《如梦令:七度重生再不做皇妃》 第1章 第一世 首次重生 大乾,汴京。 何令儿,当朝宰辅的独生千金,从自己最熟悉的那张酸枝红木榻上醒来。 但她这次醒来,并不像平日一般惬意。 她一声惨呼,娇容煞白,弹起来好像受惊的小白兔。 这间屋内罗帷香鼎,金碧辉煌,一派富贵安闲景象。 她的眼神却好像看到了地狱中最血腥的光景一样惊恐。 “元沾,七郎!你不要死!你快走……” 乌黑如漆的秀发凌乱散落,面色苍白如冬日新雪,原本娇美动人的一张脸,现在看上去简直有几分吓人。 “我也死了吗?我……我在……相府?我回来了?” 何令儿胸口起伏不定,两眼睁得大大地,不敢置信,环视室内雕花精巧各色器物。 房内几个侍女婆子,看见她这副模样,吓得脚软。 有丫鬟上来安慰说做了噩梦别怕,还有婆子奔出门去喊叫:“玉翘姑娘!玉翘姑娘!” 又有人叫:“杜管家!小姐被梦魇了,快找医官!” 一时间,屋里闹得沸沸扬扬,忙不打一处来。 一名身着碧绿罗衣的清秀丫鬟正在廊下打水,“叮咣”一声手中银盆摔在地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抢进屋来,先责问道:“我不过出去一会,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蹄子,又闹出什么事来!” “玉翘?你是玉翘!” 何令儿从迷茫失措中清醒过来,眼睛带了几分神采,看着眼前女子。 她一把拉住玉翘:“我还活着?是王府将我送回来的?七……七郎他真的……死了么?” 这话令人不解,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到半点头绪。 “七郎?” 怎么小姐睡了一觉,无端端起床,就开始叫这个名字? 玉翘犹豫着疑惑,有个鲁莽的丫鬟口快:“莫不是陈留王,街市中唤作莳花七郎的?小姐怎会认识他……” 玉翘狠狠剜了她一眼。 闺阁贵女,梦中呼唤其他男子的名讳,传出去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子。 “小姐,咱们好端端地在家,府君已经上朝去了。你定是昨夜睡得不好,神思不宁……你又哪里去过什么王府?先缓缓,喝碗安神汤就没事了。” 何令儿缓缓摇头,镇定了些,挥手让其他人出去。 她凝神回忆,试图将脑中情形和眼前景况联系起来。 “我不是……不是噩梦。” 何令儿这一次的梦境太过清晰。 她回忆起,自己成亲了,嫁的是当朝七皇子赵元沾,封陈留王。 这一场大婚,无论是婚事门第,还是双方品貌,均是人中龙凤,谪仙一般的人物。 因此,京中百姓,人人震撼艳羡,那一日,巨浪般的喝彩与祝福响彻云霄。 但是,也正是在新婚之夜的当晚,陈留王刚一进房,何令儿刚拿开了遮面团扇,还在害羞,不敢抬头,却隐约听见窗棂打开,外面有什么东西飞进来,直接……插入了新郎倌的咽喉。 那鲜血喷的半尺高,洒在何令儿一头一脸…… 何令儿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是现下了。 看着面前的相府陈设,看着眼前的玉翘惊惶的脸,这一切都真实而可触碰。 但她昏死前的一切,同样历历在目。 何令儿记得她大婚当日,身上的黛绿精工云缎嫁衣,嫁衣上丹朱凤凰凛凛姿仪,灵动欲飞,高昌供奉御用的金丝银线,绣成云纹漫底铺衬,显出她不同凡俗的宠爱与尊贵。 她还记得,她生辰宴上前来赐婚的御使公公,之前她与陈留王的种种相知伴游……她还记得,自己与陈留王的相识,他们纵马游琼林苑金明湖…… 不对! 何令儿敏锐地意识到,那不是梦! 她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相府闺房,水磨玉石地面,梨花珠帘晶栊,里间大红猩猩毡铺满,一水金丝纹花梨的家具陈设,色色精美,大气疏朗中透着雅致秀丽,明媚阳光从窗棂洒入室内,分明是安逸悠闲,岁月静好的光景。 她惊惶颤抖的心思,渐渐冷静安定下来。 “玉翘,现在是什么时候?” 玉翘愣了一瞬,脸色突变。 “呀,糟糕!已经辰时了……小姐你……”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何令儿打断她。 “现在……是庚寅年,这不是说着青阳初春,草木初生,您约了瑾华郡主与郑家二姑娘,要去金明湖畔踏青么……三月三,上巳节,是好时节。” 何令儿脸色转白,手指不自禁微微颤抖。 她梦中大婚那日,正是辛卯年三月初三!而与陈留王赵元沾相遇之日,却正是那整整一年之前……庚寅年三月三,也就是,今日?! 她心中惊疑不定,所以自己是重生,到了大婚陈留王被害的一年之前? 梦中这一年来,先就是这天,自己与郡主和郑二姑娘相约出游,马儿受惊失散,在林中乱走,却遇到了那个刚刚奉诏回京第一日,去金明池消遣的俊美男子。再后来,他对自己一见倾心,相府殷勤往来,自己矜持接受,皇家顺势赐婚,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一晃过了一年。 何令儿,当朝宰辅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何晟何大人的膝下独女,相府中千娇百宠养大的嫡小姐,乌发雪肤,秋水明澈,生了一张明朗如朝阳,一望即知从未被世事蹂躏过的脸。 她一个韶龄少女,人生苍白,重生前,如一帆风顺的通俗话本大结局。 但这一日,她却惊然发现,自己似乎被上苍选中,要独个儿面对变幻莫测的前事。 她想起,那一日与陈留王的相逢。 金明池畔碧蓝水波轻荡,马蹄哒哒溅起落花芬芳,春日里潮湿生长的草木清香笼罩身侧,突然蹿出的受惊小鹿,伴着漫天蔽日,如冬日晴雪般簌簌飘落的梨花花瓣,一袭月白素水纹锦衣,纵马缓步而出,华色含光的英俊良人。 她又想起婚礼当日。 众人喧哗又一丝不错的仪式招呼,她掩面小巧精致的孔雀翎毛团扇,自己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期盼…… 以及后来石破天惊,变幻莫测急转直下的走向。 红云笼罩新房中弥散开的鲜血,闪烁的红烛光影,喊叫着捉拿刺客的纷杂声音,被什么东西贯入咽喉,当场气绝身亡的良人…… 玉翘的急促叫声,打断了她心神激荡的回忆。 “糟糕!这会赶到郊外,定然迟了,郡主和郑二姑娘恐怕要心焦,小姐您快些啊。” 何令儿瞥一眼堂前的精巧水漏天时仪,看向屋内乌色大漆架上,正正挂的那件收襟窄袖月白镶滚湖蓝边云锦跑马服,突然心思一动。 戏本子中说得好,重生正为逆天改命,拨乱反正,岂能事事一样? 她叫过玉翘来。 “换那件桃花色素缎的跑马服,咱们马上去金明湖。” 第2章 第二世 打马出游 三月初三,上巳节,初春万物竞生,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京都中的世家子弟,闺阁少女,往往三两成群出游,城外风景幽胜,观景赏花跑马,何令儿与二位贵女的约会,也是早半月便定下的,十分平常。 等她妆点妥善,马车到城外五里亭时,已晚了半个时辰,国公府与大柱国府的车马,早已等在那里。 青山隐隐,水波润泽,晨起山间大雾散去些许,现出周遭的美妙景致。 车辆尚未停稳,何令儿先望见一抹冰蓝身影,身量纤细,弱不胜衣,正斜倚在长亭柱旁,赶紧下车过去行礼:“郡主莫怪,令儿家中有事耽搁了。” 瑾华郡主家中本是皇室旁支,这旁支遥远的程度,按理说皇恩浩荡,本来是浩荡个百十千里才到得了她家祖上。 谁知她祖父在世时,得了一桩机缘,出了一位和亲的女子,论辈分正是瑾华的姑母。 故此朝廷封了她祖父一个安国公的虚衔,自此家族为之一振。 郡主自幼身子骨病弱难扶,养成了个清冷寡欲的性子,对郡主尊位也只淡淡的不以为然,一副冰山模样。 何令儿虽年幼单纯,却聪慧有智,倒意外投了郡主的缘法,颇得青眼。 瑾华郡主点了下头,凤目瞥了何令儿一眼,懒懒道:“家中何事?” 何令儿有些犹豫,郡主一向少言寡语,今日突然追问,可自己遇到的重生之事,定是不应随便告知旁人的,她心中斟酌,要找个合适的借口。 “她还能有什么事儿,肯定又被何相责打了。” 娇声中带着尖利,插话少女从亭子后面转出来,一身大红劲装箭袖短打扮,发辫结成三股,从顶心攒起结了个利落的高锥髻,上面玲珑点缀几颗明珠,正是郑姣。 “瞧这眼眶还是红肿的,哼!你爹是读书人,再动手又能重到哪里去?可不比我爹武人出身,一拳下去半尺厚的青石板粉碎,我小时候挨过的打可比你重多了,也没像你这般啼哭。” 郑姣探身过来,朝着何令儿脸上仔细观瞧。 瑾华郡主不置可否,一双妙目在何令儿脸上转了两遭。 大柱国郑家原和何令儿母家林氏有亲,郑家大姑娘已经嫁与当今二皇子晋王为妃,次女郑姣,论起来算是何令儿的表姐。 几女皆在韶龄,差不了几岁,时常一同出游。 郑姣嗤笑:“面色苍白得跟豆腐一样,只希望你那病美人的身子骨儿别也和豆腐一样一碰就碎!你到底什么地方捱了打,要是不能跑马,今天趁早认输。” 郑姣容长脸儿,秋波明亮,从小便习御马射箭诸般技艺,肤色微黑,她引以为憾,何令儿生得美,人称‘京中第一美人’,郑姣更是不忿,见了她便时不时要刺两句。 何令儿听郑姣含讥带刺半晌,突然心思微动,咦?重生之前的事? 人多活过一次,总会多少看清些之前不清楚的,做到些之前做不到的。 她叫过玉翘,附耳说了两句。 “哼,小豆腐!你今天是不是被何相打脑袋了,怎么这么呆?” 郑姣已经不耐烦了,过来伸手想去敲何令儿的头,被何令儿闪身躲开。 “算了,这次令儿晚了,咱们想个法儿罚她就是了。” 瑾华郡主带着病气的柔弱一句,截住郑姣话头。 “这个好!罚她什么?” 郑姣听了要罚,兴奋起来。 瑾华郡主微一沉吟:“百花初开,缅醉芳菲,咱们不光跑马定输赢,让令儿在中道上顺便把今日我们回去插瓶赏玩的花儿给采足了,让我们挑。” 这句话虽然是罚了何令儿,但何令儿若是去采花,跑马的输赢自然也算不成了,省得郑姣后面再生口舌,郡主这句话虽然明是罚何令儿,但却是帮她解围,何令儿心思一转,就明白了,暗自感激郡主。 郑姣还在高兴促狭:“这次既然郡主发话,就先饶了你,到时候郡主和我可要先挑,采得不好,我们一定罚你!” “我听郡主的话,自家姊妹,给你们妆点自然都是最好的。” 何令儿柔声应下,命人牵马过来。 春意初绽,微风醉人,三人早早定下了今日御马琼林苑,游船金明池的雅事。 春日里草木茏葱,琼林苑本属皇家御苑,一片林子郁苍幽深,绵延出去几十里,中间又有奇花异草,琼枝玉树。这个时候景致正宜人,几匹骏马扬蹄喷鼻,已经等不及了。 郑姣早按捺不住,叫贴身婢女金奴牵过她最爱的胭脂马来。 她翻身上马,扬鞭笑道:“论跑马,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小豆腐,等你摔在地上摔成烂豆腐的时候,可别哭鼻子。” 作为回应,何令儿没说话,倒是她的白玉狮子骢打了个响鼻,蹄子不耐烦踏地。 她对郑姣伸手表示相请,郑姣却犹豫了,扬鞭一指:“你先走。” 何令儿垂下眼眸,点一点头,纵马奔了出去。 郑姣得意一笑,紧紧相随,郡主本就体弱,太平马跑不快,落在最后,几人衣袂翻飞,瞬时没入林中。 何令儿看清前面一片草木葱茏,桃李杏棠花树林立,是熟悉的场景,她心中叹息一声,纵马从当中奔过。 郑姣看她一晃而过,不禁有些愣怔,犹豫了一下,想打马绕到旁边小路通过。 郑姣刚从那看似平坦的小路上纵马而过,突然间,原本流云疾风的胭脂马嘶鸣一声,竖了耳朵,惊惶立起,要不是郑姣马上功夫娴熟,险些立时就被摔了出去。 胭脂马不安跃动,狂奔出去几十丈,才渐渐被郑姣勒住,郑姣怒得跳下马来,当即就给了胭脂几鞭子。 何令儿和郡主来到旁边,何令儿不忍劝道:“马儿无辜,你何必迁怒于它。” “你!” 郑姣这时候鬓发散乱,发上明珠也掉了几颗,正在暴怒,她扭头在地上察看半晌,又抬起马蹄子来看,终于抬头气哼哼地瞪着何令儿,一鞭子指过来。 “你!是你扔了铁蒺藜在我马前面,是不是?” 何令儿早就心知肚明。 上一世,白玉狮子骢本来好好地,她纵马在前面,却意外惊跳起来,是她死死抱住马颈才没被摔下去,后来遇到陈留王,她就忘记了回头去验看,等回府才发现马蹄上有一道簇新的深邃伤口,她当时也没多想。 这一世,她看见郑姣眉目间飞扬的得意神情,登时便想到了。 但她心善,命玉翘去察看挪动时,还是让她将铁蒺藜的尖端都折断磨去,免得伤人,只是给郑姣一个小小教训。 何令儿摇头道:“我倒不知道有什么铁蒺藜,你只看了马蹄伤口,就知道是铁蒺藜了,果然家学渊源,熟悉得很。” 又关切道:“要不咱们回去看看,那制式印记是哪里所出的,这琼林苑是皇家御苑,可别有歹人进来。” 郑姣怒极,待要承认是自己放的铁蒺藜被何令儿弄鬼,当着郡主,又不好收场,喘气了半晌,终于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咽下了这口气,冷笑一声:“你还是专心去摘花,你择来的花儿如果太丑,我可是不要的!”一声呼啸,跳上胭脂离去。 玉翘金奴一众随侍丫鬟,也已经骑着小马赶到,金奴赶紧随郑姣而去,听到林中隐隐传来怒骂声。 郡主不爱看这种热闹,见已经没事,自己纵马去湖边观景了。 玉翘趋前跟上何令儿,问道:“记得前两年来时,湖西南侧有处地方,满栽桃李杏棠花树,郡主和郑家姑娘要花,咱们不如去那边瞧瞧。” 咦,何令儿想起来上次与陈留王相遇正是南岸,点头称好。 第3章 第二世 再遇良人 上一世,何令儿就是个懵懂少女,良人眷顾,父母皇命,一路托送她顺顺当当直到成了亲,她自己倒没觉得怎么样。 但现在重生了,她想一想,那陈留王终归是自己挂了名的夫君,说得好听些,就是命中注定的良人。 阿娘常念叨,夫为妻纲,何令儿虽然不信,但戏本子中都说,重来一次,必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见那好人命不该绝,给他再次为人的机会。这么说来,自己是不是要当一回救人性命的英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重生的机缘? 难道自己要对陈留王尽心扶持,惦念爱护,助他自奸人魔爪下生还? 她这么想着,心内疾跳几下,抬眼望向深密清幽的林间。 策马而行,叶片沙沙,马蹄落在嫩草初生的土地,有沉闷的回荡。 玉翘纵马在前,气喘吁吁:“快来啊!前面那一片花海,好漂亮呢!” 突然,前方一头小鹿,嫩黄绒毛,细长四肢,水蒙蒙大眼睛,从树丛中奔了出来,因着初生不久,跑得还有些趔趔趄趄,看着懵懂可爱。 何令儿咦地一声,猛然勒住了马。 她抬头,四下寂寂,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密林高树,隐约可见前方池畔水波花海,池畔一棵极古的梨树,几人合抱,高逾三层楼阁,漫天蔽日梨花盛放,如冬日晴雪簌簌而落。 一草一木,在她眼中,却是无比熟悉,彼时彼景,正如此时此景。 伴着碧波微澜,溶溶花雨的芳菲美景,何令儿心中却升起一股怪异感觉。 那头小鹿跌跌撞撞,竟然停了下来,好奇地盯着她。 何令儿跳下马来,向它招手,小鹿懵懂地向何令儿靠近,是它,毛色花纹都一模一样。 何令儿抬头,果然花树背后,马蹄声缓缓而来。 碧水清波上有晴天共一色,映衬着无数洁白花瓣随风飘下,马上良人终于现身,他一袭浅月白素水纹锦衣,只以水蓝滚了领袖口,白玉束腰,手中一张檀弓,此时已然低垂。 男子眉目清润温和,俊逸如谪仙,令人见之忘俗。 陈留王赵元沾,此刻衣着样貌,仪态神采,与前一世分毫不差,好端端地出现在何令儿面前。 一瞬间,何令儿心中百转千回,有无数个念头,伴着迷惘困惑奔涌而过,但她最后压住心中巨海惊涛,好歹十余年的相府闺阁教养,让她硬生生憋住了想说的话。 她心里清楚记得,就算那是御赐大婚的良人,本应举案齐眉的郎君,他们现在也该是初次见面! 赵元沾看向何令儿,面上露出惊艳神色,赧然温和一笑,行了一礼:“在下一路追着小鹿到这里,不知何时仙子到临,惊扰了仙子,是在下之过。” 这话的每一个字,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但何令儿对他曾有的熟悉,还是让她发现,对方此时脸上,多了一丝讶异和探寻,一瞬即逝。 何令儿虽然心神激荡,却马上意识到,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僵硬了。虽然她只是竭力掩饰心中秘密才愣怔出神,却在其他人看来,未免有些过于冷静自持。 一个韶龄大家闺秀,见到一位清俊少年郎,本不该是这个反应。 短短十二个时辰之内,她先是行了大婚礼数,洞房花烛,又遭遇暗中刺客杀死夫郎,直到惊惶醒来,出门应酬,与陈留王重逢……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时空中连一日都不到,诡秘之事接踵而来,一件件砸向她头脸,将她的天真与混沌打得鼻青脸肿,荒谬难言。现下她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冷静,又或是彻底麻木。 得益于平日父母礼官规训,和上一世的经验,何令儿不假思索,身体如操线木偶般回了一礼:“得见使君春狩雅事,小女之幸,这皇家别苑人迹罕至,不知使君何人?” 微风林下,草木芬芳,何令儿与赵元沾,仿佛一对前生就已结识的璧人,瞬间便熟稔起来,言笑晏晏。 待二人从林中纵马出来,到湖边寻到瑾华郡主和郑姣时,早已较原本约定晚了半个时辰。 郑姣见到何令儿手中的花束,刚想出言嘲讽,却见到了她身边的清俊男子,诧异之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赵元沾又温雅解释:“这花束是我帮何小娘子择的,不知道可称几位的心意。”赢得一片社交辞令的赞叹,再也没人说出半个不字来。 赵元沾谈笑自然,与几女一同登船游湖,清风徐徐中伴着几个如花少女的娇笑声,激得水面涟漪不断。 何令儿回到府中,几乎已近天黑。 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清漪园,换了衣服休息让众人退下,等到自己独处时,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她回想自己上一世对赵元沾所存其实不多的记忆。 他是当今官家膝下第七皇子,自加冠时即封陈留王,离了京中去封地不过二载便被召回,圣眷深重。 京都百姓都说,赵家七郎‘潘宋为姿,松竹为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又极爱莳花弄草,王府中养了无数外面轻易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他还时常抽时间亲自打理,故而外界又称他‘莳花七郎’。 她父亲何晟也称赞过赵元沾,说以他之才华,生于官宦之家,则必出将入相,生于草野寒门,也必为一方名士,至于身为龙裔……父亲并未往下说。 她听过传说,赵元沾年少聪慧,潜心进学,连宫中资善堂的学官们都对他交口称赞。他束发那年,帝君心血来潮,闲来去资善堂看看诸皇子,却不知当日学官提前散了习课,其他皇子各有安排,却只有他还留下来习读《汉书》。 帝君留心考较,问他古今治乱之道,赵元沾真挚坦然:“通观古今,治乱之道乃国之根本,帝业根基。儿臣上有长兄,胸中韬略可为良辅,儿臣年纪尚幼,不敢妄议。” 帝君再三赦他无事,赵元沾推辞不过,终于将《汉书》中古人治国平乱的例子举了二三例,简明述其关窍所在,说得情理明晰,辨析中正。 据说帝君当时未曾表态,离开后对身边人只淡淡说了一句“少年见识,未必多么高明,不过这份清正善悯之气,倒是难得。”被身边人传了出来,后来帝君又重赏了资善堂上上下下官员僚属们。自此后,各人看待这位七皇子自然不同。 后来赵元沾年岁渐长,才名传遍京中。他上孝君父兄长,外结交大儒名士,待人从无骄矜之态,谦逊自守。 如此完美的公子王孙,不知成了多少汴京闺秀的梦中良人,却对她一见倾心…… 何令儿觉得自己被这份幸运砸得懵懵地,又想到前路该如何替他防范,心里有些烦闷。 直到她晚间躺到榻上,感觉到这一日的奔波疲累如浪潮袭来,想要闭上眼睛时,却突然蓦地睁大了眼睛,惊坐起来。 今日她晨醒,重生,回忆,沉静,到五里亭时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再与郑姣一番斗智斗勇折腾,又去了小半个时辰,自己摸到池畔花树那地方时,已经比上一世,晚了不知多少。 为什么,那小鹿出现的时间,仍是不早不晚,正挡住她面前? 第4章 第二世 出府寻游 第二日清早,何令儿刚梳洗完毕,就有婆子捧了一盅青瓷细碗安神汤进来,随即一个恭敬沉稳的中年男声在外响起。 “听闻小娘子昨日受惊,神思不安,今日可好些了?是否要宣医官来瞧瞧?” “也好——”何令儿高高兴兴,正要开口叫他进来,身边的玉翘却皱起鼻子,哼了一声。 “杜管家,不过请个医官,却生生拖了一日?小娘子若是昨日有个什么事,等着你请医官,那不是热菜也搁冷了?你办事就是这么敷衍的?” “小娘子尚在闺中,梦中说了胡话,传到街市间多有不便,不如先神思归位,稍歇再瞧医官更妥当些。” 外间恭谨沉着声音不变,应对得宜,色色不乱。 往日里,何令儿也不管他们这些口角事儿,玉翘往往倒在院内拿了大,发号施令,但今日碗中温热的安神汤流下何令儿咽喉,温暖周身,她多了几分思绪主张。 “劳烦杜叔了,我没事,不需惊动医官,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外面男子应道“妥。” 何令儿又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伴随着玉翘低声愤愤地咕哝,一声门响,中年男子步履平缓,轩然进屋,行了一礼,垂手站在门口。 杜管家杜衡,是何令儿打小常见的相府老人儿了。 这么多年了,她也说不清楚杜叔究竟多大年纪,只记得从小看他眉间嘴角那几条如刀刻一般的纹理,十几年过去了,既没有少一根,也没有多一根。 她从牙牙学语长到亭亭玉立,再看杜叔,还是那张方正脸庞,瘦消精干,好像倒反而年轻了几岁。身上永远一件不新不旧,毫不起眼的褐袍,脸上永远一副既严肃,又苦相的表情,看去不像是一国宰辅相府的管家,倒更像个从事农事劳碌的勤谨辛苦人。他精明强干,办事利落,许多年来将相府诸般杂事安排得井然有序,令人油然而生信任如磐石。 何令儿见他便笑了,抖擞精神,将其他人打发出去,先寻个由头,和他搭话闲聊了几句,突然伺机发问。 “杜叔,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爬到后院太湖石上,下不来急得哇哇哭闹,是你几步上去把我救下来的么?” “记得。”杜衡面无表情。 “前两年郡主送节礼,那匹白玉狮子骢指名给我的时候,我爱逾性命,一整天看着它,亲自喂食喂水,晚上也想住在马厩里,是你把我劝了回去,自己守了马儿几个晚上,你还记得这事么?” “记得。” 杜衡点头,他不多说一个字,也不问何令儿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只是等着。 话语在唇间斟酌再三,何令儿装作浑不在意问道:“之前有位王孙公子,几次送了贵重礼物来,我都让你回绝了,还跟你交代婉转些,只年节时照常走动,可有这事?” “给咱们府送礼的公子王孙也多得很,都是正常走动,我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杜衡终于唇角上扬,露出一丝微笑。 “陈留王。”何令儿故作平淡,心里打鼓。 杜衡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眼中闪过讶异、疑惑、思索诸般情绪,斟酌道:“你恐是记错了,咱们府内与陈留王府素无来往。何况……” “何况什么?”何令儿赶忙问。 “这事京中已沸沸扬扬流传了一阵,陈留王奉诏回京,应是前日才到,之前已经二年未曾在京中了。” 原来如此,果然是重生了,陈留王昨日也是初到京中呵。 何令儿确认道:“这么说来陈留王不曾送礼上门?” 杜衡肯定道:“不曾有过。咱们府上收的礼物往来都有账目,纵然是退回去不收的,我这里也有个册子记着一笔,将来走动时方便查阅。你若有疑问,我这便将册子呈过来。” “不,不必了。我将人想岔,没有的事,你不必查。” 杜衡应了,回头要走,却被何令儿再次叫住。 “杜叔——” 何令儿拉了长长的尾音,软软地。 杜衡脚步停了,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头。 “不行。” 何令儿跳起来,脸上带着笑,奔过去站在他面前又撒娇:“好杜叔,我只是想出府去逛逛,不会有事的。” 身为宰辅之女,从小被强按着头学诗书六艺,学琴棋歌舞,何令儿原本倒也甘之如饴,但这一次,她突然得知自己出阁之日,竟然近在眉睫。 自己生为天选重生之女,明年的陈留王妃,怎么能不要好好利用现下这一年? 怎么能不去多看一看外界的市井烟火红尘,寻些有趣乐子? 何令儿从前也求过杜衡许多次,这一次尤其热忱,毕竟有种看一眼少一眼的急促。 若是明年入了府,做了王妃,管家理账诸般事儿套上来,那可……哎,太劳神了。想着这些,何令儿求得格外起劲。 说尽好话,杜衡终于点了头,同意帮她隐瞒,只警告她不准去那些污秽混乱之地。 “我就知道杜叔最疼我了!” 何令儿笑靥如花,她这话发自肺腑,自小她父亲何晟劳心国事,一条命全心全意扑在案牍上,她反倒是见杜衡的时候多些。 话本里常说,女扮男装,出门游玩,何令儿原来只当是戏说,但现在重生了,她踌躇满志,放开了胆子。 隔了些日子,东西置办齐了,她想了想,寻了件普通书生衣衫,描画眉目,打扮成一副青衫小帽,温润气象的俏书生模样。 揽镜自照,十分得意,她这身材相貌也装不出倒拔垂杨柳的劲头来,装装垂杨柳还差不多,扮成文弱书生正合适。 想想还差了什么,突然想起,读书人腰间必要悬些明珠玉玦,以增雅致风流。 相府哪里缺珠玉之物?她想起刚得了枚拇指盖大的稀世宝珠,流光溢彩,正好拿来珍重身份,她以络子系好,挂在腰间,昂然自得乐着出门去玩。 她保证过绝不去那些污浊腌臜、三教九流的所在,于是先在御桥上,看了一会京河上的水波游船,又去樊楼点了果子尝。行在路上,看红尘百态,听人声鼎沸,往来车马如织,轩陌呼喝相闻,商贩吟叫百端,她不禁被这市井繁华迷了眼,只恨自己从前在相府里太老实,出来得少,竟然不知道外面天地广阔,竟有这许多新鲜事。 她走得有些累,正遇到一间糖水铺儿,兴致盎然奔去,要了一盅香饮子慢慢品。 人间烟火红尘繁华中,突然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刺耳声音。 “贼汉子你说,这几日做生意攒下来的钱,怎么突然少了一半?” 第5章 第二世 天降救星 何令儿循声看去,是旁边一户卖油炸鬼儿的。 她生长相府,但倒也见过,知道油炸鬼是京都街头常见的面食小吃。 她兴高采烈,站起来看热闹,看见摆摊的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平常朴素,支了个摊子在当街里。 “你说,是不是你偷的?你拿这许多铜子儿去干什么!” 那妇人挺着壮硕圆滚滚的身子,立着眉眼对那畏缩汉子发问。 “天杀的,赚钱的本事没有,偷鸡摸狗的事情我看你倒做得出来!” “你这婆娘,你亲眼见我拿了么?惯会冤枉人!” 那男子生得相反,一副瘦小枯干模样,面色蜡黄,两腮凸出,此时正梗了梗脖子顶嘴。 何令儿从未见过这等寻常夫妻争执吵闹,不禁起身好奇凑上前去。 那妇人软了几分,兀自不信:“真的不是你?” 男子身子挺直,大声怒道:“咱家每日起早贪黑,赚些辛苦钱,全被你这不会持家的婆娘丢了去,你不说自己看管不严,怎么冤枉我偷,这话是你该说的么!” 何令儿兴致浓浓,又替男子冤屈,又替妇人着急,凑到了油炸鬼摊位前,伸长了脖子看,若不是心知自己声音娇嫩,多说上几句容易露馅,几乎忍不住开口劝架。 男子愈说愈气壮,伸手去指那妇人,却不想手一伸,恰好打飞了油炸锅内的大匙。 大匙带着一勺热油,攻击范围虽不大,针对杀伤却极强,不偏不倚正向着何令儿眼前飞来。 何令儿傻在当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眼前一滩金黄光芒越来越强,越来越近。 这,这是为什么啊? 说好的重生为人,天选之女呢? 重生难不成就为了站在汴京夜市中被一勺热油浇了头,毁了容? 一瞬间何令儿也不知自己脑子是怎生长的,突然一片空白,唯有一个毫不相干的画面异常清晰。一条新鲜西湖六月中起的鲈鱼,花刀斩露白肉,葱姜黄绿增香,刚从冒着热腾腾雾气的蒸笼中取出,厨子取一勺热油从头至尾淋过去,滋滋啦啦爆脆声中,香气如点燃般绽放开来…… 一声惊呼出口,千钧一发的关键一刻,何令儿预想中的烧灼感却没有出现。 她看向前方一个白衣身影,长身玉立,宛若天神,袍袖轻卷,滚油无声无息转了向,泼在周遭土地上,冒起腾腾烟尘。 那人回身瞥她一眼,懒懒道:“没事罢?” 何令儿看见那人面容,愣了一下。 这男子容貌俊美无俦,神态闲适潇洒,眉眼间波光潋滟,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何令儿看他,映在逐渐西沉尤留温暖的金色夕光下,却竟仿佛看到了万丈雪山上的孤峰,秋日里寒光内敛的池水,隐隐感到一丝冷意,却又像雪花般转瞬即逝。 这人约摸廿岁出头,可京内公子王孙,贵胄子弟,何令儿却从未结识听过这一号人物。她心念闪动,随即惊觉自己失态,自己现下正扮个男子,如此盯着一个男人的脸看这许久,万一被人误会,可就不好了。 她学着来拜谒父亲的那些门生做派,拱手为礼:“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那人眼光玩味,打量过她的四方绾髻,布巾濮头,青衫宽袍与薄底布靴,最终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短短一瞬又转开去,并不答话,只拂一下袖便想离开。 何令儿心中一急,踏出两步:“兄台相救之恩,还请赐留姓名,改日必当报答。” 她此时看清,对方身上一件白色锦袍天水云纹,乌发束白玉莲花冠,如丝缎柔顺披于身后,看起来是个风流公子的打扮,或许是哪个官宦家新来京的子侄。 那公子淡淡笑了一下:“挡开些微小物,不过举手之劳,倒也不必说什么报答,就此别过。” 身为未来的陈留王妃,故事的开端与结局已注定,这萍水相逢的公子,本应激不起一丝涟漪,但或许是京都渐次点亮的灯火星点,苍穹远端遥遥的一抹落日辉光,让何令儿有了恍如身在梦端的游离感,她本就正在重生的兴奋劲头上,又是假扮的容貌身份,说话也就不再拘谨。 “你说是小事,对我却是天大的事。” 何令儿叉起了腰,义正辞严:“人生重在情义二字,有恩当偿,有怨则散,兄台口中虽是小事,于我却是实实在在的相助,我必要报答。” 那人显是没想到,竟然能听到如此理直气壮又天真热忱的说话,他愣了一怔,忍不住粲然一笑,黯淡的街上好似突然烟花璀璨绽放,亮了一亮。 “有道理,那你准备如何报答?” 何令儿的手都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明珠上,随即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初次乔装,竟然露了这天大的破绽,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将明珠解下递过去道:“区区薄礼,不足报救命重恩,但今日出门却未曾带别的,你先拿着。” 俊美公子熙然一笑,伸手接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随即又改了主意,悠然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小书生,该是姓杜?” 咦?何令儿暗想,难道杜衡给她备的衣服是他的,绣了名字。她随即低头去看,寻了许久,却没见任何痕迹,她疑惑抬头,却撞进他玩味的目光里。 她不好说是,也不否认,反守为攻:“你为何这样问?” 公子面色正经:“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有种鸟儿善于鱼目混珠,甚至常将自家的蛋,生在其他鸟儿巢中,以为得计。其实那种鸟儿的蛋体型巨大,色泽明亮,与其他鸟儿大不相同。有些鸟儿愚蠢,便替他们孵蛋,养育幼鸟,其实这种伪装,明眼人一望即知,就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清清楚楚。” 何令儿还没反应过来,公子伸手指道:“你看,那边天上正有一只杜宇鸟儿。” 何令儿转头去看,城墙上一抹残阳如血,她被那强烈的热火耀目刺痛了眼睛,寻不到鸟儿,想想似乎不对,再回头:“你说……” 却发现那公子竟和他出现一样,神秘消失不见,踪影全无。 何令儿心思通明,回想随即反应过来,气得在地上跺了几脚,怒叫:“你回来,你这人怎么……”骂不出来,咽不回去,气鼓鼓在街上站了一刻,又转而摇头苦笑。 她从小金尊玉贵,哪有人会拿她顽笑?想到中了这讨厌公子的道儿,何令儿心内羞愤欲死,乔装新手第一天的耻辱,她铭记于心。再在夜市上看了几个铺子,就觉得心中刺痒,无心再逛。 何令儿自绵延青砖长墙下走过,寻到一处小门,在砖墙下摸索了一会,拿出一枚金色小小槌头,又数到左手与头同高第三块砖,轻轻敲击二下,再等一等,又击了三声短音,再等一炷香时分,那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 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杜衡,递过一件从头至脚的披风。 “你回来了,今日可顺利么?” 何令儿随着杜衡进去,她心情有莫名雀跃,说着今日街上见闻。 中间夹杂着‘哼,我一定要勤学苦练,下次让他认不出来,好好羞辱他一番’,‘算了,也不知会不会见到’,‘杜叔你说,我乔装得真有这么差劲么?’ 种种絮叨,杜衡默默听着,手中持一盏风灯为她引路,将她送回清漪园中。 第6章 第二世 宰辅何晟 何令儿进了清漪园,玉翘赶忙上来迎接。 她抬眸看向玉翘,一边卸着衣裳,一边闲话问:“今日让你整理的东西,都已经好了?” 玉翘欣喜点头:“你那书架上下五层,所有的音律文卷、曲谱、舞卷,我都已经分门别类,按照年代先后整理好了,依次做了标记,分别在架子上排列好。” “好。”何令儿淡淡点一下头。 玉翘伶俐能干,正存心卖弄,特别这又是小娘子出门前特意交代的任务,此刻兴头回报,却只听得一声好,不免失望溢于言表。 晚间夜色透着深邃神秘,星河点耀,万籁俱寂,屋内也是灯火寂灭,丫鬟已尽数退下去,重重烟罗帷帐放下。 两只赤裸玉足轻轻踏在猩猩毡上,柔软触地无声,本该入梦的何令儿披衣起床,走向外间落地书架,打开下方的一只红漆匣子。 匣中有几封信笺,却并未封口。 因为何令儿近日接了陈留王频频寄来的诗词书信,她心中百转千回,回信时往往写上一半,又觉得表意艰难,折了去重新写过。 那些半截的信笺倒也没扔,她收在匣子内,早已叮嘱过不可乱动。 匣里套了一层绣花丝绢袋子,何令儿纤细的手指,缓缓自绢袋上流畅划过,上面光滑干净,一尘不染。 她长长叹了口气,上榻安寝。 果然,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啊。 还是,事没变,人也没变,只有她这双眼睛,变了。 时光如流水,又过了些时日,这一天到了宰辅何晟十日一次的休沐之期。 每到这一日,何令儿必要晨起去给父母请安,再陪父母用过早膳,上午何晟便会在书房,查问她两句功课。 往日里,何令儿虽然聪慧,但心思却不在经史子集上,得过且过,点个卯就好。 这一日,她倒是心里有了点底气,自己都是重生过一回的人了,应付父亲几个曾考问过的题目,应该不成问题,她心内偷笑。 谁知道,等她随着父亲进了书房,何晟回身在中堂太师椅上坐定,她才觉得,自己今日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何晟,原本家境出身不过尔尔,靠科举一路青云直上,是典型的布衣卿相。 他为人严谨自持,守礼克己,固执古板。很多朝臣私下议论他不近人情,着实地得罪人。 然而从另一面说,这或许正是皇帝愿意起用他为宰辅,且多年稳坐相位的缘由,毕竟一个无党无派的宰辅,比许多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痼疾,要趁手得用许多。 这样的清流人物,在治家时,也走的是严苛管教的路子。 何令儿从小听惯了孔孟之道,程朱之学,行动举止稍有逾矩,少不得罚着,将四书中教诲戒诫的某些章节篇目,抄上个百余遍。 再严重些的过错,就要叱骂责打,罚跪罚立。 因此何晟虽然平时是何令儿很少得见的存在,但如果他出现,那一定是很严重的情况。 多半是她犯了什么大过,要被罚到泪飞如雨,悔不当初。 今天何晟坐定,便露出了那种何令儿年幼时再熟悉不过的沉重神色。 这是要动家法的前奏。 要糟要糟,何令儿心中疑惑,可到底为什么要糟,她一时间还没摸到头绪。 书房中宽大阔落,打通了原先三个房间并在一起,是以比一般书房宏宽许多。但入内却拥挤异常,满满当当,里面纵横摆满了一排排书架,从天到地堆满了卷帙浩繁的各色典籍,文章,古卷,手抄珍本。书籍占去了书房的绝大部分地方,只给进门处留下了一张再简单不过的书案,对面几张椅子,供会见客人时座谈之用,不过十步有余的一个小小角落。 书桌旁两盏莲花托掌灯树,上有数百十枝灯烛,此时并未燃起,但何晟坐在两盏灯树中间,何令儿却仿佛看到了如灯烛燃起橙色光晕一般巨大的危险气旋。 她瑟瑟叫一声:“父亲,近日女儿倒是看了几本书。” 何晟瘦消清癯的脸容此时板得僵硬,不接她的话,却突兀问:“听说你与陈留王有往来?” 是这件事? 何令儿心里嘀咕,上一世,因她懵懂,陈留王虽时常来拜望,但她矜持着对他的邀约往往推拒,送来礼物也大多回绝,往来相府的青年才俊众多,也并非只有陈留王一人。因此很久之后,父母才关注起他俩的往来,倒也不曾说过什么,后来便在正月间接了皇帝赐婚,也就顺理成章。 这一世恐怕是自己与陈留王走得近,父母提前知晓了,但这事为何要惹他不快? 难道是何令儿前一世上心太少,其中有什么内情,何晟与陈留王有过龃龉? “女儿……确实前些时日,结识了陈留王,也确曾与他出游过几次。” 何令儿忐忑着答。 她确是与陈留王出游几次,同辔并行,时而同车过市,前日还刚应邀,去他府上赏了芍药天香宴的盛会,王府内芍药花次第盛开,繁丝蹙金,高焰如火,一众公子王孙都前去赏花,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确实不凡。 陈留王对她殷勤青眼,温言软语。何令儿既然知道他注定是自己夫婿,也就随着他亲近,心想说不定还可窥得先机,探查一二,为何好好的王爷,会在新婚之夜突然被害,能保全对方性命才是最好的。 毕竟何令儿不想当小寡妇,未亡人,更不想当个新婚第一夜便死了夫郎,市井人嘴里传说的恶星入户克夫命。 何晟却挥动枯柴一般瘦消的手臂,空荡飘逸的官服大袖,直指向何令儿。 “你一个闺阁贵女,我从小教你礼仪自矜之道,你如今日日往男子府上跑,成什么体统!” “我也没去过几次,并没有失了咱们相府的尊卑礼数。” 何令儿愕然,她以为,既然定下了姻缘,自己当务之急,乃是查出行刺真相。 她脑子虽是冰雪聪明,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 何晟冷冷道:“非要等到你都闹到夜宿王府了,才叫失了礼数么!” 两行小珍珠登时砸在地上,何令儿哪受过这种责难,她委屈得很,自己心里明明有天大的事,但是这个秘密,又不好说出来。 何晟也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得重了,捻了两下胡须,咳嗽一声,缓和尴尬。 “我本已择中一位良才美质,你怎地如此不争气……朝堂中风向敏锐,多少人来我面前说嘴贺喜,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搁?” 什么意思?何令儿一愣。 父亲说,良才美质?难道,他并不希望自己与陈留王这段婚事?还是他知道陈留王有什么问题?这会不会与陈留王最后遇害有些联系? “我只听说,陈留王人品贵重,才华出众,难道说他竟有什么问题?” 何令儿真心发问。 这是跟陈留王两情相悦,现在来反问他?何晟想一想,更怒不可遏。 “你!你……” 何晟袍袖颤抖。 “你这样父母在,还能保你眼下无忧,若是哪一日父母护不住你,你该如何……唉……” 两人均觉自己说的是真心实话,也不懂对方的慨叹与忧愁。 今天一番对谈,每句话出口,都是走向更加诡异的方向。 何晟甚至失去了动家法的力气,何令儿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最终鸡同鸭讲,郁郁而别。 第7章 第二世 玉翘之死 日暮落金,熔云煅霞,何令儿默默回了清漪园。 她觉得这一世的走向,似乎和自己原想的不一样,越来越诡异了。 回到房内,玉翘迎上来问这问那,又帮她卸去外裳。 何令儿见了她,心中总是压着事悬而未决,有些烦闷。 她只简单提了一句:“府君似乎不太喜欢陈留王——” 谁知道,玉翘比她还激动得快。 “这也奇了,你与陈留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府君怎么就不盼着女儿好。” 何晟今天那双瘦削低陷,眼角纹路绽放的眼睛,那激动时一喘一喘的干瘦身躯……作为女儿,她其实也不忍心,玉翘未免太放肆了些。 何令儿终是下了决断。 “哦?”她冷冷开口。 “他不盼着我好,你倒盼着我好?可你再天大的主意,也不该私通外人,算计主家。” 一句话出口,玉翘登时呆住,一瞬间又激动反驳:“我没有!” “是么……” 何令儿只是不通世故,但她机智之处,却不逊于任何人。 “我前日里就怀疑你了,设计试探,我在那废信笺匣子的绢袋上并未封口,却放了一根细小头发。那一日,我让你收拾堂内,我又出府去了整整一日,回来后,那头发却不见了。你说不是你,却是什么人动的?我知道你与陈留王定然之前有联系,是不是?你偷看我写过的文字,将我的心意偷偷告知于他……” “不,不是我!”玉翘兀自垂死挣扎。 “只不过匣子里少了一根头发,你便要疑我?也可能哪个小丫鬟清扫拂拭时,顺手就动过了,这也正常。” 当你要打伞时,天上必定已经掉下过不止一颗雨滴。 何令儿试探她,自然是之前就已经怀疑她了。 “玉翘,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以为我愿意试探你么?” 何令儿今日挑破这件事,心中也是有些犹疑,但事实就是事实,如今既已开了头,她只能一句句说下去,将玉翘的抵赖彻底击溃。 “我怀疑你,是自那日三月初三,去湖边游船而起的。那只小鹿,我是见过的,那本就是赵元沾购得,亲自带去金明池畔的,是不是?无论我与郡主,郑二姑娘耽搁多少时间,你都会将我引到那一处池畔花海,赵元沾放出小鹿,引我瞩目,他便出来与我相识,是不是?” 何令儿真实的推断是,她上一世到那处池畔花海,大约足足比这一世早了二个时辰,那小鹿却尚在原地,一模一样。 甚至都是玉翘在前方引得路,不偏不倚到了那处地点。 她身边的人与赵元沾通过气,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玉翘。 但自己也不能说,自己是对比两世重生而得到的推理结论啊! 她只好托辞说自己见过那小鹿售卖,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果然玉翘一听便信了。 “我……我就算希望你跟陈留王相见,那也全是为了你好。” 玉翘梗着脖子,浑然一副有理的样子。 何令儿心中叹息,自己与赵元沾的相识,原以为是天降姻缘,谁知却是人为牵线。 她注意到身边出了内应,也是因为,自己与陈留王那一场完美相遇,正因为太过完美,反而还露了一点破绽。 “我为当天与郡主她们跑马,早几日择定的那件,月白镶滚湖蓝边的云锦跑马服,可是宝福斋今春的新鲜样式。” 何令儿说着,果然见玉翘脸上神情益加灰败,这件事她出于什么居心暂且不论,私通外人,将主家的消息一一透漏,这本就是婢仆的大忌,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家,越是不能容忍。 “可赵元沾那一日,身上穿得却也是浅月白素水纹蓝缎滚边的云锦衣裳。他初到京中,就算当即采买,又怎会恰巧就挑了这一件,怎会当日就穿出来?” “是你,是你提前将我要穿的衣裳告知了他,让我觉得是天作之合,是不是。” 口中条理明晰一条条说出来,分毫不乱,实则何令儿心中也十分颓然。 玉翘是何府的家生子儿,小时父母双亡,几乎可算伴着何令儿长大,情分胜似姊妹,何令儿从前性子散漫,不爱管事,清漪园中大小散碎事端,多是交给了玉翘,玉翘辣子性情,爱拿主意,替她着想,在外面照顾护着何令儿,从未懈怠。 何府上下因玉翘从小没了父母,给她的份例都是比照最高的来,照应有加,何令儿还知道……总之玉翘在府中,这几年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如果说有人告诉何令儿,玉翘要背叛她,她是根本不会相信的。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实在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让玉翘硬要替陈留王牵这个线。 “呵……”玉翘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 “何令儿你确实聪明,可你既然这般聪明,便该好好想想,我促成你跟陈留王相好,那是只为了我自己么?这对你可有半分坏处?” “陈留王确是事前找上了我,他说他从前对你一见倾心,非你不娶。他要我促成你们相会,他对你的一片情意,你不是也看在眼里?他找我问这些,不是更能证明他对你痴心,愿意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相遇么?你非要刨根问底,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玉翘笑声逐渐转为啜泣,边哭边说,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何令儿突然也恍惚了,这么说来,玉翘究竟做得有无道理呢? 自己只求真相,将疑点一一揭开,是否对她过于苛责。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惊变陡生,玉翘怒得跳起,叫道:“你既然不信我的心,我今日便证明给你看好了!” 一句话才出口,何令儿便猜到了,惊呼:“不要——” 玉翘左右环顾,已经几步冲出,烈性儿直接撞在阶前门廊柱上,鲜血绽开如赤色大丽花,玉翘人已是缓缓软倒了下去。 何令儿脸色煞白,冲过去抱着她,眼中酸涩难忍,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叫道:“你怎么这么傻,我只说——我又没有怪你。” 玉翘眼神涣散,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抚摸上何令儿的脸。 “我,我真傻……我没想死,我只是想轻轻撞一下……” 何令儿哭喊起来:“叫医官,叫医官啊!”声音凄厉尖锐,在相府园子里远远传出去,早有一群人惊慌失措,各种喊叫,又有人跑过来,试图给玉翘止血。 玉翘不看旁人,只盯着何令儿,声音里有难得的温柔。 “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想过对你不好,陈留王他说得真挚,你别怪他,以后没有我照顾你,你更要……找个好归宿罢……” 玉翘话语愈说愈轻,终于在医官匆匆赶来前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终至于无 伴着残阳如血,在医官哆哆嗦嗦的解释谢罪声,和何令儿不敢置信的哭号声中,玉翘双目闭阖,再也看不到任何明日之事。 第8章 第二世 阿娘降临 玉翘死后,何令儿消沉了好一段日子。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反复拷问,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一样? 上一世除了最终大婚当夜的变故,一切顺遂,事事平安。 而如今,自己只是想要逆天改命而已啊……可为什么,好像行得愈多,仿佛愈错。 她发现的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值得赔上玉翘的性命? 她本可以装着不说,反正她与陈留王总是要相识的。她本可以不去做任何更改,不去出府游玩,对郑姣的小心机忍气吞声,反正最后她也没死不是么? 平平静静躺到最后,试图防范那行刺陈留王的刺客,不就好了么。 真相的揭开,未必总是一帆风顺伴着鼓掌欢呼,真相的另一面,往往是痛苦,无可挽回的痛苦。 何令儿此时还并未深思,自己是情愿生活在虚幻的美梦之中,还是无论如何,披荆斩棘,也要劈开那残忍诡谲的真相去看一看。 她还没有意识到,从重生那一刻起,她便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 此时她只是怏怏地躺在榻上,翕闭了眼眸不想睁开而已。 但世事并不容她总这么躲懒,一位她并不期待的客人翩然而至。 何令儿在榻上躺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人行声,衣着悉悉索索声,行礼声,丫鬟们纷纷恭谨问候‘夫人万安’。 何令儿脑中顿时不期然地响起一阵嗡嗡声。 要说起何令儿的阿娘,林夫人,闺名空青,那也是当年京都中人人传颂的大家闺秀,数得上字号的娴淑贵女。 林夫人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诗礼传家,家风最是严谨。 从小严格管教出来的林夫人读书只读些女诫之类,谈事三句不到,便离不开“父亲说过,夫君说过,书上说过”,恰像个自带回音的空心木鱼一般。 谁承想,何晟严谨古板,生活枯槁无味,反而与林夫人互敬互爱,正是姻缘天定,锅边恰好卡了灶。 每当何晟偶而对何令儿不满,提起“你若是像你阿娘一般的贤德,这辈子便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了。”何令儿的脑子就好像要爆裂成片片烟花。 林夫人入府之后上敬公婆,下抚幼女,没经历过任何家宅风波,一路平平安安自在度日。何晟唯独一女,膝下后继虚空,也无子嗣。倒是林夫人这些年寻死觅活,终于在前两年,坚持着从府中挑了个家生丫鬟,硬塞给何晟做了妾。何晟拗不过她,无可无不可随她折腾,对妾侍也淡淡的,偶而去上一日。 林夫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命运是万中无一的幸事,是前世修来的福报,而以为这是她勤谨守矩,循行大家闺秀的修行路从而必然的幸福。 她近年来脾气与日俱增,更加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生活中又没有其他的烦忧,她的全部神思,自然都用在了对何令儿倾囊教授上。 何令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擦拭眼角,尽力将自己显得端庄些。 果然如她所料,门一下被打开,一位宫装中年美妇姗姗跨进,第一句便是劈面而来的风声凌厉。 “瞧你这般颓废,哪有一点闺中贵女的风范气度,唉,将来可怎么好!” 何令儿忍住,低头行礼。 “衣衫不整,瞧瞧这鬓发梳得也不齐整,不就是个丫鬟不小心死了么,也不值当你难受。身边哪能没个贴心人呢,再换一个便是了。” 林夫人说得兴兴头头,每一脚精准踩在何令儿心尖上,虽然知道一句话可能惹来后来千百句絮叨,何令儿仍忍不住要出言反驳:“玉翘她……” 一句话没说完,却被林夫人打断。 “令儿,我听闻你前些日,时常出游,晚间方归,都是和陈留王约会去了么?” 林夫人眉飞色舞,显然沉浸在兴奋中,并未觉察对面何令儿的心情早已波澜起伏,自顾自说得开心。 “唉,陈留王虽是个好的,咱们也不是那不知体统的人家。你也大了,该记得平日里爹娘对你的教导,女子当以贤德为要,众人饮宴上,多少也要大方些,私下拉扯那可不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事,女诫上说过……” 何令儿脸色更加苍白,又默默地闭住了嘴。 终于,林夫人一段口沫横飞暂歇,想起来当事人还坐在面前,却从未说过话,突然警醒地望向何令儿,问道:“我听说的这些,可是真的?陈留王,他确是待你很好?” 何令儿愣怔,她想起自己发现,陈留王竟然暗中调查了自己,还收买了自己身边的贴心人,如此举动,和她记忆中那个温润含笑的谦谦君子,仿佛有些差别。 但她也想起,前一世,二人交手并肩,坐于红艳耀目的喜房中,喜被上颇有暗示散落的红枣与栗子干果,她羞涩忐忑的心思。 她更深深铭记着,玉翘临终时对她的叮嘱,她说,陈留王如此待你,正是因为格外用心的缘故。 万径汇流,何令儿终是心中一软,点头道:“嗯,他确是待我很好。” 一句既落,林夫人已欢然沸腾。 “那你们……你们现在进展如何了?” “唉,这陈留王也太急切了些,倒是个热忱的……他是什么意思,你们可千万莫要搞什么私定终身那些事体,若真是有意,我撺掇你爹,让他去皇上面前提一嘴,早早将事定下也好!” “嗯,那陈留王品貌俱是上佳,配你实在绰绰有余……你将来若嫁入陈留王府,倒也不错,他虽得帝心宠爱,却并非储君,我看你不堪大用,担不起后宫之责,不过当个闲散王妃也好,省了许多是非,只要他一心一意对你,逍遥度日也好。” “哼,我可知道,那秦侍郎家的三娘子,何长史家的十二妹,当时多少人盯着陈留王回京呢,令儿你看着不机灵,这件事上倒是给为娘长了脸,我看她们以后还敢在我面前说嘴!” 果然,林夫人畅想再也无法遏制,她一时絮絮,一时又眉飞色舞,神游九天,脸上浮现遥远又缥缈的笑意。 何令儿只好一直羽睫低垂,装出老实模样。 上一世,她可从未想过,她与陈留王如何相识,如何接近,潼潼暗影中,有多少双眼睛耳朵,在各怀心思地紧密关注。 从阿娘的漫漫话语中,何令儿只能确定一件事儿,那就是,阿娘对她与赵元沾的交往,十分乐见其成,在她的听闻中,陈留王完美无瑕,并无仇家。 遇刺之事,在阿娘这里,挖不出一丝线索。 ……良久良久,终于府内响起了传膳之声,打破了屋内原本的奔流滔滔,对何令儿来说,无异于救命的九天纶音,她仓皇而逃。 第9章 第二世 梅苑初雪 何令儿在清漪园中随手指了个看着顺眼的丫鬟,补玉翘的缺,做贴身人。 那姑娘叫玉爻,比玉翘还小些,是外头买来的丫鬟,据说是年幼身子骨弱,父母怕养不活,找大师算了,说是纯阴之体,得送到大官家里,远离爹娘方才能成人。杜衡见人家爹娘亲自带着上何府门前来哭求,心善便买了,放到何令儿房里。 何令儿院中,原本的大丫鬟玉竹,前两年被林夫人捞去做了姨娘,泼辣的玉翘人又没了,一个个风流云散。 如今挑了个玉爻,胆怯怯地,平素活儿倒也细致,是个柔声慢性子的姑娘,只是体弱,时常头痛,要抹了醒神散风药去休息。 何令儿倒不挑剔,她心中藏着许多事,再想想明年便要出阁,随便找个人,也就罢了,并不需要玉爻管许多事,玉爻看着老实,不至于再走玉翘的老路,她反而高兴。 消沉过后,何令儿接受了现实,总不能让玉翘的心愿落空。 何况,自己本就知道陈留王会是未来的良人,顺着他心意也就算了,两人益加亲密。 赵元沾出外两年,此番回返,总有许多陌生之处,他时常邀约何令儿游玩京中,各种风雅聚会,他们二人也时常并肩出行。 这段时光,她与赵元沾时而赏花观景,时而游湖品茶,时而听大儒名士坐而论道,时而游走街市寻觅美食。 何令儿竟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忙得如夏日皇帝身后的御扇,冬日里贵人手中的熏炉,哪哪都不可或缺。 偶而闲时,何令儿便抚琴咏曲,颐养心性,又或是呆坐在房内,咬着狼毫笔头想事情。歌曲生疏,舞衣落尘,她也并不在意。 陈留王的邀约和礼物流水般飞来,何令儿与他往来应和,他送来的书信,书籍,首饰,新奇顽意,何令儿都命玉爻收着,择礼回送。 这一世,有些日子似乎毫无变化。 比如四月的烟霞,五月的雨,又比如六月间,林夫人花费重金请来的教舞国手公仪娘子如期前来。 这一世,有些日子却又改变甚多。 比如玉翘的死,何晟的忧郁沉吟,林夫人时常来如疾风过境对何令儿一番的喋喋盘问。 何令儿有了前一世的记忆,过每一天时格外留意,她总会发现许多与之前不同的地方,不过都是无伤大雅。 还有时,她刻意搞些奇奇怪怪的动静,看看变化后有何异状,却发现事情虽随她心意走向不同,却也并未引动什么天崩地裂的转圜。 长此以往,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既然找不到线索,她反倒期盼明年三月初三快些到来,看自己能否成功防范那个刺客,救下新郎,看故事会否有完满结局。 那时何令儿还不懂得,能够平平淡淡过每一日,才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幸事。 林夫人倒时常找了何令儿去,絮絮询问她与陈留王的交往,也对她念叨起一些后宅的琐碎事儿,例如说,太后老人家要大办古稀寿诞,宫内饮宴,又举办了盛大的马球赛助兴,可惜她未曾去啦。例如说,近日里京城不太平有飞贼,许多重臣家中都失窃了物件啦。例如说,皇帝喜爱看重二皇子,多次召见,又让他随行秋猎,却没带上陈留王啦…… 何令儿只淡淡一听,她对这些纷纷扰扰的琐事本不在意,自从心中有了牵挂,更加不爱出门去惹闲事。 甚至于,她还有一点私密心思,她想自己少参与些事儿,保不齐最后便能平安。因此日子一晃,就到了初冬。 这一天,何令儿在相府中居然没有什么功课,有些无聊,叫来玉爻问:“我想出去走走,可有什么散心的好去处没有?” 玉爻清秀的小脸上有些茫然,努力思索:“散心的好去处啊……” 蹙眉半晌,她忽然一拍脑袋。 “对了!前天我听玉竹姐……哦不不,是玉姨娘,玉姨娘说起去城外景德寺上香,在山脚下见到一片梅林,已经吐了骨朵,想这几天就要开花了,咱们现在去,正好赶上头道香,也未可知。” “今日你头痛好些了?”何令儿突然想起来,这丫头是好两天歹三天的病弱娇体,带她出门,还不如自己出门利落些。 玉爻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一红。 “我也不是每天都头痛的,我的头又不是景德寺的铜钟,每日嗡嗡地震个不停。” 何令儿心中计算,已然入冬,连梅花都已开放,转过年来,便是自己及笄之礼,这么说来,赐婚之事也近在眼前,很快便要见了结果,想到这里,她心怀舒畅。 “好,就去赏梅,咱们不进寺,只看花快去快回。” 何令儿着件天水碧云纹棉缎裙褂,披了银狐大氅,带了玉爻,车轮碌碌直奔城外而去。 还未到山脚下,一阵淡淡的清雅香气,便似有若无,弥漫散入车厢。何令儿命玉爻将车帘打起,探头向外看去,空山枯枝巨石,道路人迹杳杳,原来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没见到梅花,先有香气迎客。 她心中有恬淡的宁静安适,心想事成,看来梅花必定已经开了,只盼着这一世,其他事也能这般顺遂。 果然,转过山脚下的弯,赫然一片梅林出现在眼前,远方白色梅花如新雪皑皑,一尘不染,远远地白云漫卷天边。近处是如火的红梅,骨朵吐艳,枝头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灿烂粲然,一眼望去漫山丹朱。 她看玉爻也被这美景震撼,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二人笑着到了跟前,下车细看,林中疏影横斜,错落有致,香气愈加浓的化也化不开。 何令儿缓缓走进梅林深处,拉下一枝细看轻嗅,又细细选了几支风骨秀挺的,折了回家去供瓶。心中喜悦康宁。 何令儿脑中闪过前世那一日,诸般场景,真真切切便在眼前。 正月十二,正是她的生辰,也是及笄之礼。 那一日,相府请了不少京城显贵宾客,席开芙蓉,金玉肴馔。但那一度宴席上的贵客,毕竟要数陈留王第一。并非因为他的皇子身份,也并非因为他封王显贵,只因为京城人已然有个不公开的秘密流言,陈留王与何家千金心悦彼此,只差正式过礼。是以赵元沾来了何府,虽坐宾位,但大家却都把他当作娇客看待,目光均满含笑意喜气。 那一日,到席上歌舞高潮之处,酒菜已足,何令儿正待起身去重新匀面整衣,外面突然进来一名侍从报:“天家中贵人王公公来府,有旨意宣。” 何家众人又惊又喜,这位王公公是皇帝身边第一得意人儿,倘若没有要事,怎能请的他亲自到府,众人赶紧迎进来。 王公公面色红润,喜气洋洋,笑着宣旨:“官家谕旨,宰辅何晟之女何令儿誉重椒闱,品貌娴淑,温厚有德,与朕之七子陈留王赵元沾堪为佳配,今赐何令儿许配陈留王为正妃,礼部与钦天监择吉日良辰完婚。钦此。” 这道圣旨如宴会后欢庆的璀璨焰火般,让那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一日,到达喜极乐极的顶峰。 席上自然再不需要其他安排,众人流水般上来庆贺,直至夜烛高照。 何令儿回忆起那一日,心内微酸且喜,滋味复杂。 玉爻突然轻叫起来:“下雪了,下雪了!”击碎了她的神游天外。 第10章 第二世 但求知音 果然天光微暗,密云盖顶,大片新雪飘下。 这是一年冬日的初雪,赏梅如缺了雪,便如同夏日里没有了井水新湃的冰凉西瓜,秋夜漫步时少了明润月光,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何令儿看着眼前,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这雪通人心意,心念甫动,便及时落下来入诗入画,看来吉兆相应。 她想,只盼这一世事事圆满,让赵元沾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了罢,随即又想起玉翘,心头一抹黯然。 她想了想,招呼玉爻去马车里取笔墨。 玉爻正抱着一束梅枝跟在后面,听何令儿想要笔墨,细声细气道:“要许愿的话,咱们不如上山去景德寺里许呢,听说那边灵得很。” 许愿……何令儿暗暗摇了摇头,自己再世为人,还对神佛许愿,能有用么? 她淡淡道:“人只能自渡,不能渡人,神佛也是一样,我只是写个心愿,成与不成,也只靠自己罢。” 玉爻似懂非懂,点点头,赶紧踢着雪跑着往回去了。 人倒是个好的,就是身子骨忒弱了点,担不起三两担。何令儿望着玉爻细弱的背影,心中暗想。 何令儿又回头继续观雪,眼前盛景红梅漫天,琼枝玉树,越来越大几如鱼鳞的雪片从天地间纷纷扬扬撒下来,她伸手去接那雪片,看它在掌中迅速消融,化为乌有,心想若等到了明年此时,自己便可与赵元沾并肩拥裘赏雪,那时欢笑融融,自然是极美的。 玉爻远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手拿着纸笔,一手却抬起来扶在头侧,脸上神情痛楚。 何令儿接过纸笔,惊问道:“怎么了?头痛之症又犯了么?” “是……” 玉爻这次的头痛似乎来得猛烈,冬日寒冷,她脸上这会竟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清秀的眉目紧紧蹙成一团,几乎已经要站立不住。 正在此时,却听见远远有碌碌车马声,向着这边过来,混在雪中,声音暗沌听不清晰,。 何人有此雅兴,同来踏雪寻梅? 马车近前,何令儿认了出来,熟悉的式样雕饰,熟悉的马匹车夫,还有那质料上好却暗色不现华光的苏绣车帘,她正好嘱咐玉爻先回马车去休息,自己向那边迎上去。 赵元沾掀帘而下,容色如凛凛落雪,锦袍华服,贵胄气象。他跳下车,见了何令儿,粲然一笑,快步奔了过来。 赵元沾走到何令儿面前,见她风帽歪倒,大氅披在身后,月白色锦缎裙褂上沾了些还不曾化的雪粒,正仰着脸看他,明朗璀璨,生机盎然,不禁一笑。 何令儿感觉手上一暖,已经被赵元沾双手握住,热意丝丝传过来,他温文笑道:“怎么有此雅兴,也不叫上我?” 心下微波荡漾,何令儿问道:“这般巧,王爷也是来赏梅的么?” “不是……我去你府上,听杜管家说你们出门往这边山下来看梅花,天色欲雪,怕你们受寒就赶过来了。” 赵元沾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暖炉,放入何令儿手中,将她手指温柔合拢,又见她手中拿了纸笔,笑问道:“这是要挂梅祈福?” 何令儿点点头,心念初雪,雪便纷纷扬扬,心念兹人,人便驱车而至。 她心下畅意,此时写了祈福的心愿,应也必定全数得偿。 “咱们每人许个愿可好?我听说,将愿望写在纸笺上悬于梅枝,伴今冬第一场新雪,将来融于此地,也算诚心祝祷,达于天地。” 赵元沾一愣,笑着应和。 何令儿凝目望一望远山落雪,又望一望近前容色如新雪的男子,背过身去,提笔在纸笺上写下‘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两行字,叠成一个方胜。 她想了一想,又取一张纸笺,笔尖沉滞,缓缓写下几字‘愿七郎平安’。 若赵元沾逃过危机,她这一世重活,也算有了着落。 何令儿心中默念,惟愿得一知音而已……叠好两个方胜,她回头笑看赵元沾,却突然发现他并未动笔,不言不语,眼光越过梅林,望向远山雪中隐约轮廓,眼神中透出些许惘然。 “王爷你……不写下祈福心愿么?” 赵元沾眉宇间似有万千思绪,凝神片刻,他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心愿需要祈福的。” “怎会?” 何令儿觉得他今日有些异常,想再问问,赵元沾已经俯身过来,取过她手中方胜,温然一笑:“我帮你挂上。” 面前一株傲雪挺立的红梅开的荼蘼欲醉,赵元沾踮起脚,小心将两只方胜系在高处梅枝上,再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神态。 他附唇到何令儿耳边,轻声道:“我只祝令儿妹妹心愿得偿,你之心意,即为我之心意。” 何令儿望着面前浅笑英俊的脸,不由得心跳加速,想起自己所写‘愿为双鸿鹄’之句,觉得他这么说,倒也不错,这世间,心意同一才是殊为难得。 梅花清寒色,洗脱俗尘,赵元沾牵着何令儿,在雪地梅间缓缓行走。 “白雪映着艳红花苞将放未放,正是绝美,洗妆真态,不作铅华御……若是能日日与你在此处,浮生大梦,远离尘嚣,那倒也不错。” “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么?”何令儿惊问。 赵元沾抬眸,淡淡道:“不过是处理政务,打理府中等事,身为皇子,这些俗务总是逃不了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职责所在,照着何晟平日里忙碌的程度看去,大概如此,何令儿马上便理解了,她想想平日里何晟讲的道理,依样学样,宽慰赵元沾。 “我去郊外踏青,看到流淌清泉,里面也要卷裹夹杂些泥沙,书上说什么,皎皎月华,也会常被黑云遮蔽。人生总有些微烦恼,就如同那些泥沙与乌云一般,很快便过去了,但清泉与月亮,总是带着希望的。” 赵元沾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何令儿一眼,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一切暂时苦痛忧愁,总会过去。” 何令儿原本想,这故事的所有走向的荒诞与因果,实在难以捉摸。如果能平安度过那一日,防范住刺客,以后的岁月里,自己必将这件事儿当作笑谈,原原本本地讲给赵元沾听。自己压抑心中惊惶无措,尽了全力去改变命运结局,救下他一命。 但她今日心中将“知音”二字想了又想,既然称对方为知音,是不是可以坦诚将自己这一段奇遇,告知对方呢?赵元沾必定最是清楚,何人可能害他,他府中何处可能有埋伏疏漏,何人是可用亲信,何人需留心防备。她在局外再着急上心,也比不上对方万事洞明。 何令儿走在赵元沾身侧,偷眼窥他,心想原本若二人初相识,告知对方自己将会嫁与他,提醒他预防刺客,将梦中情景一一讲出,实在过于羞人唐突,但现在总不突兀了罢。 实际这才是最好的方案,任她再做千般防备,也比不上告诉对方,让对方自行筹措保护得好。 那便等她生辰宴一过,王公公颁旨赐婚后,她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对方好了。 她下定决心,脚下步伐轻快起来。 这一日天色将暗,临别时,何令儿忐忑确认:“王爷,再过半月便是我的生辰,父亲为我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席,你……你会来么?” 他自然是会来的,他若不来,这故事如何进行下去?但她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有个声音冥冥中模糊响起,她正想确认,一瞬间感觉又消失无踪,好像从未有过。 赵元沾点头笑道:“这个自然,你若是不请我,我可是要一路闯了相府,打上门去问你罪的。”亲昵摸一下她的头发,扶她登上马车。 何令儿心中安定,她坐在碌碌回返的马车上,掀帘眺望逐渐远去的苍茫山色和灿烂红梅,看着那点悦目的亮色渐渐黯淡,直至近乎黑色和巨大的山影浑沌在一起,再难辨认。 山风渐起,漫天漫地的荼蘼梅林中,风打着旋儿,裹挟下一只飘摇方胜,坠于尘埃。 第11章 第二世 生辰惊变 时间始终是一样的流淌,何令儿的生辰如约而至。 相府也依旧准备筹措,席开芙蓉,金玉肴馔,歌舞娱宾,与前一世各色形制一般无二。 只是有一点些微不同,何晟和林夫人在及笄宴的前几日,并没有像前世一般,前来探问她的心事,是否愿意许婚陈留王,提前预告她的婚约。 但是这也无妨,何令儿想,自己已对父母表示过心意,他们自然知道。 至于陈留王赵元沾,他与自己更早已目成心许,互有默契。京都中芸芸众生都皆知晓,陈留王与宰辅何家千金早已是一对。 何令儿偷看一眼坐于宾位首座的赵元沾,风流眉眼,温柔瞩目,与前世一模一样。 王公公何时来呢? 这一晚有如大梦浮生,来往的亲眷好友,如金梁桥下游鱼般络绎不绝,欢歌笑语好似紫宸殿上浮云般聚了又散,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轮转奉上的菜肴精美可口。 何令儿却有些食不知味,耳不闻乐。 她神思飘忽,如悬浮在空中,俯瞰着这一切,只觉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 究竟有什么亲朋好友上来祝过酒,和自己说过什么美好祝福或是叮嘱问候? 是否又有人看出了自己的神思不属,飘来疑惑的眼神? 父母殷切地和各路同袍亲眷推杯换盏,自己是否太过失神,露了痕迹? 连平素心大的林夫人都借着机会凑过来,低声问:“令儿怎么了,有心事?” 未等她回复,又自顾自叮嘱道,“这许多重要宾客都在席上,莫要失了礼数。”便去忙了。 所以王公公为何还不来呢? 这一席宴饮,从酉时末斜阳落金时便准备,客人络绎而至,直至亥时末,已是乌夜沉沉,酒菜狼藉被撤了下去,又赏了两轮歌舞,仍是没有王公公的身影。 何令儿多次望向偌大华丽相府金玉满堂的厅堂门口,终于没有看到半个人出现,席上宾客都已呵欠连连,似乎有些不耐。 夜色浓重,何晟作为席上主人,数次以目示意何令儿,却发现她只是木然与人应酬交谈,丝毫未曾理会他的暗示。 何晟心下不悦,眉心深深涌起一道皱纹,即刻又自省自己这样万一被他人看见,有失礼数,换上一副平静面孔,将焦灼和疑惑压在心底,准备宴后找个时候训诫训诫女儿。 再拖下去过了亥时,便太过失礼。 何晟抖一抖身上深赭石色袍服,端严方正持杯缓缓起身,朗声道:“今日是小女及笄的喜日,承蒙各位贵客赏光相聚,欢乐无极。然凡事终须留有后福,今日散去,明日又复明日,愿列席之人,日日皆得长乐。” 大家衷心欢笑起来,浮着琥珀光的犀角盏觥筹交错,叮叮铛铛的声音响彻在厅堂中。 众人欢喜声震屋宇“日日长乐,日日长乐。” 唯独何令儿一人并不安乐,她几乎震惊,心中一个声音反复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一样? 金碧辉煌的富贵官家气象渐渐黯淡,宾客们一个接一个的告辞离开,何令儿茫然说着话儿,将宾客送出门外。唯独在赵元沾辞别时,她嘴唇抖动,无声地翕动开合了几次,感觉就像沉闷天气中浮上水面濒死的鱼儿一样。 她想说些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呢? 她有什么立场,什么理由去质问陈留王? 她突然明了一件事情,自己实在太过可笑,如果那只是前生,她凭什么认定赵元沾要在今日与她订亲呢?为何今生要与前世一样? 赵元沾似什么都不知道,觉得何令儿与平日有异,疑惑望她一眼,如平素般温润可亲笑语:“莫忘了我与你提过的上元之约。” 他在随身侍卫搀扶下上车,隐没在黑峻峻的夜色之中,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一直远去,渐远渐轻,终至于无。 笑语喧哗隐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寂寥,府内的琉璃灯和烛台一盏盏熄灭了,何令儿只觉得寒冷彻骨。 不对,这不对!这种重生的可怖和诡谲之处,似乎刚从黑暗中透露出一点端倪来,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露出獠牙向她凶狠地扑来。这种感觉在她心头一闪而过,模模糊糊地,抓不到,看不清。她只觉得全身好像浸没在冬日里江上的冰窟窿中,全身似乎有无数根小针在扎着,痛苦,麻木,憋屈,渐渐窒息。 何令儿站在空无一人,只剩残酒空案的厅堂里,自万般寂籁中,隐约听到一阵轻轻地‘咯’、‘咯咯’声。 她以为是有人来,只想快些离开,回到自己闺房中,再静下心来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可良久并没有人来,她才发现,那并不是脚步声,而是她自己嘴唇抖动,牙齿相撞发出来的声音。 何令儿瑟瑟颤抖,无力跌坐在地,从心底发出无数低沉而惊愕的疑问,但她一时找不到答案,甚至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今日玉爻又闹头痛,也正幸亏没人跟着她,何令儿很庆幸,自己失态的这一幕,没有惊吓到其他人。 这不对,不对!何令儿隐隐感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双手,长指甲刺入手心,渗出血来。 很久之后,她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缓缓起身,她想无论如何,自己总要先回清漪园中,再作打算,但临出厅前,她却忽然止步,眼神凝在厅堂正中某一点。 那是矮几上一个半人高汝窑美人瓶,何令儿突然两三步过去,伸手一推,那精美珍贵的汝窑瓷瓶从几上滑落,啪嚓一声,碎成一片片散落在地。 那是府君的最爱,但她已顾不得了,径直转头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随后来打扫的仆役只是扼腕叹息,别人自然不知道,那瓶中插的,正是陈留王上次亲手为何令儿择的插枝腊梅。 几支原本鲜活的腊梅委顿在地上,和瓷瓶碎片凌乱混作一片,暗红血色,隐约透出衰败不祥。 第12章 第二世 上元之约 回到房中,何令儿呆坐在床榻上。 榻上堆着彩蝶戏牡丹的艳红锦缎绣被,并蒂莲花清荷的绣玉枕头,原本春意盎然,活泼可喜,此时却天地失色,处处透着凉意。 玉爻吓坏了,但她年纪幼小,平素又不管事,实在说不到点子上,何令儿便让她下去了。 她独自坐在房内,回想这一世由来,种种事端,越想越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恐怖之极的泥潭中,说不定,自己原先的各种猜测努力,都是错的,背道而驰。 何令儿埋头在枕衾中,想起自己这一世与陈留王的往来情谊,又觉得似乎不是假的,反复猜测,拿不定主意。 今日陈留王也堂正坐在席上,眼风频频,温柔浅笑,毫无龃龉。 可他对自己上心若是真的,上一世和这一世,又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导致赐婚一事,有所变动? 星夜沉沉,月华不现,良久之后,何令儿终于恢复冷静。 她仿佛想明白了,这一世虽与前世有些微差异,可是自己所作所为改变,却正是为了让这一世的前缘后果与前世不同。 近一年来,她所做之事,所说之语,凡是可有可无,不涉重大的,皆是刻意改变,也或许是她哪一日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举动,改变了些因果,便将婚事推迟了几日。 她与陈留王亲近,若是二人心意坚定,婚事自然不愁,若是陈留王真的无心,何令儿当然也不是非要求着嫁入王府,若不是有前世这桩姻缘底色,她对男女情事,本来也只懵懂无感。 若是赵元沾真心坚定,要娶何令儿,那他自然会去对君父请求赐婚,若是皇帝晚些赐婚,或许错过了三月初三那不吉的日子,也或许赵元沾正好可免受这一剑封喉之苦呢? 或许正是因缘天定,结了善果。 事涉复杂,何令儿无法尽知根由,但她心中已渐渐安定下来。 她又想起,陈留王前日曾邀她上元夜共去朱雀大街上观灯,自己倒正可以借机探一探他的心意。 何令儿终于想得累了,将身子蜷缩在温暖的被衾中,阖目渐渐睡去,朦胧间想着,过几日上元夜去问过陈留王,自然就得了结果。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 京都中无论是豪门权贵,王孙贵胄,还是平头百姓,素衣草民,都在这一日晚间要出门来,看火树银花,灯火通明的不夜天。在暖融融的万盏灯火人声喧嚣中,大家要吃糖人,看戏法,猜灯谜,要听大街旁早早竖起高彻云霄的凤楼上,京中最美最有名的歌姬一曲高亢行云,清澈的声音穿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去,让他们一年都难以忘怀,又盼着下一年的新曲。 在前一世,陈留王似乎也曾相邀何令儿去上元观灯,赏月祈福,但当时的何令儿心想婚期已定,未婚夫妻此时见面于礼制上说不过去,难免显得不庄重,林夫人亦时常耳提面命地要她矜持避着陈留王远一些,便拒了他。 这一次,何令儿却心里存了事,这个约,是一定要赴的。 一袭水粉色锦缎裙衫,将她的身段勾勒出窈窕玲珑有度,衬着肤色更加娇嫩白皙,外面披了件出风毛的银狐大氅,何令儿乘着马车,独个天黑前便到了西市。 这一日,皇帝照例带了皇家众亲眷,去德正门上观灯。 待他们散场,赵元沾匆匆赶到城西与何令儿相约处,已近亥时时分。 陈留王今日未带侍从,远远便看到了何令儿,脸上露出欢悦神色,三步并作两步奔来,锦靴将街上尘土踏得溅起。奔到近处,他目光往何令儿身上打量,眼中有惊艳小火苗闪烁,粲然一笑,将何令儿的手拉在怀中。 “等久了么,怎么手如此凉?” 赵元沾今日身穿杏金色云纹缎衫外披黑色大氅,既有伴驾的尊贵精致,又显得潇洒不羁。他的肤色数得上极白皙,和何令儿差不多,放在男子身上,几乎显得太苍白了些。 他眉目清润温和,平日看来有几分文弱,今日着了玄金二色,显出皇家贵胄的庄重天威,与平时气度又自不同。 何令儿心想,难怪汴京的百姓都将他比作了潘安宋玉一样的人物,敬他如仙。 何令儿任他牵着手,心下泛起一丝甜意,若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目前看来,两人相知相许,何等深情。她对世事诡诈变幻的担心,渐渐如融雪般褪去。 这一世,她情不自禁待赵元沾亲近,在每一次见面,每一次来往中不自觉体现,有时纵然努力控制,但言语态度,却并非能用理智规范,她总觉得,那是她已经成婚的良人,甚至忽略了赵元沾疑惑的目光。 长此以往,她倒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最终是她的夫郎,中间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小风波而已。 上一世她拒绝赵元沾的礼物相邀,如今想起,心中难免愧疚,重生之人,那些闺阁淑女的礼数都并非要紧,赵元沾对她而言,已不是远在天上云端的仙人,而是掌中珍、枕边亲,是既可依靠,又待拯救的少年情郎。 何令儿实已疲累不堪,承担了太多,几乎如绷到极满的弓弦,只觉马上就要断裂,她虽性情柔韧明朗,却也盼望能够有人依靠,有人解意。 二人携手行走在人群喧嚣中,听着糖人的叫卖声,两旁街市中传来的丝竹乐声。 何令儿心想,平素只是埋首于相府这父母建造的象牙塔中,就像一座坚实又缥缈的城池,稀少见得人间烟火,平凡喧嚣的热闹景象。 能携心爱之人的手,沉浸在这温暖人世间,不知是多少人的毕生所求。 见何令儿想得出神,赵元沾眉间隐隐划过一丝疑虑神色,轻咳一声:“令儿你想什么呢?” 何令儿嫣然一笑,望向他无暇俊颜。 “没事,看着这袨服华妆,千家灯火,想起前人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真是贴切眼前所见之景,让人喜欢。”说着,眼神飘向一对从他们身前走过的父子。 那父亲只普通布衣打扮,孩子身上大红的落花缎袄却新鲜炫目,显见是为过节新制的衣裳,手里擎着一个明亮的兔儿灯,喜喜欢欢地蹦跳着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发出呀呀之声,看去不过四五岁光景,玉雪可爱,那父亲在后面紧着追随而去。 赵元沾不在意地瞥了那两人一眼,见何令儿似乎心有所感,微笑道:“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都要上街来走一走,我们不妨随份从时,与民同乐也是好的。” “那倒不是。” 何令儿犹豫解释,又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只是突然想,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赵元沾蹙眉不解:“那又如何?” “你看那男子衣着破旧,风霜满面,多半是做什么苦力营生,看去家内必不富裕,而那孩子却养得白白胖胖,可见父母必定宠爱异常,他父母也应是恩爱和睦。或许……” 何令儿犹豫声音转低,“或许身在公侯相府,也未必能如这般……顺遂安稳。” 说到最后,语声已渐不可闻。 她真正想说的是,她已许久未曾有这般的轻松快乐,但她不能出口。 第13章 第二世 荒郊情好 听何令儿难得露出一丝感伤,赵元沾平缓明朗如澄湖的眉目,露出困惑之色,随即淡淡微笑。 “妹妹是相府众人宠爱的千金,事事顺心,怎么今天却为这几个路人忧伤起来,想是何相又给你什么规诫了罢。” 随即话题转回何令儿之前的话。 “妹妹说的诗后面还有两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月华也懂得随人心愿,必定心想事成,妹妹不必忧虑。” 何令儿低头微笑,心中安慰,他既说不用忧虑,世上便没有事情需要忧虑了。 两人缓步走过繁华街市,赵元沾忽地驻足,面前是个胡商开的首饰铺子,有不少新奇弄巧琳琅炫目的玩意儿,他似乎想起什么,带笑问:“前些时日送妹妹的红宝头面,怎么也不见你戴?” 赵元沾嘴里说的,是一副蒲甘国来的红宝头面,项圈耳珰发簪一应俱全,镶嵌的红宝石颗颗大若鸽卵,宝光莹润炫目,因为过于贵重,何令儿一直妥善收藏。 “别说那红宝是稀世奇珍,其实无论价值,只要是心中珍重之物,自然愿意悉心照料,妥善珍藏,勿使它遭人觊觎,暴殄于外。” 何令儿温柔望向赵元沾,语声不期然带了一丝颤抖。 “王爷你说……是这样么?” 她的疑惑和不安,好像夏日闷热时努力呼吸的鱼儿,几乎已要跃出水面来。 赵元沾眸中凝着月华光辉,柔柔地将何令儿整个人笼罩其中,那辉光似是无处不在,又似凝于一点,何令儿低头不动,感受等待。 月光本没有温度,何令儿却忽地感到一丝凉意,想是夜深了罢。 修长皙白的手指划过何令儿腮边,凉凉地停在她秀发边,何令儿纤睫微抬。 赵元沾薄唇抿起,停顿了那么一瞬,似乎有什么话被他咽了回去,等他再开口时,却如平日一般温润无波。 “既然如此,咱们进铺子里看看,选一只新鲜的花钿来配你可好。” 何令儿垂眸不语,提起裙裾,缓缓踏步入店。 京中仕女当时正盛行戴冠之风,将青丝束起为鬟为髻,再将冠约束在发顶,利落别致。 何令儿本已有三四顶发冠在府中,但看着赵元沾亲自挑选了一顶嵌翡翠金丝莲叶八瓣冠,配同样金缕镶翠冠针,郑重交于她手上时,她仍欢喜接过收好。 二人出了胡商铺子,在街市上猜了一会灯谜,在一家铺子吃了口茶汤点心,又去听了歌姬响彻云霄的天籁之音。 赵元沾轻轻摇头,感慨这歌声琴音皆比何令儿差得远了。何令儿听那歌姬倒是真有几分功力,但意中人对面说出来,就算带了殷勤恭维,也是喜欢的。 歌姬的高楼正在城门口的要道一侧,赵元沾与何令儿缓缓一路行走,低低喁语,何令儿心中存了事,心思纷乱,只是随着对方应和。 她有些焦急了,刚才自己言语已是闺阁礼数能允许的最大试探,她不信以赵元沾的聪明,会听不出来她的话中之意,但他既不应对,也不冷淡,这是什么意思? 她今日出来时想得容易,但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实在困难。 难道她要叉起了腰,指着鼻子问赵元沾,你到底娶不娶我? 又或是,她该不顾一切,先与对方情浓时私定了终身? 又或是,她该故意遇险,等赵元沾来搭把手相救,之后赶紧说出那句老套但实在好使的话语‘承蒙公子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何令儿暗暗摇头,她可做不来。 心中想着事情,没留意身边景致,突然抬头,才发现已不知不觉离开了热闹繁华夜市,当时本无宵禁,更逢上元之夜,城门彻夜不闭,何令儿环顾四周,身边人声寂然,鱼龙灯戏百蝶舞已然消失不见,他们竟已出了城门。 何令儿有些意外,她抬眼,看向赵元沾。 “深夜到此,不知……王爷是有话要对小女说么?” 她几乎能听到四周寂寂中自己的心跳声,这般催促,他如果不是傻子,总也该听出她的意思了罢? “呃……是。今日难得见郊外夜景,我们随缘随喜走走,我还有些话对你说,待夜深我送你回去。” 赵元沾似乎这次终于看出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温然轻笑,嘬唇作哨,竟有一匹黑马四蹄掠地而来。 何令儿心中思绪万端,她还未开口,赵元沾已翻身上马,将她抱在身前,催动马匹,疾驰而去。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柔和洒落遍身,清寒沁骨。 伴着蹄声嘚嘚,何令儿只觉四周暗色树木如烟,向后方闪去,黑影潼潼,不知身在何处。 冬日寒冷,身后男子的热意,透过厚厚狐裘传过来,何令儿虽然成过一次亲,却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过,她感觉有热气吹拂过她的后颈,连耳朵根都红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旖旎情怀,同乘一骑,互相依偎,何令儿想,至少有什么话也容易说出口些。 自己待会等他说完定情的话,还要赶紧将重生之事,还有他王府要加强防范的事情告知他呢。 终于,赵元沾慢慢勒住了马,他扶何令儿下马,二人携手相对而立,何令儿匆匆一瞥,周围荒无人烟,似乎是进了一处城郊树林,深冬叶已落尽,一条条枯枝如呼喊的手臂,寂然无声地伸向天空。 郊外的夜空清澈透亮,如一汪碧水,星子闪烁,好似一盆白石子倾倒在深蓝色的幕布上,上元月至中天,明亮又柔润,色如银盆,照拂着下面二人。 何令儿心中畅怀安定,喜悦盈然,她笑道:“你今日将我带到这里,要对我说什么?” 陈留王本就生的好,如今月夜下对望,他的眼眸比星子更璀璨,他的笑容比春水更柔和,他的怀抱比狐裘更温暖,他将何令儿拉入怀中揽住,低声在她耳端暗哑道:“我对妹妹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他这算是说出口了么?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何令儿突然发现,此时她无需再考虑什么,只需要温顺接纳承受。 看着对方如月无瑕的脸放大贴近,脸上已能感到鼻息灼热,她纤手扶住的胸膛温暖硬实,渐渐压迫过来,何令儿心中一颤,犹豫一瞬,终是颤巍巍将长长羽睫闭起,等待无可抗拒的命运。 第14章 第二世 面具之后 何令儿只觉唇上火热,对方灵巧撬开她的唇齿攻城略地,攫取竟似无穷无尽,贪得无厌。她渐渐头晕目眩,身子逐渐发软,好像浸泡在一片温热春水之中,只靠对方抓住她身子坚实的手才得以支撑。 正月寒夜的风也褪去萧瑟,仿佛带了几分暖融春意,笼罩着月下两人,动作逐渐激烈。 赵元沾在何令儿耳边细语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旖旎暗香浮动,何令儿只觉他从未如此凶猛,脑中混混沌沌,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不该如此,但又觉得对方本是自己郎君,似乎无理拒绝。 她终于含混着伸手推他,“不要……” 赵元沾轻喘着将她放开,何令儿心中一轻。 月色清光逶迤流丽,夜风中银狐大氅上的风毛折射出冷冷莹白光芒,在何令儿身周镀上了一层银色光晕,容色绝世,摄人心魄。 赵元沾目光如胶,层层裹在她身上,他伸手一挑银狐大氅的系带,皮毛登时如水银泄地一般,柔软而无声无息的滑落在地上。 大氅滑落,何令儿登时觉得凉风侵入,她疑惑抬眸,还没说出口,嘴唇又马上被封上,她才发现,事态渐渐已是自己不能控制,星火燎原。 男子身上热意似乎蒸腾深入骨髓,紧紧贴在她身上,何令儿突然一惊,一只火热手掌已伸进她的衣襟,四下游走。 她凛凛抖了一下,一刹那恍神后脑中如有银针刺过,痛觉随即猛然警醒,本能推拒开那只渐渐不老实的手,挣脱出他的怀抱,后退一步。 “七郎……陈留王,你我身份如此,岂能越礼妄为,待筹备大礼之后……倒也不迟。” 何令儿微微蹙眉,强忍羞意,说出最后几个字。 今日之事,发展和她想象中的殊为不同,她本能察觉什么地方不对,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耳鬓厮磨久了,对面男子的胆气也壮,赵元沾走过来将她拉住,试图再次拉她入怀。 周围冷风呼啸如刀如鞭,耳边蛊惑的低语,彷佛带着某种力量,诱惑她回到那个温暖舒适的所在,抽了骨头懒懒地偎进去,但何令儿心中雪亮,自己绝不能含混着依偎过去任人施为,她又催促问了一遍:“王爷何时过府下定?” 赵元沾轻声急促道:“回头找个父皇心情好的适宜时候,我便向他提起。” 何令儿心头一跳,闪念间,她在对方的语气中寻出一种熟悉的端倪,那是什么呢…… 曾经有人上门求恳,希望何相助其官场腾飞一臂之力,也曾有人犯了事,来求何相徇私托情网开一面,她父亲总是客气又严厉,拒人千里之外。冰霜内核外,包裹上一层疏离温和的外衣,语气和和气气,实则绝不插手。 那时何晟应付对方的体面话里面所含着的声气意味,便和刚才赵元沾语气有些符合。 ……大概就是轻纱笼罩下的不耐敷衍罢? 何令儿虽不经世事,却绝不愚蠢,她毕竟生长相府日夜浸润,多少也了解些官场往来,此时心头示警,陡然升起一股自重生后从未有过,甚至此生想都没想过的惊惶恐惧。 她声音多了一丝颤抖,勉力推搪敷衍:“既然使君有意,令儿一心绝无二意,只待君来,此时夜色已深,咱们便即回返罢。” 说着,她推开赵元沾攀扯的手,回头寻找来时马匹。 左右环顾,哪里还有来时的黑马? 她惶惶然回头,还没问出口,已听到一个漠然声音:“不必找了,骊风只听我的命令。” 此时一轮圆月挂在中天,荒园枯树,黑影曈曈,何令儿本是纯粹因为对赵元沾信任依赖,才不知不觉来到这种所在,若在平时,她连做梦都不会梦到眼前这种景象。 冷风呼啸,如刀锋穿透何令儿身上锦衣,在她五脏六腑中打了对穿,带来麻木的微微刺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狐裘已被赵元沾扔到一旁,此时衣衫单薄,捱不过子夜寒一时半刻。 惶惑中,何令儿陡然心头竟起了几分激愤怒意。 “陈留王,你……你我相识也并非一日,你我本应……你我……” 她嗓音渐渐暗哑,有什么堵住了喉头,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沁出湿了眼眶,却强忍着不落下来。 赵元沾身形僵直,面色如月光一般惨白毫无血色,也如月光一般清冷,无情无绪,站在那里冷冷望着她。 何令儿呆了片刻,扭身愤然先向狐裘处奔去,她纵然挣了这条命,今夜走回城去,也绝不愿在此再多呆半刻。 她回转身子,奔出两步,后面风声脚步疾响,一个沉重的身子扑了过来,状若疯狂将她抱紧,带着力道扑她一同滚倒在地。 何令儿脑中轰然,电闪雷鸣,本能地乱蹬乱踢,但她本就娇柔弱质,力气不如男子,这时候又被扑在身下,束缚使不上力,耳边听到赵元沾喃喃“对不起,我……令儿你听我说……” 伴着寒啸风声,她听不清对方后续话语,对方似乎也再说不下去,两人翻滚撕扯中,‘哧’地一声,何令儿身上一凉,衣襟已被扯开。 她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事情,今夜一桩桩一件件,发生了太多。何令儿茫然只觉脑子几乎要爆裂开来,但此时她分不出心思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只是惊吓中,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奋力推拒。 她将脑中能想起来的哀求与威慑之词全部一股脑吐出,过往情分,宰相之尊,甚至连上告天听的话都说了出来,甚至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喊叫些什么,也不清楚有几个字落到了赵元沾耳中,可赵元沾平时看着温文尔雅,这时才发现他其实颇为健实有力,她竟然反抗不动。 何令儿拼命挣扎,又踢又踹,绣鞋划过地上泥土与残雪,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挣扎中,她一脚踢在一根坚硬树桩上,腿骨登时感觉钻心剧痛,惨烈的痛撕裂漫到全身,但她来不及顾及。 大概她的反抗在对方眼中好像猫爪挠痒,没有半点撼动,翻滚间,何令儿惊恐的眼中映出对方通红火焰燃起的眼眸。 难道,这就是她新一世的命运吗?她不想放弃,她不会放弃……可何令儿觉察到自己气力渐渐耗尽,推拒不动。 冷冷月光斜照下,黑暗荒野间,挣扎反抗的身影,动作渐渐微弱。 赵元沾俯身,神色缓和柔声道:“令儿,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我待你好的心是真的。” 修长手指轻抚过她的脸,又缓慢滑向散开凌乱的衣襟。 什么叫待她好?这也配叫待她好么?! 何令儿读不懂他的眼神,她双手无力,缓慢划过地上泥土,突然间,手边触到一件意外的坚硬之物。 第15章 第二世 寒夜彻骨 何令儿摸索到那件原本荒郊树林中没有的东西,心中一震,又是一喜,脑中飞速想着对策。 她将那东西紧紧抓在手中,摸索确认,见赵元沾渐渐俯身下来,她猛一下向他身上刺去。 一声惨呼,赵元沾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手臂垂下,左手掩住伤口,指缝中有暗黑色的液体汩汩渗出。 月色朦胧下,林中似有若无渗出一丝血腥气息,何令儿手中紧握着的,是赵元沾刚买下送她翡翠金冠上的冠针。 刚才她挣扎时,包好的金冠从怀中掉出散落在地。冠针形似簪子,尖端甚是锐利,此时尖的一头上还滴着血。 何令儿感到自己手上一阵疼痛,原来她握的太紧,自己的手也被划破了,她的血和赵元沾的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渗入残雪泥土。 微光下,颜色看去污黑一片,难以分辨,正如今日这件事中的诡谲暗昧。 何令儿自摸到冠针起便心中雪亮,这样一针刺下,其实如隔靴搔痒,远不是能让对方失去反抗的厉害伤势,如果等对方反应过来更加恼了,她绝非对手。 她早有决断,不待赵元沾动作,立时扭转手腕,将冠针抵住自己咽喉,换了声调哀求:“七郎你不顾念咱们往日的情分么,你若是再逼令儿,我……我也只有当场死在你面前。” 冠针尖端的锋利,缓缓划开柔嫩的肌肤,脖颈中有温热的液体蜿蜒流下,何令儿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颤抖,来显示自己的决意。 她看见赵元沾眼里神色几番变幻,最终站了起来,缓缓抬头望向天边一轮圆月。 他脸上神色变幻,难以描述,何令儿心中一凛,她从未见过赵元沾显露出这般神色,恼恨,恋慕,甚至还有几分落寞。 他口中喃喃说了几个字,何令儿凝神去听,却没有听清,飘散在寒冷夜风中。 何令儿还没有想明白,她不知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种结局,她只是心中愣怔不明白,为何今日委屈,竟至于斯。赵元沾若觉得自己算不得什么,又何必这些时日作殷勤举动,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奇异的是,赵元沾并未再有激烈举动,冷色月华之下,他又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宠辱不惊的公子模样,似乎一阵狂风刮过,带走了一切迷乱与癫狂。 他突然做了一个令何令儿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 他温柔地看着何令儿,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淡淡道:“照顾好自己。” 随即撮唇作哨,那匹唤作骊风的黑马,顷刻自林中黑暗浮现近来,他跃上马,就这样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将她留在原处。 冬日里夜风萧瑟,又硬又冷,拍在身上,如无数尖刀划过。 很久后,何令儿才恢复了些许正常神思,想起来低头审视自己。 粉色缎衣上,几个纽子被扯断,露出大半粉颈,一痕香肩。前几日的初雪,没化净的在地上混作泥泞,衣裳湿透泥污,一股湿冷寒意侵骨而入,绣鞋松脱了一只,最严重的还是她右腿腿骨,大概是骨头断了,微微一动,便痛得翻江倒海的钻心。 何令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她心中的疑惑与伤痛,更胜身上百倍。 不说前世,只说这一世,她与赵元沾来往,他们曾夏日凌舟湖上观清荷香风,冬日梅园中踏雪赏琼苞朵朵,他们也曾在马球场上共同挥汗如雨,也曾煎一壶香茶坐下来看雨打珠帘。 但今日赵元沾的种种举动,不像情难自抑,却像……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自己金尊玉贵,今日却在这里受辱,自己门第本来嫁入王府也是相配,为何他今日如此急不可待,大失分寸?赵元沾虽身为皇子,颇受官家宠爱,但他毕竟并非万人之上掌生杀大权之人,何晟多年为相,也算得上朝廷重臣,宰相辅政,赵元沾竟不怕得罪了相府? …… 还有,还有自己究竟为何重生,前一世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世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从生辰宴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虚幻粉红的锦绣云霞褪去了颜色,巨大的变化如同惊雷,砸的何令儿一时反应不过来。 天上星子微光暗沉幽深,一片云彩悄悄飘过来,给月色遮上了一层阴霾。 自从三月初三那一日重生后,何令儿心中所想,是要如何救赵元沾一命的心软怜惜,想到她亲眼所见的惨剧,再看赵元沾时总心觉不忍,二人这一年来时常见面,也是说不尽的柔情。何令儿却从没想过,会反过来被欺辱,以致发生今日之祸。 赵元沾走的决绝,何令儿更加想不明白,但她脑子似乎开始渐渐结冰,和脸上残泪冻住一起。 往昔如美梦,气泡无声无息粉碎在海中,何令儿突然发现,她此刻最最该想的,其实是冰冷彻骨这几个字最基本的原意。 当她发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她折断的腿骨虽未透出肌肤,但剧痛难忍,月光下看起来浮肿如馒头,一动都不能移动,她身上衣衫湿处已冻成冰,冰寒彻骨。 何令儿自小生活顺遂舒适,何晟虽为官并不豪奢,但相府中总不缺物事,夏日有小丫鬟挥着团扇,将冰盘的水汽吹出驱散暑热,有凉井水湃过的甜瓜和莲子露,冬日有销金碳,一筐一筐的运入相府,燃起来还有好闻的檀香味道。 何令儿从未真切意识到,原来近在咫尺的冬日京郊暗夜,竟是能冻死人的。 寒意刺骨,麻木让打冷战都成为奢望,骨折剧痛,让何令儿连近在咫尺的枯树都无法扶着站起。 更别说周围无尽黑暗,混沌荒芜的黑色谧夜中,可能潜伏着多少危险,何令儿不敢多想。 浑浑噩噩之中,她感觉自己晃晃悠悠,似乎飘上了天空。 幻梦中,她爬过去捡起了狐裘,揉搓手脚,她扶住一根树杈作拐杖,摇曳趔趄着回到城里去,她进了城西北门,那里便有皇家驿馆,或者……或者直接向城门口的守军求救,只要亮明何相千金的身份,必有官兵护送回府。 赵元沾竟然对自己大胆非礼,还将她抛弃在荒郊野外,她回去必要禀明父亲,让他为自己申冤出了这口气。 待她回家……回家就好了,回家后要好好想上几天,将此生命运为何不按前生剧本上演想个清楚,还要……还要跟父母说说赵元沾的虚伪无礼,哭诉自己识人不明,还要在绣花云锦被中暖暖和和地睡个三天三夜…… 何令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彻骨的冰凉从天灵盖贯入全身,她才惊觉,自己眼前一切不过只是脑海中美好幻象,自己还是蜷曲在冰冷黑暗的荒林内,一毫一厘都没挪动过。 第16章 第二世 无常索命? 何令儿模糊意识到,自己醒来是因为腿骨剧痛。 腿上传来的痛如同一根粗长钢针,直扎到她骨髓中去,她居然有一点心存感激,如若不是剧痛,她大概真会僵死在美梦中,明日他人出城,也只会找到一具僵硬尸体。 任她平日里聪明灵秀,诸般才华,此时却毫无用处,难以抗衡天地法则,何令儿用尽全身残余气力,奋力撑爬,挣扎扭动,在地上蹭了二柱香时分,就已经喘得有出气没有进气,何令儿的头无力地颓然倒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距离最近的一棵枯树,确有明显的靠近。 ——近了区区半尺,不过平时跨一步的距离。 何令儿凄然心想,自己这一世的命运,大概今夜要命丧于此了。 身为相府千尊万贵娇养长大的嫡小姐,竟落得如此悲惨境地,她心中百感交集,今日之祸究竟源自……源自哪里呢?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己与他前世又有渊源,难道真是自己愚昧弄错了因果? 只不过……只不过,何令儿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些极其重要之事。 是对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是哪里让她觉察有异样感觉? 她脑子已渐渐失去知觉,朦胧中模模糊糊想,或许睡着了,就能回家了罢,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什么?! 突然间,她模糊失焦即将阖拢的眼,瞥到远处,似乎有个黑影掠过。 何令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身子,瞪大了眼睛去看。 寒夜中,暗林簌簌,枯叶鬼影,连老鸦也没一声叫,哪里有什么黑影。 心底一点红艳的小火苗刚腾地一声兴起,又马上熄灭了,再次陷入无边暗夜,何令儿想,是自己眼花了。 她无力,垂头转回,陡然间寒毛直竖。 顷刻之间,前面银色月光下黑色枯树暗影中,竟然站着一个魅影! 那……那个黑影,居然顷刻之间,自她前面突变到后方,却没有丝毫声音。 不,这不可能是人,这……莫非是鬼? 何令儿本不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但如今自己的眼睛,让她不得不信。 前方人形暗影全身黑色,只身侧一圈月色透出微光,如鬼似魅,无声无息。难道是……厉鬼,是黑无常!是自己身躯已然冻僵,即将大限,黑无常来索命了。 何令儿抖抖索索噤若寒蝉地想,自己并不想跟黑无常走啊,能不能再抢救一下。 她脑中搜索读过的佛经典籍,里面好像倒没说过,黑无常到人间办差,到底是靠眼睛,还是靠耳朵,还是靠鼻子,找到的那些将死之人。刚才自己在黑暗中,可是大小声都不敢出,可是……难免有一声半点啜泣,难道被黑无常听了去,看了去,吸引对方如秃鹫寻到了血肉前来么? 现下自己可怎么办?何令儿瑟瑟地想,想必阎王爷也不至于派个瞎子来人间办差,她这么明晃晃地一个囫囵人儿坐在地下,对方早已看见,再躲藏显然已经晚了。 既然晚了,索性破罐破摔罢! 何令儿有些认命的无奈,又似乐观的释然,既然黑无常来索命,不妨把话儿说开,打个商量。若是商量不过,没人敢多留她在人间一时半刻,自己麻溜地跟他走,也不过一了百了。 她近一年来,一直苦思冥想,负重前行,苦苦努力着,要救赵元沾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此梦已碎,反而陡然生出一股轻松之意。 重生的痛苦纠结,都已无所谓,正好将这些迷幻诡异、困惑费解的问题尽数抛开,诸多疑惑,何必非得求个答案。陈留王又如何,官家赐不赐婚又如何,无法解释的前世今生又如何。一切如天外飞仙,羚羊挂角,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 自己反正都要被鬼差拘走了,哪还有什么值得思量的事情?! 漫漫黑夜寂静异常,周遭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何令儿心想,黑无常又如何。 她抬头,尽量轻松地打招呼:“黑无常阁下,不幸相会。” 这句话预想中,出口时,应该带着一种虽遭巨变却毫不畏死的气度,身处绝境却泰然自若的淡然,体现出宰辅千金见多识广,睥睨天下的格局。 但实际风中响起的声音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何令儿愣住,什么?我说了什么? 对面那黑无常,不愧是超凡脱俗的鬼差,倒竟然听出了些端倪。 一个暗哑声音响起:“……你人间作了些什么恶?如今累计因果,你倒是细细说个明白。” 咦? 何令儿惊恐,对方竟然真想把自己一波带走,连个商量都不打,就要直接跨越到审判过程。 她感觉全身的血流的都快了些,脑中恢复了些思考能力,她拼命挣扎以手蹭地,身子往后退了半尺,求恳道:“我……呜呜呜呜,我……呜呜呜……” 黑无常果然耳力过人,恰好将她僵木囫囵含糊的话听了进去,他似是在思忖,缓缓道:“你说从未作恶,本尊见你衣着华贵,应是世家贵女,难道没有些仗势欺人,玩弄心数之事么?至于你不想死……呵呵,世人只有该不该死,哪有自愿赴死之人。” 热血上涌,何令儿立时激动反驳:“哪有,我待人从无半点恶念!” 一句话出口,她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能摇头了?甚至原本僵着的口齿也清楚了些。 那‘黑无常’一声轻笑,他原本手中拨根枯枝,挑动把玩,此时倏而出手,何令儿隐隐感到一股劲风慑人,周围万千落叶俱被震了一震,簌簌抖动,似乎无数枯叶中心有无形巨大漩涡,那根细弱不盈二尺,不堪着力的枯枝,竟然毫不费力地将月光下泠泠银色狐皮大氅挑起。 那人一挥手,白狐裘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滑落在何令儿身上,何令儿顿时感到刺骨寒风被隔绝在外,身上好受了许多。 她心中一喜,这下应该能支撑到天亮了,最起码,自己不至于冻死,最不济坐等到天亮定会有人经过,就可以获救了。 可随即她又心头一沉,这黑无常本来只管索命,却将狐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冥府也缺衣裳,要把自己连衣服一并带走? 她正胡思乱想,心里吊桶七上八下翻涌,那黑无常却向前走了半步,她抬头看黑衣暗影更加清楚。 那人背对月光照来的方向,面向着她,整个人站在暗影中,一身黑衣质料奇异,完全没有任何反射光芒,如无尽深渊,吸收吞噬所有光华,十分适合夜行,她再看那人,身形高挑修长,劲装上罩兜帽,面容隐在下面黑暗中,看不清楚。 不是鬼?是个男子? 第17章 第二世 云玖相救 何令儿登时心惊,这人暗夜中来去毫无声息,将沉重狐裘与脆弱枯枝竟能御转自如,这若不是鬼,那便是她此生闻所未闻的绝世高手。 她出身相府,对京城中武将名家也略有见识,但这样的人,她却从未见过。 人有人路,鬼有鬼路。有时候人能做出来的事,比鬼怪残忍许多。 但何令儿未经世事,一想到对方是人非鬼,顿时惊惧之心尽去,随即又有些微微气愤,既然是人,怎么刚才还装模作样地骗自己回忆什么此生恶行,简直欺人太甚。 “你——” 出口想责备,何令儿顿时醒悟,自己原本已濒冻僵,这人三言两语将她气了个半死,倒激发她血气流通,如今身上披着千余只银狐脊背绒毛制成的御赐狐裘,寒冰中护体不僵,她的唇舌已有些回温,手脚也感到丝丝暖意。 何令儿硬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刹住,灵窍一点即通,这人好像对自己并没有半点不利,反而助她实多。 知觉一恢复,只觉腿上骨折处剧痛涌上来,如锥刺骨,她赶紧改口道:“这位使君,还请帮小女子一个忙。” 黑衣男子默然不动,何令儿虽不能目视他面容,却感觉他的眼神在打量她。 她自然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状看起来十分诡异,如她这样的少女,深夜出现在荒郊野外,绝非寻常,何况她唇齿僵木,面带泪痕,华贵衣衫已单薄破碎湿污,显然经过一番惨剧。 何令儿垂下头去,用麻木不甚灵便的手用力扯住大氅,遮挡敞开衣襟。 “使君能否送小女归家,小女定当感铭五内,让家中人重金相酬。” 那黑衣人突然俯身到她眼前,他手上抓了一个物件,垂落下来,在何令儿眼前摇荡不休,那是五彩络子中系住的一枚硕大明珠,在月光下有柔和的流光。 这是……何令儿的回忆复苏,她叫起来:“你是——” 那人微微侧脸,揭下一张面具,让月光照在他脸上,何令儿终于看清了那俊美中带着一丝冷意的眉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角。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记忆,那个嘲笑她是杜宇鸟儿的白衣公子,她脑中千回百转,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与任何现下之事都没有关系。 “你认出我了……原来我的乔装这么差劲啊。” 那人愣了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作正经道:“也没那么差。” “你——”何令儿心头委屈顿时翻涌而上。 她生长相府,金娇玉贵,平日所见尽是友善笑意。今日她才惊觉,其实自己对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所知极少,她平日所学诸般才艺,在危机中大多无用,徒然累赘。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不过是圈禁起来的笼中鸟,能娇啼婉转的发出几声悦人的啼鸣,却忘记了自然严酷,觅食艰辛,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所需要的能耐。 何令儿刚才手足冻冰,险些化作一具冰雪美人雕像,腿骨又断了伤痛难忍,那时倒也未曾想过放弃崩溃,此时见了个认识的人,眼泪刹不住滚滚而下,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人看她,嘴里冷冷道:“冬夜里少流眼泪,脸上冻久了要冻掉脸皮的。”手里递了一张帕子伸过去。 “呸!” 何令儿心中有气,这人真是无情,她一个女子受伤捱冻,如此悲惨,这人竟还冷言冷语无一点恻隐之心!她愤愤接过帕子拭脸,想说什么,突然想起一事:“你叫什么?” 对方犹豫一瞬:“云玖。” “你竟然装黑无常来吓我!”何令儿想起自己被吓得掉了魂,兀自愤愤。 云玖淡然道:“你这可冤枉了我,我深夜行路,突然听到哭声,我才吓得魂都飞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屈死女鬼呢。” 好家伙!倒打一耙,这可真是乌鸦嫌弃坟地晦气啊! 也亏他说得出口,何令儿气得忍不住笑,随即又痛得脸上一抽,扁扁嘴道:“我……我腿骨似乎断了……” 云玖走近来蹲下,俯身伸手拉过她右足,何令儿本能将脚一缩,腿骨在对方手中纹丝未动,自己却被拉得生疼,‘啊’地惨叫一声。 “真的断了。” 云玖手在伤处轻按几下,抬头看她,“你一个千金小姐,倒挺能忍痛。” 何令儿咬牙道:“我没有那么弱。” “那便最好,你忍着点。” 云玖动作轻柔迅速,将她鞋袜褪去,何令儿好奇地看着他。 云玖从怀中掏出几个瓶罐,挑了一个,打开将药液倒在她的腿上,他手指接触何令儿腿骨之处,传来温热触感,涂抹药液时,又有奇异的冰冷与灼烧。何令儿看着云玖的手指灵巧在她腿骨伤处上下按察,他突然用了力,何令儿感受到一阵剧痛传来,死死咬住嘴唇不出声。 “忍着,若不对准,将来即便长上也是个跛子。” 云玖冷冷道,起身折了两支适用光滑树枝,将她断腿固定。 刚才云玖的帕子已沾染不少鼻涕眼泪,何令儿强压痛意,将帕子折好收起,另从怀中取了自己的递过去。 云玖点一点头,也不抬眼,伸手接过,展腕一绕一转,将何令儿的腿骨固定绑好。 他伸手贴上何令儿伤处,何令儿只觉得腿上阵阵热意传来,如细线般上行游走到四肢百骸,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 “回去后还需静养一月,不可乱跑乱动,不然留下后患,” 云玖看一眼何令儿轻笑:“像你这样平日纵情歌舞的千金小姐,如果跛了,可惨的很。” 何令儿痛意渐淡,心下喜悦,自己毕竟命大,今夜算起来,是云玖第二次救了她,听他说话,她好奇问:“你怎知道我平日练舞?你……上次跟踪我?” “肌肉流畅顺滑,踝骨骨节突出,再观你肌肤气色一望即知,哪里还用跟踪。” 云玖摇头。 “你难道做过大夫?我家中请来的御医也没有你这般本事。” 云玖治伤手法娴熟,动作利落,显见经验极为丰富,何令儿自然脱口而出。 云玖手头收拾瓶瓶罐罐,瞥她一眼,看她天真热忱,一笑点头:“不错,我是个晚间出城挖草药的大夫,专治你这种跌打损伤。” 哦。 何令儿性情纯良,不谙世事,她想大夫有这么一身本事气魄,倒是特别,想必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经历罢。 第18章 第二世 终于回府 “那倒不错,我是当今宰辅何晟之女何令儿,你送我回家,我让父亲资助你开一间汴京城内最大的医馆可好?不辜负你这一身本事,也算谢过你两度相救之恩。” 何令儿对这个两度出手相救的公子颇为信任,如果相府有可以帮上他的,她愿意倾囊相谢。 “宰辅何晟……” 云玖凝滞须臾,眸中有奇异神色,随即淡淡一笑。 “宰辅的千金,也会深夜在城外荒野折断腿骨,无人相救?” “我……” 何令儿犹豫了,她想起自己与赵元沾一年来的纠葛,实在无颜提起,何况如今竟被他险些非礼,抛弃荒野,狼狈冻僵濒死。 这事不要说她不愿对云玖讲,纵然是讲了,她都觉得云玖未必肯相信,就连她自己,此时也是脑子懵懵地想不明白。 而且,她仿佛还感觉云玖说这句话时,并不像他之前的声调语气,带了微微尖刺。 云玖冷声道:“你不想说,便不用说了。” 何令儿垂首低声道:“我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与我出游那人……我从未想过他是这等人,何况……” 何况她是宰辅之女,纵然赵元沾对她全无情分,难道他对何晟也没有一点忌惮? 俗话说结缘莫结仇,赵元沾竟如此疯狂不计后果,她也是想不通的。 只是她想着赵元沾毕竟是皇子封王之尊,这些事不应该把眼前的大夫恩人牵扯进来,便不再说下去。 云玖不再多话,伸出一只手:“我送你回去。” 枯树寂寂,冷月无声。 更深露重,夜已过半,何令儿被云玖抱起,只觉他步伐稳健平负如飞,朦胧月色暗夜,孤寂与寥落已完全被抛却身后。 她将狐裘裹紧,身子温暖,意识却越加沉重,她掐一把自己的手想清醒,却连手上都没力气,眼皮打架,昏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看见温暖红艳艳的篝火,还有数不清暖和的汤婆子,熨帖在她周身每一处。她看到噼噼啪啪燃烧的木炭,上面冒着红烟,从黑色的碳上炸开闪亮的火花,一个明亮接着一个,她觉得自己好温暖,好舒服,好像泡在温泉水中一般……她看到父母带着温煦笑意向她走来,嘱咐她多吃汤品甜水,然后瑾华郡主和郑姣携手走过来,叫她弃了赵元沾,以后多和她们一起玩,之后是玉翘的清秀笑靥,问小姐你信我吗他对你是诚心的。何令儿恨恨呸了一声,可惜她…… 突然她手上一痛,随即醒转,才发现云玖极黑极亮如秋日寒潭般深邃眸子近在眼前。 他冷冷道:“你此时不能睡,你身子弱,睡去了容易病。” 明明是好话,被云玖一说出口,却带着清冽冷峻严苛的意味,何令儿强撑眼皮“可是我好困。” 云玖无奈:“那你可以跟我说说话,但你不能睡。” 何令儿稍微提起了些兴致:“你是大夫,那你在哪家医馆?我日后去寻你。” 长久的沉默无言,云玖终于缓缓道:“不必了,今日后我有事,要离开京都。” 何令儿登时有些急:“你要离开?有什么事?相府能帮忙么?” “不必。” 云玖甚至不说什么有缘再会之类的话,硬生生转了话题,“那位与你出游的友人,做事颠三倒四,以后防着些。” “什么颠三倒四?明明是十恶不赦,禽兽不如!”何令儿幽幽反驳。 云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在思忖,终于开口道:“西北陈桥门外十里,并非人迹罕至之所,你若不是断了腿骨,披上大氅坚持一夜应无太大问题。这人能深夜带你出城,可见你们……” 他淡然笑了一下:“可见你们交情匪浅,这人放着白送的银子不要,却要强取豪夺。作了恶事也作不透彻,反而留下你这个后患,这还不叫颠三倒四么?简直是个疯子。” 何令儿心神剧震,她没想到今夜萍水相逢,云玖只凭所见自己情状与周遭形势,简单几句话,便将她的疑虑点得明明白白。 此人目光犀利如炬,见事透彻清楚,实是世间少有。 正如他所说,赵元沾今夜言行,颠三倒四,不成道理,何令儿默然不语,脑中无数碎片往复交互,却无一片能拼合妥当。 宰辅千金,汴京有名的美人,鬓钗散乱衣衫不整地被一个男子抱在怀中送回相府,这种不常见的奇事,由于天色尚早,晨色昏暗,并没有落到几个人眼里。 何令儿在相府门前被云玖放下时,天边刚刚露出第一抹霞光。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云玖衣袖,迷糊呢喃:“等你回京都一定来找我,我要报答……” 守门老黄开门时,见到何令儿狼狈不堪,躺在门口的模样,惊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往里面边跑边喊:“小姐回来啦,快来人哪!杜管家,杜管家人呢?” 凌晨守夜的只有稀拉拉几个婢仆,绝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中,等他们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披衣趿鞋,呼啦啦赶出来接人,何令儿却正望着朱雀大街清晨的薄雾发呆。 背影早已隐没,他在众人赶来前离去,无声无息的消失,正如无声无息的出现。 大批丫鬟七手八脚将何令儿搀进去,何晟和林夫人从梦中被叫醒,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披衣起床,匆匆赶来。 何令儿从进门起,便觉得浑身力气都没有了,精神气儿突然被抽干一般,是终于放松下来的极度疲惫。 她两个眼皮子只想打架,迷迷糊糊中话也说不利索,唤出“爹,娘……”两行珠泪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 她被搀入房中,四处充斥着抱怨声,解释声,安慰声,也不知道是谁,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的喋喋说着:“还以为你观灯晚了,留在七皇子府中客房休息,你怎么,这是怎么了……” 又有声音嗡嗡在房内萦绕,似乎是老黄磕磕巴巴地描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有个黑衣男子,把小娘子从背上放下就走了。” “黑衣男子是什么人?”,“小姐夜间去了哪里?”,“你们昨晚是谁跟着令儿的!” 何晟厉声喝问的这些问题,众目睽睽,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什么东西重重的拍在花梨案上,之后是啪嚓物品摔落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何令儿浑浑噩噩中想,可千万别是自己最爱的雨过天青瓷杯罢。 “你们糊涂!怎么将那祸害小姐的歹人放走了?还不快去将他给我追回来!” 这声音震得何令儿清醒了几分,她虚弱自被衾中摇头,拉住一只手,含混念叨着:“爹,不是,不是他……”随即又昏然睡去。 经过一夜折腾,何令儿鬓发散乱,身上衣衫沾了泥泞雪水,衣襟不整,绣鞋脱落,十分狼狈,任谁看都会觉得这位美人儿是被人结结实实的非礼了,但是她已经无力解释。 她精疲力竭又被冻彻的一副身子,现下只想盖了温暖棉被,室内升起红红炭盆,抱了热热的汤婆子,然后陷入黑甜暗沉梦乡中去才好。 什么赵元沾的羞辱,什么黑衣人的救助,诸般事项,都先等她恢复了,再一一地,好好和爹娘倾诉罢。 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一觉沉沉睡去,脸上露出终于放松的笑意。 但若是她知道睡着这一觉发生了什么,恐怕拼死也要从床上跳起身来。 第19章 第二世 念别郊园 一年有四季,人生亦如是。 有些人一生都在春光灿烂中顺遂前行,有些人终生奋斗只为脱离寒冬的苦楚。 更多的人生,都是四季寒暖变迁不停,波澜起伏命运流转。 月圆了再亏,否极会泰来,永远有新鲜的未知,风险和希望。 何令儿从这一日前,活的十五年,都是温暖无波,繁花似锦的春天。 然而从这一天起,一切都变了。 她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人生,原来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这一天打破了她对世间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埋葬了她的不谙世事和天真。 天地尘世,人间百态,真正残忍和深邃的那层面貌,正徐徐对着她揭开帷幕。 何令儿再醒过来,在自己闺房的绣榻上,外面天光映着雪色照进来,屋内明亮炫目的光,很像她上次重生一年再醒来时的光景。 何令儿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要去与瑾华郑姣御马奔驰的早上。 上元夜回来后,她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现下依旧能感觉到脑袋眩晕沉重。 她想自己一定睡了许多时日,那一夜寒彻骨,实在不是好捱的,也亏她平日底子还算调养得当,若是换了个娇弱多病的,只怕熬不过去。 何令儿又去摸自己右腿,发现包扎之物已然换过,骨头似乎已然接好,伤处也不肿胀,放下心来长叹一声,唤道:“来人,我要梳洗。” 一声唤过后,竟是长久无人,她气恼起来。 自己房中数十个丫鬟仆役,平日里倒也殷勤,如今自己病中,她们竟敢如此不上心,看来是该叫杜管家好好立立规矩了,转而唤道:“玉爻!杜叔!” 然而没有人应答,何令儿扶着榻,缓缓起身。 这一起身,她顿时发觉似乎室内有什么不一样了,这还是她的房间不假,但其中装饰摆设却全然不同——不,不是全然不同,而是全部消失不见! 她环顾四周,原来放着各色花梨红木家具,并匣子瓷瓶摆件玉石甚至字画的地方,如今却都空荡荡的,一件不留! 她这间闺房本是阔朗明亮,三进院子,连着几间打通了的堂屋格局恢弘,现在却如白落落的雪洞一般,根本不复原先的富贵气象。 这是怎么了? 何令儿恍惚没反应过来,想亲自出去找人问一问,又想起上元夜一夜的遭遇,怒火重从心头燃起。 她随手披上床头一件外裳,趿了鞋起身,摇摇晃晃向门走,一边哑着嗓子恨恨地叫。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我要见父亲!” 手扶到门上,微一使力,门竟然推不开。 何令儿以为是自己病后手脚虚软,再积蓄了些力气去推,门吱呀透出一条缝隙,遇到了什么障碍,再也不动分毫。 何令儿定睛细看,外面竟有一把儿臂般粗大的铜锁,把大门挂上了。 她纵然再病后迟钝,也觉得这事大大的不对,惊慌起来,拍门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根本无人回应,何令儿侧身歔着一只眼从门缝中看出去,院中洒落着午后清澈日光,竟和屋内一样干干净净,一样空无一人。 这显然是相府院子无疑,但哪里还是她亲切熟悉,生长了一十五那个相府?! 似乎一切都变了,更可怕的是这变化背后的意味,和外面那隐喻深长的寂然翕静。 这种翕静无声简直可怕可怖,何令儿心头的惊惶疯狂增长。 ——一夜之间,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全然不见,除了她那张绣榻,竟然偌大一个相府,活活地都被搬空了? 难道是父母换了新宅子?何令儿惶恐中安慰自己,是他们看自己病重,没有挪动自己,等自己病好了再来接。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这么想着,眼睛却不自觉地渐渐红了。 自己身边熟悉的婢仆一个不留,屋内家具摆件一律不见,就连院中其余各间,也是一片死气沉沉,更何况,自己房间居然还被挂上了锁。 这一切绝非常理可以解释,必定发生了什么难以想象的大事。 她心里隐隐有些念头冒了出来,只不敢去触碰,拼命把那些如潮念头拍打推远,然而一波一波永不停息,纷至沓来的思绪,将她整个人淹没,她全身无力,瘫软在冰冷的地上。 这种安静持续了约摸大半个时辰,终于远远隐约有粗声传来,“格老子的,摊上这么个苦差使……” 声音渐渐靠近,何令儿一个激灵,从地上直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急蹴到门口,扒住了门缝向外望去。 她看见两个身穿轻甲,年岁不轻的兵士,装束衣着,不像外面征战的行伍军士,倒像是内城的御用护军。 其中一个面带横肉,满脸络腮胡子,显然就是刚才说话的人,正叼着根剔牙的草杆,漫不经心地走近来。 另一人年岁略长,一张方脸蓄着短须,笑道:“得了,光看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又不用站仪仗,又不用伺候上峰,满皇城找都找不出的好差使,你还得了便宜卖乖。” “格老子的,什么美人!不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娘皮,就算有几分姿色,看到吃不到有个屁用!还不如落下点金银实在。” 先前的络腮胡愤愤将草杆吐在地上。 什么叫落下点金银?难道相府诺大的富贵,还不够赏赐他们? 何令儿心里疑惑,此时也只能屏住呼吸,继续听着他们的对话。 方脸兵士也遗憾摇头:“前头抄的太干净了些,连点渣滓都没剩下。但凡显点眼的物件都登记造册了,咱们翻了这几天,一点油水都没捞到。” 络腮胡兵士似是突地想起什么,凑近去低声道:“哎,你说那小娘皮是相府千金,那身上会不会……嘿嘿。” 最后这声嘿嘿声中,带着七分贪财,附加上三分淫邪,何令儿在门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来不及细想他们话中之意,手已向腰内摸去,她病中只着了件单薄中衣,床头留了件素净外裳,再无其他,但她随身腰间却佩了一颗明珠,那是上元之夜,云玖还给她的,她当时便随手系在腰间。 若是这二人真起了歹心来搜,她身携此珠,无异于小儿怀金过闹市,无力自保,反而招祸。她手上忙活,将珠子并络子卷起,塞到腰带内侧,又仔细和内带系在一起。 那方脸兵士又道:“你却别想,他们特别嘱咐这女子死不得,待她醒了还要……” 何令儿见两人越走越近,似乎要来开门,赶忙轻手轻脚溜回榻上闭目躺好,后面的话她却没有听清。 第20章 第二世 相府罹难 一时间,何令儿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 她只好凭本能先装作未醒,心想等弄清发生了什么,之后再作打算。 好在她晕去时候不短,那两人也看得疲了,只随意开锁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还在原处躺着,与原先毫无二致,遂关上门,继续谈笑着走了。 随着两人‘咯’一声锁门离开,何令儿眼泪已无声无息流下浸湿了枕头。 何家被抄了? 何家为什么被抄? 自己又将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那两人说待自己醒了还有用处,是要做什么? 公侯家的女儿虽未涉世事,也听闻过,抄家灭族之罪,必属十恶重律无疑。 何况何晟乃当朝首辅,执掌相印多年,为人不事张扬,自律甚严,她从来不曾见父亲参与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甚至何府的管家,下人,仆役,都常被教诲在外要低调谨慎,不可打着相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她实在不敢想,何府能牵涉进何种大罪之中,谋反?谋大逆?谋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念头从何令儿脑海中闪过,她虽不知这二名士兵要将她带去何处,但她隐隐感觉,一切事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张开血盆大口,在前方等着将她吞噬。 这里面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谲阴损的圈套,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相信自己的父母是好人,他们不会犯上作乱,做不出被抄家灭族的勾当来。 何令儿苦苦思索,只从午后思索到日头西斜,那两人却再未来过,想是在院外找个地方自行逍遥去了。 她蹙眉想该如何逃脱,翻来覆去想了十几种方法,却没一种可行。 突然听到‘咕咕’的声音传来,惊得她险些跳起,以为是那两人回来,再一细听,原来是自己腹内空虚的叫声。 何令儿不禁凄然一笑,自己被留在此处,病晕多日,想来是水米未进,那二人奉命在这里看守着自己,应也是怕自己丧命。 自己虽为公侯贵女,这一病却是天翻地覆,家人尽数不见,家已经不复从前,空无一物,如今连口饭食都弄不到。 自己本来手无缚鸡之力,又是病后虚弱,如何能在两个壮硕兵士手中逃脱? 何况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勉强逃了出去又能如何? 父母生死未明,若是因自己逃走而罪罚更重,自己于心何忍? 就算拼了一死,也要弄清究竟发生了何事。纵使天要绝我,我也绝不放弃。 我绝不放弃。 何令儿提一口气起身,将头发衣裳整理妥当,拍门放声喊道:“来人,来人!我已醒了!” 那二人赶来开了锁,推门而入,只见何令儿端端正正,立在厅堂正中,她裙裾整齐,脊背挺得笔直,眉目虽青涩娇嫩,神态却大方端严,凛凛有神女之姿,令人不敢亵渎。 二名兵士面面相觑,心中疑惑,络腮胡兵士咳嗽一声正要说话,何令儿却抢先开口。 “你们是奉命在此看守我的?” 她声音平和沉静,无悲无喜,透着久居上位者的端严自持和不容拒绝,两名兵士被她气度所慑,都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何令儿又问:“如今我既已醒了,你们接上峰命令,准备将我带往何处?” 二人有些愣怔,方脸兵士毕竟年长些,先回过神来应道:“何小姐,我兄弟只是奉命在此等你苏醒,你是大理寺要提的人,其余我们也不知。” 何令儿坦然道:“二位军爷,我家既遭恶人构陷,我自然要去辩个清白,绝不会寻机逃走,令二位军爷为难。只不过……人犯若在送去大理寺前饿死了,那便责任大了。” 这小小女子,竟比见过的许多官员士子还要镇定勇敢,倒颇有些骨气风度。 络腮胡兵士与方脸兵士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惊诧,暗自思量。 “你这小娘皮装什么相,老老实实的……” 络腮胡兵士先反应过来,皱眉就骂,被方脸兵士伸手拍拍肩膀止住。 方脸兵士看向何令儿眼神略带同情,犹豫道:“按理说犯妇不禁饮食,只是此处没有备饭,我们得先去禀报上峰,等他过来处置。” 何令儿点头:“那实在劳烦二位军爷了。” 她想想又补充道,“小女子现下身无长物,若是冤案申明后,何府定会感谢二位。” 