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我只想和姐妹一起搞钱》 第1章 金榜(一) 清晨的曦光带着金色的温暖光泽,暮春的天气,早已没有的早前料峭的寒意。但过早市集,依旧有些微的凉意。 早市上早已是一片喧腾,各色摊贩粼粼立于官府划定的区域里,叫卖吆喝着。早市中叫卖的本大多是菜蔬果肉,可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自也开始寻些更舒泰安逸的活头取悦自己。 青云县的早市,已有许多小贩制作了别致的小食贩卖。最出名的便是一位李姓娘子卖的梅花汤饼。汤饼不知由何物调色,共粉、白、蕊黄三色,由梅花模具压成梅花的形态,在入沸水中滚熟,捞出浇上热腾腾的清鸡汤头。 汤饼入口软韧,鸡汤香浓,仔细回味,口中留有清冽薄淡的梅香,还隐隐透着香檀气息,极是风雅美味。不论是求个意趣,亦或是当真贪鲜,李娘子的摊前总是食客如云。 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小丫头提着竹篮,亦步亦趋地随着身前的少女。 少女面色白皙,一身裙衫并不名贵,但整洁非常。早市空气中漫着食物的香气,让人口舌生津。她显然也同大多数人一样,被这香气勾得鼻翼翕动,但脚步却并未停。 小丫头却似乎有些紧张:“小姐,咱们买好豆腐就快些回去!原本奴婢自己来就好了。”老爷可一直不喜欢小姐往外跑。 顾窈娘不以为意。今天是弟弟顾平生一旬一次书院归家的日子,让碧桃自己来买菜,她可不放心。 到了肉蔬区,顾窈娘在张记肉铺摊前站定。摊主见是她,伸手在腰间围裙搓了搓,笑着开口:“顾娘子来了,还是一两小五花?” 青云县不大,一来二去居民们多数也都面善识得。顾窈娘买的少,别的铺子多少会给些脸色,但张老板每次都是笑盈盈的,如果需要,还会帮忙切片剁碎。顾窈娘因此,每次买肉都会来他家。 顾窈娘点头,又脆生生补了一句:“劳烦您帮我切作肉糜!” 转头吩咐碧桃去买些豆腐,小丫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显得极为不放心。 待得张老板将肉糜用油纸包好,碧桃也喘着气回来了,二人便举步回家。 顾窈娘盘算着今日要备的菜。她素来极爱摆弄吃食,喜欢做些精巧玩意。三年前家中将银钱悉数给了那人,日子捉襟见肘,她便更是想着办法用有限的材料做出些精巧吃食,给一家人改善下生活。见到家人吃得欢喜,她也极是欢喜。 葱白的手指捧着一块柔韧的豆腐,仔细地用小刀划为一指见方的小块,放入微沸的水中轻轻荡漾,转而捞出,去掉其中些许的豆腥气。 顾窈娘站在厨房逼仄的空间内,小心地将袖子与襻膊捋了捋,方将焯好水的豆腐盛于一旁泛着黑气的锅盖上,转而拿起一边肥瘦相间的肉糜,吩咐灶边的碧桃:“火再大些!” 小丫鬟鼓起腮帮子,对着吹火的竹筒又是一口气,灶间的火舌从灶门窜出,轻舔了一下锅壁,又无力地缩了回去。 “小姐!今天的柴火已经全都塞进去了!你且对付一下。” 顾窈娘叹了口气,复将有些发黑的木锅铲伸进灶台边的瓦罐,在罐底发出短促的刺挠声响,拿出见铲前端仅有的些许星点莹白,又长长一声叹息。 若是没有旺火,又没了猪脂润润锅气,今日特意买了想要为弟弟改善伙食的肉糜,怕是一下锅便要悉数让这大铁锅吃了去。 窈娘凝眉思索着。忽的,她眼前一亮,走至水缸边盛了小半碗清水,撒于锅中,见锅中开始浮起晶莹的小气泡,水面也轻微晃动起来。 窈娘忙将肉糜倒入锅内,用木铲轻轻搅动,防止肉糜粘黏锅底。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红白交加的肉糜逐渐收紧变白,脂膏逐渐融化为晶莹的液体,释放出醇厚的香气。窈娘探身,纤细的腰肢险险避开灶台边的黑灰,小心地将煎出的些许猪脂用小匙盛进瓦罐内。 锅中哔剥作响,精瘦的肉末已泛起诱人的赤色,窈娘盛出约半数,将一旁早已备好的一匙黄豆酱滑入锅中,厨室瞬间爆发出浓郁的香气。复又向锅中撒入盐与姜蒜末,倒入早已焯水的豆腐,满室鲜香。 “可惜了,上次二叔带回的番椒已被阿娘悉数扔了。不然这焖汁豆腐还能更香!”窈娘不无遗憾。 碧桃闻言却是一急。“小姐!您可别在老爷夫人面前提起二老爷!二老爷一走这许多年,回家一次就将老太爷和老太太气病了,您要是一提,老爷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这小丫头未免太草木皆兵了些,窈娘心道。二叔确是不告而别离家多年,说起来确实是不孝。可那也是没法子啊。 当年二叔回家时好大排场,听闻带着十几辆马车,旗帜飘摇,还请了一队镖师随行。窈娘还记得那日弟弟和一群小子在外面疯玩,从城门口就跟着二叔看哪家的气派豪绅,却是一路跟到了自己家。 祖父祖母看见多年不见的次子归家自然是欢喜,却在听说二叔已然是从商后,气了个仰倒。 如今虽世风开化,商户之子亦可参加科举,不再是从前受人践踏的贱籍之家,却依旧并不受到尊敬。尤其世家大族,十分不齿商人唯利是图的做派。家中从商之人,虽官府不再处处轻慢,却始终是在人们心中矮了一头。 顾家虽说不得是甚名门世家,却是青云县有名的书香之家,家中嫡次子自小聪慧,寄予厚望。谁知一日留书一封说是外出游历,却是多年未归杳无音信,好容易盼着归家了,却自甘下贱去做了那满身铜臭气的商贾,祖父祖母焉能不气? 上次二叔归家还是自己及笄那年,如今已有四年了?自己都已经十九了。 “也不知道二叔现在在何方。”顾窈娘心中暗叹。家中长辈都责怪二叔从商低贱,她却不觉得。靠着自己双手讨生活,白手起家过上了富贵日子,有什么不好? 世人看不起商户,却又人人都爱银子。窈娘自小要强,若不是家中已早早给她定了亲事,她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二叔那般,历遍山川、日进斗金、富甲一方。 顾窈娘环视了一眼狭窄的厨房,又叹了口气。 要是当年,祖父祖母没有把二叔给家里的财帛扔了,就好了。 当年二叔回来正好自己及笄,二叔送了自己一套好漂亮的头面,点翠镶金的花冠熠熠生辉,正中缀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一对明月珰流动着光泽,戴在耳朵上轻轻晃动,似是那皎洁月色盈盈闪耀。 可惜了!被祖母一道扔出去了。要是拿去当了,单这头面,大概就够家中嚼用一年了? 父亲庸碌迂腐,努力了大半生仍是县衙文书,着实是没有油水的小吏。家中如今捉襟见肘,便是荤食,也只是每旬弟弟自书院归家时, 才会遣碧桃买一二两,自己变着花样做给全家人吃上一顿。 碧桃见顾窈娘不语,又道,“小姐是想二老爷了?” 二叔一走又是四年,自己自然是想的。 在自己模糊的记忆里,幼时姑姑和二叔是最疼自己的,连阿爹阿娘都比不上。后来姑姑去了,二叔也离家了,自己日夜哭闹,祖母只搂着自己流泪,阿娘在一旁手足无措,如何也哄不好。 再后来,阿娘又添了弟弟,心思便全放在了弟弟身上,与自己更加不亲近,自己便跟在祖母身边长大。 后来祖母也去了,自己在这个家中,便仿佛是个客人。阿娘待自己极好,窈娘是很知道的。将家中买的唯一一个下人碧桃指给了自己用,也从不苛责,更从没有打骂,旁人家偏心儿子糟践女儿的事更是没有。自己喜欢吃食,阿娘便放手随着自己折腾;自己想要读书,便由得自己捡着弟弟书院带回来的本子看。 只是总觉得差点什么。 窈娘想着自己随阿娘去县丞府赴宴时,看见县丞家的小姐娇娇地偎在县丞夫人身侧,拉长声音叫着娘,就为了多吃一块甜滋滋的桂花糖藕。可县丞夫人就是不让,还让丫鬟撤走了那碟子,笑着骂道: “冤家!可不能吃了!再吃牙就坏了。” 说罢,还伸手在女儿腰上轻轻打了一下。县丞家的小姐不满地嘟着嘴扭身。 窈娘看着身旁端坐着目不斜视的阿娘。心想,大抵每一个阿娘对自家小娘子,疼爱的方式都不同的。 窈娘甩甩头,不去想这些。 她将木铲从锅沿滑下,轻轻搅动了一下锅中已见浓稠的汤汁,鼻翼微动。 第2章 金榜(二) 拾起一旁的白瓷碗,窈娘小心地将这道煨好的焖汁豆腐盛出,素手取了葱花撒于碗中。碧色的葱花、赤色晶润的肉糜,映着嫩滑的豆腐,色泽鲜亮甚是迷人。 窈娘命碧桃向锅里添了少许水,将锅壁上剩余的汤汁悉数烩入烧开,拿了个大海碗盛出来,作了一会儿面条的汤底。复又添入宽水待烧开。 自己对揉面并不在行,好在隔壁秦大娘极擅此道,时不时便会做些送来,自己也会时常送些吃食到秦家。今日正好,秦大娘送了些生面条过来,窈娘便想着全家吃一碗暖融融的阳春面。 待得锅内滚开,趁着煮面的功夫,窈娘将碧桃洗好的青菜叶也在滚水中涮熟,放到了汤底中,又向碗底中淋入了些许前些日子新酿好的酱油。 碧桃满眼的期待:“小姐可好些日子没有做阳春面了!我可馋坏了!” 顾窈娘嗔道:“就你有嘴。” 碧桃嘻嘻笑着,自去取了一家人的碗碟,只等那面条滚熟,便将之捞出。 顾家正堂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站在门口,向着府门张望着。顾家不过是个一进的小院落,有人从正门进,正堂很快便能听见动静。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出现在院子门口。身穿寻常儒生常穿的绸布青衫,只大抵是因为浆洗太多次的缘故,稍显有些发白。虽是如此,却丝毫不见局促,身姿挺拔,健步如飞。 “娘!”顾平生见到母亲在门口等自己,加快了脚步。 顾大夫人含笑看着儿子,伸手想要接过顾平生手中的包袱,却被顾平生避过。他探头四下张望,眼神在院子里溜了一圈。 “姐姐呢?” “就知道你姐姐!”顾夫人嗔怪地看着儿子。“你姐姐在厨房呢!上次你回家说要吃油焖豆腐,你姐姐今儿一早巴巴给你做呢。”又压着小声道:“你呀,别总是让你姐姐给你做这做那的吃,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哪有成天往灶上跑的道理?让旁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顾平生嘿嘿一笑,露出白亮的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利。 “姐姐喜欢做,我喜欢吃,有什么打紧?娘,您和碧桃做的,可都没有姐姐的手艺好!” 顾夫人气得拧了儿子一下。 “你这话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我们顾家是个什么刻薄女儿的门庭!” 顾平生挠了挠头,到底闭了嘴。 顾窈娘带着碧桃穿过西厢房后的小径,朝着正堂走来。 其实顾平生刚进门,她便听到了动静。顾家的厨房不过是在西厢房北边辟了一个小角落出来,搭了个小灶,院子里的动静自然是能传到厨房,只是听得并不真切。 刚穿过小径,窈娘便看见顾平生正向着自己看来,见着自己,便小跑着过来伸手接过自己手中的海碗,伴着向正堂走去。 “姐,这面真香!” 窈娘袖着手跟在顾平生后面,眼含笑意。 顾夫人意有所指:“这可是今儿一早秦大娘送来家里的。”窈娘闻言不由得颊边浮上粉霞。 秦大娘的丈夫,是与阿爹在同一衙门当值的捕头。他们的儿子秦毓秀自小进学便十分用工功,是青云县有名的好儿郎。秦家夫妇亦是喜欢玉雪可爱的窈娘,两家便定了亲。秦毓秀乡试时中了解元,秦家便走了关系,将秦毓秀送进京郊的华岭书院,等待春试。只待秦毓秀中了榜,两家就会给窈娘与他完婚。 顾平生向来十分喜欢秦毓秀,今日却不像往常那般喜闻乐见,只默默听着,面上似是有凝重之色,不知心中所想。 窈娘看着奇怪。 “怎么了?”顾夫人也觉莫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说来,如今已是三月末了,今年放榜的消息也应该送到青云县了。毓秀中榜应当是无需担忧的,只不知道是榜上何名。 顾平生连忙调整姿态,笑着将两个女人按在桌前坐下。 “哪有什么,不过想了些近日书院的事,入了神。”顾平生想着,本也是同窗告诉自己的,确实算得书院的事。 算不上欺瞒。 窈娘压下心中狐疑,用小碗将面条一一盛出,又淋上一勺清莹的汤汁,从煎豆腐时预先盛出的炒肉糜中拨出些许,洒在面条上,将小碗先递给了顾夫人。 “我等你们父亲回来。”顾夫人将碗轻轻放在桌上。 顾平生却是不管。 “娘,您就先吃!爹今日下衙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更何况,到时候知道了那件事,可不见得能吃得下饭。顾平生心里想着。 “是啊娘!您放心,爹那一份我给爹留着,在厨房呢。等爹回来了,我再去给爹下。” 窈娘一边说一边动作,将盛着豆腐的碟子往餐桌中心推了推,直推至桌上正打中心的位置,方停下手。她在心中暗暗吁了口气,嗯,舒服了。 顾平生呼哧呼哧吸溜着面条,伸出筷子夹了几块放在碗里,一边吃一边囫囵夸着窈娘的手艺。招来了一旁顾夫人又一阵数落,却也不恼,十分给面子,又自去添了第二碗。 窈娘手里端着面,却并不吃,只细细端详着眼前清瘦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去岁做的长衫,如今袖口正局促地攀在顾平生修长的小臂中央。 顾平生倒似是并无所觉。 窈娘突然兴起,盘算了一下如今的荷包,开口道:“大郎,晚间我和娘给你量量身,裁一身新衣。” 顾夫人有些顾虑,却也没开口。 顾平生却连连摇头。自己这个姐姐,哪里都手巧,就连巧果也比别家精细,但一手女红却着实不敢恭维。上次给自己做了一身新衣,自己遭同窗笑话了许久。 偏又舍不得扔。 一看今日,便是姐姐又动了做衣衫的心思。还是算了! 顾夫人也是明白了顾平生的意思,捂嘴轻笑。顾窈娘又羞又恼,只嘴硬:“我如今荷包上的花样都是自己绣的!” “小姐是说那只小肥鸡吗?”碧桃也在一旁凑趣。 窈娘恼极了。 “那分明是凤!凰!” 一家人更是笑得停不下来。顾平生眼中的忧思也被冲淡。 待到晚间,顾家老爷下衙回到府中,满脸压不住的喜色。 顾夫人见到丈夫难得喜形于色,不由也是好奇:“这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顾先生也不理,只一径喜滋滋地向堂屋行去,一边叠声叫着窈娘。 窈娘正在与碧桃一同布菜,顾平生在一旁不时伸手替窈娘将碗碟摆得更加端正。听到父亲回来,拾起桌腿上搭着的巾帕擦了擦手,这才直起腰迎向父亲。 顾先生见到儿子,自是一番叮咛,对顾平生在青云书院的一应事物都叮嘱了一番。顾平生对父亲的唠叨已是习惯,却仍是渐渐不耐。 顾先生见状,不由一阵火起:“你爹我还没骂你,你倒先不耐烦了?” 顾平生想要张口,被窈娘轻轻拉了拉衣袖,虽是不情不愿,但终是忍住,没有吱声。 “你看看你!从小心思便不在正途,不是摸鱼就是逗狗!你要是能像我那贤婿那样,给你爹也考个解元回家,那你老子以后也不管你了,任由你想干嘛干嘛!”说着一挥袍袖坐了下来,先前的喜色被怒色冲淡了些,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面上又涌起了无限喜色。 顾平生听到父亲提起秦毓秀,似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瞬间便炸了毛。 “秦毓秀学问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背信弃义、朝秦暮楚的小人!我便是这辈子中不了举,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好!”言语里竟是说不出的厌憎。 顾家其余人见此皆是一头雾水。往日里秦毓秀还在青云书院时,顾平生最是喜欢跟着秦毓秀,开口闭口秦大哥地叫着,何时对秦毓秀有过这么大的敌意? 第3章 金榜(三) 顾先生一惊,生怕儿子的声音被隔壁听见,斥道:“小兔崽子!你生怕秦家人听不见你的话吗?” “听见就听见!秦毓秀那等小人,不就是秦家人教出来的?他们做得,我还……” 顾夫人眼看顾平生越说越荒唐,连忙伸手制止儿子。顾窈娘也被弟弟突如其来的气怒弄得云里雾里,想了又想却终是不得其解。 还是顾夫人转移话题,看向从回家到现在一直心情颇佳的丈夫:“怎么了?升官了?” 顾先生摇头:“非也。” “今日路边捡到了什么宝贝?” “非也!老夫可不是那等宵小之徒,若是捡到财物,自然是要……” “自然是要交给衙门去寻那失主的!”顾夫人见到丈夫摇头晃脑,似打算长篇大论,连忙接住了丈夫的话头。 “究竟是何事!” 顾先生眼看夫人失去了耐心,连忙陪笑着拉起夫人的手,却又喜滋滋地看向窈娘:“自然是我那贤婿……” 方才开口,却听隔壁秦家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喧嚣,紧接着是一串炮仗的脆响,在傍晚的宁静中显得极为喜庆得意。 顾先生待得隔壁鞭炮声稍小,寻着间隙,也不卖关子了。 “自然是我那贤婿,高中榜首!”他眼角眉梢皆带着喜意,“我们家窈娘,往后便是状元娘子了!” 顾夫人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浮起一阵狂喜。她便知道!秦毓秀必当中得魁首,前途无量!每一科的魁首必都是得圣上青眼之人,秦家小子如此,窈娘嫁与他完婚,必将有枝可依、万事顺遂。明日,不,今日!此时!她这便备上礼,去秦家贺喜,顺便与秦家商议一下两个孩子完婚的日子! 顾夫人高兴地开始盘算着,“窈娘与秦大郎的婚事订下这么多年,嫁妆早就备好了,就等着那孩子高中后,过礼完婚了。今年宜嫁娶的好日子,听说似是不多?不行,明天得找乔婆子看看。” 窈娘先是一阵狂喜,却又涌上一阵不真切。秦毓秀,那个面貌英挺的少年郎,虽定亲数年,却只父母走动时见过匆匆几面。从此他们当真要成婚了吗? 她想起他们订婚后,她也曾想与秦毓秀如别的未婚夫妻一般,上元赏灯、七夕乞巧、结伴踏青。可秦大哥却拒绝了她。 当时他说的什么呢?哦对了,他说:“你我未婚,孤男寡女实在不宜私下见面。你也大了,往后还是莫要抛头露面才好。”他应当是个极守礼的人? 所以自那以后她便很少大张旗鼓出门了。就连往日里喜欢的,与别家小娘子踏青游湖的事,也少了。自从秦毓秀进京赶考,两家人都将家里的银钱供给了秦毓秀,家里便是捉襟见肘,自己外出游玩便更少了。去哪,不得花银子? 只是终究在家闷得狠了,还是会寻个由头出门转转。要是成亲了,她只怕出门更难了? 顾先生看着不说话的窈娘,哈哈一笑:“这是高兴傻了?” 窈娘闻言,羞羞抿唇低下了头。 顾先生起身,对着妻女说:“走!既是已放了炮仗,咱们也去隔壁贺喜去!”面上一派与有荣焉。 顾平生却回过神来:“别去!” 顾家诸人一怔——从未见过顾平生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这个少年,作为这个四口之家最小的孩子,又自小聪明伶俐,并未有过多少不顺意。往日里便是有过什么不顺心,便是从前顾先生被气得狠了,教训他一顿,他也从来都是嘻嘻哈哈不放在心上。何时像这样急切过? “不要去!”顾平生又说道,“我知道他们家是有什么事。碧桃,不用跑这一趟了。”眼中竟似有着恳求。 他看向顾窈娘:“姐姐,你知道吗?今日,皇差到了青云书院,将今科的春榜送到了青云书院。” 顾窈娘只觉得弟弟的举动实在是不同寻常。 皇差送榜,她自然是知道的。春榜取仕放榜后,都是各家下人自行报喜。而皇差,却会将春榜送到前三甲士子所出的书院中。既是已知道秦毓秀被点了状元,那皇差到了青云书院也不奇怪。 顾平生面上却极为复杂。怜悯、激愤、痛心、迷茫,接连交织,叫他开不了口。 他涩然转开头,不愿与窈娘澄澈的目光对上。 他艰难地开口:“皇差还带来了一道赐婚的旨意。” 顾夫人犹自高兴着:“赐婚?那可是天大的脸面!想来圣人是极看重秦大郎了!连带着窈娘,也跟着沾了福气” 顾窈娘和顾先生却觉出不对。莫非,赐婚,天大的喜事,大郎的神情却为何这般难看? “大郎,可是有什么不妥?”窈娘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顾平生张了张口,开口十分艰难。 “他……” “听闻他……”顾平生停下来再次组织语言,“听闻,圣人召见,见秦状元俊秀风流,至今未有婚娶,便赐了洛阳谢氏女为妻。” 堂下蓦地静了下来,此时听闻隔壁已是再次点燃了炮竹,十分热闹喜庆。 “会不会是弄错了?”顾夫人只觉得荒唐,“平生,你会不会听错了?” 顾先生也是不可置信。今日在府衙内,可没听说还有赐婚这等子事。 顾平生死死咬着牙,似是在忍耐着极大的怒气,春末的寒意并不十分侵人,半高的衣领掩下,颈间隐约可见青筋。 怎么会错?他一直知道秦毓秀是未来姐夫,对他的事自然百般关心。 今日那皇差向院长道喜,青云书院出了这等了不得的人物。洛阳谢氏何等门庭,文人清流之首,他也以为自己听错了。那秦毓秀,分明与自己姐姐定亲多年,圣人怎能……可又听那皇差说,是秦状元说自己功名未就,无心婚娶,此番言语颇得圣心,这才得了圣人青眼,赏了这桩婚事! 多可笑啊!自己素来仰赖的兄长,自己以为长姐将来的依靠,父母心中品貌俱佳的良婿。只一次,进了京,中了举,便凭着一句“无心婚娶”,抹了姐姐的存在,得了圣人的青眼,另得了一桩上好的良缘。 简直荒唐!他可还记得自己当初进京赴考的盘缠,还是秦顾两家一同替他凑出来的! 他得了锦绣良缘,前程似锦。那姐姐呢?他可记得还有个女子,与他定亲多年、蹉跎青春,只等他功成名就嫁与他为妻? 都不是笨人。 顾平生的沉默,便已是无需多言的答案。 顾平生偷眼看了顾窈娘。自家姐姐素来要强,如今面上好似无喜无怒,倒叫他猜不透心中所想。 顾窈娘此时心情如坠云雾,方才高高抛起,便已重重跌下。 怎会如此啊?秦毓秀,少年英才,青梅竹马,纵无多话儿女情长,可终究……怎会? 难过,有。但也不怎么难过。旁人都说秦毓秀是个极为难得的好郎君。至于怎么难得、又怎么好,她也是不甚清楚的。 可到底是又羞又怒的。他秦毓秀凭什么这么对她?自己虽说不得多么秀外慧中、守重持礼,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姑娘。当初也是秦家求到顾家,说她贤惠能干、温婉守礼,求娶她顾窈娘。 从前他不喜她洒脱自由,说钟爱谨守闺训的女子,她便将自己深束闺阁之中,就连进学,也只是自父母兄弟处习得字句。偶有出门,必也是礼数周全、匆匆来回。 她以为,夫妻间必得有一人妥协,秦毓秀既是她往后半生携手之人,自己便尽量处处如他所喜,便是了。 秦毓秀赶考,带走了两家几乎所有积蓄。她偶有嘴馋甚至觉得羞愧,觉得自己不是秦大郎喜欢的那等好女子。只敢变着花样伺弄吃食,却不舍得去街头买一碗眼馋已久的梅花汤饼。只因怕他知晓,嫌她为了口腹之欲费了银钱。 只因为要嫁给秦毓秀,她谨守本分,几乎放弃了自己所喜所爱,依着秦毓秀的心思活到了十九岁,并不是毫无怨。有时也想过若是不嫁人,是否自己便能活得更畅快些? 只是她不想嫁他,和他不声不响不要她了,是切切实实的两码事。自己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他秦毓秀凭什么不要她?如今,他凭什么说也不说一声,便私自不承认这桩婚事了? 他可知,他这般行径,对女子是意味着什么?十年婚约,如此收场,秦毓秀固然为人不齿,她顾窈娘亦会被人耻笑——不过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大龄女子,谁知道是不是有暗疾呢?不然,状元郎怎会宁可背负骂名,也不肯续上这门亲事? 顾窈娘只觉得心中酸胀难言。 她只恨不得立时去到朔京城,走到秦毓秀面前,质问他为何如此小人行径,十年恩义竟让他就此抹去,午夜梦回可曾问心有愧?顾窈娘究竟犯了何错,才让秦毓秀忍心这般羞辱? 再狠狠啐他一口——我可不是来求你再续前缘的!我压根也不稀罕你,此番不过想骂骂你这负心薄幸的狗男人,再让你看看,没有你,我照样活得惬意!他日我必能寻得比你好上千倍百倍的好郎君!气死你! 顾窈娘心中翻滚着万种思绪,既是气恼,又是委屈;既想狠狠骂上几句出口恶气,又想往后自己必应过得万般惬意,气上秦毓秀一气,一定要让他知道,他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宝贝人儿。 “秦家小儿,欺人太甚!”顾先生也是又恨又怒。今日去衙门报喜的人,只说秦捕头的儿子高中状元,却是一个字也不提自家儿子的婚事,已是另有安排。倒叫他白白替竖子高兴了这么久! 第4章 退婚(一) 顾夫人喃喃:“莫不是秦大郎有什么苦衷?”转头又埋怨儿子,“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怎么也不说!” 顾平生也不由诺诺。确实是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一直未提此事。眼下是不得不说了,才将此事挑明。 顾先生沉吟。从前定亲时,秦父不过是捕头,而自己是县衙文书,子女也皆无甚功名,倒也算得是门当户对。但以秦家夫妇的为人,如今怕是也会嫌上自家窈娘高攀。 如今的顾家诸人,已是明了——秦毓秀被赐婚洛阳谢家已成定局,无可更改,秦家自也乐得如此。只是儿女婚事一朝散了,也算不得小事。顾家也断断不允秦家将此等事就此囫囵过去。 过了初听闻时的震惊,顾窈娘心中的茫然与恼恨倒多过遗憾。她禹禹不知何去何从,订婚后至十九岁前所有岁月,她都在努力做好秦毓秀想要的夫人模样。如今只觉身如飘萍无枝可依,往后岁月长长,却不知前路何方。 倏忽间厅中一片沉默,众人心中皆是万般思量。 暮色四合,秦家的喧腾热闹终于归于沉寂。秦家夫妇在桌边一左一右坐着。 秦大娘看着秦捕头手中儿子托人悄悄送来的信,着急地催问丈夫:“他爹,大郎到底说了什么?” 要不是她不识字,她早就自己拿过来看了!今日差爷来说大郎被赐了婚,还是与洛阳谢氏的女儿,给她唬了一大跳。 乖乖,那可是有名的门阀大族,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够娶上世家千金做媳妇!往后那娇滴滴小姐若是不敬婆母,自己可怎么办? 而且,顾家窈娘怎么办?窈娘对自己向来恭敬,难不成让她给儿子做侧室?顾家能同意吗? 秦捕头亦是十分发愁。与顾家这么多年的老交情,邻里相熟,又是儿女亲家,如今这般,叫他如何开口? 可是…… “大郎说,叫咱们悄悄去顾家,越早越好,让顾家不许在外提婚约之事,省得人多嘴杂。”秦捕头将信纸反扣在桌上。 这叫什么事啊!秦捕头的眉紧紧拧在一起。明明是儿子对不住顾家,自己还要舍下脸去顾家,让顾家对此事闭嘴。自己如何开得了口? “不提?那顾家能同意吗?”如今她家大郎是什么人物?那可是三年一榜、圣人钦点的状元郎,顾家能舍了这门亲?她才不信! 秦捕头看着妻子的神色,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妻子怎么想的。“你莫要作怪!大郎说了,圣人只当他未行婚娶,这才赐了婚。如今咱们两家必须一同把嘴封紧了!否则,圣人知道他有意欺瞒,大郎的前程便是毁了!” 秦大娘也是吃了一惊,她本也只当自己儿子何等神仙人物,现今得了这般机缘,必是朔京城的小姐一颗心都往他身上扑的。想来是那谢家小姐对大郎芳心已许,才求得与大郎的这番姻缘。谁成想竟是大郎有意隐瞒? “可……”两个孩子定亲多年,虽未刻意宣扬,但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就算是顾家咬牙吃下这个亏,答允了对外不提,旁人便不会议论了吗? 秦捕头自也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但儿子行事向来自有道理,此番既特意叮嘱,自己必得听他所言周全一二。他转头问妻子:“大郎随着信一同带回来的银子呢?” 秦大娘一愣:“在……在床下的罐子里。” 秦捕头看着妻子不上台面的样子,不由心中烦闷,他一喝:“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全拿过来!” 秦大娘见丈夫不耐烦,便转身去取银子。倏而反应过来,声音不由得也提高了:“你莫不是要把这些银钱都给那顾家?”尖利的嗓音带着锐气,倒似不害怕秦捕头了。 秦捕头也唬了一跳。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咱家可没钱!这些银子,咱自己都不够花!” 秦捕头对妻子的做派不由恼恨。 “大郎说得清楚,那银子是还顾家的人情的!你莫要歪缠!” 秦大娘一愣。丈夫断然不会在这等事上哄骗他,说是儿子说的,便一定是儿子说的。可是给这么多作甚!她软了下来,但还是不乐意,只道:“给他们作甚。大郎高中,他们理应给咱们喜钱才是。” 秦捕头给气笑了。 “你莫不是忘了?大郎走时,咱家可没那么多盘缠给他嚼用!” 是了,是了。当初顾家可是也出了力的。 “可当初,他们应是只给的20吊钱,并一些散银。”秦大娘轻抚着取出来了银锭,白胖可爱,整整齐齐被她安置在一方小匣内,还仔细垫了一块手帕。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新亮的银子,想来是官造的新银。“难不成这50两都给顾家拿去?未免太多了!”更何况,自己还没看够呢! 秦捕头无奈:“他们给的铜钱,算20两银,加上散银怎么都有30两了。”顾家为此,也算是掏空了家底,这些年家中并不好过,他都看在眼里。他是极为感激的。 秦捕头见妻子仍是肉疼不已,只得又搬出了儿子:“大郎说了,给顾家40两。如今是咱们求着他们一同守着秘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切莫吝惜银子。” 其实大郎在信中只说给给顾家30两,便两不相欠。他却始终觉得不妥。本就是秦家理亏,顾家又对大郎有大恩,若只是堪堪还清了银钱,怕是实在不妥。 更何况……更何况,如今还得求着顾家与秦家站在一道,咬死了从前只是戏言,秦顾两家并无婚约。 听丈夫说是儿子的意思,秦大娘倒也没有再纠缠。只小心用帕子拣了40两银子包起来 。只觉得今日的40两银元,倒比往日里4吊钱拿在手里还要沉手。 秦捕头嘱咐了老妻注意收好,夫妻二人议定第二日一早便登门去到顾家,便梳洗睡去。 夜风中,秦家一点烛火莹莹,终究归于黑暗。 顾窈娘虽是吹熄了灯烛,却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她自望着帐顶,前路一片茫然。多年婚约,自己心中已将秦毓秀系于未婚夫妻,却乍然听闻玉郎另有妻。被背叛的羞恼与愤懑裹挟而来,如今躺到床榻之上,方才沉下心来细细思索。 圣人赐婚覆水难收,自己若是纠缠,想来结局无外乎妾室之流,顾窈娘自是不愿意的。可这般屈辱不甘,终究是意难平。 更何况此番波折,自己已是十九岁之龄。大成朝的小娘子多是及笄前便定下亲事,十七八岁多已出嫁。如自己这般近二十岁婚事无着无落,是会遭人耻笑的,往后婚事便更是艰难。 外间的碧桃听得顾窈娘反复无眠,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姐。顾窈娘听闻,便低声让她入了房中。 “小姐可是为了秦家郎君之事烦闷?” 顾窈娘心中郁郁终究难解,让碧桃入内也是有意说话。她并未看向碧桃,眼神空空并未望向何处,只开口:“你说他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她本不欲做那哀怨女子,去怨恨本无多少情分的无情郎君。可话已出口,方才知道自己终究是难掩怨尤。 圣人赐婚他自是推拒不得,倘他心中尚有一分不忍,想来也会补偿安抚一二。只可惜如今山长水远,她难知个中内情,或许他有苦难言,但她却终究无法心平气和坦然接受这等从天而降的厄运。 第5章 退婚(二) 碧桃闻言双唇喏喏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觉心中恻然。女子婚嫁从来自身做不得主,如小姐这般官家小姐亦只能听从安排。从前见秦公子上进知礼,本以为是上好的良缘,如今婚事不明不白便已作罢,除却接受,却也别无他法。 官家小姐尚且如此,她不过一介奴儿,更是身如飘萍。 碧桃双眼不由泛红,出言宽慰:“小姐日后,必能寻得比秦公子好上千百倍的郎君!” 前路杳然,日后是何日?她本就觉得自身言语苍白,又兼思及自身,只觉眼前已是雾蒙蒙一片。 顾窈娘见她如此,却是笑了:“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心中怨恨多过伤心,自是哭不出来。顾窈娘坐起身,伸手拉了碧桃同她坐在榻上,透过窗棂睨着窗外霜色月牙,只觉这暮春的凉意也甚是袭人。 “我若是男儿便好了。” 忽地一言打破了房中的寂静,碧桃先是怔愣,随即却是认真考量。她凝眉思索,圆圆的脸上五官缩到一起,她开口,语气中分不清是憾是嘲:“若我也是男子便好了!” 碧桃真心实意地对着窈娘说:“若我们是男子,我便能陪着小姐走遍天下!从前小姐想吃的想玩的想看的,咱们便都能看到了!” 她畅怀时眉眼飞扬,完全不似平时小心谨慎模样。窈娘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心中似被何物抓挠撕扯,寂寂无言。 是啊! 若为男子,便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若为男子,独守一人扶持一生便是情深似海,红颜无数喜新厌旧也可是风流不羁。 若为男子,婚事作罢也可另寻高门。 可惜了,自己生而为女子,从一开始,便只能安分守己。如今被退婚,往后婚事何其艰难尚在其次,只不知坊间又会有何等流言,自己在流言中又会是何样人。 何其不甘! 顾窈娘只觉心中隐有风浪激荡,她看向碧桃:“碧桃,若我想去朔京,你可愿陪我一道?” 碧桃一惊:“您去朔京作甚!秦公子他已经……” “我没想与他如何。”顾窈娘打断碧桃,“我若纠缠,顶多不过做了他的侧室,我也不愿受这委屈。但他错了,我终究想要说个明白。终究多年情分,他是如何想,我得知道。” 她当真想要知道,秦毓秀究竟是圣命难违,还是早已心有二心。 碧桃知道顾窈娘素来有主意,又认死理,只要是她认为“应当”的事,她便会去做。如今劝窈娘,怕是没用。只是……碧桃斟酌着措辞:“老爷夫人那边,怕是不会让你去朔京。” 顾窈娘叹了口气:“这正也是我担心的。爹重规矩,娘都听爹的,我想找秦毓秀分说清楚,怕是不易。” “只是碧桃,我若不当面与他说清楚,我终究心中难安。”顾窈娘看着窗外,一轮孤月莹莹如玉,看得人心中寂寥,“他迫不得已舍了我,与费尽心机负了我,到底是不同的。我得知道!” 碧桃心知顾窈娘心中已有决断,便也不劝。只宽慰窈娘一番,又发誓自己必然随着窈娘同去,便哄着窈娘入睡。 窈娘心知明日必会与秦毓秀的父母会面,到时又是何种光景殊难预料。加之心中打算与碧桃言明。窈娘与碧桃二人一同长大,情分非同寻常,比之家人亦不遑多让,此番进京她虽心中坚决,却也没底。若有碧桃陪同一旁,到底心中安稳。 心中所想大石初定,顾窈娘便也放下思绪沉沉睡去。 第二日,顾家诸人起身比寻常都要早,众人面色都不甚好,四下看来,顾窈娘却似是昨日休息最好的人。 她见父母弟弟均是一脸严肃,便将心中进朔京的打算暂且掩下,寻思且在与秦家父母交涉之后,再循机与家人商议。 顾先生端坐在上首,一旁的几上放着一柄通体温润的玉骨折扇。窈娘自是识得此物,多年前订婚之时交换信物,自家给的是祖母留下的一块玉佩,这柄玉骨折扇则是秦家给的信物。都是家中上好的珍贵之物,用来表达彼此对这桩婚事的诚意与满意。 这玉骨折扇一直以来都被顾夫人好生收着,除却过定那日,顾窈娘还是第一次见到。昨日刚得知秦毓秀被赐婚,今日寻出此物,其意不言而喻。 昨日纷乱,过了一夜众人都有思量,既知此时再无转圜,可这亲如何退、何种姿态面对秦家还需有个章程。 顾先生怜惜地看着素面朝天的女儿,只觉得窈娘柔弱似是那风中柳絮飘摇,益发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顾平生只比往日殷勤许多。他今日须得一早回到书院,可心中牵挂姐姐,便磨磨蹭蹭不愿出门。被父亲瞪眼一哼,少年方才不情不愿带上小包袱出门。 临走时,顾平生殷殷嘱托顾窈娘:“姐姐,你别怕!秦毓秀咱不稀罕,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 顾家夫妇闻言恨不得用扫帚将他扫出门,好好的儿子,怎么就长了张破嘴!没有秦毓秀自有千般好男儿,如此话说岂不是料定了窈娘嫁不出去了? 顾夫人似吆小鸡仔,将儿子赶出家门,也意欲留下父女二人独自说话。谁知到了门口方才拉开大门,便见到了正欲抬手叩门的秦家夫妻二人。 只见夫妻二人面色各异。秦捕头面带愧色,见到骤然出现的顾家母子眼中闪过一缕未做好准备的仓惶和心虚;秦大娘则是手里提着小匣,满脸是笑,于眉眼间竟是半点不曾掩饰的喜意。 母子二人只觉刺眼,顾平生伸手便想装作未见二人,要将门关上,秦捕头忙堆笑上前高声道:“平生贤侄!” 见对方叫住自己,顾平生倒也不好硬生生将门关上,却也不迎人进去,只扶着门看着门外二人。秦捕头见顾家母子显然也是已知道秦毓秀被赐婚之事,正在气头上,也没敢多话,只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来看看窈娘。” 顾平生并不动作,张口欲要讥讽,被母亲捅了一下腰眼,方讷讷闭嘴,却也并未让路。 秦大娘也觉出气氛不对,脸上的笑容略略一滞。秦捕头见顾夫人动作,忙又向顾夫人道:“不知是否方便我们进去?” 顾夫人望着秦家夫妻二人并不说话,看得二人面上笑容越发支撑不住,方才示意顾平生让路。 顾先生和窈娘早已听到门外声响,已在堂屋门口候着。秦家夫妇只见得顾家人的脸上都不甚好看。 而顾平生看见秦大娘虽是喏喏进屋,眉眼间却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由又是一阵气闷。只扭头不看。 窈娘在秦家人进门时,彼此见礼后,便退到了顾夫人身后。此时并不吭声,只打量着眼前的秦家夫妇。 秦大娘自是十分得意,虽努力想要掩下,却终究连眼角的细纹都压不住飞扬的喜气。一旁的秦捕头则是显得陈黯许多,且像是极难开口的样子,自进屋后便局促地坐在椅子上。 第6章 退婚(三) 顾夫人心中大概有数,也懒得和他们耗下去,率先打破了一室的尴尬,不咸不淡地开口:“还没恭喜你们家大郎!如今可算是出人头地了!” 秦捕头面上讪讪,秦夫人却径自喜滋滋回道:“同喜!” 忽见顾家诸人面色不善,自己也觉出不妥,忙又改口道:“多谢!”面上的喜意终究是藏不住。 秦捕头生怕自家婆娘又惹出是非,心下一横,开口道:“我家大郎,此番圣上赐婚之事,想来你们也知晓的。”他偷眼瞧着顾家诸人的反应。 顾家众人此时也是摸不清来意,究竟是善是恶,也不接话,只待他继续往下说。 秦捕头见众人神色各异,预先料想的怒骂却也没有,方接着道—— “如此,是我们对窈娘不住。大郎也是心中愧对,特意托人带了银钱,就当是这般解了婚约,给窈娘的一二补偿。” 说着,伸手向秦大娘要那银子。秦大娘不情不愿地将手中匣子打开,递给秦捕头,展放于桌几上。 秦捕头接过,却见手中巾帕里包的只有三十两的银锭子,不由瞪了一眼老妻。想好的措辞卡在口中,说不出口了。 顾窈娘在后方悄悄看了一眼,不由嘴角划过讥讽。补偿?不过堪堪将自家当初给秦毓秀带走的银钱补足而已。心中略一思量,已然知晓秦家的意思——还了钱,承了情,两家却是没有多余的干系了。 只是着实小气了些。 顾平生想来也是回味过来,眉间的怒色掩藏不住,不待父母开口,便要伸手夺过那包银子。秦大娘眼疾手快将银子护住。 “谁要你们的臭钱!” “顾平生!”却是顾家夫妇齐齐出声喝止。 顾窈娘见状出声:“两位长辈莫怪。我这弟弟素来莽撞,想来也不是成心冒犯。”她看了眼银锭的数量, 秦大娘见顾窈娘还是一如往常温和知礼,只觉腰板也挺直了些。她上前握住窈娘的手,假意抹了一下眼角,未语却先叹了口气。她面上的遗憾并非作伪,窈娘模样好、性子好、又能干,她原本也是极为中意这个儿媳妇的。 “我家大郎如今得了圣人的赏赐,与你的婚事,便自然是作罢。只是毓秀这些年寒窗苦读,我们家资也并不丰裕,只能予你们家这么多了。” 窈娘只了然地点点头,不等其余人开口,她先出声—— “两位长辈说的补偿,我不懂。”她缓缓道,“咱们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当初秦大哥去朔京,我们略尽了力。如今银钱悉数奉还,自也是伯父伯母的体面。却不知道,补偿一说,从何而来?” 她着重咬了“悉数”二字。秦家当真是精明!如今退了亲,竟是连还当年的盘缠,也不愿多还!自己若是没记错,当年铜钱加银两给的可不该只有这么点。不过是将银钱悉数还了,却还想占个“补偿”的面子。 更何况……如今的银两,可不如当年值钱了!记得秦毓秀走的那年,好像一石米还是500文。如今两年多过去,已要700文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家夫妇,秦捕头只被看得心虚不已。他自然知道三十两银不过是堪堪还了大郎赶考时的债,他原本也是打算多盈一些,权当做体面的。可谁叫自家娘们最是抠搜,竟偷偷将商量好的那多余的十两扣下了!如今,倒叫他进退不得。 秦大娘却是没有这么细腻的心肠。她此时正在得意之时,哪听得出窈娘话语中暗含的讥讽意味?只当窈娘还是舍不下与秦毓秀的一桩姻缘,还欲作那最后的纠缠。 她指着带来的银子,道“如今我们便是还了你们的情!从此啊,你们男婚女嫁,各自安好!” 她见窈娘并不搭话,面上神情叫她看不出来何意,却也不恼。 秦大娘此刻真真是开怀极了,脸上溢满了笑容。毓秀这孩子,怎么这般争气呢?那可是一榜只一个的状元郎啊! 秦捕头见顾家夫妇脸上都不怎么好看,连忙说道:“倒也不是我们忘恩负义,轻易便舍了窈娘另寻高门。实在是圣命难违,我们……也是没法子的事。” 秦捕头言语恳切,面上也渐透出些许赧然:“实不相瞒,我们老夫妻俩今日前来,也是有事相求。” 顾家诸人闻言对视,却也并不接话。秦捕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 “原也是对不住窈娘,我们夫妻都是没见识的,此事……”却始终是开不了口。 顾先生见状叹了口气:“你不妨直说便是。”终究还是不忍,见这个数十年的兄弟如此作难。顾夫人恼恨丈夫率先失了硬气,气得在桌几下狠狠踩了顾先生一脚,引来顾先生面上一阵抽搐。 秦捕头搓了搓手,艰难开口:“毓秀今日来信,不只是报喜。还希望你们,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在外切莫提起窈娘与毓秀曾有过婚约。” 顾家人齐齐一怔。顾夫人冷笑一声:“你们秦家人,倒是个顶个的精明。我们顾家好好的姑娘,被耽误至今,生生成了笑柄。你们却连个骂名都不愿意担吗?” 让被秦毓秀抛弃之人替他澄清,不至于背上负心骂名。真是好算计!可顾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秦捕头陪着笑:“我们也知道,此时是我们家孩子行事不妥。可圣人并不知晓毓秀与窈娘此前已有婚约,若是此时传扬出去,不论是秦家还是顾家,那都是灭顶之灾。” 秦大娘也补充:“是呀!话本子上怎么说得来着?伴君如伴虎,天威最是难测。若叫圣人知道,咱们两家可都套不着好。”她嘴里说的是咱们,眼睛却一直在顾家四人身上溜着。 她似是高人一等的口气惹得众人不耐,顾先生闻言,虽心中不喜,倒是细细思量起来。 秦捕头见有戏,忙又道:“原就是我们对不住窈娘!只是若说是我们家大郎另寻高门,不仅大郎名声有损,窈娘也成了被退婚的小娘子,往后婚事怕也艰难。倒不如权当你我两家往日不过通家之好,从未有过婚约,如此对窈娘来说,才是最好!若此事安然度过,窈娘便也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一定疼着窈娘,不叫她受委屈。” “不必!窈娘自有父母兄弟疼爱,断不会不明不白做旁人的女儿!”顾先生也是知晓,只有两家统一对外,宣称两个孩子从未定亲,方才是对窈娘最好。可是心中到底不平。 更何况小城内居民多沾亲带故,秦毓秀与窈娘的婚事也并非无人知晓,如此说辞难免漏洞百出。 他双手拇指缠绕转圈,犹豫着说道:“窈娘与毓秀的婚约,虽未言明,街坊邻里却多少心里都有数。我们不说,旁人却也不见得不知。” 秦大娘闻言,知道此事已是成了七八分。她笑呵呵道:“只要你们不承认,旁人说起来,那便都是以讹传讹。做不得准的!”倒是已经将退路寻好。 秦捕头也连连点头。 顾夫人觑着丈夫面色,多年夫妻,她知晓丈夫应当是如同自己一般,已然明了只有一同缄口不言,方才对窈娘伤害最小。只虽是接受如此安排,心中犹是不忿秦家如此作态,却又实是不知要秦家如何相抵,方可解了心中气闷,不由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偏秦大娘见目的达到,便又生了别的心思。她满意地打量着窈娘,说道:“窈娘,实在是大郎如今与谢家已然是定亲了,便让你做不得那正头娘子。我们秦家也是厚道之家,你若是舍不下毓秀,我保证,你进门后便是仅次于谢家娘子的人,有我给你撑腰,断不会有人欺负你……” 她一径说着,没发现厅内诸人脸色已都是极为难看。顾家夫妇已是面色铁青,顾平生更是青筋暴起,想要上前,被顾窈娘死死拉住。 第7章 羞辱 顾窈娘用力地捏紧顾平生的手腕,双手因用力有些发白。她只觉受到平生最大的羞辱,心中酸楚愤恨,却只是双唇轻颤,说不出话来。她用残存的理智拉着顾平生,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 既已商定,约好说辞,两家从前不过通家之好。 现在两家人最是需要留着体面。旁的事,她只觉得头脑发昏发胀,一时不愿多想。 秦捕头也被秦大娘这胡天胡地什么都说的样子唬了一跳。这贼婆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蹦!要正经人家的小娘子做妾,这等诛心之言,怕是当真要将两家的交情全数抹了去! 顾夫人咬着牙,嘴里的字一个一个向外吐出:“我们顾家从前与你们秦家,乃是通家之好,时常阖家饮宴。我们家窈娘,与令郎也不过是见过几面,识得而已。这些话既已说明,秦大嫂子还是莫要胡乱攀扯的好!莫要似是窈娘非秦大郎不嫁一般!我们顾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可经不得什么香的臭的往上沾染!” 顾先生抬手将那早已取出的玉骨折扇向秦捕头一扔,也不管对方是否来得及接住。好在秦捕头素来机敏,赶在坠地前将玉骨扇捞入掌中。 “多年前,秦兄来我家做客,曾赠我宝扇一柄,我亦回赠了一枚祖上的玉佩。只是那玉佩乃是祖传之物,家母临去前,曾叮嘱必得将此玉佩与小女陪嫁。能否烦请秦兄,将此玉佩归还?” 秦捕头已是又羞又窘,连声答应:“好好,我明日便将玉佩送还。” 话已带到,已是明白顾家的意思,是会与自己一齐否认婚事的。自家老妻又已将顾家得罪狠了,也无脸再在顾家逗留。秦捕头便拉着秦大娘匆匆告辞。 二人出了门,顾平生仍是愤愤不平。 “要怕那也是他们秦家该怕,圣人要责罚,也只会责罚秦家!咱们怕什么?爹娘你们就不该答应!”顾平生依旧不忿,深恨父亲匆匆便答应了秦家这无耻的请求。 自家姐姐被莫名其妙退了亲,还要帮着遮掩。当真是骑到头上来欺负人了! 顾先生闻言,伸手向儿子头上狠狠招呼了一下——“你懂什么!”他手指摩挲着半新不旧的茶盏。秦家做派虽是无耻了些,所说之事并非全无道理。 他道:“秦家虽看起来是鲜花着锦,内里却虚得很。他们怕自家儿子与顾窈娘的婚事闹起来,会毁了秦毓秀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秦家害怕被圣人知道,咱们也得怕。圣人虽是仁德之君,可被新科状元愚弄这种事,终究是面上无光。” 顾窈娘从震怒中回神,看着犹自不解的弟弟,补充道:“圣人若是知道了,到底是问罪秦毓秀这个欺君之人,还是将错就错?咱们不能赌。” 堂内沉默下来。他们自然是知道,窈娘说的“将错就错”的意思,自然是将顾家之事在秦毓秀的履历上彻底抹去,让顾家再无人可发声。而世上,自然是只有死人,从不会乱说话。 他们确实不敢赌。青云县不过青州治下一个小县,如今至尊之位上的圣人究竟是何样性情,他们谁也不知道。 顾家,没胆子去赌。 只是终究委屈。好好的女儿家,生生等了这么多年。一切却都成了空。 秦家真真是可恨! 顾平生犹自不忿:“那便这么算了?” 天杀的秦毓秀!他自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却不管自家姐姐会否伤心、又是否经得住那闲言碎语的磋磨。 顾平生一腔怒火不得发泄。“瞧瞧他们家小人得志的样子!莫不是还想真打算过,要把姐姐抬了做妾?” 天杀的秦毓秀!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他们一家竟是这般无耻? 顾夫人也是难掩担忧。这世道对女子一向苛刻。窈娘经过此番折腾,又已经19岁了,往后再想寻更好的人家,怕是难了。这可如何是好? 秦毓秀从前再好,如今也是别人的夫郎,顾家自然不会再惦着。更何况,无论是否如秦家所言,他只是被迫接受了圣人赐婚,秦毓秀所行之事,都是背信弃义另攀高枝。 顾家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自不会放不下这样一个人。往日再多的憧憬向往,也是磨灭了。 只是心中到底不忿。 顾窈娘是真想去朔京城看看,究竟是何等样的繁花似锦,才能让这个往日里似是将礼义廉耻融刻进骨血的年轻人,轻易就变了心肠。 顾窈娘想问问秦毓秀,他到底有没有心肝,他到底知不知道退婚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很想知道,秦毓秀是否真如他的父母所言,是迫不得已接受了赐婚旨意。 顾平生看到案几上秦家刚才送来的银钱,又是一阵火气。他伸手想要将银钱扔了泄愤。顾窈娘连忙拉住了他。 三十两银子,可不少了!骗她感情,可以;钱财,却是不能耽搁的——左右她与秦毓秀也没什么感情就是了。 总之再生气,也没必要扔了送上门的银子。 “不能就这么算了!”顾平生犹是不平。 顾先生双眼一瞪:“那你还当如何?” “我就受不得这窝囊气!” “那也受着!你姐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咱们一家的命还要不要了?”圣人赐婚,已成定局。与秦家的婚事铁定是黄了。现在还坳这劲做什么?眼下,同秦家一同,咬死了两家从未定亲,对窈娘才是最好的。 秦家郎君高中榜首的事在青云县引起不小的轰动,秦家着实热闹了几天。 顾家在隔壁热闹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沉寂。 顾平生已回到书院继续进学,顾先生还如同往日一般当值点卯,只刻意再未同秦捕头打过照面。顾夫人也变得不爱出门,一连几日未同街坊姐妹唠过家常。 顾窈娘仍有着去往朔京的心思,只不知如何向父母开口言明。她想与秦毓秀分说明白,倒并非情深义重如何不甘,只是生性不愿任何事囫囵便过去了。 这一日,多日不曾出门的顾夫人接了帖子,去素日要好的姐妹家中作客。说好了当晚宴饮,听闻主家还备了时下极为鲜美的鲈莼羹,却是未至申时便怒气冲冲回了家。 顾窈娘见状急忙为顾夫人递上一杯水。 顾夫人接过抿了一口,又放回几上,双手交叠探身想要和顾窈娘说话,却又叹了口气,复又端起茶盏,用手摩挲着杯沿。那些话她听来已是极为刺耳,看着窈娘似是懵懂不知的面容,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8章 流言 顾窈娘见母亲如坐针毡,难以启齿的模样,坐到了顾夫人对面椅上。也不出声催促,只看着顾夫人,双眼澄澈。 顾夫人只被看得心中发慌,她本想待得丈夫下值回家,与他言明此事。可也知道自己今日焦躁不安已被窈娘看在眼里,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的。可她实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开口,只想等丈夫回来先商议再说。 她端详着眼前的窈娘,伸手爱怜地拨了拨女孩额际的碎发,声音悠长而温柔:“我的窈娘啊,你往后可如何是好啊……”叹息中夹伤痛,其中茫茫然,不知是在问自己,抑或只是无谓的叹息。 顾窈娘轻握住母亲的手,她已明了母亲此番异常必是为了自己,只到底是何事,却是不知。 “娘,发生了何事?”她眼神柔软儒慕,却也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想知道。” 顾夫人松开手,端正姿态坐回椅中,双手纠缠在一起,握得发白。她看着门外四方的庭院,天空万里无云,可坐在堂中,却只能穿过并不朗阔的院子、越过围墙,看到所剩无几的一线天光。 她勉力朝顾窈娘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有婶子说起秦毓秀,与谢家小姐如何郎才女貌,说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听了不舒服。” 顾窈娘心中了然。闲说八卦是坊间游宴时的必备环节,尤其是状元郎、圣上赐婚等事,原本离青云县的妇人们似是不可及,骤然却发生在了身边。众人便如同嗅见腥味的猫儿,乐此不疲咀嚼着这谈资。 怕是不止说了秦毓秀。 “娘,可是婶子们还提到我了?” 顾夫人愣了一下:“是有人提到你,问我你们从前是不是订过亲。” 她顿住,似是斟酌着措辞,说道:“我都照咱们说好的,与她们说过了。”她拍了拍顾窈娘细弱的手腕,“放心窈窈,没事了。” 顾窈娘了然,如此说来,是不会高兴。心中却始终是有些疑虑,总觉得有什么事自己并不知晓。 晚间,用饭过后,顾夫人便说有事,早早打发了顾窈娘回房。 顾窈娘却是不愿回,被顾先生一瞪眼赶走了。出了堂屋门,顾窈娘却是示意碧桃跟在身后,悄悄听起了墙角。她心里有着预感,爹娘接下来说的事,多半就是白日里真正让顾夫人含怒回家之事。 顾夫人见顾窈娘被自己支走,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出来,她本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却在盛怒之下仅凭着对顾窈娘的疼惜,生生从白日忍到了晚间,早已是极限。 原来今日那主家往日里同顾夫人算是交好,此次也事先说明了不会请秦大娘。 可此次小宴本就没那么多规矩,邀的客人一个带一个,其中便有一个客人邀了秦大娘同去。 秦大娘人逢喜事,正是得意之时。再加上性子本就张扬,又素来不会忌讳,席间便多次高声提到秦毓秀,周遭宾客自也是一番奉承。只听得顾夫人厌烦。 这也便罢了。 偏生有妇人不明就里,只依稀记得往日里曾听闻秦毓秀与邻居顾家小娘子定了亲,如今却是另得佳缘,不由心生好奇,便问了出来。 顾夫人与秦大娘自是齐齐否认,按照此前的约定,只道是误会,两家人不过日常走动,旁的便缄口不言。夫人们见无甚说道的,便也歇了八卦心思。 可偏主家见气氛凝滞,有心活络气氛,便温了家中的桃花酿请诸位娘子品鉴。虽已春暮,偶尔风起,身上也会凉上一阵。这时分,温好的酒中还细细加了蜜丝,甜暖怡人,便十分得娘子们喜欢。 谁料桃花酒虽时甜津津的,也不甚辛辣,后劲却大。今日所来诸家又并无甚显贵之家,平日家中酒浆多是郎君饮用,妇人们寻常哪有机会饮酒?不知深浅又不胜酒力,酒意上头,说话也就失了分寸,这便出了事。 先是一位夫人言之凿凿,说顾家与秦家此前确实定了亲,便引来周遭妇人附和。 接着话题便绕到了窈娘身上。 有人说,“顾家小娘子真可怜,如今也不小了,却被退了亲,便如同被休弃,往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有人附和:“可不是嘛!订婚这么久多年,指不定两人发生了什么,秦状元才会看不上顾家小娘子,这才退婚的。如今怕也算不清白小娘子了。” 有人说,“今时不同往日,秦毓秀如今金榜题名,可顾家却依旧不过穷县小吏,顾家小娘子寻常操持家事抛头露面的,秦家看不上顾家,退了这婚事,也是理所当然。” 有人说,“若秦家与顾家当真订过亲,如今女儿被抛弃了,顾家却还帮着遮掩,莫不是顾家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有人说,“前几日看见顾家小娘子日日到秦家门口哭闹,却被秦家赶了出来。” 却又有人反驳:“顾家小娘子明明日日垂泪、以泪洗面、水米不进,不曾踏出房门一步,已是伤心欲绝活不下去了。” 字字句句都是对顾窈娘的揣度与中伤,却半点没提秦毓秀如何。顾夫人只气得眼冒金星。 “如此说来,那秦状元难道就没错吗?” 在场的妇人皆是讷讷。好像是有错,可是又有什么错呢?秦毓秀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那便是读书人的楷模、旁人该学习的榜样。 状元郎能有什么错呢? 至于顾窈娘,不过是命不好罢了。偏生想与与她配不上的人扯上关系。 自古以来,女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女子,大多命都是不好的。 秦大娘见顾夫人似是想要与众人理论,难得聪明一回,知道这一开口,便如同赞同了众人所说“秦家顾家曾定亲”的事。 秦大娘慌忙拉住顾夫人,却被顾夫人甩了开,加之本就饮了不少桃花酿,好不容易中用一回的脑子便又糊涂了。 她恼顾夫人不给面子,又念着儿子嘱咐的话——“一定要瞒住曾与顾窈娘订婚的事”,可如今在场的姐妹似乎都已认定两家曾订过亲,便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说辞。 “我儿毓秀和顾家小娘子是断然没有过婚约的。”她拿腔拿调地想着接下来的措辞,“我儿高中,又得了圣上赐婚,自然是有人眼红这泼天的富贵,想尽办法和我儿攀上关系。有不知所谓的人,故意想要攀扯上什么婚事,也是有的。” 她自认为说得圆满,用词也十分文气,既否定了自家与秦家曾有婚约,还讽刺了旁人心怀不轨,心中不由极为满意。 方想拉着顾夫人一同澄清一下,顾夫人却已是气得双手颤抖——秦大娘这话,不就是暗示是自家想要攀上秦毓秀,在外散布订亲的谣言吗? 顾夫人气得顾不上官夫人的体面,手指着秦大娘连声道了几个好。 “好好好,牛满香!你好得很!你们秦家不想承认婚事,行,我们顾家没说什么!圣上赐婚,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违抗不得!可是你万不该占了便宜还来污蔑我们家窈娘!当初可是你来我们磨了又磨,才将我们家窈娘求了去的!” 屋里的顾夫人讲到这里,声音已是带了哽咽。 她当时真的是气极了,原先说好的不承认两家订过亲混忘了,直接叫着秦大娘的名字,便嚷嚷出来。 顾窈娘便听得室内传来茶盏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 第9章 打算 顾窈娘站在门外静静听着,纹丝不动。母亲嘴拙,往日里与自己好似并不亲近。可遇上事,却总是护着自己的。 她已经能想象母亲当时有多慌张无措,旁人听到秦大娘那番话必会认定是自家散播了谣言。母亲害怕别人信以为真,一时口快,却又当众说了两家如何订亲。无论周遭的人信了哪种说辞,对自己都算不得好事。 碧桃已是听得气红了眼。秦家背信弃义,还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泼。先是要窈娘做小,又是污蔑顾家捏造订婚流言。好不要脸! 顾夫人带着哭意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 “老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圣人要是知道窈娘从前和秦毓秀订过亲,窈娘会不会有事啊?平生呢?两个孩子会不会有事啊?” 顾夫人显是悔极了自己一时冲动同牛满香说的话。可是当时情境她真是恨极了,竟是一点理智也顾不得了。 顾先生强压着对秦家的怒火,宽慰着慌乱的妻子。 “不怪你!是秦家欺人太甚!你做得很好!” 他正待再说,却听得门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吱吖一声。 顾窈娘踏步走向房中,没想到正好看见父亲揽着母亲,也不由心下尴尬。但也只得装作无事发生,无视父母错愕的神情,径自走向下首坐下,示意碧桃出去,关上了门。 顾夫人与顾先生赧然地分开,端坐在椅子上。 “你何时过来的?”顾先生问道。 “我没走。” 那就是全都听见了。 顾先生看着理直气壮的女儿,想要发火教训一下,却终究狠不下心,毫无办法。 “你怎么看?” “我想去朔京。”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顾夫人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讷讷道:“去朔京做什么?”莫不是当真放不下秦大郎? “不行!”顾先生下意识便反对。自己要当值,自然是不能陪着窈娘去朔京;儿子跳脱冲动,自也不能陪着同去。那便不能去!好好的小娘子,没得跑去朔京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作甚? 父母一开始不会同意,顾窈娘早有预料。但她经过这几天的考量,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十年恩义,秦毓秀能说断就断,我却是不能的。他得了圣人亲赐,这门婚事自然只能作罢。可咱们顾家予他的情分、予他的钱财,都得好好算算。更何况如今,都是因为他娘!他娘什么都敢胡说,旁人才跟着羞辱我!他秦毓秀欠我们家的、欠我的,都得一一算清楚。” “简直就是胡闹!”顾先生背着手在堂屋走来走去,复又看着窈娘道,“哪也不许去!” 见窈娘并不答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由又提高了声音—— “听到了没有!” 又为自己对女儿如此疾言厉色后悔,忙又柔声道:“窈窈,咱好好待在家里好不好?” 顾窈娘恳切地看着父母:“爹、娘,因为秦毓秀,咱们家丢了多大的脸?我总得知道,秦毓秀是迫不得已舍弃了我,还是他明知我会被人议论中伤,却还是贪慕权贵,负了我。” “有那么重要吗?他秦毓秀怎么想的,重要吗?你乖乖在家待着,爹以后一定给你寻一门比秦毓秀还好的亲事!” “重要。很重要。”顾窈娘十分坚定。“他若是无可奈何,我不怨他;若是他当真负了我,他须得道歉,付出代价。” 顾先生一直以来本就不赞同女儿出门行走,女儿家就该安生待在家中,到了合适的年纪嫁人、相夫教子。更遑论如今还有一把未知的刀横在头顶? “如今众人都知道你和秦毓秀订过婚,若是圣人知道了,觉得失了面子,你去朔京不是去送死吗?” 顾夫人听了丈夫所言,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歉疚。都怪她今日气得狠了,口无遮拦地什么都说,此前的安排和委屈都白费了。 顾窈娘轻拍母亲的后背,安抚着母亲。 “哪有那么严重?圣人会震怒,不过是秦大娘揣测吓唬咱们的。秦大娘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她作出轻松模样,“虽然咱们没见过圣人,可坊间都说圣人宽仁,难道当真容不下我这个被辜负的可怜女子?” 顾窈娘心中亦是没底,但不愿见母亲自责,想着办法宽慰。且她心中总有一股劲拗着——无论如何,她可都是受害者。圣人总不能拿她撒气?这是不对的!圣人总不会犯错? 更何况,缘何她便只能坐在家中等待长辈的安排? “我长这么大,从未出过青云县。我也想去朔京看看。”顾窈娘想,朔京的男儿不知是何样风姿,秦毓秀在青云县算是个极出挑的才俊,不知在朔京又算个什么? 心中想着,面上也不禁露了心意。 “不行!你哪也不许去!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婚事的事,自有我们长辈做主,不是你一个闺阁女儿家应当过问的!说出去……”话方一出口,顾先生也知道自己此话着实刻薄,可心中又实是不愿见女儿为婚事忧心。在他心中,儿女未来皆由长辈所计,顾窈娘着实不必也不该为此奔波。 气氛陷入凝滞,顾先生停下来似在斟酌用词,却终究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不好听。” 顾窈娘只恨父亲说话过于难听,不愿再说话,只抿着唇不发一言。她心知无法说动古板的父亲,便也不再多言。 顾夫人自来以夫为天,心中虽是疼惜,却也不愿在小辈面前拂逆丈夫。堂中霎时安静了下来,一家人沉默相对。 待得夜里,顾夫人与顾先生就寝,顾夫人方才将自己心中考量说与丈夫。 她心知窈娘并非轻浮女子,今日丈夫所说,实在是刻薄,小姑娘如今只怕是心中委屈难言。且窈娘心志坚定,心中认为“应当”之事便会竭力去做,一味劝阻,只怕适得其反,迫得窈娘背着父母偷偷绸缪行事。 事已至此,倒不如答应让她前往朔京,只约法三章,需得时时常与家中通信,不许鲁莽行事,方才顾得两全,不至于让孩子完全脱离了看护。 孰料顾先生闻得此言,便生了怒。他最是守礼刻板,只认定窈娘不可离家外出,其余诸事都可容后再议。大骂顾夫人妇人目光短浅,心思歹毒,平日里便与窈娘不甚亲近,如今窈娘出事,便恨不得将窈娘扫地出门。 顾夫人只被骂得莫名其妙,她含着泪怒视着顾先生—— “好好好!窈娘现在好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害她!你日日守着你那三从四德,你便逼得她和慧娘一样,在家里发了疯,你便高兴了!” 说罢,翻身披上外裳,在房中噼啪翻腾一阵声响后,便摔门而出。 顾先生从未见过妻子如此盛怒,颇为惊讶。妻子口中的慧娘是自己嫡亲的妹妹,幼时亦是如窈娘那般有主见。只是发生那事后,自己为着慧娘名声考虑,日日将她拘在家中,多年前便已郁郁而终。 今日两次失言,他也曾愧悔自己说话让人难堪,却也舍不下脸去道歉。 见妻子将妆匣摔摔打打负气出门,心虚地什么也没说。 第10章 狗洞 顾窈娘房中,有两个身影正在窸窸窣窣地行动着。 “小姐?就非得钻狗洞吗?多脏啊!”话语虽是嫌弃,碧桃的声音却隐隐透着兴奋。她跃跃欲试:“不能翻墙吗?人家话本子上,高手都是飞檐走壁的!” 顾窈娘闻言停下收拾小包袱的动作,抬手在碧桃额头轻轻磕了一下:“你是高手吗?你之前不是悄悄试过吗?你能翻过去吗?我能翻过去吗?” “没事少看些话本子!”她不看碧桃,手中将换洗的衣衫叠好。 碧桃委屈地瘪瘪嘴:“那也不用一早就起来爬狗洞啊!晚上爬,还隐蔽些。”谁家好人起个大早,是为了爬自家的狗洞的? “笨笨!”顾窈娘忍不住横了碧桃一眼,“晚上都宵禁了,你爬出去,去哪?一大早城里路上既没人,不会被发现,城门也开了,爬出去立马就能出城,多好?” 碧桃闻言,不禁感叹自家小姐的细腻心思。 “小姐,您不去做贼,当真是可惜了……” “嗯?” 碧桃立马闭上了嘴。 顾夫人此时推门进来:“什么可惜了?” 房中二人不意她此时突然进入,手忙脚乱想要将榻上之物藏起。顾夫人双眼一扫,心中一叹,已是了然。 她面上不显,拉着顾窈娘坐下,说道:“今日你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嘴上不饶人,说话不过脑子,未必是真有那个意思。” 碧桃见母女二人说话,自觉退到了外间。顾窈娘想到白日里父亲的话,心中又是一疼。哪有父亲说自己的女儿上赶着做妾的?近日事多,本就伤心,父亲未免太伤人了些。她只当母亲是来替父亲说和的,只绷紧了脸,不肯说话。 顾夫人轻叹。夫妻多年,自己最知道丈夫那张嘴,最是得罪人。要不然也不会至今只是一个小县文书,不得重用。自己了解丈夫没有恶意,只不过嘴坏而已,尚且难以接受;窈娘正值妙龄,自尊心最是要强,又岂能不放在心上? 她知道顾窈娘心结难解,也不多劝。示意窈娘离她更近些,从袖中掏出一支攒珠玛瑙点翠步摇,插在了窈娘未着珠翠的发髻上。 夜色已经落幕,室内烛火幽幽,看不真切步摇的肌理花纹,只觉在一头青丝中独树一帜,珠光润泽摇曳生光,倒是与窈娘未施粉黛的小脸极为相称。 顾窈娘正狐疑母亲为何突然给自己一支步摇,便听顾夫人说道: “我知道,你很喜欢及笄时二叔给你的那套头面,一直心疼被你祖母扔了。这支如意步摇,虽比不上你二叔送你的华贵,却是当年我出嫁时,我的母亲给我的。” 顾夫人似是在回忆什么极快乐的事,嘴角含笑。 “当时,她说,若我有了女儿,便在女儿出嫁时,给她戴上。愿她往后事事如意,安宁幸福。可如今,你遇到了一个坎,你不快活。娘现在便将这如意步摇给你。” 她抬手替顾窈娘轻轻扶了扶步摇,指尖轻抚过步摇上镌刻的吉祥如意纹。 “希望我儿窈窈,从此顺心如意,心想事成。” 顾窈娘看着母亲少有的情绪外露,只觉得心间微颤,连日来心中隐藏的委屈和不忿也往上涌了涌。她声音不自觉带了些许的颤音,鼻子不由一酸。窈娘挽着母亲的手臂,娇娇地叫了一声娘。 顾夫人爱怜地抚着窈娘。她轻叹:“你小时候,你祖母觉得我不会带孩子,不放心让你跟着我。你不是在我面前长大的,平日里我也不知该如何才是对你好,倒没有平生那般亲近。” “可是娘一共就你们两个孩子,你们都是娘的心头宝。” 顾窈娘再忍不住眼泪,靠着顾夫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顾夫人一下一下抚着她单薄的背:“哭!哭出来就好了!咱们女人啊,从生下来,便被约束着。在家听父亲的,出阁了听丈夫的。便是男子千般万般不好,也都怪女子不够和顺温婉、不够大度、不曾劝诫。” “可是在那些狠心的男人面前,他心里没有你,便处处不会为你考量,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窈娘,你比娘勇敢多了。” 顾窈娘惊愕地抬起头。母亲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顾夫人却是笑了。“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分明是秦毓秀对不住你,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个,可坊间流言只会说是你不够好、是你没本事,留不住他。” “你就生气呀!你就非得要找到秦毓秀说清楚,你要让他自己承认对不住你,承认状元郎背信弃义、攀慕权贵,顾窈娘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是与不是?” 顾窈娘没想到,最后竟是母亲最懂自己。 她点点头:“我就是不忿,为什么我受了这么大委屈,世人却都说是我不好?为什么明明他对不住我,他娘还能这么喜气洋洋地排揎我?他错了,就是错了,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他都是对不住我。” “可是窈娘,刚极易折,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的。你有没有想过,便是你找到秦毓秀,若是他也只是无可奈何,你又待如何?” “可我偏要分个对错!我要知道他到底为何弃了我,若是当真是有意为之,他该向我道歉的!若真是无可奈何,那我……那我便不与他计较!” 年少的心并未经历苦难,只相信非黑即白的善恶对错,一腔诚挚,只做心中认为“应当”之事。 顾夫人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就着灯烛,在榻上一阵摸索,找到了被窈娘主仆二人藏起来的小包袱。 她默了默,问:“当真要去吗?” 顾窈娘眼中闪过慌乱,亦知道瞒不过去了,点了点头,随即保证:“娘,等我搞清楚这事,我便回家。” 顾夫人笑而不答:“也好,也好。” 她叮嘱道:“你要去,娘不拦你。但你要记住,生死面前无大事,无论如何,你要保住性命。安顿好后,你便定期与家中通信,你爹和我也能放心。” 窈娘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她错愕了一下,问道:“爹也同意吗?” “你爹当然不同意。你只管出门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他发现了便好。余下的事,你不用管。”顾夫人摇摇头,那个倔头驴,自己还得好好想想法子。 顾窈娘便扑到顾夫人身上撒起娇来,顾夫人虽是欣喜,却也不适应,笑着将顾窈娘推开。 “好了好了!”她指了指窈娘头上的步摇,“且去放在你妆匣里。” 趁着窈娘在离开的功夫,顾夫人将顾窈娘的小包袱打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碧色手帕包的包裹,小心藏进了包袱深处。 顾夫人回到自己房里时,见丈夫已然睡下。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上了榻。 “去看窈娘了?” 冷不丁一个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里竟透着滑稽的幽怨。顾夫人被唬了一跳,嗔道:“你要死啊!” 顾先生只哼了一声,权当做回应。顾夫人不由也是气闷,也哼了一声,便面朝里睡了,再不理睬。顾先生只急得抓耳挠腮,又是好奇,偏又舍不下面子再问,只得气哼哼地强迫自己睡下。 第11章 二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顾家院墙上,墙角不声不响出现了两个灰色的身影。 两人的头脸都囫囵抹了些不知何物的灰泥,显得有些狼狈。 其中矮些的身影瓮声瓮气地开口:“小姐,既然夫人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走正门,要钻狗洞啊?”听声音,却是顾窈娘的小丫鬟碧桃。 高些的身影开口,清脆的女声透着无可奈何:“笨丫头!咱家的门动起来,十里八街都能听见了!娘同意了,爹又还不知道。你生怕爹娘不知道我带着你偷跑了?” 一边说,一边蹲在墙角,小心地用手扒开杂草,露出一个窄小的狗洞。 还好!小时候和弟弟偷溜出门的洞并没有被堵上。 一墙之外,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牵着马站在顾家门外,一身锦衣遍染尘埃,眉眼间尽是倦怠之色。眼下青影遮掩不住,满脸的胡茬,显得极是憔悴。正抬手欲要叩门,却又放下,很是踌躇的模样。 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忽听墙边一阵窸窣作响,隐隐有女声传来,却听不真切。 他不由心生好奇,抱臂走向声音传来之处。却见到一个小小的狗洞中,一颗脑袋缓缓探了出来。 那狗洞狭小,脑袋的主人想要穿过,看来是并不容易。她十分专注地在洞中地上辗转腾挪,竟没有注意到墙外洞口旁边蹲了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双手抱臂,蹲在地上,并不在意锦衣委地。如此沾染满身风尘,倒也确实无甚需要再注意的。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颗脑袋拱啊拱,终于将肩头从狗洞中艰难地挤出,往后便容易了许多,将手支在地上匍匐着向前。 男子看着也不打扰,却见来人似是又在洞中卡住,前进不得。墙内之人似也努力向前顶着洞中之人,嘿哧声间或传出,洞中那人却再没前进一步,形容极是狼狈。 男子似是终于耐不住心中恻隐之心,上前问道:“可需要帮忙?”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正在为脱困努力的二人齐齐一瑟。洞中之人努力想要抬头转身,瞧清声音所来之处,却又因下半身卡在洞中动弹不得,一时竟无法弄清来者何人,便越发焦急地动作起来。 墙内之人也着了慌,不管不顾地往前推着洞中之人的腿脚。 洞中之人显然吃痛,男子也不等她们开口,便伸手将洞中卡了半截身子的人提了出来。 顾窈娘哎哟一声,慌乱地想要用手遮掩面容,双手却又被来者钳制住,一时无法动作。 男子见她慌乱,声音中不自觉蕴上几分笑意:“小娘子可是在寻答谢我的银钱?” 她又急又恼、又是无可奈何。谁家好人将人从狗洞里提出来,却还不放手,硬扯着人看笑话的?她见实在挣脱不得,干脆抬头直视来人。 却见那张脸虽是胡茬满面,却依旧难掩矜傲,桃花眼中的笑意盈盈。顾窈娘脑中有过短暂的空白。 她先是十分惊喜,正待张口,却又想起了此时此地,自己此番作为,又蓦地心虚不已。 她惊慌地抽回手,男子亦不再钳制,将手撤下。 顾窈娘如孩童调皮被抓包时那般,将手背在了身后。她低下头,却又心虚地抬头觑了眼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孔,方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唤道——“二叔。” 眼前之人,竟是顾家久未归家的二老爷顾行之。 墙内的碧桃听见顾窈娘开口,却听不真切,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不由急急将小包袱从墙头扔过,趴在地上便要钻过狗洞来。 偏生小包袱不偏不倚,直直向顾行之砸来,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摇晃着手里的包袱,问顾窈娘—— “小丫头,这是作甚?” 顾窈娘一径朝他嘿嘿傻笑,不敢开口。总不能说自己是带着小丫鬟逃家? 此时碧桃已经探出了脑袋,却看到面前出现的是两双脚。除却窈娘的绣鞋,还有一双男子皂靴,偏又看不见是何情形,不由十分焦急,越发使劲想要向外挣去。可奈何墙内没有第二个碧桃替她助力,只得在狗洞里胡乱挣扎,显得十分狼狈。 窈娘被眼前碧桃惊慌失措却又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惊住,见此情境终于反应过来:“碧桃,回去。” “啊?”碧桃以为顾窈娘变卦,打算一个人走,越发焦急。她双脚乱蹬,可越是着急越是不得要领,卡在狭窄的狗洞里前进不得。 顾行之实在看不下去,方开口道:“你家小姐的意思,是让你回去,从里面开门。”他见小丫头并不理睬,仍是一味想要出来,又补充道:“我要带你家小姐回家。” 顾窈娘想起来趴在狗洞里,只能看见眼前小片光景,根本无从得知眼前为何人。忙补充:“碧桃,二叔回来了。” 小丫头扑腾的动作顿时一滞。 见碧桃愣在原地忘了动作,顾行之上前,好心地帮了小丫头一把,摁着头将小丫头推了回去。 他道:“开门罢。我想走正门。” 老旧的木门吱呀吱呀打开,顾窈娘垂头丧气地跟在顾二身后,又一次踏进了顾家大门。顾行之将马鞭交给碧桃,嘱咐她好生照料。 堂屋门口已经站了两人,正是顾先生夫妇。顾先生的眼圈还隐约有些发红。他们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一脸错愕。 夫妇俩昨夜睡得都不安稳,听见门响,原本心中已做好准备,只当是女儿离家的声响。结果是女儿和一个男人回了家?这个男人,好像还是自家二弟? 最为震惊的还要数顾夫人。她没想到自己昨夜与窈娘谈了那一场,也并未反对她离家,她竟还是没敢走正门,看这样子……竟是钻了狗洞?然后还被二叔抓了回来? 顾行之见到兄嫂,神色一敛,上前行礼。 顾先生哼了一声:“你回来做什么?你还知道回来?” 顾夫人横了丈夫一眼,长了张嘴,偏生不会说话。她笑着问:“二叔怎么回来了?” 顾二早已习惯兄长的这个态度,也不计较,转身向着嫂子:“我听说了秦毓秀闹出来的荒唐事,心中放心不下,回来看看窈娘。” 原是秦毓秀得圣人赐婚之事早已传开,彼时顾下行之正在永州采买,得知此事后,安顿好身边事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只是永州本就比青州青云县离皇都远些,得知消息也就晚些,故而今日才到。 却不想,在门口便看见了正待爬狗洞出门的顾窈娘。 第12章 新政 顾窈娘蔫头耷脑地跟在顾二叔身后进入室内,十分心虚。 大家闺秀离家出走也就算了,还是被二叔从狗洞里拔出来,然后带回家的。她只觉面上发烫,不敢看堂内其余人。 她心中净是悔意,根本无心听长辈们的谈话。早知如此,她便大大方方从大门走。便是被发现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愣神之间,忽听父亲一声怒吼:“二弟!你怎也跟着胡来!” 顾窈娘方抬头,只见自家二叔施施然坐在下首,不见愧色,亦不见怒色。父亲却从坐中站起,背着手在堂内转着圈,十分焦躁。她懵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为何父亲会震惊恼怒。 “大哥,你别急。如今世道不同了,窈娘同我去朔京,只会是好事。” 一旁的顾窈娘却是傻眼了。她错过了什么?她努力从狗洞钻出去,却被二叔堵住,不得已又乖乖回家。回家后,二叔却说,他这趟回青云县,是为了带自己走? 顾先生却不耐地打断:“你一走多年,不曾归家,在外胡闹,如今还要带着窈娘?你倒是说说,如今世道如何不同了?” 顾行之转头看了一眼窈娘。他倒也没有因为兄长的态度着恼。 他道:“前些日子,圣人开了新政,一是女子亦可入官学;二是女子年满二十五不嫁,家中亦不必增纳赋税;三是女子可以凭自愿,去府里过了文书便可以立女户。大哥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却见堂中其余人齐齐一愣。 顾先生夫妻俩面面相觑。 “新政?什么新政?何时的事?” 顾行之也不由一愣,新政这么大的事,怎么家里人竟是不知? “便是今春的新政。”他道,“年后第一次朝会后,文书便都发下了。青云县没有收到吗?”不应该啊!青州州府城里自己也见到了张榜,按理说,青云县也该知道了才对啊! 顾夫人睨着丈夫,青云县的文书都要从丈夫手里过,有或是没有,他应当清楚。顾先生搜肠刮肚地想着,他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府衙里确实是收到过一个公文。只是当时府衙事忙,那公文也只是普通的雁方书,自己便也未放在心上。只粗略看了一眼似是提到了女子进学一事,便吩咐了手下小徒弟去告示处读了了事。莫不是便是新政的文书? 大成朝吏制成熟,公文根据重要程度和紧急程度分为五类,不同种类的公文所刻印章、用纸和文头都不同。 国朝新政的公文,是为最最重要的文书,名为飞龙函,与旁的公文都不同。每发至一地,便需当地官衙在公示处张榜一月,日日有衙差诵读,广而告之,避免有不识字的百姓不知新政。 余下四种,重要且紧急的文书是朱雀书,重要但不紧急的是重明书,紧急却不重要的是吉急书,最不受重视的,便是既不紧急也不重要的雁方书。雁方书不必张榜公示,往往只由小差役诵读一次,便算是公示完成。 国朝新政何其重要之事,为何发到县衙的公文,却从飞龙函,变成了最普通的雁方书? 顾家诸人隐隐觉得心中不安,却也不知到底错漏在何处。 顾先生将心中疑虑暂时撇在一旁,仍是不同意窈娘跟着顾二去朔京。 “便是新政允了女子入太学又如何?她一个女儿家,便是不嫁不被罚银子,早晚终归也是要嫁人的。就该待在家里,嫁人生子。难不成还自己在外抛头露面挣前程?” 顾行之苦笑。自己怎么忘了,自家这个大哥最是古板守旧的,他认为对你好,便只允许你按他的所思所想来行事。 他转头对顾夫人道:“圣人允了女子入官学,且不罚不嫁女、准立女户,便是许了女子出门立世。嫂子,如今圣人最宠爱的孩子是个公主,新政未必不是为了提升女子的地位,为公主铺路。窈娘去朔京,多见见世面,是好事!将来,若她想要入仕,我便一力助她青云直上;若她想要做学,我便为她寻来当世名师;若她想要嫁人,我便为她寻得朔京城最好的郎君!” 说罢,顾行之看向顾窈娘。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因着他说了嫁人之事,双颊飞上了酡红。 “二叔,我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可以进学,可以做官,那是不是,也可以凭自己就做上有钱人?不用依附于谁,不用日日觑着谁的脸色过日子。 顾行之点点头。他便知道,窈娘是个有成算的。大哥虽是为了儿女安稳,可拘着孩子在家中待嫁,根本不适合窈娘。 顾窈娘的性子与大哥大嫂都不甚像,更像顾慧娘多些。不是闺阁中待人摧折的娇花,从前是没有办法,只能随波生长。可如今有了沃土可供她滋养成长,又怎能将她仍旧拘于温房之中? 顾先生见妻子和女儿都被顾行之的话吸引,女儿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的模样,冷冷哼了一声。 他道:“我不同意。顾窈娘,你跟你二叔走了,往后便别回来了!” 见妻子瞪他,他气势顿时落下。顾窈娘因为他说的话忐忑不已,觉得心中又酸又涩,却着实不愿从此留在家中。 顾行之不忍见窈娘作难,便开口:“今日你们也看到了,便是我不带她走,小丫头自己也会跑出去,到时候大哥大嫂岂不是更担心?不如将孩子交给我,孩子有着落、有我照看,你们也放心。” 他凑近顾先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朔京才俊遍地,何愁不能为窈娘寻上一门更好的亲事?留在青云县,难不成你希望窈娘委屈着,嫁与一个连秦家小子都不如的少年郎?” 顾先生闻言,面上有些松动。却又拉不下脸,只气呼呼扭身不看。 顾窈娘又气又急,生怕顾先生当真不让自己回家,急急叫了声爹,上前想要与父亲说话。却见顾先生嘴角抽动,眼中也似有盈盈闪动。 她愣在当场,不知是否应当上前。该伤心的不该是自己吗? 顾行之却是了解。从小到大,作为家中长子,顾先生向来说一不二,嘴硬倔强。可顾家人生来就没有一个是眼眶子装得住泪的。每每心软时,自家大哥便会装作生气,扭头到一边。 他示意顾窈娘出去,自己留下,与兄嫂又是一番保证。 有顾行之照应,顾先生夫妇自是放心许多,却也是千般嘱托,顾行之自都一一应下。 第13章 行路 待得顾窈娘跟着顾行之踏上进京的旅程,已是三日之后。 顾行之多年不曾归家,见青云县的百种变化感慨万千,想要多了解些如今街市的风情。加之他归来匆匆,此去朔京带上了窈娘,行头自是不能马虎。这两日,白日里他多在外游玩闲逛,带着窈娘挑选马车、行装,又包了许多青云县的吃食特产,预备带到朔京。 他见窈娘素服荆钗,便领着窈娘去成衣铺里买了几身衣服,却又连连嫌弃不够精致脱俗。只说方便路上换洗,到得朔京再置办些更加体面的行头。又雇人新置办了许多新家什,将顾家宅中老旧失修之物全数换了一遍,顾家连带得朝气也更蓬勃了些。 顾窈娘并不是骄奢性子,见二叔这般挥金如土的样子十分不适应。顾行之却哈哈大笑,言道: “放心!咱家有钱,就是用来花的!” 顾窈娘只得由着他,日日从早市逛到夜市,从西市遛到东市,只觉腿都遛细了一圈。碧桃作为顾家如今唯一的下仆,更是只能迎难而上、苦不堪言。好在顾行之财大气粗,一挥手便是一个银锞子的赏钱,只喜得小丫鬟眉眼弯弯,跑腿更加殷勤。 等到出发之日,骑着马孤身前来的顾二叔,便带着窈娘主仆二人,并一辆装满大包小包的马车,踏上了前往朔京的旅途。 装包袱行李的马车是顾行之在城中车马行买下的,模样十分普通。而一行三人乘坐的马车却是顾行之在车马行租的,只因顾行之眼光极高,车马行中舒适豪奢的马车均需提前定做,如此要得急,便只能租了。 为此,顾行之便顺道雇了两个车夫,也好在抵达朔京后将马车送回青云县。 虽已过三日,顾窈娘对于顾行之如此花钱如流水的行事风格仍是有些不适应。她看着身处的这辆豪华马车,软垫锦褥、香炉矮几,车壁上还有隐藏的匣子可以装东西。马车十分平稳,青云县出来的路,说实话修整得并不算得十分平稳,可身处车内却半点颠簸也无,便是在车中吃茶,杯盏中的茶汤亦只有轻微晃动。 顾行之见窈娘打量四周,开口问道:“可是觉得简陋了些?” 顾窈娘闻言面色古怪,只听顾行之接着开口:“是有些简单了,可咱们走得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语含歉疚:“你且委屈几日,待到了朔京,二叔将府中最大最好的那辆马车送你。” 顾窈娘连连摇头。 “这已经很好了!”她生怕顾行之又要苦劝她,小娘子出门,本就应当豪奢富贵些,娇养矜傲的娘子,才更能得到旁人的信重。这些说辞连日已听过多次,她实在是怕了。 顾窈娘连忙转移话题:“二叔,青云县到朔京,需要几日呀?” 顾行之果然不再纠缠于马车之事,他回道:“按咱们如今的速度,怕是需要十日。” “十日?这么久?”一旁的碧桃不由轻呼出声。 顾行之哈哈一笑:“原本快马只需日,普通马车行路,七八日亦是足矣。可是咱们这个马车,它高大巍峨,行路自是慢上一些。” 顾窈娘心中暗暗翻个白眼。为何不租普通马车?那自然是体现不出顾行之顾老板的阔气了。 她问道:“二叔,咱们这么高调,不怕遇上山匪吗?” “怕了?”顾行之语气一变,若有所思。“你说得也有理,山匪确实是喜欢咱们这种马车。” 见顾窈娘脸色一白,他却又是一阵大笑。他轻轻敲了敲顾窈娘的脑袋,说道: “想什么呢!如今四海升平,轻傜薄赋,老百姓安居乐业,个个活得好好的,谁闲得没事去做山匪?” 他晃晃手中折扇,一派风流自在:“放心!这一路,安生得很!” 顾窈娘心中担忧不减,却也没有多言。 从青云县顺着一路北上,一路行来,顾窈娘算是明白了,为何旁的马车只需走上七八日的路程,自己一行要走上十日。 其实他们马车行路速度算不得慢,但顾行之每路过一个城池,便要进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去吃上一顿,一来二去,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这一路车马劳顿,顾窈娘却觉得在二叔的带领下,自己硬生生是兢兢业业将腰吃粗了一圈。不过几日,在青云县买的春衫竟已有些修身。女子爱美乃是天性,她也曾抗议过,可二叔听闻她长胖,却是十分高兴,连道孩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只气得她不愿理他。 偏二叔点菜的功夫确实一流。 洛州府的胡辣汤,配上店家新卤的牛腱肉,切作薄薄透明的片,佐以酥饼,味道简直一绝。 利州百姓善制酱,各类酱菜百味纷杂,以酱入肴,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一道酱炒鸡,走时顾窈娘包了好几坛酱萝卜,预备带到朔京。 锦州的美食与别地不同。大成朝的菜肴普遍蒸、煮、炒三味,偏锦州百姓极爱炙烤。将肉类、菜蔬串于竹签之上,置于特制的炭炉上翻转炙烤,撒上独特的香料,焦香扑鼻、使人满口生津。 最令窈娘印象深刻的就是孟州的十样楼,楼中招牌菜便是十样菜,有荤有素搭配得宜。她最喜欢的便是其中的一个香酥红豆,大抵是先将红腰豆煮至软糯,复又裹上面粉,放入油锅中炸至酥脆,又在锅中加入切碎的酸菜末爆香,似乎还加入了窈娘心心念念的番椒,鲜辣酥香,吃得窈娘念念不忘。 这一路路过了多少州府,便吃过了多少州府的特色菜。每每决心少吃,省得过后腰身又更加圆润,却又总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几乎每一个菜式都是窈娘从前没有见过的花样,她竟从不知同样的食材还有这么多不同的做法! 倒是顾行之看着两个小姑娘吃得眼儿弯弯,他也眼儿弯弯。 一路上果如顾行之所言,十分太平。待十日后一行人抵达朔京城外,装行李的马车车辙印痕,已比从青云县出门时深了些许。 顾行之早已送信回了自家宅子,已是有人等在城门处奉迎。他吩咐下仆带着车夫,将拉着行李箱笼的马车先行,直接赶到了城中顾宅,三人所乘的马车,则是晃晃悠悠在城中缓慢前行。 窈娘轻轻挑开马车上的帷幕,看着街景,一双大眼中盛满好奇。 第14章 踏玉 顾行之的宅子在朔京中权贵聚集的永阳坊,进城后需穿过一片繁华街市。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顾窈娘掀开窗帷一角,恰好看见一人打马穿街而行,马蹄笃笃,尽是少年恣意。一旁的小摊商铺鳞次栉比,小贩多是贩卖吃食、妆奁、手把件一类小而杂的物事,商铺中多为更加精巧或大型的物件。 道上行人如织,有男有女,有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也有带着丫鬟仆婢的大家小姐,却都有一个特点,与顾窈娘往日在青云县所见大为不同——小娘子们竟都没有带帷帽! 顾窈娘只觉颇为新奇,没发觉视线在一位小娘子身上停留了一下。年轻的小娘子身形高挑、珠环翠绕,正叽叽喳喳与身旁的婢女吩咐着什么,显得极为欢喜,身后一群仆婢手中已是捧着无数匣子。 小娘子似是感受到了顾窈娘的目光,却没有羞怯或是恼怒的模样,反而大方地朝顾窈娘一笑。顾窈娘方是察觉自己的失礼,向小娘子赧然地笑笑,便放下了窗帷。 顾行之见顾窈娘模样,俊逸的脸上露出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慈和笑容,并不言语。 “二叔,朔京的娘子出门,都不用戴帷帽吗?” 顾行之并不答,反而问道:“你还见了什么?” 还见了什么? “这条街是朔京城中有名的乐宝街吗?” 顾行之一挑眉:“你知道乐宝街?” “我在家时听人说过。朔京城中的乐宝街,是朔京最热闹的街市。旁的坊市都是大多只集中卖一种货品,可乐宝街各类各样的物事都有,吃的用的玩的,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断不会有在乐宝街买不到的!” 顾窈娘想了想,略略低下头,又小声道:“我还听说,乐宝街的饮食是特色,各色小摊和酒楼总有些旁处寻不到的吃食,所以便总有人慕名而来。” 顾行之闻言一愣,见顾窈娘面带羞涩低头说话,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没想到……看来是害怕自己笑话她嘴馋了! 他朗声大笑:“无妨!等你收拾停当,二叔便带你吃遍乐宝街!” 闻言,不仅是顾窈娘,就连碧桃也是满眼期待。 马车进到永阳坊,又是另一番景象,热闹喧嚣已是不见,只余车轮辘辘前进之声。高墙矗立,几乎不见行人。 顾家大宅门口早已立着几人,等待着顾行之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花信年华的年轻女子,见马车行来,便迎至阶下。 女子见到顾窈娘便迎上来,热情地拉着窈娘的手问道:“这便是窈娘?” 顾窈娘不知她是谁,方后悔不曾打听顾行之如今可曾婚娶,如今却是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女子,只好奇地打量着。 女子容颜姣好,皮肤极白,如玉如瓷,却有一道极长的粉色伤疤,自眉下蜿蜒至下颌。虽颜色已浅淡,但因她皮肤本就白皙,便是极浅淡的疤痕亦如白璧有瑕,窈娘在心中叹了一声可惜。 “窈娘,这是巧娘。”顾行之开口。想了想又补充,“我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顾窈娘显然一愣,巧娘亦发现了,便又笑着对窈娘说:“看我!竟是忘了!” 她理了理鬓角微微翘起的发丝,一面携着窈娘往院内走,一面示意仆从将窈娘三人随身所携的少量行李接过,妥善安置,显然早已布置妥当。 她道:“我叫张巧巧,叫我巧娘便是。几年前,二爷救下了走投无路的我,如今我在二爷产业里,做了一个掌事。” 她嘴角含笑:“二爷说我是朋友,可是看得起我呢。二爷可是我的东家!” 顾行之的嘴角在进屋后便再未放下,闻言含笑睨了巧娘一眼,对窈娘道:“以后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巧娘。她与你一道住在府里,方便照应。” 顾窈娘心中一惊!不是二婶,却又打理着顾家私宅;只是朋友,却又住在府里? 她只觉古怪,却又不好当面打听长辈的事,只笑着应好。 巧娘带着窈娘一行人到了给窈娘布置的居所。一路行来只见宅中廊腰缦回,长桥卧波,迤山叠翠,精巧非常。 窈娘所居院落临水而建,名为听澜居,风景秀丽雅致,微风轻拂间隐有暗香浮动。室内幔帐摇晃,一看便是精心布置的女儿家闺房。 顾窈娘只觉巧娘心思细密,布置也多合自己心意,不由也心生亲近。 见二人喁喁私语,恰如闺中好友一般,顾行之心中安定,差人将自己的宝贝马车备好,便要带着二人一同前去用饭。 顾窈娘在路途中已听顾行之多次提及家中舒适非常的马车,知道二叔对此十分宝贝,甚至还为马车取了“踏玉”二字作名,如今得见方知究竟如何不凡。 只从外观上看,踏玉不过是比寻常的马车高些、大些、花纹繁杂些、装饰富贵些、长得更像小楼些,而已。可进了内里,方知“踏玉”二字从何而来。 寻常马车均会在舆凳前放置软垫或地毯,以便主人休息时放置双足。踏玉却是只在一半的舆凳前放了波斯地毯,另一半放的则是镶满了暖玉的软木脚垫。暖玉触之温暖,莹润生光,颗颗圆润饱满。 顾行之见窈娘似是对暖玉脚垫感兴趣,便得意地向她介绍。原是顾行之从前行商时,双足多感乏累,却实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寻技人为他按揉解乏。不意一日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郎中,告诉他可以圆润石子铺于垫上,于垫上行走摁押亦可舒缓疲乏。 在体验一次石子垫的功效后,顾行之极为满意。若是将之置于马车内,他便能在放松的同时去往下一个地方,不用花费多余时间,对于彼时争分夺秒的顾行之来说,自是十分满意。 可顾行之哪是愿意用普通石子的人?他知暖玉性温、滋补养生,于缓解疲乏意一途极为受用,便灵机一动将之替代了普通石子,放在了舆凳前。 巧娘却悄悄对窈娘说:“你还不知道呢,二爷刚做暖玉软垫时,为着方便,只放在马车一边。结果暖玉软垫实在是比另一边的地毯重了太多,有次在街角速度快了些,马车便侧翻了。” 窈娘和碧桃闻言都捂嘴吃吃笑了起来。难怪如今是将左右的舆凳都一分为二,两边对称着,一半放暖玉,一半放地毯。原是摔了一跤长出来的教训! 顾行之面色讪讪,却也不恼。只装作未听见,嘱咐车夫将踏玉再赶得快些。 第15章 金玉楼 乐宝街其实比寻常街市还要宽些,但因着人流如织,又兼踏玉比寻常马车宽大,如此行来却也十分缓慢。 顾行之与巧娘见状,便提议几人下车步行至用饭处,由车夫将踏玉赶到后院。 窈娘不由惊喜:“我们可以下车走过去?” 她本以为今日未特意作出门打扮,且巧娘面上有疤痕,今日未备下帷帽,或也并不方便,却见巧娘似乎对此浑不在意。 顾行之示意窈娘看街上,小娘子三三两两或是独行或是结伴,或是精心妆点花容,或是不加修饰素面示于人前。 窈娘恍然,今日入城之时,自己方因为朔京城中女子出门不用戴帷帽吃惊一回,现下却忘了。 巧娘挽着窈娘手臂,向她介绍着乐宝街中各色店铺。 沿街许多小贩,许是曾听顾行之提过窈娘喜食,巧娘便着意向窈娘介绍了几家小吃摊铺。 如今已算是初夏时节,朔京城中的樱桃陆续落了地,乐宝街中便有一处专卖蜜煎樱桃的小摊。樱桃去核,加蜜糖熬制,最终果肉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 巧娘特意带着窈娘去买了一份,酸甜可口、入口生津,窈娘甚是喜欢。 只离了那小摊,窈娘忍不住问道:“这樱桃酸酸甜甜,想来是极得小娘子们喜爱。可我看那摊主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不像是能做出这般小食之人。” 巧娘嗤了一声:“那个汉子……他是这附近有名的闲汉,姓李。这蜜煎樱桃是他娘子做的,他原本日日游手好闲,依靠不得。李家娘子便只能日日劳作,将蜜煎樱桃做好了之后,又辛苦来叫卖。可他见来买这蜜煎樱桃的多是女子,其中不乏貌美小娘子,便日日跟在李家娘子身后,趁着有小娘子来买,便伺机调戏一二。 可他发现有他娘子在,那些小娘子便不会理睬他,都是与他娘子买完便匆匆走了。且他娘子对他的举动虽不敢说什么,每每见他想要动手动脚,便会暗暗阻拦。他便生了怒,将他娘子打了一顿,日日拘在家中做这蜜煎樱桃,他自己则自在外面贩卖。” 巧娘对这个李闲汉极为鄙夷:“若非他家娘子的手艺着实是好,京中再无别家可以媲美,谁愿意看见他这等恶心人的玩意?” 窈娘心中恻然:“竟是没人管吗?” “管?怎么管?李家娘子与他是一家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又是那副无赖样子,谁敢去管?”巧娘见窈娘似是心中十分不忍,便又道,“不过寻常与他买蜜煎樱桃的人多,他得了银子,日子好过些,想来对李家娘子应当也会好些。” 窈娘只觉心中戚戚。她复又想起如今新政,又问:“可如今不是说,可以让女子进学,男子所行之事,女子皆可为之吗?圣人既是着意提升女子的地位,嫁了人的女子,也应当受到保护……” 她虽是说着,心中却觉得无力,声音也越来越低。 如李家娘子那般,新政发下前便已嫁了人,早已失去了改写命运的机会。她不得进学,许是甚至不识字。她甚至都可能不知道,如今她已能如男子般于世间行走,不必再依附于那个靠不住的丈夫求生。 顾行之见气氛凝滞,拍了拍窈娘的肩头,以示安慰。他亦是不齿那汉子的无耻做派,却是无法如窈娘这般深切共情。女子本弱,苦命之人何其多,除却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实难设身处地感受那些苦楚。 在凝滞的气氛中,一行人已是行至今日打算用饭之地。只见酒楼金碧辉煌,门口烫金的匾额上书三个漂亮的大字——金玉楼。客人往来间菜肴香气在鼻尖浮动,虽是未至宾客盈门的极度热闹,却也算得是往来不绝。 顾行之方一入门,掌柜便殷勤领着众人前往三楼坐下。朔京城中有一池,名曰芙香,因池中盛夏时节芙蕖盛放、盈盈生香而得名。金玉楼临芙香池而建,三楼视野开阔,向窗外望去,便能看见芙蕖池中光景。如今小荷初露新芽,倒是碧水绿叶十分清新怡人。 顾窈娘的心情在此美景下得以平复,便听一旁的顾行之开口:“旁人来金玉楼吃一顿,没有一掷千金的实力,可不敢来!自家产业,今儿你就放开了点!二叔请你!”他手中折扇轻摇,一派怡然自得。 顾窈娘闻言只是些微愣怔。可回忆这上楼一路走来,金装玉砌、葳蕤生光,便是这雅间中所挂字画,亦是千金难得的名画。如此想来,这金玉楼倒确实是自家二叔历来的风格。 她不知金玉楼有何招牌,便问门口绣衣高帽的小二。小二见是东家带来的贵客,自是十分殷勤地报起了菜名: “咱们楼里可都是招牌:呼大肘子、炖排骨、土豆烧肉……” 顾窈娘的笑容僵在脸上。 如此装饰华美、一掷千金的金玉楼,菜名竟是如此地通俗易懂、一目了然? 她龇着牙:“二叔不是向来风雅吗?怎的金玉楼的这菜名,却是如此朴实无华?” 顾行之极为得意:“你不懂。这吃饭睡觉乃是人之大事,要是说得云里雾里,客人都不知道是什么食材、如何做的,又怎么会想要吃上一吃呢?只有如咱们金玉楼这般,率真可爱,一目了然,客人们才能选得到自己真心喜爱的菜肴,才能吃得开心。” 率真可爱?呼大肘子,率真可爱? 确实率真。可爱? 顾窈娘默然。 巧娘在一旁也是掩嘴偷笑,做主让小二将招牌菜上了几个,并三味新鲜时蔬。便转向窈娘道:“金玉楼从前也不这样。只自从二爷给金玉楼升级以后,楼里砸了大把银子,把饰物都换了一遍,连跑堂的都穿上了统一镶绣的装束,菜量也增大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就是一日比一日少。如今,这金玉楼都快成二爷的心病了。” 顾窈娘却是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为何的。 第16章 菜名 金玉楼不论是从装潢还是价格,吸引的都是富贵之家。可富贵人家,除了个别如顾行之这般喜爱金玉还不拘一格的人,大多风雅。 时下,酒楼中菜肴起名虽以写实为主,在菜名中将食材和做法讲出来。却大抵也就如干炸小黄鱼、香酥里脊一类,虽算不得风雅,却也不至过于直白。 金玉楼倒好,呼大肘子……好歹叫作焖烧猪肘啊! 其实这也便罢了。大不了当作野趣,也算是一些特色。 顾窈娘一面想着,一面说:“二叔大抵是平日里做惯了实诚生意,金玉楼中,也想着多给些实惠,菜量增大。 可是来金玉楼的主,都是些什么人?那可都是不差钱的主。对这些人而言,最不需要的便是实惠。 他们来金玉楼吃的可不是饭菜,是身份。您觉得是将实惠给了他们,他们却觉得金玉楼不如从前金贵,自然也就不再来了。 更何况,权贵用饭时,为着好看,都喜欢点满桌菜肴。可时下圣人又不喜浪费米粮,他们自也不敢大肆铺张。 您将菜量增大,他们能吃下去的,却还是那么多;您给的多,他们剩的就更多。甚至还会给他们留下金玉楼饭食口味一般的印象。若再有宴饮,恐怕也不会再想着金玉楼了。” 顾行之听着,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逐渐认真起来。 “那你觉得金玉楼如今应当如何?” “倒不如换了大些的杯盘碗碟,还装从前一样多的菜。”顾窈娘认真地想了想,正待再开口,却有小二敲门,将饭菜送至桌上,便悄悄退了出去。 菜肴的香气顿时盈满于室, 窈娘看着桌上放置的菜肴,眉头却是紧皱。 只见桌上三个肉菜三个素菜,并一份羹汤,却是摆放毫无章法,显得有些纷乱。顾窈娘看得实在难受,却奈何今日出门并未带上襻膊,想要动手极为艰难。 顾行之见她面色为难,以为是对菜色不满意。可他见之与平日并无不同,色香俱在,不由问道:“怎么了?” 顾窈娘迅速看向顾行之的袖子,见他今日出门所着乃是时下流行的窄袖深衣,如同抓住救星,她急急道:“二叔,帮我!” 便指挥着顾行之将桌上玉米甜羹放在圆桌中央,将其余六个菜按一荤一素穿插的方式,圈在玉米甜羹周围,自己又在顾行之摆好后,动手调整了些许位置。 做完这一切,顾窈娘方才舒了口气。 顾行之见此,不由失笑:“你小时候便是这样,刚学吃饭的时候,旁的孩子都是乱动,搅得一桌子狼藉。偏你坐得端正,非要把碗拨弄正了,桌上干干净净才肯吃饭。” “可是这样看着舒服。”窈娘嘟了嘟嘴。“二叔不觉得如此摆放,更有食欲吗?” 她见顾行之不说话,又道:“您想,您若是见一桌席面,摆得好看、名字好听、吃着好吃,心里难道不欢喜?” 顾行之凝眉点头,却又问:“那你可有好对策?” 顾窈娘一怔,自己都能看出的症结所在,二叔这等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为何想不到这些? 面上更是苦恼,一副绞尽脑汁想着对策、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一旁的巧娘再也遮掩不住,笑出了声。 “窈娘,二爷逗你玩呢。”说罢横眼看了顾行之一眼。 顾行之摇着手中折扇,摇头佯装叹气:“巧娘,你总爱拆我的台。” 原是顾行之亦是知道,金玉楼重新修葺之后,金玉楼如今这菜名菜谱、摆桌装盘都得改。可奈何他当时去了永州,之后又去了青州将窈娘接至朔京。 巧娘独自在朔京支应。奈何顾家商行其他事务亦是繁多,分身乏术,虽有了规划,却也未能对楼中伙计培训一二,便拖到了如今。 如今,旁的还好说,便是这菜名一道,无论如何总觉得还是不够雅致,二人很是头疼。 顾氏商行生意虽做得大,但大多是米面油粮布匹生绢一类,用不着起甚风雅名头。二人也生性不爱附庸风雅,素来只能替旁人叫好,自己却是写不了一首酸诗的、 便是平日与达官显贵相交,见到人家吟花弄月、伤春悲秋,只觉十分风雅。但至于雅在何处、如何风雅,却是当真说不出来。 想要起个风雅的菜名,可真是为难死了这两位老板。 说罢,巧娘向窈娘介绍桌上菜肴。 如今权贵人家以花果入肴由来已久,金玉楼的招牌菜之一的肘子中,便加入了独门所制的青梅饯。猪肘油腻,青梅酸咸清口,搭配起来倒是十分相宜。 炸排骨所取皆是肋中骨段,裹上蛋液和粉,炸得金黄酥脆,颇为诱人。另一味清蒸鲥鱼,蒸好后放上葱姜蒜末,以热油浇之,鲜香满怀。 三个素菜分别是白灼菜心、香煎豆腐、醋溜土豆丝,都装在同色斗笠碗中。 那大海碗装的乃是金玉楼最受小娘子欢迎的汤羹-玉米甜羹。羹汤软滑,玉米粒饱满脆甜,隐约可见未搅匀便冲入的蛋花黄白相间。汤羹入口即化,清甜回甘。 窈娘见这玉米甜羹色泽金黄明丽,汤羹晶莹剔透,如那水头极好的玉料,极是喜人。她不由心头一动,问道:“这甜羹可有名字了?” 巧娘苦笑:“如今,便是叫玉米甜羹。” 那便是还没有新的名了。 “我倒有个想法。”窈娘甜甜一笑,说道,“不如就叫‘金风玉露’,如何?” 顾行之眼前一亮,将手中折扇一收,在另一只手中轻轻击打。 “金风玉露……金风玉露……” “好!好名字!” 屏风另一侧传来的叫好声,倒叫顾窈娘几人吓了一跳。那一侧脚步踏踏,有人朝着顾窈娘这边包房走过来。 顾窈娘本以为金玉楼三楼这包房是独立一间,屏风不过是为了方便客人宴饮不适时所用,却不想中间那道围屏竟作了两间包房之间的遮挡。若非此时隔壁之人出声说话,自己竟是半点不知。 她见顾行之和巧娘只是微一愣怔后便恢复如常,显然是对此并不意外。也是,自家产业布置如何,他二人自是心中有数。 顾窈娘跟随顾行之一同站起,那边之人却也守礼,行至屏风前便不再上前。 顾行之示意碧桃上前推开边上的两扇屏风,便见到对面三人锦衣华服,分明是两个少年和一位妙龄少女。 三人皆是龙章凤姿,一眼便能看出出身应当不凡。其中一个少年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身形也比另一位少年更高壮些。 他率先开口,抱拳向顾行之行礼:“顾老板!” 复又朝巧娘点头:“二当家。” 听声音,应当便是方才出声叫好的那人。 第17章 公主 顾行之与巧娘连忙插手低头回礼。 顾行之回头叫窈娘:“窈娘,快来给大皇子行礼!” 窈娘方知眼前的高壮少年竟是大皇子赵泱,连忙屈膝向大皇子行礼。 对面三人听闻顾行之唤“窈娘”,面上闪过一丝讶然。赵泱打量着窈娘容色,待窈娘行礼毕,方连声道无需多礼。 他向窈娘一行人介绍身边少年少女,一位是他的姐姐,当今最爱中的女儿瑞宁公主赵明珠;另一位则是他母家卢氏的表哥卢照安。 众人互相见礼。此前圣人允许女子入学入朝,世人皆猜测其中是瑞宁公主的缘故,窈娘也因此对瑞宁公主有了莫名的亲近与好奇。她见瑞宁公主举止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番巾帼气度,倒是与自己所想的公主形象十分贴合。 又观一旁卢照安面颊莹白,本应当是如玉公子。可他五官生的深邃,棱角分明如刀刻,身子颀长,倒也消减了肤白带来的羸弱之气,显得英挺俊美。 赵泱一双眼在窈娘身上转了几个圈,见他们一一见礼后不再言语,便又问窈娘:“顾娘子,方才那个金风玉露,是你起的?” 窈娘方从青云县来到朔京,偏第一天就遇上了龙子凤孙,心中难免有些紧张。她低着头谨慎答道:“回殿下,是我起的。” 赵泱见她说话小心,本就生得娇小,低着头更是看到面容,唯独一双耳朵暴露于青丝之外,透着怯怯的红晕,心中不由一动。 京中贵女或是张扬恣意,或是娉婷曼妙,又或是疏冷矜傲。却少见如眼前少女这般,娇怯如白兔、楚楚动人。 一旁的赵明珠自是了解赵泱,见此情境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身为女子,她素来不喜赵泱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习性,见状便赶在赵泱之前开口:“金风玉露,顾娘子倒是十分雅致。可是从前读过书?” 顾窈娘不知两姐弟各自的心思,她本就对瑞宁公主心中存着亲近,便大着胆子回道:“我不过从前自己读过几本杂书,又素来喜爱侍弄吃食,平日里就爱琢磨这些。方才也不知如何,便想到了。” 赵明珠本只当她是普通商户女子,平素大抵也就是跟着旁人学舌,粗通几句诗文。开口本只是为了打断赵泱,不意她当真读过书:“你识得字?” “识字,只是读书不多,都是些杂书,做不得数。” 赵明珠见她与自己答话时,并不似与赵泱那般拘谨小气,倒是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心中也是欢喜。又想起她说喜爱侍弄吃食,便问: “你说喜爱侍弄吃食,可是精通此道?” 顾窈娘不由汗颜。瑞宁公主金尊玉贵,素日里应当也是玉馔珍馐。在她面前,自己可不敢妄称精通此道! 她连忙道:“不是精通,只是喜欢。自己寻些吃食方子,寻个机会自己做,看着亲友吃得欢喜,我心里也欢喜。” 赵明珠听她谦逊有礼,并不托大,心中不由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心生好感。 京中贵女大多自矜身份,羞于承认自己沉迷口腹之欲,素日里宴饮聚会都是浅尝辄止。赵明珠自己也是好吃之人,难得见如此坦荡承认自己喜爱吃食的女子,也是十分欢喜。 “好!来日我下帖子,你来我公主府游乐。” 顾窈娘受宠若惊,连忙屈膝感谢。卢照安在一旁见状,原本冷漠的脸上略过讶然。 顾行之与巧娘也十分意外,没想到顾窈娘刚到朔京,便能得了瑞宁公主的青眼。 饭毕,顾行之便命车夫将踏玉赶来,带着窈娘上车回家。 金玉楼对面一家字画店门口,一个年轻人看着顾窈娘上车,眉头一皱。他见踏玉奢华宽敞,似是不敢置信,看着马车消失后,他方才转身离开。 回家路上,窈娘仍不敢相信自己收到瑞宁公主相邀。 顾行之踩在暖玉垫上,脚面在暖玉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瑞宁公主极得圣人喜爱,是圣人特许参政的公主,权势极高、素有贤名。窈娘能够与之结交,是好事。 顾窈娘从前只听说过瑞宁公主,对赵泱和卢照安都不清楚。巧娘和顾行之便为她解惑: 瑞宁公主是圣人元后所出嫡长公主,自出生起便极得圣人疼爱。元后生下瑞宁公主产后血虚,没多久也过世了,圣人便将对爱妻的一腔情谊全部投注于瑞宁公主身上。 为了后宫平衡,也为了照顾年幼的瑞宁公主,圣人选择继后,便仍旧选了元后母家卢家之女、瑞宁公主嫡亲的姨母。赵泱便是继后所出嫡长子。 圣人与元后感情极好,这么多年来并未充盈后宫,子嗣上也只得了赵泱一个独苗。 瑞宁公主与赵泱相差不过两岁,瑞宁公主养在继后膝下,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因圣人只赵泱一个皇子,赵泱便是世人公认的皇位继承人。 卢照安是卢家嫡支的公子,但具体行几并不知晓。听闻卢照安虽出身世家之首的卢家,但于科举仕途并无兴趣,偏生喜爱经商,不被卢家长辈喜爱。如今朔京城中赚钱的产业,大多是卢照安名下的。 顾窈娘听到此,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二叔。这卢照安和顾行之倒是有些相似。 顾行之知她心中所想,抬手用扇子在她头上轻磕了一下。 “这卢照安可不是普通人,不被家族所喜,在朔京还能站稳脚跟,日进斗金。可是个难得的人才。” 顾行之的语气里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窈娘只叹息:“那他这些年,能够有如今的财力,应当过得很艰难。” 顾行之点点头。复又抬手敲了顾窈娘一下:“你知道心疼他,怎不心疼心疼你二叔?” “二叔怎知我未心疼您?”顾窈娘躲到了巧娘身后,探出个头冲着顾行之。 巧娘笑着道:“我若是能如二爷这般,守着金山银山,我不用旁人心疼。我一定比谁都快活!” 顾窈娘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个少年,虽是锦衣玉带、一派矜贵,却沉默寡言,好像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看着众人,好似一个孤独的看客。 那个少年,他快活吗? 顾窈娘只觉得,他怕是很久未开怀笑过了。若是与家人陌路,纵然富可敌国,怕也是不快活的。 第18章 谈心(一) 等回到顾家宅院,已是金乌西坠。 顾行之显然是有话与顾窈娘单独说,巧娘自来懂他,便借口有事,留下她二人说话。窈娘嘱咐碧桃回听澜居收拾行装,自己跟在顾行之身后进了书房。 顾家的书房极为阔大,一侧堆了许多卷轴字册,书架上满满都是藏书。顾窈娘跟在他身后坐下。入城后已有大半日,此时方是他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顾行之也不绕圈子。 “秦毓秀的事,你有何打算?”他也不等窈娘说话,又往下道,“还有往后,你自己如何打算,一并和我说说。” 窈娘抬头看他。二叔素来没有长辈架子,与她相处都如友人那般。此时见他面色端凝不见调笑,似乎才想起,眼前之人年过而立,是自己的长辈。 顾行之见她似是心中惴惴,便又开口:“你是如何想,都告诉我。不论你想做什么,我总能替你做主。” 窈娘只觉一颗心涩涩发疼。他的二叔,为何待她这样好! “我……我同爹娘说过,我到朔京,便是想与秦毓秀见上一面。” 她见顾行之拧眉,忙道,“我知道圣人赐婚无从更改,我也从未想过要纠缠于他。可是二叔,我是当真想知道为什么!” 顾窈娘语至此,双眸已是氤氲:“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何负我!他是当真被迫着接受了这门亲事,还是权衡利弊之后将我舍弃,我必须知道!” 她定定看着顾行之:“二叔,这对我很重要。” 顾行之看着眼前的少女,忽想起数年前,有一人亦是对他说:“告诉我,行之。我必须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那张脸了?记忆中的人与眼前的脸似是重叠。顾行之从回忆中醒神。 “人们都说,状元郎在圣人面前,说自己功名未就,未有婚娶,这才得了这桩姻缘。你不信?” 顾窈娘点点头,又摇头。 “不是不信,是世人多以讹传讹。我怕冤枉他。况且,他也应当给我个交代,实情究竟如何,我想听他自己说。” 顾行之叹气。这孩子,生了副柔弱面孔,却是这般倔强! “也好,说清楚也好。”他虽不愿窈娘见那秦毓秀,却也不想阻拦。每个人总有自己非要做的事,窈娘既然想要问个清楚,自己便帮着便是。 他道:“我寻个机会,给秦毓秀下帖子。到时候你们便见上一见。如今你云英未嫁,他成婚在即,你莫要用自己名义去见他!” “不用麻烦您……” 不待窈娘说完,顾行之已是挑眉一瞪:“麻烦什么?谁麻烦?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语重心长道:“秦毓秀如今正是鲜花着锦,你既说你只是为了与他说个明白,我信。可他与谢家娘子不日便要成婚,你们相见,莫教旁人知晓。” 顾窈娘闻言眼眶又是一热。从前父亲严厉,母亲也不亲近,父母都是不善言辞之人。虽知道父母对自己都是真心疼爱,却终究有些遗憾。如今得到二叔如此信任,她只觉一股热流心中流淌。 她上前伏跪在脚踏上,将头轻轻靠在顾行之膝头,唤了一声二叔。 顾行之并未料到她的举动,有些怔愣。他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未有子女,从未与小辈如此亲近,倒有些手足无措。 窈娘出生时他也抱过,小小软软,如同面做的娃娃。他甚至不敢收紧胳膊,生怕捏疼了她,却又不愿松手,只想将她纳于自己羽翼之下。 她自出生起,便是自己想要守护的骨血至亲。他盼着她平安顺遂,安宁一生。她原本也如他所想,安稳长大,父母疼爱,青梅竹马长大的郎君也与她定亲,只待成婚。 可如今到底是天降横祸,搅了她原本的安稳一生。 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少女发丝柔软,带着些冷然的清香。 “窈娘,你往后……”一句话在口里打着转,他还是说道,“大哥大嫂希望你能够在朔京觅得如意郎君。你自己如何想?” 窈娘抬头望着他,眼神澄澈,却有丝缕茫然。 “二叔,我不知道。” 她想着过往种种,只觉前路杳杳,心中彷徨难解。 “我真的能寻到一个好郎君吗?像我爹那样,身边只有我娘一人,算得是好郎君了。可是家里的大事小事总是爹说了算,娘从不自己拿主意。我总觉得,娘也是有自己的主意,可她从来不说。我觉得娘不快活。” 顾行之点点头,听她继续往下说。 “我不想像娘那样,时时处处总是以夫君为先。可是哪个女子不是以夫为天?若能觅得如意郎君,他爱我、敬我、善待我,便算是天大的机缘,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女子,从小便被教导,必须以夫为天,孝敬公婆、贤良温顺。为何我与一人结为夫妻,我爱他敬他便是我的本分,他善待我便是他的德行出众?这不公平!” 顾窈娘见顾行之似是有话要说,只装作未见,继续说下去。 “二叔,我和秦毓秀虽早有婚约,青梅竹马长大。可他素来一心只在圣贤书,又拘着礼数,我与他本就没有多少情意。不过是父母命,我当他是未来夫君敬着。 他另有婚配,我本没有这般在意。可是您知道旁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秦毓秀是文曲星下凡,我一个乡下丫头,本就配不上他,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退婚也活该。他们说我必然是妇德有亏,秦毓秀才会方中了秀才,便不要我了。他们说,若非我德行有亏,身有暗疾,为何秦家连个妾都不愿让我做? 我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平白要给他做妾!分明我才是受辱之人,我日日在家孝敬亲长,我什么也没做错,偏偏……偏偏……” 为何偏偏被退婚,受此大辱!她心中委屈压抑不得,翻涌而出,眼泪如雨汩汩而出。她把头埋下,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被顾行之瞧见。 顾行之既惊且怒。他自是知道窈娘此番处境必不好过,可谁知流言竟如此,字字如刀? “秦家欺人太甚!” “不关秦家的事。”顾窈娘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不论和我退亲的是哪家,只要有这样的事,流言便会如此说我。可恨的是,这些流言都是平日里相熟的婶子们嘴里传出来的! 娘怕我伤心,不与我说,可我怎会不知?我也会出门,那些人看着我那种眼神,我真的忘不了。 二叔,为何都是女子,她们明明知道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为什么她们还这般对我?” 第19章 谈心(二) 为何吗?顾行之不知道。 大抵是她们尝尽了苦难,看见旁人的不幸便津津乐道;又或者当真相信,顾窈娘并非平日所见,背地里其实就是如她们所言那般不堪。这世上的不幸总要寻到一个缘由,若是受害之人自身犯的错,他们便不用担心厄运降临自己的头上。 可这些道理何其沉重!顾行之犹豫着不曾开口。 顾窈娘也不是当真要一个答案,她径自往下说。 “二叔,我真的好害怕。如今只是被退婚,我便成了德行有亏、身有暗疾之人。那往后若是我所嫁之人并非良人,他待我千般不好,岂不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如今尚且还能在顾家过、跟着二叔过。往后若是嫁了人,我岂不是只能在旁人家深宅里蹉跎一生了? 我不想这样!二叔,我可以不嫁人吗?” 顾窈娘抬起头来,面颊上满是泪痕,红着眼望着顾行之。 时光似乎重叠。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张脸,双眼通红,显然是悲伤到了极致,却大大地睁着眼睛,还在努力对他笑。望着顾行之说:“好,行之。我不嫁了。” 顾行之只觉心痛如绞。 他探手抚着女孩柔软的长发,心中皆是不忍。 “窈窈,你可以不嫁人。然后呢?二叔可以养你一辈子。可你如今因为受不了流言,便害怕、不嫁人了。不嫁人只会有更多流言,到时你又待如何?难不成又为了惧怕流言,又去嫁人?” “可是……”顾窈娘显然是并没有想到这些。她愣了愣,嚅嚅道:“可是我有二叔。” 顾行之窈娘不设防的信任极为受用,他低咳一声。 “二叔在一日,自然是能养着你一日。可你自己也得立起来,你才有底气。窈窈,你可以不嫁人,女孩子生来不是为了嫁人的。可你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要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想做的事,你要做好,做得比谁都好,旁人才不会轻看了你!” 顾窈娘未想到顾行之竟然说出这般话!她可以吗? “可我只是女子。”她有些雀跃,却又怯怯,“我能做什么?” “你当然可以!从前有木兰从军、婉儿拜相、苏娘子从商,如今新政已开,女子可以入官学、考科举,男儿做的事你都能做!我家窈娘如此聪慧,有什么不能做!” “可是我观从前那么多奇女子,可总有人说她们不够温婉、婚姻不幸……” 顾行之打断顾窈娘:“可更多的,是赞她们聪明果敢!窈娘,你要知道,你拥有的东西多了,这些闲言碎语你便不会再放在眼里。” 他见窈娘似是懵懂,深知从前兄长并未教导窈娘自立,只一心要她嫁得良人、美满顺遂。如今乍然听闻这般言论,接受并非朝夕之功。 “你不必急着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不论你想做什么,入仕、做学问,或是其他,我都可以为你寻来名师。只要是你想做的。” 顾窈娘点点头。她看向顾行之的眼中皆是孺慕。 这便是她的二叔。 时下女子从小学的,便是如何做好一个能得到丈夫欢心的妻子。从来没有人教过,如何做自己。她只觉二叔带自己见到了一番从未见过的天地。 从前有过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她不再迟疑。 “二叔,我想和您学做生意!” 顾行之却是一愣。 “你可知道,古往今来,商人最末?” 顾窈娘点头:“我知道。可我当真是穷怕了。您不知道,前面两年因着筹钱给秦毓秀赶考,我们家和他家都被掏空了。爹的俸禄您也知道,没了从前的积蓄,平生的束修也不少,根本攒不下余钱。 素日里,没钱去外面买小食,我便想着法自己学着做,如今寻常的菜肴小食我便都会了。我嘴馋,爱吃粉蒸肉,若是到外面买,一小碗便要五十文,就一小点,都不能作菜吃,只能当个零嘴。可我若自己磨粉蒸制,五十文我可以做一大碗,够我和爹娘吃一顿了! 从前我就盼着秦毓秀衣锦还乡,我能做个官家娘子,不用再愁吃穿。可如今也是不成了。我就想往后过日子,想吃什么,不拘银钱多少,我都舍得给自己买。” 顾行之听得心中如同有一只大手拉扯着,只觉得一阵一阵地疼。因着家中不喜他经商,他也不怎么回家,平日里忙起来,便也没有心思注意到家中琐事。他本以为无论如何,家中积蓄加上兄长俸禄,日子总不会太难。 却没想竟还有这等捉襟见肘之时! 虽然窈娘与秦毓秀还未见面,将事情说开,可他已经对秦毓秀没有半点好印象。 少年英才又如何?终究是半点不知感恩! 顾行之道:“我有钱,你不用为了银子,便学着做生意。如今虽是商门不算贱籍,可到底是艰难些。” “您的银子是您的,我自己挣的银子,自己花着才开心些。” 顾窈娘见顾行之满眼不赞同,心中狐疑。又补充道: “二叔,您听我说。 如今新政初开,虽是允了女子入朝,可我自小读的便不是圣贤书,都是寻常杂书,有一本我看一本。脑子里的学问都是东一个西一个的,入仕怕是不成的,做学问就更不成了。 我也没有习过武,马都没摸过,从军也是不成的。更何况,我怕也是吃不了那个苦。 唯有经商,我有您这个现成的师傅在,不怕学不好。 而且虽说是商人最末,可如今吃穿住行,哪一样不仰仗着商户?我见今日公主他们对您也是礼遇有加,您为何不愿我跟着您学?” 顾行之叹一口气:“无论朝廷给了商人多少脸面,总有人会觉得商户低人一等,更何况你又是女子……这条路,难啊!” 他见窈娘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黝黑的眸子映着自己的影子,心中柔软一片。 “你不知道!我有今天,从前却也吃过许多人的冷眼和嘲笑,说商人都是重利无情的奸人。我吃过的苦,又怎舍得让你也受?” 顾窈娘见顾行之眼含挣扎,不由轻轻笑了,偎在顾行之身边,道:“二叔这是心疼我呢。可是您才刚教我的,您却忘了。” 她定定道:“我若为商,我也必是天下一等一的义商!旁人只会赞我经营得当、福泽一方!若当真还有人骂我、辱我、看轻我,那我便要看看,他是银子比我多,还是做的好事比我多!” 顾行之见窈娘说得坚定,心中也生出澎湃。 只是往后所行之路何其重要,又岂能草草决定? 他想了片刻,终是道:“好!那我便将金玉楼交给你。金玉楼如今一日不如一日,若你能让金玉楼重回从前朔京第一楼的风光,我便教你!” 他见顾窈娘雀跃,却也还是叮嘱道:“这段日子,你也好生想想,是否当真想要从商做生意。” 第20章 携香 到了夜里,顾窈娘原本只在榻上合着眼,并未入睡。她本觉得心中诸事繁杂,觉得今夜大抵不会安眠,便躺在榻上想着金玉楼之事。却不想在榻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碧桃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将灯烛吹灭,合上了门。 第二日晨起,窈娘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连日来心中憋着一口气,加之前路茫茫,心中忐忑不安,始终不得安寝。 她倔强要强,面对流言纵然百般委屈,却不知如何解了这困局。昨日与顾行之哭了一场,她倒似是终于找到了往后要走之路。一觉醒来只觉是从未有过的自在。 她本还在刚醒的愣怔状态,却听前头有人与碧桃说话,便踏步出了房门。 却见巧娘正在与碧桃说话,见她出来,便含笑上前:“窈娘醒了?” 从昨日第一次见,巧娘便总是笑眯眯的,窈娘见到她的笑容,心下也总是不由随着升起几分欢喜。 “昨日二爷同我说了,金玉楼往后便交到你手里。这么一大摊子事,怕你第一次上手管不过来,让我来帮帮你。” 顾窈娘倒是没想到,巧娘此来竟是为了这个。 可她实在是不清楚巧娘与顾行之究竟什么关系。之前不知,昨日夜里又忘了问,如今仍是云里雾里,倒是十分尴尬。 她心下盘算着,面上也不由得带了些出来。 巧娘见她踟蹰,也不多问,转而向她介绍起了金玉楼。 顾家商号主要经营的就是粮油果蔬一类,寻常都是从佃农手里收了货品,与酒楼和各家府邸做生意,金玉楼是顾行之手里唯一的酒楼。 金玉楼从前是朔京数一数二的酒楼,可以说是宾客盈门、日进斗金。金玉楼的菜色好、鼓乐好、价格也贵,平日里多是富贵人家前来。可从朔京城中多了醉月楼,金玉楼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 客人们都说醉月楼环境好,当时顾行之便也没有多想,反正也不差银子,便将金玉楼重新修葺了一番,显得更加富丽堂皇了些。可金玉楼的生意,也就在刚修葺完毕、重新营业的那段日子里好上一些,后来又不行了。 客人说金玉楼比醉月楼贵,金玉楼便加大菜量。结果来的客人更少了。 窈娘听得明白,金玉楼生意变差的转折点就是醉月楼的出现,便问巧娘:“你们可去过醉月楼用饭?” “怎么可能去!二爷本就忙,再加上他那个脾气,觉着醉月楼抢了金玉楼的生意,没面子。怎么可能还去照顾醉月楼的生意?” 巧娘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窈娘看着她说话时梨涡浅浅,嘴角含笑,倒是十分好看。 “巧娘姐姐,你真好看。”窈娘未留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巧娘闻言抿唇笑了开来,更是显得容颜动人。只可惜脸颊边粉色的疤痕,始终是破坏了一些韵致。 窈娘抬手想要碰触那道印痕,却又害怕唐突,又将手收了回来。 巧娘心思玲珑,见状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却也并不在意。她轻轻抚上了面庞,长长的疤痕蜿蜒而下,隔了这么久,伤处也并未留下深色痂印,她却依然能够不用照镜子,便伸手找到这个位置。 从前日日摩挲,这一掌长的痕迹在脸上何处,她早已烂熟于心。 “你想问这个么?”巧娘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自己划得。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 窈娘一怔,这么长的伤口,竟是巧娘自己动的手?女子多爱惜容颜,更何况似巧娘这般肤色极好、貌美似玉的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忍心将自己的美貌亲手毁去? 巧娘似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面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当时我满身满脸都是血,二爷看到我,可把二爷吓坏了。” 她回忆起往事,心情显是十分愉悦。 “当时很疼?” 窈娘心疼地看她。满身满脸是血,这么长的伤,必是疼极了。 巧娘笑笑:“早就不疼了。” 现在不疼了,当时便是当真疼了。 顾窈娘实在是好奇,当年究竟发生的什么,巧娘与顾行之究竟如何相识、如今又是何关系。可巧娘没有要说的意思,她只能忍着不去追问。 她方想起之前与巧娘所说醉月楼的事。 她凑到巧娘面前:“巧娘姐姐,二叔许我去醉月楼吗?” 巧娘倒是好像早有预料:“可以去。二爷说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我得陪着你。” “巧娘姐姐不忙吗?不会耽搁你别的事?” 巧娘微微一笑:“不忙。二爷刚回来,他忙着商号的事没空陪你,便让我带你在朔京多看看。我平日里有自己的买卖,不碍事的。” 她见窈娘眼含期待,面上笑得更加柔和。她素来喜欢活泼的小娘子,更何况窈娘还是顾二爷的侄女。 “你若想去,咱们现在便去。” 见窈娘频频点头,巧娘便吩咐人去套上携香出门。 “携香?不会又是马车?” 窈娘只觉无语。从前只听说给马起名,给小猫小狗起名,却第一次听说谁家马车也都个个有名字的。 巧娘闻言点头:“窈娘真聪明!” 她聪明吗?窈娘觉得巧娘这话倒像是故意打趣自己。有了“踏玉”的例子,出门又大概率用上马车,猜到“携香”是马车的名字,好像也不奇怪? 顾窈娘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前没有见过世面,才不知给马车一一起名这个雅好。她狐疑地看着巧娘,用充满求知又力求平和的语气说道: “巧娘姐姐,我初到朔京,不是很懂。可是如今朔京城中的富贵人家,都会给马车起个名字?” 巧娘娇娇一笑,捂着嘴睨着她,只不住地笑。直到窈娘恼了她,跺脚朝门外走时,方才悠悠开口: “怎会呢。我知道的,朔京城中为马车起名的,只此一家。这''携香''是我平日里出门用的马车,我喜欢各类香料,马车壁上也挖了洞,存上我喜欢的香料。” 窈娘闻言松了口气。还好,自己的认知并没有脱离朔京如今的风气。怪只怪自己二叔!总是有这等古怪的癖好。不过如此说来,携香这个名字倒是和这辆马车确实贴切得紧。 二人朝着门外并肩而行,窈娘突然哎呀一声——她就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狐疑看着巧娘:“踏玉,携香,倒是挺风雅的。” 巧娘坦然迎视她的双眼,嘴角依然含笑:“是呢。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窈娘从巧娘脸上看不出什么,却仍是怀疑:“你们能给马车取名,叫踏玉、叫携香,为什么给金玉楼的招牌菜,起名就叫大肘子?” 莫不是那个老狐狸二叔特意给子挖的坑,伙同小伙计在自己面前唱的戏? 巧娘眨眨眼,无辜地看着她:“你不觉得大肘子听起来很可爱吗?” 窈娘一眨不眨看着巧娘,想要看出巧娘究竟是当真不知,还是在装傻。可巧娘神情实在纯真无辜,窈娘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只好放弃探究。 “我只是觉得,能叫出踏玉和携香这种名字的,又岂会觉得给金玉楼菜名起个雅名是个难事?”窈娘喃喃道。 在她看来,这已是极雅的两个字了。 第21章 醉月楼 醉月楼也建在芙香池畔,与金玉楼一东一西、隔湖对望。 与金玉楼类似,醉月楼也在朔京城中一条极为有名的街道上。 不同的是,金玉楼所在的乐宝街是朔京城中有名的商业街,素日里总是热闹非凡。而醉月楼所在的桐花巷,却是朔京城中有名的胭脂巷。 白日里的桐花巷十分冷清,丝毫看不出朔京第一销金窟的模样。 携香停在醉月楼门前时,并未到饭点,可醉月楼早已是宾朋满座。醉月楼在桐花巷口,客人往来不绝,倒似是与桐花巷隔绝开来,自成一体。 巧娘先从车上下来,紧接着是窈娘,最后才是碧桃。碧桃下车时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惊慌之下自己从携香上跳了下来。窈娘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她接住,碧桃吐了吐舌头扶住她的手,二人携着手走了几步,窈娘方才放心收回手。 巧娘诧异地看着主仆二人。一直以来,她便觉得这个小丫头在窈娘身边的地位十分奇怪。她听闻从前窈娘在顾家的日子过得清贫,却偏偏又带着一个贴身丫头。 可说是丫头,二人又着实亲密了些,竟似是分不清尊卑那般。 她试探地开口:“碧桃倒是和你感情极好。” 窈娘闻言,随口便道:“碧桃与我一同长大,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巧娘闻言更加惊诧,顾窈娘也回过味来,想来巧娘是见了方才自己与碧桃感情深厚不似寻常主仆,心中生了好奇。 她升起促狭之意。女子的感知便总是如此敏锐,偏生心中好奇,碍于礼数又不好直言打听,只好如此旁敲侧击。巧娘如是,自己对巧娘和二叔的关系亦如是。 窈娘佯装不知巧娘心中如何好奇,窈娘果也如她所想那般,虽是心痒难耐十分好奇,却并未追问。 一行人进了醉月楼。 时下女子出门并不少见,是以三人并未引起楼中其余人的特别注意。 醉月楼的装饰风格与金玉楼倒是不大一样。金玉楼是鎏金萃玉,尽显主家的阔绰,醉月楼则是以巧思架构见长。 甫一进门,便见一轮皎月立于中庭。那月亮应当是某种白石类物事镂刻而成,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盈透中却又有着混沌,倒生出了朦胧的美态。 小二将一行人引至包房。路过大堂,窈娘倒觉出些不同。 时下大堂皆设有桌席,醉月楼也不例外。只是醉月楼在大堂的桌席之间,却并非如寻常酒楼那般敞然无遮,而是以纱幔相垂,将之隔作独立的空间。虽不似包房那般安静隐秘,却多少有了些遮挡。 风动掀起纱幔飘飘,也有了些如入仙境的飘飘之感。 待到了包房,房内装饰亦是精简,未见多余金玉器物。墙上倒是与金玉楼一般,挂了字画。那画上倒是行云流水意趣风流,只署名之人却是未曾听闻。 窈娘与碧桃对醉月楼了解不多,便依旧是由巧娘点了菜肴,二人并不插话。 等待的时间,窈娘坏笑着靠近巧娘:“巧娘姐姐,是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与碧桃如此要好?” 巧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生警觉,只道不想知道、不感兴趣。 窈娘却是并不气馁:“当真不想知道?在门口的时候我可都看见了!话都在你嘴里滚过两圈了,你不就是不好意思问嘛!” 她一边示意碧桃不要开口,一边道:“别不好意思!巧娘姐姐,八卦是人之常情,我也有八卦想请你告诉我,不如咱们交换如何?” 顾窈娘双眼闪着慧黠的光。自己与碧桃感情深厚,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缘由更是无甚稀奇。可巧娘与二叔的关系自己却是实在看不明白,如此交换,自己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如同猫儿般得意狡黠,却不知自己此番已将意图全都写在了脸上,又如何引诱得了巧娘这个商场老手?虽不知窈娘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可巧娘直觉必是一个亏本的买卖。 巧娘不紧不慢地执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气将杯中茶汤吹得凉些,惬意地抿了一口,方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不想知道。” 她伸手将窈娘探过来的手轻轻拿开,回以同样“真诚”的笑容。 窈娘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有人不想知道旁人送上门的八卦!她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可她方才已在心中打好腹稿,预备将自己与碧桃之间与旁的主仆大不相同的深厚情谊展开讲讲,好好进行升华陈述,如今却骤然失去了听众。 窈娘不禁觉得百爪挠心,只觉得如今自己打好的腹稿,倒真似在自己嘴里滚了两圈,已到了舌头跟前,再不说出来,自己可要难受死了! 她急急道:“你怎会不想知道呢!” 她就差记得抓耳挠腮。 巧娘见状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派讶然:“这是怎么了?我当真不想知道。” 碧桃在一旁看得偷笑不已:“好娘子,您便听一听!您再不听,小姐怕是要急得撬开您的耳朵让您听了!” 巧娘这才道:“哎呀!没想到我们窈娘竟是这般藏不住话的!那你便说说。” 随即补充道:“是你急着非要与我说的,可不是我和你交换的哦!” 巧娘笑得灿烂,窈娘却觉得眼前之人笑容格外刺眼。她气哼哼坐下,道:“你既不想知道,我便不告诉你了。免得你说我迫你听了不想听的事。” 却见巧娘好整以暇看着她,面上仍旧是笑容浅浅,不见半分着急。不由转过身不看她,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碧桃与我从小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可我们从小同吃同睡,便是亲姐妹而不过如此。 碧桃是最懂我最支持我的人,从前家里艰难,她更是月例银子都没拿。我与她自是情分非比寻常。对我来说,她早就不是丫鬟,而是同甘共苦的家人了。” 虽是将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却神情讪讪。 见巧娘仍旧保持此前坐姿,一副“就这?”的神情,只得蔫头耷脑地坐着,不再言语。 巧娘见她神色,害怕自己玩笑过火,急忙安慰道:“你们感情好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便是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如今自然是不觉得” 心中却也感慨,窈娘当真是个厚道姑娘。世家贵女的贴身丫鬟有几个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可能如窈娘待碧桃这般赤诚的,终究是凤毛麟角。 见窈娘神色依旧蔫蔫,她想了想,又开口:“你想听什么?” 窈娘一怔,巧娘补充道:“你说的,八卦。” 第22章 酒醉(一) 巧娘主动问起,窈娘却有些失了兴致。追问探寻八卦本就应是话赶话,轻松愉快之下说出来。如此好似自己使了孩子脾气,巧娘只是为了哄她才提起的,窈娘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悻悻开口:“我突然忘了。” 见窈娘面上似有愧疚之色,她连忙嬉笑着补充道:“今日便算作巧娘姐姐欠我的,日后我想起来问,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巧娘自是答应。 她们三人坐的包房临水,支起窗扇向外看,还隐约能瞧见金玉楼的翘檐。 金玉楼在东岸,所近池水中莲叶摇摇,醉月楼这边西岸却不同。池水粼粼晃动,岸边停放了些许小舟,可供游人穿行池水游玩。 桐花巷沿着池水蜿蜒而建。窈娘指着不远处的几艘画舫,好奇道:“那边怎停着画舫,看着却像是没人?” 巧娘抿嘴:“那些,是平日里桐花巷的娘子们惯常用的花船。” 她见窈娘似仍是不明所以,又道:“桐花巷的娘子们,白日里大多在休息,晚间才会出来迎客。” 窈娘突然明白过来,桐花巷大抵便是朔京的烟花巷了!她脸上突地蒸腾起一阵红晕。 正待关窗,却见其中看起来最为豪阔的那艘画舫动了起来,缓缓驶离了岸边,荡荡悠悠朝着池中前去。 窈娘奇道:“怎么白日里,也有人与她们游湖么?” 巧娘探过身来向窗外瞧去,心中便有了数。 她道:“那画舫应当是勿返阁的。” 她见窈娘眼中好奇依旧不减,又道:“勿返阁与桐花巷别的花楼都不同。勿返阁里的娘子,都是自卖自身的苦命女子,做的也多是舞乐伶人的买卖。” 窈娘方才了然,如此说来,白日里游湖倒也算不得奇怪。 碧桃却是撇撇嘴:“自卖自身为何不寻个好人家?偏生要将自己卖到花楼里,岂不轻贱了自己?” 巧娘似是没想到碧桃会有此一言,有些惊讶,定了定神后方才道:“世家大族使唤婢女都是有定数的,不是她们想卖身便能卖的,更何况进了高门大院做婢女,不过也是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若遇到个好的主家还好,若是主家苛刻些,或是好色些,过的日子怕还不如花楼。 勿返阁这等花楼舍得花钱,若不是签了死契,也不会逼着接客。平日里还有先生调教琴棋书画,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滋润些。” 碧桃讷讷:“可终究于名声有碍。” 巧娘呵呵笑了起来:“小碧桃,你还小,不懂。有时候,若是过得太苦了,名声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没人会在意的。” 碧桃似懂非懂。她自小卖身,与窈娘一同长大,所经过最大的苦难便是自小离了爹娘,如今早已忘了家里模样。 是要多苦,才会不在意女儿家最重要的名声? 包房门被敲响,一行小二进门送了他们所点的菜肴。窈娘与碧桃素来不讲那些个规矩,见巧娘也没意见,便拉着碧桃一同坐下用饭。 巧娘因此,在心中对碧桃的地位又多了份思量。 醉月楼的菜色倒也无甚特别,都是朔京中较为流行的菜式,与金玉楼相比倒也不分伯仲。因着此前听巧娘说,食客们似乎提到过,觉得醉月楼更为实惠,窈娘此番便着重看了下菜品分量。 可窈娘瞧来瞧去,却觉得亦只是寻常分量。甚至为了摆盘好看些,有的菜不过堪堪覆盖了盘底。 就如那道蓑衣黄瓜,师傅刀工极好,黄瓜在圆盘里围作了一个圈,中间饰以萝卜雕成的一朵小花。白色的盘子,翠色的黄瓜,橙红的萝卜花,看着极为赏心悦目。 入口似是有胡麻油的香气,味道倒确实不错。 今日巧娘亦是点了醉月楼的肘子。朔京喜食猪肘,几乎每个酒楼都是有这么一道菜的。 醉月楼的猪肘与金玉楼也有不同。醉月楼的猪肘加入了黄豆焖煮,红红的汤汁中混入了酥白软烂的黄豆,倒有不同风味。只是没有如金玉楼那般,加入了酸香的青梅调味,多食几口,口中便觉生了腻。 巧娘执起桌上一个小酒壶,向窈娘杯中注入些许酒浆。 “醉月楼的食尚还算得寻常,这酒才是醉月楼的看家好戏。”巧娘笑着道,“窈娘尝尝。” 从前十九载,窈娘从未饮过酒,此时显得有些犹豫,将酒杯捧在手里,迟疑着没有送入口中。 巧娘见她犹豫,只当她害怕烈酒醉人,便道:“这酒名为沉鱼,说是醉月楼专为小娘子提供的酒。以杨梅酿制,如今正是时候。” 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在口中细细体会片刻,方向窈娘道:“我觉得入口酸甜,倒没有辛辣之气,你浅尝一口,应当是无碍的。” 窈娘方才试探着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酸甜回甘,似有一股暖融融的气流,从口腔逸向全身,却是觉得十分舒泰。因着未觉不适,她便又是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竟将一杯沉鱼饮了个干净。 巧娘自是好笑:“不想我们窈娘竟还是个酒量好的。” 却不想,话还未落地,窈娘的面颊已飞上红云,素日晶亮的眼眸也开始迷离,只显出从未有过的娇媚之态。 巧娘不知窈娘从未饮过酒,见她浅尝之后便是接连入口,想到平日里窈娘行事素来妥帖,只当她是心中有数。却不想窈娘酒量竟如此之浅,如今竟是醉在了醉月楼。 她心中大急,如何给二爷交代尚是小事,自己与碧桃两个女子,该如何将已然酒醉的窈娘安然带回府中? 她又急又悔,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 可窈娘看似醉态横生,口齿却还清晰。她本正低头玩着手指,不时嘟囔几句话,见无人理睬自己,便抬起头来,却见巧娘和碧桃都是一脸焦急。 窈娘便狐疑道:“这是怎么了?” 她站起身,见巧娘愁眉紧锁,便伸手捧起巧娘的脸,好奇道:“巧娘姐姐,你怎么不笑了?” 见巧娘看着她一脸发愁,她凝眉沉思,又问道:“是不是二叔欺负你了?” 巧娘只觉错愕,喃喃道:“这便是当真醉糊涂了!” 碧桃在一旁也很是焦急:“小姐从前没喝过酒,不知道竟然是一杯倒!” 巧娘一听更是焦急,却也不好责怪,只不住连声哎呀哎呀叹气。 此时窈娘已经贴到了巧娘身侧,她一边说笑,一边用手指将巧娘的嘴角向上推了推,道:“要笑!笑起来好看!” 她嘿嘿笑着:“你看,我就在笑。” 说着凑近巧娘,用献宝的口气对着巧娘道:“我知道秦毓秀要退婚的时候,我也没哭哦!” 窈娘得意地勾住巧娘的胳膊,往上靠了靠:“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皱眉,但是别不开心了。你要笑!” 巧娘哪里笑得出来!她示意碧桃同她一左一右扶着窈娘,便要下楼结账离开。 第23章 酒醉(二) 楼下食客如云,见到两个女子扶着一个面颊绯红、眼神不见清明的女子下楼,尽都朝这边看来。 巧娘心中十分懊悔,她只恨自己平日里没有戴帷帽的习惯,今日窈娘酒醉,却是连遮掩一二都不能。 她让碧桃去找车夫将携香赶来,自己独自带着窈娘去柜台结账。 窈娘虽已是一脸醉态,却在掌柜告知原本三两二钱的饭钱,给她们抹零作了三两时,还认真地向掌柜道了谢。 巧娘本是担忧不已,见状不由在一旁忍俊不禁。 掌柜见窈娘似是有些摇晃,又得知二人正在等家中车马,便请二人在一楼临近柜台的一处椅上坐着等待。 此时门口走进一行锦衣华服的公子。为首的一人嘴角噙着坏笑,一柄折扇在他手里一摇一晃,面色倒是白净,只是有些不正常的青黑;走路晃晃悠悠,带着几分痞气。 巧娘见了此人不由脸色一变。 这人乃是卢家嫡脉极为受宠的小公子卢景安,莫看他此时衣冠楚楚,背地里却是花楼的常客。寻常在外更是招猫逗狗,见到貌美小娘子便多会上前言语调戏。 卢景安这般行事,在朔京城中自是猫憎狗嫌,还得了个“朔京小霸王”的名号。偏偏卢家长辈护得紧,他在城中行事越加张狂。 虽未曾作奸犯科闯下大祸,却也是京中富贵人家教育孩子惯用的反面教材。 如今窈娘这副样貌,若是被他瞧见,怕是会惹来事端。 巧娘不动声色地挪步,挡在了窈娘与卢景安中间。 卢景安一行人并未注意到巧娘的小动作,得了支客小二的引领,便要上楼去。巧娘心下微松。 不想此时窈娘忽然开口:“窈娘姐姐,碧桃去哪了?” 那声音又娇又糯,听得人心尖发颤。 巧娘暗叫不好。 果然,卢景安被窈娘声音吸引,朝这边看过来。 巧娘面上镇定,见卢景安看来,便客气疏离地朝他笑着点头行礼。 卢景安见巧娘循规蹈矩,面上还有一道极长的疤痕,只觉索然无味,转身便又要上楼。 还不待巧娘松口气,便又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娇软的声音:“她怎么还不回来?” 卢景安本要上楼的脚步收回,朝着巧娘走来。 巧娘面上的笑已经几乎绷不住,掌柜也知道卢景安素来的风评,生怕这个祖宗在醉月楼惹出事端,也连忙过来陪笑着请卢景安上楼。 卢景安却是不理,径直朝着窈娘而去。巧娘想要拦他,却被他用扇子隔开。 他一见窈娘,女孩面色俏红,眼神透着不甚清明的水雾,看人时雾蒙蒙的,叫他心里痒酥酥的。 他调整了面上神情,自觉十分可亲,开口问道:“小娘子可是在寻人?不如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去找。” 窈娘闻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要你帮忙。” 卢景安也不恼,面对貌美小娘子,他总是有十二分的耐心。他问:“为何?” 窈娘认真打量他片刻,再次摇摇头:“你不好看。我不相信你。” 卢景安一愣,随即便是生了怒。他长这么大,自认不说是貌比潘安,却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京中多少小娘子对他暗送秋波? 如今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却是嫌自己长得不好看? 他伸着折扇想要狠狠点在窈娘头上,却又觉得此举未免伤了美人玉面,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但心中郁气难解,显得十分焦躁。 见卢景安面色不善,巧娘愈发着急,不由提高了声音道:“多谢卢公子好意!卢公子风流倜傥,朔京城谁人不知?我这妹妹说的是醉话,卢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卢景安这才正眼看了巧娘,这一眼却也感叹。眼前女子若是没有那道蜿蜒疤痕,倒是也算得上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是以,他对巧娘的态度也温和了些。 “你们家住何处?哥哥送你们回家。” 他说着,便要伸手将窈娘搀起。 巧娘怎会容他碰到窈娘?见状一个闪身便又挡在了卢景安和窈娘之间,警惕地看着他。口中客气道:“多谢公子,不必了。” 卢景安连番被下了面子,觉得脸上过不去,便也冷了脸:“本公子给你们脸面,莫要给脸不要!” 说着便示意手下隔开巧娘,伸手便去拉扯窈娘。 与卢景安一同来的少年公子们见状不由起哄,唯独其中一个眼下有泪痣的年轻公子面带不忍,欲言又止,可双唇张合好几次,终究没有开口。 巧娘只觉惊怒,可她手无缚鸡之力,被卢家侍从隔开,便再靠近窈娘不得。她没了法子,只得大声叫着窈娘,只盼她能被惊醒些,自己小心提防。 就在这时,一旁又传来一个冷然的男声:“都住手!” 卢家侍从闻言顿住,朝来人看去。可卢景安丝毫不顾,手下不停,巧娘伸手想要拦住,被他隔开,口中还道:“在我卢家的底盘,谁敢管我?你给我让开!” 巧娘益发焦急,她看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希望出声之人能够护住窈娘。却见此人竟是见过的——卢家公子卢照安。 卢照安朝着这边走来,并未看巧娘,径直伸手拦住了卢景安。 卢景安正是兴起,冷不丁被人阻拦,十分不爽,抬头便想对来人破口大骂。 可他一见来人是卢照安,登时便蔫了。 “二哥……” 卢照安冷冷瞥他一眼,原本嚣张的朔京小霸王便如见到陌生人的小猫,登时收作了一团,在一旁不敢出声。 巧娘这才得以到了窈娘身边,将如护雏般将窈娘护在了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卢家兄弟二人。 见卢照安不言语,卢景安便大着胆子道:“这个小娘子想是醉酒了,我本来看她们两个弱女子,如此回府必是不便,便好心想要帮帮她们……” 他本还想再解释几句,可见卢照安眸色越来越冷,想来是已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便不敢再狡辩,默默噤了声。 卢景安素来敬畏这个二哥。幼时,他以为这个二哥从商,是族中弃子,便时有挑衅。卢照安一开始并不与他计较,次数多了,便狠狠收拾过他几回。 他自不肯吃亏,哭着告到了长辈面前。却不想素来溺爱他的母亲,却不许他再去寻卢照安的麻烦。 那时他不懂,还狠狠哭闹过几回,可每次母亲都无动于衷,被父亲知道了,又会被父亲教训上一顿。 他是纨绔,又不是傻子。知道这个人不能惹,便也不再招惹。 卢景安看不明白卢照安在家中的地位。族人提起他,有鄙夷不屑,也有同情不忍。可敢招惹他的人,却是没有的。 比起自己胡作非为还需要审时度势,他只觉十分羡慕卢照安在家中无人敢惹的地位,不自觉地便带了敬畏崇拜。 卢照安见卢景安闭了嘴,哼了一声:“还不快走?” 卢景安连忙呼和着,带着一群友人上了楼。起先面露不忍的公子似是松了口气,上楼时落在最后,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最终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巧娘见危机解除,松了口气,朝卢照安屈膝行礼:“多谢卢老板。” 卢照安淡淡嗯了一声。 他见顾窈娘仍是眼带迷蒙春水,心中一悸,偏头守礼地看向旁处,口中道:“往后独自出门,便莫要再喝多了。” 巧娘脸上似有火烧,只讷讷道着谢。 第24章 酒醉(三) 顾窈娘听到这话,却不乐意了。 她不满地嘟囔着,伸出一根手指到卢照安面前晃晃,嘻嘻笑着:“我就喝了一杯!才没有喝多!”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呼道:“哎呀!我认得你!” 她仰起脸,对着巧娘道:“这不是那日我们遇见的卢公子吗?” 巧娘一脸尴尬,不住向卢照安赔罪。 卢照安倒是八风不动的样子,道声无妨。 窈娘却是无知无觉,对着卢照安道:“卢公子,你也多笑笑!你别总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这时碧桃已经带着车夫回来,携香已经到了醉月楼门口。 巧娘终于松了口气,也不管窈娘如何,与碧桃一起连拉带拽将窈娘扶进了车厢。 卢照安看着携香行远,脑中回忆起窈娘的话, 平日里,自己是不理人的样子么?要多笑笑?可若不快活,如何笑得出来呢。 如此想着,嘴角却是向上弯了弯。 携香一路向顾家大宅行去。 顾窈娘此时倒是乖乖的,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静静坐在舆凳上,两手交叠,乖巧坐着。 碧桃不知方才窈娘在醉月楼所为,只当窈娘醉酒后一直如此乖顺,便感叹道:“我们家娘子酒品真好。” 巧娘只觉心累,也不反驳,也不搭腔,只看着窈娘,生怕她又出其不意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车马辘辘,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携香的车厢内萦绕着巧娘素日里惯爱的熏香,巧娘觉得自己浮躁的心也渐渐落了下来。 窈娘倒也乖巧,一路上倒是没有再胡言。携香一路行进,到了顾家宅院后门,一路不停驶向后院。 巧娘一路顺利将窈娘带回了听澜居,松了口气,嘱咐碧桃好好照顾窈娘。 她正要向外走,临走时朝床上一看,唬了一跳—— 窈娘正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顾窈娘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巧娘,眼泪嗒嗒往下掉,也不知何时开始哭泣的,竟已将衣襟氤湿了一小片。 巧娘顿时着了慌,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巧娘回身,坐到了自己身旁,窈娘瘪瘪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似是酒醒了些,眼中清明了些。又似是还在醉着,脑子转得极慢。 窈娘流着泪,偏着头想了想,才道:“巧娘姐姐,我想我阿娘了。” 巧娘松了口气。她此前也听二爷说过,这是窈娘第一次出远门,想娘倒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有些心疼。 秦毓秀的事她知道。窈娘到了朔京后,她寻常都陪在身旁。看着不吵不闹,还想着自己做生意养活自己,是个坚韧的性子,却还是会忍不住哭鼻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巧娘搂住窈娘肩头,窈娘顺势一倒,便呜呜咽咽地嘤嘤哭了起来。 “我想我娘了。她虽然从来不抱我,但是她对我可好了。 她还会给我蒸桂花糖糕,可好吃了!巧娘姐姐,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家,让我娘也做给你吃。” 她哭得有些伤心。 巧娘一下又一下地给窈娘顺着背,静静听她说着。 “娘平日里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特别心疼我。娘平日里是我们那一片最优雅的娘,她们的娘都没有我娘好看。 可是娘为了我,和说我闲话的婶子们吵了起来。 我还没见过我娘和旁人吵架的样子。” 窈娘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夹着浓重的鼻音,倒是格外可爱。 她絮絮说着: “娘知道我气不过,想要到京城和秦毓秀理论。爹不让我走,娘便偷偷嘱咐我小心些。” “我娘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她总结道。 巧娘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和心酸。她的娘离开她太久,她都不记得了。有娘的孩子果真都是宝啊。 却听窈娘还在絮絮叨叨: “我娘对我那么好,我却还是让她伤心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再见到秦毓秀,她怕我难过伤心,也怕秦毓秀当真不是个东西,让我受到伤害。 可是她知道劝不住我,她就随我了。她让我必须时常给她写平安信,她才能放心。” 窈娘伏在巧娘肩头呜呜咽咽哭着:“我对不住我娘。我一心想到朔京,想要找秦毓秀要个答案,想要自己给自己挣个前程,想要证明秦毓秀他错了,我,顾窈娘,我没了他我只会过得更好。 我想要秦毓秀知道是他对不住我是他错了,我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小娘子,是他配不上我。 可我让我娘跟着担心了。” 巧娘只觉得口中发涩,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与窈娘不过昨日相识,虽是投契,却到底时日尚浅。她不知道,该从何处安慰这个小姑娘,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窈娘单薄的后背。 突然,窈娘从巧娘怀里坐直,却害怕被巧娘看到自己一脸泪痕的狼狈模样,以手遮面转过了身。 巧娘莞尔,便是伤心,便是醉酒糊涂些,窈娘却还是记得维护自己的形象。 她问:“你起来做什么?” 顾窈娘在房中转着圈,像是找着什么东西。她一边寻找,一边回巧娘:“我还没给爹娘写信呢!这一路上走得慢,本就久些,我一直没写信报平安,爹娘该着急了!” 巧娘连忙将她拉住,哄道:“咱们明天再写好不好?” 顾窈娘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爹娘会担心的!” 巧娘无法,只得道:“便是现在写了,也只能明日才能送出去。你现在先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写,睡醒了字好看些,你爹娘也高兴些!” 窈娘果然停住。愣愣问:“真的吗?” 巧娘很肯定地点头回应。顾窈娘方才停下来,由着巧娘领着,乖乖躺了下去。 巧娘见她闭了眼,也不知她究竟睡没睡,便守在一边。 碧桃打了水进来,见窈娘躺在床上,拧了帕子为窈娘擦了手脸,又退了出去。 巧娘一直守在一旁,直至窈娘呼吸深沉,当真没有再动作,方才离开。 第25章 实惠(一) 顾窈娘这一觉睡得极沉。 她甫一睁眼,便见天已尽黑,房内点着灯烛,分外安静。 宿醉方醒,她只觉头有些疼。 可方一清醒过来,她便想起自己醉酒后的桩桩件件,只觉没脸见人了! 那般酸甜如果饮的酒,自己竟也一杯便倒,已是极为丢脸。 更何况自己醉酒后的那些荒唐事! 顾窈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明明记得分明,好似头脑清醒,那些行为却好似不听自己控制般。每一桩事都记得分明,当时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 当真是丢人死了! 自己还同卢照安说那般话,当真是……自己与他很熟吗?他一定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 还有巧娘!自己怎会抱着巧娘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呢? 来朔京不过第二日,便哭了两场。顾窈娘只觉自己当真是糊涂了,情愿一直醒不过来才好。她只觉疼更疼了。 碧桃进屋绕过屏风,看见窈娘坐在榻上,惊喜道:“娘子醒了!” 顾行之的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语气中充满揶揄:“小窈娘,喝酒的滋味如何?” 窈娘只觉又羞又恼,扬声朝着顾行之道:“二叔日日宴饮,难不成没喝醉过?偏生来笑话我!” 屏风外传来男子哈哈大笑之声。 窈娘不由气结。 又听巧娘声音传来:“我能进来吗?” 窈娘连忙答允,示意碧桃将外裳拿过来自己穿上。 巧娘绕过屏风,见碧桃正替窈娘手忙脚乱穿着外裳,含笑上前帮忙穿好衣服。 她笑着说:“看样子,是当真睡醒了。” 此时窈娘已坐在绣凳上,由着碧桃替她将长发简单束起。她闻言佯作恼怒,转头瞪了巧娘一眼,偏又扯到了头发,不由“嘶”了一声。 顾行之不知发生了何事,听见这声音,便问道:“怎么了?可是头疼。” 顾窈娘当然头疼!不仅是宿醉后的头疼,更是羞恼的头疼。 可她偏又不好意思承认,只道无事,看得巧娘又是捂嘴偷笑。 待得梳洗好走出屏风,顾行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充满戏谑,看得窈娘不由又是一阵不自在。 见窈娘又要恼了,顾行之才道:“走,去前厅用饭。” 他听说窈娘在醉月楼一杯便醉倒时,其实十分着急。本有些责怪巧娘放任她喝酒,转念一想,任是谁也难想到那般酒酿,却也能令人一杯即醉。 脑子里转过了弯,心中便只剩好笑。 顾行之回复后便一直守在窈娘房外,现在见她醒了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后厨早已备好了饭菜一直温着,几人到了饭厅,饭菜早已摆好在了桌上。 一路上,顾行之反复叮嘱窈娘往后出门不可饮酒、要爱惜自身云云。 顾窈娘都未反驳,红着脸一一应下。她初次饮酒,当真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不济,此番丢脸只觉无脸见人。 待得几人坐下,窈娘随口问道:“今日那个言语放浪的公子,也是卢家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又道:“倒是和他家二哥一点都不同。” “他的二哥?”顾行之一时不知顾窈娘说的是谁。 巧娘见状道:“卢照安卢老板。今日卢小公子叫他‘二哥’。” 又笑道:“我们窈娘虽说是喝醉了,脑子倒是清醒着,记得这般清楚。” 顾窈娘不由又是一阵脸红。 她忸怩一番,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今日之事多亏了卢二公子。二叔,咱们需不需要送一份谢礼过去?” 窈娘睡着时,巧娘将今日发生之事都一一向顾行之说了。顾行之自是知道,今日若非卢照安,窈娘怕是还得吃亏。 顾行之闻言一挑眉,夸道:“行事倒是稳妥。” 窈娘不免面现得意,可回味起来,二叔是否将“稳妥”咬得重了些? 见她面色精彩纷呈,顾行之也不再逗她。 他一边给窈娘夹菜,一边道:“卢家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命人备上礼送过去的。” 见窈娘没有异议,嘴上吃得欢实,顾行之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 顾行之见窈娘吃得欢实,便又问道:“今日在醉月楼用饭,感觉如何?” 窈娘闻言,歇下了筷子。她眼眸中闪动着光彩,兴奋道:“二叔!我知道为什么旁人总说醉月楼实惠了!” 顾行之一讶。今日在醉月楼中的见闻,巧娘自是事无巨细禀告于他。可据巧娘所言,醉月楼定价不仅不比金玉楼便宜,甚至还贵上一些。便是今日掌柜将零头抹了,所花费的银钱也不过与金玉楼相当之数。 在窈娘醒来之前,他与巧娘亦是对此不明所以。莫非醉月楼比金玉楼接待的客人更金贵些、更有钱些,才会觉得醉月楼实惠?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窈娘开口道:“他们定价高,可他们掌柜的会在结账时将零头抹了,给些实惠。客人自也会觉得受了实惠。” 顾行之狐疑:“可即使结账时得了便宜,所花银钱也不必在金玉楼少,为何他们还会觉得醉月楼比金玉楼实惠?” 窈娘斟酌了一下语言,方才开口:“二叔,巧娘姐姐,你们是不是已经许久没有讲过价了?” 顾行之和巧娘二人齐齐一呆。 他们平日里忙,本就没什么时间自己亲自去买东西,便是偶有自己上商行或是酒楼消费,不是直接记账,便是不问价钱直接给钱。 何曾讲过价?没得跌了身份。 窈娘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便得意一笑。 “我平日里去铺子里买东西,便会同掌柜讲价。” 她见巧娘手中拿的绢扇,便随手拿过来举例: “便是这样的绢扇。同样的两把绢扇,第一个铺子叫价一两二钱银子,但我若是讲价,掌柜也肯一两银子卖与我;第二个铺子掌柜本就只要一两银子,可他分文不少。” 窈娘朝二人看去。问道:“你们说,我会买哪一家铺子的绢扇?” 巧娘脱口而出:“当然是第一家铺子!” 顾行之只觉莫名:“既是一样的扇子,又都能一两银子买到,在哪一家买,不都一样么?” 他不耐补充:“若是我,便在第二个铺子买,省得我再回第一个铺子,那掌柜在坐地起价,不肯一两银子卖给我了。” 巧娘道:“那怎能一样!同样的绢扇,看起来虽是都差不离,可用料、做工、颜色,哪一样不得花心思?第一家掌柜既敢定一两二钱的价,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见顾行之又要开口反驳,窈娘连忙道:“巧娘姐姐说得有理!” 顾行之不满:“如何有理!都说了是一样的,怎的有要考虑绣工配色的差别了!” 窈娘高深莫测地道:“如今二叔是知道两家铺子的货是一样的。可您若是自己去铺子里买,掌柜可会这般告诉您?” 第26章 实惠(二) “掌柜的又不是昏了头了!怎会说与别家是一样的货!我给你说啊窈娘,往后你要做生意,你可要学着点!” 顾行之开始教导窈娘:“你若是卖货,你一定要告诉客人,你的货与别家多么多么不同,在旁处可都买不到! 你看我们顾家的米行,我就会告诉来米行的老板们,我们顾家收米的庄子,那可都是世代专门培育稻米的庄户人家,种在黑土地上。我们顾家的米,那可都是有经验的佃户精心伺候成熟的,别处可买不到的!” 窈娘见顾行之侃侃而谈,并不打断,只是抿着嘴望着他笑。 巧娘在一旁似也回味过来。 “你是说,醉月楼的实惠,便是他们抹的那个零?” 窈娘点点头,他见顾行之不再说话,如有所思,便自己往下说。 “醉月楼定价高,客人们只会觉得他贵自然有贵的道理,必是在菜色上下了苦功夫的。 花同样的银子,他们在醉月楼花三两银子,能吃上三两二钱银子的饭菜;可他们在金玉楼,花三两银子却只能吃到三两银子的饭菜。 咱们听说醉月楼实惠,便加大了菜量,殊不知醉月楼的实惠,根本就不是在饭菜多少上。客人们见金玉楼给的越多,只会越发觉得金玉楼不如醉月楼高档,配不上他们身份。” 顾行之见她说得倒是有理,只是疑惑道:“可我们这种地方,来的都是达官显贵,都是极好脸面的人,压根不会如市井平民那般去讲价。醉月楼如何保证每个人都会觉得他实惠?” 巧娘此时已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叹道:“卢老板好巧的心思!” 她转头向顾行之:“二爷,今日醉月楼给我们便宜的那二钱银子,乃是他们掌柜主动抹的!这便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了!” 窈娘点点头:“是呀。我今日虽昏沉,可我们在柜台那边等携香时,也有几桌客人去结账。掌柜的给他们也都多多少少优惠了些。 不用等客人开口,他们便主动给了实惠。” 醉月楼倒是当真懂得人心!也不怪客人们都觉着得了实惠。 顾行之见窈娘眉眼弯弯的高兴模样,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他问道:“那你可有法子应对?” 顾窈娘凝眉思索片刻,脑中思绪纷乱,一时却无法理清头绪。她佯装气闷:“二叔好没道理!明知我今日多半日头都不清醒,还问我!” 巧娘见状在一旁只笑不语。 顾行之满脸慈爱。他本就生得俊美,如今不过堪堪过了而立之年,未至不惑,素来文雅风流。巧娘看着他慈爱的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顾行之自己自是没有留意到巧娘微妙的神情。 可窈娘自到京城以来,便对顾行之与巧娘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十分好奇,每至二人相处,更是着意观察。巧娘此时的神情,便被窈娘捕捉到了。 窈娘的这种好奇,随着内心的猜测越发指向一种可能,便越发不敢轻易开口。 夜里,碧桃与窈娘一同躺在听澜居宽敞的榻上。 二人喁喁私语,倒是当真如同一对姐妹一般。 “娘子,你当真要跟着二老爷学做生意吗?” 窈娘并未开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碧桃见她不说话,翻身转头向她,又问:“可是老爷夫人那边怎么办?他们肯定不希望您跟着二老爷经商。” 回应她的依旧是窈娘的沉默。 窈娘何尝不知呢!爹娘自是不会乐见自己从商,可是自己却并不觉得从商是如何丢人的事。诚然如今商户地位算不得高,可如二叔、卢照安一流,出门行走也是受尊重的。 天下人看不上商人逐利,可是逐利的又哪里只有商人! 碧桃见她不说话,又道:“娘子,商人本就地位低些,您还是女子,您不怕吗?” 顾窈娘却是笑了。 “从前世道艰难,世人总觉得商人四体不勤、不事农桑。觉着商人就是靠着倒卖农民辛苦劳作种出的粮食,卖给达官显贵,不用劳作便能赚取银子,赚的是昧心财。 可如今日子好过了,世人也知道,商人也不是想做便做的。若是遇上好的商人,庄户人家的农物、织娘的布匹都能卖个好价,想要买的人家,也都能买到好货。 有了商人,农户、织娘赚到了银子,客人买到了好货,商人也拿到了好处。 商人赚的也是辛苦钱。” 顾窈娘看着碧桃。 “碧桃,我真是穷怕了。过去几年,我真怕了。 我想要做有钱人。如今想要富,要么做官,要么从商,要不就是嫁人。 嫁人我如今是不想的,做官我也没那能耐。我满脑子都是想要钱,我若是做官,我还怕我会贪了银子。” 说到这里,窈娘和碧桃笑作了一团。 窈娘接着道:“你莫要觉得商人如何逐利、低人一等。只要堂堂正正做生意,我不赚昧心财,我便不觉得低人一等。” 她倏而低笑,凑近碧桃耳畔,说了一句话。 碧桃一脸震动,她似是不可置信,一骨碌从榻上坐了起来。 “娘子当真这般想?” 窈娘点点头:“当真。我从来都希望如此,可是从前终究是没有机会。” 她牵住碧桃的手坐起,拥着锦被与碧桃相对,眼神晶亮,充满憧憬。 “我知道很难。可是碧桃,总要有人做,不是吗?当官的有清官也有贪官,行商的有奸商也有义商。 我想做一个如二叔那般的义商,赚更多的钱,帮助更多的人。” 碧桃闻言也有些慨然,她道: “那奴婢便一直陪着娘子!奴婢同娘子一道。” 顾窈娘点点头,却又嗔道:“好碧桃!说过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拘谨的。” 