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防骗指南,病弱师尊他一挑五》 第1章 以身殉道,万魔伏诛 将夜千放打入降魔涧那日,君行舟坐在崖边,他唇殷红,眸若点墨,幽深瞳孔中无甚情绪。 他身后,是火光冲天,腾跃而起的火焰像某种古老祭奠。 竭力攀住崖边的夜千放满身血痕,眸子却亮得惊人,是以狠中带笑,咳血问君行舟一句。 “你想做什么……?” “我想……”君行舟一顿,似陷入了久远回忆沉思中,片刻之后他忽而笑道。 “践诺啊。” 犹记二人初见那年,是赴往云起书院的长阶上。 到云起书院读书的学子多是结伴而行,而君行舟作为君家少家主形单影只,他不远处就是君家嫡系子弟。 夜千放和君沐恩走在一起,他们行过长阶时,偶然对上视线的夜千放朝君行舟挑眉一笑。 再后来,夜千放将尚未入道的君行舟推进水潭,他蹲在水边,手上拿着块薄木,轻笑道:“来,爬上来。” “或者,求求我?” 那年君行舟十四,他是外来客,跟这云起书院格格不入,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些人对他的针对摆到了明面上。 君行舟抓住湿滑岸沿,又被人一次次踩踏在五指上,逼得他松了手。 直到他力竭。 君行舟定定看向始作俑者,忽然用力咬住那块薄木,听得一声清脆断响,他眼神发狠,朝夜千放定定道。 “我会杀了你。” “你来啊。”夜千放朝浑身湿透的君行舟勾了勾指,明晃晃的嘲意,引得周遭围观学子笑成一片。 君行舟不过是个十四还未入道的废物,能进云起书院读书也是借了君家的光。 而夜千放既是夜家少主,更同辈修士中的佼佼者,凭什么怕他一个废物。 在云起书院开蒙六年的日子,于君行舟而言无甚可议。 而今,他终于将始作俑者尽数踩在脚下。 君行舟敛起笑意,他一袭白衣披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身后匆匆赶来的人们与他尚隔火海,却见君行舟抽剑直指崖涧,厉声喝道。 “夜千放,尔敢勾结妖魔,灭我君氏满门。” “今日我便是以身殉道,也必要将你诛于降魔涧下,以慰我君氏魂灵!” 隔火海之人闻他此言,不由气血翻涌,世人皆知,君氏是镇守降魔涧的千年世家,如今却被人与妖魔勾结,落得个满门覆灭的下场。 独留下这君家少主,也是如此有节气之人,他们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君家贤侄,莫要冲动!”有德高望重的前辈传音高喝,生怕君行舟一个想不开跟罪魁祸首同归于尽。 这可是君家最后的活口……他要是没了,君家可就真灭族了。 “你君家满门冤屈,自然有我等为你做主,君小侄儿,莫要逞一时意气!”其他前辈也纷纷开了口。 这火海也不知妖魔使了劳什子手段,以他们的修为竟然灭不了火,也渡不过去,只能干看着君行舟和那夜家小儿对峙。 君行舟似有所感,闻声回眸时,只见他眸中血红,却是惨笑十分。 众人听他颤道:“灭门之恨,若不亲手报之,行舟又有何颜面见君家先祖……” 君行舟执剑决绝,剑锋在掌心撕出深长血痕来,手诀翻飞间金光乍起。 那分明是君氏护族大阵启动的征兆,君行舟这是要……重新封印降魔涧结界?! “贤侄不可!” 在众人惊愕呼嚎间,千年君氏楼宇顷刻坍塌下陷,随二人一道坠入深渊。 被指认做元凶的夜千放只剩一口气在,这无力抵抗的下坠中。他死死盯着大义凛然的君行舟,分明在不住咳血,仍要笑喝。 “好……好极,君行舟……” 九霄大陆九万历年 魔神重临,妖魔勾结。 少家主君行舟以身殉道封印半魔夜千放,镇守降魔涧的君氏一族满门覆灭。 第2章 新生,师兄 他似浑浑噩噩久矣,醒时但见天水一色,一叶孤舟浮于江上,前头蜿蜒江水与浮云交汇,似望不到尽头。 而舟头之人背对着他,长身玉立,风姿潇潇。 “你是谁?”他不禁发问。 男子回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幽深,许久后才道句,“不记得了?” “这又是哪儿?”他复问。 这一叶孤舟无帆无桨,怕是随水逐流,也不知他们二人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当真是撞傻了不成?” 这一次,舟头之人终于解开了他的疑惑。 “你名宿云澜,我是你师兄。” 宿云澜什么也不记得,至于那个自称是他师兄的人,说自己是骊山派掌门,而他宿云澜是骊山派掌教。 原来他是一派掌教么? 宿云澜有点高兴。 可惜还没高兴两秒,他就听师兄继续说道:“你前些日子贪吃非要摘山崖上的果子摔了下来,可知为兄寻了你许多日?” 宿云澜闻言一呆,刚刚知晓自己是掌教,那么一星半点的欢喜荡然无存,他很好奇,哪家门派的掌教会以这么丢人的理由失忆啊??? 事实证明,他骊山派的会。 好在,他师兄下来捡他了。 宿云澜跟着师兄下了孤舟,一道往山里走去,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还挺好奇自家门派什么样的。 可半个时辰之后,宿云澜看着这空荡荡的山头,忽觉前途堪忧。 看着身旁风轻云淡的师兄,他试探着问道:“这是骊山派?” “是。” “再没旁的人了?” 师兄负手而立,颇有修士风骨,他答:“无。” “师父呢?”宿云澜仍是不死心,他想,既然是个有掌门和掌教的门派,总该有其他人? 奈何,掌门师兄闻言看他一眼,幽幽道:“你要去祭拜?” 合着,师父入土了,全山门上下,真的就剩俩人了。 他和掌门师兄…… 宿云澜这思索着,霎时噤了声,作为一个没有半点记忆的无用师弟,他觉得他还是老实点的好,眼前这位师兄说啥是啥。 不过掌门师兄似乎没打算放生宿云澜,眼见他掐指成诀,一处环境清幽的竹居拔地而起,还伴着亭台院落,内里屋宇装饰齐全。 这本该是让人惊叹的神迹,宿云澜却意外的平和,他想,大抵从前看过了很多次。 山中居所既然有了,宿云澜便在骊山上住下了。 师兄常是静立他身侧,目光幽深却不言不语,宿云澜素来不是个话多的,师兄不说他便不问。 直至某一日,他梦醒时,掌门师兄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宿云澜一怔,要不是他反应慢,他可能要被师兄吓得不轻。 这十分近的距离,师兄却是面色复杂地看着他,问道:“你可知自己睡了几日?” “一日?”宿云澜试探,他对自己睡了多久这事也不大清楚,毕竟,在他看来,梦与醒不过眼一睁一闭,又怎么能精准计算时辰。 可师兄闻言,神色愈发复杂,尔后扣住宿云澜手腕,待到探清脉象,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后沉声道。 “罢了,你此后再无法……也好。” 掌门师兄没把话说完,宿云澜心知他不愿开口,自然也没再问,又听师兄与他说道:“安心住下。” 师兄说着,凭空画起了符文,他收手时金光阵起又落,简单的护山大阵算是落成了。 他又从法宝囊中拿了些丹药交予宿云澜,一一叮嘱着他用法。 “嗯。”宿云澜似懂非懂,收好师兄给他的东西,目送着师兄离去。 较之于宿云澜的懵懂,负手离去的骊山派掌门心情可谓十分沉重。这一摸脉,他探出来了,宿云澜经脉破碎,灵根不复。 这消息与沉甸甸的情绪压在他心头,叫他对着宿云澜那双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他又想,经脉破碎,灵根全无,再无法入道的结果,对如今的宿云澜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如若不然,他再多照看他一些便是。 本打算将人送走便不再相见的他,终究是心软了。 在竹居里的宿云澜对这些事分毫不知,他只知道,掌门师兄很忙,在骊山的日子很少,偶尔来时,总会给他带些东西。 这些年来,他们师兄弟的关系说不上亲近,却也不坏。 而宿云澜昏睡的日子越发绵长,他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一梦复醒又是多少年岁过去。 只知他从未老过。 骊山的日子日复一日,铜镜中的容颜从未褪色,偶尔回骊山的师兄也不曾老过,可这么多年来,他仍是不知师兄名姓,只得唤句。 师兄。 师兄虽然神秘,但他选的门派宝地方位极好,骊山派隐蔽山林之中,山下万里江河接天连云,此地不仅物产丰沛,还人迹罕至。 至少宿云澜在这活了数十年,都没见过师兄以外的人。 宿云澜本以为他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在浑浑噩噩的沉睡,就是趁少有的清醒时逛一逛漓江畔与骊山周遭,遇得师兄就闲聊两句。 日子简单,胜在清净。 直到那一天,他在翻涌的江边捡到了个孩童。 第3章 捡到个狼崽子徒弟 刚被他弄醒的孩子死死扒着他腿不肯松开,跟个挂件似的。 从来没跟师兄之外的人有过交集的宿云澜无奈极了,他低下身来,望着这小崽子,试图交流道:“能不能松手?” 这小孩一个字不听,跟头狼崽似的死死盯着他,偏又什么话也不肯说。 见他不理自己,宿云澜索性抬步走人。 奈何,走了没两步差点被绊倒,宿云澜被迫停了步子,重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孩不说话,抱他的动作又紧了几分。 江水汹涌之声分外骇人,站在岸边看着天色渐晚的宿云澜十分无奈,要是再不回去,天黑了这片山林未必安全。 他垂眸看向小狼崽子,问道:“你想我带你走?” 挂在他身上的小狼崽子点点头。 宿云澜摇摇头,道:“不行不行。” 如果说平常山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还能收留这孩子一些时日,可是,师兄今儿在呢。 宿云澜想,他吃师兄的,住师兄的,用师兄的,再捡个小崽子回去让师兄养,师兄不得宰了他? 正在这僵持之时,那哑巴似的狼崽开了口,闷闷的童音中带着些低落,他道:“夜里,山里有狼,会把我吃了的。” 宿云澜闻言,他既是无奈,又有几分心软,索性开口道:“那可说好了,你得听我的。” “好。” “拉钩?” “拉钩。” 宿云澜伸手和这小崽子的爪子抵到一处去,四目相对时,他眸光澄澈如许,和小狼崽子简单做了初次约定。 宿云澜想要带着小狼崽,一人一娃,偷偷摸摸回骊山去,有些难度。 因为,掌门师兄正站在山门口等他,俩人一来就被逮了个正着。 “师兄……”宿云澜唤他。 “去哪儿了?”掌门师兄不为所动。 “……随便走走。”宿云澜对上师兄审视眼神,更觉心虚了几分。 他自知藏不住这小崽子,索性将人往身前一拎,道:“师兄你看,师弟在山里捡到了个迷路的孩子。” “你倒是助人为乐。”师兄此言褒贬难辨,他垂眸瞧着那半大孩子,问道:“家在何处?” “没有家。” “姓甚名谁?” “没有名字。” “可还记得从何而来?” “不记得。” ……糟糕。 宿云澜听得心慌,人是他捡回来的,小孩连回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可怎么办? 掌门师兄也是问得深吸口气,而后转头向宿云澜道:“跟我过来。” “来了……”宿云澜应着,眼看师兄走远,他忙对小狼崽子叮嘱道:“你在这儿待着……乖乖的,我一会儿来寻你。” 骊山之内有护山结界,寻常凶猛蛇虫野兽根本进不来,这是宿云澜放心小崽子一个人在这儿待着的底气。 至于师兄要跟他说什么,宿云澜不知道。 但,师兄只叫了他一人,他还是自己过去的好。 宿云澜亦步亦趋跟上师兄,走了片刻,师兄这才停下步子,开口道:“宿云澜,你可知,骊山不能随便让人进来?” “师兄,我知道的……”宿云澜一顿,他想说山里豺狼虎豹多,入夜后不安全,可对上师兄,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见他这样,掌门师兄不由放软了语气,“云澜,我知你心善,但你更该知晓,自身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师弟明白。”宿云澜自知理亏,态度软和得很,“我原是想,明日天一亮便让他下山的……” “你觉得还甩得掉?”师兄似笑。 他看得出来,那小崽子,一双眼睛又亮又厉,跟狼似的。 这样的人,目标明确得很,赖上宿云澜这么个心软的,宿云澜哪里还甩得掉。 可他转念一想,宿云澜往后昏睡的日子会越来越少,总是需要一个人陪着的。 索性,罢了。 宿云澜眼看着师兄神色几番变换,最后对他道句,“你自己带回来的,自己处理。” “我……”宿云澜万万没料到,掌门师兄会是这处理法子。 可他连自己都养不活,他怎么处理啊…… “就当收个徒弟,或杂役。”师兄悠悠看宿云澜一眼,复转身离去。 他闲暇日子愈发无几,宿云澜往后的路,终归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 何况,他看过了,那小崽子资质不差,给宿云澜做个杂役刚好。 较之于师兄的多番考量,宿云澜感觉自己有点晕乎,对一个不及自己腰的孩子说出让他做自己杂役这种话,他觉得他是做不到的。 要不,问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徒弟? 不愿意的话,趁早送下山去也好。 宿云澜觉得,他这般无用之人,应该是没人愿意给他当徒弟的。 奈何这小狼崽不走寻常路,他随口一问,他当场便拱手叩拜。 “拜见师尊!” “我……” 并不是很想收徒的宿云澜欲言又止,终是道句,“罢了,你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 “没有名字。” 他便答。 听着这话,宿云澜不觉去想,原来这孩子刚刚跟师兄说的是真的么? 他沉默片刻,复问:“那我给你取个名字?” “徒儿谨遵师命。” 