络腮胡兵士眼睛正贼溜溜地打量何令儿身上,听闻这话,眼神明显流露失望不甘,还想再说什么,方脸兵士已然看向他道:“老耿,那我赶紧去找指挥使,你在此看守何小姐?” “这位军爷稍等,小女子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军爷,可否请这位耿爷先去通传?” 何令儿心中一惊,赶紧截断,她实在不想与那心术不正的络腮胡同处一室。 好在她一身衣裳单薄素净,看起来就是没有油水的模样,回去通传还能在指挥使面前露个脸,那耿姓军士也就呸了一声,应承着走了。 方脸兵士忠厚苦笑:“何小姐,你现下是犯妇,按规矩我们不可透露案子情形。” 何令儿环顾厅中,除却她那张中央孤零零伫立着的雕花老料红酸枝绣榻之外,这三进屋子中,竟然空荡荡一无所有。 这张绣榻材质富贵,精工稀有,本应配上世上最最豪华的器具摆设,珠宝玉器,供给天下最高贵,最美貌的女子使用,此时却只配了四面落地白墙,孤峰突起,独树一帜,实在构成了一副诡异之极,无理之极的场景。 何令儿本想邀请对方落座,此刻却说不出口,只得先开口:“还未请教这位军爷如何称呼?” 憨厚方脸军士犹豫一下:“不敢,在下不过殿前司外殿直下一名小小虞侯,姓陆名晋。” 何令儿暗暗吃了一惊,大理寺……殿前司……此事必是御前直接部署查办的,其实不问可知,能够直接将一国宰相查办抄家下狱,肯定非当朝天子不能为之,但此中令人疑惑的是关于她的安排。 若是何晟犯了大过,妻女遭遇连坐为奴,或是发配进掖庭狱,又或是灭族死罪,都也有例可循,但唯独留下还在病中的她一人,放在府内静养,又要等她病好后再行押送去大理寺,这分明是审她要口供的意思,难道说,她与这抄家的大案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呢…… 何令儿想不出。 第21章 第二世 初见司使 何令儿强自镇定,她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慌乱都可能让她陷入更深困境。 “陆军爷,我不过一个弱小女子,从小长在绮罗锦绣中,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波,此次去大理寺,只怕再也出不来了,当真是……” 她声音微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抬起手来拭泪。 “家父若是真做了什么,小女深居闺阁,又如何能够得知?大理寺为什么偏偏硬要小女过去?我从没经历过公堂,这该如何应对,陆军爷可否指点一二?” 何令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向陆晋,期盼他能指点迷津。 陆晋脸上同情之色渐浓,似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好,终于开口。 “何小姐,我听闻现今大理寺卿孙仲炎大人为人刚直,并不滥加刑罚,他若是问话,你只如实答复便可,按说不会吃太多苦头。” 何令儿低声啜泣着应下,期待的看向他。 陆晋续道:“你要担心的倒不是孙大人,恐怕是宫中……” 何令儿感觉面前一片黑暗,自己在悬崖上步步惊心摸索,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对怎么走烂熟于心的模样。 她并不想给陆晋添麻烦,但此时她委实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只好多问问他了,或许多攀谈几句,就可以从中多窥得事情的一些面貌。 “我也是听他们随口说起,据说你家这案子可能用不上三司会审了。” 何令儿心中一松,难道说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但她的这一希冀,迅速被陆晋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跳过了三司会审,直接呈到宫中审刑院,由皇上亲自督办。” 陆晋向外快速瞥了一眼,放低了声音。 何令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宫中的审刑院轻易不会出动,这个案子肯定非同小可。 她虽然和宫中的人有些交情,但并不深厚。至于皇帝,更是只远远见过一面。她知道皇帝性情严苛,这个案子如此严重,难道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陆军爷,我父亲现在究竟如何了?” 陆晋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脸上现出黯然之色。 何令儿心中焦急,忍不住上前一步追问:“陆军爷,我保证绝不泄露今天的对话,只求你告诉我我家人的情况。 陆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何小姐,你家这个案子皇上极为震怒……” 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喝:“殿前司指挥使到——” 陆晋脸色一变,急忙让到一边,整了整衣冠,看着院门口的两列御前司兵士。他也示意何令儿赶紧准备迎接。 何令儿心中懊恼不已,这个指挥使来得真不是时候。她本来可以从陆晋口中多了解一些情况,现在却只能等到了大理寺再说了。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迈步出门。 院中两列御前司兵士整齐列队,陆晋恭敬地站在他们后面。刚才去通报的耿姓军士也在一旁等候。这时,院门中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已届中年,形貌甚是威严,虬须豹眼,身材高大,身上着一件紫色罗袍,里衬白罗方心曲领,虽是公服,袖子却窄窄地外罩了黄铜护手,腰间束着一条犀角銙带,上面镌刻犀牛与行虎图样,他行动便捷迅猛,几大步便跨进院来,后面还跟随两名亲兵。 这人正是当今殿前司指挥使,王河山。何令儿听父亲提过他的名字,只是素未谋面,她自忖现下自己是待罪之身,不知该如何论礼相见,只得上前敛衽问好,待对方发话。 王河山一双眼半睁半闭,看着何令儿行完礼,大手一挥道:“何小姐,不必多礼,素来你父亲自恃文官清流,不屑与我们这些粗人结交,咱们也无缘得见宰辅大人的千金,倒是今天见上了,哈哈,哈哈!” 王河山是个大嗓门,何令儿又病体初愈,他一开口,震得何令儿耳中嗡嗡作响。 何令儿听他这几句话,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脑中闪现些平素父亲和她念叨过的散碎话来,大概意思说,宰辅为文官之首,乃是一品之尊,天子素来重文抑武,殿前司指挥使虽可算得上京中顶顶要紧的职务,却不过只是从二品,其他职位也多是如此。也因此,朝中武将总觉得自己低了文官一头,他们觉得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保家卫国,权位却在武将之上,所以武将出身的人多少有些愤愤,是惯常的暗流涌动。 看来这位指挥使便是不忿的其中一人了,何令儿心想。 她虽对朝中军国之事了解不多,但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不满和讥讽,只好不卑不亢回话。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久闻大人威名,只是深居闺中,不曾有缘得见。” 王河山傲然道:“某是奉圣上旨意办差,也不是专程来见何小姐的,你昔日是相府千金,可今时不同往日,你们犯的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见了本官,理应下跪行礼。” 何令儿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王河山所言非虚,但家中刚遭遇变故,对方已如此冷言冷语地嘲讽,自家翻身的希望,看来又渺茫了几分,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悲凉。 世情薄凉,人心冷暖,抬头望去,周围尽是一张张冷峻的面容。 她突然看见陆晋站在队伍最后,衣摆微微抖动,顺势看去,他垂手在后,做了一个微妙的动作,手掌下压,手指微曲——显是让她快些跪拜行礼,以免激怒对方。 何令儿压下心中委屈,盈盈跪拜下去。 “骤逢剧变,是小女子失仪了。” 王河山鼻中哼哼,也不回话。 何令儿大病未愈,身子虚弱受不得力,她正准备起身,甫一抬头,却瞧见王河山身后右边那名亲兵朝她做了个鬼脸。 何令儿吃了一惊,细看那亲兵,身量矮小,手脚纤长,面貌可喜,竟是个半大孩童。她心中微恼,但更多的是困惑和不解。这个小小的亲兵竟然也在嘲笑她吗? 再瞧那孩童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她起身的动作便迟疑了半刻。 王河山眼中看来,却是何令儿久跪不起,气便消了大半。 “何小姐,快起身罢,不然倒让人说我王某人为难妇孺之辈,今日本官是教你些礼数,等你进了大理寺狱中,该给人行礼的时候还多着呢。” 何令儿盈盈起身,终于将徘徊在心中许久的问题问出。 “可否请教大人,家父犯了何罪,为何要拿小女下狱审讯,还望大人明示。” 听了这话,王河山面色骤变,神色又是诧异,又是愤怒,一双豹眼牢牢瞪着她许久,似是要开口怒骂,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转头朝旁边重重‘呸’地吐了一口浓痰。 他回身对后面亲兵吩咐:“去回报大理寺,他们要的人已经醒了,让他们派两个人过来,跟我们的人一同押送过去完差。” 两名亲兵齐声应“诺!”转身出院。 何令儿心中疑惑如潮水般涌起。她注视着王河山的背影,试图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寻找线索。 究竟是何种深仇大恨让他如此厌恶自己的父亲?又有何种隐情使得自己被牵连其中?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开口再问时,院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和叫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第22章 第二世 司使之死 院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然而院内士兵却并未慌乱,他们井然有序,目不转睛地看向长官王河山,等他发令。 王河山回头看向院门,威严喝道:“守院的士兵何在?” 此时,刚刚出门的孩童小亲兵,几步急匆匆地跑进院子,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烟尘和灰迹,显得十分狼狈。 “大人,走水了!还有一伙盗贼,您快走啊!” 他的话语未落,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倒在了地上,背后染了一大片暗红血迹。显然,外面的贼人已经开始动手伤人。 果然,一群手持利刃的黑衣蒙面人冲进了院子,他们冷声喝道:“交出财物,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王河山愤怒至极,厉声喝道:“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作乱!你们可知我是什么人!” 奇怪的是,这群黑衣人口中虽然喊着要交出财物,但他们的动作却完全没有绑人收钱的意思。他们手持利刃,向院中的士兵猛烈砍去。靠近院门的士兵们迅速拔出腰刀进行抵抗。 这群黑衣人出手狠辣,刀法如闪电般凌厉无比。旁人还未看清,对阵的士兵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河山一句话的工夫,院中已经有三四名士兵横尸当场。 为首的一个瘦高个黑衣人冷笑道:“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看你不过是个有些银子的老财主罢了!” 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利刃已经再次劈向了另一名士兵。其他黑衣人亦是战功赫赫,转瞬间院中已经躺了半个院子的士兵,或伤或死。 原本已经如此混乱的局势,居然还能雪上加霜。何令儿从听到走水了那一声起,震惊之余,又觉得如此混乱的多条纠葛线头中,又隐隐有不合情理之处。 她这院子是相府中父母精心为她所择,最好的一处所在,冬暖夏凉,独成一处院落得了清幽,又有四时花树盛景,外面还专门引了京河支流的一条曲水流觞,从院外围墙环绕而过,这许多年来,从未听过走水一说。 再者说,外面也是诺大的相府内院,这火能从何处而起? 而且这伙黑衣人的出现也太过蹊跷。京中多年来从未听说有强盗出没,更不用说会有强盗敢明目张胆地闯入这豪门深院中来了。 这群黑衣人的目的显然并不只是为了财物。他们来的太过突然、太过凶猛,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切太过蹊跷,让人不禁开始怀疑他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何令儿正呆立在原地,思绪飘散,突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住,陆晋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小姐,你快躲到屋子里面去!” 何令儿心下感动,正想拉上他一起,他却甩开她的手,已拔出腰刀向前冲去。 何令儿跑出两步,只觉得脚下一绊,一个不稳摔在了庭前的石阶上。她本就体力不支,这一摔更是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动弹。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她狠狠咬住了下唇,那夜云玖辛苦帮她接上的腿骨,恐怕现在又断了。 王河山受命相府查抄事宜,只留了两队御林军看守,相府已然清理一空,他听说何令儿醒来,亲身来看一眼,也只是例行公事,押解一个区区女流,又能带多少人? 天降匪徒,猝不及防,靠近院门处的御前司兵众已纷纷倒在血泊中。 王河山大喝一声,气冲斗牛,手中的铁枪化作一道寒光,直取为首的黑衣瘦高个。他名震京师,武艺超群,一身钢筋铁骨,今日居然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王河山本是后梁猛将王彦章一族之后,一生戎马倥偬,为人骁勇无比,手中的铁枪重若千钧,一般人都难以舞动,而他凭借高超的武艺和力道,枪出如龙,黑衣瘦高个儿一时间竟无法取胜。院中剩下的亲兵见主将奋勇杀敌,也纷纷鼓起勇气奋力拼杀。 为首的黑衣瘦高杀手,其武艺显然高出同伴不少,刀刀飘忽狠绝,直取王河山致命所在,但‘霸王枪’威名不虚,不愧是久经沙场,尸骨堆血肉阵里滚出来的将领,铁枪威势巨大,枪风呼呼威压笼罩小院之内,一时间,黑衣人的刀与铁枪相撞,火花四溅,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占据上风。 瘦高个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见王河山铁枪威猛,一时间无法得手,而他的同伴又畏惧不敢上前。于是他改变战术,开始在院内花树、假山、奇石之间游走兜圈,试图以此迷惑王河山。 王河山一眼识破了对方的意图,他大笑一声:“叫你在我面前弄鬼!”紧随其后,誓要生擒这个黑衣瘦高杀手,审问出背后的主谋。一时间,院内战况胶着,双方不分伯仲。 王河山手中的霸王枪呼呼作响,但他的内心却充满疑惑。他身为御前司都指挥使,统领着都城内外八十万禁军,此处却正是京都最为繁华鼎盛之所——朱雀大街之侧的宰辅府内。他深知,对方不管背后势力如何庞大,终究只是居于暗处的蠡虫,此时拖得时间一长,外间守军多少总有一两个回去报信的,若是御前禁军大部队一到,对方绝无胜算。 对方武功虽可算当世罕见的高手,却走的是小巧凌厉路子,显然是暗杀刺客一道的人才,多半求的是乘人不备一击必中,快准狠的打法,为何却主动选择与己缠斗,拖延时间? 他心生一计,既然拖得时间越久对他们越不利,那么他便慢慢收紧枪风,逼迫黑衣人向院落中央退去。他趁机喝问道:“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犯我御前司?” 黑衣人冷笑道:“御前司?就凭你一个御前司,只怕还不放在我们眼里。” 王河山大怒,狂笑道:“好,等活捉了你,让你见识见识御前司的水牢,看你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何令儿听着黑衣人的话语,心中一宽,暗自庆幸:“还好,不是他,不是云玖。” 她曾见识过云玖那如鬼魅般的身手,与他相比,眼前这黑衣人的功夫似乎可相比拟,但何令儿对武功一窍不通,她看不出两人功夫高低,只是觉得云玖为人甚好,又两度救了她,不希望他是面前这邪魅鬼蜮的黑衣杀手。 她愣愣地看着院中激斗,心乱如麻,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何目的?他们只为刺杀御前司而来,还是会顺手解决掉她这个无辜的小女子?从他们出手狠辣、不留活口的手段来看,似乎两者皆有可能。 何令儿藏身于一根立柱后,暂避黑衣人的锋芒。院中激斗正酣,那些黑衣人尚未腾出手来对付她,这让她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然而,眼见御前司的兵士一个个倒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房中没有其他通道可以逃出,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在王河山居然已逐渐将那黑衣人逼到院落中央,黑衣人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左支右绌,看起来有些勉强,似乎再过片刻,王河山即可获胜,她的性命应该暂时无虞。 她眼神四顾,突地见到一名黑衣人正与陆晋刀光往来,胶着在一处,遽然,另一黑衣人从背后摸上来偷袭,一刀刺入陆晋后心。陆晋身上蹦出血光,喷得后面那人一头一脸,陆晋身体渐渐软倒在地,显然已命丧黄泉。 何令儿不禁从喉中发出一声由衷悲鸣,又赶紧用手掩住了口。 王河山渐渐占了上风,余光一瞥,见其余兵士基本已被黑衣人屠戮干净,不禁怒极,见其他黑衣人竟然四散站在院内墙边,抱臂而顾,也不上来帮那黑衣人,也不对他举刀,心内暗暗奇道:“这群龟儿子弄得什么鬼!” 他正想着缘故,突然腹内一阵莫名抽痛,忍不住手上稍缓,腰也微微弯了一弯。 黑衣人等的正是这个机会,手中利刃闪电而出,刺入他腹内,一卷一收,极是干净利落狠辣。 王河山虬须根根立起,豹目圆睁,瞪着那黑衣人嘶声道:“你,你,老夫竟然……”后面字句再也无力说出,身子轰然倒下,鲜血慢慢浸透了身下泥土。 一代名将,就此含恨气绝。 何令儿心中一阵冰凉,这王河山虽然对她颇不客气,但她观此人倒是条汉子。一个堂堂御前司指挥使,竟然在自己管辖的地盘内,命陨在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手上,她只觉得毛骨悚然,这汴京之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生死关头,何令儿不禁回想起过去的一切,脑中如走马灯般掠过往事。 重生……重逢……重温旧梦…… 骤变……剧变……事事皆变…… 然而,世事如梦亦如幻,一切都已改变。前尘自己陷在温柔绮梦中,满心不过是与陈留王配了鸾凤携手白头,从没想过什么朝堂争斗,江湖恩怨。现下回想起来,那段感情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纱幔,影影绰绰,让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何令儿抬眼,见那黑衣人满面满身血污,正抬眼自黑布巾后冷冷凝视自己。 她惨叫一声,本能回身向屋内奔去,虽然屋内空空荡荡毫无遮蔽,但求生本性,她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 孰料一只脚才刚刚踏进门,便觉得脑后一击,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 第23章 第二世 暗狱幽兰 何令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这是多久以来,她已经数不清,一次又一次地在昏迷与清醒之间徘徊。 每一次的醒来,都像是一场新的旅程,充满了无尽的惊异谜团与未知变幻。这个世界,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一步步惊变荒腔走板,无稽诡谲。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将她推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之中。曾经,她对生活的理解是那么简单,平安、圆满,如同清泉在石头上起伏。然而,那一切都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宰辅府邸中,随着岁月的流逝,化为了灰烬。 命运之颠沛流离,前世却懵然不觉。 她摸摸头后,有块隆起带着沉闷的痛,指尖清凉黏腻,伸到眼前一看,却不是血,鼻中有淡淡的辛辣药香。 她心思如枯水鱼儿般挣动,浮上来又沉下去,抓不住一丝坚信,找不到一处安释。 渐渐清醒,脑中各种信息纷至沓来,早已接连爆炸了成百上千次,几乎要炸成了碎屑,按说再没什么能激起她的惊异,然而她这次醒来,看清周围,仍是大出意外,“咦”地一声。 她没有死,没有重生,也不再身处锦绣后颠覆荒芜的宰辅府邸。 她没有再回到那张引动一切故事岁月都混乱起来的熟悉绣榻上,而是身处一个幽暗狭小的陌生空间内,身下是张坚硬,硌得人生疼的木板床。 这里她从未来过,甚至她前世今生,从来未曾见过类似的所在,陌生得刺骨。 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一个陌生而诡异的世界。 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四际寂寂。 一般人无论身在何处,总会多少有些声音,街市上有呼喝叫卖,府邸中有来往如织,纵然是一处民房,一岭郊野,总也多少有些鸟鸣流水之声,可这里却全然消失,四周的墙壁无声压迫过来,遥远处只有巨大的空洞沉默,仿佛是割裂开的一个世界。 昏暗中,何令儿努力在微光中辨认周遭环境。 这个屋子不过十尺见方,十分狭小,墙面颜色比普通屋子暗沉许多,也无任何窗户,一眼看去似乎到处都透着不同寻常的诡异。 屋内仅有她身下这张木板床,床上有套粗布被褥,再无其他家什。地面上黑黝黝的,却非土非石,入鼻气息中有尘土与清水的混浊交融,隐隐混杂一丝血腥臭气,看来此处不久前清洗过。 屋内唯有一线微光,是从一扇铁门上的狭缝中渗透进来,铁门看上去笨重简陋,坚不可摧,只在距地面约摸一尺的低处开了一条狭缝,里面凸出一块平台,现下上面正放着个木头托盘,里面似乎是些饭菜。 这是哪里……这是监牢么? 何令儿从没见过刑狱牢房是什么样子,回想自己所听闻的,似乎有些不同,但也不敢确认。 她挣扎试图起身,刚勉强站起来,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双膝砰地一声,直接跪到地上。 何令儿伸手去摸自己的腿,发现已被人换过了包扎复位,似乎腿上断骨已好得多,原来……她想起来,自己大病初愈又遭遇巨变,晕去前在相府已病了多日水米未进,晕去后被送来此处,又不知几日夜,自己一直未曾进食,自然全身无力。 她只好扶着墙壁爬起来,踉跄着,挣扎着,向铁门一步一步挪过去。 也不知花了多久功夫,她才靠近了那扇铁门,已经可以看清托盘中的木碗饭菜。 约莫离门一尺处,她头晕昏昏地,再撑不住,身子一软,整个人向前摔了出去,砸到铁门上,铁门发出沉重闷响,嗡嗡不息。 她也分不清,这嗡嗡声是真有其声,还只是回荡在自己的脑子里。 她无力站起……可人的求生意志却在逆境中格外强。 她不想死,无论如何,何令儿想,我绝不想死。 我必须知道,到底何府遭遇了什么。 终于,她爬到了铁门前,伸手抓住了托盘。然而,她的力气已经用尽,手一滑,托盘砸在了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响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仿佛是命运的嘲笑。 何令儿勉强坐起,看着托盘,出乎意料,盘中饭菜居然看起来并不难吃,一碗素炒干菜,一碗风干腌鸡,一碗蘑菇炖蛋,再一大碗焖的热热的粳米饭,旁边一大碗清水。 这虽比起相府中的精美菜肴大为不如,但出现在此时此地,却是十分稀奇。 何令儿心想,听说监狱中饭菜都是馊臭的,个把月都见不上半点荤腥,相比之下,自己这待遇可算是好得多,简直可以说是优待,难道……这里不是普通监牢。 那些将自己抓来这里的人还供着自己干净吃喝,帮自己换药医治,看样子至少并不想马上要自己的命。 脑中想着这些复杂的来龙去脉,手上不敢耽误,她嗅了饭菜没有异味,先谨慎尝了尝,居然并不难吃,她再也不加抑制,赶紧塞入口中咀嚼吞咽,顾不得官家小姐的体面。 顷刻间风卷残云,几碗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等她发觉碗已见底,不余几粒米时才反应过来,自嘲一笑,自己这是几日夜饿得狠了,竟一顿吃了平日里三日的饭。 她拿起广口木碗,小心啜饮碗中清水,感受着冰凉流过咽喉带来的松弛舒适。 尽管家园已逝,但何令儿内心的聪慧与敏锐并未因此消磨。在无数的变故中,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清楚,自己必须揭开这个地方的真相,弄清楚为何会来到这里。只有这样,她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团,找回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记忆的深渊里,她开始回想那些在昏迷前见到的面孔。他们来得蹊跷,口中叫嚷着自己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但京城内院,天子脚下,哪里来这么一群明晃晃的强盗呢?自己从未听说城内治安有这么乱。再者说,这一群强盗能轻轻易易就将几个禁军放倒,显而易见都是身上功夫不弱的练家子,加之进退有度,部署精密,恐怕……不是寻常盗贼。 如果说他们是来救自己的,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结交了这样的朋友。如果说他们是父亲的故交,但现在何家上下都背负着死罪,哪里还有故交敢来相救?更何况,如果真是来救自己的,为何现在又将自己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沉痛,激愤,迷惑,彷徨,何令儿的思绪在心中翻涌,她想到了家中的每一个人,那些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每个人都亲切可爱,与她的血肉相连。她的眼泪不禁滚滚而下,难道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 她的父亲和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像那人所说,已经被关入大理寺的死牢,等待着问斩? 何晟布衣取仕,一路走到宰辅之位,族内虽不算鼎盛,也是人数众多,林家更是京中枝枝蔓蔓,多有亲眷,他们怎么禁得起这抄家灭族的灭顶之灾? 然而,她却在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整件事情充满了诡异,完全不合常理。 何令儿回想起上元节后第二天的清晨,当时她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看到父亲和母亲匆匆赶来的身影。他们焦灼的询问,关怀的抚慰,让她感到温暖。那一刻,她身上融融暖意,深信自己已经安全回家,父亲的宽厚脊背和坚实肩膀是她的依靠。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谁知一切如春融檐雪,溪上冰消,不过顷刻之间,便是天地反复。 在迷惘中,何令儿不知道流了多久的眼泪。最终,疲惫和绝望让她的意识跌入昏沉暗幽中,颓然睡去。 昏昏沉沉中,时间仿佛停滞了。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吱呀声,打破了寂静。 第24章 第二世 门外怪人 何令儿蓦地从昏睡中惊醒,朦胧间第一个念头,那饭菜确实没有下毒,自己身体并无异常,还觉得恢复了些力气。 第二个念头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声响,应该是一扇沉重的金属大门的开闭之声,那声音遥遥传来,可见距离甚远。 这间囚室外,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方才那声音虽远,也不甚清晰,但在这过分寂静的天地间,它显得格外突兀,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巨响。 随后,远处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步子轻盈而稳健,一步一步向这边靠近。是来给她送饭的狱卒吗? 何令儿转头望向那泄露进一丝天光的送饭小窗,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蹒跚地走了几步,来到铁门前。她伸手抓住铁门上凸起的平台以支撑身体,试图从那微小的缝隙中窥探外面的情况。然而,那窗口设计巧妙,平台内有棱突阻挡,只适合放入食物,人却找不到合适的角度望出去,视线被完全阻挡,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还在一步步靠近,何令儿也顾不得了,心想既然你们救我出来,又给食水,多半没有恶意,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声音轻柔却带了几分颤抖。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脚步声却始终不曾停下,越来越近。 何令儿有些紧张,又提高了些声音叫道:“你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外面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脚步还在继续,几乎已经要走到她一墙之隔的面前。她却完全看不到对方,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是敌是友。 何令儿心底突然油然生出一股恐惧,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率了?竟贸然断定这突然出现的人是站在自己一方的,出言求助。万一这人是歹人呢?万一这人原先并不知道她在此处,自己岂不是白白招引了他的注意? 那人的脚步声似乎已经到了大门外,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长时间的静寂让恐惧感越发强烈,何令儿越想越怕。她的牙齿开始轻轻地打颤,全身都瑟瑟发抖起来。 她双手抱着肩膀,缓缓地跪坐在地上。 那人似乎知道何令儿正在对面,正在害怕,他却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或许,他正在享受这种恐惧罢…… 过了很久很久,对面突然发出一声轻笑。那声音通过铁门传进来,轻忽缥缈,声音极低,难以辨别。这笑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诡异和恐怖。 何令儿感到背脊发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握,强烈地跳动着。黑暗中,那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想活命,手伸进来。” 这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久未磨砺的砂纸刮过铁板,让人毛骨悚然。 何令儿的目光投向那条狭窄的缝隙,那里的一切都被深沉的黑暗吞噬,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她看不见,摸不着,将手伸入一个难以预料,任人宰割的所在,无疑是非常恐怖的事。 何令儿犹疑半晌,对面居然也未曾再催促,显然是料定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何令儿终于缓缓将一只莹白的纤手从狭缝中伸了出去。 手甫一伸出,她便后悔了,外面这怪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要对她施展什么样的酷刑。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触感,仿佛是羽毛轻轻划过她的手心,痒痒的,麻麻的,从手背到每一根手指,都像是被轻柔地抚摸。 何令儿的身体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本能地想要缩回手,然而那个怪人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反应,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桀桀地笑道:“你还想不想再见你的家人?”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箭矢,直射入何令儿的心底。她全身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并不重要,但她的家人呢?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如果能够有机会逃出去,能够再次见到他们,那无疑是她现在最深切的渴望。理智告诉她不能放弃,然而身体却仍忍不住轻轻颤栗。 那个怪人的手掌并不粗糙,反而十分嫩滑,不像是年长之人。这种感觉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流淌。她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却又不敢抵抗。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渐渐地,她感到一种奇妙的颤栗感在身体内扩散开来,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深重的恐惧与奇异的麻痒。她想要大声呼喊,却又不敢激怒那对面的恐怖怪人。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手指尖传来一阵温热,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轻轻地舔舐吸吮。这种触感,让她的内心瞬间崩溃。她猛地抽回手,泪水夺眶而出。 她嘶哑着声音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你不是人,你是恶鬼!你干脆直接进来将我杀了算了,也省得慢慢折磨我!” 对面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回荡在四周,笑道:“好姐姐,这样就受不了了?”声音又甜又脆,青涩稚嫩,竟是个孩子。 何令儿愣住,这声音竟然像在哪里听过一般,有些熟悉,但委实想不起来。 第25章 第二世 暗狱来客 喀嚓一声,铁门居然从外面缓缓开启了。 这扇铁门,每一寸都透露出沉稳与坚硬,何令儿刚才试图撼动,一上手便感觉总有万钧之重,连些微摇晃都做不到,应是以极精良极厚重的坚铁铸就,这样她在里面就算大喊大叫,外间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此刻,这扇铁门却在无声无息中被推开,仿佛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动。一来可见外面这人臂力超群,举重若轻,二来可见这铁门轴承关节保养打理极好,看来这监牢若不是经常使用,必是有人精心打理,此处应费了不少心血。 何令儿本能起身后退几步,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口的暗影中,蓦地跳进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面颊如桃花般白里透红的孩子,笑意盈盈。他身上一件玉色镶边水波纹绣花罗袍十分惹眼,宝光流动,如同身周镀了层金边,现出华彩霞光,昏暗的囚室突然因这人到临,也显得整个明亮了起来。 何令儿看见此人却大吃一惊,叫道:“是你!” 原来是王河山身后那个孩子亲兵。 此时他已经脱去了亲兵轻甲,身上的衣着冠饰,却又十足十是个成年男子的装扮,乌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与成年人的世故,然而嘴角上的稚气和孩童的天真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使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浑然天成的魅力。 这小孩笑道:“好姐姐,我要来救你,你却求我杀了你,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何令儿茫然地重复道:“你要救我?”随即她意识到了门外的怪人就是这孩童。 这孩童虽小,毕竟是个男子,何令儿脸上变色,指着他道,“你,你刚才是做什么!” 孩子嘴角上扬,眼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听说美貌姐姐身上都是香的,我没见过。” 说着,他眼睛往何令儿那只手上瞄来,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弄得何令儿身上又是一阵冷颤。 “幸亏遇到姐姐才知道,美人就算病了,累了,脏了,被关了好多天,还是这么香香地。” 他身子向何令儿凑过来,就要来拉她的袖子,“姐姐教教我,这是怎么回事。” 何令儿急忙闪躲开,那孩子一抓不住,也未曾再伸手,只是嘻嘻地朝着她笑,一副笃定模样。 何令儿眼神瞥向孩子身后半开的牢门,外面是一水和屋内同样暗沉颜色的墙壁甬道,远处有盏半明不暗的油灯,墙上没有半点装饰,半点缝隙,乌沉沉地似乎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唯有微光拉出长长的暗影,给这甬道带来了一点变化,否则便像个纯粹的封闭盒子,将人陷在铺天盖地的灰中。这个空间仿佛无尽的隧道,让人感到压抑和绝望。 何令儿打量着,心内自忖如果能躲开这孩子,是不是有机会冲到外面去。 她脚下还没动,那孩子便嬉笑道:“好姐姐,你切莫起什么逃出去的念头,咱们好好地在这里说说话儿不好么。” 何令儿随口应道:“我家人的安危未卜,我哪有心情和你闲聊。” “姐姐如果非要跑,我可就必须动手拦着你了。” 孩子将身上玉色罗袍整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好整以暇道:“我年纪又小,手里又没个准头儿,万一冲撞了姐姐,不小心伤了姐姐如花似玉的脸,或是身上的细皮嫩肉,那就不好了。姐姐如此美貌,我可是会伤心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稳妥的办法。” 何令儿好奇地问道:“什么办法?”然而马上就觉得不对劲,自己似乎被这小孩牵着鼻子走。 “为了保全姐姐的漂亮脸蛋,我只好先下手为强,把你打晕,这样你也放心,我也放心,可是嘛……” 他轻咳一声,眼光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何令儿,“姐姐要是晕过去了,我可就不知道要舔什么地方了。想想看,舔舔这里,再舔舔那里……姐姐这么个美人儿……当真好极!好极!” 何令儿胸内升腾起惊惶愤怒,这小孩人小鬼大,不知能干出什么事来,她隐隐觉得,这孩子并不是吓唬她,自己根本就是他的掌中之物,他只是像猫在调戏玩弄老鼠一样逗弄自己。 看这孩子站立在囚室门口,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态,真想不到他竟能做出刚才那些变态举动,更想不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 何令儿脑子转动,心知这孩子深藏不露,自己跟他硬碰肯定吃亏,自己弱质纤纤,刚吃了一顿饱饭,身体还十分虚弱,别说这个厉害人物,就算真是个普通孩童,恐怕自己都打不过。再说对方要是没有十成十把握,又怎么敢贸然开门? 何况这小孩比她其实矮不了多少,只是身量纤细,骨骼尚未长成,所以显得像个蒙童,听他说话虽然嬉闹不羁,可隐隐却有点老气横秋的味道,肯定过了幼学之年。 何令儿想来想去,在不管不顾喊叫着冲出去的本能,和对这孩童和外面未知的恐惧中反复横跳,最终还是坐在原处不动,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仿佛深知她心意,笑道:“好姐姐,这就对了,我保证这是你做过最明智的事儿。” 孩子的语气如此肯定,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何令儿心中虽有疑虑,但面对这个机灵古怪的孩子,她不得不改口问道:“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孩子笑嘻嘻地回答:“当然是我。”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本事。 何令儿疑惑地看着他:“你如何在那群黑衣人手中存活下来的?” 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无辜:“这个嘛,当然是看我福大命大,眼见情况不妙就赶紧装死。后来他们离开了,我就赶紧爬起来,想去死人堆里捞点宝贝。结果扒啊,扒啊,竟然扒出个美貌姐姐来,嘻嘻。” 真的么?何令儿在心中反复回想当时的场景,半信半疑,沉默不语。 第26章 第二世 夹人小蟹 真的么?何令儿回想当时场景,将信将疑,没有说话。 孩子看着何令儿凝神思索的样子,突然拊掌大笑起来,一指头戳在她脸上:“姐姐啊,我看你长得漂亮,要不然,你让我香一下,我就告诉你实话。” 何令儿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仿佛看清了所有的事情,种种不合理之处,瞬间有了解答。 她伸手指着那孩子惊呼:“你和那群黑衣人是一伙的!” 孩子笑声未停,眼神狡黠,语气里满是不置可否:“看来姐姐还不算太笨哦。” 何令儿颤声道:“你出门就是引他们进来的信号。要不然,为何院门口的守卫离得较近,却没有进来报信,而是本该走远的你?你又如何确定对方是强盗?你们是将门外守兵全杀了,进来里应外合的,是不是?你那身上的血颜色暗沉,那也是用的假血涂上的,绝非新鲜受伤。” 孩子点头笑道:“看来姐姐还是很聪明的嘛!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明明你才是孺子! 何令儿恨恨地想,但却没有出口,她心底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只怕比世上绝大多数成年人还要狡猾伶俐,她虽也算聪慧灵秀,但在这孩子面前,却总感到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惧。 她又想到当时场景,问道:“王司使最后看起来似乎急病发作,莫非也是你所为?” 孩子道:“不错,我潜伏他身边许久,他对我信任得很,我为他牵马,收衣,备茶,每日伺候在他身边,能弄死他的机会不下几百个,那茶水中药的分量,就算没人杀他,他也活不久的。” 那你们为何不直接毒杀他,而是要明火执仗,大举攻入相府呢? 何令儿差点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可是话到嘴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恐惧封住了她的嘴,她直觉这个问题对方不想回答,自己也不该知道。 此时那孩子正亲亲热热腻过来,笑道:“好姐姐,你快夸夸我,我是不是厉害的很?” 何令儿哭笑不得,看这孩子眼里闪着希冀的光,脸上红润光泽,那骄傲的表情,仿佛一个举子十年寒窗终于得中,正拿自己的得意文章给别人赏玩一般。她无奈笑道:“确实厉害,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除了在家学中读书,练练诗书歌舞外,什么也不会。” 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你们这种生在公侯之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从小什么都不用发愁的,哪里会想得到这些腌臜事儿……”他突然停住了话语,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他脸上重新绽开一个嘻笑模样:“好姐姐,咱们说了这许久的话儿,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 何令儿心中一跳,这小鬼确是个人物。 “是我疏忽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小蟹,姐姐也可以叫我小蟹。” “小谢?你姓谢么?” “不是感谢的谢,是会夹人螃蟹的蟹。姐姐可要记牢了。” 知道你会夹人了,你可太会了。 “小蟹?”何令儿重复了一遍,“好,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蟹了。”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小蟹,你能告诉我,你和那伙黑衣人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吗?难道说……”她突然想到了一些山大王劫持美貌女子当压寨夫人的故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蟹一笑,神秘道:“自然是有人托我们去救姐姐的。” 何令儿一愣:“谁啊?” 小蟹不答,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姐姐很快就会见到他的,不用急。” 何令儿点头,此时她席地而坐,小蟹双手捧脸,蹲在她面前与她东拉西扯地对答,何令儿见两人话语渐渐去了敌意,终于迫切问出心底最关心的问题。 “那你能告诉我,我家究竟犯了什么罪吗?” 小蟹一直嬉笑不羁,和她言笑晏晏地闲扯,听了这个问题却眉头一皱,跳起身来道:“啊哟,我是偷偷来看姐姐的,这时候也不短,我该上去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走向门口。 他在门口微一侧头,向何令儿笑道:“姐姐可要记得我哟,将来我会去看姐姐的。” 小掐金皂靴儿一勾一带,那沉重无比的铁门便在他身后合拢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何令儿无力地坐在地上,听着小蟹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甬道深处。她的心中充满了困惑和焦虑。“我家犯了什么罪?你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她不停地追问着这些问题,可是门外再也没有回音,甬道里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何令儿颓然坐回地上,脑内回想小蟹的话,只觉得其中迷雾重重,疑云愈发浓重得化也化不开。 几日过去,小蟹却再没有来看过何令儿,亦没有其他人来,唯有一名狱卒,每日定时出现,默然无声地更换木盘碟碗,再无多余的言语。 若是何令儿试着将上一顿的碗盘藏起,他便不给饭食,隔了一顿再来,何令儿只得乖乖将之前的餐具交出。 其实她要那木碗有何用处也未曾想好,只是觉得可能磨出些木针木刀来说不定有用。 ——却太过天真,那重逾千斤的铁门,岂能是她想撬就撬得开的? 泥土中揉碎践踏的娇花,是零落成泥土,还是冒出不放弃的新生枝芽?何令儿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开始思考自己处境。她想,那些人没杀自己,大概说明自己对他们总归还有点用处。她不禁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老话‘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曾经历过官场沉浮,人情冷暖,他告诉自己,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充满了转折变数。只要活着,就有可能翻身。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希望,丧失心志。 于是,何令儿决定要活下去。要逃出这地下牢狱,要找到何府被陷害的真相。 初时几日,她试图与那送饭狱卒攀谈,好言好语到叫骂激将都试过了,对方如泥塑金身的菩萨般沉寂无语,最后被她弄得烦了,啊啊呜呜地在外面发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何令儿在那人走后才想明白,原来那人是个哑巴,她不禁心中一寒,此处主人早已算计到种种情况,防范的滴水不漏。 至于那人是天生哑巴,还是为了选适合的狱卒药哑了的,何令儿不敢去想,只觉得此处阴森可怖已极。 小蟹虽机灵狡猾,滑不溜手,但也不免有些许话风自然流露痕迹,何令儿反复回忆,敏锐地注意,其实他还是透露了不少信息。 小蟹临走时说的是‘我要上去了’,而非‘我要出去了’。 这一字可以推知,关押她的这处所在,多半位于地下,这可绝非随便短时就能布置的地方。何令儿原本只以为对方要救人,安置在个农户家中,庄子上头之类的隐蔽地界也就罢了,谁知此处竟似是座秘密已极的地下监牢抑或城池,这一字看似不重要,其实却将这个神秘之所的宏大严密之规模隐约揭开了一角。 小蟹又说‘好姐姐,将来我会去看你的。’ ‘去’?他去哪里看自己?他们要把自己从这里带走?带去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他还能去看自己,那看来不是要杀了自己,也并非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地方,那能是哪里呢? 这个组织的势力范围所波及,实在令人不敢想象。仅仅一个貌不惊人的小蟹,便可轻易致京城的御前都指挥使于死地。他们在王河山身边埋下这样一颗棋子,所图为何?为何明明可以直接毒死,却非要大张旗鼓地让一群人杀去相府,在众目睽睽下将王河山杀死,将何令儿劫走,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第27章 第二世 再见伤情 这几日,何令儿深陷于无休止的困惑之中。每一个谜团在她心中盘旋,却始终无法找到答案。 她心中最大的疑问显然是家族遭难之事,她自上元夜回家后便自病重晕去,再到苏醒,已是天翻地覆,山河变色。 家没了,父母没了,她曾经的一切一切,都没有了…… 能让一国宰辅未及辩驳就被定罪抄家,这背后必然有着极为确凿的证据。那是什么样的证据,可以让皇帝一见之下,就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那是什么样的证人、证言,能如此轻易地摧毁一个家族? 她向陆晋询问,陆晋闪烁其词,不愿回答,她向王河山询问,王河山鄙夷不屑,怒目而视,她向小蟹询问,小蟹三缄其口,直接离去。 她的心中开始隐隐有了答案,但她不愿相信。她始终坚信,她的父亲绝不会是那样的人。然而,这事似乎又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玉人幻梦疑前因,红绡泪下纷如雨,湿了娇靥,迷了芳尘。零落成泥,倾巢覆卵,任人宰割,何令儿想起来心中万千疑惑时,辗转纠结,内心慢慢蜕变。 她一日日没有时间,没有日夜,过得恍恍惚惚。 半梦半醒中,她想起了好多事。 她想起了那个无稽而真切的前世幻梦,想起了那个与她几番纠葛的俊美男子,想起了三月初三盛装打扮的瑾华和郑姣,想起了金明池畔碧蓝水波轻荡,池畔遮天蔽日漫天漫树梨花盛放…… 她与他夏日凌舟湖上观清荷香风,冬日梅园中踏雪赏琼苞朵朵,他们也曾在马球场上共同挥汗如雨,也曾煎一壶香茶坐下来看雨打珠帘。 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活在那个梦境里,但这无疑是重生,时空冥冥中,一切环境人物都没有改变,事情也大差不差依着前世发展去,可当她以为,一切该如前世结局时,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王公公未曾如期前来颁旨赐婚,她以为的幸福转瞬间变得遥不可及。那个曾温柔扶她出相府门槛的俊美男子,如今却变得冰冷陌生。他在雪夜中突如其来的轻薄与怨怼,使她的心瞬间坠入深渊。温润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他滚烫的手伸入她的衣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恐惧。 在昏昏沉沉的幻境中,何令儿的思绪如蝴蝶般翻飞不休。她试图看清一切,抓住一丝丝线索,然而那些念头却如惊鸿一瞥般消失在黑暗中。难道……赐婚自己与赵元沾,便能保相府无虞? 这个想法在她心中回荡,却又觉得荒谬无比。 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无助中,难道自己注定要在这场命运的漩涡中挣扎吗?就在她几近放弃的时候,朦胧中似乎看到了位英俊仙官的身影。莹白的光晕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伴随着仙乐的缥缈悦耳。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这是天宫的仙人前来接引自己?或许这是命运的终结? 这样也好,什么家族颠覆,什么再世幻梦,再不用反复惦念算计忧惧权衡,让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如梦幻泡影,尽数归去。 可惜,天道循环,世情推演,这一盘大棋始终还是要进行下去。 房内有隐约声响将她惊醒,温润软语在耳边轻唤,她一梦初醒,梦中仙官近在眼前。 曾经金风玉露一相逢,也曾负气咬牙永不相见,她还记得赵元沾在上元夜晚诡异又无所顾忌的模样,但此时赵元沾又宛然谦谦君子,面如冠玉,一袭月白罗袍衣袂飘飘,站在阴郁臜鄙的囚室之内,卓然立在她脏污冷硬的木板床前,低头看她。 墙壁是污浊的灰暗,却反衬得他周身笼了一层影影绰绰的光晕,如朦胧幻象,如谪仙降世。 他一只手抚上她额头,开口说话,好像丝竹齐奏,仙乐缥缈。他柔声道:“令儿,你受苦了。” 何令儿心中五味杂陈,此时此地竟然见到他,他是几乎将何令儿碾落成泥,令她惊恐畏惧的恶人,却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何令儿唯一见到的,属于旧日绮罗幻梦中的一个人,是她熟悉的人。 她几乎产生了一丝丝隐秘的期盼,他是不是能告诉自己何府的动向和因由?他是不是能援手帮何府度过难关?又或者,他是否能将她从这牢笼中解救出去? 赵元沾看到何令儿愣神只瞪着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丝尴尬浅笑,他俯身在何令儿身边坐下,从手中食盒取出一只玉色瓷碗递过来:“这是我给你带的参茸养身汤,你先补补身子。” 瓷碗散发出温热的香气,何令儿犹豫了一下后接过碗,一口气饮了下去。甘泉汩汩瞬间仿佛滋润了她多日的苦难,微甜中带着一丝酸楚。 “我父何晟,究竟怎么样了?” 何令儿急切地问道。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天字号第一重要的事情。她不想再忍受任何的隐瞒和欺骗! 以赵元沾的身份地位,他应该清楚这事的首尾。每一场政治风波的背后都牵涉着复杂的利益关系,众所周知他与何相千金来往甚密,若是何相朝堂势力真得全数颠覆,他就算并无牵攀,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面对何令儿的焦虑,赵元沾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轻叹一声安慰道:“令儿,你别着急,先将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事。” 然而,何令儿心乱如麻,焦灼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她瞪着赵元沾,眼中闪烁着疑虑与愤怒。 “你别哄我,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女子只需囿于闺阁,只懂料理家务、娴静淑婉便足矣?而朝堂之事、国家大事与我无关?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这些我从未触碰过的纷争还是会找到我!我又岂能装聋作哑,独自面对这一切!”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怨怼,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这些日子来的压抑与困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赵元沾被她的言辞惊得一时语塞,他那张素来温文尔雅的脸庞掠过一丝尴尬与狼狈。他轻咳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我从不知你有这样的见解。我以为你……” 他的话音未落,又急忙正色道:“你父亲所犯之罪,乃是通敌叛国,动摇国基的重罪。” 第28章 第二世 谋逆重罪 何令儿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事情真如她最坏预想的那样? “我不相信!”她嘶声道,“这必定是他人陷害!我要去对质!” 赵元沾大惊失色:“你还敢去官府?现下官府都以为你和王河山一同死了,你若出现,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缓了口气,劝解道:“令儿,你要知道,这事罪证确凿,并没有什么余地,不然父皇也不会一怒之下摔了手边正饮茶的曜变天目碗,直接将你全家下狱。我听说此事辅证涉及前后一年有余,证据详实,真真无可翻案。” “什么证据?”何令儿怒目而视,“我爹岂会认下这种大罪?” 赵元沾叹了口气,“他自然不会自己认罪。但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他抵赖。” 他瞥了一眼何令儿那呆滞的脸色,轻声道:“当今我朝戍边西北,御敌北契重兵于外,战事持续了几十年,其中延州一带的关隘尤为关键,由延州节度使顾西阙镇守,他受皇恩深重,谁知……”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你父竟与顾西阙私下勾结,偷将我朝军情机要送去北契,意图谋逆大恶,覆我河山。” 何令儿只觉荒谬,怒气上涌,拂衣立起身来,决然道:“胡说,我从未听家父提及过此人!再说我父亲贵为一品大员,贵无可贵,与那御敌的节度使一同去投奔北契做什么!莫非北契那个皇帝,还能封他个比宰相更大的官儿当当不成?” 赵元沾侧首,低低道:“那若是想再高些呢?” 何令儿惊愕,半晌道:“你,你说的是……” 她摇头,只觉得天旋地转,此事绝无可能,但又抓不住任何武器反驳赵元沾的话语,只凭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么?显然难以说服他人,可若要她说说父亲平日的政见往来,她却又所知甚少。 “那顾西阙既然如此要紧,又是多年抵御外敌,理应与北契人仇深似海,怎会彼此勾结?”何令儿挣扎着问。 讲到顾西阙,赵元沾的话语也顺畅了许多:“你可听说过边将大忌,乃是养寇自重这四字?” 何令儿微微摇头,赵元沾详细解释道:“朝廷最忌讳的,便是派驻边关的守备养寇自重,生了二心。边将与外寇私下做了交易,一边纵容外寇休养生息,不断壮大,一边又假意抵御,时不时的打上几场小胜仗。让朝廷觉得此将领十分要紧,倚重于他,给他增派粮草赏赐,升官加爵……” 何令儿听得大概明白,便是顾西阙故意放水,显得双方十分厉害,又从中收受了不少好处。见赵元沾说话含而不露,便追问道:“还有什么?” 赵元沾轻叹道:“没什么……人一旦权势滔天,难免生出二心。他与你父和北契皇帝三方联手,往来的文书证据都已缴获,你也不必问了。” 他柔声安慰道:“你且安心将养,待风声过后,我必接你入府,从此藏于王府之中。” 何令儿心中一片凄然,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终于明白了一切,但家破人亡的痛苦却如潮水般涌来。 接下来的日子,何令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赵元沾的温柔抚慰也未能让她心境好转。她反复回想父亲母亲的身影,心中一片悲凉。 她心中的大疑团终于得以解开,巨石坠地,砸的血肉模糊沙尘纷飞。至于今后是否无名无姓了此余生,她也无心去想。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如木头人失了心般,无思无绪。 赵元沾每日都来探望她,带来各种精致的补品和汤药。渐渐地,大夫说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药汤也慢慢减了。送来的物品中少了药材,却多了许多罗衫、钗环、脂粉、香露等物。她的囚室生活渐渐变得和从前无异。 中间赵元沾又来看望过她两次,经常也和她温存说说话儿,聊聊诗书花鸟,只是绝口不提她家那桩事。何令儿身体虽然好转,人却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送来饮食便吃,送来汤药便喝,衣饰钗环她实在无心打扮,只是将自己收拾干净了些,梳洗后铜镜中容颜较之前已是大为清瘦,两颊微微凹陷,不复原先莹润。 赵元沾来与她应答,她便回应,问一句说一句,全然失了原本的聪慧灵秀之气,仿佛一块雕成人形的木头,看去便让人担忧,大夫也说她只怕要有怔忡失神之症,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如此过了些日子,却有一天,赵元沾来了。 他这次与往常不同,眉目间洋溢喜色,进门便对何令儿道:“有个好消息说与你知道。” 何令儿正坐在榻上,无意识地用一支步摇,在床榻的木板上一条一条划着线。 他们之间似有默契,从未再提起过上元那夜所发生的事情。赵元沾告知她家中事情,又保全了她性命,何令儿心里觉得欠了他天大恩情,自然不能为那晚的一时失态再去责备他,赵元沾更不会主动提起。 只是送来的钗环簪子全数磨成了钝头,连划木板都只能留下一点细细白痕。 何令儿懒懒道:“什么好消息?” 赵元沾缓缓道:“父皇本是铁了心要将你父亲凌迟处死的……” 本来? 他话音刚落,何令儿的眸子瞬间燃起了光芒,扔下手中步摇,跳起身来扯住他的袍袖,急切叫道:“是否已经查明,我家人与此事确实无干?” 赵元沾顿了顿,轻抚她的手,柔声道:“你听我说,你父亲本是朝廷肱骨之臣,竟然通敌,实在是深深伤了父皇的心,本来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三族之内是绝无生机的。”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令儿的神色黯淡了几分,但仍耐心听着。 赵元沾接着说:“但我向父皇再三陈情,力陈此事必是那顾西阙与北契人一手做成,为求攀附,拉了你父亲入局。父皇原本将信将疑,再加上又没查出你父亲在朝中的其他党羽亲信有什么不轨之举,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你全族宽宥为刺字黥面,三千里流放岭南。” 何令儿喜悦无伦,只翻来覆去道:“谢谢你,七郎,谢谢你!” 第29章 第二世 将出暗狱 她已许久未唤过他七郎。 赵元沾心中明白,低头淡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虽然对你家网开一面,但外界都以为你已经丧命于相府。犯人名录上已经勾掉了你的名字。你要明白,从此你在外不能露面了。” 何令儿喟然长叹:“只要我家人免了市曹刑戮的罪过,在这世间有个去处,我便是现在死了也心甘。” 赵元沾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我心甚慰,也不枉我遭了官家……”他欲言又止,何令儿心中更增柔软愧疚。 看何令儿脸上终于绽放许久未见的笑意,他温柔一笑,伸手轻抚何令儿万缕青丝,轻道:“如今你家人启程,风头已过,你收拾下,三日后我来接你入府。” 这般快么?何令儿楞住。 赵元沾解释:“我府内已为你打理备出一所院落,诸般物件齐备,婢女婆子也有几个妥当的,你过去也更舒适些。”又补充,“明面位置虽然不能够,但我定会待你好,过段寻机会我再为你造登户籍,弄个出身。” 何令儿愣怔许久不语,终于低低俯首,算是默认了这一桩事儿。 或许,这已是她目力所及范围内最好的一桩安排,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日,才止三日么? 何令儿听得父母喜讯,生机再起,才发现自己已浑浑噩噩过了许多日子,她更不多想,只静静等待那一日来临。 若是风头过了,寻个机会请他派人秘密护送自己去岭南,没准今生还有能与父母相见之期。 何令儿心中期盼,家人在那瘴乡恶土的岭南能侥幸留了性命,父亲为相多年,家人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久,只怕千里奔波行路艰难,役使折磨难熬,不知他们身子是否撑得住。父亲毕竟还是个男子,阿娘却是从幼娇养的闺阁贵女…… 何令儿强迫自己将心思转开,去努力想些别的事情。 囚室……哦,对了,小蟹说过,这是一个朋友委托他们去救的人。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朋友竟然是陈留王,更没想到他竟然能结识如此势力庞大、能力足以傲视京师的一群人。那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呢?京中何时出现了这样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她百思不得其解。 陈留王说,是自己父亲与延州节度使勾结,被官家发现了来往信笺,具体语焉不详。 是父亲与北契国主的来往信笺?还是父亲与顾西阙的来往信笺?亦或是,顾西阙与北契国主的来往信笺?他却未说明,自己更琢磨不透,她回忆往昔,父亲偶而也提过北契边境之事,但她却十分肯定,自己从未听过顾西阙之名。 暂且不论那所谓的顾节度使是否会养寇自重,甚至与北契沆瀣一气达成谋反之策,只说自己父亲平素向来严于律己,生活简朴,不好酒色,说他觊觎九五之尊的位置,何令儿实在不敢相信。 再说宰相乃是文官之首,总掌军另有枢密使,更有各路节度使,大将,指挥使,开封府尹……平素来往父亲府中的,多是一些文官士子,只说那御前都指挥使执掌禁军,如父亲有心谋逆反上,为何不与王河山结交?一个文官清流,怎可能仅靠一支戍边军队和狄虏外族之力登上最高位置?此事大有可疑。 难道是那顾西阙勾结北契人意图谋反,牵攀上了自己父亲? 何令儿蹙眉不解,如若是这样,为何天颜震怒,自己全家颠覆只在顷刻之间?当今皇帝并不是个糊涂人。必定有父亲确实牵连进此案的实证。 眉心突地一跳,何令儿想起来了此事中最为奇怪之处,自己身患重病而被大理寺候审在押,意味着自己也是此案中的关键人证,这事和自己又会是什么关系呢…… 何令儿自嘲一笑,自己沦落至此,以后只怕还不如一个小户之女清白体面,难道还妄图找出真相,给自己全家翻案么? 三日很快,不过三十六个时辰,转瞬即逝。 囚室中灰暗不见天日,但赵元沾怕何令儿长夜愁闷无聊,便送了只金丝更漏来。眼看着长日将尽,渐渐地到了酉时,何令儿面无表情,早早沐浴收拾好,坐在木榻上不言不动,等着赵元沾派人来接。 门突地一动,她头也不抬,低低应声“咱们走罢。”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她慵懒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绿袍的矮小身影正在静静地掩上门。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做贼一样……” 话未说完,她看着小蟹的脸,顿住了话语。 小蟹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原本红扑扑惹人喜爱的脸儿此刻有几分苍白,眉头微蹙,嘴角却还带着惯常的笑,其中却又添了几分嘲讽苦涩。 他抬头瞥了一眼何令儿身上的装扮:“你就这么急着做新嫁娘么?” 何令儿轻咳一声:“小蟹,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 小蟹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才比我大几岁而已,你又懂什么?” 小蟹先是隔门对自己无礼,今日又偷偷来质问自己,难不成真是对自己有别样想法?何令儿无心与他纠缠,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姐姐与那位哥哥相识已久,如今嫁给他,也是我的命数。日后我们相见的机会恐怕不多了,就此别过。” 小蟹愣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姐姐,话别说太满。天下事无奇不有,说不定你哪一天又回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你说你与那人相识已久,那你真的了解他吗?” 何令儿一愣,这个问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与赵元沾相识虽久,但真的了解他吗?小蟹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 “赵元沾,京城有名的谪仙七郎,你以为他就只是你看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吗?你可真是个大傻子。” “那又如何……”何令儿叹息着,心中的疑虑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我当然知道……他未必完美无瑕,但他毕竟救了我家人,我现在唯有这一个自身,给了他也就是了。” 她银牙一咬,不过是微薄残躯,男女之事她全然不懂,但看全汴京女子都愿嫁赵元沾,他费了这般心力搭救自己,自己过去,总不会太坏罢。 第30章 第二世 得知隐情 小蟹嘲弄瞥她一眼,突然转了一个话题道:“你可知道大理寺为何传你?” 这个问题让何令儿大感意外。她心中反复思量而不得其解的事情,如今小蟹却主动告诉她?他是好心?还是骗子?他又想弄什么鬼? 当初她问小蟹家里犯事的情况时他回避不说,如今怎么又主动来了? 她心跳加速,努力保持平静的外表:“你这小鬼嘴里不知道藏着多少个钩子,这会又来弄什么玄虚。” 小蟹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难道不信我?却只信你那个七郎?” 何令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七郎?他说得难道…… “至少他告诉我父亲犯了什么罪过,你又是我什么人?你非但不告诉我,还装作个老妖怪在门外捧着我的手去……我,我信你才是病傻了呢!” 小蟹冷笑一声:“我拉你的手怎么了?你那个七郎在上元夜,难不成只拉了你的手么?”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何令儿如闻雷霆,身上一股冰寒之意从头到脚浸透,身子往后畏缩直至脊梁贴上冰冷坚硬的墙壁,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直盯着面前这个诡异孩童。 她原本猜想,赵元沾必定是与这里的主人结识,央他们出手将自己救到此处,但她可没想到这种丢人的儿女私事,赵元沾居然也会原原本本告知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别说上元夜,就是你们之前骑马相遇,还有那些出游啊,饮宴啊,哪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突然似乎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转过头道:“不说这些了,你到底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传唤。” 何令儿震惊之余脑中嗡嗡地,只道“你爱说便说罢。” 小蟹缓缓道:“很简单。上元之夜有一名刚刚入京的延州来使……” 延州,又是延州! 何令儿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这个地名与父亲的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小蟹接下来的话。此人必是事件关窍,莫非此人真是与父亲私下通气的斥候? 万千疑点线索织梭相映,最终汇集到上元夜那一晚,种种不可解之事,正是自那时始。 “……在驿站中被杀身亡,此人房中有书信证明,他欲向圣上告发延州节度使与何相来往通敌。” ‘书信若是找个书生来写,只怕一日能写上千封有余哩!你们竟以一封书信和一个死人认定这等大案,实在是脑子发了霉,糊涂得很!’ 何令儿心中怒斥,但未说出声来,历经世事,她已经学会了深藏不露。 “有人见到,那晚去驿馆杀他的是名女子。” 呃,何令儿一愣,那又如何。 小蟹轻轻道:“证人坚称,那女子就是你。” 二人囚室独处,大门紧闭,但小蟹一直语声极微轻,言语说的也简短仓促,仿佛有一只猛兽在身后追赶。何令儿不得不聚精会神才能听清他说的什么,但小蟹这句话一出口,声音虽微不可闻,但恰如一根利针扎进她耳朵里,又似一个惊雷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全身僵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杀人凶手? 何令儿胸中有万般惊骇,千种质疑,几百句关于此事细节,具体怎么杀人,用什么杀的人,究竟是谁指认出了她,谁能认识她这样一个相府千金,又能‘恰巧’在现场看到她,这等等问题已经奔涌到嗓子眼,但她犹豫之下,竟然先问出了一个与这案子貌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事情告诉我?” 确实,小蟹所说的能够解释为何大理寺要派人看守她,宁可等她病愈也要押她去审讯,也和陈留王所说,她家被控和戍边节度使勾结一事不谋而合。 就好像……她平素喜欢的拼碎片为戏,若是一块碎片,与周围各片迹象线索无不严丝合缝,吻合得天衣无缝时,那必定就是这一片了。 小蟹如果是编造的,绝不能编造的如此细微合理。 说到赵元沾,何令儿心里其实悲哀无奈的认清事实,她与七郎现下的温情脉脉,不过是覆盖在柔和万物上一层白芒芒朦胧的晨雾,两人均未说透那阳光刺过后的真实残酷罢了。 七郎求情赦她父亲免死,自己甘心献祭,将自己的微薄残躯从此隐姓埋名于他王府中,一辈子侍奉他,这才是内中暗流涌动的交换。 此案从各处来看,已经万万没有挽回余地,如今小蟹突然来揭穿真相,她一时惶惑起来,不知他存了什么心。 七郎相托救她的友人,想必就是此间主人了,小蟹与七郎就算非友,理应也非敌对关系,他又何必? 何令儿委实有太多问题想不通。 小蟹听到何令儿所问,有细微的表情变化,脸上常挂笑意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那里面带的意味,何令儿并不懂。 只听小蟹淡淡道:“只是不想让你那好七郎什么都得了去罢了。” 何令儿吃惊:“你总不会是为了……为了嫉妒他来骗我罢?” 小蟹闻言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涨红了脸,“我会嫉妒他?哈哈,哈哈,不错,不错,你们都说他好,我却一点没看出来。你既然觉得他好,以后便将他缠死了罢,少让他出来走动……哈哈。” 何令儿不懂小蟹在笑些什么,莫非他不是嫉妒,那为何话里又带了浓浓的酸味。 她正打算再多问几句,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咳嗽。 这声音虽极轻微,但竟似有千钧之重,小蟹听了这声咳嗽,笑声便如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脸色变得苍白,中间又有一丝潮红,瞥了何令儿一眼,又是畏缩,又是期待地向门口蹭去。 那人又咳嗽了一声,何令儿只觉得声音飘渺,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蟹极快地开门,奔了出去。 何令儿听到他跪倒行礼道“拜见尊上。” 后面还低声说了什么,却再也听不到了,想是那‘尊上’止住了他的说话。 何令儿好奇心大起,尊上究竟何许人也? 他能调动武功奇高的黑衣人,能置办下这别有洞天的地底恢宏建筑,能安排小蟹这样的暗探布局在京城御前司指挥使贴身伺候,还能和皇子结识做交易…… 他是谁?他在图谋什么? 何令儿心中隐隐明白,看到这主人真容,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说不定便再也走不出这地下暗室。但她仍压不住心中渴念,她本能感觉,自己身边发生的许多古怪之事,甚或家门遭遇突如其来的雷霆重罪,或许都和这极端神秘,能量极其可怖的‘尊上’有关。 那扇铁门,在小蟹奔出时并未关严,还留了一条细微缝隙。 何令儿眼睛紧盯着那条缝隙,脚下竟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那谜底就在外面,一切问题的核心,一切神秘的源头,或许就在外面。 哪怕今日就死在这里,何令儿也想知道答案。 她终于将颤抖的手扶到了门上。 她还没拉开那扇门,门外已经传来破空风声,小蟹的脸从她眼前掠过。 她脑袋一痛,眼前一黑,又是熟悉的一阵天旋地转,晕去前她似乎听到那个飘渺的声音轻笑一声“有趣,可惜……”,之后便没了知觉。 第31章 第二世 沦为暗妾 传说天地昏沉,雷雨交加的时候,鬼门便会打开。 有众多恶鬼,披了人皮穿梭于世间,见到他们的人往往不能辨识,还以为是英俊书生,美貌女子,便心动神驰,生出亲近之念,被厉鬼攫了心肝,剥皮食骨。 何令儿在一片混沌中醒来,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这样一段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 她眼中干涸,再无一滴泪水,只是心中长长叹息,原来这神怪志闻竟是真的,人间世种种,并不比无间地狱好到哪里去。 她抬眼望见,眼前是一张红缎锦绣的酸枝百子榻,上面悬挂着红纸做的囍字小灯笼。她似乎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仿佛是命运的轮回。她身上的嫁衣艳若桃花,鸳鸯合欢的图案绣得栩栩如生。 在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上一世那盛大的场景——自己手执金丝孔雀翎毛羽扇,身着华丽的诰命嫁服,那朵盛放的大红牡丹层层叠叠,每一片花瓣都精雕细琢。而旁边的鸾凤展翅欲飞,仿佛要从嫁服上飞入云端。 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却只有嘲讽。 玉翘那清秀又泼辣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不禁自问:谁能看清这世间的真相?你为这样的人付出一切,若你还活着,看到这一切,会不会后悔曾经的确信? 世道种种,皆是人心,何令儿本来只是个未经世事的相府千金,如今却仿佛历经沧桑。 她细白手指无意识地在床边摸了一下,想要支撑起身,碰到了一件东西,她本能抓在手中,是一柄翎毛羽扇,想是婆子侍女在她昏迷时收拾布置,放在床头备她使用的。 呵呵,她想起自己上一世,那精致的孔雀翎扇,和当时含羞的心思。 何令儿冷冷将翎扇丢到脚下,脸色苍白冷冽,安静如冬日里上了冻的径寂冰河。 她摸一下腰间,取出那枚络子编结中的硕大南珠,凝视一瞬。 这是她原本的盛世锦绣人生中,唯一遗留的一件见证了,这枚宝珠伴她出府游历,又在云玖手上打了转,却又阴错阳差地回到了她手上,想起云玖,何令儿微微苦笑,早知道回府后要经历这么多,还不如不用他相救,自己在那荒郊冻死,也算留个清白。 那珍珠原本色泛寒白,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喜房中灯火红艳映衬,何令儿却突然觉得它宝光更盛,莹润中隐隐透出七彩光华。 何令儿疲惫一笑,将珠子系回腰间。如果今日自己要遭遇不测,这枚珠子也算是她在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远处遥遥有歌舞管弦与宴乐欢言飘渺传了过来。 欢声短,更漏长。 终于远处院门开阖声传来,有男子吩咐婆子的声音,随后,又听得官靴踏过院中石阶的声响,那声音不紧不慢,朝着这边房中而来。 屋门开了又闭,房中多了一人,红袍缓带,面上暖融融满是笑意与酒意。何令儿心中一凛,他终于来了。 赵元沾端起两杯酒,向何令儿递过一杯,语气中满是喜色:“令儿,饮了这杯酒,愿你我今后结为一体,同享富贵。” 何令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心跳似乎已经停滞,她的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人已如行尸走肉,再无感情,再无期盼。 她伸手接过酒放到桌上,语声平静中透着隐隐颤抖:“你先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儿。” 赵元沾醉眼迷殇,脸上带着一抹绯红,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今日已晚,你若想说,我明早慢慢陪你说个够,就在这房中榻上说三天三夜可好?” 他伸手欲抚上何令儿的脸庞,何令儿推开他的手,淡淡道:“说三天三夜么?只是这次不知天亮时,又有谁会死呢?” “你说什么?”赵元沾愣住。 何令儿眼睛盯住桌上那杯酒,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陈留王,我以为自己尚有几分聪慧,可遇到你的这一年,我却实在愚蠢得可怜,像有朵黑云披头披脑的笼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明白。” 赵元沾轻笑一声:“你才貌俱佳,京城中何人不知,只是近日来变故伤了心神,等你在我府中安定了,我请御医为你调理,包你恢复如初。” 何令儿冷然摇头:“不,不是的。自玉翘死后,我本应该怀疑你的,但却有个特殊缘故,令我始终对你……狠不下心肠。你收买我身边婢女,刻意与我相识,她以为你是对我用情至深,其实若一段关系的开端本来就沾染了欺瞒算计,又怎可能结出无瑕善果?。” “一个婢女……她的死我也没想到。我本属意于你,自然也希望你身边人觉得我好。我给她一些小恩小惠,她帮我说几句好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又有什么不对么?”赵元沾笑起来,不以为意。 何令儿冷冷直视着他,语声里已隐带激愤。 “你利用她图谋算计我,恐怕还不止银钱好处!玉翘不会为钱背叛我,她只是坚信你是良人,你多半也许了她侍妾之类,抬举于她。如今她死了,你竟毫无歉疚之情!陈留王,当真好一个多情公子啊!” 赵元沾默然不语,意下显然是默认了她的指责。 何令儿思绪清晰而坚定。她无意与赵元沾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道:“我后来已想到了,从大理寺的人特意看押我开始,我便觉得此事有些怪异。这里面实在有个矛盾之处,正是这件事的关窍。” “我父已获罪,家宅内院已抄解充公,说明谋逆大罪,已经证据确凿。可是若说此案与我有关,便该等我录了口供再行判决,若说此案与我无关,为何又独独这般重视于我?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灵光一闪,终于找到了答案。” 赵元沾醉意未消,听了何令儿的话一时愣住。何令儿接着说:“所以,我明白了,这案子既与我有关,又与我无关。我回想起谋逆事件的起因,以及上元夜你的不寻常举动。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阴谋布局,其实是两个看似独立的案子。” “俗语说,孤证不立,若是只有信笺,诬陷我父亲通敌叛国,必定有人为他解释质疑,若是只诬我乔装杀人,别人也必不相信宰辅家的千金会亲身犯险,但正因这两件事情可以互为扶证,一环扣着一环,若想推翻其中一个,便需先行推翻另一个,这才无人不信。大理寺传我去,只不过要我一个犯了杀人重罪的口供罢了,想必这人证物证,都已经齐全了罢?”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向赵元沾问出。 赵元沾仍然在醉意的迷雾中徘徊,只是迷迷糊糊地听着。听到何令儿的问题,他不自觉地回答:“凶器已经被找到,驿馆的守卫也已在大理寺作证。证据确凿无疑……啊!你怎么知道使者死了?” 他截然伸手掩住了嘴巴,可为时已晚,他已承认何令儿所说俱是事实。 小蟹的话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他说的话恰巧解开了何令儿心中一个大疑惑,让她不得不信。 在脑海中,她努力将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终于找到了那个缺失的关键环节。一旦这个环节对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这个结论是如此明确,没有其他可能。 她虽不知小蟹为何要将这么关窍的一节告诉她,但总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她也不知道小蟹与赵元沾之间究竟是恩是怨,她当然不会这时候出卖小蟹。 何令儿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何对我隐瞒使者被杀一案呢?” 赵元沾抚胸摇头不答,苦笑道:“令儿,其实你本不必这么聪明,或许会活得更好些。” 第32章 第二世(终) 双案迷离 屋内,二大棵巨大的金枝烛树高耸入云,树冠之上,用纯金打造的荷叶为托,捧起不知几千几百枝红烛闪烁。 朱红与墨绿锦缎交相辉映,从厅堂正中的一具巨型花灯四方延伸而出,点缀在画梁,雕柱,犄角各处,从厅堂到内寝的雕花隔栏外,悬挂了一具由几万白色水晶片连接而成的隔帘,里外三层,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正对着内寝那具华贵罗床的对面窗下,放了一张陈年的沉香木案,上面两根喜烛粗逾儿臂。 红色烛身上雕了龙凤呈祥的精巧图样。那手工何令儿一望即知,出自崇明门外南市老曹香烛之手。 若非王府要,普通人家定这样一对顶级喜烛,且不说工钱,便是排队便要等上年余,赵元沾…… 何令儿双手掩面又缓缓滑落,手指干涩。 两人对坐案前,默默无语了一刻。 赵元沾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切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令儿,你明明心仪在我,为我祈福。今后咱们两人正好夫妇一体,比翼双飞,我无论如何,总不会亏待了你,这样不好吗?” “知音……”何令儿想起曾经的愿望,苦涩地笑了笑,“你回去看过了吗?” 赵元沾默然无语,他拆开方胜之时,看到了何令儿的心愿,内心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他所谋之事…… “呵呵,你那时急了些……驿馆使者死于上元之夜,众多人证认定是我去了驿馆作案。” 终于还是何令儿开口,缓缓道来,一字一句语句平淡,却是锥心泣血。 “可我自然清楚,自己在上元夜做了什么。有一个人带我出了西北陈桥门,弃我于荒郊野岭,让我一个公府千金,难得一晚不在府中,无人知我行踪。” “我父亲被人构陷,连来往信函,兵备军舆信息传递都弄成证据确凿,这必定不是一朝一夕起意,必定有人前后精心部署,每一步,每一环都想的周详,既然我被诬陷杀人也是这宏大布局中的一环,那自然不是巧合,也不容许巧合。” 赵元沾轻声道:“你若是当夜从了我,也不必受那些断骨牢狱之苦。” 何令儿想起当时以死相拼的惨烈,根本不屑答他这句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那个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卑劣。他引我与他深夜私会,陈情相好,这么一来,如果被要求在公堂上作证,我该如何说出自己失身的事情?我又如何为自己辩驳?这样,我就被扣上了杀人之罪。” “而你……” “你竟然胆大妄为到轻薄于我,我是汴京有名的贵女,家父位高权重,朝堂之上威名赫赫。你却……甚至留下我的活口,就不怕我何氏一族事后报复吗?我当时只以为你是被美色所迷,心急了一些……如今我才明白,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你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你一定是幕后操控局势之人!” 赵元沾颓然不语,他已说不出任何话。 何令儿的推理清晰明了,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女,而是一个经历了无尽苦难、看清真相的女子。 大体脉络已经清楚,虽还有无数疑点细节想不明白,但时至如今,弄不弄清又有何用? 何家上下几十口,很可能已全数赐死,何令儿孑然一身,苟活于世间,却背上了杀人重罪,被隐姓埋名,去了户籍,弄进了仇人家中,做一个不清不白的妾室,一辈子不得见天日。 而这一切起源,却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自己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全家。 此时赵元沾狼伺在侧,她一个弱女子,岂有能力反抗? 王府中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喜娘的欢叫声、嘱托声还在耳边回荡。那个男子高大身影带着酒气,元宵节之夜她都无力反抗,今天又该如何抵挡? 何令儿已然孤身入府,此时与他撕破了脸面,告诉他她已经全都知道了,他会杀了自己吗?还是将自己沦为低贱侍妾,一生无名姓伺候他? 何令儿哪里还在乎一身生死。 她声音低沉带着无尽酸楚,一腔愤懑不知该对何人控诉,只余惨笑:“好毒的连环计谋,好毒的连环计啊!” 一张如纸般苍白的娇容,映衬着喜帕与艳丽的喜服,仿佛一幅凄凉绝美的画卷。何令儿用力扯下喜帕,随手扔在床上。她环顾四周,急切寻找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赵元沾疾步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神情哀戚:“令儿,我也不想的……你留下一条命来,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你跟着我在府里好好的,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行不行?” 何令儿缓慢转头看他,凄然一笑:“你说我父母活着,那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赵元沾无奈摇了摇头,紧紧把何令儿拉入怀中。何令儿在他怀中剧烈挣扎,然而他的力量却让她无法挣脱。赵元沾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低声道:“你从了我,我保你在王府中富贵一生,这难道不好吗?”他试图解开她的衣衫。 他答不出来,和答了并无区别。 何令儿心下一片冰凉绝望,生无可恋,死志已决。她眼看力气根本扭不过赵元沾,突然语调转平,勉力推开赵元沾,沉声道:“也罢,你要我甘心情愿留在王府中,你且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赵元沾点头道:“好好,你问。” “陈留王,你我相识有些时日……” 何令儿语句艰难出口,微微退开,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你既要我这个人,为何不与相府联姻,而要陷我全家于绝地?我父朝中重臣,也算有些支撑助力,你这般做,究竟对你有何好处?” 这正是何令儿百般不解的一点。 来相府求娶她的京城少年,宫门子弟,队伍可以从宫城宣德门排到南市御河去。 就算不说她人品容貌,就说何府,何晟虽严苛固执,不愿意结党培植亲信门生,但这许多年来的文官首领,挂名的门生子弟也是不少,又得官家信任,林夫人亦是出身京都旧族,亲戚亦有不少有些权势的。 说穿了,何家对于宫中众位皇子而言,算得上是一门极有助力的上佳亲事。 前几年便有传言说三皇子母妃有意为他求娶何相千金,但当时何令儿年纪尚小,最后也就罢了。现下要不是何令儿自己对七皇子有意,二人也不会这么快走到一起。 赵元沾应该心中雪亮,何令儿与他两情相悦,只要他开口,宫中与相府也均愿意作成这么一桩美事,他若有宏图远志,只怕也有无限好处。 放眼整个京都,可说他找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门亲事,为何费了偌大心力,却白将这天大好处踩得粉碎? 何令儿期待一个答案,她纵死也要死个明白。 赵元沾突然神情有些闪烁,这个问题似是十分难以回答,含糊呢喃道:“这个……你不该问这么多,我不能说,这事并非你所想那般简单。”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可能会相信你呢?” 何令儿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看来你是没有诚意留我在这王府之中了。” 何令儿心中明白,自己身陷囹圄,任她再扑腾,也跳不出这一方天地。喜房内别说刀剑,便是尖锐物也没有一件,连钗环人家都想到了预先磨成圆头,还能给她留什么机会? 她如今不过是摆个纸老虎的样子吓唬人罢了,赵元沾若是撕破了脸用强…… 突地,何令儿惊觉,对方还是留下了一个疏漏! 赵元沾仍在柔声安抚她:“令儿,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你看这王府中,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处清幽雅致的小院落。至于这喜服,虽然不是正红色,但我特地嘱咐他们找来京都最好的绣娘亲手缝制。为了今天的良辰吉日,我还特意请人看过黄历呢。你看这前后两个月里,就属今天最为吉利……” 何令儿慢慢在房中踱步,不动声色靠近自己想去方位。 “哦?今天是什么日子?” 何令儿走到对面窗下,手扶沉香木案,看似在欣赏院落的景色,向窗外探身张望,听起来语气平静,甚至几分像是闲谈。 兔起鹘落之间,她已将那粗逾儿臂的喜烛拿在手中,‘刷’地一声,抽出下面烛台,将那根长长的尖利之物抵在自己颈间。 这是此屋中唯一没在明面上的尖锐物。 布置新房的人百密一疏,忘记了要支起这般粗的喜烛,烛台必定足够粗长,尖端正如利刃一般。 赵元沾口中还絮絮着:“这一日正利嫁娶,动土,搬迁,总之是个百事吉利的好日子,是三月初三,你错过了这一日,今年可再没这么好的日子了……啊!你干什么!快放下来!” 最后几句,是发现何令儿手持利刃,惊慌失措下发出的叫喊声,惶急凄厉。 “你站住,再进一步,我便直接了断!” “你究竟在这整件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既不说,我便也不问了。” 何令儿眉目凄然果决:“但你害我骗我,让我全家遇害,我绝无苟活委身仇家的道理,今日以我一死,绝了你我这二世的缘分,你生生世世,永为我之仇雠,你我之间,再无一丝情意!” 她以为自己托梦二世重生,看别人皆是皮影人儿,演出一场事先早已知道结局的大戏,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临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才是局中那个皮影,在别人手上受控,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二世情缘,换来永为仇雠。 她不想再受命运摆布,一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不愿多看赵元沾一眼,就要举起烛台,刺入自己脖颈。 赵元沾长声疾呼“不要!” 距离尚远,他明知道扑过去亦来不及阻挡,还是向前几步疾扑。 谁料他竟意外抓到了烛台,他抬头看向何令儿,只见她颈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性命暂无大碍。 何令儿瞬间似乎放弃了一切抵抗,呆立在原地。她转头看向赵元沾,缓缓问道:“你说什么?今天是三月初三?” “是是!三月初三。”赵元沾不明所以,赶紧点头。 突然间,何令儿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疯狂。 “三月初三?三月初三!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用死了,不用死了,死的是你。” 赵元沾大惊失色,急忙去拉何令儿:“你疯了吗?我叫大夫来。” 何令儿狂笑不已,挣开他的手,在屋中边笑边闪避奔跑,看烛影,正是午夜将至。 赵元沾正不知如何是好,窗楹突然震开。 一切正如何令儿上一世经历一般,屋外黑影一闪而过,疾光如流云,无声无息,射入赵元沾胸膛。 赵元沾鲜血喷涌而出,口中模糊地吐出几个字。他的身躯缓缓软倒,横躺在地上。 何令儿再也不看他一眼,奔到窗边高喊:“恩公,恩公!” 然而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院落中早已乱作一团,婆子喜娘们纷纷向这边跑来。这刺客是从何处而来的? 何令儿还未转念深想这个问题,便本能地关上了窗户。她跑到赵元沾身边,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和遥远。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遥远的星空,深邃而又血红;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山崩地裂,无数的光晕在眼前闪烁……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 她闭上了眼睛。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她的心中充满了祈祷和期盼。 然后她再次晕了过去。 第33章 第三世 再次重生 啊,重生了,又一轮的重生! 何令儿甚至还未睁开那如星尘般璀璨的眸子,便感受到了那熟悉的、遮天蔽日的魂牵梦绕的气息。 她真的离开了诡谲又剑拨弩张的王府新房,在春日相府温暖舒适的红木榻上悠然醒来。 命运之轮再次转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的容颜如初绽的荷花般娇美,清新如未曾被世间风霜侵蚀的稚嫩,仿佛过去的生死离别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她的内心却清楚得很,那些曾经的磨难和经历,如同锐利的刻刀,深深铭刻在她的心上,任岁月侵染,永不能忘。 今天的自己新生,昨日的自己已死。 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中,何令儿忍不住想哭泣,又想欢笑,还想一头栽进梦乡中,沉睡三天三夜。 外界似乎被一片大雾笼罩,阳光透过雾气洒落下来,显得格外柔和温暖。屋内的玉石地面光滑如镜,床前踏足处铺着暖融融的大红猩猩毡,金丝纹花梨的家具陈设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安逸。 自然,她的父母至亲依旧在她身边,一如既往地过着温馨的生活。那种熟悉的日常温情在失去之后才显得尤为珍贵,而如今它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何令儿的心情如被温水般抚慰,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要高声呼喊,又想喜极而泣。然而她选择了舒适地躺平身体,惬意地舒展手脚。 啊,腿不痛了!完好如初! 虽然似乎还能隐隐感到那剧痛犹存,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子在剜转她洁白无瑕的肌肤。但这种疼痛已经不再困扰她了! 何令儿唇角溢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然后缓缓阖上双眼。 屋中弥散着清幽醒神的瑞和香,袅袅散发自金丝梨案桌上山形重叠,云气缭绕的镂空博山炉。 所有一切熟悉的五识六感都在提醒着何令儿,这是宰辅府邸中,是她最熟悉,最亲切的所在,是她不问而知的第三个三月初三。 血腥,对峙,断腿,暗妾,家破人亡,杀人凶手……将自己骗到山穷水尽的男人……仿佛是前生久远的记忆,实则不过是她梦醒前夕的新鲜热菜。 她想遗忘,却知道自己不该遗忘,纵然是以针锥骨,以血书壁,她也要记住这一切!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水面平滑如镜下暗藏隐忧。花团锦簇之下到底藏着什么?是噬人的毒虫?还是命运的捉弄? 何令儿双目紧闭,头枕着苏绣精华美人枕,各种事由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汇聚,拼合,分析,有一条细微不可断绝的丝线,仿佛自重重迷雾中渐渐浮现出来。 最不可解而又确凿无误的一点就是:她重生了!穿越了!轮回!循环!无论怎么说,总之就是一个意思。 她又重新回到了庚寅年三月初三这一天!她即将及笄的这一年! 她已经第三次重复这一年的生活,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无法找到逃离的出口。每一世的轮回,她都经历了不同的人生,但故事的核心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初那次第一世,她认识了赵元沾,二人情投意合,度过平静圆满的一年,最终大婚。然而,真的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万事圆满吗? 第二世,也就是她刚刚回来的那一次,她与赵元沾亲近,受他欺骗,最终家破人亡,沦落为人掌中棋子玩物。他将她逼到山穷水尽,若不是灵光闪念,想赌一次自己会否再次重生,恐怕她已麻利地抹了脖子。 何令儿隐隐感到,她第一世在大婚之日结束,可能只是因为某些隐藏的危机尚未爆发。毕竟,人性是复杂的,人们很难改变自己的本质。而她已经发现,赵元沾表面上的温文尔雅下,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么说来,她这一年之期,真是步步危机,杀机四伏,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说每一年都是新的一次轮回,那究竟是什么区别,导致第一世顺利大婚,而第二世家破人亡呢? 她闭上眼睛,陷入深思。如果想要改变赵元沾对何府的加害,首先要弄清楚这是否是他的本意。然而,她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接触。她绝不原谅,生生世世,永为仇雠。 所以,自己第二世究竟是什么行事做法,引动了整个局势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呢?第二世自己活泼无羁,频频出府,比起第一世,接触的人事风物也太多太多。家人、内卫、婢女、皇子、公侯、郡主、密友、恩人…… 何令儿一声哀叹,形势复杂,要素过多,她的思绪纷乱无法理清。 她要走一条全新不同的路,可是该如何走,自己却全无头绪。 外间各司其职丫鬟婆子终于坐不住了,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向她的房间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唤道:“小姐,你醒了吗?该起来梳洗了。” 何令儿缓缓睁开她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玉翘,那个清秀玲珑的身影正甜笑着站在榻前。 这一刻,何令儿深感自己的家人、亲朋以及那个熟悉的家,都依然安好如初。那些曾经的悲欢离合、生死无常,仿佛都随着这一刻的醒来而烟消云散。 何令儿蓦地伸手,一把紧拉住玉翘的手,抱住了她。 玉翘吃了一惊,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你你你……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万千话语在何令儿心中翻涌,然而她却硬生生地将它们压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提醒她,有些事情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艰难万端,终要自己独行。她再不复当初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女,她脑中清明通透,更胜一切往昔。 玉翘……玉翘……何令儿抱了她一瞬,眼眶酸涩,终于缓缓放开。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眼前的玉翘,那个陪伴她多年的丫鬟,此刻正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她。 “父亲呢?”何令儿跳下床来,一边穿鞋一边问,“我要去找他。” 玉翘愣了一下,慌忙过来拉住她:“小姐!你怎么忘了?府君去上朝了呀,现在不在府里。” 何令儿停住脚,这么大的事,父亲不在府中商量怎么办? 玉翘一脸懵懵地拉她袖子,她才回过神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想起一件急事,父亲既然不在府中,那我先去见阿娘。” 玉翘噗嗤一笑:“小姐啊,再急的事儿,您也得穿上外裳再出门啊!” 第34章 第三世 无人相信 相府的花园回廊里,深吸雾中春天湿润清甜带着花香的空气,何令儿一路碎步,跑向林夫人平素所居的正房暖阁,高喊“阿娘,阿娘!”,一任衣带在身后的风中飘荡。 还没走进暖阁,一股氤氲香气便扑鼻而来。那是林夫人每日清晨都要享用的时补养身汤——今日是春日鲜笋吊云腿虫草鲜汤的味道。 在平日里,何令儿觉得这不过是阿娘的矫情之举,然而此刻,她却觉得这香气充满了生活的美好与希望。 何令儿冲进去,不顾周围丫鬟婆子诧异的目光,径直扑到林夫人膝下抱住:“阿娘,我好想你!” 她期待着林夫人的温柔回应,期待着能听到那些充满爱与关怀的话语,期待能说出自己惊心动魄,悲欢无常的际遇。然而半晌过去,膝下并没有柔软的手抚摸她的头发,也没有那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 抬起头,她看到的是林夫人诧异的眼神和微微皱起的眉头。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严厉和责备:“令儿,你怎么能如此失态!” 声音像夏日里的井水,独立于世情之外的凉凉温度,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何令儿一时间刹不住迸发而出的感情,她毕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当下拖着衣角撒娇委屈“阿娘,我好想你啊,我为你担心死了……” 抬头却见林夫人额间三道皱纹一闪即逝,表情惊诧中带着严苛:“令儿!怎可做如此有失闺秀风范的言谈举动,没的让大家笑话!” 周围的婆子丫鬟已开始窃笑,身为大家闺秀,相府千金,衣衫不整地清晨在外间跑着大呼小叫,确实不成体统。 何令儿才恍然觉察,自己一件淡粉色桃花外裳上端三个纽子未系,只是腰间松松将衣带结了个活扣,两端垂落在地上,露出里面大块的白色中衣,而且经过一路奔跑,现在衣襟竟然如晨间雾气般,松散渐褪,渐失遮蔽。她赶忙抬手掩住,整理身上衣服。 “晨起能有什么急事!我还没说你呢,平日倒不见你早上来请安,今日这可是疯魔了!疯疯癫癫,成什么样子!” 林夫人难掩嫌恶之态,这女儿今日让她失尽脸面,若是有人告到府君耳中,府君定然看低了她不会教导女儿礼仪规矩。旁边人心中暗自赞同,平日里何令儿也不是这样的性子,林夫人论断有理,小姐莫不是中了病,突然疯魔了? 何令儿惊愕抢白辩道:“确是十分要紧的急事,不然女儿也不会——” 青瓷盅平缓放于侧案上,林夫人好整以暇,沉声打断:“令儿,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凡事务必举重若轻,内急外缓,方不失女儿家林下风度!你看看自己今日这等行事,可当得起相府嫡千金的身份?可对得起阿娘我平日里对你的教导?这就回去,将女诫抄上二十遍来给我!” 还说举重若轻,内急外缓!阿娘真是不晓得轻重缓急呐! 何令儿愤愤地看一眼阿娘那不紧不慢的样子,高耸云鬓没有一丝摇曳散乱,训斥完,正要再将汤端起。 何令儿刚进屋时的一腔喜悦激动之情被消解去大半,她忍下一口气软语央道:“阿娘,你先屏退了这些人,女儿有几句要紧话,须得私下禀明。” 屏退了所有婆子丫鬟,屋内霎时间宽阔疏朗起来,还弥散出一种暗暗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种期待,要说出一些极其重要,不同寻常的话语。 这种期待不容辜负,林夫人投来的目光中有些不耐。 何令儿一时间要说的话太多,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恳求:“阿娘,咱们去大理寺报官罢。” “报官?做什么?要是府内失窃了物件,自家关起门来审便罢了。”林夫人懒懒道。 “不不不!”何令儿猛烈摇手,“不是失窃,是更加重要的事情……是有人要栽赃陷害父亲,诬我全家谋逆大恶!” 惊愕中林夫人这一刻抛却了强自抑制的风度面具,声音中带了点火气:“是谁?” 何令儿愣住,犹豫踌躇。 “哈哈,小孩子家说什么胡话!” 林夫人似是反应过来了,这偌大事体怎可能从何令儿口中说出,挥了挥手斥道,“别胡闹了,快下去罢。” “我哪里有胡闹!我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何令儿赶紧辩白,但她心头突然一惊,主使是谁,是赵元沾么?她隐隐感觉,赵元沾背后必定还有深不可测的阴谋。那地下牢狱的‘尊主’似乎才是个紧要人物,但他为何要帮赵元沾,还是利用,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想起了那庞大恢弘仿佛绵延无际的地下建筑,想起了小蟹,想起了被害的王司使…… 林夫人不屑一笑:“嗳呀,你脑子本就不灵光,今日一清早就来我这里胡闹,想来是疯魔了。” 何令儿心一横,闭目一瞬,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七皇子,陈留王。” 突如其来死一般的静寂,静得何令儿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正想继续说,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噗嗤!呵呵!”林夫人难得失态笑得前仰后合,云鬓散乱,长袖掩口挡不住笑声穿透出来,“你哪里认识陈留王?说的是什么胡话!呵呵,陈留王,呵呵。” “真的!” 何令儿着急了,“阿娘你相信我,我还想问你和父亲,为什么陈留王要害我家,我家何时得罪过他?” “这样的胡话,若是被外面听见,你还要不要活了?!” 林夫人敛了笑容斥道:“你知道陈留王是什么人?京中人人称颂的温雅君子,品貌才华四角俱全,你怎么能攀咬他?!” 她转念想起什么:“对了!我听说陈留王近两日奉诏回京,算算时候,昨日也该到了,只是你怎么知道……嗳呀!原来你是,你是……” 林夫人脸色幻变不定,忽喜忽怒,她喃喃道:“陈留王确是个好的,我只道自己太心急,原来小妮子也想得癔症了……看来须得快些动手,可别落在了那几家后头。” 她脸上漾出笑意愈来愈浓,掩嘴温声劝道:“令儿,没想到咱娘俩此次却想在了一处去!只是攀咬一事实在不妥,即使先人一步识得陈留王,却坠了你的声名,将咱们家也连累得低了。你莫急,为娘已与崔御史、郭祭酒家夫人约好了一旬后的赏花宴,陈留王亦在邀请之列,以你的才貌只要大方表现,他定然逃不过你的手心去。” 何令儿不知道阿娘的脑子里究竟想得都是些什么鬼! 第35章 第三世 见机行事 在今日之前,何令儿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些许悔意。 她曾经隐约地感觉到,第二世的命运轨迹似乎有些诡谲,与她原本的预期大相径庭。然而,她当时却天真地以为那是神佛的特别眷顾,是独属于她的幸运。 于是,她选择沉默,将这些奇特的预感深藏心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当时鼓起勇气把问题坦诚地说出来,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呢? 后来发现了,想告诉别人时,她已经身陷囹圄,为时过晚。 可是现在她惊然发现,原来告诉了别人,也得不到好!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不是神佛预示,几度重生中她这些乱七八糟的经历,假象丛生,南辕北辙,她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没法对爹娘说清楚,第二也没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第三嘛,更让她害怕的是,恐怕自己还没说完,他们就可能认为她中了邪,将她绑了送到庙子里,让神婆大仙们舞舞弄弄,做法驱魔,说不定还要给她泼狗血、灌符水,最后的倒霉者肯定还是自己。 于是,何令儿换了一种方式。 “阿娘,那个赵元沾是个伪君子,心怀叵测的恶人!我可再不愿与那种人结亲!” 好家伙,何令儿除了直抒胸臆,用贫乏的词汇痛骂赵元沾之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了。 “再?”林夫人疑惑。 “没,没什么。” 何令儿赶忙含糊其辞:“阿娘,咱们抄家灭族的惨事才是大事,什么成婚,什么陈留王,才不打紧!” 林夫人见何令儿话语颠三倒四,毫无正经,只怕纵然见了陈留王也要出丑,自己为她筹谋的计划眼看落空,不由得愤然拂袖。 “嗳呀,你今天跑来说的话我真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女孩儿家思春也不是这么个闹法!这些糊涂话,以后可绝不敢再瞎说了。你回去将《女诫》抄上三十遍来给我,治治你的癔症,快下去罢!” “阿娘你信我,我平常哪敢来烦你,今天真不是胡闹!” 何令儿趴在林夫人膝下重重叩了几个头,额头登时便红起一片。 “陈留王究竟与咱们家有什么仇怨,你倒是告诉我啊,不然咱家就要遭难了!” “你说什么?” 林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长袖一挥指着她脸。 “你怎么还没完没了!我交游官宦,筹谋你的去路,一心为了你好,你却如此上不了台盘,真是寒了我的心!再看你今日怎么对我说话的,什么抄家灭族……啊呸,竟还敢咒起父母家人来!” “我哪里有咒你们?” 何令儿大惑不解,若不是重生喜悦余温未退,她几乎就要出言反驳。 她心中的憋闷甚至超过了‘昨日’在王府喜房中与赵元沾的对峙。 赵元沾只是一刀刀剜了她的心,阿娘却是要气爆了她的脑子。 原来说出来的话,却未必能入了别人的耳朵,而原本毫不相干的事情,阿娘却能巧妙地混淆在一起,这和父母不敬又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问不搭界的事,却从不能平心静气,有一说一。眼看着阿娘将攀咬王府,不敬父母,一顶顶大帽子重逾泰山的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何令儿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除了遗传给她的好相貌之外,林夫人可千万别搭配着传下些其他的东西啊。 在内心深处,何令儿的思绪如翻江倒海一般。林夫人见她低了头不语,呵一口气怏怏坐回椅中,叹息沉痛。 “本还想趁陈留王回京的机会,带你出去交际交际,现下看来,你这顽劣心性,陈留王如何会看得上!你,你……” 林夫人开始扳着手指,“《女诫》三十遍,再加上《孝经》,也抄三十遍,不抄完你休想……”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林夫人转头怒喝,“做什么!这府中都没有规矩了吗?” 下人颤声在外面禀道:“夫人,是小姐房中的玉翘姑娘。” ‘呵!’ 冷笑一声,林夫人道:“令儿不懂事,恐怕是房里的奴才教唆的,我还正想找她!” 玉翘迈着碎步走了进来,林夫人却如同旋风般猛地站起,迅速冲到她面前,“啪”的一声,狠狠地扇了玉翘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的力量让玉翘瞬间跌倒在地,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夫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林夫人怒目圆睁,厉声质问:“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勾引令儿,让她对陈留王心生痴念,以至于神魂颠倒、胡言乱语?你又怀着什么居心,挑起我府与王府之间的纠纷?今天你要是说不清楚,我非要打死你不可!” 玉翘被吓得眼神呆滞,她捂着脸在地上哭喊:“夫人,您说的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明白!我只是遵从小姐的吩咐,来催促她准备与瑾华郡主和郑家二娘子的约会而已。小姐可是和她们约好了的,可千万别迟到了呀。” 玉翘如同惊弓之鸟,瑟瑟发抖地躲到了何令儿的身后。 何令儿一愣,就是今日……突地感到身后衣角一紧,玉翘拉扯悄声道:“你快走。” 何令儿也吃了一惊,她意识到林夫人是真的动了怒,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何况,那些再世情景,若不是真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旁人来说给自己听,自己也是绝不会信的,更别说主意犟正的林夫人呢! 林夫人绝对不是一个自己的靠谱队友,昏聩无能,拉拢无益,恐怕告诉了她,也只有拖累自己。 何令儿心中迅速作出了判断。 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光自己倒霉,玉翘只恐更要遭殃动了家法,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突然,她蓦地双膝一松,扑腾跪在阿娘椅前。 她双手抚上阿娘膝头,语声缓和:“阿娘,女儿只是刚才睡梦魇到了,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提了,您莫要在意动了真气。府中人口鼎杂,千万莫要宣扬出去,伤了母女情分。” 看着面前突然柔顺下来的女儿,林夫人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刚才怒得有些无来由,何令儿的话语隐隐提醒着她,她刚才只想着不要影响相府的声名,可自己这娴淑的声名却要破了,可不值得。 “真的没什么要紧事吗……”林夫人喃喃自语,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 第36章 第三世 管家丫鬟 “女儿保证绝无此事。” 何令儿柔声道,“只不过是女儿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而已。还请阿娘不要责怪玉翘,她也是遵从我的吩咐,才会来催促女儿的。” 林夫人略显迟疑地点点头:“也罢,看在郡主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不过抄书一遍少不了,三日内交给我,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说着,她看向玉翘,正要发落。 何令儿急忙柔声道:“上次郡主还夸玉翘学马比其他婢子快些,要她勤奋练习,今日陪伴呢,女儿今日暂少不得她。” 林夫人心胸宽广,不记事的,当下不耐地挥挥手,“小蹄子,罚你二月月俸,今日且饶过了你。趁早将你那泼辣货的样儿收一收,少带坏令儿。” 何令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了正房暖阁,优雅娴静的风姿,甚至比汴京城里最出名的大家闺秀还要出色。然而这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她内心深处的失落和沮丧。 她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靠自己做的。若是你有一日发现周围人都靠不上了,很可能说明你将他们抛在了身后。 在这样的风波中,何令儿这朵娇花,渐渐生了根骨,立了枝干。 她方才权衡形势,当机立断,避过了眼前林夫人的狂乱发飙,不过也让她意识到另一件事儿——自己空口无凭,拿不出证据指正赵元沾包藏祸心,甚至就连上一世隐约感知的两件案子——相府被控谋反,延州使者被杀——根本就还未发生过,别说说服别人了,就说她该怎么查? 何令儿感到一丝丝沮丧,不过顷刻又高兴起来。无论如何,自己重生回来了。 玉翘见出来远了,其他人看不到,赶紧伸手仔细抚摸脸上,好在只是红肿,没有被指甲划伤,她勉强一笑,“我这次可是舍命救主,你怎么说?” 何令儿自然懂得,暂时将无限心事排开,识趣道:“三倍月俸,我出。” 晨雾轻缓了许多,已能隐约看见园中风景。 二女一路穿花拂柳,却在后园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杜衡。 杜衡还是那副铁板脸儿,恭谨行礼后立起,腰板依旧一如既往的挺直,“听闻小姐噩梦受惊神思不安,可已大好了,是否要遣人去请医官来瞧瞧?” 何令儿一愣,上一世他来请安问噩梦惊醒,这一世他来请安问胡乱妄言,当真是流水的意外,铁打的杜衡。 自己上一次已经测试过他的记忆,想必他还是原来正常的那个杜管家,也套不出什么额外信息,当下只淡淡道:“没什么,我已好了,不用请医官。” 杜衡点头道:“是”,目光往侧面偏过二寸,掠了一眼。 旁边玉翘已经嚷起来:“想请医官,请来便是了,何须还假惺惺地跑来问小姐!小姐自己说没事,若真有些遗留病症可怎么好!” 杜衡面色无波,居然并未反驳,只点头道:“那便请来瞧瞧也无妨。”躬身一礼,下去了。 玉翘兀自愤愤:“整日请示得勤快,办事倒拖拖拉拉,我看他就是不想担责任,心眼子贼多。” 何令儿本来抬足欲走,听了这话倒停了下来,目光在玉翘脸上一转,轻笑道:“你真不懂?” “懂得什么!他哪有什么意思!” 玉翘小鼻子一抽,本能反驳,却逐渐在何令儿的注视下感到了一丝心虚,抬脸转向别处。 何令儿也不看她,悠然道:“他没意思,你天天要和他对着干?你也忒无聊了。” 相府花园初春景色颇美,红墙青瓦,一路遍植各路树木花草,园中一汪碧水,曲桥回折,池边水波轻荡,衬着嫩柳初绽的娇柔,上空几只大花鹊儿飞过,亚亚的叫声增了几分生气。 玉翘终于垂头,小脚儿在地上踢一踢石子,也不说话了,缓步向前走去。 何令儿早已习惯了她这辣椒脾气,淡笑继续前行,眼角瞥到远处一栋房屋门口,一闪而过的一抹晏紫。 回到自己的闺房内,何令儿的内心被一团纠结的思绪笼罩。重生带来的激动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疑虑和忧虑。 她陷入长久的沉思,面对眼前的难题,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她是否应该赴瑾华郡主与郑姣之约?郡主二人或许只是过客,但赵元沾却是她心底深处最不想面对的人。 尽管在理论上,她现在应是与赵元沾素未谋面,但实际上,她不过刚从与他的喜房中离开几个时辰而已。那红妆裹就,充满暧昧的喜床,那锋锐割开咽喉肌肤的烛台……那样激烈的爱恨情仇,死生一线,也不过刚刚逝去几个时辰。 今夕何夕,恍如隔世。 阳光洒金片片,落在她疏大阔朗的厢房内,她将手指插入案上满满一匣子浑圆明珠中,抓起来任它们一粒粒自指缝间落下,夺目光华点点映入她眼中,如同心中泛起的涟漪。 要不要去呢……去了,万一被赐婚怎么办?不去,激怒他颠覆何府的阴谋提前发动怎么办? 青衣玉翘端着水和一应盥洗之物走进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小姐,再不梳洗,便赶不上与郡主的约会了!” 这一世……她到底该做些什么呢?骨肉分离、全家任人鱼肉荼毒的痛苦,她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做,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迫着她不断向前奔跑。在这混沌未开的光明与黑暗中,她必须找到出路。 何令儿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自己现下所知不过一鳞半爪,更多的事情依然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自己如果躲藏在府里装死,那只怕一年过去,自己也是白活了,下场还未必有前二世强。 她翻过纤手,突然将一把明珠狠狠摔在地上,明珠飞溅而出,璀璨的光芒四散开来。婢仆们被吓了一跳,赶紧涌上前去捡拾。 何令儿突然咯咯娇笑,声音愈来愈大,充满无限欢欣:“仔细一颗颗捡了,万一将来缺钱,这匣子明珠还能值不少呢。” 相府怎会缺钱?婢仆下人均觉得,小姐有点疯了。 何令儿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嘲弄,眼睛中殊无半点笑意,她冷冷注视那些碌碌滚动的珠子,喃喃道:“做个泥菩萨,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也避不开世间万般苦难,还不如直道而前,那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真相,我定能找到。” 她转过头,吩咐丫鬟:“拿外出的大衣裳来。” 又从地上捡起一枚硕大南珠:“这枚打了络子,我回头要戴着。” 她无心妆饰,随手一指,穿了本来预备那件收襟窄袖素月白跑马服,匆匆跳上车,向城外五里亭去。 第37章 第三世 守株待兔 青山延绵,宛若淡墨轻绘,水波荡漾,闪烁着晨曦的微光。 今日何令儿醒来时,虽然神智清醒,未曾如前一世般惊疑,却又去林夫人处耽搁了时间,到五里亭时,与上一世时间正好差不多。 瑾华郡主一袭冰蓝衣衫,宛若静谧湖水,乌发如瀑,依旧斜倚在长亭柱旁,连优雅的姿势仪态都未曾变化。 何令儿下车行礼,柔声道:“郡主莫怪,令儿家中有事耽搁了。” 瑾华郡主微微颔首,凤目流转间瞥了何令儿一眼,语带慵懒:“家中何事?” 何令儿问得一模一样,她也答得毫无分别。 她心中明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原来如此……真的可以重来…… 何令儿眼眸流转,环顾四周。 果然,大红劲装,发悬明珠的郑姣正从柱后滴溜转出来,她还未及开口,何令儿便先声夺人,笑道:“此番我竟未受父亲责罚,姣姐姐可是失望了?” 郑姣一愣,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何令儿,伸手去掐她的脸,却被何令儿一只手轻轻拂开。 她刚想发作,何令儿突然对她展颜一笑:“姣姐姐向来性子最是飒爽,我跟你说话,当然应该这么通透,才不失了你我的情谊。” 