碧桃也不与她争执,顺口答应着,又催促道:“快睡!娘子明日还要早起,同二老爷学看账本呢。” 顾窈娘“哎呀”呼了一声,便拉着碧桃一同躺下,不许碧桃离开。 她如儿时那般,修长的手指支在唇边,无知觉地啃咬。不久便沉沉入了睡。 第27章 菜单(一) 天气已经逐渐闷热,听澜居临着水,风从水上吹来,倒也带来些清凉气息。 四下无人,顾窈娘斜倚在窗边,一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另一手也没闲着。 桌几上用几个小碟装了蜜煎樱桃、五香糕、封糖糕几样点心果脯,窈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取了送进嘴里。 到朔京已近月余。 顾行之似是怜惜窈娘从前几年生活艰苦,见窈娘喜爱钻研吃食,家中小食总是花样不断,顾家大厨房里也日日变着花样,一月来菜式竟未见几次重样。 只粉蒸肉一式,因着窈娘曾说过自己喜爱,从前却是舍不得在坊市里购买,顾行之便命厨房日日做了送来,一连送了大半个月。最终还是窈娘自己吃腻了受不住了,这才停了粉蒸肉。 不仅是吃食一道。 顾家并未养绣娘,顾行之便请朔京城中最大的成衣铺子云绣坊上门,给窈娘各色绫罗的春衫夏裳做了满满两箱。 顾窈娘觉得此举太过奢靡,顾行之却道: “从前二叔并未送你什么,如今自是将从前未曾给你的一并补上。更何况,你如今初到朔京,往后又想随我一同行走在外,衣裳便是你的脸面,马虎不得。” 说罢,又想起来还未替窈娘购置首饰,便又请了巧娘陪着窈娘到乐宝街的那些个珠宝首饰铺子里,添置了许多。 窈娘一开始并不习惯这等靡费日子,近日来却也略略习惯。 她一边吃着用着,一边在心里感叹——有钱是真好啊! 顾行之虽是在吃穿上十分娇宠顾窈娘,日常对她的教导也未落下。 顾行之总是说:“你一个姑娘家,既然决定要自谋生计,那便注定会比男子更为艰难。你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活得比旁人好上几分。” 他一边给顾窈娘压力,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一边又道: “无妨无妨!你二叔都会帮你的!” 顾行之带着窈娘在各家商铺巡视,给她讲解生意上的事务。另一头,他还为顾窈娘请了一个西席先生,教导顾窈娘课业。 他说:“便是商人,也不可只知名利、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只有读过圣贤书、明白事理、懂得分寸法度,才能真正行走于世间,俯仰无愧于天地。” 是以,连日以来,顾窈娘便是跟着顾行之去铺子里学经商、跟着先生读书,十分忙碌充实。除却偶尔抽空与家中书信往来,竟没有闲暇去想旁的任何事。 倒是又遇见过几次瑞宁公主和大皇子以及卢照安一行人,彼此间多了些面子情。 卢照安果然如窈娘第一次见面时猜测那般,性子孤清、不爱与人说话。窈娘向他道谢,他亦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无妨。 瑞宁公主却是不同。她虽随着圣人领了差事,平素出门便得端着皇家公主的高贵庄严,性子里却免不了少女的娇憨与贪嘴。 有一次瑞宁公主在乐宝街,正好遇见顾窈娘与巧娘在李家汉子那里买蜜煎樱桃,眼里便流出了渴盼与好奇。 顾窈娘见她似是极为眼馋,却又得端着皇家公主的架子,不得差人去买路边的小食,便大着胆子遣碧桃去送了一些。 瑞宁公主本就对窈娘有些好感,一来二去二人便相熟了起来。 今日天气闷热,顾窈娘才得了顾行之放一天假,歪在听澜居里歇歇。 虽算是得了假,顾窈娘也没闲着。顾行之将金玉楼给了她练手,她心里便一直记挂着。在这一个月里,金玉楼依旧那般不温不火的经营着。 客人没有很少,不至于让顾家赔了本;却也不多,上月交完官府的税银,账上便没了多少余钱。 如今,金玉楼的菜名自是一定要新起的,手中的册子便是她新拟出来的金玉楼菜谱。不仅是拟了新菜名,有的菜品,窈娘有心做一些改动调整,便也一并写了下来。 朔京酒楼都会有的红烧猪肘,金玉楼有自己的特色,加了师傅秘制的腌青梅。可将青梅放在汤汁里看着并不好看,且虽是解腻,到底也有些破坏原本的风味。 顾窈娘尝过那渍青梅,便是空口吃,也是十分酸脆可口。她便寻思猪肘仍是做红烧,酱汁做红亮些,看着更喜人。将腌渍青梅的酱汁作了肘子的蘸酱,用小碟装上,按照每桌客人的数量,每人都上一个青梅碟。 如此不仅能够解腻,是否蘸取青梅汁,这道肘子也会显出不同的风味,显得层次更加丰富。 窈娘给金玉楼的这个肘子,取名香梅猪肘。 只是如此一来,便要多备些盛装青梅汁的料碟了。 一边如此想着,窈娘一边在一旁的册子上作了标注。 金玉楼还有一道看家菜,许多客人便是冲着这道菜来的。 说是菜,却也算得上是主食,乃是金玉楼独有的虾肉馎饦。 乃是将新鲜青虾剥了壳、挑了虾线,将虾黄小心取出,再将虾肉细细捣成泥,与面粉揉到一起揉匀。而后将面团擀开,切作小指宽、纤薄细长的面片,放入沸水中滚熟捞出。 金玉楼为这道馎饦备了两种汤头,一种是以虾肉加斩碎的的鸡肉共同熬制而成的鲜汤,撒上葱花,作热汤食;另一种是以前头取出的虾黄炒制,熬出浓稠的虾黄浇头,淋上去拌开,作干拌食。 因着面团中有虾肉加入,原本这道馎饦的口感,会不如寻常馎饦那般筋道。可金玉楼为此选用了顾家庄上最好的精面粉,又加了少许木薯粉混在其中,且虾泥之外并未加入多少水,面团比寻常干些。 金玉楼这道馎饦食用起来,口感便与寻常馎饦的筋道相差无几。 旁的酒楼虽是也仿制过虾肉馎饦,可终究是技差一招。不是馎饦不够筋道、便是虾肉处理不够干净、虾黄味杂云云,始终不如金玉楼的得客人欢心。 这道馎饦在金玉楼一直便叫作“虾肉馎饦”,可窈娘却觉得到底是直白了些。且虾肉均已捣作了泥,眼瞧着是见不着虾肉的,如此名字也显得有些勉强。 她回想着自己见到的虾肉馎饦,煮熟的馎饦面片因着虾肉的加入,显现出淡红的色泽,馎饦细细码好放在碗中,倒像是一团粉红色的丝线。 于是窈娘便灵机一动,给起了“红丝馎饦”这么一个名。她如今看着这个菜名,倒是极为满意。 第28章 菜单(二) 窈娘一面看着,一面又抓起了一个蜜煎樱桃送入口中。 如此酸甜可口的蜜饯,倒是十分适合在这炎炎夏日中吃上一口。 她对自己拟出来的这一份菜单极为满意。 其实这并不是窈娘拟出来的第一份菜单,只是她第一份给二叔看的时候,惹来了二叔一阵干瞪眼。 只因她当时挖空了心思,一心想要给金玉楼换上极雅致的菜名,结果便是全是云里雾里的名字。诸如眉开眼笑、雪舞寒梅一类。看得二叔又气又笑。 顾行之那时说:“雅只是一方面,若是不仅雅致,还能让客人知道这道菜是什么,那才是好菜名。” “可我当时,随口说的金风玉露,你们不是都觉得很好吗?” “那不一样!”顾行之看着小姑娘不服气的眼神,道:“一个酒楼,有几个或者一类这般名字的菜品,那是风雅;可若是所有的菜名,都是不知何物的词句,你说客人如何想?” 窈娘细想了想,觉得那个画面实在是有些诙谐,她讷讷道:“那便是东家疯症了。” 顾行之本还担心,窈娘会因为他的否定受到打击,见窈娘只是些许失落,却还有心能与自己说笑,便也放下心来,只嘱咐她不必急于一时。 如今窈娘的新拟出来的这份菜单,大多在菜名里含着食材,不雅不俗,她自己还是较为满意的。 从前金玉楼的菜单都是靠与小二说,再由小二报给客人。费时费力不说,还会出现小二记不住菜名的情况。 顾窈娘便想着将所有菜品名字都誊抄一遍,分了荤食、素食、汤羹、主食、糕点、水酒几大类,列在册子里,给客人们挑选。 到金玉楼用饭的客人,应当也大都识字,倒也不会显得为难。 莲房鱼包是金玉楼夏日独有的菜品。取了青黄色的嫩莲房,将鲜肥的鳜鱼取刺切开,先用黄酒和葱姜腌渍片刻,方才取了净鱼肉切细,加入盐、胡椒和其余香料抓匀,填入早已清理好的莲房中,入锅蒸熟。 莲房清香,却韧,无法入口,只是取了莲房的清香和雅韵。 金玉楼本就临着芙香池,一到夏日,坐在金玉楼中吃着莲房鱼包,赏着池中的美景,倒是一桩难得的雅事。 因此,窈娘也将“莲房鱼包”放到了菜单荤食的首位。 夏日里炎热,贵人们也不似冬日那般喜食荤腥,喜欢挑着别致清凉的进食。窈娘便做主添了几样冷淘和粥羹。 冷淘是将煮熟的面条,先没入凉水中降温,经过凉水的面条更加筋道弹牙,十分得朔京百姓的喜爱。 金玉楼原本便有白面冷淘和槐叶冷淘两种,如今窈娘又加了一样甘菊冷淘。槐叶冷淘是将槐叶绞了汁子,揉在面条中,成色翠绿,还未下肚便已觉得清凉宜人。 甘菊冷淘则是在白面冷淘的基础上,将焯熟的甘菊叶放置其上作了浇头之一。 槐叶和甘菊叶都有独特的草木清香,是以十分得时下客人的喜爱。 金玉楼如今的冷淘浇头以果蔬为主,诸如黄瓜丝、萝卜丝等物。 窈娘原本还想将此次利州带来的酱菜也作了浇头。她自己尝过一次,觉得加入了利州酱菜的冷淘口味更加丰富。 可奈何金玉楼中暂时未有会做利州酱菜的厨子,窈娘自己也还未仿制出利州酱菜,便只得作罢。 如今金玉楼中的点心没有什么特色,都是时下最常见的糕品,诸如大奈糕、藕粉桂花糖糕、五香糕一类。 窈娘有心想要在其中做文章,可她在青云县时,虽自己摆弄吃食,却也大多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同时吃美味些,没有心思研究点心这类精致吃食。 如今倒是犯了难。 她手里捻着蜜煎樱桃,心中不由感慨:若是金玉楼能有一个如李家娘子那般善作蜜饯果子点心的白案师傅,才是真正的完美了。 当真是可惜了。 看着手中又经自己涂涂改改的册子,窈娘满意地搁下了笔。 如今将这菜单给二叔看看,若是二叔也满意了,便算是定下来了。 她扬声唤了碧桃进屋。 碧桃手里却是捧着一张花签。她笑着向窈娘道: “这是方才前头刚遣人送过来的,说是瑞宁公主府送到府里给您的。” 窈娘闻言有些惊讶。她近来与瑞宁公主是走得近了些,却也都是在街市上遇见,私下里并未单独拜见或相约过。 如今瑞宁公主送了这花笺来,倒是第一次。 她连忙双手将碧桃手中的笺子接了过来。 瑞宁公主府这张花笺显得极为素雅,翻动时只觉有冷冽梅香萦绕鼻尖,倒是与平日里瑞宁公主身上惯有的香如出一辙。 只见花笺上并未多言,只是龙飞凤舞写了三日后公主府要办花宴,邀了窈娘同去玩耍。 未有寒暄,也未客气相请,似是与窈娘极熟稔般,好似笃定了她不会拒绝。 顾窈娘不由嘴角微勾。她问碧桃:“可还说了什么?” 碧桃摇摇头,复又想起来:“说是公主府那边很客气,说是请你必要去瞧瞧,与公主说说话。” 顾窈娘倒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你快去回话,就说我一定去。” 见碧桃转身要走,窈娘又道:“好碧桃,你机灵些,打听一下这个花宴我该如何准备。” 碧桃连忙点点头,转身跑走了。 窈娘不由失笑,看着碧桃的背影,摇了摇头。 片刻后,碧桃便回来了,额头竟带着些细汗。窈娘拾起帕子伸手替她擦了,嗔道:“你急什么?便是走慢些也无妨。” 碧桃吐吐舌头,自然地伸手接过帕子,一边轻轻拭着汗,一边回道:“说是公主邀了好些人,朔京城中的贵女和公子们好些都受了邀。公主府的人说,都是年轻一辈在,让娘子不必拘礼,只大方得体即可。” 顾窈娘闻言点头,可到底是她入京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不免十分重视。 先是拉着碧桃在屋里挑了好一阵衣裳首饰,又在顾行之和巧娘回府后,又拉着他们问赴宴的礼仪和注意事项,这才定下了当日的打扮,慢慢放下心来。 第29章 公主府(一) 窈娘刚到朔京,顾行之便为窈娘新打了一架马车。 只是他疼爱窈娘,对马车的要求便细碎了些。 马车不能太小,不然窈娘会憋屈;马车得有小暗格,这样窈娘可以装上些零嘴,出门不会饿着;马车必须平稳,不然窈娘会被颠得不舒服。 零零总总许多要求,工匠们单是图纸都做了十几版,是以工期便比寻常马车都长了许多。 公主府花宴这一日,巧娘便特意将携香给了窈娘,方便她出入。 携香平日里都是巧娘在用,她惯常使的是馥郁花香,窈娘一上车便觉香气萦绕鼻尖,便是不再点香,依旧衣裙留香。 瑞宁公主府紧挨着皇城。圣人极为宠爱这个女儿,不仅从小带在身边教养,就连长大后开府,也选在了离皇城最近的位置。只为了让这个女儿不论是上朝,还是进宫拜见父母,都能够少行些路。 顾窈娘到的时候,客人们到得并不多,只疏疏落落几辆马车停在门口。 携香高阔,青帷夹在内里,打眼一看,像是一架未铺油篷的纯木马车,在一众青帷油车中显得尤为显眼。 公主府的仆人见此,连忙迎下阶来,引着顾窈娘主仆二人向内走去。 也不知是否得了瑞宁公主的嘱托,引着窈娘前行的婢子名为琳琅,容貌秀丽、服饰精致,倒似是在公主府中极得脸的丫头。 琳琅对窈娘二人也十分客气,一路行,一路向她介绍着公主府的景致。 公主府前头宅子轩敞华丽,重门叠户,庭院深深。院落之间长廊衔连穿插,游廊缦回婉转,从中行走可观赏周遭园景。 公主府中的廊道四通八达,能够连通府中大小楼阁景致。 说话间,已走到了公主府后头的园子里。公主府这园子,乃是前朝一位喜好园林筑建的重臣留下来的,园子建得十分考究。 园中奇石假山错落,土石相间浑然天成。园中有水,乃是引了自皇城中而出的玉带河入园,山水呼应成趣,流水淙淙。 琳琅领着窈娘沿着园中的游廊前行,窈娘不经意抬眼,却见游廊檐下廊间的每根枋梁上都绘有彩画,色彩绚丽,风采迷人。 琳琅见窈娘好奇,便笑着开口: “这些画也是园子从前的主人留下的。听闻那位大人极为孝顺,当时府中老夫人每日饭后在园中消食,嫌弃这廊下单调烦闷,那位大人便命画师在廊下皆作了画。 如此,老夫人便可一边散步,一边赏画。” 她又指着前方一个廊间小亭道:“那是福寿亭,能看见园中最好的景致。” 顾窈娘也不由感叹,这位大人当真是侍母赤诚。既是景致最好,想来那位老夫人在这亭中停留赏景的时间最长,倒是讨了好口彩。 因着一路赏着景,几人行得并不算快。行至水阁檐下,阁中已有小娘子嬉笑打闹之声。 琳琅引着窈娘进了水阁,水阁中人的目光向她看来。 窈娘今日穿得并不十分出挑,颜色选得淡雅,不过着了天青色对襟衫子,下着月白马面裙,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倒是料子,是用的上好的琼水纱,是极适合在夏日里穿的料子。 窈娘生得娇小,碧桃便在为她梳头时着意将髻梳得高些,头上随意点了几朵珠花,又斜插了一支玉色透润的发簪。 乍一看窈娘这一身极为素雅,可细看起来,倒也件件不是凡品。 阁中此时只有三人,瑞宁公主与两个小娘子正围坐在水阁中的圆几边上,不知在看着什么。 听到动静,三人便回过神来。 其中一个小娘子身着一席红衣,身形高挑纤细,窈娘乍看只觉面善,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倒是那个小娘子见到窈娘,轻声咦了一声:“是你?” 瑞宁公主见状也奇道:“你们从前认识?” 自从入了朔京,除却与瑞宁公主、大皇子、卢照安几人见过几次,窈娘是当真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位娘子。 可对方明显是记得她的,若是自己却不记得,岂不是失了礼数? 窈娘面上不由得有些尴尬。 那个小娘子见状咯咯笑了起来。一旁的圆脸小娘子见窈娘尴尬,忙捅了捅红衣小娘子的腰窝,示意她快些说话。 红衣小娘子这才止了笑,开口道:“不认得!” 她见几人面上不信,便是窈娘虽是茫然,却也道:“我见娘子只觉颇为面善,只是实在不知是在哪里见过。” 红衣小娘子闻言又是咯咯直笑,气得一旁的圆脸小娘子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嗔道:“表姐!” 她示意红衣小娘子去看窈娘已经渐渐红了的面颊。 红衣小娘子极为促狭,她定定盯着窈娘看,也不说话,待看见窈娘耳朵也开始红了起来,方才开口道:“这位妹妹月余前,在马车里看我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害羞。” 窈娘一怔。 月余前?那不就是自己刚入朔京城时吗? 自己盯着她看?她眼现迷茫,忽地想起来,眼前一亮。 “当日娘子可是在乐宝街?” 红衣小娘子见她回忆起来,便朝着其余二人笑道:“看,我们当真见过,却是不认识的。 当日我正带着府中婆子在乐宝街闲逛,这位妹妹乘着马车从边上过,许是被我的风姿吸引,盯着我可是看了好一会。” 她见窈娘仍是面色发红,越发起了捉弄之心,凑近窈娘问她:“妹妹看我,是那日更俊还是今日更俊?” 一席话惹得水阁中人都笑了起来。窈娘亦是忍不住跟着笑了出声,却又觉得面上发烫,脸色依旧红中透着羞意。 瑞宁公主见状,生怕顾窈娘觉得不自在,招呼道:“窈娘,你莫理她!她素来便是这个猴性子,谁家姑娘没有被她捉弄过!” 圆脸小娘子连忙补充道:“表姐只是喜欢捉弄人,可她是没有恶意的!” 窈娘自然知道,眼前的女子不过是性子跳脱些,并无恶意。况入京第一天她便见过此女,心中倒是有了一种隐秘的旧识之感。 她也不矫情,笑着说:“不妨事。你们别看我脸红了,可脸红哪里是我能控制的。我脸皮厚着呢!” 一言引得水阁中又是笑作一团。 红衣小娘子接口道:“如此我也放心了。” 她眼珠一转,又贴近窈娘,补了一句,“你当日看了我,我今日也看了你,咱们也算是有来有往扯平了!” 瑞宁公主见顾窈娘显然有些招架不住红衣少女的自来熟,伸手拉过她在身后,对红衣少女道:“阿秋!你也是,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第30章 公主府(二) 瑞宁公主说罢,向顾窈娘介绍了阁中的两位娘子。圆脸小娘子名为王芷兰,父亲是谏议大夫王成献王大人;红衣小娘子姓谢名丹秋,乃是清流世家谢家的娘子,与王芷兰是远房表亲。 谢家?即将成婚?莫不是…… 顾窈娘瞧了谢丹秋一眼。只见她神采飞扬,眼波流转间自有世家贵女的张扬恣意。提起来即将嫁人,却也不见脸红。 她似是不在意,又好像是极为笃定,满不在乎道:“不就是成亲吗?我阿爹说了,秦家在京中没有根基,秦郎万事都得靠我们谢家,他不敢对我如何的。更何况……” 谢丹秋低下头,原本飒爽的脸上终归是有了些女儿家的娇态。 “更何况,秦郎与我说了,他就喜欢我这样的率真性子!” “哎呀,如今便叫上秦郎了,表姐你也不羞!”王芷兰在一旁打趣。 “你个死丫头!”谢丹秋有些羞恼,作势便要将手招呼到王芷兰身上,王芷兰连忙避到一旁。 水阁里闹哄哄的,顾窈娘只觉自己脑中也闹哄哄的。 原来谢丹秋当真是秦毓秀的未婚妻啊! 见窈娘面色怔忡,似有些心魂不宁,瑞宁公主担忧问道:“怎么了?” 顾窈娘勉力笑了笑,开口道:“公主,谢娘子的未婚郎君,可是新科状元秦毓秀?” 她自是知道如今自己不该问、不该说,最好是装作与秦毓秀乃是陌路人,从前不识、往后不知。可她终究是耐不住心中那丝求知,问了出来。 瑞宁公主有些吃惊,未想到顾窈娘初到京城,确实连新科状元的名讳也都知晓。 先是点了点头,过后却似是恍然大悟:“说起来,秦状元还是与你同是青州人,你们也算得是同乡了。” 顾窈娘心中苦笑。何止是同为青州人啊!他们两家的院墙,可还有同一道呢! 她不知自己此时心中是何滋味,只听见自己麻木地同瑞宁公主恭喜了谢丹秋,言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谢丹秋的身影游走。 自己与谢丹秋都是纤瘦之人,只是谢丹秋比自己高些,又着了红衣,映得面上都显得带了喜气。 谢丹秋的眉毛比寻常女子粗些,倒是带着英气,举手投足间也尽是世家大族贵女的高傲自矜。不像自己,虽是并未自卑畏缩,却终究难有谢丹秋这般底气。 顾窈娘知道自己不该将谢丹秋与自己放到一起作比,可是今日得知她便是那个“横刀”夺了秦毓秀的女子,心中难免有些不忿。 瑞宁公主见窈娘打量谢丹秋,面上似悲似喜,不由试探道:“窈娘与秦毓秀可是旧识?” 顾窈娘只觉心中一震!自己这般失态吗?竟是连瑞宁公主也看出来了! 她连忙收拾心情,小心斟酌词句,方才道:“说来也巧,您不知道呢,我们家和秦家就住在隔壁,我父亲与他父亲是多年的老友了。” 只是如今不是了。她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窈娘知道,自家与秦家本就相邻,父母又多年来往,这点事瞒是瞒不住的,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瑞宁公主倒是惊讶:“哎呀?竟是这般巧!” 此时水阁中又来了几位娘子,瑞宁公主见谢丹秋正在与旁人说话,便也没有叫她。 “阿秋性子活泼,不愿意被拘着,当时赐婚下来,她本也是不乐意的。”瑞宁公主像是无足轻重的闲谈般,与窈娘说着话。 “可不知为何,她见了秦毓秀一面,便又乐意了这桩婚事。 她说秦毓秀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样子,不会拘着她。谢伯伯也说秦毓秀有求于谢家,必是不敢待阿秋不好。 可是我终究觉得秦毓秀不简单。他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能让我阿爹费心为他赐婚,又见了一面便劝住了阿秋和谢伯伯。” 瑞宁公主看向顾窈娘:“你从前同他认识,你对他可了解?” 窈娘讷讷,不知如何开口。不仅是不知如何回答瑞宁公主的问题,亦是吃惊于瑞宁公主的称呼。 公主竟然称圣人为阿爹,谢丹秋的父亲为谢伯伯?不是说皇家极重规矩的么? 瑞宁公主见她不答,倒也不追问:“罢了,你也不过是普通闺阁女儿家,与他终究是男女有别。不了解,也正常。” 顾窈娘松了口气。她听瑞宁公主言语间的意思,谢家应当事先也是不知的,不过是接了圣人旨意,认了这婚事而已。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话,终究还是赧然笑笑,说道:“谢娘子性子好,无论如何,总能将日子过好的。” 瑞宁公主见她话说得拘谨,有着生人间特有的圆滑,有些泄气。却也知道如今窈娘不过初识,如此小心倒也正常。 谢丹秋是她要好的姐妹,窈娘也是她极为欣赏的女子,心中是真诚想要相交。 瑞宁公主携着窈娘,走到了水阁中的女子们跟前,为她介绍见礼。众人见瑞宁公主亲自带着人过来,也都不由高看了窈娘一些。 只一个着了杏黄衫子的小娘子,面上虽是和和气气的,眼睛却一直在窈娘身上打转。看得叫窈娘觉得十分不舒服。 她待瑞宁公主极是谦卑有礼,到了窈娘这边,话里虽也都是些惯常的客套话,却总是带着些阴阳怪气。 窈娘便索性不理她,只与旁人闲谈。 今日的花宴人实在不多,女客中所邀之人不是宗室女子,便是与瑞宁公主交好的贵女。倒是窈娘在其中,显得有些特别。 见窈娘有些拘束,瑞宁公主便时常将她带在身边。令其他女子不由对窈娘更加高看一分。 花宴中自也有男客,被瑞宁公主事先安排在画廊另一头的凉亭里。 如今世风不似从前那般处处拘着男女大防。贵族设宴常常并不区分男宾席与女宾席,顶多在其中垂挂上一道隐隐绰绰的帷幕。 瑞宁公主自然不是拘礼之人。她吩咐府中管事事先将男女宾客分开带领,分置于水阁和凉亭中,不过是怕来得早的人见厅中全是异性,不免尴尬。 此时已过日央,宾客们来得差不多了。瑞宁公主便命人领着众人到了早已布置好的景苑中。 景苑是瑞宁公主府中的花园,素日有专门的园丁打理。 景苑从玉带河中引了一条小溪过来,曲水流觞、水木明瑟,在此饮宴倒是十分相宜。 第31章 又见秦毓秀(一) 如今未至盛夏,景苑中一池芙蕖不过堪堪立了花苞,摇摇在水中张望。 景苑中平素打理得极好,行走花径中,各色花卉竞相开放。 席间早已摆好了瓜果,桌几鳞然有序,沿着水畔支着。溪畔立有竹子打造的高架,蜿蜒爬满了紫藤花,倒形成了一道紫色的荫蔽。 微风拂过,阵阵幽香袭来,席间更添宁静舒适。 瑞宁公主是本次宴席的主人,自是上了上首的凉亭内。她知道窈娘乃是第一次参加此类宴席,且与席间诸人都不熟络,便嘱咐了王芷兰与谢丹秋照应着窈娘。 谢丹秋热烈豪爽,王芷兰端庄守礼,与瑞宁公主相交甚笃,脾性自也相投。 她们二人对顾窈娘印象本也不差,如今瑞宁公主显然是对窈娘十分看重,自是应下,拥着窈娘在席间挨着坐下。 公主府的碗碟十分精致。 高足甜白釉敞口盘上阳刻着如意纹,盛放着如枇杷、花红、金银水蜜桃、樱桃等时令果子。 果子事先已经洗净,大抵是冰盆浸果后取出,果子面上均匀地笼着一层薄薄的霜色。便是还未入口,便已感受到了其中的清凉气息。 花宴自是少不了花,景苑中花卉养得很好,为着观赏方便,瑞宁公主还命人摆了好些盆栽的牡丹与芍药放在席间。 席间还有几盆栀子。 常见的栀子多是单瓣,花虽香,花型却小。今日公主府摆出来的栀子却是少见的重瓣栀子。 花色莹白如玉,花香清幽,穿透却远。席间总觉时时处处都能闻见那淡雅的香气。 顾窈娘在谢丹秋面前总有些不自然,却又小心不敢叫人看出来。 谢丹秋倒没有这般细腻心思,只是她不愿窈娘总是叫她谢娘子,嫌弃太过生疏,要求窈娘唤她阿秋。 “我是贞隆元年生,你是何时生的?” “我也是贞隆元年出生的!”顾窈娘没想到谢丹秋与自己倒是有缘,同年出生,又有了同一个未婚夫。 谢丹秋闻言也是惊讶,忙追问:“你是几月的?我是六月生的。” “我生辰是五月二十。” “那岂不是没几天了?”谢丹秋凑到窈娘的身旁,亲昵地挽了她的手臂,道: “倒是没想到,你竟比我还大了几天。我今日竟还叫你妹妹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爽朗笑着。 “你生辰时,可要请我!” 谢丹秋不知自己与窈娘的那些渊源,见窈娘似有些僵硬,只当她是害羞,初次见面不适应这般亲近。 可她平素便是这样的性子,越是觉得窈娘羞涩,她越是觉得有趣。 王芷兰扯了扯谢丹秋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吓着窈娘。 “窈娘姐姐,我比你们小两岁。你可以叫我小名阿晗。” 顾窈娘连忙点头。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热情爽朗的谢丹秋。 明知秦毓秀所为与谢丹秋应当是无关的,谢丹秋毫不知情,可心中难免介怀。 此时宾客次第落座,王芷兰坐在顾窈娘身侧,悄声向她介绍着今日所来之人。 今日所邀皆是年轻一辈,有几人窈娘也是认得的。 大皇子赵泱今日着了金丝绲边的月白色锦袍,腰间仍旧挂着上次窈娘见到时所见的盘龙玉佩。 卢照安依旧少言寡语,倒是他一旁的卢景安,看见顾窈娘便目露凶光,似是龇着牙便想来寻窈娘的晦气。 窈娘连忙将头撇开。 却看见一旁一个眉目清雅的公子,手中折扇未动,眼角泪痣在日光下极为显眼。 顾窈娘心中狠狠一震! 竟是秦毓秀! 窈娘到朔京后,这一月里日日繁忙。顾行之向秦毓秀递了两次帖子,都没有回音,一来二去竟是忙忘了。 全然未料到今日会在瑞宁公主府见到他! 秦毓秀显然也是看到了她。他想来也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眼中情绪复杂,有隐秘的欣喜、有焦虑、也有惶恐。 秦毓秀与顾窈娘都没有想到,二人婚事生变后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在公主府的宴会上。 相比窈娘只是有些错愕,秦毓秀则多了几许惶然。 顾窈娘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的宴会上?她为何会与谢丹秋坐在一处?她想要做什么? 她是不是不忿自己一朝得势,便辜负了她,是含着恨来朔京毁了自己婚事的? 不行!婚事事小,若是自己欺瞒圣人的事被捅出来,那可就完了! 自己不过是另寻了更好的姻缘,欠她家的银子也都还了,她还想如何?她想和谢丹秋说什么? 自己原本对她还心存愧疚与怜惜。自小一同长大,也不是毫无情分。 在青云县上学时,也不是未曾真心期盼过成婚后相敬如宾的温情。 原本还想着,顾窈娘长得倒也还算漂亮,若是听话,倒也可以抬入府中做个妾。 可是谢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妾室,此事只能徐徐图之,急不得。如今自己和她撇清关系,也是为了她好! 可她竟是这般等不得吗? 顾家这个娘子,怎的这般不知好歹! 秦毓秀心中越想越气。他原本对窈娘有着愧疚,见她第一眼甚至有些欢喜。 可看清了窈娘和谢丹秋坐在一处,心下顿时慌乱,对窈娘的愧疚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愤恨与惶恐。 可惜如今在公主府宴会上,众人都看着,秦毓秀也不敢表现太过明显。 只是到底修炼还不够,面上依然能看出,他此时心情算不得好。 一旁的王芷兰和谢丹秋显然也发现了。 王芷兰碰了碰谢丹秋的胳膊,用下颌向秦毓秀的方向挑了挑,道:“秦大人这是怎么了?” 士子进士及第后,被挑入翰林院历练的士子,未来前途无量。 秦毓秀如今已领了翰林院的官职,在翰林院中做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与他同科的榜眼和探花也都进了翰林院,任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是以,如今大多称秦毓秀一声秦大人。 谢丹秋显然也是不知。 “说不得是今日翰林院有事。不用管。” 眼神却还是朝那边不住地看。 今科探花郎也来了今日公主府的花宴,看起来是一个极为持重的青年,衣饰不甚华丽。他一张脸生得方正,不笑时觉得十分严肃,笑起来却又给人憨厚之感。 王芷兰向顾窈娘道: “秦大人身边那位方脸郎君,是今科探花张悟山。” 她捂嘴轻轻一笑:“听说张大人不爱蔬果,倒是极为钟爱点心甜食。喏,你看。” 她示意窈娘看张悟山几案上。 第32章 又见秦毓秀(二) 窈娘收拾心情,将秦毓秀的事暂且搁下。 隔得有些远,窈娘看并不真切。只觉得似是张悟山几上的点心碟子,比旁人的都要堆得高些。 她转头看向王芷兰,用手在自己桌上的点心碟里比划了一个高度。王芷兰笑着冲她点点头。 “公主知道张大人喜欢,便特意吩咐的。” 顾窈娘对瑞宁公主又有了新的认知。原来公主竟也这般亲和周到。 可她心下又觉得有些奇怪:“怎的今日只请了状元郎和探花郎,前三甲唯独没带榜眼?” 难不成是榜眼与公主不合? 王芷兰听她此言,便知道她想岔了。正欲开口,一旁的谢丹秋已经开口道: “榜眼是个须发斑白的糟老头子,谁要带他玩!” 王芷兰不由轻轻啧了一声,表达对谢丹秋的不满,向周围看了一圈,方才道:“表姐,你注意些。” 谢丹秋不以为意,王芷兰只得对窈娘道:“榜眼姚大人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哪有表姐说的那般夸张,是个须发皆白的糟老头子!不过确实与我们算不得同辈,所以今日公主也未曾邀请他。”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姚大人与公主并无龃龉,今日不过是因为花宴全是我们这辈人,这才……” 话未说完,已被谢丹秋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你怎么年纪小小这般啰嗦!怎还要换个说法,将话再说一遍!” 她话虽是不耐,面上却皆是调笑之意。王芷兰显然也是了解谢丹秋并无恶意,虽被打断,却也不见恼色。 顾窈娘不由有些羡慕她们二人关系亲厚。 时下宴会入席后,由主家宣礼后,便起宴了。 本次宴会也未有例外。 瑞宁公主坐在上首的凉亭中,朗声道:“今日邀请各位,来我公主府小宴,赏花饮酒,诸位尽兴!” 说罢,便拍拍手,招呼公主府的婢子入内。 守候在一旁的婢子鱼贯入内,不多时,众人面前的小几上便摆满了杯盘碗盏。 窈娘这时方才发现,瑞宁公主府的花宴不仅是赏花,更是以花入膳。几乎每一道菜,都有花的影子。 冷盘是水晶玉酥手,乃是猪爪煮熟去骨、同紫荆花瓣一同凝成了晶莹的肉冻,又切片摆盘,在盘中以新鲜紫荆花点缀。 汤品是金银花乳鸽汤,清澈的汤羹中还能看见丝缕金银花。使用的金银花分量把握得十分好,既没有过少,能品出金银花的清香回甘;也没有过多,让金银花的苦涩之气扰了乳鸽汤的鲜美。 热食有酥果玉兰,将玉兰花裹了面糊炸制而成;金银茉莉,将鸡蛋打散与茉莉花一同炒制,盘中金银相间。 还有一道朔京必不可少的猪肘,汤中入了栀子花瓣,又添清香。 倒是十分精巧的心思! 婢子给窈娘杯中倒了酒浆,窈娘却还记得上次喝酒后的失态,并不敢当真将酒倒入口中。 王芷兰与谢丹秋都已饮了一杯,见她杯中酒浆未动,王芷兰小声道:“窈娘姐姐,今日公主备的是桂花酿,很好喝,不醉人的。” 谢丹秋也劝道:“尝一口!平日里你可喝不到!” 顾窈娘哪里敢喝!上次在醉月楼饮下沉鱼时,也是说的不醉人的,可结果呢? 到底是自己酒量太浅,不怪酒浆醉人。 她摇摇头,赧然对二人道:“我酒量浅,酒品还差,可不敢喝。” 谢丹秋不依:“酒量再差,难不成一口都沾不得了?” 王芷兰也并未说话,只在一旁看着,显然这次是站在了谢丹秋这边。 顾窈娘眼见无法推脱,可实在是不敢入口,便小声地问道:“两位娘子,可知道醉月楼的沉鱼?” “自然是知晓的!”谢丹秋接口。 “她最知道了!她素来就爱沉鱼,时不时便会去饮上一壶。” 一旁的王芷兰面带促狭,等着窈娘往后说下去。 窈娘见二人都知道,说话声音更小了些,用只让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之前喝了一小杯。” 她比划了一下,接着道:“睡了一整日。” “你骗鬼呢?” 谢丹秋显然不信,不自觉声音拔高喊了出来。见周围的宾客都朝这边看来,忙又敛下声音:“当真?你莫不是在哄我玩呢!” 王芷兰虽未说什么,只看着窈娘,面上神情显然也是不信的。 窈娘苦笑。自己的酒量,确实浅得有些匪夷所思,谢丹秋与王芷兰不信,也实数正常。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又见二人明显是不信的,抬起酒杯闻了闻,确实不是什么烈酒。 就抿上一口,应当是无碍的? 顾窈娘想着,将唇在杯沿碰了碰,仅仅沾湿了上唇,便将杯子拿开。 她轻轻舔了舔,倒确实是上好的佳酿,桂花馥郁香唇,入口生香。 谢丹秋和王芷兰却看见她的面颊,竟就这样慢慢飞出了霞色。 谢丹秋看得呆住,伸手夺过窈娘的酒盏,见其中酒浆几乎纹丝不少,不由大奇:“你当真喝不得酒?” 顾窈娘点点头。 谢丹秋只觉稀奇,又拿着窈娘的手要看,口里念道:“你莫不是藏了什么脸红的药?” 王芷兰哭笑不得,见状连忙拉开谢丹秋。 她道:“表姐,你越说越离谱了。窈娘姐姐看来是当真喝不得酒!” 王芷兰也觉得极为新鲜,第一次见到抿一口桂花酿脸便红了的人。当真是酒量极浅! 窈娘见二人终是信了,心下也是一松。 她可真是害怕,若是这两位娘子不信她,非要在席上劝酒,出了丑,那可真是丢死人了。 见谢丹秋还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顾窈娘道:“谢……” 方出口,她又想起谢丹秋执拗地要自己叫她阿秋,忙又改了口: “阿秋,阿晗,我信得过你们,这才告诉你们。我酒量浅,若是教有生了坏心的人知道,我可就麻烦了。 你们可莫要告诉旁人!” 王芷兰连忙点头。 谢丹秋则是一面点头,一面如男子一般拍了拍顾窈娘的肩头,道:“放心!女孩子在外,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日若有旁人想要劝你喝酒,我都替你挡了去!” 她面色极是诚恳真挚,倒像是一个讲义气的江湖侠女。 顾窈娘见她如此,心下极为复杂。 谢丹秋当真是个好女子。秦毓秀呢?秦毓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真小人,还是,只不过顺应了圣人心意的普通人? 秦毓秀配得上谢丹秋吗?自己要告诉谢丹秋吗? 第33章 又见秦毓秀(三) 席上气氛渐酣。 日已西斜,溪流潺潺,已是染上了绯色。 水光明灭,疏影沉沉,分明算不得饮酒,顾窈娘却还是觉得有些闷,只觉面上发烫。便与谢丹秋二人说了一声,起身离席,带着碧桃向外走去。 景苑风景当真是好。 顺着小径向西走,草木扶疏,虫鸣啾啾,窈娘竟走到了景苑中玉带河的下游。 此时的河水犹带几分白日的热气,在夕阳的辉映下隐有白雾升腾。 景苑中的河道并不甚宽,周遭建了假山和歇脚的亭台,以青石沿着河岸砌了蜿蜒的小道,不知伸向何处。 窈娘不想在此处碰见旁人,顺着小道前行,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倚在假山边上,看着水面出神。 碧桃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本有些害怕。可又觉得公主府中应当是并无歹人,便也定了心神,安静地陪在一旁。 可偏偏,从方才二人来的方向传来了窸窣脚步声。 顾窈娘与碧桃均是唬了一跳。但二人此时不过躲在此处偷闲,倒也并未有其他失礼之处,心便也略略定了下来。 她们齐齐朝脚步声的方向看去,待来人出现在眼前,都有些惊讶。 来人,竟是秦毓秀。 没想到,自己还没找他,他便先来见了自己。 窈娘曾在脑中千百次想过再见到秦毓秀的场景。 他们或许会剑拔弩张,互相指责;又或许沉默相对,泪眼婆娑。却未想过会如此突然地,在此处四目相对。 事先预演过千百次的指责和质问,似是卡在了喉中,窈娘一时怔愣,没有言语。 倒是秦毓秀先开了口:“窈娘妹妹。” 顾窈娘倒是没想到他还会这般叫自己。 从前在青云县时,他们还是未婚夫妻,偶尔见上一面,他也会这般唤她。 如今,时过境迁,他怎似是无事人一般,面色坦然,不见愧色,叫着自己妹妹? 顾窈娘没来由地心中升起一阵烦腻。 秦毓秀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方才在席间便看见了你,只是碍于如今身份不同,贸然同你问好怕是徒生事端。 方才见你离了席,这才跟了过来。可是不舒服?” 秦毓秀打量着眼前女子。她并未有过多修饰,清凌凌的面容一如从前。此时粉腮含霜,面上似有不耐,反倒多了几分鲜活动人的姿态。 他在心中暗自比较着顾窈娘与谢丹秋的容色,不由有些可惜。 若是顾家是如谢家这般树大根深的世家,自己也不必枉担了负心人的罪名。 他早已想过。若是纳了窈娘为妾,倒也能算两全其美。 自己也算能庇护顾窈娘一二,全了一同长大的情分。 顾窈娘被秦毓秀的目光刺得不舒服,扭头看了一眼身侧草地。见周围无人,她也没有心思与秦毓秀周旋。 她道:“我也正想找你。我到朔京来,就是为了找你的。” 秦毓秀面上却是讶然之色:“找我?” 顾窈娘安然点头。 秦毓秀不知她此来,究竟是为了毁了自己,还是要逼自己娶她。生怕顾窈娘眼见婚事落空,一时怨愤做了不可挽回之事,脸色有些莫名,带着隐晦的难看。 他一面飞快地想着对策和说辞,一面装作不知,讶然道:“找我何事?” 顾窈娘见他神情,又兼今日从瑞宁公主和谢丹秋处听得只言片语,心中对自己追寻的答案早有了猜测。 可她到底还是想求证一下,听到秦毓秀亲口所说的答案。 “秦大……秦大人,”窈娘差点又叫错了人,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方才往下道,“我只想向您求证一件事。” 她带着敬语,问得极为认真:“我想知道,您究竟是觉得我配不上您,这才声称自己并无婚约在身,另寻了高门,还是……” 她顿了顿,道:“你也未曾想到,圣人会有赐婚,此番种种,不过顺应天命而为。” 秦毓秀倒是没想到她竟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心下稍定。既是如此,想来顾窈娘也并未与谢丹秋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席间与谢丹秋坐在一处,怕也是存了心思讨好未来主母。 本以为她远赴朔京,必是对自己有情,不愿舍了与自己婚事。 今日相见,不外乎苦苦相求,亦或是哭泣指责。 却不想竟是这般冷静地,倒像是当真只为寻一个答案。 她会吗?当真有女子被自己这个新科状元退了婚,能够这般平静? 窈娘开门见山,秦毓秀便也不绕弯子,将此前的打算说了出来:“窈娘妹妹,退婚一事实属无奈,我亦是知道,我对你亏欠良多。” 他上前一步,语气诚挚地开口道:“我并非有意辜负你。窈娘妹妹,圣人赐婚非我所愿,事已至此,我却也不忍让你孤苦无依。” 顾窈娘见他语气虽诚恳,眼神却是飘忽不定,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一派心虚模样,心中已是明了了七八分。 她执意要见秦毓秀,并非是对秦毓秀心存妄念,无论秦毓秀说什么,都会全然相信。 她执意想要寻的答案,不仅是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看。 她想,她应当是得到答案了。 转身欲走,却听秦毓秀道:“窈娘妹妹!你等我,你先等我完婚……” 顾窈娘蓦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秦毓秀见她要走,心下不免认为她是伤心难过,见婚事无望便要离开。 他心下了然——定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倒是个聪明的小女子。若是指责自己,自己必然是不会给她好脸色。想来顾窈娘此来朔京,是为了让自己娶她了。 心下不由莞尔——小女子为了能得心上人的眷顾,使些无关痛痒的小心机,倒是也无妨。 见她回头看向自己,忙安抚道:“你等我完婚,我自会想办法接你入府!你给我时间!” 窈娘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入府?什么入府?” “你听我说,你刚到朔京,你不懂。谢家清流世家树大根深,规矩也大,断不会允许我在成婚前,身边便有了服侍的人。 可我乃朝廷命官,成婚后添一两个房里人,谢家再如何势大,也管不到我的房中。” 秦毓秀见窈娘眼神发红,似要吃人,以为她是不信自己,觉得受了委屈,忙又道: “谢娘子对我有情,等我们成婚,我便同她商议,接你入府。必不会委屈你!我是当真不忍见你孤苦无依,你放心!” 顾窈娘怒到了极致,只觉得好笑。 这秦毓秀怎么同他那亲娘一样,觉得让自己做了妾,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秦大人,莫不是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赐?谢家娘子可知道,你如今已替她寻到了一个分忧之人?” 秦毓秀未料到窈娘不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莫非你还肖想我的正妻之位?” 第34章 又见秦毓秀(四) “肖想?不敢!秦大人,你我如今已无婚约,往后不再往来便是,你又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秦毓秀呆了。他不能理解顾窈娘为何这般生气。 她因为自己退婚这么生气,不就是因为嫁不出去了吗? 自己好心答应娶她,只不过是需要等上一段时间,这又怎么能算是折辱? 顾窈娘一个老姑娘,自己不要她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去处?她都追到朔京来了,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秦毓秀见顾窈娘转身欲走,忙挡在她身前。 “你要做什么?” “让开!” “顾窈娘!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窈娘冷冷一笑:“敬酒?便是要我做小?我堂堂正正的女儿家,为何非嫁你不可! 如今圣人开了恩,我要做什么做不得!” 顾窈娘说的,是如今开了新政,自己并非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听到了秦毓秀耳朵里,却成了窈娘威胁她,想要将二人的婚约捅到圣人面前去。 这可怎么成!圣人若是知道了,自己岂不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 “你便非要毁了我?”秦毓秀面上也有了怒意。 他心中有鬼,自是惶恐,又哪里肯放窈娘走。他觑着窈娘不过是刚入朔京,想来也无甚见识,便恐吓道: “你若敢对旁人宣扬我们之前的关系,我便说,我与你从前并不相识!你是见我中了状元,前途无量,想要攀附我,这才污蔑我!” 顾窈娘突然泄了气,觉得特别没有意思。 一直以来,在她心中,秦毓秀都是端方君子。他少年英才,学识出众,如今考取功名,她也替他欣喜。 此前她想,父亲不过区区小吏,顾家自然比不过百年望族的谢家。 所以哪怕最坏的结果,秦毓秀就是当真自矜身份,看不上自己了。 那也是人往高处走。虽不磊落,却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怪他。 左右他们二人,也不是当真的竹马情深。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明明白白的,一个答案。 她甚至没有想过要秦毓秀认错道歉。 可如今,秦毓秀竟是如此,充满恶意、满腹算计。 眼前这人竟是如此陌生。 她好像突然就知道了所有答案,又好像不想知道任何答案了。 当真是好没意思。 秦毓秀见窈娘怔住,以为被自己的话骇住,心下不免得意。 却听顾窈娘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评价一块脚边丑陋的石头: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面色倏忽阴沉,看着顾窈娘的目光不善起来。 还想如何! 从前的情分,都让顾窈娘这个不知足的女人毁了!秦毓秀恨恨地想。 得了银钱,还要追到了朔京,想要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歹毒!竟是完全不顾从前的情分了! 秦毓秀只觉怒火冲上心头,竟是半点顾不得了。 他一把掐住窈娘的胳膊,将她往河边拖去。 碧桃原本避在一旁,看着有无旁的来人。见状不由失声尖叫起来。 秦毓秀充耳不闻,只一径想要将窈娘带到河边。 窈娘一路奋力挣扎,秦毓秀见状越发焦躁,竟然抬手欲要掐住顾窈娘的脖子。 秦毓秀便像是发了疯症那般,竟全然顾不得此时在公主府内,想要立时要了顾窈娘的命。 他形容可怖,碧桃冲上前想要抠开他钳住窈娘的手,却被他一脚踢开。 顾窈娘心中慌乱极了。 她未曾想到秦毓秀竟敢在公主府发疯,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措手不及。 求生的本能下,她使出了全部力气,秦毓秀倒也未能将她挪动太远。 在远处看,竟好似二人贴身扭作了一团。 窈娘向下向后坠着,秦毓秀使不上力,便转到窈娘身前想要扯住她往前走。 就在他到了身前的功夫,窈娘从脚下缝隙看见秦毓秀鞋尖朝向自己,瞅准时机眼疾手快狠狠踩了一脚。 又趁着秦毓秀吃痛,将膝头狠狠向前向上一顶,便觉秦毓秀加诸自己身上的钳制一松。 顾窈娘趁势跑开,拉着碧桃沿着小径往宴席方向走。 碧桃扭头看见秦毓秀倒在地上,捂着胯下,似是极为痛苦。有些惊慌:“娘子,秦大郎不会有事?” 顾窈娘心里也没底,口中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咱们走!” 她拉着碧桃走得离秦毓秀远些了,心下才略略放下心来,让碧桃替她整理仪容,省得叫人看见这副狼狈样子,徒生事端。 斜刺里却出现一个声音:“顾娘子好狠的心啊!” 窈娘和碧桃齐齐唬了一跳,转头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树影之后走出来两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一位五官深邃、眉眼冷峻,另一位则一脸好事模样,手摇折扇而来。 来人正是卢照安与卢景安两兄弟。不用多想,方才出声的必然是摇着扇子的卢景安。 卢景安假意朝秦毓秀的方向探头张望了一下,啧啧两声道:“当日一见,只觉顾娘子率真可爱。却不想竟是这般硬的心肠!” 说罢,又是啧啧两声。 顾窈娘本就又气又怕,如今方脱险境,却又遇见了这二位,偏还一副看戏的样子,也不知此前在一旁偷听多久。 方才如此危局,他们不出手相帮也就算了,如今却还来看自己的笑话! 她心下不由升上了委屈,开口嘲讽道:“我倒不知道,朔京城的公子倒还有听旁人壁角、看人笑话的雅好!” 说着眼圈便是一红。 卢景安见她是当真生了恼,似是要哭,心下也是一慌。 这小娘子变脸怎么这么快!方才还十分凶悍,重伤了秦毓秀,如今却是说哭就要哭的样子。 卢照安适时开口:“我们兄弟二人出来醒酒,听到这边有声音,便过来看看。正好看见顾娘子……咳咳,伤了秦大人。” 他想起来方才所见顾窈娘快准狠的动作,也不由得皮肉一紧。 顾窈娘不信:“当真?” “当真,当真!顾家妹妹,若不是你已经自己出手收拾了秦大人,我必会出手替你教训他!” 卢景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依然信誓旦旦说道,就差拍着胸脯保证。 卢照安自方才开口解释后,便又恢复了他惯常的疏冷模样,再未开口,闻言只是瞥了卢景安一眼。 第35章 风波(一) 卢景安见顾窈娘似是稍稍放下戒心,心下也是一松。 碧桃见他们不再言语争锋相对,便又上前拉着窈娘背过身,替她整理发上簪环。 卢照安与卢景安见状,也齐齐守礼地避开目光。 偏生卢景安嘴闲不住,歇不住心中的八卦心思,问道:“顾家妹妹,秦状元如何得罪了你,竟下如此狠手?” 卢照安闻言瞪了他一眼,卢景安不免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 今日窈娘的发髻并不繁复,碧桃稍作整理便已不见狼狈。 窈娘抬手虚虚正了一下发上的玉簪,语气有些冷然:“卢小公子是替秦大人鸣不平?” 她今日受了气,心情本就不好,胆子便比素日大上许多。 卢景安见势不对,忙晃着自己宝贝扇子道:“非也!顾家妹妹,你一个女孩子家,何必如此锋芒毕露呢?女孩子还得是柔弱些,才能嫁一个好郎君,这辈子才有了依靠……” 顾窈娘见卢景安硬要往上凑,讽刺道:“你们男人要女子柔弱些,不过是因为女子刚强起来,你们便无法踩着我们作威作福了! 什么喜欢柔弱些的女子,你们喜欢的,不过是美貌好欺的女子!” 见卢景安又要开口,顾窈娘只作未见,继续说道—— “为何女子就非得嫁个好郎君! 从前只能将男人做依靠,是因为女子的生路都被你们这些男人断了!从未有人教过我们自立,也无人肯放我们走出后宅! 如今女子可以做官,可以经商,做什么非得嫁人,在后宅蹉跎一生! 我自有我的天地,我的父母亲长和我自己,才是我的依靠!” 她看着卢景安,上下打量一圈,脆生生道: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罢,领着碧桃扬长而去。 卢景安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气得语无伦次: “这小女子……她……我……不是!二哥!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盯着我做什么!她什么意思!” 卢照安望着顾窈娘离开的背影,并不搭理卢景安,面无表情的脸上少见地带了一丝笑意,眼中闪过欣赏。 “二哥!” 卢景安见卢照安不理他,气得将扇子都收了起来,拢在手里跺了跺脚。 卢照安瞥了他一眼,淡淡扔下一个字——“该!” 说罢,卢照安也抬脚走了,留下卢景安一个人在小径上,气得跳脚。 他冲着卢照安喊道:“二哥!你别忘了!你也是男人!她她她……她骂的人也有你!” 卢照安背着手向前走,并未回头。只是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卢景安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转了好几圈,抬脚想要踢向一旁的树,却又有所顾忌,终究悻悻收住了腿。 他朝原来秦毓秀倒地的那边走去,见地上已无秦毓秀的踪影,便也慢悠悠地向着宴席那边回去。 顾窈娘与碧桃走在景苑的花径上,已是华灯初上,景苑的小径中并未着烛火,只看见不远处花宴上隐隐绰绰的光晕。 窈娘嘴角含笑,一路走着,嘴角都未放下来。 碧桃却有些担心:“娘子,您刚打了秦大郎,又骂了卢家两位公子,真的没事么?” 她还不习惯称秦毓秀为秦大人。 窈娘也不管她,心情颇好,答道:“无妨。” 见碧桃仍是担忧且茫然,她解释道: “秦毓秀今日先对我动手,他自然是不敢声张,无论我有没有真的伤到他,他都只敢闷声吃下这个亏。” “那卢家那两位公子呢?那位卢小公子,我看着可不像是好人。” 窈娘见碧桃担忧,笑了笑,安抚道:“无妨。你看那卢小公子,虽是嘴上欠了些,可不是心胸狭隘、是非不分之人。 要我说,他反而是心怀坦荡的率真之人。” 见碧桃不信,窈娘问道:“你看,他虽然说话是讨厌了些,可作出什么出格之举?反而是该守的礼都守了,不该看的不看。” 碧桃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 窈娘又道:“再说了,他们若真是为我说的话生气,当时就不会让咱们走了。既然咱们如今安然无恙,便是他们并未当真放在心上。” 方才一席话,窈娘早已将遇见秦毓秀的郁气发泄了出来。如今想到自己说完,卢景安那精彩纷呈的脸色,不由心情颇佳。 当时是当真生气,犯了糊涂胆子大了些,发泄完之后才觉后怕。 见当时卢照安与卢景安都并未当真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却又有些愧疚。 卢景安虽说确实说话不好听,正好在自己心情极差时撞到了枪口上。 可说到底,他也不是当真生了坏心,做了什么坏事。自己将他臭骂一顿,多少有些羞愧。 顾窈娘暗自在心里盘算,回家后须得告诉二叔,寻个机会向卢景安赔个不是。 待回到宴席上,秦毓秀的席位仍旧空着。顾瑶娘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席,谢丹秋不知去了何处,也不在座位上。 王芷兰小声问道:“你怎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回来,我都想禀了公主,去寻你了。” 顾窈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赧然道:“我有些头晕,便想往僻静处走走、吹吹冷风,却不想迷了路,这边上灯了,才寻着灯光找回来。” 王芷兰捂嘴轻笑:“倒没想到你也是个路痴。” 见顾窈娘投来疑惑的目光,她笑道:“我阿爹也是个路痴,我们府中园子的小径他从不敢一个人走。 我阿娘为了让我阿爹能够赏园子,寻了匠人把我家园子重新修葺了一遍。如今我家园子是这朔京城独一份,园子里全是横平竖直的路。” 顾窈娘闻言也跟着轻笑。王大人乃是谏议大夫,这般高位必也是人品才学缺一不可,却不想竟是一个记不得路的。 顾窈娘倒没想到自己胡乱一个借口,倒听到了这样一桩趣事。 她打趣道:“王大人若是知道你还在外替他宣扬此事,不得恼了?” 王芷兰连忙作势将食指竖在唇前,急急道:“说不得!说不得!” 又嘻嘻笑着小声说道:“我阿爹不愿提,可京中谁人不知?况且他能管住我,却是管不住我阿娘的。 其他府的女眷到我们府里做客,见到这般奇怪的花园,少不得问上一句。 日子久了,谁还不知道?” 王芷兰与窈娘二人笑作了一团。 第36章 风波(二) 席上此时人声喧喧,眼前渠中飘着纸做的小舟,顺着水流悠悠荡荡。 王芷兰见顾窈娘好奇,向她解释道:“方才你不在,公主命人备了刷了油封的笺子,一人叠一个小纸舟,在内里写上自己的名字,自高台那边的流水放下来。” 她努努嘴,指了指下游一处弯道。那里已立了两个年轻婢子,正专注地看着流水中的小舟一点一点靠近。 “喏,公主命人备下了彩头,先到那里的前三个小舟,都能得一个彩头。第一个还能额外得公主一个恩典呢。” 顾窈娘不由也觉得新奇,跟着专注地看了起来。 流水中的小船各式各样,有叠得十分逼真的,竟还有一组小小的船帆。 只可惜反而在水中把持不好平衡,被风吹了吹,便在原地开始打转。 快到下游两个婢子处时,在场的人都兴奋起来。也不拘身份礼数,甚至有人站起身来看。 第一只小舟被婢子拾起时,现场传来一阵欢呼。 有少年着急地追问:“是谁?是谁?” 惹来席上一阵哄笑。 那婢子用托盘小心将小舟装好,送到了瑞宁公主的案前。 瑞宁公主打开第一个小舟,惊讶地咦了一声:“哎呀!竟是咱们的探花郎!” 张悟山此时心思并未放在纸船上。他此时正专心地吃着盘中的酥饼。 公主府备下的小点心十分精致。如今他手里的,是一个应了夏季的荷花酥。 层层起酥的饼皮,绵软香醇、甜而不腻的豆沙馅,虽没有荷花,却是做成了荷花的形状。 饼皮十分酥脆,一不小心便会掉到衣裳前襟,显得十分不雅。 是以张悟山吃得专注,却不想突然听见了瑞宁公主叫自己,一时间吃也不是,放下却又不知放到何处,显得有些慌乱。 席间众人此时都看着他,张悟山只觉手中的那半块荷花酥十分烫手。 众人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瑞宁公主见他手足无措,含笑示意他身后的婢子上前,用小碟接住他手中的半块荷花酥,又为他送上净手的巾子。 张悟山这才如蒙大赦,向瑞宁公主道谢行礼。 瑞宁公主问他:“你可有何心愿?” 张悟山此时已不见方才的慌乱,正色道:“多谢公主。下臣的确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瑞宁公主感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十分诚恳地道:“公主,您府上的糕饼当真美味,下臣请公主赏臣一匣点心,带回家中。” 周围嘘声四起,有人高声道: “悟山兄,公主恩典这么好的机会,你难不成就讨一匣子点心?” 张悟山并不言语,坦荡地迎着瑞宁公主的目光。 瑞宁公主难掩讶异:“你可想好了?只是一匣点心?” 张悟山点头,道:“下臣喜食甜食,下臣妻子犹胜。下臣想要将此人间至味带给妻子也尝尝。” 瑞宁公主目中带着欣赏,点点头。命婢子将彩头和点心一并给张悟山送去。 不少人调侃着张悟山对妻子的情意绵绵,一旁却有一个女声不屑道:“瞧瞧那穷酸样,不过几样点心,倒当个宝贝了。 大好的机会讨公主表姐的恩典,他偏要故作姿态,生生浪费了。” 窈娘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说话的正是早间那个说话总是含着刺的,着杏黄衣衫的女子。 顾窈娘隐约记得她应当是姓郭。 见窈娘看她,她狠狠瞪了窈娘一眼。 窈娘只觉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王芷兰显然也看见了,劝窈娘道:“郭云薇是皇后娘娘的舅舅郭太尉最宠爱的孙女。她素来说话便是这样不讨人喜欢,你别和她计较。” 顾窈娘自然没打算和她计较。不过是一个宠坏了的小姑娘,以后避着些就是了。 没想到小纸舟赛的第二和第三,竟是郭云薇和卢景安。 他们二人显然关系并不好,听到对方名字时,都冷冷地哼了一声,倒像是小孩子斗气。 郭云薇得了彩头,得意地朝顾窈娘看来,却见窈娘根本就没有在意她如何,压根未看她一眼。不由又是一阵气闷。 窈娘此时正心下觉得奇怪。明明自己走时,卢景安和卢照安还在一起,为何如今卢景安已是回了席,卢照安却是不见踪影? 个人都已得了彩头,宴席已近尾声,瑞宁公主也不多留人,宣了一声散席自便,便离了席。 席间诸人自也结伴同行,由着婢子引领,或是在景苑中漫步,或是直接走向府门外的马车。 窈娘正打算与王芷兰道别,离了公主府家去。 却不想今日带她进府的婢子琳琅出现在了身后,说是公主请她过去。 王芷兰问道:“公主可有让我同去?” 琳琅摇摇头,道:“公主只吩咐奴婢,带顾娘子过去花厅说话。” 王芷兰在心中,对顾窈娘的看重又加了一分。 这个顾窈娘,当真是得瑞宁公主喜欢。 窈娘这便和王芷兰道了别,跟在琳琅身后,去了公主府的花厅。 出了景苑,便又踏上了来时那个长长的画廊。 华灯初上,公主府中到处垂挂着羊角宫灯,照的公主府轮廓比白日里更加分明。 画廊斗拱上的插画,在灯影重叠下有些看不真切。 便是一路明亮如宙,琳琅的手中依旧提了琉璃八角宫灯在前引路,贴心地替窈娘照着足下的地面。 夜幕下的公主府笼在昏黄的光晕之下,游廊向前延伸,前路似是走不到头。 顾窈娘试探地问道:“琳琅姑娘,不知公主找我何事?” 琳琅笑了笑,恭敬地答道:“奴婢不知。” 顾窈娘又问:“那平日里,公主也会留人说话吗?” “公主平日里,若是遇上投契的娘子,也会留下说会子话的。” 琳琅答得丝毫挑不出错来。 顾窈娘见琳琅语气并无不妥,态度也与白日也并无不同,行事仍是十分细致周到。便知道应当不会是什么坏事。 她也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琳琅身后。 第37章 风波(三) 公主府雕梁画栋,殿宇憧憧。 在长长游廊中走了有一阵子,一行人才到了花厅。 瑞宁公主端坐在上首,正捧着手中的金丝玳瑁白玉茶盅细细品着。 下首却是坐着一个顾窈娘如何也未想到的人——卢照安。 方才只见卢景安,未见卢照安,便猜测许是有事去了别处。却不想竟是在此地。 卢照安亦是坐着,安静地呷着茶盅里的茶汤。 琳琅与碧桃留在了花厅外 见窈娘入内,瑞宁公主与卢照安皆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盅,向她这边看来。 卢照安仍旧是面无波澜,轻轻向窈娘点了点头,便算是见了礼。 窈娘叉手屈膝向瑞宁公主行礼,瑞宁公主并未像往前几次那样,不待她行全便免了礼。 瑞宁公主端正坐在上首,受了窈娘的全礼。又定定注视着窈娘,等了片刻,方才叫了起。 饶是窈娘再如何迟钝,也感觉出了不对。 瑞宁公主向来并不端着公主的架子,今日花宴前对自己仍是礼遇有加,甚至还托了王芷兰和谢丹秋相陪。 可此时却并不掩饰地向她释放着高位者的威压。 顾窈娘有些无措,也有些迷茫。 她在心下思索着这中间发生了何事,突然一个想法在脑中绽开! 谢丹秋! 自窈娘回到宴席,便没有见到谢丹秋,也未见秦毓秀回席上,而自己与秦毓秀发生争执的目击者之一——卢照安卢公子,正施施然坐在花厅中喝着茶。 莫不是瑞宁公主已经知晓了? 可即便是知晓了,难道还能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自己吗? 在顾窈娘心中,瑞宁公主平易近人、睿智明理,且因着她的原因,世间多少女子如今受到福泽。 瑞宁公主不该是一个以势压人的武断之人。 她不免有些委屈。 瑞宁公主见顾窈娘似是不解,便开口问道: “窈娘,你今日离席,去了何处?” 顾窈娘听瑞宁公主仍是唤着自己闺名,心下略定了定。 她抬眼看了一眼卢照安。卢照安仍是面无波澜,见她看过来,几不可察地冲她点了点头。 也不知窈娘是否留意到。 她小心开口道:“我酒量不好,今日贪嘴尝了些桃花酿,头有些晕,便离了席,走到了景苑西边的河边。” 窈娘小心地觑着瑞宁公主的脸色,见她依旧无喜无怒,只是静静听着,不由心下忐忑。 卢照安见顾窈娘犹豫着,没有往下说,便好心提醒道:“可遇见了什么人?” 窈娘不料他会开口,听了此言心中有了数,大抵是瑞宁公主已经知晓了发生的事。 便也不再吞吞吐吐,索性不再隐瞒,将遇到秦毓秀二人发生争执、自己又伤了秦毓秀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只是隐去了从前二人有过婚约之事,也未提及谈话内容,只是用“有了口角”匆匆一笔带过。 瑞宁公主指尖轻叩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你可知道,秦大人方才说是突发恶疾,中途便离席了。阿秋听说了,也带着人跟去了他府上。” 顾窈娘愕然。 突发恶疾?也真是亏得秦毓秀想得出来。 看来那时自己下手是有些狠了。不过那也是他活该! 窈娘面上有些讪讪:“我可只踢了一下……” 瑞宁公主突然声色俱厉喝道:“你在我府里,便敢伤了从六品的翰林院编撰,还有什么你不敢的!窈娘,你好大的胆子!” 卢照安未曾料到瑞宁公主会突然盛怒,一向平稳的面上不由也露出讶然。却也并未多话,仍旧稳稳坐在椅子上。 顾窈娘却是被吓了一跳。 她今日本就因秦毓秀之事受了气,事后虽遇上卢景安,心情好上一些,却到底算不得高兴。 如今又被她素日里认为有些亲近的瑞宁公主如此喝骂,心中不由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她见瑞宁公主似是当真生了怒,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从座上起身,跪到了花厅中央。 到朔京以来,窈娘还未曾受到过真正的刁难。甚至都算不得什么小磨难,最大的挫折便是秦毓秀。 如今她分明不认为自己是错了,错的分明是秦毓秀,自己不过是迫不得已的反击。却因为自己伤了秦毓秀,伤了这位已在翰林院任职的负心人,只能跪下请求上位者宽恕。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权力的骇人。 从前所坚守的“对边是对、错便是错”,好似到了皇室至尊跟前,毫无意义。只要还知道害怕、还想要好好活着,便不可能当真无所畏惧,只能收起自己的棱角和锋芒。 却到底是不甘心不做任何辩解,便认下这个错。 窈娘大着胆子道:“我虽伤了秦大人,可却是秦大人先要伤我,我不过挣脱不得,无奈之下的反击之举。” 她恳切道:“公主,难不成就因为他是新科状元,是圣人钦点的翰林院修撰,他要伤我,我便只能受着吗?” 她抬起头,望向瑞宁公主。 瑞宁公主坐在上首,烛火明灭,幽微的光晕打在她脸上,看不真切面容,似是不为所动。 卢照安在一旁看着顾窈娘。 他见过她好多样子。迷糊柔软的样子,慧黠机敏的样子,还有如今,委屈但倔强的样子。 此时她应当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瑞宁,这个她信赖的、尊敬的,公主。却不问缘由,便开始指责她。 虽然知道内里缘由,他却依旧有些不忍。 卢照安开口道:“你与秦大人此前可有恩怨?今日又为何会与他争执?若是有何隐情,便讲出来。公主必不会冤枉你。” 他像是在质问,实际却是在提醒窈娘。 若是有委屈,便说出来。不要害怕,瑞宁公主不会不辨黑白。 瑞宁公主闻言睨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说话,又转头看着窈娘。 窈娘心中十分挣扎。 她害怕,若是将自己与秦毓秀从前的婚约说了出来,顾家将会是何境地。 会不会因为秦毓秀对圣人的欺骗,让顾家遭受无妄之灾? 可若是不提婚约,又能用什么理由,将今日与秦毓秀的冲突圆过去? 她只抿着唇,犹豫着没有开口。 第38章 风波(四) 瑞宁公主也静静看着顾窈娘,少女眸色晦暗,眼中似有风云流动。 她问道:“你可是在害怕?” 是害怕吗?顾窈娘问自己。 她想要否认。自己往后,是想要顶天立地的女君子的人。要立于世间,不惧风雨磋磨,又怎能怕。 可是不怕吗?身后家人无辜,圣人心思难测,有想要保护的人,自然是会生了惧怕。 顾窈娘刚想开口,却见高座上的少女呵呵笑了起来。 她不由一愣,有些莫名。 瑞宁公主对卢照安道:“表哥,你赢了!” 卢照安笑着摇摇头,看向顾窈娘:“公主与我打了个赌,吓到了顾娘子,你莫怕。” 瑞宁公主亲自走到顾窈娘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坐下,方才又回到上首。 顾窈娘只觉云里雾里,一颗心如同上了九霄走了一遭,一突一突强劲地跳动着。 眼前的瑞宁公主笑容明艳,与方才严肃的样子决然不同。好似一个努力装作大人的孩子终于卸下了面具,身心都是十分放松。 瑞宁公主也对窈娘道:“是我不好,方才吓着你了。听说表哥说你打了秦大人,我便知道你和他关系不一般。” 她见窈娘浑身肌肉绷紧,接着道:“你别怕,我并未认为你与他有私。我和表哥赌的,我若是吓吓你,你会不会就把各种缘由都告诉我们。” 显然,瑞宁公主认为顾窈娘会,卢照安却信顾窈娘不会。 可瑞宁公主话锋一转,面色也跟着肃然起来: “你与秦大人之事,我本不该多问。可我今日也问过你,与秦大人可相熟,是否知他品行。 你与他既已发展到动手的地步,那便不会是小事。发生在我府中,我便少不得问上一问。” 她见窈娘迟疑,便接着道:“我也有私心。我阿爹为阿秋和秦大人赐了婚,阿秋是我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我免不得对她的事上心些。 若是你知道秦大人有何不妥,能不能告诉我?” 她说得恳切,顾窈娘却有些出神。 朋友吗?皇家之人,当真有真心相交的朋友吗? 顾窈娘犹豫着不敢轻易开口。还是卢照安在一旁道:“顾娘子,公主也是真心与你相交。若秦大人当真有何不妥,你不必有顾虑。” 顾窈娘的确有些不忍。今日与谢丹秋不过初见,她便极有好感。 谢丹秋活泼爽朗,不该嫁给秦毓秀那样的阴暗之人蹉跎一生。 可到底今日不过初见,仅有好感,却无甚交情。 圣人之怒像是一把无形的剑,顾家人并不知道会不会降落。 与秦毓秀的婚约,告诉了瑞宁公主这个皇家人,便等同于告诉了圣人。 顾窈娘斟酌着开口:“圣人,是怎样的人?” 瑞宁公主和卢照安均是一愣,不解顾窈娘这是何意。 顾窈娘接着问:“若是,秦大人确有不妥,谢娘子可能与他两不相干?” 她本想问,若是秦毓秀哄骗了圣人,圣人可会迁怒于旁人。却又觉得太过明显,还是换了一个说辞试探。 瑞宁公主却是抓住了她言语间的漏洞,急切道:“可是他当真有不妥?” 她见窈娘犹疑地望着她,有些着急:“窈娘!你也是女子,你难道忍心看着阿秋所托非人!” 顾窈娘张了张口,口中有些苦涩。 还是卢照安开口解了她的困局:“瑶瑶,你别急。顾娘子或许是在担心,圣人赐婚能否更改。” 听到“瑶瑶”二字,顾窈娘差点以为是在叫自己,愣了一瞬方才明白,瑶瑶或许是公主的名字。 她一直觉得卢照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却不想今日在瑞宁公主府,这个青年却是说了许多话。 大抵是与公主感情深厚,在公主府才会与平日不同。 瑞宁公主听卢照安所言,觉得也是有理,对窈娘道:“我阿爹最是讲理,若是秦毓秀有问题,阿秋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定不会让阿秋往火坑里跳的。” 顾窈娘却是抓住了瑞宁公主口中的重点——圣人最是讲理。 她心下稍定,却还是最后确认道:“若是圣人知晓实情后发怒,还请公主保住我的父母幼弟。” 瑞宁公主有些吃惊,却不以为意。她道:“我阿爹最是讲理,无论如何必不会迁怒于你。” 见卢照安使眼色,便又道:“我总能保住你便是了!” 得到了瑞宁公主的承诺,窈娘这才开口,将自己与秦毓秀曾经定亲的事一一道来。 从二人自幼定亲,讲到秦毓秀金榜题名后,秦家人去顾家退亲的种种。讲到她受不了街坊四邻的流言纷扰,执意到朔京寻秦毓秀要个说法,却不想今日正好在公主府遇见,秦毓秀所行所言。 她说:“我们虽自幼定亲,在家时却并未见过几面。我只是不忿,执意想要一个答案。他蓄意抛弃我,和他受了圣人赐婚,不得已抛下我,是不一样的。 我之前不肯说,是因为旁人都说,若是圣人知道秦毓秀从前还有我这么一个未婚妻,说不得便会龙颜震怒。我只是一个小县文书之女,秦毓秀却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 说不得便会为了秦毓秀的名声,毁了我和顾家。” 顾窈娘有些不好意思:“白日里公主第一次问我时,我便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可最后还是有私心,没敢告诉您。” 厅下静默。 隔了数歇,瑞宁公主方才道:“殿试当日,阿爹点了秦毓秀的状元,循着先例让他去了御书房问话。 第二日,阿爹便说是秦毓秀少年才俊,难得的是年已弱冠,却为了专心考学,未行婚娶。正好知道谢伯伯正在为阿秋寻夫家,便为他们赐了婚。却不知竟有这等事…… 你莫怕。阿爹不会怪你的。你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人。” 卢照安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顾窈娘的眼神中带着怜悯。 顾窈娘讨厌这种怜悯。 她努力笑着,对瑞宁公主道:“我如今也算是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往后也不愿再与他有交集。此后,我便专心过好我的日子。只是恳请公主,定要保住我的家人。” 瑞宁公主肃容点头。又道:“阿秋那边,你不用管。” 顾窈娘应诺。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花厅中陷入了宁静。 第39章 要变强(一) 暮色沉沉,携香行驶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辘辘声响。 车厢中静谧无声。顾窈娘拧着眉,思索着今日发生之事。 见她面色凝重,碧桃也不敢轻易插话,二人不发一言,回到了顾家。 夜幕已沉,回到家中却见顾行之正在厅中绕着圈踱步,巧娘也坐在厅中,双手交叠,担忧地看着顾行之绕圈。 见窈娘与碧桃归家,二人均是舒了一口气。 顾行之几步想要走到门口,见巧娘也起身去拉窈娘坐下,忙又掩饰地慢下步子,跟着二人坐下。 顾行之率先开口:“今日回来怎的这般晚?” 他显是等得有些急。 也是,寻常赴宴大多戌初前便会散席。可今日窈娘归家,此时正好能听见宅子外面更鼓响起。 “咚,咚。咚,咚。” 已是二更天了。 若是再晚些,便要三更宵禁了。 窈娘知道怕是让他们等急了,忙道:“无事!只是今日有些事,公主留了我下来说话,这才晚了些。” 她并不隐瞒,将今日在公主府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与顾行之与巧娘听。 只是隐去了秦毓秀想要将她拖入公主府河中之事,只说是听不得秦毓秀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模样,便抬脚踢了过去。 顾行之听了秦毓秀所为,平日里的春风和煦已然不见,气得面色铁青,狠狠拍了桌子——“竖子!” 他一生气,又站了起来,双手负于身后,开始在厅中转圈。 巧娘看不过,拉住他要他坐下。 顾行之摆手将他推开,依旧在厅中转着圈,怒气未减。 “他们秦家算个什么东西!那婆娘想要你做妾,我只当她是没见识的蠢妇!秦毓秀也敢如此口出狂言轻慢于你!竖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中了个状元便轻狂上了!” 顾窈娘看着厅中的顾行之,平日里二叔都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喜怒并不放在脸上。 如今背着手在厅中暴走的模样,倒是与父亲有了几分相似。 她此时已过了最初生气的时候,心中只有淡淡的嘲意。 见顾行之如此,心下却是温热。 自己的亲人,终究是最心疼自己的。 她开口道:“二叔,您别烦了。秦毓秀想来,如今是见了我便生气,当是不会再想着要我做妾了。” 想了想,还是将今日所见的疑虑问了出来。 “我今日见那谢家娘子,秦毓秀的所作所为,她应当是不知情的。我总觉得秦毓秀卑劣,配不上她。” 那等天之骄女,一看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爽朗率真,行事坦荡,自有一股侠气。 若是嫁给秦毓秀,日子久了知道了秦毓秀为人,怕是不会太平。 顾行之闻言一急:“你可有和她说了?” 顾窈娘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我回了席上,她已经走了,还没机会说上话。” 顾行之闻言松了一口气。 “没有便好!窈娘啊,你如今好容易摆脱了秦毓秀,可别再掺和进他们的事!” 巧娘闻言微微拧眉,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窈娘却是没有顾忌,说道:“谢娘子不是坏人!她今日还帮我挡了许多酒,待我也是亲厚,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二叔平日里也会为旁人仗义相助,怎的却不许我。” 顾行之剑眉一挑,道:“谢家若是寻常人家,我自不会拦你。可如今他二人乃是圣人赐婚,谢家又是世家,你便是说给她听,他们的婚事怕也难有更改。 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既是如此,他们未婚夫妻的事,你一个外人,便莫要掺和为好。” “为何!秦毓秀这样的人,难道谢娘子知道了,谢家知道了,谢娘子还会继续嫁不成!” 顾窈娘有些不忿,有些不解。谢丹秋分明是极受宠爱的模样,难不成谢家父母当真能不管? 顾行之知道她心性纯稚,还未见过世家大族内里的脏污,耐心解释道:“在谢家这样的人家,儿女亲事中,真情是最不要紧的。秦毓秀需要谢家的枝繁叶茂来替他开路,谢家也需要秦毓秀这个新科状元,稳固在朝堂的根基。” 窈娘跟着先生学了这月余,也不是不知这其中的利益交换。可仍是不解:“可即便如此,谢娘子的幸福难道不重要吗?” 顾行之意有所指:“重要,也不重要。她要嫁的人是秦毓秀,谢家更看重秦毓秀,她的幸福便不重要了。” 窈娘有些丧气:“秦毓秀不过一个外人,便是谢家如何稀罕这个状元,难道就能不顾谢娘子了吗?她的父母不会心疼吗? 要是谢娘子也是状元就好了。这样,谢家就不会看重秦毓秀这个外人多过她了。” 她自己说完,突地抬起头,看向顾行之。 顾行之见她领悟了自己话中之意,笑着点点头。 可是顾窈娘随即又低落下来:“谢娘子如今便是满腹才学,也得三年后才能考状元了。” 顾行之见她沉默,开口道:“窈娘,你善良纯稚,是好事。二叔希望你,能够自己立起来,也是为此。 爱你的人自然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可只有你自己强大了,即便旁人唯利是图,也不会愿意得罪你、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而你,也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顾窈娘知道顾行之说得有理,可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她道:“咱们家里无权无势,自然要自己努力。可谢娘子身在谢家,难道还不强大?” 顾行之循循善诱:“正是因为她在谢家,所以才需要做出牺牲。她的强是因为谢家,不是因为她自己,便只能仰赖旁人对她的关爱怜悯。 她食了谢家的娇养,便得反馈谢家的恩德。所以当她的幸福和谢家想要的有了冲突,她的幸福便会被舍弃。” “可是她从前是不能!从前女子如何自立!越是高门大户的女子,便越要被束在闺阁之中。这本不是她的错,为何她如今却要食这个果!” 见顾窈娘激动起来,顾行之反而不再焦躁。 他展开了四季不离身的折扇,摇着扇子笑着道:“如今圣人开了新政,允许女子参加科考,这样的事,往后便会越来越少。” 女子本也强大,不该被剥夺了蓬勃的生命力,在后宅中日日凋零。 顾行之想。 若是新政能够早上二十年,不,甚至只需要十五年!姐姐顾慧娘应当也不会无望之下惨死了。 那样好的女子,最终却还未盛放,便已匆匆凋零。 第40章 要变强(二) 顾行之见顾窈娘仍是郁郁,便又开口道:“你也莫要太过焦心。说不得谢家便不是那等无情之家,会为了谢娘子争上一争。” 他心里却是知道,自己这句安慰内里有多虚。窈娘初入朔京不知,他在朔京经营多年,此前又着意打听过,却是知道的。 谢丹秋在家中极为受宠,可生母早逝,如今继母虽也贤惠,却不会真心为她打算。父亲虽对她宠爱有加,可到底是男子,为人又古板,哪能懂得女子的苦楚? 必是认为便是看在谢家面子上,秦毓秀也不敢对谢丹秋不好,从前的荒唐做不得数。 见窈娘仍是低落,顾行之有心开解,便又问今日可有旁的事。 顾窈娘便将今日与瑞宁公主的谈话讲了出来。 她道:“公主一开始黑着脸,坐在高座上,我是真的怕了。后面公主才说是与卢二公子打了赌,吓唬我的。我这才松了口气。” 顾行之沉吟,问她:“那你有什么想法?” 顾窈娘有些踟蹰,思索了一下,方才道:“我也拿不准公主当时是试探我,还是当真只是打了个赌,作势吓唬我。 但我看公主是当真关心谢娘子。不管是一开始沉着脸,还是后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是想知道我和秦毓秀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秦毓秀是否德行有亏。” 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巧娘此时开口:“公主与谢家那位娘子交好,我倒是略有耳闻。有时我去成衣铺子与脂粉铺子里,还曾碰见她们二人一同逛街。” 顾行之颔首,也道:“你在公主府伤了人,公主过问也是应当。 公主多年来在京中广做善事,待人也和气,说是试探你立威,倒是不太可能。她怕也想让你长长记性,一开始才那般对你。京中毕竟人事复杂,小心些总归是好事。” 顾窈娘点点头,便听顾行之又道:“你既已将与秦毓秀的婚约之事告诉了公主,也算是过了明路。日后说起来,咱们家也算不得欺君罔上。 公主与谢家那位娘子关系好,或许也会为她在圣人面前斡旋,说不得这婚事便会作罢。你也不必焦心。” 顾窈娘闻言接口:“我看公主意思,应当也是如此。” 女子的苦处,总是女子更能感同身受些。只盼往后,如瑞宁公主这般站在权力顶端的女子再多些,女子的日子便也更好过些。 顾行之却又有不放心,叮嘱窈娘:“公主虽不是什么歹人,可到底是皇家中人,心思难测,你小心些。” 顾窈娘乖巧点头。 却又想起晚间趣事,又笑着开口:“今日公主宴席上,还见到了今科探花郎。他倒是个有趣的人。” 她将张悟山在公主府花宴纸舟赛中夺了魁首,本能求一个恩典,却只要了公主府一匣子点心,预备回家带给妻子的事说了。 巧娘感叹道:“想不到这个张大人,倒是个有情之人。” 顾行之在一旁嗤之以鼻。 那张悟山他见过,确实长了一张憨厚的脸。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在铺子里买东西砍价时,却是算得比旁的府里有的管事都精。 偏他极为有耐性,一定要将价钱讲到他满意的数目;嗓门还大,讲价时周围的客人都能听见。 最后铺子里磨不过他,只能按他要的价卖了。铺子里别的客人自然不肯再以原价买了,到最后,当时在场的客人便都以张悟山讲好的价钱结了账。 张悟山每去顾家铺子里光顾一次,顾行之便能少赚几十两银子。 他如今听了这个名字就来气!让他少赚银子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他不以为然道:“他那个人,精明着呢!若不是有利可图,怎么肯放弃公主给的恩典?” 窈娘道:“或许张大人就是觉得公主府的点心十分美味,想给他家夫人尝尝呢?” 巧娘也点头应和,用小声但确保顾行之也能听见的声音对窈娘说:“二爷这是记恨张大人总去咱们铺子里还价呢!” 她笑意盈盈,窈娘也跟着她若有所思点点头,斜眼看着顾行之,好似在说:“二叔你也太小气了些!” 顾行之见状阴阳怪气道:“他虽只要了一匣点心,可公主自然会记下他是重情重义之人,且知道分寸进退,往后有机会自然是会酌情提拔。看似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实则是换了个大恩典。福气可在后头呢!” 他哼了一声,道:“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被情情爱爱的假象蒙蔽双眼,见他给夫人带盒点心,便被他的忠厚面皮蒙蔽了!” 巧娘哭笑不得,不甘示弱道:“是是是!你们男人就是心眼多,满脑子都是那些阴谋算计!张大人再如何,在公主府赴宴还记得给家中夫人带一匣点心,你呢?” 厅中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 顾窈娘十分兴奋,心中叫嚣着想要问出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偷眼看着二人的反应。 巧娘说完后似是意识到不妥,尴尬地坐在座上,一双手执起茶盏,复又放下,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互相摩挲。 而顾行之则显得镇静许多,但耳朵却是烧得有些红。他也悄悄瞧着窈娘的反应,见窈娘看来,忙轻咳一声,讷讷道:“说不得,他带点心回府便是为了自己吃呢……” 见巧娘低着头不说话,窈娘则是看着他,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芒,他不由有些头疼。 顾行之看了眼门外的天色,已是明月高悬。 便佯作困倦,摇着扇子打着呵欠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哎呀……天色已晚,既然窈娘也回家了,便早些安寝。 人老了,果然是夜里容易困。我是撑不住了,你们二人早些回房!” 话音还未落地,背影已消失在了廊下的拐角。 见他这般作为,顾窈娘心下不免更加好奇。可见巧娘那般缩在坐中低着头,不见平日里的爽利,窈娘又觉不好像对二叔那般追问她,只能强压住心中的好奇。 她向巧娘道了别,巧娘低着头应了声,回了自己房中。 等二人都走了,巧娘抬起头,面颊上绯红一片,便是眼角,也带着红。 第41章 圣人言(一) 夏日的清晨,树木繁茂的枝桠上带着些微露水,寻常挺立的叶子被露水坠着,微微低着头。 宫道上十分安静,宫人们经年已习惯了沉默着完成手中的差事,就连脚步声,寻常也轻易听不见。 数十名羽林卫腰悬佩刀,面无表情地守卫在永安殿门外,对一门之隔的殿内发生之事浑然不觉。 突地,殿中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将门外侍立的众人吓了一激灵。 离殿门最近两个内监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没有挪动脚步。 瑞宁公主端正地跪在大殿中央,腰背挺直,双唇紧抿,倔强又沉默地与贞隆帝对峙着。 石板上的寒气顺着膝头往上钻,浸得她心口也跟着寒津津的。 她自幼圣眷盛隆。 贞隆帝对先皇后用情颇深,二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先皇后去后,瑞宁公主几乎是在贞隆帝膝头长大的。 父女二人向来亲厚。如此鲜明地对峙,还是第一次。 贞隆帝胸口起伏,眼中含怒,最终却还是贞隆帝先心软了,叹了口气,开口道:“地上凉,有什么事,起来再说罢!” 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头一个孩子,难免总是偏疼些。 瑞宁公主摇头,依旧笔挺地跪在阶下。一片茶叶许是方才飞溅上了她的宫装,黄绿的叶片贴着她湘妃色的宫装下裙,显得有些刺眼。 她梗着头,执拗地开口道:“我不明白!秦毓秀德行有损,欺君罔上,您为何不罚!为何还要阿秋嫁给他!他凭什么!” “就凭他是你爹钦点的状元!就凭这婚事是你爹给的!”贞隆帝见她仍旧拗着劲,没好气地回道。 这个女儿一大早便入宫等在永安殿内,他方下朝回永安殿,就看见了她。 瑞宁出宫开府后,父女二人见面时间便比从前少了许多,时常一日不过是朝会时远远见上一面。今日见到女儿在永安殿等他,他自是十分欣喜。 却不想瑞宁此来,是闹着要解除了那个新状元秦毓秀和谢家小阿秋的婚事,还想要重罚秦毓秀。 秦毓秀胆敢糊弄他,他自是生怒。可此人才学过人,确实可堪一用。说到底,不过也是后宅之事生了乱,立身不正,仅此而已。 他也不是不厌恶秦毓秀这样的做派。可大成品学俱佳的可用之人少之又少,入朝拜官者多多少少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对待这些人,与其断了他们的青云路,使得贞隆帝自己手中再无堪用之人,人才凋敝,倒不如恩威并施,让他们自知头顶悬着一把利剑,往后办差自会更加谨慎尽心。 更何况赐婚乃是圣旨,君无戏言,何来更改?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往后若有下了恩旨再有人不满,便如法炮制,又当如何? 可是他好说歹说,瑞宁就是转不过弯来。口口声声说秦毓秀配不上阿秋。 他心中怒火未消,却仍是耐着性子道:“阿爹也知道委屈了阿秋。那不如,她出嫁时阿爹做主,宫里给她添妆,再由你母后给她送嫁,给足她脸面,好不好?” 贞隆帝一边说着,低头看见方才他盛怒之下扔出的茶盏在地上碎裂,茶水在地上淌开,有些已漫延至瑞宁的裙底。 他眼中闪过心疼,不由分说伸手将瑞宁从地上提了起来。瑞宁公主还想挣扎着不愿起身,被他龙目一瞪,便乖乖起了身。 可她犹自不忿:“脸面有什么用!成了亲一同过日子,看的是人!成亲时的脸面能做什么!” 她见贞隆帝不为所动,又接着求道:“阿爹!阿秋那样嫉恶如仇的人,碰上了秦毓秀,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拉长了声音——“阿爹……” 贞隆帝被央得有些没法子。他后宫不丰,一共就两个孩子,便勿论男女都许了参政,进学教养也都是比照着同样的规制。 瑞宁天性纯善,心系百姓,却不屑于朝堂权术,行事黑白极是分明,且极为执拗。 儿子赵泱倒是极为懂得君王制衡之术,可却有些油滑,便是他这个父皇有时也惊叹于他的老辣。 他无奈道:“瑶瑶,你如今只是爹宠着的小公主,自然可以嫉恶如仇。可你如今也在跟着议政,应当知晓,世上无奈之事太多。为了大局,你势必要舍弃一些东西。” 瑞宁公主又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她道:“为何就要舍弃阿秋?就因为她是女子,而秦毓秀是您御封的状元?” “对!就因为秦毓秀是状元,是大成的修撰郎,若是得用,未来或还是我大成的肱骨之臣!而谢丹秋只是一个无用的世家女!她最大的用处便是用来笼络人心!” 贞隆帝的气势突如其来,瑞宁有些被这帝王威压唬住,怔在原地。 她喃喃道:“可是您明明也说过,在您心中,儿虽是女子,与弟弟却未有不同。您希望儿也能跟着您理政,能够有自己的一片天。您还发了新政,您说可以许万千如儿一般的女子,不必再囿于后宅,若是有才,便可施展所用……” “因为你是朕最钟爱的女儿!朕愿意捧着你!那都是为了你!往后你若是站到了朕的位置,你自也是想护着谁,便护着谁!如今都得听你老子的!” 贞隆帝一席话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后吹着胡子瞪着眼前的女儿。 瑞宁公主面上呈现出错愕之态,心中第一次生出对权力的渴望。 这便是权力么,可以护住想要护着的人。 可是她并无远大志向,同为女子,她只希望女子不必再被当做一个物件,成为家族笼络势力的工具。 贞隆帝道:“赐婚圣旨已下,他二人必须成婚!谢家丫头早晚都要嫁人,秦毓秀也算是少年英才,也不算亏待她。你今日来你爹这里闹这一场,她说不得并不领情。” 瑞宁公主急道:“阿秋不是这样的人!阿秋若是知道秦毓秀从前所作所为,必不会愿意和她再有牵扯。 而且,她也是谢家精心教养大的姑娘,必也是有才学的。您开了恩旨,她往后也能入仕做官,怎么可能还看得上秦毓秀?” 贞隆帝神秘莫测地笑了,有些唏嘘。 第42章 圣人言(二) 他伸手轻轻划拉着自己精心蓄养的一把胡须,缓缓开口:“瑶瑶,爹从小教你,是和你弟弟一样的太傅,讲的是治国利民之道。谢家教养女儿,可不会如你爹这样教。” 贞隆帝原也是认为女子就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 他也不是一开始便如同教养继承人一般教养瑞宁的。只是瑞宁从小聪慧,又宽厚仁德,比爱耍小聪明又记仇的赵泱更有仁君之相。 他对自己的教养极有自信,且他一共便得了这么两个孩子,这才动了念头。 随着瑞宁长大,他便常常从瑞宁口中听到自己从未听过的观点,许多细处自己竟从未想过。 贞隆帝意识到,男子与女子思维差异巨大,往往能看到不同角度的问题。 为帝者自是明白广纳谏言对国朝的意义。朝堂上若是同时能有男子之声和女子之声,看待朝事将会更加全面,大成朝必也将更上一层楼。 大成朝安稳富足,人口稳步增长,也不必非要将女子拘在后宅中生孩子,女子入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且朝堂上若是独有瑞宁一个女子,未免独木难支。 贞隆帝便颁了新政,许了女子入官学,开了大成朝女子入朝的先例。 可当真发了新政,难处才体现了出来。 且不说朝堂上争执不休,一群老古板成日吵吵嚷嚷,说女子入朝乃是坏了规矩纲常。 单说女子这边——现在的女子,哪有几个胸有丘壑的。从来学的都是如何做一个好妻子,侍奉公婆、抚育儿女,依附于家族而活。早都被养废了。 要想当真得用,怕是这新政啊!来日方长! 贞隆帝见女儿眼神中带着指责,只觉得心里梗得难受。 谢家丫头确实是有些委屈,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赐婚乃是他亲自下的旨,断不能轻易更改。左不过往后从旁的地方补偿一二便是了。 金玉楼如今已换上了窈娘新拟出的菜单,小二也受了训,一个个得了赏银,争着将新菜单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已至盛夏,正是吃莲房鱼包的好季节。因着这个,金玉楼如今的客人便格外多些,往来客人如云,楼中极为繁忙。 又是旺季,又是新菜单初初投入使用,顾窈娘也无法彻底放心,索性带着碧桃在金玉楼中坐镇。 这日,楼里来了一个客人,点了名便只要金玉楼的莲房鱼包。 小二好心提醒,只莲房鱼包怕是吃不饱,建议他再多点几味菜。这人却是连道不用,小二便也不再劝。 可是厨房送了至他座上,他却又嫌莲房鱼包量小,食不饱。在厅中大声嚷嚷起来金玉楼店大欺客。 原本事情到这里还算能控制,莲房鱼包不过吃个意趣,哪有人当真为了吃饱而来,还就点这么一个菜?周围的食客也都明白孰是孰非,只在一旁看着热闹。 偏偏他叫来了小二,非要金玉楼再给上一个莲房鱼包。这小二原也陪着笑脸,说着好话,试图同他讲道理,可不成想这人竟一脚踢在小二心口,将人踢飞了出去,惹来一阵惊呼。 碧桃原本便在柜台,听到动静赶紧过来。 等她到时,便见那汉子将小二踩在脚下,叫嚣着要见金玉楼的东家。 她见这情状,便知道是来了个闹事的。 碧桃想起素日里窈娘的叮嘱,深吸一口气,刻意提高了声音,高声道:“这位客人,不知找东家是有何事?我是这里的管事,与我说也是一样!” 那人见她身量纤纤,步态盈盈,面上虽未施脂粉,却自有一番风流。 他本是一副凶神恶煞、要与人清算的模样,见了碧桃,脸上堆起邪恶的笑意。 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碧桃,直看得碧桃不舒服,方才开口道:“偌大个金玉楼,出了事,怎的就来了你这么一个小娘皮?” 碧桃只觉面上的假笑也要挂不住了,努力压着心中的反感,对他道:“客人这是怎么了?怎的将我金玉楼的伙计踩在脚下?有什么事,都与我说说,我都能做主。不如先让他起来如何?” 那人斜眼睨着碧桃,开口道:“你当真能做主?” 得了碧桃再一次肯定,那人眼珠子开始滴溜溜转了起来,冲她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大黄牙。 他道:“我也是讲道理的人。我让他走,把你们这的好酒好菜都给我上上来,你留下在这陪我,便算是赔礼了。” 说完,也不待碧桃开口,便抬起脚,又踢了躺在地上的小二一脚,方才让人起来。 碧桃先是一怔,随后想明白了对方让她留下来陪着的意思,不由一张粉脸气得通红。 她虽是在顾家为婢,可从未受过磋磨,更不用说是这等明晃晃的羞辱。 她只觉浑身气血上涌,怒道:“你这个人,好没道理!光天化日,你竟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围已是围了一圈人,见状皆是对这个男人指指点点,却并没有人率先站出为碧桃出头。 那人见周围无人开口阻拦,不由更加得意。见碧桃气得似是浑身僵住,他索性伸出手想要拉住碧桃的手腕,将她拉到此前他坐的那一桌。 一面动作,一面嬉笑着道:“哪来那么多话!没有菜也不打紧,先陪我吃酒!” 窈娘躲避不及,被他拉了一个趔趄,不由更是恼怒。奋力甩开被他钳制住的手腕,抬手啪地一巴掌甩在了男人的脸上。 男人不意碧桃竟会自己出手打他。他无赖惯了,寻常小娘子遇见这等事,多是暗自垂泪或是躲在身边人身后,何时见过这等自己抡巴掌的女子? 他挨了一巴掌,面上吃疼,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奶奶的!你不乖乖在家绣花嫁人,跑出来抛头露面开酒楼,不就是陪爷解闷的!装什么装!不守妇道的小娘皮……” 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极为难听刺耳,说着便又要上前对碧桃动手。 碧桃也有些吓住了,她手掌也是吃痛,有些颤抖。她将手掌藏在广袖之中,不敢叫人看见。 此时窈娘也听到声音赶了过来。急忙挤开看热闹的人群,挡在了碧桃身前。 那人见又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面上更加猥琐,道:“好!今日便让你们一同陪着爷,好好乐呵乐呵!” 人群中乱做了一团。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喝止,却不敢轻易上前将男人拉开。 瑞宁公主到金玉楼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第43章 金玉满堂(一) 瑞宁公主起先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只是见金玉楼里一群人围作一团,吵吵嚷嚷,乱糟糟的。 她见状,便吩咐随行的侍卫去将人群分开。 待场面控制下来,方才看见侍卫将一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的男子双手反剪身后,而窈娘正护着碧桃,冷冷地看着这人。 见有人出手制住了这个泼皮,周围人群中响起了叫好之声。 瑞宁公主询问发生何事,不等窈娘与碧桃开口,围观人群便你一言我一语将经过说了个大概。 那男子被人制住还不安分,似泥鳅般扭来扭去,试图从侍卫手下挣脱。 嘴里还咒骂着:“你又是个哪来的小贱人,居然管到老子头上来了……” 随行的侍卫被这男子的这几句话吓得面色大变。 还从未有人如此咒骂过公主!也不用瑞宁公主开口吩咐,随手寻了一块抹布,赶紧将这男子的嘴堵上,才心下微松。 他骂得可是公主啊!这男人不怕死,可别连累了他们这些兢兢业业干活的侍卫。 要是让圣人知道,他们就在旁边,还让这人有机会开口对公主不敬,一顿板子怕是怎么都逃不掉的。 瑞宁公主听了经过,本就对此人的轻薄行径极为厌恶,见他还不安分,嘴里不干不净,不由开口喝道:“大胆!光天化日,你竟敢当街调戏良家子,你好大的胆子!” 她这一喝,原本温和的面容消失不见,皇家威严尽显,叫人从心底便升起十二分的敬畏。 那男子也有些畏惧,嘴里塞着抹布说不得话,只发出呜咽的声响。 窈娘此时方才带着受了惊的碧桃,向瑞宁公主行礼道谢。 瑞宁公主见这男子已被侍卫制住,既动不得也说不得,便朝她轻轻颔首,开口道: “既是你金玉楼的事,你便自己处理。” 说罢,便站在一边并不多话。 那男子听窈娘称呼面前之人为公主,早已是吓得浑身失了力气,虚软地靠在原本钳制他的侍卫身上。 若不是有侍卫拎着他,怕是早已滑坐在了地上。 窈娘见围观之人都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道: “今日我金玉楼中生了事,扰了各位雅兴,各位客官今日的酒水便都可半价!” 人群中喧腾起来,有不少人叫好。 也有人面带愧色,道:“娘子客气了,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无功不受禄……” 顾窈娘便接着开口:“正是有事想要麻烦各位呢!” 她看向瑞宁公主,向她征询意见:“这人在我金玉楼寻衅滋事,还要麻烦公主,请侍卫大哥将这人送官。” 瑞宁公主点点头,答应了下来,示意侍卫听窈娘吩咐。 她看向周围的人,道:“若是府尹大人那边需要旁证,还请各位替我作个见证!” 周围人连连应喏。 顾窈娘又高声道:“我金玉楼的伙计们,都来看清楚了!” 她指着被侍卫剪着手的男子,开口道:“都记住了!这个人,往后金玉楼不接待!金玉楼不想赚辱我伙计之人的银子!” 随后又吩咐碧桃,将方才被踢伤的小二送至医馆看伤。 出来做工的人,无不盼望着能有一个厚道的好东家。窈娘如此护着金玉楼的伙计,其余人也十分感怀。 周遭一片称赞之声。唯独那个闹事的男子自觉受辱,在瑞宁公主面前又不敢再叫嚣作乱,只能恨恨地瞪着窈娘。 窈娘只作未见,扶着瑞宁公主的手,二人相携上了楼。 到了雅间坐定,窈娘方才歉然开口:“金玉楼发生这事,我第一次遇见,没有经验。让您看笑话了。” 瑞宁公主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她赞道:“你做得很好。” 将闹事之人送了官,并无僭越;护着因此事受累的伙计,还给了今日被扰之人半价,笼络了人心。 都很好。 窈娘有些赧然。她问道:“公主今日怎么来了?” 瑞宁公主并不回答。 总不能说是因为阿爹不愿意取消秦毓秀和阿秋的婚事 ,自己与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才来的。 顾窈娘也不多问,听她如此说,便让后厨拣了金玉楼如今最受欢迎的菜色做了送来。 瑞宁公主见窈娘得心应手,问道:“你如今便在这金玉楼做事了?” 窈娘点点头,欢快道:“是!我想学着经商,二叔说将金玉楼给我练练手。他对金玉楼的营收并不满意,说我若是将金玉楼盘活了,他便放心教我。” 瑞宁公主显得有些忧心:“你在金玉楼做事,你二叔没有给你护卫么?今日这样的事,若是我没来,你又该怎么办?” 顾窈娘看她担忧不似作伪,故作轻松道:“来金玉楼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都是要体面的。今日这种事少之又少,您别担心。” 其实她也是有些后怕。只是终究不好在瑞宁公主面前多说什么。 见瑞宁公主有些心不在焉,她也不好多问,便拣着有趣的事与她说。 小二端上来一碟金银馒头,顾窈娘献宝似的端到瑞宁公主面前,让她尝尝。 只见圆圆的盘中整齐地码放着十二个小馒头,个个仅有婴儿拳头一半大小。 其中六个馒头是腾好的白馒头,外皮光洁雪白;另六个小馒头是在油锅中煎炸至金黄酥脆,还未入口便能感受到那透着油脂酥香的口感。 两种小馒头交替摆放,在约莫一尺阔的圆盘里围成了一个圈,金黄与玉白交替,竟似金玉相映之色。 圆盘阔大,馒头娇小。十二个小馒头摆好之后,中间仍有余地,却也没空着。 在盘子正中央,用一个小碟装了一盘乳白色的浓稠液体。 顾窈娘将筷子递到了瑞宁公主手中,用眼神示意她快尝尝这盘中之物。 瑞宁公主第一次见这样的一道“菜”,小馒头她自是知道,可这中央的这个白色的酱料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她有些犹疑,捏着筷子没有动手。 顾窈娘催促道:“公主,您尝尝!” 她眼神亮晶晶的,一双圆圆的杏眼水润明亮,有些像从前公里见过的大狗,叫人心里软软的。 瑞宁公主夹起一个金色的小馒头,试探着问道:“可是要沾了这料汁?” 顾窈娘连忙点头。 瑞宁公主不知那酱料是何口味,试探着将馒头在酱料面上含蓄地轻轻一点,便送入了口中。 这一下,她不由得双眼发亮。 第44章 金玉满堂(二) 小馒头经过油炸,金色的外皮酥脆,内里喧软。那个乳白色的酱汁,竟是有着浓郁的乳香气,带着津津甜意在口中爆开。 便是咽了下去后,口中依旧回味着那醇厚的乳香。 瑞宁公主惊喜地瞧着小碟中的浓稠液体,问道:“这是何物?” 顾窈娘得意地笑笑,介绍道:“这是我不小心发现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叫‘乳蜜’。” “不小心?” 瑞宁公主仍是疑惑不已。 窈娘这才讲了她如何发现了这乳蜜。 她极爱喝牛乳,每每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牛乳,她总要亲自煮了,热热地喝下一大碗。 前些日子庄子上送来牛乳,她还如往常一般,用平日里煮牛乳专用的小锅子装了牛乳,加入蜂蜜,在小灶上用小火小心煨着。 却不想那天临时有了急事,嘱咐了灶上的小丫头替她看着牛乳的小灶。 小丫头不知道她何时回来,怕她回来时喝不到热牛乳,便没敢将锅子从小灶上拿下来,一直小心地搅拌着,生怕烧糊了或者起了奶皮。 一锅牛乳便这样越温越少。到了晚间顾窈娘终于想起来要喝牛乳,牛乳已变得浓稠。 原本以为这一锅牛乳便是浪费了,却不想闻着竟是更加香浓醇厚。窈娘便好奇地尝了一口。 这一口便喜得她眉开眼笑。牛乳的馥郁香浓,和蜂蜜的香甜合为一体,与馒头共食唇齿留香,将原本平平无奇的馒头也衬得别有一番风味。 从前她便觉得,金银馒头中只有馒头,未免有些单调,让人觉得不够精细。 如今有了乳蜜作点缀,倒是好了许多。 她笑吟吟道:“公主,我都想好了!这金银馒头如今有了乳蜜,名字自也得换,我便叫它金玉满堂。 您可是第一位吃到金玉满堂的客人呢!” 窈娘面上挂着纯真的甜笑,是她对信任之人特有的笑容。 瑞宁公主面上也挂着笑。 便又听顾窈娘接着道:“如今我们金玉楼的乳蜜定然是朔京城中的独一份。正好我们又是金玉楼,金玉满堂和金风玉露听起来倒是十分相宜。 金玉楼定价贵,金风玉露和金玉满堂我都定了二两银子一份。” 瑞宁公主吃了一惊:“怎的这般贵?” 她也不是没来过金玉楼。寻常在金玉楼置办个体面些的席面,不过五六两银子。便是奢靡些,也不过花费十余两。 这样的席面,已足够十余人吃饱喝足。 金风玉露不过是玉米羹,金玉满堂说到底也是馒头,都是些不见荤腥的素食,这么贵,能卖得出去么? 她将内心的疑惑问出,只见顾窈娘神秘一笑:“我这个定价,便不是为了卖,是为了送!” 送?那便更奇怪了! 哪有做生意的,东家巴巴给客人送东西的? “从前二叔经营金玉楼时,客人们平均一人一两银子便能吃好喝好。 可有好些客人,嫌弃金玉楼给的量太多,觉得不够矜贵稀罕。往后我应当也是会想着法子将菜量控制一些的。 可若是平白少了菜量,客人们又吃不饱,肯定也不高兴。” 瑞宁公主点点头。 她没想过做生意这么多弯弯绕绕,听窈娘说着只觉得有趣。 窈娘接着道:“我这次重新给金玉楼拟了菜单,旁的都能听名字便知道是个什么菜,只有金玉满堂和金风玉露,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到时候,金玉楼别的都不变,我只说哪一桌客人,能点到人均一两五钱银子的菜,我便可以送他们一个价值二两银子的金风玉露或者金玉满堂。 金玉楼的客人又不缺银子,人均一两五钱银子对他们来说完全没有压力,这么一来,我可多赚不少钱。金风玉露和金玉满堂的材料可不贵,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瑞宁公主将信将疑:“他们当真会为了要一个赠菜,便多点那么多菜?” 从人均一两银子变成人均一两五钱银子,可不少了! 顾窈娘肯定地道:“那是当然!您想啊 ,送的可是二两银子的东西,多点的那些菜,最后可都是吃进了他们自己肚子里。 反正都是自己吃,多花钱等于没花钱,还多得了一个这么贵的菜,客人肯定偷着乐呢!” 瑞宁公主只觉窈娘说得有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窈娘又道:“我还打算再用金风玉露和金玉满堂做一个活动。送的金风玉露和金玉满堂,若是他们不自己指定,而是由金玉楼做好了盖上盖子,上桌给他们,由他们猜这道菜是那一道。 若是猜错便罢,若是猜对了,我便再送他们一道菜,他们自己在金风玉露和金玉满堂中选,下次他们再来金玉楼,我便送给他。 如此,他们惦记着我送的赠菜,下次上酒楼便还会到我的金玉楼。” 瑞宁公主只觉叹为观止。 她从未想过做生意就有这么多机巧心思!顾家这个窈娘好生聪明! 见窈娘似是极为得意,她只觉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心中的郁结消散了许多。 这么聪明的女子,若是只做一个区区商户女,岂不可惜? 瑞宁公主开口道:“你这般聪明,为何不去官学念书,将来也好入仕,做个女君子?” 如今朝廷虽是不再轻慢商人,可在世人眼中,从商终究不如入仕。 更何况,窈娘是女子。 女子立世,本就难上许多。又何苦选择商女这条充满荆棘的路。 顾窈娘却是一愣。 从前二叔也问过她这个问题,瑞宁公主不是第一个问她的人,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此问她的人。 从前她自视认能力不足、见识有限,不敢走上入仕之路。 可顾行之替她寻了先生教习,读了更多书,虽然初心未改,如今却是心中已有了不同的感悟。 第45章 女子官学 顾窈娘坚定地摇摇头。 瑞宁公主没想到她这般坚定,有些惊讶,问道:“这是为何?” 顾窈娘缓缓道:“我从前认为,我看的不过是杂书,没有学过那经国济世的谋略,从商是我想要自立的最好出路。 我二叔告诉我,不论经商还是做官,都需要读圣贤书、行千里路、懂大道理,才能走得长远、走得稳当。 我二叔说,我便是只想经商,我也得学习那些君子之道。”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入官学进学?” 瑞宁公主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亦真诚地回望瑞宁公主。 她接着道:“二叔也想过送我入官学。可是公主您知道吗,便是同是官学,女子与男子所学也是不同的。 男子所学,君子六艺、孔孟、策论。” 瑞宁公主点点头,顾窈娘接着说:“可女子讲堂中,不习策论、不得习射御。便是入了官学,学的仍旧是在家中能够学的琴棋书画和闺阁教条,教的是如何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和母亲。 这些并不是我所求,我不愿去学。我想要堂堂正正作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成为谁背后的女人而努力。” 朔京两所官学。 京郊的华岭书院说学舍不够,暂无女子学馆,目前未收女学生。 城中的太学离天子最近,新政方一发布,太学的女子学馆便发了通告,女子可以报名入学。可所学终究还是寻常女儿闺阁所学,与在家中所习并无不同。 所以顾行之考量过后,还是为窈娘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习,而非入官学学习。 顾窈娘目光清澈,不见怨念,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瑞宁公主有些惊愕。 旁人或是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圣人所发新政,是看到了女子与男子的思维见地不同,是为了为了让女子能够走出后宅,是想要朝堂之中有不同之声。 户部拨了大量银子,将女子学馆办了起来,可其中教学的,却仍旧是如何嫁得一个好人家。 这岂不是违背了圣人的初衷! 就不知,当真是下头的人未领会新政的意图,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瑞宁公主掩去心下的错愕,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顾窈娘见她似是为难,便开口道:“公主,我如今这般很好。二叔教我经商,也请了先生教我课业。我相信,假以时日,我必也能如二叔一般,拥有自己的家业!” 她说罢又是一笑:“您还不知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想有花不完的银子,日日有吃不完的美味,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往后我有了余钱,若是碰见了我想帮之人,便帮上一把,就很好了。” 瑞宁公主看着眼前女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说她没有大志向,她什么也没说,但瑞宁公主却是懂了。 瑞宁公主眼中带有赞赏:“窈娘,你很好。” 听她这般说,窈娘反而有些腼腆。 “二叔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对。我们商人,赚的银子多了,并非我们一人之功,是我们手下的伙计、庄头、无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们受了更弱之人的恩惠,便要常怀怜弱之心,方才不会折了我们自身的福报。” 瑞宁公主第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主家居然会觉得受了手下人的恩惠。 可细细思量起来,又似是很有道理。若无底下人费心办事,上位者哪有那般多心思照顾那么多生意?说到底不过各司其职罢了。 只是寻常人都习惯了,才无人提及。 她心中激赏,不由开口:“你二叔如此格局,倒是十分难得。” 顾窈娘面露得意,与有荣焉:“我二叔可厉害了!” 她这一笑,倒显出了寻常少见的孩子气。 瑞宁公主又道:“窈娘,难得你有如此胸怀,心中又常怀悲悯。若是为官,乃是百姓之福。你当真不想做官吗?” 她见顾窈娘面上为难,不待窈娘开口,便接着道:“我知道女子为官不易。可国朝新政初开,需要你这样的女子作为表率。你不必考虑旁的,若你有心,我可以帮你!” 窈娘原本放松的姿态敛起,坐得笔直。 室内陷入宁静之中,只有食物的香气萦绕其间。 窈娘突然站起身来,瑞宁公主惊讶地看着她行至自己身前下拜,跪在自己面前,有些错愕。 瑞宁公主伸手想要将她扶起,被她轻轻躲过。 窈娘开口道:“多谢公主美意!此时你我并非朋友,而是君臣,还请公主容我把话说完。” 瑞宁公主闻言不再拉她起身,端正了一下衣衫,坐在座中定定看着窈娘。 窈娘道:“不瞒公主,报国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当初听闻新政,我确实动过心思。” 她有些讥嘲地笑了笑,道:“当初,我想着,我若是做了大官,我便能将秦毓秀踩在脚下,将他加诸我身上的所有恶意通通还给他,让他知道是他有眼无珠,是他配不上我。 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觉得索然无味,只盼着与他往后再无一丝瓜葛才好。 更何况,我能力有限,虽如您所言,我有悲悯之心,可治世之才却是了了。倒不如安生些,努力做个富甲一方的义商。往后若是有幸,说不得便是大成朝第一个女皇商。 而且……”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与民争利,到底不可取。我若想要入朝为官,二叔的生意势必受到影响。二叔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才有了今日的家业。我不想让他为难。 更何况,报国并非只有入仕一条路。大成泱泱大国,如今虽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可想要发展,军队、修路、办学,哪里不得花银子? 我若是能成一方巨贾,我按律缴纳税款,捐赠善堂,不也同样是报国吗? 天下正直有才之人很多,让适合做官的人去做官,行安民利世之策,让适合经商的人去经商,为国库充盈做贡献。各得其所,共襄盛举,才是真正的报国。” 瑞宁公主心下震动,口中喃喃:“让适合做官的人去做官,让适合经商的人去经商,各得其所,共襄盛举……” 第46章 决心 “好!” 瑞宁公主伸手将顾窈娘扶起。这次顾窈娘并未推辞,就着瑞宁公主的手就势站起。 瑞宁公主迟疑一瞬,终究还是开口道:“你胸有丘壑,这很好。只是女子立世本就不易,你若是经商,今日这等事,往后想来也不会少。你当真想好了?” 世人不会因为一个方才发布的新政,便高看女子一筹。往后单是因为女子身份,怕也会多吃许多苦。 顾窈娘认真点头:“多谢公主,当真想好了!无论千难万难,都是我自己所选。” 瑞宁公主极为欣赏顾窈娘这等通透的心思,有慈悲、有私心、也有家国。既已做下决定,她也不必再多言。 且如此倒也算不得不好,窈娘心思玲珑,说不得便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当真如她所愿,成为大成第一女皇商也未可知。 高门大户对新政不上心,不就是因为觉得千百年来,女子便都是在后宅中碌碌度日吗? 只有当真有女子成了才、做了他们认为不可能之事,他们才会知道,女子并非只有嫁得良人,才算是生而无憾。 如此想着,瑞宁公主也不再多说。她转头又看向桌上的菜肴。 既是在金玉楼,自不会少了莲房鱼包和香梅猪肘。 瑞宁公主见着桌上的肘子有些微讶然,问道:“这肘子可是与往常不同了?” 窈娘笑着点点头,起身用公筷夹了一块肘子送到瑞宁公主碗中。 猪肘炖了许久,已是软烂脱骨,不需要匕首帮忙,便能轻巧地从碗中取出。 她将盛了青梅酱汁的小碟推至瑞宁公主面前。 小碟是金玉楼寻常用的料碟,颜色透着微微棕色,显得有些暗沉。青梅汁装在小碟中,看起来也不如寻常鲜亮。 顾窈娘示意瑞宁公主将猪肘蘸取青梅汁再入口。 谈了那会子话,菜已经不再是冒着隆隆热气,只是温热有余。 原本应当是有些腻口的,可青梅汁酸香,倒将油腻解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刚出锅时,想来味道会更好。 瑞宁公主赞道:“这青梅汁倒是十分精巧。你们家腌的青梅我很喜欢。从前在金玉楼,青梅是与猪肘一同烹煮的,虽是解了猪肘的腻,青梅的味道却是变了。 如今这般分开,倒是当真不错!” 她说罢,用小匙取了一粒青梅放入口中。 许是因为梅子太酸,她的眉眼拧作了一团,倒是显出些平常难见的俏皮姿态。 好容易恢复了平静,瑞宁公主倒也不觉得羞赧。对窈娘道:“这梅子是真好吃!” 说罢又捻起一粒放入口中,面上又是一阵抽动。 窈娘不觉好笑。 初次见面时,只觉瑞宁公主端庄守礼,待人和善,又何曾想过会得见她如此鲜活的一面? 瑞宁公主又去夹了一个小馒头,蘸取小碟中的乳蜜,想要送入口中。 却不想乳蜜过于黏稠,竟跟着馒头抬离了盘子一段距离,方才又掉了下去,在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瑞宁公主吓了一跳。 窈娘急忙告罪,瑞宁公主倒是并不在意。 说来,窈娘此前也并非没有发现,小碟有时会跟着馒头一起离了桌面。 她本就想要重新定制一批杯盘碗碟,这金玉满堂,她本设计的是一个中间隆起一个小碟的大盘子,如此金玉满堂仍旧是一圈金银馒头围着一碟乳蜜,但盛乳蜜的小碟与盘子乃是一体,便不会有将小碟一同提起的尴尬。 只是城中的瓷行她去了好些家,都说是这盘中碟的造型太过奇特,从未做过,无人敢接下这笔单子。 金玉楼别的器具,窈娘也设计改动了好些异形的盘盏,那些瓷行也都说难度有些大,怕砸了自己招牌,不敢接下。 是以,原本窈娘以为这是笔大生意,瓷行老板们必然争抢着要,却不想至今没有一个瓷行能吃下这笔订单。 窈娘也很是头疼。 瑞宁公主听她说了她的想法,想了想,开口道:“我倒是认识一人,他素日里就爱做一些新奇别致的瓷具,府中养了好些匠人,你想要的这些,他那里应当都能做出来。” 她见窈娘眼神一亮,十分欣喜,生怕若是不成反而会更加失望,忙又补充道:“只是他寻常只是做了摆件自己赏玩,还从未做过瓷行的生意,不知道是否愿意与你做这些器物。” 窈娘忙道:“无妨!公主若是方便,还劳烦您为我引荐!勿论成与不成,我总想试试!” 瑞宁公主见她坚决,便答应了介绍她与此人认识,让她等着消息便是。 顾窈娘自是十分感谢。 此时,之前将闹事男子送官的侍卫回到了金玉楼复命。 瑞宁公主此时恢复了寻常的端庄肃穆,开口问道:“可知那人为何闹事?” 那侍卫低着头,答道:“回公主,那人说,听闻金玉楼菜量公道,东家也和善,今日来金玉楼不过是想占个便宜,没想着闹事。” 他咳了咳,肩头有些抖动,似是在憋笑:“听小二说莲房鱼包是金玉楼的招牌,他没见过,便想着尝一下。本以为是一屉鱼肉包子,却不想莲房鱼包是把肉包在莲房里,量太少,他觉得吃不饱,又见管事的是个小娘子,这才闹事的。” 顾窈娘本想过许多缘由,却不想竟是这般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显然瑞宁公主也有些莫名,滞了一下,方才又问道:“他可有何背景?竟这般骄横。” 侍卫显然早已了解清楚,方才回来复命,闻言答道:“不过是坊市里的地痞,并无背景。他见管事的是个小娘子,觉得软弱可欺,这才出言调戏。府尹大人说他当街闹事,打了他一顿板子,让属下回过公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他便得放人了。” 瑞宁公主点点头,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顾窈娘有些气闷,却还是拘着身份,不敢表现太过明显,只问道:“公主,那人调戏良家女子,都已经动手了,若不是您今日到了,还不知道会对我家碧桃做什么。如此行径,便只打一顿板子就放了?” 瑞宁公主默然。何止如此!她熟读大成律法,心中有数,这一顿板子,应当还是因为当街闹事才挨的,可不是因为调戏女子! 从前不曾见过,还不察觉。如今才知道这市井之中女子处境艰难,竟是连律法中,对她们的保护也是了了。 顾窈娘见她不说话,识趣地没有多言。 瑞宁公主方才开口:“这人狂妄,他不过瞧你们是女子,软弱好欺,尚无倚恃竟也如此大胆。” 她的目光坚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是说给窈娘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也是女子。窈娘,你信我,往后必会越来越好!有我在,大成朝的女儿家,必不会再受无稽之辱!” 第47章 生辰(一) 五月二十这天,顾窈娘很苦恼。 这是她到朔京后的第一个生辰。 顾行之和巧娘都十分重视,顾家提前几日便准备了起来。 除却最初到朔京那几天,窈娘能见到巧娘的时日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几日碰不见一面。 顾家人各有各的事在忙,府中寻常用饭也不会特意聚到一起。 顾行之和巧娘特意将五月二十这日留了出来,还询问窈娘如今可有相熟的好友,一同请到顾家,为她庆贺生辰。 其实这些都是高兴事。 顾窈娘苦恼的是,顾行之在原来课业的基础上,又为她寻了个武师傅。 武师傅姓林,据说是习武打基础很是有一套。 那日在金玉楼遇见地痞,窈娘虽未吃大亏,却给顾行之敲了个警钟。 他一开始也在为窈娘寻护卫,只是这贴身保护的护卫,能力和人品都需考量,如此便耽搁了下来。 本以为晚上些日子也无碍,却不想秦毓秀的事刚过去,偏偏又在金玉楼遇到了这等事。 顾行之不由心中愧疚不已。 靠谱的侍卫难寻,急不得,秉着求人不如求己,自力更生的原则,他给顾窈娘寻了个武师傅。 顾窈娘过了今日便是实打实的十九岁,早已过了习武的好年纪。 顾行之倒也没有对她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要求她跟着林师傅强身健体,能够习得一两招巧劲制敌的招式,便足够了。 于是,强身健体的第一步,武师傅便带着窈娘在院中扎起了马步。 倒也不是窈娘娇气。 只是从前从未习过武,这马步又着实有些费腿,她不由便晃晃悠悠、颤颤巍巍,被林师傅拿着教鞭拍了好几次。 今日生辰的喜气也被冲淡了不少。 窈娘一边咬着牙坚持,一边和师傅讨价还价。 林师傅终于心软同意,但前提是顾窈娘得在顾家院中自己快走上五圈。 快走自然是比扎马步强上太多了,顾窈娘连连点头答应。 看着窈娘在碧桃的搀扶下一步三颤地走远,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一旁不起眼的庑廊里,巧娘小声嘀咕:“二爷您也真是,便是习武也不差这一天,为何非要选在今日让林师傅第一次登门?” 顾行之心虚地摸摸脑袋。 当日找到林师傅,林师傅说最早五月二十便能进府教学。他想着自是宜早不宜迟,便果断拍板定下了。 他自也是知晓五月二十乃是窈娘的生辰,早早便吩咐了下去备上席面。 可是,他能说他在安排的时候,哪怕清楚两件事都在五月二十,心里却压根没有意识到是同一天吗? 他可不是故意的啊! 顾行之轻咳一声,嘴硬道:“当年你要习武,不也是日日不歇,何曾在意过生辰不生辰?” 说完又好似自觉失言,小心觑了巧娘一眼。 巧娘倒是面上并无半分不妥,只是有些不赞同:“我生辰时已经习武好几月了,早已习惯了早起晨练。窈娘如今可是第一天!你这个做舅舅的,怎的一点不心疼!” 她好像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粗心很是不满,竟是说错了话也浑然不觉。 顾行之自知理亏,也未纠正她的错处,二人沉默着看着院中的风景。 草木葱郁,蝉鸣啾啾,两个女孩的身影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又出现在院中。 窈娘双腿的酸软应当是已好上许多,不必碧桃搀扶也能走得稳当,不仔细看,与平时并无区别。 她额上皆是细汗,不一会又走远了。 晚间,宾客陆续到了顾家。 其实顾窈娘在朔京中并无多少友人。生辰也不过是给瑞宁公主、王芷兰、谢丹秋下了帖子。 给谢丹秋下帖子时,窈娘原本十分犹豫。有秦毓秀之事在中间隔着,面对谢丹秋时,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只是在二人初次见面时,谢丹秋便一直叮嘱她生辰时必得叫上自己。犹豫再三,窈娘便还是给谢丹秋送去了帖子。 谢丹秋今日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到顾家时,瑞宁公主和王芷兰都已经到了。 瑞宁公主正拉着窈娘,侧过身小声地说道:“之前和你说的能做瓷器那人,说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做出你想要的东西。改日我安排你们见上一面,你们自己去谈。” 窈娘连连道谢,瑞宁公主朝她摆摆手。 王芷兰守礼地坐在二人身旁,好奇地看着顾家的景致。 谢丹秋还是一席红衣,似一团烈火,快步走进了花厅。 碧桃在她身后小跑着跟着,有些喘。 见厅中坐着的三人,她得意地冲碧桃笑了笑:“你看,我就说我不会走错!” 谢丹秋怀里抱着一个匣子,雕镂着精巧繁复的花样,便是单看匣子,也是极名贵的。 她方一见到窈娘,便将怀中的匣子往窈娘怀里一塞,口中道:“送你的生辰礼!打开看看!” 窈娘有些惊讶。当面拆开生辰礼,说来是对送礼之人极为失礼的事。 王芷兰见她像是愣住,笑着开口道:“窈娘,你就打开看!表姐送人礼物都是要人当面打开的,她最喜欢看旁人拆礼物的样子。看你喜不喜欢,她也知道下次还送不送。” 窈娘这才拿起匣子,放在小几上,伸手要打开。 可是找了一圈,竟没有发现匣子的锁扣在何处。匣子周身雕刻了繁复的花样,可以看出是栀子花的纹样,枝枝蔓蔓郁郁葱葱,匣子经好似一体一般,根本找不到哪里是开口的地方。 她不由有些发急。 瑞宁公主见状轻轻笑出了声:“阿秋,你又用这种匣子。” 谢丹秋见她找不到如何打开,有些心急地“哎呀”一声,就要上手去自己将匣子打开。 窈娘也是心急,手中用劲便重了些,却不想压到匣子上雕刻的一朵花上,花往里陷了一下。 窈娘害怕将匣子弄坏了,急忙将手挪开,匣子的盖子却是自己弹了起来。 谢丹秋见她自己打开了,十分惊喜:“窈娘!你好聪明!这种匣子不用我教,便能自己打开的,你是第二个!” 窈娘有些汗颜。她可算不得是自己打开的,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到了匣子的机关,这才将匣子打开。 她不由好奇第一个打开这样匣子的人是谁。 第48章 生辰(二) 谢丹秋见窈娘好奇,也不卖关子,说道:“第一个打开这样匣子的,便是卢家二郎。” 窈娘脑中浮现少年清冷的面容,心中暗忖——卢家这个二公子,果然和看起来一样聪明。 谢丹秋见她迟迟不看匣中之物,不由得开口催促。 窈娘这才将匣子弹起的盖子打开,露出了匣中情状。 匣子里躺着一支十分精巧的步摇。以削薄的玉片作了花瓣,以金丝为介,攒作了花朵形状,朱蕊颤颤,栩栩如生。步摇缀着半掌长的流苏,由米粒大的珍珠串成一体,粒粒圆润,发出柔和的光泽。 步摇下面垫了米色的细绒布,窈娘小心地将步摇从中拾起,方发现这步摇另有乾坤。寻常步摇的簪头都做得比较钝,谢丹秋送来的这一支步摇却是有些尖。 谢丹秋见窈娘注意到了这一点,面上显出一些被肯定的满足感,开口解释道:“听说你之前遇到了危险,我特意命工匠将簪头磨得尖些,若是以后再遇到危险,你也可以用来防身。” 她平日里虽是大大咧咧,此时却体贴地没有说被调戏,只是用“遇到危险”含糊带过。 谢丹秋伸手将窈娘手中的步摇接过,示意窈娘看过来。 只见她两手一扭,步摇变成了两截,内里竟然还有一个空腔。 见窈娘面露惊讶,谢丹秋更加得意。 “你往后这里面,可以藏些小东西。” 谢丹秋笑得神秘,顾窈娘听得狐疑。 “小东西?” 谢丹秋掰着指头数给窈娘听:“蒙汗药、毒药、毒针……用处多着呢!” 瑞宁公主适时打断:“你别吓着窈娘!” 窈娘初时确实有些错愕震惊,可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谢丹秋是为她准备了一件防身的利器! 她十分感激,真诚地向谢丹秋道谢。 谢丹秋见她应当是真心喜欢,显得更高兴了。 王芷兰一直文雅地坐在一边,并没有搭话。 谢丹秋道:“你喜欢就好!往后我有新货,还给你送来!” 窈娘见她如此说话,竟有一些山大王的匪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都说谢家清流文臣世家,却不想谢家最受宠的女儿,却不似寻常女儿家,竟是这般的带着些江湖气。 她已从瑞宁公主口中得知,秦毓秀与谢丹秋的婚事照旧。结成夫妻已是必然,瑞宁公主便决意将窈娘与秦毓秀从前的种种纠葛瞒下,也免得谢丹秋也跟着不自在,她往后多盯着些秦毓秀便是了。 窈娘原本并不认同这种处理方式。可是转念一想,秦谢二人婚事既已成定局,那便无谓多添事端。秦毓秀若是能安心成婚,倒也未必不能是一个好丈夫。 瑞宁公主看窈娘若有所思,怕她心中仍有顾虑,开口道:“阿秋就喜欢琢磨这些防身的小玩意,机关也做得精密,我和阿晗手里也都有她送的这些东西。你安心收着便是。” 听这口气,这些机关竟似是谢丹秋自己设计的? 顾窈娘这下是当真有些惊讶了。 她连忙向谢丹秋道谢:“我很喜欢,多谢阿秋。” 说罢,也不将步摇另外收拾起来,直接抬手插入了自己的鬓发中。 今日她简单梳了一个流苏髻,只用了一根发带和一支珠花,只是将发髻固定住,便无更多装饰。如此加入了 一根繁复精巧的攒花步摇,倒是有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王芷兰见她插得有些歪,笑着伸手替她正了正。 窈娘轻轻晃了晃脑袋,步摇跟着晃动起来,发出些微的窣窣声响。 她笑着问:“好看吗?” 三人皆是点头,谢丹秋更是赞叹:“还得是我眼光好!竟是这般适合你!” 三人都到了,顾窈娘并未邀请别的客人,顾家准备的也是小宴。 人已到齐,顾窈娘便引着人向摆宴的揽月楼走去。 要说顾行之有什么癖好,那排第一的一定是喜欢给身边一切死物起名字。他给马车起名、给楼阁起名,甚至连书房里不同的砚台和毛笔,也分别有着自己的名字。 揽月楼在顾家花园一角,是顾家最高的楼阁。夏日里蚊虫多,揽月楼在高处,周遭又垂了帐幔,倒是难得不受侵扰。 顾行之与巧娘已等在揽月楼。 近日来此,顾行之也能算作是长辈,几人又都不是拘礼之人,倒也没有分男女席,见礼后便在一处便坐下。 顾行之从前了解的谢丹秋都是从旁人口中,今日一见小姑娘一席红衣,天真率直,倒是明白了顾窈娘为何就算是心中犹豫,犹豫的结果也是愿意与她继续相交。 几人对巧娘脸上的伤疤显然是有些好奇,可都不见轻视,只是好奇地打量着。 巧娘只做不知,面上并无变化,依旧是满脸笑容,看着便心生亲近之意。 倒是顾行之见了王芷兰,面上有些古怪。 说起来,其实王芷兰与顾窈娘一样,都生得娇小,眼睛圆圆的,笑起来很是讨喜。 可偏生顾行之见到她,平日里和煦的笑容却滞了一瞬,手中不离身的折扇也舞得快了些。 来做客的三人对他不了解,自是没有发觉。 可巧娘和窈娘却是发现了,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顾行之开口问道:“王娘子生得有些面善,不知令尊是何人?” 王芷兰不疑有他,甜甜一笑,露出脸上两个可爱的梨涡,道:“我爹是谏议大夫王成献。顾二叔可是认得?” 顾行之眼中晦暗不明,面上却是笑得极为和善。他似是有些惊讶,思索了一阵,方才道:“原来是王大人府上的千金。早有听闻令尊刚正不阿,乃是我朝肱骨。从前只是神交,并未见过。想来是我认错了。” 王芷兰听他否认,也未觉有异,笑着道:“许是顾二叔认识我哪位叔伯也不一定。我们家人多,长得像的也多。” 顾行之依旧温和地点头,面上慈爱地笑着招呼窈娘她们开席。 他本就长了一辈,又是男子,席间皆是女子,他颇觉有些无聊。开席不多久,便寻了个由头离了席。 巧娘也怕累得窈娘几人拘束,不久之后也离了席,将揽月楼留给了四个小姑娘。 第49章 往事 天光晦暗。 整间屋子笼在沉沉夜色里,看不清室内光景。 顾行之坐在书房里,身前书桌上的油灯并未点亮。 他一动不动,与平时里嬉笑的样子判若两人。整个人融在暗沉的暮色中,似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书桌上摆着一个质朴的木匣,没有任何纹饰,铜制的锁扣有些发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木匣已经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玉镯。 准确地说,应当是一个玉镯,和一些玉镯的碎片。 这是顾行之的姐姐,顾慧娘,生前最喜爱的饰物,从不离身。 顾慧娘死了许多年了。 死了很久,久到顾行之已经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很爱笑的女人。 顾家说好听些,是书香门第,说难听些,便是空有文人傲骨的贫寒之家。 顾家三个孩子,顾慧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顾家父母很宠爱顾慧娘。 青云县很小,识文断字的小娘子少之又少。他们年幼时,大成朝还不似如今这般富足。 青云县许多小娘子打从懂事开始,便跟着母亲学着针织女红、耕作农桑,长大后便草草嫁人,用聘礼改善一家子老小的生活。 而顾家,顾慧娘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从跟着父亲开了蒙,日日习的便是诗词歌赋。顾家兄弟二人,也会将学堂中的趣事讲给她听。 许是从小泡在爱里,她也很不吝惜将她的爱回以家人。虽是这般被娇养着长大,顾慧娘却并不骄纵,反而从小便比旁的小娘子懂事。 顾慧娘温柔、大方、善良,如此长到了十五岁及笄。 顾家父母一定要为女儿寻一个顶好得的郎君,可青云县不过芝麻小县,适龄儿郎挑挑拣拣,都不能让二老满意。 如此一来,顾慧娘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成了顾家二老的心病。 顾行之从小与这个姐姐极为亲近。 小小少年并不懂男女温情缱绻,他问姐姐:“你想要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顾慧娘笑得温柔,眼睛看着远处,像是在心中勾勒意中人的模样。 她说:“我未来的夫君,不必惊才绝艳,貌比潘安。可一定要正直纯良,积极向上。哪怕经历逆境磋磨,也总都是笑着的,绝不会怨天尤人。” 王芷兰和那个男人长得真像啊!眉眼和气质,都如出一辙。 同样的圆脸,同样圆圆的眼睛,同样未语先笑,笑起来眼睛弯作月牙,凭空便生了几分亲和。 只一眼,顾行之便知道,王芷兰应当是他的女儿。 顾家的平静生活,终于在顾慧娘十六岁那年掀起了波澜。 那时的顾行之不过十三岁的青涩少年,正是活泼贪玩、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孔孟之道,向往的,却是仗剑天涯的江湖意气。 那日,他与同窗偷偷去城外摸鱼,回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锦衣公子。 那人翩翩有礼,温雅如玉,一张脸未语先笑,见之亲近。 见到他们,那人如同见到了救星。 那人自称王生,游历时与友人走散了,银钱信鉴尽皆不在。已在这城外徘徊许久,想求一户人家收留,日后必有重谢。 顾行之这一生,少时进学,青壮从商,讲求的从来都是落子无悔。 可若要真说此生有何愧悔之事,他只愿从未去过那日的郊外,将王生带回了家中。 王生举止从容,仪态大方,虽是落难寻人家投宿,却丝毫不见窘迫。极有大家之相。 几个少年吱吱喳喳,争相要带王生回家,最终还是顾行之将石子扔得最高最远,方才赢得了这一局。 王生生得俊朗,谈吐不凡,在顾家很是受到礼遇。 顾家都是读书人,对饱学之士有着自然的尊敬。王生饱读诗书,与顾家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十分融洽。 其中,包括顾慧娘。 顾家父母十分欣赏王生,可他显然并非池中物,而顾慧娘再如何人品毓秀,也不过是青云县普通人家的小女儿。 顾家父母从未想过要高攀王家。 直到有一日,顾行之看见王生与顾慧娘待在一处,顾慧娘面色酡红,二人十指交缠。 顾行之从来不知,自家姐姐竟然如此胆大! 王生见到顾行之,倒也并不慌乱。他说与顾慧娘互生情愫,并非风流浪荡,而是想要婚娶相守、恩爱一生。 他也坦荡,既被顾行之撞见,他也不再隐瞒,向顾家父母坦陈了心意。 王生说他是琅琊王氏在朔京的小儿子,名成献。他说家中父母开明,见到慧娘这般品貌俱佳的女子定会欢喜,待他禀明家中长辈,定然迎娶顾慧娘。往后绝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与顾慧娘相守一生。 顾家父母并不赞同这门婚事。 王成献出身高贵,顾家小门小户,顾慧娘便是能够顺利嫁入王家,怕也少不了委屈。 并非他们妄自菲薄,只是世事如此。 高嫁的女子,没有娘家撑腰,婚后生活全指望着夫妻间的那点情分,终究是镜花水月。 只是顾慧娘从小未吃过苦头,身边全是善意,又哪里明白父母那深切的忧虑?她只当父母杞人忧天,相信王成献与她情深一片,必能甜蜜美满。 顾家父母拗不过女儿,最终答允,王成献回家请父母命,不日便回到青云县提亲,商量婚期。 送王成献走那日,顾行之也在。那时顾行之并不懂,王成献家世好、人也好,姐姐终于有了可以依托之人,为何父母眼中却尽是愁思? 直到,一月、两月、三月…… 王成献再也没有回来。 这十几年,顾行之在朔京经营顾家商行,从未停下对王成献的关注。 他听说,多年前王家寄予厚望的小公子得了疯症,后来还是王家老夫人做主,为他结了门亲事冲喜,这才好了起来。 世人都说王成献的夫人乃是有福之人,在王家颇受重视。 顾行之唯有冷笑一声。 他冷眼看王成献步步高升,子女环绕。 王成献确实做到了当初的承诺,府中清净,只有夫妻二人。只可惜,难得的践诺,却是换了一个人。 第50章 水生瓷(一) 一大早,顾窈娘又被碧桃叫了起来,跟着林师傅站桩。 如此雷打不动早起练功,已过了七八日。 她如今已有些适应林师傅的训练模式,不像第一天那般双股战战,需要靠碧桃搀扶着走几步,才能渐渐缓过来。 过了最初那几天最痛苦的日子,身上的酸软已好上许多。 身形看着也不似从前柔弱,多了几分飒爽英气。 林师傅今日教了窈娘一式拳法,演示过后让窈娘自己练习,散了学。 盥洗收拾过后,窈娘便带着碧桃出了门。 去的却并非金玉楼,而是醉月楼。 前一日,瑞宁公主差人送信到顾家,言说能为金玉楼做瓷器的人约在今日,在醉月楼定了席面,让窈娘按时赴约即可。 顾行之给窈娘打的马车在她生辰那日便打好了,今日便是第一次出门。 这马车自然也逃不掉被顾行之起名的命运。 马车从外看并无特别,是寻常富贵人家惯用的形制规格,只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其中奥妙。 通体所用皆是檀木,其中车围用的还是上好的香檀,置身其中隐有淡淡檀木香气浮动。 内饰如今还很空,给窈娘留了足够的空间,去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布置。 窗帷做了双层,内侧是寻常缎子,能够遮挡视线;外侧用的则是有价无市的鲛绡纱。 鲛绡纱水火难侵,轻薄透气,多是用作夏日衣衫外的罩裳,轻薄冰透,翩翩如洛神临世。 寻常便是得了一匹裁制衣裳,也是珍而重之小心建材,顾行之却将它用到了窗帷上。 夏日里鲛绡纱可遮挡蚊虫雨水,只因用上鲛绡纱,想看外面风景便只用撩起内侧的窗帷,不必将车厢全数敞开。 自交到窈娘手中起,顾行之便催促着窈娘为马车起名。可这马车虽是用料考究,但终究不似踏玉和携香,各有各的特色。 为马车起名这事,终究有些为难窈娘。 顾行之作为最希望马车拥有名字的人,却不愿自己亲自命名,他言之凿凿:“谁的马车谁起名,你的马车,得你自己给它起名。” 对于一定要给马车起名这件事,窈娘实在是头疼。终是灵机一动,马车如此华贵,自己乘着这马车出门做生意,必能招财。 顾窈娘还狠狠吃了顾行之一记白眼:“知道的招财是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家护院的狗呢!” 顾窈娘叉着腰,哼道:“您要是听不惯,您就自己想个名字!非要我来起,那就是招财!” 顾行之终究还是没有反对:“好好好,招财也好。招财嘛!” 于是马车就叫“招财”了。 招财一路穿过朔京城的街道,驶到了桐花巷的巷口。 窈娘下车时,不经意看见桐花巷中一个身影很是眼熟,仔细一看却又不见了。 她也并未放在心上。桐花巷这种地方,又是应当也不会有她认识的人在其中行走。 想来应是看错了。 窈娘跟着小二进了醉月楼的包房,坐在房中等候。 房中很安静,窈娘并没有关门,敞着房门等待对方到来。 窈娘出发得早,既是有求于人,自是提前到醉月楼等待,才是相处之道。 她有些忐忑。 瑞宁公主说此人惯常并不做瓷器生意,养的匠人不过是因他自己喜欢,并不以此为生。 能替她试着做出想要的那些盘盏,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极大的人情了,不能以生意论。 因此窈娘此番前来,也并非空手而来。 有人从包房外经过,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径自朝着窈娘走来。 窈娘听见脚步,从思绪中回神,看见来人有些错愕。 “卢小公子?” 来人竟是卢景安。 莫非卢景安便是此番瑞宁公主相托之人? 卢景安还是惯常吊儿郎当的模样,摇晃着手中的折扇,见着顾窈娘,便回想起当日在公主府被窈娘出言嘲讽的画面。 虽是顾窈娘过后也送了礼到卢家,向自己赔过罪,可他从未被女子如此出言挑衅过。 今日又见到窈娘,他有些牙痒痒,故作风流地在包房中扫视了一圈,问道:“顾娘子在等人?” 窈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卢景安。不然若是请他帮忙,怕是少不得又是鸡飞狗跳。 她礼貌地朝着卢景安笑笑,回道:“是在等人。” 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开口道:“我……之前对卢公子言语冒犯,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站起身就要屈膝行礼。 卢景安素日里横行霸道,朔京中小娘子见他多是敬而远之,要不就是横眉冷对。 他又极是自傲,旁人避着他,他便愈发张狂无状。鲜少能有与人好好说话的时候。 平日里,要不就是旁人迫于卢家权势,向他不情不愿地低头;要不就是他被卢照安提溜着,向别人一一道歉。何时有过小娘子如顾窈娘这般,轻声曼语向他赔不是? 卢景安一时竟有些慌,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才好。 见窈娘就要屈膝,他连忙伸手想要扶。 手掌就要触碰到窈娘了,却又想起男女有别,兼夏日衣衫轻薄,哪里都不敢触碰。又如同避蛇一般,迅疾地将手缩了回来。 手虽是收回来了,心里却还惦记着不能让顾窈娘拜下,不由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别的,一声大喝:“你给我站那别动!” 突如其来的大喝,将窈娘和碧桃都吓了一跳,怔愣在原地,有些莫名。 卢景安见窈娘未动,心下稍安,继续道:“你!给我站直了!” 顾窈娘站在原地,错愕写在脸上,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卢景安此时终于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重新打开了扇子,拉开椅子坐下,笑道:“顾娘子!你这说话便是说话,说得好好的,赔什么罪、行什么礼!” 他嘴里又开始不正经:“我若受了小娘子的礼,岂不是夭寿?” 顾窈娘此时方才明白,卢景安是不愿受她的礼,便也不再勉强。 刚想开口,门外又进来一人,却也是相熟之人。 第51章 水生瓷(二) 卢照安见包房里顾窈娘和卢景安相对而立,寻常冷肃的眉眼轻轻一挑,探寻地看向卢景安。 卢景安见卢照安进来,立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站得端正笔直。 他本就生得不错,衣饰也华贵,端正容色起来,倒是与平日里所见浪荡子的模样截然不同。 卢景安对卢照安极为敬畏,见他看过来,立马道:“我就进来看看!什么也没做!” 卢照安只是淡淡一瞥,并未多加理会。 他转身向窈娘,二人相互见了礼。 顾窈娘只当他见卢景安在这里,这才到了这包房里,料想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久留。 于是也未邀他坐下,只等卢家两兄弟告辞,便客气送人。 却不想卢照安却径自坐了下来。 只听卢照安道:“听公主说,顾娘子与我有笔生意要谈?” 瑞宁公主此前并未说过此人是谁,窈娘只当是从前并不相熟。却不想竟是卢照安。 窈娘有些意外,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己想要打的这一批瓷具,是要用在金玉楼的。卢照安是醉月楼的东家,和他谈这笔生意,着实有些……难以开口。 卢照安会不会也将自己的巧思学了去,倒还是其次,窈娘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 杯盘碗盏的造型再别致,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有心之人若是真想偷师,自然也难阻碍。 可自己这一切心绪布置,都是为了金玉楼生意更上一层楼。朔京城中的人就这么多,去金玉楼的客人多了,到醉月楼的客人便会少些。 瑞宁公主此前也说过,卢照安养的那些手艺高超的匠人,烧的瓷都只供自己赏玩,从未流到市面上贩卖。 这批瓷具,若是做得好,或许会影响醉月楼的生意;若是做得不好……便会折了卢照安平素生意上的好名声。 卢照安本就不做瓷器生意,能乐意帮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忙吗? 卢照安见窈娘似有顾虑,开门见山道:“顾娘子不必有顾虑。我既已应承下来,便不会反悔。” 卢景安不知二人之间是何生意,目光在卢照安和顾窈娘之间来回逡巡,急得抓耳挠腮。 顾窈娘迟疑一瞬,见卢景安眼神闪烁着精光,便开口道:“我与卢二公子有事商议,能否请小公子暂避?” 卢景安一听便不乐意了,扇子一收踱步向前,看着顾窈娘坏笑道:“我不走。醉月楼是我卢家的产业,你和我二哥谈生意,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要回避的?莫非顾家妹妹要说什么我不能听的?” 他大喇喇往椅子上一瘫,道:“我不走。” 还转头朝卢照安投去一眼:“是二哥?” 却看见卢照安不赞同地看着他,连忙坐正了身子。 卢照安道:“出去。” 卢景安只得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窈娘失笑:“二公子与小公子感情真好。” 卢照安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便算作是笑了。他道:“景安小孩子心性,顾娘子勿怪。” 窈娘笑着摇摇头,她抬手请卢照安坐下。 二人坐定,窈娘方才开口:“二公子坦荡,我也不瞒你。不知公主有否告知,我此次乃是想要为金玉楼打造一批瓷器。” 卢照安点头:“我知道。” “那公主有没有说过,我是为了升级金玉楼,才想要重新打一批瓷具?我要得多,图纸也多是我自己画的,要求也多。” 卢照安挑眉:“顾娘子担心我偷师?” 窈娘连忙否认:“以后总要待客的,若当真能得人肯定,酒肆中都用起来,也无妨。左右是我花的心思,旁人便是学了形,也不一定能懂我的用意。” “那便是害怕我的匠人手艺不精,做不好顾娘子想要的款式?” 窈娘再次否认:“怎会!能得卢老板青眼的匠人,又岂会是手艺平平之辈!” “那便是担心我故意做了残次的瓷具,给金玉楼送去了?” 顾窈娘尚未发现卢照安眼中隐藏的笑意,连忙摇头,带起鬓发上的步摇跟着摇晃起来:“自是相信二公子品行!朔京城中谁人不知卢老板品行高洁、胸怀坦荡,做生意向来最重诚信二字,又岂会如此与我为难? 碧桃看见自家娘子这般狗腿的吹捧,有些目瞪口呆。 卢照安“哦”了一声,身子向前倾了倾,问道:“顾娘子既然相信我的为人,又相信我府中匠人的手艺,也不怕被偷师,为何见了我这般警惕,竟好似不愿与我做这个生意了?” 顾窈娘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是怕二公子不愿与我做这生意!” 她的声音有些惴惴:“公主也说了,你本就不做瓷器生意,养了匠人也不过是为自己做了摆件赏玩。你不过是卖了公主的面子,愿意帮我这个忙。可我要做这些,是为了用金玉楼和你的醉月楼抢生意……” 卢照安却是少见地笑了起来,他道:“就为这个?” 他眼神清明,自有一番睥睨之色:“顾娘子何来自信,就是重新打了一批盘子碗碟,金玉楼便能将醉月楼的客人抢了去?” 顾窈娘自觉受到了轻视,可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卢照安见她似有不虞,便又道:“顾娘子莫要生气,只是生意好坏,没有定数。我为何要为了害怕日后金玉楼超越醉月楼,便要丢了顾娘子这么大一桩摆在眼前的买卖? 我与你做瓷器,赚我的银子;你用了瓷器,自是赚你的银子。” 他似是并不在意金玉楼对醉月楼会否有影响。 “再说,便是金玉楼日后更上一层楼又如何?醉月楼总不会被顾娘子挤兑得没了生意。 百花齐放才是春,这朔京城中的酒楼,若是由我醉月楼独占鳌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窈娘细品他这番话,倒有些新奇。 如今的生意人,莫不都是盼着自家生意一家独大,别家竞争的商号都开不下去了才好。 “卢老板这生意经倒是与众不同。” 窈娘颇觉新奇,开口既是称赞,也是探寻。 见她好奇,卢照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开口道:“这银子,是赚不完的。做生意,也讲求中庸之道,差不多就行了。若是把对家都挤兑走了,自己的生意才是独木难支,难做咯!” 他还有没说的一点,若是一家独大,怕也是变成了旁人眼中的箭靶子。莫说是生意场上惹人恨,怕是朝廷也看不惯这香饽饽握在一个生意人手里。 第52章 水生瓷(三) 顾窈娘听卢照安这么说,只觉越品越是有道理,不由向卢照安插手施了一礼。 “多谢卢老板赐教!” 卢照安此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淡然。 眼前的女子,他是有些欣赏的。 当日她在面对秦毓秀时不胆怯,能伤了秦毓秀保护自己;虽是被退了婚,却并不自怨自艾,反而是自己学着做生意,亲力亲为并不依附于旁人。 虽是行事还不够老辣,且有时过于拘礼,但是行事坦荡磊落,且聪明、有分寸。 他也愿意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这些年他混迹生意场,所遇之人奸猾狡诈数不胜数。 可或许是看得多了,他便更爱与心怀赤诚之人做生意。 卢照安问道:“顾娘子如今,可能与我好好谈生意了?” 顾窈娘连忙点头道:“自然,自然。” 她叫了一声碧桃,碧桃会意,从一个锦匣中取出一沓事先备好的纸笺,恭敬地奉于卢照安身前。 卢照安接过一看,纸笺上竟是绘制好的碗碟花样,一张纸笺便是一件图纸。 有绘着香梅纹样的小瓷碟,有高足镂腰的盘子,有长形的盘子,有弯月形的盘子,还有盘子底座虽为盘子,却在一边起了高柱,做了鱼尾造型…… 林林总总十几样,几乎都是各种花样的瓷盘。 每一张纸笺都细细标注了尺寸与花样,若有特殊要求的,也在一旁空白之处有注解。 他翻看的同时,窈娘在旁解说,将自己的要求与数量事无巨细全都说与卢照安。 卢照安越看越是惊讶,不由开口道:“顾娘子好生巧思!怎会这么多别出心裁的花样!” 顾窈娘不免有些得意:“卢老板是男子,许是不在意。我是女子,除却席面好不好吃,还会很在意好不好看。 这些盘子,我都是根据我们金玉楼的菜品特色设计的,每个菜品都有属于自己的盘子。” 卢照安面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心生赞叹。 其实酒楼里吃饭,将席面弄得好看些,惯常酒楼也都会注意的。 可左不过就是摆盘精致些、点缀多些、上桌后摆得整齐些。 从前倒未曾见过有人在碗碟上下过功夫。 他勾勾嘴角,语气更加亲善,道:“我府中养了十余位匠人,都是能人,顾娘子要的碗碟难度不大,想来他们都能做好。” 卢照安话头一转,接着又道:“不过,顾娘子要的数量有些多,从前他们从未做过同时烧过这么多瓷器,我还需要和师傅们商议后决定。” 顾窈娘听他说了“难度不大”,心下便已放下大半。 听他这么说,便也应承道:“这是自然!” 她本是还想问这批瓷器的工期、银钱等细节,可始终觉得自己如今是承了卢照安的情。 卢照安帮了大忙,既还需要与师傅们商议,此时问出便显得有些着急了。 可她偏又喜欢事无巨细提前安排好,不爱事物悬而未决的感觉,不由有些犯难。 卢照安看她欲言又止,问道:“顾娘子若是有任何顾虑,大可直言。做生意,还是讲明白些好!” 顾窈娘见他也是爽快,便开口道:“那我便直说了!我自是信得过卢老板,承您的情,但还是想要提前和您约定好了,咱们的工期和银钱。” 卢照安先是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又是失笑:“顾娘子哪里的话!这是自然!自然是要谈好银钱和工期的!莫不是方才在为此事发愁?” 顾窈娘有些赧然,笑了笑并未说话。 卢照安道:“顾娘子不必拘礼。在商言商,生意上的事说明白了,咱们往后才能继续打交道。” 他沉吟片刻,方道:“我的确是需要与匠人师傅们商量一二,您要的货从前他们未做过,工期我现在确实无法定下来告诉你。” 他在纸笺翻找着,一张一张摆在桌上,指点着说: “你看,你这鱼尾要得细腻,这小碟花纹也绘得细,我既应下这生意,自是要给你做得妥帖。” 卢照安征询地看着顾窈娘,道:“不若我先问了师傅,将工期确定了,顾娘子再到我这里来,到时我带着契书一同过来,与娘子彻底定下此事。如何?” 顾窈娘心中安定,点头应允。 她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渐渐能够独挡一面,与旁人做起生意来也能镇定自若。 只是面对卢照安这个帮过自己的人,将利益谈得坦荡,对如今的她来说还是有些羞窘,难以开口。 卢照安觉得有些好笑:“顾娘子,你若是这般不提要求、都听我的,我反而不好意思收你的高价了。” 顾窈娘听出了其中的揶揄,知道平日里卢照安都是八风不动的安稳模样,此时怕也是觉出了尴尬,有意缓和气氛。 便也笑着开口道:“卢老板不好意思要我的银子,岂不正合了我的意?” 卢照安倒没想到她还能与自己说笑,也是眼角跟着弯了弯。 却听顾窈娘又说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卢老板能不能,每件碗碟都做个样品,给我先瞧瞧?若是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再将其余的都做出来。” 卢照安应允:“自然,自然。顾娘子放心。签契书时,我会将样品一并带过来。” 顾窈娘见他爽快,心下满意极了。 两人将下次见面签订契书的时间商定,卢照安便送窈娘出门上了马车。 目送着招财驶远,卢照安身边的小厮阿福嘟囔道:“公子也真是的。张大师的水生瓷,旁人求来摆在博古架上,都得小心翼翼地供着。您偏巴巴地给顾家送去装饭菜。” 卢照安斜睨了他一眼:“多嘴。” 阿福并不害怕,小声道:“您且看。张大师要是知道这是给金玉楼做的,不得把瓷窑给掀了。” 卢照安不言语,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过了良久,方才淡淡道:“你不懂。” 阿福还想说话,可见卢照安面上又是往日里那不愿理人的模样,也就住了嘴。 只是心中不免腹诽:顾娘子还真是能耐!公子今日话都变多了。 第53章 温泉庄(一) 顾窈娘最近多了一个口头禅——这是自然! 不怪她突然多了一个口头禅。实在是与卢照安来往多了,听成了习惯,难免也就受到了影响。 这一日,瑞宁公主送来了帖子,邀窈娘两日后与她同去城外温泉庄子小住时,窈娘正在为金玉楼的事情发愁。 自接手金玉楼以来,她重拟了菜单,对菜式、摆盘、定价都进行了重新规划,如今又在卢照安那里定制了瓷器,金玉楼的改造便算是在真正上了正轨。 只等看到样品、签订契书,此事便算是落了定。 只是她仍觉得差点意思。 这做生意,到了金玉楼这个地步,接待的都是贵客,自是没有差的东西。要想在朔京中脱颖而出,拼的便是“噱头”二字了。 可金玉楼,无论如何改名、换用新容器,菜色始终平平。 是平平,不是说不好,只是无甚特别。 醉月楼有酒浆数种,无论客人想要求醉亦或只是寻个微醺,无论嗜辛辣抑或喜香甜,客人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酒浆。这在朔京城中是独一无二的。 嗜酒的客人若是犯了酒瘾,除却醉月楼不作他想。 金玉楼有什么呢? 金玉楼的莲房鱼包是独一份的,可只有夏日里才有;红丝馎饦虽是京中最好,却也算不得独一份;金玉满堂的乳蜜是独一份,可到底金玉满堂只能算是小食,要想将客人缚住,怕是差些火候。 再想,窈娘便想不出金玉楼有何不可替代之处了。 不免有些头疼。 她收到瑞宁公主帖子时,不免十分意动。 早前便听说过,瑞宁公主极得盛宠,在瑞宁公主及笄之年,圣人大手一挥,便将给这个心爱的女儿划了封地食邑,其中便包括这所温泉庄子。 温泉可以滋养肌肤、消除疲乏、延年益寿,正适合窈娘此时烦乱的心情。 顾窈娘便拿着帖子去找了顾行之。 顾行之对窈娘和公主交好这件事自然是乐见其成,也不多问,只嘱咐她注意安全、小心行事云云,便允了窈娘出门小住。 倒是窈娘没忍住好奇,随口问了一句:“不都说公主参政了吗?她怎还有时间能去京郊小住?” 顾行之闻言敲了她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道:“平日里先生教的大成朝沐你是一点不进脑子是!过几日便是暑休了!” 大成朝仁德治国,体恤臣下。 除却寻常休沐日与春节时的年休,在每年极寒极冷的大暑、大寒时,也会循例放假五日。 如此一来,大成的朝官们便免了在极端天气时上朝或当值。若无急诏,便可在家中休养,免于奔波。 窈娘这才恍然,有些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倒不是不记得暑休这回事,只是不知不觉,竟已是大暑了么? 难怪最近觉得天气越发闷热了起来。 她挥了挥身上轻薄的夏衫,有些后知后觉的赧然。 顾行之见她如此,摇头叹了口气。窈娘嘿嘿一笑,蹦跳着跑开了。 “二叔!那我去吩咐碧桃收拾行李!” 顾行之失笑,跟着走了两步,嘱咐道:“记得带上练功的衣服!去了庄子也记得练功!” “自然自然!知道了!” 窈娘声音远远传来,人却是已经没了影。 顾行之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廊道,心中升起一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怅惘。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如今这性子,倒是比刚到朔京时活泼了许多。 她第一次独自与友人同游小住,有些兴奋。 不过是去住上三日,却单是寝衣便带了四套。 其他林林总总的物事加起来,竟将招财堆得满满当当的。 看得顾行之和巧娘目瞪口呆,委婉表示家中还有马车可用,窈娘大可以将行李放在其余马车上,不至于让招财车厢内太过拥挤。 却被窈娘严辞拒绝。那是自然!若是只有招财,带的东西再多,旁人也无从知晓;可若是再多带一辆马车…… 她也是要脸面的好!? 两日后窈娘出发时,车夫只觉招财不如上次驾起来顺滑了,车轮滚动似是有些费力。不由在心中感叹:“这新打的马车,果然是还需要多多磨合才行啊!” 瑞宁公主与窈娘约在巳初时分在城门处等候。窈娘到时,见到了卢照安已在此处等候。 卢照安看见招财,知道是窈娘来了,上前与她相互见了礼,主动开口道:“顾娘子,公主与大皇子已提前去了庄子上,特意吩咐我在此处等你,给你带路。” 顾窈娘心中有些异样升起,她虽不是什么忸怩性子,可卢照安在城门单独等她,带她去庄子上,总是有些怪怪的。 心中虽是有异样,到底是客随主便,客气应了声有劳,便放下了帘子,准备上路。 突然听闻有马蹄声踏踏而来,还伴随着少年的的呼声:“二哥!” 顾窈娘听到这个声音,便是忍不住双唇一勾。 又是卢小公子这个活宝,这一路上应该是好玩了! 随着马蹄声渐近,卢景安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他抱怨道:“二哥!你怎也不等我!公主表姐分明也邀了我同去,咱们兄弟二人一起,也能有个伴!” 卢照安原本还带着笑意正要翻身上马,见了卢景安,嘴角蓦地就是一收,开口道:“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跟姑娘似的,去个庄子上还得结伴而行!” 阿福在一旁面皮抽动,暗暗给卢景安使眼色。 卢景安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招财。 顾窈娘早已掀开了窗帷,见他看过来,含笑向他点头问好:“卢小公子。” 卢景安的眼神在他们二人身上溜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怎的碰到了一起?” 顾窈娘正要开口,卢照安却是率先开口道:“这不是在等你吗?走了!” 话音还未落,便在卢景安的马屁股上踢了一脚,卢景安被吓了一跳,惨叫着被胯下坐骑带着跑远了。 顾窈娘差点惊掉了下巴。 自认识以来,卢照安都是冷静自持到有些冷漠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虽还是话不多,却多了些鲜活的烟火气。 她小心开口问道:“小公子这般……” 她斟酌着用词。 她想说飞出去,却又觉得不妥,索性放弃了形容卢景安的情态,直接问道:“不会有事么?” 看起来马儿受惊了,卢景安也是有些受惊的样子。 卢照安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自然无事。” 他见窈娘似是不信,向她耐心解释道:“莫看他咋咋呼呼,实际上马术精湛,他那匹马从他学骑马便跟着他,算是一同长大。他不会有事的!” 顾窈娘面上仍旧带着忧色,卢照安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气闷。 许是平日里习惯了说一不二,不喜欢被人质疑!他想。 “咱们也走,顾娘子。” 也不等窈娘应声,卢照安夹了夹马腹,率先出发了。 招财的马夫见状连忙也跟了上去。 第54章 温泉庄(二) 瑞宁公主的温泉庄子在朔京西边,约莫十余里的路程,算不得远。 一路都是官道,招财负重行得慢些,卢照安便也收起了马鞭,晃晃悠悠在前面引路。 纵使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也到了庄子外面。 琳琅见他们到了,笑着迎上前,吩咐庄子上的婢仆拿东西的拿东西、引路的引路,带着几人向庄子中行去。 碧桃的手中提着两个精致的食盒,都是顾窈娘出发前亲自做的。 其中一个里面有鱼翅糕、玫瑰酥并一些点心零嘴,另一个则是装了一大壶花生酪。她并未假手于人,自己提着跟在主子们身后。 温泉庄子依山而建,一路行去有不少向上的阶梯,琳琅有些微喘。 倒是窈娘和碧桃,因着跟着林师傅日日跑圈练功的缘故,倒是毫无压力。 卢照安见她们二人面不红气不喘,倒是有些惊讶,悄悄看了好几眼。 琳琅径直将几人带到了正堂。 瑞宁公主、赵泱、王芷兰正在堂内喝茶闲谈,听见他们的声音,向门外看来。 顾窈娘与瑞宁公主和王芷兰都算是熟识了,悄悄松了口气。 几人还未踏进堂内,卢景安看见他们,先是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质问道:“二哥!为何拍我的马屁股!” 他说得有趣,像是卢照安拍他的马屁,堂下诸人个个不由面带笑意。 卢照安依旧是八风不动地稳重模样,似是未发觉卢景安话里有趣的歧义,无辜地反问:“今日不是你着急吗?” 卢景安气结,面对这个兄长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动手自然又是不敢的,不由坐到一边生起了闷气。 窈娘从碧桃手中接过食盒,笑着对瑞宁公主道:“我来之前做了一些小点心,虽比不上公主府的吃食精致,但多少是个新鲜。” 说罢便要递给瑞宁公主身边的侍女,却不想瑞宁公主自己伸手接了过去,还向窈娘道了一句谢。 窈娘有些受宠若惊。 赵泱奇道:“想不到顾娘子竟如此贤惠,还有这般手艺?” 顾窈娘不喜欢他看人时直勾勾的眼神,可对方是圣人唯一的儿子,便是轻狂些,也是应当的。她自也不敢说什么。 且自打她决定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最恨的便是旁人用贤惠来夸她。明明做吃食是她的喜好,赞她贤惠却好像是在说她是为了讨好郎君待价而沽一般。 她不喜欢。 听赵泱问话,她低头规矩地答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当不得殿下夸赞。” 赵泱见她答得一板一眼,自觉无趣,又扭头去与王芷兰搭话了。 午饭是在正堂用的。都是庄子上产的,虽是简单,却也新鲜。 饭后男子们想要出去打猎,三人都是这庄子上常来的人,瑞宁公主也没有管他们,由得他们自己牵了马出门。 瑞宁公主、王芷兰与窈娘带着贴身侍女,去了后面院子里散步。 窈娘问道:“怎么不见阿秋?” 她有些好奇。往日里,王芷兰和谢丹秋几乎都是形影不离,怎的今日只有王芷兰? 瑞宁公主有些迟疑,王芷兰倒是无甚顾忌,道:“谢表姐过几日便要成婚了!这几日哪里也不能去,待在家里绣嫁衣呢!” 整个温泉山庄都建在山上,后院里也有不少阶梯。没过多久,瑞宁公主与王芷兰都出了汗,便在高处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歇脚。 瑞宁公主这时才命人上了点心,窈娘一看,竟是自己带来的那些。 瑞宁公主先看了一眼顾窈娘,方才对着王芷兰笑道:“尝尝,窈娘做的,我吃过好几次了!可好吃了!” 又对窈娘道:“我阿弟他们可算是走了!窈娘亲手做的,可不能便宜了她们几个臭男人!” 窈娘心中一暖。她今日送来,本意也是与大家分享。 还是瑞宁公主心细,想是担心她亲手做的点心给了几个男子徒生事端,便现在才拿出来。 侍女用了小碟,将鱼翅糕和玫瑰酥装了盘,又给一人端上了一碗温热的花生酪。 鱼翅糕金黄柔软,飘着乳香,十分喜人。 玫瑰酥层层酥皮包裹,酥皮娇气,经不得一次次的反复装盘,有一些已经掉落下来,透出内里莹红透亮的玫瑰内陷。 红与白的交缠极大地刺激了人的视觉,只一眼便觉得口中已是生津。 王芷兰突地鼻翼动了动,吸了吸鼻子,视线在桌上的鱼翅糕与玫瑰酥上反复逡巡,开口道:“是有哪样加了桂花吗?好香!” 瑞宁公主也闻到了桂花的香气,试探地指着鱼翅糕问窈娘:“可是这个?” 顾窈娘含笑摇摇头。 王芷兰生疑:“难不成玫瑰酥里还放了桂花?那香味岂不是打架了?” 顾窈娘还是摇头。 瑞宁公主和王芷兰不由更加疑惑,忽地眼睛一扫,看见了一旁瓷盏中莹白如玉的花生酪,齐声问道:“莫不是它?” 顾窈娘方才点头。 花生酪虽带个“酪”字,却其中却并无牛乳。乃是用煎熟的花生去皮,与上好的白玉江米一同洗净浸泡,用石磨研磨为细腻的混合浆,加入冰糖以小火煨至沸腾,方才成了。 花生酪浓稠,用小火煨煮时需要尤其仔细,不断用长勺搅拌,防止粘锅糊锅。 煮好的花生酪莹白如雪,入口即化,香甜幼滑,实是上好的甜品。 见顾窈娘点头,王芷兰却犹自不信:“可这花生酪看起来全是白白的,哪有桂花的影子!窈娘,你莫不是在骗我!” 窈娘也不多言,只道:“阿晗尝尝,不就知道了!” 王芷兰取过碗边小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不由眼睛一亮。 花生的香气与糯米的香气融合得极好,花生酪浓稠却不厚重,在口中香味爆开。慢慢细品,有桂花的清香在口中经久不散。 她自是信了窈娘所言,可是拿勺子在碗中划了又划,始终未见桂花的影子。 瑞宁公主也是如此。不由奇道:“这是如何办到的?有桂花的香气,却未见桂花!” 桂花虽香,花瓣却有淡淡的苦涩气息,她平时里对桂花是又爱又恨。 窈娘抿嘴轻轻一笑,道:“我将花生酪煮好后,便放了桂花瓣搅匀,趁热将桂花的香味激发出来。待花生酪只是温热了,便用粗纱布将桂花滤出。如此,花生酪看起来还是白生生的花生酪,却已是桂花花生酪了!” 王芷兰已是一勺又一勺不断送入口中,见窈娘看来,有些腼腆地笑了:“窈娘,真的好喝!” 第55章 温泉庄(三) 既是来了温泉庄子,自然是要泡温泉的。 瑞宁公主的安排,是晚间吃过饭后再去汤池。 三个姑娘坐到一起,自是说不完的闲话。 王芷兰平日里看着规矩守礼,话也不多,却不想打开了话匣子,竟是三人里面最能说的一个。 瑞宁公主早已是司空见惯。 窈娘却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来自小县青云县,从前未见过什么世家贵女。自卑说不上,但在她对世家贵女的形象,心中也是有着勾勒。 便应当是仪容举止皆是有着章法,笑时仅露八齿,裙倨不动如山,言语从无废话。才符合她心中对贵女的刻板印象。 在宴席上见到的贵女好像倒也确实如此。 私底下相处起来,却是各有各的鲜活模样。 王芷兰一手拿着玫瑰酥,另一手小心拿着帕子在下面接着,防止酥皮掉在衣襟上。 她一边吃,一边囫囵着说:“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我之前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玫瑰饼!” “那往后便常来与我玩!我再做给你吃!” 窈娘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但偏偏有一件事就是十分虚荣——做吃食。 她喜欢做吃食,尤其喜欢给亲近之人做。若是对方能吃得开心,最好是吃个干净却还惦记着下次,越是如此她便越开心。 从前她与顾平生姐弟感情十分要好亲密,有一半的功劳都在吃食上。 寻常人家的姐弟,小时候再要好,到了十几岁上,怎么都得吵上几次架。 她和顾平生却不一样。顾平生是不愿得罪她,怕她不给他做吃的;她是每次只要拿吃食,便能哄好顾平生。 是以便是偶尔小打小闹,都能止步于小打小闹。 见到王芷兰如此捧场,极大地满足了顾窈娘的虚荣心,她也是笑弯了眼睛。 王芷兰连连点头:“窈娘,你不知道,我爹也喜欢吃点心。我娘以前在家没事,还会寻了方子做点心玩。 有一次把厨房给点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炼丹呢!还好是烧的她自己的小厨房,不然我们整个府里那天都得饿肚子了。 哎呀,等我回家,我就找我娘讨方子给你。放我娘手里也是浪费了!” 窈娘和瑞宁公主笑得直不起腰来。这姑娘说起自家娘亲,嘴可是真损啊! 虽是认识王芷兰不久,可如今窈娘已经知道了谏议大夫王大人路痴、嘴馋,王家大儿子刻板、嘴馋,王家小儿子可爱、嘴馋。 如今又知道了王夫人是厨房杀手。 平日里大家都是端庄淑女,背地里王芷兰若不去说书,着实有些可惜。 王芷兰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些紧张,伸手想要去抓窈娘的手,看到自己白嫩手指上的酥皮碎屑,又连忙收了回来。 她道:“窈娘,我给你这些方子,可不是把你当厨娘。只是让我娘拿着当真是暴殄天物,给你用才是……才是……” 她不知为何,想说方子“壮志得酬”,却又觉得用词不当,有辱自己才女形象。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形容,又怕窈娘误会,急得面颊都有些红了。 瑞宁公主替她补充:“物尽其用。” 王芷兰连连点头:“对对对,物尽其用!” 顾窈娘笑眯眯道:“好好好,等我用了方子,就请你们用上点心!” 到得太阳偏西,去了后山打猎的几人却还未归来,瑞宁公主有些担忧。 她叫过侍人去后山寻人,自己则是带着窈娘与王芷兰沿着修好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 温泉庄子不大,也未如公主府那般楼阁精巧、雕梁画栋,有着未经雕琢的淳朴姿态。 小径两侧植有竹林,倒是比旁处阴凉。 窈娘看着翠郁的竹林,不由想起了春笋的鲜美滋味。 可惜了……如今已过了了春笋的时节了。 许是几日前下过雨,空气有些潮湿。三人顺着小径向前走,瑞宁公主还向窈娘介绍:“前方有条小河,是玉带河的下游,今天中午吃的鱼便是从河里捞的。” 王芷兰一面小心地提着裙角,避着地上的水汽污迹,一边还道:“阿秋表姐要是知道咱们今日来了河边,肯定后悔死了!” 青石板路已行至尽头,一股河岸边独有的泥土气息扑入鼻端。再往前行,便要踩上石子与泥土混合的河岸上了。 窈娘看了看双足干净的绣鞋,停了下来。 王芷兰见她驻足,不解地问:“怎么了?” 瑞宁公主却是不等她答话,勾住她的胳膊便继续朝前走去。 顾窈娘惊得哎呀一声,不知该如何下脚,有些慌乱地随着瑞宁公主跌跌撞撞向前走着,惹来瑞宁公主一阵笑声。 “放心!我早吩咐人下去取衣裳鞋袜了!” 瑞宁公主贴着窈娘的身侧,佯作说悄悄话的样子,却是丝毫未减音量,坏笑着道:“今日卸你的行李时我可看见了,衣裳鞋袜带了那么多,总得换换才不算白忙活!” 说话间已是到了河边。 窈娘无奈地看着抹上了些许泥污的绣鞋,索性放弃了挣扎。 这里河岸其实还算干净,除了刚离了青石板路那一小段带些泥土,旁处都是石子和细砂。越是靠近河床的地方,河沙便越是细腻。 王芷兰紧随其后,看着窈娘无奈的模样,捂着嘴偷笑。 “公主,你吓到窈娘了!” 她嘴里说着,却时趁窈娘不注意,拘起了一捧河水,一甩手,向窈娘和瑞宁公主袭来。 