宿云澜远眺山色风貌,忽而心念一动,他看向这孩子问道:“叫如昨,江如昨,如何?” “如昨遵命。”江如昨复拜。 宿云澜闻言,只是柔和望向自己新收的弟子。 他绝不会告诉江如昨,这名他是看着滔滔的江水,感觉跟昨儿一样好看,随便取的。 宿云澜虽然没当过师父,但还是有那么几分架势的,他低下身来,对江如昨轻道::“从今往后,你要唤我一声师父。” “师尊。”江如昨目光坚定,抬眸时正对宿云澜柔和目光。 他这师尊,有摄人心魄的美貌,偏又有十分柔和。 江如昨想,拜他为师,定是不差的。 哪知,宿云澜下一瞬便问:“你可以养活自己的,对?” 江如昨,时年八岁,被亲师父认为,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那时,他以为,师尊在说玩笑话。 后来,他才发现。 师尊这话说的,真心得不能更真心了。 谁能想到,偌大一个门派,只有三个人,掌门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掌教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最靠谱的竟然是他这个八岁小孩?! 第4章 师尊有病 宿云澜收徒不久后,师兄便离了骊山,只剩他们师徒二人。 他们师徒都不曾辟谷,宿云澜吃惯了辟谷丹,对此无甚感想,年纪尚小的江如昨却是差点被丹药噎死。 可宿云澜不会生火做饭,那双金尊玉贵的手,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子。 想吃东西,江如昨就得自食其力。 他爬上灶台,又用打火石生了火,在骊山上的第一餐,是用后山刨来的野番薯煮了吃。 还分了师父一半。 “好吃。” 师尊素来是这性子,江如昨做了点什么便夸他。 江如昨原先还不好意思,如今已经被宿云澜夸得飘飘然了起来,什么都抢着做。 而宿云澜收的这徒弟,也有一点让他不省心——不大的年纪与他闹着要学武。 宿云澜比了比江如昨身高,轻道:“你连兵器都拿不住,学什么武?” 江如昨听宿云澜这一说,他蓦地红了脸,却仍是固执得很,瓮声瓮气道:“拿得动。” 宿云澜无奈叩了叩额,朝江如昨问道:“可识字了?” “不曾。”江如昨老老实实作答。 “为师先教你读书识字。” 听江如昨这一说,宿云澜顺势翻出卷书来,不紧不慢道:“至于练武,等你年纪再大些。” 江如昨不知道宿云澜说的等他年纪再大些是什么时候,他问宿云澜也不答,但他知道,师父待他一向是十分温和的。 宿云澜会执卷教他识书写字,也会牵着他看这山间风物,指着山间野植教他辨别植作种类,他什么都教他,只是不教他习武罢了。 不过就算如此,江如昨也没放弃练武这件事,他每日晨起和日暮都会到后山练些基础功,绕着山跑步,打拳,扎马步,稳打稳扎的来。 江如昨这习惯,一坚持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江如昨这独自锻炼中,他很少会见到人。 印象里师伯鲜少会出现在骊山,师父也是,有时与他讲着话,不觉间就睡了过去,被叫醒时满眼歉然,轻轻与他说句。 “抱歉啊,如昨……” 于是江如昨知道了,他师父身体出了些问题,常是昏睡不醒。 江如昨想,师伯时常外出,怕是替师尊寻医问药? 于是他又想,等他长大了,也要帮师尊治病。 可师尊对此事似乎浑不在意,他听他讲着雄心壮志,但笑不语。 见江如昨恼了,这才安抚道:“好。” 江如昨想,师尊是个不靠谱的,常惹他生气。 他在后山空地挥着拳,虎虎生风,却见天色骤变,暴雨突来。 幸而这后山有处竹棚可以避雨,江如昨藏到里头去,他看着那被打湿的泥泞山路,不觉去想,也不知道师尊是不是又睡着了。 可意外的,在这磅礴雨势里,他见着了来寻他的师尊。 撑起的油纸伞隔起一方小天地,伞下之人着一袭青绿,雨水将来人靴子沾湿几分,而宿云澜朝他伸出手来,他道:“来,如昨。” 本想钻到伞下跟宿云澜一齐下山的江如昨被宿云澜长臂揽起,他不由得扭了扭身子,问道:“你做什么?” “为师抱你。”宿云澜拍了拍江如昨后背,这雨实在大,江如昨年纪又小,要是做走的,怕是要湿了大半衣裳着凉的。 江如昨闻言却是十分不自在,小声嘟囔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抱……” “对,不是小孩子。”宿云澜似极轻笑了声,那溢过喉头的笑,散在江如昨耳边。 江如昨愈发不自在了,抓了抓宿云澜衣服,道:“换个姿势,你背我……” “好。”宿云澜对他总有十分纵容,有时也天真得让江如昨这个孩童发笑。 比方说,下山路上,宿云澜背他,他小心替宿云澜撑着伞,途中雨势渐弱,而宿云澜指着一颗李树与他道:“如昨,为师想吃桃儿。” ……指着一颗李树跟他说他想吃桃是什么意思? 江如昨埋在宿云澜肩头,闷闷提醒,“师尊,那是李树。” “是么?”宿云澜似讶然,继而道:“如昨懂得真多。” ……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江如昨想说,又不知想起了些什么,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而宿云澜也没再纠结桃树还是李树。 可待到回了竹居,宿云澜衣裳还是湿了不少,他立好伞,朝江如昨道:“为师想喝姜汤。” “好。”江如昨十分熟稔地朝着厨房方向走去。 在生活起居方面,还是他照顾师尊的多,毕竟师尊是个四肢不勤的,他要是不动,他俩就只能靠野果子和辟谷丹度日了。 江如昨这厨艺,真是被磨炼的愈发精进了。 可这次,师尊只换了衣衫鞋袜,没来得及喝口热红糖姜水。 他又睡着了。 一睡三年余。 剩江如昨一人打理着不大的门派,而他那恍如云游不打算回来的师伯交给了他几粒辟谷丹和书籍,悠悠道:“骊山派便交给你们师徒了。” 江如昨看着手里的东西,和连影都不见了的师伯,他觉着,这门派好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可他仍是开垦了后山荒地,种下了一片桃树。 从此往后,江如昨在骊山的日子便是,浇水,裁枝,除草,上山抱捡林中枯枝干草来,燃做草木灰施肥。 江如昨偶尔也会去看看他那沉睡中的师尊,倚在竹椅上的人神色恬静,江如昨默默瞧着,偶尔会兀自喃喃些话。 他知道师尊听不见,可除了师父,他便只能对飞鸟鱼虫诉说了。 宿云澜这一睡,江如昨这一守,便是三年。 守到少年身段抽条,自个儿照着书领悟了练气入体,乃至于辟谷。 宿云澜这才将醒未醒地睁了眼,他一见他便笑,轻唤一句,“如昨啊。” “师尊。” “都长这么大了……” 江如昨总觉他和宿云澜这个师父没什么师徒情谊可言,可如果让他抛下宿云澜一走了之,他又做不到。 大抵这世上孤单之人总是惺惺相惜,是师父把他捡回来的,师伯这一走,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第5章 捡到个傻子 三年好似眨眼一瞬,师尊待他如旧亲昵,江如昨却有些仓惶,道:“我去劈些柴火,后院的水也该添了。” “哎……”宿云澜轻叹一声,大概是想和江如昨说些什么,又没来得及。 他跟了江如昨一路,看已经是少年郎的江如昨熟稔地劈柴挑水。 发现他在看时,江如昨仓促擦了擦手,道声:“师尊……” “手伸出来。”宿云澜静静瞧他。 已经是少年人的江如昨似有几分尴尬,但还是习惯了听师父话,他伸出手来,虎口和掌中已然磨出了茧子。 宿云澜沉默片刻,这片刻却久得江如昨想缩回手去,他粗活干惯了,又常练功,手自然是不怎么好看的。 可师尊不是嫌弃他。 那柔白五指覆上江如昨掌心茧子,宿云澜问他一句。 “想学剑么,如昨?” 江如昨已然沉寂的学武心思,在宿云澜这一问下骤然回春,他不觉抓紧了宿云澜手,低哑应道。 “想……” 学剑,他想,他当然想。 他还想修行,入道…… 江如昨收敛好情绪,继续做着杂活,可他就算面上装得如何老成,追根究底江如昨也还是个少年,对于宿云澜说的学剑,他自然是期待的。 可学剑之事急不得,江如昨的生活也在照旧,他在山上做了陷阱,不时能捉到些山鸡小兔改善伙食。 今时春来,山中草木茂盛,他在后山上开垦的桃林,也开花了。 江如昨在师尊常栖身的竹榻边放了个花瓶,一年四季的换着水,至于瓶中物,他一般看山上什么花木开的最盛,便插什么花。 偶尔也会是些青枝。 如今他自个儿种的桃树开花了,江如昨自然要折两枝桃花回去的,他把仔细挑出的桃枝藏在竹篓里,尔后背上背篓走在回竹居的山道上。 这一路,江如昨忍不住去想,师尊会怎样教他练剑呢,又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可刚一回到竹居,江如昨就看见,宿云澜握着一柄已成雏形的木剑在削着,见他回来了,当即唤道:“如昨,过来。” 江如昨依言过去,又听宿云澜道:“为师不曾下过山,也无甚珍藏,寻不得什么好剑给你。” “不过。”宿云澜话锋一转,眸中漾起分笑意,他且执剑横空,朗声说道。 “师父还是能教如昨些东西的。” 这日,江如昨生平头一遭,有人为他演示剑法,那柄桃木剑还未曾开刃,在宿云澜手中却是剑意如芒。 是他屈指成诀,剑出争鸣,一招一式惊风刃,那敛了懒散温柔的眸子,只剩专注锐意。 宿云澜收剑时,江如昨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他这师父十分懒散,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十个时辰在睡,从前江如昨只当谢他救命之恩,如今看来,师尊竟然还有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 可……他真能学好么? 江如昨心头一紧,不觉握住宿云澜衣角,低唤一句,“师尊……” “嗯?” “我……” “你?” 江如昨想说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仓促从竹篓里拿出桃枝来,低道:“师尊,看,桃花开了……” “如昨这是山上摘的桃枝么?”宿云澜接过江如昨手中桃枝,他很少会笑,这浅浅一弯唇,温柔意便在他眉眼间漾开了。 “我自己种的……” “如昨真厉害,连桃花都种的这般漂亮。”宿云澜执着花枝转过身去,他回了竹居,将桃枝插入瓶中。 而江如昨仍站在原地。 江如昨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三年来,他是如何细心照料和嫁接的桃树了,林中如今桃花盛放,都是他细心照料的结果。 可师尊忘了当日随口一言,江如昨也忘了他种树的心境,他如今更忧虑的是,若他练不好剑…… 在江如昨这忧心忡忡中,宿云澜已然回来。 是宿云澜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如今只比他高大半个头的人并未看他,只道:“如昨,不怕。” 学得好与不好都不用怕,师尊教你。 宿云澜这一轻拍,江如昨提起的心忽然就放下了,是啊,剑他都还没拿起来,心怎么就慌了。 “师尊,徒儿不怕。”少年声调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而宿云澜拿起削好的木剑交予他,应道:“好。” 练剑也要先打好基础,每日挥劈撩砍各一百次是宿云澜定给他的任务,江如昨自然是严格执行的。 师尊仍是嗜睡得很,但每天都有少许清醒的时辰能给他指点。 孤单了三年的江如昨感觉很满足,偶尔他也会生出几分,就这样对守骊山下去也好的心情。 偏,某一日晴好,他与宿云澜漫步于江边,泥潭里打过滚的少年脏兮兮的昏在路边,引起了二人注意。 宿云澜沉思片刻,与他说:“如昨,背回去。” 江如昨不大情愿,可还是依宿云澜所言,背起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三人一道回了门派。 既然师父捡来的人,那当然是——江如昨照顾。 江如昨看这人不顺眼,不止因为他分散了师父的注意力,更因为,这人不守礼教。 哪有人一见面就脱裤子了?! 宿云澜被吓了一跳,江如昨护着宿云澜,只想提剑捅死这小子。 那少年却笑道:“多谢救命之恩,日后必当重酬,不过我现在身上只有这条护身法宝,送给你?” “不必不必。”被人脱裤子相赠的宿云澜摆摆手,一旁的江如昨却是冷着张脸,看起来随时可能提剑捅人。 那少年是个不懂看气氛的,都这样了,还傻呵呵地朝着宿云澜笑。 宿云澜看他一眼,复看手上青筋都快爆出来了的江如昨,伸手将人拉出了门。 待到走远了些,如今尚比江如昨高些的宿云澜垂眸瞧他笑,低问一句,“生气了?” 宿云澜讲话向来慢条斯理,语调温柔,江如昨听得莫名有些不自在,仍是梗着脖子道:“他对师尊不敬。” 宿云澜喉头似溢了身轻笑,与他道:“听话,我们不与傻子计较。” 第6章 俩少年斗殴 他们捡回来的傻小子名为度非明,据他所说,他家族可是个不小的世家,他是受人暗害流落至此,不日便会离开。 “那你倒是滚。”江如昨拿着药篓,面有不耐。 师父是个管捡不管养的,江如昨也算野蛮生长到了这十三四的年纪,在他最刺头的年纪让他去照顾同龄人,怎是一个烦字了得。 “嘿。”度非明同样不满,“捡我回来的是你师父,你着什么急?” 江如昨闻言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两小少年怄气,宿云澜自然是没法子管的,度非明得意洋洋,江如昨却生了闷气,他觉着,宿云澜是他师父,总该帮着他些的。 可宿云澜谁也不帮,还让他来照顾度非明。 江如昨想,他该跟宿云澜讨个说法,这个时辰,宿云澜应该正在自己的院子里闲散观书。 见江如昨不跟他怄气,主动过来了,宿云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有几分欢喜的,他招了招手,温声道:“如昨,过来。” 