提前堵死了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话可说,原来也是一种乐趣。 “你?这是吃错了什么果子,怎么说话都不同了?小嘴这般甜。” 郑姣一下子懵懵栽在了棉花垛,无力回击,隐隐觉得十分可恶,却不知可恶在哪里。 何令儿转头向瑾华郡主回道:“郡主容禀,我昨夜与父亲闲谈,提到北国征战之事,不觉大感兴趣,缠着他多问了几句,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今早所以迟了。” 郡主微微颔首。何令儿又转头向郑姣笑道:“昨晚我们还说起来,你从小随父亲晓明武事,七岁习骑马,八岁学射箭,十岁上将一套白虹剑法舞的惊鸿照影行云流水一般……” “够了,够了!” 郑姣急忙摆手,“别夸了,你这夸的我心里发毛,你到底有什么事,少打马虎眼,直接放马过来。” 何令儿本就不想与郑姣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又不是大奸大恶,自己没必要睚眦必报,何况,自己还用得上她。 几骑并进,言笑晏晏。郑姣不愧是大柱国家的女儿,对边关军情多少耳边听过些风声,在何令儿有心巧妙引导下,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延州节度使顾西阙。 说来正巧,这位顾节度使本是京中人氏,年轻时还曾在郑姣祖父麾下做过都头,是以一提起话头,郑姣登时想了起来。 “听祖父提过一次,是感慨他被派到延州那个苦寒之地,天寒地冻的每日练兵,十分辛苦,外面又有北契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不灭,他就算当上了节度使,也是辛苦刀口添血拼来的,可不像京中有些文官,写几篇歌功颂德的八股文章就平步青云……” 郑姣手中把玩着发辫末梢,一甩一甩地,竭力回忆当初祖父说的原话,蓦地反应过来,斜眼瞟了旁边一眼,“啊哟,可不是说你家,你莫误会。” “我自然不会,咱们表亲本是一家,何须见外。” 何令儿笑得温柔和煦,心中却暗自琢磨,这位顾节度原来是京中人氏,不知道父母是否认识他。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秘密往来? 郑姣柳眉一挑,她知道瑾华郡主的阿耶安国公当年也上过沙场,虽则最终升官授爵,却与军功并无半点关系,有点怕瑾华郡主以为她借机讽刺。 至于何令儿,在她心中不过是个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小姑娘,柔弱无用,因此,郑姣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当下郑姣话锋一转,打趣道,“不对呀,要说那顾节度当都头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儿了,这人起码已年过不惑,又不是什么英俊少年郎,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来?” 这缘由确实不好解释,但一回生两回熟,何令儿历经艰险,说话的本事也高超起来。 她温然道:“驻守边关的忠臣良将,我向来是敬重的,就像你阿耶,大柱国年轻时,不也率兵驻守过西洲么。” 郑姣一愣,很快就被何令儿的话哄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起来。若说一般闺秀笑起来的琅琅声音如银铃般,郑姣这大笑便如铜铃,直震得何令儿耳朵发麻。 几人行进中,何令儿察觉到郑姣有微妙神情变化,她叫过婢女金奴,叮嘱了几句。何令儿嘴角微翘,心中早已预见一切,她早让玉翘去把那边铁蒺藜都处理了,回头金奴去了找不见东西,说不定反而要吓一跳呢。 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说几句话哄哄郑姣这个没心机的,何令儿并不以为意,如今的她,心胸开阔,眼界深远,已不再被这些琐碎之事所困扰。 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待她去解决,她明白,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纠缠这些无谓的纷争。 郑姣打马吆喝着,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咱们跑一跑罢,单单在林子里散步饮风,有什么意思!马都憋了一冬,该放蹄了!” 话音刚落,她便催动着胯下的马儿,回眸一笑,随即如风一般向幽深的树林冲去。 郡主一笑提起缰绳,向前两步,状如无意回头对何令儿柔柔低声道:“你阿耶当年也平过水患,讨过流寇,并非谄媚趋势之辈。郑姣嘴碎,但是个胸无城府的,你别跟她计较。” 何令儿轻轻点头应下,郡主又淡淡道:“你往常对军国之事倒并无兴趣,倒转性了。” 她说完也不等何令儿反应,缰绳一抖,缓缓往西边观景水榭去了。 何令儿心中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物是人非,前路茫茫之下,自己仍需迂回谨慎行事,多得些消息线索,自己所知越多,便更容易推断,何府被诬与延州节度使的关系。 玉翘一直和另外几个婢女小厮牵着马远远跟着,见何令儿落了单,赶忙凑上来问:“小姐,您还不跑马追郡主和郑二姑娘去么?” 年少幻梦,如意仙郎,终究已化为世世代代的仇雠,充斥无限仇恨,无限怨怼。 何令儿表面平静,心里惊涛骇浪一番,冷笑道:“不必,咱们径直去游船的地方等她们便好。” “可是……” 玉翘向着林木深密处探身张望,满怀期待,只好又转了回来诧异试探。 “你不是之前也说初春景致好,咱们在家里憋了许久,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下么?你看这林子里各色花儿都开了很多呢,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啊!” 何令儿摇摇头,笑得若有所思:“既然注定要被兔子撞一下,我为何还要主动迎上去呢?还是守株待兔来的省事些,你说是不是?” 她不顾玉翘迷茫失落的眼色,轻踢一下马腹,向湖边哒哒走去。 第38章 第三世 再度相遇 自然,这一日散马游湖之行注定并不平静。 何令儿心如明镜,暗潮涌动,有人正计算着如何以最好的姿态从暗处走出来到她面前,那人则满心踌躇图谋着站在明处看起来天真无邪的闺秀女子。 两人都期待着某些事情发生,也都对未来有自己的描绘。 他们既是猎人,也是猎物,但表面看来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 日头到了中天时分,水面上温暖起来,正适宜游船,几女说说笑笑,泛舟湖心,愉悦享受凌水拂波而来的第一缕温柔春风,湖上另有一乘轻舟,悄无声息地靠近。 船中公子头戴紫金冠,身着浅月白素水纹锦衣,以水蓝滚了领袖口,腰佩白玉蹀躞,面如冠玉,俊逸如仙。 他的出现,仿佛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场美妙的巧合,在外人眼中看来,完美的难描难画。 只是何令儿暗暗攥紧了拳头,长指甲几乎将手心抠出血来。 她初始也是淡淡的客气,并未主动伤人。 只可惜,那位曾经‘年少幻梦中的如意仙郎’只与众女介绍客套了二炷香时分,便笑得和煦春风,主动凑上来道:“好巧,今日与令儿妹妹心有灵犀,竟穿了同是宝福斋的春日新款。” 何令儿心中有数,淡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碰巧偶然,我信自己,不信命。” “哦?” 赵元沾意外得有些不知怎么接话,又笑,“春草初生,正是回暖好时节,令儿妹妹今日没有跑马游览一番?” “我有没有跑马游览,陈留王怎么知道?莫非这林中生了眼睛?” 何令儿温柔浅笑,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赵元沾噎住,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今日赏玩湖景,谈诗论茶,必要兴尽而归,来来,我来点一盏春日新茶,还请令儿妹妹与诸位品鉴。” 说着,他挽起宽大袍袖,白皙手指灵巧碾动新鲜茶草香气破出,动扇观水泡翻腾,翻腕冲盅,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他为几女都送上一杯,待递到何令儿手上时,蕴着浅浅如玉笑意送过去到她手边,却不退开,眼眸深邃如海看向她,专注而深情,仿佛在这一刻,只有他和何令儿存在。 何令儿温软伸手去接,‘嗳呀’一声,灼热的茶水带着袅袅热雾,全数泼在赵元沾手上。 她手指竟似僵了,也不挪开,只施施然推着那倾斜的杯盏,茶水流淌全到了该去的地方,全无一滴浪费。 她直直冷盯着赵元沾的眼睛,嘴里柔声道:“是令儿愚笨,一遇上这种突然之事,便吓得呆了,再不会动的。” “啊!”赵元沾忍不住惨叫一声,“你你——你快把手拿开,水还在浇呢。” 他发现不知何时,何令儿另一只手却伸去案上取果子,正将他手臂退路阻了,那只手避无可避,顷刻间原本玉白的手掌红肿起来,一片水泡清晰可见。 何令儿歉意道:“怎么回事,都是怪我太笨!” 她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从案上取果子吃。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无意的。 赵元沾惊得跳起来,跑去船边,将手浸入凉水中,咬着牙丝丝吸气,说不出话来。 郡主郑姣一片忙乱,何令儿也跟着出主意,慌慌张张,乱七八糟,终于一场戏落幕。 总之,这一日几人‘一见如故’,和京中王孙贵女们无数场风雅聚会,略有波折,大体相似。 这一日相遇后,赵元沾居然矢志不渝,好了伤疤忘了疼地继续再一次开始日日往王府登门拜访。 何令儿只有心中冷笑,再无一丝涟漪。 至于那些送礼相邀,一往情深戏份,她想一想,能推便都推拒了,少沾染些,也少些晦气。 何令儿居然开始足不出府好多天,但却绝非少女怀春,也根本不是为了避开赵元沾。 万千事情待做,为那样人浪费一刻都是多余。 如今何令儿正端坐在席地胡榻上,一袭雨过天晴罗衣,犹如空谷生竹,端丽不可方物,长发全部在脑后挽起一个凌虚高髻,身边全都是从何晟书房中借来的经史子集,治国方略。 这些大部头的书籍,她竟能一一搬入清漪园中。虽然一时间无法读完,但她却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将它们摆放在眼前。她不仅真心实意地温习学问,更希望别人看到她在努力,尤其是让她父亲看到她的进步。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只是按照母亲期望的那样,沉浸在女工针线、琴棋书画的风雅爱好中。虽然也小有成就,但如今拿起这些讲述天地之理、人道法则的书籍时,她却仿佛看到了从前未曾领略的风景。前人的智慧、历史的教训、治国安邦的策略,都变得生动而引人深思。 何令儿渐渐沉浸在书海中,心境也随之变得澄明空灵。她开始领悟到前人的哲思和历史的真谛,对于治国安邦的策略,也有了更多理解,颇有进益。 她这些努力成就,何晟也慢慢看进了眼里。 何令儿每每去书房换一批书时遇到父亲请安,何晟也会勉励她几句,后来便会偶尔考较,甚至与她谈论些心得闲话。 何令儿曾含蓄探问,发现何晟极憎鬼神之说,她试探说了两句人可有轮回转世,被直斥荒诞不经,想法疯狂,她也不敢再说下去。 她这些日子闭关,读书读累了之余,也在纸笺上写写画画,凝神静思。 她将自己遇到吊诡的重生反复之事,与每一世中发生的碎片线索,拿出来细细参详,期望从中可以找到一条脉络,将这阴谋从漆黑幽深的暗域中挖出来,能够得以窥其全貌。 “这一张……赵元沾与我的相遇。” 何令儿喃喃自语,将手中纸笺放置在一个没有一丝瑕疵的白玉盘中,置于上端。 “……这一张,生辰宴上或有或无的赐婚……这一张,上元夜赵元沾引我出城和使者之死……这一张,何府与顾节度勾连谋逆通敌可有证据……这一张,京城附近神秘的地下建筑和那群黑衣人……” 清心香幽幽弥散在内室中,何令儿手下晶莹剔透的白玉盘中,已经放满了写着各种各样文字的纸笺,如片片落雪中混杂墨色深浓点滴。 前因后果蜿蜒的脉络依然残缺不全,何令儿只盼望纸笺中自有生命,将这些事一一穿起联结。 最后一点,还差一点点,总是力有不逮…… 终于,她大致翻阅了府中的经史子集,对自己的进境颇为满意。她明白自己的天资不凡,只是前两世未曾用心于学而已。 “呵呵,原来我的天赋如此之高。” 何令儿暗自感叹,“阿耶前两世骂我木头脑袋,却不知道我只是没用心在这些事上而已。 书读得差不多了,坐而论道,不如起而立行。 她推开书斋的门,踏步而出。 是时候该去外面,查探查探了。 第39章 第三世 婢仆闲话 “你们可知道,近日来咱们家小姐竟转性了?” 几名下人满脸期待地听着,簇拥在人群中央一名青衫小婢,正眉飞色舞道:“那天你们没看见小姐出关的一幕,可太遗憾了,简直是仙女下凡啊……” “那有什么?” 旁边小厮撇嘴,“恐怕不是专门作了这模样给府君夫人看的!咱们也不是第一日伺候小姐了,她见了书比老鼠见了猫跑得还快,咱们谁不知道?我看她能装到几时!” “呸!你那乌鸦嘴要是用不上,不如切下来炼点灯油捐去景德寺里,祈求菩萨下辈子赐你托生个大王八,既省得你说话辛苦,还能驮碑,一举两得!” 一个稍长几岁的年轻侍卫直接一顿讥嘲,封住了小厮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嘴。 “她要是装模作样,能骗过府君吗?现在她可是日日往书房跑。以前小姐一见到府君就跟见到了老虎一样,现在居然不害怕了。遇到府君就请安,没遇到就自己跑去书房翻书。前些天我看见她去向府君请教,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众人好奇地追问。 “府君居然笑眯眯地答了,我在远处听着,一句都没骂小姐啊,一句都没有!两人甚至还聊了半个时辰,这可绝对是破天荒第一遭!” “莫不是换魂了?” 那小厮神叨叨地低声道,“闭门这些时日,出来还是原来那个人吗?会不会……” “呸呸!闭嘴!胡说八道!” 青衫小婢被人抢了话头,正自暗暗生气,赶紧夺回正轨。 “屋里有人伺候呢,你说什么鬼话!再说了,读书有什么不好?我看她从前每天也不知道都作甚么,还拿那些珠子打着玩,真是看得我心口疼!我爹卖饮子卖一年,也赚不上这么一颗珠子,她随随便便就打碎了。现在改了性子,每天不分白日黑夜地用功,就跟后面有狼追着她跑似的,依我看,是菩萨显灵了才对。” “说起显灵……” 刚才打岔的小厮又贴上来:“那日倒确实听说小姐闯到主母房中,嚷嚷一些胡话,好像还和什么王府有关……” 他正眉飞色舞,急不可耐,尚未说出后面几个字,便被一声脆生生的呵斥止住。 “大胆!”一声厉喝,墙角后转出一名绿衣少女。 原本绿衣少女容貌也颇秀丽娇美,但此时横眉立目,面上怒气充盈烧得天高。 一群人看见她出现,如同见了活阎王一般,几名老成些的侍卫和仆役早逃得飞快,那小厮傻愣愣站在当场,被她几步赶上来一把抓住手腕,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便照着嘴死命的戳了几下,赶紧含着满嘴的血喊:“玉翘姐姐,玉翘姐姐,求你饶命,我再不敢了!” 青衣小婢想逃又不敢逃,她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去院子里也是玉翘姐姐的地盘,现下逃了,等会只有打得更惨,赶紧跪下哀求:“奴什么也没说,姐姐饶命,姐姐饶命啊!” 玉翘一手拉着小厮手腕,一手伸过来刷地一把撕起婢女头发,拖着前行几步,怒喝道:“跟我去见杜管家,看我不要了你俩的狗命!” 一片鬼哭狼嚎的纷乱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不必了,我在这。” 熟悉的褐袍自墙后缓缓出现,正是杜衡。 他看向玉翘沾血的手,皱了皱眉,却只道:“他们犯错交给我回去罚,小姐跟前离不得你,快些回去罢。” “又充好人!哼!” 玉翘转而疑惑,“你跟着我,却不制止他们胡吣?你就是这么管家的?” “我只是隐约听见他们议论,正想出来,便见到你来了。” 杜衡语声平稳无波,仿佛未听出玉翘话中的愤懑,“你给他们小作惩戒也好。” “什么小作惩戒?这些不省心的恶奴背后嚼舌根子编排主家,打死了也不为过!” 玉翘翻了个白眼,对杜衡试图大事化小的缓和台阶视若不见。 那小厮和青衣小婢听得暗暗咋舌,杜管家虽不经常疾言厉色地训斥人,但他永远一副铁板面孔,说话不怒自威,有小厮进府几年来竟然未曾见他笑过——自然这小厮并非日日在杜衡面前观瞧,但也颇能说明几分杜衡的性情。 他深得何晟信任,当上这个何府的管家总也有十几二十年了,是府里除了府君、夫人、何令儿三人之外说一不二的角色,府中无人敢对他不敬。 但不知怎么,却是小姐院中这个泼辣丫鬟玉翘,每每顶撞于他,说话永远不带好声气。 杜衡竟然既不生气,也不惩戒,众人早都习惯了这一奇景。 这二人今日落在了玉翘手里,他们只觉得比落在杜管家手里更恐怖百倍,杜管家最多按背后议论主家的家规惩戒,打的鞭子也有确数,但玉翘姑娘起了气头上不管不顾,要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听得玉翘与杜管家的话,赶紧一致‘噗通’跪下,拉紧了衣角恳求“杜管家开恩,杜管家救命!” 玉翘依然气咻咻地,听了二人找杜衡讨饶,更出离了愤怒:“你们哪还来的脸讨饶!说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唾沫星子都要飞到天上去了,也没看你们想起来,这家里还有几个管事的!” 她又转头向青衣小婢愤然道:“你!说你呢!你叫……小苓是,知不知道小姐院里的事,不能对外人浑说! 小苓委屈道:“奴并未说什么……奴只说小姐得菩萨眷顾……” “背后议论便是不行!” 玉翘怒道:“知道院里的规矩,还找了这许多外男去说,你倒是本事大呵!看我今天不让你长点记性!” “我刚才听着,她倒也没说什么。” 杜衡缓缓道:“也算不上背后诋毁主家,不过多嘴多舌,确是不该,罚出小姐所居的清漪园,去……玉姨娘房内伺候,至于你么——” 他转向那小厮,“我记得你是府内家生子儿,更应懂得规矩。妖言污蔑,恶意揣测主家,自己下去领二十鞭子,去外院杂役所报到。” 说完挥挥手“去罢。” 两人生怕玉翘一怒下了重手,得了杜管家的话早已喜出望外,想多谢两句,又怕拖得时候长了玉翘再说出些什么,赶紧一边嘴里谢着,脚底抹油地蹭出院去了。 玉翘还想再说,却在杜衡那沉静如水的眼神中生出些怯意,等二人走了,咕哝道:“玉姨娘?你倒是真会给她找清静地方,那倒算是她的福气了。” “你若想去,也是可以的。”杜衡神色平静。 “呸!我跟着小姐好得很!” 玉翘啐道,“你看着,我将来肯定有富贵的,我们小姐也肯定有鸾凤仪仗!我靠自己挣,用不着你操心!” 杜衡本来脸色一直平静温和,直到听到这皱眉问:“你要做什么?这话可不敢胡说。” “不用你管!”玉翘扔下一句话,转头便走,再不望一眼身后。 第40章 第三世 驿馆副使 回到清漪园,推门进屋,玉翘瞪大了眼睛惊呼。 “小姐?你今日不在书房用功吗?你这是……” 何令儿安静地站在屋内,身上披着一件男子衣衫,头发简单束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文弱书生气息。 她看着玉翘,语气平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需要出去走走。” 玉翘愣住了,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姐。 那个总是待在府内,对外面街市充满好奇却胆怯的小姐,竟然自己换了衣衫,想要出府去! 这可是破天荒儿头一遭,太阳自西边升起来了,玉翘大惊之下说不出话来。 何令儿点头确认:“我已经和杜衡商量过了,他会帮我隐瞒。你不用跟我去,如果府里有人过来,你就帮我遮掩一下,就说我正在休息。” 玉翘脑子一片混乱,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这副样子出去……” 何令儿嫣然一笑,胸有成竹:“我自会乔装打扮,你不必担心。” 虽则这一世对何令儿来说,尚是万事新鲜,但她上一世可不是白活的。 她犹记得,那位云玖公子在街上是怎么拿鸟儿嘲讽她的乔装技术的,从那次受辱以后,她更加奋发图强,苦练乔装易容之术,这一道上虽然说不上出神入化,但至少也算得上是一个高手了。 她上一世也曾又出过几次府,每次都想着,如果再见到云玖,自己必须向他显摆一下,奈何孔雀开屏却寻不到对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再见云玖,已是上元剧变的雪夜匆匆一面。 此时何令儿回忆全数复苏,她动心思细细求杜衡,在侧门旁留了空房,里面男女衣冠,妆扮蜡色,一应俱全,恰如上一世一般。 玉翘见她脚步飘飘已出了屋,急叫道:“你且别急,我刚从府君院内送东西回来,听说一件事儿要告诉你……” “等我回来再说。” 何令儿背后一摆手,脚步丝毫未停,一溜烟径直走了。 京都街市风景人物,车水马龙,繁华迷人眼。 何令儿今日重见红尘万端,百姓喧哗,人声景致,不禁微湿了眼眶。 险些,就再也见不到这盛世繁华了啊。 何令儿出府,自然先要去查探消息,她扮做个黄瘦书生模样,踱步去了城西怀远驿馆,有外地官员回京面圣报事或履职,都安置在这里。 到了驿馆,她先去找门口驿值:“请问延州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可在此处?” 驿值是位老者,稀疏须发飘拂如银丝菊花,眼神浑浊,相貌倒也和蔼。 “你说什么……延州……延州使者早走啦,二年啦……” “已经两年了?” 何令儿有些惊讶,“那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哎呦……这我哪里记得清呐。” 老者搔头扶额了半晌,什么也没想起来。 “哎,对了!” “啊?” 何令儿满怀期待。 此时是四月间,她猜想那位遇害的延州使者,当然不可能现在到京一直住到正月,还隔了十万八千里,但自己若能先问到他每年来京的日期,再能打听到这使者的一些情况,或许也是有用的。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老者终于想起来要问什么,理直气壮盘问。 “这……我有位表哥在延州节度使麾下当兵,我想等使者来了,托他给兄长带两件棉袍。” 什么啊!还以为他想起来了,吐消息不行,盘问倒是积极。 “你要带东西,问人家上次几时来的作甚哪,你且等着罢,下月再来问问。” 老者记性虽差,脑子却也不算糊涂,一句话便给何令儿挡了回去。 何令儿装着感兴趣,向驿馆院落里面探头探脑。 “哎,你们这里,就这一个正门吗?” “去去去,你干什么!” 老者怒了,挥起拐杖作势欲打人。 “我们这里闲杂人等可不能进!快走,快走!” 何令儿退出来,她倒也不生气,左右真想进去察看,哪一日找个借口求父亲便可。今日只是想来确认下,那使者确实来京住在此处。 既不能进门,她便回身想走,突然身后一个含糊声音道:“找谁呢?” 何令儿心中一喜,里面出来人了,若能搭讪有机会进去看看自然更好,回头想看清是哪一国哪一域来的使者。 一看之下吃了一惊,出声呼唤之人是个青年,容貌倒也端正俊秀,只是面带红晕酒色,眼神迷旸,身上一袭杏子色遍撒金花宽袍配大红色腰带,脚下薄底官靴,乍一靠近,便一股浓烈酒气冲鼻。 何令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哪里来的酒闷子? 这青年倒毫不顾忌走了过来,差点便要将手搭到何令儿肩膀上,被她不动声色错开,他倒也不生气,惫懒嬉笑道:“你找延州使者做啥子干系?走走,陪我喝酒去。” 这……何令儿用求助求问求救的眼神投向老者。 老者无奈地耸耸肩,面现羞赧之色,随手一指:“这是我们驿馆副使。” 驿馆副使?就这货? 何令儿登时觉得,本朝吏部对官员的考核任用,未免太敷衍了些。 “不错,本官便是冯副使!哈哈!你不用怕,本官呃……平易近人,从来没有架子,只要有美酒,有美人,咱们便是好兄弟了……呃!” 一望即知,这人是醉的厉害了。 何令儿正愣着,突然里面又跑出一条浑身雪白,唯独尾巴黄色的狗来,一路跑到那醉汉脚下摇着尾巴,似是示好,又似关怀。 何令儿见了那狗长得可爱,毛色顺滑油亮,倒很喜欢,那狗对她似乎也无敌意,挨挨擦擦到她脚边。 守门老者无奈呵斥:“鸡蛋!进去,别捣乱。” 鸡蛋似乎听懂了老者的话,汪汪了两声,但还是不肯离开冯副使身边。 那冯副使也丝毫不介意,轻抚狗头:“鸡蛋,别怕,这是我的好兄弟。” 谁是你的兄弟! 何令儿几乎叫出来。 她看了那鸡蛋一眼,又瞄了鸡蛋的主人一眼,心想醉汉嘴里别说问不出有用的来,便是问出来,也不敢信哪!还是离这醉鬼远远的好,她当即对老者一礼,脚下忙不迭逃了。 第41章 第三世 油炸鬼夫妻 自驿站走出,何令儿独自悠然漫步于繁华的街道上,心中反复斟酌着如何着手调查。 使者遇害,有人证诬她杀人,发生在上元夜,距离现在还有八九个月的时间。 她只能耐心等使者到京后再来拜访,要他早做防范,预计怎么也要到年末,才有她施展的机会。 她要查的事情都是还未发生之事,这让她的处境十分不利。 一来,毫无线索,其他人的记忆都没有这件事,连半个证人都找不到,更别说现场查证,固定证据。 二来,根据她前二世的经验,未来发生之事并非一成不变,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今日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明日那使者或许不死了,也未可知。 走过小甜水巷,过了人潮涌动的寺桥,转上御街,面前是鳞次栉比一条街的商铺。 何令儿无聊打望,心想是否回去相府,突然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引起了她的注意。 回春堂。 回春堂是汴京最大的医馆,也是药铺。 何令儿突然想起上一世红尘中翩翩而来的那位云玖公子,上元月夜中,化身黑无常救了她一命。 他随身带着各种药材,医术娴熟,甚至天寒地冻半夜三更还在城郊外挖草药。 如此努力上进,想必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医了? 自己上一世家遭巨变,自己活的颠沛流离,没有一点自由,事后再无机会与云玖相见,未曾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如今想来,是自己做得欠缺,十分应该前去拜谢。 何令儿踱步进去回春堂,见掌柜是位清瘦的白眉皓首老者,她心里有些失望,行礼问道:“先生,请问咱们这边可有一位云玖医师么?” 老者摇头:“没有。” 何令儿有些失望,又确认道:“他个子约摸这么高”说着伸手往高处比划了一下,“他平常爱穿白衣……嗯,黑衣也可能,面容十分俊美,平时不笑的时候线条冷硬,但是笑起来更好看些,就好像美玉生辉……” “小姐……”老者嘴角一撇,听不下去,忍不住出言打断。 “我这里是正经医馆,你要找男子,恐怕找错了地方。” 何令儿愕然,自己分明是好端端问话。 老者见她还要纠缠,语气有些不耐烦,伸手指一下旁边案上凌乱摊开的棕色麻衣,“我们回春堂的大夫学徒多半都穿这个,没有你说的这样人。” 又说回春堂中连他在内,本只有七位大夫,学徒不足廿人,所有人的名姓年纪样貌,他都清清楚楚,并没有与描述相符的。 也罢,除了回春堂,汴京中还有几家不大的药铺,何令儿悻悻出来,憋着一口气,去寻其余医馆药铺。 好在一般药铺都聚在西市附近,相距并不算远,谁知道她将剩下的医馆药铺全都走遍,众人听了她的描述,无一不是诡异微笑,摇头摆手,否认店里有类似的大夫或学徒。 何令儿乔装出行,本只想去驿馆探查,谁料又多走了西市许多铺子,她已经十分疲累。 出了最后一间药房,看见前面路边糖水铺儿,她赶紧过去坐下,一边要了一盅香引子慢慢品着,一边悄悄活动自己在薄底布鞋中磨得生疼的脚。 何令儿只是天真,对市井医馆中的医师应该是什么样人一无所知,但她头脑并不愚蠢,坐下来慢慢回想,初见云玖时,他身姿轩昂,衣袂翩飞,犹如天人,又有一身绝顶功夫…… 说这样的人是医师,恐怕就跟指着自家看门的老黄让他冒充七皇子一样惊悚。 自己只是觉得云玖两度相救才信了他,如今想来,他嘴里全说的什么鬼话啊! 前前后后,没有一句正经真的。 云玖究竟是什么人呢…… 何令儿突然心中一惕,云玖刻意隐瞒身份成疑,那一夜正是上元,城内发生了刺杀使者的疑案,他却一身黑衣,深更半夜出现在城外…… 几番折腾,何令儿脑中千回百转,纷乱繁复,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晚间。 华灯初上,京都本是天下第一热闹繁华之地,胡商铺儿,南北杂货,杂耍卖艺,各色零嘴小吃的摊子都陆续摆了起来,热闹非凡。 人间烟火,鼎盛繁华中,突然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刺耳声音。 “贼汉子,才赚得几个铜子儿,就敢去醉芳楼找花姐了!” 循声看去,是旁边一户卖油炸鬼儿的……咦,又是他们?! 那对中年夫妇依旧是朴素衣衫,吵闹不休。 何令儿脑中回想,上一世自己还看过,那时自己似乎心里还替男子叫屈来着…… 咦?上一世似乎他们的对话不是这样的。 这对夫妻如今可闹了大动静,妇人手里拿着条桃红汗巾子,看着像是刚从汉子身上搜出来的,挺着壮硕圆滚滚的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正直直地指着那畏缩汉子骂。 “天杀的老奴才,万事不成就,偷鸡摸狗的事情倒做得出来!那醉芳楼也是你该去的地方么,家里辛辛苦苦挣着几个钱,竟然都被你扔给了红姑娘!” 妇人一路骂,一路追打,圆胖的脸上一双虎目,还含了两包眼泪,看着凶神恶煞中,又带着几分可怜。 那瘦小枯干,两腮凸出面色蜡黄的男子被妇人追打,却不敢回手,任凭妇人绕着摊位打骂,左右闪避,嘴里倒不服软,絮絮嚷着。 “贼婆娘,这钱是我起早贪黑自家挣的,想花在哪里,便花在哪里,你管不得!” 妇人更急且怒:“我自十七岁上就跟了你,家中饭食,公婆,孩子,哪个不是我照管!就连你这摊子营生,也是我一点点制备下的,揉面做团子哪个不是我?你竟然说出这等没良心的话?!” 这对夫妻争执吵闹,何令儿在旁边瞪大了眼睛,怎么…… 她突然想起,自己重生后前些时日专注在书房用功,如今已是四月中,上一世来看争执时,比这一世的日子早些。 合着自己两世还看了个连续的戏码,这是书接上文? 她兴致被勾起来,起身好奇凑上前去。 说话间,男的已经被妇人赶上,一把揪住衣襟。 妇人抄起旁边一件盛放面点的笊篱,劈头盖脑的打去,一边打还一边哭喊“你没良心!你没良心!” 男子被妇人按在地上,嘴里不认输叫嚷“男人乃一家之主,挣的银钱自然都是我的。今年生意好,攒下了一两二分银子,三年便能再挣出一个香糖果子摊来,五年下来便能收拾一家店面,做了掌柜,那时候再纳上一房妾室,看你这婆娘还能嚣张到几时!” 百姓显然也十分爱听这样的故事,短短时间,周围已经聚起了一大帮人,将街上围得水泄不通。 何令儿听着也觉新鲜有趣,跟着人流簇拥往前去,前面几个高个子正巧挡住了她视线,她跳一跳脚越不过去,遂伸手扒拉,仗着自己身子娇小挤到了前面。 前面几人也十分配合,壮实的身躯如泥鳅般滑开,让她过去看这场热闹。 人群本围成个圈子,和厮打的两人远远隔了一段距离,何令儿冲进圈子里,左右环顾,发现这前面既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没人阻挡还透风,心下高兴欢喜,站在了头排,抱臂看着这一场热闹。 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突然醒悟,为何她能轻易站在第一排。 第42章 第三世 再遇恩人 那对夫妻厮打的越来越激烈,妇人连哭带嚎,抓着身边的东西,就往汉子身上招呼。 男子一面嘴里骂骂咧咧,一面躲闪逃避,慌乱间一脚便将油炸鬼儿摊子踢翻。 他们出摊早,已经做了几起生意,一个油锅,烧得热辣滚烫。 如今摊子被一脚踢翻,滚烫的油锅倾斜翻出,一锅热油带着风,铺天盖地的往周围倾泻下来。 何令儿看到两人厮打厉害,根本忘记了前世来龙去脉,兴奋看着乐子,只想‘打的好厉害,波涛翻涌,花式翻飞,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男的可不要被打出脑花来啊。’ 直到看到摊位被踢翻,滚油飞溅开来的那一刻,何令儿才惊然想起,前世自己也是如此后知后觉。 她慌乱惊惶间一回头,刚才还乌泱泱的人群,竟然早在摊位翻倒时,就机灵的四散躲避开来。 原来,前世今生,还是只有自己最不灵光啊…… 何令儿甚至电光火石之间,瞥到了后面那些找了身边桌椅招牌来遮挡安全的人,从各遮蔽处露出乌溜溜的小眼睛,注视着她的倒霉样儿。 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出头想站在最前面,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何令儿惊慌失措,这一锅热油泼到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上一世自己有云玖出手相救,这一世呢? 她绝望地喊出了声,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她只来得及回身蜷蹲在地上,用袖子遮了脸,尽量多避得一些是一些。 然而预想中的烧灼感却没有出现,她听见人群中发出一阵遥远的喧嚣,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她呆了一瞬,怀着隐秘的期盼抬起头,只见身前一个白衣身影,身姿轩昂,衣袂翩飞,手中执一张木桌为她挡开了喷溅热油。 那容颜,那鼻峰,那明朗清晰的线条,那如秋日寒池的乌黑眼眸,那不落凡俗的俊美风华,可不是熟人嘛。 何令儿看向他,欣喜叫出口:“云玖,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身子竟然瘫软了下去。 云玖眼中带着疑惑的神色,打量了她片刻,唇边轻笑,轻轻将她扶起:“读书人胸中有万千丘壑,是太沉了压得脚也动不了么?” 何令儿痴痴望着他身上天水云纹白色锦袍,发上白玉莲花冠,心中巨震。 他看出来了么? 他没看出来? 他不认识自己了? 周围人群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纷纷议论‘这公子身手可真好’,‘我竟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黄脸书生看着年纪尚轻,估计是上京考功名的,若是被热油烫伤了,倒也可惜’之类的话题,纷纷又重拾秩序,靠近过来。 那对油炸鬼儿夫妇险些烫伤了人,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何令儿无事过来问了两句,转头便消失不见了。 云玖翩翩风度,神态自若,他看着何令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 何令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遇到危难之际云玖的名字脱口而出,现在要弥补起来却不好解释,她对云玖可说毫无了解,扯谎也难编。 云玖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心虚,只是淡然一笑,轻轻摇头,“多加小心。”说完,他转身欲离去。 何令儿却突然心生一股冲动,她几步追上云玖,伸手拦住了他,恍惚间出口:“人生重在情义二字,有恩当偿,有怨则散,今日兄台救我一命,我必定要报答你才是。” 她今日正是专程来寻云玖的,意外相逢在她心中激起惊天波涛,在水珠飞溅的惑人光影中,她隐约记得,云玖上一世出现在暗夜中是不欲告知别人的,甚至隐瞒了身份。 云玖轻轻摇头,“小事一桩,你无需如此。” 他的话语中满是随意,接着便继续前行。 他往前走,何令儿赶紧小跑两步紧随在他身后。她还没想好自己要如何报恩,但忍不住的兴奋却难以掩饰。 重生的人,这世界对于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新鲜的,唯有她带着山呼海啸的多世记忆沉重生活在这世间。 她希望自那迷茫繁复的往事中,找到一些长久不变的标记,而云玖不但是她的恩人,更令她觉得至少救过她几次命的人,好像比其他人更可信些。 云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何令儿,“你还有事吗?” “我还未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何令儿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自己的唐突打扰了他。 云玖轻笑一声,“不必客气。”随后转身继续前行。 何令儿快步跟上,亦步亦趋,心中不禁有些紧张,生怕他又突然消失,难得的一点线索就此断绝。 她偷眼看云玖,此时他不再是上次见的暗夜冷面无常,明明是个贵公子模样,不知为何,与云玖的接触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跟随。 云玖也不说话,突然加快了步子,他身材颀长,几步迈出,何令儿便和他足足拉开了几个身位。 她眼看云玖要转过前方街角,竟似乎要将她甩掉,一急之下,直接扑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云玖长眉微微蹙起,深邃眼眸中微光一闪,嘴上出来的话语倒带了刺:“你们读书人忒也墨迹啰嗦,我看你面黄肌瘦,应该是来上京读书准备明年春闱的?现在正应该专心不问外物的时候,可千万别与我这种闲人厮混,小心带坏了你。” 何令儿正赤诚地着急,此时听到云玖露个话头,登时如落水之人死死攀住,硬着头皮道:“有什么带坏不带坏的,云兄不要瞧不起人,我也是……也是……” 她一时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能被称作坏的能耐,云玖嘴里的带坏又是什么? 吃喝嫖赌?斗鸡走狗?蹴鞠跑马? 想了想,她忐忑道:“小弟会打马球,水平也还可以。” 云玖以手扶额,促狭笑问:“举子?上京还有时间打马球?” “是是是。” 何令儿索性嘴硬到底,疯狂点头,“有时间,偶尔打一打。” 何令儿硬着头皮回答。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市井生活的艰辛,也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恶习’,只是本能地想要迎合云玖的口吻。 云玖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今日天色已晚,不宜打马球。既然你要报恩,那就请我喝杯酒,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何令儿硬气道:“小弟身上有钱,还请云兄带路。” 云玖挥手:“走!” 第43章 第三世 相伴游京 这一晚何令儿回府,已是深夜时分。 杜衡在小门内接到她时,一张面板严肃硬挺如同铁板,仿佛连驾着辆马车撞过去,都要趔趄一下反震回来。 何令儿看出来,带着些许俏皮赶紧讨好:“杜叔,我下次再不敢了,今日,今日真的是特别重要的事。” 她自幼生长权贵门庭,所见所闻只是贵族门阀间的那些事儿,那些高墙之后的世界,充满了权谋与利益。虽偶有出府见识,但终究也只去些场面地方。 然而,今晚与云玖的旅程,却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那夜市的繁华、物品的精致,让她眼花缭乱,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夜市铺子上有海珠巨贝珊瑚,有会动的木头车马,有精工细雕的琉璃瓶中船,还有各色糕饼果子甜水…… 她看得目不暇接时,却被云玖拉进了一间赌坊中,赌坊门面也只普通,里间却大有乾坤。她惊然发现,原来街上零星行人,这赌坊里面却热闹喧嚣,跟出海捕鱼刚拉上来满满的网一般,无数的各色人等簇拥在原本宽阔的房舍内,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吵闹得何令儿几乎要捂住耳朵,却又跟住云玖不敢露怯,只好强颜欢笑,看着云玖将钱一把把撒出去,屏息观察他们掷色子推牌九的诸般技法。 直到华灯初上,解渴的酒也干了两壶,云玖才施施然潇洒将筹码推了,牵着何令儿出门。 何令儿摸一摸已空了一半的钱袋,心有余悸道:“咱们……这便回去歇了么?” 云玖轻勾唇角:“这才是开胃菜,贤弟你当真不懂红尘乐事,随我来。” 说着,他又带何令儿到了一间宛如天上宫殿般精致豪奢的三层高楼前,拉她入内。 何令儿脚下被他拉着走,匆匆间抬头一看,牌匾上书‘满庭芳’三字。 她脑中轰然震动,自己一个官家小姐,今日却踏足了京都最大的青楼。 若不是云玖,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直到坐在里间雅座,她还觉得如在云中雾里。 云玖点了最红的花魁灵铃姑娘唱曲,过一会一位风骚美妇扭扭地上来,见面便笑‘云公子,今日可惜是灵铃身子不舒服,人吃了药早早睡了。’ 就十几个字说出来的功夫,朝云玖接连抛了七八个媚眼,看来是老鸨亲自迎接。 何令儿瞠目结舌,看云玖出手虽大方,却也不算豪奢,难不成是为了这张脸? 她瞄一眼周围,果然不少姑娘脸红红地往这边偷看,她再看一眼云玖,心中感叹,原来不止女人的美貌有杀伤力,男子尤甚。 她随即又想,云玖每次来,只是都听曲么? 云玖仍是那副淡淡笑意,对周围飞来的媚眼置若罔闻,只点了其他几支曲儿。 他看着何令儿神思不属,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笑而不语,直到深夜,两人才自出来。 两人走在街上,云玖先开口道:“既要报恩,今日也算报了,看你并非这灯红酒绿销金窟中爱玩的人,今日回去,便安心向学罢,别再想其他。” 何令儿握着已空空如也的钱袋,心中的疑惑如泉涌出。 这个看似浮华的男子,难道是想用这种方式赶走自己吗? 一个京都专擅吃喝玩乐,花钱如流水的浪荡公子,一般书生自然不愿与之结交,说不定心生鄙夷,跑得比兔子还快,纵然真想报答,钱袋也撑不住。 但她有前世的经验,明白绝不能将云玖当作普通的浪荡子看待。 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他那身绝顶功夫帮忙,她都要留住他。 不就是花钱嘛,我有钱啊! 何况千金散尽还复来,作为一个一年来反复重生的人,她可太快乐了,这一年纵然将相府搬空了,能达成目的,那也值得。 何令儿并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再一次重生,不过她经历生死,对钱财早已置之度外。 何况,若是万一不重生呢?那自己更得花钱保相府平安了,为了改变悲惨命运,多费些银两,算得了什么! 见云玖正想走掉,她赶紧挤出一张笑脸,拉住他道:“云兄……小弟今日与你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不知……不知云兄家住何处,我温习功课隔些时日便要放一日课,反正小弟在京中也没有其他熟人,到时候还想随着云兄领略京中乐事,还请云兄千万勿要推辞。” 她又着急地解下腰间那枚明珠,递了过去,道:“以此为信。” 云玖长久看着她,终于伸手接过那枚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好。” 何令儿的心中瞬间充满了喜悦,一块石头砰然落地,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她兴奋地拉着云玖:“那我们说好了!隔些时日我来找你!” 二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旁人眼中这一幕十分怪异:一个红尘游戏的公子哥和一个贫寒的书生并肩而行,谈笑风生。 然而这二人却仿佛无视了世人的眼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路过去,街市灯火渐稀,眼前景色比不上元宵那一夜的火树银花,鱼龙花灯繁华炫目,但却也最好,免了其后那些潜藏的惊心动魄,阴森算计,家人罹难的记忆一旦复苏,便时时刺痛何令儿心上。 她不愿再想起赵元沾那副虚伪面貌,甩了甩头,却目光禁不住被路边一个顽意摊子吸引。 那摊子上各色小木人刻得手法虽然朴拙,却蕴涵一股天然之气,它们或坐或卧,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有的在挑水浇田,有的在磨面舂米,有的则是手捧书本的书生,还有手持算盘怀抱元宝的富态掌柜,每个木人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何令儿的目光在这些木人之间流连,心中甚是喜欢,不禁露出了笑意。 摆摊的是个中年憨厚汉子,见何令儿喜欢,笑道:“这些小木人都是我亲手刻的,这位公子若喜欢,便带些回去把玩。我也要收摊回家吃饭了。” 何令儿惊道:“你竟还未吃饭,那好,你这些我便全都包……” 一句话还未说完,戛然而止,她的手伸到荷包处握住再拿不出来。她尴尬地望着云玖,眼中带着求助之意。 云玖会意,微笑道:“今日既然让贤弟慷慨破费,这个顽意就算我送给贤弟的。” 说着,云玖专注打量了片刻,伸手捡起一个木头小人:“就要这个。” 第44章 第三世 相府娇客 那是一个骑马纵跃,衣袂飞扬的少年将军。 骏马后腿健壮挺立,前腿高高扬起,马背上人轻甲带盔,御马之术显然极佳,身姿随马挺起毫不费力,意态潇洒明快,又有几分慷慨豪情。 摊主击掌赞道:“公子眼光是极好的,这也是小老儿众多作品中最喜欢的一件。” 何令儿以手心摩挲过御马小将,那木雕已打磨得极为光滑,桐油浸润。 她情知是自己说爱打马球,云玖记在心中,但这木人意态流动,仿佛自有生命,她越看越喜欢。 云玖利落付了钱,何令儿将木人贴身放好。 云玖送她到距相府二街距离,何令儿反复问他,他只说自己是宣节校尉云神机的庶子,约好十日后再会,便转身离去。 何令儿今日实在意外之喜,她情知宣节校尉只是个从七品官儿,在京城中朱雀大街上驾马奔一圈,都能踢到十个比云玖爹官大的,自己既要报恩,又有求于云玖那一身绝顶功夫,到时候请父亲多多照应那校尉一些,应当不是难事。 这一日她晚间休憩时睡得极为香甜,仿佛纷繁长卷千千万万的绣痕丝线中,她终于格界定下了第一针。 第二日一早,何令儿早早去请了安,回清漪园内自己用早膳。 她懒洋洋舀着一勺绿莹莹稻香米粥,配上鸭脯干丝,细细品味。 她上一世见玉爻虽然孩气年幼,但心地纯粹,没什么不良心思,便将她也提了作贴身丫鬟,算是给玉翘帮忙补漏。 玉翘开始时有些诧异,后来熟了,反而跟玉爻相处融洽,如同姐妹。 这时候,玉爻玉翘在旁伺候,玉翘便屏退其他人,左手将玉爻一拉,附到何令儿近前,神秘兮兮地凑近。 “小姐,你还记得昨日我跟你讲,我自府君书房取物件回来,听说了一桩事儿……” 何令儿抬头含糊道:“你每日价都能听说十件八件事儿回来,玉爻也出院去替我办事,不见她像你这般聒噪!” “这事我倒也听说了……” 玉爻细声细气一句话,将何令儿险些噎住,“小姐,你还是听听罢。” 玉翘得意道:“小姐,这事只怕府君还未和你说,昨日倒是想找你,又恰逢你不在,我便先扯谎搪塞总算过去了,你还是心里有个底,提早作个打算。” “什么打算?我听你说得也不像紧急事儿。对了,倒是有件更着紧的,你再换些碎银子,我下次出府用得上。” 玉翘大吃一惊:“什么?!我刚拿出去叫府房称的散碎五十两银子,你出去买了什么能一夜花光?几家成衣铺这个月的新衣还没出来,外面的首饰也不如咱们府上御赐的好,有什么可买的?” 说着她转头向玉爻问,“你掌管园内衣着细软,说说小姐昨天带回来什么金贵物儿,让我也见识见识。” “昨天回来时,小姐什么额外宝贝也没带。” 玉爻摇头,随即想起什么,又细若蚊蚋声音道:“今天早上我倒是看见床头多了个木头雕像,好像从前没见过。” “尽说些没用的。” 玉翘斥道,“破木头扔了便是,咱们府里垫桌角也不缺它。” “别扔。”何令儿正色道,“那就是我五十金买回来的宝贝。” 啊! 二女惊呼,一先一后扑过去看那御马小将木头人。 玉翘暴烈性子先按捺不住:“小姐你这是给人坑了,带上府兵,咱们今日找那货郎去,不打得他吐五十两血这事不算完。” 玉爻眼望那木人半晌,弱弱地道:“我倒觉得这小玩意有股凛然正气,挺好看的。” “呸,丑死了!”玉翘不屑。 “你们不懂,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木头人,这是钥匙,是供奉,是我成就大事的第一块敲门砖!” 何令儿笑得欢畅,玉爻玉翘虽不明其意,但看何令儿一副‘你们放着别动’的护短架势,不敢再提找货郎算账的事。 还是何令儿先吃完早饭放下调羹,将对话拉回原来的轨道,懒懒道:“说得十万火急,忘得无声无息,玉翘你这记性未老先衰,我看该多吃点核桃补一补了。” “啊呀!” 玉翘一拍脑门,“这事真真地是十万分重要,我是急着要说的,都怪你们打岔!” “是是,都怪我们。” 玉爻细声道,“姐姐你快说罢,你再不说,我都要忍不住了。” “我前两日就着急要说的。” 玉翘终于开始进入正题,“我那日从府君身边伺候的侍卫那听说,府君似乎有意要将一个门生举子,招为,招为……” “招为什么?”何令儿疑惑地追问。 “哎呀,就是你们文绉绉说得那个词,我一时想不起来……” 玉翘敲着脑袋,叫道,“对了,娇客,就是娇客!就是你们称呼女婿的那个。” “啊?”何令儿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回想前二世父亲话风,她突然想起来,倒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当时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半是无奈与失望,也就未曾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来,难道这件事,是自己这一世来与父亲刻意修好引来的添头? 何令儿经历了赵元沾一事,此刻只觉得男女之情皆是虚妄,原本世事铺陈,有条康庄大道,外人皆觉得这条路不错,自己也觉得尚可接受,朦胧理会了些情事,但才初萌芽,便被生生斩断,还是以如此惨烈惊心动魄的方式,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下再不敢想。 何况面前还有个重生要解决的天大谜案,谁还顾得了其他,何晟若是有什么想法,就随他去。只要自己应付一下就可以了。 她打定主意后,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她心中却有些恼火。 父亲竟然没有和自己商量这件事,就已经让下人们窥得意图,传得沸沸扬扬。 看来,父亲心中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什么都不和自己商量。 这一世,自己虽然得到了他的好感,但却还没有到可以和他谈论时局大事,坦诚相对的地步。 漫漫征途尚未成功,自己必须要更加努力。 第45章 第三世 弹压玉翘 玉翘听到何令儿淡漠的回复,惊愕得手上的东西都摔了。 “难道府君跟你说了,你……你竟然同意了?陈留王这些天来找你,你都推了不见,反倒要嫁一个书呆子?” “不是书呆子,是举子。” 玉爻细声插了一句,“我听说很有才呢,府君总夸他。” “呸,小姑娘懂什么。” 玉翘不屑的嗤笑:“咱们小姐身份尊贵,那肯定要嫁皇室的,再不济,也得是高门世家的嫡子,一个寒门举子,再有才华能怎么样?等春闱中榜,得个出身,放出去做个七八品的小官一步步干起,呵,拿什么跟皇子比? “玉翘姐姐,我听说……英雄不论出处,咱们府君不也是靠科举上来的?” “呸,你怎么总说些糊涂话!” 玉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敲了玉爻脑袋一记,“你要喜欢,回头就给你找个穷书生配了!让你上伺候他家病卧在床的爹娘,下面照管七八个兄弟姊妹,再生几个小崽子,哼。等你夏天流着汗给他们浆洗衣裳,冬天顶着通红的萝卜手去井里挑水时,你再跟我谈什么英雄不论出身的鬼话罢。” 盈光满室,微风不至,只有屋内一缕瑞和香幽幽地侵润衣衫,何令儿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堵得慌。 她深深凝望了玉翘一眼,随即转开眼对着床畔,故作无谓道:“那只不过是阿耶随口的想头罢了,也不值得你俩当个正经事来说。” 玉爻闻言,乖巧地不再出声。 而玉翘则如获圣旨般,笑意盈盈:“这才对了,我也说小姐眼明心亮,哪里会放着陈留王这样京中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不选,却去选个什么举子的。” 何令儿起身,随手披了件简素的淡秋香妃色镶边罗衫,斜睨玉翘,随口戏谑道:“我若说,哪怕是宁可选那个举子,也绝不会嫁陈留王呢?” 玉爻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而玉翘更是惊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手里的青瓷碗‘当啷’一声,直接摔在地上。 何令儿淡淡看了一眼,心里颇为可惜,想起前一世自己屋内被大理寺与御前司查抄一空,如雪洞一般时,想要一个这般品相的汝窑釉色天青碗,亦不可得。 “你你你——你难不成昨夜回来太晚,受了风寒,烧糊涂了?”玉翘说着伸手去摸何令儿额头。 “嘁!”何令儿轻轻打一下玉翘伸过来的手。 “父亲想为我选婿,我都未必答应。你倒是主意大,能在这园子替我做起主来,我看你的心只怕比他还急,要不然让你们先论辩一回,来定我的终身可好?” 玉翘惊觉自己忘情,讪讪地收回手笑道:“婢子怎么敢?” “那就好。”何令儿缓声温和道。 玉翘想想,仍不解心中疑惑,她想努力掩饰脸上急切神色,避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嫌疑,但看来并不成功。 她拉住何令儿衣袖追问:“这,这是为什么啊?陈留王对你可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何令儿坐在榻边,取过沐巾来净手,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嘴角慢慢渗出一丝笑意:“他对我一片真心,你怎知道?” “那还用说?他那天跟你认识之后,就时常往咱们府上走动,送来的都是稀世珍宝,稀罕玩物,有些甚至我都从来没见过,‘莳花七郎’人生的俊俏,又是皇子之尊,京都城里的小姐连做梦都要排队等着嫁他,可他却只对你这般殷勤,你说这不是一片真心,却是什么?” 何令儿摇头:“陈留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啊?”玉翘愣住,“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何令儿转过身来,面对着玉翘和一旁沉默不语的玉爻,神情严肃。 “你们记住,以后在府内,少谈及陈留王的事。府君身在朝堂,有许多复杂纠葛需要处理,我们身在内宅,万万不可掺和其中。” 两女听着虽不明其意,却觉得仿佛颇有重量,均点头应下:“是,小姐。” 何令儿心中百味杂陈,她本十分不愿想起陈留王,却禁不住他隔几日便来府内晃悠。她十分头疼,却有时迫于身份,不得不虚与委蛇见上一面,应酬几句。 竟然连回到园内,也让她不得安宁,看来势必要敲打一番,尽快解决玉翘的事情了。 计划中千万因由未明,万千事项待办,可自己却似乎还是在漆黑暗夜中苦苦摸索,见不到一线天光。 何令儿有些头疼,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放在心中筹划的事由越来越多,她那颗心每日愈加沉重,面上却不露出来,这种韬略隐忍,倒是新鲜。 何令儿心中并不明晓,赵元沾为何要不惜以己身为饵,来陷害何府满门。她猜了无数因由,一个个提出又否定。 赵元沾身为郡王,官家赏识的七皇子,难道会受人胁迫? 若真是受人胁迫,那背后又会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这让她不敢深想。 她话中暗示,先让丫鬟们发散开去随意想象罢,求得今日一日的清静。朝堂纠葛,总比神道梦境又或重生转世,来得有说服力,臆测空间也大得多。 自从此次重生之初,她在林夫人房中那受挫一跪,她便领悟了曲道而行的道理。 何令儿自小金尊玉贵,单纯不爱拘束,房内玉翘又是个能拿主意,敢拿主意的‘倒骨刺’脾气,所以何令儿虽是主家,有时候玉翘却说话更有底气些。 今日何令儿正好借此机会树立自己的威信,日后处理事情也会更加方便。 她早已有了这样的打算,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正好借着谈论赵元沾的话题,她终于开了口。 玉翘隐隐感觉,小姐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但究竟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 “好……我明白了。” 玉翘叹了口气,“小姐……你真的不喜欢陈留王吗?那个举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见过他吗?” 何令儿哑然失笑:“那个人我连见都没见过,根本是没影的事。” 玉翘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她低声说道:“可是,我听到你之前说,你宁愿嫁给他,也不愿嫁给陈留王。我还以为你……”她的话语有些犹豫。 “你们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用心将园内事情料理清楚才是正经。” 何令儿根本未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前二世,何晟确曾提过几句这个念头,但得知她与赵元沾两心相悦后,便再未有任何举动,估计只是清流为官一点念想罢了。 何令儿对朝中权势制衡之事不过一知半解,她并不懂何晟身为一国宰辅,为何不与皇室或是其余重臣联姻,而有意选这么一个听起来平常的举子。 难不成,这人真的光辉熠熠到令人心折? 还是何晟遇到了什么事情,才让他选了这看似抽身退步的一着棋? 她想不懂。 “那人不要紧,回头我回绝了阿耶便是,说这么多,我可要收拾去书房了。” “哎呀!” 玉翘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忙道,“玉爻你快将小姐的那些书抱好了随她过去,我且去厨下看看,今日午膳给小姐弄些调养身子的汤水来。”急急下去了。 何令儿满心都是如何让何府避过阴谋乱祸,再没有心思考虑什么情爱姻缘,这几日她实在是累得狠了,回想着今日这些事,本打定主意,想装作木讷无心回绝了父亲,谁知这一日她去书房,却未曾遇到何晟,下人只说他有公事出府去了,何令儿心想这样更好,少了麻烦。 谁知就在第二日一早,何令儿去书房请安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第46章 第三世 初遇柳君 在柔和春日中,何令儿漫步于蜿蜒回廊,婉转往书房走,日色熙暖,映得相府花园中柳拂点点春色。 远处,一个身影逆着光影缓缓而来,一袭竹青色衣袍衬得人如萧疏轩竹,隽爽风姿轮廓映入她眼帘,清逸出尘,面貌倒笼在暗阴中看不清楚,何令儿一愣。 那人遥遥望见有女眷行近,早已退避一旁,躬身行礼。 何令儿瞄了一眼,见他礼数甚诚,垂首只道问安,她便也不多说什么,匆匆回了一礼,自行往书房去了。 她近日来与何晟的关系略为缓和,虽则还无法对政事加以置喙,但何晟已觉得这个女儿转了性,颇有些可造之材的意味,常有勉励的言语。 何令儿前些时日从书房中取走了《贞观政要》,想着今日阿耶必要考较,进去便主动攀上何晟手臂撒娇道:“阿父,女儿有些书中之意不明白,还要向您请教。” 天朗气清,日光温暖而明媚,将阔达书房内卷帙浩繁的书籍纸张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翰墨清香弥散室内。 何晟仍身穿那件家常暗绛便袍,坐在红木太师椅中,因身材过分瘦消清癯而撑不起来的宽大袍袖垂在地上,整个人也如一根红松木般枯槁挺直。 他手中正拿了一份折子在看,见何令儿贴上来,难得脸上露出温和笑意:“适才门口出去的那人,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何令儿应道,随即便反应过来,难道便是他? 果然何晟颔首道:“你觉得那人如何?” 何令儿老实道:“他低着头,没有看清。”心里却在思考,该怎么推却父亲的‘一番好意’。 “我就知道此人知礼守节,是个地地道道、端方持重的君子。” 何晟赞赏道,“你容色出众,京中皆知,无妄君一个青年男子出入内院,却能谨守客道,保持君子之风,不惊扰女眷,委实难得啊!” 经何晟说来,何令儿回想确实如此,自己当年年幼,有一次偷偷溜出相府,刚一上街便引了千百百姓来围观,几乎吓哭,后来托人去请了杜衡和家丁来,一路保护下方才回了相府,此后才有了乔装易容的念头。 这么说来,此人倒真是与众不同,自己迎着日光过来,他自然看清了自己容色,却不动声色不失礼数,并未多言一字一句,可见性情沉稳,也无攀附之心,不禁令人心生敬意。 “无妄君?” “不错,此人姓柳名彦真,字无妄,应天府人氏,去年秋闱乡试中了解元,今年春闱若是不推迟,恐怕现在已是殿试授官的状元郎了。此人才华冠绝京华,每每与我论及政要机务,常有过人之见。这等良才美质,我也是多年未曾见到一个。” 何晟一说起来,颇为激动,那双瘦削低陷的细目中现出璀璨光彩,“令儿,你近日来用功勤勉,若有什么不解之处,不妨……呃,与这位无妄君探讨一番,必有获益。” 何令儿心下明了,原来是何晟看中了这位适龄高才的人品才华,估计着春闱将近,先做准备,想抢下个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来作女婿。 倒不知道上二世中,这位柳彦真才子,到底金榜上录在了多少位,可登科了没有。 何晟官居宰辅兼尚书右仆射,这位才子能时常拜访,出入内室,已可算是他的门生,能得到何晟‘冠绝京华’的评价,想必并非凡品。 看何晟皱纹绽放,满目放光,看来确实是真心感念考学出身,读书人的惺惺相惜,喜爱提携,确是对何令儿的一番真切好意。 何令儿心中释然,她当下最重要的是哄好父亲,从父亲口中,套出些何府被陷害的内情来,她才不想节外生枝提什么招婿的事,于是眼珠一转,开心笑道:“好啊,只不过女儿还是更喜欢跟阿父学嘛,阿父贵为当朝首辅多年,经过了多少风急雨骤的实际历练,那些年轻一辈虽然有些才华,但毕竟初出茅庐,怎么能和阿父相提并论呢。” “令儿啊,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谨记‘新竹高于旧竹枝,雏凤清于老凤声’,我自知肩头任重,须得为天下公,选贤与能,怎能倚仗着几分年纪作势!” 话虽如此说,严肃如何晟,脸上也不禁隐约露出一抹笑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晟只觉女儿近日愈加懂事,似是开了窍一般,心下深喜。 天下才子常有,而女儿只此一人。 何晟随即将赏识招婿之事暂且抛开,招手道:“贞观政要你看的如何了,是那几句不明白,过来我与你分说分说。” 何令儿一笑,跑过去将手中书翻开指道:“便是此处,这里说‘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 第47章 第三世 结伴游历 何令儿扳着手指数,到了十日之期,便打扮了去赴云玖之约。 云玖依然在上次的糖水铺子门口等她,他今日换了件白地金银线绣轻薄春衫,依然是那副富家公子的做派,带她穿梭在各色铺子中游玩。 何令儿真不知道,云玖有没有看穿她的乔装。 她对自己那点微薄信心,在前二世的惊涛骇浪中早已动摇得脆弱不堪。 若说云玖看穿了,他却又不说,反而带她出入青楼歌舞坊毫无忌讳,大喇喇地旁若无人,若说他没看穿,云玖却又并未真与她一起狎妓作乐,不过听听曲儿,调笑两句,偶尔人群挨挨擦擦时,还会为她挡开那些可能沾到她身上的手脚。 这段时间相处,何令儿愉快的如同身处温泉水中一般舒适自如,渐渐放下了心中防备,随着云玖一同探索着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云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对于各种技艺都有所涉猎,无论是投壶、骑射、赌术,还是其他杂艺,他都能轻易上手,做得有模有样。 何令儿只觉有趣,长了许多见识。 京都之内何处好吃,何处好玩,何处好看,她随着云玖一一探清,履足亲至,笑闹无忌。 他们两人行迹奇异,一个一望即知是富家公子,一个看去灰头土脸的穷书生,几乎倒和他们的真实身份反了过来。 两人出入自由,谈笑风生,常常引得旁人侧目,但何令儿倒不在意,云玖自然更加无谓,丝毫未曾阻碍他俩勘察玩乐,踏过京都每一寸土地。 然而,何令儿始终无法开口,提及她的真实身份,还有那群黑衣杀手的事情。 一旦提及,就意味着她必须说清楚此事与何晟、七皇子、王河山这些人的关系。 这些任一个都是朝堂上呼风唤雨,挥一挥袖便风起云涌,跺一跺脚便地动山摇的主儿,她若是一个平常赴京赶考的书生,又怎么能与这些人扯上瓜葛? 她一张嘴求云玖援手,这种愉快无拘无束相伴游玩的日子便到了尽头。 她自幼被管教得严,有几个贵女密友如郡主郑姣等人,均是世家簪缨能接触的人中挑出来的。再不然,她也只能见见适龄的青年男子了,如赵元沾这般,还是自己撞上来的。她板着手指数,根本数不出一个毫无干系的纯粹朋友。 如今结识了云玖,她几乎沉溺在这难得的闲适自在中,有些贪恋,因此她三番两次想开口,却又到了嘴边生生咽下。 她告诉云玖,自己姓何名令,祖籍应天府,前两年中了乡试,如今倒也不着急应考,家境殷实,先来京城游历长些见识,一番话说得不尽不实,漏洞百出。 云玖微笑着听她说完,没有嘲笑也没有质疑,只是淡淡地说:‘既如此,萍水相聚,短暂结伴游历红尘也好’。 他的语气中透着洒脱,仿佛一切都无所谓。 何令儿渐渐心中也给自己找了借口,虽然上一世云玖救了自己的命,但上一世的恩情并不代表这一世他们就能成为朋友,自己想求人家帮助,总得先交结为友,才好开口,若是一见面便冒昧请对方保护协助,那也太无礼了。 何况她去探云玖的深浅,云玖总是随意开脱‘不过街头看你危急,随手扯了张木桌罢了。’ 她看着云玖那副俊美无赖的笑容,哪里有半点绝顶高手的样子!实在不知该怎么破题。 渐渐绿叶铺满了枝头,繁花似锦更为绚烂,从远方流入京都的风中暖意袭人,提醒着她夏日就快来临,一年并不是个很长的期限。 何晟和林夫人依旧如古井无波般,延续他们前二世的生活,何晟开始时而与何令儿谈及政事,林夫人被何令儿严词拒绝几次后,也仿佛放弃了攀附陈留王联姻的念头,何令儿只觉心胸阔爽,俯仰皆惬意。 在这日复一日的流水悠悠中,唯有一点瑕疵令她烦闷不安,那便是陈留王依旧日便来府上拜访。 何令儿想起他上一世临别,喜房中言语闪烁,漏出一鳞半爪的暗意,只恨得切齿。她只觉若沾染他的事都是扎了手,不想再去触碰分毫。 他送来府上的诸般心意,何令儿十有九拒,纵然偶尔收下两件,也是仔细察看后封了起来让玉爻看管,再不挂念。 日子晃悠到了立夏,何令儿终于下定决心。 伸出头来,左右要砍一刀,还不如自己麻利主动些! 许多事儿若再拖下去,只怕她到明年又是白活一世。 “什么?小姐你要着女装出去?” 玉翘玉爻齐声惊呼,“那可不成,你得带我们一起!” 这日午后惠风和畅,日光熙暖,何令儿坐在梳妆案前,看着满眼珠翠珍稀之物正在出神,听她们这么说,摆手拒绝:“我自己去。” 看她俩还不死心,何令儿突然想起来什么:“玉爻,你去将我特制的那顶重纱帷帽取来,要月白的那一顶。” 玉爻往旁边箱笼上看一眼,弱弱道:“这顶是今年新做得的,纯白素纱,能使。” 何令儿摇头:“月白柔和,配我衣裳,你去库房找找。” 玉爻无奈去了,何令儿又对玉翘柔声道:“有重任交代给你,帮我将房内三座架子上那些歌舞古卷好好的整理妥当,我回来要看的。” 玉翘本想反对何令儿独自出门,但听闻有此重任,果然如上一世般,答一声好,开始替何令儿挽起万千青丝,仔细用象牙梳子梳理齐整。 午后日光熙然,晴空一碧如洗,坊亭外一色绿杨柳,阴凉凉地与外面喧嚣划断开两个世界。 何令儿暖杏色丝衫,翩然如朝霞流云般展动,在日色下折射出如霓虹般光彩,浓密乌发用一根金色丝带系住,垂在身后。 她头戴帷帽,在闹市不远处的一座坊亭中等待,心情却不似景致般静谧怡然,竟有几分忐忑。 正拨弄帷帽下碎发,她听得空中一声鸟鸣,抬首一看,是一对雁儿比翼盘旋,心下掠过上一世犹念‘愿为双鸿鹄,展翅起高飞’但求知音时的天真,然而上一世的种种纠葛已如烟云,她淡淡转过头去。 自己后来惊变陡生,暗黑沉渊,全数由此而来。看来沾染男女情爱,并没有什么好处。 自己倒是因缘际遇,得了云玖的相救之恩,按说该当报答,可钱财珠玉,似乎又非他所欲,那一日之后,云玖出行再不让她破费。 何令儿也曾隐约提起,他父亲校尉云神机,可愿仕途腾达,可才开了口,便被他巧妙截断引到了其他事上,也是十分无奈。 这人可真是奇奇怪怪,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何令儿心中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向云玖坦白自己的身份。 毕竟这一世护住何府,保全爹娘,不要误中奸计才是正事,其余一切,尽是禁锢掣肘。虽则心中将利弊想得清楚,她仍觉一阵无来由的紧张。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然而来的不是云玖,却是一个垂髫幼童。 他跑过来还未说话,先将一张字条塞入何令儿手中。 幼童嬉笑道:“有个漂亮哥哥让我给你的。”随即咬一口手里的粉蒸果子,一溜烟跑开。 何令儿狐疑满腹,将字条打开,却见一笔俊逸小楷如金石锋锐。 “有事需书生代写家信,烦请一助,明日此时此地。” 看你这字挺见功力,也不像需要请别人写家信的啊! 何令儿腹诽连连,不知云玖又弄什么鬼,神神道道,每出意料之外。 若说是有急事离开,却也不对自己说一声,若说是写家信提笔即成,又为何约在明日? 她满头雾水,跺一跺脚,只好怏怏回府,卸了钗环躺倒,随手捡了本书读了两页,晚饭也没吃,便胡乱睡了。 第48章 第三世 呆头白鹅 第二日却是个灰蒙蒙阴霾天,万物皆灰暗。 云玖到约定地方时,正看见同样灰扑扑臊眉耷眼的何令儿,自然还是那身布袍书生打扮。 云玖眼角懒懒扫了她一眼,唇上噙了一丝笑意道:“贤弟怎么恼了,是怨我昨日失约?” 何令儿只觉心里下过了一场暴雨,又似没下透,仍闷闷地堵着,看云玖旁若无事的模样更是窝心,只好陪笑。 “云公子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日理万机,四处等着你的人只怕很多,我也不算什么。” 云玖啧地一声,漫卷衣袖状似无心地挥一挥,眼眸微深,停了片刻才道:“我倒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昨日走在路上,突然见到一只呆鹅,见它临水弄影,梳理羽毛挺欢快的,就停下来看了一会。” 何令儿愣住了,云玖竟然只是为了看一只鹅而失约? 她脸上笑意如烈日下绵冰一样融化,眼看着要挂不住,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那鹅很好看么?在哪里?” 云玖挑眉想了一想道:“好看么……倒是挺好看的,毛色雪白,脖子纤长,就是两个翅膀扑腾得不太老实,我想去捉时,它已然飞走了,你只怕今日是看不到了。”说着似乎颇为遗憾。 何令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轻声道:“这样啊……”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突然又变得愉快起来。 她将手头两个食盒递过去笑道:“听你说要代写家信,想必是相熟的朋友,备了些糕点果子,不成敬意。” 云玖随手接了过来,打开瞥一眼:“如此精巧别致,倒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你有心了。” 何令儿微微一愣,她本是出自世家,做派自然,这只是她日常的礼数。今早她让厨子准备了这些点心,特意选了普通的食盒装着,本以为并无不妥。此刻她有些愣住,掩饰道:“不过是寻常手艺罢了。” 她心想,莫非寻常书生家中是没有厨子的?听说过市井传说‘皇帝老儿用金锄头’的笑话,难不成,自己也是个笑话? 好在云玖什么都没说,只是称赞之后默默提着食盒,抬手指了个方向。 何令儿跟在他身侧,云玖放慢脚步与她同行,两人随口指点京都风物人情。 何令儿心情愉悦,想到什么便随口说出。她兴致勃勃地笑道:“你知道么?咱们上次去赌坊,我听着你摇骰盅,感觉倒和琴律五声有些相似,这凤籁竹音,也要依靠弦柱木质,其实倒是一个道理,就好比你那骰盅摇的快了,骰子落地音最轻者,定为羽音,再盈跃中带了一丝沉浊,定为徵音……” 云玖含笑听着她雀跃的语调,两人步履轻快地走过几条街市。 周围的喧嚣渐渐消失,民房街道也变得越来越破落。何令儿终于抬头注意到周围景色的变化。这些地方她从未来过,与云玖平素踏足的地方大相径庭。她好奇地问道:“云兄我们要去哪里?” 云玖随手一指“前面便到。” 说着熟练转过街角,绕个弯子,从一户人家的院墙后沿钻入一条窄窄小路。 小路一边是后宅院墙,一边是极细巧一条流水沟,应是京河中一条小支,数不上名字。 此处极其偏僻,水沟中流水脏污,泛着细细密密的绿色泡沫,还从上游不时飘来杂物碎屑,肮脏不堪。 何令儿鼻子翕动,阵阵臭气隐约飘来,显见住在此处的,肯定并非什么富贵人家。 她不明所以。 云玖带她出入市井繁华之地,也多有人与他相识招呼,虽然云玖应酬得宜,但何令儿出身官宦门庭,自然能看出那些人不过是酒肉朋友。不过,他们也都算得上有来历的子弟,哪一个也不像能住在此处的。 云玖从未带她去过云府,如今想来,他似乎从未主动提及过家里人,但云神机既然至少是个宣节校尉,大小也算个官儿,想必更不会家居此处。 云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想法,主动开口道:“是我结识的一位阿嬷,她不识字,想央人为她写封家信。” “咦,那你为什么不随手帮了这个忙?” 何令儿疑惑,他又不是不会写。 云玖懒洋洋抿了下唇角:“你是何人?” 这个问题让何令儿心中一颤,难道云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开始犹豫是否要坦白,然而当她抬头看向云玖时,却发现他容色依旧淡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眸色深邃如海,蕴藏万千星河,唇角勾起,低头看她。 她与他对视一瞬,赶紧低下头来,烽火戏诸侯,长得太好看的人,的确不应该乱笑。 她勉强镇定:“小弟应天府人氏,自幼开蒙读书,前年中了乡试,来京……” 云玖含笑打断:“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查你户籍。” “啊?”何令儿愣住。 “你说你是个读书人。”云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让读书人去帮写家书,有何不对?” 原来他并没有看穿她的身份,只是喜欢开玩笑罢了。 何令儿暗暗吁一口气,支吾道:“可我看云兄谈吐风流,想必才学也是极好的……” 云玖笑道:“京都人杰地灵,大国风华,又有各种美食美景,我每日游玩忙得很,哪有工夫。” 何令儿心中疑惑渐深,要不是前世见过他,眼前这人看上去,真是个彻头彻尾,嬉戏红尘,十分讨厌的浪荡子! 但她可记得,这家伙在郊外暗夜雪夜中出现,如鬼似魅,还说着黑无常的话儿来逗她! 他流云挥袖,功夫高绝,却自称是个大夫,将她骗的团团转。 如果何令儿重生,需要赶紧将前几世的所见所得记录下来,她一定要谨记写上,云玖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小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何令儿低头看着云玖的白缎快靴上绣着的三色祥瑞云头,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让她再度重生,刻意来查探情况的话,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所认识的世界只是冰山一角。就像在暗夜中只能看到微弱的光亮和狭窄的路,却完全不知道在那些无光之地,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和无尽的可能。这些人和事原本与她的生活毫无交集,但现在却紧密相连。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拓展和觉醒。 何令儿默默地走着,内心波澜壮阔。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和可能性,而她愿意去探索、去发现、去拥抱这所有的不同和变化。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第49章 第三世 破败坊市 云玖带路,终于穿过一处石桥,二人走进被水沟单独隔断的一个坊市。 进了坊门,何令儿立即睁大了眼睛,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斥各种人间众生相的崭新世界。 路边一个老人满脸癞疤,少了一只眼睛,正悠闲地斜倚在墙角编柳条筐。 身前几个小孩,破衣烂衫,脏污满脸,拿着树枝木条正天真喊叫着嬉戏追打。 在不远处,一对像是夫妻的男女正忙碌着,男的用泥塑出一个个小娃娃,摆在空地上晒干等待进炉烘烤,女的则用一只秃笔,沾着颜料,为烤好上了底坯白的娃娃细细描画。他们的皮肤黑黄,衣着破烂,但那描画的娃娃却有娟秀的眉眼,还带着丝丝笑意。 这里,贫穷、破败与快乐、和谐共存,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比。而这种对比,恰恰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写照。 云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他轻松地牵着何令儿的手,领着她穿梭于狭窄的街巷中。看着她好奇兴奋的眼神,他不禁笑了起来:“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何令儿在冬夜寒地中打过滚,见过如雪洞般天地颠覆的家,住过诡谲恐怖的地下监牢,如今到了这个破败坊市,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触动,原来众生相,天地间,皆是经历。 她笑着点点头:“京中七十二坊市,我听闻朝廷有专门划分过。这里是安置退伍兵士和眷属们居住的坊市么?” “你眼神倒好。” 云玖神色如常淡淡道,“此处名叫福寿坊,其中居住的有退伍的兵士,也有他们的眷属,不少人身有残疾,生活十分艰难,衬着这个名字,倒是讽刺。” 何令儿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为国有功,却落得生计如此艰难,莫非官中也不管么?” “你……是读书人,也该知道些国计民生。” 云玖眼神缥缈,落入遥远如发了霉斑驳污浊的天空,敛了笑意。 “官中倒有贴补,不过么,便如流水般层层渗减,最终淌到他们本人手中的,不过十之一二罢了。世道艰难,远非书中天地一般经纬分明。” 何令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她久居富贵安闲地,纵然读了些经史,看了其中描述黎民百端惨痛,为谋生计,纵呼天抢地而不可得,父母夫妻儿女生离死别的惨剧,但也只是书中遥远的故事。 她亲身经历过一次人伦别离,如今每每在梦中见到父母惨死,只能哭醒过来,暗自发誓要护住相府,但她觉得这只不过是赵元沾的鬼蜮阴谋,是私仇作祟,如今见到天地间这许多庶民百姓的苦痛,才知道人间皆苦,岂独一人。 她冲口而出:“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云玖瞄她一眼,眼底浅笑:“你现在不就是去帮忙,忘了么?” 二人谈谈讲讲,已走到坊市深处。 再过去,就是累土层山,这坊市本就是京城最贫瘠最边缘的所在,外有阴沟环绕,后有山壁隔断。在黄褐色的天险断崖下,有两处毫不起眼,狭小破旧的院落。 云玖指着其中一处,对何令儿说:“喏,那里住的祝婆婆,她儿子在延州当兵,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她要给儿子捎些衣物过去,再写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平安。请你过来代劳。” 何令儿看着那两间房舍院落,虽然外观破旧,但却颇为整洁。院门也修缮过,给人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 她有些好奇:“旁边那间房舍也是退伍军士住的吗?” 云玖脸上浮过一丝犹豫,有些尴尬:“荒废的,无人居住。” 何令儿心中疑虑,不禁多瞧了那间房舍一眼,明明见那院门整齐,院内也不破败,不似荒僻无人的园舍。 云玖立在祝婆婆院门外半尺站定。 何令儿看他凌然立在那里,如天上云,水底月,风姿绰约,犹如天人,倒真是与这破败坊市格格不入,突然悚然惊觉,刚才他们一路走入坊市,那些路旁人看他们进出,一点异样神色都没有,甚至还有不少人向云玖点头微笑。他必定经常出入此处罢? 她脚下向云玖所说那处无人居住的房屋挪动了两步,趋过去探长了脖颈,想一窥究竟。 “何令……贤弟,不幸你是个男子。” 云玖声音突然在她身后耳边响起,拖长的声音带着玩味笑意。 何令儿一惊,停下脚步:“为什么?” “你盯我盯得这般紧……如此有兴味。若你是个女子,倒也正常。只是你是个男子……多有不妥啊,多有不妥。” 何令儿感到脸上热潮涌动,幸亏有妆扮遮挡,否则脸颊的红晕定会将她的秘密暴露无遗。 她突然愣住,云玖已拖住了她手将她拉走:“我身如浮萍,往来于四海九州之间,京中只是暂住,此处更是偶而一顾,没什么好看的。” 何令儿脑中纷乱,不再说话,任凭云玖将她拉进了祝婆婆茅屋。 外面已是阴郁如太阳落山,屋内更是暗影沉沉,只有几缕天光照进来,一水灰色草泥墙显得乌突突地暗沉,破败土炕上一领草席,几件残缺简便木具也是暗色。 一位白发老妪,坐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木凳上,正低头缝补着衣物。 何令儿努力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件兵士穿在甲胄里面的棕色衬袍。 “婆婆,这是我昨日提起的何令,你有什么话写给大青,就跟他讲罢。” 云玖将何令儿带到桌前,何令儿掏出早已预备好的纸笔铺开,笑道:“婆婆,我是何令,您来说,我来写,保证将您的意思说得明白。” 祝婆婆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转向何令儿。 何令儿这下才看清楚,老妪银发飘零,佝偻着的腰背似乎已承受不住岁月的重负,脸上五官细细,眉毛细细,眼睛细细,嘴巴也细细,或许年轻时也有几分清秀,如今被皱纹分割下已经所剩无几,一笑起来,细长的眼睛眉毛深埋在皱纹里,一同画出弯弯的线条,倒也慈祥,何令儿顿时心生几分好感。 “何令啊,从哪儿来,可吃过午饭了不曾?” 祝婆婆热情招呼:“没吃的话,厨房还有些白粥和咸菜,将就着吃点。” 何令儿摇摇头说吃过,祝婆婆却又问了一遍。 云玖在旁解释:“婆婆眼睛有些模糊,耳朵也不好了,你且大声点说。” “吃过了,多谢婆婆。” 何令儿笑起来,她想起了自己远居郊外别院,已然糊涂的祖母,不知为何,她心中还有一块石头落了地,此处无论云玖平素用什么身份来往,确实都蕴含着几分真意。 神秘奇异暗夜中的绝世高手,京城内七品小官儿的庶子,风流不羁的浪荡子,心怀落魄兵士的侠义之人……还识得如此破落偏僻的地界。 何令儿越来越看不明白。 第50章 第三世 代笔家书 云玖寒暄几句,将糕点放于桌上,便要离开。 何令儿叫:“云兄,我写完信后去哪里找你?” 云玖突然身子紧绷,何令儿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奇怪,自己这平平无奇的一个问题也惹到了他? 他侧头道:“我在旁边院中等你。”便拉门出去,走得极快。 说着风流游戏不愿为写信费时费力,可带何令儿前来,却比他自己简单写信费力得多。 说着旁边那院无人居住,转眼便自己打脸卖了那是他的屋子。 这人真麻烦,冰山脸与风流面随意切换不说,还配了张时而能勾人脸红,时而想上手撕的嘴。 我要不是为了重生探查真相,哪会屡屡求着你说那些鬼话来骗我! 何令儿心中暗自腹诽,咒骂云玖一阵,又好奇他居然在这背人之处备了间房屋做什么,难道,他不住在云府中么? 她转过头去,目光扫视过寒掺破屋内的几件家什,后墙背山,房内昏暗,起身点了屋内仅有的一盏油灯,与祝婆婆搭话聊起来。 与祝婆婆闲聊一阵,何令儿得知她远嫁没几年便守了寡,小女儿出生才一年,丈夫就痨病死了,她一个人勉强拉扯二儿一女。 小女儿二岁那年,家乡又遭了灾荒,当时四岁的幼子和二岁幼女全都饿死,只有稍微年长几岁的大儿子祝大青活了下来。 她只得托一个同乡带着大青去投军找条活路,正巧那个同乡的家人告诉她,京中有专门安置边关将士家眷的坊市。 当年她们便商议了,结伴一路乞讨流浪,到了京中生活。 十几年过去,祝婆婆一直惦记着不知生死的儿子大青,前几年大青立了军功,升了部将,方才得到机会回来探亲,又寻到这里,母子团聚,抱头痛哭,但好歹也算是团聚了。 “一说起来,便说多了。” 祝婆婆抹泪道:“近来幸亏有小玖照顾,我也不缺什么,就盼着大青能还籍回来,在京城做点小生意,再娶个媳妇,我这辈子也就没有别的指望了。” ‘小玖’? 何令儿禁不住想笑,云玖黑衣冷峻,白衣浪荡,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她感慨之余意识到,看来云玖与祝婆婆已稔熟有些时日,说明他经常出没坊中。 “何令啊,你家里可好,还有些什么人哪?你上京来,他们一定也在惦记你的。” 祝婆婆絮絮叨叨了半天,突然想到了面前今日刚认识的书生,何令答话不多,是个好听众,祝婆婆很喜欢他,推己及人,便关心到了他的家人。 何令儿微微侧过头,不让眼中的泪水落下。她知道,无论自己走得多远,家人的爱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 她回过头来,无事笑语:“婆婆,咱们先把家书写了罢,也让大青早一日收到放心。” “是是是,你说我这一絮叨起来,就忘了正事。” 祝婆婆回过神来开始琢磨,“你就写,我儿,娘最近很想你,家里一切都好,有云玖照顾,娘的眼睛也不花了,手也不抖了,给你做了两件衣服……” 何令儿悄悄瞥一眼祝婆婆好像筛糠般停不下来的枯瘦双手,昏暗浑浊的眼睛,默然提笔写下:“大青见信安,家中一切尚好,唯念你安康……” 一个时辰过去,信终于写完。 何令儿幼承庭训,写这种文章倒也无需费脑,提笔即成。 其中倒是大半个时辰是祝婆婆翻来倒去的絮叨与嘱托,不过何令儿听得颇为感动,倒也不烦。 替祝婆婆封好信,收拾了桌子,何令儿柔声道:“婆婆,那我便走了,信我会替你送到邮驿,等有时间,我再来瞧你陪你说话。” 祝婆婆很不舍得:“一定要再来啊。” 双手紧握住何令儿的手牢牢不放,好在她手上一层厚厚老茧,皮肤又干皱,倒也感觉不出何令儿的纤手与男子大不相同。 在和祝婆婆的闲聊中,何令儿有意无意地打探着云玖的消息。祝婆婆的儿子常年在外当兵,云玖平时对她的生活颇为照顾。据祝婆婆说,云玖是云神机三房所出的庶子,多年来都不在京中,行踪成谜。 祝婆婆看他气度不凡,也疑惑过,他为何要来此处肮脏低贱之所,相助他们这些贫苦人,后来发现他待人并不骄矜,时而还贴补帮助坊中人家难处,大伙得了照应,见他不说,便也不问来历了。 何令儿脑中闪过云玖之前所说坊中事,似乎有个熟悉词语提醒着她,最近频频听见的,是什么呢……她有些恍神,想不起来。 她明白这些人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多半也不愿打听些与自己无关的闲事。他们可能都未必知道云玖的身份,更不知道他其实是位绝世高手,说不定还帮他们修过门,担过水,她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何令儿走到旁边那间小院,深吸一口气,纤手轻轻抚上自己脸容衣冠,看看无甚破绽,嫣然一笑,轻轻推开院门。 云玖风采卓然,推门进去便映入眼底,如斜阳夕照时天地间唯余的一抹灿烂余晖,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他坐在院中的木榻上,悠闲地品着酒。那姿态仿佛一位高贵的王公贵族,闲适而从容。身前放着二个半人高的巨大酒坛,一盘花生米。 何令儿走过去拿起坛中酒瓢盛了个满盏杯,在他身边坐下,品尝了一口,脸上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怎么?这竟是樊楼十五年的青梨烧!我去要过两次,老板都推说已经没了,云兄,你是怎么弄到的?” 宰辅女儿买不到的酒,一个从七品小官的庶子能弄到?好家伙,这京中简直是王八翻跟头要翻天了。 “我偷的。”云玖说得平淡,理直气壮。 “偷的?”何令儿愣住了,心中暗自感叹,云玖此人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能。 “没错,老板的私藏。”云玖微笑着补充道。 “哈哈,好雅兴……咦,这么多酒你怎么偷?” 何令儿不禁感到困惑,这坛子比一般的酒坛大得多,普通人恐怕连搬都搬不动。就算云玖有绝顶的内力,能够轻松驾驭这重量,但若想不引人注目地将酒搬出店外,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偷东西也有雅俗之分,愚者只会用蛮力,而智者要懂得移形换影,巧立名目,只溯源其根本,其余附着外物一律舍弃。甚至故布疑阵,转移视线。”云玖淡淡道。 第51章 第三世 偷瓜心得 云玖似是已经喝了些酒,原本冷峻轩昂的线条,在晚风中显出柔和舒缓,话也多了不少。 “我少年时,曾和一个人打赌,他有片瓜田,他说我要是能偷走他一个西瓜让他发现不了,他就把他家供了几十年那个铜香炉里面的香灰送我。 “呃?” 何令儿没反应过来。 “什么打赌?什么西瓜?什么香灰?” “那人说他瓜田里每个西瓜的位置形状大小花纹,他都清清楚楚,他每日守在地里,夜里也睡在棚中,但他其实清楚,我若当着他的面硬抢走了,他也无法阻拦。因此他立了个规矩,但凡他每日晨数,发现西瓜少了一个,也算作我输了。” 何令儿讶然睁大眼睛,又喝了一杯青梨烧。 “那岂不是你不但没法拿走西瓜,反而还得替他看管,不然如若夜里别人偷了瓜,也算你输。” 云玖点头道:“不错。所以他开始几天日夜不息地守卫,后来发现我没动作,他越来越懈怠,晚上熟睡的呼噜声都能传出二里地去,再后来他甚至想回家休息,只是早晨来点个数便好。那人记性也着实好,每个西瓜生在何处,形状花纹全数记得,百十来个瓜生根在他脑子里,有人动一动,哪怕转个半圈,他便会发觉。” 何令儿大感兴味地凑近过来,动脑筋道:“你若是用别的瓜换了他的,那他也能察觉?” “是啊。” 云玖眼眸幽深,想到往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斜倚在榻上,好在这张木榻甚是宽阔,何令儿坐在他身侧,也不觉挤。 玉山倾颓,沾染了人间情思,何令儿看得目不转睛。 她虽已与云玖熟稔,常在烟火红尘行走,但她总觉得云玖看似随和,却有一部分让人永远无法触及。 他绝少谈及往事,祝婆婆说他也只是今年才到了京中,那之前呢? 如今云玖竟提到年少时的顽闹故事,何令儿只觉如房屋主人为她开了一扇窗,一缕怡人清风顿时拂过她心头。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何令儿眉头紧皱,冥思苦想,却始终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每日深夜去瓜田中,记住西瓜的花纹位置,不伤瓜蔓瓜叶,只把西瓜拿起来从贴地一面切开一个小口,把瓜瓤挖吃了,再将瓜子填回去灌上水,最后将瓜皮填回原处,粘好一丝不错,花纹对得精确无误,最后再将瓜翻转过来放在原土壤上。别人日常巡查甚至拍打摇晃,均看不出一丝端倪,除非捧在怀中仔细观瞧才有可能发现。” 云玖懒洋洋道:“说穿了也十分简单,只是用心即可。” 何令儿愣了一下,突然拊掌笑道:“原来如此,我懂了……那人只说偷瓜,你偷瓜瓤也是偷,偷瓜子也是偷,为什么非要连着瓜皮一起呢?化整为零,妙啊!妙啊!” 云玖笑道:“我与他的赌期是一个月,一月之后我与他去瓜田,他打开所有西瓜都化成水的模样,当真十分有趣。” “咦?”何令儿凝神想了想,又爆发出一阵忍不住的大笑。 “那你一月之内要吃掉几十个西瓜,你……你也太……” 云玖一脸正经:“西瓜挺好吃的。” 何令儿笑得直不起腰来,连酒杯也端不稳了,扶在云玖身上咳嗽个不停。 云玖拍拍她的背,柔声道:“那你猜我为什么要和他打这个赌?” “因为你想吃西瓜?” 何令儿摇头,她倒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 云玖做事神鬼难料,她只觉得好玩,她其实连瓜田都未曾见过。 云玖淡淡道:“那人精明无谋,自大多虑,我激起了他的赌性,他自信绝不会输,问我要什么,我便随口要了他家的香灰,他觉得不值一钱,更高兴了。” “香灰?”何令儿有些困惑。 “是啊,他家有个虔诚信佛的老娘,几十年来都用上好的香,那香是檀香与沉木制成,还加了细叶灵香草,几十年来沉灰质地细腻纯粹,是上好的跌打药圣品材料。但那人狡猾又贪婪,我若是直接去要去买,他定然坐地起价,甚至奉为珍宝,绝不给我,只有当作不值钱斗气的赌注,他才以为纵然输了,反倒是那整田的西瓜更可惜些,香灰便轻易捧出来了。” 何令儿怔怔愣了许久,望向云玖,再也笑不出来。 云玖温声道:“你看,所有事情一旦说穿,必定因果明晰,一条丝线贯穿始终,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何令儿脑中轰然,仿佛抓到了丝线一端,层层叠叠的障纱中透过一丝光线,又似是什么都没有抓到。 但是一股力量,突然在她血液中升腾起来,让她觉得一定能够穿透那重重迷雾,找到迷案的始末。 她怔怔道:“真的所有事情都有因果么?” 云玖点了点头:“我见过许多奇异的事情,细细探究起来,都是有着因果关系的。一切依因果而生灭,因是能生,果是所生,因果历然。 他看到何令儿仍然目光迷茫的模样,微笑着拿走了她手中的酒杯:“你有些醉了,歇歇。” 何令儿迷迷糊糊地躺在木榻上。 此时已是夜晚,福寿坊中灯火稀疏,穷苦人为省油多是不点灯的,此时他们面前是无尽黑夜,背后是群山连绵,万籁俱寂,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白昼的阴霾已云散风霁,露出一轮明月,万点繁星,像深蓝幕布上洒了一把洁白鹅卵石,何令儿眼望进那无尽深邃中去。 她想到自己现在化形寒窗萤火的书生,本来是绮罗锦绣中的千金,无论哪一种,都与外界往来不多,倒没什么违和。 只是闭门造车终究是不成的,她渴望触摸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去感受它的喜怒哀乐。 今日在福寿坊的所见所闻,令她心生震撼。那些为国征战的英勇将士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苦痛。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人生阅历尚浅。 回想起自己在油摊前遭遇的两次险境,她渐渐明白,世间的人事风物,初次接触或许只能略知一二,但若能举一反三,从多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便能更好地应对未知的风险。 何令儿脑中迷糊,思绪好像飘飞的蝴蝶,又扑棱飞到了前几世的迷案上,转来转去,可她却酒劲上涌,眼皮越来越重。 似乎云玖在自己旁边讲着去偷酒换水的故事,又好像自己对他絮絮说了些什么,有什么轻抚过自己头发,有声音在耳边朦胧低语:‘红尘再美的风景,一个人看也没意思,倒没想到……’ 她梦里好像说了什么,后来就再也不记得了,沉入黑甜梦乡。 或许是福寿坊的景象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回忆,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苦难、波折、悲欢离合的结局像走马灯一样在她梦中浮现,让她无法忽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她恍惚看到,百万军队在黄沙漫天中征战厮杀,又一转,是城破时万千百姓被无辜虐杀血腥场景,再一转,却是自己府内,父母众人被押解着去集体斩杀弃市的样子……她一声惨叫,睁开眼睛醒来。 发现自己还在那个狭小破落的院子里,身上多了一条粗糙厚实的毯子。 云玖静静地靠在身边,仰望着皎洁的月光。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明晰的轮廓,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做噩梦了?”云玖轻声问道。 何令儿怔怔地摇了摇头,刚才的惊叫让她有些失措。云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淡淡地说:“我送你回去。” 两人静静地走出坊市。即将分别之际,何令儿鼓起勇气道:“云兄,其实我有话想对你说。” 云玖侧头看着她:“夜深了,有什么话下次再说。”转身欲走。 何令儿急忙叫住他:“对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云玖停下脚步:“什么忙?” 何令儿跑过去拉住他衣襟:“福寿坊中这许多伤残兵士眷属生活如此苦难,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我家中虽是清流,也有些积蓄,想拿些出来在坊中施粥赈济,帮帮那些老弱病残的人,也算是个功德,你帮我好不好?” 云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好,我记下了。你赶紧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催促她回家。 第52章 第三世 承欢膝下 第二日自绣榻醒来,何令儿只觉得神清气爽,全然没有醉酒后的那种头晕不适之感。看来这青梨烧果真非同一般,让人佩服。 近来她事事顺心,心境舒畅,舒适到了极点。 甚至早膳多动了几箸,较平常多喝了几口粥。 膳后,杜衡不出所料地来了,他面色阴沉,神情严肃:“小姐……” 何令儿乖巧甜笑,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了!我保证,我保证下次再不这么晚回来!杜叔最疼我了。” 杜衡沉默许久,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府君与夫人那边我再替你遮掩一次,再不可有下一回了。” 他转身:“……福寿坊那种地方,不是你该涉足的。” 何令儿自然知道杜衡安排了府兵暗卫护她,不过应该也不会离她太近,不会偷听偷看。 她叹一口气:“杜叔,我真的是有极重要的事儿要查。” 杜衡已经踏出门去,低语隐约随风飘散。 “……好似和从前不同了,一夜间变了大人。” “呸,要他多话!” 却是玉翘进来收拾,她望着杜衡的背影,轻声啐了一口。 ……何令儿原本还看不明白,昨日云玖所说西瓜的故事,倒是一道天光劈开了混沌,她将这些事儿,登时串起了一条完整的线。 她看着玉翘,脑中思索。 玉翘回头,见何令儿脸色肃然,也不敢再多说,她轻声道:“小姐,书架上下五层,所有的音律文卷、曲谱、舞卷,我前些天都已经分门别类,按照年代先后整理好了,依次做了标记,分别在架子上排列好。” “好。”何令儿点头。 玉翘伶俐能干,色色事儿井井有条,特别这又是何令儿出门前特意交代的任务,此刻兴头回报却只听得一声好,不免有些失望。 何令儿却未曾留意这些细节,只淡淡道:“帮我收拾一下,我中午要去陪爹娘一同用午膳。” 午间。 相府膳食一向简单清淡,何晟养生,只用些清粥小菜,林夫人也是夫唱妇随,所以后厅的八仙桌上不过摆了几道云腿炖豆腐,熶鳝丝,姜辣萝卜,芥辣瓜儿之类的拌粥小菜,再就是一碗碧莹莹绿粳米杂菜热粥。 何晟下朝回来,换了便服,与林夫人分开上座。 何令儿穿家中日常一件杏色衫子,侧站桌旁,挽袖伸出皓腕玉手,持一柄鎏金錾花银勺,先给何晟的青瓷碗中添上一碗粳米粥,又给林夫人舀上。 “你看看,令儿近日来十分懂事,可见读书明理,读书明理啊!” 何晟心中喜悦,皱纹愈加盛放,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右手持着调羹,舍不得放下,只好转而用左手频频捋着下巴上三绺长须,嘴角紧抿控制着不大笑出声,免得失了宰辅深沉身份。 这些日子来,他对女儿愈加满意,想起前些年令儿天真懵懂的娇娇性子,与如今相比,当真天上地下,南辕北辙。 ‘也不知道这女子怎么转了性,嗯,必定是我治下书香门风,为父学识渊博,持身正肃,长期熏陶之下,就是块石头也能开窍,何况一小小女子?’ 何晟心内大为感动,自己竟能秉持正道,长期以来的教诲熏陶,潜移默化,终于起了作用。 毕竟‘龙生龙,凤生凤’,自己膝下的独养女儿,又怎么可能是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美人画呢?他内心筹谋,再过些时日,不妨与令儿多说些朝堂韬略之事,以史鉴今,开阔开阔她的眼界,当然了,也好让她多知道些自己爹爹的智谋和能耐。 正当何晟兴致高昂之时,林夫人想附和他的话头:“府君说的是,令儿以前好像从不……” 然而她的话语却被何晟打断:“莫提从前,莫提从前,现在好了便是。” 他转过头对何令儿说道:“这厨子手艺委实不错,你也多吃些。” 林夫人生生被切断了话头,看府君正在兴致高昂,她懵然自己不是夸奖么,却不想触了霉头,只好转了头过去喝一口粥。 “是,陪侍父母用膳,这本是女儿分内之事,过去未曾为父母尽孝,是女儿的不是。” 何令儿柔柔顺顺垂下眼帘,举袖去拿调羹,衣袖一拂一转,十分优雅守礼。 她面色欢悦,笑语频频,思绪却已转到别处。 上一世中她晕迷、断腿、受寒高热,被囚于地下监牢,她当时却尚觉可以承受,直到赵元沾来,告知她家人罹难,那消息才令她锥心刺痛,几乎想要在监牢中自戕,一了百了。 在监牢中的每一日,她心中反复咀嚼过往,无比悔恨自己愚蠢轻信,可谓刻骨铭心。 一种巨大而无法消弭的洪荒之力,永存在她心底深处,如针刺,如鞭笞,时刻警醒着她。 那时欲与父母再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亦不可得,此时…… 每一世,都是新的一世,好在现下一切顺遂。 何令儿将一碗粥吃尽,闲适地拈了一片金丝党梅在口中嚼。 何晟心情大悦,挥手道:“今日几道小菜格外有滋味,多赏李大厨一个月月例。” 何令儿嫣然一笑,点头道:“不错,李大厨最近做的果子点心我也很喜欢,父亲赏得妥当,我也随赏。” 后面玉爻赶紧从腰间绣囊抓一把金瓜子递出去,大眼睛怔怔地,心想最近小娘子没往清漪园里要过特制点心啊。 她却不知道,何令儿要过的点心另有用途。 林夫人用罢饭,突地想起问道:“令儿你近几日常常出门,是不是与陈留王出游同行?我听说他时常邀约你出去,也总有礼物送到府里来。” “哦?” 这个话题似乎让何晟有些意外,他微微侧过头,看向何令儿。 “令儿,你与陈留王有来往?” “没有!” 何令儿立刻否认,她知道赵元沾时而来府上拜望,有些礼物也不得不收,但她总是选择避开这一切,越少想起最好。 林夫人似乎洞悉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令儿,你长大了,也开始懂得害羞。其实,你不必瞒着我们。府中的事,我们又怎会不知?” 第53章 第三世 父母之命 “陈留王啊……”何晟沉吟不语。 “哎,当时听说陈留王回京,还想着要介绍女儿去走动,谁知咱们令儿这么有本事,轻轻巧巧便结识了。京中多少名门闺秀,哼,德容言工样样比咱家令儿差得远,她们的娘还总痴心妄想,这些时日见了我啊,五丈外都能嗅出酸溜溜的味道来。” 林夫人说起来难掩得意之色,此刻她嘴里,何令儿又是个好的了,可见显然看陈留王十分顺眼。 “令儿你若是也看得他不错,就快些与你父亲说说,咱们女家虽不能主动开口,但若哪一日圣上问起,你父亲也好替你把终身大事定下。” 何令儿大急,正想反驳,何晟已看向她问道:“可是真的?” “相识倒是确实相识,不过……” “虽说女儿家礼仪为重,但家宴上咱们随便闲谈,事关你终生大事,你听听也无妨。我看你近日头脑清明,读书颇有进益,难不成是与七皇子相交,耳濡目染?若如此,倒也是一桩良缘。” 何晟思忖沉吟,挥了挥手,“我上次对你提起无妄君,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清贫书生与天家贵胄,你心中自然有偏重。七皇子翩翩君子,风姿过人,在京中声望也好,你若是有意,倒也不错。” 阿耶啊,你说我读书上进,与陈留王有关,这倒不假。 但你这因果可弄错了,大大的弄错了。 何令儿心中咕哝了两声,终于硬生生憋住了没说出口。 这么说,阿耶与赵元沾之间并无私怨,甚至乐见其成?他甚至想不到陈留王会暗中筹划对他动手? 也对,何令儿想起第一世她与赵元沾顺利大婚,当时阿耶在及笄宴前几日,曾私下将自己叫入书房,告诉自己圣上有意赐婚,自己当时点了头,也不知其后何晟从圣上面前是如何回禀的,但大致可确定,这事暗中应是赵元沾一手推动促成。 可赵元沾有心娶自己,那第二世又是为何定要发动暗处机括?是何处的棋子动了第一步,导致局势大相径庭,急转直下。赵元沾又为何一定要害父亲呢? 何令儿的心事重重,落在他人眼中,只当是羞涩默认。 何晟谆谆教导:“你也长大了,又生得才貌双全,明年及笄后,必定京中不少贵公子来提亲,你也该先做个打算才是,我看陈留王……” 何令儿听不下去,遽然抬头打断:“阿耶你在朝中,与陈留王可曾有过争执龃龉?” 何晟捻须轻笑,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孩子气,不置一词。 何令儿追问不舍,林夫人一脸茫然。终于,何晟见女儿认真追问,脸色一沉,思索片刻才开口。 “有,我想起一件事。” “是什么?” 何令儿急切探身过去。 何晟道:“他得罪我最大的一件事情,便是……未曾来正式拜会我一场,便要私下偷送眉眼,要将我辛苦养大的女儿骗了去,你说我怎能不生气!” 家宴轻松,诸事平顺,女儿承欢膝下,眼看即将长成,何晟平素一直脸儿绷得如木雕塑像,枯朽老成,此时也不禁露出一缕轻松笑意。 何令儿气急败坏,将放金丝党梅的水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站起身来怒道:“陈留王不是好人,你们千万莫要上他的当,我也绝不会嫁他!” 何府遭遇灾难之事涉及重生,她无法透露,看着面前这对无知还笑得欢的父母,她心里着急憋屈,胸口都觉得闷。 这一场景落在何晟与林夫人眼中,只觉得是小女儿家嘴硬,二人放声笑起来,身上衣裳簌簌抖动,好像水面泛起一层层波纹。 何令儿顿一顿足,愤然走了,身后笑声依然延绵不绝。 路漫漫其修远兮,只余吾上下求索。何令儿只觉要独立做成点事情,当真是千难万阻。 何令儿陷入了沉思。时间如流水般流逝,转眼已是深夜。她独自享用了晚膳,没有打扰任何人。 晚间梳洗休息,灯火寂灭,丫鬟们尽数退下去。 重重烟罗帷帐放下,外面沉沉的夜色透着深邃神秘,星河点耀,万籁俱寂。 两只赤裸玉足轻轻踏在猩猩毡上,柔软触地无声,本该入梦的何令儿披衣起床,走向外间落地书架,打开下方一只黑犀匣子。 匣中有几封旧折子,是何晟从前的手作,因时过境迁,折子上的内容已经不成其为秘密,是何令儿这些日子读书时,为了两相映照,通晓政事,特意自书房中取来学习的。虽说并非秘密,但折子亦并非能随处乱丢之物。这匣子何令儿早已叮嘱过众人,不可乱动,不可开启。 折子叠得整整齐齐,外面套了一只绣花丝绢袋子。 何令儿打开匣子,绢袋上一根不起眼的青丝,还在原处。 她轻轻微笑,心中明了,玉翘对赵元沾的阴谋,确实一无所知。 虽然她已经决意,万难险阻一人独行,但如果身边能多一些可堪信任的同伴,自己过的也能轻松些,至少,她总不希望连身边人都暗藏机心,需要时刻防范。 转圜殊途,她还是要向玉翘挑明赵元沾的机心,更重要的是,解开玉翘想争一口气,做人上人的根源症结。 赵元沾收买玉翘,应当不是何府罹难的根本关隘,没人穿针引线,陈留王一样能拜会认识她,一样会对相府动手。这背后的齿轮机括如此庞大可怖,必定早就发动了,只是其中的因缘际由,她现在还弄不明白。 何令儿默然上榻就寝,可那双大睁的眼睛却久久注视屋顶,直至更漏将尽,东方既白。 第54章 第三世 终于摊牌 日复一日,熟悉事儿一件件发生,何令儿觉得自己如一只土鼠,藏在地下默默观察一切,每一日的天象、流云、雨水,一点点细枝末节之处有什么变化,她都谨记于心,绝不轻易冒头。 这一天,初夏午后,已经略有闷热,何令儿独自坐在书案前,目光迷离望着园中景色。 这宰相府,平日里繁花似锦,精美绝伦,小桥流水,每一处景致都让人心旷神怡。然而近日来,她越来越不甘于枯坐房内,相府内的时日如凿渠引水,贯入一成不变的结局,而她却隐隐感到,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各处悸动的变数正在共同作用这一局诡谲大棋,她必须投身其中,才能找到最终的真相。 远远一个碧衫少女婀娜走近,打断了何令儿的沉思。何令儿装着随意拿起手边一个红釉石榴瓶把玩,玉白手指划过瓷瓶,在上面纵横轻点。 玉翘来报:“陈留王来访,还带了礼物。” 她似乎有些不安,生怕何令儿会因此不悦,又讪讪补充,“他似是已知道小娘子今日在府中,推搪不掉。” 何令儿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绽,柔声道:“无妨,请他进来。” 玉翘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忙为她梳妆更衣。 何令儿翩然走进会客厅堂,笑容温婉如春风:“让王爷三番四次上门错过,小女实在失礼,上次家父还与我提起,该当向陈留王上门赔罪才是。” “无妨。”赵元沾风姿卓然,平和温雅。 “是本王冒昧了,与令儿妹妹相见之下,只觉十分投缘,有时兴之所至,便想来与妹妹讨教清谈一番,咱们只以平辈朋友相交,千万莫要牵扯什么王爷官阶,妹妹天仙一般的人儿,可不要说这种凡俗话。” 何令儿垂眸轻笑,婉转道:“多谢王爷抬爱。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赵元沾侧首温然一笑,轻声道:“不是说了平时叫七哥便好,为何又生分起来。” 何令儿这一世很少再见赵元沾,这时候,两人单独相对,赵元沾依旧眉目含笑,容色如玉,活脱脱一个清俊王爷,何令儿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上一世,自己取了烛台一心求死,他狂呼‘不要’时的癫狂之态,不禁心中一颤,五味杂陈,嘴里根本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淡淡微笑。 赵元沾命人送上一个匣子,暗沉沉上好的紫檀木上只用原纹雕花,不嵌金玉贝母,一望即知是件有些年头的重器,看起来沉甸甸地,约摸两掌长,一掌宽,他托在手上,珍而重之道:“新得了一件东西,拿来给妹妹鉴赏,妹妹不妨一猜,这匣子里是什么?” 何令儿脑中回忆纷至沓来。 第一世中,她见到赵元沾送了一副极华丽极珍贵的红宝项圈,连着手钏耳坠,一整套熠熠生辉,那时她谨守闺训,只觉得这份礼物过分贵重,自己与他尚未论及婚嫁,私下授受多有不妥,所以遣杜管家原封不动又送了回去。 第二世中,赵元沾来送这套首饰时,她推拒几次,也就收了,嫁过去反正还要带回王府,如今想来,十分可笑。 何令儿心中冷然,浅笑着佯装不知:“这匣子如此精美,想必是上好的笔墨纸砚一类?” 赵元沾摇头笑道:“这次并非笔墨纸砚一类,却是件俗物,也算难得,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说着,他轻轻打开匣子,璀璨夺目的红宝石项圈手钏便映入眼帘,镶嵌的红宝石颗颗如深牛血色,大如鸽卵,镶嵌金底牵丝缕花,工艺上佳。 何令儿努力压抑内心波澜,轻声道:“这宝石如此珍贵,应是西域进贡的宫中御览之物?” 男子的目光温柔如春水,言语温和,不疾不徐。 “妹妹好眼力,正是一位胡商朋友私下售卖的西域之物,我见它形制精巧,想着整个京城中,也只有妹妹才能衬出此物的不凡。” “这样的宝物,确实难得。” 何令儿纤长的手指从宝石上抚过,“珍稀之物本应深藏地下,若一朝被人发觉,也应当珍而重之,妥善收藏,若是随意薄待,甚至将名贵宝石如漫撒泥尘灰烬般,损毁丢弃,那便是世人有眼无珠了。” “怎么如此感伤?” 赵元沾似乎并未听出何令儿话语中暗藏的机锋,他悠然道:“珠玉易得,知己难觅,妹妹天人之姿,从无俗韵,这宝石放在妹妹身上,正是最妥当的去处,怎么谈得上损毁丢弃呢?” 他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望向墙上一幅名家山水,感慨道:“真正珍稀之物,自然要独个珍藏,正如那名花,岂能随意绽放于乡间野地,须得移植深苑玉台高处,不容风霜侵袭,他人觊觎,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名花一段风流。” 没容何令儿深思,赵元沾已经转过身道:“首饰不过玩赏之物罢了,妹妹珍重收藏,便与我收藏一般无二。” 修长的手指将那匣子向何令儿推了推,与她手掌相距不过数寸。 何令儿心神一颤,尽管理智尚存,身体却条件反射般地回忆起前世的种种。她强自镇定,不露声色地将手收回。 赵元沾手指微微颤动,在桌上犹豫停滞,一刻后,终于缓缓滑开,他送来一个温文柔和的笑容。 回到内院,玉翘欢天喜地对何令儿道:“小娘子终于醒悟了!” “醒悟什么?” “自然是消弭对陈留王的偏见了!” 玉翘笑颜如花,“他英俊潇洒,才情出众。若是小姐嫁了他,便是王妃之尊,日后还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难道你不想?” “这些话,都是赵元沾用来哄骗你,对你说过的罢?” 何令儿深深吸一口气,望着背对她,正独个忙碌收拾的玉翘。 终于还是要到了揭破的时候啊。 “你,你说什么?” 玉翘身形僵硬,保持着收拾案桌的姿势,头微微倾斜,隐约可见她颤抖的嘴唇。 “我说你啊,不信我,偏去轻信那个赵元沾。” 何令儿轻柔道,站起来走过去,扶住玉翘肩头,将她拉回案前按着坐下。 何令儿从万千迷雾中首先想清楚了这一条线,她已经做了不少铺垫,不打算再墨迹下去,毕竟还有无数更重要的事等她去查。 再耽搁时日下去,说不定赵元沾再急了对玉翘做了什么,那可就无法回头了,解开她的心结是当务之急。 “我,我没有。” 玉翘还不死心,顽抗抵赖,“我只是仰慕他风度,才说过几句好话,你可别冤枉我。” 何令儿语气缓和:“不要再瞒着我了。” 第55章 第三世 玉翘心结 房门紧闭,主仆二人静静坐于案前,何令儿伸手,安抚玉翘,言语温柔如流水,将过往一一揭开。 “赵元沾此人,绝不简单,他回京之前,便已经与你联系上了。他问你我三月初三的安排,约下了在金明池畔与我相识,想让你引路去池畔那处花海中,可我却临时改道,转去游湖,他又乘船赶来。玉翘你想,他堂堂王爷之尊,若是真有意于我,本可以在聚会上正式结识,求圣上赐婚,又何须着急,弄这些风花雪月的玄乎事体?这其中,本来就是有缘故的。” 玉翘愣住了,何令儿说的句句属实,入情入理,她本以为这是浪漫的天人注定,谁知道何令儿竟然冷静如斯,她情不自禁跟着何令儿的思路走,颤声道:“什么,什么缘故?” 何令儿淡淡道:“他与府君在朝堂上暗中生了嫌隙,他要接近我,意图得知府君的阴私,借以打压府君。” 虽然这并非全然的事实,但是唬住玉翘,却是足够了。 再说何令儿此时往赵元沾头上甩黑锅毫不犹豫,再多十个罪名也是应当。 玉翘马上信了,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这样?” 玉翘醒悟过来,自己勾结外人,暗中安排摆布自家主子,若真论起刑罚来,可要比那日说闲话的丫鬟小仆严重百倍。如果再因为自己,泄露了府中机密事宜,牵连了府君和小姐……她想着想着,渐渐面如土色。 “玉翘,你的心我知道。我待你的心,也和你待我一般无二。” 何令儿娓娓道来,生怕刺激到了玉翘,温言安抚。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默默为我付出。这些年来,我活得懵懂天真,随性而为。院内大大小小的杂事,都由你为我遮风挡雨。你比我大上两岁,向来待我如亲姊妹一般。你习惯了为我打算,替我担待。这本是我的错,是我担不起这些琐碎责任,才让你为我遮风挡雨……” 何令儿语声中带出三分无奈,三分伤感,缓缓道来。 “不不!不是的!……你是千金之躯,这些事本就是我们下人该做的……” 玉翘眼眶红了,两行清泪流下,肩头渐渐塌了下去。 何令儿陪在她身边,喟然叹息。 “我知道,你对我一片诚心,你想我与陈留王好,确实是你所见为我打算最好的一条路。你并非只为了自己飞上高枝的,是么?” 玉翘哭泣顿了一下,突然放声,哭到气断鼻噎,忙不迭点头。 何令儿抱着玉翘,轻抚安慰,她自己眼眶也渐渐红了。 自己何尝不是被他骗的家破人亡,沦落成泥? 如果不是有机会再次重生,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敢想,不敢回想。 待玉翘哭声稍微止歇后,何令儿却将她轻轻推坐起来。 她凛然道:“玉翘,你跪下。” 玉翘一愣,看何令儿肃色端严的脸,含泪依言跪了下去。 何令儿冷然咬牙道:“我今日要你跪,并不是因为你对我存了不好的心思——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着想。但你所做的,会酿成何等惨重的后果,你却不知道。” 有时候若是故意犯错,后果尚在掌控,但无知所犯下的错,却茫然生长,一泻千里,后果不可挽回。 玉翘跪于冰冷的地板上,神情复杂交织。她想起戏文里描述的那些,丫鬟协助主子,与声名卓着、品貌双全的皇子缔结良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她真是想不到,一个言情的戏码,居然变成了朝堂阴谋,突然急转直下,令人措手不及。 何令儿续道:“我知道你没有歹意,但我必须罚你。” 玉翘微微一愣,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何令儿,神情略显茫然。 何令儿语声是从未有过的端肃:“我再如何随性,你也不该越殂代疱,替我作了该嫁什么人的主意。这并非因为你我身份之别,你知道我并不看重这些,而是无论何种身份,何种关系,你都不该以自己的喜好判断,去代我作决断。毕竟,和他相处的是我,最清楚他是何等样人的也是我。” 玉翘低头沉思,似乎在消化这些话中的深意。 何令儿续道:“何况,你心慕他是个皇子,便觉得他高不可攀,是个好归宿。但你可曾想过,为何我能嫁他为皇子妃,你却要偷偷摸摸随我做个通房。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品貌,只因为我父亲在朝中的地位,能与他抗衡,他才愿意日日来拜会屈就我,图谋昭然若揭。也正因为我父是当朝宰辅,对他的了解,自然远胜于你。你轻信了一个自己不熟悉之人,他平日的生活,所思所想,你何曾了解过?只听了市坊传言,带了虚无的光环,便凭这些东西要定一个女子的终身,实在是过于草率了。” 玉翘的神色愈发复杂,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她低下头,泪水再次滑落。 何令儿喃喃道:“他是人是鬼,我比你清楚啊……” 她没说出口,也没办法告诉玉翘,赵元沾第二世的所作所为,也不忍告诉她,她们二人分别在赵元沾阴谋得逞之后,遭遇了怎样的命运。 但她第二世临到终局,举刃自戮时,玉翘撞柱明志而死,鲜血绽开如大丽花般的情景,却在她脑海中异常清晰。 所以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为玉翘解开心结。 何令儿手缓缓抚上玉翘的手,拉她起身,替她拭干了泪痕。 “对了,小姐你怎么这般厉害,能知道这么多秘事,连陈留王的意图都能清清楚楚?” 玉翘眼下犹自红肿着,想起来这个疑问,又是诧异,又是敬仰。 “身为相府嫡女,正该替父亲分忧。我结识了一位绝顶高手的朋友,为我探查许多常人不知的机密。” 何令儿说得坦然,话儿张口便来,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虽然她心里仍是一片迷雾。 至于那位拿来吹嘘的绝顶高手,是否正在七品官儿府中大打喷嚏,她倒也顾不了那么多。 “若下次赵元沾再找你,不要立刻拒绝,先假装答应他,然后立刻告诉我。我们必须小心行事,否则不仅你我性命堪忧,就连我父母、何府上下,都可能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玉翘郑重地点点头,她明白此事关乎整个何府的安危。 何令儿嫣然一笑,一件大事完成,她心中十分欢喜,如果件件事情都能像玉翘这样摸索着解决,赵元沾的阴谋,希望也能迎刃而解。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为了守护那些她所爱的人。 但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玉翘这事还没完。 第56章 第三世 大幕揭开 何令儿心中明镜似的,她清楚这件事的根源,玉翘觉得她和自己关系紧密,将来必定要随自己出嫁。 在这个朝代,贵贱之别并不是天壤之别,泾渭分明。虽然王孙公子娶妻,必须娶门当户对的贵族女子,但是随嫁的丫鬟若是被收房做了妾,是否受宠爱,全看她是否聪明美丽,是否合男子的心意。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何令儿也曾从玉翘床头拿了话本子去看过。 前朝有个丫鬟,随小姐出嫁,因为温柔善解人意,被提拔成了妾,又生了几个儿子。几十年后,小姐因为没有儿子而郁郁而终,那丫鬟便一路青云直上,最终被封为正妻。这个激励人心的故事里最特别的地方在于——那两名女子所嫁的人最初是王爷,后来成了皇帝——因此那丫鬟最终被封的正妻,其实是皇后。 虽然朝中有几位多嘴多舌的人反对,但那丫鬟为人贤德温柔,陪着王爷一路风雨同舟几十年,最终别人也说不出太多道理来。再加上皇帝本人坚决支持,于是给了丫鬟一个善果。 何令儿心中清楚,玉翘如此关心自己是否嫁给赵元沾,恐怕正是因为这种种因缘。毕竟两相对照,她一心求跃居人上,这条路正是现成放在眼前最好的一条。 解铃还须系铃人,玉翘这个事事争先,受不得一丝闲气的泼辣性儿,也是因为她幼年时父母俱在一场大火中去世了,还因为…… 何令儿柔声道:“你自小便到我身边,你如花解语,聪明伶俐,多年来事事妥帖,尽心尽力。可你只有一个心结,始终无法解开。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又觉得自己遭人嫌弃,是以一直存了要出人头地的心思,是不是?” 她缓缓起身,缓步至书案旁,轻轻打开暗格,取出一个锦囊。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玉翘茫然问道。 “你的嫁妆!你不是一直想活得风风光光么?这囊中的物事,够你嫁个体面人家了,恐怕比一般地方官家小姐的妆奁还要丰足些。” 玉翘大惊失色,叫了起来:“我要跟你在一起的!你不要我了么——” “你听我说。” 何令儿知道玉翘今日已受了太多刺激,如今听到自己不要她陪伴出嫁,她恐怕一时无法接受,自己只能竭力安抚。 “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怕耽误了你的终身……” “小姐,我真的不会夺你宠爱,真的!” 玉翘扑过来,抱住何令儿腰叫道,“我从前受陈留王蛊惑,他派人私下传信给我,我坐马车到了地方,他居然亲自来见我。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一个王爷,他还那么英俊,那么亲切,我当时脑子都是迷糊的……他当时说我好看,应许我如果帮他在小姐面前多多美言,将你们两个拉拢成一对,他回头就找个机会,抬举我做王府的侧妃,可是我当时就拒绝了!我说小娘子离不得我,我做个侍妾就好,还能跟在你身边伺候。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信,我信。”何令儿赶紧安抚。 “刚才不是说吗,我对你也是如姊妹一般。” 玉翘与赵元沾来往具体细节,何令儿本不想问,她怕自己多听了反而心结,如今她自己说出来毫不隐瞒,令她心下感动。 玉翘一个相府家生婢女,有机会飞上高枝,不啻于麻雀变凤凰,她竟然为了与自己的情义决断拒绝,看来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 “你若是随我出嫁,最多做个妾室,在家里要受多少闲气,何况以你的品貌出众,为人干练,难道不值得做个正头娘子么?” 何令儿娓娓道来,她心里已为玉翘着想了一条好出路。 “我已想好了,待时机成熟,我便给你脱了奴籍,找个身份,你便能嫁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甚至若能跟相府攀上关系,有些位阶低的小官或者阿耶的门生弟子,他们也是甘愿的。” 玉翘愣住,这是意外之喜,她从未敢想过。 她眉尖一动,看向何令儿手中锦囊疑惑道:“你莫不是连嫁妆都给我预备好了?” “预备倒是预备好了,只不过,大头可不是我预备的。”何令儿樱唇微绽,笑语盈盈。 “什么?!”玉翘大为意外,“不是你,还能是谁?” “玉翘!”何令儿道,“你知道我本最不爱管闲事的,可是——这事我冷眼旁观了几年,觉得你确实放在心里,你还是在生他的气,对不对?” “我没有!” 玉翘立马反驳,“我根本才不在乎他,我就当没他这个人!” 何令儿满眼无奈看着她:“可是,我还没说是谁呢——” 玉翘无语沉默,再说什么好像都为时已晚。 何令儿,原本是枚未染尘埃的明珠,无瑕天真,不问世事纷扰。她曾两度踏入尘世,年少幻梦皆如过眼云烟,随风而逝。 然而,她在这一世终于明白,人生总有那些让你热血沸腾的人,为了他们的安乐无虞,你愿意踏足山河,不畏风雪,只求一个圆满的结局。 对于玉翘的事,她并非一无所知,但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要去劝解调和。除了自认能力不足,她更怕触碰那曾经的伤痕。玉翘心中的疤痕,经过了这么多年,或许早已在时间的疗愈下逐渐愈合。而她,宁愿让这一切随时间慢慢消融,也不愿再次揭开那血淋淋的过去。 可她现在懂了,有些东西你放在那里不去触碰,并不代表它就消失不见。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剜起疮疤,上了良药,让真实的血肉再次滋生痊愈。 突然,门上响起两声轻微的敲击声。 何令儿今日决心对玉翘挑明事由,早已将其他丫鬟婢仆遣出去关好了门,这时候,她们自当守好在门口,能被直接放行,不禀报便上来叩门的,那也只有…… 何令儿轻吁一口气,那人已推门进来,回头将门带上。 今日各路角儿都已齐全,这一幕大戏,终于徐徐开场。 第57章 第三世 杜衡往事(1) 何令儿还没说话,玉翘先愤然叫起来。 “大胆,你来做什么!这府里没有规矩了吗?还是你真把自己当规矩了?!” 杜衡站在门口,脊背挺直如松,淡淡暗下来的天色勾勒出他孤寂的剪影。 他垂眸凝视着那影子,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杜叔请坐。”何令儿伸出手做了个手势,杜衡依然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小姐让你坐下!” 玉翘脸上犹带着泪痕,可一见到杜衡,她火气就止不住地上涌。 这也是因为他的过错,才不是我无理取闹…… “玉翘!” 何令儿止住她吵闹:“是我找杜叔来的,他与我说了,是他对不起你,他当初虽然不同意收养你,那也是有缘故的。他可是一直都很惦记你——” 何令儿还未说完,便给玉翘一声冷笑打断。 “不用你说,他这么多年都没说过一个字,呵呵,你替他说什么话!” 她又转过脸来对着杜衡,眼睛里似有火焰跳动。 “你惦记我?呵呵!真是笑话,我当初一个幼女失了父母,孤苦伶仃的时候,你不惦记不照顾我。到现在我有手有脚,自己能养活自己,不用求人了,你来惦记我?” “玉翘,你怎能如此说话?” 何令儿急忙劝阻,“难道你忘了当年你家遭遇的那场火灾……” “我不会忘!” 玉翘咬着嘴唇,隐隐沁出血痕。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家火势熊熊,发现时已是一片火海。门窗噼啪作响掉落下来。我睡在堂屋里,被烟熏得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往外冲。身上、头发、衣服全被烧焦了。可我出来才发现,我爹娘还睡在里屋未曾出来。我拼命地喊叫,却无济于事。这时,你出现了……你找来湿布裹住自己冲进去……虽然最后我爹娘没能救出来,你还受了伤……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也忘不了。” “你既然忘不了,又为何如此记恨他?” 何令儿轻叹,“你这么倔强,总是听不进去别人劝说,其实他何尝没有照顾你,他……” “那算什么!” 玉翘怒道:“那件事后,我哭着给你跪下,说愿意把你当爹供养,伺候你终老,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跪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哭哑了,你为什么死活不应!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后来还关了门,我在外头哭得最后生生晕死过去的,你现在还来说什么!” 她虽然是在对杜衡说话,但眼睛却一直死死瞪着别处。杜衡却始终一言不发。 何令儿心中一颤,她心思剔透,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杜衡是个独居男子,又无妻室,玉翘当时虽未长成,但已是容貌娟好,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甚至…… 她斟酌着温言道:“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为难之处。难道你不怕瓜田李下……” 玉翘冷笑一声:“那也是我的事,我愿意!一个男子,反倒为难了?!” “这……” 何令儿默默看一眼杜衡,话已至此,她已将这深藏地下的岩浆引出,今日能否顺利,主要还看当事人的回答。 玉翘瞪着杜衡,眼里冒火。自打那件事之后,她仍住在主家后院,有其他人照应,主家对她也颇多照拂,待遇优厚,但她心中的结却始终无法解开。而杜衡的坚决与冷漠,更让她心生愤懑。 室内空气静默沉重如巨石,何令儿心中叹息。她虽然从杜衡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了事情的些许端倪,但对于杜衡坚决果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缘由,却始终无法理解。 杜衡缓缓开口:“你别闹了。” 这句话语气并不沉重,说话的人也没有比平日更加严肃,但屋内纷纷杂杂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隐隐感到这句话背后蕴含的力量。 “玉翘你如今大了,小时那些事,希望你能看开些。” 玉翘愤怒道:“看开?我怎么能看开!你让我怎么去看开!” 杜衡一个字一个字迸出,似是十分艰难。 他在何府上做了十几年大管家,严谨自持,来往的都是京城中一等一的权贵门楣,诗书簪缨,交际应酬功夫也算周到,此时却磕巴起来,仿佛难以启齿,又犹疑斟酌。 “我杜衡不过一个粗人……你青春年少,现下小姐待你又好,好日子自然在后头,多少人艳羡你还来不及……你千万不要因为和我置气,硬要攀个高枝去给人瞧,俗话说登高跌重,别把自己耽搁了。” 玉翘本能嗔道:“呸!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为了给你瞧去攀高枝,长了你的脸……”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微,似是心虚,终于说不下去,余音断绝,只自己在那重重喘气。 玉翘的所思所想,何令儿心下了然,只是杜衡多年不再娶妻,她也不懂。 若说杜衡觉得自己一个男子,带着玉翘不方便,他可以娶一房妻室,收养玉翘便顺理成章,也让玉翘少了许多纷乱思绪,这本是最妥当的办法。听说当年林夫人便和杜衡提了,只是他不允。 “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玉翘气哼哼道:“你嫌弃我拖累了你,我,我……我是个小丫头,本不相干,可当年玉竹姐对你颇有些情意,她……” “玉翘!” 何令儿迅疾出声喝止,这话再说下去,万一被人听了,恐怕惹出祸事来。 玉翘也发觉自己说多了,咻咻地喘着气,止住了嘴。 突地门口又是几声轻叩,何令儿有些意外,还未曾反应,又有一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微愣,泛起一丝苦笑:“好罢,今日我这园中诸神荟聚,一个个全到齐了。” 来人面容苍白,眉目娟秀,腰身细细,一袭晏紫衣衫素雅简单,正是玉竹。 她比玉翘大上几岁,本也在何令儿园中伺候过几年,现下做了何晟的姨娘,便来往的少了。 她在后宅甚少惹是生非,现下两年更是吃斋念佛,整日在屋内,不怎么出来,何令儿对她印象倒不错。 杜衡转过头去不看她,沉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玉翘突然尖厉疯魔笑了起来:“她怎么来了?她还不是跟着你来的……哈哈,哈哈,杜衡我竟看不出你有什么好,让她这般惦记你!你岁数也不算太老,这样的黄花闺女你都不要,你难不成还想娶个帝姬郡主什么的来配你,哈哈!” 玉竹身形摇摇欲坠,扶住了墙壁,嘴里喃喃道:“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我为什么还放不下?” 忽然转头向何令儿跪了下去,她哀声道:“小姐,这都是我的错,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莫要说出去,我求求你,求求你!” 何令儿急忙扶起她来:“你现下是我姨娘,不要再跪了,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们都别吵。” 杜衡缓缓开口,语气淡漠,无波无澜。 “今日既然事已至此,为了大家安宁,我索性就说清楚了罢。我一直没跟你们提起过,我是有妻室的。” 第58章 第三世 杜衡往事(2) 杜衡一句话,震住了屋内诸女。 何令儿原先只觉杜衡对自己极好,许多胡闹之事都替自己安排遮掩,与原先的何晟相比,有时她甚至觉得,杜衡倒是更把自己当亲生女儿一般养着。 她觉得杜衡沉稳可靠,内心良善,到府十余年,从未办砸过一件事,但她却根本想象不出,杜衡的过往是什么样子。 好像混沌初开时,他就如一尊屹立不变的石像,立在此处,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杜衡平素肃面从不与人谈笑,她根本无法想象,杜衡曾经有过妻子。 “那……你妻子现在在哪里?”何令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已经死了。” 杜衡的回答很平静,语声中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漠然如石。 “秋娘是我的同乡,与我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我们两家是邻居,十余岁上便定了亲,成亲第二年,她便有了身孕。我当时高兴极了,小时候那些在乡里偷鸡摸狗的勾当,全都不干了。每日里跟着我爹下地,我家三亩,她家二亩,每天都要晚上才能耕完回家,回到家里,她已经和我娘做好了粥饭,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虽然没什么钱,也能活得有吃有穿,我当时觉得,这就是一辈子了……” 他声音不疾不徐,说的也是平常生活,却似带有无限惆怅与悲哀,一种无言的气息弥散整个室内。 三个女子都听得入神,谁也没有打断他。 玉竹脸容更加毫无血色,身形如风中枯叶般颤抖不已。玉翘安静下来,紧盯着他,眼眸中一团火焰烧得炽烈。 何令儿心中则是五味杂陈,她原本只想劝诫玉翘,却没想到会牵丝蔓藤,扯出这许多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事情来。 忽然间,何令儿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赵元沾,玉翘,杜衡……甚至她的父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过往,而这个世界中隐藏的信息无穷无尽,等待着人们去探索。 她心念电转间有了这个想法,然而并未深究。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杜衡的故事上。 “后来呢?”玉翘终于忍不住问。 杜衡的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显然极不愿意回忆起那段时日。 “后来……先是来了水患,大水决堤,把村里的地全冲了,那一年已经入夏,辛苦了小半年的禾苗,全都泡汤了。开始大家还觉得没什么,家里有些余粮,总能撑过去,谁知随即便来了蝗灾,地里,林子里,全都一扫而空,余粮很快便不够吃。等到其他地方的灾民陆陆续续往村里来要饭,甚至抢劫,我们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年是大灾荒,饥殍遍野,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此后我们村也开始有人饿死,一个,两个,秋娘的爹娘先饿死了,我家里人把粮食省下来,每天先供着秋娘吃,可其实也没什么了,秋娘每天喝一点糊糊,就躺在床上省下点力气养胎……” “她那会肚子渐渐起来了,上面都能看见肋骨,底下肚子就是一层皮,有时能看到小手小脚踢腾一下的形状……” 杜衡语声渐渐干噎,平静中蕴藏风暴,眼中却始终干涩沉静。 “后来村里人已死的十户中剩不下一户,我们几个青壮劳力看看流民已不再来,我们又吃得多,最耗粮食,就商量着索性也出去讨饭,省下口饭给剩下的老弱妇孺们。同乡中有个叫大椿的,和我关系不错,他家剩下一个阿爷,一个小孙子,我们嘱托家人相互照应,便出去了。” 杜衡本只中年,身板也十分硬挺,此刻语声,却如沧桑老者,透着无尽寂寥。 “……我们走啊走啊,才知道渭水泛滥,下游的村子也全数空了,饿殍遍地,白骨累累,这苍茫大地,哪里能找到一口吃的呢?” “可是秋娘还在等着我,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我爹娘也快不行了,我得找到吃的带回去。” “后来,我们终于走到一块高地,那里之前是片林子,当时已经荒芜一片,树根草皮早就被吃的干净,渣也不剩一片。可是我年轻时爱胡闹,常去挖土鼠的窝,熟悉踪迹,终于给我找到了一个,挖开了,居然有那么几斤稻谷,还有松子,栗子之类,我们当时乐得都跳起来了,满满装了两小袋子,连夜就赶紧往家里走……” 何令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忐忑,不敢说话,屏息静气地听着,另外两女也安静如不存在。 “回到村里,我马上便向家中跑去,可是进了家门喊人,却是一片死寂……秋娘不见了,我爹娘也都不见了,家中干干净净,好像他们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到处找……家中上上下下都翻遍了,找不到他们,东西却收拾得整齐。最后我想起来,我家在床下有个隐秘的小地窖,里面藏着剩下的粮食,是为了防流民发现来抢的。那里当然藏不下一个人……我找到那里打开,里面的粮食一粒不剩,我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也出去讨生活了,却来不及告诉我……可就在我要关上那块翻板的一刹那,却看见上面隐隐透出血迹。我仔细看,这是有人擦洗过,但血污却沁入了木板……” 何令儿心猛地一沉,没有说话,屋内玉竹玉翘的低低抽泣声不绝如缕。 “……我去到大椿家,发现他家老儿和那小孩都在,就问他们秋娘和我爹娘的去向。” “他们说,有一伙流民进了村,四处搜刮,把秋娘和我爹娘都杀了,尸首也带走分吃了,他们当时是躲在枯井中,才躲过一劫。” “当时我还能做什么?我痛哭一场,他们还安慰我,遇上大灾流年,这也是常见的事。我当时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哭完就往外走,大椿还给我手里塞上一袋粮食,让我回家缓缓……” 何令儿听着心内悚然,总觉得他言语中的恐怖凄然,惨绝沉痛不止于此,有说不出的异样。 “我出了大椿家的门,摇摇晃晃往家里走,大椿家我熟得很,穿过后院,过两条街便是我家,我刚绕过他家屋子,却在后墙跟那里,看到了一堆骨头。我小时常看杀猪杀羊,可那时候,村里别说猪羊早已绝迹很久,就连老鼠都没有一只,那些,我一眼就认出是人的骨头……”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堂屋中透进来暗黄血红的光影,直至慢慢消失,灰暗一片。然而,没有人愿意起身去点灯,仿佛是害怕惊破这压抑的氛围,又或是害怕看到杜衡此刻的表情。 不同方位隐隐传来低声啜泣,而杜衡的讲述仍是平缓延续,带着磐石一般的坚硬自抑,仿佛一双钢铁般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掐断了所有情感起伏。 “……那一刻,我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如冰冷铁链,紧紧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59章 第三世 杜衡往事(3) “我愣了一会,悄悄摸了回去,只听到屋里那小孩得意的叫:‘阿爹,不是我的错,是她们偷偷在床底下藏了粮食不给我吃,她们该死!’那老儿叹了斗气,说道:‘是啊,你不能怪小槐,要怪就怪那女人突然醒了,她都快生了,应该老老实实躺着的,非要下来跟个孩子计较,小槐害怕,才划了一刀,她又躲不开,我赶过去时早都不行了’,大椿叹了口气,说道:‘那也罢了,是她命薄,可杜家两个老人也是从小看我长大,你不该杀了人家。’,那老儿道:‘不是我想杀,他们看到那女人跟孩子的尸体,就如疯了一般来打骂我。再说,留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儿,等杜家那小子回来,不得闹起来?’大椿沉默了一会,说道:‘罢了,罢了,你们千万别声张出去,就咬定是流民做的,等事儿过了,也就算了。’” 何令儿沉默了片刻,她知道,今日的话题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她起身,点燃了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玉竹如同被霜打的桃花,无力地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双眼空洞无神。 玉翘泪流满面,她向杜衡爬过去,衣衫擦在地上,有悉悉索索的响动,终于她倒在杜衡腿前,将脸贴在上面,哀哀哭泣。 杜衡如一根枯槁木桩般直直站在厅中,也不看别处,他脸上依然如铁板一块,皱纹深刻,每一根中仿佛都带着意志绷紧,点不点灯,对他没有丝毫区别。 这事大约已过去了十几二十年,他如今说来,每一句一字,包括那些人当时各自的语气栩栩如生,依然如在昨日般清晰,可见在他心底烙印之深,永生难忘。 何令儿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轻轻地回到榻上坐下,看着杜衡紧绷的脸庞。她知道,接下来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你将他们……” “嘿嘿。”杜衡嘴角抽动,却并无笑意。 “我明白了前后缘故,早就想豁出这条命去,大家都别活了。只是他们有三人,那小子也十岁了,我一人又捱了许久的饿,当时瘦得都能飘起来,实在没有把握,我只好先回家,坐到日头落山,一切渐渐的黑了。父母和秋娘那天在我耳边,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我跟他们说‘等我手刃了仇人,我便去陪你们’。后来等入夜,我就摸了过去,先一刀捅了大椿的心窝,又去将那小子绑了起来,那老儿在另一张床上还睡得迷迷糊糊,我过去一把揪他起来,把刀抵在那老儿脖颈中问他‘是你杀了我爹娘?’他战战兢兢说‘你都知道了?你爹娘,你媳妇,还有你那闺女,都是我杀的,你把我杀了抵命好了,求你放我家小槐一条生路。’我这才知道,我那可怜没见过天日的娃儿是个闺女。” 他那孩子尚未出生,怎么…… 何令儿心下震颤,紧紧闭住了嘴,牙齿咬在唇上不住发抖。 “我当时说‘我知道是你家娃儿杀的,他一条狗命,哪里抵得上我家老小四条命,我定要把他挖心掏肝,让他死的痛苦万分。’他当时百般哀求,我想先废了他手脚,让他亲眼看着他孙儿受罪。谁知道他家那孩子狡猾得很,竟然趁我跟那老儿说话,心神激荡之际挣开了绳子,悄悄摸了块石头上来,就给我后脑来了一下。” 他说到此处,转过身来,掀起后面头发给三女看,果然有一个深色疤痕,约摸碗口大小,头骨陷下,显见当时受伤极深。 “我当时倒在地上,脸泡在自己的血里,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那小子在我背后得意的笑,叫道‘阿爷,咱们赶紧把他杀了,又可以吃上几日。’那老儿道‘好,你把他刀子拿过来。’那小子以为我晕死了,就上来摸我手里的刀,我痛得没了力气,只好屏住呼吸不动,等他过来,我一个翻身,猛地给他来了一下子,也是正中心窝。嘿嘿,我本想把他一片片剐了,倒是便宜了他。那老儿魂飞魄散,扑上来跟我厮打,我流得血多,眼前发黑,那老儿又有些力气,我渐渐不支……” “你将他杀了,是不是?” 玉翘惊叫道,随即反应过来杜衡既然站在此处,自然死的是那老儿,但心内仍觉惶然无措。 “不错。” 杜衡冷然道,“我渐渐支撑不住,当时心想我爹娘妻儿既然已死,我又已杀了他家二人,那老儿纵然那一日将我杀了,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多半饿死,也算我替全家人报了仇。我当时便想松开刀子,闭目待死……” “不要!”几女情不自禁齐声惊呼,随后反应过来,各自垂头无言。 杜衡淡淡扫视过她们,眼神空洞中,带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悲悯。 “然而我刚要闭上眼睛,耳边却听见秋娘对我说话,她说‘阿衡,你要好好活着,活到自然来见我的时候。你若是寻死,我带着女儿便走的远远地,再也不见你。’我当时一个激灵,想她要求虽难,但若我死后能与她和女儿相见团聚,那再勉强活上几十年,虽然生不如死,但我也必做到。我一动念,手上突然生出了力气,一下挣开那老儿压着我的手,便将刀子刺入了他胸膛……” 何令儿满面泪痕,却点头道:“杀得好,那些人该杀。” 她一个闺阁弱女子,秉性纯良,杜衡从小看顾她长大,本想她不经世事,倒没想到能说出这等话,看她一眼叹道:“那家人一死,我在老家再没有任何牵挂,秋娘既然要我活着,那我便不能寻死。我死里逃生,恢复之后埋了家人的骸骨,便流浪到了此地,被府内人从街上拣了回来。” 他说到此处,唇角竟然淡淡露出一丝微笑:“当时府君刚拜了相,府里乱糟糟地,亟待招个管家,我说我之前那些替多少大户人家管过家的经历,都是骗你们的,我只为了找口饭吃留下来。此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我本是个粗人,手上又沾了许多血腥,你们若要报官,或是赶我出府,我都毫无怨言。” 玉竹呆呆瘫死在墙角,口中喃喃,不知嘟囔什么。 何令儿听了这一番旧事,终于明白他绝不再娶妻也不认女的缘由。 这世上只怕他再不想有任何牵扯,不过活死人熬年头罢了。 玉翘脸上涕泪混在一起,站起来冲过去扑进杜衡怀中,杜衡岿然不动,任由她抱着,一瞬间,玉翘又摇摇晃晃,松手退开。 玉翘转头厉声道:“我只知你是好人,那些人都该死,你杀了他们,谁又能怪你!我们也绝不会将这事说出去,是不是啊小姐?”声转凄然,语带恳求。 何令儿站起身,定定望住杜衡,斩钉截铁道:“今日的事情,我们只当作从未听见过。谁若是说出去一个字,便让她千刀万剐,死后不能再见父母,永坠无间地狱。” 玉竹从进门便没说过几句话,此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凄然看了杜衡一眼,点了点头,突然掩面奔了出去。 何令儿心中长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原来是如此复杂,难以名状,还不如无情的好。 她看向杜衡,温言道:“杜叔,我年幼时你便与我们在一处,待我如至亲,你家中之事……我实是为你难过,我明日便陪你去景德寺,为令尊令堂还有婶子和阿妹立上长生牌位,定时添油祭拜,日后这便是我何府之事。” “不必。” 杜衡摇摇头道,他讲完这般长的一个故事,虽然身姿依然挺拔,眼睛已有迷蒙疲惫之态。 “秋娘一尸两命,血光横死者不能入寺,我请寺中师父们做过法事,在后山供奉了。小娘子若是有心,日后可以随缘去拜祭。” 他转过身去,声音细微,几不可闻:“那年我来府中,你刚出生不久,我那女儿,本也应在冬日来这人世的……” 他不再说下去,犹豫片刻,僵硬抬手拍拍玉翘的头,并未说话,转身径自走了。 玉翘听得门关上的一瞬,身子软倒坍塌在地,终于哀哀哭出声来,何令儿蹲下来抱住她,二人久久无语。 这金玉富贵满堂的屋舍内,从未这般萧瑟,直似不在人间。 第60章 第三世 顾节度使 樊楼戏台上粉面朱唇的戏子,抛洒了二三次水袖,腰身款动,嘴里唱得婉转动人。 “长天垂泪眼,风刀撕雨帘,檐铃声声怨,落木萧萧寒,心碎肠断……” 戏台上咿呀不断,云端雾里,美轮美奂精巧几句唱词,唱尽皇家仙妃一生痴情。 何令儿单手托腮,面前桌上摆了几盘核桃酥,金丝杏脯之类的磨牙小点,她抱着一盘瓜子,坐在樊楼二楼雅座上,俯瞰着下面戏台悲欢离合,生死缠绵。 那件触人心的故事,已过去有些日子,当事人反应各自不同。 杜衡倒是一切依然如故,好像个空心木头傀儡般,继续履行相府大管家的诸般职能,一丝不苟,样样不乱。 玉竹则是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那日之后更加闭门不出,听说就连府君难得去了几次,也被她拒之门外,下人纷纷传说,这是要出家做姑子去了。 何令儿回忆起在相府中偶尔瞥见的晏紫衣角,对玉竹的境遇不禁感到一丝同情。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如同乱世中的浮萍,任由风雨摧折,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或许选择出家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人生充满了风雨和坎坷,但有些人却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何令儿心想,爱恨纠缠,真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么? 她看着戏台上一段长生殿佳话千古流传,心想唐皇与杨妃真的是情丝缠绵,不死不休的一段传奇吗?若是杨妃死而复生,她是否还会再次爱上那样的帝王?或许她经历过生死,能够领悟到的东西,早已超过人们能想象的常理极限。 就像自己,历经三世,她才不会再相信什么男女情爱呢,赵元沾给她的教训难道还不够么…… 何令儿自信地想,那些为情之一字纠缠不休的人,真是自寻烦恼,自绝于天。 “回首望马嵬坡掩面哀泣,泪雨飞爱妃逝云惨风凄……实可悲,遭暴雨连理枝折地,实可悲,经狂风比翼鸟分离,实可悲,朕至高无上却身不由己,卿香消玉殒化作尘泥……” 戏台上咿咿呀呀声音不绝,这故事本是街头巷闻,老少无有不知,这段词写得又极凄美婉转,所以台底下的观众有抽泣的,有叹息的,有叫嚷着要戏子们赶紧跳过那绝代美人蛾眉宛转马前死的马嵬坡一段,快些去演二人再度梦中相会的。 何令儿端坐在二楼的雅座上,静静聆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世上哪有这许多哀哀怨怨身不由已,只不过人在局中看不透不想出来罢了。 她倒是很喜欢玉翘这一点辣性儿。 上次那事后,玉翘既不像杜衡那般恍如无事,也不像玉竹那般惨惨戚戚。 她痛哭一日后,消沉了两天,第三日上,便去找何令儿,说她已想明白,自己原先确是这些年憋着一股劲,常年耍小性儿,起码杜衡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自己实在不应该。 她将何令儿那锦囊中,杜衡攒下的几张资产地契看了又看,一笑收了,说自己先替杜衡保管着,自己这些年也有些积蓄,到时候给他养老,又想送杜衡些自己绣的鞋垫衣物之类,何令儿劝说下,才决定等过些日子大家心情平复了再送,看来这个心结,的确是解开了。 玉翘的事儿,看来是暂时了结了…… 这一世总算没白忙活,日拱一卒,功不唐捐,至少有了些进展。 何令儿心中泛上淡淡喜悦,随即又将心思转回此一世最为重要的任务。 那就是,如何查出何家被诬陷灭门抄家的真相。 她已知道赵元沾收买了玉翘,让玉翘帮忙穿针引线促成二人相识,赵元沾接近她,借刀杀人,用来陷害何府,但其余之事依然一头雾水。 她反复盘问玉翘,毫无收获,若真是玉翘替赵元沾夹带了甚么入府,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 调查难于登天,若说已发生案件总会有迹可循,可尚未发生的事情,去问每个人都是一脸懵圈,如何查起? 何令儿心中盘算,如今何晟已颇为欣赏自己,自己说的话亦有些分量,可以去提醒他,加紧防范有人栽赃陷害,还可以去提醒那延州使者,注意上元之夜的刺客杀手,又或者可以着手查查看,那顾节度使是否真有通敌叛国一事…… 另外便是王河山其人上一世意外遇害,他遇害之前,身边小蟹那孩子…… 王河山担任御前司指挥使,绝非泛泛之辈,看他对小蟹显然颇为信任,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小蟹潜伏在他身边作暗桩,这背后是否有更大的阴谋,莫非这事与王河山也有关系? 至少,王河山总应该是友非敌罢。 她今日其实在这樊楼久候,是约了云玖相见。 如今已然入夏,若不珍惜,一年时间也是转瞬即逝。 她想要借助云玖的力量,查出那些潜在的危险。毕竟,既然援引为友,她还是应该向云玖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正当她沉浸在思绪中时,忽听到一个娇蛮活泼,极为熟悉的声音,愣了下,又不禁释然一笑。 这倒真是打着瞌睡遇上枕头,她若不来,自己过几日也要过府去寻她,聊些消息的。 “令儿妹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又挨你爹爹训了吗?哎呀呀,别人说起来何相千金独女都是艳羡嫉妒,只是我知道,哼哼,我可半点也不羡慕你。” 神采飞扬,身着一袭大红锦衣的郑姣不待反应,已然落座在对面。 郑姣刚去绣庄挑了几件换季衣裳,从楼下看见何令儿独个人倚栏沉思,便上来寻她动一动嘴皮子。 她本就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儿,何令儿又顺风引导,几句好话哄得郑姣语中的刺都收钝了几分,开始讲她上次回去,从她阿耶那里套瓷套来的信息。 据郑姣说,这位顾节度使委实有些来历。 他的先祖是陪着太祖皇帝扬马奋蹄征讨九州,扫灭诸寇,最终一统天下的开国元勋之一,功劳卓着,身后被追封威武郡王,谥号武烈。顾氏一族世代武将,虽有个郡王虚衔,子弟皆还是秉持了先祖遗风,多在军中历练,到了这一代,顾西阙便是子弟中最为优秀,承继家风之人,据说年轻时生得也十分威武英气,在京城中很有些名望。 “我爹说这个顾西阙,年轻时非常厉害,能拉开两石的强弓。有次他听说北平有老虎作乱,便连夜赶到那里,一人一弓一刀,在山中杀死十几只老虎,为民除害。” 郑姣向来最崇尚武功高超之人,提起顾西阙年轻时的事迹,讲的啧啧称许,一派倾慕向往。 何令儿对顾节度使委实有大大的兴趣,但她的兴趣,并不是注目在他能射多少头老虎这事上。 毕竟她与老虎无冤无仇,更谈不上半点交情。 第61章 第三世 恢复女装 据何令儿这一世重生后反复推测想来,这位顾节度使牵扯在此事中,有两种可能。 其一,他有可能与她阿耶同时被诬陷,他们有位极强的政敌对手,要同时干掉他们两个。 但他两人从无私交,难道真能如此巧地同时得罪了另一个人,那人又手眼通天,能将当朝首辅与征北节度使同时一网打尽? 这点委实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她想不出。 其二,她略有担心,万一这位顾节度使,真的与北契有所来往,发觉事情可能暴露,使了一招祸水东引,把首辅也拉下了水,自己洗清说为人胁迫,把罪责推给他人,那也有可能。 此人是友是敌,是忠君爱国同样被诬陷的诚臣,还是通敌叛国先下手为强的叛党,何令儿实在无法断定。 “你爹还和你说了什么吗?”何令儿试探地问。 “没有了。”郑姣摇头道。 何令儿沉默了片刻:“如今要找一个忠君爱国的节度使真不容易。手握重兵,万一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话倒新鲜了。”郑姣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你爹呢?” “我问了,可他一听顾节度使的名字就避而不谈。”何令儿轻声道。 这反应让何令儿心中疑惑,她的阿耶是否真的与顾节度使有某种联系?但她不会在郑姣面前表露半分。 郑姣左右看看,确认樊楼这层并无认识的要紧之人,俯身到何令儿耳边道:“我偷偷告诉你,我爹应许我,他明年若是出京,就带我去看漠北莽莽黄沙风光,说不定啊,我还能去军中开开眼界呢,到时候亲眼见了顾节度,我再告诉你他是什么样人。” “咦?你爹爹准备明年何时去?” 何令儿两眼放光,难道大柱国一家也与此事有牵连? “呃……”郑姣侧首回想。 “大概明年晚些时候罢,巡军几年一度,一般都放在夏秋之交,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何令儿有些失望,若是明年夏秋,便涉不到这一年的恩怨纠葛中。 二人继续闲谈几句,郑姣对这位顾节度颇有好感,话语中常常称赞遥想他军中战场上的英姿,想来是这种自军中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有些本事擅长弓马战事的武将,正投了她的脾气。 吃着点心,喝着饮子,二女相谈甚欢,郑姣却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事。 “嗳呀,晚上我爹还说有客人来,叮嘱我要早些回府准备呢,跟你说这么多话,我却忘了!” 何令儿笑道:“那便不送了,我还想再闲坐片刻……”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一袭红影已经倏然自她眼前长身立起,还没等她反应,郑姣竟直接从二楼座位上手一撑红漆围栏,矫健如豹般扭腰纵跃而出。 何令儿深知,她本是爆炭一样来去如风的急脾气,只是毛躁些。等她从二楼红漆阑干探头,已经看到郑姣稳当落于胭脂马背上,笑嘻嘻的向楼上挥手道别,一声娇叱‘驾!’,红影如火疾驰而出,转瞬消失在街角。 何令儿垂眸一笑,回身继续慢慢啜饮着自己一盅香雪樱桃饮。 她本不喜郑姣冲动小性,咋咋呼呼,但经历几世之后,突然觉得如此简单直白如一团烈火的女子,活得开心肆意,也十分好。 只有从未经历过任何苦痛挫折之事的人儿,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毫无顾忌,不及后果,正如她自己前两世活的单纯,那是被偏爱的人生。 她侧头看看街上风景,山河繁盛,万民昌治,这是天下最热闹,最繁华的汴京。 这里龙蛇汇聚,风云变幻,还不知能演绎出多少故事,又不知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突然她背后传来一个慵懒的男声。 “你不陪我去赌坊游戏,我只觉得精神委顿,浑身没有力气,十分不想出门,迟了些许。” 她脸上不自禁露出微笑,顿了一顿,才缓缓转过身来。 “在做什么呢?” 云玖的声音清凌带笑,如春风拂面。 何令儿转念之间又惊疑不定。云玖突然出现在背后,他怎么认识今天没打扮成书生的她! 樊楼二楼凭栏临风,窗外柳荫万千碧丝拂动,栏内雕花桌椅,几盘精致小点。 此刻,从云玖眼中望去,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静静伫立,宛如一幅动人画卷。少女身上暖杏色丝衫,翩然如朝霞流云般展动,在日色下折射出霓虹光彩,她乌黑如墨的秀发用一根金色丝带轻轻束起,流淌在背后,如一道静静的瀑布。衣着看似雅淡随意,却处处流露出和谐自然的韵味。 云玖唇角微微勾起,眼眸幽深,凝视着面前的少女,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眸子与他对望。 何令儿的美清新无暇,如同夏日雨后绽放的清荷,娇嫩欲滴。她的肌肤仿佛凝雪般洁白,隐约透出一抹红晕。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如深湖碧水般澄澈,神光流转。 当云玖定定地看着她,何令儿不禁有些心慌,垂下了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怎样的反应。 今日的云玖一身白衣隐隐有光华流转,镶嵌朱红滚边,更显得风流倜傥。他悠然几步矫如游龙,翩如惊鸿,优雅地坐在何令儿身旁的椅子上,带着笑意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响:“可惜啊可惜。” 何令儿遽然侧首看他,吃惊道:“什么可惜?” 虽然她今日出门是用心梳妆过的,但此时此刻还是有些忐忑。 “你为何要恢复女装出来?” 云玖脸上带着遗憾和戏谑的表情,阳光斜照在他如画眉眼上,何令儿侧头看他肌肤上镀了一层金光,一时间竟未理解话中含义。 “我?我是因为……哎?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了?” 云玖轻笑道:“其实你若只是寻常出门,这易容术也算是巧夺天工。但你若遇到行家,这点小伎俩可就不够看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之意,仿佛是在宠溺孩童的恶作剧。 何令儿忍不住跺了跺脚,略带娇嗔地哼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第62章 第三世 初见留心 云玖懒洋洋地一摊手:“你若要学易容之术,何须舍近求远呢,何不拜我为师,求我教教你?” “啊?”何令儿又是一惊。她并不是因为对方看穿了她的伪装而吃惊,而是因为云玖对易容之术似乎颇有研究。如果他能指点一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随即她又想到云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惊异,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你认识我吗?” 云玖淡然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认识。怎么,你很出名吗?” 他耸肩,伸手随意取了一块桌上的核桃酥吃着,如闲适随话,“让我猜猜,生得如此清丽脱俗,又带着一股洒脱之气,必定来自簪缨富贵之府……” 何令儿嫣然一笑,心中隐约有些得意,看来自己在汴京城内有几分薄名,连云玖也有耳闻,无论何时,听赞美总是令人愉快的。 云玖故意拖长语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莫不是传说中……忽男忽女,可男可女的观世音菩萨?” 何令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原来云玖是在拿她打趣。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帘,忘记了这个人总是口无遮拦。 云玖却轻笑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逗逗你。其实我一看你言行举止,便知你出自书香门第,家教严谨。你行走在市井之间,不欺人以势,不骄人以威,可见风度教养都非常好。我猜你应该是出自公侯世家?” 何令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我初到京中不久,倒也不曾识得这许多高门贵女的芙蓉闺名。” 云玖正经不过一瞬,又恢复了那不羁笑意,“只不过,你既然喜欢打扮成男人,还是求我指点你一些易容装扮的要诀才好,我带你四处玩耍,也方便些。” 何令儿想起之前的快乐时光,心中不禁一动。她抬起头笑道:“好啊,如果你真的有心教我,我当然乐意拜师学艺。而且我觉得男装更加方便。” 云玖调笑:“那是自然,你想一想,我们去青楼那种地方,你我二人是人家的二份银子,我自己带个美娇娘,那岂不是一份都没有,直接断送了人家的财路?” 何令儿一开始听得一头雾水,等回过神来,脸上顿时如火烧一般。她狠狠地掐了一下云玖的胳膊,却发现云玖眼中满是笑意地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无论怎么反应,好像都是云玖占了便宜。她赶紧松开手。 “好了,不逗你。”云玖道,“你本名不叫何令,却叫什么?” “何令儿——其实也不算骗你。” 云玖的眼神在何令儿的容颜上流转,最终还是勾起了唇角淡笑道:“今日你肯以真面目见我……无论如何该庆祝一番,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吃东西,樊楼的白案厨子越来越不济事了。” 樊楼可是京中一等一的高级食坊,连樊楼的厨子都看不上,云玖的口味这般刁钻! 何令儿就知道,但凡京中有好吃好玩的地方,云玖定然掘地三尺也能找到,兴奋叫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云玖一挥长袖,潇洒地站起身来:“你不知道,真正的美味往往隐藏在不知名的地方。就如同这世间的珍宝……” 他话语一顿,轻轻一笑带过,扭头走向楼梯,招手示意何令儿跟上。 京都的繁华,闻名遐迩。 街市上熙熙攘攘,各地行商将数不尽的货物运送到京城,酒楼中也供应天南海北的新鲜菜肴,街上挑担叫卖的,吆喝生意的,还有百姓们或兴高采烈,或吵吵嚷嚷的各色语声,形成一种红尘烟火的喧嚣气氛,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对外人而言,或许唯一听说过的,京城中最豪华昂贵的第一楼要数樊楼。 但满京都各处大街小巷内,其余的酒肆饭庄也是数不胜数,鳞次栉比。 云玖带着何令儿去的那家食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富丽不富丽,说朴素不朴素。 一楼大厅五六张桌子,十几条板凳,二楼几间雅室,楼后有院落,楼下有酒窖。 总之就是这么一家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食膳坊。 二人踏入店内,何令儿戴着帷帽,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先看到一个笑嘻嘻的胖子掌柜,正在门前迎来送往,和蔼可亲,春风满面,仿佛天下王孙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在他眼中都是最最贵重的客人。 何令儿一见之下,心中对云玖的眼光不禁更加信服了几分。 掌柜正招呼着手底下的伙计忙碌。 “阿甲,把刚出锅的鱼给刘老爷送到二楼去。” “阿乙,送菜的吴伯又来了,快去后门接一下。” “阿丙,西域新来的精酿葡萄酒,给王公子来一壶,把酒窖小心盖好。” 云玖附在何令儿的耳边低声道:“这掌柜姓胡,他家厨子从前是个胡商,曾经带领商队走遍南疆北域,如今年龄大了,委身这间食坊做了厨子,整天乐呵呵地,烧得一手好菜。就连北狄草原上的排炊羊,西域的孜然胡饼和炙金肠,南疆的香茅石鱼,鲜花汽鸡,也是做得各具风味,滋味绝佳。各方食客垂涎三尺,络绎不绝来这间小馆儿里一快朵颐,等你尝过,自然知道。” 何令儿落座,看云玖熟练之极地点了几道菜,待伙计走后低声问:“那伙计也是胡人么,可是看他眸色乌黑,却又不太像。” 云玖流云黑发如丝缎般披在身后,随意坐在胡榻上伸开了长腿,眼也不抬地懒懒道:“这间食坊特殊之处,不在于屋宇楼瓦,不在于铺陈酒具,而在里面的人。这里面的人,我都不知什么来历,或许是胡人罢。” “你都不知道?” 何令儿更加好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云玖说起他也有不知道的事。 “嗯。”云玖一笑,向外面指了一指。 “熙熙楼取得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之意,很有几分意思。” 何令儿哼道:“我看说不定就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意思呢,为了取好口采的。” 她本心其实觉得云玖说得大概是对的,但她此刻情不自禁,就想跟他对着干,这也恐怕是这段时日来跟云玖染上的坏毛病。 “你若这么说,倒也无碍。” 今日云玖却意外的好说话,还顺手给她面前斟上了茶。 “熙熙楼的红漆门槛人人都见过,然而要问起熙熙楼的真正老板是谁,却极少有人知道。” 第63章 第三世 熙熙重会 何令儿惊道:“刚才那……胡掌柜,他不是此处的老板么?” 云玖点头:“嗯,绝大部分人,只知道熙熙楼有个胖掌柜,有极少的人,知道熙熙楼背后还有个老板,但也只说熙熙楼老板深居简出,没有几个人能够一睹真容。” 说着,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凑近道:“传说啊……有人说老板是个西域来的中年胡人行商,家财亿万,挥金如土;还有人说……老板是南海某岛来的年轻土着夷人,只因为开采了一片盛产珍珠的海域而暴富;也有人说……老板声音尖细,面白无须,肯定是宫里的某位公公,说不定背后正是皇家;还有人说,老板是位……年轻小娘子,布衣素裙,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何令儿听得如痴如醉,重生后她难得如此放松快乐,全副心神都被云玖嘴里的胡说八道吸引,只觉这京都中处处卧虎藏龙,十分有趣,自己原来对京都一无所知,这个光怪陆离多彩纷呈的世界,仿佛只对她拉开过深厚幕布的一角。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好奇兴奋。伸手抓住云玖的袍袖摇晃:“那你说,哪一个才是真的啊?” 云玖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淡定自若回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见过真正的老板。” 何令儿凝视着对面的云玖。此时他黑发如墨,眉目如画,深邃眼眸中带着几分笑意。她的心突然加速跳了几跳,自从不再以男子身份与他相处后,她发现自己有些不适应这种微妙的变化。她赶紧掩饰自己的心情,转移话题道:“你把这里说得这么神秘有趣,我都想去看看了。我……我马上回来。” 她像逃离一样从坐席上站起,装作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向食坊深处走去,犹觉得背后云玖目光烫人,她急匆匆地转过几道门,进了里间。 她脚下乱走,和忙碌得热火朝天的来往伙计擦肩而过,居然也无人理会她,面前倒是掠过食坊内各种装饰玩意,可是根本没进她眼里去。 等她心绪平静,气息喘匀时,再抬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闯到了食坊后厨内。 这个后厨热火朝天,繁忙异常。灶台里的火焰跳跃着,照得大厨的脸庞通红。大厨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滑落,旁边的年轻学徒不时递上毛巾帮忙擦拭。头发卷曲,高鼻深目的几名伙计在厨房里穿梭,端着冒热气刚出锅的盘碟快速走过。还有手中翻花如同炫技的白案厨子,摆弄几下,如魔术般变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绝伦的果子。 我在这里看,是不是不太合适? 何令儿不禁疑惑。她记得自己曾听说过,许多食坊的后厨都是保密的,外人不得擅自观看,以防有同行来偷师学艺,窥探独有手法,自己怎么会误入这里呢? 她想要立刻离开,但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正犹豫间,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喂!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似乎已有人看了她许久,声音带着明显的警惕质问。 “我,呃,我不小心进来的。”何令儿有些慌张,连忙道歉。 然而,当她回头准备离开时,却发现两个身材魁梧的伙计已经站在了门口,像两座铁塔一样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用冷冽的目光盯着她,抱臂而立,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 何令儿感到一股冷意自脚底如藤蔓生上来,虽是夏日,厨房内宛如蒸笼,她却凛凛打了个寒战。她想起了前世那些可怕的经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地牢中。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几位……大哥,我走错了,误入此处,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出去。” 她向前迈了一步,却发现那两人依旧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那副凶狠的表情。何令儿心中一沉,难道真的要动手了?这里是厨房啊,怎么会这么危险? 正当气氛愈发紧张之时,一道女子轻笑声打破了僵局:“哎哟,这是怎么了?” 在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魔力悄然弥漫在空气中。那女子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动听,瞬间消散了原本紧张的气氛,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何令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知道自己太过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这家店看起来并无异常,这半年来日夜的忧虑和奔波,或许已经让自己绷得太紧,仿佛一根弦即将断裂。 此时,对面的伙计侧身让开,一位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何令儿隔了帷帽纱幔,见对面莲步行来那位女子,身上也着一件杏黄色布衣,带了帷帽,身段玲珑,一打眼看起来,与自己竟有几分神似。 那女子缓缓走近,声音温柔如水,轻柔如风,又带着几分娇媚。她的话语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一听便沉醉其中。 “这位姑娘是哪里来的客人?怎么闯到我厨下的烟火贱地来?” 何令儿只觉得她说话语声有几分熟悉,一时愣怔。 她突然醒悟,自己是被认成了对方,所以才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食坊的内部而无人阻挡。 难道这传说中的神秘主人,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遇上了? 她反应过来,赶紧行礼致歉:“对不起,食坊内装饰精美,我一时贪看,误入此处,是我的不是。” 对面女子听她说这几句话,突然愣了一下,紧盯着她隐藏的面容,随即越众而出,一手搭上她腕,香气袭人在她耳边贴附过来,悄声问道:“何家小姐?” 何令儿惊疑抬眼,透过帷帽几重纱幔,看不透对方容貌。应承身份点头道:“你是?” 那女子翩然旋身过来,抬手将自己帷帽一掀,同时也将何令儿头上帷帽摘去,嫣然笑道:“何妹妹,你还记得我吗?” 何令儿仔细打量着这位杏衣女子。 她的眉目舒展中带着几分媚惑,秀发微卷,又显露出些许异族风情。若论容貌,她只算是中上之姿,远不及何令儿的清丽娇美,绝代姿容,但她的双眸却生得极好。眼波流转间,灵动自然,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她是个美人儿。若是那双美目在男人身上转上几转,只怕他们便要酥成一滩水了。 她身上布衣素裙看去平常,细看却都是最好的手工裁缝所制,衬得她身段玲珑,娇美可爱。 何令儿尘封的记忆中,有什么被复苏了。她惊叫出声:“你!你是那年雨夜中我遇到的……” 杏衣女子突然格格娇笑起来,扭身对众人一挥手道:“这是我的贵客,你们今日可要小心伺候着,不得有误。” 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欢快起来,一片热烈赞叹此起彼伏。经营场中对人情世故何等稔熟游刃有余,当初敌意早已化为乌有,周围尽是欢声笑语。 “哎哟,原来是头儿的贵客,难怪与头儿一般不落凡俗的气度。” “我就说嘛,自家人进自家门,以后小娘子要吃甚么喝甚么,只须来吩咐一声,四海九州的花样,我们都能给你做出来。” “我看小娘子是与一位公子同来的,赶紧请到贵客雅室中去,再将咱们的二十年陈酿取出来给贵客品尝。” 那二名伙计,早如拔了毛的公鸡一般,臊眉耷眼地过来对何令儿行了一礼,道歉道:“小娘子恕罪,不是我们敝帚自珍,确实厨房里有几道拿手菜时常有同行来偷学,防范过度了些,还请小娘子大人大量,勿要见怪。” 何令儿愣一下,看那二人行礼低低地,自己再不说话,只怕他们就要跪下去,赶忙拦住道:“无碍无碍,你们也没把我怎地,都是误会。” 胡掌柜赶了过来,脸上堆笑,胖胖的手挥动着想引何令儿上楼,却被那女子一巴掌打了开去,“老胡!不用你,我的姊妹,要带自然是我亲自带去。” 何令儿茫然似在云里雾里,听着女子亲切随和的话语,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了她! 而她又怎么成了这么一间颇有规模食坊的主人? 杏衣女子携了她手,二人一路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隐蔽雅室,进门是郭熙所绘四连春雨晴霁图屏,烟霞山水,似幻似真,映衬着室内紫檀胡榻,描花绣礅,以及布置雅致,色色精美的器物,显然是主人家自用招待贵宾之所。 杏衣女子回首关上了门,何令儿当真不敢相信,凝神盯在她脸上,言语中带了欢悦与不敢置信,叫道:“香格儿?” 对面人格格笑出声道:“不错!我便是那年你救下的小女孩。” 第64章 第三世 救香格儿 重生前的何令儿,原本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纯真懵懂,被父母管束严格,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长大。 然而,即使再温顺的羊羔,也会偶而有反叛的时候。 那一年,何令儿年方十岁,因为无心向学,不爱把心思放在父母指定的那堆圣人规诫上,因此常被斥骂。 何晟对她几近绝望,看她读书虽能枯坐不动,脑子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考问时如一张白纸,甚么都不记得,何晟怒火不可遏制,对她直接动了鞭子。 林夫人则是在教她习学女则时遇到了问题。 何令儿翻着女则,疑惑问母亲:‘这书的由来,源自长孙皇后常与上商略古事,裨益弘多,可阿娘又教我女子无才便是德,与父亲平素说的也多有差异,我究竟该听谁的?’ 林夫人一时语塞,被诘问之下恼羞成怒,最终只好决定,在何晟的十鞭子之上再加十鞭。 泥人儿也有三分火性,十岁大的小女娘懂得什么天高地厚?两度遭遇横祸的何令儿愤怒之下,晚上收拾了几件心爱首饰,捆了个小包裹背着,手脚并用,就爬上了相府中那棵几十年的老木槿花树,从墙头攀援出去,消失在汴京的暗夜幽巷中。 “那时我真是胆子忒也肥了。” 何令儿想起来不禁后怕,又笑出来。 “其实若不是遇见你,我还说不准会发生甚么危机嘞,说起来你也救了我啊。” 香格儿美目流转,望向何令儿的眼波中满是感激。 “那时你挺身相救,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必安慰我。” 那夜,何令儿孤身走在深深的巷弄中,四周暗影瞳瞳,几无人迹。 她自己心里原本的一腔孤勇,就好像雪地上浇下的一捧热水,散如弥烟,顷刻不见。 一个韶龄幼女,孤身行走,四周黑暗中似有无数獠牙利爪虎视眈眈,觊觎着将她撕成碎片。 她却连晚上要投客栈都不知道,更别说认识汴京的客栈门朝哪边开了。 突然间,黑影晃动,何令儿眼角瞥到有人袭来。她惊恐万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根本无法动弹。她只能抱住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伴随着她惨叫声,响起的还有一声回应‘喵……’。 那黑猫倒是比她吓得还厉害,几个纵跃,消失在民房屋顶。 虽说只是虚惊一场,可仿佛触发了何令儿脑中的一个开关,她登时想起了许多出府前从未想起的奸杀掳掠案情故事来。 她瑟瑟发抖,犹豫着自己是往前再走,去试图寻个好人问路,还是灰头土脸地回到相府去领罚。 就在此时,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凌乱的人声,许多纷乱脚步,听着匆匆向她这边来! 何令儿吓得四肢百骸都软了,跳开两步,身子不小心撞在一个黑黝黝的老旧腌菜坛子上。 咚地一声,坛子盖摔开落在地上,她下意识低头往里一瞥,却与一张娇小苍白的脸庞对上了视线。 “别出声,救我。”那人迅速伸出一只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正是香格儿。 何令儿心跳稍微平复,见那坛中躲的是个少女,眉目原本也颇秀美,只是现在看起来瘦弱憔悴,显然是受了不少苦。如今又被这许多人追,定然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甚至很可能还不如自己。 当下何令儿自己困境还未摆脱,却先起了同情之心。 她心想,同是女子,又同是受苦受气的命数,今天无论来的是天皇老子,官家军兵,还是其余的什么人,她也要先救这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少女一救。 何令儿扒头看一眼,坛中腌菜所剩不多,其时夏日炎热,冬日所制的腌菜经过半年的消耗,已经所剩无几。正好留了些空余地方,让那少女有处容身。 那少女半个身子浸在腌菜汁水中,看起来凄凉又可怜,更糟糕的是,坛中一股酸酸呛呛的气味已弥漫了半条街,任凭谁从此处过,都不可避免会注意到这个坛子刚刚被打开过,这可怎生是好…… 一群衣着短小精悍的人奔跑了过来。带头的是一个粗犷的男人,他皱了皱眉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果然一晃眼,他手中的烧火短棍一挥,指向旁边的瓷坛,大声喝道:“这里有人!” 旁边立刻有人凑上来问:“段头儿,您怎么知道有人?” 段头儿淡笑一声,得意洋洋道:“如果是晚上掩好的坛子,现在不可能味道这么浓郁!肯定有人刚刚打开过,深夜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人这个时候要藏头露尾?肯定是我们要找的人没错!你们年轻没经验,还得多学着点,多出来历练历练!” “是是是。”众人点头称是。 段头儿话音刚落,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坛里有人,坛里有人!” “哈哈哈!”那段头儿粗狂的笑声回荡在深夜寂静的小胡同里。 “我说甚么来着,快把那小贱人拖出来,咱们兄弟先给她点教训尝尝,让她知道咱们的威风。” 众人狂笑着涌向腌菜坛。 突然响起女孩清脆鲜嫩的冷声娇叱:“你们都让开,我自己出来。” 周围人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淫笑声。 “哟,倒是识相。” “知道扑腾不出浪花,自己老实出来,让哥哥们先给你点教训看看。” “甚么教训!那叫甜头,你懂不懂的……妹妹别怕,出来哥哥疼你。” 一阵浪笑声中,众人纷纷让开,一个小姑娘拉着坛子边,费力地缓缓从里面跨爬了出来。 她身上几层薄纱留仙裙已被汁液浸透,滴滴答答一路滴落在地上,泛出浓郁而难闻的气味。 周围人掩着鼻子嫌恶地呵斥:“小贱人,倒是正好……赶紧自己把衣裳脱了,免得沾到咱们身上。” 小女孩伸手,拨开沾满汁水黏在脸上的几缕乌发,抬头凛然怒瞪着面前众人,清音故作威吓,如一只炸毛而张牙舞爪的幼猫。 “你们是什么人?是父亲叫来抓我回家的吗?” “不是,不是她!”众人看着这满身正向下滴着菜汤的小姑娘面面相觑。 此时有人已在长街上踢凳翻铺,将街上搜了个干净,几个人不死心,还往坛子里探了一下头,满眼皆是腌好浸泡在汁水中的菜叶。 何令儿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们……若是护送我回府,每人皆可得五贯赏钱。 那为首的‘段头儿’五短身材,眼睛一大一小,都瞪得溜圆,惊诧道;“你是什么人!” 五贯钱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辛辛苦苦做家丁护院,一个月最多也只两贯,这里二十余人,一出手便能打发了百贯钱的富户,可着京都城内数也只有限几家,这女娃究竟是…… 何令儿冷冷盯着他们:“你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见那些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的样子,她又收了神情,叹口气道:“当朝首辅何晟,你们没听过?” 那一夜,何府得了失女,簇拥送人回去的众打手护卫得了赏银,就连等到万籁俱寂从腌菜坛中探头站起的少女,手中也握着一包首饰放目远眺。 唯有何令儿所得最丰——她得了一顿板子,加了利息,打得比促成她出府的那一顿还要多,还要痛,还要永生难忘。 第65章 第三世 身份世仇? 念及往事,何令儿早已想明白许多当年混沌不懂的地方。 握住香格儿细白滑腻的一只纤手,无数疑问在她心中回旋,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香格儿目中有零星的寂寥之意,显然也想起了往事。 她甩了甩满头秀发,娇笑一声,漫不在乎道:“我是从满庭芳逃出来的,你早就知道了罢?妈妈养了我三年,嘿嘿,却打了水漂。那日若是他们捉我回去,妈妈定然要千种手段将我弄个半死。” 满庭芳是汴京中最有名一家青楼,就连何令儿这种闺中千金,原先也隐约听过其名声,更不要说,结识了云玖后,她还有缘亲身踏足。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然拉紧了香格儿的手。 香格儿释然拍拍她的手:“要说我开了这家食坊,你猜猜是靠甚么起的家?” “莫非?” “正是靠你那袋首饰啊。” 香格儿娇笑不已,笑得弯下身子,秀发凌乱飘散,眼泪都几乎迸了出来。 “那日我在坛中对你说过‘救命之恩,杀身以报’,我可不是说说而已,你看如今我在汴京立足有了一席之地,这间食坊细究起来,你也算个主人哩!” 两人细细叙话,聊了几句何令儿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遗忘了甚么重要的东西。 “咳咳。” 云玖绝世容姿,眉目间蕴藏笑意,袍袖掩口,从外间叩门走进,显然已在外面站了一会。 何令儿欣喜跳了起来,跑过去牵着云玖过来,叫道:“你快看,这是我年幼时因缘结识的姊妹,香格儿!她居然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云玖笑容中带着一丝宠溺,被何令儿拉到前面,对香格儿欠身一礼:“原来是此间主人,久仰盛名,今日倒是托何小娘子的福,让我能得见真颜。” 香格儿眼中一亮,惊艳之色毫不掩饰:“早闻云公子……声名冠绝京中,也常赏光来小店,只是无缘相会,没想到竟是令儿妹妹的朋友。” 她说着甜笑瞥了一眼何令儿,媚眼如丝,对云玖问:“你和令儿妹妹很熟么?” 云玖淡笑不语,何令儿垂首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但实话说来话长,就连这一世的渊源,也很难定义他们到底熟不熟。 “哦……” 香格儿似乎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故意拉长了尾音。 “都不说啊,那和都回答了,其实也是一样的。” 香格儿咯咯娇笑着瞟着二人。 “看来你们倒是心有灵犀,有意思,有意思啊。” “其实……” 何令儿刚要开口解释,却又觉得不妥。她偷偷瞄了一眼云玖,心中忐忑不安。 云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继而转向香格儿:“香老板误会了,我与令儿姑娘只是知交好友,结伴出来吃个饭而已。” 何令儿觉得屋内有些气闷,走去案前坐下。 香格儿取过屋内酒坛,又从房内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三只玲珑剔透的白玉酒盏,给三人斟满,还没说话,自己先直接饮尽了一杯,手中把玩酒盏,笑笑地睨着云玖。 “真的?云公子这般出尘脱俗的相貌,当个富贵东床快婿,不好么?” 云玖眼神一凝,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半真半假道:“香老板拿我开玩笑不要紧,令儿妹妹出身高门,可别沾染了她的千金名声。” 香格儿大笑点头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好人。” “凡是美人,可不要轻易说一个男子是好人……” 云玖淡淡一笑,口吻恢复了一贯的戏谑。 何令儿早已百口莫辩,一副装死样,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打机锋。 “罢了,罢了。” 香格儿一看从云玖这里吃了瘪,裙角轻轻转旋,两手搭上何令儿肩头,甜甜地道:“还是令儿妹子好,跟我好好说说,你这个宰辅千金,怎么和云公子一同出行。我对云公子神往已久,可倒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没想到……原来你们却结识了在一处。” 她没说出口的话不言自明,有名的浪荡公子和宰辅千金并肩出行,不由得使人浮想联翩,她好奇大眼睛水灵灵地,期待地望着何令儿,一副今日誓要听个知情识趣的故事模样。 何令儿还没说话,脸上一红,却听到旁边云玖低低‘啊’了一声,声音沉闷暗哑,赶紧抬头去看他。 一见之下却见他容色如纸,表情僵硬,眉心微蹙,她不禁疑惑道:“你怎么了?” 云玖看向她,眸色幽深,其中仿佛蕴育一场风暴,问道:“你父亲是当朝首辅何晟?” 何令儿从未见过云玖这样的神情,她凝视着他的眼眸,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冷意自脚底升起,逐渐扩散至全身。那是一种未知的恐惧感,一种无法预料、不敢揣测的惶恐。 云玖身上散发出一股萧瑟之意,竟似所有的风流不羁都被雨打风吹去洗刷彻底,只余下寸草不生的荒芜干涩。 香格儿能自己开食坊,迎来送往,巧笑倩兮,显然是八面玲珑,人精功力高超。 她一眼看出云玖神色的改变不是装的,再赶紧瞥一眼,何令儿也是惊诧惶恐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她心下微觉不妙,顿时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当下她赶紧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道:“我再去取几壶好酒来,咱们几人好好叙叙,今后你们二人都是我这里的贵客,我盼着你们常来,就当作在自己家一样,无需拘束。” 说罢,她轻拉何令儿至一旁,低声笑道:“都一块牵手出门甜甜蜜蜜吃饭了,怎么还不告诉小情郎你是谁?妹妹你还搞下凡体验啊?我懂我懂。” 其实,香格儿哪里知道何令儿的苦衷——尤其今日还是云玖初见她恢复女装之姿——但何令儿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说得出口。 看何令儿面色不虞说不出话的样子,香格儿又会意拍拍她的手。 “怎么说也是个惊喜不是惊吓,宰辅门第,天仙容貌,哪个男子不喜欢?哄哄就好了。” 说罢把她向着云玖推了一把,香格儿已娇笑着出门去了,将门关得迅速。 何令儿困惑中混着隐隐难言的恐惧,抬头看着云玖,轻声道:“家父是何晟,你认识他?” 第66章 第三世 拼命挽留 云玖身姿轩昂,如天上神只。 他站在离何令儿二步之遥的地方,但却仿佛隔了万丈天堑,如深渊般遥不可及。他脸上线条冷硬如刀,让她不敢轻易靠近。 何令儿忍不住想伸手去拉他衣袖,却只敢在半尺之外停下。 她轻轻地再次问道:“你认识他……你们,你们有仇怨么?” 云玖终于看她,冷然嘴角勾起带了嘲讽:“没有,我哪里配认识宰辅大人呢。” 何令儿得了句嘲讽,反而心头一松,正想再问。 云玖已冷冷道:“你一个宰辅家的娇贵千金,不顾身份尊卑,对外面陌生男子如此信任,乔装冶游,深夜同行,实在是大大的不该,你赶紧回府去罢,以后不必再出来。” 何令儿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心头腾地涌起一股委屈。 难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都是假的吗? 难道他救了她那么多次,也都是无意义的? 她踏入府外的万丈红尘中,初衷是盼着结交他这个功夫高绝的朋友,来助她一臂之力,解决面前隐隐展露一角的迷案阴谋。但她这段日子来的快乐,却也都是真实的。 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却又有新的问题浮现。 她对云玖确实超过了一般友人结识的热切,但这也有来由,是上一世的恩情信任铺就的顺滑大路,而这大路,云玖这一世本是不知道的,却以此指责她,她实在委屈。 何令儿强忍心中酸涩,解释道:“你救过我,我当时说过……人生重在情义二字,有恩当偿,有怨则散,我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再说我也……我也愿意出府和你一起遍览京都风物……” 她想起上次在福寿坊迷迷糊糊中听到的话。 “你说过,红尘再美的风景,一个人看也没意思……” 云玖脸色僵硬,冷冷截断了她。 “酒后胡话!你听错了!我不记得!” “我……” 何令儿再也说不下去,她父亲就要被人诬陷灭门了,又怎么会是坏人? 可云玖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颇有怨怼,他一听何晟的名字,便脸色大变,她这一点至少不会看错。 云玖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相府千金,府中要什么玩伴找不到?不必和我这种山野人混在一起。” 他转身,竟要直接离去。 何令儿看着云玖宽袍大袖,衣袂飘然,脚步坚定,已然到了门口。 她脸色煞白,这一去恐怕再也难寻到他的踪影,可她知道她不能就这样放他走,她惊叫道:“求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云玖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过头:“和何晟有关? “没有,没有。”何令儿赶紧摇头。 “你一个宰辅千金,要什么没有,还需要我帮什么忙?”云玖嗤笑道。 何令儿脑中急速想着,延州使者还没到来,相府尚未遭难,赵元沾的阴谋不知在何处发动…… 有了!她急中生智。 “我请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救人?”云玖显然觉得这很可笑,“你要救什么人?” 这确实听起来很无稽可笑,她再不济也有相府护卫,何况她一个相府贵女,不参政事,不出闺阁,她能救什么人?被人救还差不多。 何令儿深吸一口气:“我想请你帮我去救御前司指挥使,王河山。” 云玖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当香格儿回到屋内时,云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而何令儿,倚在案边,手中的酒坛已空,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晕,双眸中带着一丝朦胧与迷茫。 香格儿一顿足:“没见过这种天上掉馅饼还拼命躲的傻子!” 何令儿眼光迷散,隐约听了她的话抬起头来。 “姐姐……我,我不是馅饼,我也不是为了他……” “我只是……我只是想做成点事情……可是,太难了,真的好难啊!” 何令儿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迷茫,她再次低下头,倚在桌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香格儿叹一口气,俯下身来拿走她手中的酒杯,揉一把她的头发,喃喃道:“你一个千娇百宠的宰辅小千金,也会有为难的事情么?” 次日破晓,何令儿揉着脑袋吗,从自己那张雕花软榻上爬起来。 “头好疼。” 她梳洗用膳完毕,叹一口气,对着床头发了片刻呆。 随后披上一件轻如蝉翼的月华丝衣,坐到外间花梨大案前。 红木窗楹中日光如绸缎般洒入室内,几乎将窗楹映出了珊瑚血色,水晶帘胧玎珰声有节奏随夏日一丝微风摇动,击在心上,泛出不知名的涟漪。 从前的金珠玉瓷玩物,如今大部分她都让人收了起来,案上换了文房四宝,几卷古籍,一缕幽香,清简许多。 何令儿坐在案前,从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精致小匣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纸笺。 她凝思了许久,终于提笔蘸墨,开始在“云玖”那一页寥寥几行字后继续书写。 她笔下的簪花小楷婉约秀丽,“似对父亲有怨。”她停顿了一下,又写下,“愿救王河山。” 犹豫片刻,她翻到何晟那一页,上面只写了一个“相”字。 为尊者讳,她不可直书姓名,这一世她着意和缓与何晟的关系,经过她的不懈努力,父亲对她的看法显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他夸她恭顺明礼,又好学上进,行事说话也俨然懂事成熟许多,简直点石成金。 尽管她对这个‘石’字的比喻颇为耿耿于怀,但父女情分日益深切,却是显而易见。 她虽不敢直接讲那些重生故事,但旁敲侧击探问,她确信父亲绝不可能与异族联手反叛。 下笔迟滞,她在笺上画个圆圈,下书‘有否做过令云玖生怨事,待查。’ 哼,难得遇到个帮手,可不能让他跑了。 何令儿思及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潇洒舒适,心中暗暗生出一股酸意,她告诫自己不可再想了,自己只是为了查案,解救家人,仅此而已。 她轻轻吟诵:“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想到自己的父母,她又叹了口气。 翻过后面那些‘林家人丁不旺,官职不显,似无可疑。’‘官家第七子,有宠……非立嗣首选。母王美人,早逝于宫中。似与黑衣杀手一党相识。’之类简略描述,她的目光落在“暗党”这一页上。 ‘有黑衣杀手不下数十众,为首者身材高大修长,使长剑,武功尤胜。有潜伏暗桩不知数目,其中王河山身旁者名小蟹。有一地下壮阔监牢,其余建筑不明……为首者称尊主……’ 她脑中纷乱异常,一时间无数人物从眼前掠过,可待她试图去抓住任何一个时,它们又如流水般自指缝中滑脱。 似乎人人均在网中,又似乎人人清白无辜,并无干系。 终于她重新翻起空白一页,重重落笔写下‘王河山,御前司指挥使。’ 第67章 第三世 鼎石奇居 七日后,阳光斜洒,未时,殿前司使府前。 两名青衣宫妆少女自香车款款而下,回身搀扶:“小姐,到了。” 轻轻‘嘤’地一声,车帘轻掀,莲步微移,一团杏色明丽云霞飘了下来。 何令儿头上云鬓堆叠,青丝中点缀着华宝钗饰,容颜如玉,娇嫩清丽,脸上一派天真明朗笑意,仿佛从未经历过一丝阴霾。 王河山早知道宰辅千金今日到访,颇为惊异,他亲自站在门前相迎,身后零落站着几个管家亲兵。 何令儿快步上前行礼:“王世伯,侄女素仰您的威名,有幸今日得见。” 王河山呵呵大笑,他今日还是穿着那身内衬白罗衫的紫色袍子,一双豹眼不自觉地眯了眯,笑道:“你爹是老知古,教出来的也肯定是小知古,说话都是文绉绉地,你仰慕我一个武人干什么?” 既然上一世知道他与朝中文官清流一派不睦,何令儿赶紧送上贴心好话。 “文为安邦,武可定国,本就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王世伯统管京中治安,是位大大的英雄,小女儿当然仰慕。” 上一世何令儿的戴罪之身?不存在。 何令儿的倔强失礼?也不存在。 王河山自然再不会为难她,脸上笑意满溢。 一老一小,恍若一见如故,欢声笑语中踏进院落。 何令儿对王河山也算有几分‘同生共死’的交情好感,恭维话儿倒是出自真心,但脸上的笑意,却难免维持得有些僵硬勉强。 只因她一下车便看到王河山魁梧高大身形后面,那个小小的熟悉身影。 他一身普通亲兵打扮,笑容可掬,天真的脸庞如新鲜水果,纯洁可亲。 她凛凛打了个寒噤,并且赶紧将手藏进了袖子里。 在这一世,何令儿已初具沉稳气度,但当小蟹那张甜笑脸孔出现在眼前时,她仍需竭力掩饰那难以控制的颤栗,仿佛地下宫殿中,那铁门开阖的沉闷声音,自心底蜿蜒传上来,震撼而难以言喻。 迈进院子,转过一道黑黝黝石板上刻猛虎啸山林的影壁,她又是一惊。这司使府外面看似青砖石墙,与她家相差无几,但进入院子后却是别有洞天,猛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叹,瞬间令她瞠目结舌。 京中其他宅院,通常都是红墙绿瓦、雕栏画栋,小桥流水,宛如江南风光。而此处——却将黄沙塞外雄浑壮丽的景象,活生生地搬到了繁华京城里!空旷的院落中,两株青松矗立在角落,其余地方则一览无遗,全是莽莽黄沙覆盖。 百步内,黄沙覆地,风啸如刀,正居院落中央,孤零零三间宽大青黑石屋孤峰突起,一副遗世独立的画卷。 这三间石屋通体青黑暗沉,其间毫无缝隙,浑然一体,好像沙漠中三块巨石矗立,不属于这人世间。 冷峻,沉重,孤傲,坚实。 庭院中所有地面铺满了薄薄一层黄沙土,这院落虽不算十分阔大,但没有围墙分隔,建筑寥落,马上便现出万里黄沙,茫茫无人的情形。 这一日正值午后,天微微有些阴,不见日头,不咸不淡地灰,映衬着无边黄沙,马上显出萧瑟气象。与影壁之外,生生割裂开两个世界,格格不入。 何令儿倒退两步,面前黄沙地上,登时显现两个微微陷下的娇小脚印。 她心中悚然而惊,突然明白,她今日算是踏入了一个新鲜的、奇妙的、生涩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世界。 虽然她这一世移了性情,潜心上进读书,虽然她改变了做法,去和爹娘亲近探询,虽然她主持大局,解了玉翘的背叛和心结,虽然她出府去寻了云玖…… 但今日踏入这司使府的一步,才让她感觉到,自己主动投身入了这刀光剑影,性命步步危机的奇幻鬼蜮。 这一世,与以往截然不同。 纵然一步踏出,有些变化不可逆转,有些伤害无可避免,但也正是她本心所求。 王河山看着她沉默不语,误以为她被这粗犷的居所吓到了,不由得呵呵大笑。 “小女娃儿,你是没见过这样的地方?老夫从前征战四方,习惯了这黄沙漫漫、黑石嶙峋的景象。要是换成那些精雕细琢的屋子,我可睡不着觉。所以啊,我就在京城里建了这个‘鼎石居’,虽然简陋了些,但你们这些娇贵的人住惯了画里那种精细的屋子,估计看不上了。” 听到这番话,何令儿回过神来,淡淡一笑。 “世伯这居所,确实与众不同。院中青松苍翠,泰山逶迤,彰显着凛凛之威。在此观赏大漠落日,京中实属难得一见。” 王河山本来虬须戟张,被她说的愣住,片刻之后,又是一阵豪放的笑声,大手一挥。 “你这小女娃,真是有点意思。” 他随即将话题转向了何令儿此行的名义目的。 “这次何相不计前嫌,在圣上面前举荐我与他共商策定整顿军制,改革除弊之事,还居然派你这样的公侯千金亲自来送信,倒是大大让我出乎意料。你一个美貌小女娃娃,怎么会抛头露面,来做这种事情?” 那事自然是何令儿多方在何晟面前进言撺掇而成的,打着这旗号搭上了线,花了多少心思,此时她自然不会透露,只轻描淡写,一笑带过。 “我等世家子弟,自幼食君之禄长大,如今有为国计民生略尽些绵力的机会,令儿自当领命不辞。” 她心中自矜,自己几世为人,就算每天长一点脑子,慢慢也能长出九重宝塔了。 如今她益加表现出一副深明大义,品性高洁的模样,果然王河山呵呵而笑,目带嘉许。 王河山感慨道:“可惜啊可惜,老夫一生并未娶妻,没有子嗣。不然的话,我一定要介绍我家的子侄跟你这位有见识、有性情的女娃娃好好结识一下。” 何令儿脸上做谦逊羞涩状,嘴角微翘,偷偷窥了后面那名身材修长,面容俊俏的相府侍卫一眼。 那人站在随从队侧,正凝视院中那鼎石居,眼中光华流动,面上却淡淡的并无表情,似是根本未曾注意她。 何令儿心中微微一沉,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第68章 第三世 相谈甚欢 昨日里—— “我自会同你去看一次王司使,若他真如你所言有难,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云玖面容冷冷,语声玩味。 “一个相门千金,竟能知道御前司指挥使家里的亲兵是暗桩,你这手段之强,消息之广,倒真让我大出意料之外,是我从前小觑了你。” 语中寒意,虽是炙热的三伏天内,何令儿却几乎觉得自己全身被浸入冰水内,要弄个伤寒病出来。 何令儿心中苦涩,知道云玖不仅对何晟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敌意,捎连带着也疑心上了她。 她与他相识,确是说来颇为巧合,而且之后她又主动易容接近,最后身份揭开竟然是宰辅千金。 这换了谁,也是要怀疑她是否心思深沉,另有目的。 但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云玖解释。 数数,现下已经是第三世重生了,这事儿她再心思千灵百巧,舌灿莲花,也说不明白啊! 何况以云玖现下那比黑无常还冷的脸,那比啄木鸟还毒的嘴,她怕自己要是真被逼上梁山,说出‘其实我是重生的,我上一世跟你还有断了脚被抱回相府的缘分’,恐怕自己能被他嘲讽到当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挖个比那地下监牢还大的坑把自己埋了。 她一狠心,硬着头皮道:“对,我就是神通广大,怪我咯?总之我看王司使人也不错,云兄你人长得俊,心地善良,功夫又高,顺手行侠仗义救个人也合情合理。” 几个月的交情打底,几次救命的信心依仗,何令儿不知不觉学了些云玖的调侃功力。 云玖脸上微微一抽,仍冷面冷声道:“我是看在王河山的面子上,可不是你的。” “是是是。” 何令儿赶紧点头认下,又好奇探问,“你与王司使……有交情?” “没有!” 仍是一样冰冷坚定的否认。 “我只是顺便做件善事,你能周济福寿坊中营营汲汲的贫苦军士眷属,这次我帮你救人,就算是酬劳。” 云玖自知道她是何晟之女后,便再未有过半分好颜色,态度天翻地覆,仿佛将从前一切皆忘。 何令儿万般无奈,也无话可说,心中暗暗嘀咕,说你们从无交情,又哪里来的面子?这人就是打脸打得快,死鸭子嘴硬。 三生三世,世态炎凉,生死轮回,她都已如过眼云烟,淡然置之。 但尽管她原先心怀筹谋之意,然而云玖这个她最最信任的救命恩人却突然变脸,将她冷漠地拒于千里之外,使她心中悸动难言。 云玖语气冷淡:“王河山,他坐镇京城,统领禁卫军,祖上世代为军中豪杰,一杆铁枪威震天下。他当年在殿前武试中力挫群雄,拔得头筹,执掌皇城禁军十余载。若这样的人都能遭人暗算,那背后之人的实力与心机,必定深不可测。你处心积虑,结交奉承我,不惜许以重金赈抚百姓,倒是你眼光不错,不过,我不日即将离京,可不愿沾染你们这些高官宦族的是是非非。” 他俊美的脸庞上,眉眼如画,却无丝毫情感波动,脸色冷峻得让人心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这次救人之后,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何令儿咬一咬牙,暂且将昨日不快抛开,先凝神对付眼前的局面。 王河山身为御前司司使,高官厚禄,位高权重,却将自己的居所弄出这般苦修隐士的模样来,这独特的居所,仿佛是一把锁。 何令儿心想,这锁住的又会是什么秘密? 汴京之内,究竟还有多少她原本不知道的人事风物? 光怪陆离扭曲万状的新世界,正在她面前徐徐打开。 她镇定心神,踏足沙地,向鼎石居走去,身后随即留下一路浅浅足印。 王河山挥手:“无关人等,在此处等候。” 何令儿愕然回身,她看向脚下痕迹,突然若有所悟,或许王河山居所布置如此,并非全然为了他念旧。 看着那甜笑盈然,跟随上来的可爱少年,何令儿凛凛抖了一下。 幸亏他已经不认得自己。 她伸手招呼:“你们两个过来,其他人留在原地。” 她只带了玉翘与云玖二人。玉爻今日本来精神头不错,也想进去,但何令儿心知今日屋内必有一番刀光剑影的激战,怕她柔弱吓破了胆,让她在外等候。 如黑色庞然巨兽的石屋,张开血盆大口,无声无息又震撼天地,正幽然等候众人。 何令儿拂了拂衣裳,正一正钗环,与王河山恭让一番,含笑迈步而入。 一步迈出,何令儿突然心中微颤,有种异样感觉。 像是踏遍山河九死无悔的慨然,又似一念既出万象俱灭的通透,她定一定神,毫不犹豫,进了石屋。 屋内的光线逐渐变暗,仿佛夜晚即将降临。 石屋内的空间,却比她想象中更为开阔。 黑色巨石构建的墙壁向上延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拱形天穹,只有四壁上留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小孔透进微弱的光线,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厅堂中布置简素不失气魄,几张交椅,一张低案,而在案后,那杆如雷贯耳的虎威铁枪,笔直地伫立着,仿佛在诉说它过往的辉煌。 何令儿先把父亲的书信双手呈上,见礼坐了宾位。 觉察自己手边案上一动,她回头看去,心中一凛,正是小蟹一张苹果脸儿红扑扑笑嘻嘻地端上茶来。 他身上一件普通亲兵服浆洗得干净整洁,尺码也较一般兵士小了二圈,想来是特制的,不像前世她记忆中的绿色锦袍光华灿烂,他现在站在椅旁笑着,就像是谁家的幼童子侄带过来玩的一般,天真烂漫得毫不令人起疑。 小蟹的眼睛滴溜溜在何令儿脸上转了一转,见何令儿躲闪的目光,反而朝她一笑。 何令儿马上一身鸡皮疙瘩从头顶蔓延到脚底,赶紧低头,不与他目光相接。 但即使她竭力抵抗,仍能感觉他貌似恭谨,站在王河山身后,实则时不时骨碌碌往这边偷望上一眼。 王河山豹眼微眯,看向何令儿道:“老夫屋子粗陋,何家贤侄女将就些。” 短短从进门到入座,称呼便由‘何小娘子’变成了‘贤侄女’,可见王河山对她初见印象极佳。 何令儿微微笑道:“世伯莫要客气,想军士们在阵前为国死生,风餐露宿,令儿年幼,深居闺中,连汴京城的城门都极少踏出去过,今日能在世伯这里领略一下北地莽莽大漠风光,是我的幸事。” 王河山眯眼看她:“你这几句话,倒是让我想起了些往事。” “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子,心地如你一般,她体泽军士,待人宽和,更是志向高远,只是——” 他的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转而道:“我看你身子有些内虚,神光不聚,似是练不得武,这样也好,至少能保你一生平安。” 何令儿有些迷惑,她现在历经劫难,明明是练武才能保平安! 第69章 第三世 变生不测 王河山心里对这个突兀前来的小女娃有些惊诧,故意将话题转到整备军务之事上,想试试她的斤两。 何令儿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她提前向何晟请教了军中实务,还有六部间层层之勾连制约,成事的关窍所在,听到王河山抛了话题,她娓娓道来,言辞柔和却简洁明了,几句话便切中要弊。 王河山的眼神渐渐透出专注,时而豪迈大笑,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许。 然而,何令儿心中明白,今日前来的重点并非王河山。 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王河山身后的那个人。 她与云玖昨日约定,今天的第一要务是保全王河山性命,其次则是择机动手将小蟹生擒,可不知是小蟹太过谨慎,还是对他们生出了疑心,今天竟然一直贴在王河山身后亦步亦趋,不给他们任何突破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何令儿茶不沾唇,坐不安稳。 看着那个活变态死小鬼站在附近,她感觉自己这条小命十分不保险,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年三月初三。 那小鬼却站的十分惬意,仿佛舒服极了。 何令儿偷偷向小蟹望了一眼,却迎上一个朝阳般灿烂的笑容,笑容童真可爱,纯真无邪,仗着王河山背后没长眼睛,看不见他,小蟹更大胆地突然朝何令儿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嘴唇微动,看口型说的是“姐姐好漂亮”几个字。 不过一瞬间功夫,他又恢复原状,蕴藏笑意,仿佛那只是何令儿的错觉。 何令儿的心猛地一颤,强烈复苏的记忆攫住了她,缠绕包裹勒紧,几乎窒息。 她努力镇定心神,开口道:“世伯,我有要事需私下禀告,能否让其他人暂时离开?” 王河山点头答应,何令儿趁机对玉翘使了个眼色。 玉翘心领神会,笑对小蟹招一招手。“好可爱的孩子,来,姐姐给你果子吃。”试图拉他出屋。 云玖低头立在何令儿身后岿然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对王河山和屋内诸人全不在意。 小蟹一个迈步,有如游龙摆尾,将玉翘拉他的手滑了开去,不声不响走到侧面,倒了一杯茶给王河山奉上,又行了个礼。 玉翘正茫然无措,没得何令儿示下,伸着手想再去拉他。 小蟹却突然眼神在云玖身上晃一晃,跑向玉翘,天真笑道:“好姐姐,我不要吃果子,我要吃桂花饼。” 玉翘一愣,挑眉笑道:“这还没到九月,哪里来的桂花?我这有糖脯梅子,你吃不吃?”取出腰间荷包,掂出二颗梅子递过去。 小蟹不接,只咯咯笑:“你家小娘子如此美貌,定然是广寒宫来的嫦娥仙子,姐姐当然就是月宫中的仙女了,你们身上,自然带着的就是桂花饼。好姐姐——” 说着,一只白嫩圆润的小手拉上了玉翘的手摩挲,竟与玉翘的纤手不分伯仲。 一个武人亲兵,竟会有这样的手?玉翘心中疑惑,瞥了看泰然安坐的何令儿一眼。 小蟹拉上了玉翘衣襟摇晃,看似讨要桂花饼,一双手上上下下拍打,不知趁机占了多少便宜,他是个年幼垂髫的孩童,别人自然也不会当真。 玉翘本来按吩咐要寻机会拉他出门,不便挣脱,二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乱步向外走去。 何令儿心怀韬略,她假借谈正事的借口,遣散了旁人,只留下她与王河山。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身为相府千金,唯一能与御前司使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要警示他,却又不能兴师动众。 突然,云玖也脚下微动,他步履沉稳,悄然跟随在小蟹与玉翘的身后。他没有回头,只是那修长而轩昂的背影,散发出一丝孤绝气息。 鼎石居的门也是一块巨石,只略薄些,应也重逾百斤。 除了何令儿与王河山,其余众人已接近那石门,还差几步,门口亲兵就可以将石门阖起,何令儿心内狂跳,手忍不住在袖中抓紧。 王河山似乎并未察觉到何令儿的紧张,随口道:“这是我随身伺候的亲兵谢晓,他年幼不懂事,行动天真,贤侄女不要见怪。”说着端起茶杯欲饮。 “等等——”突然间,何令儿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一些什么,疾声喝出。 她脑中灵光一现。 小蟹眼神飘忽,刚才进来时便在她身上打量不停。后来玉翘拉他出去,云玖比他们晚行一步,正好格挡在他们与何令儿之间,小蟹心思缜密,狡黠多智,刚才眼珠在云玖身上转来转去,难免不是看出了什么。小蟹背后的隐秘组织,本就以何府为目标,甚至由赵元沾七皇子亲自下场,亲近何令儿,自然何府早已是他们的必除之敌,今日何令儿到访虽然部署妥当,理由也找得充分,但小蟹恐怕早有警惕。他前世甚至知道,赵元沾与她雪夜出行轻薄于她,如今他又怎会不知…… 最重要的是,他本已为何令儿倒好了茶,侍立不动,那想必王河山是不需倒茶的,怎么要叫他出门,反而突然去倒上了一杯呢? 何令儿推想,此茶中必有古怪。 ——她脑中电光火石擦过,上一世小蟹又甜又脆的话音“那茶中的分量……” 何令儿心中曾有过犹豫,这时只差半步,玉翘和小蟹便要走出厅外,云玖正准备出手,而她也能按照计划,在屋内警示王河山,要他防范身边小蟹。 可她不敢冒茶中有毒的险! 她知道对方在王河山身边埋下了小蟹这枚毒蒺藜,便是为了有一日杀他,今日小蟹察觉到危险,自然首先便会对他下手。 她对黑衣人势力此时几乎一无所知,她想如果保住了王河山活命,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线索,找出幕后主使。 她来之前本有预想过各种情形,此时见到新茶即将入口,登时警醒。她宁可放弃活捉小蟹,也不能以牺牲王河山的性命为代价。 只差一步之遥,随着何令儿一声呼叫,王河山愕然停手,手中茶盅已被一柄乌沉沉暗黑无光的利剑挑落在地。 茶盅啪嚓一声,碎成三片,那柄剑稳稳执在云玖手中。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大厅内的每个人都反应迅速,开始行动。 第70章 第三世 石屋激斗 何令儿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从座椅中一跃而起,她的声音清脆而果断:“有刺客!” 她毫不犹豫地冲向王河山,拉起他的衣袖,催促他向椅背后躲避。 尽管事出突然,但王河山身为世代将门之后,久经战事,又多年执教千万禁军,反应之快令人惊叹。他听到一声娇唤香风扑近,登时知道情势出了问题,长臂挥出,袍袖猎猎扬起,将何令儿裹在身后,喝道:“退到墙角!” 他自己将铁枪取在手中,横枪当胸,有山崩地裂不可撼动之势。 与此同时,玉翘也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她用力挣脱小蟹的牵制,冲到门口,大声呼喊:“快来人啊,保护小姐!” 小蟹心中明白,今日的事情已经败露,敌人来势汹汹。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像已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从身上摸出两把分水峨眉刺,寒光闪烁,小巧玲珑。 但目标却让厅中众人都深感意外,他这一刺,竟然不是朝着王河山去的。 小蟹第一刺破空带风,如电如练般一闪而过,将何令儿刚才所坐的木椅穿了个透心洞。 他一眼看出今日来的这一干人以何令儿为首,这女子看似年幼娇养,单纯美貌,却自有主张,行动有礼有度,言谈沉稳自持,天真明朗的表面下,似乎有一种不属于她年龄、身份、成长教养的大将气度,其他人都听她吩咐,看起来十分古怪。 人体四肢六脏十二经脉,起神庭,至百会,为人头面最紧要之处,由玉堂,至神封,为心血汇集之所,小蟹一不击何令儿头面,二不刺她胸腹,只向着腿脚处刺,一张厚重木椅前端化为纷飞木片,向前喀嚓倒下。 对于会家子来说,一看就明白了,这一手的狠毒之处。 这是要生擒何令儿去的,如果这窟窿真的带着淋漓鲜血,绽放在何令儿的腿上,恐怕这一下刺过,人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重生了,我的腿怎么还这么倒霉啊!” 何令儿心里不禁后怕,自己不会注定是个残疾人? 云玖清晰地捕捉到何令儿第一时间向着王河山将椅扑去的动作,知道她安全无虞,他身影飘动,迅捷无伦,精准地拦截在小蟹的去路上,手中那柄黑剑,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不断疾点刺出,将小蟹的攻势一一化解。 小蟹一击不中,虽然受挫,然而,他并未放弃。 点点寒光在他手中舞动,如同万千星河闪耀,形成一片白茫茫的光晕。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长虹贯日般向云玖发起攻击。 他瞬间判断出,这个乔装打扮的沉默男子,才是这屋中真正的劲敌。 云玖斜持黑剑,看似不紧不慢,但每一剑挥出,都如同乌云压顶,将峨眉刺的点点光华全部笼罩其中。 渐渐地,外界只能看见两人身处于一片黑雾中,偶尔有白芒闪现,左支右绌,难以突围。 何令儿从椅后探出头来,看着眼前激斗的两人。她感到一阵安心,她看出来,云玖显然处于上风,应对小蟹攻击十分轻松,只是想将他抓获,才没有立即下杀手。 她轻声呼唤:“世伯,我没事,快去帮我制住那小鬼。” 王河山哈哈一笑,用铁枪将何令儿护在身后:“你这丫头哪里找来的护卫,此人绝不寻常。他功夫比我强,不用我帮。” 何令儿安心下来,凝神看着场中激斗。 电光火石间,小蟹不知刺出了几百上千余刃,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看他身形在黑雾中跳脱,总是冲不出来。峨眉刺又急又快,迅捷无伦,如同夏日的暴雨般铺天盖地笼罩人身周,却没有一下落在云玖身上。 ——云玖黑剑流光飞扬,似乎长了眼睛,预先知道他的来路,将峨眉刺的全数攻势全部抵挡封死。 何令儿看着光影中云玖衣袂飞扬,翩翩如流云般的身形,眼框突然微微有些湿。 何令儿不懂其中关窍,王河山却是懂的,他啧啧赞道:“这人本来功夫狠辣,早能将这孩子一击毙命,却刻意含而不发,此人功夫高绝犹在我之上,你不必担心。” 小蟹的攻势如暴雨般猛烈,然而云玖却像一座山峰般屹立不倒。他的黑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每一次与峨眉刺的碰撞都能迸发出绚烂的火花。这些火花在暗沉的光柱中跳跃,摄人心魄。 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然而石屋的大门有限,何令儿带来的禁军们虽然人数众多,却无法立刻进入屋内。 他们推挤着向前冲,却因为前面的人摔倒,纷纷压了上去。很快形成了一个肉墙,堆叠在门口处,后面的人刹不住脚,陆续扑倒在前人身上,顷刻便由排列式堵门,变为了堆叠式堵门。 门未曾被巨石封住,此刻倒确实严严实实被肉墙堵上了,也算不负所托。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玖和小蟹身上。他们的身法招式都极为漂亮。小蟹攻势如水银泄地,万千星河,云玖沉稳如古寺凝钟,海纳百川,两人高下往来。何令儿看着云玖的身影在光芒中舞动,心跳加速。 王河山稍微喘一口气,突然想起:“我竟看走了眼,留了个这样的祸害在身边!” 他眼睛本来微微凸起,又圆又大,瞪起来不怒自威,如同暗夜中爆裂开来的两盏灯笼,此时突然恍然大悟般,猛然回首,瞪大了眼睛问何令儿:“我都没看出这小鬼的破绽,你怎么知道的?” 何令儿微笑摇头,不作解释,继续凝神关切场中局势。 王河山见她默不作声,心知此刻不是询问之时,便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 他轻声低喃,仿佛自言自语:“他才不过十岁有余,怎生如此厉害?背后培养他的人,心思深沉,布局长远……这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丝未尽之意。 何令儿心中暗自揣测,其实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我对此一无所知,而何相却早已察觉,甚至派遣了自己亲生女儿,率领顶尖高手前来协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生之路,尽管她拥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然而实际遭遇的困境与疑惑,远超她的想象。查案的艰辛,众人的猜疑,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面临。 不过王河山虽然心中生疑,倒对何令儿颇为欣赏,能护她在背后,就说明他信何令儿虽有隐瞒,但并无恶意。 寻常京中闺秀,王河山每有应酬聚会,也能见到一群,姹紫嫣红,叽叽喳喳。他从不屑与她们交谈,偶尔听得一两句,都是家宅琐事,要么就是胭脂水粉,乏味得很。至于何相这个千金独女,他之前也有所耳闻,据说懵懂天真,一直被何相保护,从未出来走动。 如今看来,传言不实,十分奇异。 第71章 第三世 一式三变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小蟹武功虽然凌厉狠辣,但却对云玖起不了半分作用。 云玖剑气宛如夜空中的璀璨繁星,点点光芒,笼罩小蟹四周。 他似乎在悠然自得地观察小蟹的招式,等待着什么。 小蟹心中有数,今日阴谋败露,原本的计划已然无法继续。他面对的对手强大而神秘,对方似乎胸有成竹,若是待对方出剑攻击—— 该死!他们都该死! 他不禁有些急躁,心中踌躇,突然间一扭身,白光转向门口玉翘刺出。 玉翘一人站在门口,正痴迷于这场打斗,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与平日里,府中侍卫练功的场面大相径庭。 她全然没有想到,这场无妄之灾,殃及池鱼,雷竟然突然劈到自己头上。 我?关我什么事?我做错了什么啊! 她呆立在原地,脑中想转身逃走,双脚却仿佛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寒光白刃向自己直刺而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中几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王河山与玉翘素不相识,但是,相府千金若是在自己府中出了事,那可是天大的责任。 再说,这小姑娘过来提醒自己,一片好心,且身份尊贵,他自然不可能将何令儿抛下,转去救一个侍女。 他横枪护住何令儿,并未前趋,嘴里怒喝:“谢晓!你还不放下兵刃束手就擒,休得伤害无辜之人!” 云玖剑光本已将小蟹攻路全数封死,却想不到,小蟹忽然之间转变了目标,大出他意料之外。 玉翘在门口距离较远,并未在他黑剑守卫范围内。他不愿见无辜少女受伤,冷笑一声,一人一剑如白练般疾射过去,劲风剑气将石屋内器物震得嗡嗡作响,何令儿几乎看不清他闪动的身影。 玉翘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光划破空气,直逼眼前。 她闭上双眸,一声悠长的惨呼在心底回荡,然而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 她缓缓睁开眼,正巧看见那峨嵋刺落在脚尖前,仅有一寸之遥,又是一声失控的尖叫,响彻四周。 抬首间,云玖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如神只般屹立在玉翘面前。小蟹手中的峨嵋刺,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落在地。 然而云玖的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峻:“不妙!” 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怒意,他立刻回身朝小蟹猛然扑去。 云玖心知肚明,自己方才并未全力以赴,峨嵋刺若真欲取玉翘性命,力度绝非如此轻描淡写。在这电石火光间,云玖的思绪如波涛汹涌,瞬间洞悉了小蟹的计谋。小蟹的目标—— 果然,小蟹轻笑一声,身形如蝴蝶般在花间翻飞,轻松在空中变换方向,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那是众人未曾预料的方位,似乎一切都在小蟹的精心策划之中。 那里站着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何令儿。 何令儿担忧玉翘的安全,她本能地前趋踏出了两步,已经出了王河山铁枪所护的范围。 两步之遥,在战场刀光剑影,电光火石之间,便是生死一线的距离。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能预料到? 众人惊愕,小蟹如何料到何令儿会关切玉翘,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屋内变故突生,众人反应各异之下,确实出现了这样一个致命的空隙,被他牢牢把握。 小蟹如电般,迅速向何令儿逼近,手中的峨嵋刺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尖利的刺尖直指何令儿。 千钧一发之际,何令儿不会武功,云玖怒喝声中回护,王河山大步抢前,但这短暂一瞬间,似乎都距离如此遥远,似乎已没人来得及。 何令儿在那刺眼的白光中,清晰地看见了小蟹的脸。那张天真无邪的苹果脸庞,那双晶莹剔透中带着狡黠的眸子。 不是?! 此时何令儿心里的想法,和刚才玉翘,其实是一样的。 你杀我干什么啊!讲不讲道理的! 她不明白,小蟹为什么要杀她?他杀了她,他又怎么可能从这个屋子里逃出去? 但是跟杀手讲什么道理。死亡的压迫感让她无法呼吸。 她看着小蟹,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自喉咙中挤出十六个字。 “铜灯暗影,地下囚牢,牢头哑巴,尊上诡道。” 随着她一字字吐出,小蟹的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惊疑、不解、警惕、疑惑……最后,似乎有一丝久别重逢的亲近在他的眼中闪过。 他停在何令儿面前,峨嵋刺冷冽地抵在她的咽喉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何令儿的心跳如擂鼓般狂烈,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已活不到明年三月三。 突然,小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凑近何令儿的耳边,声音轻柔地说:“姐姐,我要吃桂花饼。” 话音刚落,小蟹的身形突然如闪电般转动,靴中藏着的暗器同时飞出,乌黑的针雨铺天盖地,将冲过来救人的云玖完全笼罩。 这下变生不测,任何人均未想到。 云玖看穿了小蟹原是伪装,他先佯攻玉翘,引得众人关心生乱,实际的真正目标却是何令儿,以有心算无心,争取的便是众人反应不及的那千万分中一点时间差。 然而,这其实只是第二层,在这层之下还有第三层。 小蟹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何令儿。 他真正的杀意,根本是针对着云玖去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胁持何令儿,可这一刻,这乌针,对准的是拼命飞掠而来的男子,这才是他真正托底的杀招。 变故骤生,云玖身形一扭,居然由不可能之处急速向上拔起五尺,一手回剑,一手挥袖,真气流转下,乌针轻微叮啷连声,纷纷飞出撞击到巨石墙壁上又跌落在地,一片黑色雨幕散落。 云玖剑光如水银幻影流光遮护周身,鹞子轻巧翻身落下。 令人惊讶的是,小蟹在射出乌针后,并没有选择逃跑。 他看到云玖平安落地,反而鼓掌喝彩起来,咯咯笑道:“这位哥哥好俊的功夫,这都杀不了你!” 云玖冷然一哼,手中黑剑毫不犹豫地抵住了小蟹的胸膛。与此同时,王河山的铁枪也紧紧地压在了他的后心之上。 小蟹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嘲讽和挑衅:“你们以为我会坐以待毙,让你们绑了我去刑讯吗?” 云玖冷冷道:“那岂能由得你!” 眼见大局已定,云玖虽然赢得并不轻松,但显然并未受伤,成功地将小蟹生擒。一切尽在原计划之中。 何令儿欣喜若狂,她拍手笑道:“云兄,你真是厉害!还请帮我好好审审这小鬼……” 就在这时,云玖突然厉声喝道:“你别动!” 第72章 第三世 我,死了? 原本石屋内眼看云玖取胜,正在一片欢腾,何令儿正满心欢喜地向云玖奔去,突然听到他这一声,她愕然站住。 顷刻间,怎么身子摇摇欲坠?她茫然扶住室内石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眼看那张曾如芙蓉般娇美的面容,瞬间变得煞白,甚至隐隐透出青黑之色。 怎么了?我怎么了? 她低头看向地面沙地。 只见屋内的沙地上散落着大量的乌针。小蟹那一把暗器出手,乌云铺天蔽日。 一剑光寒十九州,那所有乌针,却都被云玖剑意如幕,包裹着击落。 有的乌针斜插入地,有的击在石壁上后弹落下来,尚有余力,乌针深深插入沙土之中,此时众人的脚下,早已是一片荆棘针海!别说何令儿这样跑近,就算是他们稍微移动脚下,都有可能踩上一两根。 可何令儿欣喜之余,忘了留意,只想着冲出来跑近云玖的欢悦,却忘记看脚下沙土。 不偏不倚,她正踏在其中一枚乌针上,那乌针透过了她的绣鞋,刺入脚掌之中。 这时候,她才感到有隐约的剧痛,木木地从脚底传上来。 这是,有毒? 毒性猛烈,一瞬间麻痹了伤口,她才能这么迟才察觉,她的痛感并不强烈,但想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心中的惊惧反而更甚。 低头看去,从鞋底渗出的血已经是乌紫颜色,逐渐黑紫绽放在她脚下沙地。 她的脸色已经由乌青,又缓缓透上死寂的紫黑。 云玖毫不犹豫,早已经飞身掠过去到她身边,迅速封住了她的心脉,将她抱在怀中。 “你——”语中焦急,已失了平日的淡然。 何令儿勉强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知觉,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她挣扎着拉住云玖的衣襟,濒死眼前模糊的影像中,闪过的是雪夜中救她于危难的他,还是初见时宛如天人般降临的救星?她已分不清。 种种过往与面前焦急的面容混在一起,她的思绪开始模糊。 第一世的成婚,第二世被陷害,汴京之内,有一个暗地组织,尊主,小蟹,皇子……他们要将何府颠覆屠戮,只在这一年之间…… 自己终究……是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自己的家呢,父母呢,他们还能获救么…… 她无力再思考下去,只能紧紧抓住面前人的衣襟,声音微弱而颤抖:“你……别走。” 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周围的声音也变得遥不可及。 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用力抓住他,不要松手…… 云玖愤怒到了极点,他转头让玉翘将何令儿抱走,然后眼神冷冽盯着小蟹,手中的黑剑闪耀着寒光。 “交出解药!”他的声音冷硬如铁。 “有这么美貌的姐姐在黄泉路上陪我,我正好不寂寞呀,为什么要救她?” 小蟹狡黠一笑,白里透红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他此时居然还带着戏谑。 “你不怕死?”云玖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王河山也愤怒到了极点,铁枪微微用力,抵在了小蟹的后心之上。 小蟹背后已经透出大片血迹,滴落在沙地上,绽放出一朵朵血色的花朵。 然而小蟹似乎并不畏惧,他抬头看向云玖,脸上依旧带着那顽皮而狡黠的笑容。 “西域有一种鸟名叫蔽日铜雕,嗜食人血肉。我可以运功护住你的心脉,保你不死。然后再将你割得血肉绽裂,暴露荒野。那时你将在痛苦中辗转呼号半月之久,眼睁睁地看着几十甚至几百只铜雕飞来,在你全身上下啄食。等你到了白骨暴露、血肉流失大半,但意识依旧清醒的时候,你会后悔现在说的话——” 云玖袍袖鼓起,一股劲风向四面散去。众人顿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冷彻骨髓。 “哦,哥哥你在西域生活过?这手段听起来倒挺有意思的。” 小蟹却只是笑了笑,打断了他。 未等其他人反应,他随即回头,对王河山粲然一笑。 “将军昨日买给我的兔儿灯,我想看七夕亮起的样儿,将军要记着给我拿来哦。” 王河山和云玖脸色骤变。 小蟹,已经嘴角黑血流出,牙关紧闭,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玖喃喃:“牙中藏了蜡丸,好狠的手段……” 这孩子年幼,心思却深沉,行事狠辣得让人心惊。 他竟然宁愿求死,也不落入敌人手中。 他背后是什么人?他又为何愿意为了那人轻弃生死? 云玖与王河山眼看着这一切在他们面前发生,每个人心中都回荡着无数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小蟹的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地上,黄沙四溅,尘埃飞扬。 他的身形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安静。 褪去了狡诈诡谲的面具,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眼睛已紧紧闭阖,长长的睫毛再也不会灵活眨动,曾经说出那么多可爱又可恨言语的嘴唇,如今已变得乌黑发紫。 这个棘手的对手,伶俐的幼童,已经彻底死了。 他一死,无数的谜题,随着他的死亡沉入无际深渊,这一条线索,竟然是断了。 门口禁军终于从堆叠中爬了起来,恢复秩序,陆续纷纷抢入屋内,他们打扫地面,小心翼翼。 玉翘怀中抱着人事不省的何令儿,哀哀哭泣声怆然透着凄厉,在屋内回荡不绝。 两个高大身影矗立屋中,凝立如石,寂寂无声。 第73章 第三世 宫中御医 接下来几日,相府中沸腾几乎炸开了锅。 自从那队禁军马车碌碌,带回了濒死的何令儿,何晟便再也未曾离开过府中,向皇帝告了长假,林夫人也是日日啼哭。 全城有名的大夫,如夏日溪流中密集翻腾的鱼儿一样,纷纷汇入相府,却又一个个无奈地叹气离开。 “此毒世间罕见,早已失传,它是由苗疆九种毒虫毒草炼制而成,其配方讲究君臣相佐,轻重配伍,只有制毒之人,才知道如何配置解药。若非其本人,只怕一味药试错了,马上便引得中毒者命丧当场。” 这是太医院首座,资深年迈的夏御医,他被请到府中,看过后,也只能如此轻叹。 何晟在相府前厅中,形销骨立。他尽力保持镇定,搭在夏华实臂上的手微微颤抖。 “首座,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什么法子,还请一定要救她。” 夏华实捻着银白长须,沉吟道:“此毒阴柔而霸道,幸得高人以冰寒之气封住血脉上行。若在此时解毒,再辅以珍稀补药调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一旬子后毒发入心,那便再无回天之术了……” 何晟的模样已然憔悴不堪,就像一棵冬日里的残枝,枯槁无神。他努力站稳身子,却摇摇欲坠,求恳地望着夏华实。 “何相,你不必这样,如果有法子,我怎会不说?我听说令千金是被隐藏在王司使府内的刺客所伤,正理还要赶紧找出背后制毒之人。” 夏华实无奈摇头,多年未曾见过这么阴柔霸道的毒了,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那还用说?我早已督派了人,由王司使亲自率军查抄全城,只是那刺客隐藏极深,身后毫无一丝踪迹,全城搜捕,恐怕也是徒劳,如今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后来将那些刺客一网打尽又如何,当今还是要赶紧救救小女。” “凭你一国之相,王司使又是京城掌军统领,竟都找不出来?” 何晟无力摇头,他心中的疑虑震惊,实在难以言喻,始料未及。 疯了,都疯了! 平日柔弱无知,不涉外务的闺阁幼女,竟忽然自己率领着一队近卫,跑去司使府上拜访。 她出去多行走阅历,也就罢了,可谁知她竟另有打算。 一个柔弱女子,闺阁千金,破天荒儿头一遭,竟然想去捉拿刺客? 虽然回来的人掩饰说,那一切只是碰巧。 但是一个人平平淡淡,前脚进了司使府,后脚就能碰巧揭发潜伏多年,连王河山都没发现的刺客。 你们信吗?何晟不信。 就算他没有浸淫官场多年,历经世事,他也绝不会信啊! 只是何晟也实在想不明白,女儿怎能打听到了司使府上的事,还瞒着他自己前去揭露。唉,最终还不是害了自己…… “还请首座救救她!” 何晟想到何令儿现下的情状,心中责备瞬间消散,只剩下担忧恳求。 “老朽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 夏华实颤巍巍摇手,转身往外走去。 “你我相识多年,难道首座还要瞒我么!” 身后却传来何晟颤抖的声音。 夏华实停脚,颤颤走回坐在中堂椅中,身子靠了扶手,叹一声:“我不明白何相在说什么。” “首座心知肚明。” 何晟原本挺立如竹的身形,已有微微佝偻,暗哑语声压抑着急切。 “找出制毒之人自是正道,但这世间道错综复杂,若正道走不通时,小径未必便不能走,还请首座指点。” 老翁端起原来自己那杯茶来,缓缓啜饮。 那茶虽已冷了,他却似不觉,半晌将茶碗放在桌面上,也不抬眼,低声道:“这话可不是一国之相该说的。” “若有什么,我何晟一力承担,绝不让首座为难。” “首座去岁提起,重修祖上医书,在太医院推行一事,我一直深感认同,正准备近日寻个机会再行向圣上提议,此等泽被天下,慈悲济世之举,我辈若能出力,也是一份功德。” “若是如此,老朽深感何相大德。” 夏华实抬起那双老迈龙钟却不显昏花的眼睛,抬手虚揖一下,又摇头道:“不是老朽有意为难,实在是官道纵阔平整,任你跑马行去,总有收获,这小路么,荆棘丛生千难万阻不说,就怕中途遇到万丈悬崖,那落下去,可就是万劫不复了,何相为官清正,以布衣之身经营下这样一番家业根基,实在不易,不易啊!老朽不愿见你踏错一步,将这一切毁了,你可明白?” 何晟缓缓咂摸夏华实话中的意思,低声问道:“莫非首座说的……是宫中……” 夏华实看也不看他,蘸着杯中冷茶,在木桌上缓缓写下两字。 “可我若是向圣上求恳,也或许……” 何晟虽已有所预料,看后仍是紧锁了眉头,吸一口气,犹犹豫豫道。 “首辅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 夏华实停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嗤’地一声,夏华实颤巍巍扶着木椅站起来,一路向厅门走去,嘴里喃喃叹息。 “说不得,说不得,人间世,天门鬼门各自开,邪魔阴灵来人间抢人,时机稍瞬即逝,我辈唯自求多福罢了……” 只余下何晟一人,在厅中垂头而立,双手紧抓袍袖,窗畔冷风吹入,猎猎作响。 第74章 第三世 救命良药 何令儿只觉得长夜漫漫,仿佛沉睡了许久许久。 初始,她陷入了一片无边黑暗,失去了所有的感知,仿佛被深深禁锢封印在地下深渊,无尽的寒冷和寂静将她紧紧包围。 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有所复苏。 起初,只是刺骨的痛感在身体各处蔓延,像被火焰焚烧,又像被针扎,痛得她想要尖叫,却又无力出声。 这种痛,深入骨髓,让她无法忍受。 那股痛感越来越强烈,逐渐上行蔓延,到她的手足百骸,每一处的肌肤都犹如被千万根小针扎着一般,令她想挣扎,想喊叫,难以忍受,又偏偏动弹不得。 最终那痛意直冲她的天灵盖。她的身体好像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一会儿被烈火焚烧,一会儿又被寒冰冻结。她的意识开始混乱,仿佛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那一刻,突然间,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身体内部涌出。 那种感觉,如同甘露滋润,瞬间消散了所有的疼痛。 她想,是不是有人来救她了? 一念之间,那股禁锢她的力量突然消失。 她发现自己可以思考、可以动弹、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人影和声音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小娘子醒了!”那几个声音惊喜地叫喊着。 何令儿疲惫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她的脑海中闪过昏厥前的种种情形,那个救了她的人,是的,是他。 不久,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廊上的宁静。门被急急推开,熟悉的气息靠近。 母亲林夫人恸哭着靠近她,尖利的声音响起:“我的儿!你终于醒了!” 接着便感觉肩膀上多了一双手,剧烈的摇晃让人心烦气短,何令儿四肢百骸更加痛的厉害。 原本哪怕自己没事了,她恨恨地想,现在恐怕头都能被阿娘摇下来。 何令儿无力无奈的睁开眼睛,勉力叫了一声“娘亲”。 “好好,醒了就好。” 是父亲,他声音沉稳中带了微微颤抖。 何令儿睁开眼,看着父亲脸上绽放的纹路仿佛又多了几根,挺立如竹现下也变成了不堪负累,有气无力的弯折竹子。她心里涌起一股歉疚。 父母虽养尊处优,家世隆赫,膝下也只得她一个女儿,她却不得不以身赴险。 “你晕去这许多日子,可吓煞我和你娘了,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使力活动一下,何令儿发现自己此番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的缘故,手足四肢酸软无力,几乎连扶身起床都要几个丫鬟上来协助,疼痛从骨头缝里丝丝地冒出来。 似乎解毒经历了一番涅盘,她十分无奈,心下只余叹息。 自己一个弱女子,掺和到这偌大的致命阴谋里,完全被命运掌控推动,不得不勉力前行。 至少除了酸软疼痛外,似乎并未留下什么要紧伤害,假以时日,应可恢复,看来毒性已经尽去了。 她勉强一笑:“已全好了。” 几人扶她起身,她斜倚在床侧酸枝立柱上,见窗外阳光灿烂,鸟雀莺啼,深深吸一口气,有夏末花草的清香味道,心头情不自禁浮现出重获新生之感,展颜道:“我这睡了有多久了?” “从七月初三你去的王府,到今日,足足已是第十日了!”林夫人絮絮着。 “我的儿,娘扳着手指头数,那个夏太医,呸,呸,还是首座呢!说你撑不过日,还有那个姓云的,说真气能保你一旬,哎唷唷,还真亏了他说的准,我本来还看他未必可靠……” “对了,云玖人呢,他可还好么?” 何令儿猛然惊问。 林夫人呐呐说不出话来,似乎自悔失言。 “云玖?” 何晟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来,闷闷地。 “我是这些日子太娇纵着你了,如今你胆子可真是天大,什么人也能弄进相府来,还敢假扮侍卫,以后别再与这个人来往。” “怎么了?”何令儿惊问。 她心头惶惶然如猫抓过血痕,血痕中透出可怖幻境——难不成他俩真跟乌眼鸡似的撕起来了?! 她当然清楚,云玖对何晟有些不明不白的反感,那当然何晟对云玖不满也是合情合理,她期待何晟快将这个原因说出来。 何晟看见何令儿目光探询,更加怒意上涌。 “你可不是年幼无知的蒙童了!一个女儿家,心内该有些计较,少与那些不知底细不清不白的人来往!” 何令儿疑惑道:“不知底细?你不认识他么?” 何晟怒意不加掩饰,呸了一声道:“我去哪里认识这些不三不四的破落户?” 得,倒真是跟云玖的反应同出一辙,何令儿从他俩的回答中感受到莫名的默契。 “哎唷唷,她身子刚好呢……就算要说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林夫人插话进来,虽是好话,但从林夫人嘴里说出,果然变了味道。 “还不急!此等破落户都悄悄进了府,当了侍卫,我竟不知!是不是哪天夜里刀子架到我脖子上才急!是不是哪天女儿闹出些不堪的丑事来才急!你真真是妇人之见!” 何晟衣袂抖动,显是怒极:“这一次承了人家的重情,虽未明说,也多半是定下了!你还想女儿与那些闲人弄出什么瓜葛!真是不知轻重!” “我……跟我什么相干,我又没说什么……她还未曾及笄呢,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林夫人嘴里嘟哝,见何晟动了真怒,赶紧挥手令屋内伺候的丫鬟仆娘们下去了。 “爹,娘,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人家,什么人家?何令儿刚刚苏醒,一时间脑子还转不过来,声音中带着困惑和焦虑。 “我是怎么了?承了谁的情?是云玖吗?你们为什么怪他,他救了我啊。” 何晟冷笑一声,嗤之以鼻:“救了你?我看你是被烧糊涂了!满口胡言乱语。” “令儿……你可别乱讲,你不日就要嫁入王府,咱们可千万莫要与那样人沾染……嗳,你这丫头太也害羞,一直对我们瞒得紧,说你不愿与皇家牵连,这一番可瞒不住了罢!陈留王对你一片心意,得知你伤重,他急得什么似的,连夜赶过来送药救了你的命,这真是天赐的良缘……” 林夫人兀自絮絮地说着,面带掩不住的喜色。 何令儿的心中一阵惊愕,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留王,那个,呸,赵元沾,救了自己? 不是云玖吗? 这是怎么回事? ——对了,赵元沾,他本就和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啊! 他们同气连枝,他自然知道王河山府中发生的事情,也自然能拿到解药。 只是他能做出陷害何家满门的事儿来,又何必再来救自己? 听何晟话里的意思,云玖已经不在府中了么,他去了哪里? 自己伤重不治,几乎濒死,难道他真的会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走了之吗? 她的心中涌现出无数疑问。 她记得云玖说要走,要与自己再无瓜葛。 但是,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话又是什么呢? 何令儿沉默了许久,终于趁林夫人说话的间隙问道:“是云玖从王河山那边送我回府的吗?” “我看你是疯魔了!” 何晟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 “你你你——我倒要问问你,你最近搞的是什么鬼!你巧言哄我去提议与王河山合作,我以为是有利民生之事,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藏了心思!你说,你怎么知道王河山府中有暗桩的!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带个外人,就去救人家堂堂一个殿前司指挥使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竟养了个女侠啊!” 何令儿倔强咬住下唇,一字不吭。 “你父亲说得对,咱们女儿家,总以贤德贞淑为要,没事去搅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作甚么,我看那个云玖也不像什么好人,说着去找药就没影了,鬼知道去干了甚么——” “住口!” “他去找药了?”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 何令儿疑惑地看向父亲,难道说…… 第75章 第三世 云玖失踪 室内短暂的沉默中,隐隐传来一丝低沉哼怒。 何晟显然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 但林夫人那张八面透风的嘴,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他回避了何令儿的目光,斟酌着措辞。 “我本不想告诉你,你所中的毒十分诡异,连夏首座也束手无策。他只说宫内有能解百毒的灵药,或许可以一试。没想到那小子偷听到我和夏首座的对话,深夜跑到我房里,询问宫内的情形,说要独自前去盗取灵药。真是胆大包天——咳咳,既然你问到这里,我也正好提醒你一句,从今往后,咱们就当没听过这件事,要是宫里有什么盗药的风声传出来,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千万别牵扯到何府。要是——” 考虑到何令儿带了云玖去王司使府中,恐怕见过的人不少,何晟犹豫了一下。 “要是有人真来查问……你就说那人不知来历,咱们发现他鬼鬼祟祟,两天后就把他赶出府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明白了么!” 何晟眉头紧锁,深深忧虑,显然生怕沾染一点祸患。 “所以他一直没回来?” 何令儿从父母庞杂繁多的叙述中,就提取到这么一个有用的信息。 “没回来!” 何晟负手背立,简短道。 “哎呀,我说女儿你可千万别犯傻啊。你跟那些下贱平民不是一路人。等你日后嫁入王府,做了王妃,更要懂得谨言慎行。尽量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了。你看看我……” “行了!” 何晟挥手,打断了林夫人兴致勃勃的教导。 “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再静养几天,也好好想清楚,日后少惹些祸出来,前些日子看你勤勉,还以为改了性儿——哼,陈留王那边,等你恢复了,再上门去拜谢罢。” 何令儿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些不重要,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盘旋在她脑中。 “王司使那边怎么样了?” “嗯?” 何晟已经走到门口,叹了口气。 “王司使在你去过后的第五天,竟突然暴毙了。” 他摇头,“这一番人情,都是白费了。”在何令儿震惊木然的瞠视下缓缓行去。 …… 接下来的日子里,何晟明令,任何人不得放何令儿出府,任她百爪挠心,也是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她只能躺在床上休养身体,反复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意识到在晕倒的这十几天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虽然何晟的话未必可信,但阿娘的话听起来倒不像作假。 她无意说漏了嘴,云玖是去找药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会回来。 但现在距离她醒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她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何令儿不敢想下去,她对云玖有无端的信心,这人能偷西瓜,能偷青梨烧,他去偷个药,一定也是手到擒来,可是……可是他没有回来。 她的心情愈发沉重。她虽然对他有信心,但她更清楚,他去的那处是天下防备最最森严,高手如林,刀枪无眼的地方,惶恐和疑惑在她心中凝成了沉重的巨石。 她这时候宁愿相信,云玖像他们去司使府之前所说的那样。 他只是陪她去过司使府之后,便弃她而去,永不相见。至少那样,他还能够平安。 她被禁足在相府内,简直心如猫抓,烦躁得想跳墙。 禁足内她也将这一世,又细细想过一遍。 她早就部署过人私下去打探,京都城内外有否如她所见过那样的地下建筑,可探问了许久,至今仍是一无所获。 如今既然查找地下庞大监牢毫无头绪,有关联的小蟹又已经死了,就连王河山也暴毙身亡,这一条线,竟是彻底断了。 这一点她倒是本就料想到了,那神秘阴暗的地下监牢,必定隐藏着极庞大的阴谋,极难缠的敌人,绝非轻轻易易可以找到。 她自小生长汴京中,若非亲眼所见,绝想不到城内还会有这么一处所在。难不成是皇家……才有能力财富建造起这么大一座监牢,还守护的密不透风? 不对…… 揣度情理,赵元沾借助黑衣人力量将自己劫走,明明是违背了圣上旨意,之后更是将自己隐姓埋名接入府中,这些显然都不是放在明面上的,那又怎么会动用皇家之力呢…… 至于赵元沾,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何这一世要赶来给自己送药,自己上一世在他手中被耍得团团转,如果说是为了对相府施恩,他本来都要将何府颠覆一网打尽了,还没事施恩作甚么?只是浪费灵药。 他贵为七皇子陈留王,自己父母如今对他感激敬重,自己也未必斗得过他,难道说……他还有什么更深远的意图,更出人意料的计划? 至于王河山的死,她觉得十分蹊跷。 虽然遣了杜衡托人辗转打听,但也只打听到说是重病犯了暴亡。时日久了,早已收敛入土,没有半点异样可查。 本源找不到,仅有的几条旁枝,要么断了,要么尚未发生。 那也只好只能等到延州使者来京后再作打算了,何令儿心中哀哀叹息。 第76章 第三世 分外眼红 这些时日中,何令儿唯一一次被允许走出府邸,是因为父母要带着她,去拜谢陈留王的‘大恩大德’。 她当然十万个不愿意。 但何晟与林夫人一顶顶大帽子压过来,恩义,尊卑,人情,天伦,她最后没办法,只好带着一肚子怨气去了。 说她全然抵触,倒也未必。 她心中其实也好奇,赵元沾究竟又弄什么鬼。 何令儿大病初愈,弱不禁风,而且心中郁郁,更增楚楚动人之态。 进了王府,这见了鬼的地方!她太熟悉了,她嫁进来已经两次了! 何令儿低垂着头,全然不去看旁边的院落,随着父母进了正堂。 赵元沾一见她,赶紧亲近扶过来,又拉起她的手,柔声安抚,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何令儿听在耳中,字字句句,都是沾了蜜的尖刀,戳出她心中许多旧痛。 她倒是直勾勾看着赵元沾的手发呆。 她当初满满一杯热茶浇上去,那里掉了一大块皮,虽然王府中灵药无数,现今看去,新生肌肤仍然红肿异于别处。可赵元沾竟似没事人一般,之后再也没有对她露出过半点怨言,一直温柔以对。 她心中愤然,赵元沾是不是在隐忍伺机报复?他送药是不是为了麻痹她何氏一门? 何令儿心中雪亮,只凭她在司使府急切中喊出的那十六字,还有直接上门要了小蟹的命,那背后的暗党组织如此强大,又岂会不加警惕? 赵元沾与暗党组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肯定清楚其中经过,他又怎么可能对她毫无芥蒂? 她心中冷哼,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赵元沾,自己,都是一样的,各怀心思,现在只是合力演一场大戏而已。 她才不会坐以待毙,有朝一日,她定会将面前这张俊美又虚伪的面皮生生剥下去。 随着何晟与林夫人在堂上满口感谢的声音,何令儿盈盈拜谢下去。 “令儿多谢陈留王及时送来灵药,救了小女的性命。” 赵元沾风神俊雅,语笑频频,言语轻缓。 “妹妹不必客气,本王听闻妹妹此番意外,急切中便进宫求了父皇赐药,也是巧了,灵智仙师前几日刚得了一炉丹药,红光盈室,异香扑鼻,是极难得的极品灵丹,父皇心情极好,当即就赐了我一枚灵丹,这是妹妹福泽有上天庇护,并不是我的功劳。” 这番话说得淡然,无论如何,灵丹是他送到何府内的,如今他却不居功,将自己十分功劳说成一分,这样的修养人品,登时又讨得何晟林夫人,甚至伺候人等的上下一致喜欢。 “哦?王爷怎会听闻小女此次遇险的事情,消息果然灵通。” 何令儿出语询问,想探探赵元沾的反应。 赵元沾轻摇折扇,翩然不动声色。 “令儿妹妹,当时你昏迷中,却不知道令尊与令堂大人为你殚精竭虑,受了多少辛苦!别说是宫中御医,就连全京城内稍有些名气的医官,哪个不曾进过咱们宰辅府内?那可惊动了咱们整个汴京上上下下,我怎可能没听说呢?” 赵元沾笑得春风拂面般柔和,向何晟与林夫人突然行了一礼。 “我看宰辅大人这段时日清减了许多,还需保重贵体,朝堂之上若无宰辅这擎天玉柱支持, 说不定便要奸佞频出,宵小当道了。好在有夫人主持中馈,照顾宰辅身子,夫人圣手体贴入微,实乃国家之福啊,本王还要在此拜谢二位。” 何晟与林夫人赶忙还礼,赵元沾又朝向何令儿。 “令儿妹子,这些时日以来,令尊令堂为你夙夜忧虑,倒是十分让本王感慨羡慕了……” 他微叹一口气,众人登时便想起他幼年失母的往事来。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正是抚畜长育之恩,不可一日或忘!令儿妹子,你这一次能从鬼门关上回来,正是要感念父母恩慈,长顺膝下,才不枉宰辅与夫人受此苦楚啊。” 一番话,说得何晟捻须而笑,点头间看着十分满意。 林夫人更是眼睛眯得已睁不开,笑意浓融化也化不开。 