瑞宁公主也不甘示弱,撒开了紧紧挽着窈娘胳膊的手臂,弯腰拘水反击起来。 见窈娘怔愣在原地,二人对视一眼,又向着窈娘撩去了水花。 带着凉意的河水袭上面门,窈娘这才如梦初醒。 她素来喜洁,又碍着身份,本有些放不开手脚。 可瑞宁公主和王芷兰先动了手,玩得热闹,她也十分意动,索性心下一横,加入了战局。 三人笑闹着,玩作一团。无人在意身份,无人拘着礼数,在岸边扬起清亮的水花。从河岸边打闹到了玉带河中,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好在此处僻静,并无男子在场,也未有不妥。 最终还是王芷兰告了饶,喘着粗气笑道:“不玩了不玩了!我累了!笑不动了!” 窈娘也有些累,觑着机会便停了手,倒是瑞宁公主有些不解气,笑骂道:“让你偷袭我!自己最先动手,倒是又最先觉得累了?” 一边说着,一边申掌从胸前将水推向王芷兰,又掀起一阵浪花。 王芷兰笑着侧头躲过,却不想歪头时身子晃了一下,似是踩着河底的石头没有站稳,竟向水里倒去。 第56章 落水 瑞宁公主和窈娘皆是一惊,伸手便要上前拉住她。 王芷兰自己也是骇了一跳,张嘴惊呼出声,却不想头脸已经入了水,这一张嘴便呛了一口水,不由更加慌乱。 窈娘趟着水努力去抓王芷兰的手,只是王芷兰受惊之下手脚不停挥动,倒是一时碰不到身边。 瑞宁公主也是心急,想要伸手,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劲。转头向岸边的侍女喝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过来!” 三人贴身的婢子都走了一人,去拿替换的衣裳鞋袜,碧桃走了,窈娘身边便没了人。剩下的都是公主和王芷兰带来的人。 王芷兰的另一个婢子春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立在原地,听到瑞宁公主的喝骂声,方才如梦初醒,向这边奔来。 周遭侍女也纷纷围了过来。 此时窈娘已经抓住了王芷兰的手,大声喊着:“阿晗,别动!站起来!水很浅,你别怕!跟着我站起来!” 可王芷兰似是根本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她死死抓住顾窈娘的手掌,指甲掐紧,陷入了窈娘肉里。 窈娘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一心奋力将王芷兰从水里向上捞起来,向上向岸边拖去。 侍女们也赶到了,合力将王芷兰从水里拉了出来。 她们三人本就在河边戏水,衣袍湿了大半。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显得钗环凌乱,极为狼狈。 王芷兰此时正剧烈地咳着,窈娘一手替她拍着后背,另一手捋着她的鬓发,尽量将凌乱的钗环整理得整齐些。 瑞宁公主也未闲着,在一旁嘱咐着下人熬姜汤备着,一面催促着人去寻之前拿衣裳鞋袜的婢女,一面命人将庄子上的大夫带到客房候着,替王芷兰诊治。 王芷兰咳得涕泪横流,既是心慌又是羞赧,还怀着对顾窈娘的感激。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竟又扑到窈娘肩头嘤嘤哭了起来。 窈娘哪里见过这个阵仗! 她从小没有姐妹,只有个弟弟,和母亲也不亲近,还是头一回被小姑娘倚着肩头嘤嘤哭泣,不由得手足无措。 一双手不知该拍背还是将人揽在怀里,一时之间竟也局促了起来。 瑞宁公主将事情安排好,转过头来便看到这一幕。 她赶忙过来搂住王芷兰,连带着窈娘一同搂进怀里,王芷兰被窈娘和瑞宁公主两个人圈住,像是找到了父母告状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瑞宁公主像坊间妇人哄孩子一般,也不说话,只是左右轻轻摇晃着。王芷兰的哭声渐渐止住,在她怀里动了动。 瑞宁公主这才撒开手,王芷兰双手捂着脸抬起头,只露出两个大大的眼珠,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别看着我。”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尚带着浓重的鼻音。 瑞宁公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里答应着:“不看不看。” 王芷兰像是习惯了她这般讲话,索性背过脸转向窈娘,哑着嗓子道:“窈娘,今日多谢你了。” 方才一番动作,湿衣黏在身上难受,周遭又没有男子,窈娘索性将袖子向上推了推,尽量少些黏腻难受。 王芷兰转头,便看见了窈娘露在袖口外的雪白胳膊。 窈娘皮肤雪白无瑕,此时却有几道似是指甲挠出的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窈娘见王芷兰眼神不对,低头方才看见自己手臂情境,料想是方才在自己伸手拉住王芷兰时,被她胡乱抓挠时留下的。 显然王芷兰也是想到了。 窈娘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放了下来,不在意道:“没事没事!” 此时去拿衣裳鞋袜的婢子们已经回来,还有仆妇带着一架简易的小屏风,在河岸边架了起来。 三个女孩在屏风和人墙隔出的空间里快速换了衣物,又在小丫头的服侍下整理了一下头发,便未再逗留,直奔庄子客房而去。 眼下正是一年中暑气最盛之时,虽是入了水,倒也不担心着凉。 不过是匆匆用布巾将发间的水拧去,待走回客房时,几人的发髻已快要干透。 若非王芷兰的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根本看不出方才竟是差点便溺了水。 王芷兰知道自己方才在不过及腰深的水里呛了水,还抓坏了窈娘的胳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对于这个不怎么优雅的行为,是十分不愿意承认的。 于是,对于瑞宁公主想让庄子里大夫为她诊治的想法有些抵触。 瑞宁公主平日里虽是没有公主的架子,可是板起脸来唬人的时候,还是威力十足的。 她只瞪了一眼,王芷兰便乖乖将手放在了脉枕上。 老大夫先是抚了抚自己精心保养的山羊须,方才徐徐开口:“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水受了些惊吓。我开一副调理的方子喝上两日,便是无碍了。” 瑞宁公主点点头,示意琳琅将大夫带下去开方子抓药。窈娘听了,也放下心来。 王芷兰可怜兮兮地瞧着二人,看得二人心中软作一团。 去寻外出打猎的三人的侍卫回来复命,带来了三人打回来的部分猎物。说是大皇子追着一只漂亮的山鸡走远了,卢家两兄弟也跟在后面。 今日他们收获颇丰,嘱咐说等等他们,今晚起了篝火烤肉吃。 窈娘不由得想起了来朔京的途中,在锦州吃的竹签烤肉。 她含蓄地问瑞宁公主:“今晚烤肉是怎么烤?” 瑞宁公主有些莫名。 还能怎么烤?当然是用铁签将肉串上,在火上转着圈烤。 莫非还有别的烤法? 瑞宁公主如是回答。 窈娘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她在去锦州前,确实没有见过那般切小块腌制、再串上竹签之上连成串的烤法。 她于是又含蓄地问道::“烤之前,有没有把肉腌制一下呢?” 瑞宁公主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从前好像都是处理好了,先烤好再切片沾了料汁吃的。没有见过先腌制的。” 瑞宁公主此时隐约懂了窈娘的意思,试探着问道:“是需要腌制一下?” 顾窈娘猛猛点头。 瑞宁公主有些为难:“可是庄子上的厨子,从前从未做过提前腌制的烤肉……” 顾窈娘实在是有些馋了,决定不再含蓄了:“公主,我可以试试吗?” 第57章 烤肉(一) 大皇子与卢家两兄弟回到温泉庄子时,并未看见三个女孩子。 卢景安手里脏兮兮的,糊着一团黑泥一样的东西,嫌弃地攥在手里,却又奇怪地没有交给小厮拿着。 大皇子身后的护卫手里提着一只蔫头耷脑的山鸡,但无法确定是否是传闻中引着大皇子跑远的那只美貌山鸡。 那只山鸡此时与美貌仅有的联系,便是屁股上面几根疏落的尾羽颀长,是少见的雪白。 这山鸡毛色罕见。尾羽是雪白,双翅是黑白相间的花纹,肚腹与头顶的羽毛却又是玄色,泛着冷光。 若是大胆猜测它所有羽毛健在时的尊容,倒或许确实是一只难得的美貌山鸡。 只可惜此时羽毛秃了大半,被人倒踢着脚,看起来颇为狼狈,又如何见得曾有过的美貌。 卢照安依旧是沉默地走着。 他们回来的动静并不小。按理说来,庄子不大,便是瑞宁公主这个主人未在第一时间听见动静,下人去禀报了,怎么也得出来看上一看。 瑞宁公主平日里,对打回来的猎物还是很感兴趣的。 可一路走来,只有下人按部就班地引着他们往前走,并未见任何一人出来看看。 男人行猎回来收获颇丰,自然是想要在女子面前显摆一把的。 卢景安是个异数。 他此时只想把手里的东西赶紧甩掉。 他随意挑了一个庄子里的小婢:“你,去后厨拿个盘子过来!” 小婢一愣。他见小丫头愣着没动,不耐烦地道:“叫你去你就去,爷请不动你是吗?” 大皇子哈哈大笑:“景安!之前就给你说了,这东西让下人拿着就行,你偏不听!” “不行!下人粗手粗脚的,弄坏了怎么办!” 大皇子不以为意:“弄坏了便弄坏了,我就不信皇姐这里还找不到别的了!” 卢照安听着他们说得热闹,并不插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卢景安又嫌先头的婢子太慢,还未回来,索性又叫了一个小婢子带着他朝后厨而去。 也不怪先头的婢子慢,此时的后厨忙作一团。 温泉庄子平日里人来得少,不像公主府那般,专司膳食的厨子便养了五个,另还有帮厨的下人。 温泉庄子里只有一个厨子,平日里便是庄子里其他仆众打打下手,左右是用饭的人也少,如此也够了。 此时,后厨却是热闹非凡。 窈娘提出想要自己烤肉时,瑞宁公主自是相信顾窈娘的手艺,十分心动。 嘴上却还是要客气一下的:“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亲自下厨的道理?不妥不妥。” 王芷兰虽是没有出声,眼神里却是写满了期待。 窈娘馋虫冒了出来,便不愿轻易放弃。 她也不多言,只是吩咐碧桃去她的房间拿了一个木盒过来,在瑞宁公主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些精致的瓷瓶,像是京中小娘子买胭脂时,铺子里装胭脂的小瓶子。 窈娘拿出一个瓶子打开,里面是红色的粉末,甫一打开,便有辛辣冲鼻的气息直冲鼻尖。 “这个是番椒,我还是小时候吃过一次,我二叔带回家的。这个辣!烤肉最香了!” 又拿出第二个瓶子,里面是细密的青绿色颗粒,比稻米小些,倒是没有太明显的味道。 窈娘将瓶子小心在瑞宁公主和王芷兰面前晃了一圈,二人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说不上来像什么,但总觉得,是香的! “这是孜然粒,可以撒在烤肉上面提香!这可是我和我二叔在锦州尝到,我在当地买了带过来的!” 说着她又拿了第三个瓶子,正要打开,瑞宁公主已经咬着牙开口:“走!” 拖着她便朝着后厨走去。 窈娘得逞地笑了。王芷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三人到后厨,可是将正在处理猎物的一干人给吓了一跳。 庄子里后厨虽是干湿分离,洗、备、烹都有固定的区域,算不得脏污之地,却也是主子们从未踏足过。 此时却一下来了三位,连公主也跟着来了,想不吃惊也难。 厨子正指挥着帮厨之人将猎物收拾干净,放血、脱毛、去内脏…… 处理肉类食材终归有些血腥,世家贵女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王芷兰呛了水本就有些难受,不由泛起了恶心。却又好奇窈娘要如何做,便避到了一旁远远看着。 瑞宁公主倒是不怵,只是有些嫌弃。她皱着眉,嘱咐后厨之人听窈娘吩咐。 又不确定地问窈娘:“你当真要自己动手吗?” 来都来了,窈娘当然不会半途而废。 更何况她从前做饭的时候,身边可只有一个碧桃帮手呢!如今还有厨子和下人,已经好多了。 既然想要做锦州吃到的那种炙烤肉,自是不能如平常烤肉那般,将肉切作大块。 还需要用到大量的签子。 庄子里原本的铁签有些粗,只适合串大块肉烤制,若是想吃锦州那等烤串,需要更细的签子。 “你们谁的刀功好?”窈娘开口道。 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 “你若是削竹签,一个时辰能削多少?” 她比划了一下竹签的长度,大概小臂长短,发簪粗细的长签。 汉子有些茫然,却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大概能削出50根。” 窈娘沉默了。 一个时辰50根,太慢了些。 要不,便算了?可她又有些不甘。 因着要在庄子里小住,她料定了至少会有一天是要吃烤肉的,特意带上了她珍藏的调料盒。 要是用不上,那不是可惜了? “阿晗妹妹?” 卢景安看到王芷兰站在后厨外,有些吃惊。 走进了后厨,他惊得站在后厨门口,不走了。 “公主?顾娘子?” 瑞宁公主看见卢景安手里捧着一团污泥,嫌弃道:“脏兮兮的,也不洗干净了再来!” 卢景安不以为意,反而是吩咐人取了干净盘子来,将手中的一团泥巴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他想要叉腰,却又碍于手上全是泥,抬起又放下,抬脚踢了身边的小厮秋月一脚,道:“还不去给爷打水净手?” 秋月原本还发着愣,冷不丁臀上挨了一脚,这才赶紧去寻盆子打水。 瑞宁公主却是习以为常,掩嘴轻笑:“秋月如今还是这么机灵。” 第58章 烤肉(二) 卢景安想要翻个白眼,却又还是记得对方是公主,生生忍下。 谁机灵啊!当谁听不出来呢! 要不是秋月有股子蛮力,娘又不许小厮跟着他出去玩,机不机灵的没什么用,他怎么可能把这个笨奴才留在身边! 笨死了。他不要秋月,秋月可就没人要了。 顾窈娘一听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小厮名叫秋月,低低笑了出来。 卢景安对顾窈娘可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见她低笑,扬眉叉腰便是问道:“很好笑吗?” 可叉上腰了,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净手。等秋月端着水过来,他气得用手往秋月脸上抹了一把,见秋月愁眉苦脸想躲不敢躲,这才心情稍好。 顾窈娘也不同他计较,反而是好奇地看着卢景安带回来的那一坨泥巴,问道:“这是什么?” 见她好奇,卢景安有些得意,存心不想告诉她,并未开口回答。 顾窈娘凑近了看。只见那一团污泥里面依稀能看出一些白色的丝状网状物事,但因裹在污泥里,看不真切。 “不会是竹荪?” 卢景安正得意地想等顾窈娘追问,却不想听顾窈娘说了出来,不由大惊:“你怎会知道!” 顾窈娘不以为然:“卢公子,我家是开酒楼的,我是会做饭的。若是你这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都知道,我为何会不知道?” 卢景安又被顾窈娘气到了。 知道就知道!什么叫“他都知道”?他很无知的吗? 乡下丫头,说的话没一句爱听的! 窈娘都这么说了,他更不可能说他原本是不知道的。 今天他看到这个黑乎乎藏在泥里的东西有些好奇,二哥见了告诉他的,这泥里混着的是竹荪。 他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喝竹荪汤,还是第一次见未洗净未做熟的竹荪,不由觉得新奇。二哥还说竹荪娇嫩,如今裹上了泥想必是被小兽或是人碰到了,他便捡了起来,想要今晚做竹荪汤。 既然已是被摧折一次,他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好好护着它到厨房的。 卢景安觑着窈娘嘴唇蠕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旁边的黑脸汉子等得有些久,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子。 顾窈娘这才想起来竹签的事还未解决,不由又专心发起了愁。 卢景安见她发愁,心中便畅快了些,阴阳怪气地开口:“顾娘子不与公主在房里喝茶绣花,跑来后厨凑什么热闹?” “窈娘我们今晚想吃烤肉,没有串肉的竹签。” 瑞宁公主生怕顾窈娘又与卢景安呛起声来,自己开口回答道。 卢景安夸张地低呼:“哎呀呀!顾娘子莫非还会自己做烤肉?” 顾窈娘向来温柔和顺、不惹是非。唯独不能忍有人质疑她的厨艺。 虽然……此前她确实没有做过烤肉。 “我当然会!只是庄子里没有铁签也没有竹签,”她抱歉地看向瑞宁公主,生怕瑞宁公主为难,“既是没有,那便算了。” 遗憾是有,可是条件不允许,还是不折腾了。 卢景安却是道:“什么算了!算了就是不会!” 瑞宁公主好笑,瞪了他一眼,安抚地拍了拍窈娘的手。 卢景安被这一眼给刺激了。在他素来喜欢挑事的认知中,公主表姐这一眼意义非凡,是对他的藐视、对窈娘的重视、以及对他话中真理的不重视。 他急了:“不就是缺竹签子吗!多大点事!顾娘子,我给你做好竹签子,你今晚一定要做出烤肉来,让我长长见识!” 说罢,也不看瑞宁公主和顾窈娘的反应,带着秋月扭头就走了。 顾窈娘呆立当场,迟疑着问:“公主,他这能做出来?” 瑞宁公主也有些迟疑:“应当会?他和你呕上气了,应当无论如何也会做出来的。” 虽然她也觉得,有些难。 那边,卢景安却是带着秋月,去找了卢家带到庄子里的侍卫。 大皇子带来的皇家侍卫他不敢支使,卢家带来的侍卫却是有一个算一个,被他点了名全数带走了。 卢照安看得莫名,生怕出事,跟着卢景安来到了后厨。 顾窈娘正在指挥后厨的人将肉切片的切片,切块的切块,放入清水中漂去血水。 忽地听见忙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卢景安身后跟了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傻了眼。 卢家小公子不会是觉得失了面子,带着侍卫来砸场子的? 卢景安见她来了,扬声道:“顾娘子!人我给你带来了,想要什么样的竹签,我给你做好!” 顾窈娘嘴角抽动,却又觉得这个安排有些道理…… 谁说使刀使得好的只有厨子?侍卫整日也是舞刀弄枪,说不定更能劈好竹子做竹签呢? 卢景安听完她的要求,又带着侍卫风一样走了。 卢照安却没有跟着走。 他见窈娘身上缚着襻膊,有些惊讶,问道:“顾娘子是要做菜?” 窈娘面对卢景安是不曾露怯,见到卢照安这般温和有礼的模样,却有些紧张。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轻轻点头:“想要做烤肉。” 卢照安也是轻轻点头,却是仍旧看着她,似是想要听她继续往下说。 在卢照安的目光下,窈娘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是说得太过简略,忙补充:“我从前路过锦州时,当地的酒馆会将肉切片或小块,用竹签做成串,撒上调料做烤肉。我今日想做这个。” 卢照安又是轻轻点头:“顾娘子要亲自动手吗?” “是呀。”窈娘答。 “我帮你。” 卢照安也未多问,抬腿便也进了来。 窈娘不知为何,见卢照安清风朗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实在是觉得他与这凌乱的后厨格格不入,想要赶他走。 瑞宁公主却是道:“也好!窈娘,有表哥帮你,我便走了!” 说罢也不等二人反应,便脚底抹油顺带拉上王芷兰溜了。 卢照安今日行猎,本是穿的窄袖胡服,回了庄子便已换下,此时袖子阔大,若是当真做起事来,就有些不便。 不同于窈娘的迟疑,卢照安问后厨之人也要了一条襻膊,利落地将袖子绑上。 他转过头,深邃的面目正好在夕阳余晖下形成了漂亮的剪影,周围镶着一圈毛绒绒的光晕。 他问道:“顾娘子,需要我做什么?” 第59章 烤肉(三) 皇城中,长秋宫巍峨矗立,高高翘起的飞檐尽显皇室的张扬。 一个美貌宫婢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脚步极快地走进殿中。 虽是行得快,却未发出一丝响动。 贵妃榻上歪着一个宫装妇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纤手虚虚扣掌,用中指揉压着太阳穴。 她闭着双眼,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似是正在出神。 宫婢快步走到妇人面前,低声道:“娘娘,大皇子今日没有回长乐宫。” 长乐宫是大皇子赵泱的寝宫。他尚未及冠,还未出宫开府,仍旧住在西宫的长乐宫中。 眼前的妇人,正是赵泱的生母,如今的卢皇后。 卢皇后虽是闭着眼,却好似并未被宫婢突如其来的回话吓到。 她闻言睁开眼睛,缓缓坐起了身,叹了口气。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日日就跟着他姐姐胡闹。” 宫婢回话后便规矩地立在一旁,并不敢接话。 卢皇后招呼她:“蘅芳,你过来。给本宫摁摁头。” 蘅芳乖巧应是,轻手轻脚地绕道卢皇后的身后,小心地避开卢皇后的一头珠翠,伸手揉按了起来。 似是她摁得十分舒适,卢皇后发出了满意的嘤咛声。 蘅芳也暗暗舒了口气。 “太子府修得如何了?” 卢皇后蓦地开口。 蘅芳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大成朝的皇子及冠后便要开府别居,大皇子眼看就要及冠了,礼部和工部自然早早便准备着大皇子出宫后居住的府邸。 大皇子是圣人膝下唯一成人的皇子,得封太子是早晚的事。只是如今大皇子尚未晋封太子,皇后敢这么说,她一个小小婢子,确实不敢的。 “娘娘,前儿工部那边派人来禀过,府里已经妥当了,就等主子了。” 她只含糊地用府里和主子带过。 卢皇后似无所觉,低低嗯了一声。 蘅芳见卢皇后兴趣缺缺的模样,有意卖乖,便道:“奴婢听说,这新府比公主府还大上一倍。当初圣上为了殿下住得舒心、能够扩建,特意指了西边靠近上林苑的地方。 圣上当真是看重殿下呢。” 卢皇后面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仍旧是柔柔的语气,轻叹一声:“是啊。就是有些远了。等他出宫了,想要进宫来看看,也是折腾了。还是不如瑶瑶,住得近,到底是好些。” 蘅芳嘻嘻笑着:“殿下和公主住得近,往后便能一起进宫来看望娘娘了。” 卢皇后慈爱地牵动嘴角:“是呀。日后他们姐弟一起。” 此时被母亲操心着往后府邸的人,却是对着眼前刚从山鸡身上拔下来的羽毛发愁。 黑白的山鸡少见。他听郭家表妹郭云薇说最近正在练一支舞,需要一柄雪白的扇子。今日见到这只尾巴雪白的山鸡,便追了上去。 生怕血污了这漂亮的毛色,他还特意用的是弹弓。捉到山鸡后,便命人小心趁着山鸡没断气没流血,赶紧拔了毛。 可下头人笨手笨脚的,还是不小心被抓伤了,弄脏了几片羽毛。 要给郭云薇做羽扇的颀长尾羽没受到影响。 可这只山鸡毛色罕见,他原本打算用其余的短毛,给今日庄子里的三个姑娘一人做一个鸡毛毽子。 女子最是喜欢这样漂亮的玩意。可偏生就是弄脏了几片羽毛,硬是只能凑出三个毽子了。 赵泱气得又踹了一脚趴在地上、胳膊上的血印子还在淌血的小侍卫。 卢景安带着一干侍卫在后山热火朝天地砍了竹子做竹签。 他早已换上了干净衣袍,搬了个躺椅坐在一边,摇着扇子吃着瓜子,时不时点评一下自家侍卫,谁的动作还能再改进些。 卢家侍卫头领面无表情,手脚麻利地用手里的剑刷刷又是两下,一根造型精良、通体圆润无倒刺的竹签便做好了。 人多力量大,再加上侍卫手中的刀剑可比厨房的菜刀、柴刀之流锋利多了。没过多久,卢景安脚边的竹篓里已经塞满了削好的竹签。 卢景安眼见差不多了,命侍卫首领抬上竹篓跟着他向后厨去。 后厨的人已将今日的送来的肉按照窈娘的吩咐切好,在清水中滤去血水。 窈娘正在调味。 她说一样,碧桃便从他们带来的木盒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盐、花椒、辣椒、孜然、八角、肉桂、胡椒、草果、苏子…… 卢景安从不知道后厨用的调味料竟有这么多花样。 但最令他吃惊的不是这个。 是自家那个向来冷面的二哥,此时正站在灶台边,拿着一个筷子,嘴角含笑地将顾娘子撒进去的各种粉料与肉类拌匀! 卢景安不只是该诧异这世上竟有长得这般像的一个人,还是该诧异自家二哥竟然能捞起袖子做这种事。 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卢照安见他傻愣在门外,朝他笑了。 卢景安顿感不妙。 果然,卢照安眼神扫了一个地方,开口道:“你自己去洗。” 卢景安向那个方向一看,赫然是自己带回来的竹荪。上面的泥已经有些干,还没人洗过。 卢景安有些心疼,却又不想自己动手,道:“庄子后厨没人了吗!怎么还不洗出来!” 卢照安凉凉道:“我知道你心疼竹荪,下人笨手笨脚,洗坏了你又要心疼,我特意给你留着的。” 卢景安不由气结。 他从侍卫手里将竹篓接过,因为太重脚步有些趔趄,但强作镇定掩饰了下来。 卢景安将竹篓狠狠顿在地上,也可能是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朝着窈娘问道:“够了吗?” 窈娘不知卢家两兄弟为何像是互相置气逗闷一般,正在努力憋着笑。 听卢景安问她,连忙忍着笑道:“够了够了。” 卢景安不情不愿地撸起袖子,在清水里一遍又一遍小心荡着那株小小的竹荪。生怕弄坏了,根本不敢揉搓。 窈娘小声问卢照安:“为何不告诉他,许是洗不干净了,厨房里还有晒干的竹荪干能吃?” 卢照安头也不抬:“他总要有点事做,省得四处闯祸。” 顾窈娘默然。卢二公子对这个弟弟,倒是像老父亲一样管教着。 第60章 烤肉(四) 夜幕降临,庄子后头河边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烤肉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大丛的篝火边上又分出了几个小火堆,用规则的石块垒成了炉子的形状。 卢景安在一个炉子上小心地看着他的宝贝竹荪汤。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从未自己做过吃食,第一次自己捡了竹荪洗净炖汤,显得格外珍视。 其他人也分别在炉子面前,烤着自己负责烤制的食物。 此处没有留下人。 晚间处理食材时,先是卢照安,而后是卢景安,接着便是大皇子、瑞宁公主、王芷兰都过了来。 其他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从未自己动过手,今日一见倒也觉得稀奇有趣,索性将下人打发去准备炉子炭火了,自己上了手来。 顾窈娘她们三个女子负责烤串作肉串的肉。大皇子他们狩猎成果丰富,烤串的食材种类也很是丰富。 蜂蜜鸡翅、鸡肉串、鹿肉串、兔肉串,还有处理下来的各种下水,如心、肾、胗等物。 炉火噼啪作响,肉类特有的油脂香气飘散不去。在串串前,又向肉中加了黄酒和油。 三人一边烤制,顾窈娘一边向肉串上撒上完整的孜然粒和辣椒粉,一起小心地翻动着,照顾着未烤到之处,也谨防有肉或竹签子被烤焦。 她们三人都是心细之人,又有窈娘在一旁时刻注意,倒是没有出什么岔子。 大皇子与卢照安那边便有些不妙了。 他们负责烤制的是诸如兔腿、火鸡腿、鹿臀之类的大件。腌渍入味的大块肉类,浸着滋滋肉香,刷上一层蜂蜜水,金黄油亮。 坏就坏在这些肉大块且油脂丰富,时不时向火炉中滴下一滴油,引得火堆哔啵作响,火苗上窜。 卢照安相比之下还冷静沉稳些,翻动着手中粗大的铁签,时不时用手中的匕首将肉块划出一道口子,将内里未烤熟的部位暴露出来。 大皇子赵泱却是生怕烤不熟,将铁签放置极低,快要贴到炭火之上。 还嘲笑卢照安:“卢二郎,你离这么远,何时才能烤熟?” 卢照安并不理会他口中的轻慢之意,只是淡淡回道:“殿下还是小心,莫要将您追了二里地的山鸡烤糊了!” 恰在此时,赵泱手中的鸡腿滴下一串晶莹的油花,带起火苗上窜,将赵泱手上的绒毛燎了个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烧焦的气味。 大皇子也受了惊吓,差点将手中的鸡腿扔了出去。 原本在一旁远远看着的侍卫跑了过来,被赵泱一瞪,又默默回到了原地,继续不远不近地注意着篝火这边的动静。 另一边的小肉串已经烤好一些。顾窈娘在腌制时,取了洗净的橘皮磨了橘皮屑,加入了鸡肉块中。 此时空气中不仅有肉的香气,还有淡淡的橘皮清香,将肉类的油腻也冲淡了。 顾窈娘是六人中在饮食一道最有经验的,自然成了此次篝火烤肉默认的“大师傅”。她见瑞宁公主和王芷兰游刃有余,便走到了卢照安他们这边。 见卢照安照管的烤肉都是滋滋冒着油花,划着规则的刀痕,她不由多看了卢照安一眼。 至于大皇子这边……看得出来,是烤肉。 “倒是没想到,卢二公子烤肉的手艺也是这般精湛。” 窈娘笑吟吟开口。卢家这个金玉窝里长大的公子哥,烤起肉来也是有模有样。倒好似十分熟练一般。 “从前在外面行走,错过了驿馆,难免需要自己动手。日子久了,便也会了。” 窈娘心中又是一阵讶然。难怪今日卢照安提出帮忙,做起事来不像是第一次。 她本以为是卢照安聪明,一点就通。却不想竟是从前也是自己做饭了么? 可卢家这样的人家,出门都是仆众随行,竟还需要主子自己动手么? 一旁的大皇子见窈娘的注意力都在卢照安身上,作势咳了咳,见窈娘看过来,他露出了得体的笑容。 大皇子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黑白间花的毽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微微的橘黄色泽。 他递到窈娘面前。 窈娘微讶,迟疑着没有结果,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卢照安。 卢照安显然事先也不知情,见到赵泱此举,也是有些愣怔。 赵泱见窈娘没有反应,开口道:“今日本宫打的山鸡,羽毛正好够做两个毽子,便送你一个拿去玩。” 窈娘还是犹豫着没有接过。她与这个大皇子并不熟,只是几次见面,点头之交。如此接过这般礼物,还是谨慎些好。 赵泱见她仍是未动,有些生气:“顾娘子担心什么?你有的,阿晗也有一个。” 听说王芷兰那里也有,并不独独只给了自己。窈娘这才伸手接了过去。 她微微屈膝:“多谢殿下。” 见她这般知礼,赵泱也失了兴致,注意力又回到了烤鸡腿上。 他的烤鸡腿方才一时不注意,底部已经有些焦了。 见卢照安那边仍旧是不慌不忙地翻动着,肉皮焦脆,金黄喷香,心中有淡淡的不舒服。 卢家二郎生母是那个样子,如今也不过区区商贾。若非父皇开恩,允许商人参加科考,早便是族中舍弃的废人了。 偏生不识趣,处处争先。好生叫人恼火! 卢景安那边竹荪汤也嘟嘟冒着热气。显然是已经好了。 瑞宁公主那边也走了过来,看大皇子和卢照安这边烤的如何。 小肉串已经装在了托盘中,堆积成山字形状。 番辣椒是顾行之从番邦带回来的稀罕物,辛辣爽口,可如今在大成朝并不常见,许多人从未吃过。 顾窈娘生怕今日在场之人有人不能吃辣,腌制时分作了辣和不辣两种,如今分开放在两个大大的托盘中。 肉香弥漫,动物脂肪的焦香混合着香料的香气,河边的空气里全是诱人的气息。 卢照安看了看手中的肉块,便也拿起了一旁早已放置好的小碟,仔细将铁签上的肉片为小片,铺在小碟之上,放到了河边布巾临时布置的一块地方。 六人围坐在周围,卢景安捧着他的竹荪汤舍不得分给其他人。 第61章 踏歌(一) 卢照安和窈娘是看着卢景安洗的竹荪,对于这锅汤的干净程度十分不放心。 眼见那锅竹荪汤中存有黑色的颗粒上下起伏,与平素常见的竹荪汤相比稍显浑浊,他们二人并不感兴趣。 倒是大皇子见卢景安这个宝贝样子,起了心一定要尝尝。 卢景安倒也不敢护得太紧,颇为肉疼地为他盛了一碗。 赵泱对着碗口吹了吹,喝了一口,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他狐疑地看着卢景安,见卢景安眼中的那种珍视不似作伪,他不由得又喝了一口,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重的土腥味? 卢家长辈向来偏疼卢景安,莫不是因为这孩子先天有缺,味觉不良? 这位殿下素来冷硬的心里不由生出一些同情。 卢景安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看得出来没有敌意,却又隐约觉得不像是好事。 他为自己也盛了一碗竹荪汤,满怀期待地晃动着汤碗,美滋滋地喝上了一口。 却一下子将口中的液体吐了出来。 顾窈娘对此早已料到,见他如此,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转头看向同样知情的卢照安,却见卢照安也正笑着看向她。她面上笑意未收,却蓦地觉得有些局促。 窈娘与卢照安的笑显然是让卢景安不快了。他冷哼了一声,拿起边上的空碗,给他俩一人盛了一碗,哼道:“喝了!” 二人自是齐齐摇头拒绝。 瑞宁公主生了好奇,伸手过来想要接过卢景安手中的汤碗。 卢景安恼的只是顾窈娘与卢照安二人,且不愿捉弄瑞宁公主,自然是不肯将碗给她。 卢照安眼见瑞宁公主一脸狐疑,开口道:“孩子在闹脾气。公主,你莫管他。” 无法让顾窈娘和卢照安喝下,又不愿见瑞宁公主和王芷兰喝,卢景安只能讪讪地承认了这汤口味不佳,将余下的汤尽数倒入了河中。 星子悬挂于天际,洒下疏落的光辉。 青年男女们在火堆旁,围着香气飘飘的烤肉。 瑞宁公主命人备下了青竹酒,清凉的酒液入喉,驱散了夏夜的燥热,却又在腹中升腾起暖暖的热度。 河岸边似是裹上了一层柔软的银纱,树叶簌簌作响,在风中轻轻摇曳。 顾窈娘照例没敢喝酒,滴酒未沾,只专注地吃着烤肉。 空气中的肉香混着酒香,橘色的火光洒在六人身上,给每个人的身上都镀了一层柔软的红光。 身形在黑暗里变成了剪影,虽仍是在尘世中,却显得格外静谧而美好。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站了起来,哼起了大成家喻户晓的《月下歌》—— “予我财帛,赠我衣罗。 助我青云,得我谢伺。 求我丘貉,回以割袍。 我思即我行,奈我如何!” 相传前朝名臣司文如,才华受到当时宰辅的垂青,在仕途上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前朝时并未大力组织科考,人才主要依赖着权贵世家之间的举荐。 司文如出身不高,虽是满腹才华,却是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终于在宰辅帮助下进入了朝堂,一身本事得以施展。因此他对宰辅极为敬重,充满感激。 可没想到后来宰辅却是逐渐忘了初心,做了那乱国的权臣。挟恩求报,要求司文如与他同流合污,被司文如断然拒绝。 从前宰辅为司文如铺就的青云路,就此被宰辅一刀斩断。从前的风光化为烟云,直至宰辅倒台后,方才重新得到任用。 可那时已是孑孓老者,虽是初心未改,却已再无当年青壮时的充足劲头。 他便向当时的皇帝请命,在京郊开了一个书院,专为嘉奖贫寒但心存大志的读书人而开,愿财帛之苦再也不是读书人治学报国路上的绊脚石。 司文如在朝时一腔赤子之心,为民请命;老了教书育人,为这片土地培养了无数可用之才。百姓十分感激他的恩德。传闻《月下歌》便是他左迁西洲所作,广为流传。 世人都以此来劝诫后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无论身处何地,始终保持赤子热忱。 也是在那之后,掌权者便对世家盘踞的局面深恶痛绝,意识到了科举之路的重要性,不断改革科举制度,方才形成了如今广开恩科的局面。 只要肯用心,寒门学子亦可报国有门。 月下青年们围成一圈,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舞动着手臂,灵活地跳转着脚步。 此时的他们不过是大成朝最普通的六个年轻人。 与身份无关,与男女无关,与风月无关。 不过是六个祈愿着大成江河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胸怀热血的,普通的年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些累了。 他们渐渐停了下来,走到了河边。 夏夜的风吹到脸上,仍旧是有些热气。 卢景安弯下腰,捡了一个石子,在河面上打起了水漂。 他一边扔,一边对着对岸大喊:“我爹不要再逼我念书了!”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学着他的样子,捡起石头向河里扔去。 瑞宁公主的石子飞得最远。夜里光影朦胧,众人数着已是飞了九下,便是消失在黑夜里,看不清是否仍未落入河中。 倒是大皇子赵泱,一连扔了四五个,仍旧是入水即沉。 卢景安心思单纯,丝毫没有在意赵泱难看的脸色,语气中带着轻快的惊喜:“瑶表姐!您的石子走得最远!我嬷嬷告诉过我,水漂扔得越远,心愿便越能实现!您方才想着什么愿望?” 愿望能实现么? 瑞宁公主赵瑶嘴角带着笑,回想着方才心中所想。 “我希望我能办一座女学,让天下所有愿意读书的女儿家,都能读书习字。不求入仕为官飞黄腾达,但求能够为自己做主,有了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不必再受流离之苦!” 其余诸人都看向她。 卢景安的脸上写满了少年人的憧憬与崇拜,嘿嘿傻笑着:“公主便是公主,愿望都与我大不相同。” 卢照安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赵泱却是哈哈笑道:“皇姐是女子楷模,果然所思所想都是女子!” 赵泱也被激荡起了豪情,他是圣人膝下唯一的皇子,向来以帝国继承人的标准培养。 他道:“好!我愿开创盛世太平,创我大成不世之功!” 第62章 踏歌(二) 瑞宁公主想要兴办女学,赵泱从不认为能对大成朝堂有何影响。 在他看来,女子进学,也不过是提高身价,待价而沽,嫁得更好的郎君。瑞宁公主想要办女学,随她去好了。 至于朝堂之上,向来是男子建功立业,女子安守后宅。倒也不是看不上女子,若无女子打理后宅,男子也难以安心在外博功名。 若是女子也能得以入朝,岂不是乱了阴阳纲常? 父皇所提新政,不过是为了让皇姐从政更加理所当然。不过皇姐已经二十了,父皇再舍不得,早晚也都是要嫁人的。 这新政日后如何,不还是自己说了算。 顾窈娘闻言略略皱眉,大皇子此言听起来并无恶意,面上也是笑吟吟的赞赏之意。只是觉得这意味却是有些难以揣测,似是在说瑞宁公主目光短浅,只能看到身为女子的一亩三分地。 不过,她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好笑。 瑞宁公主与大皇子乃是亲姐弟,是当今皇室仅有的两个孩子,生母又是亲姐妹。 窈娘觉得自己未免是小人之心了。 她被瑞宁公主的心愿说得有些激荡,不由也开口道:“那我便要做最大的生意!赚最多的钱!做公主的钱袋子,让公主的女学开遍大成,护住大成更多女子!” 瑞宁公主心中巨震,扭头望向她。 他们原本都是面对着河水,站成了一排。 瑞宁公主与顾窈娘之间隔着卢照安和王芷兰,她们隔着夏日夜晚的风,对望着。 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王芷兰并未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河面,寥寥火光看不清水面的波纹,也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她圆圆的眼睛睁得分明,如同夜空中的星子。良久才道:“我没有大志向。我只希望我的阿爹娘能够身体康泰,弟弟们能够一生无忧。” “那你呢?” 王芷兰滞了滞。至于她自己,她其实是希望能够嫁得如意郎君,安稳一生的。 只是在场三个女子,瑞宁公主想要兴办女学,顾窈娘想要做大成的女商,她这个愿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卢照安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听着众人谈话。 他心中自也有他的愿望。只是这么多年,他如此努力,依旧是杳然。 他不信所谓“水漂越远,愿望越能实现”的话。 半生商海浮沉,他早已不再对这种虚无缥缈的祈愿存有幻想。 他只知道,他这一生,只有他自己越加强大,那个人,才能过得更好。 这是他欠下的债。 温泉庄子上的日子过得惬意,不知不觉回程之期已至。 顾窈娘这几日过得舒坦,金玉楼的事被她暂时放下,应当也是顾行之有意让她松快几日,楼里的事务并未送来。 在庄子上朝夕相处,她与其他人都是熟络了许多。 卢景安骄纵任性,是典型的从未受过委屈的富家公子。有时虽是纨绔了些,品行却不坏,并非大恶之辈,倒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吃软不吃硬。反而是有时与他斗嘴,多了些亲切之感。 王芷兰是典型的名门淑女,温恭守礼。 卢照安面上冷漠不易亲近,但对待亲近之人十分亲厚。看他对瑞宁公主和卢景安的态度便能看出。 顾窈娘要的瓷器样品也已完成,只等回朔京后,二人便能去官府过了文书。 赵泱为人高傲,对周围的人和事总是有些居高临下。但他本就是天潢贵胄天之骄子,孤高些倒也合情合理。 倒是瑞宁公主,自从那夜月下踏歌后,顾窈娘与瑞宁公主之间似乎便有了默契。窈娘对自己的未来的事业规划,也有了更多的野心。 最大的变化还要数众人对窈娘的态度。 此前,其余几人都是出身名门,窈娘在其中难免有些拘谨。可自从得知窈娘精于吃食一道,待她便多了些真切的亲善。 窈娘心思细腻,自然能感觉到。 她虽不妄自菲薄,可如今她既无功名也无出身,被看轻些也是在所难免。 却不想,在庄子上做几次点心小菜,便能笼络了人心。 还果真是民以食为天。 这口腹之欲,还真是无论出身高低,都是抵挡不了的。 分别之时,王芷兰拉着顾窈娘恋恋不舍:“窈娘,我回去就给你写帖子,你可一定要来我家做客!你救了我,我爹娘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窈娘得体地笑着应下。 来时几人分开行走,回程时却是一道,一行人带着仆从侍卫,浩浩荡荡十余架马车。 这还得益于瑞宁公主和大皇子舍弃了皇子公主的仪仗,轻车简从出发。否则的话,队伍只会更为壮大。 瑞宁公主和大皇子的车驾行在最前头,入了城后便径直向各自府中而去。 王芷兰有自家的侍卫家仆,卢景安和卢照安并未多费心,客气一番后便回了王家。 倒是顾窈娘,所带之人不过碧桃与车夫二人,卢照安便亲自领着一小队护卫,将窈娘送回顾家。 行至距离乐宝街不远处的一条巷道,前方被人群堵住,前进不得。 卢照安皱起眉,打发人往前去看。 窈娘好奇地掀起了窗帷,向前张望。碧桃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小侍卫拨开人群钻了过去,顾窈娘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心中不免诸多揣测,有些惴惴。 人群溜开一条缝,碧桃眼尖,轻轻呼了一声,又刻意压住自己惊诧的声音,道:“娘子!是李家娘子!” 顾窈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卢照安听到声响朝他们这边看来。 小侍卫过来回话:“是街上一个闲汉,拿着休书出来卖自家妇人,说是能配个冥婚。 听说从前便日日在家中打骂人,今天不知为何打得狠了,属下看那妇人,怕是活不长了。” 卢照安眉头紧拧,面带不忍。 窈娘也是心中戚戚,又是怜悯、又是愤怒。 她望向卢照安,二人视线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忍。 二人正待派人再上前询问,那个汉子却是劈开人群跟了过来。 手里拖着一个人,鬓发散乱,一动不动,一身衣裳带着血迹。若非面上附着的发丝时不时被呼吸带起,在面上晃动,真是像死了一般。 碧桃在一旁道:“娘子,真的是李家那位娘子!” 顾窈娘想不起来是谁。碧桃有些着急:“就是乐宝街上做蜜煎樱桃那个!奴婢去买的时候见过一次!就是她!” 那汉子的眼神在一行人身上溜了一圈,看见了方才前去打探的那个小侍卫。 像是确认了某种信息,他朝着卢照安便跪了下来。 第63章 救人(一) 顾窈娘见了李家娘子的惨状,着实不忍。 知道卢照安亦是动了恻隐之心,见那汉子朝着卢照安跪下,便也静静看着事态发展。 那汉子堆着笑,双手撑地,抬头看着卢照安道: “公子方才遣人来打探,可是有意想买了我婆娘?” 方才前去打探消息的小侍卫不禁面色大变,生怕卢照安误会他办事不力,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被卢照安摆了摆手,又退了回去。 却是狠狠瞪了那汉子一眼。 那汉子浑然未觉,还在讨好地对着卢照安道:“公子,可是府中想要买人?” 见卢照安只是看着他,并不答话,他也只当卢照安是感兴趣,不过撑着贵族的矜傲,不肯搭话。 便自顾着往下说:“不是我吹,我这婆娘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年轻时也是村里说得上来的美人,会伺候人! 手艺也巧,端茶送水服侍人她都会,活着就能将人伺候好,保证去了下面,也能将府上的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 他谈得坦荡,似是自己叫卖的只是寻常的货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曾怀着嫁给他、为他操持家中庶务的女子。 顾窈娘听得火起,可见那女子还有呼吸,想来若是及时救治,也不见得就会自此殒命。 她不由开口:“多少银子?我买下了。” 那大汉没想到马车里竟还有个女子,被窈娘突然的开口惊了一瞬。 却不愿搭理窈娘,犹自纠缠着卢照安。 碧桃不由有些生气:“你这汉子好生无礼!你既是卖人,我家娘子问你,你却又不理睬。非要去纠缠人家郎君作甚!” 围观之人已是议论开来,那汉子面上却也没有惧意。 见碧桃扶着窈娘小心下了招财,斜睨着她们开口道:“我要卖我婆娘配了冥婚,自有你们家郎君和我谈。你来凑什么热闹?” “你要卖人,我要买人。买来做什么,你这个卖主又何必多问?连配冥婚都使得,卖给我又有何不可?” 顾窈娘开口,声音清凌凌的。 此时围观人群中有好事之人高声道:“这位娘子!这配冥婚的价钱,和买丫鬟仆妇的,可不是一个价钱!” 那汉子听有人将他心思道破,面上有些恼怒,在人群中狠狠剜了一眼。 无奈他这番动静实在太大,围观之人太多,出声之人隐没在人群里,又哪里看得出来? 顾窈娘方也回过味来,心中暗暗鄙夷。 她见地上那女子一动不动,十分担忧,心知耽误不得。也不愿多作纠缠:“若是如此,我便以冥婚之数给你便是。你开个价。” 卢照安原本在一旁不予理睬这汉子,早已差人去了京兆府衙请了官差。听到窈娘此言,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却碍着人多嘴杂,两人距离也不近,若是说话必会被旁人听见。不好开口制止。 那汉子却似是闻见血腥味的蚂蟥,眼前一亮,这女子明显是善心泛滥、没有见识的主,看马车的样子,家里显然是有不少钱。今日自己算是发财了! 却又不确定地问道:“你一个小娘子,能做主?不用问问你们家郎君的意思?” 他可是看得分明,这位公子可是不愿花这银子的。 顾窈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旁的卢照安。道:“我们并非一家,我能做主。” 汉子听了她这保证,眼珠一转,开口道:“一千二百两!” 先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闻言怒了:“你这人怎还坐地起价!方才还是只要800两!” 那汉子却是不依:“这个小兄弟这话说得没道理!方才那是配冥婚的钱,你们家娘子好端端的想要买我婆娘,我怎么知道你们买了是去作甚!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虽要卖了她,却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你们舍得为她花大价钱,才会对她好……” 她心中早已对那女子揣上了十二分的同情,此时生怕女子断了气,一心急着将女子带走就医,不愿听这汉子满嘴的虚情假意之词,高声打断他:“碧桃!带他去家里支银子!” 便要带女子去医馆。 那汉子见顾窈娘应得爽快,暗暗后悔自己报价低了,拦在地上女子面前不肯让开,口里道:“银子没给,便要带人走?你们大户人家欺负我们小老百姓哟……” 窈娘心中焦急,不欲与他纠缠,恨声道:“你待如何?” 那汉子面色一喜,伸出一根手指:“娘子,赊账,多加一百两。” 他嘿嘿笑着,顾窈娘看得十分恼火。 一直在一旁看着,没有插嘴的卢照安此时走到二人之间,对窈娘道:“顾娘子,这里交给我。你先走!” 说罢,又将身后的侍卫指了两人给她。 顾窈娘点点头,让碧桃留下与他处理。卢照安却是拒绝了:“顾娘子人手不够,碧桃姑娘还是随你去。” 时间紧迫,顾窈娘略一思量,也不与他客气,点头道:“也好!我来日将银子送到卢老板府上。” 卢照安点点头。 顾窈娘吩咐两个小侍卫小心将地上的女子抬进招财,嘱咐车夫小心些,便径自向着朔京城中最大的医馆而去。 还好招财之内垫着厚厚的绒毯,顾窈娘将女子放在毯上,丝毫不在意女子身上的血污弄脏了雪白的毯子。 行得虽快,却也不甚颠簸。 碧桃看着女子,心有戚戚地开口道:“李家娘子真可怜。” 顾窈娘不做声,是啊……真可怜。 嫁做人妻,日日挨着打骂,便是要被打死了,还要被丈夫卖掉,榨取她最后的价值。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巧娘说过,那个闲汉才姓李,为何都叫她李娘子?” 碧桃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挠头道:“奴婢不知,只是人人都叫她李娘子,奴婢便也跟着叫了。” 顾窈娘点点头,并未深究。 李娘子看起来很不好。她一身脏污,方才看侍卫抬她时,双腿的弧度有些不正常。满脸皆是血迹,也不知是鼻血还是有别的外伤。脸色却是不正常的苍白,和黑红色的血迹形成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成。 第64章 救人(二) 顾窈娘这边急急赶去了医馆,卢照安仍旧施施然在方才的地方等着。 围观的人有些跟着顾窈娘的招财走了,有的觉得事情告一段落不敢兴趣便散了,霎时少了一大半。 那汉子眼瞅着顾窈娘将妇人带走,自己如今还是得找卢照安讨要银子,便又搓着手,对着笑对卢照安道:“公子,您看这银子?” 卢照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急什么?” 那汉子见他这般,以为是要赖账,张口便是喊了出来:“你们这是要抢了我婆娘,不给银子?” 卢照安闲闲瞥他一眼,道:“你莫急。我呢,素来做生意都是最讲求诚信的,断不会出尔反尔。” 人群中也有人道:“卢老板最是厚道!我们都知道!” 那汉子听了不知心中又是何想,沉吟着没有说话。 卢照安并未理会那汉子又活络起来的心思,接着道:“只是这做生意嘛,自然是要明算账的。 方才那位娘子既是买了那妇人,你也说了是拿休书放人,我们自也是拿了休书才肯给银子的。 还得去官府立个契书,说明了你是将那妇人卖给方才的娘子,从此你们二人再无关系。这银子,你才能拿到手。” 那汉子不服气:“我拿休书是为着有府里老爷要配冥婚的,如今你们既是买走做仆妇,我自也不必休妻了。” 他又不傻!方才那个娘子显然是带着那蠢婆娘治伤去了,若是治好了,那婆娘在那里做事定是有不少好处,自己还能去找她讨要。 若是治不好……那也能说是他们害死了自家婆娘,还能再讹上一笔钱。 若是将那婆娘休了,哪来的这些好处? 卢照安了然地点点头,十分善解人意道:“那既是如此,这银子我也给不了了。” 那汉子一听急了:“你们富贵人家,那么多钱,怎的还非得毁人姻缘?” “如此怎算毁人姻缘?是你先提了休书,我们才买下来那妇人。如今你既不肯,那我们自也是不买了。” 旁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哎呀呀!这个人我知道,天天打骂老婆!” “可不是嘛!可怜咯!现在这人不肯放人,他老婆便是还能活,也会再被他打死!” “你懂什么?他就想要钱,怎么可能不放人!” 果然,那汉子听卢照安说不买了,登时便急了:“你们人都带走了,怎的不给钱呢!” 他想要使浑,可见卢照安的冷脸和气派,到底是不敢。 卢照安也不说话,那汉子见他不吭声,生怕到手的银子就这么飞了,恨恨掏出了胸口那请人写的休书,递给了卢照安。 卢照安接过,确认了是休书,方才点点头。 那汉子以为这边是同意了,却又听卢照安道:“如此,我们便可谈谈契书的事了。” 那汉子一听还有契书,低声咒骂道:“妈的小白脸恁多事!没完没了了!” 卢照安面色一寒:“既是不想要银子,那便算了!” 汉子登时又是急了,自己扇着嘴巴陪笑道:“都是我这破嘴!爷别恼,爷要做什么我都配合!” 只要有银子,一切都好说。 卢照安吩咐阿福去边上的铺子借了笔墨,刷刷写了契书,让汉子签字画押。 那汉子此时又是道:“我不识字!不会签字!” 阿福也被激起了脾气:“那便画押!” 汉子眼珠一转:“谁知道你们写了什么!” 有好事者好心地替他读了内容,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是好事啊兄弟!只说是你卖了老婆,有银子拿,以后你们各不相干,她的生死与你都没有关系!签!” 汉子犹豫着捺上了手印。 卢照安将契书收至怀中,此时京兆府衙的差役方才姗姗来迟。 卢照安上前客气地打招呼,府衙差役也与他客气见礼。 那汉子时常惹事,见了差役有些局促,转身便想跑,却被阿福伸手直接拦下。 只见阿福咧着嘴冲他笑道:“跑什么?不要银子了?” 汉子见了差役便想跑,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被拦下后,他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忖今天应当是没有犯事的,这才心下稍定,没有再跑。 却不想,方才停下挣扎,竟听见了卢照安与差役说的话,一颗心差点停了跳动。 只见卢照安将手中的契书和休书恭敬地递给了领头的差役,差役双手接过看了起来。 他朗声道:“此人殴打妻子,贩卖良家子,还意图将良家子发卖配了冥婚。敢问这位官爷,按我大成如今律例,不知该当何罪?” 那差役自是知道卢照安的身份,对他颇为恭敬。闻言便看向那汉子。 那汉子听了卢照安这一长串罪名,早已是瘫倒在地。 见差役看过来,忙哆哆嗦嗦跪着膝行至差役面前,颤着声道:“差爷,我冤枉啊!我没有,我冤枉啊……” 却只是反反复复喊着冤枉,说不出个所以然。 卢照安气定神闲,道:“我问你,你妻子可是被你打得人事不知?如今还不知是否醒来?” 汉子茫然点头。 “你是否拿着休书,在大街上叫卖你的妻子,要卖了她配冥婚?” 方才的动静周围人都知道,闻言皆是附和。汉子无从抵赖,也是点点头。 “你是否休了你妻子,却又将她卖给了旁人?” 汉子越听越不对味,想要摇头,却见卢照安晃了晃手中的契书,只好又是点头。 卢照安肯定地点点头,转身朝向差役的方向,躬身道: “此人亲口承认殴打妻子,贩卖女子与买卖冥婚都在休妻之后,贩卖良家子证据确凿。” 复又扬声道:“圣人在上!冥婚乃是我朝明令禁止之糟粕,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此糟污之事,是为目无君上! 贩卖良家子,利欲熏心!殴打妻子,罔顾人伦!” 他又向差役一礼:“还请大人,将此人绳之以法!” 卢照安如此重礼,差役早已是如坐针毡。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差役本就义愤填膺。见卢照安说完了,他连忙将汉子羁押,带回了京兆府衙。 围观众人之间响起了连连叫好声。 那汉子平日里便是日日殴打妻子,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卢照安一番话,便让他被差役带走。 直到走得远了,依旧还有些懵。 处理完这边的事,卢照安方才循着顾窈娘离去的方向而去。 第65章 救人(三) 李家娘子伤得很重。 坐堂的老大夫看得唉声叹气,一面让药童替李娘子包扎,一面摇头。 顾窈娘与碧桃等在屏风外,药堂的伙计偷偷拿眼瞧着她们。 过了良久,老大夫才擦着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窈娘迎上去:“大夫,她怎么样?” 老大夫未语先叹了口气。 顾窈娘有些着急,抬步朝内走去。 老大夫却是拦在门口,眼神有些戒备看着她们二人:“里面的姑娘是你们什么人?” 按理说,他收钱看诊,不该过问太多别的事。 只是里面的女子伤得委实是太重了!肋骨断了两根,双腿也是骨折,更不用提周身新旧交错的伤痕,显然是虐打所致。 若是再晚上一刻,怕是神仙也难救。 医者仁心,他少不得还是问上一问。 “我们娘子将她买下了!” 老大夫闻言更是防备。好家伙!下人便不是人了?买下了,便能伤人至此理直气壮了?他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 顾窈娘见老大夫眼神带着指责,略一思量后方才明白过来用意。 “大夫,她是我在路上遇见的,见她伤得重,我是为了救她才将她买下的。她的不论如何,还请您告知于我。” 碧桃这时也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有些涨红。 老大夫见窈娘的关切不似作假,也稍微放下心来。如此问上一问,也算是尽了责任。 他未语先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患者两边腿骨都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 碧桃忍不住一声惊呼,窈娘也是面色冷沉。 老大夫继续道:“老夫已上了夹板,只是病人如今还不能移动,还得在这医馆中养上一段时日。” “这么说,性命应当是无碍了?” 老大夫闻言哼了一声,轻捋着自己的山羊须:“哼!有我在,死不了!” 顾窈娘这才松了口气,需要将养没什么要紧,性命无碍才好。 她连忙躬身道:“多谢大夫。” 老大夫见她谦和有礼,态度又更好了些:“只是她身体虚弱,要养好需要用上好的药材吊着。她不过只是你买的一个仆人,小姑娘,你可舍得?” 行医救人本是乐事,可受伤的不过是个下人。 若是他费劲救活了人,耗费了大把心力和药材,这个小娘子不认账,不愿给钱,那便不美了。 “不是仆人。” 顾窈娘摇摇头:“我是为了救她才买下她。不是为了买下她才救她的。不是仆人。银子的事您别担心,我不会赖账的。” 她想了想,又道:“我是金玉楼的东家,我若是赖账,您大可以去金玉楼要账。” 袒露身份,是获取信任的重要途径。 闻言,显然老大夫放心多了,这才让开了路。 窈娘这才进到内室。 李家娘子面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显得一张脸更是没有血色。 她极瘦,颧骨都已有些突出,合着眼躺着,只觉得下巴尖尖的,似是能扎伤人的尖锐。 方才固定过受伤的骨头,衣襟有些敞开,能看见有些单薄的肩头和锋利的锁骨。 还有些交错的淤痕,有的仍是青紫,有的却是已经泛黄,显然是旧伤了。 顾窈娘心下轻轻一叹。这女子应当是吃过很多苦。 她转头朝向碧桃:“碧桃,你留下来照顾她。医馆中皆是男子,她人事不知的,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碧桃狠狠点头。 女子总是心软些,见到这般情景,难免心生怜惜。 这李家娘子好可怜!便是小姐不说,自己也是有些想留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开口罢了。 碧桃轻声道:“娘子放心。” 却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奴婢有些怕这个大夫。他有些凶。” 顾窈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老大夫是好人!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他问那些也是为了李娘子。” 小丫头也便转忧为喜,点点头:“嗯嗯,老大夫是好人!” 她心思单纯,小姐说的对,都是好人,她怕什么! 顾窈娘见事情安顿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回家。 医馆门口街道狭窄,招财若是停在路边多有不便。方才进入医馆时,她便已吩咐车夫将招财赶回了顾家。 此时回家没了马车,便是只能步行。 好在医馆离顾家并不远,倒也无妨。 碧桃依依不舍地将窈娘送到了门口,之前卢照安借的的两个侍卫却只剩了一个。 顾窈娘微讶:“怎么就你一人了?另一个小兄弟呢?” 那个侍卫脸有些红,低着头不敢看顾窈娘,回道:“顾娘子,十一回去向主子复命了。” “十一?” “是,他是十一,属下十二。” 顾窈娘默然。随即点点头,也不多问,客气道:“今日多谢。你也回去,替我谢谢你们主子。” 小侍卫却是有些欲言又止,窈娘问道:“可是还有事?” “碧桃姑娘留下了,您如今就一个人,若是属下让您一个人走回去,主子定会怪罪的。” 十二心中暗骂十一腿脚太慢。自己不敢让顾娘子一个人走回家,可若是就他自己将顾娘子送回家,他更是没那胆子。 顾窈娘轻笑,如春水芙蓉般明媚的面上笑意浅浅:“这又如何?我平日里,也不是日日都由碧桃陪着的。” 小侍卫脸更红了,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窈娘看得有些好笑。 视线却是扫到一人,面上笑意更是扩大。 来人见她笑意温和,面上不自觉也呈上了笑意:“顾娘子。” 他身后跟着方才离去的十一,问她:“不知某是否有幸,可以送顾娘子回家?” 顾窈娘看着眼前的卢照安,也是笑了。 “卢老板今日无事么?” “有事。” 顾窈娘眼眉一挑,瞧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有事,还要送她回家? 卢照安接着说道:“送你回家。” 愣了一瞬,顾窈娘方才反应过来。 原来送她回家,便是卢照安今日的事。 第66章 渡己(一) 阳光有些刺眼。 顾窈娘和卢照安并肩走在朔京繁华的街市上,不远不近。 “如何?” “多谢。”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后将视线错开,又笑了开来。 卢照安比了一个请的动作,窈娘也不忸怩,开口道:“李家娘子伤得很重,还没有醒,但命是保住了。” 卢照安点点头,将方才窈娘走后,街道上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她。 窈娘闻言有些愕然:“所以二公子一早便报了官?” 卢照安嘴角带笑:“自然。这泼皮本就违了律令,你本不必答应他那些,让碧桃带他去顾家领银子。若是再等等,官差将他带走,你也能将那李娘子带走治伤。” 复又低低笑了起来:“好在他贪心,想要更多银子,不肯与碧桃走。否则我还要得替你把银子拿回来。” 窈娘却是摇摇头:“今日多谢你。我不懂那些。可我便是知道官差马上便能将他打入大狱,我也会将李娘子买下来。 “为何?” ”我只是想,若是早些带走李娘子,她早一些治伤,便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说罢,顾窈娘却又觉得有些难过。低低叹道:“没想到他违了律例,却还是那般有恃无恐。围观那么多人,却都是在看热闹。” 空气似是变得凝滞。天气闷热,衣物沾到了皮肤上,有些闷,有些黏。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之声。 “他们,只是习惯了看见丈夫殴打妻子。顾娘子,这种事日日都有发生。没有人较真,官府也不会管,这是很正常的。” 良久,卢照安方才说道。 “可是正常便正确么?”顾窈娘停下来,执拗地看着他,“卢老板,做生意,最是会看天时地利人和、权衡利弊尊卑。 可是今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她的丈夫打死了!她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躺在那里,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是正确的吗?” “顾娘子是觉得我冷血吗?”卢照安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窈娘转头不看他,盯着自己镶着珍珠的鞋面,轻声道:“怎会。你想要的,是惩罚了施暴者,我想要的,却是受害之人能够活下来。 卢老板,你是好人。 只是,李家娘子当时只有一口气在了。若是等下去,说不得便会丧了命。我等不得了。” 她又转身向前走。 卢照安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轻轻道:“卢老板是男子,可能不懂。我同为女子,看见李娘子如此这般,我除了同情,还有惶恐。 我也是女子,我往后或许也会嫁人,我的丈夫会不会也会如此日日打骂?我的邻居亲朋会不会也熟视无睹?我会不会也是遍体鳞伤,还要被丈夫发卖配了冥婚?” 卢照安只觉荒谬,暗叹女子心思当真深如海渊、不可捉摸。 他端正神色,温和笑着安慰道:“怎会!顾娘子日后必是嫁得良人,不会如这市井妇人般受尽磋磨。” 顾窈娘仍旧摇头:“李娘子难道是明知那汉子是泼皮、方才嫁与他的吗?”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似是从天边飘来。 “卢老板,自古以来,女子若是嫁人,便如同第二次投胎,从此将身家荣辱系与男子一身,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男子待妻子如何,全凭良心。 可是天下男子,有几个能保证能一直爱重结发妻子的呢?” 卢照安觉得有些好笑:“顾娘子这话,便是与天下男子为敌了。负心的男子,是本就德行有亏。岂能说是天下男子?” “非是男子如此,是人性如此。婚姻中,男子总是占据了所有主动权,女子过得如何,全凭男子心意,日子久了,又岂会珍惜?” 见卢照安不以为然,顾窈娘接着道:“卢老板,女子被困于后宅,看不到外面的广阔天地,日日所见不过方寸之地;男子行于世间,万千世界各有不同。过了新婚之时的新鲜,时日久了,夫妻之间又能有多少话说? 没了话说,又岂能善待?女子本就多情,若是与夫君失了情谊,便是夫君不打不骂,深宅之中又有什么盼头? 不过如同养在后宅中的宠物罢了。” 她心下戚戚,话题也扯得远了。今日,李娘子不就是被丈夫作为一个拥有的玩意,便想要卖了么。 卢照安陷入思索。 “顾娘子的意思,便是男子品行端正,女子婚后也不会快活?” 顾窈娘却是笑了:“我可没有说过!卢老板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卢照安也是一笑,僵滞的气氛又缓和了些。 他默了默,问道:“女子成婚,真情当真这般重要?” 如今的婚姻,有几人是当真源自情意?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 卢照安心中有些嘲讽。卢家的女儿和媳妇,可从来没有无用的买卖。 顾窈娘笑得很放松:“卢老板,我就说你不懂女子。 女子嫁人,总是希望与夫君有情的。 我未来的夫君,待我好,需要是因为我也是很好的人,他爱重我、对我好。而不只是我的夫君本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她转头看向卢照安:“所以我真的很感激圣人,他允了女子可以如男子一般在世间行走,女子不再只能看见深闺中的四方天地。真好啊! 我也可以历遍山川、尝尽美食、做我想做之事,而不是全都仰赖我未来夫君。 我可以堂堂正正,以我顾窈娘的身份,行走于世间。而不是谁的妇人。” 卢照安看着眼前少女,她侧着头,脖颈画出优美的弧度。她面上那种恣意飞扬,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贵女姿态。 她虽出身普通,他却觉得,她如同神女降临。 “所以你要与瑶瑶一起。” 一起兴办女学,互相扶持。 他未言明,她已明了。 她鲜少听他称瑞宁公主为瑶瑶,但她一直知道他素来将瑞宁公主视作珍视的妹妹。 她点头。 “可是很难。顾娘子,这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应该选的路。” 卢照安道。 太难了。从未有女子能够站在历史的舞台上。 第67章 渡己(二) 圣人的新政本就不被朝中之人看好,悖逆了历来的规矩,也触碰了从前门阀的利益。推行起来阻力重重。 卢照安自己出身卢家,都不敢言明与赵瑶一起。偏生眼前这个顾娘子,愿意进入这个泥塘。 “我是女子,我哪有机会审时度势?卢老板,新政对您或许可有可无,对我来说,是新生。 渡人便是渡己。女子已经苦了太多年。圣人开了口子,我们必须抓住。” “可是如今甚至就连那些官家夫人,都在看圣人新政的笑话。顾娘子,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自己行走于世间的。” 卢照安仍旧不解。 如今多少女子,自己便不愿脱离家族生存。 为何眼前的女子,与瑶瑶一样,相信新政能够改变千百年来的困局? 女子依附于男子,世人都已经习惯了!男子是,女子亦是。 如瑶瑶和顾窈娘一般,男子般的女子,太少了。 “所以要有女学!”顾窈娘眼神晶亮,“她们不愿意、她们不信,是因为从小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可以为自己做主。她们从小学的,便是如何讨得郎君的欢心,如今长大了,又岂会突然便看见了外面他天地的广阔? 卢老板,女学是为了告诉她们,她们可以不用做那笼中鸟,还可以是天上鹰! 公主说,女学不是为了让大成的女子人人都站出来,与男子一决高下;而是让女子知道,自己不是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可走! 女学不是告诉女子要做什么,而是告诉女子,世间之大,我们能做什么! 公主不是指点女子的命运,而是让她们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能力! 卢老板,这难道不好吗?” 顾窈娘向来有些怯怯的,柔柔的。卢照安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鲜明地、激昂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看见了她在发光。 他觉得心里有个角落,轻轻地颤了颤。 似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萌芽,又开出了花。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有些酸胀、有些紧张。 他突然很想摸摸那颗圆溜溜的头,揉乱那一头鬓发。 顾家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卢照安只觉自己花了极大的毅力,才忍住了抚上顾窈娘长发的冲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过了许久,方才道:“好。” 顾窈娘看着他,笑了。 卢照安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他是朔京城有名的卢老板,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也没有人知道,他冷漠,他运筹帷幄,可是他是自卑的。 他是被家族舍弃的人。 世人都说,他是卢家的大功臣,卢家有幸,出了卢照安这么一个经商之才。 家族庇佑他行商,他以财富回馈家族。 虽然也有很多,语带嘲讽,说他自甘下贱,出身世家,却非要沾染一身铜臭。 可又有谁知道,他若是走勋贵之子的路子,进学、蒙荫或是科考,坟头的草怕是已经比人还高了。 或许是自甘下贱,但又何尝不是,不破不立。 “卢老板?” 卢照安醒神,见顾窈娘看着他,忙扯出一个笑容。 窈娘见他回神,绽出得体的笑容:“卢老板,今日多谢。我到家了,可要入内坐坐?” 卢照安答得爽快:“好。” 顾窈娘却是傻眼了。 她本是客气一下,以为卢照安不会答应,却没想到他一口应下,倒是让她进退两难。 只得硬着头皮将卢照安请进门。 卢照安哈哈一笑:“顾娘子,我便不进去了。今日事多,你回去好生休息。过几日,我请你喝茶,咱们把契书签了。” 他面上尽是促狭的笑,顾窈娘有些脸红,匆匆告别后跑进了顾家大门。 卢照安站在门外,直至看着那扇朱漆大门缓缓合上,方才转身离开。 窈娘回到家中,本以为午间顾行之与巧娘应当不在家,却不想二人正在花厅等她。 顾行之原本坐在厅中,听下人禀报窈娘回家了,竟是走到了厅门迎她。 “你这孩子,怎么让车夫将招财先赶回来了?” 窈娘有些好笑:“二叔,医馆那边路就那么宽,又没有后院能停车,当然是要先赶回来。不然便将路都堵住了!” 顾行之看着她一脸嫌弃,你你你半天,方才说道:“你是不是笨!你让招财在医馆周围绕圈不就行了。” 顾窈娘哑然。她确实没有想过还能这样。 巧娘嗔了顾行之一眼,拉着窈娘坐下:“好了好了,孩子回来了不就行了么。” 顾行之抄着手,吹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那是走回来的!” 他忍不住又是站起,走到窈娘身前:“窈窈,你一个姑娘家,这么热的天,走回来,多累呀?晒黑了怎么办?遇到登徒子了怎么办?” “不是一个人。”顾窈娘打断他。 “对对对,就算不是一个人……”话说到一半,顾行之突然狐疑地看了看厅中周围,问道:“你那个小丫头碧桃呢?” “碧桃被我留在医馆了。” 顾行之又是一阵气闷:“你做好事,二叔不拦你。可你是不是得先顾着你自己个?” 顾窈娘眼见顾行之有长篇大论的趋势,向巧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巧娘接收到信号,笑着开口:“二爷,您还没上年纪呢。” 言下之意便是,别再啰嗦了。 顾行之一噎。 算了,不与女子计较。 巧娘含笑,故作不知,问窈娘道:“你说不是一人,可是有人送你回家?” 窈娘点点头:“卢家二公子送我回来的。” 顾行之闻言,一脸戒备:“那卢二郎,有这么好心?送你回家?” 莫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抢他生意,如今又送窈娘回家。还是正常人能同时做的事? 他双手交叠,掌心向上,每说一句,双掌便狠狠拍上三下,看得顾窈娘乐不可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行之瞪了窈娘一眼,看了双手一眼,将手背到了身后。 巧娘此时眼含笑意,和顾行之交换了一个眼色,见顾行之颔首,她便向窈娘道:“你身边一直只有碧桃一个,实在是不方便。早前二爷便挑了人,让我替你教着。” 她顿了顿,接着道:“本也是调教得差不多了,近日便要给你的。今日你既将碧桃留在了医馆,我这里的人便今日给你。” 第68章 娘子的新欢(一) 顾行之一早便张罗着给窈娘寻丫头,只说是未找到合适的人选。却不想竟是已经挑好了人,只是一直在调教着。 窈娘不由有些好奇——等了这么久、巧娘特意调教出来的丫头,会是什么样的。 巧娘叫了小丫头,下去带了两个女子过来。 两个女子看起来都与窈娘一般大,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身形与窈娘有些相似,只是有一人略高一些。 顾行之看着窈娘的反应,见她好奇地打量着二人,用折扇指着窈娘,对二人道:“过来见过你们以后的主子。” 二人跪地,向窈娘行礼。 顾窈娘觉得有些局促。她历来不重视这些礼节,与碧桃相处也未曾有过如此鲜明的尊卑。 总觉得被这么双膝一跪,便老了十岁似的。 她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溜了一圈,又飞快地看了顾行之和巧娘一眼,提了提气,稳住心神,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地上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开口。 巧娘笑吟吟道:“你的人,自然要你来取名字。” 窈娘微讶,主子给丫鬟起名,是常有的事。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有些不适应。 她看向两个丫头,略一沉吟,说道:“那你们便先说说,都会什么。” 二人中高些的丫头先开口道:“奴婢会梳头匀面。” 矮些的丫头道:“奴婢会绣花缝衣。” 二人又是对视一眼,高些的丫头接着道:“奴婢会拳脚功夫,力气大。” 矮些的丫头道:“奴婢也会功夫,跑得快。” 高些的丫头道:“奴婢善于使用暗器。” 矮些的丫头道:“奴婢粗通毒理。” 顾窈娘听着两个丫头你一句我一句,似是攀比了起来,眼神越来越古怪。 终于是看向顾行之和巧娘。 顾行之一脸得意,巧娘则是笑得温和慈祥。 窈娘静默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二叔,咱家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她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顾行之闻言,折扇一收,痛心疾首地用手指拍着桌几,留下笃笃的声响。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二叔看起来,像是不正经的人?” 他语气十分笃定,没有任何的心虚。甚至带着些委屈,大概是因为顾窈娘质疑的缘故。 顾窈娘依旧带着狐疑:“正经人家给女儿配侍女,会拳脚是稀松平常。但是一个善于使用暗器,一个还能用毒,是不是就有点不正常了……” 顾行之摇头叹气:“哎呀你这孩子,就是因为不正常,所以二叔花的时间才多嘛!不然你入京第一日,我便能将人给你了!” 似乎是有些道理呢。 可是为什么就非要寻会使暗器和用毒的小丫头呢。 顾行之见她还是神情古怪,一句话成功打断了顾窈娘的万千思绪:“她们跟着你出去,你二叔安心。” 小姑娘在外行走,太危险了。有这么两个人跟着,长辈安心。 顾窈娘这倒也是认同的。 她想了想,看着两个丫头,对高些的丫头道:“那你便叫碧竹。” 又对着矮些的丫鬟,道:“你叫碧霜。” 两个丫头低头应了声,便算作是正式跟了顾窈娘。 到了晚上,顾窈娘带着碧竹和碧霜出门向医馆而去,手中提着为碧桃准备的食盒。 第一次带着碧竹和碧霜出门,窈娘颇有些不习惯。 碧竹果然很擅长梳头。 平日里都是碧桃给窈娘梳头。虽也会梳些繁杂的发式,却会花上许多时间。 是以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譬如参加宴会,顾窈娘一般都是梳个简单的发式便对付过去了。 而碧竹梳头又快又好,窈娘只看她指尖翻飞,柔顺的发丝在她手里突然变得很听话。 不多时便为窈娘盘好了高髻,又在首饰盒中挑了合适的饰物为她戴上。 窈娘颇为满意。 倒是碧竹看到谢丹秋送给窈娘的那根簪子,眉间微动。 夜里坊间有夜市,顾窈娘并未乘车,而是带着碧竹碧霜缓步而行。从前都是碧桃陪伴在一旁,如今换了人,倒也有些不习惯。 窈娘没有说话,两个小丫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亦步亦趋跟着。 到了医馆,便看见早间见到的老大夫似是十分高兴,满脸笑意。 老大夫见了窈娘三人,面上喜气更甚:“娘子来了?病人醒了!” 一旁的小伙计正恭维着:“您可真厉害!不愧是咱朔京城最好的坐馆大夫!这么重的伤,您都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老大夫笑得满脸的褶子更深了:“哎哟不敢不敢!可不敢这么说!你这小兔崽子!” 嘴上说着话教训着小伙计,作势要去拍他,却是笑得很是自得。 窈娘听说李娘子醒了,也很是高兴。看着老大夫与小伙计面上真切的笑意,也是受到感染,十分欢喜。 她进到屋内,见李娘子面色仍是苍白,躺在床上未有动作。 碧桃似是正在低头与她说着什么,听到顾窈娘的脚步声,欣喜转身过来。 窈娘见李娘子也是艰难地转头朝窈娘这边看来,忙上前一步道:“你莫动!” 碧桃很是高兴,对着李娘子道:“这便是我家娘子!” 李娘子看起来活动十分吃力,闻言却是极力想要动作,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太小,窈娘听不清楚。 碧桃见窈娘疑惑,对她道:“李娘子是谢谢您呢!” 李娘子从醒过来,什么都没说,自从知道是自家小姐救了她,便反反复复说着感谢的话。 碧桃一看这个场景,便知道李娘子定是又在道谢了。 忽地,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碧竹和碧霜两个丫头,不由一怔。 这两人是谁? 碧竹和碧桃却是早已知晓,窈娘还有个叫碧桃的丫鬟,两人一起长大,十分要好。 见她打量,便齐齐朝她友善地一笑。 虽不知是谁,但见对方态度友善,碧桃也回以一笑。 顾窈娘走到李娘子病榻旁坐下,见她虽是清醒过来,却好似眼中无神,无力多说,不免又是一阵同情。 见李娘子还想说什么,窈娘靠近她的唇边,却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只得轻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养伤,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 第69章 娘子的新欢(二) 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窈娘轻声叮嘱碧桃:“粥是给李娘子的。油泼面是给你的,还带了你喜欢的酱菜。你等会趁热吃。” 却见小丫头眼睛微红,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委屈,时不时便向碧竹和碧霜看一眼。 窈娘先是莫名,随即便是明白过来,不由有些好笑。 让碧霜和碧竹小心将粥水给李娘子喂下,窈娘便示意碧桃跟着自己到外间说话。 碧桃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屋内看去。 见碧竹捧着碗跪坐在地上,碧霜小心地一勺一勺喂着李娘子,不时小心地用手帕将溢出来的汤汁擦去。 碧桃只觉心里堵得慌。 顾窈娘“哎呀”一声,扯过碧桃,上下打量着她,问道:“怎么哭了?” 见她周身并无不妥,眼泪却仍旧大滴大滴往下砸,窈娘不由有些急了:“怎么了?可是在这里遇见什么人,受了委屈?” 一边说,一边向老大夫和药堂的伙计药童一一看去。 几人见她看来,连连摆手表示不知道。 这个小丫头之前一直好好的,还一直在絮絮叨叨和躺床上那个病人说话呢,就算对方一句也回应不了,她也没听过。 他们也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哭了呀! 碧桃委委屈屈地拉了拉窈娘的衣袖,带着些鼻音哭道:“娘子把我留在这里,转眼就有了两个新的丫鬟,莫不是有了新欢,就不要我了……” 说罢又是嘤嘤地哭泣起来。 这小丫头,莫不是在争宠! 好像终于明白,来的路上那隐隐约约的不自在,究竟是缘何而来。 碧桃平日里就爱看话本、听八卦,凡事又总往坏处想。寻常起个头,她便能脑补出许多哀婉催肠的故事。 此时觉得自己不要她了,虽然荒谬,却也正常。 想到这里,顾窈娘不由又觉得有些好笑。 碧桃见她不说话,面上似乎还带着笑,更加心慌了。 小丫头抹着眼泪,哭唧唧地望着顾窈娘:“娘子,别不要我!” “我为何会不要你?” 顾窈娘很想撬开小丫头的脑子,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碧桃哭声一滞,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娘子从前身边就我一个,如今把我留在这里照顾李娘子,转头便另带了两个人过来。还不是打算不要我?” 娘子身边本就不喜欢太多人跟着。有了新人,她这个旧人就会被淘汰。 顾窈娘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怎么?我身边便不能同时有三个人伺候?” 碧桃有些呆怔:“三人一起么?” 顾窈娘掏出随身带的绣帕,仔细替她擦着面上的泪,哭笑不得:“碧竹和碧霜都是二叔给的。她们能干,也会些功夫。往后我们四人一起,她们还能保护我们,好不好?” 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窈娘总是很有耐心。她无法将碧桃当做一个普通的丫鬟来对待。 碧桃转忧为喜,狠狠擤了擤鼻子,有些羞赧地看了周围一圈,又欢欢喜喜地朝着顾窈娘笑了。 顾窈娘与碧桃的对话,碧竹和碧霜在内间听得分明,二人对视着交换着眼色。 李娘子喝下粥又睡下了,许是因为疼痛,睡得算不上安稳,时不时发出小声的呻吟之声。 碧霜小声对碧竹道:“朱……碧竹姐姐,娘子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人呢。” 碧竹听她一开始叫错了名,眉头皱了皱。见碧霜自己也很快改口,便也没说什么。 她也小声道:“娘子宽和,对碧桃姑娘这么好。咱们只要用心伺候,往后必然也能得个好前程。” 碧霜有些犹豫:“姐姐,娘子要是知道以前的事,会不会不喜欢我们…… ” 碧竹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想要捂住她的嘴,狠狠瞪了一眼:“你我既然从那个地方出来,伺候娘子,名字也改了,便是忘了前尘过往!这是巧姑姑给我们的福分,你莫要犯糊涂!从前的事,莫要再提了!” 碧霜慌忙点了点头:“我听姐姐的!” 此时窈娘带着碧桃进了来,让碧桃吃了面,仍旧是留在医馆照顾李娘子,便带着碧竹和碧霜回了顾家。 带在身边几日,窈娘发现碧竹与碧霜竟是比她所想更为伶俐。 俩人都是伶牙俐齿,做事也稳妥周到,倒是让窈娘轻松了许多。 等到李娘子能够下地走动,顾窈娘将碧桃和李娘子一同接回顾家时,碧桃蓦地发现,自家娘子身边的事,自己竟是有些插不上手了。 小丫头牢记这自家娘子的保证,努力与碧竹和碧霜二人友好相处。 碧竹与碧霜自也明白碧桃在顾窈娘心中超然的地位,顾窈娘身边虽添了新人,一时间却显出了超乎寻常的和谐。 只除了,偶尔会暗自较劲着,抢着干活。 顾窈娘不由感叹:要不怎么说,身边伺候的人多些,便省心些呢! 第70章 吉日 贞隆十九年八月十四,宜嫁娶,宜开市,宜动土,宜纳财,是个诸事皆宜的上上大吉之日。 朔京城中这一日很是热闹。 城中的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是今春放榜的状元郎与谢家娘子的婚事,今日终于是礼成了。 围观之人围了一路,都抢着看状元郎身着红衣、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新妇的热闹场景。 场面之热闹、围观者之多,与当日秦毓秀发榜后状元游街时,也不遑多让。 另一件事嘛,便是城中着名的酒楼——金玉楼,它如今换了个女东家,闭店一月后,重新开业了! “哎大哥!你听说了吗?金玉楼今日重新开业!” 人群里有人提高了声量,高声同身旁貌似是他哥哥的汉子说道。 人群熙熙攘攘,周围人看着他们简朴的衣饰,心中暗暗撇嘴。 谁不知道金玉楼和醉月楼是这朔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就这哥俩这穿着,可不像是能消费得起的样子! 也不知道金玉楼重新开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听那人一旁的哥哥声量也是很高:“那哪能不知道!听说他们东家说,要努力让每一个人都能下馆子!” 听到这话,周围人群里立马有人不信地嘁道:“每个人都下馆子?他们那么贵,难不成新东家还能请我吃不成?” 说话之人见自己说的话被人否定,不由涨红了脸:“金玉楼新东家都说了!每日都会有特价菜呢!要让每一个人都能吃得起!” 特价菜? 一听有这好事,还是每天都有,一旁的众人原本还对这对大嗓门的兄弟俩十分不屑,闻言却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只见先头发问的弟弟双手一摊,右手背啪啪落在左掌上,击起清脆的声响,吸引了更多人朝他看去。 “可不嘛!” 他一边啪啪落着手背,一边得意地扭头张望了一圈,见周围人都是竖着耳朵想要听个清楚的模样,方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 “听说,新东家还在金玉楼新推出了很多新菜!今日第一天开业,说是每一桌进店的客人,都会送一个菜呢!” 似是水珠掉入了滚烫的油锅中,人群中顿时交杂起来。 有特价菜,还有的,天下还能有这等好事? 说不通啊! 有人质疑道:“他们商人唯利是图,哪有这么好的心!莫不是给个便宜,将我们骗过去了,又要在别的地方宰我们!” 周围的人都点头—— “是呀是呀!哪有酒楼放着银子不赚,不仅有优惠,还送东西的!” “是呀是呀!肯定是给别的菜涨了价,不然可不就是亏了!” 先前说起金玉楼的两兄弟不乐意了:“人金玉楼都说了,绝不涨价!” “金玉楼你家开的?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金玉楼都已经在门口贴出告示了!不涨价!” 那开头的弟弟有些激动,见周围人不信,看着他们哥俩就像是看两个骗子,满脸的戒备。 他不由跺了跺脚:“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与其在这里说我们兄弟二人骗人,不如自己去金玉楼看看!去看看又不吃亏!大不了你们就吃个特价菜!还能有个赠菜!” 周围的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对啊!如果别的菜涨价了,大不了就不点了,只点便宜的菜嘛! 占便宜的事,没一个跑得慢的。不一会,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街道上,已经没多少人了。 道旁笔墨铺子里,一个俊逸男子全程看完了这场戏,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阿福看着嘴角带小的卢照安,颇觉有些不真实。 自从和顾娘子开始做生意,二公子笑得越发诡异了。 眼看着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阿福觑着卢照安依旧慈眉善目笑意温和的脸,大胆发问:“您说顾娘子这是图什么!又是特价又是赠送的,吸引过去的都是小老百姓,能赚几个钱啊!” 卢照安斜睨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去的人多了,自然便能挣钱了。” 达官贵人的钱好挣,却也难挣,日日都得处处小心,贵人们一个不高兴了,这生意也就到头了。 更何况,皇亲贵胄能有多少呢。这朔京城再富贵,终究还是老百姓人更多啊! 卢照安回想着方才所见,喃喃道:“这兄弟二人说话倒是有趣。前头还说着过去看看,说到最后变成了进店看看,只吃特价菜便好。” 总觉得,不简单。 金玉楼的三楼雅间内,顾窈娘身旁围着三个丫头。 雅间里还有金玉楼一直以来的掌柜苏掌柜。 窈娘坐在临街这边的窗边,从窗户向下看,正好能看到乐宝街上。 三个丫头一脸担忧,反倒是窈娘和苏掌柜一派气定神闲。 碧桃胆子最大,她率先开口:“娘子!您这又花钱打盘子,又重新隔开包间,又是新出菜单和菜式的,哪一样不要银子!如今您还要降价,又是便宜又是送的,这贵人们自矜身份可就不来了!您这不是把财神爷往外推吗?” 她说着看向苏掌柜,希望他也能说几句。 苏掌柜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他能说啥啊!他不过一个做工的,碧桃姑娘说过的,他早前都说过了。东家不听,他还能继续说,讨人嫌么? 该说的已经说过了,只要能按时给他付工钱,东家不乐意听的,她便不说了。 顾窈娘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好碧桃,来的人多了,赚的就会多。” 碧桃不理解:“每个菜都少赚点,来的人越多,亏得不就越多?” 窈娘作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捂着嘴作势上下打量着碧桃:“从前倒没发现,我们家碧桃还有奸商的潜质,赚得少便是亏了?” 碧竹和碧霜在一旁捂嘴偷笑,碧桃气哼哼地横了她们一眼。 窈娘安抚地拍了拍碧桃。 第71章 生财之道 金玉楼新的运营模式和定价,顾窈娘如今虽是坚定,原本却也有些犹豫。如此决定之前,便去找了顾行之商议。 她记得,当时二叔问她:“既然你也担心挣的银子少了,既是如此,又为何要如此改革?” 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朔京城中的贵族多,平头百姓更多。 金玉楼若是按照从前的定价,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吃喝宴饮花销虽多,翻台却难,寻常几乎都是从开门吃到打烊。 金玉楼如今大堂有二十桌,包房有十桌,照这个速度,每日午市加上晚市,便是每市都能座无虚席,统共或许只能有六十桌客人。 便是按照每桌花费十五两银子来算,一天进账不过堪堪九百两。更不用说还有坐不满、或者只吃酒菜不点歌舞的情况。 按照从前的经验,金玉楼每日进账应当在六七百两。 可若是有了优惠、有了赠送,吸引了寻常百姓过来消费,大多百姓们吃饭便是专心吃饭,翻台便快了。人多了,楼里也能坐满了人,更何况还能拼桌。 而若是将包间使用单独收费二两银,想来金玉楼的达官贵人自然还来,进到雅间,每桌的消费算起来减少并不多。 而普通人自是舍不得二两银的包房费,大多在大堂用饭,吃完便离开。如此一来,按每市三轮、每桌五两银子来算,单是大堂,每日的进账便应当有六百两。更何况还有包房! 满打满算,便是效益差些,改革后的金玉楼也应当不会比从前差!最坏的结果,便是与从前一样了。 顾行之听完抚掌大笑,问她:“既是如此,何必来问我?” 顾窈娘攥着帕子,有些紧张:“我害怕!金玉楼是您的心血,我若是做不好,怎么办?更何况,哪怕是进账一样,除去工钱和本钱,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二叔,我若是赔了,您会不会对我失望?” 顾行之不以为然:“做生意,自然是有赚有赔!你二叔家底厚,亏能亏几个钱?” 顾窈娘忍不住纠正道:“不会亏!我算过了,只是赚得多与赚得少的分别。总不会亏本的!二叔,银子总是挣不完的……” 顾行之哈哈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你大胆去做!窈娘,金玉楼既是交给你了,便都由你做主。二叔相信你。” 其实还有一句话,顾窈娘还未说出来。 银子总是挣不完的,她是当真希望,每个人都能有机会进她的酒肆尝一尝。 有伙计拿着一匣子月团上了楼来,在雅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得了同意便推门进了来,说是厨房新做好的。 明日便是中秋了。今日既是重新开门营业,窈娘便备上了月团,进门的客人都会送上一个。 月团的方子是王芷兰差人送来的,她母亲收藏的众多饮食方子中的一个。 第一次做好,顾窈娘便曾遣人去王家送过一次月团。既是表达谢意,也是因着想要将方子用在酒楼,征求王夫人的意见。 王夫人生性爽利,自是没有拒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要顾窈娘给的分红,只说是便当做窈娘在河中救了王芷兰的谢礼。 倒是教窈娘十分过意不去,从此每次新研究出了菜品,都会给王家送过去一些。 一来二去,与王夫人也算是熟识了,对窈娘的知情识趣赞赏有加,两家便算是有了往来。 这次的月团与寻常所见都不同。寻常见到的月团多是坚果蜜饯为馅,用上猪油和蜂蜜,口味香甜。 而这次月团乃是少见的咸口肉月团。以西南之地的腊肉为馅,取三肥七瘦无骨无皮的腿肉块,在清水中浸泡半日,去除多余的盐分。 将肉切厚片蒸熟,然后控干水分,改作米粒大小的碎末,加入蜂蜜腌制一夜。 第二日再加入颗粒均匀的白砂糖、炒熟的黑白芝麻、适量煎出香味的熟面粉,辅以上好的山猪油揉成团,便是月团的馅料了。 月团的外皮也与寻常不同,既未开酥,也未作韧皮,而是用的少见的硬壳酥外皮,在外皮上以红曲点做梅花状。 半个大小的月团小巧可爱,入口鲜香适口,大小适中,用作赠品正是得宜。 “王家那边可送去了?” 顾窈娘拾起一枚月团,刚要放入口中,却又开口问道。 那伙计十分机灵,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门牙分外喜气:“东家放心!已经按您的吩咐,除了月团,还有咱们新烧的金桂酒,都送过去了!” 顾窈娘点点头,又道:“公主府和卢家那边,也记得送些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给谢丹秋送些。却又念及今日乃谢丹秋大婚之日,终究作罢。 见伙计应诺去办,她转头示意屋内几人一人拿一个,吃了起来。 苏掌柜生得圆润,一双手也是珠圆玉润的,显得手中的月团更加小巧。 他两口便将月团吃了个干净,犹豫着还是看向顾窈娘开口道:“东家,这……” 他指着盘子里的月团,想要说名字,却又没想起来。 “金腿酥。”顾窈娘替他说道。 苏掌柜一拍大腿:“金腿酥!这也忒小一个了!东家,这两口便吃没了,送客人这不是显得咱们金玉楼忒小气了!” 他有时真的搞不懂,这个新东家不会做生意,还不会做人么?这赠的月团两口便没了,忒抠搜了些! 金玉楼从前何时这么抠搜过! 顾窈娘淡淡一笑,并不接着他的话说,而是问了一个旁的问题:“苏掌柜觉得这金腿酥,滋味如何?” 苏掌柜点点头:“自然是极好!” 若是不好吃,又有谁会嫌少呢?只怕送了客人,客人还会觉着扔掉是个麻烦。 “您说,咱们开业之日送礼,为的是什么呢?” 苏掌柜一怔,犹豫着开口:“为着告诉客人们,咱们金玉楼大方,来金玉楼用饭能得着实惠。” 顾窈娘一笑:“是,也不是。” 她见碧竹欲言又止,便让她来说:“碧竹,你觉得呢?” 碧竹谨慎地开口:“奴婢觉得,是为了让客人能够试吃一次,知道金玉楼的菜品点心是好的。” 顾窈娘认可地轻轻颔首。又问道:“那若你们是客人,送的好吃却不够吃,你们会如何?” 几人这下有些明白过来了。 碧霜惊呼:“那我便会忍不住进到楼里来,自己花钱也要吃个高兴!” 顾窈娘点点头,眼含肯定。 第72章 客似云来 金玉楼关店已经快一个月了。 大堂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白日里来酒肆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今日大吉,单只朔京城中婚嫁的人家,除去秦毓秀和谢丹秋,都还有五六户人家。 满城都是绚烂的红。 金玉楼的生意便显得惨淡了些。 顾窈娘目光移向窗外,看着乐宝街上的行人。 突地,她嘴角一勾:“来了。” 她起了身,站到窗边,向下看。 金玉楼的门口已经挤挤挨挨来了许多人。 为着计划的每日特价菜,顾窈娘特意着人金玉楼在门口辟了一块地方,用作每日张贴优惠榜单之地。 因着是重新开业第一天,安排了一个伙计站在公告栏的旁边,负责吆喝和向客人解释。 先头的大嗓门兄弟二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群人,朝着金玉楼走过来。一路带风,倒有些像是带着人砸场子来了。 小伙计有些紧张,但毕竟是在闭店期间接受了系统训练,还是打起了笑脸迎上了诸人。 “今日凡是进金玉楼消费的客人,不论多少,通通赠送月团了!” 小伙计的话音还未落,大嗓门兄弟中的弟弟便急不可耐地对着身后众人道:“你们听听!听听!我说的没错!” 他说得激动,带着终于洗清了“冤屈”的欣喜。 人群里有人不确定地问:“不论在金玉楼花费多少,只要进店,便都送吗?” 小伙计挺直了腰板:“都送!只要进店,都送!今天还有一个半价菜,是金玉楼的招牌菜金玉满堂!客官,您可要尝尝?” 其他人还在犹豫,大嗓门兄弟却是已经抬步向内走去,边走边道:“那就先要一个金玉满堂。” 却是在刚踏进门时,便停了下来,问向小伙计:“今日送的是什么月团?” 这话此时便显得有些无理了。 这月团是进酒楼吃酒才送的,按理说来,应当是走时才会送到客人手里。此时这兄弟二人却是眼巴巴瞧着小伙计,竟是一副现在便要的样子。 小伙计显然有很高的职业素养,遇到这样的客人,仍旧是满脸笑意。 围观的人显然也是十分好奇。围观之人多是好事之人,平日里便是路边见了猫狗相斗,也免不了碎嘴议论几句。 此时却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大嗓门兄弟和小伙计身上,竟无人出言嚼舌兄弟二人的失礼之处。 只见小伙计有礼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抬起胳膊将兄弟二人往里请了请,方才快步走向一旁。 众人这才发现,进去金玉楼的过道一旁,原本按照惯例布局,应当是一扇屏风。此时却是放着一个阔大的案桌,上头摆好了许多月团。 月团以油纸包好,有些许油纸透过了油纸渗了出来,将油纸浸润得有些透明,可以看见其中月团形状,隐有赤色在月团之上。 小伙计去了两枚月团,恭敬地以双手奉于大嗓门兄弟。 兄弟二人接过月团,未向内走,而是放在手中端详起来。 却也未展开油纸,只是在手中转着圈看着,似是对月团的油纸十分好奇。反而是勾起了围观之人的兴趣。 众人的眼神跟着兄弟二人的手转动,就在有人差点便忍不住,想要开口让他们速速将油纸打开之时,二人似乎终于听见了旁人的心声,缓缓将油纸解了开。 随着纸张的展开,内里月团也露出了金黄的外皮,和饼皮上绘制的小巧红梅。 弟弟仍是在认真地端详月团,哥哥却是没有那般耐心,急不可耐地将月团放入口中。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哥哥的身上,只见月团饼皮极为酥口,一口咬下,便有碎屑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 那哥哥显然并不是讲究人,并未在意落下的饼屑,而是眼前一亮,接着又是一大口,又是一口。 竟是不歇口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月团吃了个干净。 他却有些意犹未尽,将手中残漏的饼屑也扔进口中,一边夸张地大声道:“太好吃了!” 见弟弟手中的月团还未动,他便凑上前来:“弟弟,你若是不吃,便给我好了!” 弟弟见他吃得这般香,吃了还想吃,显然是意犹未尽。哪里肯将手中的月团分给这个已经吃完一个月团的哥哥。 连忙狼吞虎咽地将自己的那个月团也是吃下了肚。 围观众人的眼光顺着他手中月团在动。金黄香酥的外皮,红白相间的内馅,看起来极为诱人。 随着视线的移动,众人的喉头显然也是不受控制地滑动着。 哥哥见弟弟将自己那份吃了,知道他是吃不到了,连忙又急切地朝小伙计道:“小兄弟!这月团味道好生新奇!竟是咸的!是什么馅儿?” 小伙计笑眯眯道:“这是我们东家新研制的月团,取名金腿酥,乃是以西南道闵家精品火腿和闲玉庄上好的野生蜂蜜精心烹制而成。” 传到众人耳朵里,立马捕捉到了“精品”和“上好”这两个字眼,不由十分意动。 至于西南道闵家是哪家,闲玉庄是什么庄,从前有没有听说过,却是无人在意了。 大嗓门大哥一听,显然也是意动,本就极高的嗓门又拔高了些:“不知这月团多少钱一个?给我包十个带走!” 小伙计连忙躬身赔罪,似是被眼前这位大嗓门感染,声音也是提高了些:“客官赎罪!金玉楼今日乃是重新开店,第一天开门迎客,这金腿酥是我们东家给各位客官的心意!今日我们只送,不卖!” 围观之人见了方才大嗓门兄弟二人的反应,心中对这金腿酥的滋味十分好奇,又见果然是进店便有金腿酥相赠,许多本只是来瞧热闹的人,也都朝内走去。 金腿酥看起来这么好吃,又是送的,不吃白不吃!钱总是要花的,今日花在金玉楼,还有月团相赠,还有半价菜,这等便宜不来占,岂不是可惜了! 大嗓门的弟弟仿佛刚从美味的震撼中回神,听了小伙计说只送不卖,不死心地问道:“今日不卖,那明日呢?明日便是中秋了,你们卖不卖?” 正往金玉楼里涌的人群慢了下来,似是不经意地,都竖起了耳朵听小伙计的答案。 第73章 饭托 小伙计笑容灿烂:“自是卖的!咱们家的金腿酥月团是一百文一个,各位客官明日一早,便可来金玉楼购买!” 人群窃窃私语,有人惊呼:“这么贵!金玉楼的东家嘴里说着要让所有人都能上酒楼吃得起菜,一个月团却卖这么贵!真是无商不奸!” 立马又有人道:“其实也不贵!方才这小兄弟不是说了么,用的可都是上好的食材!这火腿和蜂蜜,可都不便宜!要我说,金玉楼这价已经是很公道了!” 小伙计等人群议论声稍歇,方才笑眯眯道:“诸位客官,明日我们还有五仁月团和红豆枣泥月团,五十文一个。不拘您买的什么月团,只要买够了十五个,我们便会赠送一个金腿酥月团!” 人群又沸腾了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金玉楼的东家可真是好人呐!这买便宜的普通月团,还能送贵贵的金腿酥月团咧! 这新东家人还怪好咧! 人群如沸,小伙计的话却仍是没有说完。 他清了清嗓子,又笑眯眯接着道:“明日乃是阖家团圆之日。我们东家体贴,放我们半天假。明日金玉楼辰时开门营业,每样月团会备上一千份,卖完便关店过节了。各位客官若是想买,未免您跑空,可以早些来。” 大嗓门的哥哥声音又是一扬:“什么?你们明日竟然就卖一千个?” 人群里仍是嘈杂,都在计划着明日前来购买,小伙计的话并未引起过多注意。 大嗓门的大哥这声音蓦地出现,惊得店中有些人肩头都是抖了抖。 此时却没有人指责他一惊一乍,注意力集中到了他方才的话上——什么限量?什么一千个?明日只卖一千个?那来晚了,岂不是有钱也买不到了? 小伙计心理素质极好,并未因为这高昂的质问有任何不悦,仍是不卑不亢地答着:“客官见谅。金玉楼人手有限,只能做出这么多月团。若是再多,怕是口味便会有影响,您也吃得不开心不是?” 围观的人暗自点头。 既是为了保证口味,明日限量售卖,那明日的月团想来口味应当都是不错了。 众人有人暗自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早早前来排队,定要买到这珍贵的月团,与家人一同品尝,共赏婵娟。 也有人悲观地认为,明日怕是买不到月团了,奋而决定今日一定要进金玉楼用饭,吃到今日这人手一个的金腿酥,毅然决然地拿着荷包踏入了金玉楼的大门。 原本还稍显冷清的金玉楼登时热闹了起来。 虽是月余未曾营业,却得益于闭店期间周全的培训,各路伙计各司其职,丝毫不见慌乱。点单的、传菜的、上水上菜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三楼的雅间内,苏掌柜在楼中人流激增时便已离开,到了大堂中坐镇,算账、接待,迅速地进入了角色。 雅间内却是多了两个人,碧竹和碧霜一人一个装了银锞子的小荷包,递到了这新来的二人手里。 正是方才在楼下的大嗓门两兄弟。 顾窈娘含着笑,对他二人道:“多谢!辛苦二位了。” 这二人此时与方才粗声粗气的样子大不一样,说话斯文秀气了许多。 他们二人姓徐,平日里便在街上做些杂活,碧竹还未进顾家时,与二人识得。 金玉楼重新开业,有些噱头需要有人在人群里传一传,碧竹便向窈娘推荐了他们二人做了“饭托”。 见顾窈娘如此礼遇,连声道:“拿钱办事,当不起顾娘子一声谢。” 见二人这与方才反差巨大的样子,几个丫鬟捂着嘴偷偷笑着,顾窈娘也是嘴角上翘。 两个兄弟面色便有些红。 碧桃胆子大,开口揶揄道:“两位郎君可是好口才!我们和娘子听了,也是觉得咱们金玉楼的月团应当是极好吃的!” 徐家大郎面色通红,讷讷未语,抬眼偷偷看了碧竹一眼,见碧竹未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徐二郎却是红着脸道:“都是碧竹姐姐教的,是碧竹姐姐教得好。” 碧竹也有些脸红,低着头没有说话。 顾窈娘眼神在碧竹与徐家两兄弟之间来回看了看,心中又是浮起了八卦之火。 可是她向来又矜着身份和修养,从不多问旁人无关的私事。从前顾行之与巧娘的事,她也十分有探究的兴趣,却也碍于修养和尊重,未曾多加打听。 更何况刚来身边月余的碧竹? 她轻咳一声:“还没吃饭?今日便在金玉楼用饭。” 徐大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顾窈娘笑得可亲:“我请你们。便算作今日的报酬。你们辛苦一趟,岂能空着肚子回去?” 徐大郎一张脸涨得通红:“顾娘子已经给了酬金!” 他们可是本分人,顾娘子厚道,他们兄弟二人也不能不知足。 顾窈娘只作不见,招呼了人来雅间上菜。 吩咐完了,才转过头来,对兄弟二人说:“你们看,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若是再客气,这席面便只能浪费了。” 精巧可人的面上,竟显出了些无赖的痞气。 徐家大郎有些尴尬,却也很是感激。以他和弟弟的家境,是断断不会舍得花钱来金玉楼中吃酒的。若无顾娘子,他们二人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自己花钱踏进这金玉楼。 徐家二郎舔了舔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窈娘见不得人这副模样,便开口让徐家二郎把话都讲出来。 徐家二郎十分拘谨,脸轰的一下一路红到了脖子,嚅嚅道:“我……我想问顾娘子,能不能再给我两个方才吃到的金腿酥。” 他害怕顾窈娘反感,连忙将方才拿到手还没捂热的荷包拿了出来,急急道:“我买!我还按金玉楼的价买,但是能不能请娘子今日给我两个个!” 徐二郎有些急切。他知道明日金玉楼是真的只备了一千个金腿酥,他只舍得再买一个。 可明日想来许多人都会去买,他害怕若是凭自己去买,怕是买不到的。 第74章 徐家兄弟 徐大郎未想到弟弟会说出这话,有些恼弟弟的不知分寸,一巴掌拍在了徐二郎的后脑勺上:“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娘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徐二郎有些委屈,梗着脖子不肯说话,眼睛却有些红。 顾窈娘见状,觉得有些奇怪。徐二郎这要求有些古怪,兄弟二人之间的氛围也有些古怪。 她开口徐徐道:“我可以送你两个。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两个月团?” 徐二郎有些犹豫,徐大郎瞪着他,他似是受到刺激,心一横说道:“我想要给我娘和妹妹尝尝!” 他脸色很红,道:“金腿酥很好吃。娘和妹妹明天要是吃到了,一定会高兴的。” 徐大郎很是局促,又有些恼怒,伸手又想拍打徐二郎,却被徐二郎熟练地躲过:“大哥,你就知道要面子!咱们家的事,你不说顾娘子难道就不知道了? 明日中秋,你不给娘和妹妹买月团吃,我买!你作甚拦我!” 徐大郎显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平日里教训弟弟也都是端着兄长的架子。 若是口舌之争,便丝毫奈何徐二郎不得。 顾窈娘生怕兄弟二人再生龃龉,忙让碧桃去厨房拿月团,三个口味的月团一样拿了两个来。 徐二郎这时也有些紧张:“顾娘子,我……我只要了金腿酥月团。” 其实五仁月团和红豆枣泥月团看起来也是十分可口。 饼皮油润金黄,看起来便是十分软糯可口,让人食指大动。上面还印有玉兔和平安的纹样,他亦是十分心动。 只是金玉楼月团价值不菲,他们家并不宽裕,买两个金腿酥月团已是咬牙后的极限,是再舍不得多花一文钱了。 顾窈娘故作惊讶地眨眨眼睛:“这是我送你的,不要银子!” 徐大郎急了:“这怎么行!这不能要!” 顾窈娘知道兄弟二人自尊心极重。 徐大郎想来也是意动,只是素来老实本分,不愿弟弟如此“得寸进尺”地求人,这才不愿徐二郎开口。只是若是出钱买,他却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抵触。 徐二郎开口想要通过自己走个后门,今日便买金腿酥,是为了家中的母亲与妹妹。窈娘自是乐意成全。 若时执意要送,却反而是伤了兄弟二人的自尊。 她说道:“谁说我不要钱了?你要买金腿酥,我便卖你金腿酥。只是这五仁月团和红豆枣泥月团还没人吃过,我送你们一家尝尝,往后若是需要,你们也好替我宣传。可不是白送的!” 话说到这,徐家兄弟二人才未再拒绝。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下了顾窈娘的这份情。 酒菜送了上来,顾窈娘怕自己在雅间,徐家兄弟二人不自在,吃得不痛快,正欲离开,徐二郎却又是开口了。 “顾娘子……” “嗯?” 顾窈娘顿步,等着他的下文。 “西南道闵家的火腿,和闲玉庄的蜂蜜,是顶好顶好的吗?” 徐二郎十分好奇——这种好东西,怎么他们在市井混,却从未听说过? 他想着,若是当真是好,自己便攒钱,以后也买给母亲和妹妹尝尝!火腿便也罢了,听说蜂蜜最是养人,尤其是女子。若是日日喝上一杯蜂蜜水,女子便能肌肤如玉、青春常驻了。 顾窈娘一怔。 这做生意,讲究的便是噱头。不论东西好坏,若是将产地源头说在了前头,便显得原材也要金贵几分。 让兄弟二人在人群中说的话,自然不是作假。 金玉楼选用的蜂蜜和火腿,自然是上好的。 但至于为何是西南道闵家,不过是恰好送火腿过来的那户商户姓闵。而为何是闲玉庄……则是因为自己见那家蜂蜜不错,便买了下来,新给起了个名字叫闲玉庄。 仅此而已。 顾窈娘微笑着开口道:“自然是好的。” 徐二郎进一步打听道:“不知闲玉庄是何处?” 有着前头的经验,徐大郎在徐二郎刚开口时,身子便紧绷起来,听得这话明白了弟弟的用意,倒是也未开口说什么。 顾窈娘保持微笑:“抱歉。商业机密,不能告诉你。见谅。” 总不能说闲玉庄其实就是顾家产业,连名字都是自己现起的。 顾窈娘有些不忍心看这个实在孩子的眼睛。 虽然让徐家兄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是顾窈娘也敢肯定,徐二郎知道了闲玉庄的归属,一定不会太高兴。 不等徐二郎开口,徐大郎已经先一步向顾窈娘赔了礼。 顾窈娘心虚地说了无妨,带着三个婢子匆匆走了出来,颇有些落荒而来的意味。 三个婢女也是心情复杂。 西南道闵家和闲玉庄是怎么回事,她们自也是清楚的。 罢了……酒楼开门迎客,总也要有些秘密的。若说这两处是商业机密,倒也算不得骗人。 顾窈娘随后又去了大堂和别的雅间,以着金玉楼新东家的身份亮相,向金玉楼的食客们一一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和照顾。 是以,虽是顾窈娘从大嗓门兄弟所在的雅间出了来,有不少人看见,却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毕竟是大嗓门兄弟是他们中先进门的,新东家先去关照,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75章 售罄 八月十五,团圆之日。 金玉楼门口早早便排起了长龙。 队伍中不少人是昨日看了热闹的人,翘首望着队伍最前方,只盼着队伍前进能快些、再快些。 却也有人昨日并未到了这乐宝街。 今日乍然见到金玉楼门口异乎寻常的热闹,便有些好奇。 徐二郎昨日得了窈娘的好处,虽是未得嘱咐,却依旧出现在了金玉楼门口。 他装作是在排队,见有人打听,便大嗓门地答着好奇的人们。 “啊?是啊!我也是来排队的! 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呢!昨天金玉楼新出了一款月团,那滋味!” 他咂着嘴,似是在回味,将本就好奇的人勾得更是心痒,恨不得伸手去,从他嘴里将话给掏出来。 徐二郎故作神秘:“你们吃过咸的月团么?” 诸人摇头:“咸的月团,可怎么吃?” 徐二郎一副得意模样:“嗨呀!你们这是没尝过滋味。” 他想要形容,却又觉得自己语言匮乏,生怕不仅没有添个好,反而是抹黑了顾娘子的金玉楼。张着嘴有些犹豫。 前面却是闹了起来。 徐二郎顿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前头有人十分不高兴,充满怒气的声音,就连徐二郎他们排在队尾的人也能听见—— “不卖?为何不卖?我有钱!为何不卖月团了?” 队伍一阵骚动,小伙计说着什么,徐二郎他们这边听不真切。 场面一时有些乱。 徐二郎心急之下朝前去。离得近了,才听清了事情原委。 原是这个客人一次想买三十个月团带回家,可金玉楼只肯卖十五个给他。说是东家定的规矩,为的是多些人能够买到这独树一帜的月团。每个人不能多买,最多只能卖二十个。 小伙计显然也是见场面混乱,自己声音又不够大,控制不住场面,急得面色通红。 徐二郎此时将自己的大嗓门用得充分,气沉丹田将小伙计的话大声转述了一遍。 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昨天第一个吃到月团的兄弟么?” 听排头的客人说金玉楼不卖月团,队伍原还有些骚动。此时徐二郎将原委说得明白,众人心下稍定——还好还好,只要不是不卖给自己就好! 特别是家境普通的人,本就不会多买,只是买一两个月团尝尝新鲜,根本不在意金玉楼这处处限购的新规矩。 荷包鼓些的人却不乐意了:“开门做生意,你们东家怎还这么多破规矩!卖东西收银子就行了,怎还挑三拣四的,拢共本就没几个,还不许人多买! 娘们就是事多!” 原本还只是寻常抱怨,说到后面便有些无礼了。 徐二郎正是对金玉楼和顾窈娘好感极盛之时,听了这话便不乐意了。 他见说话之人处在队伍中间,距离金玉楼外带的档口还有些距离,龇着牙道凉凉道:“若是东家许人多买,怕是等不到你,金玉楼的月团便是售罄了!” 那人显然并未想到此处,听到这话便悻悻闭了嘴。 徐二郎见争执息了声,队伍又开始有序地流动起来,便朝着队尾走去。 而金玉楼限购十五个月团的事一传开,却后面队伍里但凡是银钱足够的人,都指着十五个地买。 金玉楼档口里的月团数量急速减少。徐二郎暗自松了口气。 他今日再来不过是看个热闹,本就不是当真再来买。 眼瞅着月团这个售卖速度,便是自己继续排着队,到自己时月团也应当是售罄了,应当是不用找别的借口不买了。这才算是放了心。 莫说是客人们无法理解金玉楼限购月团的举措,便是顾窈娘周围的人,也有不解之声。 月团售空,金玉楼的伙计在一众叹息哀怨中关了门。苏掌柜啪啪打着算盘,粗长的眉毛在脸上上蹿下跳,很是喜人。 顾窈娘一旁坐着,打量着酒楼里布置,考虑着是否还要添置新的。 在卢照安那里打的水生瓷器具十分精美,除却新用厨具碗碟,她便还订了些小把件,在雅间中搁置赏玩。 这大堂里,倒还保持着从前顾行之的设计,并未有太多改动。 “东家!今日月团全卖了出去,进了两百两!昨日账上进了九百八十七两!东家!这两天咱们金玉楼的进账便能将一月的工钱和成本都抹平了!” 苏掌柜的声线少见地高昂起来,难掩激动。 他本以为东家这般又是送又是打折的,势必影响金玉楼的利润。甚至做好了看笑话的准备,就等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新东家吃了亏,将金玉楼还给老东家。 却是未想到,这第一日是让利最多的时候,一日流水却也能近千两! 从前,可是很少有一日流水能超过八百两的。 窈娘听到苏掌柜的回话,一颗心也稍稍定了下来。昨日事忙,客人太多了,金玉楼的午市和晚市几乎完全连到了一起,自己又看着后厨准备今日的月团,压根没有时间去看第一日的营收。 一切都是按事先定好的方式做着。 她脸上亦是抑不住的笑:“好!” 金玉楼的伙计们此时也在大堂里,窈娘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朗声道:“大家都辛苦了!金玉楼重新开业,能有这般红火,免不了诸位的辛劳。未来还需大伙继续努力,金玉楼的生意,才能更进一步!” 众人自是连连附和,却又听窈娘接着道:“今日中秋月圆,我也给你们准备了月团。” 碧桃三人将油纸包好的月团和一个小荷包一一发给伙计们。先领到的人惊呼:“还有银子!” 窈娘笑着看他:“那是自然!你们辛苦,金玉楼离不开你们。出来做工,你们、我,不都是为了银子?” 大堂内哄笑起来,众人的脸上多了些真切的笑意。 是啊,出来做工,谁不是为了银子呢。 窈娘见他们都收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月团与荷包,这才道:“今日便到这。诸位,咱们金玉楼,现在便打烊了!你们回去与家人过节!” 伙计们互相对视,窈娘佯怒道:“怎的?都想干活,不想走了?” 伙计们这才道谢离开。 看着他们走远,顾窈娘示意碧桃将一个红木食盒拿了过来,交到了苏掌柜手里。 苏掌柜受宠若惊:“多谢东家!” 他搓搓手,笑道:“不想我的还是不一样的!” 碧竹笑着道:“这可是我们娘子特意嘱咐的,让我们按着送去公主府那边的一样,给您装的盒。” 其实月团都是一样的,与伙计们的不同不过是在食盒之上。 苏掌柜却是因为这份不同,心中升起熨帖,颇为受用,连声道谢。 窈娘笑得和善:“快回去。忙了两天了,您也回去休息。” 她自己也带着三个丫头,坐上了招财,向顾府行去。 第76章 上新 上了车,放下了帘子,顾窈娘面上的笑意才收了些。 她拿起招财的几凳上放着的玉轮,以手持着轮柄在面颊轻轻滚动着,一边口齿有些含糊地道:“可算是回家了。脸都笑僵了!” 碧霜坐在一边给她摁着酸胀的小腿,心疼地接口道:“娘子原也可以在家歇着,二爷在家里等着呢。哪家娘子像您这样亲力亲为的!不都是吩咐给管事的下去做……” 碧竹轻咳了声,轻轻扯了扯碧霜。碧霜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继续给窈娘按揉着。 原本碧竹认穴的功夫更好,原本按摩放松由她来做是最合适的。 奈何她手劲实在太大,第一次给窈娘按揉时,窈娘便连声叫疼。 那便也罢了。第二天窈娘身上还青紫一片,将伺候她梳洗换衣的碧桃吓了一跳。 从此给窈娘按揉筋骨的人换成了碧霜,而时常身带青紫的人则换成了碧桃。 没办法,碧竹需要给碧霜示范按压的位置,便只能委屈碧桃了。 窈娘被碧霜按得舒服,眼睛半闭着,松松靠在厢壁上。 “我又不是别的娘子。别的娘子哪有我这般喜爱银子!” 车厢内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碧桃却是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娘子还说自己爱银子。那么多人还排着队,您就说不卖了。咱们家的月团那么受欢迎,今日便是中秋了!” 她急得身子都挺直了:“娘子!今日若是不卖,下次便要等上一年了!奴婢想想都觉得亏得慌!” 顾窈娘低低笑了起来,朝着碧竹和碧霜说道:“你们看!跟我久了,碧桃比我还爱银子。也不知道你们往后会是如何。” 见碧桃面上还是心疼不已,难言忧色,窈娘轻轻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方才道:“今日不多卖,自然是为着以后多卖打算。” 碧桃神色懵懂:“可客人们若是买不到、吃不够,不就会不高兴吗?” 窈娘摇头:“便是不高兴,能有多不高兴?只要咱们口味好,别家都比不了,便是不高兴,也只是暂时的,到最后还得是惦记着金玉楼的吃食。 只有让他们知道我们金玉楼的东西好,还不贵不贵,但不是日日想吃便能吃上的,才会惦记着。他们才会在金玉楼开门营业时总是惦记着过来看看。 到那时,金玉楼才算是立稳了脚跟了。” 碧桃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双眼眨了眨,倒觉得颇为有理,便也不说了。 倒是碧竹和碧霜噗嗤笑了起来。她们自忖在顾窈娘身边日子不久,不如碧桃亲厚。凡是窈娘吩咐的事,她们只是默默执行着。 倒是碧桃没那么多拘束,有不明白时便会问,顺带着解了她们心中的疑惑。 碧桃被笑得有些着了恼:“你们还笑!昨日在房里忧心的人,难道是只有我?” 顾窈娘笑着摇摇头。 朔京城乃是国朝最繁华锦绣之所在,各类酒肆层出不穷。总有更精致可口的酒楼,最多也不过各有千秋。若是从精进酒菜吃食上来讲,金玉楼却也已经是进无可进。 金玉楼从前无甚特色,窈娘想起了在孟州十样楼的十样席,十个招牌菜凑为一个席面,荤素搭配,倒也不失为一个特色。 十样菜其实都是孟州当地酒楼都能做的菜,只是如十样楼这般总是做成十样席的,倒是第一家。日子久了,若是想吃什么特色菜,当地人第一想到的便是十样楼。 金玉楼如今也是,经营的菜肴没有太多金玉楼独有的拿手菜。不过从前窈娘在青云县时,有许多与朔京城中做法不一样的菜。 再加上王芷兰送来的那些方子,如今倒是有了不少新花样。 她想了又想,又去与顾行之商量,顾行之却不愿给建议。只说让她放手去做。 最终便决定反其道而行。 旁的酒楼都在客人到时,一定要伺候得处处满意,想要什么都要给客人备齐全了。 窈娘却决定金玉楼此后时常推新,但新菜限量供应。主打就是让客人心里惦记着,日日抓心挠肝地想着。 只要养成了习惯日日惦记着,每次金玉楼出新,便一定会被担心往后吃不着的客人们抢购一空。 重新开业这两日试下来,似乎还不错。 她打算往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金玉楼便推个新菜色或是新点心。正好这两天也是平日里府衙旬休的日子,客人也能更多些。 想到往后要上新的点心,窈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在青云县时,偶尔做的鱼翅糕、花生酪、五色茶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说起来,自从到了朔京,便未吃过这些东西了。 她有些意动。 第77章 家宴(一) 今日中秋,顾行之早早便与窈娘说定了,晚些时候在家中备个小宴。 今日顾家给下人也都放了假,允了在朔京城中有家人的仆人回家团聚。仆人们按着顾家主子们吩咐,备好了家中小宴所要的食材,便也归了家。 只余如碧桃这般,家中无人的还留在府中继续照看。 顾家十数年前才来的朔京,并无家生子。如此一来,府中下人去了多半,显得阔大的宅子格外空寂。 顾窈娘到家时,顾行之与巧娘许是还未忙完铺子里的事,均是还未归家。 偌大的顾家宅院,竟只剩了窈娘一个主事之人。 余二娘如今还住在顾家客房里,碧霜跑得快,窈娘便让她跑了一趟,告诉余二娘今晚与他们一起用饭。 余二娘便是月前窈娘救下的李娘子。她娘家本姓余,行二,上头有一个姐姐,生她时十分期待,却不想还是一个女儿。也未特意给她起名,自小便是二娘二娘地叫着。 自打老大夫开了金口,允许余二娘被挪动,窈娘便让人将余二娘接回了顾家养着。 余二娘知晓了当日窈娘为她做的事,十分感激,精神方好一些,便急着向窈娘道谢。顾窈娘自是让她宽心,养好身子。 恰逢王芷兰为窈娘送来了她家阿娘收藏的各种饮食方子。 窈娘并未防备余二娘,碧霜来禀时,便只是绕过了屏风。看到这些方子,窈娘自是十分欣喜。 只是却又叹息一声:“可惜咱们金玉楼的白案师傅到底差了些。我虽也能做,可如今到处都是事,脚踢后脑勺的。金玉楼里,我总也不能自己去做。” 她有些遗憾,只吩咐碧霜将方子收好。 余二娘在床上却是将窈娘这席话听了个清楚。她从前还未离了李家之前,日常便是做的点心蜜饯果子。若说白案上的手艺,她自是十分自信。 本就有些担心报恩无门,听了这消息,便在窈娘再过来时自告奋勇想要出力。 窈娘自是知道余二娘的手艺。她自从到了朔京,也会时不时去买些余二娘做的点心蜜饯。 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休息本是不够的,如今还躺在床上。 虽是窈娘也十分希望余二娘到金玉楼做工,可救下她时伤得那般重,窈娘哪里放心让她早早便开始下地。 见余二娘甚至有瘸着腿也想现在便去的趋势,窈娘便与她约法三章—— 第一是要在顾家好生修养,必须好透了才许去干活。 第二是必须按照正常的市价领工钱,不许余二娘为着报恩便想要在金玉楼做白工。 至于这第三嘛,是余二娘提出来的。在她完全好了,能下地之前,窈娘可以将方子拿到她这里来 与她一起研究,两人共同钻研烹制时的一些小机巧。余二娘不至于无所事事心中惭愧,金玉楼如今的白案师傅也能得到些指点。 昨日的金腿酥,便是窈娘与余二娘共同研究,然后看着金玉楼后厨做出来的。 窈娘溜溜达达到了顾家的厨房。今日本就是打算自己下厨,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饭。是以厨下将食材备下,人便也走了。 金秋时节,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 顾行之买回来的这一批大闸蟹个个生得肥美,连腿看起来都十分茁壮。 顾窈娘拨弄了一下水桶里青蟹的爪子,见它张着钳子似是要掐自己,急忙将手缩了回来。 这才拿了襻膊将碍事的袖子束了起来,开始备菜。 她原本给碧竹碧霜分派下去的任务,都是诸如剥蒜、洗姜这类的小活计。却又突地想起来二人功夫了得,菜刀运用起来应当也是娴熟,便又将切菜的任务交给了她们。 猪肘须得软烂入味才好吃,做起来很费时间。是以顾窈娘先是将猪肘改了刀花,入油锅炸至金黄,撒入黄豆进锅焖制。 又将一只整鸡没入另一口锅中,未作调味,便煮了开来。 这才开始准备别的菜肴。 粉蒸肉自是不会少了它。顾窈娘不爱油腻,便特意选了七层的猪五花。 又将猪里脊切了小片,裹了蛋液和番薯粉,放了盐和香料,炸了小酥肉。 后厨之前便已按照吩咐,做好了小小一个的薄饼。窈娘以豆腐丝和肉丝炒好,包在饼中,做了一个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卷子。然后又在盘子里摆为花型。 此时鸡肉的香气已经在厨房中散了开来,带着丝缕肉香和淡淡的腥气。 窈娘用筷子轻轻戳了进去,见未有血水流出,便将一只鸡捞了起来。 碧竹力气大,便将鸡肉交给了碧竹,让她等凉一些了,便将鸡肉用手撕为小条。 窈娘自己则是与碧霜一同用细纱布将鸡汤滤了三遍,直至汤色清亮,留作煮白菜的高汤。 顾行之和巧娘回到了家中时也不算晚。踏玉和携香驶进顾家时,太阳还未沉入西边。 可以凉食的手撕鸡与玲珑卷已经放到了桌上。窈娘用滚油浇了番椒和葱姜蒜末,又加了芫荽末,做了料汁浇在手撕鸡面上,看起来十分诱人。 顾行之搓着手,便想要伸手捏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被巧娘瞪了一眼:“洗手!” 顾窈娘听了他们回来的声音,便将捆好的大闸蟹放进了蒸锅,在每个蟹的肚子上都放上了一片姜。 她带着人从厨房向饭厅拿着碗碟菜肴,顾行之和巧娘也是洗好手往这边来,从窈娘手中自然地接过盘盏,一同向饭厅过去。 “今日不拘主子下人,你们自己下去吃,不用留人伺候。” 顾行之见剩下的没几个仆人站在厅中有些拘谨,便开口赶人。 碧桃三人也是瞧着窈娘面色,见窈娘点头,方才退了出去。 倒是余二娘,窈娘救了她,待她本是客礼,她却坚持着要与下人们一道。 窈娘担心若是强留,余二娘反倒是不自在,便也没有坚持。 饭厅里便只剩下了窈娘、顾行之、巧娘三人。 顾家的饭厅外便是花径,能看见外面的月光。 顾行之提起酒壶,给窈娘和巧娘一人倒了一杯桂花酿,笑着道:“我们家窈娘这是第一年在京中过中秋。” 巧娘也是笑着:“如今窈娘来了,咱们这次才像是家里过节。前些年,我与二爷都是一人吃一个月团,便算是过节了。” 顾窈娘看着顾行之,虽未说话,眼神却很明确——二叔,你怎么能这样呢! 顾行之也看懂了这意思,心虚地摸摸肚子,道:“吃饭,饿了。” 见窈娘想要伸手去拿方才他倒的桂花酿,顾行之连忙制止:“你可不能喝!这中秋饮金贵是好兆头,你图个吉利就行了。你可别真喝!” 巧娘显然也是想起了顾窈娘一杯便醉倒的样子,以袖掩嘴笑了起来。 顾窈娘讪讪,却犹自犟嘴:“我就闻闻!” 碧霜将蒸好的大闸蟹送了过来,便又离去了。 金黄的蟹放在白玉盘中,有的蟹黄已被蒸了出来,流到了盘子里。看起来分外诱人。 顾行之拆蟹的动作很快。 窈娘看他三下两下便将一只螃蟹打理好,放到了巧娘面前的碟中,不由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顾行之被看得没法子,只得拿过窈娘手中那只有些惨不忍睹的蟹,替她也拆了起来。 窈娘嘿嘿笑着看向巧娘。巧娘脸有些红,却强作镇定,面不改色地用手中的小签剔着蟹肉,不紧不慢地吃着。 顾行之和巧娘都对窈娘的厨艺十分赞叹。窈娘面露得意之色。自己吃得悠闲,口里却催促着二人多吃些。 顾行之托着有些隆起的肚皮,感叹道:“还是女儿好啊!” 巧娘也用了许多,只是没有像顾行之一样不顾形象,依旧坐得端庄。 顾行之此时却转头问向窈娘:“你近日可接到了家中的来信?” 第78章 家宴(二) 顾家规矩不大,留守的下人也少,各自与自己相熟之人凑到一起,在月色下吃酒闲聊。 余二娘本就行动不便,既谢了窈娘,不与他们一桌。碧桃几人索性将窈娘为她们留下的些许菜肴端了过来,在余二娘养病的客房中,凑作了一桌。 见余二娘要起身,几人连忙制止。 碧竹上前小心将她上半身抱起,碧霜在她身下塞了高垫软枕,让她能舒服地靠在床上。随后又合力将桌几抬到了窗前。 碧桃见自己没有能插上手的地方,便在一旁絮叨:“你莫动!你就得好生养着,别乱动。” 余二娘只得看着她们忙碌,心中涌动着暖意。 提起家书,顾窈娘有些微的愣神。 说起来,青云县家中的书信,往日来几乎都是十日一封。 只是路途遥远,车马往来早晚一日两日的,也是常事。 自己收到的上一封家书乃是八月初八时收到的,日子上来看,倒是一切如常。 她心下定了定。 “初八收到娘的信,说是弟弟如今很得青云书院山长赏识,想是明年的县试应当能过,到时便想要让弟弟来京都读书,预备下次科考了。” 提到家人,顾窈娘眼中全是温柔的笑意。她离家时突然,顾平生去了书院,并不知晓。 来了朔京小半年,顾平生从未与她写过信,收到的家书都是父母执笔写的。想来弟弟是生自己的气了。 她自是有些愧疚,暗自打算等弟弟到了朔京,自己一定好生赔礼作好,势必将顾行之哄得不计较了才好。 顾窈娘与家中的书信往来,都是交给了顾行之最得用的手下忠叔办的。 虽然父亲与二叔有多年心结,平常只有自己与父母有书信,二叔与家中并未有直接往来。但最近是否有家中来信,一问忠叔便可,顾行之应当不会不知。 她不知为何顾行之突然提起家书之事,故而又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顾行之闻言先是轻轻颔首,倏而又摇摇头:“倒也不是。平生如今上进,这是好事,我也正式要和你说他。” 他沉吟片刻,巧娘拿起桌上酒壶为他新添了一杯桂花酿,又坐回座上。 顾行之方才捏着酒盏开口道:“前些日子,咱家与华岭书院那边的食堂做了笔生意。” 顾窈娘点点头。顾家商行多是粮油铺子,她是知道的。 华岭书院在京郊,学生基本食宿都在书院,书院食堂采买乃是常事,与顾家商号有往来也不稀奇。 她等着顾行之接下来的话。 顾行之接着:“华岭书院的学生都是国朝未来柱石,治学、问策、习武,都是得吃饱肚子才能有力气去做。若是缺了米粮,学子正值青壮,腹中空空势必影响进学。” 顾窈娘继续点头。二叔这话也没错。是得先吃饱穿暖,才能够治学修身。 顾行之道轻咳了一声:“书院最近呢,有些缺银子。我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苦了学子。所以,我便以低价卖给了华岭书院一批粮食,并允诺往后若是书院有困难,顾家也可以成本价售卖于他们。” 顾窈娘还是点头。这没错啊,这是好事! 二叔教自己的“常怀仁义之心”、“从商亦可报国”,眼前二叔不就是身体力行么!尽己之能为国朝未来栋梁护航,实在是知行合一,值得夸耀。 但她却依旧没明白这与顾平生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二叔想以此教育顾平生,要心怀广阔、勿要贪图眼前小利?可感觉二叔从来不是如此好为人师之人啊! 巧娘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接口道:“此番多亏了二爷,华岭书院银钱上亏空漏洞才能化解,华岭书院便欠了二爷一个大人情。山长柳先生已是应了,若是平生想来华岭书院念书,随时可以去书院!” 她瞧了顾行之一眼,有些无奈。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支支吾吾说不明白的! 况且其中缘由,窈娘不知晓,她却是明白的。 二爷不忍华岭书院一众学子挨饿是不假。 可却并非低价卖了米粮,华岭书院的柳先生自觉欠了顾行之人情,才提出可以让顾行之入学。 而是二爷以顾平生入学华岭书院为条件,促成了这笔没有银钱可赚的生意。 只不过二爷既是不打算说与窈娘知晓,她自也不会多嘴。 顾窈娘先是错愕,紧接着便是狂喜。 那可是华岭书院啊!才子云集,除却仅有官宦人家可入的太学,华岭书院便是朔京城中最好的书院了。 当初秦毓秀不就是为了入华岭书院,倾了秦家和顾家两家之力,才入了这华岭书院进学吗? 顾平生若是入了华岭书院,莫说未来学业如何、科举一途又有何进益,便是与那些同窗的情谊,也够他受用终身了! 只是她却也有些疑虑:“华岭书院的外地举子,我听说须得过了县试才能入学。未过县试、未有任何功名的学生,华岭书院只收朔京人士。山长柳先生,知道弟弟如今还是一介白身么?” 顾行之不以为意:“自是说好了!从前不是不收,只是没收过。等平生入了京,我再为他买个宅子,将他的籍册迁到朔京,他便也是朔京人士了。无妨!” 听顾行之此言,窈娘很是感激。 她开口道:“多谢二叔!” 此时她心中十分感激,旁的话却是有些说不出来。说多了却是显得生分。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谢顾行之才好。 她觉得鼻头有些发酸。父亲顽固,多年来与二叔都不往来。 只是二叔却依旧待他们姐弟这般好。 只是…… 窈娘开口道:“只是宅子,您还是别给平生买了。” 这份情要承,买宅子却不是小数目,已经如此劳烦二叔,不能再不知足。 顾行之双眼一瞪:“小丫头,怎的,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窈娘急得面色发红,巧娘嗔了顾行之一眼,却也没说话。 这本就是顾家家事,她不便插嘴。 窈娘急急道:“不是!是……哎呀!我们已经很麻烦您了,怎能还劳您出银子买宅子!他就住这里也是无妨!” 顾行之自是知道她的顾虑,先前不过逗逗她而已。 第79章 赏月 顾窈娘急得方才因为感动而起的泪意都收了回去,满心焦急,生怕顾行之误会。 顾行之不再逗她,端正了神色严肃道:“窈娘,你得听我的。平生虽是如今能入华岭书院,可我与柳山长毕竟是因利而起。 他能让华岭书院银钱亏空,到了食堂采买都困难的地步,不是庸才,便是贪心之辈。因利而起,往后难保不会因利而散。 平生只有名下有了私宅,才能将籍册迁至朔京。如此才算是万无一失。便是日后柳山长作难,也不会影响平生在朔京应考。 窈娘,你明白吗?这事,你必须听我的。” 顾窈娘听了明白,知道顾行之所言都是对的。顾行之入书院的同时在朔京买了宅子,才是最好的安排。 华岭书院的确是英才辈出,先生好、氛围好,无数学子挤破头都想入内进学。 可学问好不代表就是厚德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叔说的也没错。 只是买宅子毕竟是一笔巨财,自己家里肯定拿不出来,到最后必然是二叔出了大头。 可这怎么好意思呢! 见她仍旧犹疑,顾行之又道:“便这么定了!你写信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让平生择日便上京来。” 末了,还不忘嘱咐:“别说是我说的。” 顾窈娘双眼又是红了,却又有些想笑。二叔还是如此,分明对自己一家十分关心,却又碍着面子,不肯叫爹娘知道。 顾窈娘诚挚地又向顾行之道:“二叔,谢谢。” 顾行之显得有些不自在,想要抬手抚上窈娘的长发,最终却还是没有。 他有些怅然,看着窈娘如白瓷般的面颊,盈盈烛火下,衬得她的肌肤越加盈润饱满。 他似是透过窈娘看向另一个人:“我未行婚娶,没有孩子,你……” 他顿了顿,方才接着道:“你和平生,便是我的孩子。窈娘,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家人之间,谢来谢去便生分了。 莫说如今,便是以后,等我百年后,顾家商号不还指望着你接手?这一切,都会是你的!” 窈娘被她说得也是心中酸涩,二叔这般好的人啊!如今却是孑然一身,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怅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溜向了在一旁寡言的巧娘。 巧娘此时却是粉脸含霜,将顾行之无意识把玩着的酒盏夺过,顿在了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语气带着责备:“好端端的,大过节的,说什么晦气话!什么百年之后!没喝几杯酒,莫不是就糊涂了不成!” 语气里却是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心与疼惜。 小半年过来,窈娘对于自家二叔与巧娘的关系也是有些了解。二人应当是互有情愫,却不知为何并未捅破,彼此之间都是揣着明白作糊涂。 日子便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 窈娘有时也会暗暗揣测,明明二人都并未嫁娶,为何只是如此以友人身份一直相处? 她虽是好奇,却明白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也就从未问过。 顾行之被巧娘训得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却又有些无奈:“哪里便醉了!” 又低低讨好道:“我不说便是了。” 巧娘也不理他,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顾行之见此情状,便转身对窈娘道:“你还不知道!今日朔京城里有放河灯的习俗,你带上碧竹碧霜,让她们带你去看看。” 他将窈娘支开的意图太过明显。 窈娘忍住了内心翻涌的八卦之心,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饭厅。 见窈娘走远,顾行之挪到了巧娘身侧:“你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巧娘的声音闷闷的。 顾行之凑得更近些:“还说没有生气?那你为何都不肯抬头看我?” 巧娘肩头微微颤动,顾行之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头抬起,却见巧娘面上赫然两行泪,沾湿了素净的面颊。 顾行之又是一声长叹。 巧娘却是被他这一声叹息逗得破涕为笑。 顾行之见巧娘笑了起来,也跟着松了口气。 巧娘却是不看他,眼睛看着足尖前的地面,低低道:“二爷,您怎样我都由着你。可我就是听不得您说,您百年之后如何……” 顾行之离她很近,鼻尖似乎能闻到她惯爱用的依兰花香,杂糅着衣物上的熏香。 他的声音有些怅然:“生老病死本就是万物规律,更何况你我……巧慧,我们做的本就是损阴德的事,折损自己寿数,又何必忌讳生死?” “呸呸呸!赶紧呸掉!” 巧娘听不得顾行之说这种话,眼泪越流越凶,伸手在他臂上拍打。 顾行之任由她拍着自己,一动未动。 巧娘哽咽着道:“哪里损阴德了?您救了多少人,如今做了多少事,哪一件不是又出钱又出力的好事?多少人受了您的恩惠?都是添福添寿的好事!” 顾行之面上苦涩依然:“我都是有私心的。便不是为了私心,也不是心善,这是赎罪。” 巧娘头摇得用力:“不是的!错得不是你!是那个人!你也是被他骗了!” 她哭得认真,与平日里持重含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顾行之沉默地拍着她的背,并未说话。 他犹豫着伸出臂膀,还是搭到了巧娘肩头。巧娘轻轻一颤,乖巧地靠在他的肩头。 二人面朝着外,抬头隐约可见月色。 虽是十五,圆月高悬,却隐在云层之后,看不真切。 二人静静依偎着,追着月色瞧着,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方才问道:“巧慧,你可有后悔?” 巧娘一愣:“后悔什么?” “跟着我,你可有后悔?” 巧娘摇摇头:“我不后悔。若非二爷救我、教我,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靠在顾行之怀里,自然是未看见,顾行之嘴角那掩藏不住的笑意。 月亮终于从云层后钻了出来,银色月色洒在庭院中,留下一地静谧的光。 “许个愿,巧慧。” 顾行之轻轻道。 他感受到巧娘下巴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急忙又道:“谁也别说。会不灵的。” 巧娘闷闷地笑了声,方才道:“好。” 她在心里默默道:“希望二爷早日放下心结,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第80章 河灯 卢家一所位于朔京郊外的别庄里,一个老头气急败坏的声音游荡在别庄上空:“不可能!想都别想!” 卢照安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看着眼前的老者在面前气得上蹿下跳,不为所动。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此前为金玉楼烧制了水生瓷的张大师。 张大师无儿无女,为求一个养老之所方才养在了卢照安的别庄里,平日里便是为他烧制瓷器玩物。 他心高气傲,与卢照安相处素来随性。卢照安也素来极是敬重这位手艺大师。 见卢照安不动如山,老头几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将脸凑到他眼前,盯着他问道:“听到没有?” 卢照安放下手中茶盏,故作可怜巴巴道:“大师,我如今如无根浮萍,你近日便收留了我。” 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阿福。 阿福乖觉,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个礼盒,搁到了已堆满了玲珑器物的案几上。 张大师叹了口气:“这里本就是你们卢家的产业,我不过得了你的照拂,暂居于此。你若当真是想要留于此处,又何必非要问我的意思? 只怕你是自己也想回卢家,心中却又不定,才来我这里的。” 卢照安眼神不知看向了何处,定定地没有说话。 张大师捋了捋须,直起腰身,竟显出了些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通睿豁达之气,隐有仙风道骨。 “不论如何,那里终究是你的家。这些年你一直行走在外,为的是什么,难道忘了?你终究要回到卢家,才能达成所愿。” 张大师意有所指,显然在场的人都是明白他话中深意。 卢照安手指收紧,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张大师见他依旧沉默不语,叹了口气,向门外走去。 人已行至门外,却忍不住又道:“若是当真想在此过夜,一应物事还在老地方,你自己收拾。” 卢照安抬起头来,老大师背影已经消失在垂廊尽头。庭院里花草摇曳,不见中秋的热闹。 他怔了怔,低低笑了起来。 初秋的风里带着些微凉意,顾窈娘下意识拢了拢外裳,行走在朔京的街道上。 顾行之找了借口,让她出门看河灯,将她打发走。 她却也当真有些好奇朔京城中的风物,带着碧竹出了门来。 想起出门时三个丫头争着要陪她出门的样子,窈娘不由笑出了声。 最后选择碧竹,也是因为她最沉稳。窈娘又另给了碧桃和碧霜一人一个小荷包,装着些碎银子,让她们自己去玩了。 两个丫头这才拿着小荷包欢欢喜喜地走了。 “娘子可是有些冷?” 碧竹发现了窈娘的小动作,贴心问道。 “无事。”窈娘垂下手,笑道,“只是下意识。” 朔京城今夜很热闹,人群攒动,不少精心打扮过的小娘子与友人一同出游,手挽着手,看着街边的花灯和小巧吃食。 顾窈娘有些新奇,一路看,一路漫无目的地向着城中玉带河下游的方向走去。 碧竹见她雀跃,心情也跟着十分轻快。跟在她身侧,向她说着朔京城中的习俗。 “娘子第一年在京中过中秋。朔京城里未嫁娶的娘子和郎君,在今日都都会在玉带河放一盏河灯。祈求得遇知心人,婚姻美满。” 顾窈娘略一挑眉:“寻常河灯,不都是为故去亲人放的么?朔京倒是与旁的地方不同。” 碧竹抿唇轻笑:“娘子不知,中元节与清明节的河灯才是给故人的。” 顾窈娘不由有些奇怪:“不论如何精美,从前都是给死人的。用来求姻缘,不会觉得不吉么?” 碧竹讶然:“娘子怎会如此认为?虽都是河灯,给故去亲人的灯简朴、没有装饰,不过白纸孤舟。 中秋的河灯精巧雅致,最适合送给心上人不过了。都说是今夜有情人放灯,若是能顺着水漂得越远,有情人便越是能长长久久、甜蜜美满。” 顾窈娘向周围看去,确实有一些成双成对的男女,手中托着精美的河灯,相互依偎着向河边走去。 碧竹又小声道:“宫里圣人也说了,河灯祈福,万事顺意。求姻缘自也如此。方才那样的话,娘子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顾窈娘这便了然。 从古至今,儿女情长总是人们津津乐道之事,常见的节日也总会被赋予一些浪漫色彩。上元灯节、乞巧节、如今的中秋,莫不如是。 如今大成的贸易越发兴盛,手艺人也越来越多,做的河灯越来越精巧。 美好的事物,总归会被给予更美好的期盼。 碧竹见她未再言语,试探着问道:“娘子可要也买一盏灯?” 顾窈娘连忙摇头:“我从前的事你应当也知道。如今没有心上人,也无心婚嫁,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碧竹自是清楚窈娘如今无心婚姻之事,却还是劝道:“娘子不求姻缘,也可以求别的呢。” 窈娘仍旧是拒绝。碧竹见状,便也不再劝了。 窈娘见行人都是大多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去。那边靠近皇城,虽也是河边,可寻常百姓平时鲜少特意前往。 不由开口问道:“碧竹,为何他们都朝那边走?” 碧竹轻轻“呀”了一声,笑着开口道:“忘了与娘子说。中秋时圣人会下令,开了宫墙边玉带河的闸口,带着公主和皇子殿下,在宫中那段玉带河放下赐福灯。 人们都守在宫外下游,期盼能够得到一盏圣人赐福的河灯,得到圣人福泽庇佑。” “赐福灯?” 窈娘有些不解。 碧竹显然十分乐意向窈娘介绍这些习俗。她点点头:“圣人乃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体恤下情,每年都会为亲自赐福。” 听了这话,顾窈娘倒是对人们会用河灯许愿的事更加理解了。既是圣人说的,那河灯载福便是确有其事了。 她见碧竹似是有些向往,心中忖了忖,开口道:“我们也去看看!” 碧竹有些雀跃,但她向来沉稳,隐藏得极好,只是应喏后跟着窈娘向前走着。 只是窈娘走着走着,却是被街边一个小摊的河灯吸引了目光。 第81章 元宝 中秋日是一年中少有的没有宵禁的日子。 是以街道上不论是行人,还是商贩,都比寻常夜晚多上许多。 吸引住窈娘目光的河灯十分别致。 确实是十分别致,在一众精美的河灯中,都有种鹤立鸡群的别致。 但只是别致,而不是华美、亦或是精致非凡。 因为那河灯,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元宝,却不知为何,闪着金光。 顾窈娘走近了去看,方才见元宝上用细毫金粉勾勒细密的如意云纹,方才显得金光灿灿,熠熠夺目。 纸元宝若只是素纸,多少会显得有些不吉。这般点上了金粉绘就的如意云纹,倒是避免了不吉的联想。 那摊主见窈娘过来看,谄媚地凑了过来,殷切道:“娘子可是喜欢?” 也不等窈娘回他,他便拾起一枚元宝灯,殷勤地递到了顾窈娘面前,引着窈娘细看:“娘子看这是什么?” 顾窈娘顺着他的手指,仔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如意纹。突然发现,那些云纹也不知如何组合,细看之下竟然又组合成了“日进斗金”四个字。 她十分惊讶,接过河灯又仔细端详起来。 那摊主极是得意,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又拿起另一只河灯,递到窈娘面前。说道:“娘子请看。” 窈娘又向他手里那枚河灯看去,碧竹也生了好奇心,也跟着看了过来,不由也是轻声“呀”了一声。 那枚河灯也是以金粉绘了通身的如意云纹,只不过其上的字却是“腰缠万贯”。 顾窈娘不由发笑:“你这人倒是有趣。可还有别的字?” 摊主答道:“还有财源广进、富甲一方。” 顾窈娘揶揄:“竟是没有‘富可敌国’么?” 摊主却是有些紧张:“使不得使不得!娘子慎言!” 他抬手合掌向皇城方向鞠了一躬,方才转身对窈娘道:“小娘子慎言呐!富可敌国不吉利的!” 碧竹和窈娘都笑出了声。 摊主被她们笑得有些恼,伸手便要抢顾窈娘手中的元宝河灯,口里道:“娘子若是不买,便早些离开。” “我要日进斗金和财源广进。” 顾窈娘也不还他,反而是伸手,示意他给她一个财源广进的元宝。 摊主先是愣愣地答了一个“好”,方才似反应过来似的,笑逐颜开地新取了一枚元宝河灯,交到了窈娘手里。 又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朝窈娘一摊:“承惠,二两银子。” “什么?” “多少?” 顾窈娘和碧竹齐齐惊呼。 “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呀?”碧竹怒瞪着摊主,“寻常河灯,便是精巧些的,也不过一两百文。你怎卖这么贵?” 又转头对窈娘道:“娘子,要不不要了?” 摊主听她这么说不高兴了:“贵?怎么贵了?我用的可都是鎏金河边出产的细金粉,用的也是云烟狼毫,最是细腻珍贵。你这个小丫头,不懂可不要瞎说!” 碧竹听着摊主的话,却是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顾窈娘觉得有趣,意有所指道:“先生好口才。” 倒是与自己卖金腿酥时的说辞异曲同工。只是比自己,可是敢要价多了。 摊主也不知是未听出来窈娘的话中之意,还是故作不知。只是嘻嘻笑着,问道:“娘子,这河灯可还要?” “自是要的。” 顾窈娘左右手各执了一盏灯,没有空出手来,只示意碧竹付钱。 碧竹跺跺脚,还是不舍地掏出银子交到摊主手里。 摊主笑得一脸喜气,嘴里说着吉祥话,将她们送走。 碧竹有些怏怏不乐,还在心疼方才花出去的二两银子。窈娘却是一脸喜庆,将一只元宝灯递给碧竹:“喏,给你一个!” 碧竹有些讶异:“还有我的?” 窈娘甜甜一笑:“那是自然!咱们做生意的人,若是真要祈福,便一定要选这般意头的灯!” 收到河灯的喜悦盖过了花钱的心疼,碧竹脸上也现出了笑意。 她们二人继续朝前行去,碧竹轻轻说道:“奴婢就是觉得不值。” 但脸上依旧含着笑,显然便是心疼,对这个灯也是欢喜的。 窈娘径自朝前走着,也不看碧竹,说道:“他这说贵,却也不贵。我在他身上,确实学到了。往后金玉楼但凡抓住客人的心思,讨了客人欢心,便是花银子时候有些心疼,客人也还是开心的。 碧竹,你不觉得,他与我有些像吗?” 碧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之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却还是小声道:“娘子哪有他奸猾。” 顾窈娘笑笑,并未再说。 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她们走到临近皇城的河边时,人潮已经向下游散去。 有人手里捧着宫中流出来的赐福灯,满心欢喜感激,向着皇城方向激动地叩拜。 许多人没有捞到宫中的赐福灯,便都朝着下游行去,手中捧着自己拿来的小河灯,寻着合适的位置将河灯放下。 生怕有不长眼的人,误将自己的河灯当做宫中的赐福灯捞起,自己心中所求便不灵验了。 顾窈娘不想人群竟散得这般快,有些愣神:“这么快,便没了?” 碧竹笑着道:“想要宫中赐福灯的人多,每年都是如此。娘子不若寻个位置,将河灯放了。” 顾窈娘点头,正欲抬腿,却见原本已经暗下来的河面上,又从上游缓缓飘过来一只河灯。 这只河灯与寻常河灯不同,却也不是宫制的赐福灯。看起来颇有些眼熟。 漂得近了,顾窈娘不由噗嗤一笑,以手肘碰了碰一旁的碧竹,笑道:“你看,舍得为它花钱的,可不止我一人。” 碧竹也看到了,不由也是轻笑:“世上竟还有与娘子一般财大气粗之人。” 只见那河面上缓缓漂来的河灯,不是花灯,不是宫灯,暖黄光晕从纸面里透出来,隐约可见纸面上那繁复的花纹。 正是一盏与窈娘二人手中一般无二的——元宝灯。 第82章 有把握 夜风清凉,窈娘专注地看着水面上的小元宝,想要试图看清元宝之上的纹样,看看究竟是什么文字。 光有些暗,视线不甚明朗。 就在窈娘正全神贯注看着元宝灯,正想要抬步跟着灯往下游走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顾娘子也来放河灯?” 顾窈娘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一旁的碧竹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她稳稳扶住。 窈娘一面就着碧竹的手稳住身形,一面还小心护着手中的元宝河灯。 无人注意到来人的手,在窈娘身形踉跄时便伸了出来,见她站稳,方才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顾窈娘站定,转过身来看清来人的脸,有些惊讶:“卢老板?” 卢照安颔首一礼:“顾娘子并非与我谈生意,此处没有卢老板。娘子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瑾川。” 见顾窈娘目露不解,卢照安补充道:“瑾川,怀瑜握瑾,山止川行。瑾川,我的字。” 顾窈娘对于卢照安此时的熟稔有些不习惯,却还是从善如流道:“好。” 她朝卢照安身后看去,只见到了从前便见过的阿福。她有些惊讶:“你……就你一个人么?” 中秋夜出来,不是与情人,便是与亲眷。倒是极少看见男子独自前来放灯的。 卢照安轻笑:“是啊,你不也是自己来的?” 两人相视,低低笑了起来。 “窈娘?” “嗯?” “我可能如此叫你?” “自然。” 窈娘心中却不免觉得今夜的卢照安有些奇怪。不似平日里那有些冷漠、有些孤傲,反而是有些故作的亲近。 似是有些难过的心事,显出从未见过的脆弱之态。 “窈娘?” “嗯?” “可要一同走走?” 顾窈娘有些为难,看着手中还未放下的河灯。 卢照安低声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保准河灯能一路顺流,让顾娘子心想事成,财源滚滚。” 他显然也知道窈娘手中的河灯,不外乎那几个盼着财源滚滚来的词,语气中带着揶揄。 顾窈娘有些脸红,转念一想,声音不由有些上扬:“方才那个元宝是你的?” 卢照安笑着点头。 顾窈娘啧啧两声:“看不出来啊卢老板!想不到你竟也如此爱财。” 卢照安不由以手握拳,掩在唇上咳了两声,道:“商人嘛。哪有不爱财的。” 顾窈娘轻笑着低低哼了一声,抬脚朝着上游走去:“走,二公子。” 卢照安站在原地未动:“窈娘,你走反了。不是那边。” 见窈娘疑惑,他以手指了指身后。 顾窈娘不解:“你的灯不是从这边来的么?” “我方才不过随处一放。我方才说的那处,在这边。” “你莫不是将我骗去僻静处,好与你散步?” 顾窈娘一脸怀疑。 卢照安一噎,有些哭笑不得。见窈娘仍是一脸怀疑,却也不见戒备,方才放下心来。 他坦诚道:“想邀你一同走走是真,另有一处放灯之地也是真。你若是担心,便放灯在这里也是一样。” 语气十分坦荡。 顾窈娘点点头。就在卢照安以为她会随着自己走的时候,窈娘向避在一旁的碧竹招了招手。 又向卢照安微微屈了屈膝:“还请二公子稍等。” 她带着碧竹向河岸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问道:“咱俩手里都没有河灯了,你的功夫,对付他俩可有把握?” 碧竹有些错愕:“应是无碍。娘子,可是他们有不妥?”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伸手掏暗器。 窈娘连忙制止:“那倒没有。只是以防万一。你要是有把握,和他出去走走倒也无妨。” 碧竹懂了:“娘子放心。把他们悄悄杀了有点难,护您周全应当是无碍的。” 窈娘点点头。 默了默,还是道:“咱是正经人。打打杀杀的,以后还是不要总是挂在嘴上。” 碧竹连忙点头,在心里记下。以后这种事,还是记在心里比较好。 窈娘弯腰蹲身,将手中的元宝灯轻轻放在河面上,向前轻轻推了推。 便见金色的小灯顺着水流,漂漂悠悠向下荡去。 碧竹也将手中的河灯放了下去。起身小声问:“娘子,一会我可要一直贴身跟着?” 顾窈娘方才一直小心端着河灯,手指有些僵硬。此时正在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闻言略顿了顿,方不以为意道:“你不远不近跟着便可。若有不妥,你再过来。” 她心中思量着,或许卢照安是有什么想要与自己说,或许是生意上的事,又或许是别的。 碧竹跟进了,倒也不好。 碧竹听话地点头。 卢照安见二人向自己这边走来,忙侧开了身子,以胳膊引路。 顾窈娘笑笑,提着裙摆走了上去。 碧竹想要跟上,被阿福礼貌地叫住了:“这位姐姐,与我一同跟在后面。” 碧竹记着窈娘的交代,倒也没有坚持,只是与阿福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 “你……” 二人竟是异口同声开口,相视一笑,卢照安先道:“你先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为何你今日没有与家人一同过节,反而自己出来了。” 顾窈娘有些不好意思,窥探他人隐私之事,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只是从前卢照安出门,若不是为了生意,通常都是与瑞宁公主或是卢景安一道。 今日第一次见卢照安独自出行,又是在中秋阖家团圆之时,且卢照安今夜所行之事处处透着古怪,由不得她好奇。 见卢照安似是犹豫着不愿开口,窈娘连忙道:“若是不便,便不说了就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哎呀不是,只是顺口问了问……” 她越说越急,声音却也越说越小。 卢照安见她如此,反而愉悦地笑出了声:“无妨。我不是不想说,只是未想到,你竟然不知道。” 顾窈娘一怔,知道什么? 她隐约想起,从前与瑞宁公主出门时,瑞宁公主提起卢照安总是叫着表哥,叫卢景安却都是叫的名字。 瑞宁公主似是提起过,卢照安从前过得算不得好。 但怎么不好,却是不知的。 第83章 卢家(一) 顾窈娘抬头看向卢照安。 青年眉眼深邃,眉间有着浅浅的褶痕。他此时眼神不似平时坚毅,有些浮动,好像在怀念什么。 卢照安见她看来,继续往前走着,身形挺拔如松。 “我每年过中秋,都不回卢家的。” “为何?” 顾窈娘脱口而出,却又觉得自己语气似是有些急切,又连忙噤了声。 “卢家之人,不喜欢我。” 每年的阖家团聚之时,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不知该去向何处,却又不愿回到卢家,迎接他的不是虚伪的讨好,便是高高在上的鄙薄。 卢照安是卢家次子,虽然并非主母亲生,却也备受期待。 他生母貌美、温顺、小有才情,是他父亲极为喜爱的妾室。本就在情浓之时,对这个孩子自是十分期待。 却不想生他只是难产而亡。 父亲伤心之下,对故人的爱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主母也是良善正直之人,视他如亲子,自幼将他养在身边,悉心照料长大。 在卢照安一岁多时,卢夫人亲生的长子,卢照安的长兄,得了一场风寒,没缓过来,便去了。 卢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幸亏还有卢照安陪在身边,才逐渐从丧子之痛中恢复了过来。 从此,更是将一腔慈母之心全数倾注于卢照安身上。 也不是没有人在他面前嚼过舌根。 只是卢照安还小,根本不懂大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只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极为疼爱自己。 对于下人嚼舌时所说的并非亲生、心有隔阂,他似懂非懂,便跑去问过父母,什么是亲生。 父亲呵斥他听信贱奴传言,母亲却搂着他告诉他:“亲生就是你选择了母亲,来做你的母亲;不是亲生呀,就是母亲选择了你做儿子。” 他听了高兴极了,因为母亲根本不像下人说的那样不喜欢自己,反而是喜欢极了自己。不然怎么会在这么多孩子里,选中了自己呢? 只是过后几天,他见过好几次母亲暗暗垂泪的样子,自此之后身边伺候的人也换了一波。 他便知道了母亲会因此伤心,从此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类似的话题。 母亲带着他,从牙牙学语,到了三岁亲自为他开蒙,到了六岁进了族学进学。 卢照安十分聪明,族学里同岁的孩子看要背一天的文章,他听一遍就会。 日子久了,他便有些懒怠起来。 自己总能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那么,玩一玩应当是没什么的? 既然如此,再多玩一下也是无所谓的? 再到后来,越玩越野,有一天,他跟着族里几个堂兄,逃课去了庄子上玩。 卢照安的眼睛痛苦地闭了闭,有些说不下去了。 顾窈娘安静地听着。 她猜到,必是这次逃学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卢照安如此痛苦。如此地,后悔。 卢照安仗着年岁最小,身量最轻,爬到了高高的树上,荡着小腿,在上面晃荡。 他突然看见了前面有一枝粉色的桃花,从隔壁围墙上探了过来。 那一刻他觉得那株桃花实在娇美,灼灼绽放在日光之下,连花蕊都是胜过平常所见的美丽动人。 他想起母亲素来喜爱桃花,自己幼时进入母亲寝房,好像经常见到母亲将桃枝插入花瓶中赏玩。 他越长大,越调皮,仗着自己聪慧过人,在族学已经久未苦学,今日更是变本加厉逃了学。 第一次逃学,卢照安也是有些心虚的。如今看见桃花,便有心折了一支,回家讨母亲欢心,省得母亲生气责罚。 他小心在身处树枝上小心晃了晃,掂了掂,觉得应当是能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便小心地从树枝上向桃花爬去。 他方小心地折了桃花枝,想要转身回去时,才发现根本就是困难重重。 再看向脚下,方才发现距离地面已是丈余。 卢照安再如何聪慧调皮,终究还是个孩子。见此情境不由害怕起来。 与他一同来庄子上的堂兄弟也是十分害怕。卢照安如今乃是卢家嫡支的长子,素来又得夫人看重,若是在此出了事,莫说是族中长辈,便是自家父母,也断不会饶过他们。 少年皆是惊慌,四处寻管事、找梯子,可卢照安所处距离墙边有些距离,所处树枝却又受不得力,又转不得身回到这边树上。 少年们也没有见过这等场面,都是慌了神,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卢夫人从先生口中得知了卢照安逃课的消息,自是十分生气。她早已对卢照安仗着聪慧学习散漫的态度不满,一直忍耐着,就等卢照安犯个大些的错,好好教育一番。 听说卢照安去了庄子上,便也吩咐仆妇套车去了庄子上,要将卢照安抓个现行。 却不想到了庄子上,便看见了卢照安被困在高高的树上下不来的场景。 此时她哪里还有教育卢照安的心思! 连声喊着我的儿,急忙叫着庄子里的人想办法,赶紧寻了梯子和厚重的棉被过来。一边到树下,鼓励着卢照安小心按着方才的路,退着爬回这边粗枝上。 她看树枝颤颤巍巍,似是随时都会断,生怕吹了一口气,便将那树枝折了去。 却见卢照安手中仍旧抓着一枝桃花不肯放手,卢夫人又气又急:“你还抓着桃花做什么!赶紧扔了,两只手抱着树枝!快!” 卢照安却仍旧不愿撒手:“我不!这是我给您插瓶的!我要带回家!” 卢夫人又是生气,又是感动。正欲再哄着他将桃枝扔下,卢照安所在的树枝却是吱吖一声。 卢照安吓得一动不敢动,卢夫人也是骇了一跳,急忙走到卢照安的下方,,一面大声问着庄子上的仆众:“棉被呢!怎么还不来!” 庄上的人战战兢兢,说是没有多余的被子,都是到房中去取,会慢些,需要再等等。 树枝却是等不了了,在众人的瞩目下,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向下弯折、终于断了。 周遭的人都吓得失声尖叫,卢夫人想也不想,便抢步上前,伸手要将卢照安接住。 第84章 卢家(二) “卢夫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顾窈娘轻声感叹。 “是啊,母亲她,是待我最好的人。” 卢照安眼中仍旧盛着朦胧光晕,看不清楚眼中的神情。 顾窈娘越发好奇。听到此处,卢家中人似是都很重视卢照安,他的母亲更是待他十分好。 为何如今又是这般局面。 她听着卢照安继续说着。 卢照安从树上跌下,因为卢夫人接住了他,以肉身作垫,不过受了些皮外伤。 可卢夫人却是被卢照安正好砸到了腰上,倒下时又被石块硌到了脖颈,立时便昏迷了。 卢照安吓得大哭,哪里还顾得上手中的桃花,哭喊着请了大夫,将卢夫人送回了卢家。 卢家请了许多名医,却都是摇头。都道是夫人伤了胸髓,往后怕是再难下床了。 卢老爷罚卢照安跪了三天祠堂,他本就羞惭,端端正正地跪足了三天,方才跌跌撞撞去了卢夫人院子里。 卢夫人已经醒了,并未责怪卢照安,依旧如往常一般慈爱,叮嘱他要好生进学,切勿再调皮。 卢照安在卢夫人榻前发誓,未来必金榜题名,遍访名医,一定要让卢夫人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卢夫人点头,叮嘱他往后一定不要顶撞父亲,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担忧。 卢照安都哽咽着一一应下。 只是自那以后,卢照安的世界,就变了。 卢家不知何时起,便传起了一则流言。卢照安出生生母即逝,一岁长兄夭亡,如今主母又因他,成了只能在床榻之上度过余生的废人。 都说卢照安必是命中带煞,所经之处必定带来苦厄。若是任由卢照安在卢家安然长大,卢家怕也是会被他所克,族中子弟凋零、官途多舛。 似是为了应和这则流言,卢夫人的身体又变差了。从前只是躺在床上不能行动,如今神志也跟着模糊起来,十天里有七八天都是认不得人的。 卢老爷原本还将信将疑,却不想与此同时,他在朝堂上也受到了申斥。 从此,卢照安便在冷眼中长到了十五岁。 寻常贵族子弟,十五岁已经开始议亲。可卢照安父亲不喜,母亲神志不清,众人似是忘了他一般,无人提起他的婚事,也没有人想过他的未来。 自从卢夫人失了神志,卢家这般大族,自是不会做出病中休妻这等受人戳脊梁骨之事。 可卢老爷也不是深情之人,等了三年,见卢夫人没有好转迹象,便上告宗祠,求了圣人恩典,娶了一房平妻,行主母之职。 卢照安与卢夫人则被移到了偏院,无人问津。 卢照安完全是被放逐的状态,这么多年,他一直勤学读书,盼着能够参加科考改变命运,为母亲延医诊病,盼母亲能够恢复清明,再唤他一声瑾川。 可眼看就到了科考之年,多年隐忍在此一举。父亲却将他叫到了书房。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再一次这么近,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说,卢家如今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人才凋敝,家中钱财更是无以为继,难以支撑这个庞大的家族在京中继续风光下去。 圣人广开商路,世家从前的财富积累方式已经失去了效用,下海经商才能维护卢家往日的荣光。 可是族中其余子弟必须参加科考,只有卢照安,不祥之身却依旧受了卢家养育这么多年,如今到了他回报的时候。 卢照安只觉得可笑。 他质问父亲这么多年可有关心过他一丝一毫,父亲却只是淡淡回他:“卢家没了银钱,你便是为你母亲寻到了名医,你可付得起诊金?” 卢照安便没了言语。 卢老爷又向他承诺,只要卢照安能为卢家创下家业,十年后,哪怕是他想要带上母亲别居,卢家也会应允。 从此,卢照安便做起了商人。卢家之人一面看不上他的商人身份,一面又享受着他从商给家带来的巨额财富。 到如今,已有八个年头。他早已对为卢夫人求医不抱有期望,只盼着满了十年,能够带母亲远离卢家那个虎狼窝。 后来才明白,父亲决定让他从商,为卢家积累财富之时,无论说得如何花团锦簇,他都已经沦为了家族的弃子。 可怜他当时,还欢天喜地,以为父亲对自己还存着父子之情。 若非圣人不久后颁布法令,不再限制商户子弟参加科考。他这辈子,怕是早就完了。 哪里还会有人会看他敬他一分。 顾窈娘沉默地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今夜的卢照安与往常所见都不同。他似乎是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口子,想要将心中的愤懑苦楚讲给一人听。 而她恰好遇见,便成为了这个人。 她从前也曾好奇过,卢照安为何走了这条充满荆棘之路。有过种种猜测,却没想到却是藏着如此心酸过往。 卢照安说话之时,便像是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不过是闲谈的谈资而已。 只是顾窈娘实在是不善于安慰人,更何况是一个从前私交并不深的异性。