江如昨停在原地,也不知是在跟宿云澜还是自己怄气,他想他是该生气的,宿云澜这般不靠谱…… 可当那人无奈而温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江如昨又有些动摇了。 他默不作声挪到宿云澜身旁去,却见宿云澜忽然摊开手掌,掌心上红彤彤的野果子分外可人。 “如昨,看。” 江如昨一默,不自在道:“这是做什么?” “给如昨摘的。”宿云澜答他。 江如昨印象里,宿云澜这师父当得马虎,惹人生怒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却从不曾把江如昨的怒火泼回,总这般温温柔柔的,找些台阶自个儿下来了。 “我……我不爱吃。”江如昨仍是别扭。 “哦?”宿云澜似疑惑,“那为师给度家小子送去?” “不许!”江如昨一急,抬眸却见宿云澜眼角眉梢都漾着笑,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师父戏耍了。 “你……你去!”江如昨更急了,恨不能拂袖而去。 偏偏宿云澜拉住了他手,抚平他掌心将野果子倒了过来,缓缓道:“师父给如昨摘的,自然是如昨的。” “……” 江如昨握着野果子,他闷闷低下头去,轻唤了声,“师尊……” “我在。” 宿云澜如旧应他,又道:“江如昨是江如昨,度家小子是度家小子,师父的徒弟只有如昨一个,徒儿莫忧。” 江如昨听宿云澜这一说,不由得眼眶微湿,原来他这小心思都被师尊看出来了么……还专程摘果子哄他? “我……我就是气不过……”江如昨小心拉住宿云澜衣角,低低道:“他对师尊不敬……” “这有什么。”宿云澜神色稳淡,他抬头望天道:“若是种种冒犯都要记挂在心,这样活着,人才累得很。” “如昨啊。”宿云澜复望向他,道:“莫要挂怀。” “那……那我看他不顺眼!”江如昨颇有些无话可说,只能靠着嗓门大给自己撑些气场。 “你啊……”宿云澜笑得无奈,又道:“罢了,如昨高兴便好。” 江如昨高兴,他当然高兴,师尊心里是有他的,度家那死小子不过尔尔。 可师尊嘴上说得好听,夏至时节还是打发了他俩一同去摘桃。 江如昨不太乐意,度非明却是摸了摸鼻子哼哼,“等着,小爷给你摘最好的桃来!” “好。”宿云澜待谁都有十分温和。 江如昨听得气闷,又忍不住磨了磨牙,什么最好的桃儿,最好的桃儿该是他给师尊摘来的。 二人背着竹篓,兵分两路。 宿云澜就坐在树荫下等。 他想,这么大片桃林,三个人也吃不了多少,摘下些拿去城镇卖了,攒着给如昨做学费也好。 江如昨在桃林里绕着,摘了几个又大又水灵的桃儿,用芭蕉叶盖着,好不让它晒焉了。 他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宿云澜所在位置,只是越走越远,便也看不见了。 待他兴冲冲背着桃子回来时,度非明已经凑在宿云澜身边了,抓着毛绒绒的桃儿直往宿云澜跟前递,热情嚷嚷着,“你尝尝你尝尝!” 粗鲁。 江如昨皱了皱眉,上前去把度非明挤开,道:“师尊可不吃你递的脏桃子。” 度非明一听就不干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水灵灵的桃儿,又看江如昨一眼,不满道:“哪里脏了?” 江如昨常跟他作对,他晓得的,可这人怎么能空口白牙说他摘的桃儿脏? “你手都没洗,就是脏。”江如昨不是个轻易松口的,他从背篓里拿出个圆润红彤的桃儿来,引水洗净桃子才往宿云澜那儿递。 哪知宿云澜还没接,度非明就扑过来了,直嚷嚷着,“江如昨你给我道歉!” “凭什么?” “你不道歉我就打到你道歉为止!” “呵。”江如昨冷笑一声,道“我怕你不成?” 两个小少年打成一团,宿云澜看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而后,他一手一个,把俩人分别拎开了。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打架?” “他骂我!”度非明不服。 江如昨则是气闷地别开脸去,都不愿辩解一句。 宿云澜这是又气又好笑,他松开二人,分别点了点江如昨和度非明脑袋,道:“小小年纪都学会打架了,连我这长辈说的都不肯听?” “他先招惹我的。”度非明虽是不服,却也松了语气。 “……他给师尊递脏桃。”江如昨也闷闷开了口。 “你们啊……”宿云澜无奈叹了口气,这俩孩子闹的,可不就是小娃娃争宠么。 虽说江如昨和度非明都是少年人了,在他看来却还是孩子,宿云澜自然不会把小孩子打架记在心上。 他看了眼江如昨,复看度非明,道:“来,握手。” 度非明闻言翻了白眼,不情不愿伸了手,宿云澜这分明是要他们握手言和嘛。 江如昨不动,又听宿云澜道:“如昨。” 于是,二人被迫‘握手言和’。 “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师父,我才不原谅你。”度非明背着背篓,一路骂骂咧咧。 他也算世家少爷,跟江如昨这野小子打起来算什么个事。 江如昨不跟他吵了,一路跟个哑巴似的。 他在想,被度非明打落的桃儿,那是他看中最好的桃子,师尊一口没吃着就被度非明这死小子打掉了。 宿云澜倒是一路笑吟吟的,只当小孩没有隔夜仇,握手言和了便是兄弟。 江如昨若是知道宿云澜所想,定要顶撞他一句。 劳什子兄弟,他江如昨在这世上的亲人,只有师尊一个。 第7章 拜别骊山,再无相见之期 他们在山里的日子,虽说清苦,却也安乐。 江如昨常想,把度非明丢出去,他和师尊二人就能继续平静生活了。 可宿云澜教完他剑谱最后一式那日,宿云澜问他。 “如昨,你想不想修道?” 江如昨喉头发干,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等这一句话太久了,久到快不抱希望。 可,师尊主动问他了。 “那,你跟度非明走。”宿云澜说这话时气息平稳,神色如常。 江如昨闻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师尊?!” “他说他会报这救命之恩。”宿云澜淡淡开口,“我想,你跟他回了度家,他就是记挂这一星半点的恩情,也会善待你的。” “师尊,我不走。”江如昨眼眶一红,低道:“你别不要我,徒儿很能干的……徒儿以后会做更多事……” “不。”宿云澜望他。 “不是不要你,如昨。” “是你若要修道,必须下山去。” …… 江如昨听得浑浑噩噩,他总算解开了师尊一直不教他修行入道的谜题,心下却是空得无以复加。 以至于,他和度非明一道离山那日,度非明不放心地询问了宿云澜好几遍,要不要跟他们走,又与宿云澜叮嘱,往后有事,到渭南度家寻他。 宿云澜一一答好,江如昨都没开口。 江如昨不想走,可他不得不走。 是师恩重要还是他瞒藏的心事重要,江如昨已然有了决断。 看着度非明依依不舍,宿云澜神色平和的模样,江如昨突地跪下身去,拱手拜道:“待到徒儿功成名就之时,便是我回到骊山来,拜谢师恩之日。” “……好。” 宿云澜沉默许久,终是应下了。 宿云澜摸了摸衣兜,没能摸出些什么东西,于是他转过身去,从里间拿出两个桃儿来。 那滚圆红彤的桃儿被宿云澜握在掌中,修长而过分苍白的五指扣住桃身,他目光柔和,如初时哄被他弄哭的小孩般,轻唤一声。 “如昨,拿着。” 只是他向来温柔清透的眼里蒙了层雾,这雾里蒙尘,驱不散的愁意,在江如昨心底烙刻。 宿云澜久久无言,怕是也明白,江如昨随度非明此去,他们师徒再无相见之期。 修界修士闭关修行,动辄十数年。 作为一个无法入道的废人,他宿云澜又有几个十数年可熬。 宿云澜回屋收拾了收拾本就没什么东西的里屋,复看那些被他翻旧的书籍,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常在窗边,教江如昨读书识字。 连江如昨那一手好字,都是他一笔一划教着写出来的。 宿云澜一手轻抵着额,他那沉梦不醒的时日,似乎也随着江如昨一去离开了。 江如昨这一走,好不容易有些人气的骊山又冷清了下来,宿云澜一人居于骊山,看日升月沉,看江水年复一年翻涌。 他在这骊山之上待了太久,也守了好久,久到沧海桑田,星河斗转。 十年,百年,他已经分不清了。 浑浑噩噩的记忆里,他唯独记得,师兄,徒儿…… 宿云澜转身望向身后,又一年春,枝繁叶茂的桃林,他突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二人离开第几年。 第8章 下山,魔头降临 宿云澜生平头一遭下山,他不大想象得出城镇是何模样,一路行来只见街边行人惶惶,着宗门服饰的修界子弟十步一见。 这天下修士,竟然这般多了么? 他不大懂,只记得度非明说过,每一位得以入道修行的修者都弥足珍贵。 哪知他这多年后下山,修士已是随处可见。 可很快,宿云澜得到了解答。 他刚找了处茶楼歇脚,就听楼内之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降魔涧下那魔头出逃了。”茶楼里的人们窃窃私语,这声量却不小,叫宿云澜听了个一清二楚。 “莫非……是那将君氏一族诛灭的……” “对对,就是那可止小儿夜啼的魔头。” “他竟然从降魔涧里逃出来了……果然是跟魔族勾结成奸。”有个年轻男音愤愤不平。 这世上何人不知,百年前,那人族败类叛离族群,转投魔族麾下,甚至勾结妖魔,害了镇守降魔涧千年的君家满门性命。 想那千年君氏,真真是可惜了。 宿云澜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有些理不清人物关系,他索性跟一旁拼桌的大哥开口问道:“敢问前辈,他们口中的魔头是谁?” “你……你连夜……那魔头都不知道?”粗犷打扮的大叔被他这一问,险些呛出口茶水来。 他看眼前人斯文俊秀,端是柔雅清绝的好模样,怎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晓得? 宿云澜闻言有几分羞赧,他低声解释道:“小子不曾下过山,如今听得诸位高见,却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望前辈解惑。” 那大叔被宿云澜一番话熨烫得舒服极了,当即拍拍胸脯道:“小兄弟,你这问我可就问对人了,我跟你说……” 说到这儿,他不自觉放低了音量,小声道:“那魔头啊,正是夜家嫡长子夜千放。” “百年前,他可也是年轻一辈里惊艳绝伦的人物,只是不知怎的,堕了魔……” 这本是家家户户知晓的传说,但大叔对上分毫不知的宿云澜,讲得兴致颇高,他将事情娓娓道来,似将人引得梦回百年前。 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也是魔神降世的年岁。 在天地色变的那一日,灵族族长有言,魔神已经降临九霄大陆。 平静了万年的修界就此掀起波澜。 可惜,哪怕修界竭力追捕,甚至请动了灵族一卦,至今也未曾捉住那注定祸乱天下的魔神。 刚刚其他人口中的主人公夜千放,却并非魔神阵营一员,他所属夜家是万年修真世家,入的也是这修界万万众所向往的学府——云起书院。 那时的夜千放,哪怕是在天骄云集的云起书院,同辈学子中也有他的名姓,又有夜家嫡长子的身份加持,他过的自然是众星拱月的生活。 偏偏就是这样的天骄之子,在无人知晓时堕了魔,甚至想打开降魔涧,放出魔族,祸乱人间。 魔类族群,最是残暴。人魔两族相斗数万年之久,才得以将其封印禁域之下,修士常年镇守,百年一加固封印,生怕那面目狰狞,最喜生食人肉的妖魔逃出降魔涧。 而君家至今,已镇守降魔涧千年余。 夜千放仗着两家交好,哄骗得君家族人放松警惕,在那一夜,害得君家满门命丧黄泉。 是一息尚存的君家少主,以己命魂,将封印加固,用身死道消的下场,换得夜千放被镇压在降魔涧下。 时至今日,世人提起君家少主君行舟,无一不叹句,可惜。 而今,在百年封印加固之时,夜千放逃出,无疑是让本就人心惶惶的修界雪上加霜。 魔神还未伏诛,又有人族叛逆出逃,若是二人联手,修界危矣。 宿云澜听罢,也算明白了为什么街上十步一修士,各大宗门世家,怕是在倾尽全力抓捕夜千放和魔神。 他这次下山,属实是挑了个坏时辰。 可宿云澜又想,他若是不下山,乱世浮沉中,怕是再寻不到徒儿与师兄踪迹。 至于那些个神啊魔的,跟他这样的凡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太长,桌上续了几次茶水,宿云澜听得叹了口气,而后拱手道:“多谢前辈解惑,这茶水钱,便由在下来出,权当谢礼。” 大叔嘴上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实际却是笑呵呵地看着宿云澜结了账。 他一看这公子周身气度便是不凡,怕是哪位高人的关门弟子下山来了,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缺这凡俗二两钱。 实际上,他猜错了。 宿云澜还真缺钱,他也没有师父,只有一个不大管他的师兄。 这点银钱,还是某次掌门师兄掏兜时嫌麻烦,随手塞给他的。 要不是师兄给了他不少辟谷丹,宿云澜怕是连饭都吃不起。 一路寻人一路乞讨什么的,画面太美,宿云澜不敢想。 可他身无长物,怎么挣钱…… 宿云澜思索着,看了看街边叫卖的商贩,忽然想到,他或许该从山上弄些野物下来卖的,可现在也来不及了。 罢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住不起客栈,在破庙和荒宅凑合凑合也行的。 宿云澜暂时没成乞丐,但他见着了未来的同道。 蜷缩在角落的男人头发脏乱,衣服污糟,他埋首膝前,不知道是因为极大的恐惧还是寒冷瑟缩着,在宿云澜行过他面前时,那污黑如枯木的手拉住了宿云澜衣角。 这熟悉的一幕让宿云澜有一瞬梦回漓江畔,死死抓住他衣角的江如昨。 