看他们身子前倾的架势,要拉手贴近叫一声好贤婿的冲动,已是昭然若揭。 难道嫁入王府是我重生的宿命? 何令儿冷眼旁观,看着父母那副恨不得立刻将赵元沾拉进洞房的模样,心里突然泛起这个疑惑。 唉,这一场戏,看得太憋气了。 何令儿心里都不禁有点钦佩,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话,实在讲得太好。 上二世骗得自己心甘情愿,如今骗骗他俩,简直手到擒来。 “咯咯——” 何晟林夫人登时看过来,“令儿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何令儿勉强控制住自己咬牙的冲动,只是在心里默默换了把对方剐成千片万片的想法。 可千万别这一世自己清醒了过来,最后功亏一篑,却因为父母之命把自己许婚了赵元沾,那自己可是亏大了! 悚然而惊,她不禁打了二个寒颤。 赵元沾登时体贴地望过来。 “怎么?令儿妹妹身子还未大好么?本王只道天气炎热,却是疏忽了。” 他走过来,亲手给何令儿,加上一件丝绢披风。 看着他体贴入微,修长手指灵巧为她系上披风系带的样子,何令儿脑中突然浮现出上一世雪夜冰寒彻骨,自己在雪地中挣扎求活,想抓住那件近在咫尺的白狐披风,却无法触及的悲惨画面。 她也心下通明,此刻与赵元沾翻脸毫无意义,万千语言无法出口。 她只好淡淡一笑,勉强配合道:“确是觉得冷了,多谢王爷赐衣。” 真是一场小儿女两情缱绻,眉目暗送,情义深重的好戏啊。 除了何令儿,所有在场的众人,只怕都是这么想的。 赵元沾满脸如暖阳的笑意,似乎要看到何令儿心里来。 临出门时,他拉了她的手,柔声道:“令儿妹妹,还须好好调养身子,待过些日子大好了,我带你出门去游马观山,散散心。” “令儿木讷愚钝,不堪王爷抬爱,无心这些雅事,王爷寻别的同好一起去罢。” 何令儿冷冷将手撂开。 “那令儿妹妹喜欢什么?我陪你。” 赵元沾丝毫未气馁,继续温言软语。 “我喜欢喝酒赌钱,你也陪我?” 何令儿冷笑,甩了手昂然出门去。 她知道这话粗陋失礼,不是相府千金身份该说的话。 可她这些日子,又气,又急,又有万千疑问,憋闷情绪全数堵在心里面,有钝钝的暗痛涌上来,终得找个口子发泄。 既然你要撞上来,那就是你。 可想而知,何晟与林夫人皆是大惊失色,回家后一番痛骂也在情理之中,更甚者又加了一月禁足。 何令儿,冰雪聪明,早已不是上二世那天真单纯的闺阁娇女。 跟赵元沾只是一时之气失了态,但她回家来千思万想,如今坐以待毙,只会陷入沉沦。 必须生发求生求变,才能继续去做自己的事儿。 父亲不知就里,阿娘昏蒙好骗。 为今之计,也只能靠自己查探真相,解救相府之厄了。 要探寻真相,首要之事便是解除禁足。 何令儿愤然爬起身来,日日至书房报到,晨昏定省,不知疲惫。 她先诵《四书》,又读《春秋》、《礼记》等,有艰深不解之处,她坚持勤勉向何晟请教,求知若渴,态度可人。 这样好的学生,终于打动何晟相信此女必能不辱门楣,光耀家学。 后来看还不见效,渐渐都到了八月中了,何令儿只好心一横,一剂猛药下去,甚至读起了《女孝经》。 何晟与林夫人果然十分欢喜,禁足之事仿佛忘得一干二净。 府内人都是眼睛看八方的主,自然懂得,小娘子眼看得府君青眼重视,说不定不日还要攀一位了不得的夫婿,此时此刻,谁会自讨没趣与她作对? 显然,大家都默契地忘记了禁足之事,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第77章 第三世 皇家往事 这次陈留王给她送药,确实也大出何令儿意料之外。 她在府内禁足时,也不曾闲着。 她将赵元沾的事情,想了又想。 何令儿回想起,上一世炎炎夏日,自己曾与赵元沾相约同游南湖,十里碧莲连天水碧,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当时两人在莲舟中伴着清风闲谈,何令儿那时候满心都是探寻赵元沾为何被害的缘由,她听了赵元沾赞她如凌波仙子,娇嗔说他嘴甜哄人,那时赵元沾突然面上略带惆怅,说了一句。 “本王不会哄人,从前母亲在的时候,常常要我嘴甜些,哄着些宫中的人,可我那时还不明白……” 何令儿当时看赵元沾眉心微蹙,语气低沉,忍不住出语安慰:“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母妃若是看到你今日的样子,也必定为你欢喜。” 赵元沾默坐了一会,缓缓重复:“是啊,她若是看到我今日……” 那时赵元沾表现出的一丝感伤与怀念,究竟是真是假? 他究竟哪些是在做戏,真实的赵元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令儿二度复生,之前对宫闱秘事,勾心斗角的杂谈从不放在心上,但此时已大不一样。 任一信息,都可能对她猜度出赵元沾的动机,与那背后暗党组织的策划者关系,有所帮助。 她记得,第一世与陈留王成亲,出嫁前林夫人与她教导为妻之道,匆匆提过几句陈留王的身世,她当时糊里糊涂,一听而过。 第二世她复生后,心里为陈留王担忧,存了念头,就趁着林夫人当时上赶着热切来探问之际,引勾着她将自己所知的,再倾吐了一遍。 林夫人的嘴原本就四面漏风,何令儿当时,没怎么特别努力,就套出了她所知的全部信息。 林夫人说,陈留王母亲原是宫中一位王姓美人,出身不高,不过一个莳花宫女,一次在御花园中侍弄花草误了时辰,却不想被圣上遇到,一眼看上临幸了,后来发觉有孕,便抬举成了美人,倒是得了几分宠爱,只是命薄,没过得几年好日子,便暴病身亡。 “那王美人虽说出身低微,不过人生得真是好,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看着倒是个命中有富贵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林夫人私下偷偷地对何令儿回忆:“人也温柔娴静,又聪慧,难怪生下这么个儿子来。” 何令儿当时听林夫人这么称赞,故作憧憬接话:“王美人这般人才,若是安康活到今日,看着儿子成材该有多好呵!” 林夫人欲言又止,何令儿追问:“王美人年纪轻轻,生的什么病?” “宫中病。” 林夫人轻轻摇头道,“没人说得清楚,你若是日后和陈留王谈起,千万不要多问。” 宫闱之秘,深邃莫测,不过王美人已逝去多年,何令儿想不出,这事可能和眼下汴京城内发生的暗流涌动,有什么关系。 她又将思路,转到当下的皇室权力纷争来。 不论赵元沾的情绪是真是假,自这一世何令儿‘重来’后,她多方打探赵元沾出身经历,性情为人,他在京中的来往与朋党。 身为相府嫡女千金,她只需稍微交际时引些话头,便收集了不少她从前未曾留意过的‘秘辛八卦’。 本朝帝姬与皇子顺序同列,因此赵元沾虽称为七皇子,他上面却只有二位兄长。 其中一位便是郑姣时不时挂在嘴上的嫡亲好姐夫,二皇子赵元澹。 赵元澹是孙贵妃所出,封濮王,外界评价他颇有城府韬略,从他娶的王妃是郑姓单名一个湄字的大柱国家嫡长女,便可看出这位王爷所图非小。 更何况,当今圣上自先皇后仙逝后,再未立后,后宫俱是孙贵妃打理。 有传言说,如今中宫空虚,只不过是为了时机适当时将孙贵妃扶正,让濮王能够顺理成章被立为大嗣罢了。 这一传言虽来源不尽不实,但亦能说明,朝中一部分人心风向。 另一位是三皇子赵元溱,生母宁妃。 这位从小不喜读书,只喜欢打熬体魄靠拳头蛮力讨乐子,从小在宫中各路名师调教下,也算有些小成,时常将殿前司侍卫司中的硬手们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至于其中究竟水分几何,谁也说不清楚。 这位中山王依何令儿听闻,恐怕是个有勇无谋的浪荡粗人。 当年据说他还向相府提过亲,但何晟以何令儿年纪幼小为由,当即推拒了,何令儿更是从不记得与这位皇子见过面。 据说他为圣上不喜,放到东南军中去历练了,与延州相距甚远,估计与这事并无关联。 至于赵元沾…… 生母王美人早亡,他在宫中毫无一丝助力,据说幼年颇受冷眼,只后来渐渐长成,相貌既好,品行又佳,在京中渐渐挣下了些薄名,进退谈吐颇得帝心,境况才一日日好转。 如今人人提起陈留王来,都觉得是位完美无缺的贤明王爷。 可何令儿心内清楚,他实际绝非如此简单。 但也正因如此,当朝宰辅之女,对他来说,显然是门绝好助益的亲事。 何晟身为清流之首,虽不愿结党,却也人望颇高。 他并未有心攀龙附凤,只想让女儿避开皇家内的暗箭勾连,将女儿嫁给一个后起之秀的举子。 但架不住有心人步步为营,缜密算计着布置下天罗地网,等着何令儿自己走进去…… 皇子外封王,论品级,论血脉自然高出宰辅一些,但皇子有许多,宰辅却只得一个。 皇子们若是想再进一步,少不得朝野上的助力。若能与相府结亲,自然这位本无任何外界依仗的七皇子能够在圣上心中份量更进一层。 这才是原本该有的剧本啊。 可是赵元沾硬生生害了相府满门,却是什么缘由? 他说,他也不想……这若不是他的伪善矫饰之词,那又是什么缘由? 有人逼迫他?谁又有能耐逼迫一个封王的皇子呢? 难道那地下的暗党组织,真的生杀予夺,手眼通天么? 第78章 第三世 贵女重见 日光熙暖,已是近秋。 何令儿站在马车旁,看着久违的街市喧嚣景象,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是她解了禁足后,第一次光明正路的出门。 这是因为,她暗中勾了瑾华郡主与郑姣写信前来,要邀她赴约。 她病后,贵女密友们,当然该相聚看望。 理由合情合理,又是身份贵重的瑾华郡主与郑二姑娘,府内便无人阻拦。 何令儿私下派过玉翘玉爻出去打听,才知道,她这一次变故十分骇人,不仅传遍了官宦权贵之家,就连京中也颇有些震动。 人人传说,何相家的千金,不但并非天真单纯的娇娇贵女,反而是个颇有权谋的女子,能带着高手上门搭救京城殿前司指挥使,那是何等的能耐! 更有甚者,传说她其实是个功夫高手,曾经偷偷出去拜了高人学艺,实则颇有些功力,甚至还闯荡江湖,留下过甚么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 行侠仗义,威震八方,是个韬光养晦,外表看不出来的侠女。 宰辅千金仗义出手,从暗党手中救下京城十万禁军统领的事迹,早已在官宦贵胄间传得沸沸扬扬。 这原本的故事经过无数人的润色,早已变得精彩绝伦。 茶坊酒肆的说书人更是如获至宝,将这故事妙笔生花,编成了各种折子,竞相讲述。 他们生怕说得晚了,被其他人抢了先机,便纷纷改编原有故事,匆忙创作。 于是,何令儿的故事便被无限夸大,仿佛她真的是集天地灵气而生,曾在龙宫学艺练成铜头铁臂。还有人说她曾三顾茅庐请得绝顶高手出山,甚至与那些高人在江湖上结拜兄弟,倒拔垂杨柳、三打白骨精、怒撞不周山等等丰功伟绩,都成了她的壮举。 这些无稽之谈在汴京人中传播开来,令人目瞪口呆。瓜子都比往季多费了数百斤。 何令儿听说了这些故事,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让人轻轻透了个信,瑾华郡主与郑姣便忙不迭的写了信笺来邀请她。 作为何令儿闺中密友,她们当然十分关心何令儿的身体痊愈。 但更多的,恐怕是她们也十分好奇这件事的首尾,要赶紧抓着何令儿问个清楚,验明真身看她是否真有三头六臂。 于是,何令儿便邀请她们去了熙熙楼。 香格儿戴着面纱,亲自上前为她们端茶送果,然后识趣地退下,留几人在一个雅致的小隔间里谈天说地。 郑姣依旧是那般艳丽夺目,红装如火,她利落地束着发辫,大眼睛剜了何令儿一眼,她伸手晃了晃何令儿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哟,这次可真是刮目相看啊,为了个虚名,连命都不要了。你这一身能打碎豆腐的厉害功夫,想必是练了许久的,真佩服你的算计。” 郑姣惯常爱讲刺心的话,通常这种对方带笑讲出来的话,别人就只当个笑话听了,但何令儿近日来正受了几遭气,却不想再忍她。 她一笑道:“哪里哪里,我在郑姐姐面前可是班门弄斧。我这人笨,只是救了个京城第一高手,王氏霸王枪,御前司的司使,就得在床上躺个十几天,不像有些人辛苦练功十余载,想救只小兔子,却被野猪追了半座山头……” 她叹口气,“论功夫我比郑姐姐差的远了,却忝得虚名,实在心有惭愧。” 郑姣胸中忍不住三两事,即刻怒道:“你!那野猪是头上风了,见人就怼,我平常射死的野猪那皮都够缝一营的皮甲了,那日是我避其锋锐,不愿意跟它硬碰硬才闪躲的,你懂不懂兵法啊!要是你遇上,现在多半在阎王殿上都是熟脸了。” “我怎舍得不见你们,从阎王那生死殿上爬也要爬回来的。” 何令儿见一句话便将她激得跳脚,水浅得一眼见底,也觉得跟她计较没意思,一笑收了兵刀。 “嘁,你这病弱小身板,这次就算从阎王殿回来,也得多多将养些时日——不像我,你原本就是个身子弱的,女子伤了气血,我听我娘说有的一辈子补不回来,那可是要命的事。” 郑姣只顾自己得意,眼里单看着何令儿奚落。 可何令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纯纯自己受气的不开窍实心人了,登时便瞥了终年病怏怏的瑾华郡主一眼。 果然郡主脸色发白,嘴唇微动却不开口。 何令儿心中暗叹,转了话题。 “是我腿脚不便,跑得慢些,被那刺客伤了。” “你还真是带了人去捉刺客的啊!” 郑姣咋呼起来,“怎么敢得你!外面都说你是带了四大高手轰轰烈烈去上门的,哼,我可知道你的性子,多半是凑巧赶上的罢,然后打又不会打,跑又不会跑,最后被人抬回府里……” “你身子骨现下觉得怎么样,毒可清了?” 瑾华郡主平静出言打断郑姣的口舌言语。 “多谢郡主,毒已清了,休养了这些日子,倒觉得比之前更爽利了些。” 关怀了何令儿的身子,几人又围绕王河山之死八卦了些家长里短。 翻来覆去,把何令儿当天的所作所为问了个底掉。 何令儿只是说,自己带了侍卫去,碰巧见到那小侍卫放了甚么东西到王司使茶中,自己好奇,当时多问了一句,结果刺客就炸了毛,动手行凶,自己带的侍卫奋力阻止,最后自己不幸在旁边被殃及中毒。 这故事半真半假,也算通顺。 郡主与郑姣也只得感叹她命好眼尖,天上掉下这么一场大风头。 “对了!” 郑姣突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之事,“你的救命药真是陈留王送的?这么说,你们二人——” “没!我们不熟!” 何令儿赶紧坚决摇头否认。 但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否认又有什么用?看起来倒像是小女儿的羞涩矜持。 “我说你啊,嫁给陈留王做个闲散王妃也不错,回头外放了随他去封地,多自在呢。” 郑姣一脸‘这福气给你赶紧接着’的复杂神情。 “皇室中哪有什么自在?” 瑾华郡主幽幽开口。 “入了这个囹圄之地,一辈子牵丝绊藤,像生长在深谷的绿蔓萝,永生出不了这片方寸之地,得宠不得宠,看重不看重,都是一样的。” 第79章 第三世 摩诃之战 “怎么?又想起你那姑母啦?” 郑姣口快,“可说到底你那姑母是个远戚,被封了帝姬,一家人都得了荫封,进了爵位,这,这不也算是为门楣增光了么,你何必这般感伤。” “升官进爵,便是好么?” 郡主声音幽然冷漠,飘渺而来。 “男子自然,可怀德帝姬是个女子,那便不同了。” 郑姣认真想了想,“女子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寻一位英武的夫婿,怀德帝姬远嫁北契,遇人不淑,年纪轻轻便病故,这……这也是她的命数,郡主你福大德大,将来定然能择一位良婿,你又何必多想呢。” 钝感如郑姣,也终于隐隐觉察出郡主话语间的感伤情绪,不敢再逞口舌痛快,转了话风。 “我只知你那姑母是被和亲送往北契的,后来染病身亡,具体情形倒不知,难道说其中有什么隐情?” 何令儿不知和亲帝姬究竟是何位份,何等待遇 这多年前的事儿她所知甚少,只是沾上了北契,她也有兴趣听一听。 “唉……” 瑾华郡主原本身子极单薄,此时脸色更如绢纸一般,秀丽眉目间尽是哀伤。 “你们以为和亲帝姬,嫁过去便如本朝的太子正妃一般,尽享尊荣,受尽宠爱,是件极好的差使,是不是?” “那倒也未必。” 何令儿斟酌道,“若是好差使,朝廷正经的帝姬为何人人推搪不去,却生指了你姑母顶这个缺。那里风沙荒芜,远离亲朋,水土不若我天朝丰美,衣食用物差了些,多少要受些磋磨,可毕竟你姑母嫁的是当时北契的王太子,想来应当……” “呵呵,所以说人终究想象不出没见过的东西。” 瑾华郡主苦笑道:“不错,我姑母嫁的正是当时的北契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北契王上,可她却从未享过一天福。我朝尚文轻武,兵力羸弱,人家又怎会把我们一个冒牌的区区帝姬放在眼里?我姑母为人温柔腼腆,纵然心里委屈,却从不露在面上,总是不愿让别人不快,唉……这样一个好人,却被活生生逼死……” 郑姣一声惊叹。 她本想说起她姐姐郑湄嫁与当今二皇子,二人相敬如宾,姐姐更是执掌府内大小事宜,享尽富贵。这一段故事她也知道,是后宫难得的佳话,时常拿出来显摆。 谁知瑾华郡主却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在她开口前先否了,那她可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了。 难道那番邦王太子不欢喜怀德帝姬么?那自然是怀德帝姬的不是了。 怀德帝姬虽是皇室宗亲,但也是远了许多道弯的,自然不如她姊姊从小受大柱国府的金尊玉砌高贵教养,来的值得喜欢。 “她如何被逼死的?”何令儿惊问。 “我早年失了母亲,姑母向来最疼我。她受封帝姬,北上和亲时,我年方五岁,她去后有写信给我,字里行间,忧伤满溢……她刚嫁过去便不为王太子所喜,嫌她胆小木讷,不通风情,只是看在我朝面上敬了她几日,后来打听到她其实并非正经帝姬,只是个寻来顶缸的远亲,便变了脸色,动辄打骂不说,甚至挨饿受冻,也是常事,我甚至怀疑……” 几女都待字闺中,瑾华郡主看了二女一眼,似觉有些悲惨肮脏情形不宜出口,缘由不问可知。 何令儿与郑姣心下纵有猜测,也不敢说出来。 何令儿心想,传说当今圣上早想给瑾华郡主指婚,她却多方推拒,甚至说过些决绝狠话,所以才耽搁至今,看来并非虚言。 瑾华郡主续道:“到了最后,他将我姑母身边的侍女尽数……尽数宠幸,甚至还当着她……她又怎能活下去?她嫁过去不到一年,便油尽灯枯,何况当时北契人不守信约,还与我朝发生战事,她……唉,外人皆言她是病故身亡,至于究竟是死于战乱,甚至是她的好夫婿亲自下手,谁又说得清楚?” 何令儿低低惊呼一声,感叹世事艰辛,众生磋磨。 纵使身边亲近之人,也或许包藏狼子祸心,她自是深有感触。 郑姣低声咕哝“可不是遇到的夫婿不好么,难道我有说错?” 她心中更鄙夷那帝姬没本事,拿不住夫婿,却也知道不能说出来,更加不敢让郡主知道。 郡主陷入回忆愁绪,眼中已泛出泪光,哀声道:“她为人善良,不愿明说,我当时看了那些信只是不懂,但后来长大,反复重读,才拼凑出事情原貌。可怜姑母一个弱女子,埋尸在那黄土荒芜……” 瑾华郡主逐渐说不下去,字句模糊,转为低幽悲声。 二女安慰许久,郡主才恢复自持之态,抚着何令儿的手道:“今日说这些无干之事,只是想劝你一句,皇室暗藏腌臜之事太多,你心思单纯,若真与陈留王结了心意,便该做些准备,学些持家处事的门道,省的将来悔之晚矣。” 何令儿明白这是郡主的真心话,虽然心里有千百句话想反驳,也只能默然拜谢。 “对了!” 许久插不进话的郑姣见两人叙话告一段落,赶忙要显示自己的参与,“你之前曾问起延州的顾节度使,对?” “是啊。”何令儿登时眼睛发亮,今日出来,她等得就是郑姣这句话。 “刚才郡主所说这场战事,便是他主持的。” 何令儿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 怀德帝姬……北契王太子……顾西阙……何晟……赵元沾……王河山…… 这些人是甚么关系?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何令儿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勉强支撑着自己,努力听清郑姣接下来的话。 “具体情形,我也只听爹爹说过一次,据说顾节度离京前与我爹爹关系甚好,我们两家家眷时常走动……” 家眷?何令儿强忍着难受瞧向郑姣,她倒未听说过顾节度还有家眷。 “我爹说,那一场战事极其惨烈,非常人所能想象,不知甚么缘故朝廷暗中下了禁令,无人敢提,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历来记载军功,修造战史,也从未提及过一次,如今已经佚散失亡,那场战事的名字,只怕无人再记得了……” “哦?”何令儿心中如猫抓般又痒又痛,勉强看向郑姣,心中已经迫不及待。 “你可知道?” “我……我自然知道!” 郑姣又紧张,又得意,面前二人一个是对朝中事能避则避的郡主,一个是向来万事不管的天真娇女,她说出来也无妨。 “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地名,叫——摩诃谷之战。” “那为何要禁止提及呢?” “嘘——我哪里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们也千万别问。就连我爹当时告诉了我之后,我看他好像都有点后悔,我可不敢去触他的逆鳞。” “但看顾节度好端端的活到如今,而且位置稳固,数十年防守延州城,那也没甚么惨烈啊。” “你这个木头脑袋儿!顾节度的妻子,便是在那场战事中亡故的。” 似是觉得说得已太多,又或许她也不知道其他,这一餐接下来的时光,任凭何令儿怎么诱导,郑姣也不说更多了。 郡主哭了一场,本就有些怏怏的没精神,几人又闲谈了些时分,称赞一回菜肴,说一说前些日子太后寿宴跑马会上的盛况,聊几句京城里闹飞贼京兆尹该负的职责,便各自散了。 何令儿眼看郡主与郑姣各自上了马车去了,犹豫片刻,吩咐车夫:“你留在此处,我带玉翘玉爻四下走走。” 不等回话,一扭头,她踏足走入一条深巷,步伐流畅,很是熟稔。 第80章 第三世 坊中遇劫 此时已近黄昏,玉翘玉爻快步跟上来,环顾左右。 她们从来没见过何令儿来这种地界,二人暗暗乍舌,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神色。 “小姐你要是许久未出府憋得久了,还不如去右边的羊市大街,那边好吃好玩才多呢,这边冷清清地,有什么意思?” 还是玉翘憋不住话,一把拉住何令儿。 她看眼前人烟荒僻,两侧走过的路人衣裳越来越破,民房也越来越陈旧,十分不愿再往前走。 “我有事要办,你们随我来。” 何令儿简短一句话,脚底下丝毫不停留,继续偏往穷尽偏僻处钻去,玉翘玉爻对望一眼,只得跟了上去。 拐过一两个弯后,走上一条河沿边狭窄的小路。何令儿步伐轻盈,仿佛对这里了如指掌。 玉翘益加惊讶,一把拉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听说这前边坊市盗贼地痞汇集,是京城中最最脏乱危险的地方,可不是咱们该去的。” “无妨。”何令儿摆摆手,一脸从容。 她纤纤玉足踏上破败的石桥,回首道:“你们若不敢前行,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不行!我同你一起去!”玉翘毫不犹豫地说道。 玉爻也弱弱出声:“我也进去。这里虽然脏乱,但我觉得却有股清气,不是坏地方。” “你倒成仙了,感应得还挺准。” 何令儿笑着回应,既然她们都不再多话,三女便结伴,进了坊内。 何令儿被禁足期间,也曾偷偷派人登过云神机宣节校尉府第的门槛,但回报的结果,却让她心里更沉。 那云神机对宰辅府来人毕恭毕敬,有问必答,但关于云玖的去向,他也实在说不出来,只说自上月某一日,云玖便再未回过府,也不曾送过信来。 听了回报,何令儿算算时日,正是她与云玖去王司使府上那一日前后,看来云玖从那之后,便人间蒸发了。 这云神机也是的,居然半点也不着急,看来他们父子感情也不太好。 何令儿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不是据说云玖常年在外面游逛,年初才回到京中么,看来云家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落脚地方。 云府找不到人,她只能亲自来福寿坊,再不然的话,她也想不出办法了。 何令儿再次踏足福寿坊,走入坊内,她抬起头越过重重破落民房,望向逐渐西沉的夕阳霞光,地面沙土弥散,和蒸腾的热意混成一片混沌,没头没脑的将人笼罩其中。 她心中不禁一闪念,想起上次来此处时,是云玖拉着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到坊市深处,当时有他带引,走时倒好像没注意到这条路如此九曲回肠,似乎比今天短了很多。 何令儿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小小的相府之内,出来行走探查的日子不长,但她似乎天生对方位道路十分敏感。现在眼前道路虽然陌生,但她脚底下跟着感觉一转一弯,似乎也渐渐的接近了那暗赭色的庞然巨山。 玉爻玉翘二人看着何令儿如此娴熟,在这迷宫一样的坊内绕来绕去,都瞪直了眼睛发呆,她金尊玉贵,怎么会曾经来过这破败低贱的坊市,还这样熟悉?。 坊市里岔路丛生,还有不少土墙早已倒塌破败,重新修葺的民房歪歪斜斜,许多地方正路已断绝,需从旁边难见的小路穿行,何令儿却走得轻车熟路,毫无犹疑。 渐渐的,何令儿逐渐接近山壁,连上面的花纹形状都看着熟悉了几分,再拐过前面扭曲的巷口,已经能看到祝婆婆家的房檐上丛生茅草。 何令儿心头轻快起来,脚下更加利落,笑道:“就在这里。” 谁知刚转过墙角,几处民房隔断,突然路边有窸窸窣窣声,一声呼喝:“站住!” 三女都吓了一跳,戛然止步,玉爻和玉翘本就战战兢兢,对这陌生的地方十分恐惧,再听到这一声喊,更是吓的魂儿都飞了。 不知什么地方钻出三个男子来,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脚下草鞋磨得油亮,步步逼近,显然不怀好意。 三女中何令儿虽带了帷帽,也可见窈窕身姿,气度不凡,另外两女也是清秀佳人,在街上行走,招来或诧异,或疑惑,或猜疑,或不怀好意的注目,本是寻常事。但几人一看即知来自有些权势富贵的家族,目光如刀,但真正敢上来动手的却没几个。 今日,三女心中皆有悔意,她们大意了,低估了这世间的险恶。真正的亡命之徒,是不会在乎你的身份与地位的。 对面三个男子走近,一抬头,三张脏污的脸上,眼睛晶亮,带着痞气,看来年岁似乎也不太大。 为首的一个挑起眉毛,嘴角歪歪勾着,伸手一指几女,声音带了调笑。 “你们三个美人儿,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干什么,难道是来寻我们幽会的?” 何令儿心中一颤,她未曾料到,在这看似普通的街市上,竟然会有如此无礼的言语。 玉翘性子急躁,忍不住大声呵斥:“大胆!你知道我家小姐是何等身份吗?也敢如此放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惊惧,但更多的是虚张声势的威吓。 为首的男子却不畏惧,他笑得更欢了:“什么身份?今天见了我们,那也得听我们哥几个的。” 何令儿有些恍惚,她想起云玖曾经说过的话,这里的人大多是各路军士的眷属子侄。她原本以为这里虽然脏乱,但起码也是忠义之后,倒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青天白日作奸犯科的勾当。 她正在犹疑,又听对面那几人开了口。 “看你们衣着富贵,肯定也是从有钱人家出来的,先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儿都放下。” 玉爻听了这话,赶紧抖抖索索,解下腰间绣囊,连着满把金瓜子一起捧出来放到面前地上,玉翘也将随身带的几两碎银依样送上,三女后退几步,看那些人眼睛放光,几步过来把地上一扫而空。 何令儿冷眼看着,强作镇定开口。 “既然钱也拿了,你们这就走,我们不会追查。” 第81章 第三世 天降救星 那三名青年并不畏惧,轻佻笑了起来。 “钱我们要,人我们自然也要,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我们还从来没见过。” “既然来了,到哥哥屋里坐坐,正好说说你们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可曾婚配。” 几人轰然大笑,起哄道“就是!” 玉翘终于忍不住脾气,怒斥道:“钱都给你们了,你们还不快滚,你们要是伤了我们,明日别说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就连你们这间破坊市都能被御林军踏平了。” “御林军……”三人看着明显心里有点发毛,互相对望一眼,犹豫不决。 何令儿心里一松,看来这几人不像要杀人灭口的恶盗,终究还是有些顾忌。 谁知这三人突然又齐齐面向她们,恶声恶气道:“那我们也不管,人,今天必须留下来。” 说着,当啷几声,几人纷纷从腰间抽出几把兵器来,一人执刀,一人拿的是柄破剑,最边上的手中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残缺不全又卷了刃,看着像个破铁片儿。 但毕竟也是凶器,挥舞在几人手里还有些威力,何令儿看着那光照在上面甚至激不起闪烁,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心里不禁浮现一丝悲哀。 这几名青年看来确实是州军眷属,那破烂腰刀看来已有年头,多半是他们父辈留下来的,如今锈迹遍布,当初上阵杀敌的荣光早已不在,却被用来做这些劫道杀人的勾当,真是玷污了那些为国捐躯的军士威名。 何令儿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好笑,又有些伤感,又带了畏惧,她上前一步,想说话劝一劝这三人。 可她踏出一步,还没张口,突然间变故再生,只听一声大喝,从那屋角处,竟然又跳出一个少年。 这人身上穿一袭将洗的半新不旧褐袍,里面衬得白领中衣有些乌突,腰间系着一条杂色络子,系了些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头发挽起个髻儿,也算整齐,眉目清秀,意气飞扬。整个人看起来,比原先三人体面许多。 几女心中一喜,难道这少年是来搭救她们的? 果然不负众望,这少年走上前几步,指着那三人鼻子斥道:“你们几个,是哪里跑来的杂毛混混,也敢在我们延州军的地盘儿上动土,实在是玷污了坊内声誉。我们坊里都是忠义之辈,怎么能容你们在这里放肆!” 几女心中一安,紧紧盯着这少年。 少年继续说道:“你们若是不服气,可以与我来比划比划。但前提是不许伤害这三位姑娘。” 说罢,他唰的一声从腰间刀鞘中拔出一把长刀。这刀与那三人的破烂腰刀相比,显得格外雪亮。 那三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望着少年喃喃道:“我们听说这边的地头儿是有一位易大哥,平常统领着延州军的子女后辈。听说他日常热心助人,行侠仗义……难不成便是阁下?” 少年哈哈一笑,入鬓长眉骄傲的飞扬挑起,自得道:“不错,不错,我姓易,就是他们口中说的易大哥,原来你们也听过我的威名,既然知道,那你们还要与我手中这柄刀试上一试吗?” 那三人听到这位易大哥自承身份,都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们脸上露出惊恐、佩服和钦佩的神色。 “想不到阁下就是‘一刀定江山’的易大哥,我们今天竟然有缘结识,怎么敢跟大哥动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绝不敢叨扰三位姑娘。” 原先的三人扔下财物,就想狼狈逃窜,突然何令儿踏出一步,拦阻道:“且慢。” 那三人一愣,已走到她们身边护卫的那名少年‘易大哥’也是一愣。 何令儿缓缓走向那三人,在他们面前一步站定,语气平静中带着震慑。 “福寿坊里,四百七十一口人,都是本朝朝廷军士们的亲眷、家属、族人,军士们为国戍边上阵杀敌,或捐躯,或落得伤残,这才换得亲眷们在此处居住,受朝廷抚恤奉养。” 她淡淡带着笑道:“你们如今来做这些鸡鸣狗盗,装腔作势的样子,可对得起你们铁骨铮铮的先人么?” 那三人愣住,恍神间不敢妄动。 何令儿叹了口气,道:“你们去罢。” 那三人茫然彼此看了一眼,缓缓消失在来时的房角之后。 那易大哥才反应过来,转身向三女道:“是我来晚了,三位姑娘没有受惊?” 这少年看着三女,先想作揖,双手刚举起来,似乎是觉得动作别扭,十分的不适应,随即又改为抱拳,抱拳行了一礼后,又觉得这个礼数对三女恐怕不太适用,不禁手放到头后,尴尬挠一挠,露出笑容,八颗白牙,明朗如曦光。 玉翘赶紧回了一礼,欢叫道:“多谢你,今天要不是依靠你,那三个杂碎恐怕真要上来作死。” 少年将目光投向站在中间,气度非凡的何令儿,何令儿一直默然不语,注视着他。 少年上下打量一番何令儿,见她衣着华贵,腰间明珠,突然叫了起来。 “我听说福寿坊中近日有一位慈悲的观音姐姐,出钱资助我们,时常来这里舍粥舍饭,据说是宰辅之女,我们坊中上下人都承记她的恩情,难不成就是姐姐吗?” 玉翘玉爻二女都意外看向何令儿,何令儿只望着那少年,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少年一脸的惊喜:“那真是太好了。” 他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我是延州军士的后裔,我爹当年在边关抗敌,杀了不少贼寇。可惜后来他战死了。我也学过一些功夫,这地方的人都敬重我。我也做了很多好事。姐姐既然是宰辅家的千金,能不能让我加入府兵,以后我保护姐姐,为姐姐效力?” 少年骄傲的昂起了头:“我今日能救姐姐,以后也能,还求姐姐给我个机会。” 何令儿嫣然微笑,玉翘拉她衣袖悄声道:“我看这人不错,收了他进府跟着咱们也好。” 何令儿侧首看着少年,少年的发丝飞扬在晚风中,他身形已将将长成,正期待地望向她。 长久沉默后,何令儿问:“我看你这双布靴穿着,似乎不太合脚?” “是……”少年瑟缩地挪了挪脚,将布靴更多藏到袍角下方。 “我看你腰间挂的,有令牌,应是当年你们长辈留下来的,还有那玉玦,看着像小官儿家里喜欢带的,那串五帝钱,像长辈特意给孩子求来压灾的。还有你身上的外袍,下摆绣了个姓,好似也不是易。” 何令儿柔声缓缓说着。 “你这身打扮,恐怕是几人合计凑出来的,刚才那三人,是你的同伴罢?” 第82章 第三世 小丙投靠 一语既出,那‘易大哥’脸上的颜色如风云变幻,一时红,一时白,旁观的玉翘玉爻也听得惊讶不已。 何令儿心内早就把这一串来龙去脉想了个清楚,嫣然笑道:“我就觉得你们刚才的对话,仿佛是折子戏里的情节,喊打喊杀的,实际上却没有真的上来拉扯我们。你们这演技,倒是让人佩服。” 半晌之后,那少年才回过神来,腆着脸,羞赧又硬气地开了口:“是,你一入坊,我便猜你就是宰辅家的千金,所以让他们装扮了来吓你们……我,我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谋个出路,你别怪罪他们,要怪,就怪我好了。” “你这小贼,竟敢骗我们!你知不知道,恐吓打劫官家家眷是多大的罪过,我今日要把你们四个一并送进去吃几天牢饭,让你们知道知道,戏不是那么好演的!” 玉翘想起刚才受的惊吓,十分赍怒,上去就想扯少年的耳朵去报官,少年赶紧闪开,一闪就闪到了玉爻身后。 “玉翘姐姐,你别……”玉爻细声细气地阻止。“我看他也没干什么。” 少年从玉爻身后探出头来,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逗玉翘。 “姐姐别生气,我真没说谎。我确实有个‘一刀定江山’的外号,平时也做了很多好事。不信你去问问林嫂子,她家的水都是我挑的。前些日子我还帮黎叔给他家的二亩地除了杂草。我平时爱护幼童,搀扶老人,品行绝对经得起考验……” 他一眼看出玉翘色厉内荏,嘴上厉害,心肠倒也不坏,赶紧车轱辘的好话说出来,期待能打动她和何令儿。 “玉翘你停手。” 何令儿倒不生气,反而神采飞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那笑容如莹玉生光,眉目间已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自信。 “你能观察判断我们身份,又能当机立断,短时间之内布置下这么一番戏,虽然尚有欠缺,但已经很不错了。你能号令那些人,看来在坊中确实有几分威名。你说自己功夫不错,看来多半是真的。” 少年本来惴惴不安,听了何令儿这一番话缓缓出口,听了一个字,头便抬起来一点,等到何令儿说完,他脸上意气飞扬的神色又重新回来了。听何令儿语声中带有探问,他赶紧点头:“当然是真的,姐姐千万信我。” 少年随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姐姐你能说出今天这一番话,那我就肯定没有跟错人。像姐姐这样冰雪聪明又有决断的主公,那是十分的英明神武,我跟着心里舒坦,将来肯定也有好前程,要是赶上个昏庸无能的,我才不愿意呢。” 何令儿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重生数次,肩负重任,需要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助手。而眼前的少年,聪明机敏,功夫出众,正是她所需要的人才。 她淡淡一笑,缓缓开口:“很好,从今往后,你就算是我相府的府兵,你心里要清楚,对我忠心,听我号令,我要你去办的事情都不容易,我也自然会论功行赏,只要你真是个有能耐的,自然能有份好前程,你明白么?” “是是是。”少年又笑了,跳起身来叫道:“我定当对姐姐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侧头一笑,今日的幸运让他心情大好。“我家有三个兄弟,我排行老三。” 三女看他眉飞色舞,清秀俊朗的样子,均觉得收了这么个府兵在身边也不坏,闲来还可以聊聊天。 少年继续道:“我大哥出生时,父母因为素来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就直接起名叫做易阿大。” “哦。”玉翘抢着道:“原来你叫易阿三。” “不是不是。”少年飞了她一眼,好似还畏惧刚才这位要动手扯他耳朵的凶恶佳人。 “姐姐你不要着急,你听我说。可是后来啊……等我二哥出生时,我父亲稍微认识了几个字,读过两本书,他觉得阿二这个名字有些不雅,所以他给我二哥起名,单名一个双字,也算接上了。” 玉爻细声细气疑惑问道:“那你……排到三怎么文雅,难道你叫易叁么?” “姐姐你也猜错了。”少年朗然一笑,摇了摇手。 “等到了我出生时候,我爹又看了几本书,他后悔给我二位哥哥起这么直白的名字,可是没办法啊,叫开了你总不能强行再改名字,但如果他给我起个好听的,又怕我们失了兄弟间的和睦。” 他停顿片刻,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 玉爻与玉翘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好奇的神色。何令儿也饶有兴趣地望着少年。 少年嘴角上扬,得意地笑道:“所以他想了许久,也算排行老三,不惹两个哥哥吃味,于是我名叫易小丙。” 少年目光晶亮,莹然生光。 “姐姐你说,这名字好么?” “这名字果然妙极!”玉翘拍手称赞。玉爻也抿嘴一笑。何令儿更是赞赏地点了点头。“小丙啊小丙,这名字果然好得很。” 少年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这么觉得。父亲给我取这名字可费了不少心思呢。” 玉翘玉爻看他那喜悦不加掩饰的样子,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何令儿挥手,让玉爻从收回来的绣囊中又把金瓜子送到小丙手上。 “我本来就请云玖帮我在在坊中分散粮食药品,这些钱财,本来也是准备资助你们的,你拿去,今日那几个你的同伴,也给他们散一些,让他们去做点正经生意,照顾家人。” 小丙接过金瓜子,双眼顿时一亮。“姐姐真是好心人!我那几个兄弟家中都穷困潦倒,正需要这笔钱财呢。他们知道是我姐姐赏赐的,定当感激涕零!” 他又凑到脸色不善的玉翘面前笑道:“姐姐别生气了,我那兄弟他家贫,没钱,他着急啊——这人一急他就上火,上火了就眼赤眼炀看人不清,冒犯姐姐,他要是像我一眼看清你们是何相家出来的,他可打死也不敢陪我演这场戏!您也别见怪,我那兄弟家里还有一位老母需要供养,咱们给他点钱,保证他感念姐姐的恩德,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 “去去去,他供养老母,关我什么事,他也不能吓唬我啊!”玉翘愤愤不已,但手上却掏了块碎银子扔给小丙。 何令儿看小丙口舌伶俐,倒也高兴,说不定这人倒是个打探消息的能手。 “小丙,你对坊内颇为熟悉,我想打听个人。” 她忐忑道:“你可认识一位叫云玖的公子,他在坊中吗?” 第83章 第三世 回到相府(预备推理章) “云大哥,当然认识了!姐姐你是问对了人。” 小丙登时抖擞起来。 “云大哥他好厉害啊,我上次在外面舞刀,他路过还随口指点了我几句,哇,我一年来想不通的地方,他说完之后马上就打通了灵窍一样想明白了,我觉得他肯定是位绝顶高手。” 何令儿心中默默道,我觉得你觉得的是对的。 “坊内其实云大哥不怎么出现,好多人受过他的周济,但却没见过他人,也就是我跟他熟一点,哦,还有旁边那祝婆婆。只是……” 何令儿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我想想……一五、一十、二十……啊!我足足得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云大哥了!姐姐你来的太不巧了。” 何令儿脸色一变,自己中毒晕去十日,又被禁足将近一月,那云玖可不是也没有回过福寿坊么?难道……难道他真的遇到了什么困境?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小丙赶紧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吹亮,殷勤道:“姐姐要是不放心,我带你去看。” 何令儿强撑着力气向那处小院走去,果然里面漆黑一片,半点灯火也没有。她在门口痴痴立了半晌,上次院中那木榻一墙之隔,近在咫尺,她却犹豫半晌,手僵在空中,不敢去推那门。 询问过祝婆婆后,证实云玖确实未曾再回过福寿坊。 何令儿心中反复响着父亲那句话,若是宫内来人询问,可千万别说认识他…… 心中沉甸甸如坠了一个铅块,何令儿怏怏回转。 易小丙一路小跑前后,送三女到了坊门口,何令儿突然回头望着他。 “小丙,你明日先别来宰辅府上。” 小丙明显一愣,眼里的光顿时黯淡了几分,却随着何令儿的下一句话又亮了起来。 “我先交代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事儿不大,但却要细致入微,看你能否胜任。” “是!姐姐你请说,我小丙一出手,保证没有做不好的事。姐姐小手指这么一指,我马上就冲上去拼命,姐姐一跺脚,我一定把这片泥全翻过来……” 那倒也大可不必。 但何令儿矜持,并没有打断小丙滔滔不绝的表忠心,等他絮絮说完,才道:“你帮我盯着福寿坊内,若是云玖一出现,你立马到相府门口来回话,到时候就找门房老黄,让他带你去找杜管家,知道了么?” “是!” 小丙踌躇满志地挥挥手。 “我明白了,我啊,一定日日夜夜盯着云大哥这宅子,不!我索性今日就搬了被褥,去住在那里,但凡见着他个影儿,我就抱住他腿儿,再大声喊人,定不让他跑了……” “不不,那倒也不用。” 何令儿不禁有些头疼,这捉人的架势还不把云玖吓到。 “你只告诉他何家小姐在找他,要感谢他……明白么?” “哦!”小丙回过味儿来,“好的姐姐,我明白了。” 云玖若真不想露面,只怕十个易小丙也抓不住他。 何令儿微笑点头:“你回去,先做好这件事,往后还有用你的地方。” 天色已晚,几女经历了这么一回,兴奋之余益加觉得事态神秘,各自有各自关心的重点,一路叽叽喳喳回府。 何令儿本来经历几世风霜,终于找到云玖,在茫茫谜团的纷繁线索中,她理不清,看不明,但终于手中握住了一根线头。 线头那一端,系着前一世曾发生过的往事。 她觉得若是能将这根线理清,或许前一世的种种谜团,也终于能够得到些进展。 但如今,情势急转,九曲回肠,别说曾经的那条线断了,就连眼下…… 眼下她心中盘旋回转的疑点,可是越来越多了。 回到府中,玉爻和玉翘满心欢喜地要回房休息,这一天的经历让她们倍感疲惫。然而,何令儿却步履沉重,心事重重。她走进门后停住了脚步,玉爻和玉翘回过头,发现她正蹙眉沉思,神情凝重。 “小娘子,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玉爻和玉翘担忧地问道。 何令儿缓缓抬起头道:“没事……你,你们先去休息,我要去一趟书房找父亲。” “哦,好,小娘子早点回来安歇。” 二女觉得这一天下来十分疲累,小娘子居然还有心思读书上进,都是十分钦佩的扭身去了。 还未行到书房,便遥遥望见暗黄灯光自窗纸透出,何令儿想起此前二世的多少个岁月。 此情此景,正如那时那景。 但情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处在这纷繁复杂线团中的人,哪里有一个简单的呢? 何晟依旧每晚在此处理公文,读些经史,正如何令儿所料想的那样,她来书房扑父亲,此时是一扑一个准儿的。 何令儿前几世中不得何晟待见,与他并不亲密,直到上一世痛失父母族人,才觉出这一盏经久不息的灯火,竟是如此可贵。 这一世她努力求学,着意亲近父母,这书房就成了她在府内除了清漪园之外第一个常来常往的所在。 特别是前些时日,为了解除禁足,更是几乎每天都来,一来就要在这里停留大半天,熟悉已极。 门口侍从见是小娘子来,低头行礼禀道:“府君正在读书,小娘子进去无妨。”也是看得习惯了。 何令儿轻叩两声,推门而入。 正看见何晟一袭青袍,端坐在书案后,读一本史书。 他清癯瘦消的身形,映在桌旁两盏莲花托掌灯树的数十根红烛光影中,自成一方静谧小天地,有自己的坚守凝重。 何晟见她来了,并不意外,一笑招手道:“今日又有什么问题了,快过来坐,跟爹说说。” 何令儿嫣然一笑:“爹爹,今日我去见了瑾华郡主与郑家二姑娘,她们关心我身体,谈讲了这许久方才回来,又扯了不少闲话……” 随着欢快的声音渐渐低悄,她回身掩上了门。 第84章 第三世 设计探查 深夜的书房中,往日的安闲平静被打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爹,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何令儿满脸忧色,双手紧握,急得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郑姣偷偷跟我讲了,说是她爹听到风声,宫内丢失了至宝,宫内高手现下查到了些许痕迹,知道那人大概是往咱们这片来了,正在暗中搜寻,好在这一片官邸众多,一时半会我想也查不到……” 何晟站起身来走动,身形益加显得清癯瘦高,眉目间似有忧色,却紧紧绷着。 “她还说了甚么?” “倒……倒也没什么了,就是说圣上的想法,好像一般平民百姓之家也用不上这灵药,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多半……多半是官宦门庭……” 何令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何晟的反应,斟酌着措辞。 “嗯。” 何晟点点头,深沉凝思了一瞬,一挥袍袖,暗哑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然。 “记住我上次的话,若是有人来问这件事,你是一无所知,从未听闻。若是他们真能查到云玖这个人……唉,作祸啊!作祸!” “嗯嗯。” 何令儿赶忙点头如捣蒜,又突然脸上现出惊惧神色,似乎想到了什么,低低叫了起来。 “那至宝真的……丢了啊?” “不该问的,小女孩儿家不要多问。” 何晟截断她的疑问,又低声自言自语,喃喃的声音衬着周围宁静暗夜,一点一滴,落在何令儿心里。 “这许多天了,我倒未见到圣上为这事动怒,还以为风平浪静……咱们这位圣上虽面慈心善,但心思谁也猜不透,难道说得到了线索,故意沉寂了这许久,要一朝雷霆出手……” 忽然他一眼瞥见何令儿还恭恭谨谨地站在一旁,两手垂立,一副等着静听吩咐模样。 “令儿,你且先回房罢。” 何令儿出门前,他又叮嘱:“约束好你房中下人,莫要露了破绽。” 何令儿退出门轻手轻脚将门掩上,她注意到何晟仍在书房内反复踱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接下来几日,相府中一切风平浪静,何令儿安居府内,似乎已忘记了原先发生过的那些事儿。 就连每日晚间,杜衡进来报一声“小丙说今日仍无消息”,她也好像没有任何烦忧,只是笑着回说知道了,要他继续守着。 杜衡自上次之后,虽对她态度一如往昔,但何令儿心中清楚,若说杜衡原先将她当做女儿宠溺,如今却是更多了些尊重信任。杜衡治家极严,但何令儿的事情,她却多可以自己做主。何令儿有什么看似不合理的要求,杜衡也尽量为她行个方便。 何令儿甚至感觉,虽然自己从不曾将自己的遭遇讲给杜管家听,但杜管家反倒好像全心里明白一样,明白她有什么大事要去做,不问情由的帮她。 她心里很感激。 当然她知道,有些对杜衡的要求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无理,甚至可能和他原本的职责冲突…… 比如说,现下这桩事儿。 十余日后,终于有了动静。 这一夜的初始,如同每一夜一样,府君在书房内读书批阅,但是一般到了亥时,他怎么也该回房休息了,因第二日还要上朝,他作息规律,极少有熬夜通宵的时候。 可是这一夜,何晟却罕见地在书房中,留到了后半夜丑时。 因怕随身侍从太累,府君便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一人不留。 书房中暗黄灯火闪烁,经久不息。 丑时三刻,偌大相府中已是暗夜沉沉,万籁俱寂。只余廊下间隔十余尺,一盏风中飘摇的油灯笼,为夜间守夜巡查的人指引路途。凄然晚风吹过,灰黄光影在地上微微颤动,四下无人。 书房的门却悄然打开,何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神情异常紧张,左右环顾后确认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 原本飘逸的衣着在夜风中略显宽大,似乎藏有某种秘密。何晟抚摸着胸前凸起的物件,深吸一口气。他迟疑地迈开脚步,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然而,转过墙角,他的步伐突然僵住。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出现在眼前,静静地站在路中央,正面对着他。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却让何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何晟吓得两腿发软,“啊!”的一声惨叫刚要出口,他赶紧捂住了嘴巴。 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生怕惊动了府内的府兵。在这个危机时刻,他不得不强装镇定。 “尊驾……尊驾何人?”何晟颤抖着问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平平地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摊开。 何晟全身筛糠般抖了起来,他心里本就有鬼,情知此事定已败露,对方能无声无息地进了自己的府邸,又知道自己深夜在此,此时抵赖已自无用,还不如赶紧弥补,或能求一条活路。 这一刻,何晟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抖抖索索将怀中物件取出,双手颤颤巍巍,递了过去。 “尊驾……可是宫中天使?” 黑衣人将方盒接过,随手打开,里面流光溢彩,宝华光辉,正是一株当世绝无仅有的九华雪莲,一看即知,绝非凡品,而是出自宫闱大内的人间至宝。 黑衣人冷冷合上盖子,将盒子揣到怀内。 何晟声如筛糠,低沉暗哑:“天使容禀,微臣不敢稍有不轨之心,此物是贼人盗来赠予微臣的,微臣只因独生女儿病重,一时贪念致留……这,这,其后蒙贵人赠药,臣本想将此宝归还宫中,只是,只是怕说不清楚……是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中的悔恨和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才想起要跪禀天使回话,拂袍便跪下去。 对面黑衣人急了,跨上两步,一把扶住他。 那人将兜帽摘了下去,拉住何晟手,摇了两下。 “阿耶,是我!” 何令儿一张雪白小脸露了出来,此刻大半笼罩在深夜一点暗光摇曳中,面容上神色忽明忽暗,难以看清。 何晟猛地一惊,愤怒瞬间充斥了他的内心。 “你!竟然是你!”他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你你!你这个孽障,竟敢戏弄我!” 第85章 第三世 只要真相 那一日,何令儿刚刚醒来的时候,何晟话中间有一句说出‘若是宫中问到,你只作不知’,她便起了疑心。 若像何晟所说,云玖只是问了他圣药所在便离开了,何晟怎知道他是否一定能够顺利入宫,又怎知道他确实盗出了药? 正常人的反应,本应该是‘这小子说大话,岂有胆量入宫,肯定早就畏难跑了。’ 又或是‘这小子万一失陷在宫中,会不会遭不住刑讯,供出我们来?’ 而何晟却说得忧心万端,担心宫内会出来人查勘,那岂不是说明,他知道宫内确实发生了盗案,而那异宝,也确实失窃了么。 何晟又不是何令儿,他从前对云玖一无所知,并不了解他的能耐,也不可能认为他是个言出必行,又确有能耐从宫中秘库将那天下无双的至宝盗出来的绝顶高手。 那他事后的反应,便只有可能是之后他亲眼见过云玖,还与他交谈过!只有这样,他才可能知道宫中至宝失窃。 而云玖既然顺利回来了,肯定也将至宝给了何晟,至于这中间,为什么有一个赵元沾掺和了进来,她又为什么服下的是赵元沾送来的灵药,而不是云玖的,何令儿就不清楚了,但她大体推想,应是如此。 她当初在府内禁足时,绝没有一刻闲暇时光,心内反复推演。 前些日子一得空出府,便轻轻巧巧把这个由头甩到了郑姣身上,大柱国家位高权重,与禁军多有联系,推说郑家得了宫内的密信,何晟必然会相信。 如果知道不日间宫内便可能来人搜查,何晟很可能惴惴不安,有些异动,如果他将那异宝藏了起来,此时压力之下,定要想办法处理。 何令儿深知此事重大,于是精心策划,巧妙布下一局大棋,只为探寻真相。她日夜不息地关注着府内的一切,眼圈熬得通红,终于在今日捉到了他的现行。 尽管重重的一巴掌打在脸上,何令儿却强忍着疼痛,不声不响地跪下来禀告:“爹爹,您怎么如此糊涂!云玖赠我们救命灵药,此乃大恩。他有能耐潜入皇宫盗宝,这是大才。有这样的朋友,对我们相府有何不好?” 何晟虽然近来对女儿的才华愈加欣赏,但心中怒火仍不可遏制。他手中继续撕打何令儿,口中愤然道:“呸!他不入宫,陈留王不是也送了灵药来吗?我何需用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能随随便便进出皇宫,能是什么正经人!我怀疑你找来的,多半是个江洋大盗!这种人手上肯定不止今天第一遭偷宝贝了,说不定血案累累。这一次又平白无故给我相府惹了这天大的祸事,烂泥掉在裤裆里……” 何晟急切间愤怒责骂,竟然带出了粗鄙之语。他愣了一下,意识到面前是个闺阁小女儿家,于是语声缓缓,怒意也慢慢平息下来。 什么叫平白无故啊,我当时快要被毒死时,恐怕你恨不得他去盗宝,如今我已好了,又将人家弃之脑后不愿丝毫沾染。何令儿心中暗暗吐槽阿耶的势利现实,但此时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何令儿站起身来,拉着何晟,进书房推他到中间官椅坐下,自己走到他身前,盈盈跪了下去。 她缓缓低声道:“爹,你不方便出府,若要将此至宝放到马车上随意抛弃,有捡到之人一见是宫中之物,不敢变卖,只能报官,到时一查便知。府内也无处安置,不如交给我处理。” 何晟这些天夙夜忧心,便是为此。 身为一国首辅,他出入行止,皆有无数人跟随,这件又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可不敢嘱托他人假手,根本找不到办法带出府去。可要是挖个坑,深埋在府内某处,别说难以瞒过众人耳目,就说到时万一事发,天家第一件要做之事,必定是将何府内掘地三尺,那怎可能有甚么东西找不出来?以何晟之尊,他想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抛了,确实千难万难。 所以他才只好将这件东西收在书房里,自己每日坐在里面,还稍微安心些。 他这些天被何令儿反复攻心的话吓破了胆,慌乱中只好把这件东西先带出来,想放到后院的马车上,等带出去再行处理,此时听了何令儿言语,顿觉自己进退失措,竟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何令儿跪在地上,又沉稳低声说道:“父亲,您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相府。” 何晟愣住了。他的怒火原本只是为了掩饰谎言被揭穿的尴尬和在女儿面前失去的尊严。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他开始觉得女儿这半年来不但潜心向学,人也机灵可喜,这一番事情做下来,竟然能谋善断,冰雪聪明。 他心中暗暗赞叹,我只此一个女儿……她若真是个可培养的膀臂,待我百年之后,她有这番心数,倒也不必为她忧心了。 他面子上兀自不能失了宰辅的颜面,此刻眉目冷冷,看着膝下跪着的女儿,语声中犹带着一丝愤然,又有些无奈道:“你胆子倒是天大,竟然连老父都骗了,我看你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没学一点好。也罢,今日从权,我就将这件 物事 交给你处理,你需得谨慎小心,哪怕毁去,也万万不可牵连到我相府,明白了么?” 何令儿点头:“那是自然。” 何晟冷冷道:“你费尽心机,布局筹谋,到底想要什么?” 何令儿,也扪心自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走过了一段惊涛骇浪,闻所未闻,难以想象的旅程。潜藏在生活表像下的每一个小细节,可能都会牵丝扳藤,勾连出层层原先懵然不觉的波谲云诡。选择生活在美妙的幻梦中,还是披荆斩棘,劈开重重真相,那都是她的一个个微小的选择,带去的旅途终点。 真相,即使痛苦,即使梦碎,我也要真相! “真相。” 何令儿抬眼直视何晟,语声恳然。 “我甚么也不要,只要一个真相。” 第86章 第三世 入宫盗药 “只有我知道了全部真相,才能救何府,才能避免那些即将发生的滔天祸事。” 何令儿的语气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的沉重。 她回忆起那些轮回中的岁月,雪夜冻饿、断骨跛足、中毒晕厥、为人多次欺骗的际遇,丧家灭族的锥心之痛,沦落成泥被人禁锢的凄楚。 她为家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那份温暖和安宁。 但现在,线索一一断绝,前路迷茫,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查明真相,是否能抵挡住那股黑暗的力量。 眼前何府覆灭之祸,自己已查得艰险环生,头绪一一断绝,再说纵然有朝一日,她查明了背后主使为谁,自己又能敌得过陈留王与黑衣人背后那势力庞大,神秘莫测的尊主么? 她的生活似乎已经被推向了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这些时日,午夜梦回之时,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泪水只在无人处流,又自然地随着清晨日出同露水一般化为乌有。 如今,她望着眼前的父亲,两行清泪,忍不住潸然流下。 何晟终于肩背慢慢坍塌柔和下来,他长长叹息一声,胸中沉郁无奈,伸出一只手,轻抚何令儿脸庞,叹道:“我看你智计过人,条理清楚,还以为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哭声渐渐低沉下去,她趴伏上父亲膝头,泪水浸湿了何晟长袍下摆。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为父一国之相,难道还不能帮你解决?” 何令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无法改变什么,只会让父亲更加担心。 “唉,也罢。那我便信你一回。” 何晟虽然有些疑虑,但看着女儿言行举止间,始终以何府为先,心中甚感欣慰。 “你是要问那小子的事罢!” 何晟的眉头紧皱,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于那个人,他始终不喜欢,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每次提及,总以“那小子”代之。 “咳咳,关于此事,我本也不想瞒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了,而且我觉得你不知道会更好。那一日——” 那一日,一队人马呼啦啦自王司使府中回来,何晟听闻消息赶过去,满心是对女儿的担忧,刚推开门,第一眼却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儿躺在榻上,身边却有一个年青男子,甚至还伸手到女儿身上不知在干些什么,何晟顿时怒火中烧,一番斥骂,那人只是默然走了出去,那一瞬间,何晟心中对他有了定义:祸害! 后来又召各路名医,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就暂时腾不出心思来问这件事情,后来才隐约听说那就是当日随小娘子去王司使府上的护卫,功夫绝高,护了小娘子,捉拿暗桩,后来又为小娘子疗伤,十分尽责。 呸!说护卫了小娘子,结果还不是没护住,护回个躺平濒死的人来! 何晟心中更加鄙夷,疗伤不还是应该的? 他心中祸害的结论反而加深了几分,毕竟,没有能耐的祸害只是让人讨厌,像这种能耐太大的祸害,真惹起事来,才更要命! 他更加讨厌那人了。 夏太医到府的那一日深夜,何晟仍在书房中沉浸于书海。窗外随侍环绕,书房门窗紧闭。 而那个祸害却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何晟面前。 何晟大吃一惊,看着他冷冷地道:“怎么?你是来行刺的?” 那祸害却比他更冷,既不回答,更不寒暄,直接只问宫内秘库他所知多少,有否机关,谁人护卫等等信息。 何晟心中咯噔一下,情知自己和夏太医的对话已被这祸害窥探了干净,他恼怒异常,在自己府内,竟然如此嚣张!刚想张口痛骂他一顿,却心中一念陡然生出,开口却是“那秘库在皇城内宫西北角偏东第二座正德宫地下……” 他心中盘算妥当,这祸害若是取回灵药救了令儿,自然千好万好,他不是相府的人,万一失陷在宫中,也可洗脱沾染,倒比自己找的人更妥善,何况听说这祸害是个绝顶高手,正是这次抛出去顶死的最佳人选。 只是皇宫内纵横通路影壁隔断,各处宫苑众多,地势复杂,更别说护卫高手集中了天下的精华,他可真不信这祸害能取到灵药。 两日后,他便又大大吃了一次惊,同样的深夜,同样的书房,同样的从天而降不打招呼。 何晟已经见过此般情形一次,掩饰着心中惊异,冷淡地问:“取到了?” 那祸害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何晟看他鬓发略有散乱,面上有疲惫神色,身上前后有几道伤痕,也未细看,只关心匣中确是那株传说中的圣药雪莲。 圣药在手,何晟虽不喜他,觉得多少总难免要暖言几句,他正斟酌道:“贤侄此番辛苦了,若令儿有救……” 还未想好拿什么图画去绘到对方面前,外面却有人急禀:“府君,陈留王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两人俱是一惊,何晟四下一瞥,将云玖推入林立书架最后一排,嘘道:“绝不可泄露了行迹。”整理衣衫后忙道“快请。”外面门开,陈留王已疾步走了进来。 陈留王赵元沾平素都是温润君子样貌,行动素有教养,此时却喘气急促,眉宇间深有忧色,显是关心已极,进门后拱手道:“相爷,听说令……令千金有恙,此时身子可还好?” 何晟一愣,没想到陈留王匆匆而来,是为了来问令儿的病,支吾斟酌。 “蒙王爷关怀,小女她……唉,不甚好。太医说毒性已深,若无灵药恐怕……” “相爷不必担心,我正为此事而来。” 赵元沾从袖中取出一只精美的锦囊,上面绣着宫禁花样,显然是内宫之物。他从中取出一粒碧绿色的丸药,散发出腥臭难当的气息,令人作呕。 何晟目瞪口呆“这是?” “相爷不必生疑,此乃圣上赐我的宫中圣药,是由灵智仙师炼制,能起死人,医白骨,尤其可解百毒,我一直什袭珍藏,外人不晓得我还有此物,今次令儿妹子遭此大难,我自当奉上此药供相爷使用。” 说着,赵元沾便将丸药和锦囊一并递给何晟。 何晟感激涕零,连忙拜谢。赵元沾扶起他,二人心知肚明这一赠药的分量。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陈留王才离开相府。 再待何晟回到书房中,方想起还有一个祸害等在这里。 那人自书架后转出,何晟脸上便冷淡多了,只淡淡问了此番入宫可有暴露行迹,是否惊动了大内高手,口口声声,俱是要将相府从此事中摘清白的意味,若不是何晟生性谨慎,还未看到陈留王送的药奏效,说不定便连这祸害带着圣药一并请出去了。 那祸害目睹了刚才的一幕,没有多说什么,将雪莲留下后便消失了。 这一番情形心路,何晟自然不能全数讲给何令儿听,只是拣了其中关要,粉饰简略讲了,自然也不再口口声声称之为‘那祸害’,但心中的评价,却是一点没改。 第87章 第三世 父辈恩怨 何令儿自己看着爹爹事后的反应,心中推想一二,基本也就明白了。 她自何晟的话中反复推敲,这么说,云玖是成功从宫中盗出了宝物,却在相府内与赵元沾狭路相逢,见到赵元沾送来救命灵丹,所以功成身退? 她又想起那一幕,云玖听说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何晟时,面色骤变,从此对她冷淡如冰山。 她从何晟话里话外听出,父亲对他的评价也高不到哪里去。 恐怕这两人两次见面都和乌眼鸡撕架一般,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那小子倒也识趣。” 何晟的脸上笼罩着阴郁,没有一丝笑意。 他对着何令儿,语气深沉:“令儿,陈留王赠药于我府,此恩如山。你需心中明白,切莫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送我灵药,与坑杀何府满门的,竟是同一个人? 何令儿原本懵懵懂懂,但这一世已通了灵窍,许多事情一点就透,她望向父亲,眼中带着疑惑。 “父亲,古语有云,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必报。又言结草衔环。此次咱们家与陈留王结了缘,莫非他在朝堂之上有所需人相助之事?” “嘿嘿,嘿嘿。”何晟冷笑两声。 “哪个皇子不培植亲信,结党营事?陈留王,嘿嘿,他虽然幼年失母,母戚这一边是沾不上了,可他近年来也是深得圣上喜爱,朝堂上下人望又好,若真有相争之意,我倒是小瞧了他,闲适王爷,嘿嘿,天下哪里真有重珍在怀而不用的人!” 何令儿轻蹙秀眉,试探道:“他若与爹爹结盟,便能有胜算了么?” “你莫要高抬了你爹爹,也莫要小瞧了你爹爹。” 何晟自矜道:“二皇子母妃虽未封后,亦是统管后宫,深得官家宠信,皇子妃更是你郑家姊姊,那也是大柱国的嫡长女。” 何晟瞥了何令儿一眼,笑道:“若是陈留王娶了你,这一项上便扯平了。” 何令儿原本娇美的脸上此刻全无羞意,而是流露出恼恨的神色,她一字字吐出:“我不会嫁他。” “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 何晟大为惊诧,“男子赠药救你性命,大恩尚且不能偿还,陈留王又明显对你有意,你要拒绝?你让我如何腆着这张老脸说出口!” 父亲所言都是正理,赵元沾自然是为了相府的助力,那他又为何害死何府全族? 何令儿心中疑惑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压得她心头透不过气来,终是在这密不透风的压抑中,她找到了一丝清风,问道:“这么说来,云玖从宫内平安出来了,他……他没事么?” 何晟恚怒神色难掩,压着嗓子:“还活着,他临走时说过,不会再与你相见,你也莫要再与那样人牵扯不清。” 他说不再相见,原来,是这样啊…… 何令儿盈盈施了一礼,坚定道:“父亲,我知道你或许不能相信,但是女儿今日所言,句句是实,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何晟一愣,凭借他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能看出何令儿此时神志极为清醒,她的话语中有一种如披革执锐直接将面前一切障碍生生划破的气势,一种自心底生发出的坚信。 这女儿,半年来倒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竟似生生长大了好几岁,若说她从前是块璞玉,这璞玉如今看来,早已被悉心打磨,焕发出她本有的光彩。 就是在朝堂上同殿为官的那些人,也并非人人都有这样强的信念气势,那些可是集中了全天下最最精英的人中龙凤啊! 他点头道:“你说。” 何令儿一字字道:“赵元沾狼子野心,他接近我们是有极大的图谋,甚至于,他要诬陷您与延州节度使顾西阙联手,通敌叛国,勾结北契,给我何家安上这一番谋逆的罪名。” 她心头释然一松,终于,终于说出来了。 可何晟的反应她却看不懂,何晟听到她这一句话,竟然失了一向宰辅的风度,毫不控制地睁大了眼睛直瞪着她,脸上神色震动,诧异、不信、疑惑、甚至于……还有隐隐的惊恐。 终于,他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待我想一想。先退下。” 哦,何令儿心下生疑,但现下还有许多事需要她去想,她也累了,今日不宜再说下去,不如徐徐图之,日后再说。 她施了一礼,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准备回去休息。 “你等一下。”何晟突然叫住了她,“你……那人能从宫中取药救你,平心而论,我也承他的情。宫中何等凶险,他……这等本事的人世所罕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认识这种绝世高人,但他毕竟是个年青男子,你父我身为一品重臣,我何府忠心为国,上下无论财富爵位,还是珍宝器具,都是天恩赐予,自然甚么都是天家的,就连老父我这副残躯,也是天家的……你将来的婚事,更是要天家说了算,这等不明来路的外男,你还是不要与他过多来往的好。” 何令儿背了身子,何晟见不到她脸上神色,只见她头微微垂下,顷刻平淡声音传出。 “我当然明白。” 第88章 第三世 带来消息 一晃眼,就到了金秋九月中。 何令儿倚窗而望,清漪园内的景色尽收眼底。 相府种了繁多花树,一年到头四季皆有景致。 一片金黄的秋色铺展开来。 高耸的院墙内,繁茂的银杏叶如黄金般闪耀,落叶在青石地面上铺成厚厚的一层,仿佛给相府披上了一袭华丽的金袍,望着令人心胸疏阔。 红漆廊柱在阳光下更显庄重深沉,精致雕花在微风拂动下仿佛在低语。 院中的池塘里,荷花早已凋谢,但荷叶依然翠绿如玉,水面上偶尔有几片落叶飘落,引得水中的鱼儿纷纷游聚过来。 秋风轻拂,将窗外淡淡花香与果实甜香送入鼻端,若隐若现。 承蒙天恩,相府依然是京城中最辉煌的所在,这里的宁静与祥和,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被打破。 何令儿的心情,却远远不像面前这副完美风光般平静。 这一世啊…… 这一世的努力,兜兜转转之后,却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王司使死了,但他并非死在上元节后几日的相府中,而是在自己的府上离世。那时,身边的暗桩已被拔除,他本该安心度日,却终究未能善终。 小蟹也死了,上一世他活泼天真,又老练奸诈,曾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也曾经在自己步入不见天日的王府前偷摸来向自己示警,可这一世,他却对自己心狠如铁,一旦失手被擒,当即就咬了毒丸自尽,小小的身体血染黄沙。 云玖也消失了。她曾努力寻找他,与他一同游览京中繁华。但因她父亲是何晟的缘故,云玖对她态度大变。他口中说着与她再不相见,却又独自闯入龙潭虎穴为她盗药。如今他身在何处,她一无所知。 云玖态度中有一种诡异东西,何令儿难以确切体察,无法把握。他们既亲近,又疏离,既熟悉,又陌生。云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他神秘出现救何令儿于暗夜雪林的时候,翛然而来,翛然而往,不知所始,不知所终。 最让何令儿头痛的是赵元沾的转变。这一世,他似乎成了她的最大恩主。 这种滋味让她如坐针毡,比熬了六个时辰的苦药还难以忍受。 回想起上一世此时,赵元沾早已邀她赏荷、听戏、跑马、游湖,看遍京中繁华之地。然而这一世,那些曾经的兴趣,都已经消失殆尽,甚至因为他而变得憎恶不已。 如今何令儿心里,那只是京都浮于表面的一层纱障,真正的面目另有乾坤,隐藏在市井人家俗世又热闹的叫卖中,隐藏在三教九流私下聚集的赌坊茶楼里,甚至深深藏于地下,在那不知何处的地下恢宏建筑中。 这一世,她再不想要赵元沾任何物件,更不想与他船头马上,情意绵绵。那前生的朦胧旧事,其实也只发生在不久之前,但是如今再回想起来,何令儿心中只是觉得发冷。 那是曾经执迷幡然醒悟后,再不愿想起的记忆,是人富贵体面后,再不会捡起来的一件破旧衣裳,是曾经沧海后,再难以欣赏的半亩泥塘。 但凡赵元沾上门相邀,何令儿将能推的都推拒了,她哪里都不想去,更不想同着赵元沾一起去。他那张温润俊美,春风拂面的脸,一般少女看了定然心荡神驰,可她如今见了,只觉得心里发堵,避得能多远就多远才好。 上二世中,夏秋之交这前后两月中,发生了许多事,如今何令儿只觉得事事皆有来由,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想到甚么,便赶紧提笔记下来,诸如七月初皇太后的寿辰,马球赛上的对话,曾进宫祝寿时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朱红碧琉璃瓦宫墙,还有郑二姑娘的信笺,飞贼的传闻,她也一一记了下来。 如今她借了中毒受伤的由头,舞也少练了许多,重金聘来的公仪娘子一月中见不上一面,偶而相见,她也只是抱了点个卯的心思,应付了事。 何令儿倚在窗前,思绪茫然飘散,直到斜阳披洒在落叶上折出粼粼金光,空中掠过一只离群的飞鸟,一声啼鸣惊破了沉寂的空气。 与此同时,“小娘子!”一声柔细的低唤响起,将她这难得的良久宁静彻底惊破。 是玉爻引着易小丙来了。 易小丙如今可是大变样。在相府的日子里,他的生活过得极为滋润,那丰盛的膳食使得他如同春日里的竹笋,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又长高了一两寸。 他顺滑的黑发简单地束了个顶心髻,没有佩戴战盔,只用一根铜簪固定。一身素色麻布袍,虽不昂贵,却无比合身,显得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俊秀的脸庞上褪去了稚嫩,却多了几分坚毅与果敢,依然不失那一份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概。 何令儿细细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满意:“看来你在府内过得颇为自在。” “姐姐!” 易小丙看到她,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深知,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那些府兵都是官中派来的,他们知道我是姐姐亲自招进来的,对我的态度简直要敬到天上去,姐姐在他们心中就是天上的神仙,我呢,沾了神仙的光,就当是神仙脚底下的一块小云头,也受了他们一点香火尊重。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敢仗势欺人,拉低了姐姐的名声,我如今在府兵团里,地位可高了,跟我在福寿坊中一样,那就是这个!。” 易小丙得意伸手比划了一下:“大哥!” “呸!你才多大岁数,就能当大哥了,不怕折了你的腰!” 何令儿嘴角微扬,笑意盈盈,仿佛在闲话家常。 她这些时日看下来,易小丙办事尽心尽力,人也算得上靠谱,不是那种给了几分颜色就尾巴翘到天上去的轻薄刁奴。 自从何晟那里套出了话,她又耐心等了二旬,云玖却始终未曾在福寿坊中现身,她心中明白,对方肯定是在故意躲着她。所以她将易小丙调了回来,只是嘱咐他,还让他的兄弟每天去看一看云玖那房子,如果有异动随时来报,虽然她也知道希望十分渺茫。 易小丙赶紧解释:“我可不敢托大,姐姐赏我的银子,我除了散给福寿坊那些兄弟外,也节俭留了些,为了与府内这些府兵打好关系,我还请了他们两顿酒。如今咱们府内下人,个个都知道除了府君外,第一号人物便是姐姐了,姐姐年纪虽然轻,但胸中有丘壑,有智谋,有决断,我敢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能带上一大群愿意为您效力的兵士兄弟们!” “干得不错,只是切记不要过于引人注目。”何令儿抿唇微微一笑。 “和光同尘一些,许多任务别招了人眼,说不定能完成的更顺利。” 易小丙点头应道:“姐姐我记住了。” “你今天来见我,是我之前交代你的任务有消息了?” 何令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其实她知道,如果真是找到了云玖,易小丙进门时绝对不会如此淡定,说不定早就猴蹿着急火火的进来报喜讨赏了。 “嗯。”谁知易小丙竟然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犹豫。 何令儿登时直起了身子,眼睛情不自禁紧盯着他,催促道:“快讲!” 第89章 第三世 黑衣身影 “这……姐姐你别心急,你听我说。” 何令儿深深吸一口气,着意平息心跳,静下神来听着他说。 在福寿坊的那些日子,易小丙日夜守候,只为寻找云玖的踪迹。而今,他终于有了些许线索,却也带着几分犹豫地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姐姐交代,让我在福寿坊中蹲守,但我私心想着,这云玖大哥行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光在一个地方蹲守,只怕找不到他。所以我一边蹲守,一边日日过来跟府上禀报,结果跟许多府兵兄弟都聊得十分投机,守门的黄爷还是我的老乡,所以我私下问他们,谁认识城内丐群的头领,后来黄爷提起他有个表亲,家里的子侄沦落去当了叫花子,我又搭上了线……” 何令儿屏息静气,听得入神。 易小丙继续道:“我就撒了些银钱给他们,让他们全城的兄弟帮着留意。姐姐,你是金尊玉贵的身子,不知道外面这些暗道儿,一座城里,甚么农人工匠商贾歌女,那些人每天出现的地方有限,唯有这乞丐,走街串巷,无孔不入,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而今这世道,唯有他们能寻得那些隐秘的信息。要找甚么人,托他们去寻,那是再对路也没有的了!” 原来如此,何令儿心里不禁暗叹,真是猫有猫路,狗有狗路。 她身为宰辅千金之尊,从来就没想过,还可以利用乞丐来打听消息的。 看来这易小丙办事有些能耐,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们有云玖的消息了?” 何令儿心内如有只小虫子爬过,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问出。 “其实,也不算是确切的消息……” 易小丙脸上突然现出一副忸怩神色,脚尖在地上划了两划。 他平素意气风发都是少年情态,就算是在福寿坊中装相演戏,当场被何令儿揭穿时,都没有此刻这种忐忑不安的模样,何令儿不禁觉得纳罕。 “这事我先得跟姐姐说,要是我想错了,您可千万别见怪,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来跟姐姐说一声。” 何令儿心头浮浮沉沉,小船儿涌上浪尖,又跌落谷底。 她其实心内也不清楚,自己就算是找到了云玖,又能怎样呢? 如今王司使已死,云玖答应帮她的忙已经兑现,甚至他还附加利息,帮自己进宫盗了灵药,保了自己一命。于情于理,他再也不欠她任何东西,而且明显表示对她甚是憎恶,自己就算找到他,多半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何况她现下并没有甚么急事,需要绝顶高手相助,她所欠缺的,并不是武力可以解决。 但她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她,找到云玖很重要,却也说不清为何如此。 “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有任何可能的线索,只管来回复,无论是与不是,都会有赏赐,如果错了,我也绝不怪责。”何令儿定了定神,安抚易小丙道。 “好,姐姐,那我就说了。” 得了何令儿的准话,易小丙神色放松了些。 “前几日有个在西市周围坊市活动的乞丐小兄弟,叫小武的,他所在的地界上鱼龙混杂,多得是酒肆赌坊之类,来往的人多。因为姐姐也说过,云大哥有时喜欢去这些地方,我就特意多叮嘱了小武几句,让他隔些时日来找我说说话。他那天来找我闲聊,倒并没说见过如姐姐所说白衣潇洒的云大哥,但是对我说起了一件奇事……” “他说,有天夜里他在街上游荡时,突然见到一个如鬼似魅的黑影。” 易小丙缓缓道,“这事儿邪门得很……” 一句话出口,何令儿登时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调:“你快说!细细说!一点都不能落下!” 何令儿平日的淡然处世,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惶急不安。 她有一种感觉,易小丙带来的消息,很可能会揭开云玖隐藏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与她寻找已久的答案有关。 “姐姐你别急,我细细说,这件事儿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我一丁点都没忘,都在我脑子里,我这就全都说出来。” 易小丙看着何令儿失态,心中也满是担忧。他清楚这个消息对何令儿的重要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个小武平常就睡在一座赌坊的后墙跟避风处,那一晚,可能是灌了几杯黄汤的缘故,他睡得特别沉。然而,五更天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觉得头晕沉沉的,便起身去找个……” 易小丙挠挠头发,看着屋内此时只余下何令儿,玉翘与玉爻,都是女子,一时间说不出口,换了个词。 “找了个通风的地方,正在他迎风招展时,突然间,他感觉头顶有个黑影掠了过去。姐姐你想,现在天亮得早,五更天已经有些微微鱼肚白了,他借着光线,看见那个黑影正趴在楼顶房檐后,把他当时剩下几分困意硬生生全吓没了。他揉揉眼睛,还想细看,那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小武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敏捷的人,他甚至觉得那根本不是人,而是鬼魅……” 何令儿喃喃道:“可不是鬼么,那是黑无常。” 易小丙一愣:“姐姐,你说什么?” “不,没事没事,你接着说。”何令儿攥紧了手,长长的指甲刺进手心,她却感觉不到痛。 “小武那天来找我,就是说了这些。” “只有这些?”何令儿不禁有些失望。 “不,他只说到这,我易小丙办事可不止这些,姐姐您就放一千个心!”易小丙得意扬眉一笑,他今天进来,自然早有准备。 何令儿心内被他说得波澜起伏,七上八下。 “他只当了件蹊跷事来跟我说,我一想,云大哥功夫高绝,万一真是他呢。反正其他地方也没有回音,我一合计,就搬着铺盖卷跟着他去蹲了几夜,每天三更起来,就在那墙角守着。” 房中玉翘玉爻看易小丙的神色,已从一开始的陌生不屑,化为如今的佩服赞许。 这少年心思细密,能想到去找乞丐打探消息,又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信儿,亲身跑去跟乞丐同睡几个晚上蹲点,她们均不由得佩服何令儿,收了这么个随从,小姐忒有眼光。 易小丙顿一顿,继续讲述:“……我等了五日,终于有一日凌晨时分,见到了小武说的那个黑衣身影。” 第90章 第三世 飞贼传闻 何令儿身子微微前倾,凝神听着。 易小丙略微停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我一看见那黑衣人,赶紧就跟过去跑到赌坊后墙,拧身跳上了墙,终于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人,不是鬼魅,只是行动迅捷无比,一个纵跃就消失了身影,根本看不清去向。我后来反复回想,那人身形修长,行动飘逸,真的有几分云大哥的风采。我想着,咱们京都虽然是天子脚下,各路英豪荟萃,但功夫能够高绝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是便宜到满地走就能遇见的。所以我才敢来找姐姐回话。这事我也不敢打包票,要是想岔了,姐姐也别怪我。” 何令儿心潮澎湃,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当即就信了。 功夫高绝,行止诡异,全身上下一袭黑衣,打扮的跟个黑无常一样,那不正是她上一世在雪夜中见到的云玖么! “那间赌坊是不是叫辛金赌坊?”何令儿突然发问。 “对对,就是辛金赌坊,姐姐你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何令儿激动一击掌,辛金赌坊正是当初云玖最爱带她去的一家。 云玖离开何府,又放话与自己不再相见,他肯定预料到自己会去福寿坊寻他,所以换了个藏身之所。 这个栖身地,必定就在赌坊周围。 那地界上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往来之人许多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他隐匿在那里,出入最是方便,一切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在辛金赌坊里,我也仔细问过了,他们说从上个月开始,就没有见过云大哥了。”易小丙补充道。 何令儿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她知道,云玖既然选择躲起来,自然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谢谢你,小丙。你做得很好。”何令儿说道。 易小丙心中充满了疑问。他疑惑地想,云大哥为什么要躲着主子姐姐呢? 但他清楚,这个问题绝不能问出口。这是云大哥和主子姐姐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何令儿沉吟片刻,决断道:“小丙,你去赌坊后面,找一间视野最好的房屋赁了,里面若有人,多多给些银钱让他们暂避几日,收拾好咱们今天晚上就过去。”这最后面一句话,却是冲着玉翘玉爻两人说的。 “是!姐姐尽管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易小丙马上点头应下。 此刻的何令儿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的眼中只有坚定。她知道云玖就在那里,等着她去寻找。 而她,一定会找到他。 易小丙刚想往外走,突然脚步又停了下来,他犹豫地回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姐姐,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他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何令儿看着他,心中觉得好笑。这少年,平时活泼好动,怎么突然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你说。” “就是,呃,姐姐你知道吗?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飞贼。” 何令儿秀眉微蹙,她确实曾经听闻过这个传言。 日前与瑾华郡主、郑二姑娘闲聊之际,郑姣似乎提起过她的婢女金奴曾亲眼见过那飞贼的传闻。 更早之前,也有人提及此事。 甚至,上一世阿娘似乎也聊过这个话题…… 当时她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京城百姓闲聊的谈资。然而此刻听易小丙重提此事,她心中不禁一颤。 “你是说,那个黑衣身影,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飞贼?” 易小丙点点头,有些不安:“我跟小武商量过,都觉得很有可能。那飞贼的本事,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而且,最近京城里确实传出了不少关于飞贼的消息。” 飞贼?! 何令儿一下脑子又爆炸了。 她听说过京中飞贼的传闻,只当街头巷尾闲谈,却从未想过这与云玖有关。 她见过云玖的功夫,要说他就是那传说中的飞贼也有可能,这人本来说话藏头露尾,行动也不按常理出牌,又擅于盗物于无形之中,简直就是天选飞贼,不二人选。 云玖究竟是何许人也?倘若真是那飞贼,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何令儿百思不得其解。 “姐姐,我们去找云大哥的时候,如果这件事被闹大了,惊动了官府,会不会连累到他?云大哥他……他如果有苦衷呢?”易小丙看着何令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何令儿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原来他以为自己去找云玖是为了追捕飞贼,云玖一直躲着自己也是因为这个。 这个少年,明明是在担心云玖,却还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安抚了易小丙几句,让他放心。她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去追捕云玖,更不会将他送官府。 看到易小丙如释重负的样子,何令儿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个少年,对云玖的关心是真的。 门关上了,玉翘玉爻四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立时聚在何令儿身上。 玉翘性子直爽憋不住话,率先开口:“小姐,我觉得那云公子应该是个好人,上次咱们去王司使府上,他出力相救我们,千钧一发他还替我挡下了那臭小鬼的一刺,我看他挺有英雄气概的,不像是飞贼,咱们别误会了好人。再说,那臭乞丐半夜看见鬼影这种事,一天到晚京城里没有十起也有八起,咱们为了这么个见鬼的消息跑出去,租民房?住在外面?府君知道了,还不活活打死我们?” “那乞丐眼花看错了也不是不可能,易小丙总不会看错。” 何令儿心里几乎可以肯定,那黑影就是失踪多日的云玖,只是他愿不愿意见她,她心里一点准数儿都没有。 这一世造出个潜心求学,时不时就闭关多日读书的优质形象,何令儿突然深深觉得,自己十分有先见之明。 玉翘还在嘀嘀咕咕的时候,玉爻细柔的声音传出:“玉翘姐姐要是担心可以留在府里,我陪小姐去就好。” “你?你最近头风病好了?”玉翘嗤她一下。 何令儿突然才发现,一直缠绕玉爻久久不去的头痛病症,似乎近日来很久没听她提起了。 这倒也本不稀奇,但关键在于上一世同样的时间,她却三天两头儿就闹一回头痛卧床不起,这又是怎么回事? 何令儿暂且将这个疑问放在心中。 她已不是前二世那万事不管的木头人了,她仔细观察过玉翘和玉爻,经过一些测试,她确定这二人对她忠心耿耿,是可以信赖的。 如果玉爻的头痛病前后有了变化,应该不是因为她的伪装,而是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甚么原因。 何令儿将注意力转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京城飞贼的传闻已经流传多久了?” “嗯,我上个月听金奴说过,之前几个府兵聊天也听到过……一、二、三,呀,好像都快半年多了。” “是呵……我也听说程太尉府上有个小婢看到了飞贼、大概是半年前、之后就陆陆续续闹过几起、但是听说他们只是偶然看到黑影、后来再查家中连失物都找不出一件。” “有个案子报官时说家里丢了一只御赐的九龙杯、十分珍贵、当时闹了一阵、可后来那家又悄无声息地撤了案、据说只是有个小厮喝醉偷偷拿了去玩、后来惩处了那小厮、飞贼的事也就不提了。” 这种传闻,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渍,迅速地蔓延扩散,除去流言蜚语,涉及具体名字的案例,可信度就大大增加了。 如此看来,程府的那一桩被发现的案件,便成了这一切的关键。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比她自己与云玖相识还要早。 云玖如果真的是以飞贼的身份去行窃,那其中必然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突然之间,何令儿恍然大悟。半年前的那个时间点,恰好与云玖回到京城的时刻相吻合。难道他重返京城,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去。”玉翘嘟嘟囔囔。 “那位云公子,也算是小姐和我的救命恩人,小姐要去哪里,要做甚么,我都听你号令。” 玉翘用小指轻抚着脸颊,杏眼闪烁着伶俐的光,嘴角上扬,笑道:“上次你说陈留王信不过,不能嫁。我们一个下人,也不敢多问为什么……原来小娘子费尽心思,是为了寻找这位云公子。嗯,确实比陈留王多了几分英气俊朗。” 何令儿语气淡然:“他救了我,我们府中却对不起他,将他赶了出去。我要找到他,是为了感谢他,没有别的意思。” “嘻……是是,是知恩图报。” 玉翘不敢再说下去,要是换成了上一世的何令儿,木讷又天真,对她十分依仗,她这时候没准还要再调笑何令儿几句。但这一世,何令儿早已支棱起来,说话办事,样样都有条理章法,玉翘慢慢发现她是真的让人敬服,既然她这么说,那她也不敢再调笑。 “我先下去收拾些用具,晚上咱们就出去。”玉翘玉爻一起下去了。 何令儿内心明暗涌动,她独自站在那里,沉思许久。摇头低声自语:“我只是想借助他的能力,助我一臂之力。我哪里还有闲心去想别的,又哪来的时间去纠缠不清。” 第91章 第三世 暗夜重逢 汴京的九月,夜风已带着丝丝寒意,轻轻拂过何令儿的斗篷。 云锦斗篷上的莲花纹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是盛夏的莲池在深夜中绽放的梦境。 何令儿自亥时起便站在小院中,一直目不转睛,凝望着赌坊楼顶的高檐。 易小丙办事是真的麻利又妥当,不到二个时辰,他便租赁下了赌坊后面离得最近的一间小院,三间正房。 房舍主人原本嘟嘟囔囔表示不满,但在相府的钞能力下,很快就化怒为喜,拿着丰厚的银两带着家人另觅住处。 易小丙还迅速派人购置了全新的床褥被子,转瞬间,房间虽不能与相府的舒适程度相比,却也颇为宜人,井井有条。 “姐姐,这可不是一晚上的事儿,你这么熬下去,身子骨可撑不住啊。” 易小丙过来轻声劝道,“咱们几个人轮班守着,姐姐你放心,连只鸟都错不过去。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看着。” 何令儿微微一笑:“小丙,辛苦你了。不过我还撑得住,你先去歇息。如果有什么迹象,我会叫醒你的。” 夜色渐深,何令儿的身影在月光下越发显得坚定。 月光洒在何令儿的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她抬头望向星空,心中充满了期待。 她并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心中有些疑问,只有云玖才能解答,这些答案或许能改变她这一世的人生轨迹。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时间仿佛停滞了,何令儿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但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片夜空。 突然,一抹黑影从远处掠过,她激灵一下,立刻警觉。 但当她定睛看时,却发现那只是夜鸟掠影。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明白,无论做什么事,精力,时间,耐心,都是缺一不可,自己面对的本就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着急也无济于事,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守候。 过了一整夜,直到喷薄的朝阳从城墙上一跃而出,她才仿佛恢复了知觉,困意铺天盖地袭来。 她打了个呵欠,什么话都没说,回屋里休息。 一晃眼,五日的时光已经悄然逝去。 何令儿白天在小屋中稍作休息,养精蓄锐。到了夜晚,她便悄然出现在小院的宁静之中。 她望月升月落,观星河闪烁,她的身影在月色下孤寂异常,月亮由满而亏,将半张脸隐藏了起来,而她的身影却毫无变化。 夜空中,万千星辰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像是无数颗闪亮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上。何令儿凝视着那高楼之上的房檐,垂脊上各自蹲伏的守护兽沉默庄严。 那传说中轻功卓绝的黑衣飞贼,也一直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终于到了第六夜上。 何令儿依然如雕塑般站于小院之中,旁边是呵欠连天的玉翘和玉爻,易小丙在院门后支了个铺盖,既方便观测,又当守门,此时也醒着,面向深邃夜空无聊地数着星星。 突然,何令儿斗篷带风,脚下莲步轻移,几步扑到院墙边,她的手指向夜空,声音微颤:“来了。” 这两个字仿佛带有魔力,院中的所有人都瞬间清醒过来,他们呼啦啦拥到何令儿身边,目光齐齐望向她所指的方向。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辛金赌坊的高墙之上,真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孤傲地站在高墙上,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如松,全身都被黑色的夜行衣包裹。他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暗色物件,那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姐姐,我看着像他。”易小丙的声音有些颤抖,激动和紧张交织在他心头。 何令儿目光紧随那个黑衣人,没有丝毫游离。她深吸了一口气,肯定地点点头:“是他。” “那,我们要喊他吗?”易小丙试探着问。 何令儿沉默了片刻,她知道云玖在躲避她,如果此时喊出他的名字,会让他感到困扰吗?但是她这一声如果喊出去惊动了他,他又不愿意与她相见,那只怕以后天上地下三界五行,自己都难以觅到他的踪迹了。她心中充满了矛盾。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决定,那黑衣人已经有了动作。 他像一只夜行的鸟,轻盈地跃起,再落下时已经到了赌坊的另一面高墙之上。 何令儿和易小丙没有犹豫,立刻拉开院门追了上去。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中回荡,如同心跳的声音一样急促。 而那个黑衣人,却像是故意在引诱他们一般,总是在他们即将触及的时候跃向另一个高墙。 这是一场深夜的追逐游戏,一场在月光下展开的舞蹈。三个人在夜色中穿行,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忽隐忽现,仿佛是梦幻般的画面。而那个黑衣人,对他来说这场追逐,却只像是大人无聊时逗弄孩童的轻松游戏,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刻意放慢了节奏,却又保持了不让他们真正靠近的神秘。 在夜色的笼罩下,何令儿首先体力不支。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伴随着轻微喘息。她轻扶住一堵墙,试图稳住自己的身形。从怀中取出绣帕,轻轻擦拭着额头沁出的微汗,脸上显露些许疲惫。 奇怪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也停了下来,伫立在墙头高处,抱着手沉默地看着她们。 何令儿本就奇怪,这黑衣人功夫绝顶,易小丙只不过略懂拳脚,仅凭着一腔热血追赶他,却始终难以接近。 而她自己,身体本就娇弱,再加上大病初愈,本不该有如此的耐力能紧跟黑衣人这么久。 此时看他停了下来,她瞬间明白过来,这个黑衣人似乎在故意戏弄她们,就像一只顽皮的猫在逗弄毛线团。 她抬头一瞥之下,突然发现自己扶的这堵墙有点眼熟,原来,黑衣人带着她绕了赌坊一圈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小院门口。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恼怒也有无奈。 月光如水,倾洒在那黑衣人身上,他身上那件黑色隐然无光的夜行衣,无端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而他脸上那条黑色布巾后的眼眸,黑沉沉的如暗夜般深邃,此刻正凝视着她。 第92章 第三世 狗血情深 何令儿心中气恼,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竟然早就被他发觉了。 既然如此,他却又不动声色,任由她如此折腾,就为了等他现身吗? 她仰头道:“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不下来,让我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语声朗然,借着夜风传了出去。 “是啊,云大哥,何姐姐待人很好的,她找你找得辛苦,不会害你。” 易小丙以何令儿马首是瞻,见她出声,也赶紧出声招呼。 黑衣人气息如出鞘利剑般锋锐寒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冷冷沉默地俯视了她二人一刻,未曾说话。 何令儿既然话已出口,也不再想着隐藏,抛开包袱反而无所顾虑,抬头开口问道:“我想问你,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那黑衣人突然飘然而下,一晃到了她眼前。 他伫立在她身前,深邃的眼神盯着她。 他那高挑的身形宛如山峦,将她完全笼罩。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一丝轻飘飘的痒意。她愣住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你……” 黑衣人打断了她的问话,他的声音坚定而冷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音色清越低沉,果然是久久不显踪迹的云玖。 “这个……” 何令儿心中犹豫,查访功夫高绝之人只是个引子,但功夫高的人也并非独有云玖一个,何况何令儿本身不涉武事,看不出功夫高低,辨不清家学路数,要说能凭轻功认出云玖,那肯定是强她所难。 要说是凭身段形貌呢,云玖此时裹得严严实实跟个黑粽子一样,最多能看出来身材颀长挺拔,走在路上选高个子装扮起来,十个里有九个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至于相貌,一张黑布巾遮得比小娘子还矜持,易没易容都想来没什么区别。 她能确定无疑认定这是云玖,其实是因为她上一世雪夜就见过他这副模样啊! 从行动的飘忽无影到行事作风,那不是仿佛相似,那就是一模一样啊! 更别说他身上这件材质特异,非丝非绸的隐纹无光夜行衣了! 她就是被他这副打扮横抱着从城郊送回相府去的,她怎能不记得! 但这事却说不出口,她犹疑了片刻,看在云玖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云玖微微叹了口气,扯下脸上布巾,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 “我上次对你说过,你我此后再不相见,你是忘了么?” 他语声淡漠,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霜意。一句话出口后薄唇紧抿,似乎暗中咬紧了牙,极力克制内心情绪。 何令儿见他刚摘了面巾,正凝望着他,这一晃过去都快两月未见了,她又再想起心里关于他的那些疑问,赶紧把话重新提起来,又开口道:“我急着寻你,是想问问你……” 话音未落,云玖突然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封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我只是红尘作伴的短暂过客,本不应有这许多的纠葛。” 声音虽轻,云玖说得每个字却都带了分量。 他贴近来,几乎声音是贴着她耳朵,何令儿觉得热气吹拂有些痒痒地,她茫然无措,心里又有了种一叶扁舟被海浪抛上抛下的感觉,他现在说纠葛是作甚么? 她脑子乱糟糟地,突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只轻便木盒,托在掌上,心跳怦然递过去道:“这个……我知道了,你有没有受伤? 云玖就着她手上打开那盒子,随意瞥了一眼,晶莹流彩,果然是那朵七彩雪莲,他随手将盒子盖上,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我本以为……” 他顿了顿,唇角一勾,笑意中带着淡淡嘲讽,又似全然通透,“我本以为何晟死也不会让你看见这东西,你既然已经好了,他怎么还没将这物事处理掉,真是废物。” 何令儿默然一瞬,这话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将手掌向前伸了半寸,推到云玖胸前:“我已好了,你……行走江湖,难免遇到些风风雨雨,把这个带在身上,也稳妥些。” 云玖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一瞬间如暗夜中盛放璀璨光芒,他阖拢何令儿的手直接推了回去道:“我看你也不是个简单的,还是你留着。” 何令儿被他一握,有些懵懵地,她忽然间有种奇异感觉,云玖今天似乎……说话与平时不太一样。 云玖只笑了一瞬,随即登时恢复冷漠之态,声音僵硬:“你,是宰辅千金,名苑中的娇贵仙花。出来看看外面的风景尝尝鲜也就够了,现在也该回家了,别总在外面胡闹。至于我……” 他突然语声更轻,其他人被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他轻微语声如一根羽毛般轻轻搔动在何令儿耳朵里:“水归大海,鸟归山林,有些人,有些事,是没有缘分的,你又何必强求。” 这……何令儿突然如梦初醒,她急切道:“你等等,我找你不是为了……” “很多问题,其实不必问出口,因为答案往往不是你想要的。如果对方能给你想要的答案,那就根本不会让你辛苦为难,来费力问这些问题。” 云玖眉心微蹙,语声淡漠温柔,“这些话,你不必说,说了对你不好。” 何令儿有点懵,心中微颤,情绪复杂。 云玖淡淡道:“承蒙厚爱,在下铭感五内,但……我本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就此别过。” 他犹豫了一瞬,何令儿呆呆看着他俊俏的眉眼在眼前放大贴近,他的唇在她面前掠过,他在贴近极致时突然伸手,隔断了他们之间。 他的手温热轻柔,贴在何令儿眼睛上,她如同被什么蛊惑一般,温顺在他手心拂动下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凉,她如梦初醒,猛然睁眼,云玖已然消失不见。 不是……你……我……!!! 远处的易小丙手上捧着一个暗色物件,是云玖临去时扔在他手中的,他正愣愣低头,那是一个精致的小酒坛。 何令儿目光对上易小丙刚抬起的脸,又看向不知何时从院内遥遥奔出来的玉翘和玉爻,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却有一种仿佛什么都看见了的眼神。 他们脸上带着尴尬和怜惜,不约而同回避了何令儿的目光。 不是!我不是啊!我没有! 何令儿心中狂叫起来。 我只是想问他和何晟是什么关系! 他当飞贼四处搜集文书是为了查什么!! 云玖对何晟有怨,何晟做过些什么,是不是我何府获罪的根由!!! 我是要查案,你们一个个都在想什么鬼!!! 但这事实在也怨不得旁人误会,相府千金费尽心力,冒着责罚出府寻人,遍撒银钱又安排眼线,自己甚至亲身沐星临风,夜夜守候,最后还一眼就认出来那变了形貌的黑衣人,任谁眼中看来,都简直是情深不渝,天地可感! 而最让人激动的是,她竟然未能留下云玖。 这样的美人恩,如此难以消受,竟然还被辜负,这剧情,真是既狗血又让人欲罢不能! 何令儿张口结舌,心乱如麻,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第93章 第三世 辛金赌坊 繁华的西市之中,辛金赌坊犹如一颗不起眼的明珠,静静闪烁。 其门面朴实无华,仅一副“人生一场豪赌”和“红尘半世漂泊”的木匾悬挂,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赌坊背后的故事。 大门金漆斑驳,四盏红纸灯笼随风摇曳,招揽过客。 表面上看,赌坊前门庭冷落,但深入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步入大堂,便能隐约听到里间传来的激动人心的呼喊声。走过狭窄的通道,下几级台阶,推开一扇乌沉沉厚实木门,便能窥见赌坊的真实面目。 那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此时正是晚间,赌坊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今日辛金赌坊中,更有一场天大的盛事,热闹非凡,熟客们几乎挤爆了整个场内。 在赌坊的内堂里,各色轻纱彩缎如云雾般幔卷,交错悬挂。众多赌桌周围聚拢的赌客挤得水泄不通,但奇怪的是,往日里那些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赌客们,此刻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虽然卷袖呐喊,狂热地围聚在骰子骰盅、牌九和六博桌前,呼喝助威,喝彩咒骂,但明显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心思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据。 他们下注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抬头、回首,目光都聚焦在赌坊大堂正中的一处高台上,目光热切中满含期望。 另有一位全身红衣如霞,身姿优雅,风华绝代的美人,正坐在赌坊中位置最好的一处赌桌上,头上戴的帷帽,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高贵。 这位美人正慵懒地掷骰为戏,象牙骰子在她手中流转,发出叮啷啷清脆悦耳的声音,她只全神贯注在手里的骰盅与骰子,对高台上那几个翩翩歌舞的西域舞姬视若无睹。 “哼,就这几个人,赌坊也跟我们吹什么‘清音妙曲,天人舞姿,举世无双’,我看她们及不上我家小姐半根头发。”身后侍女忍不住低声嘟囔,正是玉翘。 那红衣美人低声斥道:“谁要你妄自比较?这许多糕点还堵不上你的嘴么?” “那是,她们哪里配和我家小姐比,维度天壤,燕雀尊卑,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呢?”玉翘轻蔑地笑了笑,目光又在周围热闹的人群中游走。 周围也聚满了赌客,许多人注目台上舞姬,偶有几个听见她这话,更好奇打量那红衣美人的来路,不过也只是看看罢了,毕竟这美人一看便是背景非凡,手头奢阔,可不是寻常百姓惹得起的。 那红衣美人儿,当然就是何令儿了。 赌坊中不禁女客,时常有大户人家的女眷前来试试手气,何令儿从前便来过这间辛金赌坊,只不过当时还是易容的打扮,这几日,她却一反常态,盛装打扮,带着丫鬟随从,每一次现身都如同一场华丽盛宴,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夺人,大张旗鼓的每晚来赌坊玩耍。 赌坊的伙计们,初见她的装扮与气度,便心知这位小娘子绝非凡俗。他们殷勤地招待,为她奉上最好的座位,茶水果点一一俱全。 何令儿连连来了几日,如洒水般花了许多银子出去之后,这赌坊中最好的座位,最甜美的招呼笑容,便都是她专属的了。 后面一位衣着簇新闪亮,容貌英挺俊秀的护卫上来两步,低声道:“姐姐们或许不知,今日赌坊恰逢五年一度的盛大庆典。不仅请来了平康坊的舞伎与太乐坊的细乐助兴,更有传言,他们竟请到了满庭芳的花魁美人灵铃。难怪今日此处人潮涌动,九成的人,都是为了这个美人来的。” 何令儿倒是跟云玖曾去过满庭芳,当时就与灵铃失之交臂,此时也不能说出来,只恍若不知地问:“灵铃这名字倒好听,真的像传说那样美么?” “可不,我也听说过呢,据说是楚楚动人,倾国倾城。”玉翘激动凑过来低语。 她长居深宅大院,对这些外间的风尘女子既心生好奇,却又带着一丝不屑,今日倒是难得开了眼界。 “咳咳,我听说这位灵铃只是歌舞双绝的清倌人,轻易不出来走动,今天能来辛金赌坊一趟,是给了赌坊大面子了。” 易小丙毕竟只是个少年,说起来这种烟花之事,也不禁脸上红了红。 玉爻则与众人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这里为庆典折腾一次,得费多少钱啊!” 她柔声细语,扳着手指头算,“平康坊顶好的舞姬,一曲之价总得十金,更别提太乐坊那些高不可攀的乐师了,他们出场三十金也只是底价,要是再加上你们说得那什么花魁,那可不得数百金啊!啧啧啧,这也太奢侈了。” “不愧是院子里管账的娘子,谁要是娶了你回家真是拣了宝,这般会过日子。” 玉翘一指头戳上她脸,又瞄着堂中五光十色装饰笑道:“出去可别说你是咱们府里的,忒俭省了,真是个难得的持家好手。看这堂中挂了许多锦缎绢纱,你是不是也替他心疼啊?” “嗯。” 玉爻好脾气,好像没听出玉翘嘴里的嘲讽意味,两眼发亮,认真点头。 “是啊,那绢纱是薄翼彩丝裁的,是江浙一带特供的料子,那缎子更是只有权贵之家才能享用的浮光锦,他们竟然扯了这许多匹来装饰堂会,尤其是那淡紫色的,最好看了。我甚至都有种冲动,想把这些锦缎绢纱都扯回去,主子们不屑用,可是咱们院里丫鬟一季的衣裳,也尽够用了。” 玉翘无言以对,只好静静又去看高台上歌舞。 何令儿淡然微笑,她自己深居府内,虽有各路名师,包括像公仪娘子这种第一流大家教导,但眼前的这些西域歌妓的曲风和舞蹈却给她带来了全新的感受。她们曲风热烈而大胆,舞蹈媚人而新颖,她看得很是开心。 她久坐于桌前,仿佛与世隔绝,旁边一个迭肚腆胸的富户却忍不住了,乐得来美人儿面前搭讪道:“小娘子,下注啦!青春年少,切莫独守空闺啊!” 第94章 第三世 初见灵铃 这一句话带着浓浓调戏之意,旁边许多男子听了便猥琐哄笑起来。 如狼似虎的目光,似乎想穿透何令儿的重重面幕,窥探她的真容。 面对那富户的调戏,她不喜不怒,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对庄家说道:“这一局,要怎么玩?” 声音清凌娇脆,能听出是个美人儿,那富户登时笑得更为欢悦。 周围赌客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众多欢快的声音爆发出来。 “放这,这里还空着!” “你喜欢压大压小,随便放,把银钱都压下去!一锅烩!” “别听他们的,压个豹子,要赢就赢它个大的!” 玉翘低声不屑道:“算盘珠子都打到我眼睛里来了。” 庄家放粗了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怪叫哄笑:“众位客官,下注下注啦,买定离手!沾沾这位新客小娘子的好手气!” 何令儿从身后玉爻捧出的一大袋筹码中随意抽了两个,也不看其他人,也不管梅花豹子之类乱七八糟的规矩,只看看中间的‘大’,‘小’两字,便随意将筹码扔在‘大’字上。 她这两个筹码,是二两银子,也绝非小数目,立刻在赌客中掀起了小小的骚动。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何令儿的身上。那些原本还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赌客们,此刻都仿佛看到了一个肥羊般的存在。他们心中暗自欢喜,仿佛已经看到了何令儿输得倾家荡产的场景。 何令儿扔下筹码,周围人轰然叫好,眼神偷瞄她身后沉甸甸的袋子,纷纷将钱放下。 绝大多数人却下注到了‘小’的那一边,何令儿也不在意,继续慢慢玩着她手中自己带来的骰盅,叮当作响,自己专心听着。 对赌客来说,骰子在手中的感觉,比世间所有美女还要诱人。何令儿虽然面覆轻纱,但周围那些如饿狼般贪婪的目光,却像是要将她看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财富,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 庄家是个瘦小枯干的男子,将骰盅摇的飞起,双手翻飞如同舞蹈,何令儿自他摇盅起,就将自己的骰盅收起,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 她随云玖来时,听了不少市井经验,也算对这赌坊有几分熟悉,现在摇盅的这人正是辛金赌坊中时日最长,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个庄家,手上功夫不俗,这小小的一间赌坊内,端的是藏龙卧虎。 庄家终于将骰盅拍下,叫一声“定!” 全桌人的目光尽皆聚集过去,何令儿却不为人察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她瞥一眼大堂深处,一个红木柜台后面青灰色布帘隔开,正是后堂伙计们所住的地方。此时一个敏捷身影正猫着腰,悄悄溜入后堂,而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眼前的赌桌上,并未察觉那边的动静。 她转回眼看向桌上,嫣然一笑,庄家正好大喝道“开!” 骰盅霍然而开,庄家叫一声“幺二三,六点小!”伴随着赌客们的欢呼,随手一扒,将桌上银钱分了。 庄家乐滋滋看着何令儿笑道:“姑娘再试试。” 何令儿瞥了一眼,后面那人的身影已然不见,她淡然一笑,又摸了两个筹码随便扔了下去。 二选一,慢慢撒钱,自己要的不是钱,而是时间。 大堂中,赌客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再开一次!”“我赢了!”“他娘的,今天真是邪门了!” 这一次,是何令儿赢了。 她也不着急,也不兴奋,只是淡定将赢的钱收了,又随手捻起二个筹码,轻轻一抛。 庄家看她一眼,内心泛起一丝警觉,这赢钱了的新客却毫不激动,似乎有些意思。 当初她第一次来这里时,云玖就告诉过她,赌坊这些人狡猾得很,往往会先给新来的客人羊牯一些甜头,让他们小赢几局,激动之下习惯了大笔撒钱,再设下圈套,一举将他们的家底赢光。 何令儿一笑,千金散尽还复来,反正这一世相府的家私花不完,她坐在桌旁,慢慢玩着,听着身边人或殷勤或好奇的搭讪,偶而回答一字半句,不露声色。 她听着这庄家手头玩花活,倒慢慢窥出了些门道。 她自幼开蒙便学琴曲,耳音极佳,听到庄家每次动骰盅临到最后的一下定手,嘈杂声音中,骰盅内几枚骰子叮当连声,撞在盅壁上,似乎有细微差别,仔细辨察,六面落地,声音略有不同…… 这倒十分有趣,难道自己还能有此等特异能力? 何令儿正半阖眼眸,被骰盅的旋转与落地的声音所吸引,她正沉醉其中,仔细分辨其中的奥秘。突然间,骰盅的声响戛然而止,宛如被琴弦猛然切断。原本喧闹不休的人群,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凝固,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赌坊后堂深处,传出几下清脆铃音,那声音虽细小,却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赌坊内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屏息。 铃音初响,众人便停止了言语,待到第二下铃音回荡时,已鲜有人交谈。待到第三下铃音悠扬地响起,赌坊内已是一片死寂,那铃音清越悠扬,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莫非? 果然还没等何令儿发问,四周的人群已经暗流涌动,低沉而密集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话语。 “灵铃来了!灵铃来了!” 能让在场的赌客纷纷为之侧目,忘却赌桌上的胜负,这位满庭芳的花魁灵铃,究竟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 四堂俱寂,高台上原先还热烈舞动的西域舞姬,已如幻影般消失无踪。 原本热闹的乐声也悄然隐匿,仿佛被夜色吞噬。 突然间,四壁的灯火逐一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 人群中传出低低的惊呼与叹息,然而转瞬即逝,等待的渴望重新占据了他们的心神。 高台四角,幽然各亮起一盏灯火。 高台中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白色圆茧,银白色丝缎一层层裹就,流光溢彩。 堂中灯火逐渐一盏盏亮起,像是夜空中的星星逐渐点亮。 刚才骚动的人群此时屏息静气,目光犹如被磁铁吸引,全聚焦在了高台之上。 第95章 第三世 绝世舞姬 忽然间,香氛四溢,花瓣如雨纷纷扬扬落下。 四名舞姬身着薄纱,各执一匹丝缎,飘飘然如仙人从天而降,舞姿妖娆百转,手腕上银铃抖动,叮叮铃铃声音不绝,都是一等一的美女,眼波流转,将四面八方的客人尽皆照顾到。 何令儿以为灵铃必定也要自空中缓缓落下,争奇弄巧,她仰头往上面看去,却不见踪影。 谁知四名美貌舞姬落地后,先屈臂折腰,旋身齐地,跳了一段魅惑之极的舞蹈后,每人从腰间扯出一匹雪白薄如蝉翼的丝绸,迎风一展,四人以极优雅的舞姿将那丝绸铺于地面,交叠延展,自场中交互而过,四女各站一角,两两将丝绸两端互握。 四人齐一发力,那场中白色绸茧便直接被挑于凌空,绸茧缓缓裂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从中轻盈飘然而出。 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气,这女子衬着流泻如云淡雪青色舞衣,当真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她乌发如瀑,头上飞仙髻零星插戴几只银色钗环,腰肢娇软,柔若无骨。 她破茧而出,如同翩跹的蝴蝶,在水面正欲振翅而飞时遭遇了一阵清风般,自空中白绸上凌空跃起,又如一片落叶轻盈折腰而下,曲折回旋游弋的举手投足间,都是娇弱如不胜衣,但舞动的韵律提沉,又是行舒意广,每一个节拍与动作极尽娇妍,瞬间便让全场的观众都屏息静气,不敢出一点声音,只怕惊吓了她。 她翩然落下,赤足踏在雪白的绸巾上,如同霜雪般晶莹,难以分辨。 她脚踝上戴了一串极细晶莹珠链,上面有几只小小银铃,随着舞动伶仃作响,每一步都敲在众看客的心上。 何令儿听到其他人低低的惊呼声,玉翘凑到何令儿耳边,低低惊呼:“青楼女子怎么是这样的啊?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何令儿明白玉翘的意思,这位灵铃姑娘看起来仿佛一朵遗世独立的兰花,清雅而高洁,气若幽兰,素肌妍媚,绝代舞姿中还带了几分清冷疏离的意味。 她心中暗想,这位姑娘如果不是流落青楼,必定也是位舞蹈大家了,她本是此道中人,一看之下,心中便油然而生欣赏赞叹。 这时台上乐声如幽谷生涧,水流冉冉,渐次而起,灵铃随着乐声纵跃腾挪。 她娇柔的身躯,仿佛在讲述一个婉转动人的故事,手如柔荑,在虚空中轻点曼招,指尖颤栗,一下下仿佛在拨动人的心弦。偶而一回眸,星眸流光,引得众人都是痴醉不已。 玉翘凑过来又低低问:“小姐,这位灵铃姑娘,舞姿我看着虽然卓然出众,但似乎比小姐还略有不足,只是……风骨似乎略有不同,我也说不上来。” 何令儿点头道:“能看出风骨来,说明你眼光不错。要单论舞技,我与她倒也算不分伯仲,但舞者给观众何等感受,却纯在意境。这就是每个人自身的修为区别了。” 何令儿看那灵铃姑娘,似是青楼出身的缘故,一举一动看起来楚楚动人,总带着些欲语还休的暧昧绵延,若论大气开阖,她自然不如自己,若论娇媚夺魂,自己却又不如她了。但此中些微区别,她也不便与玉翘多说,只是专注去看高台上灵铃的表演。 此时乐声渐渐低沉,灵铃舞衣回旋如空中一朵鲜花绽放,再到花枝倾折,花落零星,她站定于高台中央,回过头来,眼角竟缓缓流下一滴泪来。 那一滴泪,只叫人顿时觉得幽愁暗恨几许,人生枕冷衾寒,悲愁无限,仿佛心都被她揪了起来。 此时众人才看清她脸上戴一缕珠网,晶莹米珠挂下一串串在面前摇动,极薄极轻,将她下半张脸容遮得影影绰绰,但依然能透过珠帘看到她雪白小脸,一点朱红。 令人惊异的是,她看起来并不妖娆,而是带着几分稚气,仿佛山间泉边的无辜小鹿,她两只大眼睛如含露烟波流转,在众人脸上一扫,如同春水浸润一般令人舒适,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众人欢呼灵铃的名字,如同雷声要把屋顶掀了去。 何令儿隔着帷帽,与她对望一眼,灵铃眼神轻轻拂过,何令儿不禁心中赞叹美貌,但除了美貌外,何令儿似乎还在她眼中感受到了一些其他的复杂情绪。 那是甚么呢? 难以言喻,似乎是一股莫名的悲伤,令人只觉她楚楚可怜,顿生呵护之心。 玉翘轻叹一声:“幸亏我不是男子。” 何令儿轻笑一声:“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道,就看着她,看着她就感觉想把她拉过来摸摸她的脸,问问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玉翘琢磨“这要是男人见了,恐怕连心魂都要被她勾去,又怎么会不想为她付出一切只求她展露一笑呢?” 何令儿微微颔首,低声自语:“这灵铃倒是不俗,名不虚传。” 众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持续了好一阵,四名舞姬突然同时抬手,连击三掌,手腕上银铃摇曳,声音也不如何响,却令众人屏息静气,知道这是灵铃姑娘要开玉口了,顿时厅中喘气声都能听得清楚。 只见她檀口轻张,曲声响起“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 声音轻柔如水,清音绕梁。 众人如痴如狂,如入梦幻,沉醉其中。 是夜,灵铃不过一舞一曲,便匆匆离去,但她的身姿歌舞,却长久不息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中。 第96章 第三世 探查遇劫 赌坊请她来,自然是下了血本,但只看今天晚上见了灵铃姑娘一面,众赌客趋之若鹜,热切疯狂的模样,就知道这辛金赌坊的庆典办得极其成功,即使破费千金也是应当。 何令儿也很喜欢灵铃唱的那一曲折杨柳,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含而不露,艳而不俗。 何令儿这一世心胸格局,已与原先截然不同,她想了许多前世不敢想的,做了许多前世不敢做的。如今她只想着,怎么最终找出走出困境的途径。 赌钱听曲,放纵取乐,终于将近深夜,何令儿一袋筹码渐渐已见底,玉翘玉爻心痛得不行,她倒是施施然面色不动,只是偶而左右环顾,似是在等什么人。 终于门口有个府兵便装进来,拉住玉爻,低声说了几句话。 玉爻听完点点头,去何令儿耳边悄声言语,何令儿终于站起来,将剩下的几个筹码扔了给庄家,笑道“家中有事该回了,明日再来。”带着一众人等走出门去。 甫一出门,那府兵引路,转过两个街角隐蔽处,停着相府的马车。 三女登车,玉翘终于急匆匆嚷出声来:“又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我就这般没用么?还比不上那新来几日,毛都没长全的小鬼,他又偷偷摸摸做什么去了?” 玉爻声音幽幽自角落飘出:“那个……小丙他比你高了一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玉翘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别替他贴金,再说,我说的是这个事么!” “小丙有事,他先回去了。”何令儿淡淡笑着,打断了玉翘的抱怨。 “至于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明日让他亲自讲给咱们听。” 玉翘犹自嘟嘟囔囔:“他先回府干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小姐我们几个都在这里候着他,他却自己跑回去休息?” 深夜轮声碌碌,蹄声嘚嘚,马车一路回了相府。 第二日晨起,何令儿气定神闲,读书到了将近中午,才叫了易小丙来。 