良久,她只是干巴巴挤出一句:“令堂,当真是很好的人。” 卢照安嘴角上翘:“是啊!” 他又转头问顾窈娘:“你呢?你又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为何没有在家中,与长辈闲话?” 顾窈娘尴尬地摸摸鼻头,未有说话。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二叔支开,这才到了这里遇见了卢照安。 “顾老板对你不好?” 顾行之与顾窈娘的关系,卢照安自也是清楚。见她犹疑,便问道。 顾窈娘连忙否认:“二叔对我很好!” 见卢照安似笑非笑,忙道:“我家人都在青云县。有些想家了,便想自己出来走走。” 她也不知道卢照安信没信,只是自己肯定地给自己点了点头。 卢照安轻笑出声。 直到二人分开,顾窈娘都显得有些局促。 卢照安却是十分自在,末了还向窈娘确认道:“如今我与你,可是朋友了?” 顾窈娘只能点头。 待卢照安离去,碧竹才凑过来关切地问:“娘子,没事?” 她一直被阿福叫着跟在后面,看着前面卢照安与自己娘子,倒是似乎确实没有任何不当之举。 只是娘子既然问过她可有把握能够放倒卢照安二人,便一定有她的道理。仔细些自然没错。 窈娘摇摇头:“没事。” 第85章 生意(一) 月色高悬,一夜安眠。 到了第二日,顾窈娘才算是真正知道了,卢照安反复确认自己与他是否已是朋友的真正含义。 经过一夜安枕,窈娘神采奕奕,来到了金玉楼。 今日算得上是金玉楼新开业后,正式营业的第二日。 顾窈娘一边喜滋滋地算着给家里的书信何时能到,顾平生又何时能够来到朔京。 一边盘算着金玉楼往后的发展方向,走进了楼中。 在巧娘的影响下,顾窈娘最近也爱上了各类花香。与巧娘不同,顾窈娘最爱的乃是南蛮的小花茉莉香。只几滴,便价值百金。 香味清幽,经久不散。顾窈娘寻了软木做了香片,佩在荷包中。所过之处香风淡淡,并不如何夺人,却也忽略不得。 她到金玉楼时,楼中已有些客人了。 客人们对这个将金玉楼的规矩改得大不相同的东家十分好奇,见了她纷纷打起了招呼。 顾窈娘一一笑着回礼,向楼上走去。 苏掌柜小声对她道:“东家,有人在楼上等你。” 他面色有些古怪。 顾窈娘停了下来,问道:“谁?” 苏掌柜刚要开口,嘴才张了一半,便听楼上有人道:“是我。” 顾窈娘抬头向上看去。卢照安今日着了深紫色长袍,衬得整个人越发面冠如玉。 他站在雅间门口,笑着向顾窈娘看来。 日光在他身后,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影。 顾窈娘先是一愣,而后礼貌地笑了:“卢老板来了。” 她说着,迎向上走去。 卢照安侧开身,将顾窈娘迎进了雅间内。见顾窈娘坐定,卢照安自己动手关上了门,方才开口道:“窈娘如今,还是见外。” 窈娘有些不解,却又明白过来,卢照安这是在说她仍旧唤着他卢老板。 她对于卢照安如此固执甚至有些偏执的想法,有些莫名,也觉得有些好笑。 却还是笑着坐下,问道:“那瑾川,今日来金玉楼,是作何?” 她故意说得有些阴阳怪气,好似好友调笑一般,来驱散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 卢照安似乎对她叫他瑾川颇为满意,为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道:“我想来同你谈笔生意。” 窈娘微讶:“谈什么生意?” 卢照安微微一笑:“自然是赚钱的生意。” 见窈娘似是有翻白眼的征兆,卢照安连忙道:“我想买金腿酥。” 顾窈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拿了银子来,买便是了。楼下档口有售。” 又慢悠悠补充道:“明年。” 卢照安也不急:“正是如此,我才来与你谈嘛。若是你肯将金腿酥卖我,我以双倍的银子,与你定下。如何?” 顾窈娘摇头:“不是我不肯卖你。是我昨日已经说过,我们金玉楼的金腿酥,昨天卖完,便没了。若是昨日没有买到,便只能等明年了。” 她看向卢照安,并未掩饰心中的戒备:“你在商场多年,不会不知我的用意。若是金玉楼不卖时,你们醉月楼在卖,那我明年必不会如今年中秋那般火爆了。” 卢照安十分诚恳:“所以我才愿意以双倍之数购买。” 顾窈娘依旧摇头:“那也不成。这是金玉楼重开第一个新品,我留着有用。我不能答应你。” “那三倍!” “三倍也不成。卢……瑾川,我说了明年才卖,这期间便不会再做。” 卢照安面上现出受伤之色:“窈娘,我们不是朋友么?” 一向冷然的面上流露出受伤的神情,显得有些可怜巴巴。顾窈娘本就因为卢照安昨日的倾诉,心中对眼前之人有些怜惜,见此情状,不由心中升起一丝自责。 她脱口道:“金腿酥不行,但我们往后每月十五应当都会推出新点心,倒是可以卖与你。” 卢照安眼中大亮,生怕顾窈娘反悔般,快速接口道:“好!” 顾窈娘一滞,狐疑地看向卢照安。这个奸商莫不是在给自己设套! 站在一旁的阿福看见顾窈娘这副神情,在心中呐喊——顾娘子!你可算看明白了! 自家公子,表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际上为了做成一笔生意,可是什么都能做的! 当然,对不同的人,用的招数倒也是不一样的。 平常……他们公子还是一个正经人的。 顾娘子,大抵是不一样的。 毕竟,能够让卢照安放下心防,能够开口调笑的人,属实是没几个。 第86章 生意(二) 顾窈娘狐疑看向卢照安。 卢照安一开始还是十分自在,逐渐显出了心虚之态。 “卢老板是算计于我?” 顾窈娘语气凉凉。 卢照安帮了她不少忙,又在她面前自揭了伤疤,她对卢照安本就有着不同于普通生意伙伴的亲近之意。 她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喜欢这种似是别有目的的接近,不喜欢这种似是被算计的感觉。 卢照安连忙起身一礼道:“并非如此。只是……” “只是觉得我若是与我正经商谈,我不会同意。所以你便使了些心思?” 顾窈娘打断他的话,语气有些闷滞。 卢照安未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本想再说什么,却只是深深一礼,诚恳道歉:“是我思虑不周了。” 顾窈娘见他如此有礼,只觉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只觉更加气闷。 她有心要让卢卢照安吃个教训,出出心中的郁气。 她道:“卢老板与旁人谈生意,可会如此先卖个惨让人心软,再与你谈生意?” 见卢照安不言,她接着道:“你怕是从未当真把我当做金玉楼的东家、一个生意人来看待。” 卢照安矢口否认,窈娘却未管他,径自道:“你若真当我是金玉楼的东家,你便应当时堂堂正正与我以利谋之。而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挟我。” 顾窈娘学着卢照安之前的神气,叹了口气,道:“你终究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感情用事,便是谈生意,也得用感情来诱哄我。 说到底,在卢老板眼里,我并不是一个值得相托之人,也不愿与我以诚相待。是我自己,以为与卢老板见过几次面,做过两次生意,听了卢老板几句话,便真当自己是你的朋友了。 到底是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了。” 卢照安心中忐忑,见顾窈娘说话越发阴阳怪气起来,心中暗暗叫苦。 心道女子果然是敏锐多思,自己心中模糊的心思,便是自己也是感知也不够真切,却被她一一道出。 卢照安心知,虽是没有窈娘口中所言那般不堪,却到底有失君子之风。且确实如窈娘所言,自己对她确实有些轻慢,并未当真将她当做一个商场之人来对待。 思及此,卢照安再次躬身,语气更加诚挚:“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顾窈娘侧身避过了他的礼。 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忿。男子在世,商人、读书人、官差,人们会因他们的身份不同,而对他们有不同的期待和认知。 而女子在外,好像唯一的身份,便是女子。无论高官贵女,亦或是市井民妇,都是女子。女子,便是感情用事、温柔贤良。 诚然是对女子美好的期许。 可是卢照安既与她商谈生意,她便是商人。她此时女子的身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商人。 可卢照安不与她聊利益,不与她谈此举对金玉楼有无好处、何等好处,二人再对利益分割唇枪舌战一番。 而是直接与她打起了感情牌。 她有些难受,又有些沮丧。这让她觉得她为金玉楼做的努力,好像在旁人眼中都是儿戏一般。 她也不想与卢照安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也不在意卢照安是否当真知道她所在意的事。 这种细腻心思,若非身为女子,怕是很难感同身受,理解这种落差。 卢照安既已道歉。她便也收拾心情,说道:“我也不瞒你。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前日曾放出话来,要让人人都能吃得起馆子,金玉楼自是不会定高价。 醉月楼是贵族酒楼,我金玉楼如今想要做平价些,生意上倒也不相冲。金玉楼的新点心出来了,卖你们些,倒也无妨。只不知卢老板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卢照安显然因着之前的一番话,显得有些局促。此时不敢轻易开口,只小心问道:“不知金玉楼,每月出新品是个什么规矩?” 顾窈娘低头,像是突然想起,让碧桃去后厨拿些点心过来。方才回答卢照安的问题—— “接下来这一年,我们每月十五都会新出一款新点心,初一会新出一款新菜品。” 见卢照安听到菜品时眼前一亮,顾窈娘及时地打断了他蠢蠢欲动的心思:“我们的菜品不可外带。” 至于菜肴方子,一般可都是厨子家传的手艺。金玉楼能月月新出菜肴,自是金玉楼的本事。卢照安自然没有脸面求购金玉楼菜肴的方子。 “金玉楼如今原则上都是限量售卖,每月推出的当日量大些,其余日子量少些。能给你们的,自然也是限量的。并且,以卢老板方才说的,三倍价格给你。” 卢照安想着金腿酥的美妙滋味,和顾窈娘定的不过一百文的良心价格,一口应下:“可以。” 顾窈娘看着他:“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卢照安不说话,示意她往下说。 “第一嘛,我们当月新出的点心只留着自己卖,醉月楼想要,只能等下个月。” 卢照安来之前便盘算过顾窈娘的心思,知道她现在想要的便是金玉楼的稀缺性,求个独一无二,让朔京城中之人提起那些点心便只能去金玉楼。 如今顾窈娘开了口子,肯在新品售卖的下个月便卖些给醉月楼,已是不易。是以爽快地点头:“可以。” 顾窈娘笑吟吟提出第二个条件:“第二嘛,卢老板在醉月楼给点心定价,不能低于五倍。” 卢照安一愣,这算是什么条件? 也是一口应下。 顾窈娘见他爽快,又补了一句:“并且每日最多卖给你一百份。” 卢照安摇头:“一百份太少了。” “不少了。一百个金腿酥可能是有些少,可往后金玉楼别的点心,一份的分量可不小。” 顾窈娘显得气定神闲。她随手捞起了桌上的团扇,虚虚摇着,掩住嘴角轻笑。 她心中暗暗感叹:得亏碧竹每每为她梳妆时,总是为她配个团扇让她拿着。 窈娘有些懂了手中总是拿着扇子的二叔和卢景安。手里摇着扇子,无端便显得有气势些。 此时碧桃已经端了好些点心过来。 雅间中顿时盈满了乳香和米香,还有些卢照安从前未闻过的甜暖香气。 第87章 生意(三) 点心精巧,盛放在顾窈娘在卢照安处买来的水生瓷碟中,白玉无瑕的容器,将点心的色泽很好地呈现了出来。 卢照安指着其中色泽金黄、看起来晶莹软糯的糕状点心,问道:“这是何物?” 那从前未闻过的香气,好似便是源自此物。 顾窈娘看了一眼,笑着答道:“鱼翅糕。” 见卢照安不解,她道:“鱼翅糕是下月金玉楼新出的点心。是用南疆上好的椰果磨作椰浆,与鸡蛋、红糖、木薯粉调制发酵,在小火上烤制而成。 瑾川,你尝尝?” 卢照安使箸夹起一片,见鱼翅糕果如其名,上面布满了如鱼翅纹路般的孔洞。金黄软糯,一片竟还粘连着下一片,显得极有弹性。 他轻轻抖了抖,将箸上一片鱼翅糕放入口中,一种馥郁的香气在口中爆裂开来。 他看着顾窈娘:“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美味吃食?” 顾窈娘低低笑了出来:“瑾川,你是做生意,做到了酒楼。而我,是好吃,这才从酒楼开始做生意。” 她指着盘中的鱼翅糕道:“椰浆珍贵,鱼翅糕一份四片,定价五百文。” 卢照安默然,这个价钱,虽然不算很贵,但也和顾窈娘说的金玉楼要做平价酒楼,好像没什么关系。 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道:“一百份,还是有些少。” 顾窈娘故作惊讶,用团扇捂着嘴,轻声道:“是吗?” 又沉吟着想了想,道:“嗯……现在还好,往后金玉楼的品越出越多,一共就一百份,确实有些少。” “一共就一百份?” 卢照安觉得不可思议,声音都提高了起来。 顾窈娘点点头,见卢照安脸色似是当真难看了,这才正色道:“不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金玉楼每日只能做出那么多。能够卖与你的自然便少了。便是如此,你若是想要,还得提前两日告知。” 她此时半点看不出先前故意作出的调笑意味,十分诚恳:“卢老板,我知你帮我良多。若是你想要,我能够做出来,还能赚您的银子,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我又如何会为难呢。” 她说这些,一来是方才确实有些不快,想要阴阳怪气几句;二来,金玉楼确实做不出来太多点心。 卢照安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方才又问道:“窈娘,我是当真想与你做这个生意。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可愿听?” 顾窈娘自然点头。 “我知你想要金玉楼的点心总是卖不够,这样城中之人才会日日惦记着,可对?” 顾窈娘点头。 卢照安便继续道:“你每月既然都要出新品,你要留着自己卖,这个很对。” 顾窈娘有些无语。男子是不是总喜欢说着说着,便将自己当先生了? 卢照安并未看出窈娘此时的想法,而是接着说:“你下月便不卖了,给我醉月楼。” 窈娘团扇也不摇了,坐直了身子:“不可能。” 卢照安同她讲道理:“你卖给我,我以三倍价买。你岂不是赚得更多?” 窈娘自然知道,这句话有理。可她不信卢照安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卢照安见她不信,与她算账:“你想,就说这金腿酥,你成本若是五十文,你卖客人,你一个只能赚五十文;但你卖我,你便能赚二百五十文。而我,便是按你说的,我也能赚两百文。岂不是双赢的局面?” 顾窈娘觉得有理。但始终觉得卢照安必有陷阱。 卢照安循循善诱:“你想要每个人都能吃到美味,第一个月,想吃的人已经能平价吃上了。之后也不是吃不上,在我那里也能吃上,不过是多花一些钱。这对我、对你、对客人,都有好处。不是么?” 顾窈娘一时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何不妥、如何反驳,只得点点头。 卢照安见窈娘点头,更是乘胜追击:“那你还犹豫什么?往后,金玉楼新出的点心,我必定捧场,并且我保证,每月预定必不少于千份,保证让你有得赚。不过……” 他停顿了下,似是有些犹豫。 顾窈娘最受不得这般说了一半的话,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可否只卖给我一家?莫要再卖给城中别家酒楼了。毕竟,咱们都是为了这点心在城中是独一无二的。” 卢照安十分懂得谈判的心理,此时已经站在二人同盟的立场,开始规划。 窈娘咬咬牙:“可以,但是得加钱。每月加五十两。” 卢照安原本胸有成竹的面上出现了裂痕——每月五十两,倒也真是敢开价啊! 顾窈娘见他迟疑,便学着他的语气:“其实倒也不是非得加钱。瑾川,你每月送我些酒便是了。” “什么酒?” “便是你醉月楼的那些招牌酒啊。也不多,就每月每种二十坛,就好啦。” 这下轮到卢照安咬牙了。他快速在脑子里拨了一下算盘,这还不如要五十两银子呢! 他果断道:“我给银子。” 顾窈娘此时却摇头:“我就要酒。” 她摇着头,面上尽是笑意。卢照安今日可真是处处“考量周全”,她反将一军,这滋味果然不错。 “卢老板,这酒可是量产的,算起来,不会让你们成本增加多少的。” 说起这些,顾窈娘目光格外清亮。 卢照安从牙缝里挤出了个好字,也不等改日,便叫阿福掏出随身带好的纸卷,问伙计要了笔墨,便写了契书,与顾窈娘签了下来。 顾窈娘默了默,问道:“卢老板,平日里做生意,也是这般着急?” 卢照安哈哈一笑:“迟则生变嘛。” 说罢也不多留,便带着阿福走了,说是赶紧去衙门过了文书,此事才算定下。 临走,还不忘将桌上剩余的点心带走。 碧桃几人看得目瞪口呆:“卢公子,怎么与从前不一样了?” 碧桃却也有些欣慰:“娘子来朔京这大半年,变了许多。与从前也不一样了。” 顾窈娘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看向她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碧桃嘻嘻一笑:“当然是好事!” 碧霜却是有些讷讷,窈娘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便开口问她。 碧霜道:“婢子笨,不知道娘子为什么让醉月楼卖点心,往贵了卖?这不是逼着他们赚钱么?” “当然是怕我卖便宜了,金玉楼的生意便会受影响。只有醉月楼的足够贵,金玉楼最初这一个月,才不会有任何影响。你看着,下月十五,金玉楼可能也是日日售罄。” 阿福也问了卢照安同样的问题,卢照安这样向他解释。 卢照安走在街上,目光中带着欣赏之意。顾窈娘倒是有些扮猪吃老虎的潜质。 阿福不由感叹:“顾娘子好生厉害!” 但他依旧不解:“可是公子,为何要答应顾娘子,每月送那么多酒给他们?咱们不是亏了么?这些酒,怕是比每月在点心上挣的那点银子贵多了!” 卢照安摇摇头:“你啊!还是笨!客人来醉月楼吃饭,又不可能只点个点心。你以为,我要卖他们的点心,看重的只是点心能赚的那点钱? 金玉楼点心受欢迎,许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可金玉楼不卖了以后,醉月楼还能吃到。都已经到了醉月楼,还能不点上一桌酒菜?” 阿福恍然大悟:“这一桌酒菜赚的钱,才是公子真正想要的!” “还不算太笨。” 卢照安迈着轻快地步子走向衙署。 到了夜里,顾窈娘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讲给了顾行之听,又将心中疑问也问了出来。 顾行之用扇子拍着她的脑门道:“你呀!卢照安那小子,是用金玉楼的点心吊客人呢!” 夜深了,顾府一片寂静。 听澜居里传来顾窈娘带着三分薄怒的恨恨之声:“卢照安这个奸商!” 第88章 旧念(一) 九月里正是秋老虎作怪的时候,空气中稍微有些闷,让人无端也会跟着烦闷起来。 但并不影响顾窈娘的心情。 她坐在金玉楼中,听苏掌柜盘着最近的账,只觉得这一日天气真是十分明媚。 金玉楼重开一月,虽日日都有特价菜品,因着来的客人多了,过去一月的进账反而是从前的两倍。 顾窈娘脸上的笑意实在是收也收不住。 楼里客人多,顾窈娘顺带又将楼里做工之人的月钱也都涨了一涨,众人干起活来便更带劲了,见着客人无不是笑脸相迎。 卢照安自那日与窈娘商定好,要高价买金玉楼的点心之后,便日日盼着九月十五的到来。 他也守信,第二日便命人将醉月楼各类酒浆都送了二十坛到了金玉楼,说是便算作是订金。 顾窈娘也不客气,当天便在金玉楼中开始售卖起来。 卢照安早便雇人在外放了风声,说醉月楼将会独家售卖金玉楼的点心,金玉楼若是买不到了,便可到醉月楼用饭用点心。 窈娘自也不甘示弱,让徐家兄弟俩在人群中不小心走漏了小道消息,说醉月楼虽是有金玉楼的点心,但是醉月楼中的售价与金玉楼相比,那可是五倍都不止。 这便让许多家境一般的客人心中暗自下定决心,金玉楼若出了新点心,一定要在金玉楼还卖的时候,日日前来,争取吃腻了!往后便不会心中挣扎,要不要去醉月楼吃那贵了不知多少的点心果子。 不过金玉楼如今不卖金腿酥了,醉月楼却是没有金腿酥卖。客人们理所当然地,来金玉楼倒是来得更勤了。 金玉楼中人来人往,经过这么些天,客人们对这个时常出现在大堂的新东家也都熟悉了起来。 寻常来往也会问个好、搭个话,对金玉楼中的菜品若有建议,也会与顾窈娘说上一二。 金玉楼中倒是显得多了许多鲜活气。 这日她循例依旧在堂中柜台边坐着,笑吟吟地对来往的客人点头问好,却是看到一人进入堂中,笑容微微僵了僵。 成亲没多久的秦毓秀春风满面地进了金玉楼,身旁并无别人。 碧桃也看见了他,撇了撇嘴,小声道:“他不会是不知道金玉楼如今是娘子的产业?” 顾窈娘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先看。碧桃便也没有再说话。 顾窈娘从前习惯了身边只有一人的状态。 如今有了三个丫头,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每次都是几人一同乘着招财从顾家出来,在金玉楼是只留一人在身边听用,其余二人在楼中帮忙。若是没有能插手的地方,便是休息也是可以的。 今日恰好轮到了碧桃。 见秦毓秀似是在寻人,眼神在堂中逡巡,顾窈娘也小声对碧桃道:“他怎会不知?便是从前不知,和阿秋成婚之后也应当知道了。” 想到了已与秦毓秀成婚的谢丹秋,她不由也是叹息。 她对谢丹秋感情复杂,若无秦毓秀之事,二人必是极要好的朋友。可多了这层关系在此,自己难免心有芥蒂。 谢丹秋或许也是有感应的,是以对她也没了刚认识时的亲近。 也不知阿秋知不知道自己与秦毓秀从前的事。顾窈娘在心中暗自猜想。 秦毓秀在堂中站着,有小伙计上前招呼,他却依旧在堂中看着,没有走动。 他所站之处正是人来人往常经之地,站在那里不动颇为显眼,也影响了其他客人的出入。 小伙计不知和他说了什么,秦毓秀并未开口吐露一字,只是一双眼仍旧在大堂中寻找着。 小伙计脸上的笑意眼看着就要挂不住了。 顾窈娘叹息一声:“看,肯定是知道这里是我们顾家的产业,来找我的。” 碧桃自然心里也有这种感觉,不由嘟囔道:“这人怎么还是这样!想做什么便做,挡路了也不知道!亏他还是状元郎!” 顾窈娘苦笑,无奈道:“走。” 说罢起身,主动朝秦毓秀迎了上去。碧桃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草草向秦毓秀屈了屈膝,也不招呼,站在顾窈娘身后。 秦毓秀见碧桃如此,眉头不由皱了皱。 顾窈娘只作不知,调整了心情,热情地假笑着,问道:“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她暗自思忖:如今正是饭点,自己这么问,应当是挑不出错处的? 秦毓秀见了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日到金玉楼之后的第一句话:“我想要个包间。” 他看着顾窈娘,目光似是又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和善。说的话却是对着小伙计说的。 小伙计训练有素,也不用顾窈娘说话,便堆着笑问道:“客官不知有几人用饭?我们雅间是要单独收费的,客官若是人少,大堂更划算些。” 秦毓秀面上显出羞恼之意,却还是强压着,看向顾窈娘:“金玉楼是觉得,我消费不起?” 小伙计没想到他会如此曲解,脸涨得通红,讷讷不敢言语,只是一径否认着。 顾窈娘叹气。这个秦毓秀,如今跃了龙门,谱倒是越发大了。 她问小伙计:“如今楼里可还有雅间空着?” 秦毓秀多半就是特意来找自己的,若是当真在大堂里闹了起来,反而是不好看。 小伙计忙道:“有的有的。” “那便领这位客人去。” 小伙计还想说什么,顾窈娘冲他摇摇头。小伙计便伸出胳膊,要引着秦毓秀向楼上走去。 秦毓秀不动,只是温柔地注视着窈娘,看得窈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他不肯走,顾窈娘更是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她只好又笑着道:“客官先坐,若是对金玉楼有什么建议,我稍后便来。” 秦毓秀这才满意地跟着小伙计,进入了雅间。 碧桃愤愤不平:“娘子,他是不是有病?之前闹成那样了,他今日这又是哪出?” 顾窈娘也不知道秦毓秀如今到底想做什么,以防万一,吩咐碧桃道:“你去找找碧竹碧霜,让她们跟我上去看看。” 省得秦毓秀又发疯,自己制不住他。 碧桃明白了顾窈娘的用意,蹦跳着去寻碧桃碧霜去了。 第89章 旧念(二) 等到顾窈娘带着碧竹进入雅间时,秦毓秀正在喝他到金玉楼的第三杯茶。 看见窈娘入内,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耐,冲着窈娘笑了笑。 进了包间,窈娘脸上的假笑再也端不住了,冷冷坐下来,将秦毓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才慢悠悠问道:“你今日是来找我的?” 秦毓秀看着窈娘身侧的碧竹,想要说话,却又犹豫着不肯开口。 顾窈娘哪里不懂他的意思? 可是她特意带了碧竹过来,又怎么可能将碧竹支开? “我忙得很。你要是有事,便说。要是没什么说的,我便走了。” 说完,窈娘作势要起身离开。 秦毓秀见她起身,连忙跟着也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拉住窈娘,被碧竹横挡开。 秦毓秀的脾气显得格外好。见了碧竹这般防备举动,眉头本已竖起,却又放下,柔和地道:“我知道你忙,但你先别忙。我特意来寻你,你就给我喝茶?” 方才上楼之前,便听送秦毓秀上楼的小二说过了。 他问秦毓秀可要点些菜,秦毓秀说不用,便只上了一壶茶。 结果在这等着呢? 顾窈娘有些不耐:“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吗?” 秦毓秀一怔,未曾料到窈娘对此一清二楚,便又道:“我自己点的,和你给我的,能一样吗?” 他笑容和煦,窈娘却是看得咬牙切齿。 却又觉得这人实在是疯的,怕他在金玉楼惹事,扰了别的客人用饭,影响了自己的进账。 便道:“碧竹,你去,给秦大人安排些点心来。” 碧竹有些犹豫,不敢轻易离了窈娘身侧。窈娘其实心中也有忐忑,便嘱咐了句:“快去快回。” 碧竹这才抬步出门吩咐,却见碧桃鬼鬼祟祟与碧霜趴在门口,想要偷听内里动静。 见她出来,碧桃连连推她回去,口里道:“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快回去保护娘子!” 碧竹还未回过神来,便被碧桃推着又回到了房中。 碧霜问碧桃:“可是要上几个招牌菜?” 碧桃一脸嫌恶:“上什么招牌菜?随便上几个小菜、上些点心就行了。” 碧霜有些迟疑:“如此会不会不大妥当?” 碧桃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不知道娘子很讨厌他吗?” 碧桃怀疑地看着碧霜,质疑她对顾窈娘的忠诚。 碧霜一脸单纯:“我知道呀!” 她眨着一双大眼,显得颇为单纯无害:“为什么不趁机宰他一顿?” 碧桃这恍然,明白了碧霜心中所想。她先是眼前一亮,却又黯淡了下来:“算了。你不知道,秦家这一家人,都抠得紧。他等着娘子到了才要菜,八成就是算计着,这便算是娘子请他的了。 若是咱们自作主张给他上了好东西,最后他不给钱,咱不是亏了么?” 碧霜狠狠点头——还得是碧桃在娘子身边久,有经验呐! 碧竹回到了房中,秦毓秀似是对她回得这般快有些不满。碧竹只作不知,眼观鼻鼻观心,在窈娘身后当起了吉祥物。 秦毓秀没了法子,只得继续说着之前自己未说完的话:“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窈娘妹妹,你若是有难处,可以和我说,不必如此自苦。” 碧竹瞪大了眼睛。 自己不是方才出门,便就回来了么?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偷偷看了眼窈娘,却发现她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 窈娘有些被气笑了,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不知秦大人如何知道我心里还有你的?” 秦毓秀似是浑然不知窈娘的咬牙切齿,依旧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我都听说了。金玉楼歇业多日,你偏要选在我与阿秋成婚那日重新开业,不就是为了忙起来,好过在家黯然神伤吗?” 顾窈娘咬牙:“我选那天,是因为那天是上上吉日!照你这么说,当日成婚的那么多家女子,莫不都是为了有事做,忘了你与他人成婚这个伤心事?” 一句“老娘是为了发财”压在嘴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窈娘努力压住了。 秦毓秀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女子清誉何等重要,窈娘妹妹怎可信口胡言?” 顾窈娘一阵气闷。 秦毓秀自有自己的逻辑,说是说不通的。 如今在金玉楼,若是强行赶走,又恐扰了自家生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希望能够以最平和的方式送走秦毓秀。 她有些不耐,问道:“所以,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秦毓秀听她开口,便端正了神色,站起了身,冲顾窈娘深深一揖。 顾窈娘骇了一跳,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毓秀似是对她这般反应有些不解,正色道:“我今日来,一是为此前所作所为道歉。当日在公主府,我不该对你动粗。都怪我心急,误会了你,以为你要与我夫人说我与你的婚约之事,只当你是为了毁了我与夫人的婚约。 如今我才知道,你从未在我夫人面前提过我,不过是与我夫人交好而已。某这才知,是某小人之心了。” 他口气诚挚:“窈娘妹妹,我向你道歉。” 顾窈娘有些莫名,未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戏。但却伸手不打笑脸人,迟疑着说道:“没事。” 面上却还是戒备之色。 秦毓秀不可能这么正常。这么正常,必定是有鬼。 秦毓秀见她再无多话,便接着道:“二来呢,还是想问问窈娘妹妹,可是有何难处?” 顾窈娘听得越发莫名其妙:“什么难处?” 秦毓秀面上越发诚挚温柔:“窈娘妹妹,你一个好好的官家小姐,若非有难处,何至于抛头露面做生意?我知道我退婚,是我对不住你。 若是因我之事,你受不住打击,方才有如今境况。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你又同我夫人关系亲密,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顾窈娘听着他絮絮叨叨,眉头越皱越深,终究是忍不住问道:“秦大人,你为何会觉得我经商与你有关系?” 秦毓秀也是讶然:“难道不是么?” 第90章 旧念(三) 顾窈娘觉得好笑,秦毓秀今日显得极为正常,没有让她上赶着做妾,也有正常的羞愧之心;却又十分地不正常—— 为何他非要认为自己所有的转变,都是因为对他求而不得、受到打击之后,才有的呢? 顾窈娘心情有些复杂,不知该嘲讽还是该漠然,最终还是平静道:“秦大人,我的确是因为你退婚,才动了经商的念头。” 秦毓秀脸上立马升起了然。 窈娘接着道:“但不是因为伤心。而是高兴。你不知道,你退婚时,我虽觉得受到了羞辱,却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从前因为与你未婚夫妻,我处处以你为先,你怕是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经商,是因为我爱银子,我经营酒楼,是因为我爱吃食。你都不知道?” 顾窈娘顿了顿,又笑了:“秦大人,我该感谢你。若非你退了婚,我恐怕还是处处以你为先,将自己所思所想所愿埋于心底。何来今日的自在!” 秦毓秀不信:“你如今有何快活?你如今这般抛头露面,日日辛劳……” 顾窈娘打断他:“秦大人,说实话,我不知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若你真是心中有愧,那大可不必。我如今过得很好,也请秦大人,好生对待阿秋。阿秋是个好女子,你莫辜负了她。 你与我之间,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莫要再提!” 秦毓秀急道:“你看!你就是还未放下!你若当真放下,又何必在意我与我夫人之间感情如何?窈娘!你如有苦,若有困难,你同我说!” 顾窈娘方才因为秦毓秀难得的“正常”而来的一些耐心就此告罄。 她不耐道:“秦大人!我盼你好生对待夫人,是作为阿秋的朋友!无论她的夫君是不是你,我都盼她的夫君能够善待她!你莫要自作多情!我如今很好,与你没有关系!我如何,都与你无关!” 说罢也不管秦毓秀的脸色,打开门径自走了出去。 门口碧桃正专心偷听,冷不丁窈娘出了来,慌忙将手中的托盘正了正。 见窈娘走了,也犹疑着是否要将托盘中的点心送进包房。 窈娘出门勉力撑起笑容。 本都走了出去,又回头道:“送进去!让他吃了赶紧走!” 碧桃慌忙点头,将托盘匆匆送进了包间,又出了来,跟在窈娘身后,与碧竹窃窃私语,问着方才发生之事。 包间内的秦毓秀面上阴晴不定,看着桌上精致小巧的点心,良久,方才抬手拿起一块。 他越发看不懂顾窈娘了。 金榜题名之日,他对顾窈娘的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多年等待的感激,也有男子对鲜妍女子那种朦胧而又惴惴的好感。 可他来朔京太久了。 久到他已经有些忘了,顾窈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他记忆中的顾窈娘温顺大方,能干知礼。他说东,她便不会往西。虽然相处不多,但顾窈娘总能满足着他作为男人的掌控欲。 顾窈娘从前爱与周围小娘子踏青,在他说了不喜欢之后,便也很少一同去了。 这样的顾窈娘让他喜欢,却又让他厌倦。 所以到了朔京,朔京贵女恣意生长,看他的眼神大胆而热烈。便是有着羞怯,看他的眼神带着试探的讨好,却依旧高傲,不会在他面前曲意逢迎。 京中贵女,其中便以谢家的谢丹秋为首,似是对他并不在意,便是遇见,也只是淡淡点个头。 这种无法掌控的美好,让他痴恋、让他着迷。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想要征服。 所以在金榜题名之日,圣人问他可有婚娶之时,他鬼使神差地回了——并无。 圣人给他指了谢家娘子。他当时开心极了,既有攀附上了谢家权势的欣喜,也有对谢丹秋的隐隐自得。 看!你平时对我爱答不理,如今,不也要做了我的夫人? 只是欣喜之后却又生出了心虚。 那种撒谎的心虚、背叛的羞愧。当初在金銮殿上的一个谎言,显然与他所读圣贤之书是相悖的。 他心中惶极,却又沉醉于这一句谎言带来的利益中无法自拔。 终于这一天,他在朔京城中见到了顾窈娘。 他便慌了。 他对顾窈娘的愧疚是真,防备也是真。若是顾窈娘当真不管不顾将从前的婚约说了出来,他这一生的仕途,怕也是到头了。 而这一切,在他看见顾窈娘与公主交好、与谢丹秋也似是熟识之时,他的惶恐到达了极点。 终于他对顾窈娘动了手。 这在他之后看来,无疑是十分冲动的。好在并未造成严重后果,而他之后与谢丹秋顺利成婚,也逐渐信了,顾窈娘所来,或许当真并不为他。 只是如今,顾窈娘身上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那种自信让他着迷。 所以今日,他来了。 显然,顾窈娘对他当真是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极为厌恶。 秦毓秀闭了闭眼。 罢了。来日方长。 自己如今为大皇子做事,大皇子问鼎大位乃是迟早的事。 以自己之能,到时候自也是位极人臣。 还怕得不到一个小小商女? 秦毓秀叫来了小伙计,将桌上的点心打包带了走。提着油纸包好的小点心,缓缓走出了金玉楼。 苏掌柜想要叫住他,顾窈娘冷冷道:“算了,记我账上。” 碧桃用手肘捅了捅碧霜:“看,我说什么来着。” 碧霜啧啧两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哎,这可是状元郎呢。 第90章 小聚 九月十五是金玉楼对客人们公布了要上新的日子,来的客人很多。 初一金玉楼已经推过一次新菜了,是顾窈娘与金玉楼的大师傅共同研制出来的酥红豆。 将红腰豆冷水下锅煮熟煮软,又裹上面粉炸至金黄酥脆,加上顾家商行里的番辣椒,和以大叶青菜腌制的酸菜切末一起炒制,入口香酥、酸辣可口,十分得客人们喜爱。 门口的伙计说了,金玉楼现在的规矩,是初一推新菜,十五便出新点心。 若是卖得好,金玉楼便会一直卖到下次推出新点心。若是卖得不好……便不知卖多久,便会交给醉月楼了。 客人们自然尽皆捧场。 想想也是当然啦!只要金玉楼的东家觉得卖得好,便会多卖几天,那他们也就能多吃到几天便宜的点心了。 捧场!必须捧场! 不只是食客们来到了金玉楼,卢照安这个醉月楼的东家,也在十五这日来了金玉楼。 同行的还有赵瑶与赵泱姐弟二人,还带了个口中念念叨叨的卢景安。 瑞宁公主和大皇子都来了,顾窈娘自然也是到了雅间里陪坐。 顾窈娘挨着瑞宁公主坐着。 最近圣人足痹之症发作有些频繁。每每发作起来,足趾肿胀,疼痛难忍,便是行走都有些困难。 瑞宁公主与大皇子便时时服侍在侧,朝事先由二人过目归类,再送至圣人的案前。 最近事忙,赵瑶已是许久未曾来金玉楼,平常都是窈娘将新做的吃食送到公主府上。 今日若非卢照安极力相邀,圣人也不愿将一双儿女拘在身边,让他们只管出宫,他们也不会到了金玉楼中。 赵瑶坐在金玉楼,依旧不减愁色。赵泱兴致勃勃地听着卢照安介绍金玉楼的新吃食。 卢景安探着头,瞧着桌上的点心,眼睛黏在了上头,口里却是道:“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顾窈娘原本正与瑞宁公主小声说话,闻言嚯地抬头,瞪了卢景安一眼。 卢景安缩了缩脖子,这个女人,刚入京时还小心翼翼的,如今怎么越来越凶了! “小公子若是不喜欢,我便让楼里管事不用上小公子那一份了。” 顾窈娘皮笑肉不笑,卢景安又看了眼桌上盘子里琳琅的吃食,有些舍不得,嘴里却是硬气:“我还有我二哥呢!” 卢照安不带感情地声音适时接话:“你去醉月楼得给钱。” 卢景安急得差点跳了起来,卢照安的话却还没说完:“醉月楼,贵,五倍。” 一个字的废话也无,意思却十分明白。 卢景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趁今日二哥请客,多吃些比较好。 他可不是觉得金玉楼的吃食美味,只是好不好吃,到底得尝尝嘛。若是往后自己掏银子,却又不好吃,岂不是亏了? 赵泱看着兄弟二人的互动,见着卢景安偃旗息鼓,眸中闪过淡淡的不喜。 却又低低笑出了声,似是随口一提:“行啊!卢二郎,如今你与顾娘子,一个卖她的点心,一个卖他的酒浆。这醉月楼和金玉楼,倒好似一家了。” 这话有些刺耳,金玉楼与醉月楼之间的生意,倒叫他说得好似卢照安与顾窈娘之间有不可说之事一般。 赵泱言语轻慢,卢照安似是浑然不觉,面上纹丝不动。倒是赵瑶,微微皱了皱眉,有些担心地看了下顾窈娘的反应。 赵泱也朝顾窈娘看去。 顾窈娘端坐在瑞宁公主身侧,好像并未听出赵泱言语中的恶意一般,笑意盈盈地开口:“那可全靠卢老板豁达,照顾我的生意,肯出三倍的银子买我的点心,为了让我不卖给旁人,还被我要走了醉月楼最好的酒。” 赵泱这般将她和卢照安的关系往香艳上去引,顾窈娘心中早有准备。 女人做生意就是麻烦,辛苦艰辛与男子行商没什么两样,甚至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却总在背后被嚼舌根,认为成功乃是靠了什么风月事,与自身能力无半分关系。 顾窈娘这话,便是说金玉楼与醉月楼这番合作,全是看在银子和利益的份上。 至于信不信……反正她也没指望闲话能停了。表面功夫做足了,不让人挑出错处,便好了。 赵泱冲着卢照安一笑:“如今你也算是金玉楼的大主顾了!” 他又看着窈娘,眼中似是带着欣赏之意,道:“金玉楼在顾娘子手里,好似生意好了许多。” 今日来时便发现,大堂里的客人似是比从前多了许多。 只是看样子,往来的客人里,也多了些平民。 顾窈娘点头应是。赵泱与赵瑶不同,她与赵瑶过了开始时的彼此试探,倒也可以如友人相处。 只是大皇子其人,无论他做得如何礼贤下士,却依旧难掩身上的骄矜之气,让人无法忽略他皇族中人的身份。 见顾窈娘低着头,一副十足的恭顺模样,赵泱脸上的笑意越发真挚起来。 “顾娘子可有需要帮忙之处?若是有需要,大可开口。” 赵泱平日里高傲,今日一番话下来,雅间中人便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变化。 见众人目光看来,赵泱道:“你与我阿姐要好,我自也是要看顾一二的。” 说罢看了眼卢照安:“若是卢二郎哄骗你、或是生意上欺负你,你都可以说出来。” 顾窈娘有些不惯如此谦和的大皇子,客气道:“多谢殿下。我与卢老板都是生意往来,卢老板也从未欺诈于我。” 她将“欺诈”二字说得有些重,斜眼挑了一眼卢照安。还在为卢照安哄着签下点心合同之事有些恼,此时故意意有所指。 卢照安见顾窈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十分隐晦地以袖遮手,向她作了个揖。 顾窈娘从未想过说与外人知,见他如此唇角轻轻向上一勾。方又看了一眼赵瑶,嘻嘻笑道:“我可是要做公主的钱袋子,自然不能让卢老板坑了去。我必须要很有钱才行!” 赵泱并未发现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是见顾窈娘笑,他也语意温和:“好。” 却又转头问一旁的瑞宁公主:“阿姐,你的女学如何了?” 他问得极不客气,甚至是有些无理。瑞宁公主有些错愕,赵泱向来对女学并不关心,甚至有些抵触,看不上自己所作之事,此时为何又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起? 她不欲多谈:“还在选址呢。夫子也未请好。” 听出瑞宁公主不愿多谈,赵泱也不追问。只是劝解道:“阿姐,此事艰难,急不得。慢慢来。” 瑞宁公主点头,又拉着窈娘小声说起了话。 第91章 桂花 女学之事自然是在进行着。 瑞宁公主与窈娘私下往来时多有提及,二人都对此十分上心。 如今事多繁杂,倒也确实是急不得的。 女学该建在何处,如何收录学子,束修几何、课业作何,都需细细谋划。 赵瑶自然不可能在金玉楼的包间里谈及这等正事。 几天后,顾窈娘收到了从青云县家中来的回信。 这天回到顾家,忠叔将一个小包袱递到了碧桃手里,对她说了几句话。 碧桃面露喜色,神秘地将小包袱藏在背后,靠近了顾窈娘。 顾窈娘从铜镜中看到碧涛靠近过来,似是走得小心,却是极为明显,不由暗自好笑。 碧桃见被她发现,也不再遮掩,将小包袱在窈娘边上晃了晃,笑嘻嘻道:“娘子猜猜,这是什么?” 碧竹正在小心替窈娘拆着头上的簪环。 窈娘想要扭头,被碧竹伸手轻轻一扶,便停了下来。 她用余光瞧着碧桃手中的包袱。包袱不大,布料也极是普通。 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只是……她突然鼻翼动了动,面上涌出一阵狂喜:“可是青云县来的。” 碧桃笑着点点头,将小包袱放到了妆台之上。 顾窈娘此时一脸喜色,也顾不得碧竹在一旁的惊呼制止,便将小包袱放到膝上,低头拆了开来。 小包袱里面有三封信,顾窈娘看了看封皮,笑了:“这倒齐了。这次连我爹也写了封信过来。” 自从她到朔京,顾先生只给她写过一封信。便是她说想要与顾行之学做生意时,顾先生写来骂她的。 今日这边是第二封了。 “娘子来了朔京大半年了,老爷便是不说,定也是想着您的。” 顾窈娘耳边的珍珠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着,她并未急着拆信,而是将小小包袱中别的东西拿了出来。 小包袱很小,除却三封信,还有两个用油纸包得甚是整齐的小包裹。 从中传出隐约的桂花香气。 顾窈娘抬手拿起,两个包裹一般大小,却是一个松软,内里似是干燥松散的物事,另一个却是有些坚硬,似是一块一块的硬物。 顾窈娘迫不及待地将油纸包拆开。 她先是拆了那个硬些的小包,只见其中整齐码放着数块一指见方的糖块。甫一拆开,房间中弥漫了桂花馥郁的香气。 碧桃惊喜地道:“娘子,是桂花糖!” 顾窈娘亦是十分欣喜。她让碧桃几人一人拿了一块,自己也拣了一块扔进口中,这才去看另一个小包。 她料想里面装的必然是散碎之物,打开时十分小心。 饶是如此,里面金色的桂花仍旧掉了些许在状态之上。顾窈娘有些心疼,素白的手指轻轻夹起那几粒桂花,毫无形象地放入了口中。 碧桃只是想要制止,却未见惊讶。碧竹和碧霜倒是有些吃惊。 顾窈娘见几个丫头反应各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桂花芳香馥郁,香气在口中晕开。细细品尝,却又带着些清苦的气息萦绕着舌尖,是干桂花独有的滋味。 “闻到这桂花味,我就知道,必是家里送来的。” 她笑意盈盈。这才展开了信,看了起来。 新的内容倒是与往常差不多,母亲的信里不过是叮嘱她天冷加衣、家中安好勿念,又说了说顾平生最近的情况,在信的末尾,才轻描淡写地说到: 我儿素喜桂花,院中桂花极盛,特送与我儿。 顾窈娘一开始便猜到,桂花应当是母亲嘱托,这才特意带过来的。 见母亲信中也提及此事,不由会心一笑。 顾平生的信最厚,再联想道顾平生平日里啰里啰嗦的行文习惯,顾窈娘便将他的信放到了最后拆。 父亲言语简洁,并未如母亲那般叮嘱她,而是直接说了顾平生入京之事。 言道顾平生入京之事他应允了,只是京城诸事繁杂,他料想华岭书院办妥手续也许时日。 让顾窈娘在京中准备妥当后,向家中去信,顾平生再出发。争取到京中便能入书院学习,省得在朔京玩几天,将心玩野了,进了书院也不得安生,反是耽误了课业。 顾窈娘暗暗苦笑,父亲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 要她说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顾平生课业自然重要,却也不必一味只在学堂进学,而不睁眼瞧瞧这万千世界。 遥想她刚到朔京之时,所见所闻无不新奇。顾平生日后要想官场立足,必得多多行走,多看、多听,学以致用。 若仅仅依靠书院中所学,却不知人间疾苦,那不过镜花水月,根本无法造福民众。 倒是得了父亲准话,便可去寻二叔,将顾平生进京的日子定下来了。 顾窈娘深吸一口气,终于拆到了顾平生的信。 顾平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啰嗦,厚厚一沓信纸,从他在书院中的见闻,到家中琐事,洋洋洒洒如同在眼前般,毫无文人笔墨,事无巨细均都写了下来。 便只是这般看着,也似乎能听见顾平生那少年音色在耳边想起,觉得吵到了眼睛。 顾窈娘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一页一页细细看了下来。 只看到顾平生写到: “姐姐,不知你收到信时,是否收到了娘一起送去的桂花? 娘说你喜欢桂花糖糕,咱们院中桂花开后,她便着意将桂花收了起来。 每一枚桂花,都是娘亲手摘下清洗,去除杂质后在炉子上烤干的。 娘说桂花糖糕无法给你送到朔京,便只能给你做些桂花糖,解解你的馋。 我守在旁边吃了一块,还被娘骂了好久。” 顾窈娘的眼前突然便模糊了起来。她知道桂花必是娘放的。可是没想到,桂花竟是她亲自清洗烤干,然后送过来的! 母亲对她时总是不亲近,不似旁的母女亲密无间。她自然知道母亲很好,却总以为这种好便是平平淡淡的好。 她以为她离家,母亲或许会想她,又或许不会。 总之从前这么多封家书,母亲从未说过想她,也未曾生气,责怪她没有如走之前所说那般,与秦毓秀分说清楚便回家。 也没有催促她回家,在她说自己想要跟随二叔从商时,父亲完全反对,写了信来骂她胡闹。娘却是告诉她,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任何决定,都要想清楚结果。 若是仍旧想要如此,她也不会干涉。 而如今,这个顾窈娘以为的冷冷清清的小妇人,却是惦记着她喜爱桂花糖糕,便亲自将桂花烘干了,巴巴给她送来。连带着这封家书,都比从前晚上了一些。 顾窈娘回想着,似是每次通信,顾夫人都会写信。虽只是寻常叮嘱,开头却必然是“窈窈我儿”。 她只觉心中涨满了酸意。她知道母亲好,也觉得母亲的好是旁的母亲不同的好。却不知竟是比自己想的,还要好得多得多。 碧桃见顾窈娘骤然流泪,有些着慌。 “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碧竹与碧霜也是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顾窈娘有些羞,含着泪摇头:“没事没事!我这是高兴的。” 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却又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赶紧以指腹将眼泪擦去,有些手忙脚乱。 目光与碧桃相触,却又笑了起来。 第92章 封王 作为圣人唯一的皇子,赵泱向来是公认的皇位继承人。 这一点,赵泱自也是十分笃定。一直以来,赵泱勤恳进学,自矜着身份,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孜孜以求地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国朝未来之主。 大成的皇子大多在及冠后正式入朝听政。贞隆一朝出了两个例外。 第一个例外便是瑞宁公主及笄后,贞隆帝便携了这个自小受宠的女儿入朝听政,成了大成开国以来第一个过了明路的议政公主。 这第二个,便是今日了。 今日是钦天监为大皇子赵泱择定的冠礼之日。 按照惯例,皇子及冠便是正式成人,娶妻纳妃。圣人这边也会分封嘉赏,此时分封的爵位对皇子来说具有重要意义。 一般说来,及冠时的爵位,便是今上对皇子最终的封赏。若无意外,在当朝便不会更进一步。更高的恩赐,便只会由下一任帝王所给。 赵泱是今上唯一的皇子。所以,论理说来,他的及冠之日,便应当是他得封太子之日。 礼部准备得格外用心。因着没有圣人册封太子的明旨,所以未敢以太子礼准备礼服,但都对大皇子的及冠礼格外上心,无一不是精心备下。 虽是奇怪圣人为何未有下旨,为太子册封礼作准备。 礼部仍旧是私下做好了太子册封礼的准备,若是圣人下旨,一应物事器具都是齐备,不至于手忙脚乱。 卢皇后前一日便将赵泱召入长秋宫,殷殷叮嘱:“我儿明日行了冠礼,便是大人了。明日礼仪繁杂,你必要小心些,莫要出了错。” 见赵泱面上似有不耐,她仍是柔声说着:“你父皇虽是未明言,和前些日子却是已经拟好了旨,只待及冠礼上为你册封。你是未来储君,以后担子便更重了,更要谨言慎行。” 赵泱眉眼飞扬,对母亲的唠叨有些不耐,但心中对未来的憧憬和欣喜压过了这份不耐。 他口中对卢皇后的叮嘱一一应下,心中却是不以为然——都已经是太子了,何须谨言慎行?储君所为,无愧天下、无愧自身即可。谨言慎行,那是臣功所为。 及冠之日,典礼颇为盛大隆重。 天还未亮。赵泱便在侍人的服侍下起身,沐浴更衣,前往太庙祭祖,敬告天地,祈神佑福。 仪式进行到了册封之时,圣人身边最信重的内侍登保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出来,在百官瞩目之下,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岁月不居,昔日稚子,今已亭亭抱玉嘉慰良深。余子成人矣!皇长子赵泱,俊秀笃学,器质冲远,风猷昭茂,朕甚爱之。今封为庆王,予册予宝,食邑五千户,令礼部备礼册命。钦此! 场面一下静得可怕。在场的重臣皆是面面相觑。 这可是圣人唯一的儿子啊!怎会只是庆王? 赵泱原本飞扬舒畅的笑意凝固,不可置信地盯着登保手中的明黄卷轴。 他僵硬地跪在丹陛之上,背脊挺得笔直,膝盖之下凹凸不平的石块硌得他有些摇晃。 似是有凉意从玉石上传来,透过膝盖向上蔓延,直至心窝都是一片冰凉的寒意。 后背却又升起了一层黏腻的细汗,在早已不暖的室外冷风一吹,更是凉到了心里。 礼部主理此次赵泱及冠礼的官员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素来只有圣人与储君能够行于丹陛之上。 从前大皇子是默认的过之储君,如今大皇子及冠,圣人特意叮嘱了要尽心,务必隆重周到。想到及冠礼上圣人必会将大皇子封为太子,他便有意卖个好,选之前便引着大皇子自丹陛行前,听圣人教诲。 谁知大皇子竟只是被封为庆王! 若但只说封王,食邑五千户已是极为厚爱,可大皇子乃是圣人唯一的儿子,不将他封为太子,还能将谁封为太子? 莫非先前民间的传言,竟是正好说中了圣人的心思? 礼部这位主官越想越是汗流浃背。 今日这番自作主张地卖好,不仅没卖着好,怕是让庆王殿下也记恨上了。便是圣人那边,怕也是会清算一二。 赵泱亦是觉得膝下如有针扎,面上也是一阵阵发烫,只觉周围无数双眼睛都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登保叹了口气。 大皇子啊,便是太过自恃身份了些。今上虽是随和慈爱,对一双儿女都是有着实打实的慈父之心,却到底也是帝王。 帝王最不耐的,便是有人将他座下的椅子视为囊中物。 庆王殿下与皇后娘娘,犯了圣人的忌讳了。 登保将圣旨托着向庆王又递了递:“庆王殿下,领旨。” 赵泱,如今的庆王,这才如梦初醒,领旨谢恩,浑浑噩噩地听了圣人对这个新成年长子的训诫和激励,如同牵线木偶一般,完成了剩下的仪式。 他只觉如同游离于外,冷眼看着那个名为庆王的皮囊,看他端着皇室架子和矜傲,一丝不错地完成了所有动作。礼仪森严,举止矜贵。 待庆王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卢皇后的长秋宫。 卢皇后自然也是知道了今日及冠礼上发生的事,脸色很是难看。 见儿子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卢皇后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厉:“你给我把这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收起来!给谁看呢!想让你父皇认为你对他不满吗!” 她显然心情很是糟糕,声音早已失去了惯有的温和,甚至有些凄厉。 庆王木然地向她看来,复又笑了:“知道又如何。老头子都已经将我封为庆王了,难道还能将旨意收回去不成?” 卢皇后嘴唇颤了颤,却依旧还是严厉地对着儿子说:“你父皇只是将你封为庆王,又不是将你废为庶人!先封王,再封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放低下来:“儿啊!你是如今唯一的皇子,太傅们也都夸你贤明能干。不立你,你父皇还能立谁呢?不过早晚的事。他如今不给你,你便好好证明给他看!” 庆王嗤地一声笑了:“母后,您自己说的话,自己信么?” “你父皇必会封你为太子!只是……” 卢皇后面色蓦地转冷,阴沉不定。 第93章 落空 卢皇后面色阴沉,缓缓道:“你父皇今日不曾加封你,必有原因。我儿今日高台之上,受如此大辱,若我知晓是何人从中作梗,我必饶不了他!” 她心念飞速转动,却见赵泱一脸不以为然,似是全无指望般,颓废地瘫坐于阔大的太师椅中。 卢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亲自上前狠狠扒拉了赵泱一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父皇不高兴的事?” 赵泱懒懒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卢皇后,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就不能是因为父皇单纯地不喜欢我吗?” 卢皇后一怔,旋即又是勃然大怒:“混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赵泱似是没看到卢皇后勃然变色的神情,依旧懒懒道:“母后,您别费功夫了。从前不是您总在我面前说,父皇偏心阿姐吗?怎么,如今父皇与您所想一般做了,您反而不信了?” “啪”地一声! 长秋宫中瞬间安静下来。 庆王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像是不觉得痛那般,依旧懒懒笑着。甚至在心中恶趣味地比较着,此时的长秋宫和方才明德殿前,究竟哪个时刻更安静些。 卢皇后眼中燃着怒火,皆是怒其不争的意味。 她看着儿子脸上的掌印,有些心疼,却依旧硬下心肠,不去管那抹红色。 她狠狠道:“他不给,你便不想要了?” 卢皇后面色阴沉而坚决:“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这天下合该是你的!” “谁说这天下,他便一定要给儿子?” 赵泱似是看开了,语气十分平静。 他与瑞宁一同长大,有时虽也吃味她比他受宠些,却也只是小儿的攀比心思。 今日在高台之上,骤然得知自己仅是得封庆王,头脑一片空白之下,他突然便明白了。 从前父皇的所有偏爱,都是有迹可循的。在父皇的眼里,赵瑶,与自己,都是可以选择的继承人。 所以他才一视同仁,教养二人长大。甚至,对赵瑶花的心思,比他更多些。 他只当是帝王家,也要娇养女儿长大。那么父皇多些关爱、多些疼宠,也是应当的。 只是如今,显然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选择了他更为中意的接班人。 卢皇后先是一怔,却又笑了:“不给儿子,给谁?难不成还真给瑶瑶?” 赵泱不语,卢皇后径自道:“这帝王拥有无上的权势,却也不能太过任性妄为。朝臣能接受一个公主入朝听政已是极限,又如何能接受一个女子做了统御天下的帝王?若是群臣反对,必生乱局,你父皇如何你父皇不会不清楚。” 末了却又自嘲一笑:“儿啊,你们赵家惯是出情种。圣上钟情我那个早死的短命鬼阿姐,连带着对她生的女儿也另眼相看,恨不得将天下都捧到她面前。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她冷哼一声:“从小便带着赵瑶上议政殿,让她与你一同受太傅教导,如今还弄了个什么新政,准许女子婚嫁自由,可科考入仕。 什么新政?不过是为了让赵瑶得到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赵泱从不知自己一向温柔的母亲,一向待赵瑶似是视如己出、关怀备至的母亲,心中的计较竟也积下了这么多。 卢皇后面色哀戚:“你便是为了娘,你也争这口气,坐上那个位置。” 庆王不置一词,眸底却是渐渐有了变化。 母子二人在长秋宫中谈了许久,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卢皇后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端庄皇后,庆王面上也多了几分喜色,去了永安殿,向圣人诚恳地谢了恩。 贞隆帝看着眼前业已成人的儿子,见他不骄不躁,进退得宜。也未因今日未封太子而心生怨怼,眼中皆是为人子的儒慕与臣服,心中十分欣慰。 他有意想要磨砺这个孩子,且心中确实也有些游移不定,便只封了王,想看看他的反应。 原本,听登保回禀时说,赵泱跪在丹陛上,愣了半晌未曾接旨。 贞隆帝当时心中冷哼一声。臭小子必是心中有了妄念,底下人也讨好,才会在当时愣住。 如今看来,虽是错愕,却也未曾因此心中生出怨愤,倒也未让他失望。 圣人看着眼前的儿子,慈爱地多叮嘱了几句,便让他跪安了。 庆王走出永安殿,面上柔和的笑意登时一收,快步朝外,带着人出了宫。 第94章 蜜雪葫芦 顾家庭院中,顾窈娘风一样跑进了顾行之的院中。 她手中拿着薄薄一张纸,裙摆在她身后扬起好看的弧度,人还未到,声音便已穿过重重廊道,进到了顾行之的耳中—— “二叔!平生快到了!” 顾窈娘跑进了院中,方才发现院中还另有一个女子。女子相貌只算得上是清秀,顾盼之间却是无尽风风情。 见顾窈娘进门,顾行之便示意女子离开。 顾窈娘好奇地目送着女子消失在门外,转头看向顾行之。 本以为顾行之会向她介绍一下女子的身份,顾行之却什么也没说,而是向椅背上依靠,展开折扇问道:“平生快到了?” 顾窈娘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便将对女子身份的好奇与探究忘在脑后,喜出望外道:“二叔!我刚收到家里的信,说咱们既然准备好了,平生五日后便可出发。信是十日前写的,这么算下来,平生五日前便已出发了!不就是快到了吗?” 顾行之哦了一声:“小丫头,还挺会算。还有五六日呢,便是快到了?” 他声音有些沉,却又带着明显的愉悦。 顾窈娘嗔了他一眼。她就不信二叔一点不激动! 顾行之自然不是无动于衷的。当着顾窈娘的面,他端着长辈的面子,十分稳重。 顾窈娘一走,他便叫来了忠叔,让他今日起便安排人在城门口等着,看到顾平生便将人接到家中。 又嘱咐将顾家宅院中为顾平生准备的住所收拾出来。 忠叔应了喏,却又没走,面上有些为难的样子。 顾行之哼道:“有事就说。” 忠叔一脸为难:“爷,咱谁也没见过少爷啊!认错人了怎么办?” 顾行之一愣,手中扇子点到了忠叔头上:“鼻子下面长个嘴,是做什么用的?” 忠叔连忙点头,出门办事去了。 顾行之摸摸鼻子,他上次到青云县去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竟是忘了去见顾平生一面。上次见面时,顾平生还在他的阿娘怀里赖着走不动步呢! 他也不知道顾行之如今的高矮胖瘦、身量几何,哪能告诉忠叔呢。 朔京城中的商户,若不是卢家的,那便多半是顾家的。 顾家经营的多是米面油粮等直接与庄户人家打交道的生意,而卢家则养了许多手艺人,做的多是绣房、宣纸、笔墨、首饰等生意。 顾家商号和卢家商号本就是朔京城中平分秋色的两个大商号。如今顾家少东家与卢家商号掌舵人更是频频往来,顾家与卢家之间生意往来不断,更是互为倚靠。 朔京城中,大部分的财富都汇集在顾家与卢家手中。 这等巨贾,很容易激起百姓的仇富心理。但是朔京城中的百姓提起顾家和卢家,却是鲜少有人会说上半句不好。 卢家本就是京中世家,百姓对这种贵族人家本就多上一重敬畏,寻常并不会轻易在背地里议论。 更何况卢家这位二公子不知为何从了商之后,卢家商号虽是越做越大,却从来没有做出与民争利、强买强卖、以权压人的勾当。 而顾家的东家出身不显,为人却极是大气公道,且极有经商头脑。不仅初来朔京,便在商贾云集的朔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甚至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朔京城中生意场上的风气。 因为顾二爷做生意公道,凡事留三分余地,有钱一起赚,朔京城中商界的风气比之从前,还要好上许多。便是喜爱短斤少两的小摊贩,也都规矩了许多。 无他,从前这样的人多,人们在谁家买,都差不多,总会被坑的。而有了卢家和顾家这两个行业标杆在,若是再做生意不规矩,客人便都转投了别家的生意。 是以,京中的商户无不挖空了心思,如何在给了客人实惠的基础上,自己还能多赚些银子。 京中的百姓因此获利不少,自然对顾家和卢家印象颇佳。 而近日,顾家又出了一桩新鲜事。 顾二爷的侄女接管了顾家的金玉楼,正式接手了顾二爷的衣钵。而这位侄女,与圣眷深浓的瑞宁公主乃是至交好友。 瑞宁公主是大成朝女子的佼佼者,品行高洁,才德出众。能得她的青眼,自也不会是一般人。 而瑞宁公主如今正在图谋一件大事,想要在京中创建一所仅供女子读书的女学。这不是秘密。 而顾家这个少东家,为女学的筹备提供了大量的银钱。 对女学的态度,京中之人褒贬不一。 不过女学还未正式开门收学生,究竟如何教学,尚无定论,绝大多数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但这并不妨碍京中之人对顾家的好感更进一步。毕竟,也是为大成朝的教育做出了十分重要的贡献。 尤其是家中有女儿、想要送入学堂好生学习的人家,对顾家的评价又好上了许多。 顾二娘的腿上已经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断骨的地方到底还是有些疼。 且留下了病根,余二娘走路终究是与常人不太一样,一脚深一脚浅。她却十分满足,直言活下来已是万幸。 余二娘如今留在了顾家做工,主要便是在金玉楼做白案师傅,寻常点心和一些小菜她也会涉猎。 已经临近了冬天,顾窈娘却是突然馋余二娘从前摊上卖的蜜煎樱桃了。余二娘有些为难,这时节早已没有了新鲜的樱桃,而若是用酿好的樱桃脯来做,却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这时节正是山楂果成熟的季节。余二娘见都是红彤彤的果子,且做熟了都是酸甜可口的果子,便为顾窈娘做了糖葫芦。 余二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做出来的糖葫芦的壳,比旁的店里的糖壳都要脆,且玲珑晶莹,不见一丝杂质和气泡,很是讨喜。 晶莹的糖壳包裹着红亮的山楂,如同晶莹的琥珀,十分喜人。 顾窈娘吃得眉眼弯弯,却是不小心便让山楂的籽给硌了牙,加上山楂本就酸甜,脸上一阵龇牙咧嘴。 碧霜便取了小银签,用刀将山楂横切开,将坚硬的籽先挑了干净,才又合上山楂,做成糖葫芦。 去了籽的山楂与完整的看起来并无区别,吃起来的口感却是截然不同。主要也是心境,吃起来放心了不少,再也没有硌牙的担忧。 余二娘灵机一动,又在切开的山楂中夹了蒸好的白糯米为馅,红白交错十分喜人,比之传统的糖葫芦,又多了一重风味。 顾窈娘也很是喜欢,想要在金玉楼售卖这道小甜品,又拍板在蒸好的糯米中揉进上好的牛乳作团。 自此,金玉楼的点心“蜜雪葫芦”,便算是成了。 庆王来到了金玉楼,金玉楼一如既往地热闹。 他亦知晓顾窈娘平日里都是在金玉楼里坐镇的,寻常若是有贵人来,少不得亲自关照几分。 可他一等再等,却始终不见顾窈娘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顾窈娘一母同胞的弟弟就要进京,顾窈娘这几日都是匆匆来楼里看了几眼便走了。 庆王这才知道,顾窈娘的弟弟要来朔京念书了。 他哼笑一声,又是一个想要考取功名的商户子。 小伙计上完菜,回了话之后便要下去,庆王却是从怀里随手掏出一个物事扔给了小伙计。 小伙计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触手便知不是凡品,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丰厚的打赏。 谁知下一秒便听庆王道:“替我交给你们东家,就说是送给她弟弟入京的贺仪。” 小伙计不由有些失望,面上却是不显,满脸堆笑地应下。 心中感慨——天家之人便是大方,一出手便是如此贵重之物。 第95章 玉佩 顾窈娘坐在书房里,看着眼前桌上那通体温润的玉佩,有些莫名。 她何时与庆王殿下这般要好了? 听过店中伙计的禀报,她还以为只是什么不起眼的玩意。 没想到竟是一枚品貌非凡的玉佩。 赵泱被封为庆王的事已经传开,朝臣对这个意外的结果众说纷纭,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平民百姓的生活。 顾窈娘看着玉佩,两道秀气的眉毛死死纠集在一起。 此时有人从门外敲门进入,顾窈娘抬起头,见是卢照安,面色稍霁,示意他坐下。 卢照安一眼便也瞧见了桌上的玉佩,又见顾窈娘面色游移不定,似是遇到了极大的难处,不由便开口问道:“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他努了努嘴,视线落在了玉佩之上。玉佩通体润泽,一看便是经年的老物件了,应当是十分宝贝的,可那穗子却是簇新。 他是极会察言观色之人,顾窈娘看着愁眉苦脸,一脸苦相,瞬间便明白了顾窈娘此时的烦恼,便应当是与这块不合时宜的玉佩有关。 顾窈娘叹了口气。一口气还未叹完,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又赶忙收住了这声叹息。 本就为难,转念一想卢照安与庆王也算是相熟,且往来多番,也算是信得过之人。 与其自己独自愁眉不展,倒不如问卢照安拿个主意。 “庆王爷最近常来金玉楼,今早来时我不在,他便问了楼里的伙计,听说是我弟弟要来朔京了,便给了这么个玉佩,说是给我弟弟入京的贺礼。 可我与庆王殿下素来没什么交情,弟弟入京又不是什么大事,这玉佩看起来又是有价无市的珍品。我有些受宠若惊。” 卢照安没想到这玉佩是这么个来历。顾窈娘几句话将事情讲得明白,用词却是极为考究。 什么受宠若惊?观她面色,应当是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这块玉佩有些烫手。 卢照安在心中暗暗发笑。 “无碍,庆王殿下素来财大气粗。他既给你,受着便是。” 顾窈娘不由觉得这男人真是……她纠结的是玉佩价值贵重、她受不起么? 她是觉得莫名,为何庆王突然对她这般友善起来。她在意的是“为何!” 卢照安看着顾窈娘怨念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嫌弃的眼神,也有些莫名。 顾窈娘深吸一口气,尽力友善地微笑着:“庆王殿下平日里,都是这么大方的吗?” 卢照安这才明白过来。他沉思几许,方才斟酌着开口道:“许是在金玉楼舒心。” 见顾窈娘似是有些忐忑,他便又说了一遍:“你安心便是。庆王殿下应该还不会” 庆王历来不过是高傲些,自矜身份,甚至为难人这种事,他都不屑为之,更不可能拐着弯挖坑算计人。送这块玉佩,应当不会是憋着坏使的诱饵。 顾窈娘稍稍定了定心,却还是有些忐忑。 但很快,她便转过心神,与卢照安商谈起今日的正事。 顾家与卢家的生意来往越来越多,每月便是点心一项,也有不少的数目。 今日卢照安便是来与顾窈娘结算上月的开支。 窈娘将早已备好的金玉楼这边的账册同他一对,两下无事,便确认了银钱,过几日有专人送过来。 最近虽是两方有来有往,在对方的商行都有买入。却终究还是卢家在顾家买的东西更多些。 卢照安感叹:“我倒是上赶着来给你送钱。” 窈娘将厨房刚送来的蜜雪葫芦往前推了推,口里嗔道:“那您也可以选择不来给我送银子,别惦记着我们金玉楼的点心。” 盛放蜜雪葫芦的小盏也是在卢照安这边定做的。其实说是盛放,也并不恰当。不过是定做了一个类似莲蓬的插件小盏,将竹签穿好的蜜雪葫芦插在其中。 卢照安连忙将小盏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笑道:“这可不成!有钱一起赚嘛顾老板。” 顾窈娘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卢照安看得有些出神。 “窈娘,咱们以后能不能每月结算,都在金玉楼?” “最好还是十五这日是吗?” 顾窈娘闲闲问道。这日子多好啊,金玉楼的上新之日。卢照安来都来了,自己总不能不表示一下! 卢照安毫无被看穿了小心思的尴尬,坦荡地点了点头。 顾窈娘自己与卢照安打交道越多,对这个男人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自己之前真是毫无识人之明,竟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将他当作了凛若秋霜般的人物。 如今渐渐熟络,这个人逐渐生动了起来,虽不是极热络的人,却与凛若秋霜没有丝毫关系。 他也会好吃,也会开玩笑,也有所有人都会有的情感。 “好啊。要不咱们一月结两次呢?这样你初一十五都能来。” 顾窈娘善解人意地提醒他。 卢照安眼前一亮,猛然点头:“还是小顾老板想的周到!” 顾窈娘含着笑,摇了摇头。 这个奸商啊! 第96章 担忧 自收到信已经又过了五六日,顾平生仍旧没有到达朔京。 顾行之派出的人亦未在路上遇上顾平生,顾窈娘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青云县离得不算远,她从青云县到朔京时,走走停停在路上且行且游,亦不过是十日有余。 按着信中所说的出发时间,顾平生无论如何都该到了朔京才对。 可如今依旧是不见人影,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顾窈娘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写信回家问问,究竟是出门晚了,还是出事了。却又怕原本没什么事,自己这样写信回家,反而让父母跟着担心。 便一直拖着,悬着心等着。 顾行之也有些坐不住,派出了人沿着青云县上京的必经之路一路找寻。 几日后,带回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顾平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父母都有些担心,叮嘱了许多,比原定出发之日晚了一天才出发。 金玉楼盈利后,顾窈娘也带了些银子回家。只是顾家日子不宽裕,紧巴巴地过了好些年,也都习惯了。 顾行之这番出门,秉着“穷家富路”的原则,顾先生夫妻二人为顾平生雇了马车,让儿子安心上京。 只是顾平生节俭惯了,心疼父母,出了青云县便将马车辞了,让车夫回青云县将差价退给父母。 自己则是拿着大包小包,在临近的马行买了一匹马,凭着四蹄便向朔京奔来。 只是顾家从前再艰苦,顾平生也只是一个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的小少爷。骑马不到一天,顾平生便发现了不对。 才不过一天,他的双腿内侧便皆是红肿一片,一碰便是一阵抽疼。 继续咬牙坚持骑马上路,实在太过难受;改租车,重新租车的银子比在青云县时花得还多,又舍不得银子;回家或是向朔京这边阿姐求助,又觉得失了面子。 没有办法,顾平生只好策马行一阵、歇一阵,一路磨磨蹭蹭向朔京行来。 顾行之派出的人寻到顾平生时,他甚至还未行至一半,正在路边龇牙咧嘴、体态怪异地牵着马走着。 顾家之人一开始还不敢认,还是有个机灵的,看着顾平生的脸,觉得与顾行之有些相似,保险起见问了一句,这才算是寻到了人。 要说当时也着实气氛古怪,一行人见这个模样清俊的少年走路自是忸怩古怪,面色发红,与人说话时头低着似是在避着旁人的目光,心中已是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生怕这位小少爷是遭遇了什么不堪的经历。 好在少年在路上磨难这么久,早已没了刚出门时的倔强,心中已是觉得委屈,见了亲人派来接引自己的人,便竹筒倒豆子般地将这些事都说了出来。 顾家派去接顾平生的人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一点皮外伤算什么呢?人没事就好。 是以,顾家一面派人快马回朔京报信,一面在当地雇了马车,将顾平生好生送了回来。 顾窈娘听了顾平生一路来的经历,听得目瞪口呆。 良久,方才喃喃道:“平生这么好面子的吗?” 几个丫头捂嘴偷笑。 知道了顾平生的消息,顾窈娘这才算是放下了心来。她嘱咐碧桃再去顾平生的院子里看看,可有需要添置的物件。一面自己去寻了卢照安,寻他买了卢家商铺里卖得极好的生肌膏。 卢照安见她行色匆匆,以为是她受伤了,不由问了一句。 顾窈娘并未多说,只是说了句给别人用。 她乘着招财,只觉得心下定了下来,又去金玉楼中看了看,便又回了家。 她还记得顾平生喜欢自己做的吃食,便在房中敲着头,想着顾平生到时要做的饭食,需要叫厨房准备的东西。 顾行之也得到了顾平生的消息,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却又不免有些气恼,向巧娘抱怨道:“家中艰难,两个孩子到底还是有些过于在意银钱了。为了省些银子,伤了自己个的身子,不是本末倒置吗?我看我那个兄长,就是过于古板,不会教孩子。” 巧娘温言劝慰:“爷以后自己教着就是了。小公子到底是与窈娘不同,你也莫要插手太多。” 顾行之张口欲言,却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到了顾平生到朔京这日,顾家的主子们都没有出门,在家中等着他。 第97章 相见(一) 顾家下人忙进忙出,唯有顾行之安坐于上首,悠闲地喝着茶。不过一会功夫,一盏茶已经见了底。 顾窈娘担心顾平生的伤势,有些坐立不安。巧娘有心想要宽解,却是并未见效。 到了正午,日头已经高悬,顾平生仍旧未曾到家。顾窈娘再也坐不住了,走出了正厅,一面嘱咐人去探探顾平生到了何处,一面让人将招财套上,想要出城去迎。 顾行之在身后悠悠开了口:“平生都多大了,你还去接?” 顾窈娘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见顾行之身子稳稳坐在上首,脖子却向外探着,见她转过身来,有些尴尬地恢复了端正的坐姿。 顾窈娘瞬间便懂了顾行之口不对心的行为。 她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相似。 自己的父亲虽是严厉古板,对自己和平生两个孩子却也总是,总是如此口不对心。明明是在意的,慈爱的,却总要摆着严父的架子。 尤其是对顾平生,几乎未当面表现过疼爱和夸赞。 从前觉得二叔与父亲不同,比父亲开明、比父亲没有架子。却不想,和父亲一样,不肯在平生面前表现出太多关心。 窈娘不由在心中暗暗揣测,二叔对自己,是背地里比自己知道的更为关心,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二叔想要娇养,才将对自己的关心和夸赞放到了明面上呢? 顾窈娘从善如流:“那行,听二叔的,我还是在家里等。” 顾行之一噎,有些幽怨地朝顾窈娘看来,又看向巧娘。 巧娘只作不见。口是心非的男人!想要她帮他说话,想都别想! 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顾行之一下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顾窈娘和巧娘原本都向外看去,见他如此,又朝他看来。 他有些讪讪地抚了抚因为站起太快而有些不平的衣袍,将扇子拿在手中端详起来。 门外跑来一个小厮,面带喜气:“小少爷到门口了!” 厅中三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抬步向外走去。 顾行之身高腿长,走在最前面。顾窈娘和巧娘有些追不上他的步子,在他身后努力地跟着。 窈娘到门口时,刚好见到顾平生在门口跳下马。 他落地时似是有些不稳,踉跄了一下,顾行之连忙上前想要搀住他,他却已经稳稳站住,将马鞭抬手交给了一旁的小厮。 他抬头看着顾家高大的宅门。 他自然也是看见了顾行之,却是不认得的,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俊逸男子。 顾行之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们许多年没见了。顾行之老了,顾平生长大了。少年瘦高如修竹,眼中尽是少年的飞扬恣意,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自己的眼里全是陌生与好奇。 顾行之觉得有些心酸。他无儿无女,顾窈娘和顾平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而这个少年,不认识他。 顾窈娘也顿住了步子,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黑了,高了,瘦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顾窈娘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红。 顾平生也看见了疾步赶来的顾窈娘,少年乐得咧嘴一笑,兴奋地唤道:“阿姐!” 跨步便要朝顾窈娘走来。可是刚迈了一步,一张黑亮的面庞扭曲了起来,似是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顾窈娘见他如此,疾步上前嗔道:“不是说受伤了么?怎的还是骑马来的?” 顾行之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双手背在身后,看向顾平生身后去接他的一行人,威严地问道:“怎么回事?马车呢?” 那些小厮苦着脸,正要回话。 顾平生却是抢先道:“是我要骑马的!” 他咧开嘴,满不在乎道:“没事,阿姐。我有分寸!我进了城才骑马的!” 见顾窈娘已经几步走上前来,便小声凑到顾窈娘耳边道:“阿姐,这不是想着见二叔,骑在马上有面子些吗?坐马车哪有骑马威风!你别问了,我还疼呢!” 顾窈娘瞪了他一眼,见他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又不忍再骂。 顾平生见她心软,便又小声问道:“这个帅大叔便是二叔?” 他附在顾窈娘耳边小声耳语,却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顾行之将他这句话听了个清楚。 顾平生这句话极大地讨好了他,原本便艰难维持的严肃面孔不由一松,露出了几分慈爱。 他轻咳一声,顾窈娘连忙敛了神色,冲顾平生道:“怎么回事?见到二叔不会行礼?” 顾平生确认了顾行之的身份,这便向顾行之弯身行礼,乖巧叫了一声“二叔”。 顾行之欣慰地看着眼前挺拔的少年,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 顾平生嘿嘿一笑,又看向一旁的巧娘。 他见巧娘面上的伤痕,有些好奇,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顾窈娘生怕他头脑一热,一声“二婶”便出口了。连忙赶在他开口前介绍道:“这是巧娘。” 顾平生一愣,看向自家姐姐——巧娘?不是二婶? 顾窈娘自然是懂自家弟弟的意思,可又不能直说,使眼色示意他先叫人,其他的容后再说。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眼神交流十分通畅有效,顾平生按下心中好奇,与巧娘问了好。 巧娘在一旁看着姐弟二人眉来眼去,有些好笑,却也不问。 顾行之带着顾平生一路向内走去。顾平生姿势有些古怪,其他人却都是假装不曾发现。 第98章 相见(二) 一行人一路上笑语盈盈,且行且走。 顾行之走在前头,为顾平生介绍着顾府的屋舍楼檐。 只是碧竹看了看顾平生,心中掂量了下,小声问顾窈娘:“娘子,需不需要我把小公子背进去?” 顾窈娘暗暗憋笑,小声道:“不用。你别管他,也别看。” 又扬声道:“平生一路辛苦,咱们还是行慢些。” 顾平生向姐姐投去感激的一眼,倏而却又有些尴尬,行走的姿势更加小心谨慎了些。 到了顾平生院中,顾行之背着手看了一圈,又嘱咐底下人给又给添置了一些东西,对顾平生一番叮嘱,才与巧娘二人离开。 他们二人刚一走,顾平生却是唇角抖动,向下一撇,低低唤了一声“阿姐”,竟似是委屈得要哭出来了。 屋中侍立的人都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顾窈娘看着弟弟,有些好笑:“咱们家平生不是厉害着呢吗?这是怎么了?” 顾平生更委屈了,嘟囔道:“明知故问。” 顾窈娘却未心软,以食指点着他的额头,骂道:“该!爹娘不是给你雇了马车吗?为什么不坐?非要自己骑着马来。这么远的路,人家军队之人急行军还有个防护呢,你就这样骑?你不疼谁疼?” 顾平生梗着脖子道:“那雇马车的银子能退!” “能退又如何?你买马不用花银子?” 顾平生面露得意:“那不一样!雇的马车将我送到了,马车还是人家的,我买的马不仅能将我送到朔京,而且都是我的了!” 顾窈娘一阵无语,指着他“你”了半天,不知该如何教训。末了方才挤出一句:“显你能耐了是!” 顾平生嘿嘿一笑,一口白牙在更加黝黑的面庞上,显得更加白得亮眼。 顾窈娘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又想起来自己捎去的银钱,不禁又问道:“我不是给你们捎过去银子了吗?为何还是这么节省着?” “那不能动!”顾平生急急摆手,“爹娘说了,那是二叔的银子!” 顾窈娘一滞:“那是我赚的!” 顾平生依旧坚持:“爹娘说了,咱不能惦记着二叔的家产。姐姐你在二叔商号里做事没事,二叔给你的银子,是给你的。咱家不能要。爹娘把你捎回去的银钱都攒起来了,说是你以后的嫁妆。” 顾窈娘有些生气:“什么二叔的、你的、我的!一家人分这么清楚,是把二叔当外人,把我也当外人么?” 顾平生猛猛摇头:“当然不是!” 他也觉得爹娘有些分得太过清楚,却绝不是姐姐说的把他们当外人。 顾窈娘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得有些过火,不由有些泄气,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二叔若是对咱们好,咱们总是小心拒绝,才是当真伤了二叔的心。” 她看着顾平生,认真道:“平生,二叔没有孩子,是将我们当自己孩子来疼的。 你不知道,你去华岭书院,二叔嘴上说是山长欠了他的人情,他便顺道将你塞了进去。可是这个人情,却是二叔花了心思、舍了银钱,才让柳山长欠下的。 二叔嘴上不说,对咱们都很是疼爱。对爹娘也是,二叔十分上心。虽然我不知道,二叔和爹从前是有什么误会,他们兄弟这些年几乎都是不联系不来往。 可是你看,爹是十分信任二叔的,二叔也惦记着家里。平生,家人就是要互相给予、常怀亏欠的。你想想,若是你想要为爹娘做点什么,可是爹娘总是不接受,你不难过么? 算得太清楚,是会伤人心的。” 她神情郑重,顾平生有些怔愣。 他也听出来了,顾窈娘说的是二叔,却又何尝不是说的她自己。 顾平生认真地点头。 顾窈娘轻轻笑了,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递到顾平生手里:“喏~大腿很疼?” 顾平生脸一红,顾窈娘坏笑着凑上前:“谁让你要骑马的!” 顾平生嘴硬道:“骑马帅!” 顾窈娘了然点点头:“行,那看来应当是没事的。那我这一瓶生肌膏……” 她啧啧两声,一脸欣喜:“我还是自己留着用。哎呀呀,没想到白担心了。” 顾平生连忙劈手夺了过来。 他虽不知生肌膏功效如何,可听这名字,看顾窈娘这神态,分明就是对自己大腿内侧磨出的新伤是极有效的。 可不能为了面子,不要这等好东西。 顾窈娘看着他的宝贝样子,笑出了声。 顾平生瞪了她一眼。顾窈娘佯作吃惊,低呼道:“哎呀!小狗龇牙了!” 顾平生索性不再理她。 房中陷入短暂的宁静,过了几息,二人又齐齐看向对方,笑了开来。 “真好,阿姐。” “是啊,真好。” “阿姐,朔京好玩吗?” 顾平生好奇问道。 顾窈娘想了想,并未答话,而是低声说道:“你自己去看看,你便知道了。” 顾平生点点头。 “阿姐,咱们以后好好孝敬二叔。等我出息了,咱们把爹娘都接到朔京来。” 顾窈娘笑应:“好。咱们一起努力,以后把爹娘接到朔京。” 第99章 姐弟(一) 瑞兽香炉中升起袅袅清烟,一个绣着“平安”字样的红色香囊垂挂着,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在车厢中摆动着。 “阿姐,你为什么要给这马车起名招财啊?” 顾平生一脸好奇,却又难掩嫌弃。 招财这个名字,着实像是一条大黄狗,还是会冲人摇尾巴那种。和这个布置高雅甚至算得上奢靡,弥漫着好闻香气的马车,着实搭不上边。 碧竹和碧霜都捂嘴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竖起了耳朵。 她们也很好奇啊! 顾窈娘面上一派淡然:“字面上的意思,想发财了。” 耳朵却有些发烫。 顾平生哪里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觉得姐姐说得坦诚,且很是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环视一圈,打量着车厢中的内饰,若有所思。 突然,他严肃道:“阿姐,要招财,你为什么不放个招财猫?” 复又指着车厢门道:“怎么开在左边呢?这门应该开在右面,从右往左开,这样才能守财。开在左边风水不好,是要漏财的。” 顾窈娘听得有些呆住了,顿了顿,才问道:“你何时懂了这些?准吗?” 顾平生神秘兮兮道:“我看书看的!阿姐,我就说你平时就该多看看书,不看书是不行的……” “你说谁没读过书呢!” 顾窈娘抬起右腿作势便要踹去,顾平生灵巧一避,贴到了车沿上。 “阿姐!好好说话,你怎还生气了!” 顾平生笑嘻嘻凑近顾窈娘:“阿姐,世人都说美人应当步态纤袅、举止婀娜,你看看你。” 顾窈娘怒瞪了她一眼:“算我不是美人!” 顾平生正又要开口,被顾窈娘一巴掌拍开:“臭小子!我可不信这些。” 顾平生撇撇嘴,坐正了身子:“好。” 突然他又开口,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兴奋:“阿姐!我给你做个招财猫?”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高度,又指了指车壁一角,临近车窗的位置:“阿姐,招财猫放这里,守财!” 顾窈娘瞧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你拿什么做?” 顾平生越说越高兴,见顾窈娘也没有拒绝,心中欢喜。却没有回答顾窈娘的问题,而是说道:“那你别管!等着便是了!” 顾窈娘便也不问了。 顾平生平日里就喜欢捣鼓些小玩意,最爱自己手工做了送人。她倒是不担心顾平生做出一个丑丑的招财猫。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金玉楼。 临下车,顾窈娘突然开口道:“门开在左边当真漏财吗?” 顾平生暗自好笑,十分肯定地答道:“当真!” 顾窈娘点点头,继续问道:“可是进门的时候,门就在右边了!这个怎么说?” 顾平生一愣——他看的书上,可没说还分门里门外啊! 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窈娘见他不语,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笑得颇为畅快。 转头却又严肃地叮嘱身边三个丫鬟:“往后下马车,尽量退着下,这样门就还在右边。” 顾窈娘顺带在心中也暗暗叮嘱自己。 这些东西,她不是不信,却也不全信,主打就是一个心诚则灵。 丫头们憋笑应下哦,顾平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愣了愣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倒也不用这样掩耳盗铃……” 碧竹率先掀开门帘跳下车,正要转头伸手扶顾窈娘,却见顾平生已经跳下了车,极为自然地伸手将窈娘扶了下来。 顾平生一直注视着脚下,扶着窈娘稳稳站定,这才抬起头看向周围的环境。 当他看到金玉楼金碧辉煌的匾额,和楼里富丽堂皇的装饰,又是一阵啧啧之声,问道:“阿姐,你如今审美怎么这样了?” 他想说俗气,却又碍于顾窈娘向来的压制,没敢直说。 但意思,却是已经让顾窈娘明白了。 顾窈娘白了他一眼,这孩子怎么现在这么讨人烦呢! 她一抬眼见大堂里有个熟悉身影,似笑非笑道:“这是二叔之前装饰的。” 顾平生十分有原则:“二叔弄的怎么了?便是谁做的,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身后传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什么不好看?” 顾平生吓了一跳,转身看去,竟是顾行之见他们一行人在门口始终不进门,便自己出了门来看。 他看了眼在一旁事不关己样的姐姐。 姐弟二人时常斗嘴,二叔又不是外人,阿姐知道了二叔对自己不会有威胁,便一定不会替自己解围。 顾平生对她不抱有任何救场的期待,自己扬起笑脸朝二叔道:“我不是说不好看,我是说姐姐之前总说金玉楼如何,我还以为不好看!” 顾平生笑得颇为狗腿,带着适当的亲近,以及刻意缓和气氛的讨好:“没想到还挺好看。哈哈哈。” 顾行之狐疑地看着姐弟二人,和一旁表情古怪的几个丫头:“当真?” “当真,当真!” 顾窈娘推着顾行之走进了金玉楼,顾平生松了口气,跟在身后也走了进去。 他上楼时亦是转着头看着楼中环境,待到进了包房,方才扭捏着夸了到金玉楼来的第一句话:“我看,碗碟都挺别致的。还……挺好看。” 顾平生暗暗在心里寻思,碗碟一应器具,应当是一直有的。 那应当便是二叔的设计了。 应当不是姐姐的用心。这个马屁应该能准确拍到二叔的身上。 却不想看说完,便看见自家姐姐得意一笑:“是吗?我买的。” 顾平生不死心,在二叔面前却也不想将与姐姐抬杠的心思表现得过于明显,十分平静地接口道:“嗯,阿姐选得好。设计之人真是奇思妙想、心意玲珑啊!” 他心想,嗯……这个功劳得给做出这些器具的人。 却不想自家姐姐面露惊喜:“是吗!哎呀!这些图,也是我画的。是我去定做的!” 说完,还挑衅地看着顾平生,笑得格外明媚。 顾平生愣住,说不出话来。 他的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又想到了一个角度。 第100章 姐弟(二) 顾平生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似是对顾窈娘的话十分认可。他诚恳地道:“师傅的手艺真是精湛。” 顾窈娘一噎。她有再厚的脸皮,却也不敢把张大师的水生瓷这个大能耐,揽到自己身上。 输了这场嘴仗,她狠狠瞪了顾平生一眼。 顾平生见阿姐偃旗息鼓,笑得格外张扬,在顾行之看不到的角度下,朝着顾窈娘做了一个鬼脸。 又如愿地看见顾窈娘的脸皮又颤了颤,收到了来自姐姐的一记友好的眼刀。 他见好就收,迅速恢复了乖巧懂事的样子。 顾行之见他们姐弟二人一来一往,见到了顾窈娘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一面,心中颇为感慨——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就是好啊! 等到上了菜,顾平生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酒足饭饱后,顾平生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好话。当然,是指的在顾窈娘听来。 他喝下一口卢照安送过来的佳酿,满意地咂咂嘴。 顾窈娘欲言又止,还是出言让他少喝些。 顾行之笑笑:“今天先不管他,往后再说。” 顾窈娘有些犹豫,顾平生见机又喝了一口。 少年人从前鲜少喝到这般美酒,寻到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见自家姐姐被二叔拦住,不由有些得意,向她抛去一个挑衅的笑。 顾窈娘眼见便要发作,顾平生放下酒杯讨好地笑笑,道:“阿姐!你不知道!我在家想吃你做的饭,想得都瘦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比划。 少年肤色经了沿途日晒,黝黑发亮。 顾窈娘面色稍霁——臭小子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可她转头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还是忍不住怼道:“这儿可不是我做的,我看你也没少吃。” 她斜眼看他,顾平生嘿嘿一笑:“阿姐,这点心有你做的感觉!”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筷子夹走了最后一片鱼翅糕。 顾行之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平生。” 听到二叔叫自己,顾平生连忙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坐得端正。 顾行之心中暗暗点头,这个孩子,虽说有时分不清轻重了些,到底是个知礼的。 他缓缓开口:“华岭书院那边,我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便可送你进去。” 顾平生双肩陡然向下坠:“啊?我还想多玩几天呢!” 见顾窈娘又是一个眼刀子飞来,顾平生只得乖乖应了声好。 顾行之摸了摸自己并未蓄起的胡须,点了点头,接着道:“明日我会一同送你过去,你自己也收拾一下,去了以后,半个月才能回家了。” 顾平生有些懊丧:“还是要住在书院啊……” 末了却又打起精神,在脸上撑起了笑容:“也好!从前在家时一月才能回家一次,如今半月便能回家。也好!” 脸上这便也升起了实在的满足。 顾行之见他高兴不似作伪,也十分欣慰。 他做这些安排自然是为了顾平生的前程,但孩子领情,并且满意,他自然是更高兴的。 顾行之转头又对窈娘道:“你一会带平生去街上,买点吃的用的,穿的也再买点。” 他打量着顾平生的衣服,布料质地尚可,颜色却有些暗,看着有些老气,也衬得少年更加地黑瘦。 顾行之有些嫌弃,朝窈娘道:“你带他去铺子里好生选几匹料子,好好做几身衣服。” 哎,这个孩子,长得还行,就是太黑了。 无妨,在朔京总能养白回来些的。 他暗暗下定决心,往后给窈娘和巧娘准备的珍珠粉和银耳羹,以及旁的美颜之物,看来还得给这孩子也准备上一份。 在读书人圈子里,黑小子总是没有玉面郎君受欢迎的。 让他注意些,背人悄悄用便是了。 顾窈娘点头应下。 下楼时,顾窈娘并未直接出门,而是到了柜台,与掌柜交代了几句。 顾平生见掌柜掏出了一个账册样的东西,在上面记了几笔。 等顾窈娘又过来,他随口问道:“刚才是在记账吗?” 顾窈娘点头:“是啊!得把咱们刚才这桌记上我的账。” 顾平生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是与顾窈娘贫嘴。却不想当真是记账,他极为惊讶:“阿姐!为何咱们自家人吃,也要记账?” 哪有人在自己酒楼吃饭还要记账的!真是奇怪也哉! 顾窈娘淡淡一笑:“自己家的怎么了!买了多少、用了多少,我不记下来,我怎么知道?” 她又伸手想要以手指去点顾平生脑门,却被顾平生轻巧避过。 顾平生拧着脖子朝内扫了一圈,金玉楼中宾客满座,几乎算得上是座无虚席,他好奇问道:“姐姐,金玉楼一月流水多少钱啊?” “你说的是楼里的客人,还是所有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顾窈娘眼中蕴着得意,“楼里的客人呢,最近越来越多,算下来每日平均能进账一千两银子。另外的呢,你姐姐我还会给另一个酒楼供点心,这一个月下来,又是几千两银子。还有呢……” 她掰着指头算,顾平生却是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就这里!每日流水,一千两?” 这也太多了!!! 这得是多少钱呢? “姐你这不会是黑店?” 顾窈娘实在没忍住,还是抬手给了顾平生一个暴栗:“想什么呢?咱们家已经算是不贵的了。别的楼里更贵!哪有这么说姐姐的!” 抬手又是一下,招呼在了顾平生的头上。 顾平生揉揉脑袋,又兴奋道:“阿姐!那这样,咱们家岂不是很有钱!每个月能赚……” 他掐着手指算着:“一日一千两,三十日便是三万两,还有旁的收成,姐!金玉楼一个月就能赚三万多两银子!难怪二叔这么有钱!” 顾窈娘听他这话,不由白了他一眼。 第101章 姐弟(三) “你这些书怎么读的?” 顾窈娘敲了敲顾平生的脑袋,一脸嫌弃:“朔京城里本就物价高,咱们铺子店租高、伙计的月钱也高,还有食材,也都是成本。 虽然金玉楼用的货大多是咱自家商行的,那也都是要银子的,最大的好处不过是少一点点银子,以及不会被无良商贩坑骗罢了。 除却这些,每个月咱的利润,还得向朝廷交三成的税。 若是进账好,咱赚得多,伙计们肯定也会更辛苦,那是不是也要给他们多发些赏银呢?只有体谅他们的辛劳,这样他们才不会在楼里有事的时候偷懒。 逢年过节还得上下打点,那也都是银子。只有上下打点好了,才不会有人从中作梗。 还要循例向商会交份子,咱们顾家还有供养的善堂和寻常传话的脚夫,那又是一笔银子。 这算下来,一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就一两千两,是真正的进账。 怎的就只看得见进账的流水呢?你当自己是貔貅呢?” 顾平生听得专注,被顾窈娘教训得有些脸红。 顾窈娘见他面上现出羞赧之色,又不忍宽慰道:“你平日里专顾着读书,不知道也属正常。 只是,你莫要再说这等觉着二叔挣钱容易的话了。每个月进账就那么多,还要供养你我、供养府中下人,到了二叔这个地位,寻常的人情来往花费也不是小数目。 出门便是不想,面上的阵仗也决计不能小气,否则叫旁人看见,觉得咱们顾家没有银子、没有实力,便会轻看了,往后的生意便会难做些。 而要有这些进账,二叔又得花许多心力。便是我这金玉楼,我日日也是操着心,才能有这么些银子。 二叔对咱们好,咱们高高兴兴接着是一回事,可是他的辛苦,咱们也得记在心里,不能看不见。” 顾平生难得的没有与窈娘,而是郑重地点头应下:“阿姐,我懂了。” 不是知道了,而是懂了。那便会在往后好好去做。 顾窈娘欣慰点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学这些经商的东西,而是你需要知道民生艰辛,咱们商人艰辛,往后做官也能体谅旁人的难处。 平生,你莫要轻看了商人。” 顾平生面上羞赧更盛,喃喃道:“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一张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如今二叔和阿姐都在经商,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的会说话不经脑子,便讲了出来。 “你不是没有那个意思,你恐怕是自己都未意识到,你的话里有那个意思。” 顾窈娘睨着顾平生,看见少年面上又羞又惭,躲闪着她的视线。 她一路朝前走着,顾平生拘谨地束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轻笑着:“哎呀你莫紧张!说这些不是怪你。只是如今家里,毕竟是从商的。 你仔细想想你那句话,‘难怪二叔这么有钱’,不就是说这银子来得轻松、二叔或是居身不正吗? 从商之人本就被旁人轻贱,若是自家人再不理解,觉得银钱来得轻松,岂不是教人伤心?” 顾平生郑重点头:“我知道了,阿姐。我都记下了。” 顾窈娘遂也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带着顾平生在乐宝街上逛起了街。 乐宝街上的店铺种类之多、人流之多,在朔京城中都是独一无二的,顾平生从前哪里见过这等综合的街市?不由十分赞叹。 顾窈娘见他如此,心中暗暗感慨。 时间轮回,从前是二叔带着自己在此间闲逛,如今变成了自己带着弟弟在此。 往后爹娘若是来到了这朔京城,便由弟弟带着他们在此游玩。 她带着顾平生一路上,买了文房四宝,都挑的上等的货色。在自家布庄里挑了好些料子,又由碧竹几人抱着去了云绣坊,给顾平生量身做衣服。 见铺子里成衣不错,又给顾平生买了几身成衣,顺带给自己也买了一身。 一旁的胭脂铺里又添了新品,吸引着顾窈娘去了铺子里,又是一番挑挑拣拣。 顾平生瞧着顾窈娘或是记账、或是给现银,买了一大堆东西。虽说多数是给自己的,却依旧是目瞪口呆。 “阿姐……我用不着这么多!” 顾窈娘转头,发现不仅碧桃几人手中没有空闲,便是顾平生,手里也是再无余地搁置旁的东西。 这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当真够了?” 这才逛了半条街呢! 顾平生坚定地点点头:“真够了!” 顾窈娘便迟疑着说:“那……回家。” 顾平生喜出望外,没走几步路,顾窈娘却又被路边一个卖团扇的吸引住了目光,顿住了脚步。 顾平生急得跺了跺脚:“阿姐!你刚才还说家里挣点银钱来之不易呢!” 顾窈娘双眼一瞪:“淑女的事你少管!” 顾平生只好又看着顾窈娘又花两百文买了一个素面团扇。今天实在是买了太多东西,银钱他已经算不清了,变得麻木迟钝起来。 “窈娘?” 身后传来一个明亮的女声。 顾窈娘回头看去,眼前女子一身红衣,高挑秀丽,是好久未曾见到的故人。 第102章 偶遇 谢丹秋见窈娘回头,快步走上前来,执起顾窈娘的手。 “竟真是你!” 她语气中掩藏不住的惊喜笑意。 顾窈娘见她也很是高兴,牵着手将她上下打量。 谢丹秋已作了妇人打扮,发髻高高挽起,依旧是一身红衣,极为明艳动人。倒是丝毫不愧于“朔京明珠”的美名。 谢丹秋抿唇轻笑:“听说你如今是金玉楼的东家了,看你应当是过得极好。” 顾窈娘不在意地笑笑,握着她的手轻晃着:“嗨!莫说我了!你如何?” 秦毓秀之事她只当过往,对这个人并不在意。只是这个人的人品,总给她一种时好时坏的感觉,故而对谢丹秋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十分担心。 她生怕秦毓秀对谢丹秋不好。若是谢丹秋因她的隐瞒而变得不幸,那她便是真的要自责欲死了。 谢丹秋笑容敛了敛,却又扬起笑意:“都好,都好!” 她视线扫了一圈繁华的街景:“咱们好久不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顾窈娘会意,正好还在乐宝街上,便开口邀道:“去金玉楼!正好,我重新开业以后,你是不是还没有去过!” 谢丹秋连连应好,二人都是十分欣喜的模样,竟是浑然忘了一旁的顾平生。 顾窈娘是当真未想起来,而谢丹秋则是与顾窈娘太久没见,与碧竹、碧霜、顾平生都未曾见过。她只当三人都是顾窈娘身边新进的随从,压根没往弟弟方面想,更是不可能在意。 顾平生见两个姐姐自顾聊着天向前走,浑然将他忘了,忙开口唤了一声“阿姐”。 谢丹秋讶然地看向顾窈娘,却并未出声。 顾窈娘这才想起来为二人引见。 谢丹秋笑看着顾平生,对窈娘道:“你若不说,还真不知这是你弟弟。何时到的?” 她戏谑地瞧着二人。其实细看之下,二人眉眼间还是颇有些相似。只是顾平生未免,太黑了些。 “他才刚到没几日呢。打算去华岭书院念书。” 谢丹秋闻言微讶:“要在京中参考吗?” “是呀!在华岭书院上学,便一同参考了。” 顾窈娘谈起顾平生,原本娇柔的面容上,竟多了些与年龄违和的“慈爱”,看得谢丹秋颇为好笑。 谢丹秋抿嘴轻笑:“好,好!” 她朝着顾平生道:“今天未想到会见到你,未准备见面礼。我便祝你来年高中,届时我将见面礼和贺礼一同给你送到府上。” 顾平生面上浮现出欣喜,大方接口道:“多谢谢家阿姐吉言!” 顾窈娘笑嗔了他一眼:“好了,你和碧霜先回家。我和阿秋去楼里。” 顾平生举了举手中的大包小包,暗示的意味很是明显。 顾窈娘失笑:“好好好!你们先坐车回去,然后车夫再来接我好不好?” 顾平生这才嘻嘻笑着应下,与她们二人一同回到了金玉楼。 顾窈娘只带了碧竹,同谢丹秋上了楼,顾平生在楼下等着车夫老黄将招财赶过来。 等到坐到了招财之上,碧桃一脸欲言又止,面色复杂地看着顾平生。 顾平生有些莫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怎么了?” 碧桃叹了口气,问道”:“公子可还记得,与秦大人定亲的那位谢家娘子?” 顾平生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秦大人说的是秦毓秀。 再联想方才那女子姓谢,不由脱口问道:“难不成竟是她?” 碧桃点点头。 顾平生有些呆怔:“那为何阿姐看起来与她竟似是十分要好?” 碧桃叹了口气:“谢娘子是个好人,她不知道秦大人从前的事。” “那她岂不可怜?” 顾平生想着方才那女子明艳的面容,有些可惜。顾家人对秦毓秀自是没什么好印象。纵有天纵奇才,若是人品堪忧,终不是良配。 而谢丹秋……若是当真不知情,天之骄女如今成了婚,便是成了定数,到底是可惜了。 而金玉楼的雅间中,顾窈娘亦是一声惊呼:“怎会如此?” 他们早已屏退了随侍之人,身边之人皆退守于雅间门外。 谢丹秋不复在街市之上的奕奕神采,面上显了些愁容。 她苦笑着,低低一声叹息:“是啊……我也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快。” 第103章 忧思 谢丹秋与秦毓秀婚后,初时也过得十分甜蜜。 秦毓秀父母皆不在朔京,谢丹秋上头没有公婆需要伺候,倒也十分自在。 秦毓秀本就生得俊美,又是当朝状元,虽是出身寒微,谢丹秋却也不是那样在乎门庭之人。既是做了夫妻,谢丹秋自不会自矜身份。 而秦毓秀本就是倾慕朔京贵女的风流恣意派头,如今既已如愿,正是得意新鲜之时,自也是温柔小意。 二人都有意好好过日子,自然是蜜里调油,十分恩爱。 可不久之后,矛盾便显现了出来。 谢家教养女儿,都花了大心思。更不用说是谢丹秋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 谢丹秋本也是奇人。世间男子念书上学,或许还是为了考取功名,而她,就是纯粹地喜好,并且极有天赋。 可以说是只要她想学的,便都能学有所成。经年下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才学见识、文治武功,可以说是样样拔尖。 谢家还曾感叹过,若是谢丹秋生为男儿,必能成为国之柱石。 而如今新政既开,谢丹秋便想要参加来年的科考。 秦毓秀当然是不愿意的。在他的认知中,女子既已成婚,便应该生子、侍奉自己。 即便对方是出身谢家、身份高贵的谢丹秋,也要如此。 谢丹秋与他说,其实也不说不上是商议。她心意已定,只是告知秦毓秀此事,且她觉得自己若是能入仕途、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能为国朝奉献力量,是好事。 毕竟她的父母亲长,身边的所有亲近之人,从来没人觉得,女子若能实现自身价值,有何不好。 她知道朝中许多人不同意女子入朝,圣人是顶着众多压力发布的新政。 她也知道好友瑞宁公主,自观政以来,明里无人敢使绊子,暗里的软钉子却也不少。 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些人,都不重要。那些男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没有在意的女子。 她不在意那些人,那些人越是觉得女子应该被深锁后宅,她便越要攀着新政的枝,爬到他们头上去。 只是她从未想过秦毓秀竟会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她十分不解:“我若能入朝,你我互为臂助,究竟有何不好?” 秦毓秀也很不解:“朝中有我,再不济还有谢家,你一女子,为何非要入朝为官?” “可是那都不是我!” 谢丹秋很坚决。 秦毓秀也生气了:“那孩子怎么办?谁在家中操持中馈?谁来侍奉父母?你若有孕,如何上衙当值?我是为你好!” 谢丹秋反问:“府中有下人,究竟有何事非得我亲力亲为?” 见谢丹秋十分坚决,秦毓秀闹到了岳父谢侯爷那里去。 却不想岳父岳母似乎对此并不反对。 秦毓秀与谢丹秋开始了成婚以来第一次冷战。 原本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和好,可就在前几日,谢丹秋晨起不适,请了大夫到府中,发现了自己怀孕了。 秦毓秀知道了很是高兴,发现写信回了老家,想要将母亲接过来,照顾谢丹秋的孕期。 谢丹秋拉着顾窈娘的手,一脸愁容:“窈娘,怎么办呀!这个孩子当真是来得不是时候。况且,我也有些害怕和我那婆婆相处。 我还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性子如何……” 顾窈娘握紧她的手,犹豫着不敢轻易开口。 寻常人家夫人有孕,那都是天大的喜事。可偏偏在谢丹秋与夫家据理力争想要参加科考的时候,这个喜事便有些微妙起来。 谢丹秋见顾窈娘不说话,又道:“我知道你定也是为难,不会与我建议。我只是想要多个说话的人罢了。” 她自嘲地笑笑:“说起来与你相识不是最久的,这些事,我却只想与你说。和瑶瑶说,她必定会为我出头,可我如今却也未想好;与阿晗说,她怕是要同秦毓秀一起来劝我。 唯独你,我虽不知你会如何说,确实知道,你应当是懂我的。” 顾窈娘心中听得五味杂陈。她自是盼着谢丹秋好,却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干巴巴道:“你如今身子要紧,莫要忧思过重,伤了身。” “你也是觉得,我该生下这个孩子吗?” 顾窈娘吓了一跳,急急道:“什么应不应该!孩子既已来了,阿秋,你一定要好好养胎。你难不成还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吗?你可知道强行落胎有多凶险?” 见谢丹秋面上怔怔,顾窈娘生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做了啥时,拉着她的手极为诚恳地说道:“我虽未曾嫁过人,可我从前在家,邻居那些婶子时常都会说起这些事。 女子生子极为凶险,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落胎更是伤身,孩子没了,大人可能也没了。这一科你考不了,还有下一科,还有下下科。你总能考上!自己的身子是最要紧的,你莫要做傻事。” 谢丹秋看着她焦急的神色,却是笑了:“窈娘,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从知道我有喜,夫君便不必说了。 就连我的爹娘,也都劝我,这是秦家的孩子,女人在这世上,哪有不生孩子的。我怎么能这么自私,为了自己挣个虚无缥缈的前程,便将孩子舍弃了? 说的都是秦家和孩子,说我若是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便是冷血无情。可是何曾有人想过我,我的人生呢? 只有你,全然是站在我的角度劝我。” 窈娘试探着,小心地问道:“所以你其实也从未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谢丹秋迟疑着,还是点点头。 “孩子是我的骨肉,我又何尝舍得?我只是拿不定主意,若是我错过了这第一科,如今朝堂之上,对新政反对声这么大,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科? 窈娘,你懂我的,咱们女子从来只能依附于父母兄弟,出嫁后又托庇于夫家,出头太难了。这个机会,我不愿等。” 顾窈娘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女子出头太难了。她难,谢丹秋难,瑞宁公主也难。 她们出身已算不错,都是这般难。 更有许多出身不显的女子,终日浑噩度日,怕是只知命运多舛,却不知如何向上攀援。 “阿秋,孩子来了,是缘分。你养胎时,若是有余力,也可以温书,只要找好了靠得住的奶娘,孩子瓜熟蒂落后,你或许也能参考呢?这次不行,便下次。” 谢丹秋眼前一亮:“我当真可以吗?” 可是随即又泄了气:“可我听说妇人生产后极为虚弱,身子……” 她有些脸红:“身子也不大方便。还会有味道。” 顾窈娘自也听说过,却只能拣了好听的说给谢丹秋:“你平日里习武,身子底子好,你只管请谢伯父伯母给你请最好的大夫,到时候总会好上一些。万一你便没有这些恶症呢? 事已至此,你既心有不甘,咱总要争上一争!只是你一定要记得,万事以身子为要!不论做什么,千万要顾全你自己。你如今的妥协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是好好的,往后一切都有希望!” 两个女子的手牢牢握在一起。顾窈娘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家人可够用?” 末了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秦毓秀虽在京中根基不深,谢家却是扎根在朔京的大族,又岂会短了谢丹秋的用度。 谢丹秋却有些踟蹰:“我也不知够不够。夫君说不愿旁人嚼舌他吃软饭,我带去的陪房并不多。” “可有厨子?尤其是善于调理妇人饮食的。” 谢丹秋摇摇头。 顾窈娘疾声道:“那怎么行呢!” 她想了想,道:“阿秋,我觉得,你最好回谢家一趟,在谢家寻个可靠的厨子,你往后十月的饮食便靠她了。” 谢丹秋拧着眉,犹豫着道:“我怕夫君会多想。” 以顾窈娘对秦毓秀的了解,他是一定会多想的。 第104章 安好 “这个节骨眼上,你管他怎么想?你的身子最为要紧!你也不想生完孩子,变得柔弱不堪,成了一个捧着书看也得喘上两口气的病西施?” 顾窈娘又是气又是笑。 那是秦毓秀的孩子,谢丹秋想法子照顾得好些,他还应当感恩才是。便是不感激谢家的帮衬,若是还要多想,那么他当真无可救药,他如何想,也不重要了。 谢丹秋被顾窈娘的话逗得一乐。 顾窈娘抓紧谢丹秋的手:“现在别管那么多了。阿秋,你自己是最要紧的!你记住了!” “好好好!” 谢丹秋面上愁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顾窈娘有些赧然,却还是不放心:“你一定要找一个靠得住的厨娘!最好是能做你喜欢的口味。若是没有……” 她想了想,开口道:“你若信得过,我给你给你一个厨子。” 谢丹秋晃着她的手轻笑:“好!你放心,我断不会委屈自己”一抿唇,却又有些担心:“窈娘……”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 “夫君说婆母会到京城来照顾我,我有些害怕。你们都是青云县的,听说从前也是认识的。窈娘,她……好不好?” 谢丹秋英气的眸子里,浮现出淡淡的担忧。 便是天之骄女,也会为婆媳之间的微妙关系感到不安。 顾窈娘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秦大娘这人,贪小便宜,但十分护短。对谢丹秋好不好,端看她是否将谢丹秋当做自家孩子来看待。 “秦大娘很是护短,你若是能让她喜欢你,将你当做自己人,她便是极为好处的一个人。” 谢丹秋愣了愣神,握着顾窈娘双手的掌心紧了紧。 顾窈娘疼得略略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这个彷徨的女子。 良久,谢丹秋才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太过用力,已将顾窈娘的手掌捏得泛白,慌忙将手收回。 又嗔道:“你也是!不疼么?” 她小心地用手指触了触顾窈娘的手背。 顾窈娘不以为意地将手拢进袖中,二人相视,又是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丹秋怀孕的消息只有亲近的几人知道,并未大肆宣扬。 瑞宁公主与王芷兰也都十分上心,前去探望过几回。 倒是顾窈娘,虽是十分关切,却碍着秦毓秀的关系,从未上过门。 顾平生进了华岭书院念书,顾行之与顾窈娘在离顾家大宅不远的地方给他买了个小宅子。 过了官府文书,顾平生便也算是京城人士了。 顾家并未宣扬此事,顾平生每次从书院回家,也都是回的永阳坊的大宅里。 新买下的宅子闲着也是闲着,本就只是为了将户籍迁到朔京而来才买的,并不是为了落脚,顾窈娘索性做主将小宅子稍作修葺,便赁了出去。 赁出宅子收入的银钱便收回了顾家公中,将买下的银钱都添补完之后,租金便作了顾平生的零花钱。 顾家和卢家之间的生意越做越大,银钱便是一月一结,在结算之日,也是不小的数目。 一车一车的银子走在街上颇为显眼。每次运银子,顾窈娘总是小心翼翼地作着伪装,引来卢照安的嘲笑:“何必这般紧张?朔京城中何来宵小,敢劫我卢照安的银子?” 卢照安对顾窈娘的小心十分不以为然,顾窈娘却依旧我行我素。 瑞宁公主越来越忙。似是圣人越发器重,如今入了户部观政,已经许久未曾与卢照安和顾窈娘见过了。 圣人并未对两个孩子有所区别,庆王也入了户部观政。此举倒是让之前封王风波引发的流言有所收敛。 庆王却也没有如同瑞宁公主一般,日日忙得几乎住在了衙署里。 他每日极为规律地上衙下衙,没事便来金玉楼贡献些收入,在金玉楼已是算得上是熟客了。 来得多了,与顾窈娘也是熟络了起来。 顾窈娘这才见到了这个王朝唯一的皇子的另一面。他肤色较深,是因为他精于骑射,少年时在校场泡的久了,日日晒着,便黑了。 他素日里似是极难亲近,却不是针对任何人、看不上谁,而是天家之人的高傲使然,自矜着身份。 来金玉楼来得多了,也会时不时给顾窈娘带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 次数多了,顾窈娘也回过了味来。 她不禁有些忍俊不禁。 第一次见面时,庆王便对她似是生了兴趣。只是瑞宁公主拦着,便也没了下文。 之后几次见面,顾窈娘更是发现了,庆王在对待女子时,不拘身份总是格外温和些,似是每个女子,都是他的好妹妹。 如此一来,顾窈娘更是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庆王对自己有何企图,向来大方以对。 如今却是容不得她不多想了。 最近庆王的意图越发明显。 尤其是发现顾窈娘似是有意回避之后,庆王的示好便更加明目张胆了。 顾窈娘不由有些头疼。 这日,是大成朝循例的寒休之日第一天。 招财早已换上了厚重的夹棉帘帷,用来抵挡朔京城中冬日的寒风。 顾窈娘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埋在雪白的狐裘斗篷之中,颇有些精雕玉琢的意味。 斗篷风帽拉得很高,几乎看不清面容。顾窈娘拢了拢怀里的汤婆子,在碧竹的搀扶下小心地跳下了车辕,向金玉楼中走去。 天气越发冷了,金玉楼新上了羊肉汤锅,最是适合在冬日里食用,既是温暖,又是滋补,驱散了外头的寒气。 几个月下来,客人们已经熟悉了金玉楼上新的规律和定价。 羊肉汤锅滋味极是鲜美,铜制小锅架在生铁架之上,下面放着精巧无烟的银丝碳一同上桌,一边吃,一边仍旧在加热。 是冬日里难得的不会凉的热食,食客们都十分喜爱。 虽是寒风凛冽,金玉楼却仍旧是宾客盈门,十分热闹。 顾窈娘刚踏进金玉楼的大门,苏掌柜便上了前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顾窈娘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第105章 风月 顾窈娘拢着手炉,在大堂中一桌桌挨个转悠了一圈,对客人们一一关照了一番,方才磨磨蹭蹭上了楼。 在一个雅间门前,她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挂上笑脸,敲了敲门。 门中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进。” 顾窈娘推开门,来人见是顾窈娘,放下了手中之物,笑着看向她:“来了?” “庆王殿下。” 顾窈娘含笑行礼,目光落在了桌上。 桌上放着一个圆筒状的物什,周身装饰着细碎的宝石,熠熠生辉,似是被一层金光笼罩着。 放在酒楼的桌上,便是在金玉楼这般奢靡的酒楼,依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见顾窈娘看过来,庆王神秘一笑:“顾娘子猜猜,这是什么?” 顾窈娘心中隐有推测,却是佯作不知,笑盈盈地用眼瞧着桌上的那个圆筒,装作毫无所知:“从未见过。看着倒是十分精巧好看。” 庆王听她不知,便更高兴了。 他招手让窈娘到他身边,将手上的圆筒递到窈娘眼前。 顾窈娘这才看清,圆筒是一上一下两个大小略有差别的部分组成,中间暗有连通。上面饰有翠钿,在阳光下显出熠熠光华。 顾窈娘基本已经知道了眼前是为何物。 她从前听二叔说过,他多年前行商时,曾在沿海一个小镇上,见过一种圆筒。两端有透明琉璃作了密封,一端放有各色鲜艳琉璃碎片,圆筒中间放置三棱镜,另一端用开孔的玻璃密封,由孔中看去,即可观测到对称的美丽图像。出现对称的图案,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当地人将这种圆筒称作“万花筒”,因为内里场景美幻无伦,常用来哄小孩或是送给心爱之人。 又因其中变幻多端,似是有神仙在其中施法进行变幻,又有人将其称为“神仙筒”。 只是在二叔的描述里,这种圆筒是“外表朴实无华,内里暗藏乾坤”。 庆王殿下拿来的这一个,周身的装饰却是显得尤为奢丽,若非近距离观察,她一时也是不敢确定。 庆王不愧是天家之人,倒是十分识货,对于讨女子欢心之事,倒也是十分有诚意,也舍得下本钱。 庆王示意窈娘伸手接过,用眼向圆筒内里看去。 顾窈娘十分意动。从前只是听自家二叔说起过这个神奇的万花筒,如此普通的一个圆筒,却能通过转动,眼前之景竟能生出万千变幻,她对此颇有些好奇。难不成这世上真有神仙,能够悄无声息变换了眼前所见之景,将圆筒内的景象悄悄幻化出千种姿态? 可是因着有意与庆王保持些距离,顾窈娘也有些迟疑。 庆王却误以为顾窈娘是未曾见过,不知道该如何赏玩。 他将万花筒的一端凑近窈娘的眼睛,一边想要走到窈娘身后,似是想要教她如何凑近去看。 可若是真到了窈娘身后,他再伸手,便只能是将窈娘圈在怀中。 顾窈娘自然是不愿的,连忙伸手接过了庆王手中的圆筒,在手中端详着把玩。 庆王并未说什么,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窈娘试探着将眼睛凑到筒边,向内看去。 顾窈娘见其中果然如自己听说那般,随着转动展现出不同的对称花样,不由十分惊奇,心中的惊叹便也显在了面上。心中更是肯定了,此物便是二叔口中的万花筒。 庆王自也是看见了顾窈娘的情绪变化,不由十分得意:“这可是本王寻人千里外寻来的。这朔京城,怕也是没有多的。 顾娘子可知道此物为何?” 顾窈娘故作不知,庆王不由得意道:“此物名为万花筒,其中随着转动变化万千,花样不断显现,故名万花。” “这个名字,倒是十分契合了。” 顾窈娘适度地表现出了求知欲被满足的欣喜。 顾窈娘的表现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庆王对此十分满意。 “这万花筒,是送给顾娘子的。” 顾窈娘面上错愕,心中却是苦笑——怎么又来了?庆王最近送的东西着实是太多了,她何德何能啊! “不可!王爷,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庆王眼中显过满意,笑得更加真挚:“不过是随手把玩的小物件,给你便拿着。” 顾窈娘故作不知庆王心中所想,她面上十分为难:“无功不受禄,王爷从前已是顺手送过许多小物件了。 若是如此珍贵的万花筒我也收下,怕是往后您来金玉楼用饭,我都不好意思让掌柜收您的饭钱了!” 她故作俏皮,双手揖于身前:“我们家小本生意,还望王爷给个机会,让我将这银子赚了。” 庆王眼中精光一闪,笑得格外温柔:“你也知道,我寻常总是想着你,送你些东西。窈娘,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 顾窈娘未想到他竟然就此挑明,暗自琢磨自己是应佯作不知,还是索性一次说个明白。 庆王也不等她说话,便欺身上前,来到她的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离得很近了。 顾窈娘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想要退,却发现自己正好在墙与桌子之间。一旁又来了一个庆王,便更是一点退路也无了。 她掩下心中的不安与烦闷,默默将头向一旁扭了扭。庆王只当她是害羞,也未计较,而是继续说道: “窈娘,究竟是为何,一个男子会事事处处想着一个女子,出入行走惦记着为她带些礼物解闷?宫中御厨何样珍馐美味没有,可我为何日日下了值,便来金玉楼用膳?你当真不懂吗?” 庆王本就是个极为刚硬的男子,如此欺身而来步步紧逼,更是压迫感十足。 顾窈娘心中慌乱,却已知道今日怕是躲不过去,只得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我区区商女,微贱之身,不敢高攀。” 她眼睛看向别处,不愿看向庆王。 她本无心嫁娶之事,既已领略了天地的广阔,怎么可能甘愿囿于深宅之中?更何况,皇家之事,更是她不愿沾染 。 更何况,庆王所说的真心,又能真心几时?她是不信的。 庆王却是笑了:“如今早已没了商户、良籍的分别,你便是平民女子,何必鄙薄自身?我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说着便又要靠近顾窈娘。 他有自信,自己这般身份地位,又如此温柔小意,天下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的? 顾窈娘不动声色地躲过庆王的靠近,环视一圈,才发现不知何时,碧竹和庆王身边侍奉之人都去了门外,雅间之中竟然只余自己与庆王二人。 她见诚惶诚恐的策略已然无效,便整理了心神开口道:“殿下,您的意思,可是说您心悦于我?” 庆王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晃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又笑了起来。 第106章 无心 “是。” 庆王痛快承认,面上带着笑意。 “为何?” 顾窈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王爷究竟心悦我什么?” 她有些疑惑。若说男女之情,无非乍见之欢,和日久生情。可顾窈娘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她二者皆是不占。 可庆王如此示好,显然是当真有意于她。 顾窈娘自然也有身为女子的虚荣之心,能得人倾慕,自是有隐隐的欢喜。 可她并非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她经历了退婚之事,如今又在市井中求生。便是秦毓秀那样的寒门子弟,一朝跳过了龙门,依旧看不上她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未婚妻。 更何况庆王这样的生而高贵的皇室子?她不信有这样的真情,便是有,也不信自己会遇上。 更何况,她如今是一心只想好好挣银子给公主的女学花的。 若说是有情,她想不明白;若说是为利,那更是天方夜谭了。这可是大成唯一的皇子,虽说常有人说圣人更为中意瑞宁公主,可公主自己却是无心与众多文官对抗、登上那至高之位的。 更莫说圣人心思,何人可知?如今看来庆王依旧是未来将登大宝,她又有什么是他可图谋的呢。 庆王似是有些讶然:“感情之事,哪有为何?” 顾窈娘叹了口气:“那王爷可知我从前之事?” “从前……何事?” 庆王却又反应过来,好像是曾听幕僚们闲谈时说起过,顾窈娘家与秦家离得近,他们二人也算是一同长大,顾窈娘情窦初开时似是对秦毓秀有过些许情愫。 但是那又如何?他们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谁还没个少年慕艾的时候呢? 他道:“莫非你说的是你与秦大人?” 庆王说得含糊,顾窈娘惊愕,秦毓秀倒是当真全身心投入庆王门下了,竟连退婚这等事都向庆王禀报了吗? 庆王说得含混,顾窈娘亦是不好直接说出这等哄骗了圣人的事。二人丝毫不知自己所知的事情真相并不相同。 顾窈娘不知为何,庆王竟好似浑然不在意般,莫非朔京城中的年轻人,不仅成婚晚些,对于订婚退婚之事,也看得开些? 见秦毓秀之事亦未曾让庆王动摇,顾窈娘便又问道:“王爷,那您打算如何安置我?” 庆王没想到顾窈娘突然如此直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以侧妃之礼迎你。我保证,虽是无法给你正妃之位,但你仍是我府中最尊贵的女主人,无人敢轻慢于你。” “凭什么呢?”顾窈娘轻轻一笑。 庆王一愣。什么凭什么?谁凭什么? 顾窈娘脸上绽出如花笑颜,在冬日里似如春花绽放。 她问:“我若听了殿下的,我不过一个侧妃,我凭什么是最尊贵的?” “自是凭我的心意!” 庆王不以为然:“何人敢忤逆我?我便是王府的天,我抬举谁,谁便是府中最尊贵的女人。” “那王爷的王妃呢?对她公平么? 王爷既然如此说一不二,为何又只能许我侧妃之位?若是我入了王府,王爷可会许我出门?还是让我终日在府中四角天空下过活? 王爷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矛盾么?” 庆王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顾窈娘起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抬眼认真地看着庆王:“多谢王爷抬爱,只是我不过一普通市井女子,我不懂三从四德,也不会安守内宅,更不愿与旁人分享我的夫君。 我本蒲柳,如何能登高台?更何况,我如今一心只想多赚些银子。王爷府里如何能有如我这般,心里眼里全是银钱的侧妃? 还请王爷,莫要再提了。” 庆王看着跪在地上的顾窈娘。她虽是貌美,可朔京城中比她貌美千百倍的女子也不是没有。 她双眼明澈倔强,背脊笔直,虽是跪在地上,说着自贬之语。却无半分惭愧,面上皆是傲然。 他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个女子。 “你不是想要银子吗?如今顾家已能与卢家分庭抗礼,你若跟了我,你们顾家的生意便会更上一层楼。” 庆王声音徐徐,充满了蛊惑意味。 “王爷是说,我可以将与您的婚事,当做一笔交易吗?” 顾窈娘反问。 庆王失笑:“窈娘,我没有那个意思。听说你弟弟也来了朔京,准备参加科考,有我做姐夫,他往后的仕途也更顺些。难道不好吗?” 顾窈娘再次拒绝:“王爷, 我不愿意。” 她低垂了眉眼,掩住了眼里的情绪。 庆王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没有男子喜欢被拒绝的滋味,更何况是一个几乎从未被拒绝过的男人。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不怕后悔吗?” “王爷,我与您云泥之别,您的心思注定不会花太多在我身上。您是苍鹰,您有您的天地。我也有我的天地,我无法甘于一直站在您的背后。 便是后悔,那也是我的命。我认。” 顾窈神情平静,庆王定定看着她,从他的角度却看不见她面容,只看见她一头青丝平整绾在脑后,柔顺,不见一丝凌乱。 庆王没有说话,雅间中一时陷入了宁静,只听见外面食客们的喧嚷之声。 良久,庆王方才伸手将窈娘扶了起来。 “无妨。你如今说这么多,我却知道,你就是不信我是当真心悦于你。 男子呵护心爱女子是本能,你往后会信我的。” 顾窈娘顺从地起了身,将庆王送出了门外。 回头看见桌上的万花筒,连忙唤了一声“王爷”,返身将其捧了出来,呈到了庆王面前。 庆王默了默,无奈笑道:“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我求娶不成,便不能送礼了?” 他将手附在背后,不肯接过万花筒。 顾窈娘有些为难,见他坚决,只得将万花筒收了起来。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若是庆王未来有了王妃,将万花筒混进新婚贺礼中也不迟。 送了庆王离开,顾窈娘转身上楼,到了方才那雅间的隔壁。 房中,一个男子站在窗前,探头向下张望着街景。 听见窈娘进门,卢照安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顾窈娘怒瞪了他一眼。 卢照安方才问道:“一切可好?” 虽是随意一问,眼神却是在窈娘周身打量着,将她上下瞧了一圈。 顾窈娘似笑非笑:“什么?莫非卢老板还有听人壁角的习惯?” 若不是听见了庆王与她说的话,何来这一问?还躲在窗口看他们。 卢照安隐约觉出了顾窈娘情绪的变化。毕竟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顾窈娘平时都是唤他“瑾川”,只有对他有意见时,才会阴阳怪气地叫他一声“卢老板”。 他并不否认自己听见了方才发生在一墙之隔的对话:“没办法,你们金玉楼的隔墙还是太薄。下次声音可以小一点。” 顾窈娘气得想要让卢照安加钱。 “好着呢!” 她不愿多说,既然卢照安已经听完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卢照安点点头,与她谈起了生意上之事。 顾窈娘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渐渐便也将方才之事放下,神情放松了下来。 只是在二人将银钱数目核定谈妥后,卢照安看着眼前账簿上的数字,状似无意地感叹了句:“你不愿嫁给庆王爷,不如考虑考虑我们卢家?如此,你的银子便是我的银子,咱们便不必这么麻烦,每月都核对银钱,将银子送来送去的了。” 顾窈娘心中无名火起,一阵羞恼,抬手便想要敲在卢照安的背脊上。 却猛然一顿,心中划过一丝亮光。 卢照安不是那等言语孟浪之人,怎么突然说出这般孟浪的言语?莫非是意有所指? 她看着卢照安平静无波的脸,心下陷入沉思。 卢照安见顾窈娘若有所思,嘴角微勾,不再言语。 第107章 玉琢 被窈娘拒绝后,庆王已经许久没有来金玉楼用饭了。 顾窈娘忐忑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 朔京城繁华依旧,金玉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客人们熟悉了金玉楼的运作,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日总是格外火爆。 瑞宁公主筹备的女学已经落成,正在四处寻先生。顾窈娘在其中出了很大力气,尤其是银子。 二人一同给这个全新的书院起了个名字,叫作“玉琢书院”。女子如璞玉,待雕琢而成,必将呈现出傲人的光芒。 圣人对此颇为赞赏,永安殿内,瑞宁公主跪在榻前,为贞隆帝细心地揉捏着小腿。 贞隆帝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女儿:“你何必亲自来。让下头人做便是了。” 瑞宁公主去过一旁的药酒滴在手心,双手合十搓热,又将双手敷在父亲的关节上,方才抬头笑着回道:“底下人哪有女儿知道分寸。阿爹,这可是我特意与一个江湖郎中学到的推拿手法,对您的足痹特别管用。” 看着女儿因为日日揉搓药酒,而有些粗糙发黄的双手,贞隆帝十分受用,却又很是心疼,叹了口气:“这群没用的太医!” 瑞宁公主笑了:“他们哪是没用!还不是您自己受不得这个味道,若不是我,您肯让谁日日将这些东西弄到您身上?还不得被您让登保公公给拖出去打板子?” 贞隆帝嗔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注视着她重复着揉搓、敷贴的动作,然后将药酒收起,换了小宫女打水净手。 他心疼道:“南边进贡的玫瑰露和珍珠霜都没用吗?” 他努努嘴,看着瑞宁公主发黄的掌心。原本玉指纤纤,只是掌中却有些黄黑。 瑞宁公主不在意地虚虚握了握拳:“想来也是需要经年的功夫。阿爹你就别想这个了。” 贞隆帝朝她招了招手,瑞宁公主到了榻边跪坐下来,如同小时候一般伏在贞隆帝膝上。 贞隆帝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长发,问道:“最近可是累了?我看你都瘦了一圈。” 瑞宁公主倏地直起了身,双手在自己腰身上摸了摸,方才又趴回老父亲的膝头:“哪有!阿爹净瞎说。” 她声音娇娇软软,与平日里朝堂上坚毅的样子判若两人。 贞隆帝哈哈大笑,又问了她最近的饮食起居如何如何,瑞宁公主都一一回了。 圣人莞尔,眉眼慈和:“我家瑶瑶长大了。朝中可有你看得上的才俊啊?” 瑞宁公主突地坐起,语气愤愤:“阿爹!说了不催我嫁人的!” 贞隆帝无辜地眨眨眼:“何时催你了?不就是问问吗?就问问而已。” 瑞宁公主噘着嘴,不肯搭理他。 他将脸一板,佯怒道:“你虚岁都二十三了!转眼就三十了。你看看,阿秋比你还小些,都生孩子了!你呢?就算是催催,也正常!” 谢丹秋在五月底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香香软软的很是可爱,好友都送了贺礼过去,就连顾窈娘,虽是人不便去到秦家,也都托瑞宁公主送了一份贺礼。 谢侯进宫陪圣人下棋时,明里暗里不止一次炫耀过这个外孙女的可爱,搞得他十分眼馋。 他可是天子啊!臣子有的东西,他怎么能没有呢? 瑞宁公主气急败坏:“阿爹我才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就算是虚岁,哪有您这么虚的!” 站起身作势便要行礼告退。 “给我站住!说不得你了是吗!” 贞隆帝想要站起身,却又好似脚下吃痛,身形摇晃了一下,瑞宁公主连忙扶住了他。他趁机便拽着瑞宁公主又在榻边坐下。 看着毫无皇帝形象可言的老父亲,瑞宁公主十分无奈。 “阿爹,您让我参政的。我如今在户部观政,又在筹备玉琢书院,哪有空成亲生孩子?您这不是难为我吗?” “那便不去了。” “什么不去了?不去哪了?”瑞宁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阿爹!你是不是后悔了!不肯让我做事了!我就知道,男人就是靠不住,便是你也不例外!” 全天下恐怕也就只有赵瑶一人敢与贞隆帝这么说话了。 “男人就是靠不住”这句话是顾窈娘说的,她觉得颇为有理,一不留神便说了出来。 贞隆帝啼笑皆非:“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先哄着瑞宁公主坐下来,方才肃容问道:“还未问你,玉琢书院如今如何了?” 见说起了正事,瑞宁公主遂也沉眸敛容答道:“如今校舍已经修整好,先生还在寻,课业体系,儿正在制定。想是再过些日子,便能接收学生了。” 贞隆帝点点头:“做得不错。我本想由户部拨款,可那几个老家伙日日哭穷,便只能委屈你了。好在有卢家那小子,和顾家给你出力。 如今这样也好,既不是官学,你便算得上是山长,书院中学什么、怎么学,都是你说了算。也不用听那些老东西多嘴。” 瑞宁公主听得偷笑。谁能想到圣人背地里,便是如此说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朝廷重臣呢? 她敛目应是,贞隆帝又问道:“可还记得,你我父女二人,想要做女学,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女子能够有一技之长,能够学到经国之道,能够在世上除去嫁人生子,还能有旁的路可选。” 瑞宁公主沉声答道。 贞隆帝看着她:“很好。朝堂之上,我来担,可如何让那些女子,愿意走到你的书院中,学习你想要教授的东西,阿爹便都放手给你了。” 瑞宁公主坚定应下,却又犹疑着开口:“阿爹,我有话想问。” “想问便问。” “您为何会教我这些?” 为何,会愿意她学着理政?为何从不教她三从四德?为何,会允许她如世间所有男子一般放肆生长? 贞隆帝一愣,却又笑了:“因为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直到永安殿的殿门外再也看不见赵瑶的身影,贞隆帝才怔忡着回神。 为何么? 因为他见过太多女子的争斗,在四方天地间互相倾轧,既是无妄,又是必然。 那么多娇花,原本应当恣意绽放,却毫不自知,活着似是只为攀援,最终匆匆凋零。 若是他的掌上明珠,能有不同的广阔天地,那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第108章 准备 秋雨漓漓,无端便生了许多寒意。 又是一年秋天。 顾窈娘已接管了顾家许多生意,却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日中总有时候在金玉楼里坐坐。 外面下着雨,金玉楼今日的客人不算多。 顾窈娘坐在她专属的柜台边上,用手撑着下颌,发着呆。 来朔京一年多了,她有些想家了。 她在心中暗暗盘算,等顾平生参加了今年的岁考,便二人或许能够找个机会,一同回家看看父母。 顾平生在青云县已是童生,若是此次岁考能够给得中秀才,便能够赶上明年的秋闱。 虽然顾平生年纪尚小,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可纵然都是进士,年纪小些和年纪大的,到底是受到的看重是不同的。 门外传来车马辘辘之声,顾窈娘将视线转向门外,唇角微微上扬。 她拿起柜台上的团扇,袅袅站起了身,缓步走到门前。 马车上下来一个熟人,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匣子,看起来似是有些沉。 卢照安提着匣子的手指青筋有些突起,向前递到了顾窈娘面前。 顾窈娘有些犹豫,刚抬手准备接过,卢照安却又笑着将匣子转了个弯,递到了窈娘身后跟着的碧竹手中:“太重了。碧竹拿着。” 顾窈娘以团扇半遮了唇,轻轻笑着。碧竹拿在手中倒是不见半分勉强。 “可是给我拿的你新进的那两方最好的砚台?” 顾窈娘一边与卢照安并肩朝内走着,一边问道。 “那是自然。墨也是最好的,纸也是上好的澄心堂纸,笔是上次你去铺子里看的那个紫毫,照着考试的规制大小新做了两支。墨也是好墨,你都放心!” 顾窈娘提着裙子上着台阶,笑吟吟应道:“你办的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二人进了雅间,顾窈娘也没顾上照看卢照安,先是招手唤了碧竹上前,将匣子放到了桌上,亲手打开将其中的物件一一拿出来看。 卢照安笑着摇了摇头——方才还说是放心呢…… 顾窈娘推开匣子盖板,只见其中五块墨,两方砚台,纸张裁得规整,两根紫毫笔静静躺在一旁。 还有三个元宝镇纸。 难怪方才卢照安拎在手中,似是有些费劲。这些东西可是分量十足的物件。 顾窈娘凝神细看,方才发现这些东西不仅质量属一流,更难得的是,几乎每一件之上,都有着相同的图案。 喜鹊口衔桂枝,飞向挂有三颗浑圆桂圆的枝头之上,正是“喜报三元”的吉祥纹,兆头极好。 三个元宝镇纸若放在平日,或许有些俗气,此时夹杂在顾窈娘为顾平生上考场置办的一应物事中,显得极为相得益彰。 顾窈娘眉眼舒展,不由也是喜笑颜开:“多谢。你有心了!” 她叉手向卢照安行了一礼,盈盈笑道:“明日我让人将银子送到你铺子上。” 卢照安大手一挥:“要什么银子?平生应考,这边是我送的贺仪。谈什么银子?不谈银子。” 说起来,他往后说不定还有需要顾平生帮忙的时候。不得提前疏通好关系? 顾窈娘自然是推辞:“那如何能行?卢老板若是不要,我以后可怎么敢收卢老板的银子?” 卢照安一滞——这种时候推辞,一般的说辞不都是“你若是不要,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来”吗? 不愧是顾窈娘,所思所行就是与旁人不同。 “我送他用,只需他状元及第后,与旁人说是在我家买的就行。我卖的可是状元公用过的文房四宝,我每个能涨一两银子。” 房中侍立的人也都低低笑了起来,顾窈娘也脸上也满是笑意。 她道:“好,若真有那个时候,你到时候便到处宣扬,好好赚一笔银子!我绝不眼红!” 娘亲不在身边,顾窈娘当真如了“长姐如母”。将顾平生应考的一应事宜预备得十分妥帖,且处处都在寻求好意头。 顾家一时间入眼的全是喜鹊登枝、桂圆、元宝等图案的东西,顾行之见了都有些忍俊不禁。 除却笔墨纸砚,顾窈娘还为顾行之备了一件厚厚的氅衣。已经入秋了,号舍开阔,日出之时必是冷寒。 想到此,顾窈娘又为顾平生备下了护膝和护手。 三天之中,吃喝拉撒皆在号舍之中,顾窈娘还托巧娘制了清新驱厄的薄荷醒神膏,一并放在了为顾平生准备的考篮中。 所以在临考前,顾平生回到家中备考,顾窈娘提前一天将考篮交到顾平生手里时,整个考篮已是十分沉手了。 顾平生惊愕不已:“阿姐!你都给我准备了些什么?怎么这么多?” 他翻拣着考篮中的物事——毛笔两支、徽墨五块、镇纸三个、砚台两个、护膝一对、珍珠瓶两个、以及油纸包三个…… “阿姐,这都是什么……” 他拿着那两个珍珠瓷瓶,打开闻到一股十分清新醒神的味道。 “是巧娘给你调制的薄荷醒神膏。” “这个呢?” 顾平生掂着那三个油纸包,里面似乎传来了肉香和丝丝甜香。他十分困惑。 顾窈娘接过,辨认着油纸包上麻绳的颜色,指着其中打了一个结的油纸包说道:“这是给你第一天吃的,里面是五香牛肉。” 接着是第二个打了两个结的油纸包:“这是给你第二天吃的,是新蒸的紫米松糕,你最喜欢吃的。” 然后是第三个油纸包:“这是给你第三天吃的,是我烤的桃酥,有甜的和咸的两种口味。” 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一定要按顺序吃,要是先吃了桃酥,后面牛肉和松糕可能就坏了。” 却见顾平生双眼有些发直,僵硬着问她:“阿姐,你为什么给我准备这么多东西,还准备三天的吃食?” 顾窈娘莫名其妙:“你要考三天,我听人说考舍里的饭只能说是饿不死,但是一定不好吃。而且……” 不等她说完,顾平生哭笑不得:“阿姐,我参加的不是秋闱啊!岁考不考三天!只考一天!只考一天!” 他将只考一天强调了两遍。 顾窈娘一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好似想起来什么,一阵脸热:“我本来也知道是一天的!” 她原本印象中,也记得应当是一天的。是二叔和卢照安!都说她准备的东西不够,太少了。卢照安还说什么连中三元的吉利话,让她不知不觉便当三天来准备了。 细想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是三天,是她自己准备着准备着,便按着三天来备下了…… 顾窈娘越想越气,更气的还是自己怎么就把自己带坑里了。 见顾平生眼巴巴瞅着自己,她突地有些羞恼,指着那三个油纸包恨恨道:“那你自己选一个留下,另外两个我要!带走了!” 顾平生忙将三个油纸包往身边一揽:“那不行!给我了就是我的!哪有送人的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 第109章 被劫(一) 第二日,顾窈娘早早便起了身,在厨房中一通忙活。 等到顾平生踩着熹微晨光起身,准备出门时,顾窈娘已经带着小托盘在门口笑着等他了。 顾行之和巧娘也是等在门口,反倒是顾平生唬了一跳,对这等众星捧月的待遇有些无所适从。 托盘中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碟,一个里面装了一个定胜糕,另一个里面竟装着一只小巧的粽子。 顾平生十分惊讶:“这时节怎会有粽子?” 顾窈娘看了一眼顾行之,语含得意:“二叔找来的双喜粽子叶,我昨晚包好了,一直小火煨着,这会刚刚好!” “大早上的,吃这么饱做什么?吃饱了又要犯困。” 顾平生显然对这个安排并不理解。 顾窈娘嫌弃地看着他:“定胜糕,定胜!粽子,中!糕粽,高中啊!你真笨!” 知道姐姐必是花费了不少心思,顾平生又是感动,却又有些啼笑皆非:“阿姐,你这高中怎么还有口音呢?” 顾窈娘白了他一眼:“赶紧吃!磨磨唧唧,待会迟到了。” 顾平生手中提着考篮,想要吃却又有些腾不开手,有些无所适从。 巧娘从他手里接过考篮,顾平生方才有空,自己剥开了粽子经过一夜煨煮有些发黄的皮,露出里面夹着红枣的晶莹米粒。 顾平生的脸立即皱了起来:“阿姐!我不吃枣子!我不吃!” “枣粽,早中!平生,听话!” 还不等顾窈娘开口,顾行之已殷切开口。 顾平生哭笑不得,看向顾窈娘:“阿姐!” 顾窈娘并不理睬顾平生的求助:“就这一次,特意给你包的小的,一口就吃了。” 顾平生只得苦着脸将粽子和定胜糕都咽了下去。 接过一旁下人手中的茶杯漱了漱口,拔腿便要朝外走去。 顾行之追在身后喊着:“别跑别跑!我叫了踏玉送你!” 目送顾行之与顾平生的身影钻进踏玉,向考场方向行去,顾窈娘挽着巧娘的胳膊,二人亲密地向内走去。 二人也没去别处,直接去了饭厅。 那里早已摆好了粽子和蜜糖。 蜜糖是窈娘以红糖熬制的,又在其中加入了舂碎的炒花生仁,十分香甜。 “平生终于走了,咱们可算是能吃了!” 顾窈娘亲手剥了一个粽子递到巧娘碗中。粽子十分小巧,便是女子也两三口便能吃完一个。 “快尝尝我这糖浆如何!” 顾窈娘双眼亮晶晶的。 该做的都做了,兆头也求了,余下的便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了。顾窈娘心中大石落了下来,心情也十分放松。 在她殷殷的目光中,巧娘轻轻咬了一口,眼前一亮。 午后悠闲,顾窈娘在顾家商行银库外院中懒懒摇着扇子,听着碧桃说着今日街上的新鲜事。 这里是顾家专门用作大宗银钱中转的仓库重地,守卫森严。便是形制也与朔京旁的院落不同。别的院子都是四合院落,大些的院子也不过一进叠一进。 顾家这个院子却是打造了多重“回”字院落,内外包裹,戒备森严。墙头和中门也有特制的机关,每个机关都有不同的人负责看守和打开。重重守卫保护着院中的银子。 除了东家,没有人能同时打开任何两扇门。 便是院中的守卫想要监守自盗,也是十分困难。 她目光时不时便会向门外遛去。今日可是每月卢家送银子的日子。 只是前几次都是午时便送到的,此时顾窈娘用过饭甚至小憩了片刻,眼见日头已有西落的趋势,银子却还未送到。 顾窈娘心中疑虑,打发了人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打发出去的人久久未归,顾窈娘有些焦躁,正要拿起茶杯又喝一杯凉茶,被碧霜伸手拦下:“娘子,喝多了不好。” 她有些无奈,双手放在膝头相互摩挲,又抓起放在桌上的团扇呼呼扇了起来。 碧竹碧霜互相看了一眼,碧竹试探着问:“娘子,要不我们姐妹出去看看?” 顾窈娘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碧竹又要开口,院外却传来了一阵喧哗,一个小厮狂奔着进了院子。 他灰头土脸地进来,一身衣袍尽是尘土,有些已成了布条挂在身上,显得极为狼狈。 脸上似有擦伤,双臂也有血迹,只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走路行得虽快,却很明显能看出似是忍着痛处,左右脚受力并不均匀。 顾家守卫虽不多,却皆是能人。能进到顾窈娘所在之处的人,若非强闯,便必然是守卫放心放行之人。 只是来人看不清面容,碧竹和碧霜一左一右将顾窈娘护在中间。碧桃上前打量,惊呼:“是平安哥!” 平安是顾行之寻来的江湖人,对顾家极为忠心,武艺也不差。自从顾家与卢家大笔做生意,大笔银钱押送往来后,平安便作为顾家这边的押送之人,无论是从顾家到卢家,还是从卢家到顾家,每次运送银钱都由他跟着。 花厅中诸人都被惊了一下,顾窈娘腾地站了起身,来人还待行礼,顾窈娘已先一步抬步跨了过来,急急问道:“发生了何事?” 看平安是在狼狈,身上血污一片,又问道:“你可有事?” 平安面色凝重,回道:“谢娘子关心,属下无事。我们今日出来遇上了有人劫银,这才耽误了时辰。卢老板也赶了过来,如今也等在一院外。” 一院便是这院子最外侧的院子,最里侧放置银钱的院子是六院,除了顾家的几人和身边信重之人,从未有人进过六院之中。 顾窈娘此时身在的院子是三院。 她一听卢照安也来了,连忙抬步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问:“银子呢?” “银子没事,兄弟们护住了。” 顾窈娘点点头:“你将今日之事细细与我说来。” 平安沉声道:“我们今日运了银子从卢家出来,依照娘子吩咐,照例装作寻常货商去了几个铺子,将银钱装进了别的货箱,才朝这边过来。 只是没多久,我们便发现有人跟着我们。他们见被我们发现,也就不管不顾直接想要抢银子。兄弟们拼死才将板车护住。” 第110章 被劫(二) “都护住了?” 顾窈娘一挑眉,脚步顿了顿。 平安毫无所觉,点头道:“有几个兄弟受了伤,卢家那边的死了一个人。” 顾窈娘眉头紧皱,二人已经来到了一院。 卢照安见顾窈娘走来,迎了上来。 顾窈娘这才看见送银钱的车。是个极不起眼的板车,用的上好的结实木材做旧,看起来破烂,用着却是皆是。 装银钱的木箱皆是用的铁桦木打造,刀枪难侵,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伪装,肉眼却也看不出来,只当是普通人家用来装衣物的普通木箱。 空气中有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顾窈娘看着院中受伤了的一群护卫,心中大致有了分寸。 顾窈娘粗粗看了一眼,觉得并没有破绽,方才看向卢照安。 卢照安叉着腰,许是因为赶过来有些匆忙,发髻有些乱,此时叉着腰,颇有些锦衣华服山大王的风姿。 顾窈娘有些想笑,却又想着眼前光景,有些笑不出来。 她问道:“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卢照安摇摇头:“做得很干净。对面来了三十人,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自尽了。我们手里没有一个活口。” 他目光下落,遗憾道:“也没有任何能知道身份的物件。” 顾窈娘暗叹了口气。 她倒也没有善心大发,可怜那些来劫她银钱的人。只是这些人也只是听命行事,一击不成便丢了性命,着实是不值得。 “银子都保住了?” “嗯。幸好听你的,换了铁桦木大箱,他们拿不走,也砍不开。否则这一次,你我损失惨重。” 顾窈娘轻吁了口气,转头吩咐一旁的平安:“你下去好生休养。受伤的弟兄也一定要请大夫看看伤,一定不要落下病根。” 紧接着又让碧竹带着人,将银子拿到五院中看守起来,等她吩咐。 平安和碧竹领命退下,顾窈娘望着卢照安:“我还是觉得,咱们总是运送银子,有些麻烦,并且不安全。” 卢照安负着手,瞧着院子,不置可否,而是开口夸赞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般设计的银库。当真是重重守卫了。转角还有镜子,这个设计好啊!” 顾窈娘一怔:“我也觉得不错。” 却又回过神来:“卢老板!今儿银子都差点没了!” 怎么还有闲心来聊别的呢? 卢照安端正神态:“可是银子必须运啊!你我两家生意来往多,每月一结是正常的,这样每次银钱是会多一些。 可若是半月一结,确实有些麻烦……” 顾窈娘摇摇头:“运的次数多了,那便更麻烦,更容易被人盯上了。” “娘子!这有问题!” 二人的思绪被碧霜的声音打断,朝声音来处看去。 碧霜此时蹲在地上,看着方才运送银钱的板车轮轴。 几个铁桦木的大箱子已被碧竹搬走,板车孤零零地躺在院子中央。 碧霜一手扶在轮轴之上,另一手放在鼻端,似是轻轻嗅着什么。 顾窈娘与卢照安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蹲了下来,目光落在轮轴之上,却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碧霜将手挪了挪,示意二人看过去:“这里,您看。” 顾窈娘凑近了看去。 轮轴上沾满了泥灰,一眼看过去皆是土棕色。可其中却有些不同寻常。 这板车并未出城,朔京城中大多是石板路铺就,有灰,泥却极少。 而轮轴上的泥或许还能用“打斗中沾染剐蹭,在所难免”来解释,这泥的颜色却不大对。 朔京城附近的泥皆是黄中带黑的深色,土质肥沃。而板车上的泥土颜色却有些浅。 不过寻常不会有人注意到泥土的颜色,所以一开始顾窈娘和卢照安都未曾注意到这个不同。 只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见二人似是不解,碧霜又道:“娘子,卢老板,您二位仔细瞧瞧,这泥里可有同?” 卢照安和顾窈娘都蹲了下来,想要凑得更近些。 可却不料离得太近,二人险些撞到了一起。顾窈娘连忙后退,只是裙摆迤逦,差点又被绊倒。 卢照安眼疾手快伸出手将她扶住。顾窈娘双颊一红,站起来向后退了退,向四周环视一圈,见没有外人,方才又蹲下看。 只见这黄泥不仅色泽比寻常田地中的浅些,其中隐约还有白色的颗粒,被镶嵌在泥里。 颗粒细密,稀疏且均匀地分布在车轮上的污泥中。不凑近了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 “你说的是这个?” 顾窈娘指了指,掏出手帕伸出小指,便想要挑起。 “娘子别动!” 碧霜连忙叫住了她。顾窈娘被碧霜骤然提高的声音吓得背脊一抖。 卢照安在一旁闲闲一笑:“窈娘啊!你可真是胆大。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便敢伸手了。” 顾窈娘并不理他,而是问道:“这是什么?” 碧霜方才吓了窈娘一跳,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江湖上一种追踪用的药物。若是沾到了皮肤上,想要洗掉便要受些罪,皮肤会发痒开裂掉皮。所以奴婢方才不让娘子捧到。” 顾窈娘了然,却还是被这个碧霜说的这个药的威力惊到:“这么厉害!” “可是鹤踪粉?” 一旁的卢照安问道。 碧霜点点头:“没想到卢老板又也知道。” 她便转头只向窈娘解释:“鹤踪粉是江湖上最厉害的追踪药粉,说是只要沾上,便很难洗掉。便是仙鹤上了仙山,也能被人找到踪迹。” 她伸手挑了一粒白色的颗粒在手中,比划着道:“美中不足便是它有一股腥臭味,若是寻常放到人身上很难不被发觉。所以江湖中人常将它做成这样包裹好的颗粒,放在泥中掩盖气味。 马车沾上了泥,在行进中必会将颗粒碾碎,释放出味道。调制鹤踪粉的人会有训练好的猎犬寻着味道过来。便是人,仔细闻也能闻到。 只是一般人都只当做污泥的腥臭味,很少往这方面想。” 顾窈娘担心地看着她:“那你的手?” 碧霜不以为意:“娘子放心,我能消掉这个味道。” 只是受些苦罢了,无妨。她在心中默默说道。 顾窈娘颔首:“那你受苦了。” 虽是碧霜未说,顾窈娘却是还记得的,洗掉鹤踪粉,须得掉层皮。 卢照安突然却想到一事,不由脸色一变。 第111章 怀疑 “那银库岂不是暴露了?” 顾窈娘也面色凝重:“难怪咱们的人伤亡不多,却还是将银子都守住了。原来是还留了后手。” 不过嘛…… “是有些麻烦,不过也还好。顾家的银库在这里,知道的人虽不多,却也算不得是秘密。如今这个板车只在一院,还没有进到真正的银库里去,倒是问题不大。” 有的话顾窈娘并没有说出来。顾行之给自家银子备下的这个别院,寻常人便是知道院子的位置,也不见得能够知道银子的位置。 便是知道了银子的位置,也不见得有命进到那个位置。 小问题,没关系。 卢照安面色复杂——这个顾窈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居然识得江湖上的寻踪粉,看样子似乎还是个中高手。 而顾家的这个银库,也是颇为耐人寻味。虽然守卫看起来只是普通,可是内里关窍却是极为复杂,自己进了这一重院子,便觉得晕头转向。 也不怪顾窈娘对鹤踪粉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顾窈娘留下碧霜在院中清理板车上的鹤踪粉,自己与卢照安到了方才所在的简易小书房。 她开门见山:“你对背后之人可有想法?” 卢照安进了屋并没有四处打量,只是顺着窈娘的引导坐了下来。 顾窈娘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 他修长的手指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缓缓摇头:“我亦不知是何人,太干净了,找不到线索。 只是太干净了,朔京城中能有这能耐,还看得上这些银子的,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家。” 顾窈娘抬眼看他。他依旧不紧不慢:“郭家,王家,谢家,卢家,皇家。” 顾窈娘一开始本还严肃地听着,却听他将卢家和皇家也算了进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卢照安面上也蕴上淡淡笑意:“怎么,不信?” “不是不信。你这不仅算的全是世家大族,还将自己家也算了进去,这算怎么个事?” 顾窈娘眸色清亮。朔京城中四大世族,都被卢照安怀疑上了,还带上了一个天家。 若是以今日遇到歹人那干净的行事风格来论,倒确实是只有这几个大势力手中,才有这个能力。 只是这个范围,相当于没有范围。 卢照安有些讪讪。 不过他也知道,顾窈娘对朔京城中的局势或许不是十分了解,便向她解释着。 “王家、谢家、卢家、郭家,都是朔京城中的老牌世家。你别看个个都是世家,可是和我们卢家都差不错,越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便越是缺银子。 谢家世代清流,素来与世无争,不喜入朝为官。只是谢家儿郎都极为出挑,虽是不曾为官,在朝中影响力却是不小。只是谢家家教严明,子弟也多率直,此次风波,对方最不可能的便是卢家。” 顾窈娘了然。想到与谢丹秋来往时的情景,她大概也明白卢照安言语中率直的意思——直率、纯善、赤诚。这样的人不会生出坏心,便是有了坏心,他的矜傲也不允许他以抢夺的方式去得到钱财。 或许会骗、会诈、会赌,却绝不会偷、不会抢。 卢照安接着道:“王家也是文臣世家,与谢家不同,王家子弟入朝之人众多。王家子弟多,一直有着游历的规矩,一般十五六岁便会出门游历,及冠前回京。 如今的当家人王成献官至谏议大夫,在圣人面前极有脸面。” 做生意做到他们这一步,便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了。顾窈娘懂这个道理,顾行之也对她讲过京中的局势。 只是顾行之与卢照安出身不同、所处之处不同,讲述的角度与卢照安必然是不同的。 顾窈娘认真地听着卢照安的话,闻言问道:“便是阿晗的父亲吗?” 卢照安愣了愣:“是王芷兰王娘子的父亲。” 顾窈娘这才意识到卢照安或许并不知道王芷兰这个小名,吐了吐舌头,示意卢照安继续说。 “王大人长袖善舞,风评极佳。且王家家底在几大世家中是厚的。而王家其他人胆子都不大,当街抢夺钱财的可能性也不大。 郭家一门武夫,行事冲动,说来当街抢钱的事,倒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而且郭家是皇后娘娘的外族家,皇后娘娘素来对郭家多加约束,何况……” 卢照安顿了顿,方才接着道:“这么周密不露破绽,郭家做来可不容易。而且郭家与卢家如今算是走得近的,他们抢我的钱……有点不道义。郭家的人轻易不会做。 至于卢家……” 他说到卢家,身子向椅背靠去,显出些慵懒。似笑非笑,素来端方寡言的面上,无端生出了邪气,看着竟有些阴森。 “卢家的情况你也知道。那群人,一群豺狼。自然是想要我的银子,可他们不会去抢。 他们只会觉得这些都是卢家的银子,如果想要,只会找我让我给,绝不可能下个这么麻烦的套。” “所以,你觉得会是哪家?” 卢照安不在意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该知道的都给你说了。”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皇家。皇家之人无非三人,圣人、瑞宁公主、庆王。 圣人自然没有抢银子这个必要,瑞宁公主却又与顾窈娘和卢照安二人都是交好,庆王与他二人关系虽不如瑞宁公主亲近,却也还算过得去。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缺银子,如今也无非常之事,没有需要大笔银子、迫切到了只能靠抢的动机。 若是皇家之人,更是有些无稽。 书房中一时陷入了静默,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没有说话。 一通分析下来,觉得有能力的人,没有一个有动机来抢银子的。似乎陷入了僵局。 “要不以后你别给我银子了!” 顾窈娘突然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第112章 商票 卢照安一脸担忧:“窈娘,银子不是没被抢走么?你怎的就已经失心疯了?” 顾窈娘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很大,水盈盈的,本就不是当真生了恼怒,这一眼也就没什么杀伤力。 卢照安低低笑了出声。 顾窈娘问他:“卢家可有银庄?” 她从前听说过,前朝大富之家通常都有银庄,在大些的城池中设有分点,内部有专门的兑票,凭借兑票和主家的信物,便可在城池中分点兑取与兑票上书金额相同的银钱。 如此以来,这些大富之家中的管事若是去外地采买,便可不用携带大量现银。既可免去旅途中被山贼盯上的危险,又轻便省事。 只是银钱算数毕竟敏感,没有谁家愿意将自家的真金白银存入旁家的银庄,且银钱运输、调度,都存在风险。便是有一家信得过的人能够愿意托付,也极为颇费人力物力,少有家族愿意为别家承担这项风险。 各大家族既不相信旁人,也不愿意为旁人承担风险。故而各家银庄都不互通,只在各大家族内部通行使用。 到了本朝,天下升平,路上贼寇也几乎被官府清剿了个干净,很少听见有人出来活动。 天下不再战乱,朝廷强征服兵役的青壮少了许多,各家能够护院的青壮便多了。少了银钱被劫的苦恼,只是携带现银麻烦些而已,好些大家便将银庄关停了。 顾家底蕴不深,只是顾行之是个嫌麻烦的性子,顾家商行也有银庄,不过只在几个经贸大城设有分点。 卢家生意做这么大,顾窈娘觉得若是有银庄,必然是方便许多。却又不确定卢照安会不会嫌麻烦,故而有此一问。 卢照安不料她这么问,略一沉吟却又似是懂了她的用意。 “卢家自是有的。莫非你想……” 他拖长了尾音,顾窈娘甜甜一笑:“不若我们一起说?” 卢照安点点头—— “兑票互通!” “兑票互通!” 二人异口同声,说出了心中所想,又是会心一笑。 “我从前也想过,与旁的商行兑票互通。做生意嘛,来来往往总是难免,若是来往频繁些,或许我的银子进到他的荷包,还没捂热,便又添添减减给我送了回来。 只是别的商号,要不就是我不放心交托,要不就是他们不放心我。毕竟还是真金白银的,拿在手里才踏实。所以,便一直没有这么试过。” 卢照安有些怅然。他早便想,若是来往能用兑票互通交易,这生意往来,便方便了许多。 只是彼此都总是担心,若是用了兑票,若是有人有心坑骗,兑票上的金额随便开,银库中的银子却是不够。为了图方便,却上了大当,那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 若非对方着实是个信得过的人,使用兑票做生意,倒确实有着不小的风险。 顾窈娘笑问道:“那不知我们顾家商号,可是卢老板原因交托之人?总之卢老板,我可是十分信得过的。” 卢照安啧啧两声,佯作叹息:“顾老板都是如此说了,小生便是不相信,也只能硬着头皮相信了。” 顾窈娘嘴角带笑,斜了他一眼,轻轻扭过了头,只将半截曲线优美的脖颈留给了他。 “上了我的贼船是?”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收回了视线, 卢照安也有所感,却只笑着未曾答话。 二人做生意这一年多,早有了默契,彼此之间都很信任,如此兑票互通,倒是十分得宜。 顾窈娘与卢照安既是达成共识,便索性在书房中商量起了两家商票互通的细节。 等到碧霜、碧竹和平安将那边的事安排妥当,来书房中与顾窈娘复命时,顾窈娘和卢照安使用兑票的计划章程已经初具雏形。 顾卢两家都是朔京巨贾,寻常生意倒也不会担心对方没有足够银钱。且二人生意来往这么久,对对方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不过在商言商,秉着对自家生意负责任的态度,二人约定每过两月,便寻一日互相展示一下自家银库里的现银,便作验资之用,给对方上一个定心丸。 至于兑票嘛…… 既然兑票都是各大家内部使用,从未互通。二人做生意用到的兑换银钱的票子,二人便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作“商票”。 卢家商铺的纸张卖得好,知名度高、质量也好,朔京城中无人不知。可要说这独一无二,还得是顾家做的“珍珠宣”。 珍珠宣色白如珍珠,自带珠光,柔韧光滑,遇水不散,经年不朽不黄。配上上好的徽墨写就,遇火燃而犹存,纸张虽无法幸免,但沾了墨的那部分纸张却是再不会被点燃。 珍珠宣稀少,只供给顾家几个主子用,从未外售过。只是偶尔拜亲访友,才有外人得见。 这般耐久保存的纸张,用来做商票最是合适不过。 顾窈娘和卢照安约定好了商票的书写格式,以及上书内容,须得附上年月明细才可。 且商票一式两份,骑缝盖上顾家与卢家的印章才算是齐全。印章精细,图样由顾窈娘和卢照安一同绘制,交给卢家的能工巧匠打磨镂刻。 他们对骑缝位置也有约定,用的印章虽是同一个,并不打算时常更换,但顾窈娘和卢照安二人决定,每隔一月结算时,二人便重新划定骑缝的位置和印章盖印的方向。这个约定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如此一来,旁人便是弄到了珍珠宣,仿写了商票,仿制了印章,也很难仿出符合二人当月约定的骑缝印章方式。这几乎可以说是杜绝了旁人利用商票,仿冒二人其中之一,到另一家商号骗取银钱的可能。 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已将商票的具体章程拟了个七七八八,二人都有些激动。 一来这样方便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商票之举从前从未有人实践过,若是二人此番试验能够成功,他们几乎可以想见,这将会在往后的商场之上,掀起何样的惊涛骇浪! 