也不知他那徒儿,下山数年,可还安好。 宿云澜动了恻隐之心,他数出两枚铜钱来,放在乞丐身前,开口道:“老人家,我身上银钱也不多,你拿去买两个馒头吃。” 那人分毫未动,在宿云澜将要起疑时蓦然抬头,满头糟乱发下,是张年轻的脸,那锐利眼神直勾勾盯着宿云澜看。 宿云澜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人的直觉是趋利避害,他下意识一退时,却被奋起的‘乞丐’扑倒在地,那人喉间溢出一段破碎不成声的笑来,他用力掐住宿云澜脖颈,哑道。 “君行舟……” 第9章 被魔头绑架了 “君行舟……”那人声声重复着,被他扼住喉咙的宿云澜愈发呼吸艰难,他握住男人腕,二人僵持间却拉扯不下。 “我……不是……”宿云澜竭力辩驳。 什么君行舟。 总不能……他刚听了个故事,就成了那话本中身死道消的仙长…… 宿云澜缺氧昏迷前一秒,忽然想起刚刚,这人的颤抖。他哪是恐惧或饥寒交迫,分明是兴奋得压不住情绪。 可宿云澜实在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人物。 宿云澜醒时天色阴沉,庙宇檐下还漏着水,寺外雨声淅沥,而坐在他不远处的男人,折着干燥枝丫抛入火堆里。 火光照亮他面庞,那位将宿云澜掳来的壮士瞧着面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宿云澜望去,只见他凤眼微垂,鼻梁高挺,唇抿成了直线,似有不虞。 而同一瞬,那人亦抬了眼,他漆黑瞳孔嵌在黑白分明的眼里,了无一丝情绪,瞧起来分外渗人。 宿云澜垂眸看了眼腕上麻绳,复看向他,开口道:“道友,你我无冤无仇,我本也是孤苦伶仃之人,身无二两银钱,便是劫了我,也无甚作用。” 那人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牙来,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忽一张口,便听得他嗓音沙哑,他道:“百年了,君行舟,你可知我这百年来……” “魔涧之下,时时刻刻念着你名……才从这埋骨之地重回九霄?” 这人说的话,宿云澜一个字听不懂,他甚至怀疑起了,他是不是精神错乱,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人。 “道友,我名宿云澜,并非……”宿云澜言语未尽,又一次被那人扑倒在地,那恍如枯骨的手,曲起二指探在宿云澜眼前,个中威胁,不言而喻。 “君行舟……敢做不敢认?”这人笑得歇斯底里,“这可不是你君少主的风范啊……” 可他确实不是……什么,君行舟啊? 宿云澜很疑惑,他抬眸看向那人,反问道:“可我确实不是道友口中之人,有何敢做不敢认?” “……闭嘴!”那人面色狰狞一瞬,后撤时用力抱住了脑袋。 宿云澜却不敢趁这时逃,这人精神明显不正常,又有修为傍身,他要是在这种时候惹怒他,师兄怕是帮他收尸都找不到骨头。 而夜千放陷在这百年来,日复一日的识海折磨中。 他一介修士,沉沦在魔族之地太久,早受了魔气侵蚀,要不是他修为深厚,又悟得魔气度化己用之法,怕是早就死在降魔涧下了。 可夜千放作为修士,强行化魔气为己所用,报应也是有的。 魔气与疼痛侵蚀他的躯壳与识海,煅过他千疮百孔的经脉,让夜千放变得人不像人魔不像魔,情绪也极度易怒疯魔了起来。 这百年来,夜千放日日夜夜呼嚎着君行舟名姓,这人,这三个字,早成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一百年,他等了一百年,只为归来,将君行舟扒皮拆骨,永坠无间地狱。 檐外雨又落,风声潇潇,宿云澜眼中迷茫更甚,他扬了扬被束缚的双腕,问道:“能先解开么,道友?” 夜千放闻言,那癫狂笑容一滞,迟疑着问道:“你不怕我?” 他并不需要宿云澜回答,说罢喃喃自语道:“确实不该怕我,你君行舟有什么可怕?” 宿云澜无奈极了,他只觉眼前人根本没法沟通,索性坐正了身子,沉声道:“我不晓得你口中的君行舟是谁,我为宿云澜,骊山派掌教,生平从未下过骊山。” “此番,为头一遭。” 头一遭下山,就被莫名其妙地掳了过来。 夜千放闻言目光沉沉,是分毫不信宿云澜说辞,他就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也绝不会忘记君行舟这张脸。 宿云澜说的话,夜千放看起来是半点没听进去,他一指压过宿云澜眉心,喃喃问道:“你额间红痣怎么没了,若是畏我寻仇,早该躲得远远的才是,何必耍这拙劣手段……” “道友,我非君行舟。”宿云澜同样执拗,一字一顿道:“若你口中所言为君家少主君行舟,他于百年前封印魔涧时,便已身死道消。” “……绝无可能!”夜千放呵斥,而后癫狂笑道:“他这般机敏之人,绝无可能为我豁出性命。” “是这修界之人愚蠢,才会将他那虚情假意当了真。” 夜千放自认,同辈之中,只有他将君行舟看得最清,也只有他,才有被君行舟拉着下地狱的资格。 这样冷心绝情之人,怎么可能跟他一命换一命?! 夜千放绝不相信。 而今,他对上这生得和百年前冷淡绝尘的君家少主一模一样的人,嘶哑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宿云澜摇摇头,他怎么知道这街边窜出来的疯子是谁,他要是知道,指定绕着那条路走。 四目相对间,是夜千放眸光愈冷,宿云澜不闪不躲。 直至眼前人嘶声一句。 “我名,夜千放。” 宿云澜闻言,悚然一惊,他实在没想到他能这么倒霉,刚下山就直接撞上这可止小儿夜啼,修界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夜千放却错会了他的意思,指尖抵蹭着宿云澜颊边,低问一句,“想起来了?” “怕了。”宿云澜答得实诚,“我头一遭下山,没想到就遇到了您,怕是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下去与师祖做陪。” 宿云澜的眼神太诚挚,哪怕是夜千放一直盯着他看都不免动摇,看着宿云澜这清澈眼眸,夜千放不免失望。 或许他知道的,从第一眼就知道,哪怕这人长得再像君行舟,也不是他。 君行舟绝不会如此好心施舍,更不可能对任何人都毫无防备,轻易被他钳制。 这般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那冷心薄情之人。 可是他犹不死心,自以为当真如此好运,刚一逃出来就撞着了君行舟本尊。 “可笑……” 真真可笑极了,这千百年光景,他在君行舟眼中怕是也不过一场笑话。 第10章 初入云起书院 君行舟。 这是一个久远却永不蒙尘的名字。 那年云起峰上云烟绕,他着素衣,挽长剑,初来乍到,除却一副好相貌外并不起眼。 君家这少主定得着实突然,不止君家嫡系不服,夜千放他们这些同辈子弟,也是看不上这新少主的。 君家嫡子君沐恩八岁入学云起书院,如今已八年余,而君家少主君行舟,年十四还未入道,更不知道是从哪儿窜出来的旁支,他有何资格做君家少主? 这多年的同窗情谊,夜千放自然偏帮君沐恩,当事人其一的君沐恩不置一词,只在诸多学子同堂时淡道:“他莫要丢了君家的颜面便是。” 这话引来哄笑一片。 “一个十四还没引气入体的废物,你指望他有什么能耐?”同窗其一宋义开了口,他这话一出,似给其他人开了话头。 有人接茬道:“哎我说,君老大,你爹怎么不立你做少家主,反而立了这么个不知名姓的旁支子弟。” “莫非——”那人一顿,沉吟道:“他是你爹在外边的野种不成?” “莫要胡言。”君沐恩神色一肃,他们君家向来家风严谨,他就是看不惯君行舟,也绝不会允许旁人诋毁到主家来。 “好了好了,说君行舟就说君行舟,你牵扯沐恩作甚?”夜千放咬着根签子,不置可否。 他也算云起书院地级学子一小头目了,能跟他玩在一处的人,多是活泼性子,有时候未免口无遮拦了些。 君沐恩是他们这小团伙里最安静的了,天天捣鼓着求学修炼,力争拼进天级去。 云起书院学子划分,分做三级,其一为凡,专供学子开蒙与引气入体,凡级学子多为未入道者与炼气期,其二为地,地级学子多为筑基与融合期,已经开始能零散接触书院的任务与进入一些历练之地了。 其三,为天。 那是与地凡二级截然不同的境界,天级学子,多为金丹之上的境界,他们不止能独自下山降妖除魔,还能带领师弟师妹们一同历练。 云起书院的学生,谁又不盼望自己能有成为天级学子的一天。 毕竟,金丹期的修士,就是在郡县中,也可享有权柄了。 可这样的修者,在云起书院也不过是个学生。 足以见得,云起书院的底蕴与实力。 它是诸多人族大能开蒙之地,也是修士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云起书院虽说可以为世家子弟行个方便,可这里的学生,更多以天资实力进的书院,院内里的竞争更不必言说,云起书院每一次的季度排名,都是神仙打架的场面。 因而,夜千放他们更看不上君行舟这样凭家世硬挤进云起书院读书的人了。 十四岁了还未入道之人,在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看来,便是笑话。 如今,君行舟这个笑话,以凡人身份,入读凡级院,每日课业都忙不过来,更别提修行入道。 日暮西斜的时辰,院中学子三两结伴而行,君行舟着一袭素蓝衣衫,洒扫着书院台阶。 橘色夕阳映出他倒影,而不远处,一袭地级弟子服的地级师兄磕着瓜子,瓜子皮撒了一地,其人却没有收敛的意思。 待到临近了,君行舟才抬眸看向那人。 不得不说,君行舟虽未入道,又只有十四岁,可他风姿仪态极好,眉间一点红更衬他眸若点墨,隐隐可见日后,定是个风姿卓绝的美男子。 二人视线不期然相撞,夜千放却没半点收敛的意思,君行舟也只继续埋头洒扫。 直到,他拿着个竹篓走近了,温和道句:“烦请师兄让一让。” 这是给他拿了个垃圾篓子? 看不出来他是找茬的么? 夜千放想笑,偏在此刻,身后明媚女声响起,“夜千放,你别没事找茬。” ……夜聆雪,他大姐。 夜千放翻了个白眼,他不情不愿让了步子,不耐道:“你少管我。” “不管你你岂不是要翻上天去?”夜聆雪看着这一地瓜子皮,没忍住拧眉瞪眼,“你小子,跟我回去。”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夜千放这行为是想给兄弟出气,可这行为,未免也,太幼稚了! “少管我,我碍着你了怎么的?”夜千放嘴上嘟囔着,却还是被夜聆雪扯着走了。 见二人离去,君行舟不由松了口气,这洒扫长阶是他的课业,若是做不好,明日少不得夫子责罚的。 引气先练体,这是修界子弟常识,而云起书院的杂活,往往是制成课业,交由凡级学子来做的。 君行舟刚入学,他要做的事还多了去。 在云起书院,没有任何人能靠身份豁免劳动。 除非,实力过硬,升阶够快。 可若是修界凡俗子弟修炼,寻常练气入体年,从练气到筑基消耗十余年也是平常事,饶是云起书院这样灵气浓郁,物资丰沛的地界,要从练气爬到筑基也要许多年。 云起书院的教学宗旨,从来都是不赞同学子太快升阶的,哪怕是天纵奇才,到云起书院来,也得压着些修为。 毕竟,修炼分九重境界,越是往后的境界越难,金丹之后,天资、努力、财富缺一不可。 而云起书院认为,想要往后突破境界顺利些,前期修炼根基一定要打好。 君行舟不知道他会在凡级院呆几年,他现在连灵根都还没测过,更别提引气入体,修习功法。 比起畅想未来,他如今更重要的是着眼当前,做好师长安排的课业,踏踏实实练体温书。 君行舟也知道,书院里定然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夜家大公子这点为难,其实还算不上什么。 可就算再难,他也要走下去。 他需要权势,力量…… 待到君行舟洒扫干净长阶,天色已经沉暗了下去,天幕之中明月高悬,而这长阶之上独他一人。 君行舟摊开掌心,接了满手月辉。 他生平前十四载,从未接触过修行之道。 而进入云起书院,是个新的开启。 君行舟思索着,不觉握紧了拳。 他君行舟,必须赢。 第11章 少年意气,书院之争 这般年纪的少年藏不住喜恶,夜千放讨厌君行舟,自然有的是想要攀附他的人替夜千放来教训教训君行舟的人。 又或者,借夜千放威名欺压弱小者。 没人肯跟君行舟玩,但有的是人见了君行舟,就连他桌椅都要推一推。 君行舟入学半月有余,没交到一个朋友,洒扫的课业活计也属他最重。 这个年纪被排斥疏远,任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都受不住,君行舟却是一切如常,一人读学,一人入饭堂,没有分毫不自在。 君行舟这风轻云淡的态度,更惹得旁人试探,他好欺负的底线在哪儿。 一日课后,有人直接在君行舟面前扔了把扫帚,趾高气扬要他替自己把课业做了。 收拾着书本的君行舟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向那位较他年长些的学子,开口道:“这是夫子为你布置的课业,我为何要做?” 君行舟顶撞之人名唤李世安,凡级院,年十五,练气中阶。 李世安听君行舟这么说,不由嗤笑一声,道:“师兄给你安排的磨炼,你就接着。” “你我同院,算哪门子的师兄。”君行舟望着李世安,眸中神色分明是不解。 君行舟不明白,都是一个书院的人,李世安怎么好意思对着他自称师兄的。 “我为练气中阶,叫你一声师弟已经是抬举。”李世安瞧着君行舟那眼神,心中对这人的不喜更甚。 哪知君行舟闻言,摇摇头道:“抱歉,我不需要抬举,你若是想与我更换洒扫之地,烦请自行禀告夫子。” 君行舟如此不识好歹,属实出人意料。 一行静默的学子中,李世安这个被下了面子的人脸色最为难看,而其他站在他身旁的同学带笑揶揄他,“烦请禀告夫子——” “哎,世安,他拿夫子威胁你呢。” 