易小丙昨天还是阳光灿烂下意气飞扬的少年,今日竟然显得有些蔫头耷脑,见了何令儿,一声“姐姐”中带着些许委屈,露出的八颗白牙仿佛也不如往日闪亮。 玉翘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得意道:“怎么,夜路走多了遇上鬼,这回也遇上拦路劫匪了?” 易小丙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反唇相讥:“应该让我兄弟先把你堵了嘴绑起来,等你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动的时候,再出来救你,只怕你都要感激得当场给我跪下。” “你!”玉翘登时瞪直了眼睛大怒,“你这小泼皮无赖,我当时就应该把你送官!” “行了行了。” 何令儿摆了摆手,今天能看出来易小丙明显气头不顺,平日的甜柿子今天变成了红辣丁,脸子苦得能拧出汁来,玉翘如果今天要和他硬碰硬,多半没法善了。 “你且说说。”何令儿忍着心里翻腾的好奇,“昨日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原本伶牙俐齿的易小丙听了这话,猛然叹了一口气,委屈道:“姐姐!我为了这趟任务不辱使命,可真是甚么都豁出去了。” 明明是豪情万丈的明朗少年,却原来也会忍不住撒娇,何令儿忍着笑,正色安抚道:“不会让你白受苦,你且说说昨晚查到的。” 何令儿当时见了云玖,没说几句话,就遭遇了巨大的误会,她当时几乎气得冒烟,但回来之后,她仔细回想这几次关于云玖的线索,都是出现在辛金赌坊,可云玖如果是想要偷辛金赌坊的什么东西,肯定一次就得手了,应该也不会持续这许久的时间。何况他作飞贼,据说也都是在达官贵人府中现身,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每每凌晨时分,都在辛金赌坊附近看见他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云玖的藏身之所,就在辛金赌坊附近,从最后那夜他带着何令儿绕着赌坊转圈来看,说不定就在赌坊内。 哼哼,何令儿倒是颇为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派出了易小丙探查。 易小丙慢慢开始说,他进去后堂小门之后,穿过一道走廊便是后院,有店里的后厨、仓库,还有伙计居所,这种格局一千个赌坊都是一样,他熟悉的很。这一日因为店内庆典客人太多,果然所有伙计都忙得脚不沾地,后院空无一人。 易小丙心想,自己要是能当面将云玖堵在房内当然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要找出他的落脚所在,在姐姐面前立上这次头功。 他一路在小厮房中细细翻过去,找到的都是普通的衣服用具之类,毫无可疑之物,更没有与云玖或是飞贼相关的物事,他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姐姐交代的任务,自己怎能不尽心竭力的完成?他知道何令儿正坐在前堂上等着,没有收获,不敢回去禀报,一路住房翻遍,就回头又去厨房、仓库细细翻了一遍,也没有任何发现,最终回头,见角落还有一间小房,便进去察看,谁知道…… 易小丙的脸颊微微泛红,嘴角抽动,显得有些尴尬。他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玉翘心直口快地嚷道:“那肯定是茅厕啊!” 易小丙恨恨地哼了一声,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何令儿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在椅中直了直身子,柔声道:“小丙你辛苦了,坐下歇息片刻再回话。” 易小丙受宠若惊,他深知,一般外男进入小姐的闺房,都是越快回话说完出去才好,更别提有赐座的待遇了。这足以说明,何令儿是真心看重他的。 玉爻乖巧地搬来一个绣礅,易小丙感激地微微一笑,低头致谢。玉爻又体贴地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双手奉上。几口热茶下肚,易小丙脸上泛起的红潮才渐渐消退。 易小丙委委屈屈,嘟嘟囔囔,磕磕巴巴,不情不愿地终于讲出来龙去脉。原来这日赌坊中客人太多,茅厕中外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净桶便壶,他一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臭气几乎令他窒息,他几乎转身就走。然而,心中的责任感让他留了下来,无论如何也要仔细查看,确保没有隐匿任何不妥之处。于是,他敬业地……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吵嚷声,似乎有醉酒的客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易小丙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在堆积如山的净桶中挪出一个空隙,自己迅速躲藏进去,小心翼翼地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目光所及,一名中年客商摇摇晃晃地闯入,原本只当此人稍作停留便离去,未曾料到事情的发展远超预期。那客商满嘴胡话,显然是醉意上头,步履蹒跚中寻找一个呕吐的地方。未曾想,进门就被一个净桶绊了个踉跄,所幸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 那个突兀出现的净桶,正是易小丙的杰作。这一无心之举,却如捅了马蜂窝。那客商勃然大怒,一脚将净桶踢翻,桶内的秽物顿时流淌一地。黄白之物交织,气味难闻至极。客商忍无可忍,率先吐了出来,一时间屋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大叫大嚷中,有两伙伴赶着进来把客商拖了出去,易小丙后来才得以逃出生天…… 易小丙满脸悲愤,咬牙切齿。 “那味道,恐怕能让全城的狗都闻风而动!” 想象当时那宏伟壮阔的场面……纵然是相府嫡女,也难以控制脸上不自禁的笑意,玉翘更是觉得大仇得报,笑声格外豪迈。 “我那昨日刚穿上的府兵新衣啊!”易小丙今日换上了昔日福寿坊的旧衣,想起自己唯一的新衣,就这么轻易地毁于一旦,惋惜之情,显露无遗。 何令儿赶紧挥手让玉爻拿了银子赏他,又安抚道:“你且休息几日,这两天不用跟我去辛金赌坊了。” “姐姐,你还要去辛金赌坊?”易小丙惊问。 第97章 第三世 再入赌坊 易小丙不敢置信,他自己曾找过,赌坊内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嗯。” 不顾其他人的异样眼光,何令儿淡然点了点头。 她这行径,如果按照世俗礼法来说,当然十分出格,惊世骇俗。 但何令儿并不是一般女子。 她此刻心如明镜,遵循规矩并不能解决她所面临的重生难题。她在闺阁中的名声再好,贤良淑德,又能如何?能解救相府的困境吗?能找到那庞大的地下牢狱吗?如果一再顾忌他人的看法,三月初三那日,她依然无法摆脱困境。不还是一样要打回原形? 历经三世,她早已看透了许多无足轻重的事情,明白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 易小丙转头要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叫出声来:“稍等。” “何事?” 易小丙犹犹豫豫道:“我在后院那些房间寻找云大哥时,似乎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时没太在意,回家后才突然想起来,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何令儿沉思片刻,点头道:“你仔细想想,那很可能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你先去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跟我去赌坊,若有机会,你再去后面看看。” 这次可要当心,千万莫要再被金水洗一次澡了,众人心中齐齐声音仿佛刺透空气传了出来。 辛金赌坊中那位红衣如霞的美人,继续连日光顾,挥金如土,流连不去。 赌坊中上上下下都认识了这位蒙面美人,大家纷纷猜测她是哪个公侯王孙家的千金,又为甚么突然醉心赌局,还挑中了他们这处并不瞩目的所在。 但金主总是受人欢迎的。 何令儿言谈雅致,销金的速度更是令人欢喜,每每来时沉甸,去时空空,临去时还将剩余的钱打赏庄家伙计,大家都喜爱尊崇她的紧。她进门时,面前总有上好的明前龙井,临去时也有小厮殷勤送出门。渐渐不止赌坊上下,便连其他客人都多了三成,只为见见这神秘美人赌客。 玉爻曾在清漪园中对着何令儿弱弱叹息:“小姐,论理我不该过问,我也知道你是个有主张的人,可是咱们这点积蓄,这可是咱们院子里多年攒下来的公帐啊!咱们要再这么挥霍下去,就,就该变卖你那匣子明珠了。” 玉翘在旁边低声吐槽:“我看为了那云公子,这是要把相府搬空喽,真真叫色令智昏,美色误事。” 何令儿轻咳一声:“玉翘你说什么?” 玉翘装作没事人一般:“没什么,小姐,我刚才只是说你要再这么挥霍下去,别招惹来专门查贪官的御史,连累了咱家府君!” “呸!” 何令儿明知玉翘说的不是这句,却也不去与她计较,只是微笑道:“说什么呢!我父亲是出了名的清流官儿,要他真贪了,咱们还至于花几日钱就这样抠搜么!” 几乎所有知情人都以为她对云玖情根深种,不惜瞒着府君做下这滔天勾当来。 何令儿深知,许多事情解释也没用,不真正到了自己切肤之痛,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她暂且将这口气咽下去了,等见了云玖,哼哼,她定要原模原样地还回去。 她终归还是按时去了赌坊。 毕竟现在除了找到云玖,防范即将到来的使者被刺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一袭红衫绚烂如花火,何令儿翩然进了辛金赌坊,头戴帷帽,蝉翼薄纱遮住面容,左边俏丽婢女伺候,右边俊秀护卫跟随,气派非凡。 可今日到来,却不一般。 伺候惯了的伙计满面笑容赶紧迎上来,却又带着一丝格外讨好的心虚。 “娘子来了,娘子这边请,这张桌子专门给您留的。” 何令儿懒懒一抬眼,玉翘先叫了起来“平日我们都是前排正中桌子,今日怎么换了?” 伙计脸色极是紧张,又是作揖,又打手势,却不敢再多说。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生疑。 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衣中年男子慌忙迎上前来。何令儿认得,这正是辛金赌坊的王掌柜。 这王掌柜挡在自己与前面众赌客中间,亲自躬腰一揖,低声道:“小姐听我一句,今日赌坊不方便,咱们要不改日再来?” 玉翘挑眉,大声质问:“有什么不便?” “你们这赌坊开门做生意,我们送钱来,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不……不是。”王掌柜赶紧摆手,想要解释,却又有犹豫。 他背后传来一个轻佻的男子声音:“是那位美貌小姐到了么?还不快请过来!” 玉翘玉爻愕然,再看身边易小丙,少年受不得激,已暗暗按住了腰刀。 那人声音听来中气并不甚足,轻浮孟浪中带着三分酒色之气。何令儿暗中皱了下眉头,并不说话,轻声道:“多谢了。”示意王掌柜让开。 王掌柜有些不满地咕哝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但最终还是讪讪退到一旁。 只见她们平时常坐的最好那张桌前,此刻却坐了一个男子。 那人双眉斜飞,面貌俊雅,看来约摸三十左右年纪,身上一袭金丝锦袍,轻裘缓带,一望即知穿戴俱是京中时新贵重样式,看来是一位公子王孙。他的身边,还陪着两位如花似玉,婀娜曼妙的美人儿,那两位美人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显然与他关系非同一般。 他们面前放着酒杯酒壶,显然正在饮酒赌钱作乐,此时几人目光都向着何令儿这一方看过来。 男子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何令儿,嘴角勾起一抹轻浮笑意。 他悠然道:“听说这里来了位爱赌钱的美人儿,这可真是巧了。在这京中,赌术能赢过我的,可没几个。小姐要是有兴趣,不妨与在下切磋切磋。 何令儿还未启唇,玉翘已然愤然作色:“你是哪家的后生,竟敢如此无礼对我家小姐说话!” 她看这孟浪子十分不顺眼,兼之在外从未吃过亏,丝毫不生畏惧。 那人目光在玉翘脸上流连忘返,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干些铺床叠被的活儿真是可惜了。” 玉翘羞愤交加,正欲怒斥,却见那男子身后悠然踱出四个矫健的家丁,将何令儿等三人紧紧围住。 玉翘脸色大变,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家小姐的身份?” 何令儿心中明白,这次遭遇的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尽管她遭遇过许多磨难,仍不禁心头微颤。 她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去,注意到那四个家丁中,三人已经悄然接近易小丙,而后者则满脸怒容地看向自己,询问是否可以动手。 何令儿以微不可察的动作摆了摆手,现在并不是动手的时机。 看这架势,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她不禁思索,这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竟敢在京中如此嚣张跋扈? 何令儿稍作沉吟,随即抬首,声音平静如水:“既来赌坊都是客人,今日相逢,赌上一局也无不可。” 第98章 第三世 纨绔子弟 王掌柜走上前来,平素惯常的笑容中带了三分无奈。 “哎呦呦,还未介绍,这位是杨克杨衙内,可是当今枢密使杨大人的公子。我赌坊开门做生意,能有您这二位贵客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我这就给二位安排好,山水相逢源流长,两位要是赌得投机,日日前来才好啊,哈哈,哈哈。” 他一路哈哈着,将何令儿请到了正中桌上,安排伙计过来伺候。 何令儿心中一紧,杨克之名她早有耳闻。杨克,当今枢密使杨嘉的次子。 因何晟与杨嘉素来不合,两家从未有过往来。 她自幼体质较弱,交际场合鲜少涉足,故未曾与杨克谋面。 重生后她留心朝中之事,隐约听闻父亲谈及,杨嘉膝下二子一女。长子早年便获封飞骑尉,离京赴任;女儿是老来得女,尚且年幼,唯独这个杨克素来顽劣,斗鸡走狗,赌钱狎妓无所不为,因为杨嘉位高权重,京中也无人敢惹他,称得上汴京一霸。 她暗中感叹,王掌柜倒是存了一丝仁心。 既来之,则安之,何令儿缓步行到当中桌旁,拂衣坐下,淡然问道:“怎么赌?” 杨克似乎没想到这美人儿如此配合,难不成听了自己厉害的家世,便倾慕有意自己? 他十分得意,笑道:“美人儿发话了,你说怎么赌,便怎么赌,骰子牌九随你。” “骰子。” 在推牌九上何令儿并无研究,倒是骰子这几日时时把玩,略微亲近一些。 杨克大乐道:“哟,我自三岁起便玩骰子,原来是为了今天跟美人儿赌一场。” 低头在腰间寻摸半晌,一顿足,他从旁边美人身侧拿起一把折扇,‘刷’地一声展开,上面飞龙舞凤酣畅淋漓五个浓墨大字‘公子世无双’,昂首咧嘴,十分自得。 何令儿凭借十五年的闺阁修养,才勉强忍住将口中的茶水喷出的冲动。 她侧目看向玉翘与玉爻,只见她们的嘴角已然扭曲,表情极为古怪。如果不是有杨克带来的那些壮汉站在她们身旁,恐怕她们早已笑出声来。 杨克得意洋洋轻摇折扇道:“这样罢,我也不难为你,咱们今日玩点简单的,就比大小如何?” “比大小?” “对。”杨克的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虽然何令儿用面纱遮住了容貌,但她的身姿婀娜,气度非凡,显然是个美人儿。更何况,她身边的侍女已经清秀可人,主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若赢了……小姐便揭开面幕让我看看容貌,如何?”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们都在等待着何令儿的反应,甚至已经预见到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冲突。毕竟,任谁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揭开面纱,这无疑是对尊严的极大侮辱。而何令儿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从她的举止间流露出的贵气,以及随行的府兵,无不暗示着她并非寻常人物。 没想到何令儿倒丝毫没有掀桌子打架的意思,她回首止住几乎已按捺不住的易小丙,然后不紧不慢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好,但若是我赢了,又怎么办?” 玉翘小手伸过来拉住她袖子,小声急道:“小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这一刻,整个赌坊的焦点都聚集在了何令儿身上。人们都在猜测着接下来的剧情,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毕竟,何令儿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而她自己,却似乎胸有成竹,正以一种超然的态度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杨克以为这美人儿胆子小,不敢反抗,他越发兴致高昂,放肆笑道:“你怎么可能赢了我?哈哈,你若赢了,我也没戴面幕,要不然我脱了衣服给你看一看,倒也公平。” 旁边家丁轰然大笑,连两个陪侍女郎也娇笑附和,看得出这杨衙内在京中的恶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欺男霸女,沉迷酒色的纨绔名声,那是无人能出其右。 何令儿正襟而坐,脊背端直,冷声斥道:“我朝枢密使,权势侔于宰相,掌军国机要重事,为正二品大员。你一家上下享国之奉养,当以身报之,为栋梁表率才是。今天见你这般说话,当真坠了杨枢密的门风,看来是他没有约束教养好子侄辈,丢了枢密府的体面。” 杨克和身旁众人一愣,没想到这美人儿说话竟慷慨而谈家国大义,对比其余女子或哭泣抵抗,或破口怒骂,或惊惶奔逃,面前这女子,倒有几分意思。 杨克冷笑一声,傲然道:“我怎么就不体面了?官宦人家哪个没有三妻四妾?好多女子哭着喊着要入我府里,我还不稀罕呢。” “衙内这话不对。德行过人,布衣可为卿相,若是骄奢欺人,古之石崇王恺,当时穷极绮丽,今日后辈又在何方?” 何令儿从自己亲人上一世的遭遇中早已看透,一时的富贵权势,如果没有力量来保全,都是譬如朝露,梦幻泡影。这句话虽是拐着弯骂杨克,倒确实也是发自肺腑。 杨克一滞,感觉隐隐不对,对方好像在咒自己家世败落,但一时想不出例子来反驳,他不想在这来历不明的美人面前落了下乘,只好转了话头:“那我请问,你若赢了,想要些甚么彩头?” 何令儿道:“我也没甚么要求,只要你今日带的赌金,再让我们平安离开,不得阻拦便罢。” 杨克见了美女犹如秃鹫见了血肉,怎肯轻易放过,何况他本就混迹京中各处赌场酒肆,听说辛金赌坊出了位美人儿贵客,今日是特地前来一探究竟的。他又看见何令儿体态婀娜,行动翩然,早已心动不已,于是敷衍点头道:“好,咱们且赌上一赌。” 第99章 第三世 被迫一赌 杨克暗自心想,根据自己线报,这姑娘是刚下水的新人,手生得很,绝无可能胜过自己。 何令儿听他答应,心里略略安定了些,问道:“咱们换个玩法如何?” 对方提议比大小,这涉及到纯粹的手上功夫,而何令儿甚至连骰盅都未曾熟练摇动过一次。她深知对方浸淫此道多年,手上的功夫恐怕说几点便是几点,自己在这方面自然要吃亏。 杨克问道:“那要如何比?” “不如你我轮流猜数,猜得最接近者胜,你觉得如何?” 王掌柜笑容满面,插话道:“好好好,两位稍坐,我这就叫店里最好的掷骨过来。” “不行!”杨克突然怒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弄鬼耍诈。” “啊哟哟,杨衙内是咱们的常客了,咱们骗谁也不敢骗您呐。”王掌柜微带歉疚瞥了何令儿一眼,“那您看应该怎么着?” 杨克还在思索,何令儿开口了。 “要不这样,你掷我猜,我掷你猜,轮流为庄,三局二胜如何?” 杨克低头努力计算一番,觉得倒也公平,当下点头同意,他轻轻一挥手,王掌柜便拿着骰盅和六枚骰子走了过来。 杨克抬手一挥,六枚骰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从桌案上跃起,滴溜溜落入骰盅中,碌碌转动不休,这一下手法利落潇洒,旁边人情不自禁喝了一声‘彩!’。 杨克本来就存了显摆的心思,此刻更是借此机会在美人面前卖弄,当下举手展袖,如流风般回旋,将骰盅舞得飞起。他脚下步伐错落,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在众人面前展示。 当他接近何令儿时,故意将骰盅凑近她脸侧晃了一晃,衣袖在她面前幕巾拂过,饶是何令儿躲得快,衣袖还是带开了幕巾,露出玲珑如玉的细腻下颚。 杨克显然以翩翩佳公子自居,他是风流场中老手,一看即知对方真容必定是位绝世美人,当下更是高兴,要炫耀自己技艺不凡,一路翩飞,然后‘砰’地一声,将骰盅稳稳地扣在案上。 何令儿自发现自己耳音过人,十余日来练习听音辨形,已有八九分的准头,她凝神听着盅内骰子的轻重缓急,落地些微区别,心里暗自一惊,想‘这衙内人虽然讨厌,手上倒有些功夫。’ 杨克得意扬唇一笑,喝道“开!”,骰盅打开,满目皆红。 骰戏自古多有讲究。浑花同色为贵,驳杂为贱,相传骰子四点更为唐皇赐绯所以沿用至今,最为尊贵。杨克一掷六齿皆赤,是六个四点整齐排列,不但这一名目叫做‘满园春’,相较其他全数一点称为‘满盘星’、全数六点称为‘混江龙’更高出一筹,还隐含了向美人献好调情之意。 众赌客们早已围拢来看这场热闹,不大的辛金赌坊中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窃窃私语,议论何令儿容貌究竟如何,满怀期待要见一见美人的。有脚下活动,时刻关注那几位健壮家丁,想护住自身安危再看打架的。还有疑惑何令儿来历,想看她神神秘秘,究竟是那家高门大户,与杨家能否一战的。不过最多人还是对赌博纯粹的热爱,看了骰子走不动道的。 虽然知道杨衙内名声不佳,又在为难这美人儿,可看热闹的总不嫌事大,再说万一何令儿弄出什么惊人之举,那可不精彩程度又要往上翻三番? 此时一见杨衙内的手艺,众人又大声喝彩。 杨克兴致高昂,又故作淡然道“试一试骰子,里面没脏东西,姑娘不妨也看看是否可用。”说着将骰盅递到何令儿手边。 何令儿后退收手,看他将骰盅放下,不禁有些尴尬道:“不试也罢,我信得过王掌柜。” “那怎么行?”杨克更加高兴,“双方过手方是规矩。” 众人瞩目间,都是大声叫嚷:“试试,试试!”满心期待这美人儿弄出什么新鲜把戏来,能压衙内一头,虽说六枚骰子的满园春,已是尊贵之极,无可再高,但戏文里常常有些古怪能人,变把戏多出一枚,又或是将骰子裂为两半,也未可知。 何令儿无奈之下,只好拿起骰盅。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她高举过头顶,开始轻轻晃动。 一下…… 众人:这美人儿定是深藏不露,马上便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两下…… 众人:这美人儿定是韬光养晦,隐藏实力麻痹对方衙内轻敌。 三下、四下…… 众人:这美人儿今日若是不被杨衙内赢掉了裤子,我们这眼睛就算是白长了。 何令儿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勉力保持着一副貌似胸有成竹的镇定状,朴实无华地将骰盅掀起。 玉翘玉爻心里打鼓,她们当然清楚,小姐自幼娇养,根本不懂这些市井伎俩,不过是这些日子为了寻访那云公子,才在赌坊驻足,恐怕等找到了云公子,她这辈子都未必再来,哪里是杨衙内的对手。听闻周围的嘲笑声,她俩反而比何令儿更为紧张,见何令儿掀了盅,赶紧探头去看。 “啊……嘶……呃……咦?” 只见何令儿轻轻地掀开了骰盅,那六枚骰子散落其中,每一颗都独一无二,各不相同。它们杂乱无章,却又仿佛暗藏玄机,排成一列,一二三四五六,各自占据了一个位置。 这若是和杨衙内的相比,自然差得远了。 不,甚至不是差得远了,而是一天一地,无法相比。满园春是六枚骰子的最高数,而何令儿这一手,却似乎将“杂驳”发挥到了极致。因为以杂驳为贱,而全数不同又是最为杂驳者,当时的玩法有个好听些的名目叫‘顺风行’,一水顺子,摇出来的人因为太差,可以再摇一次的意思。 然而,世事无常,乾坤易转。至高者可为至低,至贵者可为至贱,这一手虽然是最差的,但正因为低无可低,反而拥有一切变数可能,自无有中生有,自废墟中生发万物。 易小丙对何令儿忠心一片,他生长市井,倒是对骰子玩法有几分熟悉,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汴京城天子脚下,哪里是那没王法的地方。我们小姐这一手,正是以礼相待,大家风范尽显。我们绝不像有些人那样搞那些霸道勾当!妙啊,妙啊!” 众人反应过来,将信将疑,有几个跟着易小丙叫了几声好,终究不过寥寥。 实在是何令儿摇盅的姿态手法,一看实在不像高手,但凡玩过数月的蒙童,都能比她摇的花哨些。 就连她这边的自己人,也只以为何令儿只是误打误撞,病西施捞到了死鱼,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何令儿自己这下也暗自叫侥幸,她只是能够听音辨形,猜测盅内的状况,可不是手上能耐,随心所欲想什么来什么。当时她细听盅内声响,凑巧摇到了顺子便停了手,若是摇不到又能如何?难道要她在众人面前摇上几个时辰,何时摇到,何时停手么? 杨克看着何令儿,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难道这美人儿真的是那种深藏不露装羊吃虎的高手?当下收起笑容道:“不用搞这些虚乎的,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谁先开?” 何令儿做了个请的手势,杨克再不犹豫,迅速地摇动骰盅。 骰盅在空中翻飞,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上下翻腾,然后瞬间落回了桌上。 何令儿闭目手指掐算,周围赌客俱是屏住呼吸,耳朵立得如樊楼般高,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二十四。” 第100章 第三世 心机博弈(爆更了谢谢支持的宝子们) 骰盅还未揭开,杨克脸上已然变色,惊疑不定。他自然知道手上数目,只是骰盅已然落地,一切已成定局,何况在场的掌柜掷骨赌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无奈地将答案揭晓。 “一、三、三、五、六、六”不多不少,正是加起来二十四点。 杨克大惊失色,这美人儿难道有什么邪法?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作弊!” 他只是练就了一手轻重缓急的功夫,能操控骰子点数,至于旁人摇多摇少,他可没办法知道,要是这么下去,他心知自己恐怕胜算有限。 何令儿微笑道:“骰子在你手上,你我距离长距数丈,我如何作弊?” 何令儿这个赌法提的巧妙,正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她所依仗的无非是自己在琴曲上的一点天赋,若是单纯的比拼点数大小,她恐怕早已输得一塌糊涂。 周围人见何令儿赢了首回,不禁欢声雷动。 人嘛,终归是会同情弱者的。特别是弱者还是位妙龄美人的时候,何况这位妙龄美人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技,让人看得喜喜欢欢,那正是妙上加妙了。 杨克一拂身上锦袍,怒得一屁股坐在椅中,将周围两名陪酒美女吓得登时躲开了一尺,她俩战战兢兢道:“爷,咱们先猜对方的数目罢,猜准了也是赢呢。” 勉强回复平静,杨克心中翻江倒海,看向何令儿道:“天上掉下粒米,也能正好进你家井口,蒙中了一次也没什么,我看你还能次次蒙中不成。” 何令儿也不答话,伸手接过骰盅,随意摇动。 她本是京城闺秀中有名的舞艺天资过人,纤足一立,举手间裙踞蹁跹而转,登时惊呆了众人的五感六识,纷纷赞叹“今天在这里看得值,只这小娘子一段舞,恐怕不输于前日满庭芳来的灵铃姑娘。” 何令儿其实倒不是有心炫耀,心中暗笑,她只是怕对方跟她有一样的耳音天赋,又或是眼力惊人,能凭什么外界动作看出盅内骰子分布,所以故弄玄虚,干扰对方视线而已。 骰盅落案,杨克怒得几乎掰断了自己手指,几次三番想凑近去,看易小丙手持腰刀,一副随时要拼命的架势,自己如果上前一步,只怕扑面而来的讥讽嘲笑能把杨府淹没,只得悻悻道:“猜便猜一个,老子不信我数十年赌海浮沉,还比不过你一个小丫头,二十……二十二……一十九!就一十九了!” 他怒至心头,已然开始自称老子,全然忘了刚迎美人儿进门时,自己那副精心准备风流潇洒的模样。 杨克,这个在赌坊中早已游刃有余的老手,一看何令儿摇骰盅的姿态手法,就知道她是个菜鸡。 六枚骰子最小六点,最大三十六点。 一十九这个数猜的慎重,正是个中庸的数字。 而何令儿,她纤细手指轻轻一伸,微笑着将赌盅推给了王掌柜。她的笑容中,似乎隐藏着一种自信与狡黠。 王掌柜看得十分紧张,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伸手揭开案上赌盅。 盅内整整齐齐,排着四颗红色一点,一颗二点,一颗三点,总数不过九点。 杨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红中透青,青中带红,像个削了一半皮的萝卜。他看向何令儿眼中带火,几乎已经按捺不住愤怒。 如此一来,第一个回合,何令儿轻轻易易已胜了对方十点。 别说她后面玉翘玉爻易小丙一干人等击掌雀跃,就连周围聚拢满满的人群,也为她兴起阵阵欢呼。 何令儿浅笑嫣然,将骰盅递过去道:“第二个回合,杨衙内,该你了。” 杨克脸色铁青,他在这些欢愉场中游走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心想自己往常见的高人手上花活,可以随心所欲掷出点数,看对方情形实在不像。 难道说……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真的拥有某种神秘的能力? 杨克拍案而起,对身边两个女子道:“这次我来掷骨,你们两个给爷唱曲儿跳起来,挡住爷的赌盅。” 何令儿略带紧张的面色被帷帽阻隔,她调匀呼吸,装着淡然道:“你若是心中有疑,不妨取一匹轻纱遮在你我中间,大家心中都踏实些。” 杨克一听有理,刚想叫王掌柜去取来,再一回头,突然看见何令儿脸上帷帽,心里突然无端,升起一丝疑团。 自己怎能被牵着鼻子走,他拧头冷笑:“不行,哪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不让唱曲跳舞,哼哼,我偏要,谁也拦不住。” 两名美女本是平康坊的歌伎,听了金主的话,赶紧起身轻歌曼舞。 杨克得意洋洋睨了何令儿一眼,拿起骰盅,背过身去。 死马当做活马医,却也能瞎猫碰上死老鼠,杨克这方法虽然简单,却误打误撞,有了效果。 何令儿心提了起来,她只能暂时摒除杂念,于一片嘈杂障碍中,尽力听取那六枚骰子在骰盅中击打撞击,极轻微的翻转咯咯声。 终于骰盅啪一声落案,对面美人的歌舞停歇,何令儿微微垂头,心中紧张如弦。 “哼!” 杨克瞪着何令儿的帷幕,似乎眼光化为利剑,要刺入她的内心:“小美人赶紧猜罢,我看你还能不能弄鬼。” 何令儿沉思良久,缓缓道出:“二十九点?” 她语声已无第一次的笃定自若,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杨克哈哈大笑,指着她道:“错了,错了!等着跟我回家好好练练赌技!” 他将盅一掀,是五个五点,旁边一抹红色,却是一点。 听出其中五枚,何令儿已觉得很好,最后一枚落地时翻转了个面,她觉得没什么,但看到杨克那扬眉得意的样子,却觉讨厌得紧。 她冷冷道:“你第一局输了十点,目前追回三点,还剩七点。” 杨克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他竟未想到,原来这场三回合的赌局,并非每一次都要猜得准确无误才行。 在喧嚣的赌坊中,何令儿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回头向后面的人低声吩咐几句,然后从容地拿起了骰盅。 玉爻则从案上取过两个雨过天晴瓷杯,轻轻敲击,声音清脆悠扬,仿佛在讲述着燕赵之地慷慨之士的豪情。 玉翘紧随其后,随着玉爻的节奏,唱起了一首赵地的小调,歌声婉转动听。 何令儿专心摇动手里骰盅,心中想着对策,尽力忽视对面杨克那灼热的目光。 终于,她一掷而下,众人立刻围了上来,紧张地盯着骰盅,期待着结果的揭晓。 杨克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游走,却似乎对案上的骰盅并不太感兴趣,而是紧盯着何令儿那微微颤动的帷幕,仿佛在探寻其中的秘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猛然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喊道:“三十六!” 何令儿的双手猛然颤抖了一下,王掌柜小心翼翼地揭开骰盅,果真是六六三十六个黑洞,如众人失落的心情,顿时赌坊内响起一阵纷乱喧哗议论。 何令儿这一侧的人全都惊呼出声,脸上充满了惊愕与疑惑:“这怎么可能……” 何令儿一瞬间如堕冰窖,自己是靠耳力听音,杨克,他是凭了什么? 杨克放声大笑,指着何令儿道:“我早就看穿了你那点小伎俩!” 原来他早已识破何令儿的心思,如今两人相距不多,她定然要贪胜,扩大差距。她第一局能故意以小数取胜,必定有其独到的手法,而她料定自己无法破解她的手法,只能猜测一个中庸之数。因此,这次她必定会选择较大的数字。 杨克在风月场所浸淫数十年,赌局千变万化,早已见识过无数。虽然他的听音辨位并不出色,但揣摩人心、计算利弊却堪称老江湖。何令儿初出茅庐,心机尚浅,自然被他一猜一个准。他准确地预判到了何令儿的预判。 如今两局已过,杨克虽然稍逊一筹,落后了七点,但并未失去翻盘的机会。更何况他已经大致摸清了何令儿的套路。见女伎的歌舞果然有效干扰了何令儿,杨克更是精神焕发,长袖一挥再次打开折扇,挑眉笑道:“美人儿年纪轻轻,又聪明伶俐,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才,不如跟着我学,我包你三年之内百艺皆通。” 他口中的百艺,自然不过赌技、饮酒、跑马、斗蛐蛐儿一类顽意。 何令儿冷笑一声,不以为然:“你既然百艺皆通,那我虚心求问一句,‘衣食龙武军’是个什么官儿?” “这还不简单吗?呃……本朝京城内有上护军,分为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又有殿前司、马军、步军,厢军,哪里有龙武军这么一说?哦,对了,好像听他们饮酒时提起过……对了,对了,是前朝禁军!你这女娘忒也狡猾,竟然用前朝的官职来考人!” 杨克纵声狂笑:“亏得小爷我见多识广,没上了你的当。” 何令儿不屑淡然笑道:“你要这么说,那封你个这样官儿,你当不当?” 前朝有位皇帝痴迷于斗鸡,成立了皇家鸡坊。当时有个精通斗鸡之术的小孩儿叫贾昌,他因此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专门封了个“衣食龙武军”的虚职,召入宫中专职驯鸡,和弼马温类似。 这个故事何令儿之前在书中看过,还与玉爻、玉翘当作个笑话分享过,她们两人都是知道的。 玉爻回头,偷偷告诉了易小丙。 易小丙马上哈哈一笑,扬声叫道:”只会斗鸡走狗的人,果然就该封个斗鸡走狗的官儿,回头跟枢密使大人说说,孝顺子孙给他脸上增光喽!” 听到易小丙的调侃,四周的人哄笑起来。 杨克感受到四周人群的哄笑声中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虽然不明白具体原因,但他知道何令儿的问题肯定有古怪。他的脸上渐渐有些发热,愤然将桌上一个青瓷杯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怒喝道:“别笑了!我们只在骰子上见真章。等我赢了你这小美人,看你还笑得出来!” 说罢,他取出两锭银子直接扔给了身边的歌伎,吼道:“给老子用力唱,唱到连说话都听不见!” 唱到破音震耳欲聋,那是极伤嗓子的,但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两名女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这一刻,大家都觉得,如果没长耳朵也不错。 第101章 第三世 人心如水 第三回合,杨克依样葫芦,背过身子摇盅,要让何令儿弄不出任何花样。 而何令儿,心中犹如揣着一只乱跳的兔子,她再也听不出任何杂音。 她知道,这次对决,她没有绝对的胜算。然而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开始揣摩杨克的心思,试图从他的动作和神态中寻找破绽。 突然,她感到后背一阵寒意,像是被冷风猛地一吹。冷汗随之沁出,湿透了她的后背。 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抉择,而对方……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骰盅落下,何令儿强作镇定,轻声道:“一十九。” 她什么都听不出来,只能选择最为稳妥中庸的方案,她现下比对方胜出七点,这样但凡对方摇出的数目偏差不大,她都还有机会,若是冒险,反而容易落败。 这已经不是赌的数目,而是赌的人心。 杨克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等待着周围人群的喧哗声渐渐平息,然后冷冷地开口:“你确定?” 周围人群一阵躁动,何令儿硬了心肠,点头道:“就是一十九。” 杨克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指着王掌柜道:“你来开,省得你们说我弄鬼。” 王掌柜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揭开了骰盅。然而,里面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齐齐整整的三十六点! 何令儿的眼前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几乎要昏厥过去。玉爻和玉翘连忙上前扶住她,她却轻轻摆手,示意自己可以坚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何令儿虽然冰雪聪明,心智坚韧,但她毕竟只是个养在闺阁的韶龄少女,与杨克这个历经世事的狡猾老油条相比,她在人情世故和人心揣摩方面无疑还有所欠缺。就像今日这一场对决,她在猜测杨克的心思时,已经落了下风。 杨克深知何令儿会选择求稳的策略,所以他故意摇出了极端的结果。即使何令儿猜到他会搞鬼,也难以准确判断他是选择大还是选择小。而何令儿只有一种选择,杨克却有两种。胜负的天平已经明显倾斜。 原本杨克还落后何令儿七点,但这一轮下来,何令儿竟然猜错了十七点之多!原本的优势瞬间荡然无存,反而变成了负十点,胜利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只看最后这一下了。 在赌坊的喧闹中,何令儿的手开始轻轻地摇动骰盅。 杨克浅笑吟吟,眼神灼热注视着她,似已是稳操胜券,看到了将她纳入房中的那一刻。 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都让何令儿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以至于摇盅的手都有些许的颤抖。 此刻,他们的对决已经不仅仅是一场技术的较量,更是人心的角力。何令儿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杨克的意图。 她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摇出十七八点,否则杨克只会往中间猜去。要想扭转局面,她只能选择一种极端的结果。 而此时,就像面前有两个选择,一左一右,二人虎视眈眈,屏息以待,猜测对方的选择。 杨克定然知道她的想法,那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若是他猜对了,说不定毫厘不差,若是他猜错了,说不定便登时三十分落败。 何令儿心中大跳,心儿几乎要冲出胸膛来,若是她刚才想的不错……杨克决计今日放不过她去。 她战战兢兢,周围人群亦是大气都不敢喘,唯独杨克将眼睛眯起,意态闲适,似乎胸有成竹。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何令儿‘啪’一声将骰盅扣于案上。 杨克以扇柄指点道:“你且将手松开,退后一步。” 众目睽睽下,何令儿自然再不能伸手去碰骰盅,她强忍退开一步。 杨克哈哈大笑,信心满满道:“你觉得我会猜哪一边呢,嗯……中间定然是不能猜的。你这美人虽有几分聪明,但还是个单纯如纸的雏儿,你我俱摇过一次三十六,你那也是凑巧而已……” 说到此处他突然反应过来,说对方是凑巧,岂不是直说自己弄鬼作弊?当下硬生生将话掰了回来。 “我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你那些伎俩在我眼里根本不够看。你觉得我对你不屑一顾,认为你没有能耐要大便大,要小便小,是不是?你觉得我一定会认为你只能摇出三十六点,是不是?所以你偏要去摇那满堂星,嗯,我看你摇的便是满堂星了。” 听到这里,何令儿心中一喜,踏出一步,正想伸手去揭盅。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杨克突然伸手指着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可你猜到我会这么想,所以盅内根本不是满堂星,依旧还是三十六点是不是。对,就是混江龙,你可别过去,碰都别碰,让王掌柜开。” 他每说一句,何令儿的脸就白一分,只是被面幕遮住,旁人看不到而已。 她从大喜到大惊,经历了天上地下的心路跌宕起伏,此时几乎已经在原地站不稳了,手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透你脑中所想的?” 杨克得意忘形,犹如猫戏老鼠一般逗着她,“其实不过想到第几层的问题,我如何看你,你如何看我,想来想去怎么说都有道理。可我说那番话时,你的些微动作却出卖了你,我与人对赌这么多年,察言观色这点功夫还是有的,等你到了我府中,作了我的姬妾,我自然没日没夜地慢慢教你。” 说到后来,他面泛桃花,眉目间尽是春色,灼灼地盯住何令儿。 他的话让何令儿感到一阵恶心,但她却无法反驳。她瞥向后面,易小丙的刀柄几乎已经要按不住了,府兵蓄势待发,心头突然一松,心想大不了今日与他拼了,也没什么。 她无奈看着王掌柜的手向骰盅慢慢伸过去,千回百转,慢慢凌迟。 突然她感觉似乎一阵轻风拂过,这赌坊门窗紧闭,哪里来的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又感觉眼前景物一震。 瞬息万变之时容不得她多想,王掌柜已经将面前骰盅揭开。 第102章 第三世 掀了桌子 突然间,欢呼声、喝彩声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震彻天际。 那阵阵欢腾,究竟为何而起? 何令儿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骰盅,她的心明明清楚,自己摇出的骰子是六个六,被杨克一语中的,无处遁形。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如坠云里雾里。 盅内显现的,竟然是一排六个红点,齐齐整整,像是无声的嘲笑,直刺杨克的心底。 那六个红点仿佛是活了一般,满堂星,队列严明一列排开,在桌面上展示着它们的胜利。 这不对啊!怎么回事? 杨克也震怒大声叫出:“这不对啊!” 他混迹于风月场中多年,对何令儿这种闺中少女的举止反应了如指掌,看得比雪地上的煤块还要清楚。 刚才他说话时不停观察何令儿反应,知道已将她心防击溃。 他深信自己说得准确,可现在怎么会变成了六个一? 更为令人费解的是,看何令儿反应,她似乎也完全不知情。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人并未察觉到这背后的刀光剑影,只当是一场有趣的热闹。 赌坊内人声鼎沸,欢呼声如同海潮般汹涌澎湃。“赢了!赢了!”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欢呼声中,骤然间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是何令儿尖锐的叫声。 “是你吗?是你吗?你在哪里?” 四周却无人回应,只有一片茫茫观众,每个人脸上都大写着兴奋,一张张脸中并没有熟悉的那张,大家茫然看她,以为她喜欢得疯了。 何令儿缓缓低下头来,容色神情藏于帷帽中,谁也看不清楚。 她终于转身对着杨克,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离开了罢?” 杨克冷笑一声:“我记得你还想要我带的赌金,不要了?” 玉翘立刻叫道:“拿来。”伸出了手,却也忌惮这风流恶少,不敢太过靠近。 杨克自怀中取出一只钱袋,在手中抛了几抛,里面沉甸甸地,显然有不少黄白之物,看来可补这些日的亏空了。 杨克缓步走近,要将钱袋递到何令儿手上,何令儿有些犹豫,伸手去接。 突然一瞬间兔起鹘落,杨克纵身而前,锦靴在桌沿上一踢,快如闪电扑了过来。 何令儿早有防备,疾身后退。易小丙也立刻抽出腰刀,一刀上挑想封挡住杨克来路。 可杨克动作实在太快,距离又近,他们几个人的反应虽然不慢,却还是稍微落后了一分。 杨克已经一把扯下了何令儿的帷帽,随即后退,易小丙的腰刀在他面前呼啸而过。 何令儿绝世容颜,顿时露在赌坊众人眼中。 尽管她帷帽被夺,鬓发散乱,未施粉黛,然而天生的清丽明媚,雪肤花貌,衬着身上如朝霞火烧一般的大红衣裙,益加显得艳绝不可方物,如春日暖阳,一瞬间仿佛将整个赌坊都照耀明亮了几分。 喧闹赌坊中,众人被这位小姐的绝世容颜所震撼,一时间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克愣住,紧盯着她的脸,嘴里喃喃道:“京城内竟还有这等绝色,我怎么从未见过。” 何令儿愤怒已极,但已落在对方眼中,只好转身躲避那灼热的目光,声音中带了怒意:“杨衙内,这是要不守诺言么?” 杨克上前两步,急切道:“你是哪家的女儿?跟我回去,我虽已有妻房,但你入府即可做平妻,我叫她让位给你,其余姬妾都比不上你,她们碍不到你的事情,我以后必定好好宠你……” 何令儿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只要你守诺,现下我们要走了。” 何令儿带了一众人等,毫不犹豫径直向外走去,赌客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只盼这小姐能平安走出赌坊。也有些人知道杨克往素行径的,暗暗摇头,这小姐长得美,落在杨克眼中如苍蝇见血,怎么可能放手,只怕要凶多吉少。 不出所料,何令儿还未走出两步,杨克突然纵声长笑,随着他的声音,外间呼啦啦冲进一群人来,衣着一致,一看就知道是杨府的府兵,他们将何令儿等人团团围住。 赌坊众客人知道今日要出大乱子,赶紧四散奔逃,能逃出去的便走了,还有摔倒的,踩踏的,顷刻间鬼哭狼嚎,乱作一团。 原先杨克身后四个侍卫此时只余三个,冲进来的大队府卫簇拥中,为首的正是刚才偷偷溜走那名侍卫,他进来对杨克禀报道:“衙内,按您的吩咐,府兵一千人已将此处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今日连只燕儿都飞不出去。” 何令儿心中掀起巨大波澜,她无法想象,杨克竟然调动了自己家的府兵,在京城天子脚下,打算强行将她劫回府中。 这样的事情,一旦暴露出去,无疑会引起轩然大波。可她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传闻,是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还是根本传不到她的耳朵里?甚至,是发生过无数起,只是在这些纨绔子弟眼中,根本便闹不起来,是可以轻易便被掩盖抹平,如水无痕的小事? 玉翘怒火中烧,涨红了脸上前一步质问:“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她是当今宰辅何晟的独生嫡女,千金小姐,你父亲二品官儿,见了我们府君也必须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你今日竟敢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杨克脸色一变,他曾用同样的手段抢过两个小妾,仗着父亲朝中势力,给了那两家重金,又威逼胁迫,最后都平息无事,将事儿抹平成两厢情愿。 他沉迷何令儿容貌,一心也想如法炮制,将这个绝色美人抢回府中。然而今日,听说这美人竟是宰辅的独生女,事情可不好办了。 玉翘见杨克一时语塞,似有犹豫之色,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的威胁已经奏效。 于是她又上前一步,语气更加强硬:“你若再不让这些痞汉让开,等我们府君上了折子参你一状,只怕你京中都待不下去,家里肯定也被连累。” “哼,我管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杨克突然想明白过来,高声斥道:“胡说八道,冒充宰辅家的千金,宰辅家小姐怎么会深更半夜在这里出现,我看你就是胡说的,刁奴!谁会信你!” 玉翘大睁了眼睛,气得眼泪都迸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 何令儿心下冰凉,她已明白了杨克的用意,既然已经得罪了,他真的打算仗着人多,将自己强抢回去再说。 第103章 第三世 云玖复现 一片对峙沉默中,遥遥地,突然远方传来一片呼啸叫喊,似是不少人马。 易小丙一直对身边围住的杨府兵士怒目而视,此时一听声音,顿时面露喜色,他也发出一声长啸回应,上前躬身对何令儿回禀。 “姐姐,咱们刚才派出去的人找援兵回来了,府卫二班轮岗,先前的一千人应已到了,稍后还有一千人马。” 自被困于此处、被逼开赌以来,何令儿早已给过易小丙一个暗地眼神。易小丙聪明机灵,心思缜密,一眼便明白了何令儿的用意。 他们今日本想来寻云玖,也带了一部分府兵在周围盯住踪迹,如今在坊中遇到变故,何令儿对赌拖住时间,易小丙便偷偷寻了个机会,出去放了警示烟花。 外面他那群兄弟看见,自然知道里面出了事,窥探坊内形势,迅速调来府兵,以救众人危难。 何令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几天看下来,易小丙这少年机智能干,又心思细密,真是个可以栽培的栋梁之才。 瞬间,局势再度风云变色,情势逆转。 杨克面如土色,他无法舍弃眼前这朵即将摘下的美人花,却又深知自己已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在对方的连声催促中,他内心犹如被火焰煎熬,盘算着,今日的动静已经太大,就算将何令儿放脱,回去她父亲又怎可善罢甘休? 心中凶念暗自升腾,一个疯狂计划在他脑海中悄然形成。 “既然如此……”杨克喃喃自语,眼神中闪烁着一丝狠意。 杨克放缓了面色,露出笑意走近来,嘴里攀着亲戚。 “你真的是何相千金?我从前怎么从未在酒宴上见过你,要说起来,你我父亲同朝为官,我们官宦子弟,正应该亲近亲近,为兄年长几岁,你以后叫我杨大哥就可以……” 何令儿听说府卫到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本不屑理会这恶衙内,心中又记挂着别事,根本不回应他,只将头略略转开。 就在此时,事情再度发生转折,一波三折甚至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天之间的大起大落。 杨克突然发难,速度快如闪电,袖中藏着的匕首瞬间抵在何令儿的颈间。 他搂住何令儿的纤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满是邪肆的笑意:“小美人,你今天注定是我的人,还是跟我回府。” 周围的随从和府兵们惊呼起来,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他们纷纷挺身向前。杨府府兵见状,呼喝着也要往前冲,整个现场变得一片混乱,剑拔弩张,仿佛随时都会血溅当场。 何令儿又惊又怒,没想到这衙内如此无赖,她怒斥道:“杨克,你要干什么!” 杨克嘴角微翘,眼中闪烁寒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何小姐,今日你我在此相逢,这是天大的缘分。你我门第相当,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今日就迎你回府,咱们做了夫妻,等改日我再亲自上门对岳父大人赔罪,要打要骂,都由岳父大人发落,日后你便是我杨府的主母,如何?” 原来杨克心知肚明,今日之事既然已无法善了,不如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一条路走到黑。 他打算先将何令儿带回府中,生米煮成熟饭。她一个黄花闺女,名声既然已经坏了,难道还能硬要去告发自己?就算闹到殿上,自己只要诚心求娶,恐怕谁都会来和一把稀泥,总不能坏了姻缘。 再说,若是关上她一月,自己再努力一些,她没准儿快快便怀了孩子…… 那时任她怎么闹也翻不了天去。自己到时再说几句软话哄一哄,买些首饰,此事便可轻轻揭过,那时自己既得了美人,又结了这门好亲事,只怕父亲还要夸奖自己呢。 他心中暗自得意,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瞬间决断便掀了桌子。 何令儿听他说话,脑中电转,瞬间也想明白了他的所图,她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冷汗涔涔而下。她知道,她今日若被带走,很可能事情便正如杨克所计划一般发展。 世上的事,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这些伎俩虽然下作卑劣,但却确实有用。 杨克眼中闪烁寒光,看着惊怒交加的易小丙等人,正带着府兵寻机冲过来,他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嘲讽:“你们别乱来,我可不想伤了这位百媚千娇的美人,她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所以你们最好别插手,以后见到我,记得叫声主公。” 何令儿心中愤怒如火,瞪着杨克,怒喝道:“就算我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你们赶紧动手把他抓了,无论我今天是生是死,一律赦你们无罪!” 她的话语充满了决绝,但底下的众人却无人敢应声。 杨克冷笑森森,挟着何令儿的手收紧,将她抱到身前,匕首的锋刃紧紧贴在她的颈脖上。 他一步一步向外走,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愤恨和惊惧之上,在场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 何府众人气得眼里冒火,却不敢伤了何令儿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外面。 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划破了这紧张到极点的气氛。 一枚硬物以惊人的速度飞来,不偏不倚地贴着何令儿的脖子飞过,将杨克的匕首震得斜飞出去,哚的一声插入厅中的木柱。 杨克只觉得手腕一麻,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枚骰子,正滴溜溜在地上打转。他刚开口骂道:“哪个混账东西敢偷袭本衙内——”手中一空,人已倒在地上。 何令儿眼前腾云驾雾般旋转,晕晕乎乎,如在梦中,她回神过来时,只觉身体靠住了一个坚实的胸膛,温热中带着熟悉的男子气息,为她挡住了所有危险。 她喜悦中睁眼看去,那深邃又澄澈如星的双眸,隐隐无光的黑色夜行衣,却不是云玖是谁。 第104章 第三世 坊顶夜谈 月华如练,早已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银色流霜细腻覆盖上京都每一寸土地。 在这静谧的深夜,赌坊内却是一片热闹。 这时,月光从半开的窗户中倾泻而入,照在中央的一人身上。 他身姿挺拔,如松立雪,正是方才扶住何令儿的人。 而对面,杨克已经无力地倒在地上,腿上剧烈的痛感让他无法起身。 来人一袭黑色轻缎隐纹素衣,面幕遮掩了他的面容,却无法掩盖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峻肃杀之气。那股冷意,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清寒,还要深远。 杨克只觉得腿上剧烈一痛,又失了怀中美人,愤怒与嫉妒像野火一般在心中蔓延。他抬头看清了那个黑衣人,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坏本衙内的好事!” 那人能于窗外以一枚骰子将他手中匕首分毫不差的击落,自然绝非寻常,他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却从没遇上过这种厉害人物, 而对面的易小丙玉翘玉爻一干人等几乎欢叫出来,心想今日总算是安枕无忧了。 云玖嘴角微勾,对杨克道:“你这衙内哪里都丑,就是想得美。街上随便看见个美貌小姐,就非得归了你么?” “你这贼人,从哪里跳出来的?竟然来跟我抢美人?哦——” 杨克本来也有几分风流,此刻却被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搅了好事,还被嘲讽相貌,登时大怒,骂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在何令儿和云玖之间来回打转,醋意大发:“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何相家的小姐,跟我门当户对,天生一对,你是从哪里来的下贱江湖破落户,你也配?” 何令儿突然感到揽着她的手臂松了,她轻轻落地,心神恍惚,身子从依靠的温热怀抱中挣脱站直。 云玖提高声音,朗朗对着周围残余围观的赌客道:“俗话说得好,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我今晚从这里路过,看见这位衙内欺行霸市,众目睽睽之下,竟想强抢凌辱这位小姐,实在嚣张,我就顺便出来将她救了。正好顺便也让衙内知道,京都岂是你一人之京都,天下岂是你一人之天下?这世上自有滔滔公理,人心所向。” 四周的赌客顿时议论纷纷,不少人喝彩叫好。何府的府兵们更是大声附和。云玖言辞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但更关键的是他保全了何令儿的名声。 他将杨克所说的“二人争风吃醋”巧妙地转变为“小姐遭遇恶少阻挠,正义之士出手相助”。就连杨家的府兵中,也有不少人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玉翘玉爻奔上来,扶住了何令儿。 玉翘刚才跺脚懊恼,眼泪已流了一滩,此时恨恨地朝杨克啐了一口,怒骂道:“呸!你公然劫持我家小姐,这里许多人都是见证,去了公堂你也是个罪人,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门当户对!你还要脸吗!” 杨克愤恨不已,他手下府兵纵然人多,但何府也不是吃素的。 何况此事是他理亏在先,他本决意今日绝不放何令儿离开自己身边,但此时见识了云玖的功夫,情知事已难成,只是不甘心就此离去,仍在犹豫是否要放手。 云玖眉头微皱,抽出腰间那把看似平凡却暗藏锋芒的黑剑。身形一闪而逝,伴随着一路丁丁当当的断金切玉之声。须臾之间,他已回到原地。杨府站在最前的几个府兵统领以及附近的十几名部属,手中刀剑已全数断为两截,他们还呆呆地站在原处,一时没反应过来。 “叫他走。”云玖尚未发话,何令儿先开了口。 统领已吓得面无人色,颤颤巍巍地紧抓住杨克的衣袖。杨克心一沉,决定不再久留此地。他深知,再待下去,恐怕性命堪忧,自己今天虽然惹了大祸,但留得性命回府再说,万事总有父亲护着,也不至于丢命。于是他当机立断,一个字也不敢再说,默默地走出了赌坊。杨府的众府卫灰溜溜地紧随其后,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玉爻惊吓未散,看杨府人走光,轻声对何令儿道:“小姐,咱们也快回府去罢,这一番调动府兵,府君必定要问的。” 何令儿却仿佛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走向云玖身旁,紧紧拉住他的衣袖道:“我找你找了许久,是有正经话要问你,你千万别再走了。 一瞬间,何府的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自家知书达理、平日行事谨慎的小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难道她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吗? 玉翘玉爻易小丙等人心中更是十分震撼,想不到这种痴心一片,屡败屡战的戏码,竟然会在自家这位看似聪慧冷静的千金小姐身上发生,感天泣地啊! 云玖也愣住了,望向何令儿。 何令儿却对他甜甜一笑,眼中星光璀璨。 突然间,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遥不可及。 她感觉到夜风在身边急速掠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触手可及的东西,再一眨眼,她已身处赌坊附近高楼的屋檐之上,被云玖稳稳地挟在腋下。她所抓的,正是云玖的结实臂膀。 何令儿挣扎愤愤道:“你怎么回事?别人都是轻举轻放横抱着,你怎么把我夹在胳膊底下!” 云玖换了冷脸,瞥她一眼,松手将她扔下,何令儿一下子摔到了房檐的瓦片上,滚了两下,浑身硌得生疼,又怕掉下房去,赶紧伸手乱抓,随手抓下几片瓦片。 “说,”云玖冷冷地问道,“你今天这一出闹剧,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玖声音冷淡,“你这些天来在辛金赌坊出现,故意穿着华丽,引起赌客的注意。今天遇到杨克并不是偶然。京都内那么多纨绔子弟,总会有一个两个听说这里有个爱赌钱的美人。你知道我在附近,刻意跟他赌钱闹大,要我救你,是不是?” 何令儿有些赧然,她虽然确实想将事情闹大,但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不顾死活的泼皮,若不是云玖及时赶到,今天的局面真不知道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云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我对你说过,你我各走各路,此生不再相见。难道你都忘了?” 何令儿愕然抬头看他,云玖身子背向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发现他耳朵尖上隐隐透出一抹红。她低声道:“可是你还是救了我。” 云玖淡淡道:“杨克居然敢强行劫掠你,这事谁也预料不到,但你原本就想将事情闹大,你不顾自己名声,刚才你又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对我……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我?” 第105章 第三世 袒露心扉 夜风渐起,已是深秋时节。 高处夜风急且冷,何令儿火红裙踞在月色下猎猎飞扬,随着她乌黑如瀑的长发一同飘摇向遥遥星夜,她的眼眸比繁星更闪亮,雪白的小脸在夜空映衬下红晕似有似无,一点朱唇抿得紧紧。 她无声地点点头,常人想要的,偏偏是她拼命要舍弃的。 也难为云玖能凭着她这些有违常理的作为,推断出她的曲折心思。 云玖并不回头,他身上那件黑色披风却被抛了过来,何令儿赶紧把自己裹紧,身体渐渐暖和。 云玖的声音冷淡如冰,他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你有不想嫁的人。” 云玖的声音在夜风中缥缈不定,“能让你自毁闺誉,也没办法公然拒婚的,那多半便是皇室了。多半便是我那天见到的陈留王?不错,确实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你还欠了他救命的恩情,只能这般折腾自己,让他自行退却,是不是?只是我想不明白,他看来人品样貌都是上上之选,你为何宁可这般……甚至还拉上我做幌子。” “不是的。” 何令儿急忙打断,“我没用你做幌子。” 她猛然又住了口,她想起上次云玖临去时说的话,她虽然只是想解释自己并非利用云玖,但这样一来岂不是令他误会越来越深……误会自己对他,情根深种? 她一骨碌从房顶上爬起身来,过去凑到云玖身后,拉拉他衣袖道:“你听我解释。” 云玖并不说话,耳朵尖益加红了。 朦胧夜色中,何令儿站在高楼顶端,她的内心如一团乱麻,轻柔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和我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不满?” “你……要问这个?为什么?”云玖愕然转身。 “因为……” 何令儿想着何府上一世莫名罹难,语声沉重,“我无意间……得知有人在背后策划一件大阴谋,要诬陷我父亲通敌叛国,勾结外寇,他的目的是要将我何府一网打尽,要我全族死无葬身之地。我……我不是说你……但是我想如果,如果我父亲真的做过什么错事,或许还有其他受害之人,他得罪过的人,如今来报复他,那我便可找出原因了。” 她每说一句,云玖脸色就变幻一分,等她说完,云玖陷入沉思,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脸上神情难以捉摸。 何令儿看不懂云玖的神色,担心地凑过去观瞧:“你怎么了?” 云玖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看着何令儿,声音有些沙哑:“那……那你……我上次……” 何令儿自从第一次见云玖被他嘲讽鸟儿开始,永远只见到过云玖游刃有余的模样。此刻,她看着云玖脸上难得出现的尴尬神情,心里忍不住发笑。 她学着云玖的样子,用指头在他胸前轻轻戳了戳:“你不要说下去,这些话说出来,对你不好。” 云玖一刹那脸上表情极为精彩,好似开了个调料铺子。 他反应过来后愤然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甩开了何令儿,两步踏出,竟似是要走了。 何令儿大急,扑过去叫道:“哎,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想拉住云玖衣袖,可云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抬手便让她扑了个空,何令儿身子扑出,脚底打滑,一瞬间已从楼顶摔了下去。 风声呼啸,夜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何令儿。她耳边流淌凉意,感受着身体极速下落,眼中的世界迅速变化,三层高楼到地面,她看见下面一个个小光点迅速变大,靠近,那是一盏盏人间烟火,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想闭上眼睛,而是大睁着眼,让地面景物直接冲击进瞳孔,感受是极限的逼近死亡,可她的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恐惧,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自由恣意的飞翔。 她经历了几度轮回生死,逐渐灵窍通明,洞悉世事,她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安宁。 突然间,一股暖意包围了她。下坠的速度骤然减缓。何令儿恬然一笑,紧紧拉住身旁人,身子一轻,闭眼再睁开,已是回到楼顶上,云玖冷冷盯着她。 轻柔夜风拂面,何令儿一张小脸雪白,但眼睛中却跳跃着如裙踞一般的火热颜色。火红裙踞自斗篷下透出,她同时也从斗篷下伸出了手,一把拉住云玖,笑道:“云兄……玖哥哥……我不该拿你开玩笑,我真心感念你救命的大恩大德,回头我给你在景德寺里立个长生牌位,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云玖哼了一声,试图挣脱她的手,侧过脸去愤然换了个话题:“每日跟着我游玩花街柳巷,喝酒赌钱,你就是这么替你何府查案的?” “不不不。”何令儿赶紧解释:“我说的那个诬陷案子,还没发生呢,我现在真是一丝线索也找不到,才找你去救王司使的。” 云玖嗤笑一声:“还没发生?一丝线索也没有?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又跟王河山有什么关系?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这合理么?” 何令儿一时语塞,这事确实很难解释。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可是我确实知道。” “我还知道,你这件夜行衣胸襟的暗袋里,至少放了七八个药瓶。” “其中一种药,汁液暗青,气味辛辣,能治跌打损伤。” “你身上有一条黑色绢子,角上绣了朵小小的白色花朵,我没看清是什么花。” 她的声音细微而不可断绝,坚定而不带停滞,吐出一颗又一颗惊雷。 “我还知道,王河山府上的暗桩名叫小蟹,他背后有个组织,规模庞大,甚至,他们在京中还有个恢弘的地下监牢。我所知之事,远不止这些……你可愿相信我么?” 云玖脸上神色不断变幻,他伸手到怀里摸索,掏出七八个小药瓶来,扔在何令儿面前。 何令儿辨认了一阵,伸手拿起其中一个,打开盖子闻了闻,点头道:“就是这个。” “这是接骨的。” 云玖目光灼灼,带着一丝疑惑看向她。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做了一个梦。”何令儿轻轻道。 第106章 第三世 ·我会帮你 在夜的深邃中,何令儿站在风中,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与苦楚。 云玖静静地望着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坚定道:“我会帮你。” 何令儿的眼中立刻燃起了希望,如同暗夜中的繁星,熠熠生辉。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何况云玖还是个绝顶高手。 云玖看着如春水般在她脸上涌出的笑意,眼中翻腾云蔚,脸上却牢牢锁住萌发的笑容。 “只是你得把你那个奇怪的梦,原原本本的讲给我听。” 何令儿立刻点了点头,有了云玖的帮助,她对前路多了几分信心。 更何况,他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愿意听她讲述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的人。 她回想着那些遥远仿佛已经尘封许久的记忆,又将它们从已死的泥土中挖掘出来重见天日。 她略去了第一世的平静成婚,将第二世与赵元沾的往来也一语略过,只从上元夜雪夜遇难,自己被云玖搭救开始详细讲起,她回忆着自己见到王河山、小蟹、赵元沾、甚至地下那神秘的‘尊主’,她的声音带着些许迟滞,尽力不落下任何一个有可能帮助的小细节。 云玖听到她雪夜遇险时开始蹙眉,但保持着克制沉默,听到她归家昏迷醒来后见到王河山前来,却被黑衣人所杀时,他的眼神逐渐专注,他安静的聆听何令儿身陷牢狱的日子,赵元沾与小蟹几次前来,对她提起那些半真半假,却又信息满满的言语。当何令儿讲到使者被杀,自己被囚,何家与顾西阙被指证勾结外邦,受牵累全族被诛这一段时,云玖久久凝视着夜色虚空,他的面色沉静如水,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微微颤动,思绪似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坦诚,看似简单,实则最为艰难,脆弱而珍稀。 坦诚需要说话者触摸这个世界,安抚自己,需要强迫自己袒露心扉,同时能够理解和克服可能不为人所信的恐惧,直面自己情不自禁的偏向,甚至竖起尖刺,懂得抵御扑面而来的怀疑和恶意。 何令儿咬紧牙关,尽量将事情讲述的清晰流畅,她终于讲到了三月初三那一日的浩劫。 她说自己见到赵元沾一死,心神激荡之下,一个长久大梦便终于醒来,之后便是这一世了。 云玖能相信她毫无根据的胡话么? 她口干舌燥,忐忑不安,双手微微颤抖。 她这时候才惊觉过来,自刚才她失足掉下楼去,云玖把她自空中提溜上来,她就一直蜷在云玖怀里,还一直死死拉着他,只怕他走。 她看着云玖眉眼在月光下如画般俊朗,不禁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她是不是该把手松开?云玖说会帮自己,他这时候应该再也不会突然离开了? 云玖却突然贴近了她,一只温热而骨节分明的手抚到何令儿耳边,帮她挽起一缕散落的青丝。 她正在愣神,听到云玖声音似乎不像刚才一样冰冷了,而是多了一丝温度,他的声音自她头上面闷闷传过来:“坐下。” 何令儿立刻依言坐下,云玖也坐在她身边,俯身去看她的腿。 何令儿立刻明白……她摇头道:“没有,不是真的。” 云玖坐直身子,恢复了淡淡的语声:“你这个梦,竟然如此真切?” “是。”何令儿老实点头,“栩栩如生,身临其境,一切都和真的毫无区别。” 云玖思忖着,那双如墨的眸子凝视着她,神情凝重:“我也相信,你这个梦境是真的。” “你——你相信我?”何令儿惊愕地问道,不敢置信。 “嗯。” 云玖沉吟道:“我自然信你,毕竟我是黑无常这种秘密,可没有多少人知道。” 何令儿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哼!当时夜色太黑,周围又一个人都没有,我自然害怕。” 云玖在她身旁换了个舒服姿势坐好,恢复了正经神色:“我相信你,是因为你说的这件惊世骇俗的绝大阴谋,我倒是也略知一二,与你的描述颇为吻合。” 在何令儿惊骇睁大眼睛的注视下,云玖缓缓道来。 “先说你何府之事。” “你所说不错,真正图谋陷害你何府的,必定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组织,据我所知,‘他们’和北宸国有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联系,甚至你见过的那个为首的黑衣杀手——他多半就是北宸人。” 何令儿忍不住惊呼出声:“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与他交过手。” “我之前也曾在追查其他事时,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循着线索,我当时寻到了他们在城郊的一个秘密据点。” “在那里,我听到他们用北宸语交谈,觉得此事内情深重。” “可惜,他们竟在那据点外布了暗哨,我靠近时露了踪迹,那个为首的杀手和我交手了两招,其他杀手为了保守秘密,选择了自尽。和小蟹一样。” 云玖的话语让何令儿如遭雷击,她一时语塞,随后有些恼怒地推了云玖一下:“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云玖嘴角一勾,摊开双手无奈道。 “我只不过同你去救了一趟王司使,也没让你出力,你就丢了半条命,我带出去的人受伤了,说出去实在太有损我的侠义名声,我还得费内力救你,还得夜闯皇宫,还得秘库盗宝,还得看你爹的脸色。你这样的脆皮同伴,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再说,咱们去司使府之前,我也不知道你惹上的是这伙人啊。” 何令儿脸上微红,喃喃呸了一声,突然发觉了自己在这件事里,确实是一条后腿。 云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其实我来京城的初衷,也与这件事有关。” “之前,我在西洲大漠抓到一个北宸探子,他身上有一封密信,提到要陷害朝中要员的事情。原本我以为是你父亲要陷害顾西阙,没想到竟然是同时陷害他们二人。” 何令儿瞪大眼睛看着他,心中起起落落,忽喜忽忧,轻声问:“现在你相信我父亲也是被陷害的了?” 云玖笑道:“嗯,是啊。有个原因太过有力,实在让我不得不信。” “什么?” “他要是真与此事有涉,和‘他们’勾结,怎么能放任自己唯一的女儿中毒昏迷等死呢?我当时观察,无论其他事情上如何,但你父亲……他确是对你不错。” 何令儿顿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自己所说的梦境虽是虚无缥缈,但云玖亲眼所见,小蟹是‘他们’的暗桩,而自己父亲手上并没有解药,那解药分明是赵元沾亲手送来的。这三件事联系起来,便验证了自己所说的话。 她兴奋道:“正是,赵元沾才是与‘他们’背后勾连的人!” 第107章 第三世 参商殿现 云玖点点头,突然向她抛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查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你父亲或者你身边最最亲近之人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你会怎么做?” 云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箭矢,直射何令儿的心脏。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直在原地。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 何令儿之所以如此坚定地追寻真相,是因为她深爱着何府,她无法接受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因此她从未想过,如果她以为的敌人,竟然是自己身边最亲近之人…… 她迟迟不答,‘不可能’三个字就在她的唇边,但是她说不出口。 她曾经以为的真相,或许下一刻就被推翻,她曾心心念念的平顺坦途,已经被证明是条荆棘绝路。 思忖良久,何令儿终于缓缓吐一口气,侧首直视着云玖灿若寒星的眼睛,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曾回答过我父亲,我究竟想要什么。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念既起,千山无阻。我需要的东西,就是一个真相。” “即使那会让我痛苦,我也要知道。” 云玖脸上神色未变,但她看到他眼睛里分明透出一抹笑意,眼眸深处有波涛翻涌。 云玖轻描淡写道:“你大概是可以放心了。我在你家书房内,倒是确实找到了你父亲通寇的书信。” 何令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不过以我看来,多半是有人伪造的。那书信放在一本《礼记》的夹层之中,这书涉及各种礼数传统,形制久远,想来你父亲也不会经常翻阅,我仔细察看过,字迹虽与你父亲一模一样,但恰恰是因为太过一致了,却不由让人起疑,哪有人写这种密信会用自己原本的字迹,还语气自然,毫不掩饰的?以你父亲当年一举金榜折桂,多年文官领袖的才华而论,他若是不会写两种不相干的笔体,我才觉得奇怪呢。原信我没有移动,还放在原处,你回去……” 他笑了笑:“如果你父亲要责难你,你就正好告诉他,也让他尝尝这担惊受怕的滋味。” 何令儿已经惊怔到张开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她终于知道了! 知道了上一世自己没有见过的证据!居然在这一世,是云玖帮她找到了! 但是,如果上一世那证据放在这么明显之处,云玖能怀疑,难道圣上不会怀疑?怎会天威震怒,几日间就将一国宰辅全族下狱? 何令儿其实心中早有猜疑,上一世估计那书信并不是放在书房里,而多半……多半是赵元沾借着送她各种礼物玩意的由头,藏匿其中,让宫中人搜出来时觉得她也和父亲沆瀣一气,参与其中。 而这一世,因为自己与赵元沾刻意疏远,对方无机可乘,多半才只能找机会放进了书房。 她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的痛悔像巨兽般撕裂出一道道伤口,是她,是她上一世识人不明,一心护他,才害了自己全家!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云玖突然开口,音色舒缓低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转移了话题。 “我那时寻到城郊小屋时,虽然他们布防缜密,并未留下什么证据,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他们似乎属于一个名为‘参商殿’的组织。” “参商殿……”何令儿喃喃重复道。 “是,想来起名应是和星宿有关,你说的那什么‘尊主’,多半便是这个组织的首脑人物。” ‘参商殿’,‘尊主’……何令儿死死咬着嘴唇,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云玖耐心待她情绪平静了些,又在万千事儿中拣起了一个新的线头。 “另外,你说的第二件案子,那名延州使者一事——” 这件案子,何令儿却未曾亲眼见到。 她只是从小蟹那里听说,延州顾节度使派了一名使者入京述职,带了书信,应当是正月初到京,住在城西驿馆中。 然而,这名使者竟然在上元夜那晚,身处驿馆之中,还被人杀害。 而那杀人者被人目睹——正是何令儿本人! 其他的例如那使者是谁,什么模样,她却一概不知。现在听云玖提起这件事,她今夜翻腾起伏的心情又一次掀起惊涛骇浪。难道这件事他也有线索?她瞪大了眼睛凑近去。 夜风吹拂,月光清淡如银,四周静谧无声,远处的城墙与山峦在月光下绵延起伏,如同一条沉睡的长龙。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天地间,高楼上,只有他们两个身影并肩而坐,毫无间隙,两人身形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画卷。 云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说的这使者,名叫薛不凡。” 云玖竟然认识那延州使者?! 这消息让何令儿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位使者,本是西域诸国间的知名胡商,往来高昌、于阗、龟兹等地,经验丰富。后来他投到延州节度使顾西阙的麾下,当了个军中幕僚。薛不凡为人倨傲,性情狡诈,又极好酒色,得罪过的人比这京城中入夜的灯笼还要多,他被人杀死,那倒是实在太正常不过。” 云玖脸上神色莫测:“但在京城内驿馆动手杀他,却十分不寻常。” “薛不凡此人狡猾如狐,对自己的安危防范密不透风。能够杀他的人肯定非寻常之辈。你说他此次进京是为了秘密汇报北宸之事。如果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意外身亡,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 云玖声音如冷泉般清冽,不含一丝情感,平静无波,只是冷静分析。 “对方精心策划了这起谋杀案,他们派出了刺客,甚至还找来了证人。” “首先,他们先将杀人嫌疑一顶大帽子扣到你头上。再借他之死,散布谣言说密信被盗,那当然要下手杀人抢信的必定是与北宸勾结之人,如此一来,便将你整个何府拉下了水。” “再者说,薛不凡他为何要借着正常进京述职的由头上京密告?而不是向顾节度使求了特令,专程进京?这么一来,密信失踪不知内容,皇上自然疑心薛不凡这事是背着顾节度使偷偷做的,这么一来,顾节度使也深陷嫌疑旋涡,再辩白也无力回天。” “一封莫须有的密信,一个使者之死,牵扯进两位朝堂重臣,当真是好手段,好计谋啊!” 何令儿觉得云玖的分析有些快,她几乎跟不上他的思路。她心中不禁疑惑,他是否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她仔细想一想,疑问道:“就像你说的,他为什么不专程进京呢?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上京密告顾西阙来的?” “你的梦中,可曾真的见过那密信?” “不曾。” 突然间,像是闪电划破黑暗,何令儿脑中灵光一闪,她惊叫起来。 “可能……可能根本就没有那封密信?” 云玖点点头,笑道:“你倒聪明,我看你颇有些破案的天赋。” 第108章 第三世 口嫌体直 何令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脑中却如飞轮般转动。 她重重点头:“这就对了!” “我也曾隐隐觉得奇怪,他人既然都进了京,要面见圣上,有什么事情,明明可以直接禀报,还要写信干什么!如果谁真的身上带了这种信,那才真是自己取死之道!既显得太过刻意,又容易遗失,还怀璧其罪,招来无数祸患。原来……原来这根本就是放出来的谣言,但因为薛不凡一死,所有人就都深信不疑。” 人死了,当然会想,是有人为了来偷东西。 谁能想到,凶手反其道而行,是为了掩饰,其实本没有那东西。 心中霹雳般烟花炸到硝烟遍地,何令儿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感谢有个同伴,能排解她的恐惧和疑虑,缓和她的急迫和惶茫,点拨她的疑问与关隘。 她这件事牵丝绊藤,颇为复杂,云玖却迅速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线头,甚至还找到了参商殿的线索。这人浪荡不羁只是外表,内里却暗存丘壑,聪明绝顶。 她心中感叹,望着云玖道:“有你在,真好。” 云玖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若是个蠢人,我才不愿帮你。是你自己努力走到今日,我才助你一臂之力的,最终结局如何,还需你自己去寻。” 这个人真的是……何令儿已习惯了他说话方式,还写在了自己的各世见闻录上。 云玖正色总结道:“咱们来理一理目前已知的线索。其一,有一个暗党组织‘参商殿’,首脑叫尊主,具体模样不知。此外,还有一个功夫奇高的北宸杀手,身材瘦高,还有已死的小蟹。另外杀手数量不详,不过依他们的图谋来看,肯定规模不小。” 何令儿听到这里,不禁懊悔:“我要是出门去看一眼那尊主的模样就好了。” 云玖冷冷白她一眼:“那你的梦多半会醒的早一些。” 何令儿讪讪地,她也明白,自己能在第二世勉强活到三月初三,已属万幸。 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那凶手也是女的,会不会和我很像?” 云玖思索片刻:“也有可能是易容,但……此事有些奇怪,驿馆门房与内侍官在深夜之中,怎会如此确认无疑?” “不知道……”何令儿想着这件事,不禁毛骨悚然,“可能只有等到那薛使者来了,去驿馆调查,才能找到答案。” 云玖沉思着继续道:“其二,这个组织主要意图将你何府和顾节度两家抄家灭族,身败名裂。至于王河山,他们似乎只是想随时杀了他,又或是将他掌控在参商殿的势力下。另外的薛不凡被杀一事,应该不是针对他本人,他的死只是一个楔子,一个发动阴谋的楔子。” 何令儿赞同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云玖接下来的话却似乎有些迟滞,他看何令儿一眼,似是不好出口。 “其三嘛……那位陈留王赵元沾,若是与‘他们’沆瀣一气联手做下这阴谋的人,在上元夜亲身将你骗出城去,要颠覆你们何氏一族,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说他要假那组织拉拢党羽,除去障碍,你父亲又碍不到他的事,甚至如果你们联姻,反而能成为他的助力,他为什么宁可选择与那参商殿联手,却不……他那日来送药救你,我看他对你……” “不要再说了!”何令儿再也听不下去,又羞又恼,打断了他。 “那人心机深沉,道貌岸然,谁知道他送我药是什么居心,反正我小心防备就是了。” 一些问题她早已反复思量过,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她不愿再去想。 “好。” 云玖眼光在何令儿脸上淡淡扫过,“我本想建议你去与那人虚与委蛇一番,套取些消息出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王河山已死,小蟹已死,薛不凡可能知道的并不多……” “我不去!”何令儿愤然拒绝,这是她难得的一点固执。 “既然如此,那只有个笨办法了,你回去取了书信,让你父亲赶紧进宫呈给皇上,自陈利害,洗脱嫌疑,其他的,便只能见招拆招了。” 这是纯取守势的办法,何令儿默然片刻后点了点头。 云玖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参商殿规模宏大,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成事的,但凡部众一多,良莠不齐,就算防备得再好,也总会露出踪迹。再说那地下巢穴,也可以想法子查一查。” 何令儿早已部署相府府兵暗中去打探,可无论怎么努力寻找,那地下监牢就如轻烟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没能得到一点线索。 可想而知,既然组织如此严密,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找到,她甚至连那场所是否在京城内都不确定,但今夜已是极大的进展。 她抬头粲然一笑:“正是,事在人为,既然他们确实存在,咱们总能查出来。” 一夜详谈,终于梳理清晰,无论前路如何艰难,至少眼下两人心下一阵轻松。 何令儿回想,如果不是几度重生,自己怎么能灵窍通透,有个揭露阴谋命运翻盘的机会,更有云玖这个敏锐无双的同伴相助,实在是上天垂怜,不禁一笑。 “你在京城内假扮浪荡子,后来又当飞贼,真的是为了查案么?我怎么觉得,你倒是潇洒快活,享受得很呢。” “说到潇洒快活,我可比不上有些千金小姐,又喝酒,又赌钱,还差点捡了个枢密使的便宜儿媳妇当当,这才叫风流肆意。” 云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说起神神秘秘,做事超乎常理来,两人倒是旗鼓相当,谁也不遑多让。 经历了深夜赌局,刀兵相向,又在赌坊楼顶上喁喁夜话,一夜京城风起云涌,不知不觉,天边已微见鱼肚白,光色熹微。 京城喧嚣并无夜禁,黎明时分,为生活奔波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新鲜的蔬菜,满载出门的商贩,各家屋顶上热气腾腾的烟雾,共同描绘出一幅繁忙的早市画卷。 何令儿望着这充满生机的人间烟火,内心涌动着无法言喻的情感。 她尚在人间,她心系的人也安然无恙,这便是她此刻最深的满足。 她有许多话想对云玖说,她想问他进宫盗药,他有没有受伤;又想说自己惦念救命恩人拼命寻他,简直合情合理,投桃报李,他不要有什么误会;她还想说,自己凭一句话看出她父亲有事瞒着她,设计圈套套他的话,那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她还想说易小丙不错,看来她资助福寿坊没有资助错,以后云玖还可以教他些功夫…… 这一世,她深感责任重大,难题如山,曾经的生活与现在相去甚远,如今她只能依靠自己在这未知的世界中摸索前行。 然而今天,她的心境却与往常不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弥漫在心头。 虽然前方的道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在这漫漫长路上,她不再孤单。 何令儿星眸微阖,掩着口打了个呵欠。 云玖有些僵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看来我们同行的时间要长一些了,但是……等这件事情一了,咱们还是各走各路,我还是要离开京城的。” 何令儿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什么,是云玖和何晟之间的恩怨。 但下次再说。 她看着云玖刻意回避的眼神,心中暗笑一下,淡淡道:“哦,好。” “不过咱们现在总是朋友了,我得先请你帮我一个忙。” 云玖没有说话。 何令儿笑道:“你看,这会天色都要亮了,如果我现在回府去敲门,老黄一定要闹起来的,惊动了人总是不好。不如请你送我回府,我知道这对你的功夫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晨曦微光中,何令儿是被云玖挟在胳膊底下带回相府,扔到她屋内那张红木榻上的。 她虽然心里咒骂了云玖千百次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当他的黑衣身影从窗口消失后,她仍是忍不住在榻上滚来滚去,把绣被盖住了头,压抑不住的笑声,几乎要把她肚子震破。 第109章 第三世 窟窿名声 何令儿回府之后,毫无意外被先禁闭了三天。 她这三天倒也悠然自得,没有半分急迫。 悠悠然读书,作画,将自己屋内各色典籍整理了一遍,甚至还将库房中她那具许久未碰的‘疏月孤桐’琴取出来重新理了弦,却发现弦柱下两道裂纹,当下斥责了婢女,让去最好的琴行刷油养护,务必弄好。 她心中明白,外面的世界肯定已因她而风起云涌,京城内的府兵被随意调动,这无疑触动了皇家的敏感神经。 杨克这一番破釜沉舟,终是把他自己也淹没了顶,但也牵累了别人,只不知父亲如何应对。 何令儿这时才明白,云玖那句‘如果你父亲要责难你,你就正好告诉他’中的深意。 谁料三日过去,清漪园中迎来的第一位访者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路哭声自院中微末而起,到屋内时已是震天。 何令儿还正斜倚在榻上翻着一本书,林夫人便帕子掩面冲了进来,嚎了一声‘女儿啊,我那不争气的女儿!’便哭倒了过去。 何令儿赶忙扶起她来,林夫人此时再也不是跟她讲端庄风度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如面团一般揉搓不停。 “我这是做下了什么孽啊!” 林夫人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不时用绢子搌抹眼泪。 “从前何等省心乖巧,自这大半年来,先是魔障了说些不着调的话,又硬要去与那武将结交,招惹了刺客,哎唷唷,身体还没养好,这次你倒出息了,直接带了府兵要去围杀杨枢密家的公子。我看真该把你送去郊外庄子上,让你收收心,少在京中惹事生非。” 何令儿乖巧地在侧面绣樽上坐好聆听教诲,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是听到“去围杀枢密公子”时,忍不住唇角露了一丝笑意,赶忙垂下头去。 林夫人虽泪眼朦胧,却隐约看见她的表情,当下便一指头带着绢子戳了过来。 “哎唷唷,说你你还不服气么?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几时识得了那地下赌坊这般龌龊污浊的地方!你若不往那种地界跑着招蜂引蝶,怎么会遇上那京城里的灾星?要我说,那杨衙内如果真想娶你,也不失为一桩门当户对好亲事,早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在我眼前碍眼!” 何令儿知道林夫人面上虽柔婉娴淑,实际则是疾风烈火一般的性子,这话说出来除了表示对何令儿的不满谴责外,并无实际意义,听过当耳旁风就好。 但若是太久不应和她一两句,只怕她要更加上火。 她柔柔道:“此事犯了天威,纵然圣上不明着降罪,杨枢密为保自身,洗脱调兵的嫌疑,也定然要把这位杨衙内狠狠打一顿杀威棒,驱逐出京避几年风声的,只怕将来家业也没得份,母亲不要拿他说笑。” 这句话倒戳到了林夫人的心窝子,她当即披肝沥胆更哭得厉害。 “原来你还有些心数啊,那你为什么又去招惹那不着调的纨绔,把自己名声放在泥里踩?” 想起陈留王,林夫人的泪水更是汹涌而出。 那个平凡的上午,她的悲伤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她看着何令儿,那个曾经被她悉心教养,被寄予厚望的女儿,如今成了满汴京的笑柄。 “我自然也知道,杨家那小子配不上你。但陈留王人品贵重,性情,相貌,才华,样样出色,又对你情意诚挚,有救命的恩情,你总不会看不上了!本来绝好的一门亲事,你却突然搞什么事!你可知满城的流言蜚语,都直接管你叫不省油的灯了,我们父母,呸,也没有什么好话!” “我一直处处小心,时时提醒,叫你该留意礼数,谨言慎行,最好不出闺阁的门,更别说去与那些泥腿子瞎胡混,也不知道是谁将你带坏了!是不是玉翘那小妮子?我看她便是个不安分的,等我亲自审她,打一顿问问。” “原本以你的品貌,再加上我亲自的从小教养,又有你父亲为你保驾护航,进宫做王妃也非难事。可如今,你却自毁前程,我怎能不心痛!眼看着你这名声一天天的坏了,唉!一个好端端的王府贵婿,就这样活生生被你弄丢了,为娘我是替你心里难受呀!呜……” “现下别说皇子们未必敢娶你,就算是品级相当的官宦子弟。恐怕听到你的名字,也要退避三舍。那些平常往来的贵妇夫人,这些天我都不敢见,呜呜……” “为娘我悉心教养你这许多年,从未想到一朝,竟然被你自己亲手毁了。实在是……呜呜呜!” 林夫人头顶上整片天都塌了,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絮絮叨叨一路哭一路说,埋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终于她说累了,见何令儿一副乖巧听训模样,怨气稍微散了些,呆愣愣低声自语:“你这半年来竟是得了失心疯,是不是该找个大师进来开开光,做做法……” 何令儿也知道,这世间确是不公,男女之间,若有了这等桃花风流的传闻,那对女子而来的风言风语舆论恶浪,比之加诸在男子身上的,要多得多。 就好比如今,明明是杨克那纨绔恶少见色起意,纠缠自己,但赌坊对峙一事流传出去,对他也只是加持了一件风流韵事而已,他本就声名狼藉,如今能与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说不定反倒引以为荣。 而对她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众目睽睽下看得清楚,她多日流连赌坊,见了个纨绔公子,不但不赶紧回避,反而还迎上去与他言语往来,同桌共赌,这本就是她不守闺训有伤风化的铁证,何况后来她还与另一黑衣男子行止亲密,深夜共同离去。 她这名声,那已经不是破烂衣袍上的零星窟窿,那简直就是张渔网啊,除了窟窿没别的了! 其实,对于这一世的何令儿来说,这本来就是她计划内的,名声又算什么,能安然度过这一年才是要紧事。 第110章 第三世 证据在手 看着林夫人忧愁的样子,何令儿只好竭力将原本轻松的心情掩饰,语气中刻意染上几分悔恨自责。 “好了阿娘,若真是这样,皇室不要我,也就算了。女儿也不想这么早嫁人,不嫁又如何?大不了头发一剃做姑子去,还落个清净。” 林夫人一掌啪的拍在桌案上,霍然站起。 “你怎能这样想!我这些年教你的为人妻母,当家理事的正道,你怎么半句也没听进去!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家,不好好筹谋找个郎君,反而乱说什么做姑子的混话!我看你当真是疯了。” 当时世风虽还没有到三从四德的苛刻地步,但以林夫人从小教养,若让女子一辈子不嫁人,那她可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 何令儿发现,自己恐怕触了阿娘的逆鳞。 她想一想安慰道:“阿娘,你且不要太过担心,这种事情就像风中落叶一样,不过在人们口中传上一阵,飘散了也就过去了,等到雪落覆盖,落叶成泥,到明年春天又长出新的叶子来,那时候,人们自然也有新的口舌传闻去嚼,哪还会记得咱们家这点事情?只要父亲还是首辅,你还怕女儿嫁不出去吗?” 林夫人擦擦眼泪,平静下来,倒觉得女儿这几句话说的还算入情入理,又转了心思,开始筹谋。 “哎,我想你有此一事,皇家的门槛是摸不到了,我平下心来想,前些日子你父亲说的那个举子,倒也不错。” “据说他文章写得好,甚得圣上青眼,还在宫内召见过他几次。他应对得宜,言谈雅致。大家都很是喜欢,只怕明年中了举之后,便要宣进翰林院随侍去,正是前途无量。依我看,要不咱家先下手为强,定了这门亲事?趁他现在尚未参加春闱,没有品阶,想来也不敢嫌弃你的名声,反倒感激我们,待将来若是入仕,再让你父亲多照应些,他自然敬着你,不敢说三道四,这倒也是一门好亲事。” 何令儿觉得阿娘什么事都想得忒简单,谁知道那人什么性情品性,往往才子都有几分傲气,只怕听了她的事便要觉得她不够贤良淑德,生怕染了他们清名。 但是她也不反驳,只柔柔点了下头。 “阿娘莫要着急,女儿不想离开家,还要多侍奉你们两年。” 林夫人说了几句,又招过玉翘玉爻来,絮絮盘问,恐吓斥骂,直到中午还不见收场。 突然间院门口起了阵骚动,何令儿远远看着,进来两名相府内卫,向门口守门的丫鬟传达了,丫鬟便进来道:“小姐,府君请你过去书房说话。” 何令儿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她送了阿娘出去,自己整理衣裙,穿了件素文月白丝衫,端庄大方,随便点一二钗环,素净着脸朝书房去。 进了书房,她一眼便见何晟本就清癯瘦削一张脸拉得更长,面皮绷的硬紧如铁板,端正坐在太师椅当中,也不看她。 她心中叹了口气,莲步进门,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叫一声‘父亲’,回身将门关上。 何晟哼了一声:“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你做出这等事来,今天还有脸来叫我一声父亲吗?” 何令儿语声和缓:“您此时刚刚回府,想是还未用膳,是否传了来进一点?” 她本是一番好意,一会儿说话只怕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劝何晟不要伤了身体。何晟听了她这话,却是火上浇油。 “被你气都要气死了,还吃什么饭!要不是为了你,也不致饿到此时。” 何令儿点头:“您在宫内留到此时,想必是散朝之后,圣上找您和杨枢密私下说话,将此事终于决断了?那杨衙内,想必已经不在京中了?” 何晟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儿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自从上次她设套‘圣药失窃,宫中秘访’一事后,他对这个膝下的娇养女儿十分看重。但这次的事,实在是太出格了……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京中都震了三震,她竟然还一副淡淡没事人的样子! 被何令儿一句话说中,何晟也不否认,叹息一声。 “不错,前几日三司,御前军,宫中审刑院,都为你这一事暗流涌动,有趁机参杨嘉平日里过错的,有想趁此机会先重惩杨克,伤了杨嘉元气的,还有与我不睦,参我教女无方的。今日退朝后,官家便宣了我与杨枢密去。” “杨嘉先自行惩处了?”何令儿又问。 “是……杨嘉已是知天命之年,为此事几日间,头发已近全白,今日甚至自己背了荆条进的宫。他说已将那杨克重重责打了三十脊杖,鞭笞了一身的伤,逐出京师去兖州别院软禁了,连侍妾也不准带一个,三年内不准他回京。杨嘉又主动要求将府上的府兵削减一半,交还御前司,也算是变相的自降了品级。圣上本来要拿杨克立惩的,见他这般,却不好再说了。” “圣上又问你是否受了惊吓,还有那传说中的黑衣高手,是否确有其人?我只好搪塞说,那只是咱们府里的内卫,去救你的,功夫也没有传说的那般高。唉……为了你的名声,我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认下此事,招惹圣上疑窦,为了保你,这次何府牺牲可是不小。” 何令儿一听便明白了,重臣府中养了这样的高手,今日救人,明天就可能当刺客,怎能不惹人疑心?但如果说那人是不知哪里来的外男,众目睽睽之下,将何令儿带走,何令儿的清白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两害相权,父亲还是保了自己,何令儿心中一暖。 “哼!圣上虽是慰问,其实人人心中明白,这次的事,还不是因你冶游惹事挑起的头?我当场也请了罪,承认教女无方,承诺定会将你好好管教,这才勉强将此事揭了过去。今后三个月,你千万不能再出相府的大门,给我好好的闭关读书,听到没有?” 圣上两端惩处,此次定然也给了何晟些颜色,何令儿可想而知。 至于那杨克,这一世何令儿诸事烦心,腾不出手来亲自惩处他,听说他遭了重罚,倒也罢了。 但是听到父亲说要将自己禁足三个月,这她可忍不了,如今她一刻千金,岂能有这么多的时间浪费? 何令儿施施然端正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上次与你说,那赵元沾阴谋颠覆我阖府之事,你可查了?” 第111章 第三世 终见信笺 这事一提,何晟更加恚怒。 “你这女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胡言!我听了你的鬼话,留心观察了几次,设言探问。陈留王不但神情言语没有一丝异状,反而让他以为我对他甚是亲近,如今还时不时主动与我问几句你的情况,倒显得是我攀附他一般。谁知你竟闹出这种事来,我看这次之后,陈留王只怕是不会再登我何府的门了。” 何晟叹一口气。 “父亲言之过早,那赵元沾狼子野心,我如果不是有极充足的证据。又怎会告诉你?” 在何晟的怒火中,何令儿平静地阐述着,语声坚定,态度沉稳。 她知道,今夜已到了该将事情真相揭开,做个小结的时候了。 “父亲,此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前段日子,我去接触王司使,这次又深夜去那赌坊,其实都是为了访求‘他们’意图颠覆我何府的证据,幸亏有那位黑衣人的帮助,如今,这铁证,我已经找到了。” 何晟不屑冷笑:“你说的这是什么痴话?原来你去赌坊与那黑衣男子勾勾搭搭,还是替我何府着想了?你说有证据,证据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令儿径直走向卷天籍海,万签在架的一排排书架之后,上下检索。 她已对这书房甚为熟悉,不一时,便从万千浩繁卷帙中找到了一本古旧微微发黄的《礼记》,拿出来放到何晟面前。 何晟疑惑地望着她,怒气未消:“就这个?我看你确实需要好好读一读这本书,学习一下先贤礼法,祖宗规矩!” 何令儿轻轻抚摸着那本古旧的书籍,上一世的恩怨情仇,颠沛流离,那些经历从她眼前一一重现,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书举起,对着窗纸透过来的微弱日光,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一页页仔细辨别,当翻到中间时,她发现两页纸仿佛粘连在一起,其中似乎藏着什么。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搓了搓,果然发现其中暗藏玄机,再细细端详,她原本以为是一页的书,竟然是两页极薄的绢纸粘合而成。 她取下一根发簪,用尖细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挑开书页,从其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似乎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何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完成这一切,惊得合不拢嘴。心中的惊惶与恐惧不断涌现,他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何令儿冷笑一声:“有人想栽赃嫁祸给我何家,这是他们设下的谋逆恶证。”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中的文字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惊惧与震撼,其实并不亚于何晟。 何晟的手抖索着接过信函,他的眼神定格在纸上,仿佛被那每一个字所吸引。那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千斤重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品宰辅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晟为主咨事。主交托之事,臣夙夜匪懈,终有所得,窃照此次城内布防各军与数,已详绘就隐于书中,待特使咨呈,以助主平靖,京中疾苦,只待主至。另有东楼兄亦在暗中相协,事俟不日可图。此文情由务勿使知,望切敬呈。” 何令儿淡淡道:“这封信能被查出来,还要多亏了云玖帮助。” 何晟脸色苍白如雪,双手的颤抖如秋日落叶。他的眼神空洞而呆滞,仿佛被抽离了灵魂。 他的目光随着字迹缓缓移动,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入他的心。读完最后一个字后,他的手抖动得如同风中的烛火,那张薄薄的绢纸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何令儿担忧他会不小心毁掉这重要的证物,赶紧拿过信纸妥善放好,扶他坐下。她走到门口,吩咐侍卫道:“立刻去取一盅清心安神汤来,要快!” 她回到何晟身边,轻抚他的胸口。过了许久,何晟“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脸色依然苍白如纸,但眼神中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他望向桌上的信,突然激动地问道:“他说城防图藏在书中,在哪里?” 夜幕降临,宰辅府的书房内,弥漫着沉重的沉默。 昏黄灯光映照,满屋古籍如海,何令儿与何晟两人默默相对,书房门户紧闭,只有他们两人沉浸在卷帙浩繁,浩瀚无垠的书海中。 他们顾不得宰辅的尊严、千金的礼数,挽起长袖,卷起衣摆,一本本、一页页地翻看。他们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身体疲惫,不敢有丝毫马虎。每一页都不敢错过。 两人很少交谈,只是默默搬动着书册。书房中书架越来越空,而验看过的书籍却越堆越高。夜深了,抬头望去,书房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仿佛化作一片无底的深渊。两人又继续埋头苦干,直到手臂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眼前白纸上每个字迹都在微微颤动。 终于,天边开始泛白,鸡鸣声隐隐传来。 “找到了!”何晟欣喜地喊道。 他手中高高举起的是一本《石氏星经》。 何令儿奔过来,两人一起注目看去,“黄道规牵牛初直斗二十度,去极有百十五度,于赤道二十一度……”。 书页上细小的字迹行间,果然有些异样的灰影,是里面的字迹隐隐透出。 何晟更不迟疑,依样学样取过何令儿放在案上那枚发簪,将书页挑开,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绢纸来,他们凑近灯下仔细观瞧。 何令儿看着图纸展开的内容,上面四四方方,画了内外城墙,各处城门,圈圈点点各处又标了不同记号,又有数字,她不通测绘堪舆之学,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见何晟看着图纸,眉头越皱越深,中间三条纹路深刻,她问:“如今我们该怎么办?要将这图与密信呈报给圣上,让他们暗中访查吗?” 何晟面容上忧色愈盛,终于长长叹了一声,道:“奸人,奸人作祟啊。” 何令儿疑惑地端详着这幅图,皱着眉头问道:“这图有什么不对吗?” 第112章 第三世 想不起来 何晟的脸上肌肉扭曲,显然内心正在经历极大的挣扎。 似是愤怒已极,又似是在回忆沉思,他缓缓开口。 “这图,正是今年京都的军备布防图,各处驻守的兵力都在上面。” “今年?” 何令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不错。皇家京师的城防,每年均有些微调动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体现在图纸上的暗记。正因如此,每年的防兵布查都是在兵部原图纸上修改而成,而每个人能够拿到的图纸。也有一些区别,然而这张图纸……” 何晟眉头深锁,双手无力垂下。 “正是我担任开春巡点时拿到的那张,上面的士兵布防,都是今年年初新调换的。” 何令儿蹙眉,事情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别人都碰不到这份城防军舆图吗?” “不,那也不尽然,只是他们竟然连这种细节都知道,他们……” 豆大的汗珠从何晟额头滚落,他眼中流露出惊恐神色。 “当时我只是巡点的主官,参与之人众多。此图是自兵部取来,他们自然有;共同参与调军布防的御前司,他们自然也有;还有当时与我一同巡点的各位同僚,像枢密使、礼部尚书、诸位仪郎大夫,这些人应当也是看过的。” 原来如此,这并非指向性唯一的铁证,只是对方做事,各处实在太过自如,令人心惊。 “你将这份城防军舆图带回相府后,放在了哪里?” “我多年来稳居宰辅之位,靠的便是谨慎守矩,这种机密之物,我从不会长期放在府中。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只将这份城防军舆图带回过书房两晚细细研究,之后便存放在了宫中外臣议事殿中,待年初巡点检阅一结束后,我便立即将一众文书归档贴封,交还给兵部收回处理。” 何令儿对这个流程仔细琢磨了一番,无奈地摊摊手。 “这么说来,能接触到这份军舆图的人其实不少。兵部的人,御前司的人,与你共同巡点的同僚,甚或是咱们府里的人,如果对你观察细密,临时起意在书房偷了去拓印一版,也是有可能的。乐观地想,此物即使现世,也不能指认定是父亲泄露的,悲观地想,我们要查此图的来路,和那背后主使,却是难上加难了。” 其实不能认定是何晟泄漏,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他们发现后,同样也无法推断找出藏在暗处的栽赃之人。 而对何府来说,并不需要每件事都是百分百确定,如果有十项证据,每一个都显示,此事大概是你所为,纯出自然…… 何晟听完了何令儿的分析,倒稍微安心了一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随即又想起之前的话题,惊疑道:“令儿,你不是说……这背后的主使,是陈留王么?” 何令儿沉默地摇摇头。 正如她与云玖分析的那样,陈留王似乎并不是幕后主使,至于与那‘尊主’之间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 上一世中,自己在相府中被劫走,囚于地下牢狱,而并非被直接送入王府,她隐隐感觉,可能是参商殿要拿捏赵元沾,才把自己带走。 这一世,自己在王司使府意外中毒,赵元沾有心相救,却也是第十日上才送来解药,若无云玖,自己只怕身子早已油尽灯枯支撑不住,这么看来,赵元沾与参商殿那尊主之间,也未必全然是赤诚相见的关系。 但是这许多话,她暂时还不想对何晟全盘托出。 她只简略道:“陈留王只怕也是他人手中棋子,并非幕后主使。” 皇权至高无上,而此事中居然皇子只是随风飘摇,受人摆布的落叶,背后主使该是何等样人? 何晟,这位手握重权的朝臣,此时面色如土,手中那封书信,仿佛重逾千斤。 “我一笔柳体也有几十年功力,他们竟能仿到乱真,实在厉害。” 何令儿满怀期待:“父亲,你日处机要重地,往来交游众多,曾经听过‘参商殿’这个名字吗?” 她的话语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何晟陷入深深思索,满面茫然,最终摇头。 何令儿目光中失望不可遏制。 她轻轻转头,向案上的《石氏星经》看去,那些星辰的名字像是古老的咒语,在她耳边浅吟低唱。紫微、天市、太微……星宫诸桓,二十八宿,仿佛正在冷冷地看着她,对她发出无声的嘲讽。 原来如此,她懂了! 参商殿,选择将密信放在这一本书中,正是最最嚣张的宣言。 你们究竟是谁,尊主又是什么人? 他隐身在无尽暗夜中,却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至少,至少她已经知道了那个暗中操控一切组织的名字! 看着何晟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晦暗灰败的面容,何令儿心中不禁一痛。 她温柔抚摸何晟的鬓角,试图安慰他。 “父亲,咱们至少已经提前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找到了书信,接下来,我们还有应对的余地。”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给予何晟一丝慰藉。 何晟木讷地点点头。 突然他转动浑浊眼睛,看向何令儿,眼中的疑虑与惶恐交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说那黑衣人……就是云玖?是他探出这些秘密的?他……他到底是……” 何晟又茫然摇头:“不,不会……不然他不会救你,是我惊弓之鸟了。” “真正敌人尚在暗处,他们既然手段如此通天,若是后面再有什么招数用出来,只怕到时候,咱们还需要云玖救命呢。”何令儿蹙了双眉,安抚何晟。 何令儿原本只是想化解云玖与何晟之间莫名的对峙,突然间她心中一动,试探道:“你怎么总是怀疑他,倒好像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深怕他上门来找你复仇一样。” “复仇……不,我只是看他不喜而已。” 何晟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困惑:“但我总觉得看他有几分眼熟,像我曾经见过的人……但我想不起来了。” 第113章 第三世 柳君彦真 自那日起,何晟深切地意识到,他已然败在了自家女儿的手下。 尽管他不明白,一个深闺中的少女,如何能洞悉那些连他这权臣都未曾觉察的暗涌。 但何晟清清楚楚知道一件事,雏凤清于老凤声,如今的何令儿,已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抵御世间的风雨,而不再是需要父母宠爱和保护的小女子。 禁足的命令早已是过眼云烟。现在的何令儿想去哪里,想做些什么,都无人敢于干涉。 甚至,何晟还私下授予了她紧急情况下调动府兵的令牌,以备不时之需。 何令儿过了几天自由快乐的日子,庭前的大棵木槿花树次第开放,香幽满室,令人入梦时都心旷神怡。 但何晟虽然明白,却有人并不明白。 这一日清晨,何令儿梳洗已毕,正琢磨着是否出府去转转,忽然一名府卫前来传话,说府君唤她去书房,有事交代,她便披了件家常半新不旧衣裳去了。 到了书房,她推门进去,如平常一般,唤一声:“父亲。” 却见何晟不在他惯常坐的那张太师椅上,正有些诧异,突然背后一声响动,门却紧紧关上了。 何令儿心中一跳,静息在原地站了一刻,屋内寂然无声,她正要回身去拍门,突然书架后有人咳了一声,她愣住。 书架后的人转了出来,萧疏轩竹,隽爽风姿,正是何令儿见过的那人。 他此际身上仍是那袭竹青衣袍,对着何令儿施然一礼,无奈一笑:“何小娘子,莫非也是听闻宰辅大人相邀而来的?” 这一句话,倒是把前因后果,无穷意思说尽。 何令儿苦笑:“原来如此。” 心里埋怨一句,这种把两人骗来关门的招数,也亏阿娘做得出来,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般。 上次与这人匆匆一面,他低了头,何令儿未曾看清他的面容。 此时与他近距离相对,她不禁心中暗叹:“果然龙章凤质,难怪父母择中了他。” 此人一身青衣简袍,乌黑如漆的青丝流泻身后,只用一根青玉簪别住,不事任何雕琢,却有天然压倒众生的姿容,清秀雅致,濯濯如春日柳,轩轩如朝霞举。 望着这人如玉般温润的风姿,何令儿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人温雅一笑:“早闻何家千金之名,还未正式拜会。在下姓柳,名彦真,字无妄。” 何令儿还礼:“见过无妄君,听府君向来称颂使君高才,今日得见,小女之幸。” 柳彦真淡淡苦笑道:“虽是有人运筹帷幄于后,但能得你一赞,在下今日来的,倒是也不冤枉。” 言语温文谦和,又无一般书生的腐气,何令儿倒是意外,她抬头看他道:“你知道?” “出门之际,便想到了。” 柳彦真对着何令儿深深一揖,是告罪的礼数。 “只是待见到你进门的那一刻,心中才能确认。” 难道他出门便知道不对? 何令儿疑惑看他一眼,见他仍是那副心如止水,超然物外的态度,好奇问:“你明知道有诈,为何还要来?” 柳彦真眨了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点头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尊师重道,乃立身之本,如今既然是师长见召,我自当义无反顾。” “可你明知道,叫你来的并非我父亲。” 何令儿被他弄糊涂了。 柳彦真微微一笑,仍是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笑容,缓缓道:“天地君亲师,我待恩师如何,待恩师的亲眷也是如何。来召我的人确是相府所出,这就够了。再者说,若是此事恩师并不知情,我将其揭破,只会徒然给恩师家宅带来不必要的纷扰,那诚然非我所愿。我孤身一人,无愧天地,来府上做客一趟,不会伤我害我,只是耗费一些时间精力,却能让恩师的亲眷之人心安,此诚为善。” 何令儿听得愕然,仔细想一想他说的,仿佛还真是这个道理。 她从未见过如此恬静淡泊,柔和似水滋养万物的处世态度,不禁对面前这个初见之人起了一丝好奇,又问道:“你说出门时便察觉了,是为什么?” “今日并非恩师休沐之期,我当然早知道他不在家中了。” 柳彦真晶莹璀璨的眸子中,带了一丝好笑的光,注视着她。 何令儿不禁莞尔,她近日来诸事繁忙,如此明显的迹象,她来之前竟然忽视了。 想到林夫人絮絮交代过那些关于面前人的话语,她知道林夫人是决心将她和面前这人撮合在一起,但她拼了命地糟践自己名声,只为了盼着赵元沾能够不再纠缠,她可不愿刚从一个牢笼跳出来,马上又给自己再上一道枷锁,虽然看着面前的柳彦真十分无辜,她也只能硬下心肠,先割席清楚。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清楚自己为何到此,我近日来的事情,估计你也听说了,我不守闺训,冶游好赌,那些都是真的。使君良才美质,人中龙凤,前程无可限量,堪得佳人淑女为配,令儿不敢高攀,使君这便请回罢,阿娘那边,我会去说清楚。” 听了她这一番直白拒绝,柳彦真神色依然温润,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令儿姑娘,你误会了。我今日前来,只是应恩师亲眷的邀请,守信前来而已。” “守信乃人立身之本。正如《论语》所言:‘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能来与你一晤,是在下的荣幸。但我所承诺的,并非婚姻之约,人生万事如滔滔江水由西而东,不可勉强,自有定数。今日之前,我与令儿姑娘素未谋面,又怎会以外力而定你我二人的终身之约?” 他神色淡然,带着坚定与抚慰人心的温润力量。 虽是与何令儿初次相见,说起婚姻之约这种话题来,却也处之泰然,和述说圣人之言时一样语调平缓,毫无二致。 “但是,你若自轻自贱,说自己冶游好赌,以自污来拒绝我,那却全无必要。” 他话题突地一转:“人之性灵,本应纯出自然,如促织心向暖阳,你若为暖阳,他人自然心向往之,你若为寒冰,他人也自然避之不及。人不可自轻自贱,亦不可志骄意满,而是应以诚待人,坦荡直道而行,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模样,能吸引到的,也自然是爱慕你本真模样的适合之人。” 第114章 第三世 跳窗跑路 在书房龙涎香悠远绵长的微醺氤氲中,何令儿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入了神。 对于情爱,她向来知之甚少,而柳彦真那如涓涓细流般的讲述论理,虽然带着些许书生的稚气,却让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她不由自主地倾诉出自己的真心想法。 “我不是自污,我只是现下不想提什么婚姻之约,又不知该怎么拒绝阿娘罢了。” 柳彦真了然微笑:“师母那边,我自会去说的。你莫要心中不安。” 他望向何令儿道:“令儿姑娘眉目轩朗,神采蕴藉,绝非沉迷浮华,迷途不知返程的糊涂人,外间传你夜夜笙歌流连赌坊,我想定然有误。” 何令儿讶然抬眸:“你还会看相?” “只是略通一二。” 何令儿本来不信这些,但最近发生的奇异之事太多,她心里也对前路隐隐畏惧,不知还有什么风雨等着她。听面前这个柳才子说话温润,才华如渊,旁征博引,而且不带一丝骄矜的伪态,她倒起了几分好奇,当下装作无心,像懵懂天真少女一般,问道:“那你看看,我将来如何?” 柳彦真恬然微笑,又对她作了一揖,道:“那便失礼了。” 何令儿点点头,行礼后柳彦真便不再回避,在她脸上逡巡打量。 他的目光如同春风拂面,温和而不失敏锐。何令儿倒也不觉得冒犯,但被一个男子如此长久的注视,总有些不自在,脸上渐渐有些热,不禁问道:“怎么了?” 柳彦真动容道:“奇怪。” 何令儿心中一紧,正欲追问,柳彦真却先开口了。 “令儿姑娘你天庭饱满,日月角全,本应在父母黄明有福,五岳俱正,骨格细腻,是富贵长寿之相,只是……” 何令儿惊道:“只是什么?” 柳彦真凝视她片刻,眉目间流露出深思之色,他俯身靠近,细看她的面容,随即意识到自己于礼不合,赶忙退后两步,歉然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何令儿嫣然,摆手安慰这过于守礼的书生:“无妨,是我请教你的,没有关系。” 柳彦真沉吟道:“只是你……额生乱纹,又命宫隐有青气萦绕,这却是……” 何令儿心中一颤,难道这一世的命运依旧无法改变吗? 她不禁脱口而出:“那是如何?” 她竟未意识到,自己今日第一次与柳彦真见面,语气却如此熟稔。 柳彦真斟酌着措辞,道:“若按明暗气象看,令儿姑娘你……近日来恐有一桩祸事,额生乱纹,乃是妨克椿萱之相……但命运变幻莫测,我观你骨格神秀,定有救应,你也不必担忧。” 背对着浩繁典籍,窗外微光斜照,柳彦真娓娓道来,温文尔雅,令人心折。 这位才华横溢的柳才子,说出话来,样样正中何令儿心中的隐忧,她强笑:“没想到你精研圣贤之道,还能海纳百川,对相术也颇有造诣。” 柳彦真淡然一笑:“也不过偶来娱情养性罢了,随口一提,令儿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还有吗?”何令儿继续追问。 柳彦真语声微滞,顿了顿,淡淡道:“夫宫开阔,桃花色明,必得贵婿。” 何令儿突然反应过来,如梦初醒,面前这人不仅是和她一见如故的大家才子,还是她爹娘给她精心择的未来夫婿。 他这句话一说,她才想起这事来,不禁闹了个红脸,侧开目光,扭身尴尬道:“他们怎么还不来开门?” 柳彦真静静地陪伴在她身旁,跟着她的步伐,在书山博架间缓缓行走,他的声音如同琴弦上滑过的风,轻柔而淡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又道神鬼之事,吾也难明,今日是我唐突了佳人,技艺不精,妄语鬼神,要受责罚,令儿姑娘尽管罚我,我心甘情愿。” 何令儿看他并无异状,心中的紧张也慢慢舒展开来,嘴角微扬,轻松一笑:“那我罚你什么呢?” 柳彦真淡然一笑,如春风拂过竹枝:“罚我成为姑娘的马前卒,今日我愿为姑娘牵鞭执缰,甘之如饴。” 说话间,二人正好走到书房后排书架尽头,一扇花窗紧闭,柳彦真随手将窗推开,清新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何令儿一愣:“你,你这是?” 柳彦真淡然道:“随心来去,怎能为形所役?今日与你有缘相见,能够交谈几句,这便是命运牵引,若是有心,自会再相逢,若是无心,强留也无益。我倒是愿成为那缕解意的清风,送姑娘一程,可好?” 面对这样的谦谦君子,何令儿说不出否认的话,她确是被强诓到这里来的,不过与柳彦真短短几句言语,倒让她原本急切不安的心思,仿佛被清风抚平,多了一些随缘与淡然。 