他们对视着,眼中皆是对对方的欣赏与信任。 终于,顾窈娘先脸红了。她眼神慌忙向下移去,小声道:“瑾川,平生应该要出考场了,我要去接他了。” 卢照安似是如梦方醒,连声道:“好,走走,我送你!” 走了几步,见顾窈娘含笑看着他,方才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哦对,这是你家。我走,我走……” 顾窈娘低低笑了:“一起走!” “好好好,走,走……” 见他如此,在场之人无不捂嘴轻笑。 卢照安方才着急赶来,是骑着马过来的。 到了门口,见顾窈娘上了招财,卢照安方才跨上马,夹了马肚向前走。 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吁!” 顾窈娘听到外面声响,也掀开门帘朝前看来,正好撞见了前面回过头的卢照安的视线,心中没来由一阵悸悸。 “窈娘……” 卢照安唤她。 “嗯?” “没事!走!接平生去!” 顾窈娘一怔,怎么个意思?他要陪自己一起去接弟弟么? 可是不等他开口,卢照安已经打马朝前嘚嘚跑去。 顾窈娘有些无奈,嘴角却又爬上了明媚笑意。 若是一起,那便也行。 也没什么不好。 也挺好的。 第113章 归家 顾平生从招财上面下来,进到顾家宅院里。 他没有管一旁的一脸关切等着他的顾行之和巧娘,径直走向厅中放着茶壶的桌几边上。 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杯子,有些着急,顾行之见了连忙叫人拿杯子过来。 又问道:“怎么渴成了这样?” 顾平生十分坐立不安,见没有杯子,人便冲向了净房。 他走路姿势古怪,人影已经隐没,声音方才传来:“二叔,我等下再和你细说。” 顾窈娘笑着替他解释道:“傻孩子说他在考场上不敢喝水,也不好意思出恭,一直憋到了现在。” 她想到在考场前刚接到顾平生时,他颇有些灰头土脸,显得十分疲惫,眸色却又晶亮。挎着考篮在门口张望。 她又是觉得好笑,却又着实有些心疼。 上前掂了掂桌上茶壶的重量,又命人再备了一壶茶水过来。 新拿来的茶水很烫,下人将茶杯拿过来时顾平生还未回来,顾窈娘亲自上手倒了一杯在一旁晾着,却又觉得茶杯有些太小,又命人拿了个碗过来。 顾平生回到厅中,双眼直直盯着水杯,举步便朝这边过来。 茶杯确实是小,顾平生一口一杯,一杯接着一杯。 一开始还是杯子放在桌上,持壶给水杯倒了水后便放下水壶,拿起水杯往嘴里倒。 十分优雅。 只是速度有些慢。 如此喝了两杯后,顾平生便换了方式,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拿着茶壶,茶壶将水倒进了水杯,他便立马将水倒进嘴里。 如此一来,倒是快了不少。 若不是此时厅中并非只他一人,说不得顾平生便会直接提起茶壶便喝。 巧娘看得吃惊,在一旁小声问顾行之:“二爷,你之前……从考场出来也是这样吗?” 顾行之但笑不语,只是瞧着顾平生,满眼皆是慈爱。 见顾平生喝完了原本桌上的温茶,又要去拿另一壶,顾行之连忙道:“小心,烫!” 顾窈娘也道:“这是刚送来的,你先歇歇。喝这么多水,也不难受。” 顾平生这才停了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没有问顾平生考得如何。一则是都对孩子的学问有信心,二来则是既已出了考场,无论如何关心,都已成了定数。 若非顾平生主动说起来,他们也不会主动问起,省得叫孩子平白焦虑。 参加岁考的多数都是与顾平生一样,此前已经取得了童生功名。却也有些学子,乃是得了贵人保举,免了童试,直接参加岁考。 岁考只考一天,不像秋闱,要连考三天不能出考舍。不过除了时间,旁的要求与秋闱并无不同。 权当做给举子们一些适应时间。越往上考,便是越难。不论对学识,还是身体素质,都是极大的考验。 顾平生极为放松,喝够了水,这才说起来今日之事。 他自信满满,胸有成竹,进到考舍中却有些傻眼。窄窄的考棚,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让他心理上十分难以接受。 他道:“我想想秋闱之时要在那里过三天,想想就难受!等我三天之后出来,岂不是都臭了?也不怪岁考只考一天,这是让我们长长见识,参加秋闱时才能有心理准备!” 顾平生说得有趣,脸上五官跟随着他的话语四处乱飞,看得巧娘一直闷头低笑。 顾窈娘和顾行之也是忍俊不禁。 顾平生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朝向顾窈娘:“阿姐!你猜我看见了谁!” 顾窈娘未想到他会问自己,眉眼一扬,问:“谁?” “你猜猜嘛!” 顾平生并不愿意直接说出这个答案。 顾窈娘轻笑着摇头:“不猜。” 任凭顾平生如何着急暗示,都不肯配合他。 “真是没意思。” 顾平生嘟嘟囔囔,却被顾窈娘一个眼神激得坐正了身子,抖了抖肩膀,方才道:“我看见了谢家姐姐!” 却又狐疑道:“她去干嘛呢?我看她好似比之前见到时还要瘦些了。手里还提着考篮,他们那种家族,还需要她替别人拿考篮吗?” 顾行之和巧娘眉心微动,顾窈娘抬手便向顾平生头上招呼了一下:“我就说你笨!她的考篮就不能是为自己拿的么?” 顾平生一愣,挠挠头,恍然大悟:“哎呀!是哈。阿姐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他有些讪讪。他险些忘了如今女子也能参加科考了。 可是却还是有些不解:“她不是刚生完孩子吗?家里又已经有一个状元郎了。她要是考上了,谁来带孩子?” 顾窈娘又要抬手,顾平生连忙抱着头讨好地朝她笑笑:“阿姐,别打了!再打就真傻了。” 顾窈娘哼了一声:“现在也不聪明。” 她想了想,稍微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秦毓秀是个能靠得住的吗?再说了,她自己难道不能想要建功立业?” “哪有女子出去建功立业的?” 眼见顾窈娘的手又在蠢蠢欲动,顾平生连忙闭嘴。 可是仍旧觉得稀奇,又弱弱补了一句:“谢家姐姐都有孩子了,怎么舍得丢下孩子不管呢?” 顾窈娘有些气恼:“那孩子又不是阿秋一个人的,秦毓秀可以,她为何不可以?” 顾平生尚不知顾窈娘已经心生恼意,犹道:“正是因为有了秦毓秀,她不是才可以在家好好带孩子吗?” “他们家那么多下人!难道还需要她一个当家太太自己带孩子!” 顾平生被顾窈娘这话中带着的气唬了一跳,未想到自家阿姐会如此生气,着实没想明白为何。 可是却又不愿阿姐生气,讷讷解释道:“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不知道阿姐理解的是哪个意思。 但总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先让阿姐消消气,就对了。 他求助地看着顾行之和巧娘。前者饶有兴味地看着姐弟二人,全然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巧娘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平生,你是男子,你可能不懂。女子艰辛,从前只被拘着在后宅生存。出嫁前在娘家绣楼里拘着,出嫁后便围着丈夫和儿女打转。 世人都习惯了,可没人问过我们自己,是否愿意做笼中的金丝雀。圣人开恩,谢娘子如今有机会,试一试也属正常。 你怎能因为她有了孩子,便觉得她不该追求自己的仕途呢?若是女子有了孩子,便要被束缚住手脚,那么为何男子,便能心无挂碍在外行走游宴?” 第114章 蟹 巧娘一边说着,顾平生一边偷眼瞧着顾窈娘。 见顾窈娘轻轻颔首,便知道巧娘说的必是与她心中所想相合。 可是顾平生着实有些委屈:“阿姐!我真不是那意思!” 他脸涨得通红:“当官不是一个很累的事吗?夫妻一体,谢娘子娘家得力,丈夫也能干,她为什么还要吃这个苦!我不是觉得她不配,我是觉得她不必!” 厅中其他三人倒是有些怔愣。 所以,顾平生的意思,竟不是轻视谢丹秋,认为她不该参加科考;而是心疼谢丹秋,觉得科举入仕十分辛苦,她本不必受这份苦么? 一时间,厅内没有人再说话,显得十分安静。 晚上回到了听澜居,碧霜和碧竹服侍窈娘将头上的钗环卸下,碧桃从门外端着水进屋,在一旁侍奉着窈娘净面梳洗。 顾窈娘回想着白日里,卢照安与自己一同到了岁考考场外等候,顾平生出门见到二人十分高兴,几乎是蹦跳着过了来,到了招财之前。 等到上了车,姐弟二人面对面坐在车厢内,顾平生方才嬉笑着问道:“阿姐,你怎么和卢二哥在一起?” 顾窈娘想着想着,面上不由又开始发起烫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惊呼道:“娘子!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顾窈娘回过神来,还没说话,碧霜已经急急抓起她的手腕,把起了脉。 见碧霜一直沉吟着没有开口,碧竹和碧桃都有些着急,催问道:“到底是如何了?” 碧霜一脸狐疑:“并无不妥。” 可是为何娘子的脸这般又红又烫呢? 碧竹不由焦急起来:“是不是你一心只顾着玩你那些毒粉,学艺不精根本不会把脉?” 碧霜想要反驳,可是眼前的情况让她有些迟疑。脉象分明无碍,怎么娘子面上却是这般奇怪? 莫非是面部中了什么毒粉?可是也不应该在脉象上一切无异啊! 碧桃快要哭出来了:“今天出去这么大的事,他们没抢到银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娘子肯定是中了什么奇毒了!” 顾窈娘越听越觉得离谱,终于找到了空隙插话:“有没有可能……我是热的呢?” 小丫鬟们理了理身上已经不咋轻薄的衣服,心中焦虑丝毫不减。 顾窈娘索性道:“我没事!你们都别瞎想了。尤其是你!” 她瞧着碧桃:“没事少看些江湖奇闻话本子!” 等丫鬟们都出门了,她方才又开始思量起来顾平生的话。 谢丹秋,看起来有些憔悴么? 也是,妇人生产极是消耗元气,她又是早产,想必更加凶险,吃了旁人没吃的许多苦。 月子里又还惦记着功课,家中丈夫和婆母肯定也不会站在她那边。 憔悴想来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盼她能够一举高中!毕竟她也算是新政之后第一批女子科考的人了。若是她能够高中,便是告诉天下所有女子——只要你想,你便也能。 金玉楼靠近芙香池这边的莲塘,一直是金玉楼在用。夏日里,金玉楼做莲房鱼包的莲蓬几乎都是从这里采摘的。 一年多前,顾窈娘便从阳澄湖寻了上好的蟹苗放到这片塘子里,倒也未彻底放养,而是拿大渔网箱囫囵装着。 既有活水,蟹苗长得快些,也不会叫蟹苗越狱,到处乱跑,捕捞困难。 如今时值九月,已是到了吃螃蟹的季节。 顾窈娘命人将长大的螃蟹捞了出来。 青背白肚的大闸蟹,修长的腿金黄有力,分布着金色的毛,肚脐微微突起。 捞起拿过来的都是母蟹,公蟹还需要等上些时候。 一个个大闸蟹分外活泼好动,顾窈娘看着有些心惊害怕。 她让人拿稻草将大闸蟹捆好,上了锅,在肚子上一一放上了一片西南小黄姜片,便盖上了盖子。 她未曾离开灶台,空气中渐渐有了螃蟹的腥气。 那是大闸蟹受热变熟时独特的香,隐约还有姜片辛辣的味道。 蒸了半柱香的功夫,应是已经熟透了,碧竹用毛巾护着手,将蒸格从灶上抬了下来。 顾窈娘揭开盖子,大闸蟹的鲜香扑面而来,喜色不由自主便爬上了顾窈娘的眉间——看起来极是不错呢! 等到稍微晾得凉些了,顾窈娘拿起一个大闸蟹,放到瓷碟里,小心地用手掰开了肚子,却是微微嘟起了嘴。 “还是没有阳澄湖的好啊!” 顾窈娘对自家养出来的蟹不是很满意——不如阳澄湖的大闸蟹膏肥肉美。 这样品质的大闸蟹,解馋自是使得,可若是想要应对朔京城中那些老饕,怕就是有些不够看了。 难不成今年这大闸蟹还是得快马从阳澄湖运过来? 可便是斥巨资将大闸蟹运过来,解决了金玉楼所用大闸蟹的品质问题,可楼下莲塘里还有那么多大闸蟹,花了那么多心思和银钱,才养到了现在的。 难不成不要了? 那不得亏死? 顾窈娘便是只这么一想,便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她自在这边愁眉不展,一直跟着她的余二娘却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娘子,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费些功夫……” “你快说!” “咱们自己养的蟹虽是不够肥,可是香味醇厚,并不输阳澄湖的蟹。不如将蟹肉和蟹黄单独剔出来,做成浇头,吃馎饦呢?” 顾窈娘眼前一亮:“倒是不错!如今楼里的红丝馎饦有一味虾黄浇头,这也可以加上蟹黄浇头!” 她忽又想起一事,急急叫碧桃:“将那个匣子!那个装有王娘子送来的膳食方子的匣子,拿过来我看看!” 碧桃连忙跑去将匣子拿过来,交到顾窈娘手中。 顾窈娘在其中一阵翻找,终于,她面上溢满笑意:“好了!” 第115章 酿橙 方子上铁马金钩的字体写着“蟹酿橙”三字,将蟹酿橙的做法细细道来。 取黄熟的大橙子,切去顶盖,将果肉挖出,保留少许果汁,将橙子制成中空的橙瓮。 将螃蟹的肉和膏取出混合,填回橙瓮之中,在其中加入少许橙汁、果醋、黄酒,再盖上最初切下的橙子顶盖,以新竹细签固定住,入锅蒸熟。 上桌后以醋和盐调味佐食。 末尾还有注释:一般每只橙瓮能容纳二到三只大闸蟹的蟹肉。 顾窈娘将方子递给余二娘:“这蟹酿橙,我却是没见过的。但看这个,感觉倒是十分合适。你觉得如何?” 余二娘听她念过方子,如今拿在手中,虽是觉得欣喜,对这个新方子十分心动。 却又是有些犹豫:“听起来是好,只是这适量和少许是多少、蒸熟需要蒸多久,蟹肉是生取还是熟取,却都还需要再多试试。” 倒也不是懒得试,只是这试的过程中,不知又要花费多少螃蟹和银钱。 顾窈娘不甚在意:“无妨!我同你一起,先凭感觉试试。” 碧霜插口:“娘子,我总觉得这方子需再改改。” 碧霜平日里并不在意入口之物,几乎是给什么吃什么,虽然跟着顾窈娘出入厨房机会很多,却从未在吃食一道上提过什么意见。 顾窈娘觉得新奇,示意她说说看:“怎么说?” “这口味如何,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方子着实有些伤身!螃蟹性寒凉,橙子性温,理气化痰,可这方子里大闸蟹的量这般大,蟹酿橙还是过于寒了。 平日里便是吃一个蟹,也得加上许多姜。如此将肉剔好,方便食用,必然会吃下更多的蟹肉,方子中也未加小姜,着实有些伤身。” 碧霜说起来,似是对这个方子有些嫌弃。 她善毒,不仅是各种正经毒药,这类食物相生相克、细水长流的害人之法,她亦是通晓。 顾窈娘未想到这一出,忙问道:“那若是照这个方子用了,会如何?” 碧霜见她面带焦色,连忙出言安抚道:“倒也不会伤及性命。只是难免会腹痛、腹泻、腹胀。若是长期食用,便易脾胃虚寒,肠胃不调,尤其是女子,恐怕会月事不调,宫寒体虚,受孕。” 顾窈娘后背涌上一层冷汗。 这个方子是王芷兰送来的,她说是她娘喜欢,所以家中常有这样的方子。 那……王芷兰对此是否知情呢? 回想王芷兰,温柔娴雅,文静有礼,与她相交十分舒服。且自己在河边也算得上是救过王芷兰的命。 论理来说,王芷兰应当是不会有意如此。 顾窈娘也不愿相信王芷兰是有意为之。 那么这个方子,王家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余二娘却是不知道内情,只是有些不甘心这个一看便会大受欢迎的方子弃之不用:“碧霜姑娘,那若是加上生姜汁,或是姜醋呢?” 碧霜想了想,斟酌着道:“可以用姜醋。” 又朝着顾窈娘道:“只是娘子,这个菜必须限量。” 顾窈娘从思绪中回神,听她此言,便笑开了:“自然要限量!咱们金玉楼的东西,何时有过不限量的?” 却又再确认了一遍:“加上姜醋便无碍吗?” 碧霜点头:“加上姜醋,再限量,不给客人多吃,便应当是无碍的。娘子还可为客人备下姜丝红糖羹,这便是妥了。” 顾窈娘便对余二娘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将醋换作姜醋,好生试试,看怎么做更好吃。 下个月上新便上蟹酿橙。” 只是想到要将蟹肉全都剔出来,却又有些犯了难:“只是将蟹肉和蟹黄剔出来,着实是费功夫。后厨的伙计可不见得能做这么精细的活。” 碧竹此时站了出来:“娘子,我拆大闸蟹快,我可以教他们!”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上手拆蟹。得了顾窈娘的同意,碧竹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个螃蟹肉剔到了碗中。甚至就连蟹腿中的蟹肉,窈娘只看她双手一折一送,便将蟹腿也剔了个干净。 碧竹这手艺将在场的人都镇住了,她不由有些面热。 “好好好!” 顾窈娘含笑看着她:“没想到我们碧竹这手艺。” “若是娘子觉得后厨忙不过来,或许还可以问问巧姑。巧姑也许可以帮您找人。” 碧竹迟疑着开口,窈娘却是有些吃惊:“巧娘手里人很多?” 她倒是不知道。 碧霜暗暗给碧竹使了个眼色,碧竹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接窈娘的话,只道:“您可以问问。” 顾窈娘在心中暗暗记下,没有再多问。 “成了!” 几日后,顾家厨房里传来了一声欢呼。 用小刀斜口刻出了锯齿的形状,成色诱人,香气醇郁。 顾窈娘手中还执着一把小银匙,方才欣喜的欢呼便是她呼出的。 她显得十分高兴。 蟹酿橙这种新奇的配方,充满想象力的搭配,橙皮的清新芳香、蟹肉的醇厚鲜美、橙子的酸甜可口,在口腔中混合得恰到好处。 她几乎有了预感,这道菜若是推出,一定会大受欢迎! “娘子,蟹酿橙是放在初一还是放在十五呀?” 余二娘问道。 这一问可把顾窈娘难住了。 带有橙子这种果子,好像应该算点心,放在十五;而里面酿了蟹肉,说来便是当做菜肴更为合适,应当放在初一。 “还是初一。” 顾窈娘想了想,还是道。点心推陈出新还是很容易的。初一的菜肴,要想新,却又能得到客人们的认可,还是不容易的。 “替我去王家递个帖子。明天陪我去找阿晗。” 顾窈娘对碧竹说道。 又对余二娘道:“余姐姐,明天中午替我做四个蟹酿橙,我一同带去王家。” 余二娘点头应下。 顾窈娘将事情安排好,脸上又浮现出压抑不住的笑意。 真好啊!这个东西,可是没人见过呢! 第116章 王家 顾窈娘并不是第一次来王家了。 在上一年暑休过后,王芷兰也曾邀请过顾窈娘到她家游玩。 那时,因着王芷兰告诉了家人,顾窈娘将她从河水中拉了起来的缘故,王家诸人对她十分热情。 尤其是王夫人,十分喜欢她。 一面拉着她的手不住感谢,一面赞她生得好,甚至动了想要认她做干女儿的心思。 顾窈娘自是只当是客气,和和气气地婉拒了。 只是王家人对她的喜欢,她也是十分领情,且金玉楼用了王夫人搜罗来的方子,此后每次金玉楼每次上了新菜式,顾窈娘都会命人装一份送到王家。 顾窈娘提着从招财走下来,亲自提着食盒往前走着,在路上遇见了正急急往外走的王芷兰。 “不是说未时到么?” 她见窈娘手中提着食盒,便急急想要伸手来接。 顾窈娘笑道:“给你们带了新菜。刚做好,我怕凉了不好了,便早了些过来。 你莫不是怪我?” 王芷兰接过食盒,似是有些吃力,却并没有递给身边的丫头,而是自己提着向前走。 她亲密地挽起了顾窈娘的胳膊,嘻嘻笑道:“怎会?我巴不得你就住在我们府里才好。” 说话间已是到了王家那别具一格的花园。 顾窈娘注意到王芷兰小心地活动着手指,似是有些费力,她略一思量,便恍然大悟。 想来是食盒有些重,而王芷兰另一只手又一直挽着自己,腾不出手来换手。 这是累着了。 “怎的不给春莺?” 顾窈娘悄悄看了一眼走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春莺,并未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不妥。 王芷兰这么费劲,却还是要将食盒提在手中的举动,便有些无法琢磨了。 是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姐妹间的喁喁私语,在王芷兰的耳边问道。 王芷兰愣了一下:“你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 顾窈娘有些莫名。 王芷兰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将春莺唤了过来,将食盒递给了她,方才双手亲昵地挽着顾窈娘的胳膊晃了晃:“我还怕你不高兴呢。方才进来是你自己提着食盒的,我若是接过便给了春莺,岂不是下了你的脸面?” 说着自己也是有些含羞,低低笑了起来。 顾窈娘一愣,继而心中盛满了感动:“傻姑娘,怎么会呢?” 她胳膊轻抬,轻轻蹭了蹭王芷兰,二人相视,眼中皆是笑意。 王家花园小径横平竖直,不像别家的庭院,还有曲径通幽的意趣。 因着没有走弯路,二人很快便走到了王夫人住的正院。 顾窈娘还未行礼,王夫人便已经稳稳扶住了顾窈娘的双肘:“好孩子,不必多礼。你可算是又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顾窈娘抿嘴轻笑:“琴姨容颜正盛,青春常驻,哪里便老了?便是走出去,说是我的姐姐,怕也是有人信的。” 王夫人笑得开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 她一眼瞧见了春莺手中刻着顾家徽记的大食盒,双眼登时一亮:“怎么还是如此多礼?来就来,还带什么吃的!” 心中却是十分期待。阿晗将自己珍藏的饮食方子悉数给了顾窈娘,自己一开始还有些不高兴,毕竟这可都是这些年自己东拼西凑四处寻来的。 小孩子不懂,这般轻易便交给了友人。 可是顾窈娘也着实招人喜欢,又是送分红,又是每上一个新菜式,便会给自己送来。 她那些淡淡的不悦也就一扫而空了。 专业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 厨房里的事,就应该交给顾窈娘这种家里开着酒楼的人。自己留着也是暴殄天物。 想明白了这个事,王夫人对顾窈娘的喜爱便愈加真切了。 她眼睛看着食盒未动,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味。 顾窈娘心中偷笑,主动说道:“如今不是吃蟹的季节了么?我去年在楼下的莲塘里养了大闸蟹,如今正好能吃了。 从您的方子里偷师,新做了‘蟹酿橙’,特意带来请您尝尝。” 王夫人自也记得蟹酿橙,她对这个猎奇的方子,印象十分深刻。 当时她也想要做来着。 只是先头被那生猛的公蟹钳了一下手,好不容易将蟹肉剔了出来,蒸的时候却又犯了难。 第一次蒸得久了些,丈夫夸她府里新烧的炭不错,还有橙皮香气。 第二次她只蒸了一炷香,整个橙子便都塌了。看着毫无食欲。 第三次她吸取教训,只蒸了一盏茶的功夫。看着倒是还好,只是入口既没有橙子的清新,也没有大闸蟹的鲜香,反而是一股子河泥的腥气。与方子里说的鲜香清甜毫无关系。 她便索性再也不碰蟹酿橙了。 如今窈娘说起带了蟹酿橙,她眼前一亮,连忙叫身边的丫头将蟹酿橙送上来。 顾窈娘此时却拦住了小丫头,转头对王夫人道:“琴姨,我路上这些时候,蟹酿橙有些凉了,还是叫后厨给您在蒸锅上稍微热热,再端上来。” 王夫人想起了自己从前那几次惨痛的失败经历,有些为难。 顾窈娘适时开口:“不若叫碧桃跟着过去?她也知道该蒸多久。” 王夫人欣喜点头。 顾窈娘嘱咐碧桃:“你在厨房,记得把姜醋也做了,一起拿过来。” 碧桃乖巧应诺,转身跟着王家的小丫头去了后厨。 “为何要姜醋?我记得方子里应当是没有的。” 王夫人不由狐疑。她虽是厨艺不精,对饮食方子中的食材,记得却是分毫不差。 她分明记得方子里没有姜醋,不会有错的。 顾窈娘此时也基本确定了,王家之人根本不知道这个方子有何危害。 好在阿晗说过,王夫人是厨房杀手,想来蟹酿橙这么麻烦的方子,她应当是没有成功过的。 顾窈娘若无其事,笑着向王夫人解释:“螃蟹性寒,蟹酿橙中蟹肉太多,吃多了未免伤身。 我便和金玉楼的厨娘一起琢磨了,将果醋换成了姜醋,食后再饮上一盏姜丝红糖羹。这样一来对身子好些。 咱们女子,若是寒凉之物食多了,总归是不好的。” 王夫人一听觉得有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窈娘在“我们女子”之上含了重音。 见王夫人似已有了觉察,顾窈娘也不能说得太直白,点到为止,便和王夫人母女唠起了家常。 “娘真是,窈娘来了,便忘了我这个女儿了!” 站在一旁的王芷兰此时插嘴,娇娇地向王夫人撒着娇。 顾窈娘看着亲密的母女二人,不由有些羡慕。 第117章 忧虑 “你最近……可有见过阿秋?” 顾窈娘在王家待了小半日。 王夫人很是高兴,与她说了许多话,又夸了她手艺好。 王芷兰好说歹说,才从王夫人手里将顾窈娘带了出来,到了她的院子里说话。 人才刚坐下,王芷兰便迫不及待将其他人使了开去,问向顾窈娘。 顾窈娘一怔。 她其实心中也有些想要问起谢丹秋的境况,毕竟顾平生说见着她瘦了许多,面容又憔悴。 寻常妇人生产之后,若是被妥善照顾,多半比未曾生育前丰腴一些,又怎会无故消瘦到了便是不相熟的男子,也能肉眼看得出来的地步? 她甚至有些不放心,想要去秦家。却到底是心中有着顾虑,犹豫着未曾动身。 听王芷兰这么一问,她不由有些担忧:“不曾,可是出了何事?” 王芷兰面色犹疑,话也说得吞吞吐吐:“你可知道,秦家老太太来了?” “听她提起过。” 王芷兰用手绞着帕子,轻轻叹了口气:“她和老太太相处得不太好。” 她打眼悄悄觑着顾窈娘的眼色,见她也如自己一般忧虑,心中稍定,又小心开口:“不知道老太太说了什么,我见表姐好几次,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顾窈娘手一顿:“说什么了? ” 王芷兰摇头:“我不知道。” 顾窈娘笑了:“你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是和我有关系吗?” “不是,不是!” 王芷兰连连摆手,急忙否认,却又似泄了气,整个人卸了劲:“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是我去过秦家看望表姐,秦家那个老太太有提过你,表姐脸色看起来怪怪的。” 她急急伸手握住顾窈娘的双手:“窈娘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 顾窈娘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没事!你便是不问,我也想问。我弟弟平生此次参考,说是遇见阿秋,见她很是憔悴,我也想问问,你可知道她是如何了。” 她犹豫了一下,心中挣扎,却还是将自己从前与秦毓秀的婚事,以及退婚种种,悉数讲给了王芷兰听。 王芷兰听得时而愤慨,时而伤怀,末了却是有些生气,有些疑惑:“既是你与公主都知道,为何不告诉表姐?她或许可以不用和秦大人成亲了!” 顾窈娘沉默良久,方才道:“或许是我们想错了。公主曾经试过,想求圣人收回赐婚圣意,可是圣人不允。 这婚事既是已成定数,我和公主都觉得,秦毓秀或许有救。若是他诚心与阿秋过日子,我们不告诉阿秋,她便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也是好事。 只是没有想到,阿秋这么早便生了孩子,秦大娘这么早就来了京城。” “可是这就是骗了她!秦大人既是当初能够为了谋取与表姐的婚事,负了你,他便可以为了旁的事负了表姐!” 王芷兰愤愤:“你和公主怎么能这样呢!” 顾窈娘苦笑:“所以我说,我们也许错了…… 阿晗你不知道,秦毓秀这人,他有书生的酸腐气。他虽是用了心机和我退亲,却也在觉得我有难时,想要帮我。虽然他的方式让我厌恶,我也并不需要他的帮忙。但是我知道,他当时是真心是想要帮我的。 我总觉得,或许他不是当真负心薄幸,他只是不喜欢我,只是想法与我不同,只是和大多数男子一样,不会想到退婚对女子会如何。所以当初才会…… 本以为他若是能和阿秋好好过,阿秋从不知道,反而更幸福。” 王芷兰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这种事,怎会瞒得住?” 顾窈娘唯有苦笑。 “那阿秋如今究竟如何?” “我只知道,秦家老太太极不好相处,她总是嫌弃表姐娇生惯养,不会干活;又说表姐生了姐儿,没能给秦家生个儿子,日日都给表姐脸色看;表姐想要参加考试,老太太也是没个好脸色。” 王芷兰忧心不已,顾窈娘虽是对谢丹秋心疼,却是并不意外。 秦大娘便是那样的人。 顾窈娘心中更加愧疚,从前之事未与谢丹秋提过。 心中却又有着隐秘的庆幸——幸好嫁给秦毓秀的人并不是自己。否则如今自己这天高任鸟飞的自在生活,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第118章 面善 王夫人盛情挽留顾窈娘留在王家吃饭,命后厨准备了丰盛的菜肴。 她本想亲自下厨,却被自家儿子郑重地拦下了。 王家小儿子是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一张笑脸粉粉嫩嫩的,像个小仙童般立在那,说出的话却甚是气人:“娘,您若是自己做饭,顾家姐姐说不定以为您自己会炼丹呢!” 王夫人一阵气结,却还是认清了现实,没有坚持要自己下厨。 王成献王大人下值回到家中,见桌上菜肴丰盛,桌上还备了五套碗碟,“咦”了一声,问道:“老二回来了?” 王大人府中只有王夫人一个女人,一共得了三个孩子。最大的便是王芷兰,下头还有两个弟弟。 王家序齿并未如旁人家那般,将儿子和女儿分开。故而王芷兰是老大,两个儿子分别是老二和老三。 王夫人嗔了他一眼:“老爷糊涂了!今日老二在书院里,可没有回来!” 王大人不解,又将桌上的碗碟看了一遍,确认是五套没错啊。 自己果然还是有脑子的。 “那可是府中,来了什么客人?” 王大人一边净手,一边问道。 不然便说不通了。夫人只是不善下厨,数数还是没有问题的。便是她没搞清楚,下人也不会弄错的。 王夫人轻笑:“顾家那个丫头来了!” 她笑得慈爱,看得出来是当真喜欢顾窈娘。 王大人心中微微一动,心中有个隐秘的角落被轻轻翻动,掀起了一池涟漪。 他也知道富商顾家有个姑娘,出自顾家长房,如今是金玉楼的东家,时常往自己家里送些个新出的吃食。 其实他早便想寻个机会见见这个小姑娘,对她颇为好奇。 上次邀请顾窈娘来王家,顾窈娘是救了他的女儿,他理应作陪。 只是夫人上门送礼顺便递邀请的帖子时,他有公务在身;顾窈娘到王家那日,他本都已经告了假,在府中等候。 却不想状元郎和探花郎一同登门拜访,他只能在书房接待了二人,便没有见到顾窈娘。 此后,他一个异性长辈,始终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见上一面。 贸然前往却又有些不妥,再加上公事繁忙,便一直未曾见到。 一旁的小儿子也在一旁拍手叫好:“顾家姐姐!顾家姐姐!” 王芷兰正带着顾窈娘走到厅门外,闻言不由问道:“顾家姐姐怎么了?” 她们二人此时亲密地手挽着手走来,面上笑意盈盈,丝毫看不出方才曾有过的那些许不愉快。 顾窈娘依次与王大人和王夫人见礼,悄悄打量着王大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王大人。 上次来王家,王大人只是为她备了礼,却因另有访客,二人并未得见。 此时她悄悄看着王大人,中年男人美髯浓眉,身材并未其他许多这个年纪大男子一般发福,而是依旧俊逸挺拔。另有着岁月沉积的儒雅之态。 却发现王大人似也在看她,不由脸颊微红,连忙低下了头。 王家小儿子只最初见过顾窈娘一次,便对她十分亲近。 他此时吵吵嚷嚷喊着“姐姐抱”,王芷兰伸手便要接过颤颤悠悠走过来的小胖墩,却不想王家小儿子径直走向了顾窈娘,在她腿边继续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抱!” 王芷兰被弟弟这举动气着了,佯装生气便要将他扯过来,嘴里喊着:“臭小子!看清楚了谁才是你姐姐!” 王家小儿子却是往顾窈娘身后躲了躲,冲王芷兰扮了个鬼脸。 厅中其他人被这一幕逗得哈哈大笑,王夫人最是高兴:“我便说!窈娘合该是我的女儿!” 顾窈娘也是盈盈笑着,蹲下抱了抱王家这个可爱的小娃娃,牵起了他的手朝餐桌走去。 王夫人有意逗儿子多说些话,问他:“为何这般喜欢窈娘姐姐?” 王家小儿子奶声奶气回道:“因为窈娘姐姐和大姐姐的眼睛一样大!一样好看!” 一句话,讨好了两个姐姐。 王芷兰本还因为小弟方才的举动有些生着闷气,如此一来,倒是被逗得噗嗤笑了出来。 顾窈娘也是忍俊不禁。 王夫人顺着自己小儿子的话,看了顾窈娘一眼,却是“咦”了一声:“老三不说,我还未曾注意!窈娘和咱们家阿晗细看起来,当真有些像!尤其是这双眼睛!老爷你看!” 王芷兰生得像母亲,唯独一双眼睛,与父亲生得极为相似。 顾窈娘与王芷兰的眼睛长得像,便和王大人也是像的。 王夫人兴致勃勃地让王大人看,却没有听见王大人回话,她不由嗔怪地看向王大人,却发现丈夫不知道是想着什么,兀自出着神。 她轻轻推了推王大人的胳膊。 王大人骤然回神,有些迷茫:“啊?什么?”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不欲理会,而是转头继续和窈娘还有王芷兰继续笑谈着。 王大人见她们聊得开心,自己仍旧出着神,并未再答话。 等到顾窈娘走后,王夫人回到房中,这才生气地拧了丈夫胳膊一把,疼得王大人一阵龇牙咧嘴。 第119章 路遇 如今天气转寒,顾窈娘正好来了月事,身子不爽利,总觉得怎也睡不够。 才刚起床梳洗一番,坐上了招财的车厢中,顾窈娘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她跟着马车摇晃,向着金玉楼缓缓行去。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 顾窈娘的身子猛然晃了晃,就要向前栽去,被碧竹眼疾手快扶住。 碧桃也在一旁搀住她,顾窈娘本就不舒服,皱着眉歪在了碧桃的身上。 因觉得无甚大事,顾窈娘没有吭声,眼皮懒懒地合着,由着几个丫头处理。 碧桃心疼顾窈娘,扬声向外问道:“发生了何事?” 车外马儿嘶鸣,车夫正费力地扯着缰绳,尽量控制着让它不要失去控制。 久未得到回应,碧霜一把掀开了门帘。 招财已经驶进了乐宝街,车外人流涌动,往来如织。 招财与前面一个马车险些撞上,两边的马儿都受了些惊吓,马夫费力地控制着缰绳。 碧竹见此跳出车厢,将顾家这边马儿的安抚好。对面一个泼辣的女声便响起:“都不长眼睛么?” 顾窈娘听声音总觉得似曾相识,不由抬眼朝外望去。 少女眉眼恣意,一等一的明艳,只是面上骄蛮之色将十分的好颜色也生生压得只剩了七分。 顾窈娘凝眉想了想,方才记起,此人是曾经在瑞宁公主的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郭云薇。 郭云薇没有朝她看来,而是看了看路中情形,手中扯出一根鞭子,便要甩到顾家拉车的马儿身上。 口中还道:“都是死的吗?见到本姑娘的车,也不知道让让!” 乐宝街建得虽是宽阔,可是两边小摊贩很多,平常人家的马车行在乐宝街上,也都自觉降低了速度。 既是为了避让行人,也是为了若是遇见对面来车,避让也能方便些。 若是遇见,通常是迎上的两架马车都须得向边上靠一靠、挪一挪,才能在人潮涌涌的路上彼此错开一条道。 郭云薇如此,不问缘由地怨怪顾家不避让她的马车,便有些蛮不讲理了。 她这话说得刁蛮,郭家跟在一边的下人也并未阻止她挥鞭的动作,顾家诸人也是齐齐出了一层冷汗。 马夫不敢伸手夺过马鞭,却又害怕马儿再次受惊,在街上肆意冲撞起来,竟转过了身想要替马儿挨下这一鞭。 碧竹也是心中发急,顾窈娘看她急急向郭云薇扔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动作幅度极小,若非就在顾窈娘身边,或许很难发现。 只见郭云薇的马鞭本已将要落到顾家车夫的身上,却是像是被什么力量拉住了一般,在空中腾了个个儿,带着郭云薇的手,向郭家马车的方向飞去。 郭云薇被带得一个踉跄,身边之人连忙蜂拥而上,将她围住,关切地上下检查。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车夫这才放下了护住头脸的双手,试探着看向周遭。 顾窈娘面色有些白,却还是勉力维持住仪态,和气问道:“是怎么回事?” 发生这样的事,差点害得主家出事,又险些被马鞭抽打,车夫也是吓得不轻。 他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娘子,方才路上有个带孩子的妇人跌倒了,奴才为了避让便向左偏了些。谁知道方才这位娘子的马车驶得有些快,奴才还没来得及将马车驾回来,他们的车便到了眼前……” 车夫显然是真的吓着了,一个大男人,声音竟有些颤抖。 他在车外,顾窈娘仍在车内,谈话声音虽然不高,郭云薇却是隐约能听见一些。 她方才被马鞭扯着向后退,白嫩的掌心被这骤然而出的力道喇出了一道血痕,此时火辣辣地疼。 又听顾家的车夫说起自驾马车行驶过快,不由得心火上冒:“狗奴才!找死是吗?” 抬手便又要取鞭子,却被掌心的伤口传来的痛感提醒,只能作罢。 郭云薇的脸便更黑了,抬手理了理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将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 顾窈娘方才听了马车所言,对此事有了大致的判断。 虽是为了躲避路上摔倒的母子,却到底是顾家不该在路上勒转了马头,走到了郭家那边预计的马道上。 而郭家也不该如此在闹市纵马疾驰。 此事两家都有一定的责任。 但顾家不过是在路上正常行驶,让了一个人;而郭家则是闹市疾奔。若真要论起来,还是郭家的错处更大些。 郭云薇又看向一旁的道路。 那里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哪还看得见什么摔倒的母子?人怕是早已起了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了。 顾窈娘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是堆起了笑容,理了理衣衫,掀开门帘下了车。 小丫头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唇色,都有些心疼,跟在身后一同走下了马车。 “郭娘子!” 郭云薇打量了顾窈娘一眼,狐疑问道:“你认得我?” 顾窈娘含笑点头:“曾与娘子在瑞宁公主筵席上,有过一面之缘。娘子许是不记得了,我姓顾,名窈娘。” 因见郭云薇打扮似是颇下了番功夫,便是手掌受伤,依旧不忘抬手整理头上的簪环,想来是要赴约见一个重要之人。 顾窈娘笑吟吟上前与她见礼,先是将郭云薇从头到脚,从衣衫首饰到肤色妆容,都夸了一遍。 郭云薇下巴微抬,颇为自得。 顾窈娘将郭云薇夸成了仙女,方才接着开口道:“此事原是我家车夫为了躲避跌倒的妇人转了车头,本也是咱们两家马车都驶得急了些。郭娘子便消消气,今日这般好看,生气了可不值当。 这马车行在路上,难免便是遇到各种情况不如各退一步,都不追究了,可好?。” 按说,她已将事情说得这般客气,郭云薇若是个懂分寸的,便应该见好就收,你好我好大家好,将此事揭过去了。 可偏偏郭云薇骄蛮惯了,道理到了她这,便只有她自己的道理,别的全不认:“顾娘子,你可真有意思!若不是你家马车突然从对面冲了过来,咱俩此时又怎么会站在这里说话呢。” 顾窈娘此时腹中似有万把尖刀来回辗转切割,疼得面色发白。郭云薇却以为她是理亏心虚,怕了,不由更为得意。 第120章 解围 “再说了,我怎么没看见什么跌倒的妇人孩童。分明就是你家的车夫!在乐宝街横冲直撞,惊了本姑娘的马车,害得本姑娘受到了惊吓!” 跌倒的妇人自是早已带着孩子离开了,此时哪里还能寻到? 顾窈娘也是无可辩驳。 郭云薇故作大度:“若是平常,像你这样的贱民,扰了本姑娘的车驾,本姑娘一定要狠狠鞭笞一顿。不过嘛……” 她眼珠转了转,眉开眼笑:“看在你努力讨好本姑娘的份上,你便叩头认个错,本姑娘便既往不咎!” 顾窈娘听得错愕。 说来她十分不解,为何郭云薇从见她第一面起,便似乎对她充满了敌意。 此时她自是十分生气,可气到了头,却又是对这个小姑娘的脑回路十分不解——究竟郭家是什么人家,才会养出郭云薇这样骄纵又天真的小姑娘? 这份不解和震惊甚至超过了心中的气恼,多了几分好笑。 顾窈娘定定看着她,颇为和气地笑了笑,问道:“那我若是不呢?” 郭云薇见她如此气定神闲,自觉受到了挑衅,脸色便冷了下来,冷不丁便又抽出了鞭子,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向顾窈娘舞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有些快,碧桃被吓得一声尖叫。 好在郭云薇惯用之手已受了伤,此时用的左手便不甚顺手,力道和准头都不如右手。 碧竹伸手,险险在鞭子就要碰到顾窈娘脸颊之时将马鞭抓住。 郭云薇见鞭子被碧竹抓住,骂道:“大胆贱婢!” 便要抽回鞭子。 碧竹一开始并未松手,二人来去僵持着。她本就力气大,若是不放手,郭云薇又哪里抢得过她。 偏她又在坚持了三息,郭云薇再次发力想要将马鞭夺回之时,将手中的鞭子松开了,施礼认错道:“方才冒犯了郭娘子,奴婢知错。” 郭云薇手中握着长鞭,骤然失去了对抗之力,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被郭家的下人手忙脚乱伸手拦截,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对她的刁蛮很是不喜,此时见她吃瘪,便传来了阵阵笑声,让郭云薇很是下不来台。 她站稳后,狠狠将马鞭在地上甩了几下,发出嗡嗡破风之声。便又要上前将鞭子朝顾窈娘挥舞过去。 此时一个严厉的男声传来:“胡闹!还不住手?” 顾窈娘还未反应过来,郭云薇听到这个声音,却是身形猛地僵住,手中的鞭子怎么也挥不起来了。 卢照安从人群中走来,面色严厉,皱着眉头,是他一贯的疏离姿态:“郭表妹这是做什么?” 郭云薇显然是不满卢照安的从中阻挠的,但不知为何,似是对卢照安有些畏惧,慌忙将手中的鞭子随手塞到了身边的一个侍女手中。 她将手背在背后,有着刻意的乖巧和讨好,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只是所说之言依旧十分霸道:“他们的马车差点撞上我的马车,却不肯道歉,我在和他们讲道理呢。” 卢照安焉能不知道郭云薇的德性? 他并未问郭云薇,而是看向顾窈娘:“当真么?” 顾窈娘还未开口,热心的围观群众却是已经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卢照安听了会儿,便将事情经过知道了个大概。 郭云薇面色讪讪,扭头朝方才出言的围观群众一一瞪去,将人们吓得噤了声,只余彼此之间的喁喁私语。 卢照安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郭云薇,没有说一句话。 郭云薇原本还一脸骄纵的不在乎,渐渐在卢照安的眼神里变得心绪不安,开始变得焦躁。 终于恨恨甩了甩袖子,骂郭家的下人:“都已经没事了,还不快走!留在这里做什么?没个眼力见!” 一边自己爬上了郭家的马车,顾家的车夫也极有眼色,赶着车在乐宝街上与郭家马车错开,闹剧方才告一段落。 顾窈娘看得目瞪口呆。 郭云薇气得不轻,在马车上狠狠打了身边婢女一通,将小丫头打得眼泪汪汪,却又不敢哭出来。 她恨恨道:“好个顾窈娘!莫不是被人献几天殷勤,便当自己当真是个有本事的了!” 而另一边,顾窈娘已到了金玉楼中,喝上了余二娘为她熬煮的五红汤。 余二娘将托盘放在桌上,打量屋中还有男子,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小声贴着顾窈娘耳边道:“娘子今日就该好好歇着!怎的还来楼里了?” 顾窈娘含笑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有分寸。” 余二娘仍是不赞同,只是知道顾窈娘自有主张,她的话无济于事,只能不放心地走了。 卢照安不知所以,只是见顾窈娘容色有些苍白憔悴,以为是方才受了惊吓所致,便出言宽慰道: “郭云薇不过骄纵了些,行事却从来是表面算计。她今日既当面未与你如何,背地里也不会再为难你。你不必害怕,若是有事,可来寻我。” 却见顾窈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看得他心中一突,连忙解释道:“卢家二老夫人,就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她出身郭家,郭云薇有时也会到卢家玩耍,我见过几次,了解一些!不是很熟!” 顾窈娘噗嗤一笑:“你紧张什么?” 只是却又十分好奇:“她为何会这般怕你?我看卢小公子似也是怕你的。” 提起卢景安,卢照安冷肃面容有了些许松动。 “卢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母亲那个样子,父亲又不管后宅中事。我若是不厉害些,怕是被他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郭云薇来卢家玩,每次总是想要欺负我。我忍不了了,狠狠收拾过她一次。从那之后,她见了我便都会躲着些。” 说到这里,他低低笑了起来,面上透着孩子般的得意。 顾窈娘看得有些愣神。 “至于景安……他是个好孩子,虽是顽劣了些,可却十分心软善良。我和母亲在卢家,多亏有他。 小时候,有时我和母亲被磋磨狠了,让他瞧见了,他便去找父亲告状。父亲不爱管这些事,他告刁奴欺主没用,上头暗中使坏的,又是他的亲长。 他见告状没用,便每次我和母亲受欺负,他便装病,装梦魇害怕,往我和母亲身上引。父亲宠他,府中管事之人也宠他,为了让他平安喜乐,便对我们好了些。至少明面上过分的苛待再也没有了。” 卢照安说起这些十分平静,仿佛说的是旁人之事,带着有些时过境迁后的感慨。 也是,他如今已是一方巨贾,从前的种种缺衣少食,早已遥远。只是那一份温暖,那个孩童笨拙的关怀,仍是铭记心中。 第121章 家事(一) 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脚步轻缓,步态轻盈,像是女子。有人走到雅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打开门走了进来。 卢照安稍坐了坐,便已离开了金玉楼。 此时,雅间中只有顾窈娘一人,听到声音,扭头朝门外看去。 见到来人,她笑了笑想要起身,却被瑞宁公主制止:“哎呀你坐着别动!我都听碧桃说了,早知道你不舒服,咱们改天也好的呀!” 顾窈娘面色苍白,却不甚在意:“哪有这么娇气,每个月都有一次,早习惯了。” 她朝瑞宁公主身后的谢丹秋笑了笑:“阿秋。” 她瞧着谢丹秋的模样,形容是有些憔悴,闺中之时的飞扬在她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疲态。 瑞宁公主和谢丹秋,这才是顾窈娘撑着不舒服也要来金玉楼的理由。 谢丹秋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认真地看着顾窈娘,看得顾窈娘心中有些发毛。谢丹秋对她从来都是坦荡而友善的,在她遇到旁人刁难时,还会将她护于身后。 可此时的谢丹秋目光有些锋利,顾窈娘有些难过,心中酸涩难言。 从她们认识的第一天,从谢丹秋向顾窈娘第一次释放善意开始,顾窈娘就担心着这一天的到来。 瑞宁公主和顾窈娘对视一眼,瑞宁公主开口唤她:“阿秋,别站着了,过来坐。” 谢丹秋这才挪步,走到了桌边。 雅间中三个椅子离得近,顾窈娘和瑞宁公主分坐在了一左一右的位置,将中间的座位给她留了出来。 另一边也有椅子,却在瑞宁公主和顾窈娘二人的对面。 谢丹秋站在桌边有些迟疑,被瑞宁公主拉着在中间坐了下来。 瑞宁公主小声对顾窈娘解释道:“秦大人母亲好生厉害,今日若不是我去接了阿秋,她还不愿让阿秋出门。” 她拉着谢丹秋的手,伸出手在谢丹秋手腕上比了比,说道:“你看看你,瘦得什么样子了?哪有刚生产完的小姑娘,消瘦成你个样子的? 你也是,秦家什么门第,你家又是什么门第?你堂堂谢家的姑娘,竟然能让他们欺负成这个样子? 你莫不是书读多了昏了头?这种时候便是你以权压人的时候了,和他们讲什么君子之风、孝悌仁义?不吃亏才是最要紧的。” 她语气十分心疼。 谢丹秋眼圈红了红,却梗着脖子扭着头没有说话。 顾窈娘也在一边,颇为负疚。 谢丹秋如今应当是知道从前她与秦毓秀定亲退亲的事了。二人如今相见,便有些微妙。 瑞宁公主与顾窈娘都觉得,是此前对谢丹秋的隐瞒才造就了今日苦果。当初虽是皇命之下无可更改的无奈,可她们原本可以让谢丹秋提前知晓真相,在心中有了准备,或许如今境况能好上一些。 谢丹秋在秦家似是与她们断了联系,且在秦家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将谢丹秋约了出来,在金玉楼说说话。 顾窈娘小声软软唤道:“阿秋……是我不好……” 谢丹秋原本只是眼眶红红,眼泪一直蓄在眼眶里未曾落下。听到窈娘这话,眼泪却唰一下流了下来。 “你哪有什么不好!此事也怪不得你,我不愿见你,也只是不知如何见你。可我从未怨过你……是他们秦家欺人太甚!” 她谈起秦毓秀时,已没了从前的缱绻,却也不见过分的怨怼。 顾窈娘拿起帕子想要替她拭泪,自己却也跟着红了眼眶。 谢丹秋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脆弱之态,扭身朝了瑞宁公主那边。 顾窈娘叹了口气:“秦大娘这人我知道,人前最是要强。大的恶事不会做,闲气却是惯会给人受的。” 瑞宁公主一直揉着谢丹秋的背脊,听顾窈娘这么一说,谢丹秋却是猛地抬头,冷冷一笑:“呵!那个老太婆!惯常就会做戏! 她把秦毓秀视作了命根子,觉得秦毓秀是状元郎,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宝贝得不得了。 我这个儿媳妇,自然是抢了她儿子的仇人,每次见了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话之前都要白我一眼,哪天若是给我个好脸色,我反倒是要不习惯了。 偏生到了秦毓秀面前,她又对我处处体贴。秦毓秀那个蠢货,处处只听他娘的,他娘自是千好万好,若是她娘说我不好,那我便是不好。” 瑞宁公主和顾窈娘听她说起秦毓秀,已不再称为“夫君”,而是直呼其名。便知二人的关系如今怕是已经坏到了极处,夫妻温情怕是难以再续。 自古婆媳相处便是难事,更何况他们? “你当我如何知道你从前与秦毓秀订过亲的?就是老太婆,说我脾气大,不如你温顺,不像你会下厨做饭,说秦毓秀瞧不上你,娶了我,却不想我是这么个货色。 我家中叔伯兄弟做官的少,她便说我们谢家名头大,却半点实权也无,不过是个空壳子,早知道是这样,倒不如当初娶了你,好歹你二叔如今让你掌家,娶了你便是有了顾家的富贵。 我这才知道,当初他竟还与你有过婚约。也是之后和瑶瑶说起,才知道原来她也是知道的。” 她表情带着嘲讽,却是有些发笑。 谢家入朝为官的子弟是不多,可要说谢家朝中无权无势,她便是瞧错了!当真是个无知妇人。 顾窈娘和瑞宁公主也是愣怔。这秦大娘…… “她可是为难你了?” “她何止为难我?我生了萱儿之后,她觉得我没本事,恨不得要我去死。 我娘送来给我补身子的补品,她不是卖了,便是进了她和秦毓秀的肚子。 我生了萱儿,夜里难受失眠,胸口也涨得发疼,谢家送来的大夫到了门口,就在外边,她拦着不许进门,说是男女授受不亲,大半夜的不能进我的门。 她要学着大户人家请奶娘奶孩子,谢家备好的她不用,自己去寻个乌七八糟的人来,要把萱儿抱到她房里养。我自是不许的。她便在家里唱大戏,说我拦着女儿不与她亲近。” 萱儿是谢丹秋女儿的乳名。 谢丹秋说得平静,似是说着旁人的故事,不带半点波澜。 她挥了挥手,不想多谈。 顾窈娘讷讷道:“我也是听平生说,他看见你瘦了许多,又听阿晗说你许是有心事,才想着约你出来一谈。 阿秋……你可怨我?” “我怨你做甚?” 谢丹秋有些莫名。 瑞宁公主在一旁道:“你看,我便说阿秋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你,却决计不会怨你。她向来恩怨分明,怎会怨怪到你的头上?” 说罢,又有些怒其不争地哼了一声,睨着谢丹秋道:“我看你和谢叔叔都是这样,迂腐!她们便是打量你端着世家风度,不会和老太太对骂,也做不出动手之事,才将你欺负成这样。” 谢丹秋沉默下来。良久,方才道:“我确实是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也不懂如何与她相争。 我不愿做如她那般的市井泼妇,可如今这样,我也确实是憋屈得紧。” 第122章 家事(二) “那你可有何打算?” 顾窈娘关切问道。 谢丹秋还未说话,瑞宁公主已是含怒而起:“我看秦家当真是狗胆包天,你也是太好欺了。你说你,便是你自己不愿与她相争,你和谢叔叔说一句,他还能不替你撑腰吗?” “我不想把这些糟心事带回家…… 爹娘要是知道我这样了,一定心疼死了。” 谢丹秋话还没说完,就被瑞宁公主伸出手指点在额头:“你现在这样他们便不心疼了?你便是不说,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说着,却又蓦然提高了声音,无端显出了一些尖利:“你这傻子!不会是到现在还一直瞒着你爹娘?” 瑞宁公主既是心疼,又是满满的怒其不争。 “老太婆会做样子,谢家有人到秦家,她便对我嘘寒问暖十分关心。家中说我瘦了,她便说心疼我,说我瘦是生了孩子累着了。” 谢丹秋也很是头疼。 她从前在家中受宠,谢家治家严明,在家中没有遇上过这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小人。 而她外出交友,遇到这样的人,她觉得合不来便不会相处,根本不会与这样的人再有多接触。 京中贵女圈中,便是使坏也都自矜身份,不会这样明着给人气受。谢丹秋骤然遇上秦大娘这样的人,又骄傲着不愿使出手段对付秦大娘,日子自是难过。 瑞宁公主一拍桌子:“大不了便不过了!” 谢丹秋眼前一亮,顾窈娘和瑞宁公主对视一眼,便知谢丹秋必也考虑过这个可能。 果然,谢丹秋提起这个,便神采奕奕:“我自然是不愿在秦家受这份闲气!我想过了,我想要带着萱儿和离,再立了女户,我便是家中的主人。 我若是科举能中,我便和瑶瑶一起,我做大官,为百姓请命;我要是考不中,那我便和你一起。” 谢丹秋看向顾窈娘:“我要赚大把大把的银子,有银子,那也不错。只是……” 她话锋一转,又有些迟疑:“我就是不愿让爹娘知道我过得不好。若是当真带着萱儿和离,爹娘肯定会知道的。我如今这么大了,还让他们为我操心,便是有些不孝了。 况且,我爹那性子,说不定,还会对……有意见。” 谢丹秋小心地瞧了一眼瑞宁公主,虽是没有明说,但顾窈娘和瑞宁公主都明白了,是怕谢侯对圣人有意见。 顾窈娘想了想,诚恳地对谢丹秋道:“阿秋,你这样想不对。爹娘忧心我们,是为了让我们过得好。若是知道你因为怕他们担心,你便在秦家委曲求全,蹉跎了青春,谢家伯父伯母岂不是更心疼?” 瑞宁公主猛猛点头:“对!窈娘说得对!” 却有些懊恼:“也怪我!当初劝不动我阿爹!” 谢丹秋笑了:“陛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赐婚旨意随便收回,圣人威仪岂不是有损?” 瑞宁公主又是恼了:“你和阿爹都是一个样!都说什么大局,什么天子威仪。可天子威仪,为何非要断送你的前程!老头子也真是的,什么都不问清楚,便下旨赐婚,真是人老了!便就喜欢闭着眼睛牵红线!” 谢丹秋轻轻朝她摇了摇头,又朝窈娘笑道:“你看,平日里我才是任性的那个,她是守规矩识大体的。如今道还要我劝她了。” “那如何一样呢!若是与我不相干的人,我自然是能识大体顾大局,可这人是你啊!你是我从小最好的玩伴,我却护不住你……” 瑞宁公主显得很是沮丧。 说到底,谢丹秋这段婚姻,不过是父亲给秦毓秀这个新科状元的恩典,拿谢丹秋这个谢家娘子的一生,做了皇室送给秦毓秀状元及第的贺礼。 旁人看到的是皇室对寒门新贵的礼遇,是寒门状元与千金小姐之间的命定姻缘。 甚至因为秦毓秀状元及第,世人只看学识,只当他们二人的姻缘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而谢丹秋本人幸福与否,并没有人在意。怕也是人人都当她嫁得好,没人会觉得谢丹秋不快活。 到底是皇家对不住谢丹秋。 谢丹秋见瑞宁公主神情沮丧,握了握她的手,道:“瑶瑶,你从未对不住我。” 她又牵过顾窈娘的手,将三人的手握在一起,对顾窈娘道:“窈娘,你也莫要多想。我初时是转不过弯来,可是你也从未对不住我。咱们都没错。” 她声音轻轻:“瑶瑶,我如今不快活,方觉得女子当真艰难。从前家中疼爱,一切顺遂,日日无忧,从不觉得自己与兄弟有何区别。甚至母亲还格外偏疼我几分。 可如今看来,世家贵女出身如何高贵,终究不过水中月镜中花,一切都是旁人给的。到底是不自由。 我在秦家受气时,我便想,我若是我兄长,那老太婆是我的岳母,她可敢如此磋磨我?她必是生怕开罪了我,我便会冷落她的女儿,因此对我百般讨好。 而我若是我兄长,我的爹娘恐怕也不会因为我们夫妻不合便日日忧心。因为他们知道,婚姻中,男子总是不会吃亏的。 说到底,不过是男子在外挣脸面,他的上峰在外面。女子在家中料理,女子的上峰却是夫君。千百年来,人人都觉得男子是家中支柱,便高人一等,女子都仰赖夫君而活。 所以,圣人的新政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女子能够自立门户,能够独当一面,便不用总是依附于旁人,仰人鼻息了。 真的很好。” 谢丹秋一连说了三个“真的很好”,雅间中三人都是女子,自然都是感同身受。 瑞宁公主的手掌紧了紧,露出今日最诚挚的笑意,唤了一声“阿秋”。 顾窈娘自己也是这般想过,如今也是这般做,自也是用力握着她们的手。 谢丹秋却还没有说完:“可我却又忍不住想,咱们这样的家世出身,家中也算疼爱有加,嫁人了尚且还要看夫君的脸色。 那些出身低微、不如咱们的,岂不是更加被人拿捏?” 第123章 大胆 顾窈娘幽幽开口:“金玉楼的余二娘,便是被丈夫日日凌虐,被我救下,才来的金玉楼做工。” 谢丹秋扬了扬下巴,意思很明显——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顾窈娘却叹了口气:“可她并不快活。她来了金玉楼,虽是逃离了她男人的魔掌,却总是自省,是不是自己错了,是不是自己不够好,那男人才会对她如此。 那男人被瑾川料理了,她才算是真的安定了下来。却还有些想替那男人求情。 我都不明白,他都对她那样了,她怎么还是如此放不下。” “以夫为天,习惯了。”瑞宁公主一声叹息。 谢丹秋也沉默了。 良久,她方道:“我们过得好不好,好像只能赌运气,若是夫家是好人,我们便能过得好;若是夫家是恶人,咱们这辈子便算是完了。 每个人都告诉我们,要谨守三从四德,教的从来都是如何温顺柔弱,依附男人而活。 凭什么?我又不是不行!又不是只要是个男人,便比我聪明!” 顾窈娘和瑞宁公主听得发笑,到了此时,方才觉得那个熟悉的谢丹秋回来了。 恣意热烈,红衣黑发,京都明珠的风华,又岂是旁人能够轻易抹灭的? 瑞宁公主道:“所以我想开女学!阿秋阿秋!我要玉琢书院的先生,不仅教她们如何科考、如何谋生,教她们六艺才情,最重要的是,还要教她们,女子亦能顶门立户!男子可以的,咱们女儿家也能! 我不要她们个个卯着劲和男子争个输赢,但她们必须知道,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谢丹秋和顾窈娘异口同声开口,齐齐一怔,又相视一笑。 真的很好啊……女学,真的很好。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放在女学之中,也是类似的道理。只有女子知道自己可以不比男儿差、可以不用依附旁人,才能做到不再依附旁人。 只有女孩子,才会想到怎么帮准备女孩子。 “瑶瑶,你要不做女皇帝。” 谢丹秋突然冒出来一句。 瑞宁公主脸色大变,急忙抽出手想要捂住她的嘴,却被谢丹秋灵巧地躲开了。 顾窈娘也是面色一变。 一来是谢丹秋这话说得突然,二来,皇权更替、皇位继承,只能放在心中去想、去猜测,可堂而皇之谈论,便是大不敬了。 她急忙站起身,拉开门,见碧竹眼观鼻鼻观心守在外面,又嘱咐了一句好生守好门,不要让人靠近,方才回到房中。 瑞宁公主一脸严肃:“阿秋!你胆子太大了。” 谢丹秋不以为意:“也没有外人。” 顾窈娘在一旁没有说话,也不敢轻易开口插嘴。 “我是觉得,赵泱那个眼高于顶的样子,便是没有坏心,也干不出什么好事。 而且如今圣人推行新政这么费力,不就是朝中如今没什么女子力量么?如今都是一群臭男人,若是女子能外出行走顶门立户了,他们怎么拿捏家里的女人们?他们当然不乐意了。 但是瑶瑶你不一样啊。你是女子,你能够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而且你也能让其他女子看见,女子也是能有治国之才的。 你呢,努力在朝堂上推行新政;我呢,若是能入朝,便能随时做你的应声虫;你呢……” 谢丹秋转向顾窈娘:“虽然我觉得以你之才经商可惜了,不过你既已决定,我也不说旁的废话。你呢就负责敛财!负责搞钱!国库银子靠你来充盈。咱们三姐妹,互为倚仗,多好啊!” 她说得随意,听起来似是离经叛道,细细想来却又颇有几分道理。 确实,推行新政势必会提升一部分人的利益,又损害一部分的利益,自古以来都是艰难。既要高位者的坚持,也要下位者的支持。 而云巅之上,什么力量占据了高位,谁便能更有主动权。 如今的新政,既要有人坚持推行,还需要有女子当真因为新政获利,让其他女子看到,新政当真是为女子好,当真可以做到。 如此,才能长久推行下去。 谢丹秋见瑞宁公主和顾窈娘都沉默着若有所思,她方“哎呀”一声:“哎呀我就随口一说,瑶瑶你听过了便过了!” 可是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当真说的心中最深处所想,在场的人心中都有计较。 瑞宁公主有意缓和气氛:“你将阿晗忘了么?” 谢丹秋愣了一下,方才笑道:“哈哈是我不好,一孕傻三年么!是我错了,是我们四姐妹!” 顾窈娘也笑了。 她虽未说话,心中却是对谢丹秋的话颇为认同。 或许女子只有独当一面,才能够对自己的婚事有话语权。 甚至选择,不嫁人。 从来听说的都是男子多情,女子痴情。 男女之事本就你情我愿,倒也无法多说什么。只是若女子除了嫁人,有了旁的选择,又是否还会将心神尽皆放在男子身上,为此郁郁寡欢? 她犹记得自己的姑姑,听母亲隐约提起过,是因婚事不顺、伤怀郁结,方才芳魂早逝。 姑姑当时若是能够入朝、能够游历、能够经商,她的世界还有那么多可能,又可会芳年早逝? 瑞宁公主并未回应谢丹秋对朝堂的那一席话,而是又问道:“那你如今,想要和离,又打算怎么办?” 顾窈娘也接口问道:“可需要我帮你?” 谢丹秋方才还是意气风发,说到这里,眉间不由又拢上了愁色:“如今萱儿还在老太婆屋里养着。她一直看不上萱儿是个女儿,我却是当个宝贝的。 我若是和离,肯定要想办法带走。可是秦家肯定不愿。我还得再想想。 我爹娘那边,我也得想想。” 瑞宁公主用力捏了捏谢丹秋的手,道:“你别犯傻!该以权压人的地方便用上!该打打,该骂骂……” 斟酌了一下,还是又道:“注意分寸就行。” 顾窈娘也狠狠点头:“若是需要我帮你,随时来找我便是。” 谢丹秋点头,三人手掌握在一起,无需多说,暗暗记住了彼此的情谊。 第124章 放榜 “来了来了!” 放榜这日,天气晴好。 虽已秋末,日光却甚是明亮。 顾家如同所有家中有孩子参加岁考的家庭一般,早早便遣了人到贡院外等候放榜。 朔京城里的书院,这一日也都放了一整天的假,给学生留出看榜的时间。 也是为了给学生接受成绩的时间,尤其是未上榜的考生。岁考取秀才,不过十之二三。落榜的人毕竟占了多数。 顾家一家子生意人,这日也都没有去铺子里张罗,都在家中等着看榜下人的消息。 顾行之等得焦心,不由得小声朝巧娘埋怨道:“刚才咱们就应该跟着孩子一起去的。现在家里就咱们俩人,他俩看完了,若是中了去吃酒不带咱俩怎么办?若是没中躲起来哭,不告诉咱们怎么办?” 原是派去看榜的下人久久未归,顾窈娘和顾平生等得有些不耐,索性一同出门自己去看榜了。 其实也算不得多久。依着放榜的时辰,便是顾家的人站在贡院离张榜之处最近的位置,算上看榜、挤出人群、赶回顾家的时间,便是下人机灵得力,那时候应当也还在路上。 可顾平生等得心浮气躁,顾窈娘见他有些无所适从,似是浑身都不自在,索性同他一起出了门,也算是有些事情做,不会过于焦躁。 巧娘哭笑不得:“二爷,您这就有些夸张了……” “来了!来了!回来了!” 隐约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喊着,巧娘回头对顾行之道:“您看!孩子们还是有分寸的。” 却见身边人影一闪,顾行之已是蹿出了门外。 巧娘觉得好笑不已,理了理衣裙,到了厅房门外等着人进来。 顾行之方才在厅堂中十分急切,当顾窈娘和顾平生出现在了他视线之内,他却已是一副十分沉稳内敛的姿态。 巧娘与顾行之二人看着顾窈娘和顾平生,笑意僵在了脸上。 二人皆是面色沉肃,未见笑意。身形尚稳,脚步也还算得上轻快,只是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很难让人联想到好的事情上。 顾平生比之顾窈娘,更是添了几许讷讷之色,显得似是有些畏缩。 见巧娘和顾行之都是迎出了门,顾窈娘沉声道:“咱们进去说。” 顾行之心中已有不妙之感,惴惴走向厅中主座坐下。想要开口询问放榜之事,却又犹豫着不敢开口,生怕当真如自己猜想的那般,此时询问反倒叫顾平生更加难过难堪。 便是巧娘,眼中亦是忧色满满。 顾窈娘张口打破一室宁静:“平生……这次考得,不太好。” 她说着看了一眼顾平生。 顾平生得到她眼神示意,连忙讷讷点头,却嗫嚅着嘴唇没有出声 顾行之听到耳中,只觉心中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反倒松了口气。 他不甚在意,反倒是安抚顾平生:“无妨!多少举子考到白头,依旧只是童生呢?你如今已经不错了。现在你正当少年,青春正好,未来还长,一次不中,也莫要心急。” 顾窈娘扑哧一声:“二叔!谁说平生未考中了?” 顾行之愣住了。看完榜不见半点喜色,又说是考得不好,不是没中,是什么? 难道自己这还能看错? 巧娘似是猜到了顾窈娘和顾平生葫芦里卖的药,眉毛一挑,探寻地看向顾窈娘。 顾平生看起来老实讷讷,多半是窈娘心中生了促狭心思。 巧娘如是想着。 顾平生与顾窈娘对视一眼,二人来到了顾行之面前。 顾窈娘嘻嘻笑着,恭敬地递了一杯茶给顾行之,躬身道:“请二叔用茶!平生中了!” 顾行之只觉心里怦怦乱跳,有些不真切。 “当真?” “当真!” “果真?” 顾行之仍旧不信。 顾窈娘盈盈含笑,立在顾行之面前,笑着道:“真真的!二叔,平生当真中了!” “好!好啊!好!” 顾行之大喜,起身用力拍了拍顾平生的肩膀,欣喜道:“好小子!好!记得给你爹娘写信报喜!” 他喜不自禁,背着手又开始想要在厅中转圈。 顾窈娘与顾平生也都一扫方才的沉肃神情,显得颇为轻松。只是顾平生依旧有些讷讷,在顾行之面前显出些不同寻常的谨慎。 顾行之与巧娘皆是满心欢喜,门外隐约传来城中别人家中炮竹噼啪之声。 巧娘一拍手:“哎呀!炮仗!咱家的备下了,现在还没放呢!” 说着便急急出门,嘱咐下人将炮竹点燃。 门外传来炮仗欢快之声,映着几人面色,似是人人都红光满面。 也不知是否错觉,厅门分明离大门有些距离,他们却似是听到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的声声道贺之声。 顾行之突地回过神来,瞧着顾平生和顾窈娘面色不善:“既是中了,又为何说考得不好?” 害他白白担心一场,还想着如何安抚考场失利的少年人。 岁考与春闱秋闱皆不同,放榜时只有是否考中,并无名次区分。考得好与不好,只有中与不中的区别。 顾窈娘讪讪笑着:“二叔,我就想逗逗你……” 顾行之其实心中也猜到了大概,只是未想到两个孩子会合伙来骗自己。 他仔细回想自己可有做什么惹人发笑之事,心中略定了定,方又板起脸来问道:“谁的主意?” “她!” “他!” 顾窈娘和顾平生齐齐指向对方。 顾行之抬手指了指二人,想要骂人,却到底是舍不得。 巧娘心中透亮。顾平生很明显是犹豫迟疑的,讷讷不敢开口,回家之后说话都是顾窈娘一人。 很显然,顾窈娘才是主谋。 顾行之手指在二人面前轮转了一圈,终究是舍不得骂,只是恨恨沉声喝道:“都给我回去抄十遍《三字经》!抄不完,今天就别吃饭了!” 顾窈娘还想要讨价还价,顾平生却早已恭顺地应下,拉着顾窈娘快速溜走了。 顾行之看着二人风一样的背影,轻笑着,无奈摇了摇头。 “你看,多好啊!两个孩子。” 还记得两个孩子刚来时都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对自己恭敬有加,亲近不足。 如今都敢戏弄自己了。 多好啊! 第125章 春喜 一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节。 顾窈娘来到朔京已快两个年头。 这是顾平生到朔京后的第一个春节。 已到了腊月底,各家商铺都已陆续封账,顾家商号也不例外。 对账上来说,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清闲日子。 各家采办的物品,也都在年前交了货。 腊月二十九,顾家商号给底下的伙计都提前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而大管事和各铺子的掌事、账房,都到了金玉楼。 顾家有一个传统,便是腊月二十九这日,将商号的高层都集中起来到金玉楼吃席,也算是犒劳大家在一年里的辛勤劳动。 这一日不仅会邀请顾家商号的管事人,生意上来往比较多的合作伙伴,顾家也会邀请。 街道上年味已经很浓了,顾窈娘来了兴致,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走在街道上,慢慢朝金玉楼走去。 顾行之对在大街上吹冷风的事情并没有兴趣,自己乘着踏玉先去了金玉楼。 倒是顾平生,第一年在朔京城中过节,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顾窈娘一同慢慢走去。 因着春节将至,各家各户勿管高门或是贫寒,都是为着过年置办年货。 朔京城内热闹非凡。街头巷尾,彩灯高挂,红绸飘飘,犹如锦绣画卷舒展。 大年二十九,大型商号封了账,买卖却没有停,许多店面依旧营业。 而春节期间,府衙对街面摊贩的管控也放松了许多,除了原本乐宝街边上可以摆摊的位置,还增加了许多年货市场,允许商户和个人在街面支上小摊,贩卖一些小物或是吃食。 街上行人依旧是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行人络绎不绝,或携家带口,或成群,笑语盈盈,共庆佳节。商铺门前,琳琅满目,琳琅满目之货色,皆为新春所备。小贩吆喝之声此起彼伏,与远处传来的锣鼓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 顾窈娘行走在街道之上,感受着这份热闹和欢喜,分明是极为喧嚣热闹的街景,她的心中却无端觉得十分宁静。 顾平生如今考中了秀才,专心备考来年的秋闱,心态十分放松,对一切都十分好奇。 “阿姐!那是什么?” 顾平生指着前面的一个小摊问道。 “是你之前说过的吹糖人么?” 顾平生自问自答,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围满了人的小摊面前。 小摊不大,整个摊子也不过成人一个臂展的宽度。 糖人师傅手艺贤淑,手持长管,以糖为料,吹吹捏捏,形态各异的糖人便跃然眼前。 有憨态可掬的孩童,有威风凛凛的武将,又或是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尽皆栩栩如生。 顾平生从前也不是没见过捏糖人和吹糖人的手艺人,只是做得这般栩栩如生的,倒是头一遭见到,倒是十分新奇。 顾窈娘去年便见过这师傅的手艺,如今再看,依旧十分惊叹:“是呀!这师傅平时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每年便只有过年这几天,才会出来摆摊。” 顾平生这才了然,难怪平日都见不到。 他凑到摊子面前,见师傅摆在摊位面前草垛上的糖人是自己吹气做的,而若是有人来买,便会让买的人自己吹气,师傅根据客人想要的形状来捏糖人。 相比之下,和从前见过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吹气的糖人师傅比起来,便干净了许多。 顾平生兴致勃勃看师傅做了好几个糖人,碧桃捂嘴偷笑:“小少爷如今都是秀才老爷了,这么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顾窈娘笑着看着少年挺拔的身影,并未上前。 做糖人的师傅注意到了顾平生,开口问道:“少爷可是想要做一个糖人?我这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保准少爷想要什么,都可以做出来!” 顾平生显然十分心动,却不是想要师傅做,而是想要自己做一个。 他问道:“我可能自己动手做?” 师傅一愣,而后便是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小少爷,这糖人可不是好做的!老夫可是从小练到大的本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你从前可学过?” 他口中虽是问着,却显然是不信顾平生能够做出来一个糖人的。 顾平生老实答道:“不曾。” 他也听明白了糖人师傅口中的拒绝意味,并不一味痴缠,只是眼巴巴地依旧瞧着糖人师傅手中的吹气管子和糖块。 糖人师傅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颇有些于心不忍,便问道:“真想做?” 顾平生点点头。 糖人师傅想了想,便道:“也行!那你来试试。” 顾平生眼前一亮,糖人师傅却是连忙补充道:“可说好啊!便是你自己做,也要给钱!” 顾平生已经接过了师傅手中的吹气主管,手中把玩着。顾窈娘含着笑着道:“这是自然!” 她去年只是远远瞧过这个糖人师傅,并未靠近过。此时凑近,却是觉得此人颇为面善。 只是想了想,却是并未想起从前在何处见过此人,便不再多想。 顾平生伸手便想要接过师傅手中的糖块,糖人师傅却是眼疾手快将糖块收了回来,放回到了案板之上。 顾平生轻“咦”了一声,以为糖人师傅又要反悔。 却听糖人师傅冷冷哼了一声:“你这后生,恁地心急!” 他探手摸了摸顾平生的手掌。此举甚是突兀,虽然都是男子,顾平生却是吓得往后一缩。 糖人师傅看得笑了起来,紧接着便是哼道:“年轻人火气旺,手这么烫,这么拿着糖块岂不是化了?先吹吹冷风。” 顾平生这才醒悟,挠了挠头,糖人师傅看得又是眉头一皱,指着一旁的一个水桶道:“洗洗手,再来做。” 扭头看向顾窈娘:“小娘子可要做一个糖人?” 顾窈娘原本只是想来看着顾平生,本就要等,闻听此言便也来了兴致,问道:“老板可否做一个小兔子?” 师傅伸出手掌:“十文。” 顾窈娘低笑,示意身后的碧桃给银子。 糖人师傅见她并未还价,似是有些后悔。顾窈娘哪里看不出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糖人师傅教她如何缓缓吹气,将气均匀吹入糖块中,便三下两下捏好了一个小兔子,递给顾窈娘。 一边还嘟囔着:“杀鸡用牛刀。” 他嘟囔得小声,顾窈娘自是没有听见,碧竹和碧霜习武,耳力便好些,不由多看了看这个师傅几眼。 那边顾平生的手吹着凉风,已经有些发红,他双眼晶亮,将手举到糖人师傅面前,一脸期盼地问道:“可以了吗?” 第126章 糖人 顾平生在糖人师傅的指导下,双手翻飞,手中逐渐出现了雏形。 顾窈娘十分给面子:“这小狗做得还挺像!” 顾平生手上一滞,面色一阵扭曲。 纠结了片刻,还是咬牙切齿说道:“阿姐,我捏的是你。” 顾窈娘跟着面上也是一阵扭曲——狗?她? 一时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真的碰巧,还是顾平生在骂她。 倒是身边的其他人,闻言纷纷笑出了声。 糖人师傅笑罢,转头问顾窈娘:“小娘子,可要老夫替你捏一个糖人?” 类似的话他方才已经问过,顾窈娘此时的心境却是已然不同。 顾平生不乐意了:“阿姐!你是不是不信我?” 顾窈娘完全开不了口接茬。 这……很难相信啊…… 最后的结果便是,顾窈娘又花了一两银子,糖人师傅照着顾窈娘的样子捏了一个小糖人。 虽不能说是精雕细琢十分相像,却勉强说得上是有些神韵。 至于顾平生……一番修整之后,手中的糖人,勉强看得出来人形了。 顾平生傲娇哼了一声:“你不要算了!我送给巧娘姐姐!” 顾窈娘拿着糖人心情美妙,听顾平生如此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态倒是十分健康。 不怕困难,在逆境没有自怨自艾,能够找到新的方向。 就是她觉得巧娘收到这份礼物后,许是不会有多高兴。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灯火通明,映照着行人的笑脸。孩童们手提灯笼,欢笑着穿梭于人群中,犹如繁星点点,点缀着这喜庆的夜晚。 顾平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问道:“阿姐,巧娘姐姐今日为何不去金玉楼?” 顾窈娘的笑容滞了滞,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顾平生有些惊讶。 顾窈娘点点头:“巧娘姐姐虽说是咱们顾家的大管事之一,可更像是二叔一人的左右手,我知道的,她对顾家商号的事管得并不多。 去年的二十九,她也没到金玉楼用饭。二叔说她有自己的事,不用等她。” 顾平生十分好奇:“那是什么事?一年就这么一次,所有人都去金玉楼,巧娘姐姐却不去。” 顾窈娘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用。” 顾平生翻了个白眼:“你别说你不想知道。” 顾窈娘也像他一样,叉着腰翻了个白眼:“我就不想知道!顾平生,你学的君子之道,学到哪里去了?居然这样和你姐姐说话?” 说着便要作势扬起手来。 顾平生灵活地朝前一蹿,将顾窈娘甩在了身后。 顾窈娘抬步便要追上,二人笑闹作了一团。 在二人身后,街道铺面二楼的窗户打开,没人注意到一个男子看着二人的身影远去,眼神中透着不明的意味。 有羡慕,有感慨,有不甘,有茫然。 直至二人的身形不见,那人才合上了窗棂。 室内有些昏暗,男子目光沉沉,看着室内立着的一老一少两名穿着官袍的男子。 年长的男子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却留了一把美须,使得娃娃脸看起来稍微稳重了些。其实算不得老,只是许是为了让人更加信服,刻意打扮得老气了些。 年轻些的男子眼下一粒泪痣,身形清瘦,背脊微微弯曲,显出臣服之态,态度颇为恭谨。 方才站在窗口的男子显然是三人中地位最高者,他一身玄色衣袍,袖口用金线绲边,暗影中显出丝缕光辉。面容隐在暗影之中,看不真切。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出人意料地沉稳。 “准备得如何了?” 他问道。 下头年长男子捋着胡须并未答话,年轻男子躬身答道:“爷,人已经找好,已经准备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 但年轻男子面上神情,倒应当是激动更多一些。 男子点点头。 年长男子此时方才开口:“此事不妥,您恐怕还需再斟酌一二。” 听他口气,像是并不赞同。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此时不妥,何时稳妥?我要你们,是替我做事,不是教我做事。” 年长男子便不再言语,年轻男子却是小心地觑着玄衣男子脸色,见他说罢并未再有训斥,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 玄衣男子挥挥手,示意二人离开。 二人行礼退下,玄衣男子突地大笑一声,充斥着房间,显出些渗人。 冬日里白日很短,天黑得快。顾窈娘和顾平生虽是路上耽搁了一下功夫,可二人出门尚早,到金玉楼的时候并算不得晚,天色却已经黑沉。 金玉楼今日不接待外客,酒幌也收了起来,内里却是灯火通明,与平日里的喧嚷不同,显出了些自己人的温馨。 顾家姐弟二人走到金玉楼下时,却是撞见了一个并不应当出现在此的男人。 夜幕初降,并未有人大规模放出烟花,却已有孩童在街角放出零星几个炮仗。 橙红的光影、偶有的砰砰爆炸声,年味已是十分浓了。 男子站在金玉楼门口,并未进去,只是立在门口,向内里张望。他有些瘦,在春节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人出现在金玉楼的门口,显出些孤独的意味来。 第127章 年节 顾窈娘仔细分辨了片刻,认出此人乃是王芷兰的父亲,谏议大夫王大人,王成献。 她心中颇为好奇。 今夜的宴席只是顾家商行内部的管事,和平日往来的生意伙伴,说白了在座的全是商人。 虽从未听说过王大人有过轻慢商户的行径,可名流世家,几乎还从未有人,主动凑到顾家商号内部的年底团圆宴中。 王大人时不时也会来金玉楼用饭,莫不是今日也是来金玉楼用饭的? 顾窈娘心中揣测着。 她迎上前,微微屈膝行了个晚辈见长辈的礼数:“王家伯父。” 王成献似是被惊醒,望向金玉楼大堂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到了顾窈娘的身上。 “是窈娘啊……” 他缓缓说道。 顾窈娘关切问道:“伯父可是来用饭的?金玉楼今日已经放假了,循例不营业的。天寒地冻的,您站外面这么久冷了?要不进去喝杯热茶再走?” 她也拿不准王成献大过年的,不在家中与家人吃饭,却来此吹冷风的目的。 虽然严格来讲,大年三十才是一年最正经的团圆之日。可若是没有旁的安排和宴请,腊月二十九,阖家也会到齐一同用饭的。 “这样啊……” 王成献幽幽一叹,尾音拉得老长,目光抬起,看向金玉楼亮着盈盈烛火的二楼。 灯火通明,烛光明亮,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温暖。显然不是寻常留守应该点的灯。 顾窈娘追着他的视线看去,解释道:“里面的都是顾家商行的人。我们每年腊月二十九,都会一起聚聚。” 她想来,自己如此说,应当算是解释清楚了。 王成献点点头:“这样啊……” 他又一叹,转头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顾平生。 顾平生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伯父,这是我弟弟顾平生。平生,还不过来给王家伯父见礼?” 顾平生从前听顾窈娘说起过王成献,是自家阿姐好友王娘子的父亲。 他迈步正对着王成献,恭敬地叉手行了一礼。 王成献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好啊!多大了?” “十四。” 顾平生老老实实答道。 王成献又问道:“可进学了?” “小子不才,方过了岁考,正在准备来年秋闱。” 王成献有些惊讶,又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方才伸出手来,在顾平生肩头拍了两下:“好!好啊!少年英才。和你姐姐一样,年少有为。” 顾窈娘含笑看着眼前一幕。王大人是阿晗的父亲,自己与弟弟对他来说都是子侄,这样的对话放在此处并无任何不妥。 她对顾平生也是十分骄傲的,此时见得了王成献的夸赞,也是双眼含着笑。 王成献看着顾窈娘含笑的眸子,眸光转了转,显出些怀念的影子。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玉佩::“我也没准备什么,快过年了,这玉佩你们一人一个,拿去玩。” 顾窈娘和顾平生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诧,犹疑着没有接过。 王成献掏得极为自然,似是早有准备一般。仿佛他寒夜独自来此,不过是为了将这两个玉佩,亲手交到眼前的两个后生手中。 无功不受禄,两家长辈之间也未曾听说有何私交,如此重礼来得有些突兀,实在不敢轻易受之。 王成献见他们不接,不甚在意地说道:“不过两个玉佩而已,顾家如今的财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何至于这般审慎?收下!便当做我给你们的见面礼。” 他这次也没等顾窈娘和顾行之伸手来接,而是自己端详了一眼手中的玉佩,将其中一个递到了顾窈娘面前,另一个递给了顾平生面前。 都到了这一步,再不接过便是失礼了。 顾窈娘和顾平生只好双手接过玉佩,躬身道谢。 顾窈娘道:“长者赐,不能辞,窈娘便腆言收下了。多谢伯父。只是今日不便留您在此用饭,还望见谅。” 她心中惴惴,只觉刚收下人家的礼物便赶人,显得十分无理。只是若不说清楚,让人误会,便更是失礼了。 王成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无妨无妨。外面冷,你们进去。” 说着,便要转身要走。 顾窈娘向周围看了一圈,并未见到马车,不由开口唤道:“伯父!天冷了,您不如进去喝杯茶,我让顾家的马车送您回去。” 王成献摆手婉拒:“无妨。年纪大了,就想走走。别管我了,你们进去。” 说着,也不带顾窈娘姐弟二人再说话,已经提步向着王家的方向走去。 顾窈娘和顾平生静静立在金玉楼下,目送着王成献背影走远。 直至消失不见,二人方才走进大堂。 方才在外看得不甚清晰,此时大堂灯火辉耀,照的分外明亮。 顾平生和顾窈娘好奇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两人的玉佩是一对龙凤佩,看得出来应当是取自同一块籽料。玉质算不得极为上乘,却也是水头极足。难得的是雕工十分精细,棱角温润柔和,像是常年把玩之物。 顾平生狐疑问道:“阿姐,这个王家阿叔好奇怪。” 顾窈娘心中亦是古怪。 是啊……是挺奇怪的。 自己一个人在门口向里看着,不说进,却也不走。等自己姐弟二人走到了门口,聊了两句便从怀里掏出了玉佩,倒好似这一趟便是为了等他们姐弟二人一般。 当真是奇怪。 只是可以确定,应当是没有坏心的。 “你们二人怎的还不上楼?” 二人一惊,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原来是顾行之见二人迟迟不到,便下楼来看。 顾窈娘回神,张口回道:“就来!” 说着便要将玉佩收拢起来。 顾行之却是眼尖,看见了二人手中的玉佩,眼神猛地一震,喝问道:“这是什么?” 顾窈娘未想到他会突然出声,被吓得手一抖,玉佩险些掉在地上。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顾行之:“二叔!你吓到我了!” 顾行之却是有些失态,劈手夺过顾窈娘和顾平生手中的两个玉佩,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又问道:“哪来的?谁给的?” 顾行之向来奉行娇养策略,哪里对顾窈娘这般疾言厉色过?顾窈娘有些委屈,站在一旁没有理他。 顾平生回道:“是方才,王家伯父给的,说是送我们的春节节礼。就是阿姐的朋友,那位王娘子的父亲。” 他生怕顾行之不知道是谁,努力说得明白些。 顾行之愣了愣,眸色沉凝,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佩还给了二人,道:“好生收起来。咱们家与王大人没什么交情,往后莫要随意收他的东西。” 顾平生讷讷应诺,顾窈娘则是默默从顾行之手中接过了玉佩,并没有说话。 她其实很想问问为什么,只是此时还在委屈着,如同孩子闹脾气一般,不愿主动与顾行之说话。 顾行之自然是看明白她的心思,心中懊恼方才对孩子言辞有些过激,掩饰道:“走走,就等你们了。” 说罢自己走到门前,亲自给金玉楼的大门栅上,这才赶着二人一同上了楼。 顾窈娘走到二楼,脸上已经重新装上了笑意,与顾家商行的管事们说笑。 席上觥筹交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远处,烟花如绚丽的花朵般绽放,五彩斑斓的光芒映照整个天空,如诗如画。人们抬头仰望,眼中闪烁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仿佛那烟花是他们心中梦想的化身。此刻的朔京城宛如仙境降临人间,处处弥漫着喜庆与祥和的气息,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顾窈娘扭头瞧着,眼中隐有晶莹浮动。 来朔京已经快两年了。 她啊……有些想家了。 第128章 商会 春节,往往是家家户户一年中,过得最为热闹的日子。 朔京城中披红结彩,十分喜庆。 过完了年,直至初五,金玉楼方才开始营业。 世人年节上总是喜欢和家人一起,过年之时不与家人在一处,反是到酒楼用饭的人,到底是了了。 金玉楼自也不会开门,请着伙计们在店里空坐着。 金玉楼的开门节律,几乎与朝中衙门的节律是一样的,虽未明言,熟客们却也大抵知晓。 因此,年后正式开门营业后,金玉楼中都十分热闹。 新的一年,朔京城中商会的理事循例进行了一波轮换。商会的理事三年一轮换,上次开会时,顾窈娘还未到朔京城,自是没有参与。 这一次,顾行之便带着她一同到了朔京商会。 朔京城是大成一朝经济命脉之所在。 大成朝天下大安,商业发展十分迅速。今上深知“富民、利民、强民”的道理,商人的地位早已不似前朝那般辛苦而卑贱,处处受人辖制。 商会在商业中扮演着多重角色,在多个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商会是商人们讨论商事、制订商规的地方,也是商界的信息枢纽,有时在不相熟的商户之间,还扮演着中人的角色。 它是商业信息的集散地和商业活动的组织中心,有助于商人了解市场动态,把握商业机遇,促进贸易活动的顺利进行。 朔京的商户之间良性竞争、诚信经营,商会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功不可没。 朔京商会说起来虽只是朔京地区的商户联合起来,但管理运行得很好,从前还得过户部的嘉奖,在大成很是受推崇。全国的商会都隐隐有向朔京商会学习、以朔京商会为首的趋势。 顾家从前来商会,大多是顾行之独自前来,或是带上一两个得力管事。 今日还是第一次带着顾窈娘到商会中来。 朔京商会会馆只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院子不大,颇为清幽。 顾行之与顾窈娘二人进入会馆时,院子里已乌泱泱到了好些个人。 会馆的管事将二人迎到议事厅中,上首的两个位置仍旧空着。 顾窈娘目光在人群中遛了一圈,并未看见卢照安,料想是卢照安还未到,心中暗暗腹诽:“倒真是架子大。” 正愣神间,已见卢照安大踏步走了进来,顾窈娘眼前一亮。 说来犹记得初见时,顾窈娘对卢照安的印象便是“沉郁、不快乐”。可他这两年穿衣越发喜欢亮色,面上也常常带了些笑,初时那沉郁刻板的印象,倒好似错觉一般。 今日他一身豆青长衫,玉冠高束,显得十分精神。 他亦是看到了顾窈娘,朝她轻轻笑了笑。 顾窈娘并未发现周围人古怪的神情,笑着向卢照安眨眨眼睛,回了一礼。 顾行之低声轻咳,顾窈娘连忙敛了容色,乖巧地站在他的身后。 “卢老板,贵人事忙哈?” 顾行之声音虽是笑着,面上也是笑着,说的话却是不阴不阳。 周围人一阵打量。 他们都知道顾家与卢家生意往来频繁,可两个主事之人看起来,却好像关系并不友好。 卢照安好脾气地笑笑:“顾二爷久等了。” 商会管事引着二人都入了座。 顾行之和卢照安两人的位置被安排在下首第一的位置,相对而坐。顾窈娘跟在顾行之身后,一抬眼便正好能看见卢照安。 像顾家和卢家,在朔京这样有头脸的巨贾,被安排在下首第一的位置并不意外。 只是虽都是下首第一,却到底是卢照安的位子更尊崇些。卢照安出身更高、做的生意也更风雅。虽是商会中,到底还是看着出身分了些三六九等。 顾窈娘在心中暗暗盘算着其中的门道。 上一届商会的会长姓姜,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见人已到齐,他便坐上了堂中主座。 这也是规矩。会长,自然是坐主位的。 姜会长笑起来显得极为喜庆:“诸位!既是人已到齐,那我也不多言,今日所来为何,诸位都有准备。 过去三年,我是兢兢业业,一日不敢疏忽,人都瘦了一圈了啊!” 他说着,提起了胳膊示意,在场的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姜会长接着道:“这会长啊!是真累!三年可算是过去了,大伙,先别说别的,咱现在,就先把新会长选出来,行么?” 他倒是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出来。 “我先说!我推荐顾二爷!” 他此话一出,厅中响起了嘈嘈议论之声。 商会的新会长由上任会长先行推荐,然后由商会诸人票选出最终结果,乃是历任选择会长都会有的历程。 只是顾行之和卢照安,从来不在选择之列。 只因二人的生意都做得极大,影响力也大,为了公平,也为了制约,通常是在二人之外选出一个商会会长,三人在商会中现出三足鼎立的局面。 这是商会中人多年来的默契,也是顾行之和卢照安从来所做之事。 是以,姜会长这番选择,让诸人都十分意外。 顾窈娘自也知道商会素来的规矩,她也有些惊诧,看向对面的卢照安。 只见卢照安面上不见未被提名的恼意,也不见小意恭贺之色,却是若有所思,眼含忧色。 他见顾窈娘看来,隐晦地向她摇了摇头。 他也是觉得这般不妥?顾窈娘暗暗想。 顾行之先是起身向姜会长一拱手,而后转向厅中其他人,朗声说道:“承蒙姜会长抬爱,只是顾某却不敢忝居会长之位。顾家生意诸位也知道,铺得虽大,却都是米面粮油,如何能够服众? 顾某也是泥腿子出身,没什么见识,做生意会,做这会长,替各位和衙门之间传话,却是做不来的。见谅!” 他说得客气,总结下来却只有两个字——“不做。” 顾窈娘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家二叔面对这种事,应对的方式竟然是这般? 有些可爱。一听便知道是推脱之词,仔细琢磨却又好像没一句假话。 姜会长一脸讶异:“哎哟哟哟……顾二爷您这……您这可过谦了。” 第129章 惊变 “您顾二爷的名头,朔京城中谁人不知?当初南城的李家,银钱放出去回不来,多亏得了您做保,债主才愿意宽限些时日,如今才还有了今日的家业; 卖牡丹的杨家和刘家,当初为了一株花苗差点动刀子,不也是您从中说和,如今才还有往来吗? 还有那十几年前,咱们从那时候过来的,谁不知道啊!哪有人规规矩矩做生意?都是托了您的福,如今朔京市场上,大家都守规矩,客人们有福,咱们同行之间也省心呐。 像您这般,头脑壮、明事理、又仗义的人,可不就是会长的不二人选吗?” 姜会长提起的几家,顾窈娘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都是朔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不成想,竟都是得过二叔的援助么? 顾窈娘悄悄看了一眼顾行之。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顾行之的侧脸。姜会长的话说得很漂亮,顾行之面上却没有太多惊喜之色,只是仍旧如同方才一般,客气地回绝了。 其实顾窈娘想来,也能明白顾行之的想法。 顾家在朔京商场中本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朔京城中的米行、粮行,十有八九都是顾家的。 别看都是从佃户手中收来,倒手卖出去;米粮又不似金银玉器,没有太多溢价。可耐不住家家户户,柴米油盐的,谁家不需要呢? 顾家的铺子多,品质又有保障,几乎人人都认准了顾家的铺子。如此以来,便是极大的利润了。 且米粮铺子多,影响力也大,顾家不论是在客人心中,还是商界,地位都十分超然。 且会长能有的便利,顾家从前几乎一样不少。不过是少了会长的名头而已。 若是接下这会长之位,虽不会添太多麻烦,也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是或许惹人议论,说顾家沽名钓誉,爱占便宜。 且顾行之本就喜欢清闲,不喜欢应付商会的这些琐事,平日里都是商会有了大事需要决策,方才来商会这一趟。 若是做了会长,怕是每日都需来商会点个卯。顾行之定然是不愿的。 所以,顾行之不想接这会长之位,倒也正常。 姜会长还要再劝,门外却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 厅中之人齐齐朝外看去,见是方才引他们入内的商会管事。方才见到时,脸上那喜人的笑意已看不见,取而代之的一脸焦色。 在场的人与这位管事并不陌生,知道他的脾性,办事素来稳重。且作为朔京商会的会馆管事,又岂是没有见过世面、一点点风吹草动便惊惶无措的人? 见他这般慌乱,在场的人不由跟着变了脸色,心中惴惴,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何事。 管事急急跨进了厅内,也没顾得上周全礼数,径直走到了姜会长身边,将手拢在姜会长耳边,向他低低耳语了几句。 姜会长也是面色一变,一张喜庆的圆脸褪了颜色。 他面色怔怔,喃喃问道:“可是当真?” 管事听着话有些发急,伸手在自己大腿上重重拍了一记,将自己拍得龇牙咧嘴:“我怎敢碎嘴这样的事?外面都传开了!就是今日早朝的事!” 厅中已有人按捺不住,焦急发问:“究竟出了何事!” 可真是急死人了! 姜会长似这才恍然,对众人道:“方才得了消息,今日早朝时,有人参了刘大人,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如今已被革职了!” 他声音隐隐有些颤抖,还透着犹自不敢置信的恍惚。 一言既出,厅中一片哗然色变,都是不可置信。 除了顾窈娘。 直至与顾行之一同上了踏玉,马蹄踏踏朝顾家行去时,顾窈娘依旧云里雾里。 车帘放下,再无外人,顾窈娘方将心中藏着的疑虑问了出来:“二叔,刘大人是谁?” 顾行之有些讶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奇道:“你先生没教你么?” 不应该啊!他当初请先生的时候说过,朝堂之事也要教给顾窈娘知晓。便是别的不提,刘大人这个与商场息息相关的朝廷要员,也应当提到才对啊! 顾窈娘回想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瞧着跟着踏玉前行不断晃动的窗帷,不确定地说道:“应当没说过?” 她记得好像是没有说过的。 顾行之不信。 “刘大人在户部任职,如今……” 顾行之想到方才听闻的消息,忙又改了口:“之前,是户部侍郎。当年圣人之所以允了商户子入朝科考,便是刘大人从中进言。他说四海升平,钱粮都从商户手中过,若无商人将物资运进运出、往来交易,百姓的生活不会如此方便。 他说真论起来,商户与社稷有功,不该是贱籍,应当与万千大成子民一般,拥有同样的参加科考的权利。” 顾窈娘点头了然:“这么说来,商会的人都对刘大人应当是十分尊敬。可我看今日,大家听说刘大人被革职,伤怀不忿都是其次,为何更多的是惊惧呢?” 顾窈娘有些不解。 自己尊敬的大人,若是蒙冤被革职查办,不应该是担忧更多么?为何人人都变了脸色,皆是惶惶呢? 顾行之听顾窈娘道出此言,有些欣慰:“你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很好。” 他缓缓说来:“你看书时,应当知道,自古以来,商人便要被轻贱几分。如我、如卢照安,本来可以走上仕途之路的人,如今从商,也难免被人背后议论几句自甘下贱。 朝中这些年来,在商户这事上,也分为两派。一方是‘强商派’,认为国富民强离不开商户的贡献,商户应当与天下黎民一般,享有同样的权利;另一方是‘轻商派’,认为商人乃是四民最末,是最下贱的臣民。 这些年,刘大人一直是保商派的中坚力量。你不知道,从前,咱们要交许多税,不仅卖的东西要交银钱一半的税,便是人人都要交的丁税,商户也要比普通平民多交一成的税。 如今咱们税银比从前少,白眼比从前少,经商规矩也比从前清明。虽是因为圣人本就有意,可这些好日子却也都离不开刘大人从中斡旋。 刘大人为官清明,断不可能贪污腐败。如今,刘大人被革职,恐怕是轻商派有了动作,要对咱们商人不利啊!” 顾行之悠悠叹了口气。 第130章 衣香 “难怪卢瑾川最后愿意接了会长这个烫手山芋。” 顾窈娘声音低低,若有所思。 方才骤然听闻刘大人下狱,厅中皆是哗然。政治嗅觉敏锐如顾行之和卢照安,霎时便心神震动。 便是头脑迟钝些的,被厅中的氛围影响,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再与周围相熟之人低声交流一番,事情的影响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当真是慌乱啊。 每一个普通人,都会因为朝堂的政令而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 顾家和卢家在朔京都是商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顾行之一开始不愿接手,同样的道理,放在卢照安身上亦是如此。 不过卢照安出身卢家,在朝堂有着与旁人不同的影响力。 若是卢照安坐上会长之位,他自己如何想尚不论,对商人们来说,却是一个定心丸。 卢照安大抵也知道,这个时候,这个会长不仅需要担负起商会内部的沟通,还得能在朝堂上敢说话、说得上话。 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顾窈娘没有听到顾行之再说话,抬起头来看向他。 却见顾行之似笑非笑,一脸揶揄,却又似是不乐意。见她看了过来,说道:“卢瑾川?叫得倒是亲近。” 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顾窈娘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不知自己脸上此时已是绯红一片,犹自嘴硬:“您不也叫他卢瑾川。” 顾行之轻哼一声,未再多言。 二人都有心事,一路无言,沉默着回到了家中。 二月的风寒意侵人,到了夜里尤甚。 携香伴着垂落的日光,从顾家后门缓缓驶出,摇晃着来到了芙香池畔,进了一座华光璀璨的宅院。 宅院门口匾额高挂,赫然写着三个遒劲大字——勿返阁。 一个全身裹在雪白斗篷里的女子从车上跳下来,抬步径直朝着屋里走去,显然对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她全身裹在斗篷之中,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有些清瘦,在冬夜里凭空也显出了一些孤高冷意。 许是有些冷,她没走几步,便又将斗篷紧了紧,从外只隐隐能从足上看到些许藕荷色的裙倨,随着她的脚步一阵摇曳。 进了内室,她方才解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边美丽的侧脸。 只可惜另一边脸颊上,那道长长的伤痕,使得原本白玉无瑕的容颜有了瑕疵。 原来是巧娘啊。 勿返阁的妈妈玉娘,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将勿返阁经营得有声有色。 花楼女子都是卖笑为生,勿返阁与旁的花楼却是不同。 旁的花楼,若是有女子入了,便是将此人此身全都抛却,成了一件货品,由着楼里妈妈和恩客挑拣。 若是貌美非凡,或是有一技之长,有人愿意捧着,往花楼里送银子,便尚还能得几分体面,活得有个人样。 若是入不了客人的眼,也得不了妈妈欢心,那过得日子便是炼狱了。 花楼里多的是磋磨人的法子。若只是伺候人,日子过得苦些,倒也罢了。可花楼里的客人多有奇怪的癖好,有时舍不得用在心头好的姑娘身上,便会用在不得宠的姑娘身上。 勿返阁却是不同。 旁的花楼签的都是死契,想要如何调教姑娘都成,生死勿论。而勿返阁却是和姑娘们签的多是活契,姑娘们不似花娘,倒像是勿返阁的女伙计,端茶送水、弹琴作画。 姑娘们为勿返阁做事,勿返阁教姑娘们琴棋书画、针线女工。有了客人,也都是陪着吃喝玩乐,做的都是雅事。 与正经好人家姑娘自然是比不了,却也比拿身子伺候人的花娘强多了。 往后若是想走,也能有一技之长,在世上立足。 勿返阁与其说是花楼,倒不如说是一个听琴唱曲、谈书作画的雅苑。 也不是没有那签了死契的,勿返阁自也不会惯着,该如何调教便如何调教。 只是从不做那逼良为娼的勾当,都是苦命女子自愿卖身进来的。 这样的场子,没点手腕是守不住的。全是女人,总会有人想要在勿返阁闹事,却都被玉妈妈压了下来。愣是在胭脂巷里将阁中女子都守住了,谁也逼迫不得。 这般厉害人物,如今却局促地站在巧娘面前,一只手捏着团扇,用力得有些发白,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张地搓着衣角的褶皱。 巧娘慢悠悠喝了口茶,见她神情展颜一笑:“玉娘,你也坐呀。” 芙香池边香风阵阵,暖香浮动,将夜里的寒凉驱散了大半。沿着池畔停着许多画舫,莺声燕语热闹不断。 “不……不用了,东家。我站着回话就好。” 室内分明遮挡得严实,玉妈妈却觉得自己后背似是浸出了丝缕冷汗。 她在巧娘面前,总是要认真些的。 原来,巧娘竟是勿返阁的东家! 见玉妈妈依旧站着,巧娘也不坚持,依旧笑得温柔:“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玉妈妈讪讪一笑,没有答话。 是不会吃人,可却比吃人还厉害。她可是亲眼见过,巧姑如何将在勿返阁闹事的纨绔子收拾服帖的。 世人都当是她玉妈妈厉害,却不知她不过是背靠大树,狐假虎威罢了。 她对眼前女子,是又敬又畏。 “行了。那便说说” 携香再从桐花巷中离开时,夜已深了。自始至终,房中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已近宵禁时分,桐花巷中依旧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勿返阁亦是如此,红烛高照,染红了半边夜空。 此时这些花楼画舫中的客人,多半是要留宿、不打算回家的了。 巧娘放下窗帘,叹了口气。 这男子啊,就是爱流连花丛。 她犹记得从前,二爷为勿返阁提名之时。 她见“勿返阁”三字,拍手称好:“若是人人都在勿返阁流连忘返,那咱们必定日进斗金,八方来财。” 顾行之却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希望他们,能够从勿返阁走出去,便再不要回来了。” 毕竟……是花楼啊。 巧娘眼神幽深,拢了拢狐毛领口。 真冷。 再过些日子,便会好些了。 第131章 遇袭 朔京作为大成一朝的国都,是政治、文化、商业的中心。便是城外的村庄,也比寻常村子看着敞亮些。 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车夫眼中透着精光,车旁还有几个护卫骑马跟随。 马都是一等一的上等精壮好马,护卫也都肌肉紧实,训练有素。像是哪个高门的主子出门。 从车辙印看,车上应当只有一两人。 车夫在驾车的同时,依旧不忘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显得十分警惕。 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赶着路。 马车拐了一个弯,进入了一条小道。前面便是一片小树林。 为着安全,官道两旁一般都不会有高大密林出现。这里刚脱离官道,走向岔路,前方的小树林也是如此。 树林不大,是一片低矮灌木林。虽是不够高大浓密,但生长在路旁的小坡上,若是真有人藏匿其中,也并不容易发现。 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低响,在道旁轻轻摇晃。 小道上的一行人,显然在马车拐弯后,便更加谨慎,警惕地看着周遭的环境。车马行进的速度,也略略缓了下来。 这里距离城门并不远,附近有许多城中富户置办的别院或是庄子。 虽不是官道,却也算得上是平坦宽敞。一行人渐次走过了那片灌木林,许是觉得危机解除,神态放松了下来。 一个护卫朝身边的另一个护卫看去,骑在马上身形摇晃,显然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马车窗帘掀开,里面探出一个年轻人的头。他对紧跟在马车一旁,乘着高头大马的男人笑着说道:“平安哥,这趟回去后,我想告假一天,回去看看我娘。” 平安见他探出头来,低喝一声:“回去!” 年轻人撇了撇嘴,收回身子,放下了帘子。 平安依旧警惕地看着周遭环境,小声道:“行!我回去后就和娘子禀一声!” 眼睛依旧警惕看着前方,并没有看方才开口的宋林。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马车中的宋林面上一喜,随即嘟囔道:“也不知道平安哥这么紧张做什么。现在车上本就只是几张纸,又已经过了最容易设伏的地方,这么紧张做什么?” 平安并未听见宋林的抱怨,专注地看着周遭环境。 他们只管按主家吩咐做事便可。主家的事,哪里是他们能够置喙的? 这一趟,他们是按照顾窈娘的吩咐,将马车上的匣子送到城外庄子上。 自从上次银钱被劫,他便再也没有运送过卢家与顾家之间往来的银钱了。 平安也不知道是东家不信任自己了,还是什么。因为据他所知,东家和卢家的生意往来一直没有断过,银钱往来必然也有。 只是少东家每月都会交给自己一个匣子,送到她要求的地方。 虽没有打开看过,他却也知道,里面无非便是纸张或是绢帛一类物事。 轻得很。 少东家要求的方式和从前一样,要小心伪装着送。他们最常用的,便是由一个小兄弟坐在马车里抱着匣子,装作外出游玩的豪门少爷,一路乘着马车前行。 今日也是如此。 坐在车里抱着匣子的宋林,是队里最活泼的兄弟。他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如今给他看好了亲事,不久后便要成婚了。 是以,宋林近日比往常更为活泼喜言。 眼见小树林已在身后百步外,平安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 突然,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平安身形本能地向下一矮身,躲过了箭矢。他胯下的马却被箭矢擦过了头皮,受了惊,开始狂躁嘶鸣起来。 一行人都戒备起来,马儿嘶鸣奔走,场面逐渐失控。 平安大喊:“莫慌!宋林你就在车里守好!不要出来!” 便就在方才路过的那片灌木丛中,竟跳出了一行十几人的黑衣人,向他们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平安手已握上了刀柄,周围的护卫也都纷纷拔出了剑。 这么近的距离,跑是不好跑了,箭簇也失去了攻击优势。 近身肉搏,看的皆是手中刀剑的速度。 马车中的宋林亦是将匣子抱紧,一手握紧了手中兵器。 黑衣人中一人为首,横刀朝向平安一行人,似是胜券在握,并未急着动手:“把东西交出来!只要你们老实,我们不会为难。” 平安故作不解:“东西?什么东西?” 来人一怒:“少和老子装蒜!你送的什么,老子就要什么!你给是不给?” 平安只觉心中靴子落地——果然,是为了东家的匣子而来。 他抽出手中之剑,嘴角向上一勾:“你要,我便给。都是道上混的,我的面子哪里放?” 来人还待说话,宋林的剑已经刺来,他惊得一怒:“你他娘的!讲不讲规矩!道上混的,不得话说完了再动手?” 他也挥刀上前,与平安战作一处。其余黑衣人也与顾家这一行人缠斗在了一起。 平安冷笑:“你都来爷爷手里抢东西了,爷爷想要如何,便是规矩!” 黑衣人气得大叫,攻击更加凶猛迅疾。平安这行人本就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领头的黑衣人冷冷一笑,将遍体鳞伤的平安狠狠踩在脚下,用靴子在他手上碾了碾,用手拍着平安的脸说道:“跟谁充爷爷呢!大孙子!他娘的!”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平安脸上,又一脚狠狠跺在平安腰间。平安疼的几乎晕厥,却咬着牙没有出声。 “倒是个有骨气的!” 领头黑衣人笑道。也没了折磨平安的心思,扭头朝身后的人眼神一勾:“去!把货搬下来。” 手下应声而去。 有一个手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开口问道:“大哥,咱没有车,搬下来也不好带呐。咱还不如自己赶着顾家这马车回去复命……” 领头黑衣人一怔——有道理啊! 却又不想在手下面前显出局促,抬手在出声的手下头上一拍:“就你聪明!就你聪明!啊?顾家的车多显眼?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吗?” 手下被拍得脖子一缩,连忙恭维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却听马车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二人急忙朝马车那边看去,见方才去马车那边的黑衣人,围着马车倒下了两三个,其余人警惕地围着马车,没有再动。 “他娘的!怎么回事?” 说着便大步朝马车走去,一把掀开了车帘,将车外手下正要脱口的“大哥小心”卡在了嘴里。 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来不及思索,便向后急急掠去。 车帘落了下来,再看不见马车中的情景。却也没了别的动静。 为首黑衣人气得额头青筋直冒,走到马车前,也不掀帘子,直接拿手中大刀将门帘割断,这才看清车厢内的情景。 一个青年手中持剑,怀里抱着一个匣子,袖中似还有暗器。 黑衣人“咦”了一声:“就这?” 不是说全是银子吗?结果是个男人? 自己应该不会抢错了?该不会是主子想抢男人,不好意思直说? 他迟疑了。 方才问话的手下凑了上来,在他耳边小声耳语:“大哥,货应该就在他手里的匣子里!” 为首黑衣人有了拍脑门的冲动——对啊!这不还有一个匣子吗?若是装满了金子,应当也值不少钱。 他上前便要取宋林手中的木匣,宋林自是不给。可即便是平安,也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又何况宋林呢? 很快,匣子便到了黑衣人手中,宋林已是面无血色倒在车壁上失了力气,仔细一看,方才发现,他的手腕竟是齐腕被削断了! 黑衣人笑得和气:“你这年轻人,就犟!直接给我,哪用受这份罪?” 他一边说,一边掂了掂手中木匣。却觉得轻得似是空无一物。 慌忙打开,见其中不过几张写着字的宣纸。 黑衣人登时大怒,将匣子往地上一摔,手下有人连忙拾了起来。 他揪住宋林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东西呢?” 他怒吼道。 宋林眼神已经失了焦距,闭着嘴并不说话。 也可能是说不了话了。 黑衣人见他这般不死不活的样子,也知道怕是得不到答案了,却到底是心中气恼,提刀便朝宋林身上砍去。 很快,宋林便再也没有动作。 黑衣人转身又朝平安那边走去,将平安的头抬起,狠狠道:“东西呢?” 宋林亦是冷冷看着他,咬着牙并未说话。 黑衣人气急,又提起刀想要将平安如宋林般了解。 手下人连忙拦住:“大哥,使不得啊!主子说了,尽量不许出人命!方才已经死了几个了!” 黑衣人这才停下,向地上啐了几口:“真是晦气!” 第132章 赏春 适逢休沐日,顾窈娘应瑞宁公主之邀,到公主府赏春。 初春时节并不暖和,桌席没有设在像凉亭和花园这样,能吹到风的地方。而是设在了暖阁里。 这次瑞宁公主并没有请太多人,只有王芷兰和顾窈娘,再添一个还未到的谢丹秋。 便是一场小姐妹之间的聚会。 顾窈娘犹记得第一次来公主府时,是谢丹秋和王芷兰在一旁陪着她,缓解了她初来乍到的局促。 如今几人已是好友,再回想初见时的场景,不由有些唏嘘。 公主府回廊蜿蜒,廊庭错落,三人也没有拘在暖阁里,带着人拥簇着,走在庭院里。 庭院里已经苍翠,精心饲育的花朵有的已经吐蕊,已然能够看出春日来临的气息。 顾窈娘一边走着,一边无意识地看着廊庑上方精美的雕绘,在心中感慨公主府当年营造时,这精巧的手艺。 “几时了?阿秋怎的现在还没到?” 顾窈娘忽听瑞宁公主嗔怪道。 琳琅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听见瑞宁公主发问,急忙上前一步答道:“回公主,已经午时正了。” 瑞宁公主抚弄花枝的手指一顿,今日帖子明明说好的巳时,这样家中有长辈的,也都能在给长辈请安后过来,在公主府一同用午膳。 谢丹秋是几人中唯一成婚的人,出门不如闺阁时方便,倒也寻常。 但也不至于迟到一个时辰! 她不知谢丹秋是否遇上了麻烦,面上不由闪过忧色。 “秦家那边可有差人过来?” 琳琅并未得到门房那边的消息,有听说谢家来人,只屈膝道:“奴婢差人去门房看看。” 说罢,转头让底下小丫鬟去跑腿了。 顾窈娘安慰道:“许是家里有事耽搁了。” 王芷兰也有些忧虑,听顾窈娘开口,迟疑着道:“表姐从前不迟到的,便是有事耽搁,也会遣人来送个信。也不知是不是那个老妖婆又给她气受了。” 三人默然。 上次赵瑶和顾窈娘将谢丹秋约出来,谢丹秋说自己回去自会处理。二人想着,便是再如何亲密,这也是谢丹秋自己的家务事,她们倒也不便插手。 之后谢丹秋没有再提,她们便也没有问。 左右谢丹秋只会受些气,料想秦家也不敢当真害了她。受些气也好,便能想通了,也便能狠下心了。 若是她们好友之间插了手,怕是反而不好。 “阿秋现在……” 瑞宁公主想要问问王芷兰,毕竟她们表姐妹,或许知道更多消息?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问什么呢?和离了吗? 显然是没有的。不然她也不会不知道。 王芷兰先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听说最近闹得更凶了。前段时间,岁考的榜不是出来了吗?表姐榜上有名,我们都很高兴。 但秦家那边越发闹得凶了。秦家老太太不喜欢小萱萱,却非要说表姐既然要专心备考,便是没什么时间带萱儿了,非要把萱儿带去她房里。 表姐每日悬心,温书也没法专心,却又耐不住那老太太说的冠冕堂皇的。” 王芷兰显然也是很不喜欢秦家老太太。 也是,她们本就姐妹,关系素来亲厚,看得也比旁人多些。 “本以为是一桩好姻缘,没想到竟会走到这样。若是表姐不考科举,怕是也没有这么多事。” “阿晗!你怎能这般想!” 瑞宁公主有些责怪。 “阿秋想要有自己的仕途,她没有做错任何事。秦家不愿让她挣脱樊笼,那是秦家的人有错!怎能怪阿秋!” 王芷兰有些愣。可是女子不都是先顾好了家里,才能出外打拼的么? 她求助地看着顾窈娘。 顾窈娘只作不见,并未说话。 王芷兰方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是有些怨她。她自不便开口。 王芷兰与谢丹秋十几年的姐妹之谊,与自己自是无法可比。会怨上自己,倒也情理之中,没什么生气的。 只是她也如瑞宁公主一般的想法,自也不可能此时帮着王芷兰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滞。 此时,方才去门房问话的小丫鬟也回来了,走到琳琅的身边,附在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 琳琅走到瑞宁公主面前,轻轻摇了摇头。 王芷兰和顾窈娘面色不由也凝重了些。 瑞宁公主一怒:“肯定是那老妖婆又变着法子不让阿秋出门!真是反了天了,来我公主府她也敢拦!琳琅!” 琳琅连忙沉声应“是”。 “你带人去秦家看看,是怎么个事。问问看,是不是还要我亲自去秦家接人,才能将他们家状元夫人请出门来!” 琳琅应声出门,顾窈娘见瑞宁公主仍是气不顺,安慰道:“且先等等。”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了说笑的心情,回到了暖阁里,坐着喝茶等着。 暖格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跑得有些急。 “这般快?莫非是路上便已经遇到了表姐?” 王芷兰欣喜地站起身来,迎向门外。 进来的却是一个衣衫跑得有些凌乱的老仆,并不像公主府上之人。 顾窈娘见了来人,变了脸色。 “忠叔?你怎么来了!” 瑞宁公主和王芷兰见顾窈娘神情,知道事有蹊跷,对视一眼,暗叹——怎么事情还都赶到一处了! “娘子!快些回家!家里出大事了!” 忠叔也顾不得礼数,匆匆行了一礼,便朝顾窈娘急道。 “何事?可是二叔?” 顾窈娘也是一阵慌乱。何事见忠叔这般着急过?莫非是二叔出事了? 忠叔忙截断她的话:“二爷无事,家里出事了。娘子……” 顾窈娘为难地看着瑞宁公主和王芷兰。她也担心谢丹秋,如今还不知道消息,有些放不下。 瑞宁公主和王芷兰催促道:“你快些回去!没事。有什么事,我们给你送信。” 见顾窈娘纠结不已,瑞宁公主伸手一推:“快去!有我坐镇,还不放心?” 顾窈娘这才带着忠叔快步出了门。 第133章 恼怒 “这是什么?你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昏暗的室内响起年轻男子愤怒的质问之声,伴随着嚓嚓作响的纸张之声,在室内回荡。 鲁直的汉子身着黑衣,跪在地板上面色有些白,却还是辩解道:“公子,当时马车上那小子手里就这么一个匣子,我可都拿回来了!您给我的消息就是去劫那个马车,可不能赖账啊!” 骂归骂,江湖上混的,谁没被骂过?只要银子给足了,什么都好说。要嘛,便骂。 年轻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知道顾家每月都会往城外庄子上送些银子,今日特意派了人在路上拦截,让他们去劫了顾家运送银子的队伍。 结果,就给他拿回来几张破纸? 他抬脚便要向地上跪着的黑衣汉子踹去。 汉子明显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风动的声音,浑身变得僵直起来,却并不敢动。只是双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拳头,用力克制着反抗的冲动。 “王爷,莫和他们下等人计较。” 一旁的男子出言,劝住了庆王抬起的腿,缓缓收了回来。 庆王看着秦毓秀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地上的汉子,还是秦毓秀。 汉子听见秦毓秀唤“王爷”,浑身不由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上头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瞳仁里似是闪着幽光。 他连忙又将头低下。 他不过一个山野马匪,竟不想还能见到这般厉害的人物。 “下去。” 庆王开口。汉子如释重负,还想问问何时才能将剩下的银子付给自己,却看着室内二人面色黑沉,终究没敢出声。 出去问寻到自己的管事,应当也是一样的。 汉子如是想着。 “顾家可是察觉了什么?” 庆王沉声问道。 顾窈娘不识好歹,一直不愿接受他的示好,顾家泼天的富贵眼见与自己半点没有关系,全都进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玉琢书院,填了没有意义的无底洞。 他很是心疼。顾家做到如今这般规模,却由着顾窈娘一个乡下丫头胡闹,当真是短视。这些银子只有到了他的手里,才能物尽其用。 他这般,也是为了顾家好。 年前他便筹谋着此事,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也未摸清顾家运送银钱的动线。 为防打草惊蛇,他一直等到了现在。 却不想兴师动众,就抢回来几张破纸! 自己付出去的银子,可比这贵多了!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便没了动静。庆王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反应,似是没有听见。反而是将手中的纸片扬了扬,示意秦毓秀接过。 秦毓秀略一瑟缩,紧接着便面不改色地接过庆王手中纸张,仔细看了起来。 他眉头紧皱:“王爷,这上面写了银钱兑换,倒像是兑票。” “所以呢?” 终究不是兑票。生得稀奇古怪,从未听说过。况且做生意的,哪有互相用兑票往来的?到头来还得重新兑换,终究不如真金白银好。 怕不是顾家和卢家知道了自己的心思,特意放了几张破纸捉弄自己。 “好在只是拿走了商票。” 顾窈娘已听忠叔讲明了始末,双眉紧蹙:“左不过和卢家那边商量,作废了便是。倒是死了的人……” 她忧虑不已。究竟什么人,出手竟如此狠厉? 顾窈娘跳下马车,疾步朝内走去。 “人安顿得如何了?大夫怎么说?卢家那边有人通知了么?” 她一连串的问题,从嘴里蹦出来。脚步丝毫不停,朝院内走去。 “娘子莫急,大夫已经来了,正在诊治,平安的一条胳膊断了,性命倒是无碍;其他人也是,都是伤得轻些重些,命是保住了的。 只死了一个护卫,已经去他们家报丧了。卢家那边派人去通报了,但下一步您要如何,奴才也不知,便只是只会了生。” “好!看他们怎么说。死去的护卫抚恤金按照从前的定例,往上抬两成。” 顾窈娘走到了安置护卫的杂院中,院中时不时便有惨呼声,和因为隐忍疼痛而克制的抽气声。 空气中有着鲜血氧化后的腥味, 顾窈娘便只是闻到味道,不用见到伤处,便可知当时如何凶险。 院中有人看见了顾窈娘,疾呼道:“娘子怎可来这等腌臜之地?” 说着,便在院中又要好一番折腾,忙着给顾窈娘收拾出坐处,又要添茶送水。 顾窈娘连忙制止:“不用了。平安在哪?” 下人连忙领着她朝内走。 平安被安置在院中一个单独的房间内,见顾窈娘亲自过来,便要单手撑起身子下床行礼。 “都这会子了,还在意这些虚礼作甚?” 顾窈娘制止了平安的动作,让他在床上好生躺好。方才的动作已然牵动了他的伤口,平安面上隐隐扭曲了一下。 他愧疚道:“娘子,是我无能,没将娘子交代的东西护住。” “无妨。你且放宽心。今日究竟是如何?” 顾窈娘这样过来,主要就是为了问清楚今日遇袭的细节。 平安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向顾窈娘讲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宋林身死,铁骨铮铮的汉子眼圈也是不由自主地红了:“娘子,宋林这小子,今日还在与我说,要告假一日,回家看看老娘,顺便商议婚期……就这么没了……” 顾窈娘心中亦是不忍。如此大好生活就要开始,却已葬送了。 她暗自记下,往后须得让人时时关照着宋林在世的家人。若是顾家能出得上力的,也能帮衬些。 “你觉得,与上次劫咱们银子那批人,是同一群人吗?” 顾窈娘问道。 平安凝眉思索片刻,方肯定地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上次的人并不恋战,一击不成便走了,十分训练有素。 今日来打劫我们的人,更像是一群山贼。只是我听他们的头目口气,倒像是笃定咱们马车里有之前的东西,特意来的。 就不知背后之人,是不是同一人。” 背后之人么?顾窈娘陷入思索。 第134章 安置 卢照安赶到顾家时,顾窈娘已经在厅堂中等着他了。 他行色匆匆,显然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路上并未耽搁。 卢照安从前对顾家的院子很是好奇,这一次却不见半分顾盼,由忠叔带着走进顾家院中,好几次因为着急,差点走到了忠叔的前头。 顾窈娘正在花厅侧旁坐着喝茶,卢照安在门外看见他,匆匆几步便跨过了门,来到顾窈娘面前问道:“你可安好?” 可有受到惊吓?可有焦心难言? 卢照安语气颇有些急切。 顾窈娘未听见有人通禀,骤然听到卢照安焦急的声音,稍微有些意外。 见卢照安难掩焦色,她原本郁结的心情豁然便舒朗许多。 她轻轻一笑:“我怎会有事?我方才刚从公主府赶过来的。” 卢照安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那……” “咳咳……” 室内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咳嗽之声,顾窈娘朝上首看去。很明显,卢照安方才并未注意到主座上还有人。 顾行之黑着脸看着厅中相对而立的两人,少女盈盈浅笑,温柔端庄,娇小玲珑,显得那个身高腿长的男的格外刺眼。 他听闻家中出了事,便赶了回来,正与侄女说话,却不想这个没眼力见的后生便闯了进来。 难怪他之前就看他不顺眼。果然没有冤枉人! 卢照安片刻怔愣之后,先是面上一丝尴尬稍纵即逝,随即转身朝向顾行之,恭敬地施了一礼:“顾二爷。” “卢老板,稀客呀。” 顾行之含笑拱手,倒也没有为难,公事公办地请卢照安入了座。 “今日之事说来与卢家也有关系,卢老板既也来了,便一同商议。” 卢照安先是看了顾窈娘一眼,见她十分平静,并无意外或是不喜,似是她并不意外,又或是也有打算。他便朝顾行之一拱手,坦然坐了下来。 “方才我与我家窈窈说了,她对这次的贼人并不了解。我们家的护卫也说,两次的贼子差距甚大,应当不是同一伙人。不知路老板,可有头绪?” 卢照安凝眉:“上次贼人行事很干净,无意伤人性命,我只有推测,却至今没有查到凭据。不过听闻这次贼人下手极重,贵府损失惨重,做得越多,破绽便会越多。顾二爷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去查这件事。” 顾行之似笑非笑:“卢老板怎如此豁达、这般伸出援手?可不像是咱们精打细算的卢老板。” 见卢照安似又有些焦灼,顾行之有些暗恼自己对卢照安这不合时宜的挑剔,忙又正色道:“那便辛苦卢老板。我们家,也会查的。若有什么新的消息,顾家与卢老板随时报信。” 卢照安客气应下,又对顾行之恭敬拱了拱手:“二爷是长辈,咱们两家往来也多,便是朋友了。总是叫我卢老板难免生分,倒不如唤我一声‘瑾川’。” 顾行之双眼一眯——这小子!总是能在自己刚想好给他好脸色的时候,让自己破功。 叫那么亲近做什么?不过是有些交情的生意伙伴罢了。 顾窈娘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卢照安让自己唤他“瑾川”时。卢照安当时前脚说了二人是朋友,后脚便说因着二人是朋友,顾窈娘的金玉楼便应当向卢照安的醉月楼售卖糕饼点心。 卢照安莫非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卢照安这人,奸猾得很。儿啊,你莫要被他骗了。” 宫苑深深,长秋宫的偏殿内,卢皇后歪歪倚在榻上,素手剥着一个橘子。 她一边将橘瓣撕开,仔细用保养得宜的指甲,将橘肉之上的白色经络一丝不苟地撕下来,一边正苦口婆心地殷殷叮嘱着庆王。 庆王有些不耐烦:“知道,知道。” 卢皇后也不恼,依旧苦心劝着:“我虽是他姑姑,到底隔了房,不亲近。他在卢家可是厉害,生母卑贱,又害得你大舅母再也起不来。便是这样,还是能哄得你大舅舅把做生意这么肥的差事交给他,他可是不简单! 如今卢家谁不需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要是惹了他,可是连月钱银子都没了!赚那么多银子,还不是仗着卢家的权势?现在倒好了,还和卢家摆上脸色了。哎呀你是不知道……” 卢皇后还要再说,被庆王粗蛮地打断:“母后!我不想听这些。” 卢皇后也不生气,笑了笑,十分温柔地将手中剥好、已然去完白丝的橘瓣递到庆王赵泱面前。 庆王十分自然地接过放进嘴里,卢皇后慈爱地看着他:“娘不说他了。不说了。” 她不再说,庆王却又在将橘瓣全都咽下后,主动问起:“您为何说是卢照安授意的?” “嗨呀!” 卢皇后理了理身上艳丽的宫装,不紧不慢开口:“他和顾家的生意,不是他,难不成是顾家那个小丫头?” 她不以为意:“得了!那小丫头一看便是心思手段单纯的,哪里想得到用废纸羞辱你这种事?废了这么多力气,抢了几张破纸,你一怒之下露出马脚,便是卢照安想看你做的。” 庆王眉毛拧作一处,显得十分不耐烦:“也是您出的馊主意,非要去抢他们银子。如今银子没捞到,还折进去请那群匪贼的钱。 您也是!为何便非要我把顾窈娘弄到手,把顾家弄到手?便是他们和阿姐交好,我若是继承大统,难不成他们还敢不给?以后不都是我的。” 卢皇后捏起细细的食指,轻轻戳在儿子的额头上点了几下,却到底是舍不得下大力气。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瑶瑶得了银子,你还能坐上那个位子?” “父皇难不成还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一个皇太女?再说,我看阿姐也没那意思,都是您整天在后宫闲得没事,就爱东想西想的。” 卢皇后嗔怪地看着庆王,想要责怪,却到底是有些舍不得的,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你这孩子。” 她又问道:“那群山匪可处理干净了?” “哎呀您就放心!妥了!儿子和表舅舅在校场上学的功夫,还能不会扫个尾巴?”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了!儿子告退!” 也不等卢皇后说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 卢皇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这孩子,究竟是和谁学的?” 第135章 祸福 醉月楼中人声沸沸,往来如织。 角落里,几个身着粗布衣衫的汉子聚在一处,头凑得极近,其中一人小声问道:“还没有找到老大吗?” 其他几人都是摇摇头。 “奇了怪了,说是到城里跑一票,怎的还不回寨子里?” 汉子满是胡茬的脸上写满了疑虑。 一旁有人哭丧着脸,努力克制着音量小声道:“二当家,老大不会出事了?” 二当家一巴掌狠狠拍到说话人的后脑勺:“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后来呢?” 三楼的雅间中,一室温香,几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隐约从内里传来,似是十分愉悦。 “你猜猜!” “快说快说!” 问话的人是顾窈娘。 今日由瑞宁公主做东,姐妹几人到醉月楼小聚。四人都在,自也就说到了谢丹秋的事。 顾窈娘被忠叔叫走后,瑞宁公主和王芷兰放心不下,再加上在公主府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直接去了在枯水巷的秦家宅子。 枯水巷不同于谢家王家一流。谢家和王家的大宅周围都是显贵之家,凡事讲究气度规矩,大门外少有人走动。 枯水巷在朔京算是个不高不低的存在。地理位置不错,但宅子多是一进两进的小院子,所以房价倒也适中。 居住在此地的,大多是朔京城中的乡绅或是外地来京赴任的小官之家。 这些人家没有那些森严的门第规矩,彼此来往也多些,时常有这成群的人在门口一同闲聊叙事,到了夏日,还会一同在院外纳凉。 不过人熟络不拘起来,若是有了热闹,围观的必也多了起来。 瑞宁公主和王芷兰到枯水巷时,便看到秦家门口稀稀拉拉站了好些人。 虽是有人,却也没有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秦家围住,而是每个人似是专心做着手中的活计,眼神却一直往秦家大门那边看过去。耳朵都竖了起来,一瞬不瞬地关注着秦家的动静。 还未靠近,便听见有尖利的女声在哭嚎:“哎哟!我们秦家造了什么孽呐!这媳妇一天天不着家啊!孩子孩子不带,饭饭不做,女红女红不会,这朔京的千金小姐,就是金贵哟……可怜了我的乖孙孙哦,生下来还一件他娘做的衣裳都没穿过!” 还隐约传来小儿的哭闹之声。 瑞宁公主问旁边一位妇人:“大嫂子,这是怎么了?” 妇人见她似是一脸好奇之色,以为是如自己一般看热闹的,十分热心地解说: “哎哟!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秦家的老太太啊,厉害的咧!这是状元郎家,晓得?” 妇人似是从南方来的,吴侬软语讲起家长里短来十分带劲。 “今天她们家呀婆媳一直不和!媳妇想要出门,老太太又不愿意了。好像是推推搡搡,把孩子伤着了!” 一听萱儿好像受了伤,瑞宁公主和王芷兰也顾不上打听了,快步走进了谢家大敞的门内。 谢丹秋黑着脸抱着萱儿站在院中,和秦家老太太显出对峙之态。 萱儿头上有一个破口,在谢丹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丹秋嗔道:“你听她们嗔说?我还能吃了亏不成?” 今日的谢丹秋脸上的沉郁之色已退散,颇有些扬眉吐气的飞扬之态,显得整个人更加明艳动人。 “可不嘛!我和公主到的时候,我们谢娘子正在枯水巷大杀四方呢!” 王芷兰掩着嘴,嘻嘻笑着。 顾窈娘见其他三人都没有太多担忧,料想萱儿应当还无碍,却还是忍不住关切道:“萱儿怎么伤了?” 说到女儿,谢丹秋的面色冷了冷,恨恨道:“那个老妖婆!我只当她是眼界有限,不与她计较,却不想她竟然是个狠心的!她一直看不上萱儿是个女儿,处处与我为难,我也不计较了。 可我以为萱儿不论如何,总是她的亲孙女。可我没想到她是当真没有心肝!今日我要出门,她见说我几句我也不理,竟伸手掐萱儿,让她哭闹逼得我留下来! 这便也罢了!可她居然下了狠心,将萱儿额头都掐破了皮!” 顾窈娘倒吸一口冷气,瑞宁公主和王芷兰知道当时情状,此时再说起,也依旧有些愤愤。 虽说小儿皮娇肉嫩,但将皮肤都掐破了,可见当真是下了狠心的,没有半分留情。 谢丹秋说起女儿的委屈,显然十分心疼。不过倏而她也就笑了:“不过也好,我正愁若是和离,没有理由带走我的萱儿。如今正好,我已经带着萱儿回了谢家。只是委屈了我的儿。” 她带着些遗憾的怅然。这件事给了她脱身的机会,可到底是心头肉受伤才换来的契机,若是有的选,她是如何也不肯让萱儿受伤的。 “莫说我了,你放心。我听说你是家中出事才先走的,可解决了?” 说到这个,顾窈娘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出了何事?” “可需要帮忙?” 瑞宁公主和王芷兰也都凑过来问道。 顾窈娘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觉得我被盯上了。” 她将两次遇袭的经过细细讲了,总结道:“我总觉得,这两拨人是一伙人,就是盯上了我们的银钱。好在这次送的是商票,不是真金白银,否则他们这次便是当真得手了。” 谢丹秋拧起眉头:“京畿之地,竟还有这等狂徒?可报官了?这么大的事,我也没听你说起过。可要我帮你?” “派人去探了,说是处理得很干净。只有怀疑,没法确定。” “谁?” 顾窈娘看了一眼同在此处的王芷兰和谢丹秋,犹豫着,摇了摇头:“既只是怀疑,还是不说了。” 谢丹秋在一旁笑道:“你们看看!还说我呢。放到她身上不也是一样,不愿意向你们求助么?” 顾窈娘轻“啧”了一声,伸手在谢丹秋胳膊肘上轻轻推了一下,嗔道:“阿秋!” 王芷兰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事上,她不知商票的具体细节,不由好奇道:“商票?何为商票?为何被抢走的是商票,便无事了?” 顾窈娘抿唇低低一笑:“商票是我和瑾川商量出来的。上次银子险些被劫走,我们便动了心思,想要用类似兑票的票,来代替银子。我们就给这样的票取名‘商票’。只在我们两家互认、互有信鉴,可以拿着商票去对方的银庄里兑银子。 这样便不用总是揣着银钱铜板的来回运送,目标小了许多,自也就安全些。” 王芷兰眼前一亮:“要是咱们平日里买东西也能用这样的商票就好了!” 她下意识地掂了掂坠在腰间的荷包——可真沉啊!换成商票一定能轻不少。 “那兑银子的时候,你和卢二哥可还会互相抽水?” 谢丹秋好奇问道。市面上类似的银庄存银子,可都是要抽个两三成的。 听谢丹秋有些匪气的话,顾窈娘弯了嘴角:“当然不了!我这种财迷,若是用商票会让卢老板少给我些银子,那我冒着风险也是要真金白银地送的!” 瑞宁公主笑笑:“你倒也不怕表哥坑了你,到时候给不了你银子。” 第136章 官商 瑞宁公主可是知道的。 顾家和卢家两个商行的买卖虽是有来有往,但因着两家经营产业的不同,到底是卢家买入的时候多些。 顾窈娘低低一笑:“无妨,我何时不放心了,我便去兑。卢家的银庄里若是兑不出来,我便告官,让老爷抓了瑾川替我做主。” 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意思分明就是极为信赖卢照安的。 谢丹秋瞧着顾窈娘一张笑脸,打趣到:“你倒是信他。本该给你的银子,晚了那么些,说到底还是你们家亏了。” 她可不信卢照安想不到这个。卢照安可是个老狐狸。 “其实也不亏。我们说好了,若是我晚上一年再去卢家商行兑银子,他们便给我多给我一成利!” 顾窈娘慧黠一笑:“瑾川聪明,我也不笨的!” 王芷兰低低惊呼:“一成?这么多?为什么?” 她声音上扬,短短几个字,尽显意外和不解。在她的印象中,卢照安这位朔京有名的商人,可不是一个会随意让利的主。 “他和我买卖能用商票,和别人可不能。我这的商票不兑,他那的账上便多一些活的银钱。他岂不是一个铜板能花两次?给我一成还算少的。” 王芷兰捂嘴轻笑:“岂不就是赊账的利息么?” 一旁的瑞宁公主听到这里,眸色却是深了深。 是啊……如今大成并未发现新矿,已是好些年没有新铸银钱了。可如今四海升平,广开商路,百姓富足。买卖多了,能用的银子却没见长,多少是有些限制大成朝的商业发展的。 若是这商票能够推广到民间…… 那或许便能解决如今缺少新矿的困境!若是由朝廷牵头来做此事,世面上流通的银钱大部分能够流回国库,民间的商贸也不会受到干扰。 而朝廷在一些必须使用真金白银的场合,例如军饷、互市等等,想必也能不再捉襟见肘。 况且,兹事体大,朝廷做起来,比起大商户,更能得到百姓的信任。 但具体该如何实施,尚还需要细细商榷。毕竟涉及银钱,又是从未有过的新政,还需好好斟酌。 只是她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住顾窈娘的手道:“窈娘!你们真是天才!” 她起身便要离开:“我回府有事,你们继续吃!给伙计说记我账上啊!” 说着便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王芷兰有些莫名,谢丹秋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这个瑶瑶。” 倒是哪里都耽误不了她那颗为国朝操心的心。 王芷兰跺跺脚:“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她似是嗔怒,却眉眼含笑,与谢丹秋而和顾窈娘笑作一团。 楼下,卢照安走进醉月楼的大堂,掌柜迎上前来,将顾窈娘他们三人来了楼里用饭的事与他说了。 “东家,可要上去?” 自然是去顾窈娘她们所在的雅间里,去打个招呼。 卢照安摆摆手,示意掌柜自去忙活。 三人下楼之时,醉月楼依旧宾客盈门。王芷兰悄悄用手肘戳了戳顾窈娘的腰,站在楼梯上朝大堂努努嘴:“那些小点心都是你们金玉楼的?” 顾窈娘抿唇一笑:“那当然了!” 醉月楼的伙计恭敬地将三人送出门,分别上了自己的马车。顾窈娘走在最后,正要上车之际,一个人影从一旁走了过来。 卢照安似是刚到醉月楼,不经意竟遇见了顾窈娘,不由十分讶异:“你近日怎来醉月楼了?” 顾窈娘用下巴指了指王芷兰和谢丹秋的马车:“公主请我们来吃饭。” 她双眼明媚如星辰,闪烁着在他的眼前,似是隐隐有着得意。 卢照安凭空有些慌乱,不敢再看,扭过头道:“哦……哦,是这样啊……” 顾窈娘觉得有些好笑。 谢丹秋从车厢里伸出头来,咦了一声:“卢二哥?” 卢照安十分得体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你还不走吗?” 谢丹秋问道。 王芷兰听到谢丹秋的喊声,也从马车上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卢照安与顾窈娘二人。 卢照安朝她看过去,王芷兰脸一红,匆匆放下了车帘。 顾窈娘笑道:“你们先走。”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卢照安:“我们还有些生意要谈。” 谢丹秋倒也没有多问,见是如此,便催着马车往家走了。 王芷兰的马车也跟在其后,顾窈娘目送二人的马车行远,转身时却看见桐花巷里好似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再想要看,那背影却寻不到了。 顾窈娘心生疑惑,暗自思忖着,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转向卢照安,疑惑地问道:“这么巧?竟在此处遇见?” 阿福紧跟在卢照安身后,好似做贼心虚一般,忙不迭地抢答道:“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公子每日几乎都是这个时辰来醉月楼的!” 卢照安瞪他一眼:“多嘴!” 阿福又慌忙将双手重叠,捂住了自己的嘴,倒是显出了几分可爱。 顾窈娘被逗乐了。阿福有些莫名,一双小眼睛眨了眨,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进去坐坐?” 卢照安侧身,让出了一条道。 顾窈娘轻轻侧首,斜眼好笑地看着他:“我才刚走出来。” 见卢照安似是有些失望,又笑问道:“当真是有事么?” 卢照安眼珠一转,点点头。 顾窈娘轻哼一声:“我怎么不信呢?” 卢照安轻咳:“当真。” 他掏出一张商票,在顾窈娘的眼前一晃。顾窈娘心领神会,又跟着他踏进了醉月楼的大门。 第137章 编号 掌柜的一看顾窈娘又走了进来,笑得嘴咧到了耳朵根。 顾窈娘被他灿烂的笑容搞得有些莫名,老掌柜却是还要朝卢照安致意,却被机灵的阿福连忙拉走了。 到了雅间,卢照安掏出方才那张商票。 顾窈娘接了过来,放在手里看,口里却是先问:“我说卢老板,怎的,又给我送钱?” 卢照安笑而不语:“你好好看看,这商票可有何不同?” 顾窈娘睨了他一眼,拧着身子朝窗口靠了靠,方才仔细看起手中这张商票。 纸仍旧是之前用的珍珠宣,墨也依旧是用的顾家特产的那遇火不焚的徽墨书就,书写内容也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原本应该盖上骑缝章的地方,如今却是没有,反而多了一流小小的字。 字体纤细,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的笔头书写,笔触十分细小。若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这是一行字,只以为是不小心蹭上去的点点墨渍。 顾窈娘不由拿着又往眼前凑近了些,看得依旧颇为费力,却是能看清,上面书写的乃是一行数,似乎是写着“陆拾贰又壹”夹杂着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什么意思?” 字她都认识,不过是些数字。符文她不懂,却能大概知道是符文。 但放到一起,却是实在不懂,究竟有什么含义。 卢照安素来内敛的面上也不由显出得意,他从窈娘手中接过那张商票放在桌上,瞧着窈娘一双明眸,问道:“今日何日?” 顾窈娘想了想:“三月二十八?” 卢照安又问:“今年何年?” “贞隆二十二年。” 顾窈娘答得轻松,却是更为不解。有什么联系吗?这几个数字,和商票上的,可都不一样啊…… 再说了,这些日期本就写在商票之上的。 她实在是有些想不出来,这之间的联系。 “上次商票被抢走,咱不是没办法确定是哪张吗?幸得上次那个商票,那一天开出的就那么几张,没有别的了。 而且如今只是我和你之间用了商票,往后被其他人知晓了其中的好处,少不得也会用。混在一起更是难分清,若是有人想要造假,更是不好弄。 我便想出了这个。” 卢照安指着那蝇头小字说:“你看,这六十二,是今日的日期,取贞隆二十二年的二十二为基数,取三月的三为倍数,得了六十六。 这是一百两银,用一百两银子的一百,减去六十六,得了三十四。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取了二十八,加上三十四,便是六十二。” 顾窈娘听得目瞪口呆。她愣了愣神,眼睛眨了眨,右手指节动了动似乎是在掐指默算,过了片刻,方才吁了口气:“卢老板,您念书时,数科应当习得极是不错?” 卢照安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点头矜持道:“区区不才,在族学数科时常得先生夸奖。” 顾窈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朱唇轻抿,发出低低笑声。 她白玉般的手指遥遥一点,指着商票:“那这个‘壹’是什么?” “是今日的第一张商票。” 顾窈娘轻点头:“甚好甚好,卢老板真乃旷世奇才。若是今日未在醉月楼巧遇我,这张商票又欲赐予何人呢?” 卢照安背脊挺直,自是一身正气:“自是亲去金玉楼,将此呈给顾老板过目。若可,则往后便以这商票与顾老板往来了。” 顾窈娘直视着他,娇靥如花,似笑非笑地道:“我才不信呢。” 稍作思索,她却又黛眉轻蹙,叹了口气:“你这法子虽妙,我却觉得颇为繁琐,光想想就觉得头疼。倘若日后频繁使用,算起来只会愈加头疼。商票使用时,又岂能次次都经你之手,下头的人没有你的能耐,一时算不出数目,难以分辨真假,你纵然费尽心思,岂不是仍是无用?” 卢照安信心百倍,眉飞色舞地说道:“这当然不止如此。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这个字能够写得如此之小?” 经过这提醒,顾窈娘倒是恍然想了起来:“方才我便就想问,是什么东西写的,竟能写出这般小巧玲珑的字。” “这可是我请人特意做的笔,与咱们寻常用的笔不同,笔头细小偏硬,书写时笔头不易变形。这才能写出这些小字。” 卢照安显然十分得意。 “那这些?”顾窈娘满脸疑惑,一边伸手比划着商票上那犹如天书般的符号,一边轻声问道:“这些如同鬼画符一般的东西,是什么?” 卢照安不禁笑出了声,笑声爽朗,他的胸膛也随着笑声此起彼伏。顾窈娘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以,被笑得有些愠怒,嗔怪道:“你若是不愿说,那就算了!” 卢照安连忙收了笑,低低道:“不是的。只是我也不知是什么,就是瞎画的。我随手画了几笔,刻了一个章,往后我与你之间的商票,便都用这个。 便是往后有别的人家也开始用商票,我也只在与你的商票中,用这个章。” 卢照安的话语说得无比亲近,然而,这却让顾窈娘的心突地一颤,猛然震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却还泛起了一丝难以名状的不悦。卢照安此举究竟意欲何为?明明商票之事关乎两人,他怎能如此自作主张,擅自做出决定? 她仿佛骤然间,从与卢照安这段时间那难以言喻的情感纠葛中抽离了出来。 终究是她忘了。其实男子又有何差异呢?卢照安纵然对女子再怎么尊重,再怎么体谅,他终究还是没有先与自己商议后再行事的习惯。 倘若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二叔,亦或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卢照安难道就会越过他们,独自做出决定吗?想必是不会的。 即便是早已拿定主意,也定然会问上一句“如此可好”。 顾窈娘并未如卢照安所想,展现出女子被与众不同对待的那种喜悦。她的反应是如此淡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她神情淡淡,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 她淡淡道:“好啊!也好,您想得很周到。如此,外人若是想要仿冒,倒确是不易之事。” 卢照安机敏地觉察到了顾窈娘的这一变化,仿佛房中空气瞬间冷却,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顾窈娘恰如其分地微笑着:“没什么呀。我觉得您考虑得如此周全,让我十分安心。” 卢照安心中稍安,却仍然心存疑虑:“当真如此?可我分明感觉你不开心了。” 顾窈娘轻声笑了起来:“怎么会呢?卢老板这般说,便实在是冤枉我了!” 见卢照安仍旧是不信,顾窈娘端正了身形,斩钉截铁道:“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了。 商场,不谈感情。 谈感情,伤的可是真金白银! 第138章 说书 朔京城中这一日,乐宝街上敲锣打鼓,十分热闹。 平日里本就摩肩接踵的街市,如今又添了许多人潮。人头攒动,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 人们挤挤挨挨,那些不清楚状况的人站在人流之外,好奇地问道:“这是哪的热闹呢?” 人群中立马有响亮的男声热心肠地回道:“金玉楼,知道?” 发问之人点点头。 金玉楼啊,朔京如今的第一大酒楼,菜品美味奇巧,每月都有新品面世,谁人不知呢? 那男声立马声如洪钟继续问道:“前些日子,京城里那风靡一时的话本子,知道?” 发问之人嘿嘿一笑:“俺不识字,话本子是没看过,画了小人的《春闺倦》倒是看了不少。” 周围之人响起一片哄笑之声,夹杂着有人小声地骂着“不要脸”的声音,使得乐宝街上更加热闹了。 声如洪钟的男声也“啐”了他一口:“说甚有的没的!” 然后方才神秘兮兮说道:“金玉楼今日请了一位说书先生,在金玉楼里讲朔京城里流行的话本子!金玉楼的东家说,今日第一日,便请大家听了!不用给赏钱!金玉楼今日还特意为去听书的人备了茶果子,也是不要钱!” 他特意睨了一眼方才开口的男人,道:“你这种不识字的人,也不用日日看那画册了!” 他将“画册”二字咬得重,周围人又是发出一阵哄笑。 这人也不恼,仍旧不以为意地憨笑道:“那我可更得去凑这个热闹了!” 不要钱啊……谁不去谁是傻子。 人群中一个男子戴着斗笠,隐藏在人群中,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顾窈娘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在金玉楼二楼瞧着楼下的热闹,手中团扇拂动,摇起阵阵香风。 她嘴角含笑,对着碧竹状似无意地感慨道:“这徐家两兄弟,如今是越发能干了。” 碧竹俏脸微红,低声应道:“都是娘子教得好,他们说的也都是实话。” 顾窈娘见她面色发烫,倒也不再多说,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热闹。 金玉楼的大堂内如今已是人潮涌涌,颇有些人满为患的架势。 店门口有小伙计不停地陪着笑脸,将来晚了的群众挡在了门外:“客官,真是不好意思。蔽店座位有限,当真是坐不下了。对不住您各位了!明日请早!” 众人对无法进金玉楼凑热闹这个事情很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当真是坐不下了,难不成还能硬挤进去? 最多便是抱怨几句,便要离开。 此时人群中却有人含着怒气,冲着门口的小伙计大喊:“大堂里没有位置了,难不成你们金玉楼的雅间也没了?明明有空位,还不让人进去,你们今日请我们听话本子,可是一点诚心都没有!” 周围的人一听,对啊对啊!有位置还不让进,可不就是没诚意么? 小伙计先是一愣,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他很是机灵,人挡在门口半点未动,躬身朝着人群一礼,解释道:“今日楼里还有用饭的客人,只能将雅间留给客人们。而且……” 他躬身行礼时,还特意避开了方才说话的人。此时故作神秘,以状似小声、实则周围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听过了,雅间里还不如咱站在门外听得清楚呢! 况且咱家的老客人都知道,我们家雅间也是要收费的。这位客官,要不您付个雅间的银子,小的这便请您上座?” 周围人一听,这雅间虽是有空,却是听不清楚、还得收费,纷纷表示了对金玉楼的理解和支持,并离方才说话的人远了些。 那人讨了个没趣,见周围人都离自己远远的,便摸摸鼻子默默走开了。 笑话,谁不知道啊!金玉楼的雅间,人还没坐进去,便先掏了二两银子的使用费给金玉楼。 随便闹闹是可以的,将银子搭进去便是不理智了。 楼里,顾窈娘正悠然听着堂内绘声绘色的说书声,和时不时的叫好之声,指尖在桌子上轻叩,发出有节奏的笃笃之声。 楼下人虽多,却不杂乱,只在说到好时发出阵阵喝彩之声。讲到揪心之时,说书人却又故意停下,场中之人只觉心腔中的物事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顾窈娘对着碧竹说道:“你看,碧桃这能耐,可真是了不得。” 碧竹抿唇轻笑,提起茶壶又为顾窈娘添了一杯茶,说道:“她写的话本子本就写得好,如今林先生讲得也好,往后娘子必定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顾窈娘抬手用团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娇嗔道:“好!就你会说话!” 楼下,热闹的人群背后,有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在店伙计的引领下走进了金玉楼。 男子面相清贵儒雅,见大堂内的情景,对这般热闹的场景倒是有些惊讶,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一挑眉。 却也没再走动,驻足在人群后,静静听着台上说书人那激扬的声调,似是十分感兴趣。 那说书人正讲到: “这青十八娘与那王家书生,那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奈何王家老母,是一心只想为儿子求娶公主,看不上这小户出身的十八娘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摇头,语气又是中满是惋惜,似是为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叹息不已。 走在前面的小伙计见中年男子没有跟上来,又退了回来,小心地喊了一声:“客官?” 王成献如梦方醒,朝小伙计和善地笑了笑,将手背在身后,说道:“走。” 小伙计连忙满脸堆笑,继续弓着腰在前引路,引着王成献上了楼,进了临近大堂这边的一个雅间坐下。 顾窈娘得了消息,从座上站起,由碧竹整理了一下衣裙,朝王成献所在的雅间走去。 王成献见她进来毫不意外,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你这金玉楼,如今是越发热闹了。” 王成献本就没有什么架子,常来金玉楼中,已然是熟客了。顾窈娘敬重他是好友的父亲,每次来时也必会亲自关照一二,两人之间倒也算的上熟稔。 “伯父今日怎这么早便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下面人挤人的,若是冲撞了您,可怎么好。” 第139章 旧人 王成献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年纪大了,路过你们这边,凑个热闹而已。” 他看了一眼门外,大堂的热闹似乎就在耳边,看过了方才意识到,其实看不到台上的热闹。 他转回了头,顾窈娘不用他问,便含笑解释道:“请了个说书先生在堂里说书,今日是第一日,所以人便格外多些。这个位置虽是看不大见,但听得也还算清楚。伯父有兴趣,可以听一听。” 说罢,又转头让碧竹去厨房,为王成献准备些茶果子。 王成献看着顾窈娘,从容的神情中透着看晚辈的慈爱:“你这般能干,你家中爷娘一定十分欢喜。” 顾窈娘听到王成献这话,尽管刻意掩饰,笑意依旧是在脸上僵了一下。她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阿爹其实不太喜欢我做生意。阿娘倒是没说什么。”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嘱咐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在外莫要逞强。 王成献不想自己一句话,好似引起了眼前小女的惆怅,不由随着有些愧疚涌了上来。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着宽慰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是端着长辈架子,便是以孩子为傲,也不肯说出来,让孩子知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爷娘一定会以你为傲的。” 顾窈娘点头应“是”。 眼前的中年男子面目慈和,言语温柔,十分体贴可亲。有这样的父亲,顾窈娘明白了王芷兰身上那温婉纯善从何而来。 - 金玉楼外,许多人因着位置不够,只能在门口张望着,支着耳朵听着内里的动静。 虽是不甚真切,却聊胜于无。 过去了一段时间,门口的人群已经散去不少,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方才因着不能进楼里听书而有些不高兴的男子,原本已经离开,此时人群散去,他便又回了来。依旧守在门口,朝里依依不舍地张望着。 虽是听不真切,却是十分热闹。 视线接触到站在门口、负责拦着人不往里冲的店伙计,他不由又瞪了小伙计一眼。 小伙计颇为无奈,只得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他扭过头不看小伙计,继续专心地听着金玉楼里说书人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声音。 蓦地,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将他吓了一跳。 他匆忙回过身来,见来人斗笠遮面,衣着色泽虽不明丽,却看得出质地上佳。 他在心中暗自掂量了一下来人的身份,觉得自己应当是惹不起眼前之人,已经到了嘴边的咒骂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来人声音低沉:“可想进去听书?” 他看着来人,虽是努力掩饰,却还是透出了些不屑:“你是谁呀?难不成你还能带我进去?” 那人并不答话,而是转过身,走向了金玉楼旁边的暗巷中。 男人莫名其妙,并没有跟上去,而是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神经病。” 却不想那人好似听见了一般,转过头来,好似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到了他的眼前。不由分说便挟制着他,一同朝着巷子中走去。 他心中顿生不妙,想要大喊,却觉得嗓音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斗笠人轻松地“扶着”,走进了暗巷之中。 - “啪!” 醒木接触八仙桌,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楼里沉浸在故事里的客人们,掀起了一阵叫好之声。 李先生在鼓噪声中,施施然朝客人们行了一礼,便要向堂后退去。 众人意犹未尽,有妇人轻“咦”出声,能够听出嗓音中似是带着些鼻音,显得语气里平添了几分旖旎:“先生,您还没说十八娘到底怎么了!” “是啊是啊!那王生后来又如何了?可考中了状元?” 有男子之声接口问道。 堂中的客人们显然是被吊起了胃口,此时正抓心挠肝地期待着李先生口中的两个年轻人,究竟走向了如何样的命运。 李先生轻“啧”了一声,含笑抱拳道:“今日的故事,区区不才已经讲完了。” 楼里的众人拖长了声音,发出了不满的哀叹。 李先生抱拳,提高了声音:“各位,各位!贪多嚼不烂嘛!若是还想听,明日,还是未时,不才仍旧在此,恭迎各位光临!” 有含着期待的声音大声问道:“先生以后都会在金玉楼讲书了么?” 李先生含笑点头:“目前,是这样的。” 得了李先生的准话,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目送李先生退下了高台。 大堂里的人有的磨磨蹭蹭地走出了金玉楼,暗自回味着今日听到的那缠绵悱恻的故事,和吃到的茶果子。 更多的人,则是秉着“来都来了”的态度,反正也近晚饭时分了,索性留在金玉楼中,用过了晚饭,才离开。 - 李先生退至后堂,走到了顾窈娘命人特意为他准备的休息间内。 打开门扇,便见到少女婷婷坐在书桌一侧,含笑望着他。 见他走了进来,顾窈娘笑着开口:“先生大才,今日座无虚席。” 若是碧桃在此,或许还会翻上一个白眼。 这个李先生,便是从前在中秋夜高价卖了“财源广进”元宝河灯的,那位口齿伶俐的货郎。 金玉楼的生意十分好,可似乎也再无进益了。 从饮食入手,顾窈娘自觉在朔京城中,已是到了头。便索性从别的形式,再推金玉楼的生意一把。 正好在乐宝街上,又见到当日这位口齿伶俐的货郎,正在舌灿莲花地推销着他手中的话本子。 顾窈娘顿时灵机一动,便将货郎请了过来,稍作包装,便成了李先生。 碧桃对这个李先生却是颇不满意,认为他油嘴滑舌,嘴里没一句实话。二人几乎每次见面,总会吵上几句嘴。 李先生朝顾窈娘拱手一礼:“东家。” “今日觉得如何?” 顾窈娘问道。 她在心中暗自夸奖自己——真不错!李先生今日第一日来金玉楼说书,自己关心李先生,当真是人美心善。 李先生面色踌躇,似是想要说话,却又碍于颜面极难开口的样子,顾窈娘看得有些发笑。 第140章 商量 “先生如果有话,不妨直说便是。” 顾窈娘眉眼带笑,十分可亲。 李先生作出破釜沉舟的模样,沉痛地说道:“东家这里人多,想来未来生意也好。只是东家!您怎可今日不要赏钱呢?” 他心情十分沉重。 这么多的客人,便是一人一枚铜板,也能砸死他了。 可是眼前这个小娘子!这个金玉楼管事的东家!她竟然自作主张,便不要今日的赏钱了! 不是说这个小娘子做生意有一手吗?怎生送到门口的银子,却是不要呢? 真是气煞他也! 顾窈娘见他神情不忿,很是心疼的模样,心中十分好笑。却是不紧不慢地为他递过一杯茶汤:“先生方才颇费力气,想来唇舌有些干燥,不妨先喝一口茶。” 李先生伸手接过杯子,一口气便将杯中的茶汤饮尽,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却依旧是看着顾窈娘,眼带不满。 顾窈娘见他坚持,哭笑不得地笑了笑道:“李先生,今日您可也未向金玉楼缴场租。” 他们可是说好了的。李先生不愿被金玉楼雇,只想在金玉楼说书,权当是金玉楼将场子借给李先生,让他有一个地方能够安心说书。 当然,场子也不是白给的。 李先生需要将每日打赏的三成交给金玉楼,便当作是给金玉楼的场租。 李先生爱财,嘴皮子也厉害。 原本一开始,顾窈娘提出了两个场租方式。一是固定的,每月李先生给金玉楼缴一笔银子,便当做是租金;另一种,便是以赏钱论,金玉楼与李先生三七分成。 李先生在开始之前,他对自己在金玉楼说书,究竟能够得到多少进项,实在是心里没底。他便选了第二种,分成的形式。 此时说起来,他颇有些理直气壮:“我今日未给场租,不也是因为您自作主张,免了客人们的赏钱么?咱可是事先说好了,顾娘子,如今我没有收入,您可不能出尔反尔要我交租啊! 您说说,您这自己不想挣这个钱,干嘛还带上我呢?今天来这么多人,一人一个铜板,我这一个月也能吃穿不愁了……” 见他似是越说越上头,顾窈娘皱起好看的眉毛,有些想笑。 这人果然和第一次见面时,感觉到的一样。就是这般爱财。 她无可奈何:“李先生!你今日第一次登台,从前谁也不知道你,朔京城里,在酒楼大堂里说书,你这也是头一遭。 今日若不主动请他们来听,一上来便要打赏,人还会有今日这么多么?金玉楼今日可也花了不少茶果子钱。” 李先生心知她说的有理,只是到底是心疼银子,有些不甘。他眼珠一转,笑得颇有些谄媚:“不如这样?咱打个商量,东家,明日,咱就开始收银子,行吗?” 他搓着手,眼神晶亮,十分期待。 顾窈娘瞪了他一眼:“不行!” 见李先生还想说话,她的手抬起又落下。若是李先生是她亲近之人,此时她的手指怕是已经点到了他的额头上。 顾窈娘磨着牙,睨着李先生:“你能不能看得长远些!说了三天,就是三天!贪小便宜挣不了大钱!你听我的!” - 京兆府衙所在的街道上,平素里最是严整,行人们也多是规矩守礼。 此时,却是有几个精壮汉子抬着一个人,在街面上招摇过市走着。 担架上的男人一直“哎哟”“哎哟”呻吟着,声音极大,在原本冷肃的街道上响起来,闯入了每一个人的耳里。 他们最后停在了离京兆府衙不远的一处角落,男人依旧大声呻吟着,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直偷眼瞧着京兆府衙的方向。 却又只是瞧着,并不上前。 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呻吟,却又既不在家里躺着,也不去往医馆,而是在大街上大喇喇的叫唤。 这一幕无论是在哪一条街道,都是极为突兀的存在。 更何况,是在平日里极为规矩、无人造次的京兆府衙门口。 很快,便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对着这群人指指点点。 有胆子大的便开始打听,这是发生了何事。 躺在担架上的男人便开始一边抱着腿呻吟,一边絮絮和周围人说着:“我今日去金玉楼门外,就想听个热闹,可是金玉楼那个老板,黑心哟!见我不舍得掏钱进雅间,便不肯放我进去大堂听!” 有人问:“那你的腿,便是那时伤的么?” “是金玉楼的人伤的?” 人群中响起了不可置信的议论之声。 有人不信:“金玉楼的东家我知道,是个极为和气的娘子啊!怎么会伤人呢?” 也有人笃信:“这做生意的人都是心狠的!人不狠,站不稳,金玉楼能做到现在这么大,肯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躺在担架上的男人眼神一闪,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依旧呻吟着。 京兆府衙值房的人发现了这边的热闹,很快有一小队人出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便有热心的围观者见官差来了,便义愤填膺地向官差解释着:“这个小哥说今日去金玉楼,金玉楼的伙计不让他进门,还打伤了他!” 官差们自也是知道金玉楼的,知道金玉楼的包房是需要额外付银子的,也知道金玉楼做生意素来都规矩,是以并不是很相信这人说的话。 为首的官差瞧着躺在担架上,正旁若无人呻吟着的男人,狐疑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那男人见官差来了,有些紧张,呻吟之声更大了,却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有人说道:“方才不是有人将这位小哥抬过来的么?一定是同伴,一起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时众人方才发现,方才那几个精壮汉子,已不知何时隐没到了人群之中,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官差心中突觉古怪,对身后的小队人说道:“既是没有同伴,他行走也不方便,先带他到官衙歇息,为他请个大夫瞧瞧。” 他话说得巧妙,身后的手下也来了几个,不由分说将男子抬起,朝京兆府衙走去。 躺在担架上的男子呻吟声一滞,心中暗骂方才偷溜的那几个精壮汉子不是东西。 围观群众不知其中真假,却是纷纷赞起了京兆府的官人们体恤下情。 第141章 对质 今日的朔京城十分热闹。只是热闹的地方热闹了,不那么热闹的地方,便也就显得门庭冷清了。 顾家银庄之外,一个面生的锦衣公子向四周张望,见无人注意,方才理了理衣袍,朝内走去。 顾家银庄几乎从不与外人往来做生意,平时多是关着门,偶尔有相熟的商号需要兑取现银,或会与之交流一二。不过近期多了顾家的来往,方算得上是打开了门。 见来人面生,银庄的管事满脸堆笑,迎上了前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所来何事?” 银庄对生面孔向来敏感。 来人对他所问并不作答,而是径直从怀中掏出一物,简短地说道:“兑银。” 将纸张甩出,便再不发一语。 来人锦衣华服,倒不像是缺钱来此闹事的。管事心中稍定,躬身接过了来人手中的纸张。 手中纸张被接过,来人便再无动作,只是冷冷抱臂看着掌柜的一举一动。 掌柜接过那兑票一看,瞳孔猛地一缩——这!这不是…… 来人似是有些不耐,双臂在肋下弓起,似有硬物在怀中蠢蠢欲动。他冷声问道:“如何?” 掌柜脸上立马堆起了笑意,恭敬地对来人道:“贵客稍等,我这就命人去取银子。” 他转回里间库房,立马变了脸色,寻到一个信得过的小厮,低声急切道:“快去将主子请来!” - 顾窈娘接到京兆府衙的传唤,匆匆赶到京兆府衙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顾行之也听说了此事,颇为不放心,顾窈娘却是坚持自己能够解决。顾行之匆匆赶到了金玉楼想要陪着顾窈娘一同去京兆府中受召,最终却在顾窈娘的坚持下,留在了招财之中。 顾窈娘道:“您是我的后盾,也是我的底牌。我若是无法搞定此事,您再进去,也不迟呀。” 顾行之略一思忖,便同意了。 顾窈娘方一跨进京兆府衙的门,便知道此事自己应当是不用辩白,便已然摘干净了。 先前京兆府衙来人,她便懂事地给了个荷包,来的路上,便已听京兆府衙的人说过事情始末。 此时见那人已是垂头丧气老老实实跪在堂下,虽是不知始末,却也知道此行应当是无甚大事了。 