李世安越听脸色越发难看,而坐在前排的君行舟神色如常,似不曾跟人发生过口角一般,他愤愤开口道:“闭嘴!” 李世安自觉,他被一个还未入道的小子下了面子,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可书院内禁止斗殴,除却演武课上,能挑战同级学子的机会也就只有季考了,季考已是三月之后,如何能解他心中愤懑? 李世安思索着,和一旁窃窃私语的同学相视一笑。 他们想到了,好法子。 对于这些事,君行舟恍若未觉般收理好书箱缓缓离去,他忙得很,做完洒扫课业后还要去藏书阁看两个时辰书,赶在宵禁前回房歇息。 说到休息,就不得不提,云起书院不愧为当世第一书院,内里修饰恢宏便罢了,连学子寝室都是单人的。 洗漱独立,桌椅俱全,每位学子的寝室都是独立禁制,君行舟也不用担忧自己回了屋还被人打扰。 夜来灯下,君行舟仍在细细观书,修行一道的知识他落下太多,若是不比他人勤勉些,是十分难以追赶的。 君行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他从不认为自己逊色于旁人,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他的修学还是有些助力的。 待到次日早课,君行舟依旧是先到学堂的学生,只是这一次,学堂里的学生明显比平常多了不少。 而他在自己的书箱里,看见了一条黑蛇。 君行舟垂眸瞧着探头吐信的黑蛇,久久无言。 他苍白消瘦的五指抚上发间簪,视线停顿在即将摆出攻击姿势的黑蛇身上,那密布的黑鳞层叠,随着蛇身一举一动蜿蜒。 这般模样,对于畏蛇的人来讲着实可怖。 “君行舟,不会是吓傻了?”有同学打趣。 可还没等到回应,就见君行舟骤然拔簪,散了满头乌发,他眸若凉夜寂寂,掌中银簪迅疾而出,刹那钉死黑蛇七寸。 这速度,快得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认为本该惊惧的少年徒手抓起黑蛇尸体,任由血浸过指缝。 他说。 “这玩笑不好笑。” 常言说狠的怕疯的,君行舟这一举止,让所有准备好奚落他的人都噤了声,安静看着那单薄少年缓步走到学堂末尾,将蛇尸扔进垃圾篓内。 此事一出,学堂内的学子都晓得了,君行舟不是个好欺负的。 可总有人不信邪,譬如李世安。 他现在就恨君行舟恨得牙痒痒。 这小子,总下他的面子,要不是书院内禁止斗殴,他早就带着几个兄弟把君行舟套麻袋打一顿了。 李世安带着一伙子兄弟,他们偷摸跟了君行舟几日,发觉这人行踪真是无趣到乏味,每日去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学堂、饭堂、藏书阁。 这些都是人多的地方,君行舟负责洒扫的台阶又是地级院的。 他这行踪,还真是让人想下手都没法子。 况且云起书院规矩森严,戒律院的师兄师姐们也不是吃素的,这两项共施,几乎杜绝了书院内学子以大欺小的可能。 李世安颇有些无可奈何,又咽不下君行舟当众落他面子这气,索性往地级院跑。 彼时夜千放正捻着一枚棋子故庸风雅,那嘴边叼着的签子和不时移向亭外的眼神却暴露了他意不在此的事实。 见李世安来了,他也无甚感想,只在人点头哈腰着问候他时淡淡说了句,“毛毛躁躁。” “夜少爷,我也不想的……”李世安搓搓手,他虽然是来告状,但对上地级院的师兄们,他难免有些紧张。 “实在是君行舟,君行舟他……难搞得很。” 李世安这话一出,君沐恩吐息都重了几分,惊得李世安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君家大少,是不是要给他堂弟撑腰? 哪知君沐恩一语未发,倒是夜千放轻哼一声道:“哦?” “您也晓得书院的规矩,我……我被君行舟欺负了也是敢怒不敢言……”李世安莫名的,有些局促不安了起来。 君家大公子还在这儿,他来讨对付君家少主的法子,未免奇怪了些…… 可君沐恩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只继续下着棋。 李世安这一颗心,便也落回肚子里去了。 “你说说,怎么才算解气了?”夜千放不看棋盘都知道他又输了,这棋属实不想再下,他索性偏头看向李世安。 君沐恩也不在意夜千放是个臭棋篓子,他落下指间白玉棋子后站起身来,似乎完全没听见夜千放和李世安在聊什么,开口道:“我先回去了。” “好。”夜千放分毫未动,只瞧着这被他震慑得抬不起头来的李世安,眸中轻蔑几许。 “我……我……” 君沐恩这一走,李世安总算松了口气,他紧握着拳,对着夜千放这气魄,语气不免也重了几分,“我要他晓得我李世安是不好惹的!” 夜千放目光一扫李世安,随即捡了几枚棋子握在掌中,不屑道:“云起书院强者为尊,你若不服,打他一顿不就好了。” “可……可书院禁止斗殴……” “没有斗殴,不是还有对练么?”夜千放不耐更甚,却懒得提点这蠢笨之人,他只道:“你好歹是个练气中期,不至于打不过君行舟。” 第12章 初见惊鸿 书院的季考虽然还早,但新入学学子的入学测验榜单已经张贴,榜下乌泱泱一群人寻找着自己的成绩排名。 这种成绩榜单总要有人垫底,不巧,是他君行舟。 君行舟看着自己压在最底的名字一言不发,身旁却有人嗤笑。 “倒数第一?比我那九岁的小侄还不如,这是怎么考出来的?” “我记得,君家大少当初入学考可是排名行三。” 吵吵嚷嚷一片中,君行舟也分不出来是谁在笑。 想他君家虽是近千年来才崛起的氏族,但君家有镇守降魔涧之功,君氏子弟在外头,难免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稍有不慎便毁了君家颜面。 何况他君行舟是君家少主。 君行舟对这些嘲讽言论充耳不闻,倒是君沐恩找过来了。 那个入学之后向来对他不闻不问的堂兄,如今面有愠怒之色。 君沐恩着实想不明白,君行舟作为君家少主,其一举一动皆代表君家颜面,他是怎么能考出这么让人叹为观止的成绩的。 君家少主在云起书院垫底?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君家日后在其他世家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君沐恩越想越气,没当场发作已然算得好脾气。 君行舟却是个不知趣的,他纹丝未动,只道:“我倒不知,堂兄如此关心我。” “你好歹受了君家十四载教养,怎能考出如此成绩?”君沐恩神色一敛,眉宇间怒意犹存。 君行舟闻此言,将手上书卷一合,淡道:“我尚未入道,此番成绩,不是情理之中么?” 君沐恩未曾与他这堂弟接触过,人看着温温柔柔的,没想到还是个没脑子的刺头,他只觉怒意更甚,脱口而出道:“君行舟,你怎可如此理直气壮的愚蠢!” “堂兄一口一个君家,一句一个颜面,怎么就未曾想过,早前教我些考试诀窍都比在这儿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好。”君行舟站起身来,欲要离去,却被君沐恩拦住了步子。 十六岁的男儿自然比尚在抽条的君行舟高,四目相对间,君沐恩眼含怒意,君行舟不闪不躲。 “你到底有没有半分身为君家儿郎的自知?考出这成绩不止是你颜面扫地!” “你又怎么配做君家少主……”君沐恩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打从记事起他便自觉君家主位是他掌中之物,他自小克己守礼,只为…… 如今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君行舟夺了去,他又怎会甘心。 “堂兄说真心话了?”君行舟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 “我……”君沐恩面色难看,他眸光微闪,欲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君行舟为少主,这是当今君家家主,他爷爷的决定,他若是承认自己心有不满,不就是坐实了自己忤逆长辈么? 君沐恩哑口无言,君行舟倒是诘问他,“我入学半月有余,于情我是你堂弟,于理我为君家少主,你却从未问候过半句。” “你不尊少家主,不爱护晚辈,该自我反省问责之人是谁?”君行舟字字在理,条条分明。 “我,你……”君沐恩一顿,这被君行舟言语点明的龌龊,几乎要让他维持不住表情。 可愠怒之下,他更觉面上一片滚烫,他竟然为了一己私心,忽略了君行舟在君家仅次于家主的地位…… 但君行舟显然不是会考虑君沐恩心下如何煎熬的,他道:“堂兄若是不服,这少主,你来当。” 君行舟鲜少会笑,这一笑端是昳丽生华,笑中却含着浓浓嘲讽之意,也不知是嘲君沐恩痴心妄想,还是笑他把这家主之位看得太重。 是啊,君行舟什么都不用做,只消一出现,就让他君沐恩十数年的努力成了笑话。 君家百余年不曾立过少主,就像是在等他君行舟到来一样。 对于如此坦然的君行舟,君沐恩莫名有些面红耳赤。 他身为君家族人,又是君行舟堂兄,君行舟入学一月来不闻不问,如今上门便是责问,君行舟如此态度,倒该是他羞愧。 “你……好自为之。”君沐恩深吸口气,这场他对君家少主的诘问,终是以他狼狈而去做收尾。 而君行舟不急不恼,继续看起了他手中书。 君沐恩会生气其实在预料之中,君家对外展示向来家风清正,有他这么个少主考了倒数第一,自然是拂了君家颜面。 君沐恩作为君家嫡系,难免生气。 可君行舟不是个能吃亏的,他三岁从文,四岁习武,可称得一句早慧。 只是这些年来,娘从不许他碰修真典籍,久而久之,君行舟也不会再对那些东西起兴趣了。 可如今,进入修界学堂,毫无基础的他必须要努力起来,把前十四年没学过的东西补上。 课业洒扫的地方一月一换,君行舟这次幸运,要洒扫后山少有人行经的亭台,他也有了更多时间到藏书阁去观书。 至于练剑,洒扫之地便是个极好的地方,竹林茂盛,行人少有。 君行舟于剑道颇有天赋,但教导之人唯有母亲,他许多地方学的并不通透。 风拂竹林吹起叶声簌簌,君行舟素衣挽剑,被风拂了一脸头发,他侧身挽了朵剑花,将剑势一收。 他将长发一拢,束发带灵巧地打了个活结,忽然想起,娘亲从前教他练剑,常捧着脸嘀咕,话本子里的剑客有多出彩,一袭白衣临风,执剑护佑苍生。 白衣那是孝服,娘。 年幼的君行舟已经因为他娘让他散发舞剑的事被风糊脸多次,深刻知晓,话本子里写什么白衣散发剑客多飘逸潇洒,那都是假的。 而他娘捧着他小脸,笑意盈眉,跟他说。 以后我家舟儿呀,就是这天下第一剑客。 君行舟做不了这天下第一剑客,他清楚他的极限在哪儿,可那时他只是看着他娘,没有反驳。 而今,剑术重拾,倒也不至于差得一塌糊涂。 君行舟收敛好心情,一招一式演练起了云起书院对凡级书院学子的剑招要求。 在他练到第七式时,有人自他身后开了口。 “你这里错了。” 君行舟悚然一惊,他自认虽未入道,但还没马虎到有人走近他十尺之内还未知觉,这提醒他的人是敌是友? 君行舟缓缓回过身去,只见一少年正站在不远处看他。 相差不大的年纪,那人着暗纹金绣的圆领袍,虽是华服衣冠,却是衣裳衬人,浑然天成的气质叫人一见便自难相忘。 他唇抿成一线,凉薄眸中映不下任何人,偏又自成坚毅。 君行舟很难形容自己这一瞬心境,他颇有些怔神,后知后觉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是转身离去。 空留一句指点,再无下文。 第13章 擂台武斗,废物 君行舟不是个好斗的人,可他的身份和尴尬处境注定他安宁不了,哪怕他已经展露出几分锐意,也抵不过少年自以为是的恶意。 他不喜欢李世安这样的人,趋炎附势,欺软怕硬。 可这人在今日之前,并不值得他出手。 那也仅是今日之前了。 如今,君行舟握着李世安刚给自己下的战帖,一时无言。 他不是不晓得云起书院的规矩,这战帖一下,院内学子非接不可,至于赌注,自然是庄家和被挑战者定。 云起书院内的战帖,同级学子可做庄,跨级挑战的话,低级院的学子可越级晋升,也算是激励学子勤学苦练的一种方式。 可这战帖如今,下到他君行舟身上来了。 “要赌什么。”君行舟合上战帖,扫了眼李世安一行人。 为首的李世安得意,他道:“若你输了,我要你在这云起书院一日,便为我李世安奴仆一天。” 那天听了夜大公子一席话,他回去筹谋了好久,可算想出这么个必胜,君行舟还没法拒绝的法子来。 哪知君行舟闻言讽刺一笑,道:“当真是厚颜无耻。” 君行舟这话没错,李世安已经进了云起书院五载有余,又是练气中阶的修为,挑战君行舟一个刚入门的弟子,简直就是以大欺小。 他这话一出,也是惹得周遭议论纷纷。 “李世安这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他要是厉害,他怎么不去找地级院的人逞能去?” “太过分了,这人,当真是不要脸皮。” 其他学子的议论,尽数传入李世安耳中,他听得面红耳赤,怒而开口道:“那这武试的规矩君行舟来定,够了?!” “都说了武试,你高了君行舟几个境界?”君行舟的同桌陆子俊开了腔,“李世安,你要不要摸摸你这脸皮,比不比得上书院墙砖了?” 陆子俊这话,分明是在拐弯抹角骂他脸皮厚。 李世安偏不好发作,只狠狠看向君行舟道:“我就问你一句,敢不敢?” “要是不敢,现在就给你李爷爷磕三个响头,爷爷饶了你这一次。” 君行舟跟没听见似的,轻轻拂去桌上灰尘,他道:“就你,也配?” 君行舟此言,着实不符合他这温雅淡然的模样,偏又因着是他说出来的,显得理所当然。 “别跟我啰里嗦,你到底赌不赌?”李世安一拍桌,显然是被其他学子讥讽得面上挂不住了。 “赌,当然赌。” 君行舟一顿,继续道:“我的规矩是,禁止动用灵气。” “好。” 君行舟闻他此言,拂了拂衣衫站起身来,继续道:“我若是赢了,赌注便是——” “你滚出云起书院。” 君行舟这要求,着实过分,可一想想他是一介凡人,对阵练气中阶的修士,便也算不得出格。 “赌就赌。”