她犹豫道:“这窗台甚高……” 柳彦真微微俯身,温文尔雅道:“如蒙不弃,愿以躯为马台。” 何令儿心中明白,留下来并不妥当,但此时决然走了,似乎也不太合适。 看着柳彦真真挚的眼神,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着轻轻爬上柳彦真的背,在他肩上一蹬,攀上了窗台,她回过头:“今日多谢你,若他日再会,我定当……” 柳彦真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无需任何回报,若事事都需要回报,便失去了它最纯粹的意味。只要你感到舒适怡然,愿与我为友,不妨在闲暇之余,来找我聊聊天,饮一杯清茶。” 何令儿嘴角上扬,发出愉悦的笑声,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会记住的。” 她从窗台上回身,跳了下去,向那舒朗如竹的温润身影摇了摇手,然后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之外。 何令儿踏入清漪园中,思绪万千,想着不知道该不该警告下阿娘那边,却见到玉爻先迎了出来,向她行礼道:“小娘子,易小丙来了。” 何令儿心头一喜,不知易小丙这次又带了什么消息来,她正要往里走,回头瞥了玉爻一眼,发现这小妮子今日脸色红润,气色极佳,难道是身体已经痊愈了? 玉爻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何令儿转而步入堂中。 第115章 第三世 夜入香闺 易小丙正等在堂中,何令儿进屋,他便笑起来叫道:“姐姐!” 八颗白牙闪耀,明朗意气,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精神了些。 何令儿笑道:“小丙你坐,让你给福寿坊中添的银钱,你都办好了?” 易小丙得意一笑:“姐姐我跟你说,你现在可是我们坊中出了名的人美心善,慈悲观音。大伙人人都记着你的恩情,这功德可是大大的!” 他随即掏出一个账本,一笔笔给何令儿报起来:“今年新米二百石,作价银八十两,青菜五十斤,作价银二十两……” 何令儿优雅地摆摆手。 “你是个精细的,一笔笔记清楚,报给玉爻就行,我就不听了。” 易小丙低头应道:“是,姐姐。”他顿了顿,又道:“只是……” 何令儿眼神上下打量,觉得他这句话与从前态度有些不同。 “小丙你身上这件新袍子不错啊。” 针脚细密,剪裁合体,一看即知是上好的手工。记得上次小丙为了查探云玖的踪迹,跑去辛金赌坊蹲守,结果被污了新袍子,他可是心疼不已,而今这身新衣,却明显和府内发的常服不同,比那件还好上许多。 易小丙一听何令儿这话,又垂了头,小声应道:“是玉爻姐姐见我上次可怜,替我做的。” 何令儿忍不住莞尔一笑,看易小丙的神态,她也不再多继续这个话题,换了正事问道:“这次来,是有什么消息?” 易小丙摇摇头道:“特来跟姐姐说,我派人查了京内各处坊市,凡露在外面的路面,土地,林木,都几乎走遍,并没见到类似姐姐说的地道入口。” 易小丙眼中流露好奇之色,但是这个少年不但聪明,而且谨慎,即使心里好奇姐姐说的地下建筑是什么,他也没有多问半句。 “还有一事。” 易小丙露出洁白的牙齿,“昨日我在福寿坊中,巧遇云玖大哥。” “哦?”何令儿挑眉,“他怎么说?” 云玖既然不再躲着自己,在福寿坊中露个面倒也在情理之中。 上次他说要与自己共同探查参商殿的内幕,不知他准备从何处着手。 上次赌坊小院夜会,不但云玖误会她情深一片调侃她,就连目睹的吃瓜群众一干人等,也好似看了一场精彩拒绝大戏,她可记着呢,何令儿点到即止,不再往下主动问下去。 好在易小丙十分识相,赶紧抢着道:“云大哥说,他有些线索了,近日会来寻姐姐商议此事。” 何令儿心中一喜,却仍板着脸,严肃道:“此事关系重大,希望他尽快找到线索,以免王司使白白牺牲。” 易小丙脸上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点头大声道:“正是,时不我待,对方如此狠毒,我们须得尽快探查!” 何令儿跟易小丙又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下去了。 她这一世从未放弃努力扳转命运的齿轮,但那暗中的洪流之力,却让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对抗天地的蝼蚁,渺小而无力。 小蟹上一世虽然变态,却告知了她关于使者之死的重要信息,当这一世,面对他的死亡时,何令儿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感伤和柔软。 若说对小蟹之死,她还尚可接受,失去了一个可能逼供的对象,但是当听闻王河山之死时,她却彻底崩溃,那是一种更深的无奈与悲哀。 她与云玖费尽全力,以为救下了王河山,却没想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他竟然还是在暗桩拔除后死去,难道……不止小蟹一个暗桩?但刚刚发生了刺客之事,王河山又难道不会加强防范,除了小蟹,谁又能接近他?谁又能毒死他?前事如充满迷雾的夜晚,一桩桩一件件,她怎么才能找到真相? 云玖告知她参商殿之名,找到了伪造书信,他这次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线索? 何令儿心中雀跃,满怀期待。 她从晨曦初露的清晨等到午后,又从午后等到夕阳落尽余晖,可云玖却一直没有来。 何令儿有些疑惑,心里着急,现下已经入秋,眼看着这一年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已经没几天好耽搁了,眼看自上元夜之后,面临的危机马上就要降临,可自己却还仿佛没有摸到真正的门径。 夜深人静,何令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死云玖!说了要来,却又故意拖延,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 何令儿双目阖上,迷迷糊糊准备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屋内窗棂一动,猛然坐起身来。 透过床前的帘幔,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昏暗中,那熟悉的气息以及那件早已铭记于心的夜行衣,都让她瞬间认出了来人。 “啊啊啊!你怎么……你怎么非得半夜偷偷摸摸进来,吓死我了!” 何令儿愤然地揭开帘幔,就着屋内一盏微弱夜灯,看着那白天还惦念的人,这时候看去又有些讨厌。 云玖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悠闲自得地站在那里,语气随意:“我不想白天见何晟。” 我看你是怕我爹把你打出门去! 何令儿多少觉得不妥,看看自己身上,中衣倒也穿得妥帖。又转念心里有点堵得慌,闷闷道:“你是不是当飞贼当太久了,进女子闺房都成了轻车熟路?” “我要找的东西是文书信笺,一般都是进那些官宦的书房,女子闺房么……” 云玖悠悠地拖长了声音,“倒是去的不多。” “如果我刚才惊叫了一声,现在府兵可能已经冲进来了。”何令儿低声道。 “如果你是那样不过脑的咋呼性子,还是趁早别查案的好。” 好好好,自己一个‘京中第一美人’,这个人却把自己的闺房当成了不设禁随便逛的夜市。 何令儿咕哝一声:“不知洛神之美者,无目也。” 云玖听的清清楚楚,一声轻笑,作势伸手去掀帘幔。 “花前月下,闺房幽香,竟然有美人诚邀品鉴容貌,那我倒也不介意仔细看看……” 何令儿又羞又气,连忙将绣被紧紧抱在胸前,然而一件飞过来的黑色衣服却蒙住了她的头脸。她一把扯下来一看,竟然是一件新制的夜行衣。 外间传来云玖带着笑意的声音:“穿上这个,我带你出去挖墓。” 第116章 第三世 掘墓探秘 挖墓?! 何令儿本来羞愤交织的心绪,马上变成了又惊疑,又期待,惊叫起来:“我们要去挖王河山的墓——” “嘘!”云玖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为时已晚。 何令儿话音未落,外头已有了动静。 灯火的光芒透过门缝,映入室内。玉翘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姐,您没事?” “没事,你回去歇息。” 何令儿忙应道,她的心跳却如同鼓点般急促。 外间门响,玉翘已推门而入,何令儿在帐幔中只见油灯的橙黄光晕闪动,缓缓靠近。 她紧张地整理绣被,身子缩了缩。 玉翘在屋中四下走动查看,转了两圈,终于缓缓向床榻这边走过来,何令儿的心快蹦了出来,一声响动,床前帘幔已被掀开一条缝隙,些微灯火微茫伴着玉翘的脑袋争相探入。 “怎么了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何令儿散落的青丝在枕头上轻轻颤动,她迷蒙地望着玉翘,语声困倦中带着迷茫:“是啊……我好困……你回去休息。” 玉翘点点头,轻轻掩上帘幔。微弱的灯火在屋内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屋外。随着玉翘的离开,门扉也轻轻合上。何令儿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一切都恢复宁静。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把掀开绣被。 “出来。” 云玖已轻轻掠到了远离她的角落,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何令儿也垂下眼帘,原本他进房时她只一心想着这次他能带来什么消息,无暇旁顾,可现在……方才的亲密接触仿佛还留有余温。然而此刻,云玖却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宽肩长腿,身姿英挺,身影僵硬。 屋内原本也不知焚的是什么香,此时却觉得刺鼻,房内的气息突然暗涌起一股闷热之意。 何令儿纤手攥着被角,不知该说点什么。 房间中,微弱的灯光摇曳着,终于,云玖扭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出去等你。”留下这句话后,他便消失在夜色中。留下何令儿独自面对这旖旎而尴尬的氛围。 在夜幕的掩护下,云玖带着何令儿像风一样掠过京都的夜景。 他们的脚步轻盈,仿佛行走在梦境之上,虚幻而神秘。 何令儿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心中却是念头纷繁,一个个冒出来。 ‘那茶中的分量……’ 小蟹已死,王河山突然暴毙,府中人虽说是暴疾身亡,但总让她心生疑窦。 自己隐隐也对王司使之死颇为怀疑,倒与云玖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云玖特意接自己夜间同去掘墓,可见他上次真将自己讲的‘无稽梦境’听进了心里,明白自己查案的决意。 他同意帮自己一同查探,他难道也对何顾合谋通敌一案颇为关心么?这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如果这一世能侥幸查清了幕后主使,找出了那参商殿的尊主,云玖在诸事了结之后,就会离开,与自己再不相见么? 她心跳得又急又快,云玖似乎察觉到了,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如果你怕了,现在就可以回去。” 何令儿急忙道:“我不怕。” 云玖不再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王氏家宅的墓园位于东郊,寂静而荒凉,伴着远山荒林浓重的墨色压下来,把周围的天光月色仿佛吞噬殆尽,乌沉沉地,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隐约远方的一条仿佛游离于空中虚浮的折线,勾勒出山体的轮廓。 两人到达墓园门口时,周围一片死寂,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嘶哑叫声,更添几分诡异。 何令儿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到了此处,仍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往云玖身边靠了靠。 云玖沉声道:“咱们先摸黑进去,等到了墓前,再亮火折子。” 何令儿无声点头。 她不由自主感觉周围气氛压抑,仿佛有一股诡谲的气息笼罩着这里。 她知道点火只会引来周围无端的危险,但心中却情不自禁生出一种恐惧。 即使没有亮光,她仍觉得,四周有人似乎在暗中窥视着他们。 自从闺房中发生了那一段尴尬后,两人之间一直有些怪异,说话既少,动作也不如从前拉扯无忌的自然。 云玖只是挥了挥手,就沉默地迈开步子向里走去,显然已经提前查探清楚王河山下葬的位置。 何令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她不知道今日这次掘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王家墓园不大,转了两个弯,云玖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块碑。 他晃亮手中的火折子,照着碑上文字,确认了‘王公讳河山……’之后,将火折子扔给何令儿拿着,低声道:“替我照亮。” 他从暗处取出早已备好在此的铁锹,准备开始挖掘。 何令儿惊道:“且……且慢,咱们要掘墓,不该先给王司使行个礼么?” 云玖哼了一声:“你都要动人家骸骨了,还这么多讲究?” “正是因为要打扰他的安宁,才更应该心怀歉意啊!” 何令儿在墓前跪下,合掌喃喃祝祷。 “王司使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查明你的真正死因,找出幕后真凶,探明参商殿的底细,破解阴谋……” 她瞥见云玖抱臂站在一边晒然看她,不由得催促道:“你快来啊。” 云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并肩对着那碑行了一礼。 何令儿又低声补充:“今日为了查探真相,打扰了你的安宁,实在……实在是我们过意不去,等一查明死因,我定然马上请高僧来帮你作法安魂。” 她又拜了三拜,起身对云玖道:“好了,请动手。” 云玖嘿然轻笑:“你倒是安排得妥妥当当,拜也拜了,动手也不耽搁。” “这是两回事。”何令儿正色道,“诚意与查探,岂能混为一谈?” “你这般理性决断的女子,倒是不多见。” “怎么了!女子就不该理性决断了,你以为这是男子的专属么?许多男人也未必理性呢。一个人理不理性,只与脑子是否清明通透有关,和男女有什么关系?”何令儿不满地反驳。 出人意料的是,云玖并未与她争辩下去,而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你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哼!有理就是有理,无理就是无理。听你说话含糊其辞,可见有时候男人确实是不讲道理的。” 何令儿似乎找到了斗嘴的机会。 “你这话就有些偏颇了。怎能说男人有时候不讲道理呢?” 云玖突然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最多么……只能说我遇到你之后,有时候就不想讲道理罢了。” 何令儿被他的话弄得有些脸红,轻哼了一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第117章 第三世 尸体失踪 云玖不再言语,开始默默地挖掘第一锨土。 静谧夜色中,每一次铁锹插入土壤,都像是在敲击两人的心弦,激起一阵阵颤栗。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二人紧张的呼吸声和铁锹挖土的声响回荡在空气中。他们清楚自己的行为有违常理,但他们更明白,只有揭开真相,才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渐渐地,他们周围堆积起了一个小土堆。土堆越来越高,云玖跳下深坑,终于有一次,铁锹铲下去,听到了沉闷的撞击声,那是铁器与硬木的碰撞。何令儿紧张得无法自抑,蹲下身去,借助手中火折子的微弱光芒,凝视着那乌黑的棺椁顶盖。 云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棺盖上的泥土,然后看了一眼何令儿:“你转过身去,不要看。” 何令儿沉默地摇了摇头:“我……见过死人的,没事。” 她的心里其实充满了恐惧,但她更清楚,这个关键的时刻不能错过。她必须亲眼看见王河山的死状。 云玖愣了一下,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轻笑道:“好。” 他们两人齐心协力,慢慢地将棺盖推开。 墓园阴森,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氛萦绕着,鼻中的味道更是复杂难言,暗暗的腐烂和血腥,拨动人大脑中本能的恐惧和回避。 棺木中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二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会这样? 他们本以为会见到王河山的遗体,或许脸色苍白,或许已经腐烂,带着痛苦或平静的神色,嘴唇乌黑发紫。 然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具白骨。 一具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骸骨,一丝腐肉都不复存在。 何令儿脸色微变,云玖则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撕下一块破布,将瓶中的液体倒在布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白骨的每一个部位,直至确认所有部分都擦拭完毕。等待了大约三刻钟后,他再次用灯火仔细察看。然后摇了摇头道:“无论这是什么,此人并未中毒。” “这不是王司使。”何令儿斩钉截铁道。 “哦?”云玖抱臂浅笑看她,“何以见得?” 何令儿深吸一口气,分析道:“我前些日子用功,闲暇之余也翻阅了几本有关司法断案的古籍,如《疑狱集》、《折狱龟鉴》等。书上记载,人死后入土,在棺材中尸体会先经历浮肿胀大的阶段,然后逐渐生蛆腐烂,血肉消融,最后化为白骨。通常如果土壤干燥,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而王司使才去世短短几月,这两个月雨水又少,按说不应该腐烂的如此之快。” 何令儿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且,这棺中干干净净,连蛆也没有一只,完全不像新鲜的尸体入土。我想这尸体,多半不是王司使的。” 云玖仰头一笑,称赞道:“不错,不错,我开始还想今天带你来,要是你害怕退缩,以后就正好别参与这危险之事,没想到你这千金小姐不但不怕,还能仔细观察分析,侃侃而谈,真是厉害,看来以后我们的探案之路,要多多依仗你了。“ 何令儿听他称赞,嫣然一笑。 “不过,我早已知道此人不是王河山了。” 这次轮到何令儿吃惊了,“哦?”地一声脱口而出。 “这具白骨骨骼虽然不算纤细,但也并不粗大,王河山身高八尺,体格魁梧,骨架应该比这副大。看这具白骨,大约应是六尺多高,而且脚骨较常人小些,再看骨盆,横而宽,正常男子的骨盆应是细而窄的,这具白骨,应该是个女子,所以脚骨才较同等高度人小。” 何令儿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叹道:“我以为你是个大夫,原来也不算冤枉你。” “大夫?你什么时候以为我是大夫过?” “没有没有,我想岔了。” 何令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上一世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赶紧打岔道:“总之,这事实在太过奇怪,为什么王河山的尸身竟然会不见了?这具骸骨,又是哪里来的。” 云玖沉思缓缓道:“显然,王河山的尸身上,有些他们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 那是什么呢? 何令儿轻声惊叫道:“毒药?” “不错。” “王河山应当是中毒身亡,看小蟹就知道,参商殿的人对毒药精深研究,当世罕有,他们大概预料到我们可能来事后探查,不想让王河山体内的毒药被人看破,所以早将尸体偷梁换柱了,这具女尸,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找来顶缸的。” “真可惜!” 何令儿一跺脚,“我当时昏死过去了,无暇顾及。如果我们那时候能验看王司使的尸身,说不定能看出这毒药的来历配方。” 云玖却蹙起了眉,似乎有极大疑团。 他缓缓道:“当日我护送你回府之前,曾与王河山话别,当时我详细叮嘱他细密防范,不可以有一点可疑入口之物。他府内的厨子是随他征战多年的火头兵,来历清白,他本人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 何令儿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大惑不解。 云玖托着何令儿,两人出了土坑。 “我先送你回府。” 云玖轻声说道。 何令儿默默地点点头,她打算再去一趟王河山的府邸,试图揭开其中的谜团。当前正值年关之际,她心中更为挂念的,是那位至关重要的延州使者薛不凡。 这一世并不算顺遂,王河山死了,小蟹死了,她可不想让那使者薛不凡再步他们的后尘,因此,确保他的安全,才是她当前心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她刚想去拉云玖,突然,云玖身上猛然散发出一股冷冽的警戒气息,他动作敏捷,一步跨过来护住何令儿,同时目光敏锐地在茫茫夜色中搜索。 忽然他目光聚焦在一点树丛中,手中乌金黑剑已出鞘,怒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第118章 第三世 黑衣杀手 在一片桀桀的怪笑声中,四周的树丛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齐刷刷地站起,如同长了脚一般。 不多不少,七八个黑衣人赫然出现在何令儿的视线中。 何令儿低低地轻叫了一声,她认得这些人! 这就是她前世见到的,那群攻入相府,杀了王河山的蒙面黑衣杀手们。 而云玖适才面对着的一处,站起来的,正是那群人中功夫最为高绝的那个瘦高个子。 何令儿没见过他的脸,可看那身形却十分眼熟,那就是他! 就是前世将一柄剑捅入王河山胸膛的杀手! 参商殿! 他们,正是何令儿苦苦追寻的参商殿之人。或许,他们也在寻找她。 今日,在这荒凉、幽暗的王河山墓前,命运的轨迹再次交汇。 何令儿心里有些畏惧,上次在相府她见到这许多人将王河山与两班府兵屠杀殆尽,而今天,这群人却是向着她来的,而她这边,只有她和云玖两人! 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她知道云玖一定可以的。 虽然那黑衣杀手武功绝顶,但他与王河山缠斗,尚且要靠毒药帮忙,云玖必然可以将他擒下。 然而,她自己呢?她才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那块短板!一个可能被一下擒住当作人质的累赘。 何令儿心中急转,迅速地衡量着当前的局势,该如何是好? 周围的黑衣人,分居四角,缓缓向他们逼近,显然是打算形成一个包围圈。 他们脸上的狂妄与自信,仿佛已经将她视为了囊中之物。 那为首的黑衣杀手与云玖四目相对,彼此都在谨慎地评估对方。 空气仿佛凝固,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何令儿突然侧首,在云玖耳边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随即,电光火石,兔起鹘落之间,云玖出手一推,何令儿已向着刚才那棺椁处的土坑飞了出去。 她跌落在棺盖上,沉闷巨响,全身骨头仿佛要碎裂一般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奋起了全身的力气去推那棺椁的盖子,终于推开一道缝隙,她马上爬了进去,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 与此同时,云玖的剑光如激流瀑布般横扫开来。 顷刻间,后面的三人已经倒下。他深知越早解决这些累赘,才能腾出手来,与那最强者凝神一战,因此出手毫不容情。 何令儿眼见血花再次飞溅开来,又是两人倒地,咽喉丝丝声只响了一瞬便暗哑下去,大概是被切断了喉咙,死得干净利落。 那瘦高杀手桀声冷冷道:“果然当世无双,若是平日,我也要畏惧你三分,可如今你身上带伤,那可就不好说了。” 他带了伤?什么时候的事?! 何令儿脑中惊雷闪过,原来……她心中酸楚,紧紧盯着上面局势。 那些黑衣人转瞬已少了许多,暂时也无人前来理会她,都紧张地注视云玖手中黑剑。 云玖轻哼一声,知道自己动作虽然只是毫厘微末之差,但对方毕竟是高手,还是看出来了。 他清越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阁下也算是个人物,想必在参商殿中,也是居于高位。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那位尊主究竟是何等人物?今天这么大的排场,他怎么没来?” “尊主何等至高无上,今天的事情还用不到他老人家出面。” 那瘦高杀手的话语中充满了尊敬。他看着云玖,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 “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尊主座下太微垣使,罔两空空。我敬佩你是个人物,今日你与这女子是自寻死路。看你们如此情深意重,黄泉路上倒也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罔两空空手中的剑气瞬间爆发,璀璨的光芒四射。 云玖冷笑一声,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他手中的黑剑高高扬起,手指轻轻一弹,剑身发出龙吟般的嗡嗡声。 “我这柄隐名剑,饮血无数,皆是该死之人。以血滋养其正气可冲天际。你今日来,也不过是多一个祭剑之魂罢了。” 夜幕降临,整个世界被一片神秘的黑暗所笼罩。 在夜色的掩映下,两道黑影如轻烟般纵横来去,偶而一击,迅捷又分离,仿佛是从幽深的黑暗中走出的幻影。 他们的动作迅捷无比,快得让何令儿根本无法看清,仿佛一阵风掠过,便消失在夜色中。 双剑撞击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清脆而刺耳。每一次剑锋相撞,都仿佛在讲述着一场生死较量的故事。 何令儿的心被这场激战紧紧揪住,她深知云玖已经受伤,而对手却强大得如鬼魅般难以捉摸。指甲掐入手心,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她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两位高手,一剑一招,都充满了决绝与狠辣。他们虽彼此敬重,但在生死之间,却绝不容情。每一次交锋,都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伤口。 突然,何令儿听到沉闷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开来。 两人都是轻哼一声,一个黑影踉跄跌落在原先的树丛前,勉强撑剑而立,另一个黑影正落在她藏身的土坑前,身影已不像之前那般灵动自如。 何令儿心中一紧,赶忙问道:“你受伤了吗?” 云玖并未回答,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纵声笑道:“你右臂中了我一剑,今日已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但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说出参商殿的秘密,我便不为难你,如何?” 另一边的黑影罔两空空只是粗重喘气,没有说话。 云玖似乎并不急于动手,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云玖又要说什么,罔两空空突然一剑挥出。这一次的力道和准头都明显慢了许多,就连何令儿这个白板都能看清楚。 云玖侧身闪过这一剑,而罔两空空此时趁机飞身而起,居然转头向着远处去了,遁入无尽的黑暗中,更奇怪的是,他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你怎么放他走了?要不要追啊?”何令儿惊愕不已,又带着一丝惊喜地问道。她从棺椁中跳了出来,跑近云玖身边。 然而,还没等她接近,云玖便一把挟住了她。“快走!”他极细微的声音只有何令儿能听到。 第119章 第三世 救命圣药 怎么? 夜色掩映下,何令儿心头突然涌上巨大的惊惧。 她不敢置信,云玖他…… 他本来不惧那黑衣人罔两空空,可他身上带了旧伤。 他之所以身上带了旧伤,显然是因为……是因为入宫盗药,除了那禁地,天下哪里还有地方能伤得了他?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何令儿咬住了嘴唇。 云玖步伐不再如往常那般轻盈,何令儿搀扶着他,两人一路出了那片寂静墓园,她感到云玖的身躯渐渐失去温度,心中的绝望如同蔓延的冰霜。 她忧心忡忡,既担心那群黑衣人会识破去而复返,又怕云玖状况恶化。 担忧中,她轻声急道:“跟我回相府,我说什么也要治好你。” 云玖却漠然摇头,微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绝不会去相府,我……身上有药。” 何令儿一咬牙,跟随他前行。 暗夜中她什么都不敢想,一步都不敢停。 他们在荒郊树林中穿行,云玖似乎对路径非常熟悉,穿过暗影瞳瞳,他绕过几个弯子,偶而停下来,指挥何令儿清除掉落叶土地上他们行过的踪迹。 终于,他们走出了树林,何令儿眼前赫然映入一片月色下泛着粼粼寒光的湖水。 云玖靠在她肩上,他的乌发与何令儿的纠缠在一起,他原本俊美的脸庞已变得苍白如金。 他的星眸闭阖,又勉强睁开一线,伸手指向湖边一团夜色中的黑暗。 “那里,有个小屋。” 何令儿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半拖半抱,两人磕磕绊绊,寻到了那间他说的屋子。 小屋其实不像屋子,只是个猎人平时避避风雨,存些器物的小棚子,估计一年半载也没人来一次,里面所有器物都积了厚厚的灰。 好在有张小床,上面铺了张毛皮褥子,何令儿赶紧将云玖搀扶过去,她抖掉褥子上的灰尘泥污,轻轻把云玖放上去。 云玖已经陷入昏迷,何令儿刚才奔波惊吓中,居然还一直牢牢握着火折子,屋里有盏枯油灯,她勉强用残存一点火星点燃,举着灯过去看,一看之下,她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提到空中,狠狠掐住。 云玖的状况远比想象中严重。他的黑衣上斑斑斓斓,有暗色的湿润,鲜血混着黑色从身下渗出来。 何令儿颤抖着伸手从云玖衣襟中掏出那七八个小瓷瓶,又小心地解开他的衣服。 她惊恐地发现,云玖紧实的身躯上,竟然横七竖八陈布着至少二三十条或长或短的伤痕,许多已经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白痕,新的伤痕越来越少,唯独腹部一个创口,此刻正汩汩向外流着血,那血竟是青黑色的,他,他中毒了! 他内外衣服尽被浸透,大多来源于此,何令儿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他胸膛上另有一条长长伤痕,正划过心脉上方,看着有几天了,本已长合,现在又被崩开,里面缓缓沁出血来,同样是带了青黑颜色。 这就是他入宫的代价么?何令儿纤手忍不住抚上那条伤痕,她早该知道他是骗她的,那是天下最森严,最危险的所在,他怎可能轻松全身而退,是她太轻信了,她早就说过,云玖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心里带笑骂得轻巧,却有泪水一滴滴掉在那伤口旁边。 她知道参商殿擅于用毒,这毒药是什么,她一点都没主意。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云玖眼眸微微睁开一线。 何令儿扑过去看他,随即想起当前最重要之事,赶忙将那七八个药瓶捧到他眼前,叫道:“哪个是止血的?解毒的。” 云玖想抬手,微微动弹一下,却举不起来,微声说了两个字:“红的。”又阖上眼睛。 何令儿看他说话还算清醒,赶紧挑出那个淡红瓷瓶,打开闻了一闻,和她原先所知那个接骨活血的青色瓷瓶中的辛辣之气不同,这个瓶中是药粉,泛着淡淡清幽香气,她试着倒在自己掌心中一点,并无异状,但是止血还是解毒的,她却毫无头绪。 她抖抖索索,将药粉倒上云玖的伤口,血涌的太急,却将那点药粉全冲开了,她心里大急,想了想扯下自己一条衣襟,心一横,裹了药粉,紧紧按在了云玖伤口上面,云玖昏迷中,也不禁轻哼了两声,皱起了眉,她哽咽着轻声道:“你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 何令儿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却始终大睁着眼睛,偶而掐一下自己的腿,始终不敢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玖的血渐渐止住了,何令儿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敷上药粉。看着他腰腹上那条逐渐不再流血的伤口,她这才稍稍安心。但当她伸手去为他盖上衣服时,却惊觉他浑身烫得如火烧一般。何令儿心中一沉,这毒药竟然如此厉害,云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灰。 她的眼中滑下一滴泪,那是绝望的泪水。 云玖是为了帮她救她,她却害死了他。 何令儿绝望地想,参商殿,如此强大庞然的一股力量,他们能策动当朝受宠的皇子,能颠覆一品宰辅全族受诛,能刺杀御前司使于轻易无形,而她,几度重生,却要掺进这一局大棋中,凭自己微弱如蚍蜉的一点力气,去撼动那参天大树。 她自己一身就当死过几次了,再死了也不遗憾。 然而,这一次,她却连累了云玖。 怎么办?她要不要回相府去求援?虽然云玖显然不愿承相府的情,但什么都比不上性命重要。 再回头看看云玖……不行,她不能抛下云玖一个人在这里。 那黑衣杀手冷静下来后,定然也知道他刺伤了云玖,说不定他或是他的同伙马上就会寻来,她不能将毫无抵抗之力的云玖留在这里。 何令儿陷入绝望,她深深后悔,自己该多学些药理,说不定此时便能派上用场,她琴棋书画歌舞百艺皆通,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若是学些救人之术,身上带些药,也不至于如此…… 对了,药! 何令儿惊喜之下,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她从怀中掏出那装圣药雪莲的小盒来。 她怎么忘了,这是救命的药!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株珍稀的灵药,试图给云玖喂下去。 然而,他的牙关紧闭,何令儿费尽力气也只能撬开一个小缝。无奈之下,她只好将那雪莲一点点嚼碎,然后从他口中灌了进去。 看着他逐渐咽下药汁,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知道重伤之后的高烧是最危险的时刻,如果控制不好,人就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于是她急忙奔出门去,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晨曦透过青白的天空洒下。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折腾了一夜。 她撕下衣服,浸了水,回去敷到云玖的额头上。 终于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彻底清亮,云玖的脸色,也渐渐现出一丝红润,呼吸逐渐变得轻缓悠长。 何令儿一声轻叹,虽只一夜,仿佛已经过了百年,她心中庆幸,幸亏那群黑衣人没有再找来,也庆幸自己始终带着这株雪莲,也算物归原主。 她一夜未睡,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云玖身边,脑中连一丝念头都没转过,已经眼皮砸下来,意识陷入昏沉。 第120章 第三世 往事浮现 何令儿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游走,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当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狭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张毛皮, 她立时往身边摸去,云玖呢? 鼻端传来一阵诱人的香气,她挣扎着下了床,推开门,却发现已经到了夜间。眼前云玖那修长而坚实的背影显得格外醒目。他坐在那里,身前燃烧着跳跃的火焰,火焰上翻烤着什么。 何令儿静静地走过去,打量着他,云玖挑眉,递给她一个破碗:“鱼汤。” 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何令儿心中的担忧缓缓消散。 她接过鱼汤,尽管内心依然波澜起伏,却始终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一滴滴砸落在土地上。 云玖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拍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而低沉:“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何令儿紧紧抱住他,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曾以为只要远离赵元沾的纠缠,就能避开命运的安排。然而现在她才明白,无论是否赐婚,那些黑暗的恶意都早已悄然降临,如同饥饿的猛兽在暗夜中张开了血盆大口,无论她如何逃避,都无法摆脱这无尽的恐惧。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迷茫。 她不知道未来的生辰宴会带给她怎样的风波,不知道上元夜又会怎样改变她的命运。她甚至不知道下一个三月初三,自己是否会重返一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但她知道,参商殿就如一具庞然坚实的战车,已经隆隆开动,正在碾压过她仅剩不多的光阴。 这次用了雪莲,下一次呢? 过了许久许久,云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真是水做的人,竟然能哭出这许多眼泪来,我看你还是对着锅去哭罢,就当帮鱼汤调调味道。” 旖旎气氛忽然惊破,何令儿听了他的调侃,嗔着想伸手去拍打他,手即将碰到他胸膛时,突然想起他为了进宫盗药受的那道长长伤痕,她猛地收回了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你进宫受伤了?” 云玖一笑,耸耸肩:“不是已经好了?” 他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似乎想松出她的怀抱,何令儿心中翻腾上下…… “你到底与我父亲何晟,是什么恩怨,我能做什么化解么?” 这话一出,她登时感到云玖原本就紧实的身躯更紧绷起来,他挣了一下,想将她推开,何令儿更不停滞,一口气将心中的疑虑问出。 “你最初听闻我父亲是何晟时,便不再理我,甚至说再也不想与我相见。然而,我知道你在府中与他有过几次会面,虽然你对他深感厌恶,却并未动手伤害他。由此可见,这并非是那种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曾私下向他询问,但他表示并不认识你,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云玖,如果你真觉得有何不可化解的仇恨,你能不能告诉我?至少让我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补救的方法?” 上次赌坊夜会,云玖就语焉不详不想说及这事,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别人是趁你病要你命,何令儿是趁你病撬你嘴。 云玖果然原本带了一丝绯红的脸色马上又苍白冷冽起来,念及何令儿刚刚也算救了他的命,她虚弱的娇靥此时大睁水灵杏眼,正从脸下望着他,他想挣脱,何令儿却紧紧抱住他,不让他走。 “我看你身上的旧伤,有些不是普通的刀剑伤,你这是……是战火中留的伤,是不是?你以前是兵士?可我……我父亲是文官,从未指挥过战事,他怎么会影响到你?” 何令儿娇软的声音此时带了急迫,不知为什么,她直觉这件事情一定非常重要,或许便是解开过往之谜的钥匙。 何晟长居京中,清谈治国,平素也极少与人结怨,朝堂上的些微争执,怎么会让参商殿这等神秘组织处心积虑,要将他们全族颠覆? 云玖之前不在京中,那他对何晟的恨意又来自何处? 如果知道何晟做了什么,是怎么无意中伤害了别人,或许便能猜测中参商殿对付他的真正原因。 云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犹有一丝虚弱:“你这是……用美人计?” “我不管!” 经历过几次重生之后,何令儿深深愤恨感情误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她懵懂地并不想点燃心中的火花。而云玖几次三番说要与她再不相见。她更是清楚,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都注定会在下一个三月初三后似水无痕,所以她也没有太多顾忌,只是一心想要寻找事情的真相。 更何况云玖俊美无俦,有时候看着他的容颜,也让她脸热心跳。此时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惬意,只觉得抱了也不亏而已。 云玖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你先放开我。你这样子,我可想不起来什么正经事。” 何令儿这才讪讪松开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早已滚烫起来。 等他们安然坐在火堆旁边,何令儿小口小口嘬饮鱼汤,吃着烤鱼的时候,终于心境放松下来。 一天没吃东西了,何况云玖的手艺着实不错,鲜香嫩滑得不逊于任何名厨。 夜色深沉中,云玖终于缓缓开口道:“关于何晟的事情确实有些复杂……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停顿了一下,“那与你目前所说的阴谋应该没有直接的联系。” 二十年前——那时云玖才多大。 何令儿敏锐意识到,这事多半涉及云玖上一辈的恩怨,她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么,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吗?” 显然这个问题让云玖极难回答,他迟疑半晌,摇头道:“我想,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了错。世间之事,本就不能简单用对错来衡量,但他却因自己的一个举动,令无数兵士枉死,虽然并非他亲手所杀,但多少也有关联。” “那是为什么?”何令儿惊问。 “世事如棋,本就如此。有意害人,刀剑相对,那只是最简单的杀人方式,谁对谁错一看即知。但是世上许多事,却牵丝蔓藤,他以为只是尽他的职守,但却犯下了大错——当然,他并不以为那是他的责任。” 云玖眼中的深邃如同夜空,难以捉摸:“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以我想来,你何府受害,应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当然,跟我更没有关系。” 何令儿心里似乎放下了些微疑问,但另一个角落又提了起来。 她犹豫着追问:“是因为我父亲对战局判断失误,导致前方变数吗?” 云玖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哀凉,“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那时候你还很小,就算在军队里也肯定无法亲上战场。是你的父辈们……可是云神机不是还活着吗?” 云玖的回答平静如水,“是我的一位父辈友人。” 何令儿心中的疑虑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凌,开始慢慢融化。 她那每日之乎者也,循规蹈矩的父亲,竟然害死过许多人么? 但她听云玖的话中之意,似乎父亲并非十恶不赦,究其根源,她明白了他们之间并非死仇,这让她原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舒缓。 第121章 第三世 重提摩诃 “所以你入京师,扮作飞贼,四下探查,甚至也查到了参商殿,又是为什么?” 何令儿沉浸在思绪的深渊中,试图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她凝视着云玖,缓缓道:\"你与延州军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 云玖默默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中藏着未言的秘密。他很清楚,以何令儿的聪慧,这些零散的线索必然能被她巧妙地串联起来。 何令儿登时顿悟,这一刻,所有的线索都在她脑中串在了一起。 云玖,延州军的旧友,他得到了某方势力要诬陷延州军通敌的线报,为了探查真相,不惜只身入京,以身犯险。他白日里在街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一个寻常的公子哥儿,而夜幕降临后,他则化身为飞贼,悄然潜入那些大员的府邸,探寻着深藏的秘密。 他寻根究底的探查十分奏效,甚至,他触及到了京师中神秘而庞大的力量——参商殿。 如果不是曾被囚禁于那地下监牢,何令儿也难以置信,京师中竟有如此庞大而可怖的力量。 云神机正曾经是延州军的一员,云玖那位父辈友人,多半也是延州兵士,而多年前何晟曾经做过什么奏谏,间接影响了延州的某次战役,当时丧生之人,便是云玖的亲友,恶感由此而来。 她突然脑中电光火石想起一些事情来,她喃喃道:“摩诃谷之战……” 这一刻,云玖突然神色大变,他猛然扑过来双手握住她臂膀,双手的青筋都绷出浮现,漆黑的眼眸中有风暴惊雷,他叫道:“你也知道摩诃谷之战?!” “是……” 何令儿惊了一下,尽管臂膀被掐得生疼,她却反手握住云玖,柔声道:“你说的,就是这场战役?” 在未看到云玖点头前,她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是郑姣曾经提到过的,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说所有典籍中都抹去了这场战役的存在,甚至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 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但如今却猛然惊醒,二十年前这件事情,说不定便是一切的起源。 只要知道了名字,她一定能将这件事的首尾查出来! 看着云玖恍惚奇异的神色,她缓缓道:“原来,我们注定是要一同踏上这条旅途的。” 在夜色深沉之前,云玖将何令儿送回了相府。 何令儿百般挽留,希望他能在相府中休养,他却冷漠地拒绝,说自有去处,然后决然转身离去。 在汴京的夜幕下,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丝丝凉意。 何令儿站在相府门前,目送着云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她明白,这个俊美神秘的男子,已经与她的命运紧紧相连。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点滴,何令儿不禁感慨万千。她在心中默默祈祷,云玖啊,你一定要尽快身体痊愈。我知道你绝不会放弃追查真相。正如我一样,我们都有各自的坚持和信念。在这个复杂纷繁的世界里,我们都在为自己奋斗,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一世,何令儿觉得自己仿佛开了灵窍,知道了许多前世的秘密。 但她深知,眼前的迷雾仍浓重无比。 她似乎已触及对手的阴谋和行动,但更多的未知仍在黑暗中。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所见所知的不过冰山一角,仍有太多事晦暗不明,在黑暗中发出一点隐约幽光,还有许多人隐藏在黑暗中,随时可能跳出来,如镰刀收麦一般,挥刀将他们道路上的障碍一一除去。 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他们两人。 面对未知的敌人,他们必须联手,共同揭开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 何令儿缓缓走上相府台阶,叩响了那扇红漆铜角厚重的大门。 第二日,午后,秋日金色阳光披洒她一身微芒,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何晟如今对何令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她知道,有父亲的支持,在这场漫长而艰难的斗争中,她将获得巨大的助力。虽然何晟未能像何令儿那样对未来的危机有切身的预感,但当他看到那封无端的诬陷信时,他已隐隐感觉到前方可能充满了阴暗和险恶。 书房内,众人退去,只留下她和何晟。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爹,你知道摩诃谷之战这个事吗?” 何晟平日里沉稳冷静,结果听了这个问题,他的反应居然与云玖如出一辙——面色骤变,身躯颤抖,跟被九天玄雷打了一样,就是症状比云玖严重点。 他嘶声,声音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看来,这场在本朝被讳莫如深的大战,真的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 何令儿心中不解,败仗打得多了,都要毁尸灭迹封人口实,不至于? 她摇摇头:“您不必追问我是如何得知的,我只想知道——真相。” 是的,她一直在追寻真相的边缘徘徊,捕捉到一丝天光,却始终未能窥见全貌。她热切地望向父亲,期待他能解开这个谜团。 然而,何晟的反应却如同见鬼一般,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可怕。他不住地摇头:“不,不,此事与我无关。是她,是她——” “是谁?” 何令儿立刻追问,她紧张地掐住自己手臂,指甲几乎刺进肌肤中去。 可何晟又颓然坐回椅中,摇了摇头,他脸色灰败,只是喃喃道:“你说诬陷何府之事与此相关,是谁?是顾西阙吗?不,不可能——” 为什么他会直接想到顾西阙?这个他从来绝口不提的名字,究竟与他有过怎样的恩怨? 何令儿心中狐疑,她想起那时听说的,那是一场死伤惨重的战事,甚至……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第122章 第三世 反客为主 “我于心无愧!我没做错任何事情!” 何晟突然嘶厉声音,高声喊出一句。 他声色俱厉,眉目端严,眉宇间一丝颤栗与恐惧却挥之不去。 何令儿并非不信何晟的人品,她从小看到大,她父亲一板一眼到古板固执,他并不结党,也不敛财,连侍妾都没有。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可她同样信得过云玖,云玖不但功夫卓绝,心思也是精明细密,他既说当年这事何晟插手引起恶果,想必不会空穴来风,甚至云玖并未怒骂何晟,也说世事对错难料,但正因为他这样的平和达观,反而让何令儿更为信赖他的判断,这事情,显然并非与何晟毫不相干。 何令儿轻声道:“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何晟已恢复了几分冷静,挥手道:“与你无关。” 何令儿心中更加确定了这件神秘往事必定十分重要,她颤抖着声音问:“我听说……我听说这场战事,死伤惨重,甚至就连那位顾节度使的夫人,也是因为此事而死。难道说……难道说,是爹爹你上疏参奏,让他们发动进攻,所以导致惨剧发生的?如果真是这样,你,你本是文官,确也不了解前线战事,这也不能完全怪你……” “我没有!” 何晟愤然打断了她,急怒攻心,说出来的话也不假思索。 “我是上疏奏报,让他们守城不出,是那女人自己硬要带了人马,说什么奇袭,不能坐失良机,所以害死了几万兵马,这难道也怪我吗!如果她听了我的话,乖乖做好防御工事,又怎么会有如此惨剧!” 啊?! ——这事情的原委,竟然和何令儿的推测完全相反!这是怎么回事?何晟才是建议守城的那个人? 这……何令儿登时陷入对世事虚无的怀疑中,无论如何,守城也不至于说他有错。 “那个女人是……是谁?” 何晟自悔失言,为时已晚,他无声地摇摇头,身体如同被一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在椅中。 何令儿大惑不解,还要追问,书房门却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还没反应过来,耳畔已然传来熟悉的,带着浓浓喜悦的声音。 “令儿啊,你们父女俩怎么最近总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何令儿脑中登时又嗡嗡起来。 她这位阿娘一到,能说出什么话来,她几乎都可以预见。 果然林夫人向府君行礼后,兴致勃勃地转向何令儿,喜孜孜地问:“令儿,我听说上次你和无妄君相谈甚欢,在这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呢,怎么样?是不是像你爹说的,人中龙凤?” 何令儿脑中又炸开,刚刚经历了那一番墓园生死,湖畔逃命,回到何府中这一方小天地,却是亘古不变。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前些时日她阿娘将她和柳彦真‘骗’到书房中,反锁房门的伟大杰作。 “你说令儿和无妄君相谈甚欢?” 听到这个话题,何晟也禁不住感兴趣起来。 或者说,他正好不想继续原先的话题,脸上恢复了几分活泛。 “哦?令儿你觉得这位无妄君如何?” 何令儿对柳彦真印象不恶,但此时看着父母两双满含期盼的乌溜溜眼睛,她却实在说不出口。 只怕她略微表露一点好感,明日父亲就能辗转去提点柳君上门求亲了,这可是她此时绝对不想沾染的事情! “呃,就那样。” “怎么会!” 何晟叫起来,“你眼光怎地如此差劲!” 好歹他顾忌着找到密信的功绩,没说自己差劲。 但是那股‘你已经高攀了,居然还不领情赶紧努力?’的语意,却是昭然若揭。 “无妄君学识渊博,更兼心胸达观开阔,见识绝非常人可比,令人如沐春风。你和他聊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没有感觉?” 何晟絮絮着,莫名惊诧。 原来人人都有做媒的爱好,只要遇到他们自己心中觉得合适的对象,热情迸发,连何晟都能在这个问题上获得乐趣。 “没有。”何令儿硬了心肠,简单回应。 她不能违心地污蔑柳彦真的学识,但也不敢流露出一丝对他的欣赏,落在这两个人眼里,那可是后患无穷。 谁知,这点挫折,根本不能浇灭林夫人熊熊的热情。 “嗳呀,才学这种东西,是落在脑子里的,又不是长相一望即知,一次没有看出来,那也没关系,等明日你再来书房,二次三次细细品味,一定能体会的。这男人啊,最要紧的是内在……” 话是好话,只是从林夫人嘴里说出来,句句都让何令儿觉得这么别扭。 书房?什么书房? 何令儿赶紧摇手制止:“阿娘,你可千万别再做什么锁门的事了。让人家见了,还以为咱们府要打劫呢。” “哎哟哟,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哪里是劫他什么东西,这是将如花似玉一个大美人送给他,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林夫人瞟了何晟一眼,见他没有异议,更加高兴。 “你父亲看中的人,那怎么会有错呢?你阿娘我看过,长相也是轩昂俊美,配得上你。” 何晟闷闷开口:“原先陈留王……你看不上眼,也就罢了。” 他挥一挥手,止住林夫人蠢蠢欲动的反驳,继续道:“可如今无妄君的才华,确实是京中首屈一指,等他有了功名入仕,来日光辉灿烂,前途似锦是可以预料的,接我衣钵也不是难事。 何令儿突然觉得想笑。 自己九死一生,断腿,抄家,灭族,暗妾,到中毒濒死,被强抢胁迫成亲,盗墓掘尸,湖畔逃命各种危难剧情都走了一遍。 而你们两个不知道会不会被灭的人,最大的爱好竟然还是拉郎配? 长久的紧张压抑据说会让人疯狂。 何令儿现在觉得,自己大概就是有点疯了。 不但不觉得父母絮叨,反而看着四片上下翻飞的嘴唇,有种荒谬的快乐。 她点点头:“先了解了解,倒也无妨。” 四片嘴唇凝住,张大,都有不敢置信的喜悦。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说不定很快就要重生了,干嘛不让大家一起快乐呢? 何令儿愉悦道:“他上次曾邀请我有时间去寻他,饮茶谈天。” “但是——” 不用窥探人心,也能感受到仿佛猛然响起在屋内一阵山呼海啸的“好啊!” 她马上严肃警告二老:“女诫上怎么说的,为女者,须专心正色,不止我不可佞媚苟亲,动静轻脱——” 她拖了长长的音,将戏谑掩盖起来,效仿着平日里父母教育她的口吻。 “若是你们太过轻脱,岂不是让我一家都被人看轻了?你们只要假作不知就好,我也只是与他为友相交罢了。” 她扬长而去,留下生平第一次被女儿上课教育的父母,面面相觑。 第123章 第三世 享受平凡 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紧张的局面,也需要用平常心去面对。 过了几天,何令儿换了素服,挽了衣袖,跑到相府厨下,在李大厨的‘悉心指导’下,突然开始亲手沾染人间烟火的努力烹饪。 折腾了一上午,直到未时,她才兴致盎然地,在或惊诧不解,或喜笑颜开的注视下,拎着个食盒出门去。 “不是,你说有急事,这就是你的急事?” 云玖虽然恢复了白衣飘飘,神色慵懒的公子哥模样,但略带疲惫的面容,显示重伤初愈的他,依然未曾一刻放下参商殿的事。 直到坐下来,吃了几口白汁鲥鱼,他才神色稍霁。 “好吃吗?”何令儿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嗯。” 云玖答得过于简略,表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白汁里加得绍酒很香醇,一闻就是多年好酒。” “这菊花兔丝呢,你尝尝。” 何令儿给他夹了一筷子。 “嗯……秋日繁金似火,正是赏菊好时节,菊花不错。” 何令儿默默地把一盘八宝鸭子推了过去,这道菜她从早晨开始剖鸭子,活活蒸了两个时辰,否则也不至于忙到现在。 “我觉得……”云玖思忖了一下,“你应该让你的鸭子和八宝多打打招呼,如果鸭子像八宝一样鲜嫩,而这糯米像鸭子一样成熟……” 何令儿克制地轻拍了一下桌子。 “难道就无一可取之处吗?” 凭借云玖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他感受到了不逊于罔两空空的杀气。 没有说话,云玖只是贴心地递上一双筷子。 何令儿确实只是按照李大厨的指点,和自己的想象,做完了这些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菜,她自己一口都没有尝过。 她突然将菜一推,自己站起身来,走出店去。 好在这是熙熙楼,云玖打了手势让伙计帮忙将菜和食盒收好,赶忙追了出来。 “那个……” 云玖想了一想,问道:“何晟已看过了那密信,他自身难保,如今正该是瑟瑟不安的时候,难道他还会刁难你?” 何令儿摇摇头,何晟近日来敬着她还来不及。 云玖又回忆了一下:“你府内按理说人事并不复杂……你阿娘我虽未曾见过,听说也是性情贤良的人,她难不成要给你长长规矩?” 何令儿又摇摇头,阿娘虽然烦人,倒也不须费心。 相比起步步惊魂的京城这一年,林夫人简直是清新的风。 云玖嘟囔的声音不大不小,跟在何令儿身后,正好传入她耳朵里。 “要不是认识日子久了,我还要以为你才是参商殿培养的暗桩,特意来毒倒我的。” “如果按你所说,上元夜后,恐怕诸多事儿应接不暇,我看你身边也只有我这一个高手,你还是应该妥善照顾,好好养护才是,毕竟咱们已失了雪莲,下次再遇到什么……” 何令儿戛然止步,一把拉住云玖的衣袖,喉咙动了两下,却只说:“你再带我去玩,好吗?” 云玖面露疑惑不解,却终于点了点头,笑道:“愿意领命。” 辛金赌坊已经闹过了这么大的乱子,当然是不能再去了。 两人在几家小赌坊中略略赢了些银子后,又去喝酒听曲。 何令儿难得地叽叽喳喳起来,先讲自己赌坊中竟然顿悟,耳功突破秘境的神奇异能,又说那日见到灵玲姑娘的惊鸿一瞥。 可惜今日去满庭芳又没有见到灵玲,何令儿不想再看见鸨母对着云玖发癫的样子,听了几首曲子,看了歌舞后,步出灯影红楼,一边漫无目的地往街市热闹繁华处走,一边将无边黑暗寂寥抛在身后。 “咦,上次那个卖木人的摊位,怎么不在了?” 何令儿已喝了不少,脸上带着微微酡色,左顾右盼,似乎很期待实现上次没有包下大叔铺位的愿望。 “床前案头上放太多人偶,据说容易招邪,不利于安寝。” 已经好脾气一日的云玖,终于无情打断,将何令儿拉走。 何令儿嘴里还在絮叨,也没注意身边的风景,不管云玖拉着自己往哪里走,只是茫然的反抗,却又反抗的并不激烈。 “你别拉我……我玩得正开心呢!” 她一路辛劳,走了这么漫长的重生之路,可终究只是个韶龄的少女啊,面具终有破碎之时。 云玖默默又一次——用胳膊把她挟了起来。 不是相府的千金闺房绣被不够香,也不是千金美人的姿容身材不够曼妙动人,实在是云玖他觉得这么半挟半扛比较省力,而且并不需要事主的配合。 等何令儿反应过来,一路腾云驾雾,竟然又回到了福寿坊那间久违的小院中。 院里还是上次见到的那般模样,木榻,酒坛,没太多变化。 何令儿摇摇晃晃,奔着院中那栋她觊觎已久的木屋过去,正伸手试图去拉门,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了回来。 “你干什么?” 何令儿被按到院中那张木榻上坐下时,脑袋还有点晕晕的。 “令儿,你听我说。” 云玖开口恍惚有些艰难。 “我也曾见过许多人,他们第一次上了战场上,听到了黑压满天的厮杀声,见到真实刀剑绽开皮肉的血痕,或者……第一次见到自己亲如手足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之后……” “他们有的颓废不振很久,有的发狂把自己灌醉,也有的就此再也不愿碰刀剑一下。” 云玖斟酌着言辞。 “所以你这样也很正常。” “我没事!” 原来云玖以为自己是因为他的濒死而受到剧烈创伤。 “也跟你没有关系!” 也许有那么一点关系,但是何令儿犹自记得云玖第一次误会,在赌坊后墙拒绝了自己而飞身离去后,围观众人那看戏的表情,她不想认。 “等京中事情一了,你大可离开此地,去不知什么地方过你的悠闲日子,再也不用回来。” 云玖挂在口头的话,这次何令儿先替他说了。 她才不是因为舍不得云玖。 她只是数度重生中,一直屡遭折辱,欺骗,阴谋,她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变为一个冷静睿智的偶人,她身边的人,她只把他们当做通向最终结局的路人甲乙丙丁,她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证据,问出线索,最终改变结局,获得真相。 她一直急着赶路,她忘记了,那些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并不因为他们这一世死了,或许下一世还能复生,就忽略了,他们也是会流血,会痛的。 她突然很害怕。 如果云玖,真的死了…… 她伏下来,抱住云玖,呜呜地哭了起来。 云玖轻轻安抚着她。 ‘果然是这样。’ 云玖心里暗自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别哭了,你这么能流眼泪,我这院中该挖个鱼塘了。” 何令儿迷迷瞪瞪之中,也因为这句话而噎住,暂时停下。 “参商殿阴谋在即,与其抹泪哭泣,不如起来做点事情。” “什么事情?” 何令儿抽抽噎噎擦了一把脸,勉强将思路凝聚在正事上。 “上次夜晚受伤,我看你实在太累赘了,我还是教你些保命之术。” 云玖淡淡道。 第124章 第三世 说不清楚 不是?! 深更半夜,四野无人,微醺的绝世美人,两人独处的房舍…… 何令儿迷迷糊糊地想,正常的发展即使不是火花四溅,至少也应该是放自己一个人滚到床榻上去睡觉。 可当她真的被云玖毫不容情地提溜起来,在院落中央站桩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件比重生更荒谬的事情。 不是?玩了一个白天,就必须用熬夜赶工来弥补吗? 我这是找到了什么地狱铁血战神啊我? “提气凝神,外虚内实,游丝缠劲……遂可若进若止,实则无定……浪凝千钧而不可撼摇,沙砾毫厘而游不受力……” “呵欠……” ‘啪!’一根树枝打在她腿弯处,她忍不住向前扑跌而出。 就在脸即将着地的一瞬间,感到身子被人提住,又放回原地站好。 何令儿其实心里非常清楚,云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他是怕参商殿的力量太为可怖,才急着教授她自己的保命逃逸之术,这样即使最后他有什么不测,护不住她,她也能保全自己…… 这是她重生的第三世。 三世来,母亲都会雷打不动地在五六月间为她寻访来一位公仪娘子,是教舞的国手,何令儿偷摸发现了规律,她每度重生虽然身上的伤痛,断腿,都会恢复如初,但似乎身体自有记忆,学过的舞艺动作,只要稍加习练,便可轻易做到,是以公仪娘子,每一世看她的眼光,也益加赏识赞许。 这一发现令她十分欣喜,也就是说,她若能练武,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超过云玖…… 不,不可能。 云玖早已否定了她这一异想天开的臆念。 他曾抚过她任督大脉与重要穴位,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好似幼年时受过创伤,身子内虚,练不得武,更跟人动不了手。 也就是说,他那一身绝世本领,即使愿意倾囊以授,她也根本学不了半分。 云玖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他四海游侠时曾得到过一门无需费力的轻功,名叫‘博浪飞沙’,脚下如游龙回转,如同借着外界气浪拍击,化为自身驱策之力。 这种逃命的功夫对他没什么用,对何令儿这种娇滴滴虚不受补的千金小姐,倒是个不错的秘宝。 好歹,让她习练起来,大概也跟跳舞差不多。 何令儿自从这一世幡然醒悟,苏醒之后,寻云玖,读经史,点玉翘,知杜衡,救司使,杀小蟹,赴赌坊,收护卫,一路走来直到去掘墓寻尸,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忙到脚不沾地,连梦中都在思量对策,已经卷无可卷,极致称王。 谁知天外有天,一山更比一山高。 眼看天光泛了青白,云玖的树枝,却还毫无迟滞,随着他对每一式的讲解,指点击打在她相应的关节穴位。 何令儿的心情是崩溃的。 这架势比军中练兵还要严苛啊。 云玖啊,你是神仙,你不是人。 终于一十八式堪堪讲完,囫囵中何令儿也佩服自己,竟然能记住个大概。 “哈啊……玖哥啊……你那浪荡花间的怜香惜玉样子,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何令儿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已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不顾忌地向前跌下去,果然跌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云玖抱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他说:“我送你回相府去休息,这一套脚下功夫,你以后每日至少练一个时辰,不能耽误。” “哎,这里不是有屋子?我困得再也走不动了,就直接睡这里啊……” 何令儿挣扎着想进屋去。 “你确定不想在天亮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相府闺房里面?” 云玖带着笑的声音传过来。 “虽然现在不是顾及闺誉的时候,但还是少让他们担心的好,否则真动怒把你禁足了,反而麻烦。” 何令儿一个接一个的打着小呵欠,脑子里也仿佛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她恍惚中勉强承认,云玖说的是对的。 “嗯唔……那你这次能不能不要把人家像一捆波棱菜一样挟来挟去?” 何令儿伸着双手,摇了摇,迷茫娇憨的模样,让人心头一颤。 她感觉身子一轻,已经被横抱起来。 云玖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你睡,我送你回去。” 何令儿双手攀上云玖的脖子,身子缩了缩,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头一侧,径自沉入黑甜乡中,再也不管外界纷扰。 这一日,直到午后,何令儿才从闺房中红木榻上悠悠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玉翘玉爻两双担忧的眼。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们都担心你这是出大事了!” 现在婢女们也逐渐意识到,小姐心系相府,近日来的神出鬼没多半是有重大的干系,但她也只是个闺阁娇女子啊,深夜不归,她们总归担忧。 何令儿舒展了一下娇躯,伸直双腿…… 啊啊啊疼疼疼。 “怎么了小姐?” 顿时两声娇声惊呼传来。 “呃,没事,昨夜太辛苦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出口,突然屋里陷入不寻常的死寂。 何令儿有些懵懂,转头看向两名丫鬟。 却发现她们都是双目圆睁,嘴巴也大大张开,双手掩着口,一副‘天哪我听到了什么?’,‘小姐怎么如此不知羞耻,竟然将这种事情宣之于口,这是,炫耀吗……’,‘糟糕咱俩不会被灭口?’,‘云公子果然不愧习武之人,可真是厉害……’ 何令儿惊恐地竟然从种种表情变化中,读出了她们的心路。 不是啊,我们不是! “不是你们想得那样!玖哥他是在教我功夫……” 又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死寂。 终于还是玉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道:“小姐,云公子当然是在教您功夫,只是……如果府君问起是什么功夫时,您可千万别多说。” “小姐,我也觉得……” 玉爻弱弱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云公子是个好人,我们绝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 两名婢女一脸贴心人的表情,迅速跑走了。 何令儿慢慢低下头来。 她没想过,她真的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想,但仔细想想,云玖虽然不若赵元沾那样的皇子王爷尊崇,也不若柳彦真那样才名冠绝京中,但她心中却从未觉得他寒微半分,甚至他的容貌,性情……她翻来覆去,想不出什么人能与他相比。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也不知道。 第125章 第三世 严师面授 何令儿的名声,她是洗不清了,她也懒得再费力。 反正到三月初三,说不定,就要自动清除,重新开局。 但是二十年前,摩诃谷之战的真相,她不能放弃。 可何晟却守口如瓶,那一日初始的惊诧过后,他再也不开口。 即使何令儿逼问他,那日说的领兵女人是谁,他也只木然摇头,说这事与现在绝无干系,让她不要再问。 唉…… 需要何令儿担忧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一天,她倚靠在清漪园她那张花梨大案前,面对着天光清寒,浓密的云压下来,她突然心中一跳。 这一天,上一世,她在作甚么? 她唤过玉翘玉爻来:“我想出去走走,可有什么散心的好去处没有?” 玉爻清秀的小脸茫然,还在努力思索,玉翘已一展眉,欣然叫道:“有啊!” “我前两天还听杜叔说起,城外景德寺山脚下的梅林,已经吐了骨朵,这几天估计就要开了,咱们现在去,正好能赶上头一道,看个新鲜!” 嗯,对,那梅花确实开得繁盛。 何令儿想起来了,上一世基本是同样的对白,只是换了个人。 如果自己不是刻意改变,一切本来就是如流水滔滔,万年如一。 “好,叫小丙套车,咱们去赏花。” “好啊好啊!” 两个丫鬟都欢叫起来,她们也在府内憋得有些久了,这些日子,何令儿出府自有护花使者,用不上她们。 “太好了!我去告诉小丙。”玉爻已经跑了出去。 “小娘子,这么美的赏花乐事,是不是该请上那位云公子相陪啊?” 玉翘不等何令儿斥责,嗤嗤笑着,扭头下去准备。 何令儿转头,凝望床头,骑马小将的木人,依然孤零零立在那里。 她披上狐裘,缓步出门登车。 易小丙白牙一闪,‘驾!’车轮碌碌直奔城外而去。 依然是未到山脚,梅花淡淡清雅香气,便似有若无弥漫散入车厢。 玉翘兴奋叫起来:“这花懂事,知道我们要来,开得及时。” 玉爻捧着个汤婆子,笑着打起车帘,看向外面。 未见梅花,先有香气迎客,何令儿心中,却再没有上一世的片刻宁静安适。 想起上一世此时自己对赵元沾的期许,她恨不得冲回去,撕开自己当时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想得是什么。 其实再来一遍,她当时,应当也会,救赵元沾。 这事本不怪她。 转过山脚下的弯,赫然一片梅林出现在眼前。 远方白色梅花如新雪皑皑,一尘不染,远远地白云漫卷天边。近处是如火的红梅,骨朵吐艳,枝头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灿烂粲然,一眼望去漫山丹朱。 梅花未变,变的只是人心。 何令儿一甩头,将凌乱思绪抛到脑后,她跳下车,将自己沉浸在香雪海中。 玉翘玉爻笑着,嬉闹着,在梅林中奔跑,挑选风骨秀挺的,折下来准备抱回家去插瓶。 何令儿也伸手,攀弯一支满花枝,放到鼻前轻嗅。 浓郁又清雅,是梅花独一无二的芬芳。 “多折一些回去。”她回头,淡淡对二人道。 “下雪了,下雪了!”是玉爻玉翘欢欣的叫声。 何令儿脸上却没有笑意,她眼望着梅林深处遥遥的白,心中思绪,已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冬日的初雪到了,那也就意味着—— 转过年来,那延州使者该来了; 自己的生辰宴要到了; 而上元夜的邀约,王府也早送了口信来。 等在前方的,会是命运的恩赐,抑或重复的沦落。 他呢?他此时,又在做些什么? 天光微暗,密云盖顶,大片大片的新雪飘下来,落在何令儿发顶。 她甚至懒得伸手掸去,也不想戴上毡帽,她只是惘然望了一眼那四寂无人的梅林深处,轻叹了一口气。 再待下去,万一赵元沾又赶来,那就堵心了。 “咱们回罢——” 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头顶微动,她猛然回头,一个高大的白衣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侧,正伸手为她将发上雪片掸去。 “你,你来做什么?” 何令儿心神一激,脑中一热,不知是惊是喜。 云玖懒洋洋看她一眼。 “我看下雪了,就想出来赏雪,可惜……早知道,我该再晚一点来的。” “为什么?” “新雪飘飞,如絮如绵,却有人如木雕泥塑一般。再晚点来,无需自己出力,便可看到个新鲜堆就的小雪人,岂不美哉。” 好家伙,果然听不到什么好话。 下一句,一样冷冷淡淡,甚至严苛。 “你那‘博浪飞沙’,练的怎么样了?” 何令儿向四周一瞥,正看见那两个丫鬟躲在梅树后,探头露出会意地笑容。 她俩见何令儿看过来,赶紧转头,步履轻捷,向马车处去。 虽未亲见,何令儿也可想象她们脸上的表情。 万法自然,不解释,不着相! 何令儿深深呼吸,转过来面对着云玖。 “练得见了些成效,还请师父指点!” 一声‘师父’叫得十分自然,但云玖脸上却露出奇妙带着尴尬的神色。 “谁是你的师父!” 难道他们武林中人,师徒之分如此严苛? 何令儿不懂,看云玖冷着脸,她凑过去笑道:“你教我功夫,督促我练功,这难道还不是我师父?” “你根骨全无,气劲不聚,我若是真收了这样的弟子,只怕连我都要成了师门的笑柄。” 云玖负手而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端庄。 “哦……” 不懂这话是正经说的,还是只为嘲讽她。 下一刻,却见云玖挥袖,一股劲气,将周边已积累了厚厚一层的雪卷了起来,雪块在气旋中飞舞,逐渐凝聚成许多小雪球。 这是…… ??? 何令儿有种不祥的预感。 云玖突然抬头,朝她粲然一笑。 “虽然不是你的师父,但检查你练功的进境,却是责无旁贷。” 他挥手,一个雪球激射而出,打在何令儿腿弯处。 “啊!” 有点痛。 何令儿抚着腿,抬头看见云玖白衣潇洒如仙人立于雪中,背后是漫山白梅,面前是凛凛落雪,姿容俊美,令人心折。 这人却正挑眉看过来,唇角勾起,语意中带着威慑与笑意:“你再不跑,是等着挨打么?” 什么? 何令儿跳了起来,想着云玖教的脚步心法,赶紧撒开步子,踏雪奔跑,刚刚绕过一棵梅树,第二个雪球又如期而至,啪地一声,从她身边掠过,打在梅树枝干上,碎雪四溅,连树上的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 何令儿脑中想起曾见过的场景,漫天落雪之中,一些王孙公子,贵女千金,团了雪球,互相抛来打去,眉眼风流伴着娇笑声不绝,如今想来,那仿佛是个情意缱绻的娱乐活动。 可是如今…… 什么地狱训练! 她只能放足奔跑逃窜,背后雪球接踵而至,她渐渐足下生风,身上发热,只记得竭力躲避雪球,再也顾不得想其他。 第126章 第三世 梅林再会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如诗如画的景色中,一个少女飞速奔逃,身形灵动,渐渐在雪色飞扬中模糊,后面隐约有白光闪动,凌厉如电。 “哎唷,别打了别打了,我要歇息一会。” “才一刻钟,至少跑满三刻。” 云玖跟在后面不远处,不疾不徐。 语声淡淡,毫无商量余地,正好传到何令儿耳中。 “你这人怎么回事!” 何令儿气息不匀,嘶声喊出,远远听起怒意逐渐淡去,倒似带着三分娇嗔。 这人十分心狠!何令儿心内暗道。 但她也知道,自己几世为人,心上亦是渐渐结了硬壳狠起来。 云玖在后面一声长笑:“还有余地说嘴,看来能跑半个时辰。”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正在嬉闹,突然却听见远远有碌碌车马声,向着这边过来,声音暗沌混在雪中,听不清晰。 这个时候,来踏雪寻梅的,恐怕不是为了雅兴,而是…… 何令儿放缓了步伐,直至停下,望向车声来处。 马车近前,何令儿认了出来,熟悉的式样雕饰,熟悉的马匹车夫,还有那质料上好却暗色不现华光的苏绣车帘。 她微微蹙眉,还是来了。 何令儿面色一闪而过,索性回身向云玖走近几步,伸手牵他衣袖。 云玖眉心微微一动,也不挣开,面色冰冷如霜,唇上淡淡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笑意。 是赵元沾,他掀帘而下,依然是前一世同样的锦袍华服,不失天家身份。 他下车看见何令儿,身边还有位白衣俊秀男子,两人并肩立于雪中,看去甚是亲密,不禁一愣,脸上笑意顿时敛去,但事已至此,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他迈步,向梅林中走了过来。 “令儿妹妹……看来上次送药后,妹妹玉体已经大好了,今日倒是兴致颇高。” 赵元沾走近,几人微微点头致意。 他先开口,不理云玖,只是对着何令儿,一句话便点明了亲近关切的意味。 何令儿此时刚停下脚步,微微喘息,双颊红润,大氅早已奔跑前甩在一旁,月白色锦缎裙角底下沾染了不少雪粒,一望即知是刚刚在奔跑嬉戏。 她笑容明朗璀璨,生机盎然,却是向着旁边那个男子。 “这位是……” 赵元沾开口:“哦,对了,就是上次去王司使府上时你那个护卫?” 何令儿口角带笑,晕生双靥,明摆着装样子,摇摇头道:“不是,这位是云公子。” “云公子?是本王孤陋寡闻了。” 赵元沾,汴京中有名的‘莳花七郎’温润平和,说话时依然风度卓然。 “我倒未有幸听闻过,云家,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云玖欠身,淡然笑道:“无名之辈,不足污王爷令听。” 何令儿心中恍然明白,他不想扯上家中的人,云神机毕竟只是个宣节校尉,如果被别人挟私报复到他头上,那就不好了。 眼看这人没有家世,没有身份,却冷冷地对自己王爷之尊显然是不屑一顾,陈留王更是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 “令儿妹妹是千金贵体,又是大病初愈,在这雪地之中,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怎么连大氅都不穿?如果着了风,岂不是让宰辅着急?” 何令儿本来兴致高昂,被他前来扰了心境,正不想和他多说,她眼睛一转,对着云玖甜笑道:“玖哥哥,我想去景德寺新年祈福,你陪我去,好不好?” 她知道云玖对赵元沾就是参商殿的人心知肚明,多半不想与他应酬。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要等这边事情一了结之后,就离开汴京,再也不见,但这时候给自己个面子总可以? 云玖卓然而立,显然对他们这种心机有些不屑,何令儿期待地望着他。 他终于动了。 云玖捡回何令儿搭在旁边的狐裘,为她披在肩头,语气从未如此温柔:“你说的,自然好。” 云玖牵着她的手,就想离开。 何令儿心里暗笑,故意拖着脚步不走,拉住云玖手道:“玖哥哥,我看那边一支白梅,开得好漂亮啊,我想要。” 她伸手指得那一株白梅,正是琼苞朵朵,清寒色不落俗尘,在雪中更增妍态,确是梅园中开得最佳的一支。 云玖暗中瞪她一眼,你不要太过分。 何令儿甜笑着回望过去,这时候不过分,什么时候过分! 云玖的手收紧了,握得何令儿有些疼,但她也不躲闪,看在赵元沾眼里,倒似乎是两人亲密你侬我侬不可遏制了。 云玖终于撒手,语气如从前装浪荡子一般随意不羁。 “美人吩咐,自当遵从。” 他突然旋身而起,意态潇洒,如一只展翅昂然的大鸟,足尖在梅枝低处一点,袍袖一捺,已将最高处一枝宛转横斜品相最佳的梅枝折在手中。 他人在空中轻轻翻了个筋斗,悄然落地,除了雪地一点,梅枝上的雪竟然都没有丝毫震落,何令儿虽然不懂,也知道这轻功绝非常人,而且姿态翩然,观之绝美。 她鼓掌道:“好!好漂亮!” 赵元沾站在旁边,脸色虽然不豫,也不得不拍了几下掌,至于心里想什么,何令儿也不想去管他。 云玖将梅枝递到何令儿面前,何令儿笑着伸手接过,放到鼻下一嗅,笑道:“果然清香宜人。”得意向云玖一笑,执着梅枝。 云玖生怕她再想出什么鬼主意来,施然向陈留王一礼,拉着她就走。 到了马车上,玉翘刚叫道:“小娘子,玉爻的头又痛了,我不好意思见陈留王,你们……”才说到这里,见何令儿神色欢欣,云玖拖着她不说话,正在犹豫,易小丙却在前面叫:“玉翘姐姐,我有个东西给你看。”她一愣马上醒悟,心里暗骂自己他俩的关系不是明摆着么,自己太碍眼了,赶紧和玉爻两人爬过去与易小丙同坐,将马车让了出来。 云玖上了马车,马上放开何令儿的手,冷冷道:“你闹什么?” 何令儿知道这人嘴硬,抿嘴一笑:“这梅花好看。” 马车中寂然无声了很久,终于云玖伸过那花枝,敲一敲何令儿的头。 “这梅林虽然美,但我见过最美丽,最壮阔的景象,却不是这种繁花盛开的模样。” “西境大漠上有条莫河,河岸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胡杨,落日下晚霞映着河水,浮光跃金,胡杨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躺在河边,人会觉得如同漂浮在融化的太阳里一样,能忘却一切烦恼,如同此身也融在天地之间。” 他淡淡道:“等参商殿的事情结束……我带你去看。” 第127章 第三世 山中古寺 拾阶而上,踏上景德寺前的千级石阶,面前山寺庄严,如亘古不变的巨兽,静静卧在山中,清静而神秘。 何令儿心中如有烟雾萦绕,看不清眼前去路。 她当时含混着跟云玖说了什么,忘了有没有应承下来。 她惊异地想起来,云玖很久没再提过‘等参商殿的事情结束之后,就离开汴京。 再不相见的言语,犹如三月湖上的浮冰。 寒意沁出,但触手即碎,不合时宜的硬挺坚持。 她心中谨慎决定,虽然何晟上次又多说出了一些零星线索,但还是暂时不在云玖面前提起了,免得触动了他哪根筋,又想起对她爹的怨怼来。 景德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凌霄立于山顶,但香火却向来鼎盛,汴京城内百姓凡有什么心愿,多半都要来这里上一炷香,拜一拜诸天神佛。 何府也不例外,何令儿对这里很熟悉。 另外的人却都意外地,突然有了各种事情。 玉爻捂着头,表情看起来已不太痛苦,但哼唧得更加猛烈。 玉翘指头一直按在玉爻的太阳穴两侧,悉心揉动,实在离不开。 易小丙说马车辕条有裂缝,再不涂油,恐怕回去路上就要断了,荒郊野岭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油——虽然景德寺明明就有香火灯油,但他坚称灯油火气重,不够润,用不了,得用菜油。 所以何令儿与云玖两个人,只好孤伶伶一路相谐上山。 新雪纷飞,山间的石阶也有些滑腻,好在两人步履轻捷,倒也不惧。 梅山以山脚下的千亩梅园为名,今日雪片已覆盖了整座山峰,和山脚下白梅融为一体,银装素裹,冰莹世界,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炫人眼目的银光。 两人走进寺中,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扑鼻而来,伴随着香烟袅袅上升,与外面的世界顿时分隔两端,让人的心灵不自禁地舒缓宁静。 晨钟暮鼓,此时寺中寂静,人色寥寥,更觉山色幽寂,远离尘嚣。 何令儿情不自禁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云玖拍拍她的手:“会过去的。” 她默然点点头。 她相信既已经查到了这许多线索,一定能将参商殿背后的阴谋和主使揪出来,但上次云玖中毒受伤,她总是隐隐担忧。 “你的伤都好了么?” “不止好了,而且比原来更好。” 云玖神色淡淡。 “要是再吃几株雪莲,我说不定就要飞升成仙了。” “哼!” 何令儿知道云玖是故意让她宽心。 她性子本活泼聪慧,只是前两世懵懵懂懂,又遭遇巨变,没什么舒心的时候,如今随着云玖斗嘴久了,慢慢地天性才暴露出来。 “对了,你知道我上次给你做菜,里面一道炙猪肩,那猪肉有什么讲究么?” “有什么讲究?” 云玖回想那菜,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也就是何令儿的初作手艺。 至于肉本身,经过何令儿这么一顿不留情面地猛烈操作,龙肉或老鼠肉恐怕都没什么差。 “那猪来历可不一般,要选用上等的佳品乳猪,断奶之后,不喂它喝水,只喂酒,女儿红,花雕,杜康,好酒给它灌下去,至于吃的,也不是普通猪食。需要找了党参,枸杞,茯苓,黄精……搭配着君臣相佐的药性,给它每日喂下去,慢慢地,猪肉本身便带了香味,还有药物的补性……” 何令儿信口开河,说到最后,已是勉强维持唇角不要逸出笑意。 “那个叫花雕茯苓猪,只需要简单炙烤,便能入口,是最最大补的。” 她刚想往前跑,却被云玖拖住了手,生生拉了回来。 云玖带着她一旋身,转到了山门后的巨大柱石后方,寺庙中今日香客本只寥寥,无人能看见他们,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何令儿被扣住了腰,云玖嘴唇附到她耳边,声音戏谑中带着一丝威胁。 “既如此说,那想必若是给这猪喂绝品雪莲,喝十五年的青梨烧,这肉恐怕会更补一些了,你说是么?” “呃……” 何令儿眨着貌似无辜的眼睛,装作什么都不懂地点头:“想必会。” 用意被点破,身已悬于人手,她却又不畏死,添上一句。 “可谁家又舍得用绝品雪莲与青梨烧去喂猪呢,供养如祭品,这猪倒也生得其所。” 她挣扎着,脚尖在地上摩挲,暗暗用了几分力气磳动身子,甚至用上了博浪飞砂的脚法,却根本挣不脱。 “佛门清净地,咱们该进去叩拜了。” 何令儿凛然正气道,作出一副无事发生,只是要正常走进去的模样。 仿佛刚才动嘴皮子的不是她。 她被牢牢锁住,背靠在山门后的巨大柱石上,眼前的云玖宽肩高挺,挡住了外界一切景物。 自己跟他斗嘴,他赢了固然是他赢,自己赢了,却还是他赢啊!自己太吃亏了。 云玖的脸在何令儿面前放大,湿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何令儿愣一愣,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云玖突然停驻,仿佛过了千年,他却如突然脱了禁锢一般,伸头过来,在她玲珑如玉的耳垂上,吹了一口气。 “你……你干什么!” 何令儿也不知应该什么反应,是怒是喜,她伸手轻拍了云玖一下。 云玖已放开她,直接转身往寺内正殿处走,步履如游龙,没有回头。 “你既然骂我是猪,就该知道猪是什么都吃的,雪莲能吃,荷花当然也可以嚼一嚼。你若是不想惹事,还是不要挑衅的好。” “惹事?” 自己历经几世,能惹什么事?自己纵然惹了事,终究也是只能化为云烟。 路上的风景,终是只能一时相伴,如今她的谜案有了进展,云玖也屡遭风险,对方在暗处更是已经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杀出。 她跺一跺脚,“呸”了一声,追了上去。 千年古寺历史沧桑,大殿内,佛像庄严肃穆,香客们虔诚地跪拜在佛前,祈求新年的平安与吉祥。 如今正是临近新年,该来祈福的时候,虽然今日落雪,院中人三三两两,但进了正殿,仍是有不少冒雪前来的香客跪在殿内,虔诚祈祷,香火如织。 何令儿虽然相信的是只能自渡,但仍是跪在佛祖前诚心祝祷,希望何府能保平安,背后那暗党的阴谋早日溃败。 她瞥一眼云玖,他也是喃喃祝祷,却听不清祝愿的是什么。 她垂眸,佛龛前的七彩缎带飘扬,菩萨眼帘垂下,似有万千慈悲,俯瞰着芸芸众生。 红色的一抹,像鲜血,又像她一度穿起满怀期待的嫁衣刺目。 黄色的一抹,像朝阳,又像王司使府上小蟹陈尸的漫天黄沙。 灰色的一抹,像迷雾,又像神秘不知所踪的参商殿地下监牢。 白色的一抹,在其中蜿蜒而出,她看向身边的白衣男子,这一切…… 他们跨出正殿的门槛,寺庙周围,古树参天,此时枝叶上已积满了厚厚的雪,仿佛是天然的雪雕。偶尔有雪花飘落,轻轻落在发梢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感觉,远处山脉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何令儿轻声细语:“我还要去趟后山,我府中杜叔的家人供奉在那里,我须得去上一炷香。” “我陪你。” 两人正要转出寺院的门,突然后面有一声轻唤:“二位施主,等一等。” 第128章 第三世 明心大师 两人愕然回头,却看见一个寺中的小沙弥,急匆匆地跑过来。 他跑到两人面前才停住脚,施了一礼:“二位施主,我师父让我送件东西给你们。” 何令儿每年随父母来寺中随缘布施供奉,对寺中主持和几位高僧都很熟悉。 “你师父?是明慧大师么?” 小沙弥摇摇头。 “我师父是明心大师,是明慧师叔的师兄,我们云游四处,是上月来这边歇脚的。” “哦?那你师父怎会认识我?” 何令儿好奇,她从未听说过明心大师之名,不知道这位大师为什么要突然送她东西。 “不知道。” 小沙弥答得诚实。 “那你怎知道找对了要送的人呢?” “师父说了,出门看到那位施主容色绝伦,不染凡尘,犹如神仙。” 原来如此,他找的自然简单。 何令儿嫣然一笑,心里有几分暗自得意,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那物件。 小沙弥却一愣,面色有三分尬尴,转头将手里物件向云玖递了过去。 “所以我看到施主哥哥,就跑过来了。” 。。。。。。 何令儿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虽然他言辞并无半分欺瞒,但实在可恶。 特别是云玖,眼神也没转过来半分,但她却能隐约看到他唇角轻扬,随手接过了物件。 看着十分气人。 云玖手中捧着那物,那是一串持珠。 沉香木母珠上有九瓣莲花图案,清清简简,并无络绳流苏,光亮鉴人,一看便知是用了许多年的物件。 “这是大师的随身之物?” 云玖也颇为意外。 “如此珍贵,我怎好意思收下。” “师父说不要紧,你只管拿着,回头自然有物归原主之时。” 小沙弥说得认真,神色自然天真,毫无伪态。 何令儿心中一凛,隐隐觉得此事大出意料之外。 云玖将念珠珍重收在怀中,又问:“我们可否进去拜谢明心大师,也好详问,大师究竟是何用意。” 小沙弥却摇摇头,这时候才羞涩抬头,看了何令儿一眼。 “师父说过,你们不必进去,这位女施主……呃,将来会有相见之期,师父是那么说的。” 何令儿懵然,女施主,那……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询问出声。 小沙弥羞涩一笑,转身轻捷跑走,靛青粗布鞋落在地上啪嗒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二人带着疑惑,互看一眼,默默无声,脚步转上后山。 云玖从何令儿处听了杜衡的往事,慨叹不已,面容更显出几分沉郁。 他跟着何令儿,为杜衡的亲人墓碑一众上了香点过去,依次拜了三拜。 天道不恒,人如蝼蚁。 在巨大的逆遇面前,人其实极为渺小,想保全自己,都很困难,更遑论保卫在意亲人。 自己,再也不要看着亲人罹难了啊…… 何令儿喃喃自语,低垂了头。 如不是面临着这么一个巨大危机,她其实,真心盼望现在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不要轮回,不要重生。 父亲已渐渐信任倚重她,阿娘依旧瞎忙活激不起大波澜。 云玖时不常出现,与她斗嘴,逼她练功,带她经历诸般惊心动魄之事。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这样多好! “你,瞎琢磨什么呢?” 云玖笑语,他从牌位墓碑处走过来,倚在何令儿身边的一棵古树上,侧身看她。 “我记得你对鸟儿很熟悉啊。”何令儿突然转了话题。 “鸟儿?”云玖茫然不解。 “嗯,略知一二。” 苍山落雪,微茫灰白直冲云端,他们所在的后山尽是参天古树,四寂无人,脚下厚厚的落叶覆了一层雪,踩起来比二十层的猩猩毡还要软和。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随意走着。 “我在想大雁,此时应该已去温暖如春的南方了。” 此时已是深冬,林中连一声鸟叫也无,云玖不清楚何令儿为什么突然提起大雁来,随意哦了一声。 “每年冬天,大雁便会消失,每年春天,它们还会再次出现,你说每年春天出现在此处的大雁,还会是同一只雁么?” “噫!怎么,你惦记上哪一只雁了?” 云玖看何令儿神色有些落寞,换了正经语调。 “嗯,要想研究这个事情呢,也很简单。你今年选一个地方,譬如这梅山林中的一群雁,我把它们全数捉来,带个脚环,再行放掉,明年等它们回来,我们再将它们全部捉来,还可以统计一番,带脚环的有多少只,后年有多少只,失踪了多少,新来了多少……” 何令儿:“……” 云玖态度极好,认真又严肃。 不不不,现在想得是重生,不要搞那些,严谨,客观,精深的研究。 何令儿摇头。 “我是在想,对大雁来说,也许每年都是同样的生活。它回家,遨游,捕食,嬉戏,然后一年四季,又去了南方。突然某一年,它遇到了猎人的一张网,改变了它的命运,但假若它成功脱逃了,这张网此后经年,再不出现,那这件事,是不是就像没有在它生命中发生过一样?它仍是一样的每年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这么说,我确实没有听懂。” 云玖总结道:“我觉得你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何令儿因为心虚,问得格外气壮。 “以你平时的脑筋,很难自发想到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啊,被看穿了?! 等等,什么叫‘以我平时的脑筋’?! 何令儿刚想质问,已经被云玖打断。 “虽然我不清楚你想到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很肯定。” 云玖素衣如雪,站在枯林白茫茫一片雪地中,俊美如谪仙,仿佛周身镀了一层银光,随时乘风而去。 “凡发生过的事情,终会留下痕迹。无论是在这世间,还是在你心里,发生的事如墨染纸,即使淡去,即使覆盖,永不能恢复如初。” 第128章 第三世 明心大师 两人愕然回头,却看见一个寺中的小沙弥,急匆匆地跑过来。 他跑到两人面前才停住脚,施了一礼:“二位施主,我师父让我送件东西给你们。” 何令儿每年随父母来寺中随缘布施供奉,对寺中主持和几位高僧都很熟悉。 “你师父?是明慧大师么?” 小沙弥摇摇头。 “我师父是明心大师,是明慧师叔的师兄,我们云游四处,是上月来这边歇脚的。” “哦?那你师父怎会认识我?” 何令儿好奇,她从未听说过明心大师之名,不知道这位大师为什么要突然送她东西。 “不知道。” 小沙弥答得诚实。 “那你怎知道找对了要送的人呢?” “师父说了,出门看到那位施主容色绝伦,不染凡尘,犹如神仙。” 原来如此,他找的自然简单。 何令儿嫣然一笑,心里有几分暗自得意,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那物件。 小沙弥却一愣,面色有三分尬尴,转头将手里物件向云玖递了过去。 “所以我看到施主哥哥,就跑过来了。” 。。。。。。 何令儿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虽然他言辞并无半分欺瞒,但实在可恶。 特别是云玖,眼神也没转过来半分,但她却能隐约看到他唇角轻扬,随手接过了物件。 看着十分气人。 云玖手中捧着那物,那是一串持珠。 沉香木母珠上有九瓣莲花图案,清清简简,并无络绳流苏,光亮鉴人,一看便知是用了许多年的物件。 “这是大师的随身之物?” 云玖也颇为意外。 “如此珍贵,我怎好意思收下。” “师父说不要紧,你只管拿着,回头自然有物归原主之时。” 小沙弥说得认真,神色自然天真,毫无伪态。 何令儿心中一凛,隐隐觉得此事大出意料之外。 云玖将念珠珍重收在怀中,又问:“我们可否进去拜谢明心大师,也好详问,大师究竟是何用意。” 小沙弥却摇摇头,这时候才羞涩抬头,看了何令儿一眼。 “师父说过,你们不必进去,这位女施主……呃,将来会有相见之期,师父是那么说的。” 何令儿懵然,女施主,那……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询问出声。 小沙弥羞涩一笑,转身轻捷跑走,靛青粗布鞋落在地上啪嗒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二人带着疑惑,互看一眼,默默无声,脚步转上后山。 云玖从何令儿处听了杜衡的往事,慨叹不已,面容更显出几分沉郁。 他跟着何令儿,为杜衡的亲人墓碑一众上了香点过去,依次拜了三拜。 天道不恒,人如蝼蚁。 在巨大的逆遇面前,人其实极为渺小,想保全自己,都很困难,更遑论保卫在意亲人。 自己,再也不要看着亲人罹难了啊…… 何令儿喃喃自语,低垂了头。 如不是面临着这么一个巨大危机,她其实,真心盼望现在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不要轮回,不要重生。 父亲已渐渐信任倚重她,阿娘依旧瞎忙活激不起大波澜。 云玖时不常出现,与她斗嘴,逼她练功,带她经历诸般惊心动魄之事。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这样多好! “你,瞎琢磨什么呢?” 云玖笑语,他从牌位墓碑处走过来,倚在何令儿身边的一棵古树上,侧身看她。 “我记得你对鸟儿很熟悉啊。”何令儿突然转了话题。 “鸟儿?”云玖茫然不解。 “嗯,略知一二。” 苍山落雪,微茫灰白直冲云端,他们所在的后山尽是参天古树,四寂无人,脚下厚厚的落叶覆了一层雪,踩起来比二十层的猩猩毡还要软和。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随意走着。 “我在想大雁,此时应该已去温暖如春的南方了。” 此时已是深冬,林中连一声鸟叫也无,云玖不清楚何令儿为什么突然提起大雁来,随意哦了一声。 “每年冬天,大雁便会消失,每年春天,它们还会再次出现,你说每年春天出现在此处的大雁,还会是同一只雁么?” “噫!怎么,你惦记上哪一只雁了?” 云玖看何令儿神色有些落寞,换了正经语调。 “嗯,要想研究这个事情呢,也很简单。你今年选一个地方,譬如这梅山林中的一群雁,我把它们全数捉来,带个脚环,再行放掉,明年等它们回来,我们再将它们全部捉来,还可以统计一番,带脚环的有多少只,后年有多少只,失踪了多少,新来了多少……” 何令儿:“……” 云玖态度极好,认真又严肃。 不不不,现在想得是重生,不要搞那些,严谨,客观,精深的研究。 何令儿摇头。 “我是在想,对大雁来说,也许每年都是同样的生活。它回家,遨游,捕食,嬉戏,然后一年四季,又去了南方。突然某一年,它遇到了猎人的一张网,改变了它的命运,但假若它成功脱逃了,这张网此后经年,再不出现,那这件事,是不是就像没有在它生命中发生过一样?它仍是一样的每年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这么说,我确实没有听懂。” 云玖总结道:“我觉得你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何令儿因为心虚,问得格外气壮。 “以你平时的脑筋,很难自发想到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啊,被看穿了?! 等等,什么叫‘以我平时的脑筋’?! 何令儿刚想质问,已经被云玖打断。 “虽然我不清楚你想到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很肯定。” 云玖素衣如雪,站在枯林白茫茫一片雪地中,俊美如谪仙,仿佛周身镀了一层银光,随时乘风而去。 “凡发生过的事情,终会留下痕迹。无论是在这世间,还是在你心里,发生的事如墨染纸,即使淡去,即使覆盖,永不能恢复如初。” 第129章 第三世 驿馆之变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从延州西境,一路浑骑东行来京中,必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 同样奔跑挥汗的,还有易小丙。 薛不凡到京,恐怕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洗去沿途的劳碌风尘,他到达的消息,便已经随着易小丙的官靴簌簌声,奔到了相府内。 又过了半个时辰,相府的拜帖,便下到了驿馆内薛不凡的案头。 洒金笺上秀丽小字,相府嫡千金小姐,第二日即将来访。 薛不凡轻声吹起了口哨,这是什么京中时新的礼遇? 上京,送美人? 还是京中美人,近日流行听些西域秘闻? 第二日,骏马嘶鸣响彻长街,奢丽精巧的相府马车,在驿馆门前缓慢停驻。 汴京城内四海升平,繁华富庶,驿站使馆也修葺得十分堂皇气派。 不但有接待四夷来朝显示天朝上国气象的皇家外驿,就连各地方要员,节度使所遣回京之使者,驿馆也均有适宜其官职等级的居所安排。 驿馆修葺颇有风范,楼舍亭台巍峨华美,仙人栖凤飞檐精巧,就连屋脊上高处昂然立着的狻猊和獬豸,都要比一般房屋雄壮有气势些,昭示着四海来朝,上国体面。 四海日富庶,道途隘蹄轮。府西三百里,候馆同鱼鳞。 何令儿站在这富丽堂皇的使馆门口,眼中看着驿馆外沿一水青灰围墙,肃穆威严绵延开去,自墙角蜿蜒升起的青苔与藤萝,平添了几丝暗黝黝气质。 她抬头打量,心内却暗想—— ‘这地形若是刺客翻墙进去不易,多半走的正门’。 她猛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果然,鸡蛋欢快地摇着尾巴出来,第一个迎接了她。 鸡蛋既然在……那‘兄弟’想必也不远矣。 驿馆正使姜大人年近四旬,沉稳可靠。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宰辅大人那位娇滴滴的千金,要立马亲来驿馆,拜访一个毫无品秩,平平无奇的胡商。 但他早已知道,不该自己打听的事,一个字都不该多问。 这些京中的王孙贵胄,可说不准什么脾气。 那位清贵的宰辅大人,也未必没有些避人的事儿。 姜伯期衣着绯销金袍,头戴高脚幞头,在驿馆门口施礼如仪。 他先温声问候了宰辅老人家安,又恭谨笑着,要亲自将这小娘子引进去找薛使者,并竭力忽视脚下那奔来跳去,摇晃尾巴格外卖力的小黄狗。 何令儿高髻回环,珠华装饰,一派端庄不容亵渎的标准官家小娘子淡然神色,随着姜大人穿过景致精巧的驿馆,自门内进入,走过宽阔的青石板前庭,转进二门,再沿曲折回廊向里去,穿过层层来使们居住之所。 院落分隔,各院风格大相迥异,姜大人带着何令儿穿回廊渡水榭,走进一间院落。 这是东边第二间院子,与其他院落有些间隔,独成一隅。 看那墙瓦,朱红,靛绿,明黄,翠蓝等大块大块的色彩,鲜艳跳脱,夹杂其间,何令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屋上并非普通飞檐,而是如葱头般的龛楣,像宝塔又像笼龛,周边簇拥着的小屋也是多见圆拱装饰,白青绿金,颜色错落出清爽之感。 她心想,这倒新奇,莫不是西域的房屋都是这般样式。 姜大人殷勤伸手:“薛使者昨日才到,就居于此馆内。” 鸡蛋突然踊跃地蹦跳起来,尾巴狂甩,欢快地向着院门跑去。 几人注目回望。 “哇……有贵客……呕!” 那一身锦衣金花眩目的醉鬼,冯副使,正摇摇晃晃,醉眼迷殇,走到门前。 姜大人嫌恶地皱起眉头。 “此处有贵客到访,冯副使,你不是还说今日外面有事,本官准假,你且快去办……” “我……哪里说过?” 醉鬼步履蹒跚,脸颊酡红,眼神扫到何令儿身上时,似有迟滞,却并未停留多久。 何令儿心下窃喜,易容打扮虽然骗不了云玖这种高人,但应付醉鬼,却是绰绰有余。 可那冯副使的眼神又飘了回来,摇摇摆摆,居然往她这边走了几步。 她甚至已经能闻到那股浓烈的酒气,真不知是喝了多少。 这人,总不会能认出她? “呕……” 何令儿花容失色,她身边玉翘玉爻两人已经挡在前面。 玉翘冲得更快,柳眉高挑,她见这人浪荡无行,醉得毫无体面,又向着自家小娘子步步逼近,谁知有什么居心! 她才不怕什么副使,直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将他推开两步。 “你这郎官忒也无礼,疯疯癫癫,白日纵酒,哪里有朝廷命官的样子!” 她斥骂得正气壮山河,却被迎头一泼…… 呕! 那人竟然径直吐了,酒臭呕吐物四下飞溅。 随之而来,那人也倾倒下来,人连着脏污之物,一并没头没脑地扑倒在玉翘身上。 “这!这!……” 玉翘叫都惊叫不出声,呆若木鸡,手脚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终于长长一声尖叫,身体退开两步,两只手还大大张开如同一个木偶人般僵直,不欲去碰那人,可再不碰,也未见得有什么改善。 随着玉翘长声惨叫响彻使馆,那冯副使终于慢慢软倒下来,趴在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念叨些醉话。 玉翘呆愣着,身上淋漓黄白,衣襟湿哒哒地往下滴着脏物。 一件年前新做得桃花撒地锦缎絮棉袄子满是污渍,眼看已是毁了。 姜大人忙不迭道歉,何令儿心内苦笑,赶忙让玉爻扶着玉翘,下去借了房间洗涮整衣,玉翘忍着马上要喷薄而出的怒骂叱责,恨恨地被拉了下去,随即驿馆也有人架起那冯副使拉走。 这又是什么分支? 何令儿心下揣摩,难不成这位醉鬼冯副使,在这故事中有什么重要关联? 她瞄一眼远去的婢女随从,对已吓得面若金纸的姜大人摆手:“无心之失,倒也罢了,只是驿馆重地,接待四方来使,怎么……” “唉……” 姜大人面现羞惭之色,凑近何令儿低声解释。 “这位冯子锦冯副使,说来也是个苦命人。” “他先父原是礼官出身,生前是这驿馆的正使,后来驿馆遇盗,他一个文职逞了勇追缴,牺牲在任上。同僚怜惜他家孤儿寡母,便请命这个职位给子锦袭了,子锦原本是个好孩子,可自那事后,便终日酗酒……” 何令儿听得明白,心内对这个终日醉昏昏的青年,有了些新的了解。 “原来如此。” 她已对人情世故略有心得,今日驿馆闹了这么一出,她若不依不饶,姜大人也难免吃了瓜落,他主动将冯子锦的身世详细讲与她听,自然也是望她善念,不再追究的缘故。 何令儿微微颌首,感叹几声,又命相府随从去看望勉励那冯副使,姜大人见她如此优容,心下稍安。 外间闹成这般,那薛不凡真在房内么,怎么至今未曾发声,也未出屋? 何令儿突然不禁感到一丝忧惧。 他该不会…… 虽说按原来发展,那薛不凡该当等到上元夜才死,但世事诡谲,难以预料。 “姜大人,我见那薛使者是有要事相询,还请您前方带路。” “啊!是是!” 姜伯期这才想起,那延州远路而来的薛不凡还在房中,赶紧摆手道:“这边请。” 第129章 第三世 驿馆之变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从延州西境,一路浑骑东行来京中,必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 同样奔跑挥汗的,还有易小丙。 薛不凡到京,恐怕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洗去沿途的劳碌风尘,他到达的消息,便已经随着易小丙的官靴簌簌声,奔到了相府内。 又过了半个时辰,相府的拜帖,便下到了驿馆内薛不凡的案头。 洒金笺上秀丽小字,相府嫡千金小姐,第二日即将来访。 薛不凡轻声吹起了口哨,这是什么京中时新的礼遇? 上京,送美人? 还是京中美人,近日流行听些西域秘闻? 第二日,骏马嘶鸣响彻长街,奢丽精巧的相府马车,在驿馆门前缓慢停驻。 汴京城内四海升平,繁华富庶,驿站使馆也修葺得十分堂皇气派。 不但有接待四夷来朝显示天朝上国气象的皇家外驿,就连各地方要员,节度使所遣回京之使者,驿馆也均有适宜其官职等级的居所安排。 驿馆修葺颇有风范,楼舍亭台巍峨华美,仙人栖凤飞檐精巧,就连屋脊上高处昂然立着的狻猊和獬豸,都要比一般房屋雄壮有气势些,昭示着四海来朝,上国体面。 四海日富庶,道途隘蹄轮。府西三百里,候馆同鱼鳞。 何令儿站在这富丽堂皇的使馆门口,眼中看着驿馆外沿一水青灰围墙,肃穆威严绵延开去,自墙角蜿蜒升起的青苔与藤萝,平添了几丝暗黝黝气质。 她抬头打量,心内却暗想—— ‘这地形若是刺客翻墙进去不易,多半走的正门’。 她猛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果然,鸡蛋欢快地摇着尾巴出来,第一个迎接了她。 鸡蛋既然在……那‘兄弟’想必也不远矣。 驿馆正使姜大人年近四旬,沉稳可靠。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宰辅大人那位娇滴滴的千金,要立马亲来驿馆,拜访一个毫无品秩,平平无奇的胡商。 但他早已知道,不该自己打听的事,一个字都不该多问。 这些京中的王孙贵胄,可说不准什么脾气。 那位清贵的宰辅大人,也未必没有些避人的事儿。 姜伯期衣着绯销金袍,头戴高脚幞头,在驿馆门口施礼如仪。 他先温声问候了宰辅老人家安,又恭谨笑着,要亲自将这小娘子引进去找薛使者,并竭力忽视脚下那奔来跳去,摇晃尾巴格外卖力的小黄狗。 何令儿高髻回环,珠华装饰,一派端庄不容亵渎的标准官家小娘子淡然神色,随着姜大人穿过景致精巧的驿馆,自门内进入,走过宽阔的青石板前庭,转进二门,再沿曲折回廊向里去,穿过层层来使们居住之所。 院落分隔,各院风格大相迥异,姜大人带着何令儿穿回廊渡水榭,走进一间院落。 这是东边第二间院子,与其他院落有些间隔,独成一隅。 看那墙瓦,朱红,靛绿,明黄,翠蓝等大块大块的色彩,鲜艳跳脱,夹杂其间,何令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屋上并非普通飞檐,而是如葱头般的龛楣,像宝塔又像笼龛,周边簇拥着的小屋也是多见圆拱装饰,白青绿金,颜色错落出清爽之感。 她心想,这倒新奇,莫不是西域的房屋都是这般样式。 姜大人殷勤伸手:“薛使者昨日才到,就居于此馆内。” 鸡蛋突然踊跃地蹦跳起来,尾巴狂甩,欢快地向着院门跑去。 几人注目回望。 “哇……有贵客……呕!” 那一身锦衣金花眩目的醉鬼,冯副使,正摇摇晃晃,醉眼迷殇,走到门前。 姜大人嫌恶地皱起眉头。 “此处有贵客到访,冯副使,你不是还说今日外面有事,本官准假,你且快去办……” “我……哪里说过?” 醉鬼步履蹒跚,脸颊酡红,眼神扫到何令儿身上时,似有迟滞,却并未停留多久。 何令儿心下窃喜,易容打扮虽然骗不了云玖这种高人,但应付醉鬼,却是绰绰有余。 可那冯副使的眼神又飘了回来,摇摇摆摆,居然往她这边走了几步。 她甚至已经能闻到那股浓烈的酒气,真不知是喝了多少。 这人,总不会能认出她? “呕……” 何令儿花容失色,她身边玉翘玉爻两人已经挡在前面。 玉翘冲得更快,柳眉高挑,她见这人浪荡无行,醉得毫无体面,又向着自家小娘子步步逼近,谁知有什么居心! 她才不怕什么副使,直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将他推开两步。 “你这郎官忒也无礼,疯疯癫癫,白日纵酒,哪里有朝廷命官的样子!” 她斥骂得正气壮山河,却被迎头一泼…… 呕! 那人竟然径直吐了,酒臭呕吐物四下飞溅。 随之而来,那人也倾倒下来,人连着脏污之物,一并没头没脑地扑倒在玉翘身上。 “这!这!……” 玉翘叫都惊叫不出声,呆若木鸡,手脚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终于长长一声尖叫,身体退开两步,两只手还大大张开如同一个木偶人般僵直,不欲去碰那人,可再不碰,也未见得有什么改善。 随着玉翘长声惨叫响彻使馆,那冯副使终于慢慢软倒下来,趴在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念叨些醉话。 玉翘呆愣着,身上淋漓黄白,衣襟湿哒哒地往下滴着脏物。 一件年前新做得桃花撒地锦缎絮棉袄子满是污渍,眼看已是毁了。 姜大人忙不迭道歉,何令儿心内苦笑,赶忙让玉爻扶着玉翘,下去借了房间洗涮整衣,玉翘忍着马上要喷薄而出的怒骂叱责,恨恨地被拉了下去,随即驿馆也有人架起那冯副使拉走。 这又是什么分支? 何令儿心下揣摩,难不成这位醉鬼冯副使,在这故事中有什么重要关联? 她瞄一眼远去的婢女随从,对已吓得面若金纸的姜大人摆手:“无心之失,倒也罢了,只是驿馆重地,接待四方来使,怎么……” “唉……” 姜大人面现羞惭之色,凑近何令儿低声解释。 “这位冯子锦冯副使,说来也是个苦命人。” “他先父原是礼官出身,生前是这驿馆的正使,后来驿馆遇盗,他一个文职逞了勇追缴,牺牲在任上。同僚怜惜他家孤儿寡母,便请命这个职位给子锦袭了,子锦原本是个好孩子,可自那事后,便终日酗酒……” 何令儿听得明白,心内对这个终日醉昏昏的青年,有了些新的了解。 “原来如此。” 她已对人情世故略有心得,今日驿馆闹了这么一出,她若不依不饶,姜大人也难免吃了瓜落,他主动将冯子锦的身世详细讲与她听,自然也是望她善念,不再追究的缘故。 何令儿微微颌首,感叹几声,又命相府随从去看望勉励那冯副使,姜大人见她如此优容,心下稍安。 外间闹成这般,那薛不凡真在房内么,怎么至今未曾发声,也未出屋? 何令儿突然不禁感到一丝忧惧。 他该不会…… 虽说按原来发展,那薛不凡该当等到上元夜才死,但世事诡谲,难以预料。 “姜大人,我见那薛使者是有要事相询,还请您前方带路。” “啊!是是!” 姜伯期这才想起,那延州远路而来的薛不凡还在房中,赶紧摆手道:“这边请。” 第130章 第三世 醉人醉语 ‘吱呀’一声,驿馆东边第二间院子内的房门,缓缓推开。 几世的凶杀纠葛,起源于此。 何令儿心内暗叹,‘我’这个凶手,居然重生了踏进这屋子,几日后,将要被诬陷为杀害了屋内这人。 这人—— 她抬眼向屋内望去。 屋内那人,生得形貌特异,只要看过一眼,所有人都再不会忘记。 那人的头几乎有何令儿两个大,头上包了条七彩头巾,高隆如罗髻。 头发颜色说赭黄不是赭黄,说棕红也不是棕红,像绵羊一样,细细密密打了小卷,一缕缕如羊毛油腻腻般从头巾下生发出来,一直蔓延至腮边,颌下也是地天相连的络腮胡,一望即知,此人必有胡人血统。 那人此时正大喇喇伸着腿斜倚坐在地上,身上衣着亦是流光溢彩,胡服打扮,看起来不像个“人”,倒像是一只巨大的人形怪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强烈扑过来。 见了姜伯期带着何令儿走进房中,他也毫无反应,只是从面前摆着各色瓜果酒水的金案上,拈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 姜大人期期艾艾道:“这位,就是薛不凡,从延州来的薛使者了。” 何令儿瞥他一眼,看这位正使惶恐不安的模样,就知道薛不凡想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这个宰辅嫡女站在当场,他更不知该如何进退行事,只好脾气地挥挥手。 “我与薛使者,有要事相谈,姜大人若有公务要忙,还请自便即可。” 一句话如同给姜大人解了封印,他略带好奇地偷睨了何令儿一眼,心中揣度,嘴里却赶紧应下。 “是,那本官就先到外间等候。” 姜伯期退了两步,一摆袍袖,转身走了出去。 何令儿向身后看了一眼,吩咐道:“小丙,你去将门关了,候在门口,谁也不准放进来,知道么?” “姐姐!可是……” 小丙低声警示,但终究面对何令儿的坚持,并未多说,只简略道:“我就守在门外。”手按刀柄斜睨了对面薛不凡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何令儿抬眼,仔细打量面前的薛不凡。 前两世,她都未曾见过他,等听闻薛使者之名时,都伴随着他的死讯。 如今她心中亦是震撼的,对面男子显是已经喝了不少,满面红酡,一个巨大的酒糟鼻子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一张粗野与狡诈奇异交织的脸庞上,两颗眼珠子瞪起来活像灯笼,仿佛要从眼眶子里掉出来。 “‘头大如斗’原来并非虚话。这人怎么——怎么好像景德寺门口那个大石狮子!” 何令儿心跳情不自禁快了,似有一种奇异的压力,暗暗自室内压抑的气息中侵蚀过来,攫获住她如羔羊。 薛不凡眼睛大概原本很大,但此时已因为半醉而眯缝,此时他那眯缝眼睛,正紧盯在何令儿的脸上,仿佛可以透过帷帽的轻纱看清她的样貌神情。 他突然大笑:“宰相家何小娘子到访,薛某何其有幸,不若同饮几杯可好?” 声若洪钟,震得何令儿耳边嗡嗡作响。 何令儿若能有其他的法子,也不必亲身跑来警示此人。 一来,其他人虽可传话,但并不清楚几世纠葛中的弯弯绕绕,何令儿如何得知此人将要被害,这么玄乎其神的事情,她亦是根本无法对其他人等解释。 二来,她虽则可以请阿耶何晟出面,但他宰相之尊,更不可能屈就主动拜访一个使者,反而牵扯人众,弄出些不必要的纠葛来。 无奈之下,虽是越礼,何令儿亦得亲身来走这一遭。 而且自从窥得一点天机后,她已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并非原先的闺阁弱女。 只是她以为遣人提前送上名帖,一般使者必定沐浴焚香,做好准备迎接,却未想过会看到这般场景。 何令儿并未受邀落座,反而站在堂中,落落大方道: “薛使者,各邦邑使者大多是年前到京,如今已拜见过官家与各部长官,如今年节一过便可收拾回程,为何你却姗姗来迟,与他人不同?” 何令儿重生后脑中反复推演,捕捉到这一细节,今日甫见薛不凡,立即问出。 她几乎可以断定,薛不凡路上,定然遇到了什么意外变故。 这变故,说不定便与他来京的使命,以及被杀的缘由有关。 她再等不及,适才与姜驿官闲谈中,早已问到,薛不凡抵达时,身边并无随从,仅只一人一马。另外衣着也有些风霜褴褛。 以姜驿官的眼力,自然看出这不寻常,但他不欲多事,问不出薛不凡口风,对何令儿也只寥寥几句交代,却正好合了何令儿心上的推测。 薛不凡闻言一愣,并不回答,一派无谓神色。 “薛某初到京中,没想到,却有美人眷顾,天赐鸿福。” 他抬头哈哈笑了两声,醉眼迷离,痴缠在何令儿面幕上。 “有美人相慰,路上些许风霜,不值一提。” 玉爻在身后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薛使者,我们小娘子身份尊贵,今日来是有事相询,还请……” 尚未说完,便被薛不凡打断,他提起案上一尊嵌金镂银的白玉酒壶,向桌上白玉酒盏中斟满血红的酒水,将酒盏向案前一推,几滴如血液体溅在案上。 “哟,你家主人听说容色绝世,这小丫头也不差,要不然你先过来陪咱家喝一杯?” 薛不凡自斟自饮一盏,脸上酒糟颜色愈重,醉眼弋斜着移到了玉爻脸上。 说着话,他似乎想以手撑地站起来,摇晃了两下,却发现站不起身来。玉爻已畏惧地往后缩了一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醉鬼。 这人不但放肆,而且看来醉的不轻,传说中顾西阙治军有方,怎会派这么一个醉鬼前来京城述职? 何令儿心中生疑,又听对面人道:“美人儿既然相询,哪有不答的道理,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130章 第三世 醉人醉语 ‘吱呀’一声,驿馆东边第二间院子内的房门,缓缓推开。 几世的凶杀纠葛,起源于此。 何令儿心内暗叹,‘我’这个凶手,居然重生了踏进这屋子,几日后,将要被诬陷为杀害了屋内这人。 这人—— 她抬眼向屋内望去。 屋内那人,生得形貌特异,只要看过一眼,所有人都再不会忘记。 那人的头几乎有何令儿两个大,头上包了条七彩头巾,高隆如罗髻。 头发颜色说赭黄不是赭黄,说棕红也不是棕红,像绵羊一样,细细密密打了小卷,一缕缕如羊毛油腻腻般从头巾下生发出来,一直蔓延至腮边,颌下也是地天相连的络腮胡,一望即知,此人必有胡人血统。 那人此时正大喇喇伸着腿斜倚坐在地上,身上衣着亦是流光溢彩,胡服打扮,看起来不像个“人”,倒像是一只巨大的人形怪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强烈扑过来。 见了姜伯期带着何令儿走进房中,他也毫无反应,只是从面前摆着各色瓜果酒水的金案上,拈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 姜大人期期艾艾道:“这位,就是薛不凡,从延州来的薛使者了。” 何令儿瞥他一眼,看这位正使惶恐不安的模样,就知道薛不凡想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这个宰辅嫡女站在当场,他更不知该如何进退行事,只好脾气地挥挥手。 “我与薛使者,有要事相谈,姜大人若有公务要忙,还请自便即可。” 一句话如同给姜大人解了封印,他略带好奇地偷睨了何令儿一眼,心中揣度,嘴里却赶紧应下。 “是,那本官就先到外间等候。” 姜伯期退了两步,一摆袍袖,转身走了出去。 何令儿向身后看了一眼,吩咐道:“小丙,你去将门关了,候在门口,谁也不准放进来,知道么?” “姐姐!可是……” 小丙低声警示,但终究面对何令儿的坚持,并未多说,只简略道:“我就守在门外。”手按刀柄斜睨了对面薛不凡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何令儿抬眼,仔细打量面前的薛不凡。 前两世,她都未曾见过他,等听闻薛使者之名时,都伴随着他的死讯。 如今她心中亦是震撼的,对面男子显是已经喝了不少,满面红酡,一个巨大的酒糟鼻子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一张粗野与狡诈奇异交织的脸庞上,两颗眼珠子瞪起来活像灯笼,仿佛要从眼眶子里掉出来。 “‘头大如斗’原来并非虚话。这人怎么——怎么好像景德寺门口那个大石狮子!” 何令儿心跳情不自禁快了,似有一种奇异的压力,暗暗自室内压抑的气息中侵蚀过来,攫获住她如羔羊。 薛不凡眼睛大概原本很大,但此时已因为半醉而眯缝,此时他那眯缝眼睛,正紧盯在何令儿的脸上,仿佛可以透过帷帽的轻纱看清她的样貌神情。 他突然大笑:“宰相家何小娘子到访,薛某何其有幸,不若同饮几杯可好?” 声若洪钟,震得何令儿耳边嗡嗡作响。 何令儿若能有其他的法子,也不必亲身跑来警示此人。 一来,其他人虽可传话,但并不清楚几世纠葛中的弯弯绕绕,何令儿如何得知此人将要被害,这么玄乎其神的事情,她亦是根本无法对其他人等解释。 二来,她虽则可以请阿耶何晟出面,但他宰相之尊,更不可能屈就主动拜访一个使者,反而牵扯人众,弄出些不必要的纠葛来。 无奈之下,虽是越礼,何令儿亦得亲身来走这一遭。 而且自从窥得一点天机后,她已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并非原先的闺阁弱女。 只是她以为遣人提前送上名帖,一般使者必定沐浴焚香,做好准备迎接,却未想过会看到这般场景。 何令儿并未受邀落座,反而站在堂中,落落大方道: “薛使者,各邦邑使者大多是年前到京,如今已拜见过官家与各部长官,如今年节一过便可收拾回程,为何你却姗姗来迟,与他人不同?” 何令儿重生后脑中反复推演,捕捉到这一细节,今日甫见薛不凡,立即问出。 她几乎可以断定,薛不凡路上,定然遇到了什么意外变故。 这变故,说不定便与他来京的使命,以及被杀的缘由有关。 她再等不及,适才与姜驿官闲谈中,早已问到,薛不凡抵达时,身边并无随从,仅只一人一马。另外衣着也有些风霜褴褛。 以姜驿官的眼力,自然看出这不寻常,但他不欲多事,问不出薛不凡口风,对何令儿也只寥寥几句交代,却正好合了何令儿心上的推测。 薛不凡闻言一愣,并不回答,一派无谓神色。 “薛某初到京中,没想到,却有美人眷顾,天赐鸿福。” 他抬头哈哈笑了两声,醉眼迷离,痴缠在何令儿面幕上。 “有美人相慰,路上些许风霜,不值一提。” 玉爻在身后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薛使者,我们小娘子身份尊贵,今日来是有事相询,还请……” 尚未说完,便被薛不凡打断,他提起案上一尊嵌金镂银的白玉酒壶,向桌上白玉酒盏中斟满血红的酒水,将酒盏向案前一推,几滴如血液体溅在案上。 “哟,你家主人听说容色绝世,这小丫头也不差,要不然你先过来陪咱家喝一杯?” 薛不凡自斟自饮一盏,脸上酒糟颜色愈重,醉眼弋斜着移到了玉爻脸上。 说着话,他似乎想以手撑地站起来,摇晃了两下,却发现站不起身来。玉爻已畏惧地往后缩了一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醉鬼。 这人不但放肆,而且看来醉的不轻,传说中顾西阙治军有方,怎会派这么一个醉鬼前来京城述职? 何令儿心中生疑,又听对面人道:“美人儿既然相询,哪有不答的道理,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131章 第三世 室内春意 何令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怒火,竟真的如薛不凡所愿,将玉爻也一并打发了出去。 玉爻一步三回头,大眼睛水汪汪地满是惊异,实是不解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为何对这放肆醉酒狂徒如此优容。 待玉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何令儿终于平心静气道:“这下可以说了么?” 薛不凡却一副无所谓神情,对何令儿的话如若不闻,哈哈笑了两声。 “上京当真风华醉人,有美食,有美酒,还有如此美人到访,今日倒真是好个黄道吉日。” 薛不凡举起手中白玉盏,如随意拿着一块顽石,大喇喇伸过手来。 “来,尝尝这酒。” 这人倒是有些古怪。 何令儿看着眼前的薛不凡,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悔意。自己辗转几世,费尽心思,固然是为了解相府之厄,却也是不愿见牵涉其中之人无辜丧命。 上元暗夜,使者遇害一案,正是这一切环节最中心的发动枢纽。 她心中本对薛不凡大有同仇敌忾之意。他死了,自己倒霉,自己是被参商会设计陷害,当然薛不凡也应是被参商会所杀。有共同的敌人,天然仿佛应该是朋友。 然而,她却忽略了薛不凡并不知情。 如今何令儿看着眼前这位形貌古怪,举止狂放的薛使者,只觉头痛。 她强自镇静,在醉鬼充满侵略性的乜斜目光中走到案前,拿起另一只酒盏,自斟自饮了一口。金案之上,摆放着西域上好的葡萄酒,酒色红莹莹的,映在白玉酒杯中,更显鲜艳如血。 她淡然开口:“这酒醇而不涩,回甘味厚,入喉时带有微微的暖意,确实是京中难以寻得的美酒。想必是薛使从西域带来的珍品。” 薛不凡眼睛似乎亮了几分,似醉似醒。 “听闻何小娘子乃是汴京第一美人……” 他迷蒙的眼神,在何令儿脸上逡巡不去。 “薛某才入京两天,是有何机缘,能得到美人青眼,让小娘子今日屈尊降贵,单独来关心咱家?” 他的话中带着调笑,但何令儿却从中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事涉紧要,薛使既然已经身陷险境,当知我此次前来,是诚心共商对策。” 何令儿神色凝重。 薛不凡敛了笑意,凝神望着手中那盈盈红光。 “既然美人如此关怀,薛某也不妨直言相告,薛某在泷水上遭遇风浪,乘坐的船只颠覆,随身物件文书,以及行李细软,尽数失落在泷水之中。” 他突然俯身过来,身上浓郁的酒味掺着西域香料扑面而来,几乎熏得何令儿睁不开眼睛,只见薛不凡硕大的脸在面前晃动,她本能后退,手一晃,撑在胡榻上。 “美人适才所饮的酒,正是薛某随身酒壶中所带,唯一剩下的半壶。”薛不凡的声音在何令儿耳边响起。 何令儿顾不得多想这酒的来历,急问:“薛使心中,路上之事是风浪颠覆,还是人力所为?” 薛不凡硕大的脸盘上眼皮一跳,随即又低垂下去,他笑道“薛某经商十载,倒是招惹过不少沙盗水鬼,这次怕是宵小之辈有意报复,薛某一时不察被他们凿了船,抢了货,倒是让美人担心了。” 他大手已落在何令儿身侧,身体倾斜过来。 “不过薛某身家亿万,区区几件行李,丢便丢了,权当听个乐子。美人不必担心,你今日前来,看来是慧眼识英雄,既然红拂垂青,薛某自然该做知情识趣的李卫公,绝不推辞。” 薛不凡说着,伸手作势,去揭何令儿帷帽罩纱,何令儿惊退开两步。 薛不凡却将伸到一半的手转回去端了酒杯,伴着何令儿的窘态,轻笑着饮尽满杯,十分得意。 室内金碧辉煌,布置舒适宜人,波斯地毯柔软舒适,案上美酒暖人心脾,屋内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西域幽香,氤氲出一种私密而豪奢的氛围,似是醉生梦死的一方天地。 何令儿几乎想要叱骂一声然后离去。何必如此关心薛不凡的生死?这样的大头醉鬼死便死了,她只需确保相府没有嫌疑便好。说不定薛不凡一死,还能将幕后凶嫌引露出马脚来。 然而她终究还是心软了,耐着性子将心中的猜想挑破。 “薛使这般说,恐怕是想要天下人都知道,那物事失落了罢?” 大头醉鬼缓缓靠近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薛某贴身至宝之物,倒是不曾失落,保管得好好的,美人既然如此关切,何妨亲眼一看?” “在哪?”何令儿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道。 热意袭来,薛不凡巨山身躯已立在何令儿面前,如蒲扇的巨手拢住衣襟往内掏去,何令儿眼珠错也不错地望住他手上动作,只见他手上动了几动,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一直探寻,突然眼前一花,却是薛不凡将一件七彩绣花印度外袍甩在地上,室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他里面竟未穿内服,坦露出雄浑宽阔的上身来,肚腹上毛发丛生,一路延伸下去。何令儿虽然多历险境,对许多事看得淡了,但她毕竟是个韶龄闺女,此刻仍不由得赶忙转开了头。 薛不凡目光一闪,手继续向下伸去。 “哈哈,美人真是担心薛某,还怕我遇到盗匪,这恩情薛某一定设法相报。” 何令儿在震惊、惊愕和警觉中回过神来。然而此时,薛不凡那巨大而壮硕的身躯已带着劲风向她扑了过来。情境话语中的暧昧,终不敌此时在何令儿脑中炸开的一句话。 “你想看我的贴身至宝,何不伸手进来。” 第131章 第三世 室内春意 何令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怒火,竟真的如薛不凡所愿,将玉爻也一并打发了出去。 玉爻一步三回头,大眼睛水汪汪地满是惊异,实是不解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为何对这放肆醉酒狂徒如此优容。 待玉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何令儿终于平心静气道:“这下可以说了么?” 薛不凡却一副无所谓神情,对何令儿的话如若不闻,哈哈笑了两声。 “上京当真风华醉人,有美食,有美酒,还有如此美人到访,今日倒真是好个黄道吉日。” 薛不凡举起手中白玉盏,如随意拿着一块顽石,大喇喇伸过手来。 “来,尝尝这酒。” 这人倒是有些古怪。 何令儿看着眼前的薛不凡,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悔意。自己辗转几世,费尽心思,固然是为了解相府之厄,却也是不愿见牵涉其中之人无辜丧命。 上元暗夜,使者遇害一案,正是这一切环节最中心的发动枢纽。 她心中本对薛不凡大有同仇敌忾之意。他死了,自己倒霉,自己是被参商会设计陷害,当然薛不凡也应是被参商会所杀。有共同的敌人,天然仿佛应该是朋友。 然而,她却忽略了薛不凡并不知情。 如今何令儿看着眼前这位形貌古怪,举止狂放的薛使者,只觉头痛。 她强自镇静,在醉鬼充满侵略性的乜斜目光中走到案前,拿起另一只酒盏,自斟自饮了一口。金案之上,摆放着西域上好的葡萄酒,酒色红莹莹的,映在白玉酒杯中,更显鲜艳如血。 她淡然开口:“这酒醇而不涩,回甘味厚,入喉时带有微微的暖意,确实是京中难以寻得的美酒。想必是薛使从西域带来的珍品。” 薛不凡眼睛似乎亮了几分,似醉似醒。 “听闻何小娘子乃是汴京第一美人……” 他迷蒙的眼神,在何令儿脸上逡巡不去。 “薛某才入京两天,是有何机缘,能得到美人青眼,让小娘子今日屈尊降贵,单独来关心咱家?” 他的话中带着调笑,但何令儿却从中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事涉紧要,薛使既然已经身陷险境,当知我此次前来,是诚心共商对策。” 何令儿神色凝重。 薛不凡敛了笑意,凝神望着手中那盈盈红光。 “既然美人如此关怀,薛某也不妨直言相告,薛某在泷水上遭遇风浪,乘坐的船只颠覆,随身物件文书,以及行李细软,尽数失落在泷水之中。” 他突然俯身过来,身上浓郁的酒味掺着西域香料扑面而来,几乎熏得何令儿睁不开眼睛,只见薛不凡硕大的脸在面前晃动,她本能后退,手一晃,撑在胡榻上。 “美人适才所饮的酒,正是薛某随身酒壶中所带,唯一剩下的半壶。”薛不凡的声音在何令儿耳边响起。 何令儿顾不得多想这酒的来历,急问:“薛使心中,路上之事是风浪颠覆,还是人力所为?” 薛不凡硕大的脸盘上眼皮一跳,随即又低垂下去,他笑道“薛某经商十载,倒是招惹过不少沙盗水鬼,这次怕是宵小之辈有意报复,薛某一时不察被他们凿了船,抢了货,倒是让美人担心了。” 他大手已落在何令儿身侧,身体倾斜过来。 “不过薛某身家亿万,区区几件行李,丢便丢了,权当听个乐子。美人不必担心,你今日前来,看来是慧眼识英雄,既然红拂垂青,薛某自然该做知情识趣的李卫公,绝不推辞。” 薛不凡说着,伸手作势,去揭何令儿帷帽罩纱,何令儿惊退开两步。 薛不凡却将伸到一半的手转回去端了酒杯,伴着何令儿的窘态,轻笑着饮尽满杯,十分得意。 室内金碧辉煌,布置舒适宜人,波斯地毯柔软舒适,案上美酒暖人心脾,屋内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西域幽香,氤氲出一种私密而豪奢的氛围,似是醉生梦死的一方天地。 何令儿几乎想要叱骂一声然后离去。何必如此关心薛不凡的生死?这样的大头醉鬼死便死了,她只需确保相府没有嫌疑便好。说不定薛不凡一死,还能将幕后凶嫌引露出马脚来。 然而她终究还是心软了,耐着性子将心中的猜想挑破。 “薛使这般说,恐怕是想要天下人都知道,那物事失落了罢?” 大头醉鬼缓缓靠近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薛某贴身至宝之物,倒是不曾失落,保管得好好的,美人既然如此关切,何妨亲眼一看?” “在哪?”何令儿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道。 热意袭来,薛不凡巨山身躯已立在何令儿面前,如蒲扇的巨手拢住衣襟往内掏去,何令儿眼珠错也不错地望住他手上动作,只见他手上动了几动,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一直探寻,突然眼前一花,却是薛不凡将一件七彩绣花印度外袍甩在地上,室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他里面竟未穿内服,坦露出雄浑宽阔的上身来,肚腹上毛发丛生,一路延伸下去。何令儿虽然多历险境,对许多事看得淡了,但她毕竟是个韶龄闺女,此刻仍不由得赶忙转开了头。 薛不凡目光一闪,手继续向下伸去。 “哈哈,美人真是担心薛某,还怕我遇到盗匪,这恩情薛某一定设法相报。” 何令儿在震惊、惊愕和警觉中回过神来。然而此时,薛不凡那巨大而壮硕的身躯已带着劲风向她扑了过来。情境话语中的暧昧,终不敌此时在何令儿脑中炸开的一句话。 “你想看我的贴身至宝,何不伸手进来。” 第132章 第三世 命悬一线 何令儿只觉身子一沉,犹如被巨浪猛然拍击,已被薛不凡重重地压在了柔软的胡榻之上。 他那如山岳般巨硕的身躯,犹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浓烈的酒气带着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熏得她头晕目眩。 胡榻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毡毛毯,温暖而舒适,但何令儿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与寒意。 她深知,此次前来并非儿戏,物证之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她听了几世的消息,又得知薛不凡路途上遭遇危机,几乎可以肯定,他身上必定藏有涉及边关军情变故的秘要之物,这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她必须亲眼见证,才能揭示真相,离击破参商会的阴谋,再进一步。 她要他即刻取出,却不想,是自己太过天真。 说时迟那时快,何令儿还丝毫来不及反应怒骂,脖颈中却突然被抵上了一抹冰寒,凉飕飕的金属锋利,缓缓自她颈中移动着,仿佛随时都会割破她的喉咙。 薛不凡已经稳住身子,侧卧着看着她,眼里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刚才那个看似醉眼朦胧的大头醉鬼,此时脸上春意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冽的杀意。他手上的锋锐物体紧紧抵在何令儿的喉头,似乎已经划破她的皮肤,她几乎能够想象到冰冷带着温热,自脖颈中蜿蜒而下的感觉。 “原来是你们。” 他冷冷道,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意。 我们?什么我们? 不,不是我们! 何令儿心中一惊,身子不敢移动半寸,几乎感到刀锋已刺开她玉颈的娇嫩皮肤。 她努力自喉头发出几个含糊的字眼“误会……你听我说……” “你要是敢叫婢女进来,匕首会在她踏进屋中第一步时,割断你的喉咙。” 薛不凡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只是压低了嗓子冷冷道。 他伸手将何令儿已经歪倒一旁的帷帽扯下,扔到一旁。露出她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在昏暗的室内,她鬓发散乱,横陈在胡榻上,呼吸急促,脸颊晕红,更显得娇媚动人。 薛不凡巨头深目,他本就硕大的眼珠瞪得更为惊人,发出血红光芒,几乎如激动公牛一般,眼光直勾勾地钉在何令儿脸上。 “这样的美人计,死了倒也不冤枉。”他喃喃自语道。 何令儿感到脖颈中的匕首似乎松了些许,她本来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听了薛不凡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再次陷入了绝望。 他似是遗憾,露出戏谑的笑意,俯身过来贴上何令儿的耳根。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若是血浸透了我这块漂亮的波斯地毯,那倒真是可惜可叹。” 何令儿并不知道他是说她这条小命可惜,还是说地毯可惜。 “我……不叫人,我也不是……害你的人。” 何令儿勉力将脖颈远离冰冷的刀锋,希望薛不凡不至于乘着酒意一个手抖,划破了自己的颈子。她默默承受着匕首的威胁,希望薛不凡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然而,她心中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若是自己出于善心跑来示警,却死在自己要救的‘死人’手下,呜呼哀哉,这叫什么事儿啊?! 要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他身上有涉及边关军禁的物证,这确也无法解释,她能哄何晟是梦中启示,但眼前此人看起来精明狡黠犹胜旁人,他定然不信这种鬼话。 此人路途中遇到有人谋害夺物,一路逃到京城,此刻自己一个羸弱女子突然造访,身份特殊,又说知道他带了什么重要物件,两方正好对上了辙,难免引人怀疑。 自己背后是相府势力,若说涉及其中,倒也合情合理。 更何况,自己只是听赵元沾说过是使者带来了指证阿耶的罪证,此物究竟为何,自己却一无所知,甚至是否真有此物,还是赵元沾当时为了哄骗自己嫁入王府的鬼话,自己确实难以肯定。 突然间,一个念头蹦入她的脑海。 万一真有那封信呢? 万一那封信中,本就指证何晟是罪魁祸首呢? 自从踏入这扇门,何令儿便隐隐感觉到薛不凡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他假装醉酒,一步步将丫鬟侍卫支开,又试探自己究竟知道多少秘密,甚至不惜以好色之名欺身而上。 难道,他今日真的打算在这使馆之中,割断自己的喉咙? 一念及此,何令儿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薛不凡对何令儿心中的纷乱一无所知,他看着她,只觉得她的话语荒谬得近乎可笑。 “你不是那个想害我的人?哈哈,别装了,你难道不是觊觎我身上的某样东西?别跟我耍花招,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说实话!” 薛不凡的手微微用力,一股冰冷而刺骨的寒意如同寒流般透过何令儿的肌肤,层层侵袭上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寒意夺去生命。 “是何相告诉你的,哼哼,那些小老鼠们终于坐不住了,不仅喜欢偷东西,现在还学会了用美人计。” 他瞥了何令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不过,你这个雏儿,显然不通男女之道,还长得这么如花似玉。何相也真舍得让你这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来冒这种险。” 薛不凡眉头微蹙,似乎对何令儿的身份产生了一丝怀疑,“你,真是何相的女儿?” 就在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如同一柄锋利的冰刃自远方疾驰而来,刺入堂内每个人的耳朵中。 “她真是。 何令儿又惊又喜,她已经听出了来者的声音。 而薛不凡则虎躯剧震,他立刻转头望去,目光如同被磁铁吸引般瞬间投向了那轰然开启的门扉。只见一个身影修长而矫健,如同闪电般急速掠入室内。看到来人,薛不凡愣了一愣,随后惊叫出声。 “少……稍等片刻,我并未对她动手。” 何令儿只觉脖颈处一松,如同紧绷的弦突然松开,她正要翻身跳起,却被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所包围。一只强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将她从榻上轻轻拉起。 她抬头望去,只见云玖那张淡漠如冰的面容,在室内春意盎然的映衬下,虽然依旧冷峻深邃,却多了一丝丝急切。 她目光又转向一旁,看着面色赤红,气喘不已的薛不凡,她只觉有些奇怪,又被心中安定的感觉覆盖。 她定了定神,开言道:“薛使,无论你信不信,我及何府上下,确实与勾结外敌之事毫无瓜葛。如今暗中有一股势力,似是在针对我父何相与顾节度使二人。若顾节度使也为此事所困,我等正该联手共商对策,一同揭开这谜团。” 第132章 第三世 命悬一线 何令儿只觉身子一沉,犹如被巨浪猛然拍击,已被薛不凡重重地压在了柔软的胡榻之上。 他那如山岳般巨硕的身躯,犹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浓烈的酒气带着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熏得她头晕目眩。 胡榻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毡毛毯,温暖而舒适,但何令儿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与寒意。 她深知,此次前来并非儿戏,物证之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她听了几世的消息,又得知薛不凡路途上遭遇危机,几乎可以肯定,他身上必定藏有涉及边关军情变故的秘要之物,这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她必须亲眼见证,才能揭示真相,离击破参商会的阴谋,再进一步。 她要他即刻取出,却不想,是自己太过天真。 说时迟那时快,何令儿还丝毫来不及反应怒骂,脖颈中却突然被抵上了一抹冰寒,凉飕飕的金属锋利,缓缓自她颈中移动着,仿佛随时都会割破她的喉咙。 薛不凡已经稳住身子,侧卧着看着她,眼里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刚才那个看似醉眼朦胧的大头醉鬼,此时脸上春意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冽的杀意。他手上的锋锐物体紧紧抵在何令儿的喉头,似乎已经划破她的皮肤,她几乎能够想象到冰冷带着温热,自脖颈中蜿蜒而下的感觉。 “原来是你们。” 他冷冷道,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意。 我们?什么我们? 不,不是我们! 何令儿心中一惊,身子不敢移动半寸,几乎感到刀锋已刺开她玉颈的娇嫩皮肤。 她努力自喉头发出几个含糊的字眼“误会……你听我说……” “你要是敢叫婢女进来,匕首会在她踏进屋中第一步时,割断你的喉咙。” 薛不凡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只是压低了嗓子冷冷道。 他伸手将何令儿已经歪倒一旁的帷帽扯下,扔到一旁。露出她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在昏暗的室内,她鬓发散乱,横陈在胡榻上,呼吸急促,脸颊晕红,更显得娇媚动人。 薛不凡巨头深目,他本就硕大的眼珠瞪得更为惊人,发出血红光芒,几乎如激动公牛一般,眼光直勾勾地钉在何令儿脸上。 “这样的美人计,死了倒也不冤枉。”他喃喃自语道。 何令儿感到脖颈中的匕首似乎松了些许,她本来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听了薛不凡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再次陷入了绝望。 他似是遗憾,露出戏谑的笑意,俯身过来贴上何令儿的耳根。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若是血浸透了我这块漂亮的波斯地毯,那倒真是可惜可叹。” 何令儿并不知道他是说她这条小命可惜,还是说地毯可惜。 “我……不叫人,我也不是……害你的人。” 何令儿勉力将脖颈远离冰冷的刀锋,希望薛不凡不至于乘着酒意一个手抖,划破了自己的颈子。她默默承受着匕首的威胁,希望薛不凡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然而,她心中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若是自己出于善心跑来示警,却死在自己要救的‘死人’手下,呜呼哀哉,这叫什么事儿啊?! 要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他身上有涉及边关军禁的物证,这确也无法解释,她能哄何晟是梦中启示,但眼前此人看起来精明狡黠犹胜旁人,他定然不信这种鬼话。 此人路途中遇到有人谋害夺物,一路逃到京城,此刻自己一个羸弱女子突然造访,身份特殊,又说知道他带了什么重要物件,两方正好对上了辙,难免引人怀疑。 自己背后是相府势力,若说涉及其中,倒也合情合理。 更何况,自己只是听赵元沾说过是使者带来了指证阿耶的罪证,此物究竟为何,自己却一无所知,甚至是否真有此物,还是赵元沾当时为了哄骗自己嫁入王府的鬼话,自己确实难以肯定。 突然间,一个念头蹦入她的脑海。 万一真有那封信呢? 万一那封信中,本就指证何晟是罪魁祸首呢? 自从踏入这扇门,何令儿便隐隐感觉到薛不凡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他假装醉酒,一步步将丫鬟侍卫支开,又试探自己究竟知道多少秘密,甚至不惜以好色之名欺身而上。 难道,他今日真的打算在这使馆之中,割断自己的喉咙? 一念及此,何令儿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薛不凡对何令儿心中的纷乱一无所知,他看着她,只觉得她的话语荒谬得近乎可笑。 “你不是那个想害我的人?哈哈,别装了,你难道不是觊觎我身上的某样东西?别跟我耍花招,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说实话!” 薛不凡的手微微用力,一股冰冷而刺骨的寒意如同寒流般透过何令儿的肌肤,层层侵袭上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寒意夺去生命。 “是何相告诉你的,哼哼,那些小老鼠们终于坐不住了,不仅喜欢偷东西,现在还学会了用美人计。” 他瞥了何令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不过,你这个雏儿,显然不通男女之道,还长得这么如花似玉。何相也真舍得让你这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来冒这种险。” 薛不凡眉头微蹙,似乎对何令儿的身份产生了一丝怀疑,“你,真是何相的女儿?” 就在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如同一柄锋利的冰刃自远方疾驰而来,刺入堂内每个人的耳朵中。 “她真是。 何令儿又惊又喜,她已经听出了来者的声音。 而薛不凡则虎躯剧震,他立刻转头望去,目光如同被磁铁吸引般瞬间投向了那轰然开启的门扉。只见一个身影修长而矫健,如同闪电般急速掠入室内。看到来人,薛不凡愣了一愣,随后惊叫出声。 “少……稍等片刻,我并未对她动手。” 何令儿只觉脖颈处一松,如同紧绷的弦突然松开,她正要翻身跳起,却被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所包围。一只强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将她从榻上轻轻拉起。 她抬头望去,只见云玖那张淡漠如冰的面容,在室内春意盎然的映衬下,虽然依旧冷峻深邃,却多了一丝丝急切。 她目光又转向一旁,看着面色赤红,气喘不已的薛不凡,她只觉有些奇怪,又被心中安定的感觉覆盖。 她定了定神,开言道:“薛使,无论你信不信,我及何府上下,确实与勾结外敌之事毫无瓜葛。如今暗中有一股势力,似是在针对我父何相与顾节度使二人。若顾节度使也为此事所困,我等正该联手共商对策,一同揭开这谜团。” 第133章 第三世 路途遇险 薛不凡,外表看来似坚如磐石,宛如一头蛮牛,然而他的性情却如同诡谲的狐狸般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言谈举止在短短几瞬之间,便能数次变幻,从狂放如火到冰冷如霜,再到温文尔雅,每一种情绪都仿佛被他驾驭得炉火纯青,使得何令儿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困惑: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云玖仿佛是刚才疾射入堂的身手震慑住了薛不凡,给薛不凡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刻,薛不凡面对云玖与何令儿二人,他的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放不羁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敬畏与恭顺, 放下层层帘胧,薛不凡引着二人进了内室,又请二人坐下,此刻的他,俨然成了最贴心的管家,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忠仆。他殷勤地献上香茶,然后自觉地坐在下首,开始述说。 “我一路上京,确是得了顾将军的机密嘱托。” 云玖哂然一笑:“顾西阙被封为节度使已有十数年,边境也安宁了十数年,你却还称他为将军。” 薛不凡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单地应了声“是”,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何令儿看向云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感觉云玖心中似乎藏着许多她无法看透的秘密。 薛不凡继续说道:“一路上,泷水虽有风浪,但我所乘船只乃是当地有名辛老大家中最好的一艘,乌木船身坚固无比,压舱之物也放置得稳稳当当。帆布更是去年新换的,按常理来说,泷水的那点小浪花根本不足以掀起波澜。” “显然是有人暗中捣鬼!”何令儿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薛不凡低垂着眼眸,印度长袍早已穿回来紧紧裹在身上,他似是再不敢多看何令儿一眼。 “何小娘子所言极是。”他低声说道。 见他前倨后恭,态度变化犹如二人,何令儿心中忍不住噗嗤一笑,但面上却保持着平静如水的表情。 “我登船之初,便从辛老大口中得知,船上的船员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伙计。只是前些日子,有个叫王四的船员生病了,便由他的本家兄长王三来顶替,这个变故自然不寻常。于是我便开始留意这个王三的一举一动。我发现他白天和其他船员一起劳作,但到了晚上却总说肚子不舒服,不吃晚饭,自己留在舱内。” “船夫卖得一把苦力,饭量往往较常人还大些,这人不吃晚饭,定有问题。”云玖目光犀利如鹰,语声简断。 薛不凡抬起头,目光闪烁地望着云玖。 云玖微微点头,说道:“在下云玖。 “……原来是云公子。”薛不凡咂摸了一下嘴,“云公子说得极是。”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轻举妄动。我悄悄地去查看了王三带上船的行李。他本是替班来的,行李应该比其他人多一些。其他船员也说他带了两个大包袱上船,但我去看时,却发现包袱里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件普通的布衣和一大叠油纸。” “油纸?”何令儿眉头紧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没错,就是那种防水的油纸。我用手摸了摸,上面还有些微小的黑色颗粒。我嗅了一下,有硫磺的味道。”薛不凡解释道。 云玖一听便明,冷冷道:“他们想要炸毁你的船。硫磺和焦炭都是外界难以获取的物品。看来参商会不仅豢养了杀手,还掌握了不少资源。他们所图非小啊。” 薛不凡的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参商会?”他皱眉问道,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何令儿与云玖对视一眼,随后缓缓将他们所查探到的关于参商会的一切娓娓道来。随着他们的话语,薛不凡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何令儿深深作揖,歉然道:“原来何小娘子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此事的,我适才的冒犯,实在是对不住。” 何令儿看着这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他行礼时垂下的肚皮几乎触及膝盖,这一幕让她不禁莞尔。她笑着摆摆手道:“薛使精明过人,正是我等所需要的良助。现在顾节度使远在延州,我们在京中还需好好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薛不凡点了点头,直起身来,继续说道:“那晚我偷偷在晚饭时回房,果然发现王三进入了我的舱房,翻找我的行李和文书。我明白他们一直在打我的主意。后来风浪骤起,我便推测他们即将动手。于是我假装落水,偷偷叫来了擅长凫水的行家接应,一路飘到了下游才上岸。之后,我又走了偏僻的小路,白天休息,夜晚赶路,这才晚了几日抵达汴京。” 这其中恐怕经历了惊心动魄,千难万险,但薛不凡只是淡淡讲出,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这些惊险刺激,对他来说早已见得多了,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何令儿迫不及待地问道:“难道你身上真的带了什么顾节度使的机要密信么?” 薛不凡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让何令儿心中的紧张感稍稍松缓了一些。 薛不凡缓缓道:“三月之前,顾将军发现城外有暗探偷偷与北宸人往来,他费尽心力,终于截获了一名探子。” 何令儿惊叫一声,她想起了云玖曾经在那个暗夜中对她分析此事,如今看来,他推测的可能十分接近实情。 薛不凡续道:“但那探子却当即服毒自尽了,我们细查他身上,找到一封密信,这封信的出现,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终于抬起头来,偷摸瞥了何令儿一眼,马上又将巨头转开。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人听到:“那密信中的字迹,经顾将军派人暗访,据说与何相的……十分相似。自然,我们是不信的,恐怕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何令儿听到这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她自家书房中找到了仿父亲字迹的密信,如今边境竟也出现了一样的信!是什么人,如此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要栽赃她何家一门,致她父亲于死地? 她还未说话,云玖突然开口,声音冷静而坚定:“这显然是诬陷,但对方的计谋绝不会就此止步。” 第133章 第三世 路途遇险 薛不凡,外表看来似坚如磐石,宛如一头蛮牛,然而他的性情却如同诡谲的狐狸般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言谈举止在短短几瞬之间,便能数次变幻,从狂放如火到冰冷如霜,再到温文尔雅,每一种情绪都仿佛被他驾驭得炉火纯青,使得何令儿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困惑: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云玖仿佛是刚才疾射入堂的身手震慑住了薛不凡,给薛不凡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刻,薛不凡面对云玖与何令儿二人,他的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放不羁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敬畏与恭顺, 放下层层帘胧,薛不凡引着二人进了内室,又请二人坐下,此刻的他,俨然成了最贴心的管家,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忠仆。他殷勤地献上香茶,然后自觉地坐在下首,开始述说。 “我一路上京,确是得了顾将军的机密嘱托。” 云玖哂然一笑:“顾西阙被封为节度使已有十数年,边境也安宁了十数年,你却还称他为将军。” 薛不凡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单地应了声“是”,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何令儿看向云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感觉云玖心中似乎藏着许多她无法看透的秘密。 薛不凡继续说道:“一路上,泷水虽有风浪,但我所乘船只乃是当地有名辛老大家中最好的一艘,乌木船身坚固无比,压舱之物也放置得稳稳当当。帆布更是去年新换的,按常理来说,泷水的那点小浪花根本不足以掀起波澜。” “显然是有人暗中捣鬼!”何令儿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薛不凡低垂着眼眸,印度长袍早已穿回来紧紧裹在身上,他似是再不敢多看何令儿一眼。 “何小娘子所言极是。”他低声说道。 见他前倨后恭,态度变化犹如二人,何令儿心中忍不住噗嗤一笑,但面上却保持着平静如水的表情。 “我登船之初,便从辛老大口中得知,船上的船员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伙计。只是前些日子,有个叫王四的船员生病了,便由他的本家兄长王三来顶替,这个变故自然不寻常。于是我便开始留意这个王三的一举一动。我发现他白天和其他船员一起劳作,但到了晚上却总说肚子不舒服,不吃晚饭,自己留在舱内。” “船夫卖得一把苦力,饭量往往较常人还大些,这人不吃晚饭,定有问题。”云玖目光犀利如鹰,语声简断。 薛不凡抬起头,目光闪烁地望着云玖。 云玖微微点头,说道:“在下云玖。 “……原来是云公子。”薛不凡咂摸了一下嘴,“云公子说得极是。”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轻举妄动。我悄悄地去查看了王三带上船的行李。他本是替班来的,行李应该比其他人多一些。其他船员也说他带了两个大包袱上船,但我去看时,却发现包袱里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件普通的布衣和一大叠油纸。” “油纸?”何令儿眉头紧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没错,就是那种防水的油纸。我用手摸了摸,上面还有些微小的黑色颗粒。我嗅了一下,有硫磺的味道。”薛不凡解释道。 云玖一听便明,冷冷道:“他们想要炸毁你的船。硫磺和焦炭都是外界难以获取的物品。看来参商会不仅豢养了杀手,还掌握了不少资源。他们所图非小啊。” 薛不凡的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参商会?”他皱眉问道,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何令儿与云玖对视一眼,随后缓缓将他们所查探到的关于参商会的一切娓娓道来。随着他们的话语,薛不凡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何令儿深深作揖,歉然道:“原来何小娘子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此事的,我适才的冒犯,实在是对不住。” 何令儿看着这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他行礼时垂下的肚皮几乎触及膝盖,这一幕让她不禁莞尔。她笑着摆摆手道:“薛使精明过人,正是我等所需要的良助。现在顾节度使远在延州,我们在京中还需好好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薛不凡点了点头,直起身来,继续说道:“那晚我偷偷在晚饭时回房,果然发现王三进入了我的舱房,翻找我的行李和文书。我明白他们一直在打我的主意。后来风浪骤起,我便推测他们即将动手。于是我假装落水,偷偷叫来了擅长凫水的行家接应,一路飘到了下游才上岸。之后,我又走了偏僻的小路,白天休息,夜晚赶路,这才晚了几日抵达汴京。” 这其中恐怕经历了惊心动魄,千难万险,但薛不凡只是淡淡讲出,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这些惊险刺激,对他来说早已见得多了,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何令儿迫不及待地问道:“难道你身上真的带了什么顾节度使的机要密信么?” 薛不凡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让何令儿心中的紧张感稍稍松缓了一些。 薛不凡缓缓道:“三月之前,顾将军发现城外有暗探偷偷与北宸人往来,他费尽心力,终于截获了一名探子。” 何令儿惊叫一声,她想起了云玖曾经在那个暗夜中对她分析此事,如今看来,他推测的可能十分接近实情。 薛不凡续道:“但那探子却当即服毒自尽了,我们细查他身上,找到一封密信,这封信的出现,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终于抬起头来,偷摸瞥了何令儿一眼,马上又将巨头转开。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人听到:“那密信中的字迹,经顾将军派人暗访,据说与何相的……十分相似。自然,我们是不信的,恐怕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何令儿听到这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她自家书房中找到了仿父亲字迹的密信,如今边境竟也出现了一样的信!是什么人,如此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要栽赃她何家一门,致她父亲于死地? 她还未说话,云玖突然开口,声音冷静而坚定:“这显然是诬陷,但对方的计谋绝不会就此止步。” 第134章 第三世 共商大事 何令儿被云玖的话惊醒,猛地低低惊呼一声,她恍若被闪电击中,心中各种线索汇集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若只是简单地用密信栽赃,参商会又何须费尽心机,将薛不凡置于死地? 顾节度使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捕获一个孤身探子?而那探子既然决意赴死,身上又怎会留下如此一封指向明确的书信? 正是因为顾节度使与薛不凡等人也并非傻子,他们自然清楚,何晟即使通敌,也不会用自己的字迹。 但若是薛不凡上京密告之前被人杀了,官家再一问,有人献上这样一封密信,那自然这杀人的最大嫌疑便落到了何府头上! 回想前一世,何令儿之所以被诬陷为杀害薛不凡的凶手,正是中了这连环计! 对方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让他们措手不及,前后失据,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此计一旦发动,再加上一些薛不凡与顾节度使不和的传言,以及顾节度使故意压下何晟字迹的密信不发,纵使官家心存疑虑,但在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面前,也必然无法完全信任顾节度使。 何况何令儿深信,以参商会的凌厉手段和周详部署,他们必定也为顾节度使准备了一些特别的“礼物”,就如同对待何府一样。 对方就像一只暗中潜伏的老虎,一旦发动攻击,必然要将猎物赶尽杀绝,不留任何活口。 薛不凡听了云玖的话,赞同点头道:“不错,我们怀疑对方使用了某种手段,模仿了何相的字迹,企图挑起朝局动荡。我这次进京,顾将军私下嘱托我,要我面见圣上禀报此事,并仔细分析其中内情。但如果我死了,又有谁能知道顾将军的一片苦心呢!” 何令儿听得心惊肉跳,她明白薛不凡的话中之意。如果薛不凡在进京途中遇害,那么何晟无疑将成为最大的替罪羊。 参商会的连环计,竟然如此狠毒。 “所以,你并没有携带那封与我父亲字迹相似的信函?”何令儿试探着问道。 薛不凡沉声道:“没有。顾将军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我途中必然不会太平,因此他没有让我携带那封信。他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书信。我,就是我自己,我就是那封密信。” 何令儿垂下头去,想清楚了一切前因后果,她当然明白,此时薛不凡这句话的分量。 顾节度使显见对薛不凡极为信任,而薛不凡心思缜密,能力过人,她也是亲眼所见。按理说,他闯过了大风大浪,顺利抵京,本不应有什么问题。 但此事极其重大,如今却全数系于薛不凡一人身上,这不禁让她感到深深的忧虑。 “你就是密信……你就是密信……” 何令儿喃喃自语。 “不错。我若死了,身上带着信函又有何用?无非是落入对方手中罢了。”薛不凡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颇感得意。 云玖沉声道:“人死如灯灭,但身后事,能做的文章可大了。有时死人的作用,比活人要大得多。” 薛不凡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深意,随后点了点头,道:“我自会小心行事。他们想杀我薛不凡,嘿嘿,也未必那么容易。” 何令儿沉默了,她知道…… 她知道太多,正是因为她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才如此担忧。她怕自己只是个徒劳无功的旁观者,任世事从她眼前如流水般一一掠过,而她如此努力,却难以改变分毫。 她还记得,上一世听到薛不凡死因时的震撼,虽然那是小蟹有心告诉她的,但她这一世辗转求证,想来应该小蟹没有骗她。 诬陷她是上元夜杀害薛不凡的凶手……说明那是个女人! “薛使,我知道你精明能干,但对方无孔不入,你必须格外小心。任何人都不可轻信,特别是女人。”何令儿郑重提醒。 薛不凡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但在何令儿面前仍保持着几分客气:“何小娘子,我薛不凡自小行走西域,什么高昌、于阗、龟兹诸国,那都是我闭着眼睛就能找到路的地方。我可不是第一天出来的雏儿了,你可不用担心我!” 说到“雏儿”二字,薛不凡忍不住向何令儿瞥了一眼,何令儿心中有些羞恼,却说不出口。 要是没有云玖,她现在会是何种不堪境地…… “格外小心,你还有几日进宫面圣?”云玖打断了他。 薛不凡回首恭谨望向云玖,此刻他端庄得好像何令儿不存在屋内一般,难以想象不过一小会前,他脸上流淌的情欲与杀意。 “我五日后进宫面圣,到时候要将此事面禀官家,说个透彻。” “五日内,不得饮酒,不得近女色,不得会见闲杂人等。任何人都不可信任,明白吗?” 云玖话语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薛不凡嘟囔道:“不能喝酒,不能找女人,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但看到云玖严肃的脸色,他立刻委顿下来,点头道:“好,我就忍上几日,等面见圣上后再好好泄火。” 三人又商量了几句,确定了一些细节后,何令儿与云玖才离开。 出了门,何令儿望向云玖,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却觉得有些事该问一问云玖。 云玖瞥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却置若罔闻。看着跑过来的小丙和玉爻,点了下头,径直对何令儿道:“我有事离开,你自行回府罢。”说着如一阵清风般掠上后墙,竟要直接离开。 何令儿一愣,反应过来后大声喊道:“哎,明天是我的生辰,你会来吗?可云玖已飘然消失在后墙之外。 第134章 第三世 共商大事 何令儿被云玖的话惊醒,猛地低低惊呼一声,她恍若被闪电击中,心中各种线索汇集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若只是简单地用密信栽赃,参商会又何须费尽心机,将薛不凡置于死地? 顾节度使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捕获一个孤身探子?而那探子既然决意赴死,身上又怎会留下如此一封指向明确的书信? 正是因为顾节度使与薛不凡等人也并非傻子,他们自然清楚,何晟即使通敌,也不会用自己的字迹。 但若是薛不凡上京密告之前被人杀了,官家再一问,有人献上这样一封密信,那自然这杀人的最大嫌疑便落到了何府头上! 回想前一世,何令儿之所以被诬陷为杀害薛不凡的凶手,正是中了这连环计! 对方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让他们措手不及,前后失据,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此计一旦发动,再加上一些薛不凡与顾节度使不和的传言,以及顾节度使故意压下何晟字迹的密信不发,纵使官家心存疑虑,但在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面前,也必然无法完全信任顾节度使。 何况何令儿深信,以参商会的凌厉手段和周详部署,他们必定也为顾节度使准备了一些特别的“礼物”,就如同对待何府一样。 对方就像一只暗中潜伏的老虎,一旦发动攻击,必然要将猎物赶尽杀绝,不留任何活口。 薛不凡听了云玖的话,赞同点头道:“不错,我们怀疑对方使用了某种手段,模仿了何相的字迹,企图挑起朝局动荡。我这次进京,顾将军私下嘱托我,要我面见圣上禀报此事,并仔细分析其中内情。但如果我死了,又有谁能知道顾将军的一片苦心呢!” 何令儿听得心惊肉跳,她明白薛不凡的话中之意。如果薛不凡在进京途中遇害,那么何晟无疑将成为最大的替罪羊。 参商会的连环计,竟然如此狠毒。 “所以,你并没有携带那封与我父亲字迹相似的信函?”何令儿试探着问道。 薛不凡沉声道:“没有。顾将军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我途中必然不会太平,因此他没有让我携带那封信。他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书信。我,就是我自己,我就是那封密信。” 何令儿垂下头去,想清楚了一切前因后果,她当然明白,此时薛不凡这句话的分量。 顾节度使显见对薛不凡极为信任,而薛不凡心思缜密,能力过人,她也是亲眼所见。按理说,他闯过了大风大浪,顺利抵京,本不应有什么问题。 但此事极其重大,如今却全数系于薛不凡一人身上,这不禁让她感到深深的忧虑。 “你就是密信……你就是密信……” 何令儿喃喃自语。 “不错。我若死了,身上带着信函又有何用?无非是落入对方手中罢了。”薛不凡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颇感得意。 云玖沉声道:“人死如灯灭,但身后事,能做的文章可大了。有时死人的作用,比活人要大得多。” 薛不凡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深意,随后点了点头,道:“我自会小心行事。他们想杀我薛不凡,嘿嘿,也未必那么容易。” 何令儿沉默了,她知道…… 她知道太多,正是因为她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才如此担忧。她怕自己只是个徒劳无功的旁观者,任世事从她眼前如流水般一一掠过,而她如此努力,却难以改变分毫。 她还记得,上一世听到薛不凡死因时的震撼,虽然那是小蟹有心告诉她的,但她这一世辗转求证,想来应该小蟹没有骗她。 诬陷她是上元夜杀害薛不凡的凶手……说明那是个女人! “薛使,我知道你精明能干,但对方无孔不入,你必须格外小心。任何人都不可轻信,特别是女人。”何令儿郑重提醒。 薛不凡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但在何令儿面前仍保持着几分客气:“何小娘子,我薛不凡自小行走西域,什么高昌、于阗、龟兹诸国,那都是我闭着眼睛就能找到路的地方。我可不是第一天出来的雏儿了,你可不用担心我!” 说到“雏儿”二字,薛不凡忍不住向何令儿瞥了一眼,何令儿心中有些羞恼,却说不出口。 要是没有云玖,她现在会是何种不堪境地…… “格外小心,你还有几日进宫面圣?”云玖打断了他。 薛不凡回首恭谨望向云玖,此刻他端庄得好像何令儿不存在屋内一般,难以想象不过一小会前,他脸上流淌的情欲与杀意。 “我五日后进宫面圣,到时候要将此事面禀官家,说个透彻。” “五日内,不得饮酒,不得近女色,不得会见闲杂人等。任何人都不可信任,明白吗?” 云玖话语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薛不凡嘟囔道:“不能喝酒,不能找女人,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但看到云玖严肃的脸色,他立刻委顿下来,点头道:“好,我就忍上几日,等面见圣上后再好好泄火。” 三人又商量了几句,确定了一些细节后,何令儿与云玖才离开。 出了门,何令儿望向云玖,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却觉得有些事该问一问云玖。 云玖瞥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却置若罔闻。看着跑过来的小丙和玉爻,点了下头,径直对何令儿道:“我有事离开,你自行回府罢。”说着如一阵清风般掠上后墙,竟要直接离开。 何令儿一愣,反应过来后大声喊道:“哎,明天是我的生辰,你会来吗?可云玖已飘然消失在后墙之外。 第135章 第三世 及笄之宴 时光如同一条不息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终于又抵达了这个日子——正月十二。 这一日,对于何令儿而言,意义非凡。 她的命运几度在此刻转圜,仿佛一条曲折的小路,时而崎岖,时而平坦。 相府依旧是筹措得当,井井有条,林夫人已为此奔忙了几乎近一月之久。 何府一年来,发生了许多诡异之事,女儿突然性情大变,与自己生分了许多,每日不知在忙些什么。 平常以礼相待的府君,近日也神色闪烁,似乎有些心事,林夫人数度探问,也不得究竟,只好将精神头放到筹办宴席上来。 京中的知交好友,王孙贵胄,与何府有交情的,自然要色色周全,绝不可落下了甚么人。菜肴与歌舞,自然也是要样样拔尖,显出相府的体面来。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的背后,何令儿却显得有些兴趣缺缺。 毕竟,她已经看过两次同样的宾客名单了,对于那些熟悉的面孔和繁文缛节,她早已感到厌倦。 何晟也深知何府的危机,这一世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放在何令儿的及笄生辰宴上,而是任由林夫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去筹备。 于是何令儿并不意外地发现,宴席上的菜肴更奢华精致了些,歌舞更花枝招展了些,但她也不介怀,更无精力瞩目,只是一笑而过。 她只是心中时而纠结,时而紧张,这一日后,时局命运,又会流向怎样的方向? 开席前的庭院,早已是热闹非凡。 何晟身着华服,带着本日令人瞩目的做寿主人何令儿,一同站在门前,等待着那些举足轻重的宾客们。 宾客们陆续到来,衣香鬓影间,交织着各色的笑容与私语。 何晟身为主人,自然地与每一位宾客寒暄几句,他时而高声谈笑,时而低声细语,引得众人频频点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之中,何令儿的心却飘忽不定。她时而望向远方,时而低头沉思,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无心应酬这些繁琐的礼节。 经历了许许多多风浪,可有些事,却依然在如期发生,仿佛不曾受到风霜侵扰,比如,七皇子赵元沾的如期而至。 赵元沾信步登上相府门阶,笑得温然和煦,无论他心中藏了多少秘密阴霾,仿佛都永远上不了他的脸。 他走到何令儿面前,微微一笑,那神态格外亲密,其他宾客看见了也均会意地装作没看到,心中暗笑,只怕这位京中有名的莳花七郎,不久后就要迎娶一位王妃。 恍惚之间,何令儿竟想起第一世两人情意相许,全无芥蒂的时光来。 她看着赵元沾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赵元沾并没有在何令儿身边停留太久,他很快就融入了宾客之中,与众人谈笑风生。他的言谈举止间透着从容不迫,仿佛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能保持那份温雅和淡定。 何令儿看着赵元沾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何在经历了这么多恩怨新事之后,赵元沾还会对她如此亲密?她更不明白,自己与赵元沾之间,究竟还有着怎样的纠葛和联系? 此时前一批宾客正谈笑着入内,新一批宾客暂时未到,何晟得了个空,悄声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提及陈留王已到娶亲之年,我赶忙含混了几句过去,未曾接这个话头,官家见我这般,也未挑明。” 何令儿一愣,官家何等人物,若不是陈留王表示有意,他又怎会主动对父亲暗示? 但她真难以想象,这一世发生这许多恩怨新事,自己与陈留王之间,早已心知肚明彼此立场,他怎地还会求亲? 何令儿垂下头去,沉思不语。 “抬头,韩御史来了,别失了体面。”何晟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席开芙蓉,宛如仙境,金碧辉煌的餐具上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舞者们身着华美的服饰,在数千盏明烛辉映下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如同仙子下凡,令人目不暇接。歌声悠扬,如泉水般流淌,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将人的灵魂都吸引过去。 何令儿静静地坐在席上,她的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在回忆着前世的种种。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曾在这生辰宴上紧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应对。而上上世,她却满心甜蜜欢喜,带着无知纯真,沉浸在这盛大的喜庆之中。 如今,她再度坐在这生辰宴上,心境却截然不同。她不再为那些纷扰的世事所动,也不再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所困。她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对宾位上首频频送来眼风的赵元沾视若无睹,也对庭前歌舞丝竹的声音置若罔闻。 唯有一名侍从,似有急事匆忙跑进来禀报何晟时,她全身遽然紧绷。 只是大柱国府的郑姣姑娘迟到了而已,她又缓缓放松了下来,靠在椅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王公公突然手持圣旨,到场赐婚。 也不是云玖突然登门来为她祝贺。 一切平静。 何令儿终于熬过了这恼人的一晚。更深露重,宾客们虽隐隐察觉主人有些神思不属,但仍可算宾主尽欢,大家俱是酒足饭饱,兴尽而归。 赵元沾临走时,捏一把何令儿的手,悄声道:“令儿妹妹,上元灯节一期一会,听说今年的格外精致,妹妹定要来,我等着你。” 何令儿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赵元沾只当她默认了,便一笑离去。 何令儿凝视厅门口汝窑美人瓶中的艳红腊梅,任由庭前一股寒风吹拂面颊,沉默不语。 这一日,玉翘与玉爻皆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年前新裁的衣裳。衣衫颜色艳丽,桃红与艳粉交织,仿佛春天的桃花盛开在身上。衣摆处,羊皮雪白的卷毛镶边增添了几分华贵,而裙摆则是鹅黄百褶,上面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仿佛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两人笑容满面,欢声笑语,整个世界都被她们的喜悦所感染。 这一年来,她们惊讶地眼看小娘子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曾经的柔弱娘子如今能独立主事,展现出惊人的韬略与巧思。她们为这一变化暗自赞叹,同时也觉得自己真是“得遇明主”。跟着这样的主子,一切事务都变得如此省心。何令儿说什么,她们便去做好,而相府中的家事,竟已有大半由何令儿来掌管。她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相信等小娘子长成,她们必定会有个好的前程。 而在这一日,满心高兴的还有易小丙,他得了姐姐的赏钱不说,还收到了一只旁人送的荷包。守夜之余,他捧着荷包,仔细端详上面精细的绣花,绣的是个少年,穿着宽大的袍子,腰上挂着许多装饰,手中还拿了一柄长刀,那少年气宇轩昂,仿佛口中正在说着甚么,活脱脱正是他第一次与令儿姐姐等人相遇时的模样。 “嗐,这绣的还真像!就是没有小爷我真人那么俊朗帅气!”易小丙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而,回到清逸园内的何令儿,却远没有他们那般逍遥,她的心思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飘忽不定。 薛不凡可千万别出事,他定要好好在驿馆中忍过了这几日才好。 她已派了相府亲兵去加强驿馆守卫,姜伯期颇为意外,但也没拂相府的面子,只让他们在驿馆外又加了一层警戒。 她此时除了默默祈祷,再也无能为力。 何令儿将众人一一安排出去休息。然而,她自己却无法安心。她独自走到窗前,倚着窗棂,望着窗外朦胧月色,思绪如月光下流淌的溪水,不知去向何方。 她本是这一日的主角,软红烁金中最华贵的那一位千金,但她此刻倚窗的身影,却显得如此孤单,如此凄清。 第135章 第三世 及笄之宴 时光如同一条不息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终于又抵达了这个日子——正月十二。 这一日,对于何令儿而言,意义非凡。 她的命运几度在此刻转圜,仿佛一条曲折的小路,时而崎岖,时而平坦。 相府依旧是筹措得当,井井有条,林夫人已为此奔忙了几乎近一月之久。 何府一年来,发生了许多诡异之事,女儿突然性情大变,与自己生分了许多,每日不知在忙些什么。 平常以礼相待的府君,近日也神色闪烁,似乎有些心事,林夫人数度探问,也不得究竟,只好将精神头放到筹办宴席上来。 京中的知交好友,王孙贵胄,与何府有交情的,自然要色色周全,绝不可落下了甚么人。菜肴与歌舞,自然也是要样样拔尖,显出相府的体面来。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的背后,何令儿却显得有些兴趣缺缺。 毕竟,她已经看过两次同样的宾客名单了,对于那些熟悉的面孔和繁文缛节,她早已感到厌倦。 何晟也深知何府的危机,这一世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放在何令儿的及笄生辰宴上,而是任由林夫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去筹备。 于是何令儿并不意外地发现,宴席上的菜肴更奢华精致了些,歌舞更花枝招展了些,但她也不介怀,更无精力瞩目,只是一笑而过。 她只是心中时而纠结,时而紧张,这一日后,时局命运,又会流向怎样的方向? 开席前的庭院,早已是热闹非凡。 何晟身着华服,带着本日令人瞩目的做寿主人何令儿,一同站在门前,等待着那些举足轻重的宾客们。 宾客们陆续到来,衣香鬓影间,交织着各色的笑容与私语。 何晟身为主人,自然地与每一位宾客寒暄几句,他时而高声谈笑,时而低声细语,引得众人频频点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之中,何令儿的心却飘忽不定。她时而望向远方,时而低头沉思,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无心应酬这些繁琐的礼节。 经历了许许多多风浪,可有些事,却依然在如期发生,仿佛不曾受到风霜侵扰,比如,七皇子赵元沾的如期而至。 赵元沾信步登上相府门阶,笑得温然和煦,无论他心中藏了多少秘密阴霾,仿佛都永远上不了他的脸。 他走到何令儿面前,微微一笑,那神态格外亲密,其他宾客看见了也均会意地装作没看到,心中暗笑,只怕这位京中有名的莳花七郎,不久后就要迎娶一位王妃。 恍惚之间,何令儿竟想起第一世两人情意相许,全无芥蒂的时光来。 她看着赵元沾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赵元沾并没有在何令儿身边停留太久,他很快就融入了宾客之中,与众人谈笑风生。他的言谈举止间透着从容不迫,仿佛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能保持那份温雅和淡定。 何令儿看着赵元沾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何在经历了这么多恩怨新事之后,赵元沾还会对她如此亲密?她更不明白,自己与赵元沾之间,究竟还有着怎样的纠葛和联系? 此时前一批宾客正谈笑着入内,新一批宾客暂时未到,何晟得了个空,悄声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提及陈留王已到娶亲之年,我赶忙含混了几句过去,未曾接这个话头,官家见我这般,也未挑明。” 何令儿一愣,官家何等人物,若不是陈留王表示有意,他又怎会主动对父亲暗示? 但她真难以想象,这一世发生这许多恩怨新事,自己与陈留王之间,早已心知肚明彼此立场,他怎地还会求亲? 何令儿垂下头去,沉思不语。 “抬头,韩御史来了,别失了体面。”何晟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席开芙蓉,宛如仙境,金碧辉煌的餐具上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舞者们身着华美的服饰,在数千盏明烛辉映下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如同仙子下凡,令人目不暇接。歌声悠扬,如泉水般流淌,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将人的灵魂都吸引过去。 何令儿静静地坐在席上,她的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在回忆着前世的种种。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曾在这生辰宴上紧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应对。而上上世,她却满心甜蜜欢喜,带着无知纯真,沉浸在这盛大的喜庆之中。 如今,她再度坐在这生辰宴上,心境却截然不同。她不再为那些纷扰的世事所动,也不再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所困。她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对宾位上首频频送来眼风的赵元沾视若无睹,也对庭前歌舞丝竹的声音置若罔闻。 唯有一名侍从,似有急事匆忙跑进来禀报何晟时,她全身遽然紧绷。 只是大柱国府的郑姣姑娘迟到了而已,她又缓缓放松了下来,靠在椅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王公公突然手持圣旨,到场赐婚。 也不是云玖突然登门来为她祝贺。 一切平静。 何令儿终于熬过了这恼人的一晚。更深露重,宾客们虽隐隐察觉主人有些神思不属,但仍可算宾主尽欢,大家俱是酒足饭饱,兴尽而归。 赵元沾临走时,捏一把何令儿的手,悄声道:“令儿妹妹,上元灯节一期一会,听说今年的格外精致,妹妹定要来,我等着你。” 何令儿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赵元沾只当她默认了,便一笑离去。 何令儿凝视厅门口汝窑美人瓶中的艳红腊梅,任由庭前一股寒风吹拂面颊,沉默不语。 这一日,玉翘与玉爻皆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年前新裁的衣裳。衣衫颜色艳丽,桃红与艳粉交织,仿佛春天的桃花盛开在身上。衣摆处,羊皮雪白的卷毛镶边增添了几分华贵,而裙摆则是鹅黄百褶,上面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仿佛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两人笑容满面,欢声笑语,整个世界都被她们的喜悦所感染。 这一年来,她们惊讶地眼看小娘子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曾经的柔弱娘子如今能独立主事,展现出惊人的韬略与巧思。她们为这一变化暗自赞叹,同时也觉得自己真是“得遇明主”。跟着这样的主子,一切事务都变得如此省心。何令儿说什么,她们便去做好,而相府中的家事,竟已有大半由何令儿来掌管。她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相信等小娘子长成,她们必定会有个好的前程。 而在这一日,满心高兴的还有易小丙,他得了姐姐的赏钱不说,还收到了一只旁人送的荷包。守夜之余,他捧着荷包,仔细端详上面精细的绣花,绣的是个少年,穿着宽大的袍子,腰上挂着许多装饰,手中还拿了一柄长刀,那少年气宇轩昂,仿佛口中正在说着甚么,活脱脱正是他第一次与令儿姐姐等人相遇时的模样。 “嗐,这绣的还真像!就是没有小爷我真人那么俊朗帅气!”易小丙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而,回到清逸园内的何令儿,却远没有他们那般逍遥,她的心思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飘忽不定。 薛不凡可千万别出事,他定要好好在驿馆中忍过了这几日才好。 她已派了相府亲兵去加强驿馆守卫,姜伯期颇为意外,但也没拂相府的面子,只让他们在驿馆外又加了一层警戒。 她此时除了默默祈祷,再也无能为力。 何令儿将众人一一安排出去休息。然而,她自己却无法安心。她独自走到窗前,倚着窗棂,望着窗外朦胧月色,思绪如月光下流淌的溪水,不知去向何方。 她本是这一日的主角,软红烁金中最华贵的那一位千金,但她此刻倚窗的身影,却显得如此孤单,如此凄清。 第136章 第三世 生辰之贺 何令儿不知倚窗独坐了多久,突然间,她凝望住远方月色。 月华如水,宛如轻纱般洒满了整个静谧的夜空。在这朦胧的月色中,一道身影悄然出现,仿佛是踏着月色而来。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外。他一袭白衣,飘然如仙,仿佛是一只展翅的飞鸟,降临在这个人间。他的身姿优雅轻盈,宛如落雪。 直到他轻盈落在窗外,何令儿才敛目侧过头去,轻轻咕哝一声:“真是天人之姿”,声音如微风拂过琴弦,微弱至极,几乎被夜色吞噬。 云玖如玉如霜的脸上,在月色的映照下,似乎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他只作没有听见,眼眸深邃,仿佛藏着万千星辰。 “明明是个翩翩如玉的公子,怎么总爱扮做黑无常深更半夜吓唬人,还会当黑衣杀手带人深夜去盗墓的?” 云玖淡淡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浪荡的江湖杀手,你若是想要看翩翩公子,那位莳花七郎,不正是温润如玉,汴京千万少女心中的良人么?” 何令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闷气。她轻轻在窗内扭了一下身子,娇嗔道:“平白无故的,你提他做什么!” 云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墙角处的几棵青松上,仿佛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 一阵略带局促与尴尬,微妙的凝固氛围后,终于是何令儿先打破了沉默,她开口问道:“你……你怎么来晚了?” “我早来做什么,你父亲难道会想见我?”云玖微微挑眉,不疾不缓的语气中透露出不羁淡定。 “这……” 何令儿一时间竟然忘了前些时日他们之间的龃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她急忙为何晟辩解道:“他……已经知道了!赵元沾那人暗藏恶念,别有用心,我父亲现在已经对他心生警惕,必然不会再为了他苛难于你!他……他对你已经没有恶感了。” 两人隔着窗户相望,月色下的身影仿佛被定格了一瞬。随后,那凝重的氛围渐渐消散,云玖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戏谑道:“没有恶感……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没有恶感呢?” “就是……”何令儿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他上次只是感激赵元沾送药之恩,但如今他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你舍生忘死,多次救我于危难,他又怎会不喜欢你?” 说到这里,她随即脑中反应起一件事来,顺即道:“听我阿耶说起,前日他进宫,官家又向他提及了为陈留王择妃的事情,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他明明一心想要害我,害我何氏满门,可如今又仿佛有意要娶我,这是为什么?” “人心复杂,不足为奇。”云玖淡淡应道,“你父亲呢?他没应下这门好亲事么?” “你开什么玩笑!”何令儿猛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急迫与怒气。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自己的秘密,当今世上唯有对云玖一个人说过,他本该是最理解她的人,怎么还说出这种话来。 云玖噗嗤一笑,冰霜化开。 “好,我不说了。” 看着兀自愤愤的何令儿,他狡黠一笑:“你说他对我没有恶感了,又说起陈留王求亲不成的事来。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为什么他反感了赵元沾,就会不反感我了呢……我不懂啊,还请聪明伶俐的何小娘子,给我详细解释一下。” “我……我……” 何令儿突然发觉不妥,她为什么会把赵元沾和面前的云玖相提并论,为什么又会觉得父亲就应该喜欢云玖?她怔住,心中一片混乱。 云玖看着她茫然惶乱的眼神,凝望了片刻,换了悠扬轻松的语声道:“何况,他就算不反感我,甚至还在这事上倚重我,我也不愿与他和解,你忘了我当初说过的话么?” 何令儿怔怔地站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在香格儿熙熙楼上的那一幕。那时的他,得知她父亲是何晟时,脸色骇人仿佛严冬寒风冻结,而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冷峻而决绝。 “我没忘。”她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一丝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心中的矛盾与困惑像是纠结的藤蔓,越缠越紧。 云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松道:“梅花经历风霜,才更显出寒香彻骨。等此事了结之后,你何府洗脱嫌疑,必将更受帝王器重。你也可安居京中,从此做你高枕无忧的小千金,岂不正好?” “那你呢?”何令儿冲口而出。 “我么……”云玖仿佛想了片刻,自然笑道:“我再不用管这些糟心事,也可以功成身退,去四海逍遥快活了。” 何令儿觉得身上似乎失了力气,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原来他教她博浪沙防身,早已准备好了抽身而退。 说过去看大漠上最美的胡杨林落日,也不过也随口一提。 那些相伴的时光和记忆,终究只是短暂的同行,终究要分开。自己也不必再强求什么,强求只会让他感到累赘。 何况自己早已知道,过往时光,不过梦一场,梦醒时,一切终将结束。 云玖见她面色颓然,也是沉吟了片刻,他转过身去,似乎想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到何令儿的手中。 “这是给你的生日贺礼,留个纪念罢。” 说罢,他竟不再多停一刻,跃起如飞鸟,顷刻又消失在来时的月华中。 何令儿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包,触手光滑而坚硬。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只见一个精致的小木人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木人雕刻得栩栩如生,和她当时在夜市摊子上买的那个骑马小将类似,也是硬木雕成,桐油浸润,握在掌心乌溜溜地十分精致。但雕刻的并非骑马男子,而是一名少女,姿容秀丽,意气飞扬,身着一件大氅,一只手抬起,似乎在挽住什么。那姿态,那神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何令儿呆呆望了这木雕少女片刻,回身去到床头,将新得的小人与原先的御马小将摆在一处。随即吹灭了灯火,翻身上榻,再未发出一丝声息。 第136章 第三世 生辰之贺 何令儿不知倚窗独坐了多久,突然间,她凝望住远方月色。 月华如水,宛如轻纱般洒满了整个静谧的夜空。在这朦胧的月色中,一道身影悄然出现,仿佛是踏着月色而来。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外。他一袭白衣,飘然如仙,仿佛是一只展翅的飞鸟,降临在这个人间。他的身姿优雅轻盈,宛如落雪。 直到他轻盈落在窗外,何令儿才敛目侧过头去,轻轻咕哝一声:“真是天人之姿”,声音如微风拂过琴弦,微弱至极,几乎被夜色吞噬。 云玖如玉如霜的脸上,在月色的映照下,似乎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他只作没有听见,眼眸深邃,仿佛藏着万千星辰。 “明明是个翩翩如玉的公子,怎么总爱扮做黑无常深更半夜吓唬人,还会当黑衣杀手带人深夜去盗墓的?” 云玖淡淡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浪荡的江湖杀手,你若是想要看翩翩公子,那位莳花七郎,不正是温润如玉,汴京千万少女心中的良人么?” 何令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闷气。她轻轻在窗内扭了一下身子,娇嗔道:“平白无故的,你提他做什么!” 云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墙角处的几棵青松上,仿佛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 一阵略带局促与尴尬,微妙的凝固氛围后,终于是何令儿先打破了沉默,她开口问道:“你……你怎么来晚了?” “我早来做什么,你父亲难道会想见我?”云玖微微挑眉,不疾不缓的语气中透露出不羁淡定。 “这……” 何令儿一时间竟然忘了前些时日他们之间的龃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她急忙为何晟辩解道:“他……已经知道了!赵元沾那人暗藏恶念,别有用心,我父亲现在已经对他心生警惕,必然不会再为了他苛难于你!他……他对你已经没有恶感了。” 两人隔着窗户相望,月色下的身影仿佛被定格了一瞬。随后,那凝重的氛围渐渐消散,云玖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戏谑道:“没有恶感……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没有恶感呢?” “就是……”何令儿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他上次只是感激赵元沾送药之恩,但如今他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你舍生忘死,多次救我于危难,他又怎会不喜欢你?” 说到这里,她随即脑中反应起一件事来,顺即道:“听我阿耶说起,前日他进宫,官家又向他提及了为陈留王择妃的事情,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他明明一心想要害我,害我何氏满门,可如今又仿佛有意要娶我,这是为什么?” “人心复杂,不足为奇。”云玖淡淡应道,“你父亲呢?他没应下这门好亲事么?” “你开什么玩笑!”何令儿猛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急迫与怒气。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自己的秘密,当今世上唯有对云玖一个人说过,他本该是最理解她的人,怎么还说出这种话来。 云玖噗嗤一笑,冰霜化开。 “好,我不说了。” 看着兀自愤愤的何令儿,他狡黠一笑:“你说他对我没有恶感了,又说起陈留王求亲不成的事来。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为什么他反感了赵元沾,就会不反感我了呢……我不懂啊,还请聪明伶俐的何小娘子,给我详细解释一下。” “我……我……” 何令儿突然发觉不妥,她为什么会把赵元沾和面前的云玖相提并论,为什么又会觉得父亲就应该喜欢云玖?她怔住,心中一片混乱。 云玖看着她茫然惶乱的眼神,凝望了片刻,换了悠扬轻松的语声道:“何况,他就算不反感我,甚至还在这事上倚重我,我也不愿与他和解,你忘了我当初说过的话么?” 何令儿怔怔地站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在香格儿熙熙楼上的那一幕。那时的他,得知她父亲是何晟时,脸色骇人仿佛严冬寒风冻结,而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冷峻而决绝。 “我没忘。”她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一丝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心中的矛盾与困惑像是纠结的藤蔓,越缠越紧。 云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松道:“梅花经历风霜,才更显出寒香彻骨。等此事了结之后,你何府洗脱嫌疑,必将更受帝王器重。你也可安居京中,从此做你高枕无忧的小千金,岂不正好?” “那你呢?”何令儿冲口而出。 “我么……”云玖仿佛想了片刻,自然笑道:“我再不用管这些糟心事,也可以功成身退,去四海逍遥快活了。” 何令儿觉得身上似乎失了力气,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原来他教她博浪沙防身,早已准备好了抽身而退。 说过去看大漠上最美的胡杨林落日,也不过也随口一提。 那些相伴的时光和记忆,终究只是短暂的同行,终究要分开。自己也不必再强求什么,强求只会让他感到累赘。 何况自己早已知道,过往时光,不过梦一场,梦醒时,一切终将结束。 云玖见她面色颓然,也是沉吟了片刻,他转过身去,似乎想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到何令儿的手中。 “这是给你的生日贺礼,留个纪念罢。” 说罢,他竟不再多停一刻,跃起如飞鸟,顷刻又消失在来时的月华中。 何令儿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包,触手光滑而坚硬。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只见一个精致的小木人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木人雕刻得栩栩如生,和她当时在夜市摊子上买的那个骑马小将类似,也是硬木雕成,桐油浸润,握在掌心乌溜溜地十分精致。但雕刻的并非骑马男子,而是一名少女,姿容秀丽,意气飞扬,身着一件大氅,一只手抬起,似乎在挽住什么。那姿态,那神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何令儿呆呆望了这木雕少女片刻,回身去到床头,将新得的小人与原先的御马小将摆在一处。随即吹灭了灯火,翻身上榻,再未发出一丝声息。 第137章 第三世 上元佳节 何令儿的脑海中,犹如一片狂风肆虐后的战场,无数记忆的碎片四处散落,她试图将它们一一捡起,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然而,每一次的尝试都似乎只是徒劳,那些碎片似乎总是无法完全吻合,总有一些地方显得突兀而难以解释。 她如同一位执着的探险者,在迷雾重重的森林中艰难前行,试图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清晰小径。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有一些地方像是被黑暗笼罩的深渊,让她无法窥视其深处的秘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不能坐等真相自动浮现,因为在这冰面之下,暗流涌动,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她等不起。 离三月初三,已经不远了。 何令儿颤抖着手,写下简单的两个字“赴约”,将花笺折叠起,交给玉翘送了出去。 上元夜,夜色璀璨而温柔,暖融融的灯火包裹整个世界,火树银花妆点着天空,时间停滞在这一晚。 那些熟悉的摊位,卖糖人的小贩,变戏法的艺人,还有猜灯谜的铺子,都一如往昔地矗立在原地,仿佛从未变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京都的豪门权贵,王孙贵胄,还有平头百姓,素衣草民,都在这一日晚间出门来,大家欢笑着,游逛着,或成群,或独自一人,在灯火阑珊处漫步,畅谈新年的期许,分享家庭的琐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仿佛这一刻,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被这灯火和欢声笑语驱散。 离北城门近处,早几日便立起了一座高彻云霄的凤楼,上元这一天,京中最美最有名的歌姬,都要被请过来献唱一曲,仿佛也带了比拼之意,这一日,人人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誓要为新的一年博个好彩头,称魁京中。台下听曲的人,所掷出的铜钱和香花果子,哗啦啦地用箩筐装也装不完。 何令儿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些歌姬。往年,她不过是匆匆而过,但今年,她却想起了那位名叫灵玲的姑娘。那位神秘而娇美的女子,拥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若是她今晚能来到这里,想必能一举夺魁。何令儿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今日特地安排玉爻和玉翘留下,自己则孤身一人,乘着马车前往城西。 何令儿今日披了她那件家常的银狐大氅,看似端庄娴淑,却内藏锋芒。她在大氅之内,换上了一袭利落矫健的紧身骑马猎装,仿佛随时准备应付一场激烈的撕扯打斗。 她深知,她自己的博浪沙功夫虽然勤加练习,关键时刻能保她平安,但衣衫的累赘也可能成为阻碍,因此她特地选了这样的装束,确保行动自如。 那些昔日用来增色姿容的首饰脂粉,她如今已一律弃之不用。她以清水芙蓉般的面貌出门,只简单地挽了个低髻,却更显清丽脱俗。然而,在这柔美的外表下,她却怀揣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匕首,时刻准备着保护自己,又安排了易小丙带着亲兵,在远处随时听她号令接应。 她还记得,那一晚的惊魂未定。若不是她以死相逼,恐怕早已失身于赵元沾那个恶魔。而若非云玖途经相救,她恐怕早已化为一具僵尸,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每当想起这些,她的心中便涌起一阵余惊未消的恐惧。 待得皇室贵胄与一众亲眷从巍峨壮观的德正门上观灯归来,夜色已深,亥时的钟声悠扬回荡。 赵元沾踏着月色匆匆而至,他依旧身着那件杏金色云纹缎衫,外罩一袭黑色大氅,眉宇间的温文尔雅不减,却又多了一份凛然不可犯的尊贵之气。 何令儿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赵元沾云靴簌簌而来,他连忙将何令儿的手拉在怀中,低低惊呼:““等久了么,怎么手如此凉?” 身旁行人都纷纷向他二人瞩目,一个气度高华,一个貌美如花,又是这般相敬相爱,看去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何令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波动,缓缓将手从赵元沾的掌中抽回,低声说道:“王爷言重了,我也刚到不久,并未久等。王爷不必如此客套。” 谁知赵元沾却不肯罢休,他用力一握,将何令儿的手重新拉紧,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令儿妹妹,我仿佛觉得,你对我似是有许多误会。我竟不知道,是如何得罪了你?” 一刹那间,何令儿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前世今生的种种往事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那些曾经的甜蜜与背叛、恩爱与仇恨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细思起来,这一世赵元沾表面上确实还尚未对她有过任何伤害之举。在上一世的时间线里,直到今日之前,他们都是情深相许的一对,虽然她并未发现赵元沾在何府埋下的颠覆她家的伏笔,但赵元沾表面上一直对她呵护备至、关怀有加。 而这一世,赵元沾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即便她曾烫伤他的手背,他也毫不计较,反而送来灵药为她救命。而她却一直对他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难怪赵元沾会有此一问。 她不置可否,侧首道:“王爷多虑了,令儿不通世故,实难体察王爷心意。” 赵元沾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似乎想要看透她内心的想法。终于,他轻轻叹息一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引领着她向前走去。 周围的喧嚣声与丝竹乐声交织成一片,他的声音却显得异常沉稳:“妹妹绝世姿容,千金之躯,怎地打扮得如此素净?本王刚才过来时见一家胡商铺子,里面有些新鲜玩意,咱们不妨去看看。” 兜兜转转,有些该发生的是否总要发生? 当何令儿再次踏入那家熟悉的胡商铺子时,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她曾经百般努力想要避开这一切,但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 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与中原的风格截然不同。那些首饰质地精良、华贵非凡,款式新奇别致,令人目不暇接。尽管何令儿对赵元沾心存抵触,但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那些珍珠翡翠上流连了片刻。 赵元沾专注挑拣片刻,便凝目在何令儿同样注目的所在,他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自然品味非凡。他仔细品鉴了一下,便点头对正巧笑嫣然的胡女道:“将这一顶金丝嵌八宝冠取来看看。” 何令儿恍惚如在梦中,接过了那一顶累嵌花丝,翡翠玛瑙八宝妆点的莲花顶冠,她伸出葱白的玉指,捻着那枚金丝镶翠的冠针,反复摩挲不语。 赵元沾看她这般反应,却以为她是中意得紧,心中不禁暗自欢喜。他柔声说道:“这顶发冠的制作工艺繁复至极,精巧绝伦。八宝莲花之象又合佛家经义,依我看来,此物必定是出自西域顶级匠人之手,而且多半是宫中御用匠人所制。妹妹你慧眼识珠,果然不凡。” 那位胡女闻言笑道:“公子所言极是,这顶发冠正是高昌王宫中的第一匠师所制,极为名贵。老板曾吩咐过,若是寻常人要看,我们都是推辞不卖的。但若是这位小娘子,天下间再没有比她更配得上这顶发冠的人了。公子你将它赠予小娘子,真是情深意重啊。” 赵元沾微笑着付了两锭金子,将包好的发冠递给了何令儿。两人并肩出了铺子,继续向前走去。 途经那座繁华的凤楼时,何令儿不禁驻足,仰首向楼上望去。此刻,楼上的歌姬正莺声婉转,歌声娇媚动人,传入耳中却似乎带着一丝甜腻,让何令儿心中并无太多触动。她心念一动,在旁边稀疏的人群中寻觅,寻了位面善的中年男子问道:”适才这里还是人山人海,怎么此刻却少了这许多?“ 那人啧啧咋舌道:”你不知道么?大家都是来等灵铃姑娘的,刚才她一曲唱罢咱们手中的铜子都掷得差不多了,现下两手空空,再听其他曲子也觉得索然无味。再过会子,我也要回去了。“ 何令儿低低惊呼一声:”刚才灵铃已经唱过了么?我竟错过了!“心中颇有几分遗憾。 那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唉,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平时哪有机会听到灵铃姑娘的妙音。罢了罢了,只能明年再来了。”说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何令儿失落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提醒自己,今日出来是有要事在身,听曲逛街并非此行目的。 赵元沾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今夜月色如水,美景难得。我有些心事想与妹妹分享,不知妹妹是否愿意一听?” 第137章 第三世 上元佳节 何令儿的脑海中,犹如一片狂风肆虐后的战场,无数记忆的碎片四处散落,她试图将它们一一捡起,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然而,每一次的尝试都似乎只是徒劳,那些碎片似乎总是无法完全吻合,总有一些地方显得突兀而难以解释。 她如同一位执着的探险者,在迷雾重重的森林中艰难前行,试图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清晰小径。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有一些地方像是被黑暗笼罩的深渊,让她无法窥视其深处的秘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不能坐等真相自动浮现,因为在这冰面之下,暗流涌动,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她等不起。 离三月初三,已经不远了。 何令儿颤抖着手,写下简单的两个字“赴约”,将花笺折叠起,交给玉翘送了出去。 上元夜,夜色璀璨而温柔,暖融融的灯火包裹整个世界,火树银花妆点着天空,时间停滞在这一晚。 那些熟悉的摊位,卖糖人的小贩,变戏法的艺人,还有猜灯谜的铺子,都一如往昔地矗立在原地,仿佛从未变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京都的豪门权贵,王孙贵胄,还有平头百姓,素衣草民,都在这一日晚间出门来,大家欢笑着,游逛着,或成群,或独自一人,在灯火阑珊处漫步,畅谈新年的期许,分享家庭的琐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仿佛这一刻,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被这灯火和欢声笑语驱散。 离北城门近处,早几日便立起了一座高彻云霄的凤楼,上元这一天,京中最美最有名的歌姬,都要被请过来献唱一曲,仿佛也带了比拼之意,这一日,人人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誓要为新的一年博个好彩头,称魁京中。台下听曲的人,所掷出的铜钱和香花果子,哗啦啦地用箩筐装也装不完。 何令儿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些歌姬。往年,她不过是匆匆而过,但今年,她却想起了那位名叫灵玲的姑娘。那位神秘而娇美的女子,拥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若是她今晚能来到这里,想必能一举夺魁。何令儿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今日特地安排玉爻和玉翘留下,自己则孤身一人,乘着马车前往城西。 何令儿今日披了她那件家常的银狐大氅,看似端庄娴淑,却内藏锋芒。她在大氅之内,换上了一袭利落矫健的紧身骑马猎装,仿佛随时准备应付一场激烈的撕扯打斗。 她深知,她自己的博浪沙功夫虽然勤加练习,关键时刻能保她平安,但衣衫的累赘也可能成为阻碍,因此她特地选了这样的装束,确保行动自如。 那些昔日用来增色姿容的首饰脂粉,她如今已一律弃之不用。她以清水芙蓉般的面貌出门,只简单地挽了个低髻,却更显清丽脱俗。然而,在这柔美的外表下,她却怀揣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匕首,时刻准备着保护自己,又安排了易小丙带着亲兵,在远处随时听她号令接应。 她还记得,那一晚的惊魂未定。若不是她以死相逼,恐怕早已失身于赵元沾那个恶魔。而若非云玖途经相救,她恐怕早已化为一具僵尸,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每当想起这些,她的心中便涌起一阵余惊未消的恐惧。 待得皇室贵胄与一众亲眷从巍峨壮观的德正门上观灯归来,夜色已深,亥时的钟声悠扬回荡。 赵元沾踏着月色匆匆而至,他依旧身着那件杏金色云纹缎衫,外罩一袭黑色大氅,眉宇间的温文尔雅不减,却又多了一份凛然不可犯的尊贵之气。 何令儿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赵元沾云靴簌簌而来,他连忙将何令儿的手拉在怀中,低低惊呼:““等久了么,怎么手如此凉?” 身旁行人都纷纷向他二人瞩目,一个气度高华,一个貌美如花,又是这般相敬相爱,看去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何令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波动,缓缓将手从赵元沾的掌中抽回,低声说道:“王爷言重了,我也刚到不久,并未久等。王爷不必如此客套。” 谁知赵元沾却不肯罢休,他用力一握,将何令儿的手重新拉紧,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令儿妹妹,我仿佛觉得,你对我似是有许多误会。我竟不知道,是如何得罪了你?” 一刹那间,何令儿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前世今生的种种往事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那些曾经的甜蜜与背叛、恩爱与仇恨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细思起来,这一世赵元沾表面上确实还尚未对她有过任何伤害之举。在上一世的时间线里,直到今日之前,他们都是情深相许的一对,虽然她并未发现赵元沾在何府埋下的颠覆她家的伏笔,但赵元沾表面上一直对她呵护备至、关怀有加。 而这一世,赵元沾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即便她曾烫伤他的手背,他也毫不计较,反而送来灵药为她救命。而她却一直对他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难怪赵元沾会有此一问。 她不置可否,侧首道:“王爷多虑了,令儿不通世故,实难体察王爷心意。” 赵元沾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似乎想要看透她内心的想法。终于,他轻轻叹息一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引领着她向前走去。 周围的喧嚣声与丝竹乐声交织成一片,他的声音却显得异常沉稳:“妹妹绝世姿容,千金之躯,怎地打扮得如此素净?本王刚才过来时见一家胡商铺子,里面有些新鲜玩意,咱们不妨去看看。” 兜兜转转,有些该发生的是否总要发生? 当何令儿再次踏入那家熟悉的胡商铺子时,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她曾经百般努力想要避开这一切,但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 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与中原的风格截然不同。那些首饰质地精良、华贵非凡,款式新奇别致,令人目不暇接。尽管何令儿对赵元沾心存抵触,但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那些珍珠翡翠上流连了片刻。 赵元沾专注挑拣片刻,便凝目在何令儿同样注目的所在,他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自然品味非凡。他仔细品鉴了一下,便点头对正巧笑嫣然的胡女道:“将这一顶金丝嵌八宝冠取来看看。” 何令儿恍惚如在梦中,接过了那一顶累嵌花丝,翡翠玛瑙八宝妆点的莲花顶冠,她伸出葱白的玉指,捻着那枚金丝镶翠的冠针,反复摩挲不语。 赵元沾看她这般反应,却以为她是中意得紧,心中不禁暗自欢喜。他柔声说道:“这顶发冠的制作工艺繁复至极,精巧绝伦。八宝莲花之象又合佛家经义,依我看来,此物必定是出自西域顶级匠人之手,而且多半是宫中御用匠人所制。妹妹你慧眼识珠,果然不凡。” 那位胡女闻言笑道:“公子所言极是,这顶发冠正是高昌王宫中的第一匠师所制,极为名贵。老板曾吩咐过,若是寻常人要看,我们都是推辞不卖的。但若是这位小娘子,天下间再没有比她更配得上这顶发冠的人了。公子你将它赠予小娘子,真是情深意重啊。” 赵元沾微笑着付了两锭金子,将包好的发冠递给了何令儿。两人并肩出了铺子,继续向前走去。 途经那座繁华的凤楼时,何令儿不禁驻足,仰首向楼上望去。此刻,楼上的歌姬正莺声婉转,歌声娇媚动人,传入耳中却似乎带着一丝甜腻,让何令儿心中并无太多触动。她心念一动,在旁边稀疏的人群中寻觅,寻了位面善的中年男子问道:”适才这里还是人山人海,怎么此刻却少了这许多?“ 那人啧啧咋舌道:”你不知道么?大家都是来等灵铃姑娘的,刚才她一曲唱罢咱们手中的铜子都掷得差不多了,现下两手空空,再听其他曲子也觉得索然无味。再过会子,我也要回去了。“ 何令儿低低惊呼一声:”刚才灵铃已经唱过了么?我竟错过了!“心中颇有几分遗憾。 那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唉,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平时哪有机会听到灵铃姑娘的妙音。罢了罢了,只能明年再来了。”说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何令儿失落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提醒自己,今日出来是有要事在身,听曲逛街并非此行目的。 赵元沾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今夜月色如水,美景难得。我有些心事想与妹妹分享,不知妹妹是否愿意一听?” 第138章 第三世 再入荒林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绸缎,静静地铺展在陈桥门外的大地之上。 何令儿紧随着赵元沾的步伐,她的脚步虽轻,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上,她一语不发,任由他带领着穿梭在夜色中,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思绪万千。 她暗自垂头,心中记忆路径,两人缓步已出了北边陈桥门,走过熟悉的暗影瞳瞳,走入如墨无边暗夜。 “哎呀,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 何令儿突然停下脚步,故作惊讶地抬头看向四周黑暗,她瑟缩一下,娇嗔打断了赵元沾的温言喁喁。 “好黑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我要回去了!” 赵元沾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今日难得见郊外夜景,我们随缘随喜走走,我还有些话对你说,待一会儿说完话,我送你回去。” 他温然轻笑,嘬唇作哨,那匹黑马四蹄掠地,自暗夜中不知自何处再次浮现出来。 何令儿知道,他要将她带到城外那片荒林,如今冬日中的残雪依旧未化,和那日一模一样。 她柔顺地任赵元沾将她扶上马去,将她护在身前,催动马匹疾驰而去,甚至她还一个趔趄,乘坐不稳,伸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黑马疾驰在夜色中,这是一匹良驹,速度虽快,马背上却稳地惊人。 何令儿坐在马背上,感受着寒风拂过脸颊的刺痛感,和上次的迷茫混沌不同,这一次,她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柔和洒落遍身,清寒沁骨。 赵元沾驱马前行,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们两人随意谈讲着一些闲雅之事,不久便到了那片荒林,那片何令儿曾经险些殒命的荒林。 何令儿抬头望去,只见月光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寒冷和荒凉。 “其实,我前几日在府中整理书斋时,发现了一些古籍藏书。我觉得应该定期拿出来晾晒整理一下,免得受潮发霉。”何令儿突然开口,截断了两人之间的无谓闲谈。 何令儿说的是仿佛与现下情景不搭界的事情,却敏锐察觉,身侧的赵元沾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哦?妹妹兰心蕙质,又有何叔父教诲,才学自然是极好的。” 赵元沾不着声色地转了话题,“我书斋中也收藏了许多名家经籍古卷,希望有缘,请妹妹常来品鉴。” 他是知道的,何令儿心知肚明。 “陈留王。” “噫?”赵元沾吃了一惊。“妹妹怎地突然这样称呼?” 何令儿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丝慌乱,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何府与你,究竟有何冤仇?” 她的声音中透露出坚定和决绝,仿佛要将那层隐藏在两人之间的迷雾彻底撕开。她终于亲口问了出来,这个萦绕在她心中已然许久的问题! 她单刀直入,干脆地刺破他的面具,她清晰地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尴尬。 赵元沾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愣,他避开了何令儿的目光,支吾着道:“妹妹何出此言?我与你何府并无冤仇。” 何令儿冷笑一声,她逼近一步,紧盯着赵元沾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内心看透:“真的没有吗?那你又为何处心积虑,要置我何府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第138章 第三世 再入荒林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绸缎,静静地铺展在陈桥门外的大地之上。 何令儿紧随着赵元沾的步伐,她的脚步虽轻,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上,她一语不发,任由他带领着穿梭在夜色中,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思绪万千。 她暗自垂头,心中记忆路径,两人缓步已出了北边陈桥门,走过熟悉的暗影瞳瞳,走入如墨无边暗夜。 “哎呀,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 何令儿突然停下脚步,故作惊讶地抬头看向四周黑暗,她瑟缩一下,娇嗔打断了赵元沾的温言喁喁。 “好黑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我要回去了!” 赵元沾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今日难得见郊外夜景,我们随缘随喜走走,我还有些话对你说,待一会儿说完话,我送你回去。” 他温然轻笑,嘬唇作哨,那匹黑马四蹄掠地,自暗夜中不知自何处再次浮现出来。 何令儿知道,他要将她带到城外那片荒林,如今冬日中的残雪依旧未化,和那日一模一样。 她柔顺地任赵元沾将她扶上马去,将她护在身前,催动马匹疾驰而去,甚至她还一个趔趄,乘坐不稳,伸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黑马疾驰在夜色中,这是一匹良驹,速度虽快,马背上却稳地惊人。 何令儿坐在马背上,感受着寒风拂过脸颊的刺痛感,和上次的迷茫混沌不同,这一次,她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柔和洒落遍身,清寒沁骨。 赵元沾驱马前行,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们两人随意谈讲着一些闲雅之事,不久便到了那片荒林,那片何令儿曾经险些殒命的荒林。 何令儿抬头望去,只见月光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寒冷和荒凉。 “其实,我前几日在府中整理书斋时,发现了一些古籍藏书。我觉得应该定期拿出来晾晒整理一下,免得受潮发霉。”何令儿突然开口,截断了两人之间的无谓闲谈。 何令儿说的是仿佛与现下情景不搭界的事情,却敏锐察觉,身侧的赵元沾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哦?妹妹兰心蕙质,又有何叔父教诲,才学自然是极好的。” 赵元沾不着声色地转了话题,“我书斋中也收藏了许多名家经籍古卷,希望有缘,请妹妹常来品鉴。” 他是知道的,何令儿心知肚明。 “陈留王。” “噫?”赵元沾吃了一惊。“妹妹怎地突然这样称呼?” 何令儿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丝慌乱,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何府与你,究竟有何冤仇?” 她的声音中透露出坚定和决绝,仿佛要将那层隐藏在两人之间的迷雾彻底撕开。她终于亲口问了出来,这个萦绕在她心中已然许久的问题! 她单刀直入,干脆地刺破他的面具,她清晰地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尴尬。 赵元沾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愣,他避开了何令儿的目光,支吾着道:“妹妹何出此言?我与你何府并无冤仇。” 何令儿冷笑一声,她逼近一步,紧盯着赵元沾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内心看透:“真的没有吗?那你又为何处心积虑,要置我何府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第139章 第三世 情是人非 赵元沾面色更加难堪,适才还存有的那一丝旖旎与温情,仿佛被一阵风轻轻吹散,顷刻化为无形。 他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子今日似乎是有备而来,她所知道的秘密,似乎远超过他的预计。 他静默良久,终是低声开口:“世间诸事,并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清楚,但我可以保证,我绝无害你之心。” 何令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怒意。她冷笑一声,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没有害我的心思?!”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那些曾经的伤痛如同被揭开的旧伤疤,鲜血淋漓。断腿之痛、寒冷冻僵之苦、家破人亡之悲、囚牢之辱……一幕幕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虽已过去许久,但那份刻骨铭心的痛楚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就好像身体中曾刺入过的钢针,即使针已经取出,再提起时,也总会觉得那处隐隐作痛。 “是,我并无害你之心。”赵元沾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何令儿瞪视着他,她不知道此次将两人间虚无缥缈的温情面纱彻底揭破,对方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变故。 可赵元沾只是敛眉垂目,忧伤地叹了口气,他本生得好,此刻那泫然欲泣的伤感模样,更如玉山将倾,竟让人情不自禁,以为他真的有什么隐衷。 他缓缓蹲下身子,从地上捧起一抹残雪。这片荒林中人迹罕至,落雪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纯净与洁白,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 “妹妹你看这雪,正因为无人打扰、无人污染,才能保持这般不染纤尘、纯净无暇。”他低声道。 他看着那捧雪花自掌中不断消解,融化,流淌从指缝中滴落。他将雪抛去,从怀中抽出一条汗巾来,仔仔细细将两只手擦拭干净。 何令儿看着他的举动,心中满是疑惑。这残雪与她有何干系?她不明白赵元沾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来。 “我自幼喜欢侍弄花草,甚至略有几分薄名,得了个莳花七郎的名号,妹妹想必也是知道的。” 何令儿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她点点头,应了一声。 “倾国名花自然是稀世奇珍,价值无与伦比,珍重之物,自然是要悉心照料,妥善珍藏,勿使它遭人觊觎,暴殄于外。” 赵元沾的声音平静而深沉,“必要将它移栽玉台,免受风霜侵扰,免受雨打风吹。这是普天下最最正常的道理。” 何令儿若有所思。 赵元沾走到她身侧,伸手握住她肩头,拉她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眸深邃,面上神色带了二分紧张,二分求恳。 “有一句话,我要说给你知道。”他声音放得低低的,仿佛怕林中无处不在的耳目。 “关于何府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其实并不多。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当风暴来临之际,最明智的选择是保全自己、远离风暴中心。若是试图靠近风暴眼,结果只会是被飓风摧枯拉朽碾压得粉身碎骨。到那时,即便我有心保全你,也未必能够做到。” 何令儿心中冷笑一声。保全她?她可不信这个男人的鬼话连篇。 然而,就在她心中暗自戒备之际,赵元沾却突然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的下颚轻轻压在她的头发上,声音沉闷而低沉:“做陈留王妃,我能保全你。” 何令儿心中如有惊雷炸开,陈留王妃?这个身份,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那些昔日的誓言和承诺,在她看来,不过是过往云烟,飘渺无痕。她对那人的恨意,如烈火熊熊,恨不能立刻将他置于死地。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试图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出一丝头绪。今日前来,她并非为了纠缠于过去的恩怨,而是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你要我嫁入王府,可我得先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陷害何府的事情来,不然,我又如何确定,你对我是真心呢?” 何令儿的声音轻淡飘渺,她自赵元沾怀中抬起头来,轻轻脱开他的怀抱。 “你说你对何府的事情所知不多,那你背后究竟是甚么人?他们又是为什么要对付何府?” “你曾经去找过王河山,你可记得?” 赵元沾的声音低沉,不复往日的温和雅致。 “那个亲兵死了,你是亲眼见到的,你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 “还有经常在你身边那个男人,他太危险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你和他走得越近,你自己也就越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至于何府,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亲,是何晟。他曾经做错了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无法——” 他蓦然止住,仿佛突然惊觉自己话语已过多。他猛地扣住何令儿的手腕,带了怒意:“你在试图套我的话?” 何令儿尚未来得及否认,赵元沾已带着风扑了过来,将她紧紧压住,两人一同滚倒在荒郊残雪之中。 他伸手乱扯她衣服,喘息急促:“我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偶,生来便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互相取暖。” “不管你心中打着什么算盘,今夜你我孤男寡女,你既然随我出来,也该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跟了我,我必会好好待你。” 一切似乎都无可避免地走向前一世的重演,何令儿惊然发现,连此时赵元沾伸过来摸索的手,都几乎与前世毫无差异。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怀中那枚金制冠针,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犹豫再三,她终究没有将它取出,而是毅然决然地甩掉了身上的大氅,猛地一推身旁的赵元沾,借势站起身来。 她依照博浪沙的心法,脚下轻盈移动,转眼间便与赵元沾拉开了七八步的距离。她刚想放声呼唤接应的亲兵,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赵元沾低沉而痛苦的呼唤:“令儿……” 这种声音,她从未在赵元沾口中听过。她愕然回头,只见赵元沾狼狈地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脸上满是凄然与不舍。他颤抖着声音叫道:“令儿,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这人前一刻还在对她施暴,后一刻却又做这种引人生怜的姿态,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她冷冷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要走了,你休想将我拖在这里,行你的鬼蜮伎俩。” 说完,她迈步前行,从怀中取出相府的引信。她拉开引信一甩,引信直冲上天,在空中发出清脆爆裂声炸开。远远地,有数十马蹄声疾驰而来。 她回首,傲然注视着赵元沾,却发现他脸上露出一丝颓然而凄楚的笑意。 他挥挥手,无奈道:“原来你早已一切都准备好了,也罢,你去,但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不过会更加激怒他们而已。” 第139章 第三世 情是人非 赵元沾面色更加难堪,适才还存有的那一丝旖旎与温情,仿佛被一阵风轻轻吹散,顷刻化为无形。 他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子今日似乎是有备而来,她所知道的秘密,似乎远超过他的预计。 他静默良久,终是低声开口:“世间诸事,并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清楚,但我可以保证,我绝无害你之心。” 何令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怒意。她冷笑一声,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没有害我的心思?!”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那些曾经的伤痛如同被揭开的旧伤疤,鲜血淋漓。断腿之痛、寒冷冻僵之苦、家破人亡之悲、囚牢之辱……一幕幕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虽已过去许久,但那份刻骨铭心的痛楚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就好像身体中曾刺入过的钢针,即使针已经取出,再提起时,也总会觉得那处隐隐作痛。 “是,我并无害你之心。”赵元沾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何令儿瞪视着他,她不知道此次将两人间虚无缥缈的温情面纱彻底揭破,对方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变故。 可赵元沾只是敛眉垂目,忧伤地叹了口气,他本生得好,此刻那泫然欲泣的伤感模样,更如玉山将倾,竟让人情不自禁,以为他真的有什么隐衷。 他缓缓蹲下身子,从地上捧起一抹残雪。这片荒林中人迹罕至,落雪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纯净与洁白,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 “妹妹你看这雪,正因为无人打扰、无人污染,才能保持这般不染纤尘、纯净无暇。”他低声道。 他看着那捧雪花自掌中不断消解,融化,流淌从指缝中滴落。他将雪抛去,从怀中抽出一条汗巾来,仔仔细细将两只手擦拭干净。 何令儿看着他的举动,心中满是疑惑。这残雪与她有何干系?她不明白赵元沾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来。 “我自幼喜欢侍弄花草,甚至略有几分薄名,得了个莳花七郎的名号,妹妹想必也是知道的。” 何令儿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她点点头,应了一声。 “倾国名花自然是稀世奇珍,价值无与伦比,珍重之物,自然是要悉心照料,妥善珍藏,勿使它遭人觊觎,暴殄于外。” 赵元沾的声音平静而深沉,“必要将它移栽玉台,免受风霜侵扰,免受雨打风吹。这是普天下最最正常的道理。” 何令儿若有所思。 赵元沾走到她身侧,伸手握住她肩头,拉她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眸深邃,面上神色带了二分紧张,二分求恳。 “有一句话,我要说给你知道。”他声音放得低低的,仿佛怕林中无处不在的耳目。 “关于何府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其实并不多。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当风暴来临之际,最明智的选择是保全自己、远离风暴中心。若是试图靠近风暴眼,结果只会是被飓风摧枯拉朽碾压得粉身碎骨。到那时,即便我有心保全你,也未必能够做到。” 何令儿心中冷笑一声。保全她?她可不信这个男人的鬼话连篇。 然而,就在她心中暗自戒备之际,赵元沾却突然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的下颚轻轻压在她的头发上,声音沉闷而低沉:“做陈留王妃,我能保全你。” 何令儿心中如有惊雷炸开,陈留王妃?这个身份,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那些昔日的誓言和承诺,在她看来,不过是过往云烟,飘渺无痕。她对那人的恨意,如烈火熊熊,恨不能立刻将他置于死地。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试图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出一丝头绪。今日前来,她并非为了纠缠于过去的恩怨,而是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你要我嫁入王府,可我得先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陷害何府的事情来,不然,我又如何确定,你对我是真心呢?” 何令儿的声音轻淡飘渺,她自赵元沾怀中抬起头来,轻轻脱开他的怀抱。 “你说你对何府的事情所知不多,那你背后究竟是甚么人?他们又是为什么要对付何府?” “你曾经去找过王河山,你可记得?” 赵元沾的声音低沉,不复往日的温和雅致。 “那个亲兵死了,你是亲眼见到的,你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 “还有经常在你身边那个男人,他太危险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你和他走得越近,你自己也就越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至于何府,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亲,是何晟。他曾经做错了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无法——” 他蓦然止住,仿佛突然惊觉自己话语已过多。他猛地扣住何令儿的手腕,带了怒意:“你在试图套我的话?” 何令儿尚未来得及否认,赵元沾已带着风扑了过来,将她紧紧压住,两人一同滚倒在荒郊残雪之中。 他伸手乱扯她衣服,喘息急促:“我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偶,生来便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互相取暖。” “不管你心中打着什么算盘,今夜你我孤男寡女,你既然随我出来,也该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跟了我,我必会好好待你。” 一切似乎都无可避免地走向前一世的重演,何令儿惊然发现,连此时赵元沾伸过来摸索的手,都几乎与前世毫无差异。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怀中那枚金制冠针,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犹豫再三,她终究没有将它取出,而是毅然决然地甩掉了身上的大氅,猛地一推身旁的赵元沾,借势站起身来。 她依照博浪沙的心法,脚下轻盈移动,转眼间便与赵元沾拉开了七八步的距离。她刚想放声呼唤接应的亲兵,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赵元沾低沉而痛苦的呼唤:“令儿……” 这种声音,她从未在赵元沾口中听过。她愕然回头,只见赵元沾狼狈地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脸上满是凄然与不舍。他颤抖着声音叫道:“令儿,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这人前一刻还在对她施暴,后一刻却又做这种引人生怜的姿态,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她冷冷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要走了,你休想将我拖在这里,行你的鬼蜮伎俩。” 说完,她迈步前行,从怀中取出相府的引信。她拉开引信一甩,引信直冲上天,在空中发出清脆爆裂声炸开。远远地,有数十马蹄声疾驰而来。 她回首,傲然注视着赵元沾,却发现他脸上露出一丝颓然而凄楚的笑意。 他挥挥手,无奈道:“原来你早已一切都准备好了,也罢,你去,但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不过会更加激怒他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