京兆府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未曾正式开堂审理。此时不过是出了一个副使,在堂内听训。 她先是朝堂上的杨副使行了礼,副使笑得慈爱:“顾娘子来啦。” 顾窈娘十分恭谨地应了声。 这个杨副使她还是知道的。为官还算公正,但喜爱受奉承,且多少有些爱财。 杨副使开门见山:“今日此人在府衙门口徘徊,说是你家金玉楼今日将他拒之门外,不让他入内听书,还派人伤了他? ” 顾窈娘故作不解:“怎会?杨大人,金玉楼做生意素来是守规矩的,这样伤人的事更是从不曾有过。这位小哥,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跪着的男人闷着头没有吭声,杨副使朗声道:“府衙已经替你们请了大夫,给他看过了。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叫着疼。所以还是将你请过来,说个明白,往后也少个麻烦。” 跪着的男人小声插嘴:“可我是真的疼啊!” 杨副使双眼一瞪,踢了踢跪着的男人,冷声道:“你自己说。” 他自觉并未用力,可男人却被踢得“哎哟”一声,气得杨副使又想上前补上一脚,被身侧的手下拦了下来。 跪着的男人怯怯道:“大人,草民可从未说过是金玉楼派人伤了我,只是今日人太多,将我挤伤了,我才疼得走不了路的!” 杨副使伸着手指,点着男人:“小兔崽子!方才怎么不说?你来府衙闹事是?” 男人瑟缩了一下,强自辩白:“方才您不也没问这么细么……大人,只是今日金玉楼聚众,那么多人,依照大成律,理应尽到守护之责,保护金玉楼众人的安全。我虽未得入内,可我却是被他们吸引过去的呀大人!他们放任我受伤,却又不管,可是犯了聚众失察之罪!” 他话说得浅白,却又引着大成律例,似是极为清楚,显得极为违和。 “敢问客人伤到了哪里?” 顾窈娘上前问道。 杨副使没好气地道:“他哪里也没伤!大夫都看过了!” 男人讷讷,似是极为胆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无赖:“那说不定我便是被人群挤了,落下了心病呢!我们巷子的阿婆便是,日日心口疼,可大夫也说没事……” 第142章 找到 杨副使被这人无赖的模样给气笑了,转头对顾窈娘道:“叫你过来只是知会你一声,好让你知道,有这么个事。往后呢,莫太张扬。” 顾窈娘想要反驳,做生意哪有不张扬的。低调了,客人如何到自己铺子里来? 却又觉得听着话风,杨副使应当是在替自己说话呢。若是此时与他争辩起来,倒是有些失礼了,遂又咽下了心中的话。 杨副使又伸手指着地上跪着的男人:“你,也别装了!大夫都瞧过了,差不多得了啊。” 那男人依旧呻吟着叫疼,杨副使脸色沉了下来。那人倒也不敢真的与官府叫板,不情不愿地安分了下来。 杨副使见他学乖了,这才满意地道:“你近日在府衙门前闹事,本官也不与你计较了,金玉楼的顾老板,也不与你计较了。你便离开。” 男人一愣,有些不情不愿,却又害怕继续纠缠,反而会被羁押,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顾窈娘见他走路确实一瘸一拐,不由有些担忧:“大人,当真没事么?若真是我们金玉楼的关系,我们可以赔偿些银子给他的。” 杨副使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顾娘子,与这种人打交道,你若是和善,便是好欺了!银子,还是使在刀刃上才好。” - 直到上了招财,坐到了顾行之对面,顾窈娘依旧不明所以。 若是府衙已经认定了此人便是闹事的,为何又将自己匆匆叫来,却是什么也没做?便是连签一份保证文书也不曾。 顾行之听她讲了事情始末,嘴角冷冷一勾:“杨副使这是在向咱们卖好,要好处呢。” 顾窈娘一愣,秀眉轻挑:“二叔,你是说,他特意用这件事,来探我的态度?” 看看她这个顾家如今的新东家,这个年轻人行事究竟如何。是否懂得从前的规矩,又是否能够主动将好处给他送上门。 顾行之点头:“他这个人,胆子小,却又贪财。从来不敢包庇惹事的人,却又舍不下好处。今日这种事,便是无论如何他都会将那人打发了,但却也会向你要点好处,不愿什么都捞不着。” 顾窈娘不觉发笑——从前只当他是公正廉明,原还觉得这般好官却贪财,有些矛盾。如今看来,他只是没胆子不公正,这般说来,便合理了。 “那这么说,我便是今日不送些礼物给他,来日他也不敢给我使绊子了?” 顾窈娘想着想着,觉得极为有趣,不由笑出了声。 顾行之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倒是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可人家示好已经这么明显了,顾家自然不可能当作不懂,便这么糊弄过去。多少还是要表示一下的。 叔侄二人在马车里又商谈了一阵,在顾行之的指导下,顾窈娘拟出了一个单子,打发人悄悄备下了给杨副使的礼。 - 暗房里光线幽暗,视物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听觉在此被激发了出来,变得尤为敏感。 比人还高的木架上,架着一个人。 此时,他刚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此时倒是并不狼狈,衣衫整齐,依旧是方才出现在银庄时的装束。便是就连褶皱,也未曾有太多的增加。 昏暗的光线中,他隐约能看见自己面前有人。 还不止一个人。 大抵是前来审讯自己的人。应当是卢家的,或许还有顾家的? 其实他也不甚在意。原本走这一趟,拿着从顾家手中抢来的兑票,到卢家手中兑银子,即便是真的兑票,也是十分冒险。 更何况,如今哪有两个大商号之间,用兑票来做生意的?这个兑票多半就是用来吊他们的饵。 只可惜,主子想要看看顾家和卢家到底在搞什么鬼,想要弄清楚这兑票到底有什么名堂。他便只能乖乖上钩。 其实他也搞不懂这些主子搞什么名堂。 一个个的出身也不低,如今的月俸也应当是不少。却偏偏想要把人家兜里的银子搞到手。 当真是搞不懂。 很难搞懂。 但他也不打算搞懂。 没办法,听命于人嘛……思考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他眯起眼,瞧着眼前的人影。 卢照安也在观察着眼前之人。分明深陷困局,却好似浑不在意,不是悍不畏死的骁勇,而是无所谓。 无所谓行动失败,无所谓主家的交代,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会受到严刑拷打。 二人就这么沉默对峙着。 终于,还是绑在架子上的男人耐不住了,开口问道:“是谁?” 卢照安心神一定,开口道:“你既然来了,猜不到我是谁吗?” “卢二公子?” 男人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挠挠头,却又想起来自己如今被禁锢住,十指无意识地活动着,和手腕上的麻绳摩擦,有些生疼。 真是烦死了这些贵公子!一天到晚就是装高深。 他丝毫没有人在屋檐下的自觉,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鄙夷。他是在卢家的银庄被一闷棍敲晕的,在这里遇见的主子,除了卢老板卢二公子,又还能有谁呢? 卢照安看不见男人脸上那不耐的神情,依旧不紧不慢答道:“正是。” 那人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卢照安也不问他笑什么,只是淡淡开口:“你家主子是谁?” 男人摇摇头:“卢二公子,你知道的,我们做这行的,不可能告诉你的。” 卢照安闲闲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十分修长。 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是么?为什么?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却不愿开口。 卢照安见他不答,却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妨。你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是谁。” 他的嘴唇张合,吐出了一个名字。 男人此时是真的震惊了:“你为何知道?” 卢照安不以为意:“整个朔京城,有胆子打我的主意,还能得手的。能有几人?得手了还敢如此堂而皇之试探的,便只有一人了。” 也不知该说,是胆大,还是愚笨。 他原也只是猜测,眼前之人的反应,才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卢照安起身朝外走去,朝着属下吩咐道:“处理了。”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边擦着手,一边对一直跟在身边的阿福道:“去顾家说一声。就说商票,找到了。” 第143章 朝会 夜色渐浓,顾窈娘和卢照安从瑞宁公主府议事厅中走出时,已近戌时了。一同出来的,还有几位瑞宁公主府的幕僚。 瑞宁公主面色红润,隐带喜意,因着还有旁人在场,并未亲自陪着二人,走到府门外。 顾窈娘和卢照安走在公主府的回廊中,如闲庭信步般朝着府外走去。 琳琅在前方不远不近地引着路,阿福和碧桃几人,也十分识趣地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顾窈娘和卢照安走在廊下,昏黄灯光摇曳,将人影照的也添了几分韵致。 “你可害怕?” 卢照安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顾窈娘先是愣了一下,倏然却又明白过来。 应当是说方才的事。 方才在议事厅中,瑞宁公主召集诸人,说的其实是商票的事。 瑞宁公主早前便对商票十分感兴趣,认为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今日便是商议,若是由户部对商票进行发行,并在大成朝中推广,应当有何样章程。 此举若是能成,那便是国朝大事。少不得认真对待。 只是话里话外,瑞宁公主似乎是对庆王有所防备了。虽未明说,可是在场的,不是心腹,便是好友。不是已然知晓,便是不用言明、亦是心知肚明。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圣人中意瑞宁公主做继承人,可在大成立皇太女,从未有过先例,便是圣人,亦无法恣意而为。 庆王是圣人唯一的儿子,又是皇后嫡脉,自然是世人眼中的继承正统,朝中支持他的人无疑是最多的。 可是作为天子属意的继承人,瑞宁公主又岂会甘居人下?一个曾被属意的继承人,若是无法登上皇位,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更何况,瑞宁公主是个女子。 女子,便会受到更多的苛责。而瑞宁公主,不仅想要自己登上至高之位,亦想要荫蔽天下更多的女儿家。 从前的手足情谊是真的,如今的提防,也是真的。 如今,顾窈娘和卢照安,便算是站了队了。 所以卢照安会问,害怕否。 顾窈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怕。可是总得往前走,不是么?” 只有瑞宁公主,才能带来她想要的太平盛世。 女子,蛰伏太久了。本不该被藏匿于男子身后。如今的新政,虽是颁发,却并未见多大成效。 虽则是因为如今女子立不起来,却也有着上位者中,无女子在列的关系。 顾家的财力,如今既已牵扯进了两位殿下的争锋之中,便再无可能平静退场。既是如此,自要选择于自己最为有利的那个。 更何况,她与瑞宁公主,是朋友啊…… - “诸位卿家,可还有奏?” 是大朝会的日子。 明德殿大殿之内安静沉肃,文官武官分成两列,着了不同的服饰,分站在大殿之内。 圣人的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见无人再出列,侍立在一旁的登保公公一甩拂尘,便要宣告朝会结束了。 贞隆帝也洗去了疲态,振作了精神,做好准备,只等登保出声,便可从御座上离开。 就在此时,庆王将手中和牌往前一送,出列朗声道:“儿臣有奏!” 贞隆帝眼中顿时闪过稍纵即逝的失落,只有在一旁侍立的登保公公注意到了。 圣人这是想要下了朝会歇息呢。 他心中暗想。 果然,圣人上朝和自己这等人上值一样,都是想着尽快歇息的,没什么不同。 庆王与瑞宁公主都站在队伍最前面,庆王抬步出列,先是看了周围朝臣一圈,方才开口道:“儿臣有奏!父皇,近日京中出现了一名为‘商票’的物事,儿臣听闻,顾家与卢家,利用从前兑票的形式,互通信鉴,将之称为‘商票’。两家生意往来之时,便直接使用商票,作银钱之用。” “哦?” 贞隆帝显然对此事有些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示意赵泱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瑞宁公主,神色却是有些复杂。 庆王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这一切,是巧合么? 庆王对大殿中人的反应并未在意,也许也只是并未关注。他继续道:“儿臣以为,商票轻便,若是远途商贸,能够降低商队的风险,也能缩减商户在此之上的花销,且能够缓解商户的账期。 若是能够由朝廷发布,由户部背书,广用于民间,将大大有利于我朝商贸发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第144章 献策 堂上响起了阵阵窃窃私语之声。 兑票之用古已有之,通常是同一商号到外地经商时,由值得信赖的管事携带兑票,前往异地的自家银庄换取银钱。 如此行事,主要是为了减轻途中银钱携带的负担,使行程更为轻便,同时也降低了路途风险。 可同在朔京城中的卢家和顾家,两个商号之间来往生意,竟还要使用兑票么? “父皇,如今我朝商贸发展迅猛,许多物品、珍玩层出不穷,价格也越来越高。 可物价飞涨,如今没有新矿发现,铸币皆是定数。长此以往,怕是不利于商贸发展,国朝实力有损。 若以商票代之,户部对发行商票总量进行把控,取适宜之数,能缓解如今货币短缺之险……” “荒唐!” 不待庆王说完,朝堂上便有老臣忍不住大声反对。 出声之人苍颜白发,一双眼睛却是闪烁着精光,乃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刘相国。 他自知自己言语有所冒犯,忙又跪下请罪:“微臣失言!” 庆王面上的不悦一闪而逝,圣人并未与刘相国计较,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刘相国颇为激动:“若是以商票代银钱,能够直接用来贸易交流,岂不是鼓励百姓用一张纸来骗取财物!自古以来交易,讲求的便是价值相抵,物以稀为贵,银钱才能够换取货品。如今纸张何其易得!如何能与金银相提并论!” 却也有人对商票颇为看好:“如今不论是金银还是铜钱,世面上流通的数量早已显出不足,且携带并不便利。若是能够以商票代之,岂不是能缓此危局?” “商票固然便利,可说到底不过一张纸而已?如何能让百姓安心?” “前朝的铜钱在官造使用之前,又有多少人觉得铜器值钱?这是朝廷赋予的价值。若是引入商票,如法炮制便是!” “林大人说的轻巧!如何赋予?如今造纸技艺纯熟,纸张本就亲民,人人可用。若以此取代金银,如何服众?” “刘大人多虑!既是认可商票的好处,便说明此策可行。至于如何服众,便是我等为朝廷尽忠、还待商榷之事了!微臣相信,以圣上之英明神武,我朝之人才济济,必能想得万全之策!” 他说罢,还不忘拍一拍圣人的马屁。 刘相国气得胡子一颤一颤,两方人眼见便要在朝堂之上吵了起来! “够了!” 圣人的声音不大,可殿中之人都是熟悉他的声音的,在嘈杂中听闻圣人这一句喜怒不辨的话,便纷纷噤声低头,不敢开口。 圣人捻了捻手中的玉坠,垂下眼睑沉默了下来。殿中陷入安静,就在众人心中惴惴、想要跪地之时,他终于开口:“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刘相国还要再说,却被圣人一个眼刀过来,不再开口。圣人不再言语,也未再行问询是否还有本奏,直接起了身离开了明德殿。 朝臣慌忙跪地:“恭送陛下圣驾!” 瑞宁公主若有所思,跟在一众朝臣身后向殿外走去。 庆王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常上前,与她并肩朝外行。 瑞宁公主凝视着这位自幼与她一同在长秋宫中成长的弟弟,时光荏苒,昔日的稚子如今已长成魁梧的青年。 从前,与他争夺卢皇后宠爱的是他,调皮受责罚替她挡在身前的也是他。 那些美好的回忆,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她的心中,熠熠生辉。 她几乎忘了,他们生在皇家,本就不是普通的姐弟那般,能够一生扶持、心无芥蒂。 不知为何,心中骤然便有些酸涩。 庆王见她沉默,不知是当真不知,还是故作不解,又或是如她一般,害怕面对她的责难,显得有些局促,手掌悄悄将自己的宽大的袖摆攥在一起,又松开,又攥紧。 瑞宁公主看见他这个小动作,不由心中又是悸动。 这是他这个弟弟每每紧张时,便会有的小动作。如今都已成人,她也是许久不见赵泱这般形容了。 她的心又是一软。 或许,他只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呢? 顾家与卢家互相用商票往来交易,本就不是秘密。身为皇子,又同在户部观政,弟弟能够发现、并由此想到由户部主导发行商票,也是正常。 她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公主留步!” 打断了瑞宁公主与庆王之间微妙的氛围,二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同转身向后看去。 见是登保公公踮着小碎步疾步追了上来,到二人面前匆匆行了个礼,便说道:“公主,圣上召您过去呢。” “父皇可说了何事?” 瑞宁公主心中有所猜测,隐晦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庆王。见庆王也在看着自己,便移开了视线。 登保公公一脸为难:“公主,这……奴才可不敢问呐。” “阿姐,你快去。” 庆王满面笑意,催促着瑞宁公主。 瑞宁公主也不拖延,跟着登保,便又朝内宫走去。 直至二人行远,庆王面上的笑便彻底垮了下来。 父皇还是如此偏心!便是今日,自己方才提出了商票这等大事,他仍旧只留下阿姐,竟是连顺带叫上自己,也未曾想过! 自己也是他的孩子,为何就不能一视同仁? 第145章 凭何 永安殿内灯火昏昏,贞隆帝并没有严整地坐在御案之后,而是站在长案一侧,正看着一幅画像出神。 瑞宁公主进门时,许是得了圣人叮嘱,登保并未大声唱报。 她刻意加重了脚步之声,踏踏脚步在空阔的殿内传开,一声接着一声。 贞隆帝从思绪中回神,转头向她看来。目光触及爱女,眼角舒展开来,眉目十分慈爱。 他向瑞宁公主招手:“到爹这来。” 瑞宁公主依言向他走去,对那幅画像似是未曾看见,并未关注。 其实也不用投入什么注意,那幅画她已见过太多次。 画上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目似远山柔婉,那是她素未谋面的阿娘,孝宁皇后,第一任卢皇后。 其实瑞宁公主的记忆中,并没有多少关于孝宁皇后的印象。她故去太早,而她彼时还未记事。 她关于卢皇后的印象,几乎都是听圣人讲、听宫人讲。 瑞宁公主柔柔唤了一声:“阿爹。” 贞隆帝笑了,又转过身,对着画像说道:“小婉,我先和囡囡说会话,等会再回来陪你。” 瑞宁公主见怪不怪,跟在贞隆帝身后,向着大殿一角的茶案边走去。 圣人让她坐下,并未说话,反而是拿起茶具,悠闲地泡起了茶。 “阿爹,我来。” 贞隆帝摆摆手:“今日阿爹泡茶给你喝。爹还记得,你小时候。” 他的手在自己膝头比划,整个人似是笼着一层温柔的雾,笑得格外慈和,语气皆是怀念:“你那时才这么点大,才刚开始学着吃饭,还什么都不知道,见我喝茶,却非要吵着喝茶。 我不给,你便哭。哭得永安殿人仰马翻,你姨母赶来,抱着你在怀里哄,实在是没了法子,让你尝了一口茶,你却被苦得吐了。” 贞隆帝的脸上皆是笑意,瑞宁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娇嗔地唤了一声:“阿爹……” 这些事她都不记得。却听贞隆帝常常提起,便也记得清楚。她的姨母,也就是如今的卢皇后,当时受了父亲好大一顿排头。 其实这又与姨母有什么关系呢?到底是自己当时小儿心性。 宫中的水是取自朔京城外山中的灵泉水,茶叶也是南方新进上来的。贞隆帝用微沸的泉水将茶叶洗过一遍,又注入了适宜的泉水,将茶盏持在手中转了两圈,方才推到了赵瑶的面前。 瑞宁公主静静瞧着他的动作,恭敬地双手接过。 贞隆帝抬眼看她:“怎的,今日这般客气?” 瑞宁公主还待否认,他便“哼”了一声:“还不承认?你何时在我面前这么规矩过?” 瑞宁公主情知贞隆帝今日唤她前来必定有事,索性放下茶盏,噘着嘴道:“阿爹,今日……你明知道,由户部牵头发行商票,这是我的主意!” 贞隆帝叹了一声,也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了案几之上:“爹知道。” 瑞宁公主提高了声音:“那您为什么还装作不知!让他继续商议此事的章程!” 她转过头,不看贞隆帝。 登保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自是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时候应当守在圣人身侧、什么时候应当离得远些,让圣人需要扬声高呼才能听见。 他早已带着身边的小内侍退到了殿外,小心翼翼地远远守着。 贞隆帝有些无奈:“他是你弟弟……” 瑞宁公主眼圈红了红:“正是因为他是弟弟!他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能窃取她的成果。 “那说不定,你弟弟只是凑巧与你想到了一处去呢?” 瑞宁公主的眼泪簌簌落下,闻言一滞,却依旧觉得委屈。她怎会没想过,或许弟弟就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可是到了父亲面前,却又万般委屈,忍不住往最令她伤心的可能上,去进行揣测。 贞隆帝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条丝绢,递给瑞宁公主,哄道:“别哭了。” 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养女儿,养成了随身带着丝帕的好习惯。女儿可真是水做的! 瑞宁公主接过,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依旧抽噎着,却也不再说委屈的话了。 贞隆帝看着女儿,狠了狠心,道:“既是泱儿先在朝上提出了此事,日后,此事自也要交给他来落实。你也和卢家那小子、还有顾家那边也通通气,到时候应该也少不得召他们文化。” “凭什么!” 瑞宁公主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量,倔强地看着圣人,紧紧抿着唇。 圣人不由皱眉:“瑞宁!” 竟是喊了她的封号。通常,只有在他生气之时,他才会这样叫她。 瑞宁公主不再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眼前的茶盏。 “好了!都是自家姐弟,我就你们两个孩子。他提出来的,不交给他却交给你,难道是告诉朝臣,你们骨肉阋墙,我明知道却还是站在你这边吗?” 瑞宁公主依旧沉默,心中却是有了答案。父皇千好万好,唯独涉及皇家颜面之事,便不会考虑自己的感受了。 她终究还是只得妥协:“儿臣知道了。”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道:“父皇,商票之事关系甚大。若是稍有不妥,怕是银钱恐将如百川归海,尽皆流入权贵之手。到时候,受难的只会是普通百姓。 便是您不让儿臣经手,儿臣也要说!最初百姓应当是无法接受商票这种形式,初时可以依旧效仿兑票,让百姓知道商票和银钱都是一样的,若是想要换银钱,依旧可以。 且户部集印商票时,需要量力而行,勿要贪多,否则只怕扰乱市场、物价飞涨,到时,依旧是百姓受苦。” 贞隆帝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与自己真像啊!和她娘也很像,善良、热忱,将百姓放在心中首位。 瑞宁公主说完,见父亲不言,又道:“儿臣知道,父皇必然也能想到这些关结。只是儿臣实在放心不下,还望父皇务必叮嘱阿弟,莫要疏忽!否则利民之策,变成了伤民之策,得不偿失。” 室内幽香袅袅,殿宇阔大,这个位于殿中一隅的角落光线明灭,映得瑞宁公主面色莹莹,面庞似是笼着一圈淡淡光晕。 圣人悠悠应道:“好。” 他知道女儿这是与自己置气,方才一口一个“儿臣”。有些好笑,却又有着为人父的骄傲——看看!古往今来,多少皇帝与自己的孩子能够这般亲密!也只有自己了! 第146章 暗查 看着女儿走远,圣人面上的笑意逐渐敛去,将登保唤进了殿中:“去,请谢侯进宫来。” 登保有些错愕地抬头,行至一半却又匆忙低下了头,唱喏躬身退出了永安殿。 贞隆帝脚步轻缓,又走至一旁,孝宁皇后画像的前面。他目光温柔而眷恋,在卢皇后的身影上流连,似是眼前并非只是一幅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与他目光纠缠。 - 对顾窈娘来说,朝堂的派系之争,她并不十分在意。 她早知道瑞宁公主心中记挂着商票的事,单是传她和卢照安到公主府议事,便去了好几次。 是以,今日得了消息,说是庆王在大朝会提出了商票的一应事宜,她不由错愕不已。 从外面传来的消息只是匆匆这么一提,她不知内情,既担忧瑞宁公主是否无恙,对自己未来所行也有些焦虑。 在得了瑞宁公主的传话后,让车夫将招财收拾妥帖,便到了公主府。 碧竹先从脚蹬上跃下,伸手要将顾窈娘扶下,顾窈娘却是已自行从车辕上跃下。 依旧是琳琅在公主府大门迎候,引着顾窈娘向内走去。 公主府依旧花木葱茏,繁盛如常。走在其间,却是没了欣赏的情致。 顾窈娘紧紧跟在琳琅身后,听到里间似传来男子的声音,不由顿了顿。 琳琅看出了她似是有些紧张局促,笑着道:“娘子,里面是卢二公子。” 顾窈娘朝她笑了笑,看着她入内通禀,兀自出着神。 她似是听见瑞宁公主含笑的声音说道:“快进来。” 便见有小宫女打起了帘子,她抬步走了进去。 看她有些愁容,瑞宁公主笑望着她:“看来你是已经知道了。” 顾窈娘点点头:“现在外面大抵是都知道了。” 见她倒是先焦心上了,瑞宁公主反倒安抚起她来:“哎呀!你愁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窈娘端详着她的面庞,笑意盈盈不似作伪,心中稍定,却仍旧不放心:“当真没事么?” “没事!能有什么事!应当就是巧了,皇弟也想到了商票或许可以有用。” 卢照安只在一旁看着她们说话,此时目光却是闪了闪——到底是生分了。 他抬头看顾窈娘,见顾窈娘也看着他,知晓对方与自己应当是一样的感触。 - “参见圣上!” 谢侯爷进了永安殿,跪在阶下向贞隆帝行着礼。 贞隆帝轻“啧”了一声,摇着头指着他:“恁地多礼。” 在他还只是皇子时,谢侯便是他的伴读,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自是十分熟稔。 谢侯爷从善如流地赶紧爬了起来,嬉笑着道:“礼不可废。” 贞隆帝也不与他寒暄,直接问道:“今日早朝,你不在,老二提出来一个新策,说是由户部改革、印刷商票的事,你可知道了?” 谢侯爷点点头。在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庆王上奏的,又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是能够知晓。 以谢家的实力,他现在便得了消息,也属正常。他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那你可知,这个想法,一个月前,瑶瑶便和我提起过?” 谢侯爷这下却是呆住了。 怎么个意思?是他们姐弟二人一同研究出来这个计策,还是说,这庆王是从瑞宁公主那里,窃得了这个消息? 这可不敢瞎想啊……圣人也不等谢侯在脑中将此事分析明了,径直道:“你去,查一查,这究竟是老二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使了不该使的心思,在瑶瑶那里捞的偏门。” 所谓捞偏门,自然便是指的庆王动了歪心思,从瑞宁公主那处得知了此事,便抢在前头在大朝会上上奏。 谢侯脸色凝重,收起了嬉笑之色:“您是觉得庆王殿下,如今与公主殿下离了心?” 他努力说得含蓄,但是在皇家,骨肉离心,意味着彼此有了何等心思,不言而喻。 圣人目光幽深,并不答话,只嘱咐道:“用影卫去查。小心些,莫让皇后知道了。” “是。” 谢侯看着眼前好友,天家尊贵,他已是后宫十分简单的帝王了,却依旧逃不过为子女忧心的命运。 他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既是怀疑,那您为何依旧让庆王殿下负责商票一策?” 若真是瑞宁公主想出后,庆王窥知而动,如此安排,岂不委屈了瑞宁公主? 贞隆帝却是叹息一声:“贤佩呐!商票之事,从未有此先例,涉及民生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险太大,百姓也不见得能够接受,极有可能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需要手段狠辣些、能够舍弃下一些人、一些事,才能成功。若是做不好,怕是要背上千古骂名。 瑶瑶心系百姓,手段温和,性子端方,自是不错。可她总是想着,让天下每一个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这是她的仁慈,也是她的缺点。 我不愿让我的孩子去冒这样的风险,她可以平庸,但不能背上骂名。我也希望,经此一事,她能够明白,不要轻信身边之人,哪怕是自己的弟弟。这便是她帝王之路上,我给她的一课。” 第147章 相约 一连几日,顾窈娘日日都得去户部报到。 庆王如今接手了商票督造一应事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在户部衙门里兢兢业业,与户部大小官员事无巨细、钻研着这一项举措。 这也是庆王入户部观政以来,接手督办的第一件大事,他自是十分放在心上。 商票最初便是在顾家和卢家之间生意来往时所用,朝廷既有意以此为基石,将商票发扬光大,至国朝上下通行。召了顾家和卢家的人前来询问,自是必不可少。 这日,庆王亲自送顾窈娘和卢照安出了户部衙门。准确说来,是为了送顾窈娘。卢照安在二人身后,似是完全被庆王遗忘。 顾窈娘面上十分诚惶诚恐,连道“不必”、“不敢”。庆王却是自顾自朝前走着:“顾娘子近日辛苦了,何必如此客气。” 他瞧着顾窈娘恬静的侧颜,笑得春风和煦。 天边已经昏昏,顾窈娘唇角带着轻巧的笑意,好似天生便是笑颜。 赵泱细细想来,似是自打两年前认识,便从未见过顾窈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便是拒绝他时,总是言辞疏冷,唇角却也总是向上翘的。 “怎会。王爷需要顾家出力,这般为国为民的好事,顾家自是求之不得。再说,为君分忧乃是臣民的本分,又怎有辛苦可言?” 听顾窈娘这般识大体,庆王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切:“来日商票顺利推行,顾家必记头功!顾娘子可想好,想要什么了?” 顾窈娘微微欠了欠身,谨慎道:“这本是顾家的本分,何敢居功?” 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可不敢仗着顾家出了一点子力气,就开始自视甚高。 顾窈娘的疏离之态非常明确,庆王似是丝毫未觉,依旧笑得一团和气。 他扭头看着橙红色的天光,黑沉的夜色已经渐渐逼近了过来。 他状似只是随口一提,问道:“顾娘子,今日天色已晚,府中应当也是冷锅冷灶。不知你可愿与我一同,就去城里随便对付两口?” 庆王在及冠礼后,便搬出了皇城,在皇城外开了府。这是大成朝皇子正式成人的标志之一。 他是庆王府最大的主子,府中厨房又怎会不给他预备饭食?便是夜半三更之时,突然动了念头,指名道姓要吃城外河湾里三道沟的第二条花鲤鱼,庆王府的厨子必也会揣着刀,想办法翻过城门快马加鞭给他炖上。 顾窈娘自然知道,府里没有留饭只是借口,只不过是庆王想与她一同用饭而已。 只是今日在户部的商谈,也算不得愉悦。户部的大人们依旧想要用珍珠宣做官造商票的载体,却又觉得让顾家这等商户参与有失体面,一直争论不休。 顾窈娘心中有事,知晓但凡朝廷动了心思,顾家这珍珠宣必得献上。却也不能直接双手奉上,不然过于憋屈。 她惦记着回家与顾行之商议此事,哪有心思与庆王吃饭闲谈虚与委蛇? 她笑道:“王爷,我家中管得严,二叔必然在家中等着我用饭呢,我不敢不回去。您府里若是没有留饭,不如您去金玉楼?到时记我账上便是,便当是我做东。” 顾窈娘笑意盈盈,态度十分诚恳真挚。 庆王也不强求,挥了挥手:“也罢!也罢!本王也不强人所难。” 顾平生年后去了趟山里,亲手用山里采的陶土,为顾窈娘烧了一个小风铃,挂在招财檐角之上。 此时铃铃之声传来,碧霜盘腿坐在车辕之上,跟着招财一摇一晃,来到了二人面前。 她轻快地跳了下来,朝着庆王行了一礼,方才嬉笑着向窈娘道:“娘子,走。” 庆王看得颇为有趣:“顾娘子倒是别致,竟是身边的小丫头自己驾车。” 顾窈娘没有半分不自在,反而是宠溺地看了一眼碧霜:“她好动,喜欢做这些。顾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就随她了。” 说罢,与庆王客气道了别,便坐上了招财,朝外行去。 庆王站在原地未动,看着青石板上,那架瑰丽马车已经看不见,耳边却似还回荡着那清脆的风铃声响。 卢照安方才上前,向他告辞。 庆王似是方才想起卢照安也在一般,懊恼地搓了搓手:“竟是将表哥冷落了!表哥不会生气?” 卢照安面无表情,简短答道:“不会。” 庆王也不生气。卢照安这个样子,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跟谁都是这样,半点不懂逢迎讨好。 侍从牵了马过来,卢照安利落上马,朝庆王施礼告辞,便离开了户部衙门外安静的巷道。 庆王立在原地,口中呢喃:“怎就……这般不上道呢。” 也不知说的是顾窈娘,还是卢照安。 - 碧霜驾车行得稳当,却并不快,卢照安很快便追了上去。顾窈娘听见了踏踏马蹄之声,挑帘向外张望,便正好撞见了卢照安热切的眼神。 她心中不由自主悸动了一下。她抬着头,正好能看见卢照安紧致的下颌,像是有些用力,耳下脸颊上的肌肉有些鼓胀。 卢照安赶上了招财,便也慢了下来,也不说话,二人一人在马上,一人在车厢内,倒也似是并肩前行着。 顾窈娘本以为他有事,等了许久却不见他说话,心中没来由一阵不满,小手一撒,便要将窗帷重新放下。 卢照安连忙道:“等等,窈娘。” 顾窈娘便抬眼望着他,却见他唇角嚅嚅,似是极为犹豫,竟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 顾窈娘作势便要放下窗帷,卢照安连忙说道:“你暑休之时可有安排?” 顾窈娘闻言一愣——暑休? 很快却又反应过来,心中一哂——可不么?再过不多久,便是暑休了。 她迎上卢照安的眸子,清澈的眸底倒映出对方的影子,卢照安看见自己期盼的眼神灼灼,却听顾窈娘开口问道:“什么安排?” 卢照安有些无措。 他知道自己问得含糊,无怪窈娘反问于他。他狠了狠心,强迫自己问出心中所想:“卢家在京郊有座别庄,最适合消暑,若是你没有别的事,可愿去玩一玩?” 顾窈娘噗嗤一笑:“卢老板,不合适?” 第148章 发愁 顾窈娘未说什么不合适,卢照安却是心领神会。 至少卢照安自己,觉得是心领神会了顾窈娘的顾虑。 他有些紧张,急忙补充道:“卢家庄子大!你若是觉得只有你我不便,带上平生或是顾二爷也可!” 他说罢便有些后悔了。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呀? 顾窈娘忍俊不禁:“我带他们做什么?你不如叫上公主和阿秋她们也好。” 卢照安面上的绯色,这才微微退了些许。 “好,好。” 他低声应着。 顾窈娘看得好笑,对他道:“好了,我要回家了。你也是,早些回去。近日事多,早些休息。” 卢照安呆呆应下,顾窈娘又是一笑,放下了帘子。 她在车厢中低唤了一声:“碧霜,走。” 碧霜轻快地应了一声,一甩马鞭,招财的车轮便加速了转动。 招财驶离了这条石板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卢照安便显得有些突兀。 他有些呆愣的样子,倏然却又咧嘴笑了起来,从马上一跃而下,牵着缰绳在街道上慢慢向前走了起来。 今日的朔京城,景致真是美妙啊。 卢照安兴致勃勃,颇为悠闲,向前行去。 - 与方才的轻松自在不同。顾窈娘回了顾家,见顾行之尚未归家,便直接去了厨房,打算亲自下厨做一桌子菜。 碧桃几人都看出了顾窈娘的焦躁,在顾窈娘第三次失手,在将鸡子敲进了碗里之后,又将鸡子壳顺手放进了碗中后,碧桃终于将她手中的碗筷夺了过来:“娘子,歇会。” 顾窈娘任由碧桃将她手中的碗筷拿走,用手撑着灶台边沿的位置,抿着唇瞧着空空的锅中。 碧桃见她神思不属,心中担忧,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碧桃,你说,若是我想要你的东西,你却又舍不得,你会如何做?” 碧桃闻言一愣,却又轻笑出声:“娘子要的,我怎会舍不得?” 顾窈娘嗔了她一眼,轻轻推了一下碧桃的肘窝,笑道:“那若你就是舍不得呢?嗯……比如我要你的这块平安符。” 碧桃很小便卖身进了顾家,这平安符乃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的东西了。这么多年,一直颇为珍视。 碧桃这次没有再立马回答,而是沉吟了几息,方才郑重说道:“娘子若是当真想要,那我也会给。只是心中不大高兴,或许往后,便一心一意只当娘子是我生杀予夺的主子,不再有从前的亲密了。 只是,娘子必然不会要我珍爱之物。” 她的眼神专注而诚恳,皆是对顾窈娘的信任,似是没有半丝杂念。 顾窈娘心中感喟——是啊!她与碧桃亲如姐妹,又岂会强人所难,去索要碧桃的珍爱之物? 既是无情,便谈利益即可。 倏而,她又笑了。 她一笑如清风抚柳,厨房外的鼓噪之声顿时也似乎消散开来。 “好了好了,都来帮我!” 碧竹和碧霜见她笑开了,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顾窈娘风风火火,又提起了菜刀,却又放下,叫了碧竹过来:“碧竹,你来将这黄瓜切了。” 碧竹自觉地将菜刀接过,也没用襻膊,只不知在手上腰上如何动作一番,她的袖子便稳稳贴着手臂,束了起来。 她在黄瓜上比划了一下,抬头问顾窈娘:“娘子,还是从前那样切作蓑衣黄瓜吗?” 顾窈娘正在与碧霜处理水缸里的鱼。碧霜下手捉鱼,却被鱼尾拍起一阵水花,颇为手足无措。 顾窈娘也是伸出了手,却又缩了回来。 碧桃也撸起袖子,却在触到鱼儿滑腻滚圆的身体时,尖叫着缩回了手,惹得顾窈娘和碧霜一阵轻笑。 顾窈娘不由十分后悔,早知道这鱼还没有宰杀,便应当让厨房的人先将鱼处理了,再离开的。 她们这边说得热闹,碧竹未听见顾窈娘回应,不敢轻易下刀,便提着刀亲自朝顾窈娘这边走了过来。 走到她们身后,正好听到碧霜幽幽开口:“不如我用毒把它弄死?” 碧竹一听大惊:“把谁弄死?” 这不是来活了么? 她甚至有些兴奋。自从来到顾窈娘身边,除却吃吃喝喝,还未曾有真正一展身手之时。莫非此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可是娘子为何只与碧霜说呢?看来自己是得努力争争宠了。 碧桃急了:“碧霜你可别胡来!你要是把它毒死了,我们还怎么吃!” 碧竹一听更加惊骇——自家娘子真是不出手时不动声色,一旦出手一鸣惊人啊!只是吃人……会不会过于凶残了? 是谁这么倒霉? 碧竹凑到了三人中间,却见让自家娘子动了杀心的,赫然是对水缸中的那尾鱼。 她不由有些悻悻。 却又对碧霜的无用有些目不忍视:“杀鱼呢?” 正专心想着如何对那尾可怜的鱼下杀招的三人,闻声朝她看来,碧霜灵机一动:“碧竹!用暗器!” 碧竹颇为无奈,顾窈娘和碧桃却是霎时眼中迸现出喜悦之色。碧竹在手中抠抠索索找了半天,方才掏出 一根针,“嗖”一下飞进了鱼身之中。 鱼儿在水中晃了两晃,很快便翻了肚皮。 碧竹颇为得意,顾窈娘十分捧场地夸赞:“碧竹真好!” “真厉害!” “真棒!” 碧霜和碧桃也跟着说道。碧竹脸上的笑意却是凝滞。 她自也是听出了他们的调侃之意,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问道:“娘子,还是蓑衣黄瓜么?” 顾窈娘忍着笑点头:“是呀!碧竹这么好的功夫,切蓑衣黄瓜,正正好!” 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是守在顾家大门口的小丫鬟来了。她匆忙进来,见了窈娘便道:“娘子,二爷回来了。” 小丫头得了顾窈娘的嘱咐,顾行之的脚刚一踏进府门,便跑来给她报信了。路上跑得急促,微微有些喘息。 顾窈娘闻言,解下身上襻膊,便朝着外走去。 碧竹手中握着刀,想要跟过去,却又觉得不妥,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顾窈娘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处,声音却泠泠传来:“都不用跟过来,你们把厨房的人叫来,把菜做了送过去。” 第149章 商票官造 顾行之才刚进了院子,听说顾窈娘今日从户部回来,便急急寻他,就径直到了书房。却发现顾窈娘并未在书房等他。 叫了人来询问,才知窈娘去了后厨。 他无奈,失笑摇头。这个孩子啊!让她管了金玉楼,倒好似越发在厨房扎了根。 想了想,他转身进了耳房,想要将外袍换下,再去寻了顾窈娘过来。 顾窈娘一路上急着跑过来,脚步匆匆,绣履踏在石阶之上,轻轻的,顾行之却是听见了。 他手中尚还执着那新进得的玉骨扇,踢踏着脚步,向门口探身看过来。 见顾窈娘走得急,他几步走到书房门口,将折扇并拢,遥遥以折扇点了点她:“自己家里,着什么急?” 顾窈娘嘻嘻一笑。其实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听了回话,说二叔回了府,便急急过了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只是今日在户部被一群老头子逼得急了,心里便有些憋闷难受。此时见到了顾行之,如同雏鸟归巢,再次有了主心骨。 她朝着顾行之扑了过来,衣角荡起层层涟漪。顾行之对她这般形状,也是有些意外,却是笑吟吟等着她,到了跟前。 顾窈娘在顾行之面前停住了脚,站在距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抱着臂佯作不高兴:“二叔也不伸手接住我?” 顾行之懒得说她,只是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 顾窈娘噘着嘴,似是不高兴。顾行之却不理她,自顾自朝书房内走进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今日回来时,去了一趟金玉楼。余二娘子今日正好做了蜜煎樱桃……” 话音还未落,顾窈娘的脚步已经靠近了他。他扭头瞧着顾窈娘,顾窈娘却是冲他一笑,颇有些谄媚的模样。 顾行之摇摇头,行到几案旁坐了下来,用扇子指着几案上的那个油纸包。 不用多言,顾窈娘也知道,油纸包里必然是顾行之带回来的蜜煎樱桃。 她也坐到了顾行之下首,喜滋滋接过油纸包,拆了开来。 樱桃季不过一月不到,每年也就春日里能吃上几次。虽是可以煎得更干些、再多搁些蜜糖,做成了蜜饯果子,也就能多放些时日了。却到底是不如用树上新摘的樱桃现做的蜜煎樱桃好吃。 今年樱桃上市后,顾窈娘便颇为忙碌。细算起来,时常往来于衙署和顾家大宅之间,倒是去金玉楼的日子屈指可数,更不用提如从前那般,日日在金玉楼里坐着理事。 这今年的樱桃,自也是还未来得及尝尝。 将油纸包剥开,火红晶亮的蜜煎樱桃赫然其中。另外,却还包了几块别的糕饼在其中,都是顾窈娘爱吃的大奈糕、松仁五香卷一流。 顾窈娘的眼睛一下弯成了月牙,腾出右手便要上手去拿,却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打掉。 “洗手了吗?” 顾行之瞪着她。 顾窈娘素白的手掌一翻一转,又回到了油纸包侧畔,迫不及待抓起了一粒蜜煎樱桃塞进嘴里,一边不满地含糊答道:“洗了!刚从厨房过来,怎会不洗手?” 她不知是被酸的,还是心中着实愉悦,五官挤到了一处,一张笑脸变得皱皱巴巴的,嘴角却狠狠上翘着。 顾行之嘴上依旧嫌弃,眼神却是十分慈爱。 看顾窈娘一连扔了三四颗蜜煎樱桃进嘴里,又拾起了一块粉润的桃花酥,顾行之方才徐徐问道:“今日找我何事?” 说到正事,顾窈娘忙也正了神色。她手中依旧捧着桃花酥,却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到了几案上,单手将油纸拢了拢,生怕掉到了地上,或是被旁的什么东西掉了进去。 “二叔,朝廷想要珍珠宣的制法。” 顾行之闻听此时,面上并不见半分讶然,似是早已有所预料。 “您早就知道了?” 顾窈娘不由问道。 顾行之摇摇头:“我又不是神仙。只是猜到了。” 珍珠宣遇水不破,久存不腐,便是遇火,也比旁的纸张燃烧得慢些。 朝廷若是有心想要将商票改革,进行官造,珍珠宣的特性,岂不正是适合做商票的不二之选? 至少据他所知,如今还没有别的纸,能够比得上顾家的珍珠宣。 “今日在衙署,那些大人是怎么说的?你详细与我说来。” - 户部掌管着大成一朝的钱粮财政,其中又分为度支、金部和仓部。 度支掌管全国财政预算,量入而出;金部掌管全国的货币收支,藏于府库;仓部掌管仓库贮积和收支等事。 商票一事,主要便是由度支和金部的官员在商讨、定策。 庆王主政,命其筹谋划策。度支和金部的官员七嘴八舌,户部衙门空前地热闹。 顾窈娘和卢照安作为唯二的白身,身处其中不听也不是,听更是不妥,颇有些左右为难。 度支的人说:“如今矿采确实是跟不上商贸发展的速度,如今市面上仍旧能够流通的官银的确不足。” 金部的人附和:“是的没错。如今府库收回来的税银,在数额上虽与从前差距不大,甚至有所递增。但置换成米粮,却只有从前的七八分。如今国库也是缺钱呐!” 庆王大手一挥:“那便就多印些商票,银钱不就多了吗?” 金部的人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若是印多了,到时各地官衙的银庄里兑不出银子,那岂不是朝廷威严扫地?” 庆王不以为意:“那多发些商票,直接发个飞龙函,让上下都将官造商票直接当做银子用,不就行了?” 那便不会有兑换现银的烦恼了。 度支的人却又摇头:“不可不可,商贸发展皆有定数,银钱更是不能操控变动,若是官造商票涌入太多,怕是会扰乱市场、抬高市价,到时更是于国无益。” 金部的人嗤之以鼻:“不要印太多,不就得了?我看殿下说得极是,若是商票能直接作银钱来用,国库便可充盈起来了!” 一直在一旁旁听,插不上嘴的一个仓部小吏,此时却是弱弱插嘴:“可若真将商票进行官造,如何确保商票不受伪造、且百姓能辨真假?” 这可是纸上印花,和从前的真金白银可是不同。真金白银真就是真,假便是假。 这纸上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 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与秦毓秀同科的探花郎,张悟山。 他对数字极为敏锐,如今已从翰林院调入了户部,进了仓部司职。 庆王此时方才问起了在一旁充作隐形人的顾窈娘和卢照安二人:“你们的商票,是怎么防止旁人伪造的?” 第150章 心结 顾窈娘与卢照安对视一眼,还是顾窈娘起身,将他们在纸张、墨锭、用笔、印鉴上所废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向庆王禀明了。 张悟山听得如此周密的部署,不由喃喃感慨:“妙哉!妙哉!” 却被仓部主事瞪了一眼,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悟山连忙缩回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做起了鹌鹑。 顾窈娘余光里注意到了这一系列动作,不由暗暗发笑。 “如此说来,如今没有别家,能做出你们顾家的珍珠宣?” 庆王开口问道。 顾窈娘朗声回道:“珍珠宣乃是顾家的看门绝学,旁人自是造不出来的。” 她眉眼上扬,显出了少见的自得模样。 庆王抚掌,未向顾窈娘问询,直接对户部众人言道:“顾家应将造纸之法呈交户部,官造商票仍用珍珠宣,如此岂不甚好?” 一言所出,堂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顾窈娘的笑容瞬间僵硬,仿佛被冻结在脸上,户部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透露出怪异的神色。每行商号都有自家视为机密、绝不外传的独门妙法,这是他们在繁荣商海中立足的根本。 顾窈娘之前已经婉转地表明,这是顾家的绝密之法,珍珠宣唯有顾家一家。 这般不传之秘,顾家若轻易奉上,岂不是自断财路、强人所难?不知庆王殿下是真不知秘方珍贵,还是故意刁难顾家? 一时间,众人眼神已暗自来回交流了好些来回。 庆王见无人敢答话,似是浑然不知,朝顾窈娘笑得和颜悦色:“顾娘子以为如何?” 顾窈娘一时有些惊乱,面对庆王这般近乎明抢的要求,尚有些无法回神。可庆王如今代表的是朝廷,既然开了口,顾家便是不愿,却也不敢断然拒绝。 周围多是看好戏的神色,方才开口的张悟山却有些欲言又止,再次想要越众而出,却被他的上峰狠狠瞪了一眼,压了回去。 卢照安心有不忍,正欲替顾窈娘解围,顾窈娘却已自行开口。 她面容上仍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沉稳应道:“若有需要,顾家的珍珠宣定当奉上。衙署需要多少,尽可开口,我回家与二叔商议过后,必会尽快赶工,将需要的珍珠宣悉数赶制出来。” 卢照安暗自感叹顾窈娘反应灵敏,言辞之间,便将庆王所要求的献上珍珠宣技法,转化为献上珍珠宣。言语还如此恭顺。倒无愧于平日里与他讨价还价的模样。 庆王似笑非笑瞧着顾窈娘,顾窈娘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大不敬之语,才稍稍出了口气。 见顾窈娘面上着实诚恳真挚,庆王也没有再多纠缠。倒是户部旁的一些小官吏,为了讨好庆王,在庆王面前露脸,颇说了些酸话。 - 顾行之暗自思忖,一时并未说话。 此时顾窈娘已过了最初的愤愤阶段,并不急躁。她已将今日发生之事说明,此时见顾行之自有思量,便抓起油纸包,坐于几案旁的摇椅上,显得甚是悠然。 摇椅宽阔,铺着厚厚的熊皮,虽柔软,在这春末夏初之际,却有些闷热。 顾窈娘挪了挪腿,换了个方向,继续慵懒地靠着,尽力让自己更凉爽些,却又舍不得从摇椅中起身。 只听顾行之问了一个与今日之事并无太大关联的问题:“你与瑞宁公主,现今关系如何?” 顾窈娘将口中的梅香糕艰难咽下,心中暗诽:“梅香糕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香又噎人。” 奈何手边并没有茶盏,她又歇了一息,让口中滋润了些,方才大大咧咧地答道:“挺好的啊。” 顾行之定定看着她,将她看得有些心虚。 “你应当知道,咱们家和卢家不一样,只是最最寻常的商户人家。咱们不要掺和进不该掺和的事情之中。有些事情,咱们只需装作不知就行,顾家不必卷入,也没有资本卷入。” 顾窈娘抿着唇,没有出声。她眼神始终停留在虚空之中某处,没有转动。 她不知二叔是知道了什么,却隐约猜到,他所说,应当是如今传得甚嚣尘上的储位之争。 其实也算不上争储位,毕竟如今圣人正春秋鼎盛。 只是圣心明显更为属意瑞宁公主,可偏偏女帝自古以来便寥寥可数,朝臣自是更为看好庆王赵泱。 而赵泱自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儿,有着与生俱来的优势,这是姐姐瑞宁公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的。 而他,也在努力争着圣心的偏转,想要他的父亲看到他作为继承人的可靠和才华。 顾行之没有得到她的回应,遂提高了声量:“你可明白?” 顾窈娘却是端正姿态,在摇椅中努力端正了身形,眼神依旧没有看着顾行之,看着虚空某处,似是出神,又似是凝视。 她道:“二叔,您可记得,姑姑是如何死的?” 顾行之心中猛地一震!眼中闪过慌乱之色。 他定定瞧着眼前的少女,心中惴惴,等着她将余下的话继续说下去。 顾窈娘低低道:“从小,姑姑带我最多。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认不得我了。我听阿娘说,她是被心上之人所负,得了失心疯。 可我三岁上,分明还是姑姑为我启蒙的。父亲在府衙许多事,有时也会问问姑姑的看法。姑姑分明极有才学,可却因为婚姻之事,便困于后宅。周遭还有流言,说姑姑大龄未嫁,必有暗疾。” “你姑姑那是嫁不出去吗?你姑姑那是不想嫁!” 顾行之眼睛有些发红,气息急促,愤愤开口。 “我知道。姑姑不愿嫁人,可外面流言难听,所以爹爹才不许姑姑出门。可是不想嫁人和不愿嫁人是不一样的。若是男子,一身才学未得施展,不愿婚娶便是胸有大志,而女人,似是一生所图只为一人。二叔,这不公平。 若是姑姑能生于新政之后,姑姑自有她的广阔天地。若不愿嫁人,也可立女户。她不会郁郁而终的!” 顾窈娘声音听起来似是平和,却显然有着带着些许狠意的急切。 她还记得姑姑临死前的那不甘的双眼。 第151章 难题 顾慧娘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小小的窈娘看着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姑姑,有些担忧,却又有些害怕,怯怯地站在母亲的身后。 顾慧娘却瞧见了她,笑得慈爱,似是有了片刻清明,笑着伸手招她向前。 小窈娘走到顾慧娘榻前,顾慧娘却是抱着她又哭又笑,最后嘶声呜呜了几声“我的儿”,便撒手故去。 顾窈娘尚且年幼,被吓得哇哇大哭。直到许久之后,她才真正懂了,自己那个温柔美丽的姑姑,往后是再也见不到了。 顾行之听她所言,为顾慧娘鸣不平,并无旁的猜测,心中稍定,眼中慌乱敛去。 却因着提起了多年前的旧事,提到自家阿姐,终究是有些低落。 顾窈娘的话却是没有说完:“还有阿秋,就是与秦毓秀成婚那位谢家娘子。托庇新政之福,她能够参加科考。可依旧被困在后宅之中,日日挣扎,与秦大娘周旋。 还有我,若非新政,我便日日愁苦如何另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免去他人嚼舌。便是为了在年满二十五之后,家中不必多缴赋税,我也要在二十五岁之前将自己嫁出去。 而余二娘子,她如今或许依旧与从前的郎君,日日承受着伤痛之苦。” 顾行之显然因顾窈娘所言,心中不禁泛起恻隐。他欲言又止,思索着如何宽慰小侄女,话至唇边,却又生硬地改口道:“女子之境如今,已是渐趋佳善。你无需过于忧虑。 况且……” 他历来不愿对窈娘过于苛责,往日都是窈娘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并不多加干涉。向来都是给足了窈娘自己去做决策的空间。 此时,顾行之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而不带有一丝责备:“这与你……与公主亲厚,有何关联?窈窈,上头的人心,不是我们这升斗小民可以置喙的。你莫踏错了路。” 很多话,很难讲明。便是在家中,亦没有那个胆量,将大位之争挂在嘴上去谈论。 顾窈娘眼睑低垂,声音有些发闷:“不一样的。二叔,圣人会推行新政,公主也会推行新政,无论是谁,天下女子都会越过越好。可是若是,那个人是庆王殿下,那便不会了。” 她抬起头来:“二叔,我不是因为公主同为女子,便会如何。而是庆王殿下为人,您有所接触,应当是知道的。 咱们顾家,并不是普通升斗小民。庆王殿下曾对我多番示好,今日又这般为难,您难道当真觉得,咱们能够置身事外吗?” 顾行之又何尝不知。以顾家如今的财力,朔京城中难有商贾之家出其右者。树大本就招风,更何况顾家商行中经营的生意,多是米面粮油,乍一看并不起眼,却是关乎着民生根本。 庆王曾对窈娘多番示好,他自也不是毫无所觉。他自是知道窈娘所言无差,顾家注定要卷入这旋涡之中。 更何况从前旧事蒙蒙,更是风云难测。 这一切,似是顾家注定只能站在瑞宁公主一边。若当真顾家能够站队未来之主,那便自也是大造化。 只是这其中风险几许,心中自也是明晰。 大抵是为人亲长,便总盼着能一直将晚辈护佑于羽翼之下,一生安顺无忧。若只他孑然一身,他或许也会竭力拼一拼那破天富贵。 便是生活艰难,他也惟愿一切重担只背负于他肩膀之上。 顾窈娘不过是个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见她事事通达?她所言,他自是知道句句在理。 便是不为那富贵荣华,亦有踏出这一步的理由。可他不忍她再受风雨摧折,心中虽是欣慰感慨,却也酸涩难明。 顾窈娘见顾行之似悲似喜,心中有些惶惑不解。她不由又开口,恳切求道:“二叔,您言,商人不仅要精于经商之道,更要胸怀天下,不取不义之财,既不妄自菲薄,亦不夜郎自大。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顾家如今早已不是为了活下去碌碌前行的人家。顾家既被裹挟着,不得不加入这个战场。那便少不得做出选择。 或许是我自私,我便是不为旁人,就为了我往后能过得顺遂,我的孩子能够无忧,我也期盼,往后的天下之主,能够是一个善待女子的人。” “你可知道,这有多难?” 顾行之哑然半晌,方才徐徐开口。千百年来,女子无不泯于后宅。得一善终,已是大幸。 窈窈儿想要的善待,何其遥远! 顾窈娘明白顾行之的担忧,却依旧郑重其事:“求二叔成全。” 说罢,竟要俯身下拜。 顾行之惊骇不已,大袖一甩便将顾窈娘拉了起来。 “你简直胡闹!” 却也再未说反对之语。 他如何反对呢?孩子,又没错。 顾行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抚上了顾窈娘的头顶。 少女发丝柔顺,却又蓬勃,触手温凉。顾窈娘已经成年,顾行之其实平日也会有些避讳,二人甚少如此亲密。 此时这般,越发显得温情, “会很难。” 顾行之再一次强调着。他实在是不愿这个让他倾注了心血、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外甥女,搅进这个泥潭之中。 顾窈娘有意缓和此时房中凝滞的气氛,故意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二叔!咱有的是钱!” 顾行之哭笑不得,嘴角亦是扬起,低低笑出声来。心中郁结却是依旧未解。 他沉凝道:“既如此,家中诸般事务,你应更为熟稔。顾家非官宦世家,然应有的护佑亦有。你过来,我详加告知于你……” 二人进到书房更内一侧,顾行之不厌其烦,将顾家如今的势力与安排一一对她详细道出。 就着烛火莹莹,他们又将对庆王索要的珍珠宣如何回应,作出了详细的安排。 等到顾窈娘走出书房门,已至午夜。黑沉的天际一望无边,疏落停着几许星子闪烁其上。 她胸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般大胆啊……可是,大胆的人,才会快活。不是么? 第152章 漏夜 夜色昏沉,碧桃早已等候在廊下,手中拎着花灯,婷婷立于夜色之中。 顾窈娘方从书房中踏了出来,她便弯了眉眼,向着顾行之屈了屈膝行礼道:“二爷,娘子,今日在何处用饭?” 二人这时方觉天色已晚,腹中空空,此时竟有些饥肠辘辘之感。 顾行之本欲转头回书房之中,此时便抬步换了方向。 “去饭厅。” 碧桃抿唇,跟在顾窈娘身后小步前行。 夜里院中安静,似是已经能够听见夏虫鸣叫的啾啾之声。顾家夜里廊下,每五步的距离便悬挂了一盏小灯,一路走来倒也明亮,碧桃提着的灯不过也是稍作点缀。 进了饭厅,那张平日用饭的圆桌边却是未见人影。 顾窈娘轻“咦”了一声:“巧娘姐姐呢?” 顾行之面色有些不自然:“她今日许是外边有事,不用等她。” 顾窈娘些许狐疑,瞧着顾行之。 顾行之却已是面色如常,拿起桌上先前便布好的碗筷,夹起了一块鱼肉。 鱼肉是炸制过的,一整条鱼并未切块,只是在鱼腹上割了几道口子,方便腌制入味。 其外裹了薄薄的酥皮,主要是防止鱼皮粘锅、鱼肉散架,将鱼身很好地保护在里。外皮金黄,又浇上了红亮的汤汁,在上面撒了芫荽末和青红椒碎,在烛光笼罩下显得越发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鱼肉莹白如玉,片片如蒜瓣般分布。这般形态的鱼肉软弹筋道,入口不柴不烂,顾行之素来喜欢。 顾行之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眉眼却是一挑,看向顾窈娘:“不是你做的?” 顾窈娘有些讶然。这将整条鱼裹上酥皮先炸再烹制的做法,是她进了几次厨房后,教给顾家后厨的人的。 今日她匆匆丢下便去了书房,自然是由后厨的人整治了这一桌饭菜。 此鱼无论做法还是摆盘,皆与她亲手所制毫无二致。顾家后厨亦有经验丰富之老师傅,理应味美,却为何一口便觉出了不同? 顾窈娘自己也尝了一口,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平日里做菜,放的调料虽是大致有定数,量却是随心而动,是以每次的味道虽都味美,却不尽相同。 顾行之见她面上疑惑不减,低笑道:“不辣。” 顾窈娘方才恍然。是了,自从再见到二叔,再次能够接触到番辣椒,她便总是喜爱在做菜时多少搁一些。 她嗔道:“就不能是因为我觉着二叔不能吃辣,今日便未曾加辣么?” 顾行之白了她一眼。 众所周知,顾行之嗜辣,极嗜辣。 - 庆王府中,赵泱早已用过晚膳,坐在书房里等人。 也不知是来人误了时辰,还是他过早等在房中,他颇有些百无聊赖,手中摆弄着一个小小机弩。 门口传来笃笃叩门之声,他并未放下手中的小弩,而是眯着眼,就着昏黄灯光,对准了书房大门。 “进来!” 他语气轻松愉悦,眼睛却是紧盯着房门,一眨不眨。 来人一身黑衣,似是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推开门,还未走进来,便看见了庆王手中托着弓弩,对准了自己,骇了一跳,双膝一软,便要跪下。 庆王颇觉无趣,收了手中的小弩,随手放到了书桌之上。 “秦大人,胆子这么小?” 来人面容俊秀,此时惊骇之色尚未褪去,面色稍显苍白,正是秦毓秀。 第153章 夜谈 秦毓秀面色有些僵硬,暗自平复了一下心神,方才勉力笑着答道:“王爷龙子神威,下臣深深被折服,何敢……” 庆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行了。你好歹也是个状元。” 他玩味地瞧着秦毓秀那诚惶诚恐的姿态,颇有些瞧不上眼。秦毓秀讪然笑了笑,躬着腰静立在一旁,没敢再说话。 “好了,坐。” 庆王定定看了一阵,忽又笑了,示意秦毓秀坐到下首的椅子上。 秦毓秀拢了拢身上的黑衣,方才坐了下来。他颇为拘谨,双手相扣成拳放在膝头,上身挺得笔直。坐下之前还隐隐朝周围扫了几眼,十分谨慎。 庆王嗤笑出声:“怎么?害怕了?” 秦毓秀忙道:“岂会?只是给王爷做事,还是谨慎为妙。臣平日里与王爷来往本就不多,今日所来,莫让旁人知晓才好。” 庆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知晓他怕事,不敢轻易在外表现出站队的意图,也不揭穿他,只是不以为意道:“都到了我府里,才开始这般做派,大可不必。” 庆王语气轻慢,秦毓秀笑得讪讪。 他似是没有觉察到室内有些凝滞的空气。或许他也并不需要去觉察,去留意旁人的心情与情绪。 秦毓秀犹自讷讷,庆王却并未放在心上。 他眼睛未看秦毓秀,犹自摆弄着手中的机弩,漫不经心地将近日户部所议商票之事,捡了关节说给秦毓秀听。末了,方才口中道:“叫你来呢,是想问问你。商票的事,你可有想法?” 秦毓秀连忙起身,向庆王施了一礼,并未起身,弓着身回道:“回王爷,臣不敢。” 秦毓秀再次站起身行礼时,庆王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 听他说不敢,才又嗤笑一声:“有什么敢不敢的?秦大人,你怎么年纪轻轻,才刚入朝,便学了那些老油子的做派?本王既是问你,你说便是!绕什么弯子!” 秦毓秀的腰弯的更低了些。 他先是说道:“恕微臣大胆。” 偷眼抬头觑了庆王的神色,见他微不可察点了点头,方才大着胆子说道:“微臣有二言。其一,这商票所用纸张可以选用顾家的珍珠宣,只是顾家和卢家毕竟商户,手段简陋,若为朝廷所用,这珍珠宣还需改良。若是能在纸张之上炮制时,便印上既定的纹理。日后若是有人想要仿冒,怕也是不易。” 庆王点点头:“依你所见,该以何纹样修饰?” 秦毓秀手抖了抖,差点又要跪下,却到底是还记得自己如今已是为官之人,险险维持住了膝盖的高度。 “下官人微言轻,何敢多言纹样?理当由王爷钦定,下官不敢置喙。” 庆王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未见喜怒,又问他道:“那这其二呢?” 其二,昔日商票乃顾、卢两家生意往来之凭据,“商票”之名实乃商户俚语,难登大雅之堂。现今既由朝廷督造,以银钱计,王爷理应重新定名,如此方为朝廷新政,不致有辱此策。” 庆王收起了方才一直把玩的机弩,拇指在自己手指之上摩挲良久,方才大声笑了起来。 他终于站起了身子。自秦毓秀进门起,他一直将自己陷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中,甚至未曾正眼打量秦毓秀一眼。 直至此时,他方才行至秦毓秀面前来。 秦毓秀躬着身子,眼见眼前的青石砖地上出现了一双盘底云纹玄色官靴朝自己走来,紧接着臂上便是一阵寒凉。 庆王的手掌带着冷意,与他看起来气血充足旺盛的麦色身形十分违和。他双掌扶上秦毓秀的双臂,抬手将他的身子抬了起来,站直了身形。 “秦大人,真是妙人啊。” 秦毓秀与他素来有所往来,也曾安排秦毓秀为他做过一些事。只是到底还是他小瞧了秦毓秀。这个人倒是,十分懂得朝堂的关节往来,虽有些奴颜媚骨,马屁却是拍得十分到位。 他虽是不喜,倒也不讨厌。 秦毓秀此时有些意外的欣喜,面色有些涨红。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庆王打断:“本王知道了。秦大人辛苦了。放心,秦大人的功劳,本王不会忘记的。” 说罢,唤来门外的侍从,将秦毓秀送出王府。 这一来一去有些突然,秦毓秀显出些错愕,却不敢质疑,跟在王府侍从身后,便要规矩出了书房。 他一脚踏过门槛,庆王却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顾娘子如何?” 秦毓秀脑中飞快闪过千种思绪,思考着庆王究竟是想听哪方面的评价,容貌亦或是性情。 他一面想着,一面急忙转身想要施礼回话,却因此时一脚在门槛外,一脚在门槛内,仓促之间便有些无措起来,颇有些滑稽。 侍人不敢笑出声,庆王却是没有那些顾忌,哈哈大笑起来。 秦毓秀面上发烫,脚步更显慌乱。 庆王笑得眼含水光,摆摆手让他离开:“罢了,罢了。你你知道什么。” 秦毓秀只得又施了一礼,讷讷转身,朝外走去。 书房里只余下庆王一人。 庆王踱着步,忽地开口:“先生觉得,秦毓秀此人如何?” “空有才学,却无文人根骨。可为刀剑,难堪大用。” 空寂的室内,突兀地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 庆王若有所思,面向着屏风方向,不再言语。 第154章 供宣 隔日,又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前些日子,顾窈娘日日总要去户部,便是一言不发,也得在旁陪坐着,预备着若是有大人要问关于顾家商票的事,她和卢照安总能随叫随到。 朝会与顾窈娘自是没有关系。只是每逢大朝会,户部衙署那边的大人们等到散朝后,大多三两聚在一起,聊过之后,再悠闲用个午膳,才回到衙署应卯。 而如今已是本年暑休前最后一次大朝会,便格外冗长些。顾窈娘也得了些清闲,今日在顾家用过饭,再去户部听用。 终于睡了一个懒觉,顾窈娘只觉近日来的郁气与疲累都消散了,整个人的生机再次蓬发起来。 碧竹打了水替她净面。从前自己动手也惯了,她原本很不习惯这般事事受人服侍,只觉十指都养得不再灵巧。 可耐不过碧竹碧霜手巧,她自己动手确实不如她们将自己拾掇得妥帖。一来二去便也习惯了。 此时碧竹在首饰匣中挑着头钗,她坐在铜镜前,百无聊赖地玩着碧竹方替她盘好的发髻。 还未上簪环,发尾零星还有些碎发,她用食指挑起,在手中把玩着,却是“呀”地叫出了声:“碧竹!我头发是不是变少了!还有白头发了!” 碧竹被她的惊呼吓了一跳,手不由自主一抖。扭身见她一手扶着发髻,另一手正伸出两指,拨弄着发丝,不由微微扬了扬声:“娘子!” 她将顾窈娘的手轻轻拉了下来,嗔道:“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头发也玩。” 顾窈娘心虚地看向别处,却又突然想起来,透着些急切道:“你看看,我是不是有白头发了?” 碧竹哭笑不得:“您才多大?怎就有白发了。” 她顺着顾窈娘手指的方向,在发丝中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扒拉了几下,然后才又坚定地回道:“当真没有,娘子尽可安心。” 顾窈娘明显松了口气,却尚还有些不信:“当真么?可我方才似乎已然瞧见了。” 她一面说着,右手又情不自禁想要放到发髻上,被碧竹拦了下来:“您别将头发弄乱了!您才多大?怎会有白发。” 她执了玉梳将顾窈娘的发丝梳理平整,将碎发收拢,一面道:“娘子发丝柔顺光泽,许是反光,娘子才看着像是白发。” 顾窈娘专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似是被碧竹的肯定,放下了心来:“那便好。我都二十了……” 碧竹觉得好笑:“娘子不过二十,还是花一般的年纪,何须焦虑这些?” 顾窈娘遂也低低笑了起来:“也是。这些日子日日去户部,倒像是官老爷那般,去应卯似的。我只觉得我都老了许多。做官真是磋磨人。还好在我没想着考科举,不然到时,怕是考不考得上,都得难过上一阵。” - 依庆王的意思,这次户部督造的商票,所用的纸、笔、墨还是要沿用顾家和卢家所用的商票,继续用珍珠宣和卢家的笔墨。 顾窈娘行至户部衙署外时,正好撞见了前来的卢照安。二人一同进了户部。 户部的官员们还未完全回到值房,只有零落几人在其中。 顾窈娘和卢照安与在场的官员们一一见过礼,去到了平日里议事厅旁的小茶房。 那是户部议事他们旁听时,他们最常待的地方。 二人走后,原本散落坐着的几个官员凑到了一处,头挨着头说着小话。 “顾家这位娘子倒是日日都来。” “我听说啊,庆王殿下从前便喜欢去顾家的金玉楼吃酒呢!” “顾家这位娘子长相也还尚可,庆王府如今尚且还没有女眷……” 几人相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卢照安原本已与顾窈娘走远,此时耳朵动了动,又朝后望来。 他向来生人勿近的面上,此时更加冷沉,瞧着那几个户部的官员。那几人也都是读书人,自知如此背后嚼舌,有失君子之风。 此时如同被抓了现行,虽是相隔甚远,他们也谨慎,说得小声,说来或许是听不清楚的。却还是心虚地散了开来。 顾窈娘见卢照安的动作,探头朝那边望了望,不明所以:“怎么了?” 卢照安摇摇头:“无事。只是听他们热闹,便想看看。” 顾窈娘抿唇低低一笑:“你何时竟爱看热闹了?” 卢照安摇摇头,继续朝着茶室那边走去。顾窈娘又好奇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见无甚异常,也便没有放在心上。 - 庆王到了户部衙门,见顾窈娘与卢照安谈笑甚欢,便也与他们闲说了几句。 “今日还要你们过来呢,是为了我们的飞银。” 见二人不解,庆王方才恍然大悟:“哦,忘了告诉你们,如今既已由户部督造,自也不可能仍旧叫着你们旧时行商所说的‘商票’。我与户部几个大人商量了一下,暂定名为‘飞银’。” 顾窈娘在心中思量“飞银”二字,倒是好名字。作银钱之用,却又轻薄便携,远途携带亦是方便。当真是如银钱会飞那般便捷。 ”顾娘子,你先来。” 听庆王这意思,是要分别于二人谈话了。顾窈娘与卢照安对视一眼,又别开了视线。 庆王此时志得意满,倒也无意与顾窈娘为难。 “顾娘子回去,与长辈商议如何了?” 他问道。 顾窈娘端庄施礼,回话道:“既然是朝廷所需,顾家自是义不容辞。日后朝廷但凡有所需,顾家皆会分毫不取,如数供奉。既已用作飞银,顾家日后也绝不会将珍珠宣售与他人,以保无人能再接触,无人能假冒飞银、混淆视听。” 庆王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满意。他与幕僚商议时,便已决定,此番必得让顾家将珍珠宣制作技法供奉上来。否则,顾家区区商户,插手到朝廷大事之中,成何体统? 他冷了声线:“顾娘子的意思,是顾家不愿献出珍珠宣的秘方了?” 顾窈娘心中嗤笑——当然不愿! 第155章 皇商 只是庆王显然是铁了心想要这珍珠宣的技艺,不给也得给了。 这便是皇权。 顾窈娘故作为难:“珍珠宣的制法,乃是顾家花了高价,从匠人手中买来的。怕是……” 她面上十分作难,庆王面色冷了下来:“顾娘子,原来在顾家做不得主?” 当初要顾家出人,日日到户部听候安排,可是说明了,要主事之人的。 若是顾窈娘不能决定,岂不是在敷衍朝廷? 顾窈娘咬了咬牙,十分为难:“自是做得主。只是王爷,咱们做生意的,自是为利而来。” 庆王打断她的话:“顾家若是当真如你们所言,此后供奉朝廷的宣纸分文不取,也再不卖给旁人,岂不也是无利可图?” 顾窈娘握紧了衣袖,狠了狠心,径直跪下道:“小女有所求,还请殿下恕我无罪。” 庆王看着她娇小的身影,笔直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顾窈娘的发顶。 发髻高绾,簪钗摇摇。首饰上的烛光烁烁,像是那颗不安于室的野心,砰砰跳动。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果然还是有所求啊……这是等着谈条件呢。 “说罢。” 顾窈娘低着头,声音传来:“若是不能图财,便知只能图名了。顾家想求‘皇商’之名!” 皇商,是得了皇家贵人青眼的商户。不是真金白银的利益,却是身份的象征。一个商户,若是得了皇商之名,便意味着他所售卖的物品,入了贵人们的眼。贵人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入他们的眼,必不是凡品。 往后,客人们必定趋之若鹜,商户必然财源广进。 庆王自是知道皇商的意味,却也不放在心上。 不过一个皇商之名而已!便是沾了个“皇”字,依旧不过是商户。他还以为顾窈娘会为她那个弟弟,求一个官身呢。 “好。” 庆王果断应允。 顾窈娘的喜意恰到好处。她欣喜万状,于地上又向庆王叩了一个头:“谢王爷恩裳!珍珠宣的方子和匠人,王爷可随时命人带走。” 庆王看着顾窈娘矮下身子再起身,直至做完这些动作,方才一抚掌:“窈娘这是做什么!多礼了!快起来!” 卢照安与庆王的谈话并无太多不同。 在飞银督造上,笔墨并不似纸张那般重要。且卢家的底蕴摆在那里,卢皇后亦是卢家之人,庆王便是与卢照安再不对付,却也没有必要在此事上多加为难。 庆王也未强求,要卢家将笔和墨的技法献上。只要求卢家配合供奉,便算作朝廷在卢家的采办。 卢照安也答应得很爽快,朝廷要多少,卢家便给多少。 很快,二人便达成了一致。 - 卢照安从户部衙门出来,走出了衙门所在的巷子,便看见前面一架轩伟马车正安静停在街角,驾着马车的,乃是一个俏丽婢女。 正是顾窈娘的招财。 卢照安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问道:“怎么还不走?” 今日驾车的是碧霜,她性子活泼些,见到卢照安,她跳下马车,笑着行礼道:“我们娘子是在等您呢!” 卢照安会心一笑——他也正有话,与顾窈娘说。 招财车厢的门帘被掀开,露出了顾窈娘秀丽的面庞:“卢老板,可愿赏脸一同用饭?” - 卢照安指点着碧霜,将马车驾到了桐花巷隔壁的一条小街,顺着小街向里,招财被他带着驶进了一道大门。 顾窈娘颇有些紧张:“不大合适?” 毕竟,真要说起来,桐花巷可不是正经人家应该来的地方。可是她口中虽是这么说,眼神却是透着显而易见的好奇和兴奋。 碧霜很警惕,见卢照安从马踏上跳了下来,一脸警觉地看着他。 卢照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向车厢中的顾窈娘,看着她的眼睛:“我,你莫非还信不过?” 顾窈娘自然是谈不上不信他的为人的。只是此时此刻,他带着她到了这里,她会觉得他是不是脑子稍微没太用上。 许是顾窈娘的眼睛会说话,又或者是卢照安自己也觉出了不妥,他虽是心中觉得并无多大必要,却还是解释道:“这是醉月楼后门。不是要吃饭么?” 顾窈娘低低“哦”了一声,也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卢照安这下才算是看明白了顾窈娘的想法,轻笑出声:“想什么呢?我便是混账,也绝不会带着你上花楼。” 一边说着,一边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要扶着顾窈娘下马车。 顾窈娘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有些羞恼。她将卢照安的手拍开,自己跳下了马车,却在落地时站立不稳。 卢照安眼疾手快便要伸手扶住,顾窈娘却自己站稳了来。卢照安便也十分自然地收回了手,领着高窈娘向里走去。 “唉?娘子?” 碧霜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而是拉着马缰,有些不知所措。 顾窈娘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卢照安亦是心领神会:“马车停在这就行。等会会有人过来的。你跟着你家娘子一起走。” - 醉月楼的包厢一如顾窈娘第一次来时模样,处处透着精心打点后的考究。 碧桃站在门口,并未进入包房。 卢照安依着醉月楼的招牌,和自己对顾窈娘的大概印象,让伙计上了一桌子菜。 顾窈娘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并未说话。这个卢照安!点菜竟半点不问自己的意见! 毕竟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顾窈娘倒也没有耿耿于怀,而是戏谑道:“我约卢老板用饭,倒让卢老板破费了。” 卢照安正专心替顾窈娘泡着茶。新采的茉莉雪峰茶香清雅,淡淡花香萦绕鼻尖,十分怡人。 他头也未抬:“顾老板若是过意不去,下楼自可去柜台结账便是。” 顾窈娘一噎,却瞧见了卢照安那未曾收起的嘴角。她一时也起了玩心,连连摇头:“过意得去,过意得去……” 卢照安鼻间轻轻哼了一声,好好的一个男人,硬是从这一声“哼”中透出了些娇嗔的意味。 顾窈娘不由背脊一麻。 卢照安略略探身,将沏好的茶递到了顾窈娘面前,见顾窈娘就要伸手握住,连忙制止:“烫!” 顾窈娘忙又缩回了手。她直接问道:“今日庆王给了你什么条件?” 卢照安倒也爽快,将今日与庆王议定的价码和盘托出。 顾窈娘有些傻眼:“怎的你还能收银子?” 她却是纯亏! 比吃亏更可怕的是,自己亏了,旁人赚了。 顾窈娘只觉得,今夜怕是睡不了一个安生觉了! 第156章 亏了 卢照安亦是震惊,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们没要银子?” 此时二人如同两位举子,在科考结束后,出了考场便迫不及待交换彼此的破题方向。奈何平日里都是备受先生看好的高中之才,此时却发现彼此的破题方向竟是截然相反。 此时心情之复杂,自是不言而喻。 菜肴已经上桌,满室留香。 看着平素里入口生津的美味,此时,顾窈娘却是半点动筷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庆王殿下说的是让我们给方子。压根没有提银子。我回家同二叔说了。二叔说庆王开了口,咱拿在手里,也拿不住。还不如痛痛快快给了,再换点我们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们顾家不想要银子?” 顾窈娘此时只觉卢照安分外欠揍。 她瞪了卢照安一眼,哼道:“当然想!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种本分人,可想不到那些东西。” 卢照安默了默。 顾家二爷,和本分好像没什么关系。白手起家能打拼下如今的家业,可不是仅凭一身能耐的本分人能够做到的。 顾窈娘却似是对卢照安的沉默浑然不觉,继续道:“顾家眼皮浅,只能图些虚名,所以向庆王殿下讨了个‘皇商’之名。” 卢照安一滞。 皇商啊……开国至今,已逾百年。天下商贾不知凡几,从前,也不过前朝南边的许家得过这个名号。 许家出了个绝色,扬名到了京城,入了当时圣人的眼。为了博美人一笑,照顾一下许家之人,却又不能违了祖训,将许家之人提携入朝,便想出了皇商这个名头。 许家人原还有些不满,送了一个女儿进宫,却换不来实打实的好处,怎么想,都觉得亏得慌。 可百姓哪里理会这些?皇商的匾额刚赏下来,百姓便都觉得许家得了皇家的认可。许家可是出了娘娘的人家,只要是许家卖的东西,那便都是好的,是皇家人也会用的东西。 若是自己买了,那便是与宫中的主子们用了同款。做不了贵人,还不能与贵人吃同一样食、用同一样物么? 许家登时赚了个盆满钵满。 商户们这才体会到了“皇商”这个名号的好处。虽不是真金白银的赏赐,却是能带来真金白银。 商户们便都羡慕起许家的好运道。 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再得一个皇商的名号。可奈何至今已有五六十年,许家之后,再无皇商。 只可惜宫里的娘娘没能常宠不衰,而许家疏于对后辈的教导,许家的生意也日渐没落。人们便逐渐忘了这件事。 如今提起,卢照安心中百感交集。 “皇商这名头,可比一次次的银子实惠多了。” 卢照安点评十分中肯。 顾窈娘收起了脸上之前若有若无的肉疼之色,隐现得意:“那是自然。” 卢照安忽地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喜感,不由出声逗她:“虽是如此,没拿到银子,确实亏。” 顾窈娘笑意一收,不再理他。 顾行之面上浮现淡淡笑意。 “对了,暑休那日,去游湖可好?” 顾窈娘这才倏然发现,竟是再过几日,便又是暑休了。 时间可真是过得快。 “怎又要去游湖了?你不是说去你们庄子上么?” 顾窈娘觉得自己应当是没有记错的。她还不至于记不清楚这些。 卢照安似是抿唇偷笑:“是。庄子后头连着湖,夏日里适合游湖,我便想着去湖上瞧瞧。” 顾窈娘无可无不可:“既是去你家庄子上,自是客随主便。” 她此时却是想起了,当时自己当时答应了卢照安的约,说是要与瑞宁公主一同的。 “公主那日可去么?” 卢照安将头往边上歪了一下,顾窈娘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等卢照安回答,顾窈娘又低低叹了一声:“她最近是有些忙。我这次本来想问问她的意思,托人去找过她几次,都不在府里。” 卢照安未听清她说的话,只隐约听见她说瑞宁公主最近事忙。顾窈娘没有看见他面上神情,只听他说:“是有些忙。若是她不去,你可还会去?” 顾窈娘抬头看他。卢照安是很高的,便是坐着,顾窈娘也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到卢照安的面容。 若是瑞宁公主不去,那岂不是就他们二人? 她脸上浮起淡淡红云。 卢照安忙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秦家那边我不便送信过去,还得你去邀谢娘子。” - 顾平生只觉得自己的姐姐这些日子很不对劲。 自己平日里回家也都一日半日的,暑休好不容易能多回家几日,姐姐却不在家? 听闻是出门游湖去了? 还不带他?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顾平生暗暗咬牙,怒而又写了几篇文章,得了顾行之不咸不淡的几句夸奖。 另一边,卢照安来顾家接走了顾窈娘,二人到了京郊的卢家别院后,顾窈娘却是傻了眼。 谢丹秋没来,她是知道的。 谢丹秋在她送帖子过去时,便已客气回了话,家中有事,不便前来。 其实有什么事,顾窈娘大概也能猜到。便也没有追问或是强求。 可是瑞宁公主也不来,她是当真不知道啊!看着在卢家别院外笑如春风的卢照安、卢景安兄弟二人,她一个头两个大。 尤其是卢景安,这几年哪次见她,二人没吵过架?此时卢景安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当真是让她不习惯。 卢景安微笑着同顾窈娘问了好,一脸和煦:“二哥!你们可算是到了!我特意等你们一起进去呢!” 他讨好地冲卢照安笑着,一脸“夸我”的神情。顾窈娘在一旁看得背脊一麻。 朝内走去,卢照安十分体贴地小声向她解释:“公主本来是要来的,只是今日临出发前有事,传了信过来,来不了了。若是只有你我,唯恐外人说闲话,我便叫上了景安。我方才忘了告诉你。你不会怪我。” 顾窈娘一阵咬牙。卢照安就像那戏折子里的妖妃,扑闪着大眼睛,问着“姐姐不会怪我”。 她努力维持着优雅:“自然是不会的。” - 临湖的别院,饮食自然是少不得水产。 后厨得了吩咐,早已备下了时令果蔬,乳白色的鱼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卢景安还惦记着顾窈娘做的烤鱼好吃,被自己二哥瞪了一眼,一句“顾娘子我想吃烤”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 顾窈娘倒也没有太过拘谨,只是多少有些气恼,几乎只与身边的小丫鬟说着话,连一丝眼神也未递给卢照安。 卢照安看得有些心虚,卢景安捅了捅他:“二哥,去说话啊!” 一边以眼神示意。 第157章 画舫? 卢照安见不得顾窈娘这个样子。 三分是心虚,七分是不愿。 他提议道:“我已经备好了画舫,窈娘你……可要休息?” 言下之意,休息,便不去了。 若是有那精气神出去游玩,便自可到画舫上去看看。 顾窈娘似笑非笑看着他。便就是这说一半藏一半的说话功夫,倒真是一个朔京巨贾应当有的隐晦行事。 她想了想,如今天气闷热难耐,倘若置身水上,或许能够稍感舒适。 “去游湖。” 她一锤定音。 卢照安笑了。他的眉眼舒展开,方才的紧张似是一闪而过,好似不曾出现过那般。 - 卢家庄子的后湖说是湖,其实是从城外的金水河引过来的一段宽阔曲折的河道,下游又汇聚到金水河的主流之上。 金水河亦是朔京城的百姓喜爱的纳凉消夏之所。 顾窈娘看着眼前小小的乌篷船,颇为无奈:“这是画舫?” 卢照安啊卢照安!你好歹也是朔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卢照安倒是不动声色,上了船,伸手撩起乌篷船的帘幕,邀顾窈娘上船。 顾窈娘抬脚试了好几次,奈何船身摇晃,她总是无法下定决心踏上船板。 一旁的碧竹伸手扶住她,顾窈娘倚着碧竹,却仍旧是觉得无处下脚。 卢照安看得心焦,抬手向顾窈娘伸了过来。 顾窈娘此时已在岸边耽搁久了,又兼一直使着力气,此时已觉出了热气,额头亦是沁出了些许汗珠。她倒也未曾多想,见到卢照安伸出的大手,只觉是看到了救星,不假思索便搭上卢照安的手掌,一个借力,终于上了船。 她虽是生得小巧,却到底是成年女子。乌篷船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又开始摇晃起来,顾窈娘有些站不稳,卢照安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待她在船上稳住了身形,这才将她的手松开。 顾窈娘只觉有种异样的情绪在心头腾升,似是心悸,感到心跳似是有些不受控制。 她低垂着眼帘,没敢看卢照安。却听岸边传来碧竹焦急的呼唤之声:“娘子!” 顾窈娘转头看去,方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乌篷船已经离岸两丈有余。以碧竹的身手,想要跳到船上,亦是不易。 而卢景安在岸边,只是抱着臂,一脸兴味地看着,足下一动未动。 见顾窈娘看过来,他方才佯装焦急,冲着卢照安高喊:“二哥!我上不去了!” 十分装模作样。 顾窈娘暗暗在心中鄙夷了一句。 卢照安面上有些尴尬,稍显拘谨,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旁的什么,额头沁出了丝丝密密的细汗,耳朵也有些发红。 他小心地偷眼觑着顾窈娘的神色,见她没有生气的迹象,方才微微松了口气。 “顾……窈娘。” 卢照安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本想叫“顾娘子”,却又觉得生分,半路改口叫了“窈娘”。可连在一起,却像是连名带姓叫着“顾窈娘”,不仅生分,还显得十分失礼。 卢照安心下暗暗唾骂自己。 好在顾窈娘也未计较。 卢照安见顾窈娘正瞧着他,眸色沉静,似是带着看透他心思的淡淡笑意,却又似是他的错觉。 “我们回去么?还是就你我,先就这么游湖?” 他征求着顾窈娘的意见,目光却却是在船舱内扫了一圈。 毕竟是精心布置过的乌篷船。船身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张案几固定在船身之上,上面放了时令的水果,与一些顾窈娘爱吃的果干零嘴。 顾窈娘扫了一圈,却是未看见摇橹。她转头看向卢照安:“咱们还回得去吗?” 她此时已经有些不高兴。 其实从到这庄子里,她便隐约能够觉出,卢家两兄弟,似是都在有意无意地创造着她与卢照安独处的机会。 所谓男女大防,如今本已没有那么严防死守。顾窈娘也不是迂腐守旧之人,更何况,卢照安亦不是什么坏人,总归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若是言明,她未必不愿。可卢照安这般,未免有些先斩后奏的意味。让她觉得未受到尊重。 卢照安哪里能看出来她的细腻心思! 他只以为顾窈娘嫌麻烦,不愿再返回岸边折腾,便朝卢景安道:“你去与管事说说,再备一条船来,我们下游等着。” 卢景安满面含笑,朝他挥着手,让他快走:“去去二哥!” 见碧竹仍旧在岸边犹豫着,不愿离开。卢景安好心道:“走,小姑娘。你同我一道,待会还能见到你家娘子呢。” 碧竹只瞪着他,气鼓鼓地不说话。 卢景安心情颇佳,倒是一反常态地并未与碧竹计较,只哼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歌谣,慢慢走远了。 碧竹无可奈何,见顾窈娘所在的乌篷船越走越远,只得无奈地跟着卢景安离开了。 顾窈娘此时坐在船舱里,只将卢照安当做透明人般,自顾自挑着小几上的果脯吃着。 卢照安不明所以,不知该如何搭话。这是他第一次,与顾窈娘这般单独相处。 他的手心也冒着汗。 “你可知,庆王殿下将商票改了名字,如今叫作‘飞银’。” 卢照安灵机一动,开口道。 顾窈娘的眼睛只盯着眼前的吃食,头也不抬:“知道啊。上次大朝会之时,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卢照安尴尬笑笑:“哦……对对对。” 他不死心,依旧不愿冷场,挑着话题与顾窈娘说:“户部如今打的主意,是想要让飞银彻底取代银锭铜钱。” 顾窈娘一挑眉:“那怎么可能?一开始百姓们肯定是不会接受的。真金白银改作了一张纸,心中肯定不踏实。推行一段日子以后,再慢慢取代,倒是还可能些。” 卢照安有些惊讶,他道:“是!户部的大人们也是如此认为。如今是打算先施行几年,鼓励用飞银买卖,持着飞银,也能在朝廷开设的银庄里兑换现银。等到百姓们习惯了使用飞银,便彻底不再兑换现银了,只用飞银买卖。” 顾窈娘抿着唇,点了点头。听起来倒是可行。 只是她却又低低叹道:“只盼到时,督造飞银的大人莫要起私心,私下多造了飞银才好。” 卢照安愣了愣,他商场经营多年,又是极聪慧之人,自然是明白顾窈娘的意思。 飞银是纸印的,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若是有人起了私心,偷偷多造飞银收为己用,到时,只怕是会民生艰难。 第158章 私会 小舟摇晃,顾窈娘一直与卢照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面对兴致不高的顾窈娘,卢照安难免有些无措,不知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乌篷船的竹帘卷起,露出周遭的风景。 水纹荡漾,一圈一圈散着涟漪。他们的小船一直顺着水流漂流着。河岸绿意盎然。 不觉已经远了,顾窈娘听见外面似是有了旁人嬉戏之声,这才惊觉,二人已是顺着水流漂远了。 她瞧着卢照安,见卢照安似是浑然无觉,忍不住问道:“咱们如何回去?” 卢照安看了看外面的风景。 他放任着小舟的游荡,此时早已是出了卢家庄子里圈出的后湖,到了金水河的下游。 偶有同样的小舟,擦着他们的船边路过。大抵也是同样出游的青年人,还能听见鼓乐弹唱之声。 船上没有摇橹,自然是只能顺流而下。卢照安并不是毫无预备。 “去那边……” 卢照安正待说话,顾窈娘亦是抱臂,欲看他究竟如何安排。 外面却是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卢二公子,顾娘子,好巧啊。” 声音有着刻意的张扬,尾音上挑,一听之下颇有些刺耳。似是有些熟悉,却很难想得起来究竟是谁。 顾窈娘和卢照安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秦毓秀。 他立在船头,看着这只小小的船。应当是与同科或是同僚一同宴饮,相比卢照安备下的这个闲适的乌篷船,秦毓秀所在的船才真正称得上是个画舫。 乌篷船矮矮贴着水面,似是戏水的意趣。而秦毓秀的船头高高翘起,此时看过来,隐隐有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听见秦毓秀的声音,与他同行之人亦围了过来,画舫稳稳在河中,不似乌篷船一般,小小动作便带起一阵摇晃。 顾窈娘心情本就不佳,见了秦毓秀愈加没了好脸色。 卢照安懂她的不耐,客气与秦毓秀一拱手,也不再主动攀谈。 见他二人都是如此,对他不冷不热的模样,秦毓秀面上有些下不来。他想起从前在家时,顾窈娘似乎确实是喜欢踏春赏景的,只是他不喜,说过几次后,顾窈娘便也甚少出门了。 如今到了朔京,倒是越发不守规矩。从前还只是与姐妹之间结伴,如今竟是与男子大度出游了。 果然,当初舍了她,是对的。 秦毓秀心中暗暗腹诽,目光却一直在顾窈娘面上未曾移开。顾窈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柔顺模样,这般皱着眉头、面色不耐的神情,他似是从未见过。都是别有一番风情。 可见卢照安与顾窈娘似是都对他不喜,他心中的一根弦绷了起来,说不出的烦躁,甚至带了些怨气。 他仍旧惦记着与顾窈娘撇清关系,装作不熟的模样,转头调侃卢照安:“卢二公子好福气,如此美景、美人,当真是令人羡慕。” 顾窈娘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卢照安自然不会感受不到秦毓秀话中的恶意,字字直指顾窈娘并非良家女子,不过是此时前来作陪。 顾窈娘几乎忍不住心中的烦躁,却还是强自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秦毓秀道:“自是比秦大人有福些,这么大热的天,还得丢下府中妻儿,亲自到这河上陪客。” 秦毓秀其实说出前头的话,是有些后悔的。他自然知道这番话对顾窈娘有些歹毒,却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却不想眼前的顾窈娘与他印象中的柔顺已是截然不同,竟率先开口将他堵了回来。 与生气与错愕一同浮上心头的,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画舫上有人笑出了声,在他听来更为刺耳。 他犹记得维持风度,道:“顾娘子如此好口才,难怪能够在朔京城中经营如此之好。只是女子,到底还是在家中安守本分的好。如此抛头露面、与男子私会,到底有损妇德。” 顾窈娘气得脸色发青,卢照安见势不对,连忙打圆场:“我与顾娘子乃是有生意之事商谈,秦大人口下留德。” 说着,向秦毓秀施了一礼。 顾窈娘冷哼一声,顾着仪态没有翻白眼,却是狠狠瞪了卢照安一眼,转身进了船舱。 卢照安在身后想要跟进来,顾窈娘却是在他进舱之前将竹帘放了下来,阻挡了他的视线。卢照安只得苦笑。 秦毓秀瞧着他们这边的动作,不知是尴尬还是感慨,讪讪笑了两声,又与同伴开始闲谈,将此番揭过。 卢照安见顾窈娘不愿让他入内,在乌篷船篷布上一阵摸索,竟然拿出了两根船橹,将其固定在船头,开始亲自动手,摇着船朝自家后湖的方向回转。 顾窈娘在船舱中觉出了船行方向,隐隐与先前不同。心中好奇,却又着实还在为前事生气,不愿率先开口同卢照安讲话。 卢照安养尊处优多年,却倒也将小船摇得有模有样。可终究体力不如船工,如今又是逆水行舟,耗费更多的体力,显得有些吃力。 体力耗尽后,双手的力量悬殊便显了出来。终于,小船的方向有些不受控制,朝着岸边缓缓靠近。 轻轻磕在岸上那一下,顾窈娘再也在船舱里耐不住,掀帘问道:“怎么了?” 相比之下,卢照安显得就比较淡定。见顾窈娘终于舍得出来,他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都不打算理我了。” 顾窈娘睨了他一眼:“怎么?卢老板还知道自己错做事了?” 她一眼看见了卢照安手中的摇橹:“您不是说没有么?” 她抬着下巴指着摇橹。 卢照安心中暗暗叫苦。这可真是糟了!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又忘了! 窈娘都用上“您”了,看来是气得真是不轻。 他虽仍旧有些懵,不知顾窈娘为何会生气,但他不笨,自然能看出,眼前的小姑娘绝对是真的生气了。 他牢牢记得卢景安教他的:“如果顾娘子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一定不要和她讲道理!认错就行!态度要诚恳,别的不用多说。” “自然是知道错的。我错了,对不住。” 卢照安态度十分到位。 顾窈娘撇嘴,似笑非笑反问:“那您倒是说说,错哪了?” 她定定看着卢照安,此时气鼓鼓叉着腰,倒是有些像个白玉小茶壶。 卢照安只觉十分可爱。 然后才意识到,顾窈娘是在问他——错哪了。 他傻眼了。 第159章 生气 卢照安在心中默默盘算—— 他不该说了请顾窈娘来游湖,备下了画舫,却用了这么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让顾窈娘觉得受到了怠慢?可是他总觉画舫难免带了侬艳之气,反而是乌篷船显得随行自在。 他不该佯作不知船橹就放在船篷之上?可是那般隐秘,他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算作是合理的? 亦或是不该带着卢景安一同前来?毕竟顾窈娘与卢景安每次见面,都必然会斗嘴。莫非是自己与景安都误会了,顾窈娘是真的讨厌卢景安,而不是他们以为的斗嘴而已? 还是不该摇船之时不小心,让这船撞到了岸上,带累她也跟着受了惊? 想到这里,卢照安只觉眼前一亮。是了,方才窈娘是因为他们所在的乌篷船撞到了岸边,才掀开了帘子的。一定是因为这个事情不高兴了。 他小心打量着顾窈娘的神情,暗暗组织了一下措辞:“我不应当将船驾到了岸上。” 顾窈娘唰一下,又将帘帷放了下来。 卢照安摸了摸鼻头,有些莫名。 却又听船舱里面传来顾窈娘低低的笑声。他方才放下心来。还能笑出声,那应当不是特别生气了。 顾窈娘虽不高兴,却只是恼恨卢照安的自作主张。且秦毓秀说话冒犯,关他卢照安什么事?他非要来打圆场。如此一来,她本想与秦毓秀好生吵一架撒火,却也是不能了。 只是“将船驾到了岸上”听来实在是惹人发笑,她一时没有控制住,竟是笑了出来。 这一笑,先前的不快倒是消散了个干净。 顾窈娘掀帘而出,见外头卢照安似是有些手足无措,看着竟有些傻气。平日里哪里能见卢照安如此手足无措的模样?她一面想着,又低低笑了。 她皮肤白皙,此时笑起来,眼中隐隐又带了些水色,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分外明艳。 卢照安看得有些愣神。 顾窈娘不看他,只是径直坐到船头,看着岸边。 夏日碧色连连,她感受着偶尔水面吹来的风,身上的暑意似也消散了不少。 她如今日日与各色人样打交道,深知与人来往,心中所想必得说出,才有可能早已没有了忸怩性子。 “瑾川,我今日不高兴了。” 卢照安有些不适应。他家中姐妹不少,知道女子大多是喜欢什么话在心里,不是反着说,便是不说。 他与女子来往不多,瑞宁和顾窈娘算得上是唯二两个有私交的女子。瑞宁是公主也是妹妹,从无男女之情,自然不必事事总想探听个明白。而瑞宁素来被捧着,当然无所顾忌,也甚少将事藏在心中。 至于顾窈娘……从前他们的来往大多公事公办,身份是一个商人与另一个商人之间的来往,她的女子身份被淡化。如此抛开生意往来,纯粹的游玩,今日还是第一次。 可一旦将眼前之人正视为娇滴滴的女子,卢照安便不知该如何相处。将卢景安拉了过来,也是因为卢景安流连花丛,对女子了解远胜过他,他指望着卢景安能帮他出谋划策。 顾窈娘见卢照安傻愣着没说话,微微提高了声音:“瑾川?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卢照安恍然回神。乌篷船停在树荫之下,小姑娘扭过身来看着他,在逆光中看不清楚面容,却能看见面颊上的绒毛,夹着柔柔的光晕,给面颊镀上一层亮色的壳。 竟有些炫目。 他忽地又觉得很放松。顾窈娘愿意直说,那再好不过了。 “我在听。你说。” 小姑娘抬了抬下巴,仰头看着他。 “其一,公主今日有事不来,你既然知道了,应当告诉我。可你今日在路上,那么多机会告诉我,却一直缄口不提,直到到了庄子里我问起才说。我不高兴。 同样的,今日有卢小公子一起,你也应当告诉我的。” 她停顿下来,等着卢照安的解释。 “谢娘子今日不来,我害怕你知道瑞宁也不来,你便也不肯来了。” 卢照安颇有些脸红。 “那你为何会担心,这样我便不肯来了?” 顾窈娘问道。 这还有为何?卢照安有些不解。若是顾窈娘知道只有自己两兄弟和他,不论是碍于礼法或是觉得无趣,大抵都会不想出城了? 不过,卢照安私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无趣。 顾窈娘板起了脸:“你自己也觉得,若只我一人,不愿与你同游是吗?” 卢照安有些心虚:“自然是。” 顾窈娘语气越发严正:“这么说,你便是故意的。你明知这不合礼数、不宜前来,你却还是瞒着我,让我独自与你游玩。” “不是!我看你平时,也并未太在意这些陈旧礼法。更何况,如今许多女子也都走出了家门,不必再受非议……” 卢照安瞧着顾窈娘脸上挂着的笑越来越僵硬,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又磕磕巴巴,终究还是决定不再狡辩:“是我的不是。” 他看不出顾窈娘究竟有没有生气、抑或是有多生气,有些忐忑。 顾窈娘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或许不在意这些,又或者我不会受到非议。便是如今有了新政托底,人心一时半会到底是难以扭转的,多少人依旧是觉得,好女子便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我便是心无杂念,可是瑾川,你既然有顾虑,就说明你也是明白,若是真有人想要中伤我,今日我与你游湖,便是铁证。 我生气的,不是觉得这件事有多出格,不是怪你做了一件让我为难的事。而是你。你明明觉得是不妥的,你明明是在意的,却不给我自己决定的机会,你自己便替我做了决定。” 卢照安只觉顾窈娘的“心无杂念”意有所指。是在说自己心中有了杂念么? 他好像懂了顾窈娘的细腻心思,却又仍旧有些茫然。杀伐果断的卢家东家,此时仿佛又回到了幼时上学时,面对先生时的怯懦。 “好,下次不会了。” 便是不解,他也知道,顾窈娘不喜。那他以后,便不做了。 第160章 第一商 顾窈娘觉得有些好笑,却兀自冷着脸,继续说道:“其二,秦毓秀那般无礼,你为什么要息事宁人?” 她再怎么想都还是很气!卢照安不是自诩是她的朋友么?这种时候,居然不是帮他怼回去,而是不软不硬地让秦毓秀注意言辞,便走了? 就这么走了! 她便是夜里躺到了床上,依旧会生气的程度。 卢照安茫然无措:“女子不应当喜欢被保护的感觉么?” 他认为她是在替顾窈娘解围。 顾窈娘瘪瘪嘴,看看,不怕没人撑腰,就怕有人乱撑腰。 “你是在保护我还是拖我后腿?他含沙射影说我不安于室,你拉着我走了?” 卢照安抿着嘴,终究还是点头:“下次不会了。” 顾窈娘觑着他觉得好笑。分明就是没明白为什么,甚至心底可能还觉得自己矫情,口里却答应得爽快。 “你可是觉得我事多?” 卢照安似是被惊了一跳,身子挺了起来,断然否认:“没有!” 见顾窈娘仍旧不信,他只得道:“我只是不太懂。但我又觉得已然说明白了,我再不懂,是我的问题。你既是不乐意,那我往后再不如此,便是了。” “当真不嫌我事多?” 顾窈娘似笑非笑,仰视着他,看着他面上神情,由慌乱逐渐转为镇定。 “当真!怎会嫌你事多呢?女……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你既然介意,我以后不做这样的事,便是了。” 顾窈娘觉得分外有趣,忍不住又道:“不嫌我事多,便是觉得我当真事多,只是碍于情面,不嫌弃。对?” 卢照安呼吸都滞住了。 怎么和平常说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啊!只是这般挑事的样子,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 因着只有顾窈娘一个女子,又是卢家的庄子,顾窈娘不便留宿,用过晚饭后,顾窈娘便回了城。 如来时一样,卢照安依旧骑马在侧,带着人护送顾窈娘回家。 顾窈娘坐在车厢之中,随着招财的前行,身子也在轻微摇晃着。 碧竹小心挑起帘子一角,见卢照安只是不远不近骑在一侧,贴得算不得近,方才小心又坐回了座上。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打算告状:“娘子,今日是卢小公子将船推开,奴婢才没能跟上您的。” 不是她不尽职,而是事情发展太快,她实在是没反应过来。 那乌篷船走了之后,她在岸上和卢景安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卢景安说会带她去接自家娘子,她才离开了卢家后湖那个小码头。结果自然是一直没有找到人,再寻到一条船,去与顾窈娘会合。 再见到顾窈娘,已是她和卢照安自己回来。 俩人之间的氛围好像已经不同,但她却又看不明了。 顾窈娘面上带笑:“无妨,我都知道。” 碧竹见她并未生气,心下一松,连忙保证道:“娘子放心,我下次一定小心再小心些。” 顾窈娘抬起头来,碧竹这才发现她眉眼弯弯,当真是不见半点生气的模样,便又大着胆子问道:“娘子,今日游玩可还尽兴?” 顾窈娘勾起嘴角:“差点吵了一架。” 碧竹瞪大眼睛,那还笑得如此开怀? 顾窈娘无心与她详谈,兀自思忖着今日之事,轻咬着双唇,笑而不语。 - 宫里赏赐下来很快。结束暑休后没几日,匾额和赏赐便送到了顾家。 赏赐下来这日,直接送到了永阳坊的顾家大宅中。 顾行之和顾窈娘都不在府中,只有巧娘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她急忙叫人去铺子上将叔侄二人请回来,又上了点心果子招待着天使,命人取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亲手递到天使手中。 天使面白无须,却假模假样地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山羊须,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笑容越发深切起来。等待顾家叔侄二人时,也不见半点不耐。 顾窈娘和顾行之匆匆回府,洗漱更衣,接了旨,二人又分别给天使包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天使带着自己已然无法随风而动的袍袖,满意地离开了顾家。 顾窈娘小心地抚摸着赏下来的匾额,如意云纹的阳刻花梨木雕花匾木,中间镶嵌着三个大字——第一商。 三个字龙飞凤舞,笔走龙蛇,极为气派,据传旨的天使说,乃是圣人亲笔所书就,闪着熠熠金光。 她想要探手去碰,口里还道:“二叔,我是不是有病?我怎么看着这个字在发光?” 顾行之将她的手拍开:“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这就是金字!” 他一面故作嫌弃,一面却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很是开怀。 巧娘见状,嗔怪地摇了摇头。 一旁还放着许多金银器物,和贡品绢缎,都是京城最时兴的模样。 顾窈娘亲昵地挽着巧娘的手,让巧娘先挑她喜欢的,拿去做衣裳。 “来人!将匾额请到……” 顾行之看着窈娘,见窈娘也看着她,便同她商量:“放到商号去?” 顾窈娘摇头:“放到金玉楼。” 巧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为何不放置于府中正堂?” 原本正在为匾额去留争执的叔侄二人,听到这话,却齐齐道:“不行!” “为何?” 巧娘真的不理解,既然放家外总是无法达成共识,为何不能放在家中。 顾窈娘鼓着腮帮子看着顾行之,顾行之有些忸怩,见顾窈娘只看着他不说话,方才别别扭扭地说道:“要是放在家里,不就没人能看见了吗?” 巧娘无语:“那您往后谈事,便都请人来家里大堂谈。” 顾窈娘眼前一亮,也不等顾行之拍板,她立马接口:“就这么办!” 顾行之双眼一瞪,顾窈娘冲他扮了个鬼脸:“二叔,别老是瞪眼。日子久了,会和我爹一样变老的!” 最终,“第一商”的匾额还是被请到到了顾家的正堂之中,匾额高束于堂上,日日有人擦拭养护,倒是当真被呵护得十分仔细。自此以后,顾家的正堂,便成了顾家所有人的议事堂。 第161章 飞银 贞隆二十二年八月,谢丹秋终于赶在秋闱之前,与秦毓秀和离,带着女儿回了谢家。 也是在同年八月,一道飞龙函从朔京城飞出,发往了大成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 户部将在大成各州府中设立飞银司,直属于户部管辖,用于调取银钱和飞银汇兑。 一开始,百姓对飞银的态度十分抵触,仍旧是以旧制银钱交易为主。 朔京城中商会,以卢家和顾家为首的商户,带头用起来飞银。头几个月里,使用飞银在这些商户中买东西,能够享受到使用银钱所没有的优惠。 说飞银如何利国利民,不过只求吃饱穿暖的百姓们不会在意。可切切实实地能够少花银子,却极大地给了他们使用飞银的动力。 另一方面,朝廷承诺,不论何时,飞银司总能无条件地为百姓在飞银和现银之间进行兑换。若是持大量现银,每二百两现银还可多兑换一两面值的飞银。 有胆大贪鲜的百姓,小心翼翼地兑了些许飞银,发现果然如商会所承诺的那般,使用飞银能够有可观的优惠。 而手中的飞银若是拿到飞银司,也的确能够兑换出与面额对应的现银。如此一来,百姓们如同吃了定心丸,使用飞银之时再无后顾之忧。 在朝廷和商会的双重努力下,使用飞银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还都只是小心翼翼地兑换些小额的飞银,然后用飞银的人越来越多、使用飞银的数额越来越大,使用飞银的范围也逐渐扩大。 便是过了几个月,商会的商户不再给予飞银从前的优惠,百姓们依旧还是使用着飞银去买东西。毕竟飞银轻便、小巧,使用起来方便多了。 而原本不愿接受飞银商户,见百姓都用上飞银,若是再不接受飞银,铺子的生意便会受到影响,也纷纷接受了以飞银为货币的交易方式。 飞银的推行十分成功,百姓从一开始不愿接受飞银,到纷纷弃现银而用飞银,不过花了短短几月。 - “还真是。千言万语,如何晓以大义,都不如实实在在利益能够动人心。” 顾窈娘坐在金玉楼二楼,点着手中的飞银。她手边放着一块濡湿的巾帕,当手指搓不开手中飞银之时,她便伸食指在巾帕之上轻轻一抹,便又能轻松将手中叠在一起的飞银分开。 卢照安坐在她的身侧,温柔地看着她在那专注地数着飞银。朝廷有了官造的飞银,他们两家生意来往时,便也不再使用从前的商票,而是使用官造的飞银。 毕竟,从前的商票只有他们两家之间能够互相兑取,而飞银则方便很多,能够使用的商户也多很多。 朝廷的飞银纸张用的依旧是顾家的珍珠宣,却在制作时在纸面上拓印了修竹纹理,比商票更加能够防伪。 自从有了飞银,顾窈娘闲来无事的爱好,便从量银子玩,变成了数飞银玩。 珍珠宣本就是从顾家出去的,顾窈娘比旁人都更清楚这纸张的性质和纹理,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出一张飞银是真是假。 再加上她没事便数着飞银玩,时间久了,便是金玉楼的掌柜,也不如她数飞银那般,又快又好。 “升斗小民,哪里在意什么家国大义?如今太平盛世,什么能让他们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对他们来说,什么便是最好的。” 卢照安以扇代掌,轻轻地敲着自己另一只手掌。 顾窈娘数完一匝飞银,放在一边,又抬手拿起另外一匝飞银,手中未停,又数了起来。 她眼睛一直看着眼前的飞银,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双眼晶亮,这见钱眼开的明媚模样与嘴角的笑意到了一处,有着诡异的和谐。 看现银有现银的高兴,见了飞银自有见飞银的满足。都是钱,都高兴。 顾窈娘慢条斯理,含着笑将桌上的飞银一点一点数完了,往桌上一推:“卢老板放心,一点问题没有。” 她屈起手掌,十指轮流屈伸,将方才疲累的手指微微放松。卢照安十分有眼力见,在她就要放下手指之时,见机将桌角的暖炉递了过去。 “多谢。” 顾窈娘自然地接过,将暖炉抱到了怀里。她笑得眉眼弯弯,极为开怀。 “明日便要放榜了,你也不紧张。” 明日便是秋闱的放榜之日了。顾平生、谢丹秋都参加了本场秋闱。作为顾平生的亲姐姐,谢丹秋的好闺蜜,顾窈娘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顾窈娘嗔了他一眼:“我紧张什么?又不是我考试。” 秋闱连考三场,连考三天,吃喝拉撒都在同一个考棚里。 八月虽不是盛夏,却依旧算不得凉快。等到考完出来之时,顾平生整个人跟从泔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味道妙不可言。顾窈娘去接他之时,顾平生双眼无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顾窈娘是又心疼又嫌弃。 到家便在床上倒头睡了一天。休息几日之后,便又去了书院之中。 如今放榜在即,书院也提前一天放了假。 卢照安看着顾窈娘捂在暖炉上的手,十指纤纤如白玉不染尘色,原本只是轻轻贴着暖炉的手,听了他的话,此时指节却有些发白用力。 他也不拆穿,只是摇着扇子摇头晃脑,笑而不语。 门外传来敲门声,略显急促。 顾窈娘让人进来,是今日在府里轮休的碧桃。 碧桃似是赶得很急,呼吸有些急促,她略略顺了顺气,方才道:“娘子,快回府!天使来家里了!” 顾窈娘同卢照安互相对了个眼色:“可说是为何了?” 这个时节,还未放榜,自不是顾平生的喜讯。况且天使报喜,那是春闱登科之时才有的喜气。 那又能是为何呢? 碧桃摇摇头:“奴婢不知,也不敢问。但是天使带来了许多赏赐,应当不是坏事。” 顾窈娘站起身,便要随着碧桃一同离去。而此时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福身影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急急道:“公子!快……快回府!天使来府里了!” 第162章 夜梦 一回生,二回熟。顾窈娘与顾行之一同跪在正堂中,天使刚好立在“第一商”的匾额之下,宣读了本次的旨意。 飞银推行十分顺利,圣人龙颜大悦,发下不少赏赐。天使宣了旨,顾家人谢了恩。天使看着顾家正堂里高挂的“第一商”牌匾,天使心中对顾家的懂事暗暗点了点头。 这才是感念皇恩的表现呐。 顾行之将人送出了门,顾窈娘则是带着人在院内将赏赐一一归置。 珍玩字画、玉器摆件自是归了册子,有需要之时再拿出来。难得的是赏赐的首饰,都是民间少见的花样。 说起来,顾家明面上的女主子也就顾窈娘一人,所以这些首饰,顾行之都留给顾窈娘自己打理。 顾窈娘却依旧挑着些适合巧娘的放在一旁。 顾行之回来看见顾窈娘正拿着一匹绢子比划。小几上放着几匹颜色浓重些的衣料,很显然,是更适合男子衣衫的款式。 “瞧瞧你那样!” 听到顾行之的声音,顾窈娘回过头站起身来。她不满地堵嘴:“我怎么了?二叔是朔京数一数二的体面人,我可是刚进城没多久的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自然看什么都稀奇。” 顾行之笑着便要伸手拍她:“牙尖嘴利,阴阳怪气。” 顾窈娘哼了一声,躲过了顾行之的手掌,继续整理着赏赐的籍册。 - 虫鸣啾啾,一缕光线照进顾家老宅之中。屋瓦都已有些破旧,那扇大门似也比三年前黯淡了许多。 顾窈娘轻轻推了推木门,发现家中竟然并未上锁,她不过手指尖略使了些力气,大门便在吱吖作响中,缓缓地打开了。 她抬脚跨过门槛,绕过照壁,向着屋子里走去。 院子里的老树依旧挺立,只是似乎显了老态,枝叶虽仍旧葱郁,却耷拉着透着些迟暮的颓丧之气。 顾窈娘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隐约觉得眼前之景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合时宜。 她太久没回家了! 每月虽与家中都有书信往来,可终究不是见面,心中的惦记早已生根,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父母一面。 顾窈娘的脚步越发急切起来。她走进正堂,却发现当初走时,二叔给家中换过的新家具都不见了,家中依旧用着过去十几年用过的那套桌椅,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顾窈娘心中只觉十分奇怪。 此时尚早,若是以往顾窈娘在家时,此时正是顾家一家人坐在饭厅用早饭的时候。 然后,顾先生便会去县衙当差。 顾窈娘在饭厅没有看见父母的身影,便绕到了后厨,却依旧没有看见父母。 她进了厨房,却发现灶台之上摆了几个空碗,碗里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心中一惊,再看锅中,亦是一层浮灰。就连一旁随手摆着的筷子,亦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顾窈娘顿时觉得慌乱急了。 “爹!娘!” 她开始大喊。 她一面走,一面走过家中每一个角落,将每一扇门都推开。 顾家的宅子不大,她很快就走遍了家中的角落。房门都没有落锁,她只轻轻一推,便开了,却都不见顾先生夫妇的身影,只有一室的寂静。 顾窈娘惊惶的声音在顾家宅子上方回荡,复又传回幽幽的回声,在顾窈娘耳中荡漾开来。整个宅子仿佛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静谧、沉寂。 她越发慌乱,跑出了顾家大门,想要问问邻居家中可是发生了何事。 可是她实在是太着急了。跨出门槛时,脚步一踉跄,便绊在了门槛之上,脚下一个不稳,便朝地上栽去。 顾窈娘一声惊叫,闭上了眼睛。 “娘子!娘子!” 顾窈娘朦胧中睁眼,眼前是听澜居熟悉的纱帐,室内烛火幽幽,帐钩微翘的弧度投在内侧的墙上,随着烛火的跳动一同轻轻摇晃。 她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碧霜有些担忧的眉眼映入她眼帘。碧霜俯着身子瞧着她,面容因为背着烛光的缘故,显得有些明暗不明。 顾窈娘有些迷蒙地眨了眨眼,尚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碧霜见状更加忧心:“娘子,可是魇着了?” 顾窈娘盯着床帐,兀自出神。 原来方才,只是一场梦啊…… “几时了?” 顾窈娘的眼神尚不甚清明,却已然明了,此时她身处朔京的顾宅之中,从未回过家,也不曾见过家中了无人迹的模样。 “已是四更天了。” 碧霜尽量将声音放得低柔,一面回话,一面去外间桌上拿了杯子取了水,递到顾窈娘手中:“娘子可要喝口水?” 顾窈娘坐起身来,接过碧霜手中的茶杯,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 碧霜只在一旁立着,并未出声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窈娘问道:“碧霜,你可会想家?” 碧霜愣了一瞬,面上显过意味不明的冷意,而后才恢复了平静,轻声回道:“奴婢不记得了。如今娘子身边,便是奴婢的家。” 顾窈娘有些讶异,抬眸看着碧霜:“都不记得了么?” 碧霜犹豫了一下,坚定地点头:“奴婢都不记得了。奴婢很小便被卖掉了的,不记得了。” 顾窈娘看着她的眸色越发柔软。 过了一会,顾窈娘低低道:“碧霜,我想家了。你知道吗?我家可漂亮了。碧霜,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好不好?” 顾窈娘拥着被子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碧霜。碧霜轻笑,用如哄小孩的声音柔柔回道:“好,都好。娘子,快睡。” - 顾窈娘终究还是没能在这个冬天回到青云县去探望父母。 秋闱在八月开考,多也在秋日桂花飘香之时,便会放榜。今年因着朝廷忙着飞银之事,秋闱入考的日子虽是没有推迟,放榜的日子却往后拖了好几个月。 这已是极大的不妥。 不只是考生们失了耐心,今科负责的官员也都是个个焦头烂额。名单早就递了上去,上头迟迟不能下来明确的榜单,下头负责的人是万万不敢张贴的呀! 按理说来,怎么着也该在年前将这一科的榜张贴出来。可眼见已经到了腊月里,考生们搓着手在贡院门口等了又等,却依旧没看见期盼的那一抹红。 也不是没有血气方刚的考生想要闹事,却都被官府强硬弹压了下来。 朔京城中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 第163章 圣体 顾家也有一个考生——顾平生。 顾家也坐不住了,四处请托,打听是怎么回事。 顾窈娘前后寻了卢照安和瑞宁公主好些次。瑞宁公主一直没有见到。公主府的人倒是一直十分客气,可顾窈娘却未见到过瑞宁公主的人,让她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猜测。 卢照安倒是每次都能见到,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给顾窈娘递消息,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便是让顾窈娘一是不要着急,二是不要瞎打听。 至于究竟是如何了,却是迟迟没有动静。 可越是这样,顾窈娘便越觉得忐忑。原本她还打算放了榜,替顾平生向书院告个假,回青云县一趟。二人离家这么久,回去探望一下父母。 可如今,又哪有心思离开朔京呢? - 天气越发寒凉,永安殿不停有宫人进进出出,显得极为紧张。 瑞宁公主跪坐在圣人脚踏之上,专注看着太医为圣人施针。而卢皇后和庆王也都候在榻前,目露关切。 一朝最尊贵的几人齐聚一堂,太医的头上渗出细汗,手却依旧平稳,从容地取出银针,扎入皮肉之中。每一下动作,都看得瑞宁公主眉头一皱。 终于,太医施针结束,收起了银针。贞隆帝面色恹恹,只留了瑞宁公主在殿中说话。 卢皇后则与庆王一道,到了外殿,同太医询问着圣体如何。 瑞宁公主依旧跪坐在脚踏上,身子却趴在圣人榻侧,将头枕在自己自己双臂之上,担忧地看着圣人的脸色:“阿爹,可有好些了?” 圣人唇色有些发白,精气神倒还不错,缓缓点头:“好多了。” 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脚,将腿向上抬了些许:“看,还能动。” 瑞宁公主连忙将他的腿按了下去,一边替他掖着被子,一边嗔道:“太医都说了,不让您动。偏不听。” 普天之下,敢这么责怪他的,怕也就是瑞宁公主一人了。 圣人并不生气,反而是有些欣喜,又带着欣慰,乖乖不再动了。 “你莫要担忧。你爹死不了。” 他慈爱笑着,话说得轻缓,瑞宁公主眼眶有些发热,喃喃絮叨着:“本只是足疾,怎的如今这么严重了?” 圣人轻叹,牵起瑞宁公主趴在榻边的手掌:“乖乖莫怕。爹老了,有些小病痛,也是难免的。莫怕,啊?” 瑞宁公主眼含着泪,点点头。 圣人瞧着眼前的女儿,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大多已经当娘了。可这是他的女儿,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只他难免心中有期待:“你若是能给你爹生个孩子看看,爹也就知足了。” 瑞宁公主作势便要站起:“阿爹!您再这么说,我便走了!” 圣人无奈摇摇头:“爹不说了。” - 谢丹秋自从回了谢家,虽是带着女儿,终究与从前未出阁时不同,却依旧过得十分惬意。 谢家人都心疼她过得不易,之前不愿她和离归家,却也只是怕她受到非议。可事已至此,到底是心疼,她想如何过得更好,便也随她了。 秦毓秀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秦家未想到谢丹秋当真如此决绝,原本有恃无恐,认为谢丹秋必定舍不得秦毓秀这个金疙瘩,却不想她走得当真头也不回。 偏秦家大娘作怪,非要谢丹秋若想要和离,便必须将孩子带走,不许留在秦家。 许是威胁,打量谢丹秋带着孩子必定遭到非议,若是要她带着萱姐儿回谢家,便是多了一个拖油瓶,必不被谢家人所喜。 又许是觉得萱儿不过是个女儿,没了也就没了。秦毓秀如今大好年华,离了谢丹秋也不愁娶妻,家中没有孩子的年轻状元郎,总比有了长女的单身汉好说亲。 总之,秦大娘扬言,谢丹秋想走,萱儿也别想留下。 谢丹秋犹豫着拖了这么久没有和离,便主要是发愁如何能将萱儿一同带走。秦大娘所行,正如给瞌睡之人递上了枕头,谢丹秋一口应下,秦家反而慌了手脚。 可谢丹秋头也不回走了,秦家原本还勉力算得上京中新贵,如今这么一遭,便被诟病跋扈不仁,对自己的亲骨肉弃之不顾,风评一时跌入谷底。 原本私底下糟践女儿的事也不是没有,可如此不避人的,可都是乡野无知之辈,朝中围观者,何人不是求个体面?如今新政已出,圣人摆明了态度,是要抬高女子的地位。秦家此举,往大了说,便是对新政不满。朝堂上多了许多参秦毓秀的折子。 秦毓秀与谢丹秋本就是圣人赐婚,和离本就伤了圣人颜面,是瑞宁公主带着谢丹秋进宫哭了一遭,才求下的恩典。 如今又是谢丹秋进宫哭了一遭,由圣人御旨赐了和离,允了谢丹秋将那八十八台嫁妆悉数带回谢家。 秦家是里子面子全没了。 从前谢家对秦毓秀的所有扶持也都没了,从前的助力不说落井下石,对他却大多敬而远之。 如今这境况,如秦毓秀这般人人避之不及的状元郎,也是绝无仅有。 他却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郁郁朔京之人拜高踩低。就连从前对他颇为礼遇的庆王,如今亦只是平平。 秦毓秀心中憋着一股气,只等有机会一展拳脚,好叫如今看不上他的人通通后悔。 - 顾窈娘从匣子中取出厚厚一叠飞银,快速在手中点了一遍,交给了垂手立在一旁的忠叔手中:“有劳忠叔,替我带给爹娘。” 忠叔说话不多,只沉默应下,连同顾窈娘和顾平生的家书一同带走。 顾窈娘手肘支在桌上,目送着忠叔的身影走远。 碧桃笑着凑趣:“娘子每月都往家里送这么多钱,知道您在朔京过得好,老爷和夫人肯定高兴。” 忠叔已经消失在顾窈娘视野之中,顾窈娘似是无知觉地喃喃:“钱多有什么用?又不能陪在二老身边。再说,青州那边能不能用上飞银,也不好说。” 碧桃噗嗤一笑:“娘子就是想得多。夫人上回来信,便说了家里如今已都用上了飞银,已是少有人再拿沉甸甸的金银出门了。如今青云县那边,已经开始铺子接单子,将金银融了打作首饰。您呐,就是操心。” 顾窈娘闻言,亦是自嘲笑笑:“娘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家里没钱也不会告诉我。” 第164章 新年 虽是已然给青云县家里带去不少银钱,顾窈娘依旧有些放心不下。 那日的梦境,这么些天过去,依旧是历历在目,总觉得不吉。 如今使用飞银,无论是买什么东西,都便利了许多。只是市场上流通的银钱多了,有的东西难免会涨一些价,也是难免的事。 顾窈娘就是担心,家中父母银子不够使,却也不说,依旧紧巴着过日子。 - 转眼便又到了年末。 今科的考生们到底还是在年前等到了放榜之日,朝廷对延后的缘由并未特意解释。 顾平生榜上有名,甚至还算得上靠前。考过了秋闱,顾平生才算是真正踏出了科考的第一步,顾家人都很高兴。顾窈娘亦向同样榜上有名的谢丹秋送去了贺仪。 年前放榜,到底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如顾家这般榜上有名的人家,自是欢欢喜喜过年。而名落孙山的考生,自是心情难以开朗。 顾家这个年过得喜气,几乎所有人的嘴角都未掉下来过。 腊月二十九,金玉楼照常提前打烊,顾家商号的人都聚到了金玉楼吃席。 在人到之前,苏掌柜正和顾窈娘凑在一起盘账。 金玉楼如今的收益越发好了。李先生在金玉楼说书,也为金玉楼拉来了不少客人。 只是苏掌柜此时,面上却有显而易见的愁容。 “东家,咱必须得涨价了!” 他劝道。 顾窈娘手中执着账本,一页一页翻看着,一双好看的眉毛越皱越紧。 “东家!您别看咱现在流水大,挣得多,花得更多啊!店里进东西,哪里不要钱啊!现在城里东西越卖越贵,咱家要不是自己的铺子里还能拿货,能够抵些开销,咱现在都不挣钱了!” 苏掌柜见顾窈娘只一味看着账本,不接他的话,有些急了。 顾窈娘眉头紧锁:“怎的最近,东西都这么贵?” 年前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每年腊月里是会稍稍涨些价,却也最多一成半成的。便是如今因着飞银的关系,价格再往上走走,却也不至于到现如今这般,几乎翻倍的地步呀! “只是吃用涨价么?” 顾窈娘问道。 她许久没有逛街了,顾家的商铺也大多都是吃食,她最近又忧心着顾平生,花的心思便少了些,只注意了眼前的事,未留意到朔京城中别的产业物价变化。 她不由有些懊恼。 苏掌柜忧心忡忡:“哪能呢!吃用的咱家没有涨价,朔京城里就咱们最大,只要咱们不涨价,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那些首饰古玩、金银玉器,凡是贵人们喜欢的玩意,都涨价了!越是本来就贵的,越是涨得厉害!有的甚至翻了四五倍!” 顾窈娘大惊:“怎会如此!” 她摇摇头:“不对,这不对!哪有这么涨价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再这样下去,这世道怕是要乱了!碧竹!” 顾窈娘转头向碧竹:“你去,找人打听一下现在城里都什么价。不止朔京,若是有旁的州县过来的人,也问问。” 碧竹应声便要出门,顾窈娘又叫住她:“罢了,也不急在这两日。先过了年再说。你先吃饭。” 苏掌柜回完了事,便和顾窈娘说了一声,去旁处了。顾窈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陷入沉思。 物价怎会突然如此飞涨呢?莫非当真如自己担心的那般? 顾窈娘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或许是需要与卢照安和瑞宁公主见一面了。 -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皇家亦是不例外。 许是上了年纪,贞隆帝反而越发喜爱平民人家的氛围,阖宫上下与皇室宗亲一起吃了顿家宴,早早便散了,只留了瑞宁公主和皇后母子在永安殿守岁。 大殿里用上好的银丝碳烘了暖炉,厚实的帘子挡住了想要往里钻的风,四个人围在炉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宫人们都离得远,并未凑近。当真如同寻常人家那般。 瑞宁公主拿着火镊子,左手提着右手的袖口,用右手小心地翻着炭火。 贞隆帝在一旁看着,心中总是担忧她不小心将袖口落在火盆里,将袍袖点燃伤到自己;又担心火镊子太热,烫伤了她娇嫩的手指。 张了张口,在炉火再一次发出哔啵之声、瑞宁公主再一次拿起火镊子之时,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歇着。这些事,让你弟弟做。” 庆王面上带笑,没有太大的反应,卢皇后温婉的笑意却是僵了僵。 瑞宁公主嗔了贞隆帝一眼:“爹!哪有您这样的!” 她知道阿爹是怕他受伤,可是姨母本就敏感多思,虽是向来对她视如己出,却难免会为阿爹疼她胜过弟弟而神伤。 姨母待她好,她更要心疼姨母,免得让她伤心。 火中又传来一声爆响,瑞宁公主小心用火镊子将火中一粒黑色的栗子夹了起来,放到一旁桌几上备好的“竹报平安”碟中。 她小心用手剥开,又在巾子上将碳灰擦干净,这才递到了贞隆帝手中。 贞隆帝直接放进了嘴里,发出一声喟叹。他好奇道:“你是如何知晓栗子这般吃法的?” 他出生起便生在皇室,从未听说过栗子还能这么吃。这个女儿自出生起也是在宫墙之中长大,又是如何知道的? 瑞宁公主笑得柔和:“您也知道,儿在宫外有朋友。她告诉我的。栗子爆裂听着喜庆,您若是觉着香,儿再给您挑几个。” 说着,她又从炭火中夹起几个栗子,先是分别给卢皇后和庆王剥了一个,这才又给贞隆帝剥了起来。 卢皇后笑嗔道:“你这孩子,别光顾着我们,你自己也用些。” 瑞宁公主笑着应了。 新年的钟声敲响,随即,殿外响起了烟花爆裂之声。 贞隆帝眼眉一挑:“朕记得今年让礼部不要再费心了?” 烟花靡费,户部今年有了大动作,得多给国库留些备用金,以备不时之需。他便下令免了今年宫城内的烟花。 庆王朗声道:“父皇!是儿臣嘱咐为您准备的惊喜!” 见贞隆帝似是隐有不悦,他连忙解释道:“没有动国库的银子!全是用的儿子的私房钱。” 贞隆帝的面色转为欣慰:“我儿如今这么有钱了?好好好,走,都出去看看。” 庆王扶着贞隆帝向外走,一面小心道:“儿臣觉得,这爆竹乃是传统,爆竹声中一岁除,若是免了,难免少了些年味。正好儿臣搬出去,父皇赏了儿子不少好东西,儿子如今手里有了余钱,自是要好好孝敬父皇。” 贞隆帝点点头,倒是高兴。 瑞宁公主跟在他们身后,扶着卢皇后一同向外走。侍人挑开门帘,顿时灌进一阵冷风,瑞宁公主并未做好准备,被冷风一吹,哆嗦了一下。 卢皇后感受到她的轻颤,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掌中揉捏:“我的儿,冷了?咱们娘俩就看看,若是冷了,咱们就回屋。” 瑞宁公主反握住卢皇后的手,点点头:“好。” 殿外的烟花比往年的看起来都要盛大。 烟花绽放的瞬间,仿佛整个天空都被点亮,映在几人面上,分外斑斓。瑞宁公主看得有些出神。自己这个弟弟,如今荷包确实是鼓了。 第165章 开春 开春后,春闱一应事宜便提上了日程。 各地举子都赶来朔京,朔京城中陷入了热闹之中。尤其是离贡院近些的酒楼客栈,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 金玉楼中生意自也是十分好,还为此新添了一道点心“蟾宫桂枝”。 蟾宫便是月宫,乃是用白洋淀的鸭蛋,只取大个的用白酒和食盐腌制,密封一个月之后方得流心富油的咸蛋黄,只取咸蛋黄以烈酒喷涂,然后在窑炉中烤至流油,再捣碎成金沙,又揉入面粉,制为圆饼状,以喻月宫。 桂枝乃是揉搓细长的发面,在其中加入碱水以上色,放入油锅中高温反复炸至棕红酥脆,摆放于金沙圆饼之上,又在一端撒上些许桂花蜜,拟作桂枝。 进京赴考的举子,无不渴盼着蟾宫折桂。而金玉楼,将蟾宫之桂枝呈了出来,便是为了这个好彩头,学子们也少不得到金玉楼走一遭。 更不用提金玉楼的饮食酒水本就别具一格,自有不少愿意见天地朝金玉楼送银子。 除却酒楼,桐花巷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夜里,巧娘进了顾行之的书房。 “二爷,南城那边的人越发多了。” 皇城在朔京的北边,连带着北城一片都是高官显贵的聚集之地。而与之相对,南城则是朔京城中三教九流混杂之所,鱼龙混杂,所居之人自也相对贫困些。若是有居无定所之人来了朔京,自也首选南城作为落脚之地。 顾行之手下的笔一顿:“都是读书人?” 巧娘想要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应当是的。” 那里面有些人,省吃俭用舍不得租个好些的院子或者客栈,却揣着兜里的几个大子巴巴儿往勿返阁的姑娘面前凑。手中拿着折扇,衣冠倒也整齐,出口成诗也不算难事。偏生那一身冬日里也能闻见的汗液气息,将一身斯文皮囊撕扯了个干净。 就这,也配叫读书人? 她心中涌起淡淡的讽刺,世间男子贪色,读书人更是以此为风雅。当真好笑。有着异味的风雅么? 顾行之摇了摇头。再往前数,上一届、上上一届的春闱近乎也是如此,各州县的考生到了朔京,便被朔京城的繁华迷了眼睛,不知多少人日日宿于桐花巷中,打着酒嗝进的春闱考场。 读书人呐!最有骨气,也最没有骨气。醉卧牡丹花,能将寸寸筋骨都化软了去。 “阁中,可有异动?” 巧娘沉思片刻,启唇道:“倒是没有。只是觉得今年的考生,比之往年格外靡费些。连带着姑娘们车马费,都多了许多。” 顾行之挑眉:“也好。你注意些,如今城中各行各业都在涨价,你也跟着坐地起价。莫要显得太有良心了。” 巧娘抿唇低笑:“是。” 她含笑看着顾行之,正好顾行之也在看她,二人的目光交汇,显出些许缱绻温柔。 - 户部飞银司督造署内,有几个身形健硕的黑影,向外搬运着一个大箱子。 箱子看起来很沉,几个壮汉脚步沉重,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每走一步,都是有节奏的。显然是训练有素。 将箱子搬上候在飞银司督造署后门的一辆马车之后,几人迅速离开,隐没在黑夜之中。 飞银司督造署的大门依旧平静地伫立,对在它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无觉。 - 顾平生考过了秋闱,过了年也不必再去书院读书,而是在家中自行温书,只是不时出门与同窗交游。 这也是寻常读书人最多的选择。过了秋闱,便要备考春闱,书院先生面对的学生有的是已过秋闱,有的却尚无功名,书院的大课堂显然已经不再适合备战春闱的考生。 倒不如自己在家温书苦读、作作文章,请老师和同窗点评一二,这般进步来得快。 顾窈娘跨步进了顾平生的院子,快步走进卧房,门帘也不落下,一把掀开了顾平生的被子。 冬日的风一下灌入,顾平生打了个激灵,待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尖叫一声:“姐!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能进来!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 顾窈娘打断他:“你就是个小屁孩,少扯那些没用的!不用去书院,便不看书了?” 她手中拎着棉被,奈何冬日的棉被厚重,她方才为了气势,特意单手一把掀开,才是拿在手中,却是觉得逐渐有些支撑不住。 她不让顾平生看出来,故作生气将手中的被子向床上一扔,施施然叉着手,站在床头,斜眼看着顾平生在寒风中慌忙再次将自己藏进被子里。 直至顾平生只露了个头出来,顾窈娘才又正看看了过去。 顾平生很是不满:“我日日温书,天气冷了,我便赖赖床,怎么了!” 他怒瞪着姐姐,顾窈娘轻“咦”了一声,作势便要弯腰拧他的耳朵,顾平生惊叫着朝墙边躲去:“我起!我起!” 顾窈娘哼了一声:“看看你那样!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宁肯吹鼻涕泡也得赖床。” 顾平生闻言,下意识低头抬手摸了摸鼻子,一片干爽。他抬起头,见顾窈娘正满脸坏笑看着他,他顿时怒了:“顾窈娘!” 顾窈娘捂着心口,故作伤心:“哎,看来我们家顾举人是长大了,不认姐姐了。也罢,今日的阳春面还是请忠叔吃。” 话音未落,顾平生立马绽出笑脸:“姐,姐!我起,我这就起!” 第166章 年轮 顾窈娘最近有些无聊。 顾平生在家日日温书,除了与她贫嘴几句,几乎见不着面。顾窈娘作为一个盼望弟弟成才的体贴的好姐姐,她自然也会很自觉地留出空闲让顾平生好好读书。 顾行之与巧娘最近也比平常要忙碌许多,一家人雷打不动地一起用晚饭,可最近却时常等到傍晚,甚至有时会传话回来,让不用再等。 谢丹秋忙着春闱,王芷兰被王夫人拘在府里想看婆家,瑞宁公主近来国事繁忙,卢照安新接了个大单子,不在朔京。 金玉楼一切如旧,没有开新的活,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也没有太多需要顾窈娘操心的事。 顾窈娘突然有了一种无所事事之感,整日似是闲散在家中一般。 她便又开始琢磨起回青云县的事情。若是自己悄悄回家,不知父母会是什么表情? - 过了用午饭的时候,金玉楼的人流少了起来。午歇时,余二娘与顾窈娘都在金玉楼的大堂,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余二娘说起城西有个集市,全是些物美价廉的新鲜玩意,尤其是各类新奇的调料,更是层出不穷。 “娘子,我前些日子放在点心里的月桂,便是从那里买到的。” 说起这些厨房里的事,余二娘神情便飞扬起来,顾窈娘眼神发亮。 她想要回家探望父母,自不会只自己一人空着手回去,也想带着青云县所没有的东西,让父母也能得一欢颜。 而她最喜欢的便是吃食,最先想到的便也是吃食。最近同顾行之和顾平生商量以后,她便开始准备回家的行囊。 顾平生倒是憋着嘴嚷嚷着想要一同回家,却也知道如今他应当将心思尽数放在春闱之上,故而也就嘴上说说而已。 听余二娘说了城西的集市,顾窈娘颇为意动。她眼珠转了转:“余姐姐,带我去看看!” 余二娘有些为难:“这……那个集市,鱼龙混杂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下等人。娘子金贵,若是想要什么,我可以替您买。” 顾窈娘摇摇头:“我想自己逛。余姐姐放心!不会出事的!” 她扬声叫来了在一旁休息的碧竹和碧霜,让二人一同跟着去城西的市场。 余二娘不知道碧竹和碧霜的战斗力,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一行弱女子,连一个护卫都没有,她怎敢带顾窈娘去那个市场?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如何对得起顾窈娘? 见顾窈娘十分期待,想要去城西的市场逛逛的心已经完全遮掩不住,犹用着那双大眼可怜兮兮瞧着她,余二娘只好应了下来。心想着——也罢也罢,左右自己这条命也是顾娘子救的,若是当真有何凶险之处,自己便挡在她的前头,竭力护住便是了。 顾窈娘见余二娘终于松口,激动得便要跳起来了,嘱咐碧桃去叫了车夫,将招财赶到门口。 碧竹与车夫一人一边,坐在前头车架上,余二娘与顾窈娘主仆三人一起,坐在车厢里。 招财的车厢比寻常马车的厢体宽阔些,坐了四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余二娘见有了车夫这么个男人在,心中稍许有了些安全感。 马车一路向西,顾窈娘仍在与余二娘打听着那边市场有些什么,二人聊得专注,纵然马车时不时便会顿上一顿,与车夫平日里赶车的技术不太符合,却也并未引起二人的注意。 碧竹皱着眉:“如今这朔京城中,怎也这么乱了?” 她说的乱,倒不是战乱纷杂。而是朔京城中,百姓大多拘着自己皇城脚下的百姓,自矜着身份,平日里虽也有横冲直撞之人,却大多还是守礼的。 可今日路上,却有了许多人,目无焦距地行走在路中间,双眼没有神采,身形佝偻,见了马车也不知道避让,让他们这一路行来,比平日慢上不少。 路边也有人三两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瞧着过往的行人和马车。 不像是朔京城中百姓一贯的样子。可若说是乞丐,却也不像。他们眼神中皆是茫然,可看身上衣着,有的身上料子一看就颇为舒适,也不算太过脏污,不像是乞丐会有的样子。 车夫叹了口气:“可说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朔京城里如今多了许多人都是他们这样,说是良民,却日日在街上游荡;可我也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乞丐呀!” 碧竹看着道旁一双双空洞的眼,心底涌起一种猜测。 可是怎么可能呢?如今新政甫行,正是越来越好的时候。怎会涌出这么多难民,还是在朔京,一国之都这样的地方? - 城西的市场果然如余二娘所说那般,东西很多很稀奇。 市场在城西一片交错的小巷之中。与乐宝街不同,甚少摆出来的小摊,而是在巷子中的民房里。连正经商铺都算不得,应当是当地居民为了能够改善生活,在家中倒卖一些新鲜货。 巷子大多窄小,顾窈娘从车上下来,跟在余二娘身后,走去市场。碧桃颇为警惕地看着周围,仔细打量着这片市场。碧竹和碧霜的手在在袖中暗暗扣住,随时关注着周围的动向。 所幸看起来虽是杂乱,倒也没生出什么乱子。顾窈娘收获颇丰,两个时辰下来,一行人手中已是大包小包塞满了手。 最让她惊奇的是,有一家卖点心的铺子,老板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外邦人,说着生硬的汉话,十分热情地让她们品尝他新出炉的点心。 碧霜接过老板递来的点心,不动声色地嗅了嗅,又轻咬了一口,方才微微点了点头。 顾窈娘一直在与老板闲话,听闻眼前的点心名为“年轮”。与寻常点心的巧不同,乃是以糕粉和果酱一圈一圈卷起蒸制,形成一个大的卷子,再从中横切开为一片一片半指厚的薄片。 切口处红白交加,如经年老树的横截面一般,圈圈层层,故取名“年轮”。 她见碧霜点头,这才用筷子夹起眼前一片年轮,放入了口中。 入口极甜,可又微带着浆果的酸香,二者碰撞,显出别样的风味。 顾窈娘眼前一亮:“老板,可是放了牛乳?” 她似是在其中还品出了牛乳香醇浓厚的气息。 老板的眼神有些迷茫:“牛乳?” 顾窈娘猜他是不知汉话“牛乳”为何物,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正不知该如何描述,一旁的碧竹急中生智,学了一声牛叫。 还真别说,学得极像。顾窈娘亦是扫视了一下周围,见并没有牛出现,这才意识到应当是周围有人学了牛叫。 碧竹学牛叫乃是情急之下的举动,此时见周围人看来,顿时红了脸。 老板却是一下明白过来:“对,牛乳!里面,有!牛乳!” 他亦是欣喜,顾窈娘能够品出他点心中别具一格的风味。 年轮是个新奇物事,顾窈娘带了两块完整的年轮,想要带回家给家人尝尝。 她们再次回到马车之上,车夫挥鞭,向东驶去。 第167章 归乡 逛了这么好几个时辰的街,逛的时候不觉得累,上了车便觉得困乏,小腿一阵酸胀,几人也没有说笑心思,都闭着眼睛养神。 前面传来吵嚷之声,招财猛地一顿,这一路走走停停,这般急停之时亦不少见。 顾窈娘此时面上没有什么波动,只淡淡等着马车再次启程。 只是,这一次,却与前些次不同。 前头传来男子声音,显得无理又狂纵,让人听了极为不舒服——“喂!是顾家的马车?” 让人不舒服的同时,却又隐约似是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听了这个声音,其他人只是不喜地皱了皱眉,前头的碧竹没有说话,碧霜和碧桃看着顾窈娘,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应答询问。 顾窈娘尚未出声,原本在一旁静静坐着的余二娘却是面色一白。 看见余二娘的反应,顾窈娘这才隐约想起来一些事情。 她试探着问道:“是……” 她正斟酌着,应当如何称呼这个男人。前夫? 余二娘已经接口:“就是李大壮。” 确实是如她所想,但顾窈娘依旧怔愣了片刻。她记得,卢照安当时应当是将这人送进了牢里。竟这么快便出来了么? 她想要掀帘向外看,可余二娘看见她的动作,扑了过来,恳求道:“娘子别去!” 余二娘眼中皆是哀求之色。有习惯地害怕,也有担忧。 顾窈娘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余二娘的手:“我不去就是。碧霜,你出去看看。” 碧霜应声,将门帘挑开一条缝,钻了出去,迅速拉上帘子,将车厢内的情景遮挡得严严实实。 方才马车里没有回应,外面的人也面无表情地瞧着,并不搭理他,李大壮十分不快,在外面已是骂骂咧咧。 见从内出来的是一个面嫩的娇滴滴小丫鬟,李大壮声音更大了。 碧霜和碧竹虽是都来得晚些,却都听说过李大壮的事,对他十分看不上,此时得了吩咐,昂着头问道:“你堵在我们马车前,想要作甚?” 李大壮畏缩一笑:“不做甚。小娘子,你们家娘子带走了我老婆,那银子可还没给我呢。” “余娘子与你早已和离,便是卖身,银子也是该给她的。与你何干?” 碧竹和碧霜对眼前之人都很是不喜,态度自也说不得友善。 李大壮听了不乐意了:“什么和离?我们夫妻恩爱,如若不是你家娘子将她强行买走,我们如今说不定已经孩子都生了一堆了。如今还想赖账?” 碧霜一声嗤笑,正待说话,车厢内传来余二娘的声音:“莫要理他!我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两位姑娘,咱们直接走便是。” 车夫与碧竹碧霜二人闻言,都愣了愣。碧霜年纪小,尚有些犹豫,碧竹却是跃跃欲试,问车夫有没有把握,能在不撞到人的情况下,从前面过去。 此时顾窈娘的声音也从内传来:“走。出了事,咱们赔便是。” 李大壮听了这话,又开始破口大骂:“你们顾家可真是仗势欺人啊!先是毁了别人的姻缘,如今当街,还想谋人性命是吗?” 车夫对自己的技术十分自信,如今得了顾窈娘的准话,先是让碧竹和碧霜二人进到车厢中坐好,而后便瞅准了时机便扬起马鞭,向前奔去。 周围原本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听了方才的动静,本以为有热闹可看,却突然见车夫扬起马鞭,害怕受到殃及的人群纷纷散开,路的中间霎时便只剩了李大壮一人。 李大壮只是如今没了银钱,加上周围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自也没有女人再愿意嫁给他,如今活得艰难,便起了心思从顾家这边得些好处。 如今见对方已经懒得和自己纠缠,更是分辩的心思都没有,而是径直准备赶车离开,竟好似浑然不顾自己这个大活人可能被碾压的样子,瞬间便犯了怵。 他本就蛮,自也觉得对方也会如他一般,并不在意他会不会因此伤到。 原本还在路中间站着,口中却已不敢再挑衅。见车夫扬起的马鞭当真落在了马屁股上,马车的车轮开始滚动,他也顾不得银钱不银钱的,麻利地避开到了路旁。 直到马车远去,他才觉得有些失了颜面,在路上骂骂咧咧了好一阵。 马车上的余二娘有些紧张。 她本是胆小的,可是顾家帮她太多了,她不愿给顾家惹麻烦,这才大着胆子出了声。 她此时才觉得后怕:“娘子,我……我方才那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他。你越是理他,他越是得寸进尺。你只有对他不理不睬,他才会害怕。” 顾娘子可不要觉得她狠心才好。余二娘手上一紧,顾窈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 离家三年,收拾行李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顾窈娘也费了好些功夫,才将想要带回家的行李收拾好。除却她自己的吃穿用,还给父母带了许多青云县见不着的稀罕物。圣人赏下的衣料布匹、珍玩字画,她也带了不少。 此外,还特意在身上缝了几个小荷包,装上好些面值不等的飞银。 如此备下来,也花了不少时日。顾行之十分放心不下,一众护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顾平生春闱在即,便是再不舍、再想跟着姐姐一同回家,也只能作罢。 出发前一日,顾窈娘翻来覆去,极难入睡。 她望着帐顶,想着在家中那顶藕色的纱幔。从小,父母就从未亏待过她,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紧着她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虽有时会羡慕旁的母女亲密无间,却从未对自己的母亲有过怨言。 大抵是每个母亲,都是不一样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想着自己回家后父母的反应,想着想着,便笑了。笑着笑着,终于,睡着了。 到了出发这日,贪眠的顾平生也起了个大早,送顾窈娘离开。他心中羡慕,却又明白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得依依不舍地对顾窈娘道:“姐姐早些回来。” 顾行之和巧娘则一直在嘱咐顾窈娘路上注意的事项。顾行之越说,越是放心不下,最后不由道:“干脆我送你回去!” 顾窈娘哭笑不得:“二叔!哪里就这样小心了!再说了,朔京这边还需要您,若是咱俩都走了,便只剩一个巧娘姐姐,您不心疼?” 巧娘猝不及防闹了个大红脸,嗔怪地瞪了顾窈娘一眼。 顾行之知道顾窈娘说得在理,只得道:“罢了!那赶紧出发!” 行路难,若是出发晚了,行不到下一个镇子,怕是有些麻烦。他方才不舍,此时却又催促着顾窈娘赶紧走。 这次因着只有顾窈娘一人在路上,担心招财过于招摇,顾行之特意换了一架外表其貌不扬的马车。 巧娘和顾窈娘钻进了马车,顾平生送到门口,便被赶走回屋温书。顾行之则骑着马,预备将顾窈娘送至城门,再与巧娘一同回来。 到了城门处,却有些奇怪。 第168章 折返 城门处依旧是人来人往,朔京乃一国之都,每日进出城的人都很多。有些人居住在城外乡下,白日里到城里做活,到了夜里赶在宵禁前回到城外村里的家中。 顾家的车队离城门尚还有些距离,顾行之骑在马背上,眉头一皱,似是发现了不对,挥手让队伍停下。 顾窈娘和巧娘原本以为是到了城门,巧娘简单嘱咐了顾窈娘几句,掀开门帘便要跳下车,看到如今所在的位置,却是愣住了。 顾家的车队停在离城门不远的空地上,离城门尚有一些距离。 她疑惑地看向顾行之,顾行之则是扬起下巴,指向了城门的方向。 顾窈娘见巧娘停在门口没有动作,也疑惑地探身过来,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城门熙熙攘攘,皆是进出的百姓。可若细细查看,便可发现,城门守卫的兵士盘查得极严,几乎但凡入城之人,便都会盘查得十分仔细。而相反,出城之人不过例行盘问,便将人放出了城。 是以,城门口便有了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景象——出城的队伍不断前行,几乎不用等待。而得以入城之人,却是寥寥。而透过黝黑的城门洞朝外看,又能看见城外躁动的人群。而城内出城的民众未被阻拦,却又不知为何,在城门内侧徘徊着。 几人心中不由自主,便升起了警觉。 顾行之让人上前去打听,口中安抚道:“应当无碍。” 他们看着那护卫靠近城门,十分乖觉地隐晦递出了几个小荷包。城门守卫原本还想赶人,收了荷包后显然态度好了不少。 顾家那护卫想要偷偷透过城门洞朝城外看,被守卫发现,很快便又被赶走。 护卫等在一旁,想等着有人从城外进来,能打听一二。却不知是守卫知道他在等什么,还是当真没有人能够通过他们的盘查,一炷香时间过去了,竟一个从城外进城的人都没有。 去城门口打听的护卫无奈,只得回来:“城门守卫嘴很严,只说是上头命严查,查什么、为什么,一概不说。我看城外好像有很多百姓,乌泱泱聚在城门口。不知为何,不肯放进来。” 顾行之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机立断:“走,回家。” 说完,便调转马头,朝来时路上驰去。 顾窈娘和巧娘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同样惴惴。 - “老爷……” 王成献端坐在正堂,整理着身上的官袍,将袖口一粒一粒扣上,再轻轻抚平整。 听到妻子的低唤,他拍了拍妻子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紧紧握住,用自己手掌包裹住妻子的手掌,在手中轻轻捏了捏:“别怕,别怕。” 王夫人想要说什么,触到王成献坚毅的眸光,还是什么也没说。 - 明德殿中,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纸卷落地之声。 侍立在门口的小内侍们肩头抖了抖,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笔直站着,不敢轻易入内。 直到殿内再次传来贞隆帝一声怒喝:“去把赵泱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小内侍这才如蒙大赦,拔腿便小步离开了明德殿外。 - 还未走出城,便又回了家。顾窈娘有些郁郁,却也知晓如今多半是有不同寻常之事,随心而动已是不能。 一行人心中各有所思,马车辘辘朝顾家宅子过去。行至一路,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顾窈娘将帘子掀开小小一条缝,悄悄朝外看去。 外头一群人围在一个铺子面前,挤挤挨挨许多人,甚至蔓到了街面上,原本宽阔的街道被围住,再加上围观之人,街道竟隐隐有些水泄不通的趋势。 人群喧杂吵闹,顾窈娘一时不知发生何事,她略抬了抬头,看到一只金钱蛙栩栩如生,静静蹲在檐角,方注意到这是户部飞银司兑换铺面的位置。 前头的路已被顾行之派人疏通开,顾家的马车继续前行,顾窈娘也抑住了心中好奇,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好容易回到顾家,碧桃有些为难地看着车队马车上这许多箱笼,不由犯了难:“娘子,这些……可要搬下来?” 顾窈娘扶着碧竹的手下车,看着顾行之匆忙向内走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先别动。” 等弄清楚什么事,再决定是走是留,也不迟。 顾窈娘正要迈步往里走,一个小孩噔噔噔跑了过来,咬着手指问她:“” 顾窈娘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不过到她大腿的小孩。孩子眼睛大大,衣衫破旧但很干净,正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她蹲下身,平视这小孩的眼睛:“你是谁?” 碧竹和碧霜都一脸警惕,手指已在袖中屈起,随时准备暴起而动,护住顾窈娘。 小孩看不懂几人的警惕,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顾窈娘,固执地问道:“姐姐,你是顾娘子吗?” 顾窈娘看着她的眼睛,孩童眼神清澈,从孩子眼中,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突地心中一软,暗叹“罢了,赌一把”,试探着回道:“我是。” 小孩十分欣喜,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书信,递到顾窈娘面前:“姐姐,给你。” 顾窈娘有些茫然:“给我的?” 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永阳坊多是高门大院,平日里便不是热闹的所在,此时亦是,除了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不见半个圣人。 小孩肯定地点点头,顾窈娘伸手便要接过,小孩却将信封往回藏了藏,伸出另一只手,手心向上朝顾窈娘伸过来。 顾窈娘有些莫名:“什么?” 小孩见她没有任何表示,小嘴一瘪便要哭:“姐姐这么漂亮,可莫非要赖账不成?” 顾窈娘心中一动:“你是要什么?信是谁给你的?他和你说了什么?” 小孩抽抽搭搭哭道:“一个哥哥说,让我拿着这个过来找你,然后你就会给我糖吃。” 顾窈娘再次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看,没有看见任何人。她示意碧竹去取些糖果,一面问道:“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呀?” 小孩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哥哥,好看!高高!” 顾窈娘见状,心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第169章 噩耗 碧竹将取来的一小匣子糖果递给小孩,便想伸手将信接过。结果小孩并不接糖,而是固执地要顾窈娘将信收下:“哥哥说了,信要交到漂亮姐姐手里。” 顾窈娘笑了笑,正要伸手,却被碧霜拦下,冲她摇了摇头。这信来得突然,没头没脑地便出现了,顾窈娘知道碧霜是担心其中有蹊跷,试探着问小孩子:“那我让这个姐姐帮我拿可以吗?” 小孩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顾窈娘没了法子,问她:“既然是给我的,是不是就是我的?” 小孩歪着头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 顾窈娘又道:“那我让我人,帮我拿我的东西,可不可以?” 小孩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却依旧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顾窈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你把信交给这个姐姐,你便可以吃糖了。” 小孩仍旧有些茫然,却在碧竹再次伸过手想要接过信封时,没有再向后躲。 她捧着糖匣子,看着碧竹接过信封,将信封交给了碧霜,碧霜将信封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甚至还从信封上抹了一把,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小孩的眼神愈加茫然。 可见碧竹和碧霜都并未将信封拆封,而是验过无事之后,便原封不动将信封递到了顾窈娘手里。小人儿顿时放了心,扭头便跑了。 顾窈娘扭头小声对碧霜道:“跟过去看看。” 她打开叠起的信纸,一目十行将信扫了一遍,却是面色大变,疾步朝府内走去。 她越走越快,最后竟似是要跑起来,碧竹在她身后跟着,竟有些吃力。 走到花厅前,正好撞见想要向外走的顾行之。 顾行之见她这般惊慌之态,不由也是吓了一跳,伸手将她扶住,口中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窈娘顾不得其他,将手中已然褶皱的信纸塞到了顾行之手中。顾行之一头雾水,接过信纸看了一眼,亦是大惊:“怎会如此?” 他严肃地看着顾窈娘,扬着手中的信纸:“这是哪来的?” “不知道。” 顾窈娘如实回道。她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顾行之说了一遍,顾行之沉吟道:“那便等碧霜回来。” 若当真如信中所说,朔京城外物价已经颠覆,城外聚了无数流民,那么……问题便严重了。 可送信之人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又是如何知晓?很明显,如今想要从朔京城外将消息递进来,并不容易。 而这乱局若是真的……只能是飞银出了问题。他想到顾家在飞银一事中出的力,尤其是顾窈娘在其中出的力……他的背脊不由升起一阵寒意。 碧霜回来得也快,她朝顾窈娘摇摇头:“那孩子没有见任何人,直接回家了,就是刘家巷那边的一个孩子。没有问题。” 顾窈娘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思。 顾行之见状问道:“可是有怀疑之人?” 顾窈娘抿唇轻笑:“二叔这词用得真不错。” “怀疑”,不知对方是人是鬼、是友是敌,所以,是怀疑。 顾行之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却听顾窈娘道:“应当是卢家。许是瑾川命人送过来的。” 卢家在刘家巷有一个小院子,专司用来收集消息。而卢照安今日正好不在朔京,若说是谁最有可能知道京城外的消息,还有心告知顾家一声,除了卢照安,不作他人想。 顾窈娘不知自己说起时,嘴角不自觉便翘起,看得顾行之心塞不已,只觉得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 长秋宫正殿中,卢皇后反复来回踱着步,尽显焦躁。她此时步态因着烦乱毫无章法,哪还见得平日里的雍容袅娜之态? 蘅芳候在一侧,双手紧握贴在小腹之上,不敢出声。 “人呢!怎的还没来!” 卢皇后一声暴喝,殿中侍立的宫人尽皆抖了一抖。 她在宫中素来是最和善不过的。如此情急,甚为少见。 有宫人小步疾奔进殿内,低声禀告道:“娘娘,公主来了。” 卢皇后这才整理仪容,面上端起笑容,再次坐回了凤座上。 瑞宁公主跨步进来,见皇后虽是依然矜贵坐着,周围侍立的宫人却尽皆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心中大抵有了计较。 她笑着上前行礼:“母后。” 卢皇后看着她明媚的笑容,脸上将将挂起来的笑便要挂不住了。 她已是站起,一时情急,拉住瑞宁公主的双手:“瑶瑶,你劝劝你父皇,饶了你弟弟这一回!” 瑞宁公主有些为难,如今外面生的乱子她都听说了,进宫原也是为了面见圣人。却不想还未踏进宫门,便被卢皇后派出的人拦了过来。 她见卢皇后焦急万分,额头竟隐约冒出了几颗火疮,只得道:“您先别急。” 卢皇后忧色不减:“你可知你弟弟这次,到底是犯了什么事?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她悄悄打量着瑞宁公主的神色,仿佛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担忧孩子的母亲。 瑞宁公主一怔——外面如今闹这么大,姨母不知道么? 似是一夕之间,户部无银、飞银无法兑现的流言便在朔京城中大街小巷都传开了。 矿脉本就有限,早已跟不上商贸发展和工艺进步的需求。原本,按照最初的计划,现阶段是让百姓先习惯和接受飞银的使用。待百姓都习惯了飞银的便利,完全接受了飞银,过上个年,朝廷便会正式宣布,由飞银完全替代了现银使用。 可如今这么一出,将计划几乎打乱了。 百姓本就对飞银推行后物价飞涨心有不满,但因着当初兑换飞银时,朝廷本就对此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溢价,所以便是心有不满,却也没有太过情绪化。 可出了飞银兑换不了现银的事,局面一下便有些无法控制了。 但瑞宁公主也没有多想。卢皇后向来与世无争,外面这些事,她不知道,倒也正常。 瑞宁公主反握住卢皇后的手:“母后,弟弟这次的事可大可小。究竟如何,还得看查出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若是弟弟没有大错,我一定会替弟弟求情的。” 换言之,若是当真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便谁也帮不了他。 卢皇后有些错愕:“你也不知道么?” 瑞宁公主倒也不是真不知道,只是见卢皇后似乎懵然不知,且事情如今既无定论,她便只能打着马虎眼。 其实说来,新政发下去,后宫如今有些尴尬。新政允了女子参政,可后宫不得参政又是古训铁律,圣人也并未有允许后宫女子议政的打算。事情便一直这么含糊着,卢皇后和瑞宁公主也都是有着忌讳,这才都含糊其辞。 卢皇后犹是不放心,拉着瑞宁公主好一番叮嘱,末了道:“瑶瑶啊!你可一定不能不管你弟弟!” 瑞宁公主自然是一一应下。 第170章 相求 打发走了顾窈娘,顾行之便神神秘秘出了门。 踏玉在城中绕了几绕,停在了王家的后门。 顾行之从踏玉之上下来,并未假他人之手,上前叩响了门环。看门之人见到他,有些惊讶,却也并未多问,径直将他迎了进去。 王成献身着官袍,端坐于厅内,见顾行之到来,只是淡淡一笑:“来了?” 就好似多年好友,今天不过是二人许多次寻常见面中的,一次稀松平常的见面。 顾行之面上带笑,心中却是十分复杂。 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王成献,便是王生,自离开青云县始,已是二十三年。 王成献掸了掸官袍上不存在的尘灰,将衣袍上看不见的褶皱抚平,瞧着顾行之,眼神似是透过他看向别处,语气充满回忆的怅然:“你看,我们都成老头子了。” 顾行之面无表情:“你老了,我还年轻。” 王成献闻言一愣,“嗐”了一声,心中却是有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从前在顾家时,他们也是如此说话。 一晃这么多年。 他端详着眼前的顾行之,似欣慰,也似怅然。 顾行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中却是焦急。王成献负了顾慧娘,他怨,亦不齿,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未再往来。可此番前来,他是有事相求。 他在心中有些唾弃自己——既是不愿笑脸相迎,又何必腆着脸来此? 王成献好似看清了他内心所想:“是为了飞银之事来的?” 顾行之下意识点头。方一动作,他便回过神来。既已挑开,他也不再忸怩。在这样的大事上,忸怩是最无用的情绪。 “之前推行飞银,顾家出力不少。现在出了乱子,肯定会牵扯到顾家。我是想求你……” 顾行之话尚未说完,王成献已是摆摆手。见他这个动作,顾行之面色倏然有些难看。 王成献只作未见:“你我之间,何须说‘求’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顾行之眼中涌现暖流,却是摇头:“我不为我自己,只为两个孩子。如果顾家注定被卷进来,我想请你,护住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啊……他都见过。都很聪慧。 他答应了:“我尽量。” 倏而他又低低笑了:“你说,顾大哥若是知道,你为了他的孩子,来找我,会不会不高兴?” 顾行之却没有笑。 - 宫中来了天使,传王成献进宫。王成献一早便做好了准备,闻言便对顾行之道:“你回。我都知道了。” 他似是有些激动,一双眼睛有些发红,却格外有神。 顾行之应了下来,依旧还是从后门,离开了王家。 - 瑞宁公主行至明德殿外,还未靠近,便听到了贞隆帝暴怒的声音。 她心中微微一叹。父亲最近脾气越发急了,也就只有自己在时,他能稍微控制一下情绪。 她踏步便要上前,却听见殿内赵泱哭求道:“父皇!不是我!我不知道!是姐姐啊父皇!一开始是姐姐想要向您上奏,是儿臣,儿臣觉得飞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父皇您肯定欢喜,这才截了胡,抢在她前面上了奏。姐姐是不是因为这个,对儿臣生了怨,这才故意挑起事端? 姐姐她本来就与表哥和顾家那人关系好,对商票的了解也比儿臣多,最知道如何会出岔子!父皇!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啊!” 瑞宁公主的脚步蓦地一顿,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她想过,赵泱是故意的,赶在她理清头绪之前,抢在她前头向父亲上奏,从而把住督造飞银的肥差。 只是他没想到,如今出事,这个弟弟竟然毫不犹豫,便将没有依据的怀疑扣到了自己头上,为此不惜亲口承认他此前的心机和算计。 这便是他的弟弟么? 她心中涌起悲哀。 殿外侍立的诸人自也听到了庆王的哭求,神态各异,却努力压制着不表现出来。 殿内突然没了动静。 瑞宁公主等了几息,见没再有动静,方才命宫人前去禀报。 庆王看着瑞宁公主入内,面上有些尴尬。毕竟是在背后放了冷箭,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 - 也没有等太久,宫里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庆王督办不力,瑞宁公主未能及时劝诫,二人双双被禁足于府中。 顾家得知的消息是巧娘带回来的。勿返阁中消息灵通,她一得了消息,便回了顾家。 可才刚回到顾家,还未坐下喝口茶,官差便已到了顾家。 顾家人尚未反应过来,除了已有功名的顾平生,便都被下了狱。 