李世安根本没把君行舟放心上,寻常修士入道,体魄就比凡人要好的多,他就算不能动用灵力,也是胜局既定。 二人相约比武台前,看热闹的同窗们也乌泱泱地跟着来了,李世安故作大度,道:“武器便由你先来选。” 君行舟目光掠过兵器架子,而后视线落在了地上收起的伞柄,道:“就用伞。” “你这是怕死不成?”李世安的放声大笑被拦腰截断,那瘦瘦弱弱的少年看着不显,实则,在李世安话落时他便将伞柄一握,横扫出势,伞尖直奔李世安弱处去。 李世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君行舟结结实实打在了腰侧上,他面色一变,当即怒了。 这小子不守规矩便罢,他一个练气中期被未入道的人打了,哪怕是偷袭,传出去都是奇耻大辱。 “君行舟!”李世安气急败坏扑向君行舟,本以为他挨自己一拳已是定局,哪知那素蓝身影灵活闪躲了过去。 他一个凡人能躲过练气中阶的修士攻势,不免叫台下之人倒吸一口凉气。 抓不着君行舟这滑不溜丢的泥鳅,李世安更是气极,他握紧伞柄,直朝一直在躲的君行舟攻去。 较之李世安的狂躁,君行舟可谓不疾不徐,闪躲的同时还能抓出李世安的弱处来,提伞重击。 几番你来我往的攻势下,二人缠斗得难分胜负。 李世安胜在修为体能,君行舟赢在灵巧迅敏,他把李世安打的脸上挂了彩,自己也没落得几分好处来。 自修杂学,终是比不上李世安云起书院五年来得厉害。 尤其是李世安这越打越静下心神,已经使起书院里教的剑招来了。 君行舟被逼得节节败退,看着这熟悉剑式,他突然想起,竹林中少年那句。 这里错了。 书院的这一处剑式是有错的…… 君行舟一边退,一边默数着李世安使到剑招第几式,他记得,从前练剑时,娘亲折竹作剑,直朝着他身上打。 君行舟虽然已经尽力躲闪,但还是被抽出了几道红印子。 娘亲便握着竹节,笑呵呵道。 这招啊,叫——莫听穿林打叶声。 君行舟目光一凛,他终于寻着了破局之法。 他不觉握紧伞柄,仰身侧躲过李世安一拳的同时,油纸伞自他掌中疾驰而出,快若残影,重重击打在李世安身上。 而不远处,钟楼之上,两修士正静观着凡级院学子争斗。 “不管么?”沉稳男声询问。 “又没违规。”女声笑笑。 终是,看了一场好戏。 而这场斗殴的结局,是君行舟唇角淤青,将力竭的李世安按进泥水里,一字一顿道:“废、物。” “这局不算,是你先动手的!”李世安这闪躲神色,摆明了要耍赖不认,君行舟若是纠缠,他大概还有许多借口。 可退学一事,只不过是他们学子间的口头约定,根本做不得数,闹到夫子那儿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君行舟自知吃亏,如今他也没旁的法子,抬手朝着李世安肿胀如猪头的脸重重甩了两巴掌,警告道:“你最好别再来招惹我,李世安。” 李家权势不如君家,君行舟步步忍让不过是不想牵扯太多,但李世安这个不长眼的,要是再敢来招惹他,他不介意让君家替他收拾一下烂摊子。 第14章 陷害落水,我如蝼蚁 当君行舟赢了的消息传到地级院时,君沐恩已然心神不宁了半天,甚至思索起了,如果李世安硬要君行舟为奴,他该如何劝解。 听到友人兴致勃勃讲起君行舟赢了时,他脑中甚至放空了一瞬,掌中不觉握紧的卷轴,也不知是宽心,还是有几分失落…… “你不去给你堂弟撑撑腰?”夜千放抛了一粒花生进嘴里,虽说李世安是他小弟,但他不介意看看热闹。 君沐恩闻言,却是目光一沉,道:“他自己惹出来的事端,自己处理。” 君沐恩不想到君行舟跟前去,君行舟那眼睛,冷淡又清透,每每相望时,总似照清了他心底龌龊。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分明他才是君家的嫡公子,世人盛赞的清贵淡雅之人该是他。 而不是君行舟这样,三言两语挑明人心底藏匿的不堪之人。 “行。”夜千放拍拍手,随意道:“你不给他撑腰,我可就给李世安撑腰去了。” “随你。”君沐恩一顿,又道:“……别闹出事来。” 夜千放这人放肆惯了,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的,又有夜家为他兜底,他更肆无忌惮了。 “放心。”夜千放随意地摆摆手,他能干嘛,欺负弱小可不是他的爱好,至多是让君行舟别咬着这事不放罢了。 君行舟这险胜不过是运气好,难道君行舟真以为,他有放肆的本钱了? 彼时雨过天晴,君行舟换了身弟子服,正在后山洒扫,他抬眸时见得天蓝如洗,不远处的潭水清澈,水面隐隐映出七色虹云来。 君行舟只觉身心一舒,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在这雨过天晴时分散去。 值此盛景时分,君行舟突然想起,那日惊鸿一瞥的少年。 他落下的一句指点,当真是对的。 下次再见,是该跟他道声谢的。 可惜君行舟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他负责打扫的后山一直少有人迹,今日却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为首之人正是那日在他洒扫长阶时丢瓜子皮的师兄。 也不知他们是要来做什么。 君行舟对这人印象不深,就记得他扔瓜子皮,幼稚得很。 今日看来,倒有几分人模狗样的。 夜千放着一袭华蓝衣衫,他模样极好,长发半束,墨蓝绸带编织的带子隐入发间,末尾缀着的金玉流光隐隐,衣服上绣的瑞云仙鹤更是栩栩如生得振翅欲飞。 他眼中狂傲分毫未曾收敛,微扬唇角透着几分不屑,端是少年神采飞扬,难有人可争其锋芒。 “你就是,君行舟?”夜千放懒懒开口,虽然他早知道眼前人是君行舟,但这不妨碍他表达一下自己对其不屑一顾的态度。 “是。”君行舟神色平和,问道:“你又是谁?” 他着实不关心云起书院有哪些个风云人物,就算是第三次见,不认识夜千放也实属正常。 夜千放却听得唇角愈发扬起,他走近君行舟,放轻声调道:“我的名字是……” 夜千放话落时水声大震,岸前扬起一片水花,而他拂了拂衣上水珠,含笑补充道:“夜千放。” 根本没想到夜千放会突然动手的君行舟被推入潭中,三月春水凉得刺骨,毫无防备的他更是被迫呛了好几口水才摸索到岸沿。 没等君行舟爬上去,他指骨一痛,人又滑回了水中。 站在岸边的夜千放笑得恶劣,问他一句。 “记住了没?” 君行舟眸光清亮,浮在水中定定看向那个用靴底踩了他手,还嫌脏似的在岸边野草上蹭了蹭的少年。 他问:“是你让李世安找我麻烦?” “是又如何?”夜千放大大方方承认,没想到这君家新少主还有几分聪明,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发觉了。 可这话音一落,君行舟不说话了,跟被定在原地似的,只剩个脑袋浮在水面上。 君行舟眉心一点红分外灼目,他衣裳头发湿了个透彻,簪在发上的银钗摇摇欲坠,饶是如此狼狈,他神色亦不见半点畏惧。 甚至于那尚且透着几分青涩稚嫩的眼眉,已是隐隐可窥日后风华无双。 奈何夜千放不论男女,从不怜香惜玉。 “哑巴了?”他蹲下身去,朝君行舟笑道:“来,爬上来。” 夜千放握着薄木微晃的模样,实在很像逗狗,引得一同来的学子哄笑阵阵。 后山不归戒律院管辖,再者夜千放也没动手,他只是‘不小心’把师弟推下水了,君行舟就是告到戒律院去,也没法子处置他。 见君行舟分明冷得身体在发抖,仍是一动不动的样子,夜千放索性大发慈悲,道:“或者,求求我?” 夜千放这话一出,君行舟可算有了反应,他又一次游到岸边来,攀上湿滑岸沿,却不上岸,只抬眸定定看向夜千放。 君行舟忽而偏头咬上夜千放手中薄木,清脆的咔嚓声响传遍岸边,他一字一顿道:“我会杀了你。” 他这眼神,狠厉得让人心惊,分明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 作为首当其冲的人,夜千放分毫不慌,他松开碎掉的木块,朝君行舟勾了勾手指,懒散笑道:“你来啊。” 夜千放就是有放肆的资本,他不过年十六,已经筑基中期的修为,同辈又有几人可比拟。 君行舟这十四还未入道的废物,对他放狠话,跟蝼蚁急了还会咬人有什么区别。 夜千放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不甚在意道:“你可快些,否则,来日就是成了君家家主,想求见我都难。” 夜家,为修界十姓行五,夜千放身为嫡公子,着实有狂傲的资本。 在夜家面前,君家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刚冒头千年的新贵。 夜千放想碾死他,易如反掌。 君行舟此番落水,接连病了几日,无人前来探望,他倒也无谓得很,不曾将那日后山上发生的事透露分毫。 君行舟太清楚了,以夜千放的厚颜无耻和夜家的权势,他就是告到戒律院去也没用,指不定这人还要颠倒黑白,说是他自己脚滑了还要栽赃诬陷师兄。 与其让自己闹心,他不如当个哑巴。 至少夜千放有句话说得没错。 他如蝼蚁。 在可以蜉蝣撼树之前,君行舟选择隐忍不发。 第15章 长得像他,算你活该 夜千放未曾想,当初在潭水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从凡人到爬到他跟前来,只用了两年。 那年十四未入道的废物已然不复,今时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两年入道筑基的天才。 这样的突破速度,上一位,还是修真世家行一的那位绝世天骄。 可夜千放对君行舟仍是瞧不上的,他如今筑基大圆满的境界,不过是在压制修为,否则早突破到金丹去了。 夜千放自认,他夜千放,从不比劳什子绝世天骄差分毫。 至于君行舟,他就是再爬个百年千年,也追不上他。 夜千放这自傲心理,在君行舟向他递战帖时仍存,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慵懒笑道:“自取其辱来了?” 君行舟是筑基初期,他为筑基大圆满,又有世家教养多年,他拿什么跟他比? 夜千放不屑于接这战帖,可书院的规矩破不得,他们终究还是站在了擂台上,台下人山人海,分明都是来看两位天资卓绝之人热闹的。 对首君行舟着一袭晴蓝衣装,白玉簪子挽起他墨发如瀑,褪去青涩的眉眼当真是昳丽生姿,郎艳独绝。 夜千放带着一丝笑意瞧他,解了本命法宝抛下台去,朗声道:“师兄让你一程,不用本命剑。” “多谢。”君行舟也不扭捏,朗声道:“请赐教。” 那一战,君行舟原本是赢不了的。 可他够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哪怕被夜千放打得五腹六脏位移,撑不起身子直咳血,他也不曾退过。 以至于,夜千放轻了敌,在那人本命剑抵在他要害时,他愕然抬眸。 本该被他打下台去的君行舟满脸血污,单手执剑抵在他喉头,整张脸上只剩一双眼眸干净。 他说。 “你输了。” 君行舟唇畔有血,每说一字都会带出更多血来,甚至于他这含糊腔调,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口中含着血块。 可他就是不服输,非要以命相搏,让夜千放在书院万众面前尽失颜面。 要天下皆知,他夜千放,输给了一个入道不过两年的小子。 夜千放想,他本该怒火中烧,可对着君行舟这张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的脸,他竟闷笑出声来。 那低哑而张狂的笑溢过喉头,传入眼前人耳中,他道。 “很好,君行舟。” 夜千放的回忆戛然而止,梦回今宵,他已然不复初时风光,如今容身之地不过是个废弃庙宇。 而他记忆里的君行舟,从未变过。 君行舟此人,是那雪山之上凌冽刮骨的风,是极寒域下不融冰刃,就连碰一碰,都是刀刀要命。 又怎会是眼前人这般,春风化雨的柔和。 他那样的狠心肠,又怎么可能乐善好施。 荒郊庙里,夜千放几乎快笑出泪来,他幽幽看向宿云澜,道:“长得有几分像他,算你活该。” “……”宿云澜一默,没忍住道:“你有病?” 什么叫长得像他,算自己活该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病。”夜千放敛起情绪,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他要是没病,也不至于在魔涧中苦苦挣扎百年还没发疯。 君行舟是株带刺的毒藤,碰都碰不得,其之心狠手辣,连他这魔头都叹为观止。 也就世人愚昧,还以为那君家少主,光风霁月。 火光愈燃,夜千放这混不讲理的态度,听得宿云澜十分无奈,对夜千放此人根本无话可说。 泛着潮意的柴木在火堆里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檐外雨还在落,这嘈杂声中,唯有他们二人氛围冷凝。 将额前长发捋起的夜千放,哪怕身着旧衣烂衫,亦别有一番邪肆,还真有了那么几分传闻中的模样。 他幽黑瞳仁中火光跃动,对首之人一语不发,让夜千放有那么一瞬梦回百年前。 清傲如斯的君家少主执剑冷眼看他,如同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那眉间红痣灼灼,更胜烈火。 “君行舟……”夜千放有些晃神,他伸手捉住宿云澜腕,不顾火焰滚烫。 可在对上那双清润的眼时,夜千放骤然回神。 君行舟怎么会对着他有这样的表情…… 宿云澜分毫不知夜千放心理变动,他偏头看向屋外,淅沥沥的雨仍在下,模糊了前路,他也被困在这庙宇之中,死生只在夜千放一念之间。 他垂眸看向夜千放握在他腕上的手,轻声道:“夜前辈,逝者不可追矣。” 君行舟声名极好,世人皆知那君家少主为镇压降魔涧而死,这样的人物,跟他一介山中隐居之人有何关系。 就是有三分相像,他宿云澜也是沾不了君行舟边的。 