顾平生虽未被下狱,顾家前后门却也都被派了人日夜看管,便是想要走动,却也无法。 圣人虽未对顾家有明确的罪名,知晓顾窈娘与瑞宁公主来往甚密,狱卒对顾家诸人还算客气。顾窈娘心中惴惴,她与巧娘和几个丫鬟关在一起,虽未有意刁难,可牢房终日不见天日,鼻尖尽是阴腐潮湿之气。 顾窈娘爱洁,可如今哪有讲究的条件?她无意碰到了墙面,所及之处传来一阵滑腻之感,后背不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便也不再动作,索性在稻草上坐了下来。 “也不知二叔那边怎么样了。” 牢中男女分开,顾行之与她们都不在一处。巧娘亦是担忧,但她比顾窈娘多晓些事,此时倒是显得平静些。 她宽慰道:“咱们这边既未受到为难,想来二爷那边应当也不会有事。” 顾窈娘点头。事到如今,便只能是作如此想了。 如今卢家那边也不知如何,有没有如顾家这般被下了狱。但卢家毕竟是皇后母家,也算皇亲,想来境况应当是比顾家好些的。 整个朔京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 到了第二日,如顾窈娘和巧娘所料那般,顾窈娘便接到了宫中的传召。 顾窈娘独自进了宫,心中有些忐忑,在永安殿见到了贞隆帝。 贞隆帝看着眼前下拜的女子,并未出声,只是静静打量着她。顾窈娘安静地跪在地上,没有出声求情。 第171章 面圣 永安殿内十分安静。 贞隆帝开了口:“你不害怕?” 顾窈娘垂着眉眼,如实回道:“害怕。” 贞隆帝也不是当真关心她是否害怕的:“可知今日,朕召你所为何事?” 顾窈娘犹豫了一下,她是该知道,还是不该知道呢? 她想了想,还是道:“民女不知。” 贞隆帝似是漫不经心道:“朕昨日将你们一家下了狱,可有不服?” 顾窈娘心下一紧,斟酌着如何回话,贞隆帝却也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回答,继续说道:“替你们不忿的朝臣也不少,今日早朝,朕的脑瓜子都被吵得疼。” 顾窈娘只得叩拜于地,口称恕罪。 “有个老家伙说,是朕,纵容你们这些女子兴风作浪,女子干政,乃是祸乱之源。说你们在飞银推行中不遗余力,甚至不惜让利于民,不符合商人逐利的本性,其中必有蹊跷,你可有何话说?” 顾窈娘惊得险些忘了礼数抬起了头。她不知圣人究竟是什么态度,心中有个声音大喊着:“这不对!” 她太有话说了。 她想说,女子不是乱局之源。飞银一事主办是庆王,协办一干官员也没有女子,不过是自己作为顾家主事出了些力,怎么就能把如今生的事赖到女子头上了? 她想说,顾家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没有唯利是图,难道还是错吗?而且,虽然是让了利,可是有点经商头脑的人不难看出,让利之后,到顾家买东西的人更多了,顾家其实赚了更多的。那些说顾家憋坏的人到底懂不懂啊! 可是想说的太多了,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不敢说?” 贞隆帝笑了。女儿曾提起过顾窈娘好些次,说她是个坚韧的姑娘。此时她显然是不忿的,腮帮子都鼓起,圆圆的眼睛之中隐有怒气,却又可能顾忌着身份,不敢开口。 他看着顾窈娘,就像是看着一个寻常晚辈。 顾窈娘深吸一口气:“民女觉得他说得不对。顾家虽是商人,却更是您的子民,为大成出力,是顾家的本分。怎能因为我们没有趁机坐地起价,便觉得我们别有用心? 更何况,我做这些事,又不是因为我是女子。不过是顾家做了这些事,而民女恰好是个女子而已。这些事,不管主事是民女,还是民女的二叔,又或是民女的弟弟,代表的都是顾家,和我们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没有关系。” 贞隆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淡淡“哦”了一声。 忽然他又问道:“听说你是个早产的孩子?” 这句话问得突兀,顾窈娘一下被问懵了。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顾窈娘小心回道:“是。民女的阿娘总说,民女刚出生时跟个小猫崽似的,她日日都在担心民女没法养大。” 她想要悄悄抬眼看圣人的面容,却还是耐着性子忍了下来。 “你生辰是几月?” “六月。” 顾窈娘只觉得奇怪。这种时候,怎么圣人还有心问自己生辰了? 贞隆帝自不会有心替她解惑,淡淡道:“行。你回去。朕会一一查明的,若你们当真无辜,必不会教你们蒙冤。” 顾窈娘施礼告退,便要随着内侍走出永安殿。 永安殿偏殿屏风后绕出来一人,竟是被禁足在公主府的瑞宁公主。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殿外,侍奉的人都隐在暗处,顾窈娘的身影已然看不见。 “阿爹,您还真信了御史说的?窈娘便是他娘入府六月便产下的,又如何了?便是当真是,那也是父辈的荒唐,与窈娘自己是不是立身不端有什么关系?” 贞隆帝瞧着她,似笑非笑:“你还管她?那些老东西,可都是为了打击你,才将矛头放到她身上的。” 瑞宁公主叹了口气:“所以我才不想看见她被人如此评头论足。阿爹,您知道的,我没错,她也没错。” 贞隆帝让瑞宁公主坐下:“可生你弟弟的气?” 瑞宁公主点头:“自然是生气的。可我却也明白为什么。他闯了大祸,知道您不会放过他,可若是我,您便可以轻轻放下。” 贞隆帝轻哼一声:“你倒是豁达。” 瑞宁公主却是摇头:“我明白为什么,我却是无法原谅的。阿爹,得亏您信我。” 她想了想,还是道:“爹,这次的事多亏了表哥,咱们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这样了。让表哥回来。现在城外的人都不许进来,城门已经堆了不少人。若是继续这样任由他们挤在城门口,既不放进来,也不疏解出去,怕是会生乱子。” 贞隆帝点了点头:“你去安排。” 他一声叹息:“也不知泱儿到底怎么办的事!户部印发的飞银数目都有定数,我问过那几个老头子,这么些飞银根本不可能将物价抬起来这么高。他到底干了什么!顾家当真靠得住么?” 若不是户部印发飞银数量不对,那便是城中商户出了问题? 贞隆帝越说越是生气,又拍起了桌子。 瑞宁公主抬手替他端了一杯茶,不赞同道:“太医都说了,让您切勿动气。您又来!但这事却是蹊跷,若不是有人故意哄抬物价,便是户部出了乱子,有人偷偷印了比定例多上许多的飞银。您且等等看。” - 顾窈娘回了牢里,与巧娘说了今日面见圣人的经过。巧娘听说圣人还问了顾窈娘生辰在几月,眸光不由得闪了闪。 她与顾行之同行多年,顾家从前的旧事也略有耳闻。 从前为了护着顾窈娘,从未让她知晓。可如今圣人问起,却是少不得要做好打算。 “我从前听二爷提过,你是在你娘进府六个多月时出生的。怕是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说你出身不端、你爹娘婚前……” 她将“苟且”二字吞了下去。 顾窈娘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愣住。我只知自己生得早,却不知自己竟是这么早。难道自己当真是爹娘婚前便有的孩子? 第172章 为难 城里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圣人对庆王的处罚变好。 圣人震怒不只是因为飞银带来的混乱和物价飞涨,更是恼恨庆王为了隐瞒,将手伸到的城门守卫之上,不让外头的人进来。朔京城中百姓家底多少厚些,是以才晚了些发现。 若是能提前干预,如今百姓不会对飞银司失了信任,事情将好办许多。 卢照安此前被堵在城门外进不了城,瑞宁公主那边使了力,将他带进了城。 彼时,城门口的流民已经很多,圣人差了专人处理此事。 圣人当真是十分偏宠瑞宁公主的。她虽仍是禁足在府中,但若有什么想做的事,旁人进出公主府,圣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庆王那实打实的禁足在庆王府、不许外人进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境遇截然不同。 不过,想想瑞宁公主其实也并未做错什么,不过是庆王当时攀扯出了瑞宁公主,事情查明之前,若不将二人一同禁足,恐怕招致闲话。圣人便是偏宠瑞宁公主,也从未在明面上厚此薄彼,若是不经查证,便一如既往地厚待瑞宁公主,言官们恐怕又要在圣人面前念叨。 作为一个父亲,圣人也是很为难的。 圣人本就是不情不愿将瑞宁公主一同禁足的,对两个孩子的禁足一松一紧,便也情有可原了。 - 顾家在狱中,一开始还未受到磋磨。可见顾窈娘面圣后,便再无消息,不过最初有人关照过而已。见这么多天过去,未再有人来关照,也未有命令将他们放出去,狱卒最是会见人下菜碟,顾家在狱中的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顾家人进来得突然,身上没带多少现银,只有些散碎银子,并一些飞银。 最初靠着银钱,顾家人还能勉强换个饱饭。可到后来,散碎银子没了,狱卒知道飞银出了事,说是看不上飞银,却还是将所有飞银都给搜了去,仍旧说顾家没有给孝敬银子。 没有上头的命令,虐打、用刑一类的事,狱卒自是不敢。但暗地里的小动作,便不少了。 说说风凉话、给些搜饭冷羹,便是家常便饭了。 这一日,狱卒给他们送来的饭是一碗面和一碟木耳,许是放得久了,闻着有些酸气,顾窈娘霎时便没了胃口。 巧娘亦是恹恹地,提不起食欲。 碧桃十分忧虑:“二位娘子,好歹吃一下。” 她看着那发黄的面条和黑黢黢的木耳,心中亦是一阵反胃。可是不吃也是不行的呀! 已经一连好几日都是送的搜饭过来,娘子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碧桃心中积着怒火,狠狠踹了一脚牢门的木条。 顾窈娘看得好笑:“你和木头较什么劲?” 虽是笑着,眸光却沉沉。 她看着几个小丫头:“你们吃。我实在是吃不下。” 碧桃没了法子,将面和木耳分了分,递给了其他人。顾窈娘和巧娘可以不吃,她们便必须得吃了。人是铁,饭是钢,若是这里这些人都不吃倒下了,再有点什么事,顾窈娘便谁也指望不上了。 碧霜用筷子拨了拨面条,又闻了闻,道:“这面怕是不能吃了。咱们还是别吃了。” 其他人都知道碧霜精通药毒之道,闻言不由有些紧张,周身便起了一层细汗。 顾窈娘问道:“怎么了?” 难道是有毒么? 碧霜点头:“我从前跟着师傅时见过,有人吃了这样的黄面条,便上吐下泻,止都止不住,吃什么吐什么,过了几天活活饿死了。就像是疫症那样。 这个面条虽看起来没那么黄,可我瞧着,和那人吃的酸汤子面倒是有些像。稳妥起见,还是别吃了。” 巧娘有些害怕:“这么说,是有人想害我们?” 碧霜点头,又摇头:“说不好。食物相生相克,便是我和师傅,也只是见一次,才能知道。如今我也不敢说都清楚。” 言下之意,也可能是送饭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么吃会死人,不过是故意送些馊食恶心人罢了。 寻常馊食本也不会吃死人。顶多是跑肚,蔫上几日便也好了。可若当真是上吐下泻止不住,被当做疫症,那便是会没命的。 几人便只是随意吃了两口木耳,便没有再动了。 狱卒来收碗时,顾窈娘记挂着独自在另一边的顾行之,问道:“小哥,今日吃的都是一样的吗?” 那狱卒极为傲慢:“什么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这种犯了事的,还能和我们吃一样的?” 顾窈娘知道他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怪自己没有将话说明白。见碧桃眉头一拧,她连忙将碧桃拦了下来。 巧娘见状,笑着迎了上去:“小哥,我们是想问问,我们家二爷今日也是吃这些吗?” 她将臂上原本缠着的臂钏撸了下来,递到了狱卒手边。将自己没有受伤的那边脸对着狱卒,娇娇笑着。狱卒的眼睛看得直了,咽了咽口水,说道:“自然是一样的。” 顾窈娘见到这一幕,感觉有些刺眼。如今何至如此! 等狱卒走远,巧娘看她脸色不大好,不疑有他,安抚道:“二爷也是锦衣玉食这么多年,你别太担心。或许发现东西坏了,便不吃了。” 话虽这么说,巧娘却也是放心不下的。 虽是没吃那馊面,到了夜里,几个小丫鬟还是觉得头疼不适。好在碧霜懂得些救人的方法,她晚上也没有吃东西,这会还有精神给碧桃和碧竹在穴位上按了按,两人吐了一次,昏沉睡去,等到睡醒,便好了。 顾窈娘松了口气。她歪在稻草上,也想要闭眼休息片刻,却从小格栅中透过来的昏昏光亮中,看见了巧娘面上的一片晶莹。 她轻轻走了过去,以手肘碰了碰巧娘的胳膊。巧娘从翻涌的情绪中惊醒,连忙用手背将面上的水渍擦去,只余下一双眼睛依旧水雾涌涌,泛着红。 顾窈娘挨着巧娘坐下,身子微微朝她倾着:“你在担心二叔,是吗?” 巧娘没有说话。其实也不用她说什么,顾窈娘自然便也知道了。 “巧娘姐姐,你知道吗?从我到朔京第一天起,我就在好奇,你和二叔究竟是个怎样的关系。” 巧娘身子僵了僵,倏而却又放松了下来。 第173章 容情 巧娘依靠着墙,看着狱中的走廊,目光蒙蒙。走廊幽黑,目之所及皆是木质围栅,看不到远处。 他们在这里已有七八日了。 顾窈娘望着她,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他们在这狱中,方觉孤立无援。 顾窈娘突然觉得顾家在偌大朔京如同孤岛一般,连个能够求助之人,她也难以开口。 瑞宁公主,谢丹秋,王芷兰,卢照安。 她到朔京后,与这几人相交最是深厚。可到底顾家只有财帛,失了权势,如今骤然入狱,竟连如何派人求助都有些手足无措。 只能被动地等在这里,等着有人将他们一家捞出。 巧娘好像是在回忆,她问道:“你没有问过二爷么?” 顾窈娘沉默了。 好像,她确实,从来没问过啊……都是自己的猜测。一开始没时间,再后来,她觉得可能自己问了会尴尬,便再没有问过了。 巧娘见她窘迫,唇角轻轻弯了弯,轻轻巧巧地又向顾窈娘扔去一记重击:“我嫁过人的。” 顾窈娘张大了嘴,小丫头们面上波澜不惊,耳朵却都悄悄支棱了起来。 “我和金玉楼的余娘子一样,嫁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我嫁那男人不打我,但他爱喝酒,喝醉了就什么话都往外撇,什么伤人说什么。 我恨透了他喝酒口无遮拦,可他不喝酒时又每次与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他保证一次,我原谅一次;我原谅一次,不久便会有下一次等着我。 我哭过,也闹过,他依旧不改。日子久了,我也累了。” 巧娘说得云淡风轻,顾窈娘却似乎已经感受到那种窒息感。平日里好好的,喝了酒,便换了一个人。偏偏清醒过来也会认错,却也从来不会改。看不到前路,却又难以狠下心割舍。 顾窈娘问道:“那你脸上的伤……是他喝醉时伤的?” 巧娘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这样不好,可我本以为他顶多是对我不好,不过是我们一家人的家事。 可是有一日,他在外面喝醉了,得罪了江湖人。他还如平常一般撒着酒疯,人家跟着他回到家,将他脖子拧断了。我当时吓坏了,哭着求那人放过我。那人看我生得貌美,你也知道,男人……” 她冷冷哼了一声:“我近不得他身,只得伤了自己,他便没了兴致,却又想要将我卖入青楼。可哪有青楼愿意买一个毁了容的女子? 那人气不过,在街上对我又打又骂,用铁链拴着我,将我往前拽。我真是恨不得死了算了。 就是在那时,我遇上了你二叔。 二爷那时还只是一个穷书生,几乎是掏空了身家,才将我从那恶人手里买了下来。从那之后,我便和二爷一路,走到了如今。” 他们相互扶持,从一无所有走到了现在。这么多年,她和二爷是什么关系呢? 爱人么?不算。巧娘与顾行之之间并非无情,可她早已不相信婚姻。好似男子一旦进入婚姻,所作一切荒唐事便都可以被原谅。她舍不得那么好的顾行之变得面目全非。 顾行之心中亦是装着事,二人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互关心,与旁人保持着距离,彼此不远不近地守望。 “那个江湖人呢?你恨他吗?” 顾窈娘问道。 巧娘笑了出来:“恨他做什么?是我那死男人招惹他的,死男人是活该,我也是受了死男人牵连。” “可他也不该杀人呀……” 顾窈娘讷讷。巧娘摸摸她的头:“哪有什么该不该的。江湖人有他们的规矩。没本事,咱们便只能听他的规矩。” - 天快要亮时,顾窈娘模模糊糊似乎听见狱中有些吵闹,她挣扎着掀开眼皮,见其他人都睡得安稳,似是浑然无觉。她侧耳再听,也并未听见吵闹之声,她只当是自己睡梦中生了幻觉,便再次睡去。 只是终究睡得不踏实,时梦时醒,翻来覆去到了天亮。 - 在另一头的男囚室内,一个小狱卒面带忧虑,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上峰:“当真不用请个大夫么?” 地上这人面色青白,口唇干裂,显然是已经脱水了。他所在的囚室内传来阵阵恶臭,让人作呕。 牢头显然也是心中忐忑,却又不愿多事,显得有些犹豫。终究他还是跺了跺脚:“罢了!往出报个信,别让他死在这了。” 拉了一夜了,可别真死在这了。磋磨磋磨人不打紧,真闹出人命了,便是大事了。 - 走廊中传来窸窣脚步声,顾窈娘朝来处看去,来人是一个狱卒,一句话未说,径直走过来,打开了牢门。 “你,出来。” 顾窈娘与其他人对视一眼,指着自己问道:“我吗?” 狱卒明显有些不耐烦,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只是拍了拍门催促道:“走。” 巧娘握住顾窈娘的手捏了捏:“放心去。” 顾窈娘点点头,跨出门,又扭头回望。碧桃还有些蔫蔫的,碧竹和碧霜不放心,趴在围栅上看着她,被狱卒喝退。 她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跟上狱卒走了。 这几日吃得不好,顾窈娘此时脚步有些虚浮,狱卒大步走在前面,她跟得有些费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面走着。 刚从阴暗的狱中出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顾窈娘一阵眩晕袭来,双腿一软,便要跌跪在地上。 顾窈娘心下一叹:这下,这一摔怕是躲不过去了。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一双手将她扶住,耳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窈娘!窈娘!你怎么样?”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顾窈娘直觉有些不妥,努力想要站直,却头晕得厉害,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此时仰面朝上,睁眼只觉阳光分外刺眼,她又闭上了眼睛。 那人见她疼就不舒服,更加焦急,大喊道:“快去搬椅子来!” 顾窈娘心中的感觉越发奇怪,在脑中不断搜索,此人应当是谁。 第174章 脱困 很快有人搬来了椅子,顾窈娘被扶着坐下,缓了片刻,她觉得眼前的白光没那么刺眼了,方才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开阔空地,她抬眼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男人,唬了一跳:“王伯父?” 王成献见她有些蔫蔫的,面色依旧透着些无力的苍白,担忧道:“窈娘!感觉如何了?可要寻个大夫?” 他此时退开了些,二人保持了一些距离。顾窈娘能将他面上的担忧看得更加清晰,心下不由生出怪异之感。 她微微摇了摇头,又朝王成献身后看了看,却并未看见旁人。 “多谢伯父。我没事。只是许久没有见光,有些晕眩。现在歇上片刻,便好了。” 王成献依旧有些担忧,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看着顾窈娘有些憔悴的面容,面皮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柔声说道:“好孩子。你若受得住,我带你去面圣,可好?” 顾窈娘有些错愕。 她被带出来,想过许多种可能。既然只带了她一人出来,那便应当不是降罪。 可她想过,是瑞宁公主出面将她捞出来,又或是卢照安来接她出去,却没有想过,将她从牢狱中带出的,是王成献。 “王伯父,是……阿晗请您带我出去的吗?” 王成献一愣,向外走的步伐顿了顿,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现在可还走得动?” 顾窈娘他们被关在京兆府衙的大牢里,寻常是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便是王成献,也是只身前来,并没有带着人。 王成献没有回答,顾窈娘只当做是默认。她面色依旧有着不寻常的苍白,却已能自己走动,朝他点了点头。 王成献心下稍安,引着顾窈娘向外走去。却有意无意地想要落在顾窈娘身后。顾窈娘亦有所察觉,虽不知为何,可哪有她一个小辈走在前,让王成献一个长辈跟在身后的道理?她的脚步便也越来越慢。 走到后来,二人几乎是以平齐的方式向外挪动着。 王成献虽未靠近顾窈娘,双手却是随时做好准备,若是顾窈娘再次体力不支,便能立时伸手将她扶住。见顾窈娘越走越慢,他有些担忧:“还是不舒服吗?” 顾窈娘撑着身子,摇头:“我没事的。王伯父,您知道陛下召见是为何吗?” 二人已是出了府衙,缓行到了王成献带来的马车边。 王家的仆人将车帘撩开,跪地作了人肉脚凳,默默请顾窈娘上马车。 顾窈娘从前只是听说过,有那贵族子弟,让仆人跪在地上做脚踏,踩着仆人的背上车上马。可她从前只是听说,便是见过都少,又何曾自己将人踩在脚下过? 顾窈娘有些无措,转头看向王成献,求助地望着他。王成献快步朝前走了几步,抬起胳膊,将手肘平直抬起:“扶着我的手孩子。” 他将分寸拿捏得很好,既未伸手扶住顾窈娘,免得惹人闲话,却又抬着胳膊,让顾窈娘能够隔着宽大的袍袖,支撑着上了车。 见顾窈娘仍旧未动,他以为顾窈娘此时没有力气,小声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你此时身子虚,没有带个小丫头一同跟来。你可还上得去?来,扶着我胳膊。” 他再次将手肘向顾窈娘晃了晃,见顾窈娘目光瞧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小仆,他宽慰道:“你莫怕,他做了十几年了,很稳的。” 在门口已耽误太久,顾窈娘再不适应,也只好就着王成献的手登上了马车。她踩得小心翼翼,仆人肌肉虬结硬实,与想象中的柔软触感并不一样,是无比硬朗紧绷的肌肉。 顾窈娘进入车厢,王成献也跟着上了马车。 这时,他方又仔细打量着顾窈娘的形容,眼眶竟有些发热:“孩子,受苦了。你怎这般瘦了?” 顾窈娘心中动容。相比瑞宁公主与谢丹秋,她与王芷兰的情感便寻常许多。而此时,王芷兰的父亲却亲自接她出了牢狱,对她还十分关心,她又如何不感动? 王成献谆谆叮嘱:“你现在与我先去家里梳洗,整理仪容后我再送你进宫面圣。圣人知道你们顾家无辜,只是如今世道乱了,皆因飞银而起,将你们送进狱中,既是惊醒,也是保护。 今日圣人无论说什么,你都应下便是,可明白了?我必不会让你们为难,便是有难处,我亦会替你们周全。” 便是顾行之不寻他,他亦不会坐视顾家蒙难。而顾行之给他带来那么大的惊喜,他自是更加责无旁贷。 王成献如此尽心,顾窈娘感动之余,却又心下狐疑。若说只是为了女儿的好友,王大人这般作为,未免太过了些。 顾窈娘心中升起警觉——莫非王成献另有所图? 她毕竟还是修炼不够,虽然竭力掩饰,却依旧被王成献看出了端倪。王成献见她聪慧警觉,心下欣慰,笑问:“可是觉得我不安好心?” 顾窈娘有些赧然。虽然,她的这份怀疑并不奇怪,甚至是有理有据。可若是王成献当真另有所图便也罢了,若是王成献不过纯粹想要帮她、帮顾家,她此时却如此警惕防备,便着实有些无礼了。 可既然王成献已看出,再否认便显得虚伪。顾窈娘迟疑着点头:“王伯父见谅。我只是觉得,我与阿晗,我们孩子间的交情,不值得您为了顾家如此鞍前马后、费尽心力。” 费尽心力么? 是有些。 圣人原本并未打算再见顾窈娘的。在他心中,顾家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卒子,便是蒙冤又能如何呢?飞银一事牵扯了他的两个孩子,他自是不会动瑞宁,可庆王堂堂亲王,可以犯错,却不能是一国混乱之始。所以如今的局面,始作俑者只能是旁人。 顾家自便是最好的马前卒。 可王成献不会让顾家被如此牺牲。 顾行之到王家时,他正换了官袍想要进宫面圣,正好顾行之来了,他便不介意给顾行之吃一个定心丸。 王成献进宫求了圣人,又花了这许多天的功夫,替顾家写了一份奏疏,上陈了顾家如何利用商号,解了如今流民之困。圣人终于松口,再见一见顾家之人。 第175章 舍财 王成献不以为意,并不提自己此前的努力,只是云淡风轻道:“你与晗儿的交情,的确不值得我为你如此。只是孩子,你不知道,我与你二叔、你的母亲,都是旧识,你父亲也是识得我的。你莫要紧张,我不会害你。” 他眼中有着追忆和怅惘,亦有着显而易见的慈爱。 这个原因,顾窈娘倒是从未想到。她迅速在脑中脑补出了王成献与自己阿娘年少情谊却又嫁给了古板的父亲,于是王成献伤心离开的画面。 可她迅速将这个不着边际的画面甩出——这般想自己的阿娘,多少有些不妥。 可她依旧有怀疑:“那为何我从未见您与二叔来往过?” 不仅从未见过面,甚至似乎有着刻意地疏离。在他印象中,王成献几乎每年腊月二十九都会到金玉楼门口流连,却在见到二叔时落荒而逃。 王成献笑着摇头:“你这孩子。那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这个世上,我一定不会害你。” 他说得玄之又玄,顾窈娘心里暗自撇嘴。中年老男人就是喜欢故弄玄虚。 可心中却是将王成献的话信了个七七八八。 王成献不是很放心,瞧着顾窈娘明显细了一圈的手腕,问道:“等会到家了,我叫夫人给你备些吃食,你喜欢吃什么?” 顾窈娘抬起头,有些拘束:“都行的。” 她腆然一笑:“王伯父,我二叔呢?他怎么样了?他与我们一直不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罪。” 王成献听到这话,眼神暗了暗:“好孩子,你二叔……没事。等你从宫里出来,便能回家了。” 马车到了王家,王夫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顾窈娘换了两次水,这才觉得身上舒爽了些。 这些一日一直未曾好生梳洗,便是发上也打了些结,费了些劲才将一头乌发通开。 王夫人给顾窈娘准备了肉粥,乳白色的米被熬煮得软烂,入口即化,掺杂着金色的小米颗粒。肉末切得细碎,一粒粒掺杂其中,尤其适合顾窈娘这样许久没有饱餐的人进食。 顾窈娘冲着王夫人一笑:“谢谢伯母。” 王成献看着桌上的稀粥,却皱了皱眉:“怎就准备了这个?这哪吃得饱?”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窈娘现在身子虚,就得先喝些清粥小菜,润润肠胃。贸然进了荤腥只会适得其反。” 王成献怔了怔,顾窈娘笑道:“王伯父,这粥很好喝。伯母说得没错,您别担心。” 王夫人瞧着她细弱的手腕,眼含心疼:“好孩子,受苦了。” 外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王芷兰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王夫人见状站起了身:“你怎跑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顾窈娘也抬头看来,王芷兰看着她,亦是心疼。顾窈娘反而不在意,宽慰道:“我没事。真的。” 她一勺一勺喝着粥,用勺子将粥晾得温热再入口,动作虽快,却依旧没有出一点声音。王芷兰着急跑过来,到了却也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说什么才是。 王成献发话了:“吃好了,便走。” - 顾窈娘第二次进宫,比第一次要轻松一些。许是有王成献在一旁作保,比上次来时稍微安定了些。 又许是在狱中这些日子,心情早已沉静,坦荡无畏。 圣人问她:“王卿替你做了担保,说顾家愿意出资救助灾民?” 顾窈娘跪得笔直:“是。” “不后悔?” “这是身为子民应该做的。” “好!” 贞隆帝眼中闪过欣赏意味。 “朕会命人将顾家的钱财一应物事登记造册,在流民之患解除前,这些都暂时收归国库。你可有异议?” 顾窈娘有些犹疑。她倒也不是舍不得,来时王成献已与她说清楚,她便也明白,以顾家的财力,想要缓解流民之患也不容易,说是倾家荡产也不为过。她早已做好准备。 只是……若是收归国库,她又如何支用?莫不是每一笔钱财,都要向管账的官吏申请核准,才能使用? 贞隆帝哈哈一笑:“只是造册收归国库,依旧由你支配,只是每一笔,你都需将账本记得明白。朕,可是会查账的!” 他却又说道:“朕会命人助你。你们顾家出银子,若是需要人手,你可以去找瑞宁。” - 坐在回顾府的马车上,王成献叮嘱道:“如今尚未查清,为何物价如此飞涨。你与公主来往多,可以看着些,若有发现,可以先告诉我,再告诉公主。” 顾窈娘点点头,问道:“伯父,可有查过户部的人?” 王成献正了神色:“什么意思?” “我从前看过一本书,说历朝历代官银都有定数,所以贸易流通亦有定数,物价自也是定数,便是上涨些,也无可厚非,总归不会太多。 可若是市场上的银钱突然增多,市场便会被扰乱。突然多了这许多银子,自有人会挥金如土,旁人必然眼红,商贩势必会涨价,原本一钱银子便能买到的东西,或需要一两银子才能买到。物价便会飞涨。” 王成献若有所思,接口道:“可如今既是开始印了飞银,将飞银替代了现银,那若是印飞银的人生了贪念,想有多少飞银,就能有多少飞银。 而多出来的这些银子,势必只会在少部分人手中,不会流入百姓手中。百姓手中的银钱没有变多,可买东西却要花上比从前贵上许多的银子,自然很快便穷得揭不开锅了。” 顾窈娘点头:“正是。百姓吃不上饭,流离失所,便是乱局之始。” 王成献若有所思。在官场这么久,他自然有着自己的政治直觉。他觉得顾窈娘的这种猜测多半就是真的。 他道:“你可以将这个猜测告诉公主。” “伯父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王成献点头。 何止有这个可能?几乎是必然了。 快到顾家时,顾窈娘仍旧没有忍住,问了出来:“王伯父,您为何如此帮我?” 替他们立下军令状,替她担保出狱。 她今日梳洗时,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那是在牢狱中数日未曾洗澡,而累积下来的异味。虽是尴尬,却难以否认。 可王成献从头到尾,都未曾对她表现出半分嫌弃,甚至连避让都无。 她自忖若是易地而处,她是做不到这样的。 第176章 当年 王成献没有看顾窈娘,眼中似是蒙着一层纱雾,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色,看到远去经年中的光景。 他默然无语,良久,方才出声道:“我与你们家,是至交。孩子,回家。你二叔在家等你。” 顾窈娘一喜,再也顾不得旁的:“二叔能回家了?” 她原本以为,要一切事了之后,二叔才能够归家。 王成献点头:“回家。” 王家的马车将顾窈娘放在了门口便走了,王成献并未随着顾窈娘进顾家小坐。 顾窈娘站在门口,目送王成献的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升起了淡淡的酸楚。 王成献与家中长辈究竟有什么过往,她并不知晓。可王成献对顾家的回护是真,对自己的关切也是真,而他回避着不敢踏入顾家,也是真。 究竟是何样的过往,才会有如此矛盾的情感? 她一时不愿深想。 顾窈娘走上门前的台阶,当真是在狱中有些久,此时竟又觉得有些气喘,心跳也快了起来。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朱红大门上暗色的铜环,大门便自内打开。来开门的竟是碧竹。 碧竹力气大,将门拉开脸不红气不喘,见到顾窈娘立在门外,就是一喜:“娘子,果然是您!” 她方才总觉得好像听见了马车停在大门口,似乎还听见了娘子说话的声音,便特意过来看看。 没想到当真是顾窈娘。 顾窈娘还未来得及说话,碧竹却又是转了脸色:“娘子,快进来!” 顾窈娘心中一紧:“怎么了?” 难道是出事了? 她还未得到答案,身体却是先动了起来,急急跨过了门槛,向内走去。 - 王成献回到王家,径直回了内院,到了夫妻俩的院子里。王芷兰早已回了自己的院子,正房里只有王夫人,正在等着王成献。 王成献此时已是没了白日里的克制,他眼眶有些红,嘴角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眼中皆是抑不住的喜意。 他见到妻子,反手就将房门关了起来,转身走向她,紧紧抱住了她。 他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将头搁在王夫人的头顶。 王夫人感受到了他胸膛的颤抖,小心地试探着问道:“是那个孩子吗?” “是!是她!应当不会错!” 从前不曾深想,今日他细看之下,方才觉得顾窈娘竟与慧娘生得这般像,而一双眼睛,又像极了王家人。 王成献又回想起,顾行之到王家寻他之时的情景。 顾行之说:“不是大哥的孩子。是你的孩子。窈娘,是姐姐和你的孩子。” 王成献记得,当时自己心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 是慧娘的孩子么?难怪啊!难怪!那孩子看起来和慧娘,真的好像。 顾行之生怕他不信,又解释道:“那年你走了,姐姐却发现有了身子。爹娘既惊又怒,把姐姐关了起来,却又心疼她。那是大嫂刚过门,便做主说,若是你回来,这个孩子便是姐姐和你的孩子;若是你一走便再也不回来,这个孩子便是她亲生的孩子。 王大人,我有没有说假话,你应当清楚。我不是要你认回我的窈娘,但若是顾家陷入泥淖,窈娘是你的孩子,便可躲过一劫。” 他在青云县时信心满满,与慧娘过了礼,留了信物,也犯了糊涂。当然,他那时并未觉得那时荒唐。 可是他自青云县回了朔京,便被家中关了起来。母亲以死相逼,祖母气垮了身子,说什么都不愿他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娶了慧娘。 他不是不能一走了之,可他面对长辈的眼泪,他却狠不下心了。 更何况,他可以放下一切回到青云县去寻顾慧娘,那么然后呢?不被父母祝福、甚至不被认可的婚姻,慧娘那般孤傲的女子,又当真能够快活吗? 后来,他屈服了。娶了现在的妻子,大婚当日他坦白了一切。他知道,他既对不起妻子,也对不住慧娘。但妻子却包容了他一切。 覆水难收,妻子也是个好人,他逼着自己忘记从前的那些风月,与妻子好好做夫妻。 终于,在阿晗出生之后,家中终于对外宣称,他王成献这个王家嫡子,那突如其来的恶疾终于痊愈。 他又悄悄回到了青云县。 他是路痴,被顾行之捡回家时,也是因为不识路。这一次无人指引,他却硬生生凭着记忆找回到了顾家。 他看着庭院中顾慧娘抱着一个孩子,身旁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陪着她在院中坐着。 那年轻妇人正在教孩子说话,孩子咿咿呀呀,张着牙齿未长全的小嘴,跟着两个大人笑。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 他突然舍不得横插入这个场景。 他听见隔壁邻居打趣道:“顾家大嫂子,又在宝贝闺女呢?” 他这才明白,庭院中这个他未见过的年轻妇人,应当就是顾家大哥新过门的妻子。 那他们抱着的孩子,应当就是顾大嫂的女儿?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正好那个孩子也对着他这边,冲着他笑了笑,嘴角流出一串晶莹的口水。 顾慧娘伸手戳了戳孩子,慈爱地用手中地帕子将孩子嘴角的口水擦去。 想来,那个孩子便是顾窈娘。 王成献心中有些满,却又有些空。他曾幻想过,他能有这么一个有着慧娘血脉的孩子,却只当妄念。 如今得知,却是酸涩难言。他们,失去了那么多岁月。他的女儿,本应当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身陷囹圄,瞧着他目光感激而警惕。 “好,好。” 王夫人握着王成献的手,眼角亦是微微带着湿意。她与王成献,多年夫妻,她懂他的心结。 丈夫是她的天,他高兴了,她便也高兴了。 心中那些隐隐的酸涩,也不重要了。 - 顾窈娘看着躺在榻上一脸菜色的顾行之,惊了。 “他们给二叔用刑了?” 顾窈娘怒了。 顾行之还睡着,整个人虚脱了,顾窈娘说话也未能让他醒过来。 巧娘拉了拉顾窈娘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外间。 第177章 查抄 “我趁二爷醒时问过,二爷是吃了那天坏了的饭食……” 巧娘说起来,也是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问顾行之:“那饭食一闻都馊了!还吃什么吃?有那么饿么?” 顾行之一脸的痛悔:“那我哪知道!我以为有人来打招呼了,牢头发了善心,给我送的是酸汤子面……酸汤子面,可就是那个味道!” 顾行之从前行商之时,在北边极寒之地,吃到过一次酸汤子。当地农民将干玉米洗净碾碎,置厨房内阴凉处,用冷水浸泡十数日,使其自然发酵至发酸后,再捏团晒干,然后又和水和匀作流动的面团状,用特制的工具下入锅中。味道酸香,倒也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只是口味独特,顾行之食一次之后,便深深记住了。 酸汤子虽不名贵,做起来却是费些功夫的。顾行之也着实是饿昏了头,浑然忘了朔京哪有几人知道酸汤子的做法,而牢狱之中又如何会有人会费这个功夫,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酸汤子? 于是,顾行之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顾窈娘愣了。 有那么饿么……就算真的是错当作了酸汤子,顾窈娘想不明白,能和馊食混淆的,真能是美味? 怕不是二叔当真饿昏头了。 “那如今……窜得厉害?” 顾窈娘努力挤出了这么一句话。谈论二叔这下痢之事,她多少觉着有些尴尬,面上一阵发烫。 巧娘有些担忧:“大夫说,二爷如今身子虚。他从未见过如二爷这般泻得厉害的人。现在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顾窈娘与巧娘对视一眼,二人都想到了碧霜所说的那个人—— “有人吃了这样的黄面条,便上吐下泻,止都止不住,吃什么吐什么,过了几天活活饿死了。就像是疫症那样。” 眼中不由尽是担忧。 - 顾行之的院子里弥漫着一种不好闻的味道,是一些腐朽的气息,合着药物的苦涩味道,变成一种难以言明的恶心味道。 顾窈娘脸上不是很好看。 顾平生小心地觑着姐姐,便是走路,都透着些小心翼翼。 顾窈娘只觉好笑,却也没有心情与他说笑。 瑞宁公主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瑞宁公主来顾家,是受命而来,颇为正式,带着一众护卫和官兵,仪仗威仪而来。 一同来的,还有几个户部的小吏。 顾窈娘见了这阵仗,再思及圣人所说的,由瑞宁公主领着自己,便明白了公主这一趟的来意。 多半是来查抄顾家的银钱产业的。 顾家的人手忙脚乱见了礼,瑞宁公主显然也闻到了那股诡异的味道,眉头皱了皱。 “公主恕罪!我二叔他,在牢中病了,如今还下不来床,您勿怪。” 说罢,她引着瑞宁公主朝顾家的书房而去。忽然,顾窈娘眼睛瞪大,看着公主仪仗中一个高大的护卫,那人见她看来,冲她眨了眨眼睛。 顾窈娘又看向瑞宁公主,瑞宁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上若无其事,却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顾窈娘只觉心跳加快,步子不自觉便快了一些。 进了书房,她请瑞宁公主坐在上座。瑞宁公主吩咐跟来的护卫就在书房外,随后便关了门。 顾窈娘想起方才看见的卢照安,心中狐疑,便要问出来,却听后窗一阵窸窣之声,卢照安从后窗里探了个头进来。 护卫的短打劲装衬得他越发高大英挺,却与此时猫着腰小心从窗户翻窗而入的动作放在一处,显得十分不和谐。 卢照安被二人看得有些窘迫,却装作无事发生,冷静地走到桌边,冲顾窈娘问了好。 顾窈娘亦是含笑弯身回礼。 瑞宁公主此时执起顾窈娘的手,将她上下打量,口中道:“你们先别叙旧,让我看看。窈娘,你可还好?” 顾窈娘无意将狱中所遇之事告知旁人,若是有心,却也不用多说。 瑞宁公主将她上下看了一圈:“清减了些。方才你说你二叔病着,是如何了?” 说到这个,顾窈娘神色便又染上了忧色:“我们出来之前,吃了好几顿馊饭。最后有一顿味道比较重,碧霜说吃了许是会伤身,我们便都没怎么动。二叔与我们分开,他不知道。没别的吃的,便只能用这个充饥。二叔便……” 顾窈娘为着自家二叔的面子,有意没有说出 他是误以为馊食是美味的故事。 瑞宁公主秀眉一拧:“我看他们胆子是真大!竟敢这般为难你们!” 卢照安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公主也别生气,狱中这样的事也是寻常。” “是,公主,若平常馊食,对身子倒也没有这么大的损伤。是那黄面条,碧霜说她从前见过有人,用后上吐下泻人没了的。” 顾窈娘难掩担忧。这可不就是如今顾行之的模样么? 瑞宁公主倒吸一口气:“竟这般严重!” 卢照安亦是惊疑不定。 瑞宁公主却是眼眉一挑,染上怒色:“这群人真是!越发不成样子!窈娘,是我连累了你们。” 事发之后,瑞宁公主一直在想,为何顾家和卢家都受到了牵连,可明显,顾家被针对了许多。 顾家在飞银中出力不少,这是事实。可商票是顾家和卢家一同用的,顾家提供了珍珠宣的造纸之术,便是如何盛怒,也不该将顾家贬至如此地步。 更不用提,如今让顾家以全部身家作保,赈济灾民。 虽说国家有难,豪绅舍财捐物也属寻常。可顾家显然,是被逼到了这一步的。若是不将全部身家都舍了出去,怕是人难以囫囵个从牢中出来。 诚然,顾家在朔京没有根基,不似卢家树大根深,蒙难之时更为凄苦一些,也是在所难免。 可对比卢家所受的那不痛不痒的申斥,顾家的境况可以说是天壤之别,那便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她思前想后,总觉得,是自己迁累了顾家。 她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本就惹了许多人的眼,顾窈娘与她走得近,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卢照安也与她走得近,为何卢家几乎没有受到牵连,瑞宁公主亦是不明。 直到,她听见了庆王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仿佛醍醐灌顶,她将所有关结都串联了起来。 原本,若是没有自己,庆王便是这天下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偏生阿爹从头到尾一直偏爱自己,甚至有意培养自己作为继承人。为此,还不惜发布了允女子入朝立世、可立女户的飞龙函。 对赵泱来说,是她赵瑶挡了他的路。 所以,赵泱对她早有不满。 权、财,财、权。 争位需要银子。 所以自己进了户部观政,赵泱便也跟着进了户部观政。 朔京民间的财富,多在卢家和顾家之手。 赵泱向顾窈娘示好,是为了顾家;而顾窈娘无心,拒绝了他,他便要将顾家除去。 而卢家……本就是赵泱的外家。卢照安与自己再如何要好,大不了,将卢照安弄掉便是,犯不着对卢家出手。 到时,卢家依旧可以是赵泱的卢家。 只要是瑞宁公主有的,赵泱都要。如果得不到,便不惜毁掉。 如此想来,一切便都明朗了起来。 瑞宁公主瞧着顾窈娘,有些内疚:“是我带累了你。” 第178章 盘点 便是瑞宁公主身为皇家之人,却依旧觉得有些愤愤。 顾家,不仅折了财,还无名。便是将来,功成身退,也不过是赎了一个莫须有的罪。 她道:“若非是你与我走得近,你们不至如此!他们早就说我牝鸡司晨,哄得父皇抬举天下女子,如今更是,恨不得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女子新政之上!” 何其可笑!飞银是庆王督办的,女子参加科考的第一届如今春闱才刚过,如今经手的官员全是男子,如今出了事,反而说是圣人轻纵了女子,毁了国运。 顾窈娘想要笑,却到底是心有戚戚然,有些笑不出来。但她依旧努力牵动着嘴角:“哪里的话。” 她诚恳地瞧着瑞宁公主:“您什么也没做错,又何须自责?他们不愿叫的何止是您,还有我啊……我也是女子,他们难道就看得过眼? 公主,您知道我的,我胆子不大,但我就犟,他们越是不让,我便越要去做。您没有错,我们都没错。公主,顾家没有受您带累。” 只是到底心有些不忿不可说,便是了。 卢照安一直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只是在顾窈娘与瑞宁公主彼此叙旧时,静静打量着顾窈娘。她瘦了,也变了。 若说从前是温婉照人的芙蕖,如今却是眼神刚毅,有了些英气的果敢。 大抵牢狱之灾,大难不死,总要成长些的。 “可我们今日来,是为着将你们家的钱财,都一一清点造册。” 瑞宁公主颇为担忧。 顾窈娘轻轻晃晃她的手:“没事的。圣上不也说了么,只是清点造册,不用封存,等事毕,若还有盈余,依旧是顾家的。造册不过是防着顾家藏私。 我本就未打算藏私,如此对我来说,并无不同。” 卢照安此时开口:“你若有什么想要留下的,现在告诉我。等会登记籍册时,我替你蒙混过去。” 顾窈娘讶然地看向瑞宁公主。这会公主还在这呢,光明正大违抗皇命,不好?不合适? 却见瑞宁公主含笑看着她,显然是早已知情,甚至也许是瑞宁公主授意。 见她看来,瑞宁公主点了点头,见顾窈娘仍是犹豫,便道:“我不听便是了。” 说罢,竟转身背对着顾窈娘和卢照安二人,装作一切都不知的样子。 顾窈娘心中感动,她在心中沉吟稍许,方才道:“倒没有什么想要藏的。只是平生平日里读书习字一应支用,能不能继续用着?” 可她心中却知道,顾平生大抵是赶不上今年的春闱了。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你自己呢?有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 卢照安问她。他乔装打扮、装作一个小护卫来顾家,带着人盘点清查,不仅是为了来见顾窈娘一面,看看她如今好不好。更是为了在瑞宁公主想对顾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够便利行事。 顾窈娘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可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的衣物、吃食,需要造册么?” 瑞宁公主好笑:“怎会?若是我来了,还让他们连这些东西都翻拣了,那我还来作甚?” 顾窈娘心下稍安:“那便好。我就舍不得我娘给我的桂花和衣服。若是这些不算,那我便没有什么顾虑了。” - 顾家一众人人站在阶下,看着官兵们将顾家库房的东西一箱一箱抬出来,户部的小吏忙着清点盘查,又一箱一箱封好放回。 顾窈娘特意给瑞宁公主备下了歇脚的椅凳,可瑞宁公主并未坐下,而是陪着顾窈娘一同站在阶下,为顾窈娘撑腰的意味不言而喻。 顾平生看着进出翻找的官兵,觉得自家仿佛被抄家一样,心中有着一股不忿和难堪,面色很不好看。 顾窈娘自也发现了他这模样,却也没有多说。 她正在同瑞宁公主道:“如今这些只是家资,铺子里的账本,我是给您送去,还是您到时候派人去铺子里?” 瑞宁公主沉吟片刻,问道:“很多么?” 顾窈娘点头:“很多,若是搬出来,恐怕也有这么一院子。” 她含着笑,又转头看了一眼院中忙着清点的众人,然后又将视线投向瑞宁公主。 瑞宁公主略一思索,便道:“我让张大人去你铺子上盘账。” 顾窈娘还未来得及问,是哪个张大人,便听院子一阵骚乱。 她们向院中看去,顾平生不知何时走到了院中那一堆箱子之间,站在一口樟木大箱之前,拦着不许官兵打开。 顾窈娘一眼便认出,那是装着自己衣物的箱子,虽不是贴身小衣,当着这么多男子的面翻出来,多少是有些不好看的。 顾窈娘看向瑞宁公主——不是说衣物不查验么? 瑞宁公主瞪着乔装打扮的卢照安——怎么连姑娘家放衣物的箱子都弄出来了? 卢照安瞪着打开箱子还想查验的小兵——这口放在听澜居的箱子,何时被抬出来的? 小兵瞪着顾平生——好不容易有个在公主面前表现的机会,这顾家人怎么这么不识趣?都已经是被造册登记的东西了,还宝贝个什么劲? 小兵的手又要伸向箱子,顾平生眼看便要上前,被瑞宁公主喝止:“住手!” 她走到院中,自己作势扫了一眼,便道:“都是顾家的旧物,没问题,不用登记了。” 小兵还要说话,瑞宁公主已是以眼神示意,让站在一旁的卢照安将箱子合上。 一旁另有一人将小兵拉开,勾着肩膀向旁边走去:“你这傻小子……” - 送了瑞宁公主一干人离开顾家,顾平生犹自不忿:“姐!咱们顾家是冤大头么!我们错了什么!” 顾窈娘慌忙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向周围看了一圈,嗔怪道:“你要死啊!”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虽然她也觉得有些冤大头了。 - 夜里,从顾行之房中出来,顾窈娘与几个丫头整理着房中的箱笼。 一应摆件器具都被挪了出去,听澜居修得高大阔朗,本是布置的极为舒适精致,如今将摆件挪走,房里便显得空旷非常。 房中有些乱,顾窈娘的首饰盒也被挪走了。顾家如今值钱的东西都拢在库房中,由朝廷的人守着。人是瑞宁公主特意挑的,也是信得过的人。如今现银在一处,其他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在一处,由人守着,意在不让顾家人随意动用变卖。 第179章 包袱 看着房中如此简朴,顾窈娘觉得有些不习惯。 碧桃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嘟着嘴道:“如今咱们便是寻常采买个菜,也要同库房那边批银子。说是还是咱们顾家的,我看那些差爷已经把银子当做国库的守着了。晚膳时,我去支明日饭食的银子,便挨了一顿排头。说外面流民都吃不上饭了,咱们如今倒是兴致好。” 顾窈娘叠衣裳的手顿了顿,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手中之事,叮嘱道:“公主已经很照顾咱们了。就这点事,别抱怨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瑞宁公主有心护着顾家,可这些人呐,瑞宁公主在时,对自己还算客气,瑞宁公主一走,他们便趾高气扬起来。 当真是小鬼难缠。 户部那边赈济灾民之事,如今还没个章程,听公主说是如今还在争吵不休。 顾窈娘不由心中又是一叹,隐隐又有些酸涩难言。如今灾民才是大事。今日早上,顾家的米粮铺子里管事过来,说是全城粮价都涨疯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乱了。 如今,不是已经乱了么?若是继续乱下去……顾窈娘有些不敢深想。 她已命顾家暗暗去将能收到的米粮全都收了过来,再每日放些平价的粮食在铺子里卖,从明日开始,顾家米行便要开始限购了。 若是城中所有米行都涨了价,至少还有顾家米行的粮食没有涨价,百姓不至于再也吃不上粮。 这也是她如今少有的能做主的事。 自然,她也将此事禀明了瑞宁公主。毕竟如今顾家的银钱全都登记在册,任何的变动,都需要有记录。 “娘子,这放哪里?” 碧竹拎起一个小包袱,问道。 顾窈娘向碧竹看去,熟悉的包袱皮,看得她眼眶一热。 碧桃“咦”了一声:“娘子,这不是咱们来朔京时收拾的小包袱么?” 顾窈娘轻轻点了点头。 当时她打算和碧桃偷跑,只收拾了这么一个小包袱,便悄悄想要爬狗洞偷溜出来,然后被闻讯回家的二叔拎回了家。 现在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只是后来再离开时,有了顾行之这个财神爷在,这个简陋的包袱虽是带了出来,却再也没有打开过。 顾窈娘接过包袱,坐到了榻上。 她解开上面交缠的布条,打开的一刹那,却是红了眼眶。 - 顾夫人倚着顾先生的肩头,周围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老爷,你说窈窈这么久没有收到我们的信,会不会着急?” 顾夫人望着天上稀疏星子。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头晕,还是当真云开雾散,原本黑压压的天际,此时多了许多光点,低调地散着盈盈之光。 黑暗中传来铁器磕碰的声音,顾先生的声音伴着这声音,低低传了来:“寻常咱们有时回信也会晚,窈娘应当也知道。你莫多想。” 他似是累极,声音透着虚弱。 顾夫人低低“嗯”了一声,想要起身看看顾先生,却又不知为何,并未动作。 她低声喃喃:“也不知两个孩子,如今怎样了。窈窈儿第一次自己出门,在朔京这么久,得想家了?不知道吃不吃得惯,会不会瘦了……平生也是,走了那么久,也不会回家一趟。现在该长高了?他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顾先生没有回应她,呼吸渐渐均匀。 - 顾窈娘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将包袱中一方绢帕包着的一个小包裹拿了出来。 这是她阿娘的绢帕啊…… 那熟悉的针脚,她不会看错。她从小就不擅女工刺绣,母亲和姑姑不知教过她多少次,她却都没有学会。 阿娘就时常感慨,为何顾窈娘这双手,做什么都甚为灵巧,唯独碰到绣花针,便犯了难。 顾窈娘心中隐隐有着一种猜测,她深吸了口气,将那小布包打了开。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便向下坠去。 碧竹和碧霜不知所措,瞧着顾窈娘这般模样,有些无所适从。 碧桃见到小布包中崭新的银锭,却是轻“咦”出声:“娘子,我怎么不记得……” 她话说到一半,便明白了过来。 这是夫人偷偷塞过来的银子。在她们二人偷偷打算着要离开青云县的前夜,顾夫人来过娘子的卧房。 而如今,娘子的手中多了夫人绣帕包着的三十两官银。 那大抵,便是那时,夫人悄悄塞进娘子的包袱里的。 也真是难为了夫人一片慈母心肠。 顾窈娘眼睛红红,瞪着那些银子,心中杂糅着酸楚、心疼、以及被偏爱的那种淡淡的欣喜滋味。 三十两对如今的顾家来说,算不得多,可当时的青云县顾家,一家人的嚼用都依靠着父亲在衙门的那些许俸禄,这三十两银的重要,便可想而知。 可阿娘还是将银子悄悄给了自己。甚至害怕自己不肯要,是悄悄塞进包袱的。 顾窈娘想要说话,却发现鼻子堵得不成样子,喉中发音变得艰涩。 她猛然想起,问道:“家中可有来信?咱们在朔京出了事,爹娘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她的声音喑哑,让原本应当是有些尖利突兀的问话,也显得软弱委屈起来。 她有些着急。 碧桃忙道:“娘子,咱们这才刚出来,事情多,还未来得及多问。如今,既然没有消息传来说是出事了,那应当便是无事。” “那便是没有收到信了?” 碧桃说这么多,却未提有无信件。若是家中有书信来,大可直说。不提,那便应当是没有了。 碧桃一滞,不知该如何接话。碧竹忙劝道:“娘子,许是事忙,忠叔那边忘了递过来呢?” 忠叔被留下来顾着顾平生,并未下狱,可顾家其他人都不在,他一个人要管所有的事,若是顾不上,也是难免的。 碧霜也道:“是啊娘子。更何况,咱们前些日子毕竟都不在家里,便是家中有书信来,许是……许是使人便没有送过来呢?” 碧桃忙也道:“对!娘子,还是莫要过于忧心!咱们如今也出来了,您若是不放心,明日您派人回家看看?” 顾窈娘想了想,几个小丫头说得也是有理。可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要紧事。 至于遣人回青云县看看……顾窈娘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碧桃为了宽她的心说的。 如今的顾家,哪有精力遣人回去这么远,跑这一趟? 且不说如何对圣人交代,便是最基本的,一路吃喝嚼用、车马行头,如今的顾家,已是无法轻易负担得起了。 第180章 一样 瑞宁公主被放了出来,督办安抚流民事宜。而庆王则依旧被禁足在庆王府,不得外出。 圣人的心意昭昭,朝臣们心中暗自计较。自有人不遗余力讨好着瑞宁公主,却也有着那顽固的老臣,笃信着庆王是圣人唯一的皇子,迟早能够荣登大宝。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后宫中又传来了久违的喜讯。圣人后宫简单,子息上更是单薄,已是多年没有喜讯传来。 如今有孕的是入宫多年的薛美人,在后宫中素来没有存在感,如今却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之人。 圣人对此,并未表现出格外的喜悦,只是依照后宫应有的份例赏了下去,其余便交给了皇后处置。 卢皇后如今因为庆王的事焦头烂额,自是无心看顾一个小小美人。圣人那边也未特意关照,卢皇后自也是吩咐下去办事,一心操心着儿子的事。 倒是朝堂之上,因为此事,有人的心思便再次活泛了起来。 原本,圣人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庆王负责的飞银出了大乱子,确实登位有瑕,依旧一心惦记着庆王的人,大多是因为见不得瑞宁公主一个女子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可若是薛美人能生下一个儿子,一切便有所不同。 朝堂之上乱纷纷地,观望的人却是多了起来。 卢皇后对此亦是有所耳闻,却并不在意,只是冷冷一笑:“不过一个身份低微的贱种,还想越过本宫的儿子?” 便是她的儿子,依旧越不过赵瑶。更何况一个还没爬出娘肚子的小东西? 这群人,是越老越糊涂了。 长秋宫的宫人不敢搭话,只是做事越发小心起来。 瑞宁公主这些日子里见了许多朝臣,忙着处理赈灾之事。她心中有了挂碍,又得了圣人嘱咐,也洗去了从前的优柔,手腕强硬了起来。 有不满她的朝臣,背地里骂她“牝鸡司晨”,将如今各地流民四起通通归到了瑞宁公主的头上。 瑞宁公主倒是不以为意:“他们也不过只敢在背后嚼舌,到了本宫面前,不也一句话不敢说么。” 倒是琳琅气了个够呛。 琳琅如今俨然是瑞宁公主身侧的第一女官,行走做事很有章法。她如今犹是不忿着,却并未为了她的公主做出出格之事。 顾窈娘在第一时间与瑞宁公主提了自己的猜测。如今物价乱了,世道便也开始乱了。只是这乱纷纷的,却也不会是无端便乱起来的。必然是有人在飞银上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仗着手中的权势,给自己添了财。 不是外人动了手脚,仿制了飞银,便是飞银司内部出了问题。 将线人散出去,消息很快便有回来。按照飞银司如今印制的飞银数量,应当是与此前官制的钱币银元大致相当的,便是多,也最多不过五成。 可如今许多人去飞银司换现银,飞银司却是压根没有这么多银子。 飞银司的官员一开始不以为意,只是日子多了,便品出不对味来,且事态逐渐失了控,便是想瞒也瞒不住,便向上一层层禀了上去。 还不等朝廷有些反应,百姓先闹起来了。他们许多人,不过是贪图飞银司兑换飞银时溢出的那些银钱,将家中现银都换了飞银,并未真正接受飞银,只是将飞银当做兑票来用,不过是朝廷出的兑票,终是信赖些。他们尚未真正接受飞银,便听闻了如今飞银司已经兑不出现银的噩耗。 各地的飞银司都受到影响,被当地的百姓日日围着。张悟山如今是库部小吏,被指派了去查对登记,看看飞银司如今飞银与现银的缺口究竟有多少。 张悟山带着人在朔京飞银司门口支了摊,将百姓们如今手中无法兑现的飞银数目和编号登记了下来。 飞银是一项从未有过的大工程,户部飞银司印制时,上面的编码都是独一无二的。采用了户部内部才能看得懂的手法,根据印制时间、面额、顺序不同,为每一张飞银都作了编号。 这编号不仅是号,亦是传递着着信息,能够对飞银的真伪进行核对。 也就是说,这世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飞银。 可没过多久,张悟山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是个对数目敏感的,记忆力也极佳,看着眼前的商票,他猛然顿住。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张悟山抢过一旁副手手中,已然满了便要封册的簿子,在手中翻找了起来。他越翻越快,终于在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他将手中的飞银与簿子上的编号放到了一处,眉头越拧越紧。 这一连串的事,说来虽多,却不过须臾之间的功夫。 给出方才那张飞银的人被张悟山的举动吓着了,看着眼前这位大人,有些战战兢兢:“大人,怎么了?” 张悟山没有理会,而是将手中的飞银反反复复端详了数遍,确认了眼前的飞银应当是飞银司印制无疑,并无不妥。 可此前分明已经有一张同样的飞银了。 这,可比一张假的飞银,事态严重多了。假的飞银是有歹人作怪,而两张同样的飞银,却都是飞银司印制,那便是户部自己出了问题。 分明是初春的天气,张悟山的后背此时却浸湿了一大片。 他对眼前人道:“这飞银有问题,你得留下。” 须得留下仔细查查,究竟是否有问题。同样的,之前的登记的那一张飞银,他也要派人去追来。 眼前人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丈,衣着单薄,甚至不显眼的位置还打了些补丁。他闻言一惊,以为是便要夺回张悟山手中的飞银:“这是我的钱!你还我!” 张悟山自是不给,二人眼见便要闹开,如今本就人多,飞银司已经失了民心,那老丈没办法,推搡之间便倒在了地上,口中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当官的杀人了!这是要杀了我啊!这可是我的全部身家啊我的天爷哎!不活了!活不下去了!” 他一开始本只是号哭着想要赖着不给飞银,可哭着哭着,变成了真哭,他想到自己或许是回不来的那些银子,悲从中来,哭得越发声嘶力竭。 周围人指指点点,张悟山还是在副手的帮助下,才得以脱身。 可这事闹得大,失了威信又失了颜面,只得将飞银司关了门。如今,事态便严重了。 张悟山挨了罚,可好几对一模一样的飞银,却是到了瑞宁公主的案头。 第181章 买米 不只是飞银司门口闹得热闹,顾家米行的外面,亦是吵吵嚷嚷,争论个不停。 这日一大早,顾家米行才刚撑开一条门缝,便有人挤了进来。 其实这也并不意外,如今粮价飞涨,顾家作为几乎唯一一家没有趁势涨价的大米行,每日不等开门,便有人守在了门外,只等顾家米行的伙计将铺面支开,便排着队来买米粮。 来的人太多了,顾窈娘害怕出事,在铺子外安排了护卫守着,还与瑞宁公主作了报备,顾家米行的这个限量限价售卖粮食的政策,便也算作了赈灾的一部分,只是并未声张。 可平日里人再多,也都是守着规矩在门外好生等着,不等店铺开门便从门缝里挤进来的,还是头一遭。 正在开门的伙计也有些懵,拆了一半的门扇拿在手里,打开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颇有些手足无措。 挤进来的人生得精壮,面色黧黑,一双眼闪着精光,见伙计愣在原地,他扬了扬手中的大布袋:“我要买米!”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门板放好,笑着接过精壮汉子手中的大布袋,笑道:“好嘞!您稍等。” 门外早已等候的人似是收到了某种讯号,也急忙朝米行铺子里蜂拥而来,米行一下子便被人群拥得挤挤挨挨。 护卫们连忙上前维护秩序,门口乱了片刻,方又恢复了井然。 伙计拿起米盅舀了一盅倒进布袋中,笑着递给汉子道:“客官,承惠,十文钱。” 也没有问精壮汉子想要买多少米。如今粮价涨得飞快,旁处米行几乎没有米粮了,便是有,也已不再论升斗卖了,都是论斤来售卖,且卖出了一斤米几两银的天价。 大富之家自然是不缺银子,可小老百姓又哪里吃得起这个高价的银子?近来,城中百姓几乎都是一日在顾家米行买个半斤米回家吃。倒不是不想多买,实在是顾家米行的东家有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在顾家米行买半斤米,多了便不卖了。 如今也成了习惯,顾家米行的伙计经过这么些天,连估米的手艺也练了出来,用米盅不用复秤,便能舀出不多不少半斤米。 其实半斤米,贫困些的人家舍不得做成白米饭,熬做稀粥,也能顶上四五日,便是做饭食,人多的也能吃上一两日。 可是这汉子不只是真不知晓如今顾家米行的规矩,还是有意闹事,见伙计只给他盛了一盅米,瞬间便不乐意了,高声嚷道:“给我装满!” 那伙计满脸堆笑:“客官!小店如今有规矩,每位客官只能买半斤。您若是觉着不够,您便明日再来如何?” 精壮汉子一听便不乐意了:“老子有的是钱!” 他打量一眼铺子里的米粮,高声道:“老子今日全都要了。” 又转头朝排在他身后的人道:“别等了!明日再来!今儿已经没了!” 竟是赶人的意思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喧嚷不满之声。 伙计好声好气劝道:“客官,真不行!您明日再来,铺子里的米每日就这么多,咱家如今也都不挣钱了,是亏着本给乡亲们卖粮呢。您都买了,其他客官可就买不上,没饭吃了。” 汉子身后的人群也听见了伙计的话,纷纷附和,对汉子很是不满。 精壮汉子见伙计不肯替他装米,虽是满脸堆笑,却也油盐不进,当下便要抢伙计手中的米盅。被伙计躲开后,他自觉失了颜面,回去不好交差,更多了一股怒气,抬脚便要将米桶踹翻。 守护在门口的护卫早在汉子想要将米全部买走时,便开始注意这边的动向。此时见他暴起,早有预料的护卫蜂拥而上,便将男人摁倒在地。 小伙计明显松了口气,今日之事他是第一次遇见,早前却也得了嘱咐,知晓如今顾家的米卖得便宜,这样的事情必不会少。倒也没有太惊愕,只是愣了片刻,便又满脸堆笑地替排队的人群打起了米。 金玉楼早便关了,顾窈娘如今都是在顾家正堂议事,护卫小队长派了人去向她回了今日的事,顾窈娘低低叹了一声。 小队长候在顾家偏门,本以为顾窈娘无论如何总会见见这个闹事之人,问问话、敲打敲打,却不想见到了顾窈娘身边的碧霜出来,说是要他将人放了。 小队长很是不解,却也只得照做。刚一松开对精壮汉子的禁锢,他径向鱼儿入水,瞬间便跑没了踪影。小队长想与碧霜问问娘子为何这般吩咐,一扭头却发现碧霜竟似幽灵般,也是失去了踪影。 他只得揣着满心的不解,回到了米行继续守着。 碧霜跟着男子走街串巷,见他进了一座小宅子,便也回了顾家,将所见禀给了顾窈娘。 - 理论上说,飞银不应当有两张银票的号是一样的。 瑞宁公主看到案上那几对从纸张花纹到编号对账都没有问题的飞银,心知必然有异。顺着这线索摸下去,果然查出飞银司过得十来日,到了夜里便总会有一驾简陋的马车过来拉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那便须得好好查查了。 这边刚有些眉目,在朝廷赈灾的章程也基本出来了,其实无非也便是寻常赈灾所做,发些米粮、安抚民心、再由着官府将人安置了,再小心些莫要生了瘟疫。 若是寻出了生乱的原因,便可防止事态继续恶化。 两边一同使着力,想来很快便能将局面稳住。 顾家此时便有了大用处。 可是飞银造假非同寻常,印制飞银的珍珠宣乃是顾家所出,虽是交出了秘方,保证不会再生产,可如今出了事,顾家的嫌疑自也无法洗清。 朝廷上为着是该将顾家抄家下狱、由朝廷划拨顾家家产,还是该让戴罪立功、不用再下狱,吵得不可开交。 第182章 病危 最终,瑞宁公主还是将顾家护了下来。 圣人对此一直没有插手,将此事的决策全都交给了瑞宁公主。瑞宁公主所行之事他都清楚,却只是如每一个老父亲一般,在身后注视着女儿的步伐,只要女儿还没有跌个跟头,他便不会出手。 听女儿说她只是将顾家看管起来,不让人随意出入,却依旧没有将人抄家下狱,心中有些复杂。 将顾家轻拿轻放,便是最疑心的还是赵泱了。 无论如何,赵泱是他的儿子。他不论如何偏心,也只是在两个孩子之间。可若是牵扯上外人,他自然是更顾着自己的儿子。 便是顾家当真无辜,依了贞隆帝的心思,那也是要推出去挡一挡的。 贞隆帝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且看看。 有时候,慈悲不是好事。 - 只是,便是瑞宁公主再如何护着,顾家的日子也开始难过起来。 如今,只有顾窈娘被允许出入顾家的大门,便是大夫也不被允许进入顾家。 顾行之依旧没有痊愈,面色依旧很是难看,全靠着碧霜日日为他施针疏解。而顾平生,今年的春闱自也是无望了。 入京三载,顾窈娘终于体会到了权力的力量。顾家不过是风雨飘摇的一棵树,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不用风吹,便可失了生机。 她依着朝廷制定的章程,要粮,她便开仓放粮;要银子,她便打开库房。竟似是完全失了斗志。 虽然她的出行没有被限制,可顾窈娘完全无心出门,只一心在家守着顾行之。 好在,来顾家要粮要银子的人都极有章法,没有借此机会中饱私囊。 顾窈娘隐约知道,应当是有人打了招呼,来的便是值得信赖之人,却也无心探究。 便是如此,她依旧看着顾行之的脸色无法挽回地一天天暗淡下去,清醒的时候一日日越来越少,如今几乎是整天整天地睡着。顾窈娘姐弟二人如今是一步也不敢走远,终于这一天,碧霜朝着顾窈娘摇了摇头。 巧娘在一旁眼泪唰一下便流了下来。她向来是笑着的,便是哭,也只是躲着偷偷掉眼泪。如今,是当真抑不住了。 顾窈娘愣了愣,方才明白了碧霜的意思。 她疯了一般冲出了顾行之所在的主院,踉跄着朝大门冲了过去。顾平生不放心想要跟去,却被顾窈娘一声吼:“守着二叔!” 他只好留在了主院中,却终究是不放心的,忙让碧桃碧竹一同跟去看看。 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顾窈娘,并未阻拦,原本守在门口的人轻轻侧了侧身,让了出去。顾窈娘却没有出门,而是朝着守在门口的侍卫走去:“我要见公主。” 顾窈娘双眼发红,这是他们将顾家看守起来后,顾窈娘第一次提出要求。 看守的侍卫互相看了一眼,最终是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说道:“顾娘子,公主想是不便前来。” 顾窈娘也不多话,没有为难他们,直接转头朝门外走去。 追来的碧竹和碧桃见顾窈娘朝外走了去,连忙跟上前。碧竹跑得快,不过眨眼功夫便追了上去,碧桃却被拦了下来。 “姑娘还是莫要为难我们。” 原本,方才那个丫头出门,他们也该拦着的。只是她跑得快,他们也有意卖好,这才让她一路跟了出去。 现在,碧桃是万万不能再跟出去了。 碧桃踮着脚朝外看,她站在门内,本就只能看见大门外的方寸之地,此时已是瞧不见顾窈娘的身影。碧桃只好又朝内走去。 - 碧竹追上顾窈娘,急道:“娘子,我背您!” 顾窈娘此时心中惊乱,又是着急,又是慌乱。碧竹说话,她方朝碧竹看去,眼中尽是茫然和疑问。 碧竹吓了一跳,放低语速柔声说道:“娘子,您去找公主,如今没有马车,我背您过去可好?我脚程快!” - 顾家正房中,巧娘正在无声地落着泪。顾行之双眼紧紧闭着,依旧毫无生气地躺着。 顾平生有些茫然地立在厅中,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巧娘看到他呆愣在那里,哑着嗓子道:“平生,你姐姐许是去请大夫了。你去等等她。” “好……好!” 顾平生有些傻傻地,先应了下来,然后才反应过来巧娘说的是什么,忙又应了一声,发足朝外奔去。 却不想就在此时,顾行之动了动,醒了过来。 巧娘连忙上前,又对外面高声叫道:“平生!快回来!” 她上前替顾行之抿了抿头发:“饿不饿啊?喝点水吗?还难受不?想不想坐起来啊?” 一连串的话出口,她却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你如今正虚着,还是躺着。” 顾行之瞧着她一通忙乱,眼中尽是柔和的笑意:“别忙了。歇着。”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每个字竟都似是撕扯般难受。 他暗自苦笑,此时顾平生进门却是一下跪倒在了他的榻边,低低带着哭音的声音传来:“二叔,您可算是醒了!” 顾平生如今正是长个的年纪,个头蹿得极高,如今一个年轻小伙子跪在榻边挂着鼻涕流着眼泪,场面颇有些滑稽。顾行之被逗得笑了:“臭小子!哭什么!我可还活着呢!” 顾平生讷讷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哭着,顾行之不耐烦地想要赶人:“你姐姐呢?” 顾平生愣了愣,没有说话。姐姐离开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他们只是猜测她是去找大夫了,这话要怎么说呢? “窈娘那孩子看你一直不醒,急着呢。出去寻大夫去了。” 巧娘替他答了话,顾平生连忙顺着巧娘的话说道:“是!姐姐出去寻大夫了。” 顾行之摇了摇头:“不过跑个肚子,作甚劳师动众的?” 他见巧娘和顾平生都是不赞同地看着他,也知道自己境况确实算不得好,倒也不再说了。 突然,他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起来,巧娘一看便知,他怕是又生了呕吐之意,却害怕他们担心,生生忍着,便成了如今这样子。 巧娘连忙拿了痰盂过来,替他顺着背。 顾行之原本还能忍耐,见了痰盂便再也控制不住,房中升起酸意。 顾窈娘回家时,不仅带回来大夫,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与她一同来了顾家。 第183章 虚惊 顾窈娘进屋时,正好看见巧娘正替顾行之顺着气。顾行之趴在榻边,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苍凉。 顾窈娘好容易藏起来的泪意便又要汹涌而出。 顾平生看到顾窈娘进来,惊喜地叫道:“姐!” 又看见跟在她身后那人,显然并未预料,却依旧守礼地叫了一声:“卢二哥。” 卢照安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将注意力放太多在顾平生身上,而是轻声同已然怔怔流泪不敢上前的顾窈娘道:“让大夫先看看。” 卢照安带了两个大夫过来,一个是朔京最大的医馆融惠堂的刘大夫,一个是卢家养着的宋大夫。刘大夫名声在外,而宋大夫虽然声名不显,却是热衷于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当初,便是卢照安为了他母亲的癔症请到家中。 大夫上前替顾行之诊治,顾平生扭头问跟着一同回来的碧竹:“怎的卢二哥跟着来了?” “娘子原本是想去求公主的,结果去公主府路上便遇见了卢公子,他便让娘子先回来,他替娘子去寻大夫。” 碧竹小声道。 那为何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回了顾家呢?顾平生心中先是感激,紧接着便是疑惑。 碧竹看着他纠结的神色,似是明白他所思,解释道:“娘子不放心,自是跟着一同去的。” 顾平生这才了然,这是自家姐姐会做的事。 那头大夫已经轮番替顾行之号了脉,又同碧霜细细问过顾行之的症状,面上尽是沉凝。 顾窈娘见两位大夫都只是沉凝不说话,便急了:“大夫,我二叔究竟如何了!” 二人对视一眼,刘大夫沉凝片刻,开口安抚道:“顾娘子,顾二爷的状况有些复杂,我们还需再商讨一二,不敢妄下结论。” 顾窈娘眼睛红红,便要出声催促,巧娘忙道:“二位随我来。” 便领着人向外间走,顾窈娘见状便要跟着出去,顾行之却唤道:“窈娘,你留下。” 他声音低哑,屋中纷乱嘈杂,要听到其实并不容易。可不知为何,顾窈娘虽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两位大夫身上,却一下便听见了顾行之的声音。 她有些不确定地朝顾行之看去,见顾行之正慈爱地看着她,便快步朝榻边走去,跪坐在脚踏之上。 顾平生跟了过来,顾行之却只是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顾窈娘身上。 他抬起手,想要抚上顾窈娘的头顶,可躺了太久,身子虚乏无力,终究是半路便停了下来。 顾窈娘连忙接住了他的大掌,哽咽道:“二叔,您要说什么便说,我在听呢。” 顾行之幽幽叹了口气。看了身边之人这等担忧痛苦的举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可恨他顾行之,一生未行不义之举,最后竟是断送在一碗酸了的面汤之上。 到时候到了地下,若是姐姐问自己为何这么早便去见她,若是说出这缘故,怕是姐姐在地府都得追着他打上三圈才作数! 顾行之将心中飞远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瞧着此时泪眼望着她的顾窈娘,叹了口气。 “咱们商行,印鉴在哪里,你都知道。往后若有不懂的,就去问巧娘。往后,便都要放在你的肩上了。” 竟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 顾窈娘本就忍得艰难的眼泪,在这几句话后,又开始落了下来。 顾行之却不见什么难过,而是笑着道:“傻孩子,哭什么?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何必自欺欺人呢?可惜了,没能回到青云县。” 他离开青云县十几年,在外置业,却终究算是漂泊,只有青云县的顾家,才是他的根。若是当真此次命该如此,他便终究算作客死他乡。 到底是有些戚戚然的。 青云县,有他的家人啊。 他面色有些暗淡,有着不舍和不甘:“可惜了。” 他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顾窈娘的手紧了紧:“你姑姑去得早,往后怕是没什么人还记得她。你往后若是回去青云县,记得去看看你姑姑,同她说说话。” 顾窈娘含着泪应下,顾行之又向顾平生招了招手,顾平生连忙上前。 顾行之并未如对顾窈娘这般,抬手想要触碰顾行之的头。许是此时已经很累,他并没有太多动作。倒是顾窈娘朝一旁挪了挪身子,将位置让了些给顾平生。 顾平生握着顾行之的手,轻声唤了一声“二叔”。 顾行之点点头,对着顾平生道:“不知道你爹如今,可能原谅我?这么多年了,他可能释怀?平生啊,你见到你爹,记得告诉他,我错了,我如今要下去见姐姐了……” 顾窈娘和顾平生姐弟听得云里雾里,身后却是传来巧娘的声音:“你给我闭嘴!” 她眼圈尚还红着,面上却尽是喜色。此时她与平日里笑意盈盈的温柔模样有些不同。一脸凶相不许顾行之再那般颓丧,如交代后事般地说话。 顾窈娘见她进来,忙道:“如何了?” 巧娘喜道:“大夫说,有救!” 顾窈娘姐弟皆是一喜。顾行之愣住了。 巧娘嗔道:“不许再胡说了!死不了了。” 却不待巧娘说完,顾行之双眼一翻,又昏了过去。房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多亏了你们家丫头,日日用针将毒素逼至一处,如今只要将毒素排了出来,便可痊愈。” - 卢照安同顾窈娘一同走到了外间,顾窈娘向卢照安郑重一礼:“瑾川,多谢。” 卢照安连忙将顾窈娘扶起,他双手搭在顾窈娘臂上,手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下颤动,慌忙松开了手。 “你……如今如何打算?” 顾窈娘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想守着二叔。” 卢照安抿着唇,似是并不认同。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道:“你守着你二叔,那你们顾家商行,不要了么?你便任由旁人将你们踩在脚下,你二叔和你挣下的家业,你予取予求?你不心疼吗?” 顾窈娘只是懒懒笑了:“瑾川,没那么严重。来顾家开仓要银子和米粮的人都有分寸,我不想费心了。” 她如今不想花心思去管。 “顾窈娘!你们顾家如今的嫌疑并未洗清!没有再次下狱,是公主保下的!没人将你们的财产侵占,是我在替你周旋!你若继续如此,不花心思去将赈灾事宜落实好,不去想办法查清事实、洗脱嫌疑,你二叔便是治好了,也逃不掉掉脑袋的命!你到底明不明白!” 第184章 重开 顾窈娘怔住,方又笑了:“多谢啊,瑾川。原来是你啊。” 她此前便想,倒是难得如今没人对顾家落井下石,顺手昧下些钱财米粮。原来竟是卢照安在背后出了力。 只是她却又道:“我能如何洗清?顾家是怎么样的,我们说、我们辩驳,便无事了么?我难道还有资格去查案子?我去审旁人?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过只能等。” 顾窈娘眼神望着卢照安,像是看他,又像是没在看他。 卢照安神情依旧冷肃,却到底心软了些,默了默,又开口道:“公主那边已经有了证据,是飞银司有人多印了许多飞银。你之前猜测的是对的,就是飞银印多了,这才出了问题。窈娘,你二叔如今既是无事,你便好歹装装样子,到时候想替你请功,也好说话。” 是多印了些飞银,这才出了事,倒是在顾窈娘预料之中。 卢照安殷殷看着顾窈娘,顾窈娘与他对视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有人到米行去闹事……” - 永安殿内,贞隆帝审视着眼前的儿子。庆王被禁足在庆王府有些时日了,父子二人如今,已有许久未见。 贞隆帝不带喜怒,反而是庆王,低着头,却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意味。 “父皇!儿臣当真不知,为何会有人过上十日,便从飞银司拉走几个箱子!” 庆王在贞隆帝充满威压与审视的目光中,终究还是没耐住,着急地向贞隆帝解释。 “哦?” 贞隆帝依旧淡淡:“可他招了,是听你的话,将箱子运到了你在城中的私宅之中。” 庆王原本只是弯着腰站着,听了贞隆帝这话,不由一慌,当即跪到了地上,口中道:“父皇!儿臣没有!儿臣……儿臣只是喜爱极了珍珠宣,可……可珍珠宣如今是官造飞银特供的,儿臣就命人暗地里做了些,寻些日子便悄悄拿出去。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辜负您的信任,以权谋私,不顾您的教诲,偷偷将原本应当用来印制飞银的珍珠宣带到府中。可是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授意他们多印飞银啊!” 贞隆帝眼中的冷意稍稍融化,却依旧不见笑意:“你有没有,自会查清。” - 关门许久的金玉楼终于再次打开,却并不是开门营业。 金玉楼开得十分低调,并未提前张罗什么,只是将门支开,便如同每次最寻常的开门营业一般,由小伙计支开了门。 却又并未向内迎客,而是朝外抬了几张桌子。乐宝街上如今并不似往日那般车水马龙,行人稀疏,要不便是行色匆匆、从街面上穿行而过;要么便是神情冷漠而木然,在路上拖拉着鞋底,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而乐宝街原本宽阔的街道,如今街角处也蜷缩了不少身影。乐宝街上的小摊贩许多都没有撑过这场劫难,乐宝街相比寻常,要空荡许多。 城外的流民,被朝廷派人在城外辟出了一片地方,专门用来安顿流民。可朔京城中的平民,亦有许多吃不上饭的人。 乐宝街是除了天街以外,城中最为宽阔的街道。城中若是有居无定所者,在当下这个时期,便都被赶到了乐宝街。 乐宝街上原本还有些铺子继续营业着,朝廷一声令下,便也都关了张。 虽是下来的命令是让他们可以继续营业,可如今看着这满街的神情木然、形容憔悴的人,少有客人再有闲情逸致到乐宝街逛街,没了客人,许多铺子自也是关了门。 金玉楼,如今便是乐宝街上唯一一家开门的铺子。乐宝街上的人听见了动静,却只有少数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继续木然地瞧着一边。而更多的人,则是对此似是浑然不觉,从头到尾,都未朝金玉楼看过一眼。 第185章 赈济 从金玉楼中抬了好些桌子出来,乐宝街上人似是终于注意到了金玉楼门口的动静,有人朝这边望了过来。 从大堂中抬出几个大桶,街上的人吸了吸鼻子,登时兴奋起来。 是米香! 饥肠辘辘的人群顿时如同闻见了鱼腥味的猫,纷纷围了过来。 守在门外的护卫维持着秩序,不让哄乱的人群靠近桌案哄抢,而是将形成有序的长队,等候着汤粥分发。 这个年节,便是做馒头也有些费力,倒是面糊糊饼和稀粥是最方便省事的。 而对饿了许久的人来说,稀粥是最好的食物。 金玉楼二楼上的包厢内,卢照安与顾窈娘临着窗户,一人一边分坐在临街的窗户两侧,目光注视着楼下熙攘争抢的人群。 “当真不下去露个脸么?” 卢照安看了看楼下,又看向顾窈娘。 顾窈娘坚定地摇摇头:“去什么去?今日过来之时,他们怎么说的,你没听见么?” 朝廷的安排是要顾家开仓济民,只是之前顾窈娘心思都在顾行之身上,根本无心去操持这赈灾如何运作。如今终于出来,便发现了不妥。 赈灾的粥棚本是为了已经没有银钱、吃不上饭的民众所设。可朝廷如今所设的粥棚,米好、粥厚,总是有人反复排队去领取,其中不乏身强力壮者、与穿着规整者。 而有些老弱者,总被挤到最后,有时甚至没有余下的粥水给他们。 虽然,若是做得过火了,在周围维护秩序的官兵也会管。但终究总有人想要到粥棚领粥,而真正需要的人,总归是体力差上一些,便是规规矩矩排队,腿脚也总难免落后一步。这个问题便一直未能解决。 如今朝廷粥棚中的米粮,顾家所出占了一大半。顾窈娘自然是不乐意自家的米养的不是难民,而是一些并不需要的、只是想占便宜的人。 所以,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瑞宁公主请求在赈灾粥中多加水。 赈灾粥变稀之后,的确少了一些人,却依旧是治标不治本,依旧有着城中不少尚有余粮的人来粥棚领粥,将老弱妇孺挤到一旁。 于是,顾窈娘便又提出,要在粥中加入草根树皮和石子。 瑞宁公主颇为犹豫:“这还能吃么?” 不让家中尚有能力的人来占朝廷的便宜,是对的。可加入了草根树皮的,还怎么吃呀?便是真正的灾民,也是咽不下去? 有在场的官员,更是直骂顾窈娘商人重利,居心不良。瑞宁公主虽是不赞同那官员,却也没有采纳顾窈娘这一次的意见。 顾窈娘实在是心疼路上看见的那些难民。有些力气的人能抢到一碗粥,而那些本就羸弱的老弱妇孺,在路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还看见好些个孩子,饿得周身跟面条似的细弱,肚子却高高隆起,显然是饿坏了,吃了许多无法消化的东西。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看得她又心软又心虚。 她便求了公主,在金玉楼单开一个粥棚。 好在这次,瑞宁公主没有多问,便同意了。 可不知是何人传出,如今粥水越发稀薄,是因为顾家的少东家不乐意出米粮了,让朝廷的人多掺水、少放米。 其实若是理智些的,一听便知有异——顾窈娘不过一介商女,如何调动朝廷听她的意思行事?朝廷如此做,必然有如此做的道理。 可民众本就易被煽动,此时又已到崩溃边缘,对此深信不疑。更是将顾家被围联系起来,说什么都有。更有甚者,深信顾家是此次飞银之劫的始作俑者。 今日顾窈娘出门,卢照安接她同行,二人坐在“招财”之中被认了出来,街边对顾家、顾窈娘的咒骂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对招财吐起了口水。 “其实,他们没有恶意的。只是心思单纯,难免被煽动。等明白过来,他们会感激你的。” 卢照安安慰道。 顾窈娘淡淡点头:“我知道。只是既然他们如今觉得我不是好人,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楼下的粥棚已经排起了队,金玉楼掺着石子的浓稠白粥递到了灾民手中。果不其然,第一道反应便是一道骂声。金玉楼门口本就稀稀拉拉的人群又离开了好些。 剩下的都是一些看起来虚弱无力的人,由金玉楼中的人盛了周,一一递到了手中。 金玉楼的粥虽是掺杂了石子,却熬得比如今朝廷的粥棚要浓稠一些。喝了只觉心中温暖熨帖。 楼下的难民有些人已是许久没有排到过粥水,这是许多天来的第一顿粥,还没有人与他争抢。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便有人朝着金玉楼的方向跪拜。有了一人,便有了二人、三人、许多人…… 顾窈娘像是被烫到一般,急速离开了窗边,退到了楼下定不会看到的地方。面上却是带起了今日的第一缕笑意。 卢照安瞧着她,也终于放心了些,扬了扬下巴:“你看,我就说?也不枉你特意叮嘱,掺入粥水的泥沙石子必须淘洗干净些,还让宋大夫配了养胃的方子放在其中。” 顾窈娘淡淡一笑:“到底是泥沙石子,若不是没了法子,总不该掺进粥里取得。他们本就身子弱,若是吃进些脏东西,哪里还顶得住生一场病呢?” 有成效,她便满足了。 - 日色西斜,平素里在青云县和朔京两边送信的小厮快步跑进了顾家正院内,找到了守在厅外的忠叔。 小厮不敢大声说话,贴近了忠叔的耳朵一阵耳语,随着他的话,忠叔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快步向内走去。 顾行之虽是被大夫判定死不了了,却依旧是蔫蔫地躺在床上养着,没什么精神,巧娘也未出门,一直近身照顾着他。 顾平生本也是留在院子里的,却在顾行之彻底清醒之后,便被赶去自己院里念书,此时并不在院中。 忠叔原本冷凝的面容,在转过屏风后便挂上了笑意,不细看很难看出其中的勉强。 巧娘见他进来,忙问:“何事?” 忠叔有些为难:“铺子上的事,娘子随我出来?” 刘大夫和宋大夫临走时交代过,顾行之如今身子虚,如今命是吊回来了,却是不能再受累受惊,否则怕是又有姓名之忧。顾窈娘当着顾行之的面交代过,铺子上的事如今都不许顾行之管,让底下人有事便都找巧娘或是顾窈娘。 因此,忠叔此时古怪的面色并未让顾行之和巧娘觉得惊讶。 顾行之无奈摆摆手道:“你们去屏风后说。” 说罢又低低嘟囔道:“又不是泥糊的人,哪里就听个回话都不能了,小题大作的。” 原本走到一半的巧娘转身瞪了他一眼,顾行之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第186章 突闻 方才绕过屏风,巧娘本就要顿住脚步,忠叔却依旧朝外又走了两步,这才停住脚下的动作:“青云县那边出事了!大爷大夫人被拘了,如今已是上京了!” 他语气急迫而担忧,却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些嘶哑的艰涩,在空气中回荡,撞得巧娘回不过神来。 “现人在何处?” 巧娘急急问道。 “如今已是进了天牢!” 巧娘心中一惊。之前他们下狱,也只是在京兆府衙的大牢中。天牢,关的可都是重犯。大爷他们究竟犯了何错,为何会直接被关进了天牢。 “报信的人说,大夫人好像很不好,是被抬进去的!” 巧娘又是一惊。天牢可不是个好地方,从青云县一路舟车劳顿,便是自家马车一路行来,也都是疲惫至极。 可大爷夫妻二人既是被押送上京,自不会有什么车马周到的待遇。怕不是大夫人身子受不住了? 正在沉吟之际,便听屏风后传来一个“咚”的一声。 巧娘和忠叔同时一骇,快步朝屏风后走了过去。 顾行之此时正倒在地上,周身抽搐着,神志却还清晰。他离床榻有些距离。 方才他起了玩心,有意偷偷听听忠叔要和巧娘说些什么。本以为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消息,却不想听到了大哥大嫂被从青云县一路押送下了天牢的消息。 他如今体虚不健,余毒尚还未清,正是需要静养、不能费心思的时候,大夫也特意叮嘱过他不能劳神。可这件大事乍然听闻,他初时一直告诫自己平心静气、切莫动气伤身,却终于还是在听闻大嫂是被抬进的天牢时,慌了神。 巧娘见顾行之如此情形不由大惊,一边叫人,一边同忠叔一同将他扶上榻去。 顾行之此时心中焦急,自己身子这边情状,却又有些羞窘,不愿在巧娘面前展现这边情状。面色不由越发古怪起来。 巧娘急得不行,却听顾行之口中嗤嗤喘着粗气,似是在说话,她连忙凑近,方模模糊糊听见顾行之似是叫着“窈娘”。巧娘忙道:“快去!快去叫小娘子速速归家!” 底下人连忙应下,巧娘握着顾行之的手一直在颤抖,却依旧安慰道:“二爷,莫急!我会派人去打听的!大爷不会有事的,您也不要有事!您别急,大夫很快就到了!您可不能有事啊二爷!您越是担心大爷,您越是要平心静气地。” 她一面安抚着顾行之,用手在顾行之胳膊上顺着按着,一面按照宋大夫先前教的呼吸之法,让顾行之跟着她一同深长地将气吸入又呼出。 顾行之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巧娘的手,巧娘这才稍解了担忧,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 顾窈娘在金玉楼中用力扭了扭脖子,放下酸胀的手腕,将笔搁置在了笔架之上。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在天际灼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再过须臾,便要彻底沉在天尽头。等到过了漫漫长夜,才再次从另一头升起。 “瑾川,你不必一直陪着我的。” 顾窈娘目光转向一侧,卢照安偎在摇椅边上,不知想着什么,并未看她。听她说话,方才转过头来。 他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卢家也没多少生意。都在查。” 顾窈娘默然。 有了飞银,逛个铺子更加方便了,有铺子伺机便涨了价。达官显贵倒是依旧是朱门留香,甚至相比平日,更加挥霍了。涨价也不在意,反正手中银子多,不愁没银子。 刚开始,只是平民怨声四起,抱怨如今世道越发艰难了。却并未引起什么骚乱。平民再多,谁的注意力又会用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呢?又不是活不了了。难便难些,这世道,本就不该轻松。 可渐渐地,没有抬价的铺子,东西便没有了,被人们抢购一空。而那些伺机涨价的铺子见状,却是更加将“坐地起价”扮了个十成十,只有阔绰的人家才能咬咬牙买上一些。 一开始,还只是玉器字画,渐渐便到笔墨纸砚、衣料布匹,最后,米粮铺子也断了项。 好在是顾家在顾窈娘的叮嘱下,一直向手中收着米粮,卖时也给每人限价,如今才还能有米粮救助城中吃不上饭的百姓。 可更许多的米粮,应当是被贵胄之家高价收到了府中,囤了起来。外面越是买不到,囤在家中的米粮便越不会拿出。 卢家经营的本就是太平买卖,如今人人都围着肚子打转,生意自然便不忙了。 “那你也不会去陪陪你娘?” 卢照安同他父亲的十年之约已然到了,他原本早就想要带着母亲离开卢家,可近期风波不断,便迟迟没有将一切安排停当。这一拖,又快一年了。 卢家没有人能够接替卢照安的位置,也没有人愿意接替卢照安的位置。他们自视清高,便是如今商人于仕途而言并无太多影响,卢家之人却始终不愿“堕了气节”。 倒是卢照安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这十年他已替自己安排好了后路,若是只等将一切甩出去,他便能够另立炉灶,做自己的家主。 只要卢家没人来烦他,他便什么也不管。日子便这么磨着,卢家有不满意的,便来找他,他再讨价还价一番,将事情给解决了。 若是没有人来找他,他便乐得轻松。 说起母亲,卢照安脸上染上笑意:“我娘如今在宅子里,我派了人守着,不会有事。更何况,她昨日清醒时,我和她说过今日来寻你,她也很高兴的。” 顾窈娘脸红了红,没有再说。 她也想她的娘了。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窈娘示意一直守在门口的碧竹出去看看,碧竹闪身出了房门,顺手便将门又关上,挡在了房门口。 见到来人是顾家的下人,碧竹紧绷的神情显然松了松:“何事?” 那人却是焦急,放大了声音道:“碧竹姐姐,快让娘子回去!府里出事了!” 不等碧竹开口,顾窈娘已经听到动静开了门,看向那个小厮。 小厮忙道:“娘子,二爷又晕倒了!” 倒不是小厮有意隐瞒顾先生和顾夫人出事的消息,实在是这个消息在顾家并未传开,而他是在顾行之晕倒时受的命来寻顾窈娘,只当是单纯为了顾行之晕倒之事,要顾窈娘回家主持大局。 顾窈娘一惊,忙道:“碧竹,快快!将招财赶过来!碧霜,下楼叫上碧桃!” 一边说着,一边脚步未停向楼下走去。 卢照安略一思索,还是跟着顾窈娘一同下了楼。 第187章 再伤 顾窈娘见卢照安跟了上来,也没说什么,催着碧竹赶紧将车驾起,朝家中奔去。 天将黑了,招财驶出了乐宝街之后,一路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径直朝顾家的方向而去。进来路上行人一直不如平日多,如今天快黑了,更是没几个人。 碧竹得了顾窈娘的同意,抄了近道朝顾家方向疾驰。 招财车身宽,平日里害怕有行人,被堵在巷子里,通常是只走大道的。如今路上无人,换了小道,能剩下约莫半炷香的功夫。 “其实你不用跟着我,瑾川,这是我自己的事。” 顾窈娘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车内回荡。 卢照安眉头皱了皱,不知为何,顾窈娘这般模样,总让他觉得有些难受。仿佛二人之间从无情谊可言。 马车一顿,卢照安像是为了逃离车厢中的沉闷,一把掀开了车帘。 现在他们正到了一处小巷子,看起来像是谁家的后巷,招财行走其中显得有些逼仄。 此时光线已经昏暗,看不清楚对面来人是什么状况,只看见大抵是好些个身着黑衣短打、护院模样的男子,正护着一车货物向着他们过来。 似是也未想到会在巷中遇见旁人,对面之人显然也有些错愕,警惕地看着顾窈娘一行人。 碧竹急着向前,巷子的宽度又容不下两方错身而过,只是隐约可见对方来处似有一处分叉的巷子,或许能够容许双方在那处错开身去。 她朝对面扬声道:“几位大哥,能否劳烦向后错错身?” 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向后指了指:“后面路口实在有些远,我们着实是不方便,对不住了。” 对面之人打量着他们的马车,一直没有开口,眼神无端便让人觉着不舒服。 碧竹和碧霜都在心中暗暗警惕,便是卢照安,也默默将窈娘挡在了身后。 最终,对面还是退到了身后的小岔道中,将路让给了顾窈娘一行人。 碧竹高声道了一句“多谢”,扬鞭便继续将马车朝前赶。 走出去一段距离,却仍旧觉得身后目光摄人,似是粘附在人的身上,让人不舒服。 - 大夫已经赶到了顾家,巧娘和顾平生都焦急地等在门外,来往的下人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又触了主子的霉头。 忠叔等大门外,焦灼地朝外面张望着。去报信的人已经去了这么久,按道理,小娘子应当在一炷香之前便到家了呀。 如今都已经快到宵禁之时了,怎会还未到家? 顾家大门口的红灯笼垂在檐下,随着时不时的风吹,顺从地摇摆着。忠叔等得越发心急,转头吩咐人牵出马来,便要亲自出门去寻。 却听院内传来混乱的嘈杂之声,其中还混杂着些许哭音。 他登时又跳下马背,疾步朝院中走去。 - 碧竹和碧霜二人抱着顾窈娘从墙上跃下时,巧娘和顾平生的心神都放在顾行之身上。眼前骤然出现了三个大活人,将二人都吓了一跳。 顾窈娘紧闭着眼睛,被碧竹打横抱着,面色青白,毫无血色。 巧娘生生将口中的尖叫压了下来,头脑一片空白,嘴唇动了动,才挤出一句话:“怎的不走门?” 其实她想问的又哪里是这个?我想知道顾窈娘这是怎么了,为何看起来竟像是了无生气那般,面色灰败得厉害? 可她心神太乱,只是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失态。顾平生已是哀哀叫了一声“姐姐”,便要接过顾窈娘。 碧竹侧身轻轻避过,巧娘这才如梦初醒,疾道:“宋大夫在屋子里!快进去!” 一面疾奔入内,先进去叫宋大夫。 此时,如何伤的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救。 碧竹将顾窈娘轻放到榻上,碧霜急道:“宋大夫!娘子伤在背上,不大,但应是有毒。我已替娘子简单处理过,您再看看!” 顾平生欲言又止,小声道:“宋大夫毕竟是男子……怕是……” 却被巧娘狠狠瞪了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如何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见宋大夫和碧霜凑在顾窈娘身侧查看伤口,碧竹这才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轻声道向:“娘子得了信便往家中赶,可路上遇见了几人有些奇怪,当时本想着走了便是,却不想他们在我们走后突然暴起伤人。娘子便被一刀伤在了腰上。” 当时顾窈娘被卢照安拉了一下,碧竹和碧霜也一直有着防备,原本只是看着破了个小口子,却不想顾窈娘走了没两步,便昏了过去。 碧霜仔细端详顾窈娘的伤口,发现豁开的皮瓣上竟有着青蓝色的幽光,她当即便知不好。 她先是简单替顾窈娘处理了伤口,随即便同碧竹和碧桃交替换手,在卢照安的掩护下一路疾奔回了顾家。 至于卢照安如何,她们却是顾不得了。 顾平生看着面若金纸的姐姐,再想着躺在床上生机难寻的二叔,以及如今吉凶难测的父母,不由悲从中来,低低泣了出来。 巧娘大力握住少年如今还略显单薄的肩头,狠声道:“不许哭!平生,他们都倒下了,如今,你是顾家唯一还能主事的人,你必须立起来!” 顾平生的眼中尽是哀痛,还有茫然无措:“我能如何呢?我如今,连春闱都不能参加。我们家如今不过是任人揉捏的商户,便是姐姐倾尽家财,也不能洗脱我们头上那莫须有的罪名。我能如何?” 巧娘有些心疼,却依旧狠狠心说道:“正因为如此,你才要立起来!他们都倒下了,你才能保护他们!平生,不许哭!” 第188章 醒来 顾平生哆嗦着手,终于平静了下来。 是的,他不能倒下。从前家人将他护在身后,如今是该他立起来了。可到底是不经事的少年郎,终究是慌了手脚。 耳边的嘈杂还在继续,巧娘已经吩咐开了。 派人去卢家探听消息、打听卢照安如今是否安好;派人去公主府禀告顾窈娘如今所遇之事,顺便打听一下顾家大爷夫妇如今究竟如何;又派了人去报官,无论有用无用,总归是要走个过场的。 余下,便是等待。 顾家似是陷入一潭死水之中,夜里,顾行之终于又醒了过来。 巧娘和顾平生连忙到了他身边,他没有看见顾窈娘,心中难免觉得古怪,问道:“窈娘呢?” 顾平生犹疑着不知是否要告诉顾行之,顾窈娘如今亦是危在旦夕。巧娘却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忙了一天了,方才守着你我看都快睡着了,便将她赶去睡了。我这就让人去叫她。” 说着,便作势要走,眼神却一直盯着顾行之看。果然,顾行之叫住了她:“孩子都睡了,还叫她做什么?我大哥呢?你可派人去打听了?” “放心,已经差了人去了。明日便会有消息了。你好生养着,别让你大哥看见你这般,替你担心。” 顾行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谁能想到,我竟会倒在一碗面上。” 巧娘笑嗔了他一眼:“可有不舒服?” 顾行之动了动胳膊,笑道:“倒是觉得没有大碍。” 他扭头看了看,却突然发现房中没有大夫,只觉有些奇怪。他正了神色:“家中可是出了事?” 巧娘还想再说,顾行之却是看向了一旁的顾平生:“你说。” 顾平生此时心中天人交战,他从来是不说谎的。可今日大夫也说了,二叔如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二叔本就被伤了根本,身子如今只能慢慢养着,今日被爹娘的事刺激晕倒,已是强弩之末。若是知道姐姐也倒下了,怕是当真会不好了。 - 顾窈娘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凉意,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又看见,在青云县顾家的小小院落里,娘做了甜甜的桂花糕,捏作了兔子的形状,让小小的她捧着慢慢吃。 她珍惜地咬着手中的桂花糖糕,再抬起头来,却看见娘大着肚子,问她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可是,她却眼见母亲脚下一滑,身子便直直向后坠去。顾家院中原本铺满了青石板的院子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母亲的身子便向那黑暗的虚空中下坠。 父亲从远方奔来,却未能抓到母亲的丝缕衣角,随后赶来的二叔却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她听见二叔对着父亲喊道:“大哥!记得带孩子去看看姐姐!” 他的姐姐,顾窈娘的姑姑,顾慧娘。 顾窈娘分明站在原地没动,她却发现,那黑洞中深不见底的黑暗漫了上来,裹挟着她,让她呼吸急促起来,她害怕地闭上了眼。 终于,顾窈娘再次睁开了眼。 烛影摇曳,顾窈娘却觉得有些刺目,方睁开眼,便又闭上。守在榻边的碧桃却是惊喜唤道:“娘子,您醒了!” 顾窈娘脸色还有些苍白,口唇却已不再青紫。碧桃松了口气:“娘子可还有不适?” 顾窈娘摇了摇头:“只是乏得很。” 听到里间动静的碧竹和碧霜也进了来,碧霜手中还拿着一个小碗:“娘子可不是乏么?您以后遇上歹人,便躲在奴婢身后不行么?奴婢本就是做您的盾牌的,您若是当真出了事,奴婢这辈子怕是都难安宁了。” 顾窈娘勾了勾唇,不在意道:“这不是没事么?” 她便想要撑起身子,将药碗接过,却不料牵扯到伤口,疼得她一阵龇牙咧嘴。 碧竹弯身将顾窈娘抱了起来,又在身后给她垫了两个软枕,让顾窈娘斜靠着,这才放了手。 顾窈娘皱着眉:“当时怎不觉得这般疼?” “还说呢!今日刀上有毒,给您清洗伤口时又挑开了一些皮肉,伤口可不得疼?您就安心躺着。娘子,得亏您昏过去了!宋大夫下手那看着可真疼。不过他说了,他给您将毒都逼出来了,咱不用费心寻解药了。不过这伤口您倒是得小心些,我也给您配上药膏好好养着,咱争取不留疤。” 顾窈娘嗔她:“怎这般啰嗦?留疤便留疤了。” 她晕眩昏迷前便觉得不妙,只觉若是想要找到解药,怕是又要费一番功夫。既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又不知道对方为何动手,找起来谈何容易? 不用寻解药,只需当寻常外伤来养着,那便好多了。至于留疤……那可不是她如今想要费心的事。 这宋大夫倒是有些本事。想到这里,顾窈娘却是眉头又一皱:“卢老板如何了?” “他没事,您到家巧姑便着人去寻了。您放心。” 得了消息的巧娘和顾平生看着顾行之歇下,又急忙到了顾窈娘这边。 巧娘坐到床边:“没敢告诉你二叔,等他歇下才过来的。” 顾窈娘笑笑:“没事的。” 顾平生却是眼眶一红,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姐!” 顾窈娘一惊:“这是怎么了?” 她询问地看向巧娘,巧娘面上全是为难,也是陷入了两难,不知是否应当告诉顾窈娘今日所发生的变故。 今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顾窈娘如今身子可还受得住? 见巧娘也不说话,顾平生也是不说话,顾窈娘端起了脸:“有什么便说。你们知道我的性子,若是当真为我好,便不要叫我去猜!若是瞒着我,我日日猜来猜去,才是更损了身子的!” 巧娘叹了口气,顾平生便抽抽噎噎,将今日听闻父母押解入境、母亲好似身子不好、二叔再度昏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顾窈娘不由又想起了方才昏迷时,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的景象——娘和二叔跌入了那团看不见底的黑色迷雾中…… 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好似要跳出胸腔一般。 第189章 怨怪 顾窈娘面色几变,巧娘忙安抚道:“现在太晚了,你先好好休息。” 毕竟已经宵禁,此时便是出去,也是无济于事。 顾窈娘自也知道这个道理,虽是应下,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顾窈娘顶着两个黑黑的眼窝,挣扎着便要起身,遭到了所有人的阻拦。去卢家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说卢照安昨日并未回府,顾窈娘不由更加焦虑。 昨日她受伤昏迷,如今卢照安不知所踪,而顾行之今日仍旧没有见到她,顾窈娘受伤的消息便瞒不住了。顾行之强撑着过来看了顾窈娘一眼,回到自己的寝室后,整个人便无可挽回地衰微下去。 到了夜里,已是神志模糊。说起来,顾家众人心中也算是早有准备,不过此前峰回路转,原是以为备下那些物事是用不上了。 顾窈娘被搀着到了顾行之榻前,顾行之颤着声叮嘱顾窈娘要记得去顾慧娘坟前尽孝、叮嘱他们姐弟二人孝敬父母,又将顾家商行交到了顾窈娘手中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后半夜,顾家大宅里到底还是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第二日,顾窈娘便发起了高热。顾家一时愁云惨淡。巧娘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有条不紊地处理了顾行之的身后事,便召了顾家商号的管事过府,将交接之事处理干净,只等顾窈娘醒来。 也不是没人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却都被巧娘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不是熄了心思,便是直接走了人。 顾窈娘总觉得昏昏沉沉见,有人摇晃着她的身子,让她睁睁眼,睁眼看看顾家如今风雨飘摇处境艰难。可她无论如何努力,却依旧睁不开眼睛。 她一直行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想着前面的一点点亮光,茫然却坚定地奔跑着。 终于,离那个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终于到了那团光亮的前面。 她欣喜地抬起了脚步,只差一些,便要跨了过去。却突然看见母亲的脸出现在了眼前,一脸焦急:“窈娘,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还不待她说话,便在她腰眼上狠狠一推。 顾窈娘只觉浑身巨震,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了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疼得一阵眩晕,又跌回了榻上。 床边没有守着人,宅子里很安静,顾窈娘又挺直腰杆,试了试起身,自己尚还能承受,便起了身。 许是躺得久了,腿脚有些乏力,走得比平常要慢些。 院子里还挂着白幡,顾窈娘觉得寒凉,方发觉自己身上衣衫单薄,只是匆匆套上一层薄薄的春衫。她一路朝花厅走了过去,却看见巧娘正坐在其中,对面站着一个有些面善的妇人。 顾窈娘在脑中努力回忆,方才终于想起了这妇人是谁——这是勿返阁的玉妈妈! 顾窈娘只觉浑身一震。勿返阁,那等风月场所的妈妈,为何会在顾家,对巧娘以如此毕恭毕敬的姿态,站在这里? 她不由又凑近了几分,便听巧娘道:“好,我知道了,倒是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进项依旧还不错。账本你带回去。别留在这,叫人看见了生疑。” 巧娘嘴角含着讥讽的笑意。如今百姓食不果腹,勿返阁明面上关了门,暗地里却总有人寻了门路进去寻欢。 顾窈娘心中猜测纷纷,莫非巧娘竟是勿返阁背后的东家? “娘子!您怎么出来了!” 顾窈娘正要继续听下去,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巧娘闻言也望了过来。透过花厅朦胧的轩窗,看见了顾窈娘的身影。 她又惊又喜,嘱咐了一声玉妈妈,便快步走了出来。 顾窈娘却只是看着她,瞧着玉妈妈没有人引路,便轻车熟路地走出了顾家。 巧娘喜道:“可算是醒了,可有不舒服?怎么刚醒便过来了?” 顾窈娘并未动弹,定定站在原地,心中挣扎不歇,还是应道:“伤口有些疼。但不碍事。” 却到底是有些芥蒂,声音中带着些不自然与疏离。 顾窈娘方一出声,便觉出声音嘶哑难耐。 巧娘是何等样人,又岂会看不出顾窈娘的异样。她却若无其事,叫着人将顾窈娘搀扶回房,口中关切道:“你才刚醒,伤口也还未好,还是回去躺着。” 一边自然地默默使着力,与顾窈娘一同朝听澜居那边走去。 顾窈娘没有推开她,却努力站直了身子,让身体的重量不要偏向巧娘。 巧娘心中暗叹,问道:“你可是有话问我?” 顾窈娘默了默,一时没有说话。她太久没有出门,此时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虚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觉得四肢虚软,像是下一刻便要撑不住、便要倒下。可顾窈娘依旧咬着牙继续朝前走着。 二人终于到了听澜居,顾窈娘已是汗湿了一片。 巧娘心中大概有数,难免有些叹息。 顾窈娘看着巧娘恬静的面庞,就在巧娘以为她不会说任何话时,她开口了:“巧娘姐姐,您是勿返阁背后的东家,是么?” 巧娘平静地注视着顾窈娘。见对方固执地看着自己,她点了点头:“是。” 顾窈娘情绪突然便激动起来:“勿返阁!是花楼!你也是女子,你怎忍心让那些女子流落风尘!” 巧娘面上没有什么波动:“窈娘,她们要活着。勿返阁不是寻常花楼,她们都是心甘情愿入的勿返阁。” 顾窈娘摇摇头:“可是以从前顾家的能力,你若是真心相帮,也能让她们体面地活着。而不是任由她们名声有损……你若是当真好心,便不该继续作践她们,让她们在污泥里打滚!” 巧娘笑了:“我从未逼迫过她们。窈娘,有的女子,她一身所长只有女子之身。先要活着,然后才去考虑,如何挣得体面。” 而显然,勿返阁的姑娘,还谈不上如何体面。 顾窈娘不再说话,转过身不再看她。 巧娘叹了口气,嘱咐了房里几个丫头好生看顾,便走了出去。 等到巧娘的脚步渐渐远了,顾窈娘才扭过身子看向门外,双唇紧抿,眼眶泛着红。 第190章 求见 碧竹和碧霜相互对视一眼,不由现出为难的忧愁之色。 碧竹轻声道:“娘子,巧姑这么做,也是没法子的事。” 顾窈娘不待她说完,便接口道:“什么没法子!顾家家大业大,便是将那些女子都签作女工,顾家再开个成衣铺子,也不是养不起!便是什么也不做,也能养了那些人。” 顾窈娘说完,觉出自己语气生硬,便又缓和了语气道:“我倒也不是怪她。只是明明我们平日里都知道女子不易,巧娘姐姐也是自立之人,若是要帮,也应当应当是教她们活得光彩些。勿返阁的女子,便是只是歌舞娱人,也会遭人非议。” 明明有更体面、更能够被旁人接受的法子,为何要走勿返阁这样的荆棘之路? 顾窈娘不理解,也为此难受。 碧霜轻道:“娘子,勿返阁的姑娘都是自愿的。巧姑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姑娘们总要自己赚银子自己花,腰板子才能挺得直。 勿返阁收留的都是苦命女子,她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能够有一安身之所已是万幸,根本不知道如何能够自己赚银子。能够最快让她们去凭自己赚银子的,只有卖艺了。 巧姑这些年,也一直在想着法子,将勿返阁与旁的花楼区分开。她说勿返阁不饮姑娘们的血肉,姑娘们是在勿返阁做工的,不是卖身的,不必卖笑,只需要卖艺。如此,已是万幸了。” 顾窈娘抿着唇,不知心中如何作想。她自然知道勿返阁的名声,里面的姑娘全是卖艺不卖身的,不陪酒、不卖身,只卖艺,若是有想要离开的,也可平顺走人。 只是越是这样,京城中也有不少人说勿返阁不过是个爱拿乔的妓院,又有多清高呢。 说来说去,依旧是看不上勿返阁的。在那些人眼中,勿返阁不过是个别致些的花楼,却依旧仍是花楼。 但她心中也清楚,走投无路都要卖身进勿返阁才能活下去的女子,想要让她们通过别的路子谋生,太难了。 说到底,还是女子如今只能附庸而活。 顾窈娘又想起了,前两年和瑞宁公主兴致勃勃筹备的女学。选址选好了,学舍也修好了,唯独卡在了先生这一步上。再到后面,两人见面便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也不是不想,只是知道如今要请到真心实意愿意花心思将女学的学生教导成材的,太难了。便是有了新政托底,在大多数人眼中,女子便应该如千百年来那般,安分在后宅之中,顶多识几个字、能够怡情便算了。 让女子与男子受同样的教育、有同样的机会,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般想,顾窈娘又有些后悔。说到底,巧娘也没做错什么。终归是给了走投无路的女子们一条生路,也从未逼迫她们什么,是好事一桩啊…… - 醒了半天,顾窈娘觉得身上已是好了许多,便要出门去求见瑞宁公主。 顾平生心疼她受了伤,顾窈娘却是摇摇头:“哪有那般娇气!咱们如今只能去求公主,才能知道爹娘如今究竟如何了。你难道不急么?” 顾平生自然也是着急的。可是姐姐的身子也很重要啊!他不由有些担忧。 二人都不由自主想起来顾行之,又是一阵黯然。顾窈娘昏睡这些天,顾家便如同是变了天。 顾家自然是递了消息去公主府的,瑞宁公主递了信,说是会关照着父母。但有许多事,是只能当面才能说明的。 顾窈娘处处惦记,自是需要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碧竹碧桃将招财赶了过来。 顾平生放心不下,跟着一同出了门。顾窈娘笑道:“哪里这么娇气了?” 却也任由顾平生动作。招财车厢内的靠垫本就布置得柔软,顾平生却将没人处的也移了过来,放了两层在顾窈娘身下。 顾窈娘淡淡笑着看他动作。 - 从瑞宁公主回去的路上,顾窈娘和顾平生都没有说话。 顾行之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顾窈娘的脸色。顾窈娘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便看着他,也不言语。 顾平生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姐,爹娘当真会没事么?” 顾窈娘点了点头,心中却犹自担忧着。 今日到了公主府,瑞宁公主仍旧是忙着,却还是见了他们姐弟二人。 他们也知道了父母被押解进京的原因——渎职。还记得新政伊始,飞龙函便下发到了全国各地。可青云县不知为何,收到的新政内容虽是未变,却成了最不受重视的雁方书。 顾先生负责青云县的文书公示张贴,见了这雁方书根本没有引起重视,叫了小徒弟出去诵读一次便算了事。是以,顾行之为了顾窈娘的事匆忙赶回青云县时,顾家人都不知女子新政,还在为顾窈娘的未来发着愁。 本次因为此事受到牵连的小官不少,却都是各州县的小吏,在州府倒也没有这等事发生。 既然不是孤例,那其中便是大有可循了。瑞宁公主安抚顾窈娘:“顾大人和夫人如今未能洗去嫌疑,但其中有蹊跷,我和父皇都知道。你放心,我们会查清此事的。只是如今,只能委屈他们在狱中。你安心养伤,我已打过招呼,会对他们关照些的。” 顾窈娘依旧忧心,她咬着唇,手指攥着袖袍攥得有些发白:“可是狱中艰苦,我爹娘如今年纪大了,我实在是忧心。公主,我听那日瞧见的人说,我娘当时是被抬进去的。也不知如今可有碍?” 他们此前也经历了牢狱之灾,她既担心父母在内受刑吃苦,亦是担忧母亲身子,是否还扛得住。更何况狱中饮食多差,他们都领教过。便是二叔那样的健康身板,也都…… 想起顾行之,她只觉得心中又是一阵钝钝的疼。 顾窈娘暗暗咬了咬牙。 瑞宁公主低低叹道:“我命人带了大夫进去看过了。你母亲只是舟车劳顿,饮食又粗,精力不济,没有大碍。调养一下便好了。我叮嘱过,这次饮食上必定不会苛待他们。” 她也知道顾行之的事,于公于私,她都不会容许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此次押送进京的都是官身和官眷,背后又显然另有隐情,若是还是叫他们出了事,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顾窈娘这才算是微微放下了心,又被瑞宁公主叮嘱着好生养伤,又让她带了好些公主府的补品出门,这才离开了公主府。 顾窈娘看着顾平生,认真叮嘱道:“我知道你觉得委屈,可是咱们如今只能认,你不论如何不忿,都不许表现出来。” 方才在公主府,顾平生便时不时皱个眉,看得她心惊,生怕顾平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好在是顾平生行事还是有些章法,倒也没有冲动。 她语气缓了缓:“其实我也不是乐意吃亏的人。只是你想想,如今那么多人吃不上饭,以二叔的心性、咱们家的财力,可能放任不管么?是会无动于衷,还是跟着旁人一同坐地起价?” 顾平生讷讷道:“自然是会放粮济民。” 顾窈娘点头:“既是如此,被逼也好,自愿也好,咱们如今做的,都是咱们本就会做的事。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顾平生愣了愣。他觉得顾窈娘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可是又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终于,快要下车的时候,他终于想了起来:“可若我们自己做,不是被罚才去施米,顾家的名声便会好多了!” “重要么?” 顾窈娘低声问。 也不知道顾平生有没有听清楚。 第191章 和好 顾窈娘身上的伤没有好利索,心里又装着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在公主府时,本还打算要问问卢照安的事,最后却也没有提及。 她想得入神,既是对父母在狱中处境感到焦虑,又担忧着一直不见音讯的卢照安。 她辗转反侧不得安稳,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腰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有些疼,有些痒,让她总想要伸手触碰。可顾窈娘却也牢牢记着宋大夫的叮嘱,没敢伸手抓挠。 丫头们在外间依然熟睡,顾窈娘不想惊动她们。她反复在心中思量着巧娘,犹疑着是否要去巧娘房中与她谈谈。 她虽是仍旧觉得巧娘不该将那些女子安置在勿返阁这样的伎馆之中,却也后悔不该同巧娘说那些重话。 越是夜深辗转难眠,便越是想要去寻巧娘再说些话。顾窈娘正独自穿着衣裳,低头扣上腰际的扣子,却听窗棂处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顾窈娘心中一悸,慌乱地只来得及扭身躲到了床侧帷幔遮挡的地方,想要叫外边的几个丫头,却许是太过惊惧,嗓中却干涩没有声音。 她警惕地瞧着窗口,只见窗户被推开一条缝,一道颀长的身影跳了进来。 顾窈娘只觉那身影越看越眼熟,等那人抬起头来,她不由低低呼了一声。 碧竹惊醒,听见了这一声低呼,在外间问道:“怎么了娘子?” 声音中显然还带着些困意,显是从睡梦中惊醒。 顾窈娘忙道:“无碍!你不用进来!” 外间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顾窈娘这才走出了床帐之后。她此时尤为庆幸自己半夜突然起了心,穿上了外袍,此时不至于只着一身中衣,便见到卢照安。 她先是打量了卢照安周身一圈,见他面色红润,衣冠整齐,行动也颇为敏捷,为他提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只是放心之后,便是生气——既是无碍,为何这么些天竟是一个消息也不曾说过? 白白让自己担心! 果然,自己与他不过是普通生意上的朋友,原是算不得有什么私交的。到底还是自己自作多情,真将他当了朋友,这才日日悬心。 结果呢,人家好着呢。根本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忧心。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依旧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有些阴阳怪气:“原来卢老板好着呢?倒不知道去哪里了,平白还添了个爬人窗户的毛病。” 卢照安自知理亏,讪讪一笑:“去追那日的凶徒了,没来得及和你说。”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留个口信的。只是卢家大宅中他信得过的人少,顾窈娘没有遇上,自然这道口信也就没有传到顾窈娘的耳朵里。 但没有就是没有,此时若是花那些口舌争辩,反而是不好。 顾窈娘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凶徒?可查出来了?那些人究竟是谁?” 显然并不是有意伏击顾窈娘和卢照安的。因为他们本就是临时起意经过那处夹道,而那些人也显然并未料到会遇见他们。 可那群黑衣人依旧是朝着顾窈娘和卢照安动了手,且下手狠辣、武器淬毒。 这般行事,必是内有文章。 卢照安却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问道:“你好不好?伤口可还疼?” 失去了最亲的二叔,她又好不好? 说完却又觉得自己傻气。 才这么短短时日,定是未能痊愈,必定是疼痒的。他本还想安抚顾窈娘几句的,却又只觉言语苍白。 顾窈娘心中微暖,轻笑着道:“好多了,今日已经开始结痂了。快说,究竟是什么人!” 卢照安却依旧端详着她的面色,见她不似强装,这才放下心来。 “我跟了过去,他们进了一处庄子。我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秦毓秀那边。你猜猜,箱子里是什么?” 顾窈娘面上错愕:“怎会是他?他哪有那胆子?” 倒不是相信秦毓秀的为人。顾窈娘自然不觉得秦毓秀是什么端方君子,可他只是不那么光明磊落,却到底只是一个未见过血的读书人,当真会是他么? 秦毓秀自从与谢丹秋和离,谢家对他朝堂上的势力扶持便都散了干净,名声也不好听了,都知道他的母亲刻薄儿媳、治家无方。 秦毓秀在京中本就没有根基,如此一来更是举步维艰。倒是听说后来似是与庆王走得有些近。 想到此处,顾窈娘似是脑中的云雾被拨开,她急急问道:“难道箱子里是飞银?” 卢照安眼中闪过赞赏,缓缓点了点头。 顾窈娘长长呼出一口气:“所以我们是正好撞上了秦毓秀奉命替那位转移超印的飞银,这才惹来忌惮,要杀我们灭口?” 卢照安缓缓点头,却又拧着眉,微微将头偏了偏:“还没有实证,但十有八九。那位事发以后极为安分,府中也没有查出有来路不明的飞银。我猜,多半是印了以后拿去笼络人心了,只是仍旧有些飞银还未送出去。如今圣上快要查到他头上了,他想来是急了。” 顾窈娘低低一叹:“用银钱笼络的人心呐……” 忠诚与否且不论,这伤的,可是万民的安稳一生啊……就因着他多印的这些银钱,百姓便吃不上饭了。 卢照安向前走了一步:“不说他了。我本以为你已经睡下……” 不待他说完,顾窈娘打断他:“知道我应当已是睡下,那你还来?” 卢照安的眼中却是闪着光:“我总归是要来看看你是否安好的。” 顾窈娘不由脸上一阵发烫。 卢照安瞧着她,目色灼人:“你为何此时还未入睡?还穿戴了整齐。可是有什么事?” 顾窈娘摇了摇唇,想了想,将与巧娘之间的事拣了能说的与卢照安说。 她本也没指望卢照安能够对此感同身受,毕竟卢照安身为男子,醉月楼又开在桐花巷口,难不成他还能没去过桐花巷中那些花楼? 只是她心中隐隐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她也很想知道,卢照安对这样的事,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可他想过卢照安不以为意、认为姑娘们入了勿返阁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过他或许会为了迎合自己而说巧娘所行有失,却没有想到卢照安笑了。 卢照安轻轻笑着,伸出右手屈了中指,轻轻地在顾窈娘额头敲了一下:“你可知道,你们家勿返阁中的姑娘都是自愿入阁,并且不用像别的花楼里的姑娘那样接客?” 顾窈娘点点头:“我知道。可到底也是伎,说出去终究是不好听。” 卢照安摇头:“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姑娘什么身份?” 顾窈娘一愣,什么身份么? “不都是一些苦命女子?走投无路,没了容身之所,求个依靠。” 卢照安点头:“三年前圣人才刚发了允许女子入学堂、立女户的新政,那些女子走投无路,多半便是自幼贫寒。便是家境尚可,亦是不受家中重视,这才会流落到勿返阁,你说可对?” 顾窈娘点点头。 卢照安继续道:“既是如此,你觉得,这些女子,若想要自力更生,除了一身皮相,又有何长处?” 顾窈娘只觉心中狠狠颤了一下——这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可是…… “便是不会,也可以学!” 卢照安打断他:“那太慢了。识文断字、针织女红这种雅事,没个七八年根本难有所成。这些女子多半还是要嫁人的,可过了七八年,年纪已经大了。便是有人不嫌弃,生育却也难免艰难些。 勿返阁已经给她们能选择的最好的路。琴棋书画虽是也要悉心培养,可风花雪月的事,终究只求个热闹,不求精通。那些女子见得多了,懂的自然也多。若能遇见真心相知的人,想要走便走,若是冷了心肠,便留在勿返阁,也能谋个生路。” 顾窈娘固执地道:“可到底……明明有更好的路。她们便是拿了顾家的银子去经商呢……” 卢照安笑了:“不是谁都如你这般,受过教导,要自立自强。她们许多人,从小便被教养着如何依附旁人而活,你又如何叫她们学着自己做生意?便是顾家给了银子,她们也护不住。我想,这也是巧娘当时没有直接给银子的原因,若是护不住,给银子反而是害了他们。更何况,顾家不应当做这样浅薄的好事。” 他定定瞧着顾窈娘:“你别忘了,当时,大成可是不许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 顾窈娘若有所思。 卢照安离开后,顾窈娘抓着被角,想了很久,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 到了第二天,顾窈娘刚由小丫头们服侍着穿戴整齐,便出了院子要去找巧娘。 却不想刚到院门口,便瞧见了巧娘手中捧着顾窈娘最爱的蜜煎樱桃,正朝这边走来。 她原本似是还有些忐忑,可见顾窈娘冲她甜甜笑着,顿时便放松了下来。 二人相视一笑,向对方走了过去。 第192章 减赋 晨曦升起,进宫参加朝会的朝臣们已被引着序列站好,等候着圣人宣召进殿。 朝官们站得笔直,可明德殿外的广场开阔,凉风回旋着处在身上,将在屋子里暖热的身子又冷了些。 众人等在外头,暗暗祈祷着圣人驾到的钟鼓之声。可那原本应当在卯时便响起的鼓声,今日却是迟了些。 姗姗来迟的圣人面色阴沉,身后跟着同样面带倦色的瑞宁公主。 显然,瑞宁公主在朝会前,便已在宫中了。 朝臣中便有人露出了不满的神色。这份不满自然不敢也不能是对着圣人的,那便只能是向着瑞宁公主而去了。 圣人坐定,例行与朝臣们来回奏对那么唇枪舌剑往来几番。按照规律,越往后,事越大。 见没有朝官主动出列了,圣人清了清嗓子,道:“朕意欲减免赋税。” 原本圣人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只是今日早朝前,瑞宁公主便带了一个人来见了他,大抵是在宫门口守了一会,身上带着些朝露的湿润气息,宫门刚一开,便进了来。 “卢照安?” 圣人才将将起身,由宫人服侍着净了面,正在擦手。见了来人,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毛巾又擦了一遍手,这才将毛巾递给了在一旁跪着的小宫人举起的手中。 卢照安躬着身,跪在永安殿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分了分神,朝着地上的自己弯了弯唇。 听圣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的身子又向下压了压。 圣人见了一眼在旁一言不发的瑞宁公主,缓和了神色道:“起来。这么早便急着进宫,是有何事?” 卢照安起了身,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依旧垂在地面上,守足了本分。 瑞宁公主上前挽住贞隆帝的胳膊:“爹!表哥给我说了一件事,我觉得大有可为,能解了如今的困局。特意带他来见您。” 爱女一旦撒娇,贞隆帝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想向上翘。他轻“哦”了一声:“说了什么?” 如今民乱虽还未起,可流民太多,显然已如同紧绷的弦,隐有崩裂失控之势,而边境亦传来消息,刚安分十来年的西北蛮族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大抵也是听说了大成如今的局势,知道朝局不稳,便开始起了心思。 卢照安低着头:“草民想请陛下减免赋税。” “胡闹!” 卢照安话音未落,圣人便勃然大怒,他瞪着瑞宁公主:“这就是你一大早把这小子带过来,要和你爹说的?” 瑞宁公主点点头。 “简直就是胡闹!如今安抚流民、赈济灾民、安置难民,哪一样不需要银子?国库本就没钱,再减免赋税,朕便连军饷都发不出去了!” 到时候,若是蛮族入侵,他便是亡国之君了。 贞隆帝心中暗想。 可不敢瞎想。 瑞宁公主摇摇他的胳膊:“爹!您听表哥说完嘛!” 圣人气犹未顺,却也没有反对。可卢照安正低着头等着圣人吩咐,圣人没有发言,他哪敢贸然张嘴?圣人见卢照安迟迟不说话,抬脚虚虚踢了卢照安一脚:“问你话呢!” 卢照安暗自腹诽——您这不是没开口么?我哪敢说呀! 却也知道圣人虽是不同意减免赋税,却也没有生气。暗自松了口气。 “草民愿效仿顾家,拿出全部家资,交于国库。虽相比减免的税负不值一提,却也能解一时之急。” 圣人听了这话,倒是心情好了些。他笑问道:“你爹知道么?” 卢照安义正言辞:“能为大成贡献一份力,父亲必定十分高兴。” 十年之期已到,离开卢家时,他是打算带着母亲走的。从此四处寻医,以期母亲能有重得清明之日,能够再度靠自己的双腿丈量河山。 卢家偌大家业,几乎都是他一人挣下。他刚接手时,便震惊于卢家内里的虚空,看着繁盛的一个家族,内里竟是靠着典当才维护的体面。 卢家人薄情,若是他离开卢家,必不会让他带走毫厘家产。也不是不能使些手段,将那些财物带走。只是他不愿花心思在这上头。反正他能从前能挣来的银钱,难不成往后便无法挣得了么? 更何况,正如顾窈娘说的,他手中握着巨富,便当真能瞧着那些人草根树皮、他自己燕窝海参么? 显然他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将他没法带走的财产全都上交了国库。便是卢家其他人心中如何不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 圣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卢照安与卢家其他人不一样,他也是知道的,倒也没有揭穿。 “自古以来,若是到了灾年,朝廷多少都会减免些赋税。只是朕没有想到,第一个和朕说这件事的,竟会是你小子。” 卢照安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又躬身行了一礼,把圣人逗得笑了。他知道卢照安平日里是个少言的,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减赋,国库难免空虚,如今内忧外患……圣人面上不由再次爬满了愁色。 瑞宁公主猜到了他担心什么,笑道:“爹,表哥还有话呢。” 她笑吟吟瞧着卢照安,卢照安听圣人开了口,方才道:“草民以为,若是圣上能够提升百姓商贸自由度,鼓励新产业发展,百姓有事做、有饭吃,自然不会生乱。而若是朝内商贸发达,所呈赋税或许不降反增。” 圣人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为何不降反增,略一思索,却又笑了起来。减免赋税,免的终究是少数,多数还只是减赋税。地税、丁税这些固定的不算,商户多是按分成纳税。那自然是贸易越是繁盛,能够收归国库的银钱便也会越多。 圣人佯作不耐地摆摆手:“什么草民不草民的。卢家小子,说起来,朕还是你的姨丈。” 圣人上朝迟到的这段时间,便是在永安殿同卢照安和瑞宁公主谈这降低赋税之事。说起来容易,具体如何实施、减免几成却都要一一敲定。 此时,圣人言罢,场中一片哗然。便有着了深紫色鎏金提花官袍的朝官出列,向着御座上的圣人陈情。 朝廷百官的服制皆有定例,这深紫色鎏金提花官袍,便是司监察谏言的御史的官袍。 出列之人是周御史。 朝上设的御史有四人,只是其他人却少有在朝堂之上当着同僚的面参人。倒是这位周大人,最是古板刚正,脾气犟,便是在御史中,也算是言辞大胆的异类了。 他平日里最是对瑞宁公主身为女子却出入朝堂之事颇为不顺眼,此时出列,几乎不用多想,便能猜到他意欲何为。 圣人在上,诸人自是不敢交头接耳,却也大多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静观其变。 王成献老神在在地揣着自己的和板,眼神定在脚下的地面上。 周大人未语先是一声长叹:“陛下啊!” 贞隆帝眉头皱了皱,却又有着习以为常的放松。显然,周大人在朝堂上这般做派,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大人虽是胆大,却也不是不知死活。他先看了一眼圣人脸色,见圣人依旧面无表情,这才继续道:“这自古减免赋税,多是灾荒年。如今好端端的,便减免税赋,怕是容易惹得人心浮动,易得生乱啊!” 圣人只似笑非笑地反问:“周爱卿,当真觉得如今还是太平盛世么?” 周大人便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如今流民四起,可如今不是有顾家拿出了银子,国库也拨了些银子去赈灾吗?到如今隐隐便能止了这场祸事,又何必再减免税赋?他得圣人信任,边塞的情形也知道个一两分。他自是担忧国库空虚怕是惹得边境不稳,却也没法子在朝堂上将这事明说。 第193章 失德 除了周大人这个愣子,其他朝臣看出了圣人的决心,都闷着头没有说话。遇上这等很可能会被驳回的事,他们更习惯于私下求见圣上,若是圣人采纳,那便是自己功绩考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若是被驳回,也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面上无光。 圣人一锤定音:“好了!朕意已决!此事交由瑞宁处理。” 瑞宁公主出列应了下来,周大人却好像有了新的目标,依旧梗着脖子,将和板举过头顶,高唱道:“臣有奏!” 场中诸人的双眼便又都集中到了周大人的身上。 周大人背脊挺直,字字句句说得铿锵有力:“女子短视,自古便应安分于后宅,怎可染指朝堂之事?女子乱政,乃是乱局之始。公主此前已主持了赈灾之事,如今收效甚微。公主如今大龄未婚,妇德已是有亏,岂可再担要职?陛下三思呐!” 众人便瞧着圣人的面色,随着周大人的话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纷纷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周大人这话,便是纯粹将瑞宁公主当做一个普通女子来看待了。没有从她自身的才干出发,说她不足以担此重任;也忽略了她天家之人的身份,要她避嫌或是认可。而仅仅是说,赵瑶,作为一个女子,不该议论政事。 “周爱卿的意思,是朕的女儿,不配在朝堂立足了?” 圣人语气森森,不辨喜怒。他知道周大人历来将男女之别看得极重,可也不敢这么明着顶撞自己。今日,倒是胆子很大。 周大人自认感受到了来自圣人的强大压力,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肯退让。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君臣之间流动着紧张的气息。 原本揣着和板静观其变的王成献见圣人脸色越发难看,忙跨了一步,出列说道:“周大人所言,微臣倒是有不同看法。” “哦?” 贞隆帝示意他说下去。 “公主自幼得圣上亲自教导,文韬武略不输男子,天家血脉不可侵犯。更何况,如今女子科举已开,男女皆可入朝。依周大人的意思,岂不是对圣上新政不满?” 周大人瞪了王成献一眼,从鼻孔中低低哼了一声,慌忙将手中和板高举过头,屈膝跪地:“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 圣人冷冷道:“好了!散了。” 周大人面上闪过一闪而逝的不甘之色,却不敢再多作纠缠。 - 瑞宁公主跟着贞隆帝回到了永安殿,贞隆帝进了殿中,便将头上的冠冕摘了下来,作势便要狠狠一摔,可一想到如今国库的存银,便又轻轻将冠冕放到了御案之上。 在一旁等着的德宝见此一幕,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看到圣人将冠子放到了案上,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忙招呼着身后的小宫人们上前,将冠子收拾好,便悄悄退了出去,将室内留给贞隆帝和瑞宁公主父女二人。 瑞宁公主显然此时心情不是很美妙,倒是贞隆帝瞧着她,笑着打趣道:“可是难过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来不用考虑别人的情绪,只有对这个钟爱的女儿,才流露出一些难得的慈父柔情。 可平日里从不需要他来做安抚旁人情绪之事,此时有心,却是做得不甚熟练。 瑞宁公主点了点头:“我觉得周大人好像说得有理,可是又好没道理。他可以说我没本事,所以不能交给我去办。可怎么能说我是女子,所以不能让我去办呢?” 贞隆帝叹了口气:“那爹替你把他杀了。” “爹!” 瑞宁公主拉长了声音:“父皇,若一人反对,父皇可杀一人。可若是天下人反对,父皇难道还可杀天下人?” 见贞隆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瑞宁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位老父亲,这是在逗自己开心呢:“爹!你怎么这样!” 贞隆帝笑得欣慰,室内的氛围轻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爹将你推了出来,你注定走得会比你弟弟艰难些。可爹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你比你弟弟,更有慈悲之心,爹希望将大成交给你。” 瑞宁公主有些发愣。 其实父女二人虽有默契,却从未就继承一事明确表明过态度。 瑞宁公主没有明确说过自己想要,只是一直以继承人的担当来要求自己,要心怀坦荡、心系黎民。她一直在默默做事,不争便是争——她一直这样想。 而贞隆帝也从未明确说过他将会将这天下交到谁的手中。他一共两个孩子,摒弃一直以来由儿子继承大位的传统,尤其是在皇家,这是极为冒险的一件事。 说起来,他不是没有犹豫。从小,他对两个孩子都是同样的教育,只可惜,便是同样教养,两个孩子却依旧有着不同的底色。女儿谦逊守礼,温和仁善,儿子却是高傲刚愎。 如今想来,又或许是自己不知不觉中,早就有了偏爱。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手心和手背、肉和肉,也是不同的。 或许,若是在乱世,便会有不同。 见女儿惊讶地看着自己,贞隆帝笑了:“怎么了?难道你今儿才头一遭知道爹的心思?” 瑞宁公主这才回神,道:“怎会。只是……” 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是被偏爱的孩子,她知道。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知该如何去用语言表达自己对父亲的信赖与感恩。 贞隆帝却又叹了口气:“你弟弟……或许是我管得太少。你姨母心软,我也管得好,他事事只能自己争取,如今才事事好强,手段难免偏激了些。你往后……” 他本想说,毕竟是亲姐弟,对他宽纵些。却又觉得实在不必如此,儿子做事若是当真过分,女儿若是纵容便是君王失职,若是处置,却又难免担上戕害手足的骂名。 圣人便只是道:“他,做了错事。爹会将一切处理好,你只开开心心的就好。” 做一个开心的君王么?怕是不太可能。两人都明白,可却是这个父亲对女儿最深切的期盼。 瑞宁公主试探着问道:“爹是知道他做了什么?” 圣人好笑道:“知道什么?知道他放任底下人私造飞银?知道他为了掩盖此事,伤了顾家的人?还是知道他命人偷偷将小县的新政飞龙函换作了雁方书?” 一开始,瑞宁公主还算平静。说起来,她与赵泱二人算是竞争关系,所以,赵泱所作所为,她最好是不要插手,由旁人告诉父亲是最好的。 可父亲当真知道了,她心中又颇为复杂。这便是君王么?只会有不想知道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事。 可听说飞龙函换了雁方书之事,也与请问庆王有关系,瑞宁公主还是骇了一跳。那可是三年前的事了! 赵泱花的心思,竟是这么早便开始筹谋了么? “怎么?你不知道?” 瑞宁公主嚅嚅道:“前两桩是知道的,本还想偷偷命人悄悄到爹面前嚼舌呢。只是新政飞龙函的事,还当真是第一次听说。” 贞隆帝喜欢的便是女儿这样的坦荡。会花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却不会一直瞒着自己,若是达到了目的,便也会大方告诉自己。 他道:“你不知道也属正常。这个孩子,胆子是真大啊……” 若不是他起了疑心,觉得赵泱近来表现着实是有些着急了,他是当真没有想到,赵泱的胆子竟这般大。 可瑞宁公主却是喜道:“那这次从地方带来的那几几个小吏,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 贞隆帝觑着她:“你是想说顾家那两夫妇。” 瑞宁公主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贞隆帝笑着摇了摇头:“你啊……” 第一时间想着的不是落井下石,而是救人。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如此钟爱这个女儿。 第194章 相见 没过几日,顾家夫妻二人便由差役送着,回到了朔京城的顾家宅子里。 顾窈娘看到如同苍老了二十岁的父母,站在府门外,眼泪便滚滚而出。 顾夫人想要替她拭泪,伸手进袖中掏了掏,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没有帕子在身了。衣袖浮动间,她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味。多日未曾洗浴,今日出狱也只是简单梳洗,便是在牢房里没有如何吃苦,却依旧是有些不美妙的味道。她有些窘迫,不由缩了缩,离顾窈娘远了些。 顾窈娘看见了母亲退半步的动作,心中涌起了一阵失落。母亲还是与自己不亲近啊……她不由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猜测——自己当真,可能不是娘的亲女儿么? 顾平生却是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他飞扑到母亲怀里,将顾夫人撞得一个趔趄,顾窈娘连忙扶住了顾夫人。 顾夫人有些不自在,顾先生呵斥道:“平生!你看看你!还是如此莽撞!” 眼神却是打量着顾家的朱漆红门、雕栏楼阁。他眼眶有些泛红,眼底却是涌动着欣慰。 顾平生却是径直跪了下来,向着二老磕头:“爹!娘!二叔没了!” 说罢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顾窈娘登时一惊,她没想到顾平生竟会如此直白,还在这门口,便对毫无预备的爹娘说起了二叔的死讯。 对爹来说,他们兄妹三人,姑姑早逝,若是二叔再去了,岂不是只有父亲一人茕茕孑立于这世上? 顾家夫妇闻言一怔,这才留意到,大门虽是未挂白色灯笼,府中一干人却都穿得极为素净,是大成为亡人守孝时惯有的穿戴。而透过门框朝里张望,便似乎能看见檐角挂着的白色灯笼,随着偶尔刮过的风,在空中游荡。 顾先生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白眼一翻,便要昏过去。 顾平生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顾先生扶住。顾夫人心中也很是震惊,可到底对他来说,顾行之不过是相处不多、为人尚可的小叔子,倒是心中唏嘘多过悲痛,没有那般受不住。 她也扶住了顾先生,急问道:“老爷!老头子!哎呀!” 她哎呀一声,在顾先生大臂内侧狠狠捏了一下,顾先生将昏不昏的神志便略略回过些神来。 顾窈娘见父亲眼中蓄满泪水、要哭不哭的模样,眼睛呆呆望着一处,心中不由酸涩莫名。她也不耽搁,忙将父母向内引去。 顾家大宅厚重的朱门在他们身后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目光。 - 重逢的喜悦被顾行之离世的消息冲淡。而一路上飞扬的白幡,也说明了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由于恐惧而生出的幻觉。 在顾家的花厅中,顾家夫妇见到了巧娘。巧娘不急不躁,做足了礼数,倒是顾家夫妇对她好一阵打量。巧娘来见过礼,便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了这久别重逢的一家人。 窈娘刻意不说二叔的事,只是一径问着父母身体如何、家中如何。 厨房备好了饭菜和热水,屋子也收拾干净。 顾先生看懂了她的回避之意,可这等大事又哪能不问?便转头朝向了陪坐在侧的顾平生。 顾平生看了姐姐的脸色,见姐姐没有责怪,只是有些担忧和黯然,这才如同得了准允,向父母将前事道出。 顾夫人听了,连忙拉起顾窈娘的手,仔细瞧着她面色:“我的儿,你呢?你没事?” 顾窈娘心下一暖:“娘,我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 顾先生却是听得呆呆愣愣,良久,方才问道:“当真只是意外么?” “爹,查过了。应当真是意外。当时牢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不去了,多有怠慢,是馊食是常事。谁也没想到二叔会因此就……” 顾窈娘说着说着,原本强作的平静有了裂痕,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她太累了,二叔一走,她便觉得自己是家中支柱,一刻也不敢放松。她去求瑞宁公主救父母,去盘算如何动用顾家的米粮救更多的流民、如何让这些米粮都进入真正的流民口中,她 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此时,终于有了值得信赖的长辈,能够让她歇一歇了。 她实在是哭得太伤心了,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顾夫人满是心疼,也顾不得方才避讳着不愿让顾窈娘闻到的味道,轻抚着顾窈娘单薄的后背,不住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娘来了。” 顾窈娘将顾夫人抱住,埋头哭了起来。 顾夫人一下下替她顺着背,望着顾先生。 - 顾先生夫妇才刚到家收拾妥当,到了用晚饭之时,顾家却来了一个客人——王成献。 早前,她便知道王成献与二叔是相熟的。若是在青云县时相熟,那应当与自家父亲也是故交了。 顾窈娘客客气气将王成献请进了门。她一面引着王成献往里走,一面说道:“劳您惦记了,还专程过来一趟。” 王成献淡笑道:“顾大哥到朔京,此前没能尽力,如今无论如何,也是得过来一叙的。” 顾窈娘领了王成献到花厅坐下,浅笑道:“您先坐坐,我去催催爹。” 王成献点头:“好。” 顾窈娘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王成献。顾窈娘其实在王成献刚到顾家时,便吩咐了人到后院请顾先生。只是顾先生来得慢,她便客气说去催催。 按照常理来说,此时王成献应当是客气说不用,然后二人再推拉一番,说不定顾先生便到了。 可王成献居然直接应了“好”。顾窈娘只当王成献与父亲十分相熟,才不拘泥于这些小事礼节之上。 而他离开之后,王成献几个深呼吸过后,紧攥的手才微微松了松。他偷偷打开手掌,在衣袍不显眼的位置擦了擦,留下了浅浅的水痕。 - 在顾先生居住的院落里,顾夫人正劝着顾先生:“人都来了,你就去见见。” 原本穿戴整齐的顾先生索性脱了鞋,到了榻上盘腿坐下:“不去。” 顾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您贵庚啊?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没得叫人笑话!” “我就不去!看那小子就烦!不去不去!” 顾夫人“啧”了一下,便要上前拉他。 “爹!” 顾窈娘拉长了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顾先生噤了声,手脚麻利拉开被子钻了进去:“就说我睡了啊!” 第195章 不见 顾窈娘进到院子里,便看见顾夫人面上带着无奈,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顾窈娘探着脖子,想要看房内情形,顾夫人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用着室内也能听见的声音向顾窈娘抱怨道:“你爹越老越不中用了,刚还说要出门在花园里逛逛呢,还没走出房门呢,又说累了。正在里面躺着呢!” 顾窈娘不免担忧:“爹可是不舒服?” 说罢,便抬脚朝里走去。顾夫人也不拦她,只是笑着跟在她身后,一同进了房门。 顾窈娘绕过屏风,便看到顾先生面朝着墙,侧躺在榻上,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她。 但躺得笔挺,规整地将枕头夹在肩窝之中,整个身子不偏不倚,背脊也没有放松,显然是憋着劲的,肌肉绷着没有放松。 这哪里是睡着了呢?分明就是躲着不肯见王成献呢。 顾窈娘看向顾夫人,用眼神询问——“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顾夫人摇摇头,以口型说着“不知道”。 顾先生自来古板守礼,能想出装睡的借口,拒绝见一个人,已经是能做的极限了。 看来是当真十分不愿见到王成献了。 顾窈娘虽是不明白究竟为何,却还是不打算勉强初出囹圄的老父亲去见一个不愿见的人。 她大声说道:“既然爹不舒服,那我便先去将王大人请回去。” 果然,便见顾先生悄悄在枕上侧了侧,以便听得更加清楚。 顾窈娘心中不觉好笑。 等顾窈娘走了,顾先生从榻上腾地坐起,急忙问着顾夫人:“窈娘没发现什么?” 顾夫人白了他一眼:“便是发现了,也没有揭穿你!” 顾先生搓着压在身下有些麻胀的胳膊:“也不知道那王家小子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顾夫人叹口气,挨着丈夫坐下,幽幽道:“你躲着不见,也不是个办法。他也还算是有心……” 顾先生双眼一瞪。眼见丈夫又要反驳,顾夫人忙打断道:“你还是想想为何来找你!我看窈娘和他关系怕是还算亲厚。” 顾先生冷冷哼道:“咱们的窈娘是个好姑娘,他都来了,窈娘又不可能赶他走,自是客客气气的,哪里就亲厚了?” 顾夫人叹了口气:“你说,会不会是行之告诉他了?他来,会不会就是为了和咱们把这事说清楚?” 窈娘来朔京三年了。这三年虽是来信不断,却只是只字片语,哪能观得生活全貌。 且那顾窈娘向来报喜不报忧,她信中说她在朔京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一个,便是那王成献的女儿。 顾先生闻言一下站了起来,在房中转了几圈,原本还不愿出门的他此时坐不住了。 他转过头问道:“你觉得窈娘如今可知道了?” 却也不是当真想要一个答案。他也不等顾夫人同他说话,便斩钉截铁说道:“不行!是得见见他!” 却见顾夫人面色古怪瞧着他的身后。 顾先生见状,自己也转头朝后看去,不由愣住了。 他此时本是面朝里,脚步未动扭身朝后看,便有一些滑稽。一个圆脸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笑眯眯瞧着他。 顾先生不由眯了眯眼睛,然后将身子转了过来,更加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顾窈娘站在王成献身后,有些尴尬地向着父母讪笑着。她方才向王成献说父亲身体不适、正在休息。王成献便表现出了十分的担忧,不用人带路,便朝后院这边走了过来。 其中有一次还走错了路,还是顾窈娘叫住了他。 提醒了王成献,顾窈娘真是悔啊!可每当王成献要走进岔道时,也不知是出于何等原因,顾窈娘总是嘴比脑子快,提醒了王成献正确的道路之后,又开始后悔。 于是王成献便这般,一路走到了这里。 顾先生看着王成献云淡风轻的脸,愣了愣,倏而便冷了脸,一言不发扭头便朝室内走去。 “大哥!” 王成献却叫住了顾先生。他有些激动地上前,想要拉住王成献。他眼中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有欢喜,也有难言的惶恐。 顾窈娘好奇地看着二人。王成献作为长辈,她是尊重的。可王成献与自家父辈之间的纠葛,她十分好奇。 她隐隐期待二人之间的谈话,一双眼不错地瞧着二人之间的来往。却被顾夫人拉着向外走去:“别管他们。窈娘,你带我逛逛院子去。” 顾窈娘恋恋不舍地朝后看了看,却见父亲和王成献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着,见顾夫人要拉着顾窈娘离开,顾先生忙道:“快走快走!” 顾窈娘只好跟着母亲走了。 顾夫人见她似是闷闷不乐,笑了:“你也知道你爹,好面子,你在那,他说什么都不好意思。咱们走了,他们爷们之间说什么都方便。” 顾窈娘低低“嗯”了一声,又扬起笑脸道:“娘,咱们去花园。” 她扶着顾夫人的胳膊,一路走过去,絮絮叨叨问着话—— “娘,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娘,您饿不饿?” “娘,您累不累?还走得动么?要不要休息?” “娘……” 顾夫人哭笑不得,笑骂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怎么这么啰嗦!” 顾窈娘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想起来还在埋头苦读的顾平生,又道:“娘,咱们去看看平生!” 顾夫人笑着拉住她:“不去。咱们娘俩就在花园里坐会。” 二人在花园凉亭里坐下,顾窈娘吩咐人拿了好些个软垫,放在顾夫人身后坐下。 顾夫人笑着看顾窈娘忙前忙后,眼含欣慰的笑意。 顾窈娘小声问道:“娘,王伯父是不是和姑姑认识呀?” 小姑娘脸上亮莹莹的,闪烁着八卦的光芒。顾夫人却是心中一颤,问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顾窈娘坐着,双手无意识地搅动着:“之前我们都下狱了,是王伯父到狱中接上我,去面圣陈情的。也是王伯父和公主都替顾家求了情,圣人才准许我们住回到顾家宅子里。 若是没有他,二叔恐怕也难及时医治,怕是在狱中就没了。 我问他,王大人说,他与咱们家是故交。” 说到后面,她不由又难过起来。 她的二叔,一生英姿、少年英才的二叔,竟这么去了。而她方才因为好奇姑姑与王成献之间有何过往而生出的戏谑心思,她此时隐隐有些后悔,生出了些对自己的不齿。 二叔才刚去,自己怎就笑得出来? 顾夫人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她笑道:“我那时还未嫁入顾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隐约听说过,王大人他们家的孩子及冠之前,都要四处游历。王大人便是到了青云县,曾在咱们家里住过。” 第196章 解禁 顾窈娘闻言不由狐疑:“那为何爹竟不愿见他?” 就好似有何深仇大恨那般。 却又还有些矛盾的情绪。不愿见,见到之时,却有些感慨和落寞。 顾夫人脸上笑意有些勉强:“许是当年王大人走后,与你爹再无多来往,所以你爹不高兴。” 她悄悄打量着顾窈娘面上的神情。丈夫刻板小气,最是在意这些虚礼。自己这么说,窈娘应当是会相信的。 顾窈娘听了这个解释,觉得颇为在理。她内心却是有些震惊——王伯父看起来光风霁月、坦荡可亲一个人,从自家借住后离开,便再也没联系过。 真是看不出来啊……他竟然是这种人。顾窈娘心中略有震惊。 王成献与顾先生之间的谈话,持续到了晚饭时刻。 顾先生的脸色比初时好了不少,隐隐约约可从他的面上找到些许笑意。可便是如此,他却没有留王成献在顾家用饭,将王成献客气地送出了门。 王成献与顾先生究竟说了什么,顾窈娘终究不得而知。 用过饭,顾窈娘照例寻人前来问话,无非也就是城中如今的情形,米粮可够、灾民如何。 却得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顾家门外被派来看着顾家的侍卫,如今已经撤走了。 顾窈娘得了消息,挑了挑眉。她心中颇为高兴。 爹娘到家时,她便在心中暗暗猜测,顾家此后是否便已然洗脱了嫌疑。却未想到,这喜讯来得如此之快。 若是如此,是否顾家商行与朝廷的合作,又能换一种方式?顾家不用再束手束脚、战战兢兢地做事。 而顾平生,是否便能再次进入考场取得功名。 顾窈娘欣喜不已,提着裙摆便朝外走去,正好赶上目送最后一波侍卫,从顾家门口撤走。 带头的人是看守顾家的小队长,彼此也算是熟人了。顾家人在这期间算是守规矩的,而小队长也只是秉公办事,并未对顾家做出额外的为难,所以双方还算是有些面子情在。 顾窈娘只觉心情畅快,多日以来积聚在心中的阴云退散,就连看着这看守了自家这许多日子的侍卫队长,也觉得可亲起来。 她笑着道:“这是要走了?” 小队长也看见了顾窈娘,向她微微抱了抱拳,笑道:“恭喜顾娘子!我们这便走了。” 顾窈娘笑吟吟回了一礼:“差爷慢走。有缘再会!” 小队长哈哈一笑,扭头便带着人朝巷子外走去。一边走,胳膊朝后挥了挥,一边高声笑道:“娘子与我还是莫要再见了!” 顾窈娘微微愣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也是一笑。 也是呢!若是再见,怕是顾家又遭难了。 - 顾家如今虽是自由了许多,但是夜里,顾先生夫妻在房中,却是笑意难觅。 也是,他们从青云县一路颠沛,被带到朔京,先是经历牢狱之灾,顾平生也未能如期参加今科的春闱。紧接着出了狱,便听说了顾行之的死讯。 这般一件接着一件,当真是极难开颜了。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无法安眠。 良久,顾先生方才道:“他知道了。” 顾夫人叹了口气。 其实白日里,她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只是觉得或许不太可能。 王成献又如何会知道顾窈娘的身世?他能从何而知? “他说,当日顾家遭难,行之或许是有了预感,特意去寻了他,告诉他,窈娘的事。求他若是顾家当真出事,他能看在窈娘是他血脉的份上,将窈娘护下。” 而当时的情形,怕是若窈娘不是他的孩子,他便是想要护下,也难。 顾夫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是窈娘他们还是吃了那么多苦。” 顾先生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去圣人面前周旋,窈娘、你我,如今恐怕还在那牢狱中待着。” 这个情,他们应当记下。 “那如今,窈娘可知道了?” 顾夫人问道。 顾先生摇头,想起妻子与自己此时并未相对,自己摇头想来也是看不见。便道:“我和他,如今都不愿告诉窈娘此事。孩子大了,如今若是知道此事,一时怕是也难以接受。不如就这般,让他不远不近看着。” 私生之女,无论放在何时何处,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非必要,还是不要让更多人知道的好。 顾夫人深觉有理。 二人又是一阵静默。 顾夫人却又道:“老爷,我始终觉得,有些亏心。二弟好容易挣下来的家业,他也没个孩子,岂不是全都便宜了咱们?这可如何使得?” 顾先生安抚道:“你也别瞎想,这不是还有个巧娘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或许呀,咱根本不用操心这商行的事。” 顾先生历来觉得这商户所行之事不妥,不是君子所为。顾家一共三兄妹,如今只余他一个。 从前他不喜弟弟从商,可奈何如今顾窈娘也从商。若是顾家商号落到了他们这一支手里,他反而要发愁该如何是好。他既不是这块料,却也不愿子女过多沾染。 顾夫人嗔道:“别人巴不得什么都是自己的,你倒是好,什么都往外推。我看那个巧娘倒是个有分寸的,今日我们在,她也十分守礼。没听说行之有过婚配,想来也顶多是情投意合,我看她应当也不会要家产。” 顾先生沉默。 他忽又说道:“要是行之当真要将这商号交给窈娘,不如让孩子卖了?窈窈儿如今也大了,总要嫁人的,这商户之名于她总是拖累,又能寻什么好人家?” 顾夫人这便不高兴了:“怎么?手中有产业了反而是嫁不出去了?你这个老顽固,窈娘好一点你便看她不顺眼一些是?我倒看我们窈娘又能看、又漂亮,谦和有礼,聪明漂亮,瞎了眼的才会看不上!” 这瞎了眼的,自然是将顾先生也给骂进去了。 顾先生连忙告饶:“夫人!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商户本就会被看不上……” 顾夫人哼道:“我看也就你们这些穷酸腐书生看不上!如今商人和平民都一样,能做官、还有钱,怎么就被你看不上了?” 顾先生没了法子,说不过夫人,只能转过身面朝着墙,装作睡着了,不再言语。 第197章 佳法(一) 很快,朝廷对飞银一案的处置结果便出来了。 秦毓秀欺君罔上,中饱私囊,借着为庆王办差的便利,胆大包天私造飞银,扰乱市场、危害黎民,着流徙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平日里与庆王走得近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受到了责罚,缘由也都与秦毓秀的罪名大同小异。 庆王赵泱,则由于御下不严、私德不修,被削了爵位,罚俸三年,禁足半年。从此,便是在圣人面前彻底失了宠。 秦毓秀这个年轻的状元,在朝堂之中方才初露锋芒,便匆匆陨落了。 “幸好,阿秋与他如今已没有了干系。” 不然此番流亡,谢家要么搅进这泥潭中,要么,便只能眼睁睁瞧着谢丹秋跟着秦毓秀流放受罪。 顾窈娘和卢照安在公主府中,陪着瑞宁公主一同说话。瑞宁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如是说道。 个中内情几人都懂,只是天家也有要顾忌颜面,庆王自然只能是御下不严,偷偷印飞银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有关系。 “可惜了。秦毓秀哪有那胆子。” 顾窈娘心底到底气不过。秦毓秀自然不无辜。她受重伤、卢照安被刺、甚至或许他们在狱中吃的那些苦,都少不了秦毓秀暗中的手笔。 此时大局已定,她纵是不满,却也不敢说得太明白。 瑞宁公主只听着她的话,并未出言呵斥,却也没有出言安抚。反倒是卢照安,朝她那边担忧地看了一眼。 瑞宁公主看到了卢照安的小动作,唇角不由勾了勾。 她早便知道二人之间必是有不一般的情愫。 顾窈娘对赵泱必是不满。赵泱如今已是让阿爹气得够呛。越往深里查,阿爹便越是生气。到了后头,赵泱更是哭着向阿爹承认了——他当初不过是觉得督造飞银有利可图,这才赶在自己的前头,在大朝会时当着百官的面禀了此事。 如今除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是始料未及,遂也慌了手脚。 瑞宁公主心中百感交集。赵泱如今算是彻底失了圣心,她本该是高兴的。可这偏偏是她从小一同长大的弟弟,从未想过手足相残的她,此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阿爹属意自己,那自己与赵泱便终有敌对的一日。只是她以为,输赢不过止于输赢,日子还能继续。却不想,他们之间,竟是不能免俗,与所有帝王之家的争端一般无情。 她朝顾窈娘道:“如今既已定了论,旁的也别再多说了。你放心,你的委屈不会白受。 如今顾家清白,顾家此前举全副身家救济灾民的义举必会被记住。你可安心了。” 顾窈娘点了点头,却又依旧有些担忧:“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从前。” 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当真可怜。 瑞宁公主笑了:“你放心。如今有官府镇着,商会那边有表哥一同盯着,挑了几个不听话的商贩杀鸡儆猴,如今都规规矩矩地卖东西,物价都很公道,出不了大的岔子。” 顾窈娘轻轻点了点头:“有您坐镇,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那些百姓,已经被之前坐地起价,掏空了家底。便是如今价格公道,他们怕也是吃不上饭,依旧需要依靠朝廷的救济活着。只是若是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瑞宁公主亦是点头:“正是。我也有这个担忧,这也是我今日让你们来此的目的。” 瑞宁公主先是看了卢照安和顾窈娘一眼。只见卢照安面色沉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顾窈娘则是面带担忧,眼神瞧着眼前的桌面,显然是心事重重。 “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 顾窈娘和卢照安对视一眼。 瑞宁公主奇道:“怎么?你们这是已经商量好了?” 卢照安哈哈一笑:“那倒是没有。只是我想猜猜,顾娘子所想与我所想,是否相同。” 顾窈娘睨了他一眼,眉眼含笑:“我若不说,你便先猜,如何?” 瑞宁公主看不得他们再眉来眼去打着哑谜,让琳琅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琳琅领命离去。 “好了!既然如此,不如你们二人将心中所想写下来,让我来看看,你们究竟是不是心意相通。”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瑞宁公主将“心意相通”咬字咬得清晰。卢照安面上一红,相比之下,倒是顾窈娘显得淡定了许多。 此时琳琅已将纸笔取来,恭敬地放到顾窈娘和卢照安面前的桌案之上。 二人各自执笔将各自的想法写到了纸上。卢照安写得快,很快便将手中的纸张交到了瑞宁公主手中。顾窈娘则是一边写,一边想,竟是慢上了许多。 卢照安将纸卷给了瑞宁公主后,便到了顾窈娘身边游荡着。顾窈娘瞪了他一眼,抬袖子虚虚掩住自己的桌案。 卢照安倒也不着恼,低低笑了两声,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瑞宁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之间的互动,唇角翘起。 第198章 佳法(二) 看到眼前的两张字迹不一的纸,瑞宁公主左右看看,却是笑了。 “你们二人,倒是心有灵犀。” 瑞宁公主笑着,让琳琅将两张纸卷拿下去,分别交到了对方的手中。 顾窈娘看着手中的那笔锋犀利的一行行字迹,嘴唇抿了抿。 纸上赫然写着——安居乐业,无外开源节流。朝廷监督市场秩序、发放米粮,则可节流。一则广开商路,百姓可自由买卖,则可开源;二则受雇不卖身、不入贱籍,则百姓可择良主而事,可凭借自身劳力赚取银钱。 那边的卢照安也是笑意漫上眼中。顾窈娘所说之言,与他所想其实大同小异。只是顾窈娘写得更为细致、更为妥帖。 她不仅想到了这些举措,还提出了,金玉楼可以雇些人来做工。她打算在金玉楼开些新的买卖,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难怪写了这么久。 卢照安问道:“你如今这是要做什么?竟说可以雇百十来人。你又要扩建金玉楼了?” 不怪卢照安有此一问。金玉楼便是最繁忙的时候,长工也就十来人便够了。再多些打杂的小工,充其量也就二三十人。 再到后面有了说书的、卖艺的,虽是与金玉楼并非雇佣关系,只不过是相当于在金玉楼寻了地方,给金玉楼付租金的买卖。 在客人眼里,这些艺人也算作是金玉楼的人。 便是如此,再将顾家的人给算上,满打满算金玉楼也不过五十来人的生意。突然便说还能再雇上百人,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顾窈娘神秘一笑:“我若是告诉了卢老板,卢老板可是愿意学我?” 瑞宁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卢照安倒是越发来了好奇:“自然是要先听听。如今大家手中都没有多少余钱,有钱的不敢用,没钱的自然没法用,我倒不知道,你还能拿出多少银子请人做工。难不成当真爱上了做善财童子?” 顾窈娘笑睨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我素来最是抠门,可不会无端散那银钱。” 她朝向瑞宁公主:“公主,如今虽说是商业受到了重创,可是百废,便是待兴! 公主,如今大家手中余钱不多,金玉楼和醉月楼若是还如从前那般,指着达官贵人们前去,卖的都是珍馐玉馔,怕是没多大奔头了。 从前的定价,一则是为了好看,二则是为了客人的面子,三来呢金玉楼的菜量也大,所以划不划算不提,可金玉楼一道菜的总价,说来也是不便宜的。 如今应酬少了,而且余钱不多,每桌客人吃的饭菜就会少,我打算把金玉楼的份量和价钱都减半。这样客人看着价格,也觉得更划算些。 而且若是咱们广开商路,许多人都忙着挣银子养家,许多妇人也出来做工,那越是平民人家,家中反而越是没人做饭食。可是那怎么行呢?民以食为天,出来做工,若是没饭吃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打算在金玉楼单开一个厨房,就换作‘便宜厨房’,专为他们提供方便。这里的饭食都做的是单人份,价格只在本钱上面加两成的价,并且我雇这么多人,便是便宜厨房可以外送餐食。若是有客人想要便宜厨房的饭菜,只需要在路过金玉楼时,先点好菜,留下地址,金玉楼的人自会在饭点上给他们将饭送去。” 卢照安听得眼神越发明亮,瑞宁公主叹道:“这便宜厨房,倒当真是很便宜。只是加上两成,岂不是依然很贵?” 卢照安适时出声:“公主有所不知,我们酒楼,若是定价比食材的成本高上三四成,这才能有得赚。顾娘子说是自己爱财,可如此定价,分明就是亏本的。可当真是散财成了习惯。” 顾窈娘但笑不语。 瑞宁公主微讶:“我竟不知?” “是。酒楼经营,可不只是食材要银子。酒楼伙计的工钱、铺子的本金、各路打点,都是银子。像顾娘子这般,月月本分缴纳着税银的,成本更是高。” 瑞宁公主微一沉吟,便又笑了:“窈娘,你既愿意雇那些赋闲的百姓在金玉楼做工,又有便宜厨房,那我自不会亏了你。便宜厨房的进项,往后便都不必缴税了。” 顾窈娘眼前大亮:“多谢公主。” - 卢照安与顾窈娘出了公主府,也没有乘坐马车,只是一同漫步在朔京的街巷中。 “还未说起,你节哀。” 顾窈娘微微一愣,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我总要向前看的,不是么。” 卢照安怜惜地看着她,眼神温柔而专注:“你若当真如此想,那便很好。” 顾窈娘不再说话,只是朝前走着。 “顾大人……顾伯父如今在家,可还好?” 飞龙函变成了雁方书,大家都知道各种缘由,究竟是如何。顾大人连同当时一起被拘押上京的几名官员不过是受了牵连,却依旧是被以“渎职”为由,罢了官。好在是没有降下别的惩罚。 卢照安一时嘴快,险些说错了话。 “能有什么事?文书不过是县衙里最小的官职,责任不多,权利不大,却事事繁琐得紧。我爹如今倒是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得紧,还想着等到时局稳定些,便陪着我娘四处游山玩水。” 从前最想走遍万里河山的是顾窈娘,却是没想到,如今最先能够走出这家门桎梏的,却是从前最不愿意出门的顾先生。 “对了,我托付你的事,你可有眉目了?” 第199章 身世 顾窈娘曾托过卢照安,去查一件事。 那还是顾家出事之时,有多事的人要将顾家踩得更狠些,参了顾窈娘立身不正。 也不是说顾窈娘自己立身不正,而是说顾窈娘六月而生,父母立身不正,顾窈娘声名有污,因此人品也应当受到质疑。 这个闲话对顾窈娘倒没有多少影响。 圣人并没有将那位大人的话当个大事。豪门大族背后的龌龊之事不少,顾家虽然人口简单,有什么不合礼教之事,也与顾窈娘的能力和人品不能有直接联系。顾家依旧是该处罚处罚、该做事做事。 可顾窈娘却是放在了心上。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极少从父母口中听说自己出生时的趣事。会被父母挂在心上的,大多是从小长大这些年岁里的点滴。她生辰在六月,记忆中隐约听长辈说起过,父母成亲时应当在冬日,听说爹心疼娘,刚拜了堂便给娘塞了一个烧得极热的汤婆子,让祖母取笑了许久。 如此说来,自己是父母成婚后六月所出,倒是有可能的。 顾窈娘了解自己的娘。顾夫人贤淑守礼,顾先生更是刻板之人,绝不会在婚前做出荒唐之举。那么,如此一来,顾窈娘的身世便生了疑。 顾窈娘手中可用之人只有顾家之人,可当时顾行之尚在,顾行之似乎是知情之人,可无论他是否知情,顾行之都显然不会告诉顾窈娘这些事。甚至,若是得知顾窈娘正在查探此事,或许还会从中阻挠。 顾窈娘只能求助卢照安。 卢照安闻言有些迟疑。顾窈娘与他原本是并肩同行之态,卢照安脚步却微微顿了顿,顾窈娘便到了他身前一小步。 顾窈娘发现了他的迟疑,也停了下来,侧过头看着他。卢照安此时方才笑了笑,接着朝前走。 “我派人去了一趟青云县。你们那里的酥饼还挺好吃的。” 顾窈娘有些意外,嗔笑道:“卢大老板,还差这么一点酥饼么?” 她的手心有些出汗,原本紧张的心情,却因为卢照安这一番打岔稍微轻快了一些。 卢照安这才道:“我在你们家附近问了好些个老人,他们说你娘从嫁进顾家门,便没怎么出过门。直到你满了周岁之后,这才开始在人前走动。他们还曾笑话过你娘,镇子里的女人身子骨都壮,像她这样生个孩子便日日在家养胎的,可不多见。” 顾窈娘静静听着,并未说话。如此听来,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却又隐隐有些不对劲。 卢照安继续道:“这倒是都没什么。只是,你们家可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嬷嬷?好像叫什么月。” 顾窈娘摇头道:“没有。我们家哪有什么下人?从前只有一个碧桃,还是因为买来了,便是辞了她,她也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实在可怜。这才留在了家里。说是下人,却连月钱都没怎么领。如今宽裕了,她才每月都能有月钱使。” 卢照安眉心微动,竟是这样么?难怪碧桃在顾家的地位,与寻常的下人很不一样。 “听你家周围的老人说,你爹身边从前一直跟着一个丫鬟。本以为是被你爹收入了房中,结果你娘进府后,那个丫鬟便走了。他们还都觉得是你娘气性大。” 再多的,卢照安便没有说了。 顾窈娘愣了愣。便明白了卢照安的言外之意。若是认为自己的母亲不会婚前损了清白,那便也许不是母亲亲生了。 可是…… 顾窈娘想起了从前母亲与自己想要亲近却又无法亲近的场景。真的会是这样吗? - 乐宝街的金玉楼又开业了。 朔京城的百姓又沸腾了。 朔京城中如今一片凄风惨雨,人人手中都没多少银钱,原本听到金玉楼的动静,聚过来只是想看个热闹,顺便指责一下顾家这不顾大局的、“朱门酒肉臭”的行事做派。 只是未想,金玉楼这般大张旗鼓地重新开门,却不是单纯地开门做生意,而是为金玉楼的一个新的招牌——“便宜厨房”,在招工。 便宜厨房招工,不用签卖身契,与往常的按月发月例的招工方式不同,而是根据做工多少发工钱。 便宜厨房目前在招的是外会和帮厨,所招的人数众多,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可围观之人虽然众多,真正走到金玉楼去应招的人却是寥寥。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顾家可真是有钱。现在都到了这份上了,顾家还能出这么多银子,招些帮闲来做事。” “可不是么!现在谁还有银子到酒楼吃饭啊!我们自己都没银子!” 人群中却有一个憨厚的声音直直插入进来:“可是,没有银子,顾家这不正是在招帮工么?反正顾家给银子,有没有人在这里吃饭,管我们打工的什么事?” 众人一想——对啊!有银子拿就行了,顾家赚不赚钱、有没有银子,关他们什么事? 却依旧没有人走进金玉楼去。 还是一开始那憨厚声音的主人,大声说道:“我倒要去看看!” 第200章 新意 还是一开始那憨厚声音的主人,大声说道:“我倒要去看看!” 金玉楼给便宜厨房招工的摊子就支在门口,憨厚汉子拨开人群挤到摊子面前,对着招聘启事大声念了出来—— “外会论次计,工钱日结,多劳多的……” 顾窈娘看着一楼的热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徐家兄弟倒是,次次都这么能干。这次又给了多少银子?” 这徐家二郎做金玉楼的托,如今倒是有轻车熟路了。 就不知会不会被楼下围观之人露了端倪,有了破绽。 碧竹也是掩口直乐:“这次可不是咱们找的他。这次可是他自己想来的。可不是托。” 顾窈娘倒有些新奇,接着朝下看去。 徐二郎拉长了声调问道:“何为外会?” 坐在门口八仙桌前面的小伙计正愁着呢,不知该如何介绍这便宜厨房的外会服务。徐二郎的问话无异是在瞌睡时送来的枕头,他打起精神扬声道:“小哥有所不知,这外会啊,是我们金玉楼新推出的特色饮食。为的是方便各位在外做活的客官,若是不便前来本店用餐,可以提前在便宜厨房预定餐食,到了饭店,便由外会将餐食送到您指定的地方去。” 徐二郎点头了然:“这么说来,我若是来做工,便需要一个人送一桌子菜?” 人群中亦有人嗤笑:“说是为了方便在外做活的人。可我们这些为了生计,没时间做饭食的普通百姓,哪里消费得起?说是多劳多得,该不会到时候没人到你们便宜厨房点餐,一单生意也接不到?” 人群中响起嬉笑之声。 小伙计忙道:“哎!我们便宜厨房和寻常酒楼都不一样。便宜厨房便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做的菜都是小份菜,分量都是一人食,价格也便宜,我们东家,你们知道?” 小伙计一脸骄傲地问道。 这围观之人倒也知道,在前些日子,若非金玉楼的东家顾家坚持拿着库里的存粮出来,他们有许多人,如今怕是早已登了极乐。 小伙计扫视一圈,方才得意道:“我们东家,也是为了方便咱老百姓,可是折本做的这便宜厨房!不赚钱的!” 他又转头对徐二郎道:“这位小哥,我敢担保!便宜厨房开业以后,一定会人满为患。只要你勤快,养家糊口绝对没有问题!而且我们这工钱可是日结!如今哪有这么好的差事!哪个酒楼的工钱不是月结啊!” 徐二郎听得眼神越发明亮,小伙计原本还想继续循循善诱,徐二郎却是一咬牙一跺脚:“我干了!” 周围的人齐齐“嗐”了一声,有人道:“别呀!你可还没说你们便宜厨房的东西怎么个定价法呢。吹牛谁不会?别到时候一个客人也没有!” 小伙计脸涨得发红,却是牢牢记着顾窈娘的叮嘱,对便宜厨房的菜品定价只字不提。 - 而顾窈娘回到家中,顾家宅子里也正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风暴。 顾窈娘心绪不宁地回到家中,顾夫人如今当起了家,与巧娘相处得倒还是十分不错。 见她到家,巧娘只是笑盈盈立在厅内,再笑盈盈温柔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顾夫人却是敏锐地看出了顾窈娘似乎是有心事的样子。 她迎了过来,有些担忧地摸了摸顾窈娘的面颊。顾窈娘却只是朝她一笑。 这就是她的娘啊……她血脉相连的娘。若是并非血脉相连,这么多年似是而非的心疼与疏离,便有了答案。只是,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脸色怎么这般差?可是累着了?” 顾夫人问道。 顾窈娘心中熨帖,含笑道:“娘对我真好。” 顾夫人怔了怔,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开始翻滚,却也只是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今天刚知道呢?” 顾窈娘笑着摇头:“我可没有说。” 巧娘见机离开,将空间留给母女二人。 顾窈娘挽着顾夫人的胳膊坐下,肌肤相贴,顾窈娘却是感觉到了顾夫人似是有些僵硬。 她不由又多了一些猜测。 她晃着顾夫人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天真姿态,撒娇道:“娘!我今日在路上瞧见一个小孩,小脸皱巴巴的,又红又皱,可真丑。我刚出生时,是不是很白呀?” 这是她在心中演练了许久后,想到的不动声色试探母亲的方法。 拿了看见旁人家孩子做借口,提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才站得住脚些。 顾夫人却是眉头皱起,狐疑问道:“你去哪了?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会看见?” 顾窈娘故意“咦”了一声:“您又没看见,怎么知道小孩子还小?” 顾夫人被她缠得没法子,嗔怪地点了点她的脑袋,这才道:“小孩子刚出生就是这样,你当时也是这般,皱皱巴巴,像个红彤彤的小猴子。” 她却又叹气狐疑道:“你在哪里看着的?这么小的孩子,可见不得风。做父母的可真是粗心,孩子还这么小,就抱出来吹风。” 顾窈娘忙道:“娘!我就是扫了一眼,人家也包得很严实的,我这不是好奇么!” “哎,这真是的。” 顾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心中不由涌上愁容:“你都这么大了,如今还没个婆家,这么没着没落的,也不是个事……若是你自己有了孩子,又岂会不知道这些……” 见顾夫人隐有停不下来的趋势,顾窈娘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娘!那我呢?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顾夫人迎着顾窈娘的目光,不觉心中柔软。她望向门外的虚空:“你呀!你那时就这个大个。” 她伸出手掌,在胸前比划出一个小婴儿的长度,笑道:“这么小个人,哭声却比谁都大,只要你一哭,一院子的人谁都别想睡觉。 你刚出生啊,我把你抱在怀里,我都不敢使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你给弄疼了。我那时也和你一样,觉得你红红的像个猴子,不好看,还觉得顾家人怎么看起来个个都模样出挑,生出来的孩子却是这个样子。 好在呀,你长开了…… 你不知道啊……” 顾夫人说得笃定,似是往事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信手拈来。顾窈娘却是越听,心中却越发往下沉。 她未经历过妇人生产,却也是听说过的。在鬼门关走了这么一遭,哪还有精力去细细观察刚生下来的女儿是何模样?多少母亲不过匆匆看了孩子一眼,自己便又昏昏睡去。 而顾夫人,却好似生了孩子便能够抱着顾窈娘走动那般。着实是有些奇怪,这样的经历,像是一个殷殷守护的家人,却不像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产妇。 顾窈娘的心继续往下沉。 第201章 便宜 顾夫人此时终于发现了顾窈娘的僵硬,疑惑道:“怎么了?” 顾窈娘只是摇头。 顾夫人却是觉得不对劲,拉着顾窈娘问道:“可是在外受了什么委屈?” 顾窈娘看着眼前的妇人,她带着习惯性的温和,便是着急也是淡淡,却难掩那真切的焦灼之色。 岁月还算厚待她,可也难免有些痕迹。发间隐隐银丝泛着微光,此时不笑还好,平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却也是藏不住的。 顾窈娘突然便有些释然。左右这么多年过来,母亲对自己都是极为关切的,只是时不时显露出来的迟疑,与教训自己时偶有的放不开,才让自己生了疑。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左右眼前这个妇人,是自己叫了二十多年的娘,而她,是爱着自己的。 那她们便就是嫡亲的母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顾家的母女,便就是这般相处的了。 顾窈娘只觉豁然开朗。她脸上扬起笑意,朝着顾夫人道:“没有。就是有些累了。” 她攀上顾夫人的手臂晃了晃,晃得顾夫人也跟着她晃了晃。顾夫人下意识便要抽回手,顾窈娘却赖着不肯撒手,刻意拉长了声调,口中娇娇地叫着“娘”。 顾夫人被缠得哭笑不得,原本还有些局促,此时只剩下了好笑,两个人笑作一团。 - 金玉楼的便宜厨房刚开始营业,京中的百姓对此并不理解。人人都疲于奔命的时候,外会这等新事物,对于老百姓来说,有些奢侈了。 一文钱也得掰成两半花,百姓们做工,也大多是寻的能够管饭的伙计。 便是有的活计不管饭,时不过五月,便是自己在家中做了饭食,小心着拿到做工的地方,也是能对付过去的。 顾窈娘想得很好,定价也是按着亏本的价格来定的,只是到底还是不如在家里吃来得实惠的。 几天下来,便宜厨房的生意只稀稀疏疏来了几单,顾窈娘却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好些人来跑外会。虽是本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可当时想的是花钱贴补外会的费用,却没想到几乎无人在便宜厨房来订饭。 这是顾窈娘接手金玉楼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挑战。 却不想,还不等顾窈娘想出个好法子,这个困难便迎刃而解。 这一日,有一个衣着考究、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来到了金玉楼,说要点餐。 在便宜厨房设立之初,顾窈娘便说过,便宜厨房是为了给如今的穷苦百姓提供便利,所以由金玉楼自己请人送出去、是一人份的饭食,同样,定价还十分便宜。便宜厨房的便宜,既是少花钱的便宜,也是方便的便宜。 可来人头戴珠玉,衣物的料子也看着很是舒服,虽不是十分名贵,却也不是为吃穿而发愁的普通小百姓。一看便是从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中走出来的。 若是由得她在便宜厨房订餐,岂不是违背了顾窈娘设立便宜厨房的初衷? 可如今便宜厨房的生意本就冷清,这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便是来人并非吃不上饭了的人,可是赚谁的银子不是赚呢? 接待她的小伙计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将来人请到了金玉楼里坐着,自己去请示顾窈娘的意思。 顾窈娘得了消息便赶了过来,与这位姑娘双双见了礼,彼此这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谈事。 “我是金玉楼的东家,姓顾。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顾窈娘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虽是衣着低调,却看得出来料子是极为舒适的。应当是哪户人家中的得脸的管事娘子或者大丫头。 来人笑意盈盈:“久闻顾娘子大名,叫我喜柔便可。” 顾窈娘从善如流:“喜柔娘子。听下头人说您今日来,是想订我们便宜厨房的外会。” 喜柔点头:“正是。” 她着意看了一眼方才的小伙计,小伙计早便回到了便宜厨房点餐的档口,她此时自是看不见了的。她便也不再看,只是笑着同顾窈娘道:“我看刚刚那位小哥,似是有些犹豫。不知可是如今不便订餐?” 开门做生意,一时半刻没有生意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若是客人认为你如今没有接待的能耐,那才是天塌地陷般的噩耗。 顾窈娘急忙否认:“方便,方便的。不知您想要订何样餐食?” 顾窈娘向喜柔介绍着便宜厨房的几个餐食。便宜厨房的菜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虽都是一人食,却也根据配餐分了不同的价位。一般都是两个菜一份饭,而根据这两个菜,是全素还是全荤、又或者是一荤一素,给餐食有了不同的定价。 说完,顾窈娘故作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说道:“也不满喜柔娘子,我当初给便宜厨房定价时,是秉着亏本来定价的,想的不过是对贫苦百姓多谢照料。倒是没想到,如今竟还有大户人家来与我订餐。不知娘子是何处府上?” 喜柔低低一笑:“我家大人是户部一小吏,张悟山张大人便是我家郎君。今日家中需要修缮,请了些人过来。可我院子小,厨房也小,听说您这儿能订一人份的饭菜,我便过来问问价钱。若是合适,我们家里厨房便只给家里人做了,临时请的工人们的饭食,便包给便宜厨房了。 只是,娘子的意思,可是卖给我们这些官家,便要涨价的意思?” 她说着话,明明是在问对方是不是要给自己涨价,应当还带着些尴尬的。喜柔面上却是坦坦荡荡。 本以为是大户人家得脸的下人,却不想竟是拮据之家的主子太太。 顾窈娘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惊异之色:“您便是张家嫂子?” 这下喜柔却是吃惊了:“莫非你认识我家大人。” 顾窈娘轻笑:“第一次见到张大人,大人便替嫂子带了许多点心。您与大人夫妻伉俪情深,着实是令人羡慕。” 喜柔面上浮现甜蜜的笑容,口中却好似嗔怒般:“他那那是给我带的!他是自己嘴馋了。” 脸上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顾窈娘得过张悟山的仗义执言,对眼前的喜柔亦是因此多了几分亲切来。 她笑道:“张大人为顾家仗义执言,顾家一直记着这份情。喜柔姐姐,今日您亲自过来,又是为在您家中做工的普通百姓订餐,我怎会涨价呢?” 口中的“娘子”,却是换成了“姐姐”。 其实喜柔已经做好了被顾窈娘坐地起价的准备。便是贵些,也总比在府中新搭个灶台要强些。省得搭了灶台,不拆看着难看堵心,拆了更是心疼那银子。却不想顾窈娘却是并不打算涨价,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顾娘子,你不是说这是亏本的买卖吗?没有关系,我们还是按照你不折本的价格来付给你。” 顾窈娘笑着摇头:“不必了。喜柔姐姐,您若当真觉得过意不去,便替我在您周围多提一提我们便宜厨房。若是来我们便宜厨房订餐的府宅再多些,我便真是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喜柔这才作罢,连连应好。 等到送走喜柔,顾窈娘与碧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笑了起来。顾窈娘这下算是找到了便宜厨房应该如何生财了。 都是给做工的人吃的饭,做工之人想要去管饭的人家做工,舍不得自己花钱买饭。顾窈娘便能换个思路,让那些他们做工的人家,替他们买单。 当真是不错呢! 第202章 团扇 金玉楼的生意又开始好了起来。顾窈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差点就以为,金玉楼此番,在便宜厨房这边是必然会亏银子了。 可细细算下来,因为便宜厨房的收入被免去了税金,竟奇迹般的没有亏损多少,堪堪能够收支相抵。 顾家这般一日一结的短工方式,于做工的人来说,有银子拿、还不用卖身,依旧是良籍,很是乐意做。而对招工的人来说,有许多活计本就不是日日都有,为此特意养一群长工,未免有些浪费。短工这种方式,就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陷。 并且一日一结的方式,也不用招工的人一次性拿出大量银钱,对于如今城内经济紧张的众人来说,无疑十分合宜。 朔京城中一日一结的用工方式便悄悄流行了起来。不只是顾家,有好些商号为了节约成本、释放流水,也开始用起了短工。不只是商号,好些人家在这场混乱中放了一些下人出府,如今境况好一些,便也开始用起了短工。 朔京城中此前流民甚多,其实也生过些乱子,此番能够有活干、有饭吃,稍稍安定了些。 因为便宜厨房确实十分便宜,且不用为短工们特意再去多雇几个厨子,如此算下来,在便宜厨房订餐,竟不比在府中为短工再多辟一个厨房的花销高。口口相传下,用短工的人家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开始从便宜厨房订饭。 因为便宜厨房是金玉楼的一部分,短工们吃得也是十分欢喜。金玉楼可是朔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能不高兴么! 金玉楼原本有些岌岌可危的生意,在便宜厨房的带动下,竟又好了起来。便宜厨房的餐食也从一开始的一人一份,转化成了大锅饭,由订餐的人家自己去为短工们分发。如此省了碗碟的清洗回收,便宜厨房的开支又少了一项,竟还有了赚账。 “你倒是看得开,一头不行,便去雇另一头。可原本想要给做工的百姓剩下的银子,却是给那些招工的老板省了。你也不在意。” 醉月楼包厢中,卢照安的嗓音一如既往。 顾窈娘看着窗外芙香池的粼粼光波,并未看向身边之人。就在卢照安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顾窈娘轻声道:“终归是给那些苦命人的。他们只愿意找管饭的活计,那些人不愿为了他们单独开灶,便只能来找我。我如今也有得赚,他们也有的吃,不是挺好?” 卢照安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不是最爱银子么?也不趁机涨涨价,左右又不是做工的人自己给银子,你还有什么不能收的?” 顾窈娘扭头看他:“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这边涨了价,他们到手的银子便会少些。顾老板……” 顾窈娘不再说话,只是意味不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卢照安。卢照安讪讪一笑:“知道,知道。” 他却又好似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近日倒是有些人家来问我……” “什么?” “他们有些馋醉月楼的菜了。可现在若是到楼里来用饭,担心会被参一本作风奢靡,便问我,能不能学着你们那便宜厨房,将醉月楼的酒菜也给他们悄悄送到府里去。” 顾窈娘闻言偷笑,却又觉得有些悲哀。 百姓为吃不上饭苦恼,上位者却还想着美味,是哀。上位者没有做错,以他们的身份即便不做错事,想要吃好些的菜肴也不是错,却只能如此小心翼翼,也是哀。 卢照安问道:“就没有人到你们金玉楼去问么?” 顾窈娘这才隐约想起,似是也有人到金玉楼去询问过,能不能将金玉楼的饭菜也送到府上去。价钱照旧。 但她当时全副精力都用在了便宜厨房上。到便宜厨房的订餐的人家实在是太多了,她原本招的跑外会的人根本不够用,后厨的人手也十分吃紧,她就差自己上手去后厨干活了,哪里还有空放些人手出来跑金玉楼的菜肴? 当时想着若是有意在金玉楼用饭的人,也不像那些短工那样,时间都用在挣些辛苦银子上,若是当真想要吃,自然是可以到楼里来用饭的。 所以对此也没有放在心上。 倒不想,今日从卢照安的口中,又得到了这个消息。 “倒是也有。只是金玉楼哪里忙得过来?我拒绝了。” 卢照安手中的折扇顿了顿,抬手想要点她,却又失笑:“那我可接下这活了。你可别说我偷用你的点子,赚银子却不带你。” 顾窈娘原本并没有想这么多,听卢照安这似是调笑的一句话,却是眉眼一动,笑道:“你若真要说,那还真是。你这生意可得给我些分成,可是吃的我的点子,才有了这生意的。” 卢照安闻言轻笑,却是敛了眉眼,变得认真起来。他认真地看着顾窈娘,温柔道:“那醉月楼赚的银子,我便都给你收着可好?” 说着,便微微挪动了步子,离顾窈娘更近了些。 顾窈娘面上顿时飞上一片红云,扭过头去,攥紧了手指。 “你……这倒也不必。给些分成就好,哪有连锅端的道理?” 顾窈娘讷讷低语,却是不敢看卢照安的眼睛。 卢照安依旧声音依旧低低:“可我若是甘愿呢?” 甘愿,将他有的,都给她。 他嘴笨,漂亮话说不上来。可他却愿意,她说她爱财,他便将手中的银钱都交给她。 顾窈娘登时便慌乱了起来。她敏感地察觉到二人之间似是有一些东西变得不同,而那样的不同,是她一直以来拒绝面对的。 她不愿深想。 “我先走了!” 顾窈娘扭身便朝门外走去。也不等卢照安说话,便自己打开了房门,下了楼。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守在门口的碧竹和碧霜有些惊讶,朝门内望了望,却正好撞见卢照安的眼神。 二人连忙收回了视线,跟着顾窈娘身后下了楼。 卢照安面朝顾窈娘消失的方向,好一会才转过身来。 其实他也十分紧张,手心全是汗。他虽是做了这么些年生意,早已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却越是在这样赤诚之时,觉得紧张。 忽地,他发现桌上靠窗一侧静静躺着一柄素面团扇,恍惚想起应是顾窈娘方才匆匆离开时,遗忘在包厢之中的。 卢照安想要拿起,却好似那团扇烫手般,从手指一路红到了耳根。 第203章 勿返 “什么?” 巧娘声音拔高,充满不可置信:“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 顾窈娘一派悠然,含笑看着她。 顾窈娘今日与窈娘说了一个想法。 瑞宁公主的女学如今便要开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经史子集、君子六艺,学的那是入朝的本事,是往科举去培养的人才。 而另一部分,则是给无心科举的女子们准备的。有庖厨、刺绣、纺织等等许多手艺,还有数术、讼法等课程讲授,一方面是挣钱养活自己的营生,一方面是让她们能够将自己武装起来,少些上当受骗的可能。 整个女学都不用缴纳束修,防的便是那些有儿有女的人家舍不得银钱,不愿家中女儿到女学中学习。 只是这般一来,女学花销的银子便是一笔巨资。顾家和卢家都出了不少力,朔京城中大些的商户也都纷纷出了些银子。 不说别的,便是家中没有女儿想要入女学,也盼着能够多培养些得用的管事为自己所用。 现在的书院中教授虽是多样,可其中的人几乎是没有人愿意放弃科考,出来到市井讨生活。商户中其实并没有十分堪用之人,许多伙计头脑都不够灵活,且目不识丁,老板们用起来其实并不方便。 顾窈娘在女学建立时,花了不少力气,纺织师傅便是从顾家出的三十多年的老师傅。 顾窈娘的意思,是希望勿返阁的姑娘们能够进到女学中念书。不论是走仕途,或是未来从商,总是一条路子。 巧娘在厅中踱了几步,却还是道:“不行。窈娘,她们不行的!她们在勿返阁那些年,若是能有旁的营生早走了,就是因为不会,这才留在了阁中。你现在让她们学别的营生,哪还学得会?” 顾窈娘眼神复杂,似是有些同情,却又十分感慨的模样,在心中过了几遍,方道:“不会,可以学。若是有的选,她们应当也不愿一生都耗在勿返阁?” 巧娘有些恼:“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勿返阁不是那样的腌臜地方,勿返阁的姑娘个个清清白白!不比任何人低贱。旁人不明就里,看不上她们也便罢了,你知道的呀!你怎么也……” 顾窈娘有些无奈:“巧娘姐姐,不是我明知她们不是,我还如此想。实在是世情如此。您出去看看问问,又有几人觉得勿返阁是做的正经营生?到底是低人一头的。若是有的选,她们又有几人愿意一直在勿返阁长留?” 巧娘便沉默了下来。 顾窈娘见状,继续道:“我不是看不上她们。相反,我是真心心疼她们。她们从前除了在勿返阁卖艺,没有别的生路。如今咱们可以给她们新的生路呀!巧娘姐姐,可以让她们自己选呢?” 巧娘依旧抿唇沉默着,可面上的神情显然已经松动。可她这边心防松动,另一方面又担忧起来:“可若是就这般放她们走了,咱们勿返阁的生意不就……” 不就完了么!那岂不是亏了? 顾窈娘轻笑:“那有什么?咱们做好事,却不是平白便做了慈善。我想好了,往后勿返阁便是绣楼,咱们改个营生。姑娘们若是去了女学,学成归来也可回到勿返阁继续做工。 走时便让她们打上欠条,是她们自赎自身的银钱。若是回到勿返阁,这银钱便也作罢,只由着勿返阁给固定的工钱。若是不回来,那便要向咱们付这赎银了。” “那若是她们跑了怎么办?”——巧娘不免还是忧虑。 顾窈娘却浑不在意:“跑?怎么跑?巧娘你忘了,咱们若真要说,开始在女学也入了股的东家,背后有着瑞宁公主殿下顶着。她们若真有那胆子跑了赖账,那我也就认了。” 可顾窈娘不信有人赖这笔账。 顾家待人厚道,在顾家做工是十分不错的选择。且说来说去,顾家到底是对她们有恩的。知恩之人,才能走得长远。格局小了,赚不到大钱。 顾窈娘情愿相信她们都会信守承诺。她也不想费心思,去将人锁在勿返阁中,反倒生了怨念。 倒不如留个好,彼此也不伤了体面。 巧娘终是松口:“那我同她们说说。” 其实,若是都走了,倒也好。勿返、勿返。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再回来,勿返阁也不再是勿返阁了。 第203章 勿返 “什么?” 巧娘声音拔高,充满不可置信:“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 顾窈娘一派悠然,含笑看着她。 顾窈娘今日与窈娘说了一个想法。 瑞宁公主的女学如今便要开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经史子集、君子六艺,学的那是入朝的本事,是往科举去培养的人才。 而另一部分,则是给无心科举的女子们准备的。有庖厨、刺绣、纺织等等许多手艺,还有数术、讼法等课程讲授,一方面是挣钱养活自己的营生,一方面是让她们能够将自己武装起来,少些上当受骗的可能。 整个女学都不用缴纳束修,防的便是那些有儿有女的人家舍不得银钱,不愿家中女儿到女学中学习。 只是这般一来,女学花销的银子便是一笔巨资。顾家和卢家都出了不少力,朔京城中大些的商户也都纷纷出了些银子。 不说别的,便是家中没有女儿想要入女学,也盼着能够多培养些得用的管事为自己所用。 现在的书院中教授虽是多样,可其中的人几乎是没有人愿意放弃科考,出来到市井讨生活。商户中其实并没有十分堪用之人,许多伙计头脑都不够灵活,且目不识丁,老板们用起来其实并不方便。 顾窈娘在女学建立时,花了不少力气,纺织师傅便是从顾家出的三十多年的老师傅。 顾窈娘的意思,是希望勿返阁的姑娘们能够进到女学中念书。不论是走仕途,或是未来从商,总是一条路子。 巧娘在厅中踱了几步,却还是道:“不行。窈娘,她们不行的!她们在勿返阁那些年,若是能有旁的营生早走了,就是因为不会,这才留在了阁中。你现在让她们学别的营生,哪还学得会?” 顾窈娘眼神复杂,似是有些同情,却又十分感慨的模样,在心中过了几遍,方道:“不会,可以学。若是有的选,她们应当也不愿一生都耗在勿返阁?” 巧娘有些恼:“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勿返阁不是那样的腌臜地方,勿返阁的姑娘个个清清白白!不比任何人低贱。旁人不明就里,看不上她们也便罢了,你知道的呀!你怎么也……” 顾窈娘有些无奈:“巧娘姐姐,不是我明知她们不是,我还如此想。实在是世情如此。您出去看看问问,又有几人觉得勿返阁是做的正经营生?到底是低人一头的。若是有的选,她们又有几人愿意一直在勿返阁长留?” 巧娘便沉默了下来。 顾窈娘见状,继续道:“我不是看不上她们。相反,我是真心心疼她们。她们从前除了在勿返阁卖艺,没有别的生路。如今咱们可以给她们新的生路呀!巧娘姐姐,可以让她们自己选呢?” 巧娘依旧抿唇沉默着,可面上的神情显然已经松动。可她这边心防松动,另一方面又担忧起来:“可若是就这般放她们走了,咱们勿返阁的生意不就……” 不就完了么!那岂不是亏了? 顾窈娘轻笑:“那有什么?咱们做好事,却不是平白便做了慈善。我想好了,往后勿返阁便是绣楼,咱们改个营生。姑娘们若是去了女学,学成归来也可回到勿返阁继续做工。 走时便让她们打上欠条,是她们自赎自身的银钱。若是回到勿返阁,这银钱便也作罢,只由着勿返阁给固定的工钱。若是不回来,那便要向咱们付这赎银了。” “那若是她们跑了怎么办?”——巧娘不免还是忧虑。 顾窈娘却浑不在意:“跑?怎么跑?巧娘你忘了,咱们若真要说,开始在女学也入了股的东家,背后有着瑞宁公主殿下顶着。她们若真有那胆子跑了赖账,那我也就认了。” 可顾窈娘不信有人赖这笔账。 顾家待人厚道,在顾家做工是十分不错的选择。且说来说去,顾家到底是对她们有恩的。知恩之人,才能走得长远。格局小了,赚不到大钱。 顾窈娘情愿相信她们都会信守承诺。她也不想费心思,去将人锁在勿返阁中,反倒生了怨念。 倒不如留个好,彼此也不伤了体面。 巧娘终是松口:“那我同她们说说。” 其实,若是都走了,倒也好。勿返、勿返。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再回来,勿返阁也不再是勿返阁了。 第204章 不嫁 顾窈娘回到院子,仍旧想着勿返阁的事。 她其实并非目下无尘 ,也能理解巧娘所想所虑。勿返阁其实是顾家消息的一大来源,若是当真换了门庭,对顾家商号的影响远也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只是,她想要勿返阁的小娘子们都能有得选。从前是逼不得已,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能在勿返阁倚门卖笑。虽不是逼迫着卖身的买卖,却到底是不那么光彩的。 至少,她愿意给那些苦命女子一个机会。如今若是能改换营生,她希望没有那么多的迫不得已之举。 有轻缓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顾窈娘抬头,见是碧桃挑了帘进来,轻声道:“娘子,卢老板来了。” 顾窈娘有些意外。 今日并未与卢照安有约定,怎么突然到访?她犹疑着起身问道:“他如今在哪?” “门房请了他进来,如今在敞轩等您呢。” 顾窈娘点点头,跨步朝外走去。 卢照安正低头喝着茶。他今日穿得十分清爽,拿着茶杯的手稳稳,将一杯茶喝得十分认真。 顾窈娘远远看着,并没有急着走上前去。 她已经快要记不得初识时的情景了。不知不觉,二人已从初识时的防备和好奇,到了如今的熟稔相知,回想起来,总觉得很是奇妙。 她原本以为卢照安应当是那等面冷心也冷的人,熟悉后她认为卢照安应当是面冷心热之人,再到后来,却发现这人没有什么面冷,只是对不同人时的不同手段和态度罢了。 卢照安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头朝她看来。顾窈娘见被发现,也不忸怩,手指轻轻搭上裙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拎了拎,向卢照安走了过去。 卢照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顾窈娘不由觉得放松下来,也朝他笑了开来,口里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卢照安佯作羞恼:“看来这里是不欢迎我。那我走?” 顾窈娘似笑非笑:“那你走。” 卢照安看了她一会,见她眼底含笑,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坐在原地动也未动:“我不走。” 顾窈娘瞪了他一眼,他方正色道:“我是来给你东西的。” 他示意顾窈娘去看桌上的匣子。 顾窈娘刚进门便发现了桌上有一个雕工精细的酸枝木妆匣,看起来扁平宽大,心中便有所猜想。 顾窈娘不由好奇,抬手将桌上的妆匣拉了过来,只听“嗑嗒”一声,便将妆匣打了开。 顾窈娘惊呼一声:“怎是这个?怎会在你这?” 匣中赫然是顾窈娘前些天没找着的那柄素面团扇。 她伸手将团扇拿起,在眼前细细查看,在扇柄下看到了自己无事时磨出的那一圈印痕,奇道:“还真是我的。” 她抬起头看向卢照安:“怎么在你这呢?” 卢照安手中折扇抬起又放下,无奈地摇摇头:“你自己落在醉月楼了。不记得了,还怪我?我好心给你送回来的。” 顾窈娘仔细回忆了片刻,发现好像确实,自从上次从醉月楼回来,便再没看见这个团扇了。只是平日里顾窈娘丢三落四习惯了,时不时便忘了一个东西放在何处,这般找不见东西倒也寻常。 团扇比不得手帕,算不上是私密之物,她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又是自己不知放到了何处,也不着急找。一般在不想再寻之时,便又会出现了。 却不想,今日竟是卢照安给她送了过来。 卢照安有些好笑:“团扇丢了也没发现?” 顾窈娘嚅嚅:“发现了,只是没想到是丢在醉月楼了。” 她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丢三落四说是小事也是小事,可却实在有些……难为情。 卢照安却并未深想。只是笑道:“给你送来了。可安心了。” 顾窈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着头。 卢照安接着道:“我今日来,却是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听?” 顾窈娘一愣,有些莫名。 哪有还没说的事,问人家可想听的? 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如何知道想不想呢? “什么事?” 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 这一如卢照安所预料那般,他笑着道:“我已将我母亲接了出来,如今我已另立户,成了独门独院的当家人。窈娘,我能给自己做主了。我不再是朔京卢家的二郎了!” 他言语轻快,满是生机。此时的卢照安,整个人透露着从前从未有过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自由了!他带着他的母亲,终于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顾窈娘自是知道他的心结,由衷笑着恭喜他:“那可是大喜事!恭喜。” 卢照安却继续笑着道:“窈娘,如今我已没了万贯家财,醉月楼也不再是我的产业。” 顾窈娘继续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柔软。 “可我有娘了,我有脑子,我必然还能挣得良田财帛。你可信我?” 顾窈娘点头,却是脸红了起来。 卢照安见她点头,便是一喜:“那……” 窈娘虽是红着脸,却还是打断了他:“瑾川,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是一生扶持的伙伴,是自己选择的亲人。 而若是变了味,能走多远,便是未知之数。 顾窈娘是不愿这份未知降临到自己与卢照安之间的。 而卢照安听了这句话,面上的笑意登时便僵住了,变了脸色:“你……” 他声音发颤,却问不出口。 一瞬间,他想了许多。 卢照安脑中千回百转。 他明白顾窈娘这是看透了他想说的是什么,知道他的心思,便聪明地以“朋友彼此相依”做了借口,堵住了他进一步的坦白。 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一个说:“你看你看,窈娘就是不喜欢你。她都不愿听你说。” 另一个却道:“那万一呢?说不定她只是害羞,婚姻大事岂有当面同姑娘说的道理。终究是我孟浪了些,唐突了窈娘。” 前一个“啧啧”两声:“你可拉倒你!你若是当真说了,往后便是朋友都没得做了。” 在心底里,卢照安情愿她是恼他坏了规矩,恨他轻浮,不经了三媒六聘,却自己跑来这里与她剖白心迹。 也不愿她是当真地、坦坦荡荡地拒绝自己。 心中却是明白,顾窈娘这样的拒绝,大抵不会是恼他坏了那些俗礼。大抵是真的不愿了。 顾窈娘见他面色难看,有些不忍,悠悠叹了口气。 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卢照安从头到尾并未明确表达过什么,所有都是心知肚明的默契,她能明白他想说什么,能够使了法子让他说不出来,却是无法挑明了告诉他莫要徒劳。 毕竟,卢照安如今,还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卢照安却是声音颤颤悠悠:“为什么?窈娘,你可是不喜欢我?” 顾窈娘连忙否认:“怎会!” “那你为何不愿……不愿让我,求娶。” 卢照安天人交战,终究还是冲动了,艰涩地问出了口。 他说罢这番话,脸已是通红。却又有着不正常地潮红,执意想要探一个结果。 顾窈娘微微愣怔,未想到他当真说了出来。仿佛有一只柔软的触手,在她胸腔里挠啊挠,挠得她心中酥酥软软,也挠得她心下一片混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不只是你。我不愿嫁任何人。” 第204章 不嫁 顾窈娘回到院子,仍旧想着勿返阁的事。 她其实并非目下无尘 ,也能理解巧娘所想所虑。勿返阁其实是顾家消息的一大来源,若是当真换了门庭,对顾家商号的影响远也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只是,她想要勿返阁的小娘子们都能有得选。从前是逼不得已,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能在勿返阁倚门卖笑。虽不是逼迫着卖身的买卖,却到底是不那么光彩的。 至少,她愿意给那些苦命女子一个机会。如今若是能改换营生,她希望没有那么多的迫不得已之举。 有轻缓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顾窈娘抬头,见是碧桃挑了帘进来,轻声道:“娘子,卢老板来了。” 顾窈娘有些意外。 今日并未与卢照安有约定,怎么突然到访?她犹疑着起身问道:“他如今在哪?” “门房请了他进来,如今在敞轩等您呢。” 顾窈娘点点头,跨步朝外走去。 卢照安正低头喝着茶。他今日穿得十分清爽,拿着茶杯的手稳稳,将一杯茶喝得十分认真。 顾窈娘远远看着,并没有急着走上前去。 她已经快要记不得初识时的情景了。不知不觉,二人已从初识时的防备和好奇,到了如今的熟稔相知,回想起来,总觉得很是奇妙。 她原本以为卢照安应当是那等面冷心也冷的人,熟悉后她认为卢照安应当是面冷心热之人,再到后来,却发现这人没有什么面冷,只是对不同人时的不同手段和态度罢了。 卢照安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头朝她看来。顾窈娘见被发现,也不忸怩,手指轻轻搭上裙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拎了拎,向卢照安走了过去。 卢照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顾窈娘不由觉得放松下来,也朝他笑了开来,口里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卢照安佯作羞恼:“看来这里是不欢迎我。那我走?” 顾窈娘似笑非笑:“那你走。” 卢照安看了她一会,见她眼底含笑,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坐在原地动也未动:“我不走。” 顾窈娘瞪了他一眼,他方正色道:“我是来给你东西的。” 他示意顾窈娘去看桌上的匣子。 顾窈娘刚进门便发现了桌上有一个雕工精细的酸枝木妆匣,看起来扁平宽大,心中便有所猜想。 顾窈娘不由好奇,抬手将桌上的妆匣拉了过来,只听“嗑嗒”一声,便将妆匣打了开。 顾窈娘惊呼一声:“怎是这个?怎会在你这?” 匣中赫然是顾窈娘前些天没找着的那柄素面团扇。 她伸手将团扇拿起,在眼前细细查看,在扇柄下看到了自己无事时磨出的那一圈印痕,奇道:“还真是我的。” 她抬起头看向卢照安:“怎么在你这呢?” 卢照安手中折扇抬起又放下,无奈地摇摇头:“你自己落在醉月楼了。不记得了,还怪我?我好心给你送回来的。” 顾窈娘仔细回忆了片刻,发现好像确实,自从上次从醉月楼回来,便再没看见这个团扇了。只是平日里顾窈娘丢三落四习惯了,时不时便忘了一个东西放在何处,这般找不见东西倒也寻常。 团扇比不得手帕,算不上是私密之物,她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又是自己不知放到了何处,也不着急找。一般在不想再寻之时,便又会出现了。 却不想,今日竟是卢照安给她送了过来。 卢照安有些好笑:“团扇丢了也没发现?” 顾窈娘嚅嚅:“发现了,只是没想到是丢在醉月楼了。” 她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丢三落四说是小事也是小事,可却实在有些……难为情。 卢照安却并未深想。只是笑道:“给你送来了。可安心了。” 顾窈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着头。 卢照安接着道:“我今日来,却是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听?” 顾窈娘一愣,有些莫名。 哪有还没说的事,问人家可想听的? 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如何知道想不想呢? “什么事?” 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 这一如卢照安所预料那般,他笑着道:“我已将我母亲接了出来,如今我已另立户,成了独门独院的当家人。窈娘,我能给自己做主了。我不再是朔京卢家的二郎了!” 他言语轻快,满是生机。此时的卢照安,整个人透露着从前从未有过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自由了!他带着他的母亲,终于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顾窈娘自是知道他的心结,由衷笑着恭喜他:“那可是大喜事!恭喜。” 卢照安却继续笑着道:“窈娘,如今我已没了万贯家财,醉月楼也不再是我的产业。” 顾窈娘继续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柔软。 “可我有娘了,我有脑子,我必然还能挣得良田财帛。你可信我?” 顾窈娘点头,却是脸红了起来。 卢照安见她点头,便是一喜:“那……” 窈娘虽是红着脸,却还是打断了他:“瑾川,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是一生扶持的伙伴,是自己选择的亲人。 而若是变了味,能走多远,便是未知之数。 顾窈娘是不愿这份未知降临到自己与卢照安之间的。 而卢照安听了这句话,面上的笑意登时便僵住了,变了脸色:“你……” 他声音发颤,却问不出口。 一瞬间,他想了许多。 卢照安脑中千回百转。 他明白顾窈娘这是看透了他想说的是什么,知道他的心思,便聪明地以“朋友彼此相依”做了借口,堵住了他进一步的坦白。 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一个说:“你看你看,窈娘就是不喜欢你。她都不愿听你说。” 另一个却道:“那万一呢?说不定她只是害羞,婚姻大事岂有当面同姑娘说的道理。终究是我孟浪了些,唐突了窈娘。” 前一个“啧啧”两声:“你可拉倒你!你若是当真说了,往后便是朋友都没得做了。” 在心底里,卢照安情愿她是恼他坏了规矩,恨他轻浮,不经了三媒六聘,却自己跑来这里与她剖白心迹。 也不愿她是当真地、坦坦荡荡地拒绝自己。 心中却是明白,顾窈娘这样的拒绝,大抵不会是恼他坏了那些俗礼。大抵是真的不愿了。 顾窈娘见他面色难看,有些不忍,悠悠叹了口气。 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卢照安从头到尾并未明确表达过什么,所有都是心知肚明的默契,她能明白他想说什么,能够使了法子让他说不出来,却是无法挑明了告诉他莫要徒劳。 毕竟,卢照安如今,还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卢照安却是声音颤颤悠悠:“为什么?窈娘,你可是不喜欢我?” 顾窈娘连忙否认:“怎会!” “那你为何不愿……不愿让我,求娶。” 卢照安天人交战,终究还是冲动了,艰涩地问出了口。 他说罢这番话,脸已是通红。却又有着不正常地潮红,执意想要探一个结果。 顾窈娘微微愣怔,未想到他当真说了出来。仿佛有一只柔软的触手,在她胸腔里挠啊挠,挠得她心中酥酥软软,也挠得她心下一片混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不只是你。我不愿嫁任何人。” 第205章 试探 “为何?” 卢照安这下是当真的惊了。 心下却也有些窃喜。至少,顾窈娘不是针对他卢照安的。这便很好了。 话既已挑明,顾窈娘便也轻松了许多。 当真无情么?顾窈娘试问自己。 其实不是的。 卢照安生得英俊,初次见面她便注意到了她。而后卢照安脆弱时、卢照安运筹帷幄时、卢照安帮助她时,她当真不曾动过心么? “女子嫁人,大多是为了求个依靠。可我如今不必再寻个依靠了。瑾川,嫁人于我,是枷锁。” 不论如今圣人给了女子多少自由,圣人允许,不代表这天下所有的夫家,便都会欣然接受。 当今世上,能够将女儿送出家门,到外面上学已是难得的开明。若是当真嫁人,如今世上多的是人家,不允许媳妇出门。 卢照安上前一步:“旁人是枷锁,难不成我也是么?你我若是……那便是独门独院过日子,上头没有长辈压你一头,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顾窈娘朝后退了一步:“与你无关。我已去衙门过了文书,立了女户,从此我便是一家之主。瑾川,你我都是极有主意之人,若你我当真一同过日子,每日为着谁听谁的,也有得一番争论。” “可以都听你的!” 卢照安有些执拗地看着顾窈娘。 顾窈娘亦抬起头与他对视。倏而她又觉得有些有趣,起了逗弄的心思,笑了起来:“如何都听我的?什么都听我的?” 卢照安看着她的笑容,平日里温和无害的笑,在此时看着分外刺眼:“你不要笑!窈娘……” 他眼神中有着近乎哀求的执拗,不错眼地看着顾窈娘。 顾窈娘渐渐正了神色:“你可知,我与旁人不同?” 卢照安点头。 “我从前退过婚,与一人婚约十余年。你不介意么?” 卢照安摇头。 “我不会如世间其他小娘子那般柔顺,我若是不高兴,便会拉着周围人都不高兴。” 卢照安又点头:“自然。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贪财如命,我的家里,所有的银钱都得我说了算。” “我如今置下宅子后,余钱不多。但银票、房契、田契、地契都可以给你。只是……” 顾窈娘睨着他:“只是什么?” “只是……很累。可不要累着你。” 顾窈娘被逗得笑了,却又端正神色:“可不一定给我。你先别打岔。” 她又想了想,嘴唇张张合合,却好似说不出口般,十分为难。 卢照安看出了她的难处:“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说了,总比闷在心里高兴些。” 顾窈娘依旧踌躇着,良久,方才小声道:“我觉得男人靠不住。” 卢照安提高了声音:“我也靠不住?” 顾窈娘双眼一瞪:“说话便说话,那么大声做什么!” 复又放柔了语气:“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喝酒应酬,需要告诉我,便是不告诉我,我也会问、会跟着。” 言下之意是,卢老板,您恐怕是受不了的。 卢照安却是一喜,顾窈娘能够告诉自己她的想法,不就是给自己机会么! 他忙道:“正好我恨毒了后宅的弯弯绕绕,绝不会弄出妻妾成群的烂摊子让你收拾。你便是我的唯一。” 顾窈娘心下轻轻颤了颤,却依旧只是摇头:“我不信你。” 卢照安急了:“为何不信!” “男子多是薄幸,昔日情浓时的承诺自是真的,可是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那你如何知道我便做不到!”卢照安问道。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瑾川,我不敢赌。秦毓秀昔日难道不是磊落少年么?” 一室寂静。 良久,卢照安才艰涩开口:“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顾窈娘只是淡淡笑着:“我不是不信。我只是不赌。” 身为女子,这一生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男子孟浪是女子招惹,男子风流是女子无能、留不住郎君。情爱虽美,却太过吃人。 不赌。 赌不起。 犯不着。 顾窈娘如是想着。只是心中总觉得有一块空落落的,好像豁开了一个洞,总是有凉风从洞口往里灌,游荡了一圈再从洞口出去,带走了心中的热气儿。 卢照安定定看着她:“这不公平。” 顾窈娘亦是回望:“婚姻之事,素来只为你情我愿,何来公平可言?” 卢照安摇头:“不。这不公平。你说,女子凭什么没试过便被断言不能经商,你便经商;瑶瑶说,凭什么女子没试过,便不被允许从政,她便立在朝堂。那凭什么你没有试过同我一道,便断言我会背叛你?你为何不信我?” 顾窈娘怔了怔。她心中知道,这几件事是没有可比性的。卢照安是将论道的诡辩之道用到了此处,她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只能苍白地说道:“这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如何不一样呢?她无法说出个所以然。 卢照安看着顾窈娘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情似乎突然便豁然开朗。 他抬手在顾窈娘头上点了一下:“我不逼你。” 但他会证明的。 随即,他便转身朝外走去,似是知道顾窈娘正看着他的背影,朝后挥了挥手:“不送!” 顾窈娘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走远。 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低低笑了起来。 第205章 试探 “为何?” 卢照安这下是当真的惊了。 心下却也有些窃喜。至少,顾窈娘不是针对他卢照安的。这便很好了。 话既已挑明,顾窈娘便也轻松了许多。 当真无情么?顾窈娘试问自己。 其实不是的。 卢照安生得英俊,初次见面她便注意到了她。而后卢照安脆弱时、卢照安运筹帷幄时、卢照安帮助她时,她当真不曾动过心么? “女子嫁人,大多是为了求个依靠。可我如今不必再寻个依靠了。瑾川,嫁人于我,是枷锁。” 不论如今圣人给了女子多少自由,圣人允许,不代表这天下所有的夫家,便都会欣然接受。 当今世上,能够将女儿送出家门,到外面上学已是难得的开明。若是当真嫁人,如今世上多的是人家,不允许媳妇出门。 卢照安上前一步:“旁人是枷锁,难不成我也是么?你我若是……那便是独门独院过日子,上头没有长辈压你一头,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顾窈娘朝后退了一步:“与你无关。我已去衙门过了文书,立了女户,从此我便是一家之主。瑾川,你我都是极有主意之人,若你我当真一同过日子,每日为着谁听谁的,也有得一番争论。” “可以都听你的!” 卢照安有些执拗地看着顾窈娘。 顾窈娘亦抬起头与他对视。倏而她又觉得有些有趣,起了逗弄的心思,笑了起来:“如何都听我的?什么都听我的?” 卢照安看着她的笑容,平日里温和无害的笑,在此时看着分外刺眼:“你不要笑!窈娘……” 他眼神中有着近乎哀求的执拗,不错眼地看着顾窈娘。 顾窈娘渐渐正了神色:“你可知,我与旁人不同?” 卢照安点头。 “我从前退过婚,与一人婚约十余年。你不介意么?” 卢照安摇头。 “我不会如世间其他小娘子那般柔顺,我若是不高兴,便会拉着周围人都不高兴。” 卢照安又点头:“自然。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贪财如命,我的家里,所有的银钱都得我说了算。” “我如今置下宅子后,余钱不多。但银票、房契、田契、地契都可以给你。只是……” 顾窈娘睨着他:“只是什么?” “只是……很累。可不要累着你。” 顾窈娘被逗得笑了,却又端正神色:“可不一定给我。你先别打岔。” 她又想了想,嘴唇张张合合,却好似说不出口般,十分为难。 卢照安看出了她的难处:“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说了,总比闷在心里高兴些。” 顾窈娘依旧踌躇着,良久,方才小声道:“我觉得男人靠不住。” 卢照安提高了声音:“我也靠不住?” 顾窈娘双眼一瞪:“说话便说话,那么大声做什么!” 复又放柔了语气:“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喝酒应酬,需要告诉我,便是不告诉我,我也会问、会跟着。” 言下之意是,卢老板,您恐怕是受不了的。 卢照安却是一喜,顾窈娘能够告诉自己她的想法,不就是给自己机会么! 他忙道:“正好我恨毒了后宅的弯弯绕绕,绝不会弄出妻妾成群的烂摊子让你收拾。你便是我的唯一。” 顾窈娘心下轻轻颤了颤,却依旧只是摇头:“我不信你。” 卢照安急了:“为何不信!” “男子多是薄幸,昔日情浓时的承诺自是真的,可是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那你如何知道我便做不到!”卢照安问道。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瑾川,我不敢赌。秦毓秀昔日难道不是磊落少年么?” 一室寂静。 良久,卢照安才艰涩开口:“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顾窈娘只是淡淡笑着:“我不是不信。我只是不赌。” 身为女子,这一生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男子孟浪是女子招惹,男子风流是女子无能、留不住郎君。情爱虽美,却太过吃人。 不赌。 赌不起。 犯不着。 顾窈娘如是想着。只是心中总觉得有一块空落落的,好像豁开了一个洞,总是有凉风从洞口往里灌,游荡了一圈再从洞口出去,带走了心中的热气儿。 卢照安定定看着她:“这不公平。” 顾窈娘亦是回望:“婚姻之事,素来只为你情我愿,何来公平可言?” 卢照安摇头:“不。这不公平。你说,女子凭什么没试过便被断言不能经商,你便经商;瑶瑶说,凭什么女子没试过,便不被允许从政,她便立在朝堂。那凭什么你没有试过同我一道,便断言我会背叛你?你为何不信我?” 顾窈娘怔了怔。她心中知道,这几件事是没有可比性的。卢照安是将论道的诡辩之道用到了此处,她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只能苍白地说道:“这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如何不一样呢?她无法说出个所以然。 卢照安看着顾窈娘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情似乎突然便豁然开朗。 他抬手在顾窈娘头上点了一下:“我不逼你。” 但他会证明的。 随即,他便转身朝外走去,似是知道顾窈娘正看着他的背影,朝后挥了挥手:“不送!” 顾窈娘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走远。 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低低笑了起来。 第206章 母亲 暮春的风已带了几分热气,吹得人心里有些毛躁。 卢照安新购置的小宅子里,卢照安的母亲林氏有些怔愣地坐在堂屋中,茫然地朝着屋外张望着。 卢照安合上门扉,转身朝内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林氏见到卢照安很是高兴,“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许久不曾开口的嘶哑。卢照安快步上前,扶住林氏,在堂屋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您怎么又出来了。大夫都说了,您这刚能站起来,可不许累着,每天最多起来走一个时辰。过犹不及!” 林氏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般,瑟缩了一下。卢照安不由有些心酸。 母亲这些年躺在床上,早已失了世家太太的体面。而从前那模糊的神志,也使得她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糊涂时做的事,母亲不会记得,而清醒时看到自己糊涂时闯下的烂摊子,却又如同一个孩子般,无措而心虚。 卢照安放柔了声音:“我扶您回去好不好?” 林氏愣愣点头。 卢照安却鼻翼翕动,鼻尖闻到了些许焦糊的味道。 “您是不是去厨房了?” 卢照安不由提高了声音,大喊道:“莲蓬!莲蓬!” 莲蓬是卢照安从卢家出来时,唯一带出来的侍女,专门陪在林氏身边贴身照顾。只是现在他们家里只有莲蓬和阿福两人,多少有些顾不过来,莲蓬也无法时时总是跟在林氏身边照料着。 莲蓬火急火燎跑过来,手中还捏着一块抹布:“怎么了,爷?” “厨房!厨房!” 卢照安真是要被气死了。母亲糊涂,莲蓬也糊涂么?怎么不看着母亲,还连这么明显的糊味都闻不到么? 见莲蓬跑开,卢照安掰正了林氏的身子:“母亲!您去厨房做什么?” 林氏眼神有些慌乱,眼珠四处转动,嘴唇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眼角湿润了起来。 卢照安方看见林氏眼角的细纹,心下不由又是一软——自己这是做什么呢? 他慌忙放开了握着林氏肩膀的手。 林氏低低呢喃:“银耳,瑾川,喜欢……” 卢照安心中一酸,紧接着便是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这是他的娘,一个便是神志模糊了也惦记着他爱喝的银耳汤的娘,这就是他的亲娘。而他,在做什么呢? 他只觉骤然心中剧痛,哽咽着唤道:“娘啊……娘!您何必呢娘!” 林氏只是注视着他,眼神慈爱,却一言不发。 - 卢照安便成了顾家的常客。不只是顾平生,便是顾先生夫妇也被惊动了,暗地里瞧了好几次。 尤其是顾先生,出事后他便赋闲在家,如今正是悠闲自在。卢照安来顾家之时,他便总是暗暗远远看着,再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从旁边路过。惹来顾窈娘不满意但不敢抱怨的哀怨眼神,并收获了卢照安每次都会有的规矩行礼。 顾先生冷眼看着,倒也明白了七八分。 他私下与顾夫人说:“我觉得那个卢家小子倒是还不错。” 顾夫人却是忧虑道:“婚姻大事,咱们可要同那位通个气?” 那位,自然是王成献。 顾先生便拉下脸来:“他是谁?非亲非故地,同他说这些做什么?没得叫人笑话。” 顾夫人只得作罢。暗地里却是难免思来想去觉得不妥。 这日依旧如往常一般。卢照安才刚坐下来,顾窈娘同他说了没几句话,便便开始挤兑着他让他走。 卢照安早已练出了厚颜,自是不可能说走就走。依旧挖空了心思同顾窈娘说着话。 顾窈娘无可奈何,心中却也是有些受用的。 卢照安依旧天南海北地闲扯着,突然说起了王家。 第206章 母亲 暮春的风已带了几分热气,吹得人心里有些毛躁。 卢照安新购置的小宅子里,卢照安的母亲林氏有些怔愣地坐在堂屋中,茫然地朝着屋外张望着。 卢照安合上门扉,转身朝内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林氏见到卢照安很是高兴,“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许久不曾开口的嘶哑。卢照安快步上前,扶住林氏,在堂屋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您怎么又出来了。大夫都说了,您这刚能站起来,可不许累着,每天最多起来走一个时辰。过犹不及!” 林氏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般,瑟缩了一下。卢照安不由有些心酸。 母亲这些年躺在床上,早已失了世家太太的体面。而从前那模糊的神志,也使得她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糊涂时做的事,母亲不会记得,而清醒时看到自己糊涂时闯下的烂摊子,却又如同一个孩子般,无措而心虚。 卢照安放柔了声音:“我扶您回去好不好?” 林氏愣愣点头。 卢照安却鼻翼翕动,鼻尖闻到了些许焦糊的味道。 “您是不是去厨房了?” 卢照安不由提高了声音,大喊道:“莲蓬!莲蓬!” 莲蓬是卢照安从卢家出来时,唯一带出来的侍女,专门陪在林氏身边贴身照顾。只是现在他们家里只有莲蓬和阿福两人,多少有些顾不过来,莲蓬也无法时时总是跟在林氏身边照料着。 莲蓬火急火燎跑过来,手中还捏着一块抹布:“怎么了,爷?” “厨房!厨房!” 卢照安真是要被气死了。母亲糊涂,莲蓬也糊涂么?怎么不看着母亲,还连这么明显的糊味都闻不到么? 见莲蓬跑开,卢照安掰正了林氏的身子:“母亲!您去厨房做什么?” 林氏眼神有些慌乱,眼珠四处转动,嘴唇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眼角湿润了起来。 卢照安方看见林氏眼角的细纹,心下不由又是一软——自己这是做什么呢? 他慌忙放开了握着林氏肩膀的手。 林氏低低呢喃:“银耳,瑾川,喜欢……” 卢照安心中一酸,紧接着便是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这是他的娘,一个便是神志模糊了也惦记着他爱喝的银耳汤的娘,这就是他的亲娘。而他,在做什么呢? 他只觉骤然心中剧痛,哽咽着唤道:“娘啊……娘!您何必呢娘!” 林氏只是注视着他,眼神慈爱,却一言不发。 - 卢照安便成了顾家的常客。不只是顾平生,便是顾先生夫妇也被惊动了,暗地里瞧了好几次。 尤其是顾先生,出事后他便赋闲在家,如今正是悠闲自在。卢照安来顾家之时,他便总是暗暗远远看着,再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从旁边路过。惹来顾窈娘不满意但不敢抱怨的哀怨眼神,并收获了卢照安每次都会有的规矩行礼。 顾先生冷眼看着,倒也明白了七八分。 他私下与顾夫人说:“我觉得那个卢家小子倒是还不错。” 顾夫人却是忧虑道:“婚姻大事,咱们可要同那位通个气?” 那位,自然是王成献。 顾先生便拉下脸来:“他是谁?非亲非故地,同他说这些做什么?没得叫人笑话。” 顾夫人只得作罢。暗地里却是难免思来想去觉得不妥。 这日依旧如往常一般。卢照安才刚坐下来,顾窈娘同他说了没几句话,便便开始挤兑着他让他走。 卢照安早已练出了厚颜,自是不可能说走就走。依旧挖空了心思同顾窈娘说着话。 顾窈娘无可奈何,心中却也是有些受用的。 卢照安依旧天南海北地闲扯着,突然说起了王家。 第207章 旧闻 王家男子及冠之前素有游学的惯例,顾窈娘是知道的。所以卢照安提起时,她并没有什么意外,头也没抬,只是有些不走心地附和着:“对啊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若不是当年王成献王大人游学路过了青云县,顾家的长辈不会与他有渊源,而自己、顾家此番劫难,若是没有王成献从中帮忙,怕也是难以这么快便得了平顺。 “王家游学习俗由来已久,王大人年轻时听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朔京城许多女子都倾慕于他。” 顾窈娘只是抬眼看了看卢照安,见他一脸八卦相,心中只觉好笑。 “所以呢?” 卢照安见顾窈娘一副爱听不听的模样,面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便不多嘴了。” 顾窈娘原本定在手中书册上的眼神,终于抬头瞧了卢照安一眼。她哭笑不得:“你何时关心起这些了?” 卢照安故作委屈:“我还以为你们女子总爱议论些家长里短,我便同你讲些趣事。便是不能得你另眼相看,也能和你成为姐妹。却不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趣,既是如此,我若再多嘴,倒好似市井长舌妇人似的,招你不待见。” 顾窈娘放下手中书册:“那你说。” 卢照安摇头:“不说了。” 顾窈娘淡然点头:“那就不说。” 看着卢照安那话被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样子,心中却是早已乐开了。 卢照安艰难地开口问道:“你真不想知道了?” 顾窈娘点头:“不想。” 卢照安急了:“你怎么能不想知道呢?你得想知道啊!你不想知道哪成啊!” 顾窈娘摇头:“我确实不想知道。” 卢照安掷地有声:“你想知道!” 顾窈娘只觉好笑。卢照安就差在脸上写出了几个大字——“快来问我!” 顾窈娘笑够了,方才勉为其难问道:“好,我想知道,还请您说说。” 卢照安得了这句话,也不敢再拿乔,赶紧便开了口。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成献出门游历,到了该回朔京王家大宅的日子,却迟迟不见归家。 王家的长辈都着急了,派了许多人出来寻,才终于在青云县寻到了王成献。 原本事情到这里,便算是结束。 可王家的子弟游历归来,通常都会举办些小宴,同朋友文士们喝喝酒对对诗,增进增进感情。 可王成献回京之后,便足不出户。紧接着,便听说王家小郎在外面撞了邪祟,得了疯症,如今的王家很是头疼。 朔京城中倾慕王成献的女子数不胜数,纷纷摇头惋惜。不久之后,却又是传出了王家有意为王成献结亲冲喜的消息。 卢照安神秘一笑:“窈娘可知道有何内情?” 顾窈娘挑挑眉——有何内情? 她几乎不用多想,便猜到了。 “可是王大人在外有了心仪之人,可是家中反对,他便只能是得了疯症?” 卢照安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窈娘真是聪明。” 顾窈娘只是淡淡笑着。 自古才子佳人的戏码,不都得碰上个棒打鸳鸯的结局? 这王家伯父,看起来也没有对那位未及婚礼的女子有多深情。如今的他,不过得好好的么? 倒也不见得就是非卿不可的戏码。 卢照安有些奇怪:“你怎的这般冷淡?还以为以你的性子,怎么也得痛骂一顿。” 顾窈娘却是不以为意:“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 她看着卢照安,似笑非笑:“倒是想不到卢老板,在背后编排长辈倒是信手拈来。” 卢照安一下便偃旗息鼓,良久才讷讷:“也不算是编排……” 顾窈娘笑得隐含着深意。 或许,卢照安心防很重,王芷兰不过是与瑞宁公主交好,时常见上几面而已。 雷厉风行惯了的人,很难在心中将旁人的辈分向上抬的。 顾窈娘倒也不是没有意外。 她原本知晓的,不过是王大人游历归来便大病一场,全靠王芷兰的娘冲喜让他病愈。却不想冰山之下,竟是这样一个故事。 乍然听闻自然是惊讶,可却也只是旁人故事。因着王芷兰的缘故,加之王成献对顾家诸多照拂,她怀着些许敬重,不愿在这事上多嘴,背后议论。 “不如出去走走?” 顾窈娘提议道。 卢照安满眼欣喜,显得有些傻气:“当真?” “你若不愿,便算了。” 卢照安忙道:“走走走。” 笑话,他怎么可能不愿。 第207章 旧闻 王家男子及冠之前素有游学的惯例,顾窈娘是知道的。所以卢照安提起时,她并没有什么意外,头也没抬,只是有些不走心地附和着:“对啊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若不是当年王成献王大人游学路过了青云县,顾家的长辈不会与他有渊源,而自己、顾家此番劫难,若是没有王成献从中帮忙,怕也是难以这么快便得了平顺。 “王家游学习俗由来已久,王大人年轻时听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朔京城许多女子都倾慕于他。” 顾窈娘只是抬眼看了看卢照安,见他一脸八卦相,心中只觉好笑。 “所以呢?” 卢照安见顾窈娘一副爱听不听的模样,面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便不多嘴了。” 顾窈娘原本定在手中书册上的眼神,终于抬头瞧了卢照安一眼。她哭笑不得:“你何时关心起这些了?” 卢照安故作委屈:“我还以为你们女子总爱议论些家长里短,我便同你讲些趣事。便是不能得你另眼相看,也能和你成为姐妹。却不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趣,既是如此,我若再多嘴,倒好似市井长舌妇人似的,招你不待见。” 顾窈娘放下手中书册:“那你说。” 卢照安摇头:“不说了。” 顾窈娘淡然点头:“那就不说。” 看着卢照安那话被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样子,心中却是早已乐开了。 卢照安艰难地开口问道:“你真不想知道了?” 顾窈娘点头:“不想。” 卢照安急了:“你怎么能不想知道呢?你得想知道啊!你不想知道哪成啊!” 顾窈娘摇头:“我确实不想知道。” 卢照安掷地有声:“你想知道!” 顾窈娘只觉好笑。卢照安就差在脸上写出了几个大字——“快来问我!” 顾窈娘笑够了,方才勉为其难问道:“好,我想知道,还请您说说。” 卢照安得了这句话,也不敢再拿乔,赶紧便开了口。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成献出门游历,到了该回朔京王家大宅的日子,却迟迟不见归家。 王家的长辈都着急了,派了许多人出来寻,才终于在青云县寻到了王成献。 原本事情到这里,便算是结束。 可王家的子弟游历归来,通常都会举办些小宴,同朋友文士们喝喝酒对对诗,增进增进感情。 可王成献回京之后,便足不出户。紧接着,便听说王家小郎在外面撞了邪祟,得了疯症,如今的王家很是头疼。 朔京城中倾慕王成献的女子数不胜数,纷纷摇头惋惜。不久之后,却又是传出了王家有意为王成献结亲冲喜的消息。 卢照安神秘一笑:“窈娘可知道有何内情?” 顾窈娘挑挑眉——有何内情? 她几乎不用多想,便猜到了。 “可是王大人在外有了心仪之人,可是家中反对,他便只能是得了疯症?” 卢照安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窈娘真是聪明。” 顾窈娘只是淡淡笑着。 自古才子佳人的戏码,不都得碰上个棒打鸳鸯的结局? 这王家伯父,看起来也没有对那位未及婚礼的女子有多深情。如今的他,不过得好好的么? 倒也不见得就是非卿不可的戏码。 卢照安有些奇怪:“你怎的这般冷淡?还以为以你的性子,怎么也得痛骂一顿。” 顾窈娘却是不以为意:“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 她看着卢照安,似笑非笑:“倒是想不到卢老板,在背后编排长辈倒是信手拈来。” 卢照安一下便偃旗息鼓,良久才讷讷:“也不算是编排……” 顾窈娘笑得隐含着深意。 或许,卢照安心防很重,王芷兰不过是与瑞宁公主交好,时常见上几面而已。 雷厉风行惯了的人,很难在心中将旁人的辈分向上抬的。 顾窈娘倒也不是没有意外。 她原本知晓的,不过是王大人游历归来便大病一场,全靠王芷兰的娘冲喜让他病愈。却不想冰山之下,竟是这样一个故事。 乍然听闻自然是惊讶,可却也只是旁人故事。因着王芷兰的缘故,加之王成献对顾家诸多照拂,她怀着些许敬重,不愿在这事上多嘴,背后议论。 “不如出去走走?” 顾窈娘提议道。 卢照安满眼欣喜,显得有些傻气:“当真?” “你若不愿,便算了。” 卢照安忙道:“走走走。” 笑话,他怎么可能不愿。 第208章 心意 过了这些日子,顾窈娘其实心下已经有了松动。 两人走到花园里,顾窈娘随口问道:“你娘如今可好些了?” 说起母亲,卢照安放松了许多。他笑着说道:“最近好多了。娘如今站起身来,在院子里已经能走上一炷香的功夫。清醒的时候也多了许多。” 顾窈娘也笑道:“那挺好。你如今也算是自由了,家人健在,一切都好。” 卢照安却轻叹口气:“是我对不住娘。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窈娘犹豫半晌,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了卢照安的肩上:“她从未怪你。” 做母亲的心,都是柔软而坚定。 像林氏那样的女子,亲子尚在,便能对卢照安视如己出,这么多年更是一如既往地疼爱着这个孩子。更不会因此怨怪卢照安。 “她应当只会庆幸,那时她跑得够快,才能接住你,让你没有直接摔到了地上。” 卢照安神情复杂,有感喟,有哀伤,也有暖流在眼中涌动:“我若是她亲子,尚不会如此愧疚。窈娘,你应当懂我。” 应当懂他,总觉得是夺了前头大哥的福报,得了母亲全付的慈母心肠,却累得母亲多年卧床。 而他,母亲犯糊涂的时候多多,他有时还会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可冷静下来,他便也会唾弃自己。 他凭什么心烦呢。 顾窈娘点头:“我懂。” 卢照安心神一荡。她懂他的!他伸手按住了顾窈娘扶住他肩上的柔软小手。 顾窈娘周身一僵,却没有挣脱,只是看着他。倒是卢照安先是反应了过来,慌忙将手撤回。 他见顾窈娘不恼不怒,只是眉眼带笑望着他,反倒是十分慌乱。 紧接着,他却又像是猛然惊醒,大喜过望:“窈娘?” “嗯,我在。” 顾窈娘回道。语气淡淡,温柔宁静。 卢照安不可置信:“你可是?” 可是愿意了? 顾窈娘朝他轻轻合了合眼睛。卢照安大喜过望,伸出手便又想握住顾窈娘的双手,却被顾窈娘轻巧避开,嗔道:“哪有你这样的?” 卢照安嘿嘿傻笑。 也不怪他高兴傻了。自从他与她将心意挑明,顾窈娘拒绝了他之后,便一直是淡淡的。每次见面也如常说笑,但对于他的示好,却从来都是抗拒的姿态。 如此主动靠近他,对于他一时不自禁的唐突没有不快,反倒是让卢照安自己有些失措起来。 顾窈娘已经向前走了几步,见卢照安还停在原地,低低一笑:“傻子。愣着做什么?” 卢照安连忙紧走几步。 “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同你说起,我前几天,去见了秦毓秀。” 赵泱被罚,秦毓秀被推出来挡了骂,自然无可避免下了狱。 他在狱中很平静,没有说别的,唯独想要见两个人。一个是他早前和离的发妻谢丹秋,另一个,便是顾窈娘。 谢丹秋断然拒绝,而顾窈娘得了消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这一切都是瑞宁公主在安排。 顾窈娘在瑞宁公主的安排下见到秦毓秀,却是差点便认不出来。 她虽是不齿秦毓秀为人,却向来知道秦毓秀生得是俊美的。若非如此,她与谢丹秋也不会曾经将一颗心捧到了他的面前。 可秦毓秀分明未及而立,却双鬓已生白发,再加上满脸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五旬老人。顾窈娘只觉狠狠一震。 秦毓秀看见顾窈娘这副神情,只是自嘲笑了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没想到啊……” 他幽幽一叹:“最后,竟只有你,愿意来看我。他们说,她只回了‘不见’,便将人撵了出来。” 他没说“她”是谁,二人却是都明白,她,指的是谢丹秋。 秦毓秀一直偏着头,顾窈娘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他这般,心中却也有些恻然。 一同长大的情分,若无后来之事,本也应是美满姻缘。她是真切地幻想过、期盼过的。 此时只觉心酸。 她硬下心肠道:“你从前那样,她与你过得不好,不愿来看你,也正常。” 顾窈娘话说得无情,语气却是极为温柔。秦毓秀听了她的话,这才将头扭了过来。 顾窈娘这才注意到,秦毓秀的另一侧脸颊上,竟是青紫一片。 倒也是,像他这般早已无望的人,在狱中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秦毓秀笑了。笑得有些冷:“你倒是惯会戳我的心。” 顾窈娘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解释。她无意嘲讽,只是随心说了一句话而已。 “你见我,是要做什么?” 顾窈娘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很明显,顾窈娘十分吃惊。机会难得,伏法之前提的要求、要见的人,都很珍贵。而他,要见她,却说是没来由的? 她不信。 秦毓秀看着她,二人便这么如同对峙一般,对视着。良久,秦毓秀才问:“为什么?” 顾窈娘一愣——这没头没尾一句“为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来见他? “为什么,我要与谢家结亲,你便对我恨之入骨。” 他们分明一同长大,并非无情。相反,在圣人赐婚他与谢丹秋之前,他们之间分明算得上是感情甚笃。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谢丹秋么? 可顾窈娘和谢丹秋分明还成了朋友!她并不讨厌谢丹秋啊……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高中状元,得了高门婚事,她便对他弃如敝履? 分明若是有了谢家的提拔,顾窈娘跟着他,日子还能过得更为平顺。她凭什么不要他了? 顾窈娘觉得很荒唐。 竟是这么荒唐的理由。 卢照安也觉得很荒唐。 “瑾川,你说,他是不是不懂感情?在他心中,婚姻不过父母命,传宗接代的利益交换而已。” 顾窈娘也不是真的想要卢照安如何回答。她不等卢照安说话,继续道:“他同我说那么多,他却一句萱姐儿都没有问过。” 自己的孩子,不过问。 却纠缠一些陈年往事。 顾窈娘不知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我说我他不懂女子之心,不过求个被放在心上。他却说恨我,若非因为我,他不会为了出头,走到这一步。 我觉得好笑。他便是不为我,便不会削尖了脑袋向上钻了吗?” 顾窈娘还记得自己对秦毓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金榜题名,原本不用攀附权贵,也能荣耀一生。可你偏偏背信弃义,想要走世家的近道。 你该恨的人,是你自己。” 她不打算告诉卢照安这些。 她今日提起,原也不是为了叙关于秦毓秀的那些破事。 “我这个人,贪财、小气,睚眦必报。我容不了秦毓秀左拥右抱,我自也容不下你如此。” 顾窈娘说着,卢照安连忙表态:“我自不会!你知道的,我父亲后宅乱,我从小便看着妻妾倾轧,我便发誓,我绝不会让我爱的女子经历这一切。便是为了孩子,我也不会让我的家宅有第二个女人。” 顾窈娘眼中闪过笑意,却接着道:“可我还会多疑、善妒。便是你没做什么,我却也可能会疑心。我会问你、会让你时时处处向我解释清楚。瑾川,你可想好了?” 可想好了,愿意受这般管制? 卢照安此时哪有犹豫,忙又连声应下。 顾窈娘这才笑开了:“那你,便来我家提亲。” 卢照安傻站在原地,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分外欢喜。 他小心地伸出手,想要碰碰顾窈娘的脸颊,却又怯怯地不敢向上抬起。 顾窈娘觉得好笑,上前一步。 “姐!你们在做什么!卢照安你这人,滚出我们顾家!” 就在这时,顾平生的声音从花园另一边传来。 顾窈娘和卢照安顿时如同受惊的鸟儿,浑身一个激灵。顾窈娘下意识想要躲,卢照安却想要将她护在身后,二人想去的方向不同,场面顿时一阵混乱。 第208章 心意 过了这些日子,顾窈娘其实心下已经有了松动。 两人走到花园里,顾窈娘随口问道:“你娘如今可好些了?” 说起母亲,卢照安放松了许多。他笑着说道:“最近好多了。娘如今站起身来,在院子里已经能走上一炷香的功夫。清醒的时候也多了许多。” 顾窈娘也笑道:“那挺好。你如今也算是自由了,家人健在,一切都好。” 卢照安却轻叹口气:“是我对不住娘。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窈娘犹豫半晌,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了卢照安的肩上:“她从未怪你。” 做母亲的心,都是柔软而坚定。 像林氏那样的女子,亲子尚在,便能对卢照安视如己出,这么多年更是一如既往地疼爱着这个孩子。更不会因此怨怪卢照安。 “她应当只会庆幸,那时她跑得够快,才能接住你,让你没有直接摔到了地上。” 卢照安神情复杂,有感喟,有哀伤,也有暖流在眼中涌动:“我若是她亲子,尚不会如此愧疚。窈娘,你应当懂我。” 应当懂他,总觉得是夺了前头大哥的福报,得了母亲全付的慈母心肠,却累得母亲多年卧床。 而他,母亲犯糊涂的时候多多,他有时还会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可冷静下来,他便也会唾弃自己。 他凭什么心烦呢。 顾窈娘点头:“我懂。” 卢照安心神一荡。她懂他的!他伸手按住了顾窈娘扶住他肩上的柔软小手。 顾窈娘周身一僵,却没有挣脱,只是看着他。倒是卢照安先是反应了过来,慌忙将手撤回。 他见顾窈娘不恼不怒,只是眉眼带笑望着他,反倒是十分慌乱。 紧接着,他却又像是猛然惊醒,大喜过望:“窈娘?” “嗯,我在。” 顾窈娘回道。语气淡淡,温柔宁静。 卢照安不可置信:“你可是?” 可是愿意了? 顾窈娘朝他轻轻合了合眼睛。卢照安大喜过望,伸出手便又想握住顾窈娘的双手,却被顾窈娘轻巧避开,嗔道:“哪有你这样的?” 卢照安嘿嘿傻笑。 也不怪他高兴傻了。自从他与她将心意挑明,顾窈娘拒绝了他之后,便一直是淡淡的。每次见面也如常说笑,但对于他的示好,却从来都是抗拒的姿态。 如此主动靠近他,对于他一时不自禁的唐突没有不快,反倒是让卢照安自己有些失措起来。 顾窈娘已经向前走了几步,见卢照安还停在原地,低低一笑:“傻子。愣着做什么?” 卢照安连忙紧走几步。 “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同你说起,我前几天,去见了秦毓秀。” 赵泱被罚,秦毓秀被推出来挡了骂,自然无可避免下了狱。 他在狱中很平静,没有说别的,唯独想要见两个人。一个是他早前和离的发妻谢丹秋,另一个,便是顾窈娘。 谢丹秋断然拒绝,而顾窈娘得了消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这一切都是瑞宁公主在安排。 顾窈娘在瑞宁公主的安排下见到秦毓秀,却是差点便认不出来。 她虽是不齿秦毓秀为人,却向来知道秦毓秀生得是俊美的。若非如此,她与谢丹秋也不会曾经将一颗心捧到了他的面前。 可秦毓秀分明未及而立,却双鬓已生白发,再加上满脸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五旬老人。顾窈娘只觉狠狠一震。 秦毓秀看见顾窈娘这副神情,只是自嘲笑了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没想到啊……” 他幽幽一叹:“最后,竟只有你,愿意来看我。他们说,她只回了‘不见’,便将人撵了出来。” 他没说“她”是谁,二人却是都明白,她,指的是谢丹秋。 秦毓秀一直偏着头,顾窈娘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他这般,心中却也有些恻然。 一同长大的情分,若无后来之事,本也应是美满姻缘。她是真切地幻想过、期盼过的。 此时只觉心酸。 她硬下心肠道:“你从前那样,她与你过得不好,不愿来看你,也正常。” 顾窈娘话说得无情,语气却是极为温柔。秦毓秀听了她的话,这才将头扭了过来。 顾窈娘这才注意到,秦毓秀的另一侧脸颊上,竟是青紫一片。 倒也是,像他这般早已无望的人,在狱中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秦毓秀笑了。笑得有些冷:“你倒是惯会戳我的心。” 顾窈娘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解释。她无意嘲讽,只是随心说了一句话而已。 “你见我,是要做什么?” 顾窈娘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很明显,顾窈娘十分吃惊。机会难得,伏法之前提的要求、要见的人,都很珍贵。而他,要见她,却说是没来由的? 她不信。 秦毓秀看着她,二人便这么如同对峙一般,对视着。良久,秦毓秀才问:“为什么?” 顾窈娘一愣——这没头没尾一句“为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来见他? “为什么,我要与谢家结亲,你便对我恨之入骨。” 他们分明一同长大,并非无情。相反,在圣人赐婚他与谢丹秋之前,他们之间分明算得上是感情甚笃。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谢丹秋么? 可顾窈娘和谢丹秋分明还成了朋友!她并不讨厌谢丹秋啊……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高中状元,得了高门婚事,她便对他弃如敝履? 分明若是有了谢家的提拔,顾窈娘跟着他,日子还能过得更为平顺。她凭什么不要他了? 顾窈娘觉得很荒唐。 竟是这么荒唐的理由。 卢照安也觉得很荒唐。 “瑾川,你说,他是不是不懂感情?在他心中,婚姻不过父母命,传宗接代的利益交换而已。” 顾窈娘也不是真的想要卢照安如何回答。她不等卢照安说话,继续道:“他同我说那么多,他却一句萱姐儿都没有问过。” 自己的孩子,不过问。 却纠缠一些陈年往事。 顾窈娘不知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我说我他不懂女子之心,不过求个被放在心上。他却说恨我,若非因为我,他不会为了出头,走到这一步。 我觉得好笑。他便是不为我,便不会削尖了脑袋向上钻了吗?” 顾窈娘还记得自己对秦毓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金榜题名,原本不用攀附权贵,也能荣耀一生。可你偏偏背信弃义,想要走世家的近道。 你该恨的人,是你自己。” 她不打算告诉卢照安这些。 她今日提起,原也不是为了叙关于秦毓秀的那些破事。 “我这个人,贪财、小气,睚眦必报。我容不了秦毓秀左拥右抱,我自也容不下你如此。” 顾窈娘说着,卢照安连忙表态:“我自不会!你知道的,我父亲后宅乱,我从小便看着妻妾倾轧,我便发誓,我绝不会让我爱的女子经历这一切。便是为了孩子,我也不会让我的家宅有第二个女人。” 顾窈娘眼中闪过笑意,却接着道:“可我还会多疑、善妒。便是你没做什么,我却也可能会疑心。我会问你、会让你时时处处向我解释清楚。瑾川,你可想好了?” 可想好了,愿意受这般管制? 卢照安此时哪有犹豫,忙又连声应下。 顾窈娘这才笑开了:“那你,便来我家提亲。” 卢照安傻站在原地,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分外欢喜。 他小心地伸出手,想要碰碰顾窈娘的脸颊,却又怯怯地不敢向上抬起。 顾窈娘觉得好笑,上前一步。 “姐!你们在做什么!卢照安你这人,滚出我们顾家!” 就在这时,顾平生的声音从花园另一边传来。 顾窈娘和卢照安顿时如同受惊的鸟儿,浑身一个激灵。顾窈娘下意识想要躲,卢照安却想要将她护在身后,二人想去的方向不同,场面顿时一阵混乱。 第209章 嫁衣 顾窈娘和卢照安的亲事,如此便算是过了明路。 顾先生夫妇做主,将他们的婚事定在来年开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倒是绰绰有余。 从前顾平生见着卢照安,都很是亲切,十分亲热地叫着“哥”。反倒是顾窈娘和卢照安的婚事定下来后,顾平生每次见着卢照安,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镜,就差把眼睛拿到袖子里遮住,一个“我不想理你”完全写在了脸上。 倒是应证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婚事定下来后,整个顾家,看卢照安最顺眼的,就要数顾夫人了。 每次卢照安前来,顾夫人都张罗前、张罗后,忙得脚不沾地,生怕哪里怠慢了卢照安。将顾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说她不争气。 顾先生不懂生意上的事,卢照安又是长于商道,顾先生便看着卢照安更加不顺眼。这日卢照安又来顾家寻顾窈娘,顾先生忍无可忍,将卢照安叫到书房,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为难一番,挫挫卢照安的锐气。 顾平生瞧着二人进书房,好奇想要一同跟去,门却被顾先生“砰”一下关上,发出好大一声。将顾平生给吓了一跳。 “摔摔打打的。也不知道摔给谁看的。” 顾平生险些被砸着鼻子,隐约觉着后背都溢出了一层细汗。他低声嘟囔着。 也不知是摔给卢照安这个不顺眼的女婿的下马威,还是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教训? 顾平生嗤之以鼻。 他走到顾窈娘面前,上下打量着,奇道:“姐,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窈娘坐在花厅,手中的团扇轻轻摇晃着,原本一手执着茶盅轻轻啜着,闻言放下茶盅,拿团扇掩着嘴低笑:“什么反应?” 她是要紧张,还是好奇? 都不必。 卢照安本就是才学出众,才被族中排挤,开始经商的。再加上他在商场沉浮多年,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甜嘴,父亲还能为难他? 她才不信。 卢照安指不定早就等着这一天,卯足了精神,要在书房彻底搞定老爹呢。 顾平生看着顾窈娘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本看好戏的模样,这下便泄了气。 果然,等到卢照安和顾先生从书房里出来,在顾先生的口中,卢照安已经从“那小子”,变成了“贤婿”。 顾窈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顾平生,意思说——“看?我说什么来着?” 顾平生没看着自己想看的好戏,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中灵机一动,反倒是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 他看顾窈娘的眼神,在顾窈娘的注视下,明目张胆地在顾窈娘和卢照安之间穿梭,溜来溜去。 顾窈娘原本还未觉得有何不妥,可就在顾平生这溜来溜去的眼神里,渐渐红了脸。 卢照安有礼地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这边的动静。他其实十分羡慕顾家的这份和乐。好在,此后这份和乐,也能分得他一些温暖。 身后传来顾夫人的声音:“顾平生!” 顾平生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顾夫人一个巴掌招呼在肩膀上:“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姐姐?你看书了吗今天?正事一点不干?” 顾平生脸上的笑便凝固住了。 顾窈娘冲他挑了挑眉,笑得十分得意。 顾夫人看着顾窈娘笑,也忍不住数落:“还有你!给我回院子去!成天见面,成何体统!等成婚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见。跟我走!” 说着,便拉着顾窈娘的手腕朝后院走去。顾窈娘未料到向来温和的顾夫人会直接拉着她走,脚下一个趔趄。 卢照安下意识地便要伸手扶住,顾窈娘却已稳住身形。卢照安装作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顾先生将这一步收在眼里,捋了捋胡须,眼中满是笑意。 顾夫人方才带得顾窈娘没走稳,心中颇有些愧意。此时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你这傻孩子,成婚之前哪有日日见面的。见得多了,男人便不新鲜了。你得学会拿捏他。” 顾窈娘乖顺地跟着顾夫人走着,轻声应道:“知道了娘。” 走到院子里,顾窈娘看见院中的场景,惊了一跳,满是喜意。 她低低轻呼了一声“娘”,便朝内走去。 院中绣架上,摆着一套锦绣织金的大红嫁衣。 “娘,这么快,便绣好了?” 顾窈娘什么都行,唯独女红这一条,实在是拿不出手。是以,婚事定下之后,顾夫人压根没有像别府夫人那样将顾窈娘关在闺房里绣嫁衣,而是自己揽下了这个重任。 顾窈娘摸着嫁衣上面的细细纹路,针脚细密,绣样精美,每一针,都是母亲对女儿拳拳的祝福。 顾窈娘只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热。 顾夫人拉着顾窈娘的手,眼中闪过骄傲的光。 她出阁前,一手绣工可是周围的姐妹争相讨要的,出了名的好。她从前也遗憾过,顾窈娘完全没能学会丁点她的绣工。但是,能亲手给这孩子做一件嫁衣、送她出阁,倒也是好事一桩。 “快,试试去。” 顾夫人轻轻推了推顾窈娘。 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她也好再改动。嫁衣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衣服。是丝毫都不能出错的。 第209章 嫁衣 顾窈娘和卢照安的亲事,如此便算是过了明路。 顾先生夫妇做主,将他们的婚事定在来年开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倒是绰绰有余。 从前顾平生见着卢照安,都很是亲切,十分亲热地叫着“哥”。反倒是顾窈娘和卢照安的婚事定下来后,顾平生每次见着卢照安,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镜,就差把眼睛拿到袖子里遮住,一个“我不想理你”完全写在了脸上。 倒是应证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婚事定下来后,整个顾家,看卢照安最顺眼的,就要数顾夫人了。 每次卢照安前来,顾夫人都张罗前、张罗后,忙得脚不沾地,生怕哪里怠慢了卢照安。将顾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说她不争气。 顾先生不懂生意上的事,卢照安又是长于商道,顾先生便看着卢照安更加不顺眼。这日卢照安又来顾家寻顾窈娘,顾先生忍无可忍,将卢照安叫到书房,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为难一番,挫挫卢照安的锐气。 顾平生瞧着二人进书房,好奇想要一同跟去,门却被顾先生“砰”一下关上,发出好大一声。将顾平生给吓了一跳。 “摔摔打打的。也不知道摔给谁看的。” 顾平生险些被砸着鼻子,隐约觉着后背都溢出了一层细汗。他低声嘟囔着。 也不知是摔给卢照安这个不顺眼的女婿的下马威,还是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教训? 顾平生嗤之以鼻。 他走到顾窈娘面前,上下打量着,奇道:“姐,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窈娘坐在花厅,手中的团扇轻轻摇晃着,原本一手执着茶盅轻轻啜着,闻言放下茶盅,拿团扇掩着嘴低笑:“什么反应?” 她是要紧张,还是好奇? 都不必。 卢照安本就是才学出众,才被族中排挤,开始经商的。再加上他在商场沉浮多年,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甜嘴,父亲还能为难他? 她才不信。 卢照安指不定早就等着这一天,卯足了精神,要在书房彻底搞定老爹呢。 顾平生看着顾窈娘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本看好戏的模样,这下便泄了气。 果然,等到卢照安和顾先生从书房里出来,在顾先生的口中,卢照安已经从“那小子”,变成了“贤婿”。 顾窈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顾平生,意思说——“看?我说什么来着?” 顾平生没看着自己想看的好戏,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中灵机一动,反倒是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 他看顾窈娘的眼神,在顾窈娘的注视下,明目张胆地在顾窈娘和卢照安之间穿梭,溜来溜去。 顾窈娘原本还未觉得有何不妥,可就在顾平生这溜来溜去的眼神里,渐渐红了脸。 卢照安有礼地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这边的动静。他其实十分羡慕顾家的这份和乐。好在,此后这份和乐,也能分得他一些温暖。 身后传来顾夫人的声音:“顾平生!” 顾平生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顾夫人一个巴掌招呼在肩膀上:“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姐姐?你看书了吗今天?正事一点不干?” 顾平生脸上的笑便凝固住了。 顾窈娘冲他挑了挑眉,笑得十分得意。 顾夫人看着顾窈娘笑,也忍不住数落:“还有你!给我回院子去!成天见面,成何体统!等成婚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见。跟我走!” 说着,便拉着顾窈娘的手腕朝后院走去。顾窈娘未料到向来温和的顾夫人会直接拉着她走,脚下一个趔趄。 卢照安下意识地便要伸手扶住,顾窈娘却已稳住身形。卢照安装作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顾先生将这一步收在眼里,捋了捋胡须,眼中满是笑意。 顾夫人方才带得顾窈娘没走稳,心中颇有些愧意。此时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你这傻孩子,成婚之前哪有日日见面的。见得多了,男人便不新鲜了。你得学会拿捏他。” 顾窈娘乖顺地跟着顾夫人走着,轻声应道:“知道了娘。” 走到院子里,顾窈娘看见院中的场景,惊了一跳,满是喜意。 她低低轻呼了一声“娘”,便朝内走去。 院中绣架上,摆着一套锦绣织金的大红嫁衣。 “娘,这么快,便绣好了?” 顾窈娘什么都行,唯独女红这一条,实在是拿不出手。是以,婚事定下之后,顾夫人压根没有像别府夫人那样将顾窈娘关在闺房里绣嫁衣,而是自己揽下了这个重任。 顾窈娘摸着嫁衣上面的细细纹路,针脚细密,绣样精美,每一针,都是母亲对女儿拳拳的祝福。 顾窈娘只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热。 顾夫人拉着顾窈娘的手,眼中闪过骄傲的光。 她出阁前,一手绣工可是周围的姐妹争相讨要的,出了名的好。她从前也遗憾过,顾窈娘完全没能学会丁点她的绣工。但是,能亲手给这孩子做一件嫁衣、送她出阁,倒也是好事一桩。 “快,试试去。” 顾夫人轻轻推了推顾窈娘。 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她也好再改动。嫁衣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衣服。是丝毫都不能出错的。 第210章 天子召(一) 听澜居一片欢喜,碧桃却毫无征兆地冲了进来,颇有些语无伦次。 “娘子!娘子!宫里来人了!” 顾窈娘放下手中的嫁衣,奇道:“可说了何事?” 碧桃慌忙摇头:“没说。但让您和少爷一同进宫去。” 顾窈娘心中一惊,顾夫人也是浑身紧绷了起来。顾窈娘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安抚道:“没事,娘。有我在。莫要担心。” 顾夫人有些紧张:“宣平生进宫,会有何事?” 该不会是此前顾家的风波还未结束,如今又来找他们小辈两个孩子兴师问罪来了? 想到此,顾夫人的身形不由有些瑟瑟。 顾窈娘也在心中猜测着圣人此举是何意。但她还是极力镇定下来:“您放心,我一定带着弟弟平安回家。” 她不敢胡乱猜测,只怕越是猜疑,母亲越是慌乱。 顾夫人也知道,天子传召,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只能满心忐忑地送了顾窈娘姐弟出门。 圣人此次宣召安排在永安殿。 内宫宣召,顾窈娘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当真有什么大事,必然会在前头的明德殿里。既是在永安殿,是好是坏暂且不论,但便是再坏,也不至于是会丢了脑袋的大事。 进了宫城,顾窈娘做什么小动作,去提醒顾平生放轻松些。只能从余光里偶尔打量顾平生的神色。 在长长甬道里缓步行走,少年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却并没有因此失了分寸,依旧十分稳当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顾窈娘暗自放下心来,心中有着淡淡的骄傲。 圣人亦是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姐弟二人。 自从二人进了殿中,跪在阶下,他并未叫起。顾窈娘他不是第一次见,顾平生,他却是第一次宣召入了宫。 少年俊秀,身姿挺拔。倒是一副好样貌,倒不像是投机倒把之人。 圣人始终没有叫起,原本胸有成竹的顾窈娘手心也渐渐浸出了细汗。跪伏在地上的动作,脑袋太低,头似乎有些缺氧,顾窈娘觉得脸有些发烫,胸口发闷。终于听见上头传来圣人不喜不怒的声音:“抬起头来。” 并未叫起。 顾窈娘和顾平生乖乖抬起头来,眼神依旧不敢瞧着圣人,只敢在地上暗自逡巡。 圣人看着下面姐弟俩小心翼翼的模样,无端便有些想要发笑。好在顾窈娘和顾平生没敢看他,这才没有发现圣人一闪而逝的放松。 “顾平生。” 圣人突然淡淡叫了一声。帝王之威,越是这般无喜无怒的预期,便越是让人心里惶恐。 顾平生记着姐姐的叮嘱,极力不让心中的忐忑表现出来,稳稳应了一声:“臣在。” 有了功名,可以称臣了。 “你倒是胆子大。” 顾平生拿不准圣人是何用意,是褒是贬,只低着头没敢吭声。 “你是青云县人?” 圣人问道。 顾平生不着痕迹地瞧了姐姐一眼,见姐姐依旧看着眼前光洁的白玉地砖,他心中仿佛也有了底气,应道:“是。” 他不知道圣人问起他的籍贯是何用意,便只想着见招拆招。 “嗯……” 圣人又是淡淡一声,便又无话,殿中静默一片。 帝王的威势在殿中弥漫开来,顾窈娘只觉得心中有些发颤。她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良久,她又听到圣人淡淡开口:“可朕听闻,你的乡试和秋闱,都是在朔京考的?” 及至此时,顾窈娘终于知道了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 第210章 天子召(一) 听澜居一片欢喜,碧桃却毫无征兆地冲了进来,颇有些语无伦次。 “娘子!娘子!宫里来人了!” 顾窈娘放下手中的嫁衣,奇道:“可说了何事?” 碧桃慌忙摇头:“没说。但让您和少爷一同进宫去。” 顾窈娘心中一惊,顾夫人也是浑身紧绷了起来。顾窈娘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安抚道:“没事,娘。有我在。莫要担心。” 顾夫人有些紧张:“宣平生进宫,会有何事?” 该不会是此前顾家的风波还未结束,如今又来找他们小辈两个孩子兴师问罪来了? 想到此,顾夫人的身形不由有些瑟瑟。 顾窈娘也在心中猜测着圣人此举是何意。但她还是极力镇定下来:“您放心,我一定带着弟弟平安回家。” 她不敢胡乱猜测,只怕越是猜疑,母亲越是慌乱。 顾夫人也知道,天子传召,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只能满心忐忑地送了顾窈娘姐弟出门。 圣人此次宣召安排在永安殿。 内宫宣召,顾窈娘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当真有什么大事,必然会在前头的明德殿里。既是在永安殿,是好是坏暂且不论,但便是再坏,也不至于是会丢了脑袋的大事。 进了宫城,顾窈娘做什么小动作,去提醒顾平生放轻松些。只能从余光里偶尔打量顾平生的神色。 在长长甬道里缓步行走,少年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却并没有因此失了分寸,依旧十分稳当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顾窈娘暗自放下心来,心中有着淡淡的骄傲。 圣人亦是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姐弟二人。 自从二人进了殿中,跪在阶下,他并未叫起。顾窈娘他不是第一次见,顾平生,他却是第一次宣召入了宫。 少年俊秀,身姿挺拔。倒是一副好样貌,倒不像是投机倒把之人。 圣人始终没有叫起,原本胸有成竹的顾窈娘手心也渐渐浸出了细汗。跪伏在地上的动作,脑袋太低,头似乎有些缺氧,顾窈娘觉得脸有些发烫,胸口发闷。终于听见上头传来圣人不喜不怒的声音:“抬起头来。” 并未叫起。 顾窈娘和顾平生乖乖抬起头来,眼神依旧不敢瞧着圣人,只敢在地上暗自逡巡。 圣人看着下面姐弟俩小心翼翼的模样,无端便有些想要发笑。好在顾窈娘和顾平生没敢看他,这才没有发现圣人一闪而逝的放松。 “顾平生。” 圣人突然淡淡叫了一声。帝王之威,越是这般无喜无怒的预期,便越是让人心里惶恐。 顾平生记着姐姐的叮嘱,极力不让心中的忐忑表现出来,稳稳应了一声:“臣在。” 有了功名,可以称臣了。 “你倒是胆子大。” 顾平生拿不准圣人是何用意,是褒是贬,只低着头没敢吭声。 “你是青云县人?” 圣人问道。 顾平生不着痕迹地瞧了姐姐一眼,见姐姐依旧看着眼前光洁的白玉地砖,他心中仿佛也有了底气,应道:“是。” 他不知道圣人问起他的籍贯是何用意,便只想着见招拆招。 “嗯……” 圣人又是淡淡一声,便又无话,殿中静默一片。 帝王的威势在殿中弥漫开来,顾窈娘只觉得心中有些发颤。她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良久,她又听到圣人淡淡开口:“可朕听闻,你的乡试和秋闱,都是在朔京考的?” 及至此时,顾窈娘终于知道了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 第211章 天子召(二) 秋闱春闱自还好,可乡试,多是要求考生在籍贯所在地参加考试的。 顾平生是青云县人士,当初是顾行之走了华岭书院山长的路子,捐了许多银子才换来的机会。 此时被提及,自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往小了说,不过是钻了空子,随着顾窈娘这个姐姐来了朔京参考,图个方便吉利。 可若是非要就此做文章,说顾平生科举舞弊,那也是说得上的。 顾窈娘不由白了脸色。 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面上不断变化的容色,顾窈娘便要开口:“圣上……” 却被圣人冷冷打断:“朕没问你。” 顾窈娘的心狠狠往下一沉——看来,今日是吉是凶,是说不好了。她心中着急,却再不敢多嘴。 当初顾行之将顾平生送进华岭书院,中间如何操作的,并未向顾平生具体说明,只有顾行之和顾窈娘清楚其中的内情。 如今顾行之走了,便只剩下顾窈娘。顾平生平日里全副身心大多用在了读书上,顾窈娘只担心他自己都不甚清楚,更别提如何能够不动声色将顾家从中摘除干净。 顾窈娘轻轻闭了闭眼。 “是。臣跟随长姐和二叔入京,有幸进入华岭书院读书,便也在华岭书院考试。” 顾平生十分平静。 他的语气极为稀松平常,好似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此时在对他进行着一次极为普通的问话。 圣人本以为他会惊慌、或是求情。却未想到,这个后生倒是如此沉得住气。圣人在心中又高看了他一分。 “哦?那你可知,依大成律例,你只能在你户籍之地参考?如今你在朔京考取的功名,朕,可以夺了。” 圣人的声音依旧不疾不缓,说出的话,却是如同一记重锤,击在顾平生和顾窈娘的心上。 读书人,十年寒窗只为考取功名。但比考不上更加让人难看的,是功名被夺。 那是最让人觉得耻辱不堪的事情。 对读书人而言,褫夺功名,便是对整个人,从学识、到人品的否认。 此前已有安排,顾窈娘倒没有十分慌乱,只是十分盼着能够替顾平生解释几句。可之前被呵斥过后,她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顾平生恭敬地在地上再次叩首,这才开口道:“圣上容禀!臣虽祖籍青云县,乃是青州人士。可臣自到朔京,长辈担忧家中往来众多,影响臣读书,在臣到朔京之前,便为臣置下了宅子。臣的户籍,亦迁至这处宅子。严格说来,臣如今已是朔京人。” 已是朔京人,在朔京参加科考,便算不得违规了。 这倒是圣人未曾料到的答案。 顾窈娘偷眼觑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圣人。男人没有说话,殿中一片寂静。 顾窈娘不由心下有些慌张。顾平生应对没错,所说也都是实情,可面对的人是圣人,便有些错了。 如此说来,圣人不知顾平生如今已是朔京户籍,便贸然召来问询,岂不是失了圣人的颜面? 她不由捏紧了拳头。 一旁的顾平生依旧以头戗地,没有说话。他面上风平浪静,顾窈娘倒是心下宽慰不少,颇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之感。 圣人久久未说话,殿中却又响起了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爹!你看看,我就说,他们必然不会公然违令,做那舞弊之事!” 瑞宁公主从屏风后出来。 顾窈娘这才算是明白了今日的始末。 想来是有人,或者说是或许是有人,在圣人面前说了顾平生虽为青州籍,却在朔京参加了乡试,不合规矩。瑞宁公主也是知晓,想来应当是看在顾窈娘面上,为顾平生求了情。 今天,应当只是为了把人叫进宫,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想来,圣人心中原本便并未将此事当做大事。 难怪是在永安殿见的他们。 难怪圣人一直只是施压,却并未有罚。 她只觉停留在肩膀之上的压力骤然一松,周身顿时松快了下来。 圣人面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女儿,只能无奈地笑了:“好了,都起来。” 顾窈娘和顾平生这才站了起来。 瑞宁公主站在圣人身侧,冲顾窈娘眨了眨眼睛。 顾窈娘心中安定,亦是不动声色地朝她也眯了眯眼。 圣人看着顾平生道:“此前朕对顾家,多有为难。你可怨?” 顾窈娘不由又是出了一层细汗。顾平生却是一副懵懂模样:“顾家所行,都是顾家分内之事。圣人统御天下,对顾家已是照拂,何来怨怼。” 圣人突然好似失了兴致:“你倒是圆滑。” “哎呀爹!你别忘了今天的事了!” 瑞宁公主扯着圣人龙袍下摆,娇娇道。 顾窈娘一愣——还有什么事呢? 圣人佯作不悦,白了瑞宁公主一眼。 “朕听闻,你和卢家二小子,如今定了亲?” 顾窈娘见是问的自己,衣袖一拂便又要跪地,被圣人连忙打断:“好了好了,别这么多规矩。” 顾窈娘只好拘谨地立在原地,屈膝颔首回道:“是。定在来年开春。” “可过礼了?” 圣人又问道。 顾窈娘一怔,卢照安如今和母亲林氏出来单过,林氏是个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这些规矩都是靠卢照安自己来,与顾家商议。 她恍惚记得,如今好像还只是遣了媒人来顾家定了婚期,过了文定。至于请期正式过礼,也还未到那一步。 顾窈娘如是回道。 圣人看了瑞宁公主一眼,见瑞宁公主也朝他看了过来。 圣人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摆手,让顾窈娘和顾平生退下了。 顾窈娘和顾平生坐上了招财,顾平生这才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他低呼一口气,朝顾窈娘道:“姐姐,吓死我了。” 他朝顾窈娘伸出了掌心。顾窈娘这才发现,遮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掌,此时手心中多了一些指甲印痕。而那原本白皙的手掌,此时竟是汗涔涔的。 顾窈娘笑了出来。 她说呢。还以为这个弟弟当真了不得,原来也是,紧张的呀…… 回到家,二人还未来得及同父母说说今日发生之事,宫中便又来了人。 第211章 天子召(二) 秋闱春闱自还好,可乡试,多是要求考生在籍贯所在地参加考试的。 顾平生是青云县人士,当初是顾行之走了华岭书院山长的路子,捐了许多银子才换来的机会。 此时被提及,自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往小了说,不过是钻了空子,随着顾窈娘这个姐姐来了朔京参考,图个方便吉利。 可若是非要就此做文章,说顾平生科举舞弊,那也是说得上的。 顾窈娘不由白了脸色。 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面上不断变化的容色,顾窈娘便要开口:“圣上……” 却被圣人冷冷打断:“朕没问你。” 顾窈娘的心狠狠往下一沉——看来,今日是吉是凶,是说不好了。她心中着急,却再不敢多嘴。 当初顾行之将顾平生送进华岭书院,中间如何操作的,并未向顾平生具体说明,只有顾行之和顾窈娘清楚其中的内情。 如今顾行之走了,便只剩下顾窈娘。顾平生平日里全副身心大多用在了读书上,顾窈娘只担心他自己都不甚清楚,更别提如何能够不动声色将顾家从中摘除干净。 顾窈娘轻轻闭了闭眼。 “是。臣跟随长姐和二叔入京,有幸进入华岭书院读书,便也在华岭书院考试。” 顾平生十分平静。 他的语气极为稀松平常,好似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此时在对他进行着一次极为普通的问话。 圣人本以为他会惊慌、或是求情。却未想到,这个后生倒是如此沉得住气。圣人在心中又高看了他一分。 “哦?那你可知,依大成律例,你只能在你户籍之地参考?如今你在朔京考取的功名,朕,可以夺了。” 圣人的声音依旧不疾不缓,说出的话,却是如同一记重锤,击在顾平生和顾窈娘的心上。 读书人,十年寒窗只为考取功名。但比考不上更加让人难看的,是功名被夺。 那是最让人觉得耻辱不堪的事情。 对读书人而言,褫夺功名,便是对整个人,从学识、到人品的否认。 此前已有安排,顾窈娘倒没有十分慌乱,只是十分盼着能够替顾平生解释几句。可之前被呵斥过后,她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顾平生恭敬地在地上再次叩首,这才开口道:“圣上容禀!臣虽祖籍青云县,乃是青州人士。可臣自到朔京,长辈担忧家中往来众多,影响臣读书,在臣到朔京之前,便为臣置下了宅子。臣的户籍,亦迁至这处宅子。严格说来,臣如今已是朔京人。” 已是朔京人,在朔京参加科考,便算不得违规了。 这倒是圣人未曾料到的答案。 顾窈娘偷眼觑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圣人。男人没有说话,殿中一片寂静。 顾窈娘不由心下有些慌张。顾平生应对没错,所说也都是实情,可面对的人是圣人,便有些错了。 如此说来,圣人不知顾平生如今已是朔京户籍,便贸然召来问询,岂不是失了圣人的颜面? 她不由捏紧了拳头。 一旁的顾平生依旧以头戗地,没有说话。他面上风平浪静,顾窈娘倒是心下宽慰不少,颇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之感。 圣人久久未说话,殿中却又响起了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爹!你看看,我就说,他们必然不会公然违令,做那舞弊之事!” 瑞宁公主从屏风后出来。 顾窈娘这才算是明白了今日的始末。 想来是有人,或者说是或许是有人,在圣人面前说了顾平生虽为青州籍,却在朔京参加了乡试,不合规矩。瑞宁公主也是知晓,想来应当是看在顾窈娘面上,为顾平生求了情。 今天,应当只是为了把人叫进宫,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想来,圣人心中原本便并未将此事当做大事。 难怪是在永安殿见的他们。 难怪圣人一直只是施压,却并未有罚。 她只觉停留在肩膀之上的压力骤然一松,周身顿时松快了下来。 圣人面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女儿,只能无奈地笑了:“好了,都起来。” 顾窈娘和顾平生这才站了起来。 瑞宁公主站在圣人身侧,冲顾窈娘眨了眨眼睛。 顾窈娘心中安定,亦是不动声色地朝她也眯了眯眼。 圣人看着顾平生道:“此前朕对顾家,多有为难。你可怨?” 顾窈娘不由又是出了一层细汗。顾平生却是一副懵懂模样:“顾家所行,都是顾家分内之事。圣人统御天下,对顾家已是照拂,何来怨怼。” 圣人突然好似失了兴致:“你倒是圆滑。” “哎呀爹!你别忘了今天的事了!” 瑞宁公主扯着圣人龙袍下摆,娇娇道。 顾窈娘一愣——还有什么事呢? 圣人佯作不悦,白了瑞宁公主一眼。 “朕听闻,你和卢家二小子,如今定了亲?” 顾窈娘见是问的自己,衣袖一拂便又要跪地,被圣人连忙打断:“好了好了,别这么多规矩。” 顾窈娘只好拘谨地立在原地,屈膝颔首回道:“是。定在来年开春。” “可过礼了?” 圣人又问道。 顾窈娘一怔,卢照安如今和母亲林氏出来单过,林氏是个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这些规矩都是靠卢照安自己来,与顾家商议。 她恍惚记得,如今好像还只是遣了媒人来顾家定了婚期,过了文定。至于请期正式过礼,也还未到那一步。 顾窈娘如是回道。 圣人看了瑞宁公主一眼,见瑞宁公主也朝他看了过来。 圣人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摆手,让顾窈娘和顾平生退下了。 顾窈娘和顾平生坐上了招财,顾平生这才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他低呼一口气,朝顾窈娘道:“姐姐,吓死我了。” 他朝顾窈娘伸出了掌心。顾窈娘这才发现,遮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掌,此时手心中多了一些指甲印痕。而那原本白皙的手掌,此时竟是汗涔涔的。 顾窈娘笑了出来。 她说呢。还以为这个弟弟当真了不得,原来也是,紧张的呀…… 回到家,二人还未来得及同父母说说今日发生之事,宫中便又来了人。 第212章 恩旨 顾窈娘进宫后,卢照安安抚了顾家夫妇,也回去打探消息了。 这一天宫中第二次来人,顾家夫妇二人不由有些紧张。 二人也没来得及问顾窈娘此次进宫是吉是凶,便又见到了天使,顾夫人扶着顾先生的手走了出来,修得细长的指甲陷进了顾先生掌中。好在这次来的人一脸喜庆,二人忐忑中稍微多了些许心安,脸上这才勉强挤出些笑意。 天使见到顾家人,脸上堆满了喜庆的笑意。顾夫人看看顾窈娘,却只见顾窈娘和顾平生亦是对视一眼,显然心里对此也是毫无准备。 却原来是圣人给顾窈娘和卢照安赐婚的旨意。 “恭喜顾娘子了!” 天使一开口,顾家人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顾窈娘从碧桃手中接过银钱,塞到了天使的手中。天使连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顾娘子,使不得!” 顾窈娘笑盈盈道:“如何使不得?天使辛苦跑一趟,可得沾些喜气再走才好!” 天使略一迟疑,便伸手接过了顾窈娘递来的小荷包:“如此,便多谢顾娘子了!” 顾家人面上皆是喜气,客客气气将天使送出了门。 天子赐婚,可是了不得的荣耀。一家人的心情起起落落,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顾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太好了。我还担心,陛下又要清算顾家了。” 她一脸喜色。顾窈娘如今,也算是有了归处了。 顾先生也是含笑看着,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们一进宫,瑾川便匆匆走了。莫非他其实早已知情?” 卢照安是否知情呢? 算是知情。 他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卢照安从卢家搬出来单过,与卢家族中便算是将矛盾摆在了明面上。知道内情的人家会感叹卢照安不易,却也有不少,在暗地里观望。 卢照安用十年,将卢家的亏空填补上了。为了林氏,如今又只身从卢家出来。 瑞宁公主自然是要想办法为他撑腰的。 如何撑腰呢?原本瑞宁公主还在头疼,如今正好卢照安好事将近,便想到了。 卢家虽是没有明说,明里暗里却总是透露着将卢照安逐出家门的意味,对于卢照安是自求离家的事闭口不提。 可若是圣人对卢照安这个“被卢家除名”之人多加肯定,甚至有了被赐婚的殊荣。那么,不行的到底是卢照安,还是卢家本家? 瑞宁公主和他通过气,他心中有一定的准备。但他天子心思难测,他也不知道今日究竟是要给二人赐婚,亦或是其他。更何况,若是赐婚,将顾窈娘召进宫便可,怎么还捎带上了顾平生? 卢照安心中也没底,匆匆离开了顾家,去探听消息了。 赐婚的旨意此时也到了卢照安与林氏如今住着的院子。卢照安心中大定,林氏虽是对此殊荣一知半解,看着卢照安高兴,她心智虽仍旧懵昧,却也跟着高兴起来。 林氏看着卢照安,摸着卢照安的头,连连道:“好,好。瑾川高兴,好!” 卢照安不禁也落下泪来。 卢照安母子高兴了,却有人并不高兴。当天夜里,卢皇后的长秋宫中便换了许多新物件,圣人听闻,只是淡淡道:“泱儿如今禁足,她作为生身母亲,性子乖戾些,也是人之常情。随她去。” 至于究竟是为何,却也不说破了。 瑞宁公主也不好说什么。近些日子,她敏锐地察觉到,向来待她温和慈爱的姨母,竟好似变了个人般,说话总是夹枪带棒、意有所指。 一开始她还有些黯然,如今却也算是习惯了。 圣人的赐婚,让顾家在朔京城中的风光再次推向了高潮。不说别的,便是铺子里的生意,也比从前又好了几分。 前些日子顾窈娘积累的福报,如今竟好似已经开始回了过来。顾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第212章 恩旨 顾窈娘进宫后,卢照安安抚了顾家夫妇,也回去打探消息了。 这一天宫中第二次来人,顾家夫妇二人不由有些紧张。 二人也没来得及问顾窈娘此次进宫是吉是凶,便又见到了天使,顾夫人扶着顾先生的手走了出来,修得细长的指甲陷进了顾先生掌中。好在这次来的人一脸喜庆,二人忐忑中稍微多了些许心安,脸上这才勉强挤出些笑意。 天使见到顾家人,脸上堆满了喜庆的笑意。顾夫人看看顾窈娘,却只见顾窈娘和顾平生亦是对视一眼,显然心里对此也是毫无准备。 却原来是圣人给顾窈娘和卢照安赐婚的旨意。 “恭喜顾娘子了!” 天使一开口,顾家人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顾窈娘从碧桃手中接过银钱,塞到了天使的手中。天使连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顾娘子,使不得!” 顾窈娘笑盈盈道:“如何使不得?天使辛苦跑一趟,可得沾些喜气再走才好!” 天使略一迟疑,便伸手接过了顾窈娘递来的小荷包:“如此,便多谢顾娘子了!” 顾家人面上皆是喜气,客客气气将天使送出了门。 天子赐婚,可是了不得的荣耀。一家人的心情起起落落,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顾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太好了。我还担心,陛下又要清算顾家了。” 她一脸喜色。顾窈娘如今,也算是有了归处了。 顾先生也是含笑看着,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们一进宫,瑾川便匆匆走了。莫非他其实早已知情?” 卢照安是否知情呢? 算是知情。 他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卢照安从卢家搬出来单过,与卢家族中便算是将矛盾摆在了明面上。知道内情的人家会感叹卢照安不易,却也有不少,在暗地里观望。 卢照安用十年,将卢家的亏空填补上了。为了林氏,如今又只身从卢家出来。 瑞宁公主自然是要想办法为他撑腰的。 如何撑腰呢?原本瑞宁公主还在头疼,如今正好卢照安好事将近,便想到了。 卢家虽是没有明说,明里暗里却总是透露着将卢照安逐出家门的意味,对于卢照安是自求离家的事闭口不提。 可若是圣人对卢照安这个“被卢家除名”之人多加肯定,甚至有了被赐婚的殊荣。那么,不行的到底是卢照安,还是卢家本家? 瑞宁公主和他通过气,他心中有一定的准备。但他天子心思难测,他也不知道今日究竟是要给二人赐婚,亦或是其他。更何况,若是赐婚,将顾窈娘召进宫便可,怎么还捎带上了顾平生? 卢照安心中也没底,匆匆离开了顾家,去探听消息了。 赐婚的旨意此时也到了卢照安与林氏如今住着的院子。卢照安心中大定,林氏虽是对此殊荣一知半解,看着卢照安高兴,她心智虽仍旧懵昧,却也跟着高兴起来。 林氏看着卢照安,摸着卢照安的头,连连道:“好,好。瑾川高兴,好!” 卢照安不禁也落下泪来。 卢照安母子高兴了,却有人并不高兴。当天夜里,卢皇后的长秋宫中便换了许多新物件,圣人听闻,只是淡淡道:“泱儿如今禁足,她作为生身母亲,性子乖戾些,也是人之常情。随她去。” 至于究竟是为何,却也不说破了。 瑞宁公主也不好说什么。近些日子,她敏锐地察觉到,向来待她温和慈爱的姨母,竟好似变了个人般,说话总是夹枪带棒、意有所指。 一开始她还有些黯然,如今却也算是习惯了。 圣人的赐婚,让顾家在朔京城中的风光再次推向了高潮。不说别的,便是铺子里的生意,也比从前又好了几分。 前些日子顾窈娘积累的福报,如今竟好似已经开始回了过来。顾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第213章 终章 贞隆二十三年春天,永阳坊的顾家大门口拉起了红绸,顾娘子要出嫁了。 要说顾娘子在朔京城,却也是数得上的人物。顾家本就是朔京巨贾,她又与上头的人交好,嫁的又是同样巨富的卢照安。 卢照安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出身世家,却钟爱商贾之术,替卢家打理家中事务十余年,终于出了族,另立门户。 只身出门,却仅用了半年时间,身家竟又比从前在卢家本家之时还要丰厚。 都说两个巨富之家的联姻,往后莫不是朔京财富尽归夫妇二人之手,多少不是上位者乐意见到的。偏偏二人这桩婚事,却是今上亲自赐下的良缘。倒是教人看不明白了。 不论如何,成婚,总是一件喜庆的事。 更何况,这两位在如今的朔京,都算得上是大龄成婚了。 一年前的动乱中,许多流民都是依靠着顾家施下的米粮活下来的,对顾家十分感激。尤其是在其中出力颇多的顾窈娘。 如今顾窈娘成婚,稍微安定下来的百姓,倒似是比顾家人还要激动些。 成婚前一天,按理说,顾窈娘应当在闺房里安心等着,不出门,顶多见见客。 可此时的听澜居,却是闹翻了天。 顾窈娘不见了。 顾夫人拿着手里的书信,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当初不是她自己乐意的吗!怎么临了还跑了!” 她今日原本是到听澜居来,再与顾窈娘说说话,再看看女儿院子里还缺不缺什么。 结果却只在卧房里看见了顾窈娘留下的一封信。 “出门散心,家人勿念。傍晚必归。” 简简单单几句话,顾夫人却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明日便要嫁人了,今日还出门做什么?”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顾平生的手:“你姐姐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她不会是被人掳去了?” 在牢狱中走了一遭,顾夫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 顾平生心中也是忐忑,却并不像顾夫人这般惊慌。他宽慰着母亲:“姐姐身边的碧竹和碧霜都是高手,应当是姐姐自己走的。娘,别担心。” 话虽是如此说,他却也是担忧的。 这样的日子,能去哪呢?莫不是当真去了贡院? 此时的顾窈娘,来到了贡院所在的桂满街,随意找了个茶铺,便上了楼。 大成如今百废待兴,圣人御笔一挥,开了一届恩科。又是一年春闱,桂满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忙,顾窈娘挑着窗帷,看得饶有兴致。 碧桃也凑过头来好奇望了一眼,“咦”道:“娘子,如今桂满街上的小娘子怎这般多!”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寻常一般是丫鬟小厮之类的来得多,书生自己也时有过来看榜的。但家中的小娘子,来桂满街的倒是不多。 顾窈娘抿唇一笑:“如今,小娘子也可一试,去做状元郎了。” 碧桃恍然——是啊,如今女子亦可参加科举,小娘子来看榜又有什么稀奇?并不是为家中兄弟去看,而是为自己看。 发榜的地方人头攒动,还未发榜,便已聚满了人。与往日里不同,小娘子们如今带着幕离的越来越少,更多的女孩子便大大方方将面容坦露了出来。 “顾娘子?” 有人唤了顾窈娘,顾窈娘赫然回神,见来人乃是王成献。王成献一身寻常书生打扮,周身不见贵气。 “当真是你,”王成献似有欣喜,“我方才看见,还以为看花了眼。” 就要成婚的人了,不在闺中待嫁,倒跑出来看榜。也不是看榜,准确说来,是来看这些看榜的人。 顾窈娘起身微微一福:“王伯父。” 她轻轻笑道:“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娘不让我做事,闲着难受,便出来走走。” 王成献一挑眉:“不是来替你弟弟看榜的?” 顾窈娘摇头:“恩科匆忙,平生之前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心里没把握。他说了,若是中榜,自有人会到家中报喜。我们一家人,便不要去挤这个热闹了。” 王成献眼中闪过欣赏:“这孩子,倒是十分稳当的。” 顾窈娘与有荣焉,坐在椅上的身子,都更加笔直了些。 王成献在顾窈娘对面坐了下来,带着长辈对小辈的稀松平常的关心,问道:“怎么不在家中安心待着,反而到了这里?” 顾窈娘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澄澈,带着纯粹的关心。顾窈娘无端又生出些亲近。 “您从前成婚之前,紧张么?” 一张嘴,话便不留神说了出来。 王成献一愣,却是又笑了:“窈娘这是紧张了?” 顾窈娘抿了抿唇,还是实话实说:“有些慌。总觉得成婚后,我是不是便不是顾家的窈娘了,只是卢家的妇人。” “你想吗?” “我当然不想!” 王成献定定看着她,一瞬后,朗朗笑道:“那便不想!你的爹娘、朋友,都是你的后盾。窈娘,你从不是普通女子。你的身后,有许多人。” 他似乎是意有所指,顾窈娘却似是拨开云雾,窥见了一丝光亮。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普通女子。她是有后盾的,所以不该惧怕向前。 王成献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到顾窈娘手边,示意顾窈娘接过。 顾窈娘迟疑着问道:“伯父,这是什么?” 王成献此时面上流淌着慈爱的光:“这是为你准备的添妆。” 这样的添妆,一般都是不推辞的。顾窈娘道谢接过,有些好奇内里是什么,却又不便当面打开看,心中似是有风抓挠,只觉得麻痒难耐。 王成献似是看出了她的好奇,却只是笑着说:“回家再看。” 顾窈娘回到家,顾夫人已是急得眼都红了,好一通埋怨。顾窈娘都笑着一一应下。 顾夫人小声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如何我都不管你,今日你怎么还能出门胡来?” 顾窈娘挽着顾夫人的胳膊撒着娇:“娘!下次不会了!” “下次?你还想下次?” 却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呸呸”三声:“什么下次!哪有下次!” 顾窈娘笑着应好,一边拆开了王成献给的荷包。 这一打开,她愣在原地。 顾夫人发现了她的不对:“怎么了?” 顾窈娘将荷包中的几张纸递到顾夫人手中:“今天出去,正好遇见了王成献大人,说是给我添妆的。” 顾夫人接过打开,也是一惊。 顾窈娘见状,便知道母亲也是不知情的。荷包中捏起来便是纸张,她原本以为充其量不过百十两银子,谁成想打开看,里面竟是十个铺子、十个庄子。 铺子她也知道,都是朔京城中名头的铺子,绝对盈利的铺子。庄子也是在近郊,有汤泉、有花房,个个都是放松的好去处。这么一份礼,便是普通人家嫁女儿的嫁妆,都是实打实的矜贵,有的人家怕是所有嫁妆凑出来,也不够这个荷包的重量。 王成献却作为添妆给了顾窈娘,这礼实在是太重了。 顾窈娘原以为顾夫人会让她退回去,却不想顾夫人沉吟良久,竟是说道:“王大人给了你,便好生收着。往后记得这份情。” “可是娘!这也太重了……” 顾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说道:“无碍。王大人或许是看在你爹的面上给的。收下。往后再见到他,可以亲近些。都是长辈。” 顾窈娘便也应了下来,欢喜地将这下房契地契收了下来。 这一夜,顾窈娘睡得并不踏实。在床上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许久,都未曾入睡。 她只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黑沉的夜色漫漫袭来,却久久不退。 直到天际逐渐浮起一缕幽微的光亮,顾窈娘再次睁开了眼睛,一夜未眠的双眼有些干涩,平日蒙蒙的水雾也散去了些,被憧憬取代。 庭院里渐渐热闹起来。顾窈娘睁着眼,静静听着外面的错错脚步声。一开始只是在院中忙碌,终于,临近了她的卧房。 “娘子,该起来上妆了。” 碧竹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便是吱吖开门之声。 顾窈娘轻轻阖了阖眼,再睁开已是笑意满满,坐起了身。 门外喜乐之声已是大起,顾窈娘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喜娘的手下,匀了面脂,画了黛眉,点了朱唇,镜中的美人一点点变得艳丽起来。 碧桃气喘吁吁从门外跑了进来:“娘子,您快去看看!宫里又来人了!” 顾窈娘连忙起身,带起一阵环佩叮当,喜娘急切的声音随之响起:“娘子!您小心些!” 幸好她收手快,不然新娘子面上的妆容怕是就得洗去从头再来了。 这次来的天使是圣人身边的德宝公公,顾窈娘见到满脸堆笑的他,客气地施了一礼。 德宝公公一张老脸都快笑出了花:“恭祝顾娘子新婚大喜啊!” 圣人特意选在顾窈娘大婚之日,给顾家送来了一块新牌匾——海晏楼,替换给金玉楼使用,取了“海晏河清”之意。 “圣人说了,顾娘子立了大功,如今这安乐场面,有顾娘子一份功劳。顾娘子,您大喜啊!” 德宝公公笑得尤其真诚,眼前这位可算是贵人眼中的红人了,关系可不能远了。 除了“海晏楼”的牌匾,圣人还赏了许多锦缎布帛、金银玉器下来,作为天家给顾窈娘的添妆,琳琅满目在院子里很是耀眼。 顾窈娘向着皇城的方向郑重行了个大礼。 火红的嫁衣衬得她眉眼愈加飞扬,眼中对未来的期待掩不住。她知道,她要迎接新的生活了。 - 正文完 第213章 终章 贞隆二十三年春天,永阳坊的顾家大门口拉起了红绸,顾娘子要出嫁了。 要说顾娘子在朔京城,却也是数得上的人物。顾家本就是朔京巨贾,她又与上头的人交好,嫁的又是同样巨富的卢照安。 卢照安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出身世家,却钟爱商贾之术,替卢家打理家中事务十余年,终于出了族,另立门户。 只身出门,却仅用了半年时间,身家竟又比从前在卢家本家之时还要丰厚。 都说两个巨富之家的联姻,往后莫不是朔京财富尽归夫妇二人之手,多少不是上位者乐意见到的。偏偏二人这桩婚事,却是今上亲自赐下的良缘。倒是教人看不明白了。 不论如何,成婚,总是一件喜庆的事。 更何况,这两位在如今的朔京,都算得上是大龄成婚了。 一年前的动乱中,许多流民都是依靠着顾家施下的米粮活下来的,对顾家十分感激。尤其是在其中出力颇多的顾窈娘。 如今顾窈娘成婚,稍微安定下来的百姓,倒似是比顾家人还要激动些。 成婚前一天,按理说,顾窈娘应当在闺房里安心等着,不出门,顶多见见客。 可此时的听澜居,却是闹翻了天。 顾窈娘不见了。 顾夫人拿着手里的书信,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当初不是她自己乐意的吗!怎么临了还跑了!” 她今日原本是到听澜居来,再与顾窈娘说说话,再看看女儿院子里还缺不缺什么。 结果却只在卧房里看见了顾窈娘留下的一封信。 “出门散心,家人勿念。傍晚必归。” 简简单单几句话,顾夫人却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明日便要嫁人了,今日还出门做什么?”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顾平生的手:“你姐姐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她不会是被人掳去了?” 在牢狱中走了一遭,顾夫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 顾平生心中也是忐忑,却并不像顾夫人这般惊慌。他宽慰着母亲:“姐姐身边的碧竹和碧霜都是高手,应当是姐姐自己走的。娘,别担心。” 话虽是如此说,他却也是担忧的。 这样的日子,能去哪呢?莫不是当真去了贡院? 此时的顾窈娘,来到了贡院所在的桂满街,随意找了个茶铺,便上了楼。 大成如今百废待兴,圣人御笔一挥,开了一届恩科。又是一年春闱,桂满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忙,顾窈娘挑着窗帷,看得饶有兴致。 碧桃也凑过头来好奇望了一眼,“咦”道:“娘子,如今桂满街上的小娘子怎这般多!”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寻常一般是丫鬟小厮之类的来得多,书生自己也时有过来看榜的。但家中的小娘子,来桂满街的倒是不多。 顾窈娘抿唇一笑:“如今,小娘子也可一试,去做状元郎了。” 碧桃恍然——是啊,如今女子亦可参加科举,小娘子来看榜又有什么稀奇?并不是为家中兄弟去看,而是为自己看。 发榜的地方人头攒动,还未发榜,便已聚满了人。与往日里不同,小娘子们如今带着幕离的越来越少,更多的女孩子便大大方方将面容坦露了出来。 “顾娘子?” 有人唤了顾窈娘,顾窈娘赫然回神,见来人乃是王成献。王成献一身寻常书生打扮,周身不见贵气。 “当真是你,”王成献似有欣喜,“我方才看见,还以为看花了眼。” 就要成婚的人了,不在闺中待嫁,倒跑出来看榜。也不是看榜,准确说来,是来看这些看榜的人。 顾窈娘起身微微一福:“王伯父。” 她轻轻笑道:“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娘不让我做事,闲着难受,便出来走走。” 王成献一挑眉:“不是来替你弟弟看榜的?” 顾窈娘摇头:“恩科匆忙,平生之前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心里没把握。他说了,若是中榜,自有人会到家中报喜。我们一家人,便不要去挤这个热闹了。” 王成献眼中闪过欣赏:“这孩子,倒是十分稳当的。” 顾窈娘与有荣焉,坐在椅上的身子,都更加笔直了些。 王成献在顾窈娘对面坐了下来,带着长辈对小辈的稀松平常的关心,问道:“怎么不在家中安心待着,反而到了这里?” 顾窈娘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澄澈,带着纯粹的关心。顾窈娘无端又生出些亲近。 “您从前成婚之前,紧张么?” 一张嘴,话便不留神说了出来。 王成献一愣,却是又笑了:“窈娘这是紧张了?” 顾窈娘抿了抿唇,还是实话实说:“有些慌。总觉得成婚后,我是不是便不是顾家的窈娘了,只是卢家的妇人。” “你想吗?” “我当然不想!” 王成献定定看着她,一瞬后,朗朗笑道:“那便不想!你的爹娘、朋友,都是你的后盾。窈娘,你从不是普通女子。你的身后,有许多人。” 他似乎是意有所指,顾窈娘却似是拨开云雾,窥见了一丝光亮。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普通女子。她是有后盾的,所以不该惧怕向前。 王成献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到顾窈娘手边,示意顾窈娘接过。 顾窈娘迟疑着问道:“伯父,这是什么?” 王成献此时面上流淌着慈爱的光:“这是为你准备的添妆。” 这样的添妆,一般都是不推辞的。顾窈娘道谢接过,有些好奇内里是什么,却又不便当面打开看,心中似是有风抓挠,只觉得麻痒难耐。 王成献似是看出了她的好奇,却只是笑着说:“回家再看。” 顾窈娘回到家,顾夫人已是急得眼都红了,好一通埋怨。顾窈娘都笑着一一应下。 顾夫人小声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如何我都不管你,今日你怎么还能出门胡来?” 顾窈娘挽着顾夫人的胳膊撒着娇:“娘!下次不会了!” “下次?你还想下次?” 却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呸呸”三声:“什么下次!哪有下次!” 顾窈娘笑着应好,一边拆开了王成献给的荷包。 这一打开,她愣在原地。 顾夫人发现了她的不对:“怎么了?” 顾窈娘将荷包中的几张纸递到顾夫人手中:“今天出去,正好遇见了王成献大人,说是给我添妆的。” 顾夫人接过打开,也是一惊。 顾窈娘见状,便知道母亲也是不知情的。荷包中捏起来便是纸张,她原本以为充其量不过百十两银子,谁成想打开看,里面竟是十个铺子、十个庄子。 铺子她也知道,都是朔京城中名头的铺子,绝对盈利的铺子。庄子也是在近郊,有汤泉、有花房,个个都是放松的好去处。这么一份礼,便是普通人家嫁女儿的嫁妆,都是实打实的矜贵,有的人家怕是所有嫁妆凑出来,也不够这个荷包的重量。 王成献却作为添妆给了顾窈娘,这礼实在是太重了。 顾窈娘原以为顾夫人会让她退回去,却不想顾夫人沉吟良久,竟是说道:“王大人给了你,便好生收着。往后记得这份情。” “可是娘!这也太重了……” 顾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说道:“无碍。王大人或许是看在你爹的面上给的。收下。往后再见到他,可以亲近些。都是长辈。” 顾窈娘便也应了下来,欢喜地将这下房契地契收了下来。 这一夜,顾窈娘睡得并不踏实。在床上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许久,都未曾入睡。 她只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黑沉的夜色漫漫袭来,却久久不退。 直到天际逐渐浮起一缕幽微的光亮,顾窈娘再次睁开了眼睛,一夜未眠的双眼有些干涩,平日蒙蒙的水雾也散去了些,被憧憬取代。 庭院里渐渐热闹起来。顾窈娘睁着眼,静静听着外面的错错脚步声。一开始只是在院中忙碌,终于,临近了她的卧房。 “娘子,该起来上妆了。” 碧竹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便是吱吖开门之声。 顾窈娘轻轻阖了阖眼,再睁开已是笑意满满,坐起了身。 门外喜乐之声已是大起,顾窈娘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喜娘的手下,匀了面脂,画了黛眉,点了朱唇,镜中的美人一点点变得艳丽起来。 碧桃气喘吁吁从门外跑了进来:“娘子,您快去看看!宫里又来人了!” 顾窈娘连忙起身,带起一阵环佩叮当,喜娘急切的声音随之响起:“娘子!您小心些!” 幸好她收手快,不然新娘子面上的妆容怕是就得洗去从头再来了。 这次来的天使是圣人身边的德宝公公,顾窈娘见到满脸堆笑的他,客气地施了一礼。 德宝公公一张老脸都快笑出了花:“恭祝顾娘子新婚大喜啊!” 圣人特意选在顾窈娘大婚之日,给顾家送来了一块新牌匾——海晏楼,替换给金玉楼使用,取了“海晏河清”之意。 “圣人说了,顾娘子立了大功,如今这安乐场面,有顾娘子一份功劳。顾娘子,您大喜啊!” 德宝公公笑得尤其真诚,眼前这位可算是贵人眼中的红人了,关系可不能远了。 除了“海晏楼”的牌匾,圣人还赏了许多锦缎布帛、金银玉器下来,作为天家给顾窈娘的添妆,琳琅满目在院子里很是耀眼。 顾窈娘向着皇城的方向郑重行了个大礼。 火红的嫁衣衬得她眉眼愈加飞扬,眼中对未来的期待掩不住。她知道,她要迎接新的生活了。 - 正文完 第214章 番外 长秋殿中寂寂无声,卢皇后枯坐在凤座之上。 自从赵泱被禁了足,她与赵泱已是长久未见了。 长秋殿是皇后居所,本是皇城中仅次于永安殿的恢弘所在。可白日里并未掌灯,殿门又仅仅开了中门,偌大的宫殿显得空旷而黑暗。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卢皇后的神色霎时激动起来。她从凤座上起身,想要迎向殿外。行至中途,又默默站定,回到了凤座之上。 卢皇后腰背挺直,眼神汇集在殿门那四方的光影中,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来人。 终于,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嵌着金丝的皂靴。卢皇后的视线急切地上移,看到的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面孔。 她才将将欲浮起的慈和笑意霎时一敛,原本满含期待的瞳孔转而苦涩。她低低说道:“您怎么来了。” 像是问句,声音却极低,显然并未指望来人有任何回应。 来人是一身常服的圣人。他此时一身书生打扮,身上的天家贵胄之色淡去不少,眉眼也温和了许多。 贞隆帝只身进殿,身边侍候的宫人都留在了殿外。他瞧着歪在凤座上的卢皇后,并未责怪她的失礼,反是关切问道:“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卢皇后戚戚一笑:“妾老了,身子哪能无病无灾的呢。都是寻常。您不必挂怀。” 她默了默,又问了一遍:“您怎么来了?” 她想知道。 不是说,今日能让赵泱到她宫里来么?她的儿子,无论犯了什么错,终究是她的儿子。 她割舍不了的儿子。 圣人似是并未察觉到卢皇后的失望,反而关切道:“既是没有好全,又何必坐在这里苦等?” 他朝凤座走去,向卢皇后伸出了手。 卢皇后看着眼前的大掌,男人手掌干净宽厚,好似几十年来从未变过。 而她,心境却不复从前。 她还记得,初见时,她叫他姐夫。彼时圣人还是皇子身份,陪着出嫁的姐姐回门,她躲在屏风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尊贵的客人,却不意后退时踩到了地上的支架,险些摔倒。 她被吓得惊叫出声,惊慌之下屏风被推倒,她亦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卢家众人羞臊不已,阿娘呵斥她起身,姐姐虽是心疼,却躲在王爷身后不敢上前,只是规矩地向王爷请罪。她一时慌乱,对自己贸然出头来看新姐夫的行为后悔不已,更害怕自己这冒昧之举给姐姐招来祸端。 也是眼前之人,朝她伸出手掌,扶她起身,低低笑道:“小妹活泼,不必拘束。” 在她起身后,他牵过姐姐的手在手心摩挲,无声抚慰,眉眼尽是柔情。 她看见家里的长辈明显松了口气,姐姐也明显不那么僵直了。 她那时便知道,这位大成尊贵的皇子,是个极为宽厚之人。更难得的是,对姐姐似是极为钟情。 再到后来,姐姐难产母子俱损,她彼时本已在与旁人议亲,却被父亲强行送到了宫中。 她本是不愿的。 她与姐姐自小要好,圣人于她,是敬重的姐夫,又如何再做夫妻?可父亲说,姐姐只留下年幼的瑶瑶在后宫之中,没娘的孩子最是可怜,若是她不进宫照拂,瑶瑶怕是只能在后宫中受尽磋磨长大,怕是连平安长大也难。 所以她答应了。不是不知道父亲口中对瑶瑶的怜惜只是借口,不过是担心卢家在后宫之中没了势力。但她愿意。 毕竟没娘的孩子,是真的可怜啊。 情窦初开的年纪,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小鹿乱撞的时候。可是她知道,圣人对姐姐才是情深,对旁人,便是帝王。她分得清轻重。 她本只是实心实意在后宫中照料着瑶瑶,看着瑶瑶长大。可人心难测,她到底还是难以抑制地变了模样。 或许是再不甘于只做有名无实的皇后,想要更多的权力时。 或许是生下泱儿,她发现自己要守护的再也不止于瑶瑶时。 或许是孩子日渐长大,泱儿问她父皇为何只喜欢姐姐时。 又或许,她从未变过。 她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生出恶意。是不是没有瑶瑶就好了?是不是泱儿有更多的实权就好了?是不是手中有更多的权力就好了? 可她是后宫中最温和仁善的皇后啊,她怎能有恶念?于是,她只能在泱儿到长秋殿请安时,日日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儿啊,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以后的至尊之位一定是你的。” “儿啊,你姐姐不过是个姑娘家,她挡了你的路,也别计较。谁让你父皇最宠爱她呢。” “儿啊,你姐姐的公主府比你的王府大,离皇城也近,不过你也别记恨她,你父皇历来最疼你姐姐,毕竟也没忘了你,你要知足。” 如此这般。 出身卢家这样的大族,她最知道如何在人心中种下不满的种子。她只是未曾设想,自己将这等心机,是用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卢皇后的苦心孤诣没有白费。 随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禁宫之中这唯二的两个孩子之间,那道藏匿多年的隔阂终于爆发。 可卢皇后赌输了。 她原以为,便是圣人如何爱重姐姐,女子上位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赌以圣人向来的深情,绝不会让他钟爱的女儿走上这么艰难的路。 可当在赵泱和赵瑶之间作选圣人终究是选择了他最爱的女儿。 终于,一切土崩瓦解。 见卢皇后陷入自己的思绪,圣人叹了口气:“泱儿不会来了。” 卢皇后蓦地回神,惊愕地看着贞隆帝:“你把他怎样了!” 她的眼中盛满了恐惧,甚至带着一丝愤怒。难道这个男人丝毫父子之情都不顾了么! 就算自己并非他所爱,赵泱好歹是他的孩子啊!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泱儿说,他与瑶瑶,原本亲密无间,是你日日挑唆,他才走错了路。人人皆有私心,他不怨你,却亦无法平常相待。他此番致使万千黎民流离失所,罪孽深重,求我在府里开了佛堂,日日礼佛,求得上天宽恕。” 圣人此时说出颇为感慨。赵泱其实还说:“儿臣自愿幽闭于府中,求母后余生尊荣。” 他对这个儿子原是十分失望,听了此话,却也免不得动容。只是,由亲子余生自由换来的尊荣未免过于残忍,他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将此事瞒下。 卢皇后一怔,似哭似笑:“罪孽深重?我的儿子有什么罪孽!是您啊皇上!世人都叫您一声圣人,可您何时忘过七情六欲!是您的偏心害了我们母子!” 越到后来,卢皇后的声音便越显得凄厉。 圣人未料卢皇后如今竟对他也生了怨怼,冷然一笑:“朕如何偏心?便是多宠瑶瑶几分,那又如何?朕的女儿,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如何厚待不得!” “是么?那我儿子还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子,你给了他什么!我的儿子,样样不如赵瑶!金银玉器,便也罢了!凭什么!皇位也要给赵瑶!姐夫,你爱屋及乌未免太过了些!” 圣人无奈摇头:“泱儿是朕的儿子,朕能不疼么?可他未免太令朕失望!为了上位,竟置江山稳固于不顾!” 卢皇后却平静了下来,低低笑出了声。 “瑶瑶不过是个公主,她的公主府却样样比照着太子东宫的规制!而我的儿子呢?他的府邸比瑶瑶偏,食邑比瑶瑶少,便是差事,你也是捡了瑶瑶不要的给她!你要我怎能不恨?当初是你说的,让我安心将孩子生下来,说这两个孩子,便会是你此生唯一的孩子。是你说,会一视同仁!我进宫本不欲与你纠缠,是你说,要让我做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是你说的啊! 可我快要临盆,瑶瑶病了,你说我分身乏术,将瑶瑶接到了永安殿照料。我本以为是你体贴,可你却将太医尽数召到了永安殿!我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替你生儿子,你却丝毫未曾顾念我们母子的安危。你要我如何不恨!孩子无辜,我不恨孩子我只能恨你。我就要你得安宁!你越想要给瑶瑶什么,越想要我的儿子远离什么,我偏不!我偏要他们姐弟反目!我偏要我的儿子坐上你的位子!” 卢皇后的眸子逐渐染上疯狂。圣人未料卢皇后心中怨气之盛,气怒之下竟不知如何开口驳斥,口唇颤颤说不出话来。末了,终究是淡淡问她:“那如今,你可满意了?” 泱儿幽禁,你可满意? 血脉相争,你可满意? 满意么?并不。 卢皇后顿时失了力气。恶念一生,当真便失了神志,她一心要与圣人作对,却忘了自己一开始,只是想做好一个母亲,让自己的孩子快活一生。 良久,她才颤声低喃:“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啊姐夫!有谁给过我选择呢!” 从未有人问过,她可愿入宫,从此只看得见四角天空,只有君臣,永无夫妻。 长秋殿的殿门再次合上。 这一次,没有人来了。 第214章 番外 长秋殿中寂寂无声,卢皇后枯坐在凤座之上。 自从赵泱被禁了足,她与赵泱已是长久未见了。 长秋殿是皇后居所,本是皇城中仅次于永安殿的恢弘所在。可白日里并未掌灯,殿门又仅仅开了中门,偌大的宫殿显得空旷而黑暗。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卢皇后的神色霎时激动起来。她从凤座上起身,想要迎向殿外。行至中途,又默默站定,回到了凤座之上。 卢皇后腰背挺直,眼神汇集在殿门那四方的光影中,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来人。 终于,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嵌着金丝的皂靴。卢皇后的视线急切地上移,看到的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面孔。 她才将将欲浮起的慈和笑意霎时一敛,原本满含期待的瞳孔转而苦涩。她低低说道:“您怎么来了。” 像是问句,声音却极低,显然并未指望来人有任何回应。 来人是一身常服的圣人。他此时一身书生打扮,身上的天家贵胄之色淡去不少,眉眼也温和了许多。 贞隆帝只身进殿,身边侍候的宫人都留在了殿外。他瞧着歪在凤座上的卢皇后,并未责怪她的失礼,反是关切问道:“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卢皇后戚戚一笑:“妾老了,身子哪能无病无灾的呢。都是寻常。您不必挂怀。” 她默了默,又问了一遍:“您怎么来了?” 她想知道。 不是说,今日能让赵泱到她宫里来么?她的儿子,无论犯了什么错,终究是她的儿子。 她割舍不了的儿子。 圣人似是并未察觉到卢皇后的失望,反而关切道:“既是没有好全,又何必坐在这里苦等?” 他朝凤座走去,向卢皇后伸出了手。 卢皇后看着眼前的大掌,男人手掌干净宽厚,好似几十年来从未变过。 而她,心境却不复从前。 她还记得,初见时,她叫他姐夫。彼时圣人还是皇子身份,陪着出嫁的姐姐回门,她躲在屏风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尊贵的客人,却不意后退时踩到了地上的支架,险些摔倒。 她被吓得惊叫出声,惊慌之下屏风被推倒,她亦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卢家众人羞臊不已,阿娘呵斥她起身,姐姐虽是心疼,却躲在王爷身后不敢上前,只是规矩地向王爷请罪。她一时慌乱,对自己贸然出头来看新姐夫的行为后悔不已,更害怕自己这冒昧之举给姐姐招来祸端。 也是眼前之人,朝她伸出手掌,扶她起身,低低笑道:“小妹活泼,不必拘束。” 在她起身后,他牵过姐姐的手在手心摩挲,无声抚慰,眉眼尽是柔情。 她看见家里的长辈明显松了口气,姐姐也明显不那么僵直了。 她那时便知道,这位大成尊贵的皇子,是个极为宽厚之人。更难得的是,对姐姐似是极为钟情。 再到后来,姐姐难产母子俱损,她彼时本已在与旁人议亲,却被父亲强行送到了宫中。 她本是不愿的。 她与姐姐自小要好,圣人于她,是敬重的姐夫,又如何再做夫妻?可父亲说,姐姐只留下年幼的瑶瑶在后宫之中,没娘的孩子最是可怜,若是她不进宫照拂,瑶瑶怕是只能在后宫中受尽磋磨长大,怕是连平安长大也难。 所以她答应了。不是不知道父亲口中对瑶瑶的怜惜只是借口,不过是担心卢家在后宫之中没了势力。但她愿意。 毕竟没娘的孩子,是真的可怜啊。 情窦初开的年纪,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小鹿乱撞的时候。可是她知道,圣人对姐姐才是情深,对旁人,便是帝王。她分得清轻重。 她本只是实心实意在后宫中照料着瑶瑶,看着瑶瑶长大。可人心难测,她到底还是难以抑制地变了模样。 或许是再不甘于只做有名无实的皇后,想要更多的权力时。 或许是生下泱儿,她发现自己要守护的再也不止于瑶瑶时。 或许是孩子日渐长大,泱儿问她父皇为何只喜欢姐姐时。 又或许,她从未变过。 她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生出恶意。是不是没有瑶瑶就好了?是不是泱儿有更多的实权就好了?是不是手中有更多的权力就好了? 可她是后宫中最温和仁善的皇后啊,她怎能有恶念?于是,她只能在泱儿到长秋殿请安时,日日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儿啊,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以后的至尊之位一定是你的。” “儿啊,你姐姐不过是个姑娘家,她挡了你的路,也别计较。谁让你父皇最宠爱她呢。” “儿啊,你姐姐的公主府比你的王府大,离皇城也近,不过你也别记恨她,你父皇历来最疼你姐姐,毕竟也没忘了你,你要知足。” 如此这般。 出身卢家这样的大族,她最知道如何在人心中种下不满的种子。她只是未曾设想,自己将这等心机,是用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卢皇后的苦心孤诣没有白费。 随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禁宫之中这唯二的两个孩子之间,那道藏匿多年的隔阂终于爆发。 可卢皇后赌输了。 她原以为,便是圣人如何爱重姐姐,女子上位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赌以圣人向来的深情,绝不会让他钟爱的女儿走上这么艰难的路。 可当在赵泱和赵瑶之间作选圣人终究是选择了他最爱的女儿。 终于,一切土崩瓦解。 见卢皇后陷入自己的思绪,圣人叹了口气:“泱儿不会来了。” 卢皇后蓦地回神,惊愕地看着贞隆帝:“你把他怎样了!” 她的眼中盛满了恐惧,甚至带着一丝愤怒。难道这个男人丝毫父子之情都不顾了么! 就算自己并非他所爱,赵泱好歹是他的孩子啊!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泱儿说,他与瑶瑶,原本亲密无间,是你日日挑唆,他才走错了路。人人皆有私心,他不怨你,却亦无法平常相待。他此番致使万千黎民流离失所,罪孽深重,求我在府里开了佛堂,日日礼佛,求得上天宽恕。” 圣人此时说出颇为感慨。赵泱其实还说:“儿臣自愿幽闭于府中,求母后余生尊荣。” 他对这个儿子原是十分失望,听了此话,却也免不得动容。只是,由亲子余生自由换来的尊荣未免过于残忍,他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将此事瞒下。 卢皇后一怔,似哭似笑:“罪孽深重?我的儿子有什么罪孽!是您啊皇上!世人都叫您一声圣人,可您何时忘过七情六欲!是您的偏心害了我们母子!” 越到后来,卢皇后的声音便越显得凄厉。 圣人未料卢皇后如今竟对他也生了怨怼,冷然一笑:“朕如何偏心?便是多宠瑶瑶几分,那又如何?朕的女儿,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如何厚待不得!” “是么?那我儿子还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子,你给了他什么!我的儿子,样样不如赵瑶!金银玉器,便也罢了!凭什么!皇位也要给赵瑶!姐夫,你爱屋及乌未免太过了些!” 圣人无奈摇头:“泱儿是朕的儿子,朕能不疼么?可他未免太令朕失望!为了上位,竟置江山稳固于不顾!” 卢皇后却平静了下来,低低笑出了声。 “瑶瑶不过是个公主,她的公主府却样样比照着太子东宫的规制!而我的儿子呢?他的府邸比瑶瑶偏,食邑比瑶瑶少,便是差事,你也是捡了瑶瑶不要的给她!你要我怎能不恨?当初是你说的,让我安心将孩子生下来,说这两个孩子,便会是你此生唯一的孩子。是你说,会一视同仁!我进宫本不欲与你纠缠,是你说,要让我做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是你说的啊! 可我快要临盆,瑶瑶病了,你说我分身乏术,将瑶瑶接到了永安殿照料。我本以为是你体贴,可你却将太医尽数召到了永安殿!我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替你生儿子,你却丝毫未曾顾念我们母子的安危。你要我如何不恨!孩子无辜,我不恨孩子我只能恨你。我就要你得安宁!你越想要给瑶瑶什么,越想要我的儿子远离什么,我偏不!我偏要他们姐弟反目!我偏要我的儿子坐上你的位子!” 卢皇后的眸子逐渐染上疯狂。圣人未料卢皇后心中怨气之盛,气怒之下竟不知如何开口驳斥,口唇颤颤说不出话来。末了,终究是淡淡问她:“那如今,你可满意了?” 泱儿幽禁,你可满意? 血脉相争,你可满意? 满意么?并不。 卢皇后顿时失了力气。恶念一生,当真便失了神志,她一心要与圣人作对,却忘了自己一开始,只是想做好一个母亲,让自己的孩子快活一生。 良久,她才颤声低喃:“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啊姐夫!有谁给过我选择呢!” 从未有人问过,她可愿入宫,从此只看得见四角天空,只有君臣,永无夫妻。 长秋殿的殿门再次合上。 这一次,没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