可偏偏,百年前让君行舟为之殉道的魔头,如今捉着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非要他自认是君行舟。 四目相对时,是夜千放目光愈发沉寂,乃至于宿云澜以为他不会有回应时,夜千放骤然翻掌,将宿云澜打得重重撞在梁柱之上。 老旧梁柱发出即将崩裂的吱呀声响,而撞上柱子的宿云澜后腰剧痛袭来,喉中霎时腥甜一片。 就算如今夜千放修为有损,他一介凡躯,也挨不住夜千放一掌。 宿云澜爬都爬不起来,他只觉口中血腥愈浓,伴着庙外风雨袭凉,诸多滋味交织,磨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见宿云澜如此惨状,夜千放怔怔看了眼手掌,忽而逼近抓住宿云澜衣领,低哑说道:“昔年一代天骄,今时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是么……”宿云澜忍痛扯出个笑来。 “前辈不是再清楚不过……?” 夜千放听他此言,一时失神,继而凉凉笑道:“我管你是不是。” “若是,正合我意。”夜千放说着,他伸手抹去宿云澜唇角血渍,神色冷寂道:“若不是,便不是。” “……”宿云澜闭了闭眼,忽觉这世上难相处的世人并非二三,与其在外磕磕碰碰,他还不如老死山中。 可既然被世人口诛笔伐的魔头逮着了,又哪是想跑就能跑的。 他宿云澜,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罢了。 第16章 一块儿上路 细碎的夜雨声中,初出骊山的宿云澜被迫和那位破开封印出逃的魔头共处同一破庙下,忍受着雨打风吹,还要忍住夜千放的审视。 这了无睡意的一夜,夜千放既不捆他也不放人,幽幽目光黏着宿云澜面上,好似在谋划着将这面皮扒下收藏。 宿云澜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打了个冷噤,他不大确信地看了眼夜千放,他感觉,夜千放作为魔头,是干得出来这事的。 不过他来不及深想这事。 五腹六脏蔓延的痛磨得宿云澜弯了腰,在他以为自己要忍着病痛挨过这夜时,夜千放掐着他脸喂了颗丹药,扼喉捏颚逼他咽下的动作一气呵成。 宿云澜呛得干呕了声,坐在他不远处的夜千放跟个没事人似的向后一仰,这东西的效用解都懒得跟他解释一句。 那丹药入腹后,暖意霎时传遍宿云澜四肢百骸,修复着他被创伤的生机。 宿云澜有些惊诧于药效,更后知后觉,夜千放好歹是修真大族出身,能让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又怎么会有凡品。 宿云澜想,他还是该防备着夜千放些的,不能以常人思维思忖一个疯子,可他又想,夜千放要对他下手轻而易举,防备又有什么用。 他不知道夜千放此人如何,更不知道夜千放和君行舟百年前的恩怨,如今被掳掠至此,也只能叹声倒霉。 这紧张心绪之下,后半夜,宿云澜竟也睡了过去。 待他醒时天光大亮,雨霁天青,不远处的夜千放正削着木棍,只是这人,不过一夜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焕然一新。 夜千放一袭白领黑袍劲装,衣上墨色丝线勾出龙纹,衬得本就过分苍白的人愈发冷冽,腰间悬着的白玉佩子成色上佳。 眼见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冷然,浓眉眉尾锋利,伴他抿直唇线,这般模样,叫人不敢招惹。 宿云澜不想惊动他,夜千放却不紧不慢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宿云澜。” 合着他昨晚自我介绍,夜千放一个字没听进去。 但考虑到夜千放的武力值,宿云澜决定有问必答。 “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 “我从骊山来,尚有些师友。” 夜千放闻言一顿,瞥了眼宿云澜又继续削自己的棍子,他问:“可还记得祖籍?” “祖籍骊山。” “家中可有长辈?” “不过是孤山埋青冢,夜前辈可要去拜一拜?”宿云澜其实没见过师父的碑文,如今这么一说,也不过是赌一赌,夜千放不会对一座墓感兴趣。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夜千放闻宿云澜此言,毫无兴趣地收了眼,他确信得很,君行舟没死,若有碑文,留给后世的也不过一空坟。 祭拜空冢有什么意思,要拜就拜真的。 可饶是如此,他也不想放过宿云澜。 夜千放幽幽看向拘谨的宿云澜,开口道:“你跟我走。” 对于夜千放这要求,宿云澜觉着,夜千放是真有病,昨晚打他又赠药,如今逃亡路上还要拖他一起,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癫疯。 “夜前辈……”宿云澜斟酌着,开口道:“如今天下尽是前辈的通缉文书,若是带上我这么个负累,怕是更难……” 可还没等宿云澜说完,夜千放手中短刃骤然横在他颈上。 “有话好说,夜前辈……”素来爱惜生命的宿云澜选择识时务。 夜千放见宿云澜这反应,当即斜睨他一眼,十分瞧不上宿云澜这贪生怕死的行径。 宿云澜倒也不在意夜千放怎么想,觉着他怎么好欺负都无所谓。 也确实是个好欺负的,一时乐善好施就被夜千放掳了去。 宿云澜既然答应了,夜千放便坐回原位继续削他的木头,他这不言不语的专注模样,实在很难让宿云澜联想,那故事中的魔头。 宿云澜倚着柱子闭了眼,回忆起了茶馆中听到的故事,据说夜千放百年前便与那光风霁月的君家少主是宿敌。 按两人这不死不休的关系,夜千放见着长得像君行舟的人,应该是第一时间杀了才是。 可偏偏,他留了他一条活口,打的又是什么心思? 宿云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夜千放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走了。” “好。”宿云澜依言起身。 二人一道出了破庙,屋外天光亮得刺眼,半点没有昨夜雨声淅沥的模样,唯有空气中尚存的潮湿滋味可辨夜雨纷繁。 夜千放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遭,崎岖山道他如履平地,倒是宿云澜这个多年长在山里的人走的艰难,毕竟他鲜少出门,骊山的山道也平坦。 夜千放瞥他一眼,没搭把手的意思,也无斥责,似乎只是随便那么一瞧。 下了山便是城镇,二人一齐行在街道上,夜千放半点不见慌乱。 他自然是不慌的,那通缉文书上的画像,跟他没半点相关;百年前见过他的人,也不会纡尊降贵出现在这种小城镇。 宿云澜也意外的,安分守己。 想来是认清了这城中不会有可与夜千放抗衡者,他要是叫嚷,受苦的只会是自己。 夜千放抓着跟君行舟有九分相像的宿云澜这件事,是意外,他此番出世,第一要紧的是那株将熟的万年业火红莲。 业火红莲作为天材地宝中的极品,于魔修大有裨益,尤其是夜千放这样由道入魔之人,更需要它来疏通经脉。 修界之人不会不知。 更恐怕是,他们早在业火红莲生长之地设下陷阱,只待请君入瓮。 在夜千放看来,修界之人知道他必须要拿到业火红莲这件事有利有弊。 利在他们要诱他前往,必然不会快过他将业火红莲采摘了去;弊在,他想要拿到业火红莲,势必要历经围追堵截。 此举为双刃,修界知晓,他亦知晓,可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 夜千放看着城墙上贴着的通缉文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百年过去,修界这通缉画像还是没有半分长进。 还是说笃定了他会去,所以文书敷衍些也无妨? 思索间,夜千放隐晦地扫了眼身旁人,他想,宿云澜若知趣些,饶他一命未尝不可。 第17章 业火红莲 夜千放没打算在城中停留过久,他大致了解了些讯息就带着宿云澜出了城。 宿云澜眼看着夜千放掐指成诀,口中默念着咒文,召来一只通体乌黑的禽类妖兽,那鸦翼单翅舒展开来足有一丈,让他们二人坐下绰绰有余。 宿云澜头一遭见可供人族驱使的妖兽,哪怕是低阶,他也没忍住好奇打量了几眼。 谁知夜千放下一瞬就拎着他领子把他扔了上去,半点手软都没有。 宿云澜被扔了个踉跄,他好不容易坐稳,偏头就见这妖兽乖顺伏下羽翼,任由夜千放踏上它躯干,那信步闲庭的模样,跟自己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瞬,宿云澜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待遇,终究是不同。 他知晓妖兽分九阶,对应人族修士九重境界,这灵智初开被夜千放暂时征做坐骑的鸟兽,应当是一至二阶妖兽。 宿云澜没有多话,他安静坐好,也不问夜千放目的地是哪儿。 他已经看开了,与其指望自己能逃得掉,不如夜千放喝水呛死来得现实。 只可惜,常言祸害遗千年,夜千放这样色儿的,又哪是他随便想想就能咒死的。 这妖兽最终停在了一处较之前都要繁荣的城池的不远处,夜千放不过一挥手,它便恭顺飞走了。 而宿云澜随着夜千放一道向那溧阳城走去,如今城门守卫森严,要入城者需得验明身份。 不过这身份查验,似乎只针对修士。 “我没灵根。”宿云澜说着,依言将手抵在验灵石上,那灰扑扑的石头果然毫无反应。 随他其后的是夜千放,这人哪怕面对众多正在拘捕他的修士,仍是稳淡得很,将手放上的同时开口道:“火灵根,练气散修。” 散修无门无派,自然也不需要城守费心讨好。 既然验明二人正身,城守自然让步,让二人进了城。 溧阳城近来热闹,此地离业火红莲生长之地不远,诸多修士闻讯而来,溧阳城中客栈爆满,城守更是加强了守备。 这一切,倒也不单是为了业火红莲。 修士间杀人夺宝屡见不鲜,这一株万年灵材也惊动不了那么多大人物。 如今修界之人云集溧阳城,追根究底还是,众所周知业火红莲对堕魔修士的效用。 夜千放必定会来。 夜千放也很清楚这件事,此行虽险,但他要是想尽快修补自己残破经脉,他就不得不来。 夜千放早打定了主意,拿到业火红莲后他就离开修士地界,届时,以炼化魔气,蓄积实力为重。 至于宿云澜,他自有用意。 此时,尚不识人心险恶的宿云澜正打量着繁华的溧阳城街道,他从未下过山,这些对他而言自然是新奇的。 在进城前夜千放给了他一个斗笠,如今城中以斗笠面具遮掩真容之人数不胜数,他和夜千放的打扮倒也不算突兀。 他们在城中一处客栈住下,夜千放出手阔绰,定了两间上房。 宿云澜推开窗,看着夜色下的溧阳城,只觉骊山外的风景当真新奇。 可他又想,要是这时候叫出来,魔头夜千放就在这儿,会不会有人能制住夜千放? 与此同时,一侧客房的窗也开了,一身黑衣的夜千放蓦然撞入宿云澜视野,平淡开口道:“要是敢胡言乱语,本座就拔了你舌头,做个安静些的哑巴。” 被戳穿心思的宿云澜抿了抿唇,处变不惊道:“前辈多虑,这种话我说出来,又有几人能信?” “既然知晓,就别打不该有的心思。”夜千放听他这话,只回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夜下风凉,本该是舒爽滋味,宿云澜却觉自己被夜千放笑得心底发寒。 这人还真是,他想什么都能迅速知悉。 他们来得早,距离业火红莲成熟还有些时日,在这之后,涌入溧阳城中的修士日益多了起来。 宿云澜每日无所事事,夜千放倒是来去匆匆,偶尔相见,夜千放也只幽幽朝他一笑。 看起来颇为不怀好意的模样。 可他又能做什么,倒不如顺其自然。 宿云澜倚着窗,不时能听闻些修界密辛,或是高谈阔论,自个儿拿到业火红莲要去卖个好价的人。 他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就连他这样的凡人都晓得,这株红莲的归属,要么是修界大能,要么落进夜千放手里,旁的小门小户或是散修沾染,怕是都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又怎么会有人,为了可能拿到业火红莲而沾沾自喜。 究竟是世人痴愚,还是贪心不足? 可这都不是宿云澜该管的范畴,他也管不了。 他能在夜千放手下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在宿云澜日复一日的无聊消遣中,业火红莲成熟的时日愈发逼近,他在客栈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也愈发多了起来。 听说业火红莲生长之地灵力愈发浓郁,而守护着这株万年灵宝的妖兽十分躁动,只要有修士进入业火红莲方圆五十里内,就会被无差别攻击。 如今诸多修士探寻外围不得寸进,有能力进去些的那些个大宗门弟子自视甚高,不肯与他们这些个散修互通消息。 宿云澜听得一知半解,也懒得去想夜千放打算用什么法子进入内围,他每日倚栏听风,除却不时担忧一下小命难保之外,过得还算潇洒快活。 可惜,这一切终结在夜千放匆匆而来,拎住他衣领那天。 宿云澜一介凡人被夜千放颠得想吐,忍受着他缩地成寸的威能,眼看着光景如梭在他眼前掠过。 刚被放下宿云澜就没忍住干呕了声,可不止夜千放在他身侧,就连那顶欲盖须弥的斗笠都还在他头上。 这一路匆匆,痛苦的只有他宿云澜一人罢了。 宿云澜勉强站起身子,问道:“夜前辈,这是哪儿……?” 不待夜千放回答,宿云澜听见远处琴声悠悠而起,恍如仙乐入耳洗涤心神。 这次,不需要夜千放回答,宿云澜就知道他在哪儿了。 有这么多修士的地方,只会是。 业火红莲生长之地。 “净尘山。” 第18章 以桃代李 “夜前辈……”宿云澜喘了口气,颇为错愕道:“夺宝都要带上我?” 夜千放不可能不清楚,他是个没有灵根的废人,这种紧要关头带上他只会是累赘。 可偏偏,夜千放带了。 ……他这是想做什么? 夜千放闻言,暼他一眼,淡淡道:“谁规定不能带了。” 话虽如此,跟夜千放走在山道上,宿云澜心头不安愈发强了起来。 这里的浓郁灵气,宿云澜一介凡体感受不到,可他在风声鹤唳的寂静中察觉了紧绷的气氛,像是,风雨欲来。 那已然停滞的琴声幽幽又起,伴随着妖兽的嘶吼之声形成了厮杀之声。 清宁宫之人本打算蹲守夜千放,看他与妖兽缠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奈何夜千放迟迟不现身,而业火红莲已到成熟之机,重莲瓣瓣绽开,这异宝出世,天地为之变色,霞光万丈,天地灵气云集此间。 再拖延下去,那只已然受到惊吓的四阶妖兽一定会吞噬业火红莲,届时妖兽进阶五阶,在场的修士谁都讨不了好。 她们只得出手。 可琴声将起,就有宫人来报,“阁主,夜千放魂灯愈盛。” ……他来了。 修界搜寻修士之法颇多,张贴通缉文书无疑是最低阶的一种,只是之前夜千放封闭了五感六识,叫她们寻人不成。 如今请君入瓮,夜千放果然来了。 清宁宫四阁之首春日暖漂浮于空,抱琴远望的同时神识四散。 既然夜千放的魂灯愈燃,那就说明,他此时藏身之处,离她不过百丈。 这点距离,春日暖要出手查探还是不难的。 待到神识落定,融入那无边的深墨之时,春日暖指尖抚过琴弦,掠地之声骤起,破空袭向东南方。 那琴音融了元婴大圆满修士一击,直袭夜千放而去。 夜千放急促一退的同时抓住了一旁对此毫无知觉的宿云澜,宿云澜被扯着撤离了琴音攻击范围,可他还是被琴音余波波及。 斗笠骤然碎裂的同时,宿云澜生生呕出口血来,那貌美无瑕的面庞染血,他面上亦添了分苍白。 百丈之外的春日暖在看清宿云澜模样时眸光一凝,她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借神识重复看了好几遍。 偏也就这几瞬呼吸间,给了夜千放逃脱之机,他捉着宿云澜就急急向远处退去,是半点也不留恋还没到手的业火红莲。 春日暖此行本就不是为了业火红莲而来,得见夜千放她自然是急急追去。 转瞬之间夜千放带着咳血的宿云澜掠出百余里地,可落定时,他们仍是被清宁宫弟子团团围住了。 这清宁宫弟子皆着水蓝渐没云白衣衫,华钗入鬓,又以薄纱掩面,端是仙姿玉影。 可在修界,任谁都不敢小瞧了清宁宫。 其门以乐入道,乐可杀人,亦可济世,皆在清宁宫弟子一念之间。 而今,夜千放被这最难缠的门派围住了。 他轻扼着宿云澜喉,朝为首的春日暖笑道:“春宣仙子,许久不见。” 春宣乃是春日暖道号,如今听得夜千放一句奉承,她仍是神色冷淡,抱琴问道:“夜道友,可否与我共归清宁?” 春日暖嘴上说得礼貌,实则,夜千放有一个不字,她就有了动手的由头。 “不急。”夜千放捏住宿云澜颈,强迫他抬起头来,问道:“春宣仙子可还记得,这是谁?” “君——!”春日暖瞳孔一缩,又后知后觉般噤了声。 不该的,不该是那个人…… 他魂灯早在百年前就灭了…… 宿云澜如今模样着实凄惨,他唇角血色浓稠,被灵力波及的凡躯佝偻,痛得抬不起眼来,只能靠着夜千放这一揽一掐勉力站起。 可偏偏,就是这孱弱模样,像极了那百年前殉道之人。 “诸位当然可以不管我死活。”夜千放看起来无谓得很,说罢却又笑道:“可——” “他君行舟,不行?” 修界所有人都欠他,欠那个以身殉道,镇压魔渊之人。 现在‘君行舟’在他夜千放手里,春日暖要是动手,夜千放转手杀了‘君行舟’,她便是二沾因果。 春日暖呼吸一滞,难怪,难怪夜千放敢以元婴破碎的境界硬闯净尘山,只要君行舟在他手里,任谁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春日暖一扬手,团团围住夜千放的清宁宫弟子们便齐齐向后退去,独剩她一人,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我要,业火红莲。”夜千放粲然一笑。 “一株灵材而已,换你们的大恩人,你不会不愿意?” “春宣仙子。” 春日暖压下心底翻腾的杀意,反问道:“给了你业火红莲,你当真会把君行舟给我?” 她其实没见过君行舟几次,但如今局面,她最好的做法,就是拖延时间,让其他人也赶过来,确认一下夜千放手里的人是不是君行舟。 可夜千放无意给她这点时间。 夜千放抓着宿云澜,扬声道:“明日辰时,我要春宣仙子你一人带着业火红莲过来,以物换人。” “若是多一个人,我便捅君行舟一刀,若是尔等设伏,我便剜了君行舟双目,黄泉之下也要他做个伴。” 话音刚落,夜千放和宿云澜的身影已然消失。 春日暖深吸口气,却是看着空地不言不语。 她们这辈修者,无人不知君行舟与夜千放的恩怨,夜千放此人,定然说到做到,他就是剜君行舟千万刀也不奇怪。 修界咬死不认这人是君行舟可行。 可问题在于,她们真能如此对待君行舟么? 春日暖拧眉沉思间,夜千放已经带着君行舟行出百里地。 “看来这符箓还有些用处。”夜千放看着手中燃烧成灰烬的符箓,颇有些无谓,他是大世家出身,乾坤法宝内的宝物数不胜数,一张地阶挪移符还不算什么。 一侧摇摇欲坠的宿云澜掩住渗血口鼻,他颤颤抓住夜千放衣角,低声问道:“你想……以桃代李?” 宿云澜终于明白,夜千放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 夜千放这分明,是要以他作饵,引开修界火力,待到夺得业火红莲时,便是将他弃之如敝履之时。 而届时,修界发觉他们被一个冒牌货耍了,已经来不及了。 宿云澜忍不住想。 ……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夜千放闻言勾了勾唇,道:“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可最后,夜千放说。 “可惜了,你要是再像他几分就好了。” 第19章 剖心剜骨 你要是再像他几分就好了。 宿云澜最不像君行舟的地方,在于这双眼。 温良,怯懦。 那都不是会出现在君行舟身上的东西。 君行舟的眼睛,冷冽,漠然,又固执得要命。 哪怕是漾起的嘲讽笑意,都融不化君行舟眼里冰寒。 一年,两年,年年复年年,磨不灭的锐意,是他决绝挥剑。 可偏偏,夜千放记了好多年。 他将宿云澜拥入怀中,极尽温柔地抚摸着那柔软长发,似爱人低语般喃喃着,“行舟啊,你终究还是落到我手里来了……” “前辈这是想……连自己都骗么?”宿云澜出气多进气少,他被夜千放揉在怀里,提不起半分力来。 “哈……”夜千放极轻笑了声,听宿云澜这话倒也不恼怒。 他一下下梳理着宿云澜散发,不急不缓道:“本座迟早会是这天地至高,届时,万物俯首,也当是行舟归来时。” 夜千放有个秘密,可惜这世上除了他无人会信。 那年他握住君行舟手,指尖凉意掠过的酥麻如梦似幻,撞得夜千放一阵心悸。 可回应他的,是君行舟嘲讽神色,他不过一抬手,任由还未挂过腕间几瞬的华美珠串滑下,落进夜千放掌心。 他什么都没说,又似乎言尽于此。 那年夜千放情窦初开,辗转几个日夜求来的平安扣,君行舟瞧不上眼。 那凉薄的眼,唯有火光照映下,才映出他半分模样。 在深渊之下的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个日夜,魔障侵蚀夜千放心神,魔气洗涤过他灵脉,将他磨得人不像人,魔不像魔。 他唯独记得,君行舟这狠心之人。 这恨爱交织之下,君行舟是心魔,是执念。 夜千放初见宿云澜时,不是没想过他做君行舟的替代,可后来他又想。 无人可做君行舟替代。 “夜前辈……您再用力,我要死了……”被夜千放困在怀里的宿云澜蓦然开口,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要死了?”夜千放疑惑一瞬,问道:“可要本座送你一程?” “……倒也不必。”宿云澜艰难坐起身来,他还不想死,想去找师兄,如昨,然后……回骊山去。 可宿云澜顶着一张与君行舟如此相像的脸说这种话,夜千放难免失神。 他想,此刻面对他的,若是君行舟…… 那人必然是不屑一顾的模样,眼里或许还会带些凌冽的杀意。 就像初次交锋时,分明身如蝼蚁,还能有对他口出狂言的底气。 夜千放思索着记忆中君行舟的模样,不觉缓和了神色。 他又想起旧时对上那凌冽的眼,早知如今,他当初就该把君行舟眼睛剜下来做个纪念的。 夜千放拧着眉,只觉自己想得太迟,可他又觉,今时今日也是不迟的,君行舟不在,不是还有与他九分像的宿云澜么? 待到再见时,赠予君行舟看就是了。 那么漂亮的眼,要是剜下来,该是带些血丝的。 他这么想,他便也这么做了。 夜千放一手覆上宿云澜眼前,雨声骤起的淅沥声中,压低了身下人痛极的呼嚎,也冲淡了血色。 雨仍在下,打湿了夜千放衣衫,也将混着泥水的血水冲进过道,他唇角微弯,任由那纤白五指抓紧他湿泞衣角。 夜千放握在掌心的珠子栩栩如生,这刚剖下来的一双眼,确实如他所想的,白中透着几丝细血。 他将衣袖自宿云澜手中抽离时,失了借力的宿云澜骤然滚倒。 宿云澜两眼空洞,雨幕中他茫然十分,咽过喉头的腥甜伴着湿咸,可他似乎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凉薄雨夜,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流失。 而那个上一秒还在与他言笑晏晏的男人,如今正握着两颗易碎的眼珠,淡声开口道:“我不杀你,也不会让修界有寻到你的机会。” 夜千放从没想过和修界做场公平交易,宿云澜只消一露面,他的目的便达成了。 宿云澜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 夜千放的话,宿云澜听来想笑,如今夜千放剜了他双目,他又负伤在身,杀与不杀又有何区别。 可夜千放这种人,显然是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处的,他甚至还有兴趣将宿云澜抛尸到荒郊外的天坑里。 宿云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闭合双目有血泪涌出,经历过最初的痛极失声后他再无言语,若非那微弱呼吸尚存,夜千放都怀疑他死了。 “宿云澜。”夜千放在乱葬岗旁坐下,就着雨幕寒风,悠悠叹道:“算你活该。” 长得像他,算你活该。 宿云澜突然想起这话。 那假如出现在夜千放面前的是君行舟本尊,他又会如何? 大抵也会落得个剜心剖骨的下场。 夜千放此人实在荒唐,可偏偏因着是他,又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宿云澜累极了,他躺在尸堆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冰凉雨水打过他身体每一处,他也提不起力来,只能在这乌蒙雨夜中昏沉下去。 可惜了,他听不清夜千放余下絮语,也想不起从前,只记得…… 骊山之上,师兄,徒儿…… 怕是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第20章 清宁旧事 夜千放在这乱葬岗前坐了一夜,任风声潇潇,雨声簌簌,他自巍然。 他想起那年,与君行舟一同赴往清宁宫,清宁宫号女弟子三千,迎接他们的自然也是女修偏多。 仙姿佚貌的女修婀娜,其间以春日暖为首,抱琴问候。 “清宁宫弟子春宣,恭迎诸位道友入我清宁山。” “多谢道友在此相迎。”云起书院领队师长回以一礼,其后弟子亦齐齐颔首回礼。 云起书院素来与各方势力交好,就连清宁宫内不少杰出弟子都是出自云起,此番云起书院夫子率院内学子外出讲学再寻常不过。 既是友好交流,也是促进云起学子对各大门派的了解,待到学子们学成时,也好择一合宜的门派入其门下。 夫子这次带的学生以地阶为主,他们要在清宁宫停留一旬,除却白日里听学,余下的时间倒也自由。 夜千放是个不安分的,君行舟倒是行踪固定,要蹲他再容易不过。 比如说,练武场。 近来清宁宫练武场热闹,其一为两院弟子切磋,其二为,凑热闹。 这些日子清宁宫内多了不少云起书院弟子,清宁宫的弟子自然也想看一看,能被奉为天下第一书院的云起书院学子实力如何。 何况,两院弟子服饰皆以蓝白为主,就是打起来,衣袂飘飘的模样也煞是好看。 就算无甚体悟,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君行舟自然在切磋名单其一,他是剑修,对阵以乐为主的清宁宫弟子,着实有些为难,可较之于这微不足道的烦扰,切磋之中的收获更令他振奋。 一场切磋下来,二人皆是酣畅淋漓,那握萧女修翩然落地,对君行舟行了一礼,柔婉道:“多谢道友赐教。” 君行舟收剑入鞘,回了一礼道:“承蒙仙子手下留情。” 女修闻言但笑不语,悠然离了擂台,众人皆知,弟子切磋罢了,自然不会下死手。 不过君行舟是这擂主,要挑战他的人大把。 他且负剑台上,静待下一位挑战者。 哪知这次,蹦上来的是跟君行舟着同一弟子服饰的夜千放。 君行舟望他,不语。 夜千放却笑,“师弟,为兄与你练练手,如何?” 君行舟这人倒也稳健,哪怕对上的是夜千放,他也能施行一礼,和缓应道:“师兄,请赐教。” 一看对上的都是云起地级院弟子,周遭旁观者霎时来了兴趣,熙熙攘攘着给台下挤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还真想看看,云起书院的剑修对擂是何场面。 虽说云起书院教百兵,剑修算不上如何出奇,但剑好歹是百兵之君,又被君行舟和夜千放这般容姿出众的修士握在手里,终究是不同的。 君行舟此人,使剑不循其貌,他看似温熙淡漠,实则剑剑直逼要害,其剑势之迅疾狠绝,夜千放早有体会。 可这不妨碍夜千放仗着经验老道欺负师弟,他屡屡退避,叫君行舟攻势全落了空,又在剑风横起时骤然凌空,避开了君行舟剑意凝实。 夜千放这一番以退为进,长剑险险扫过君行舟颊边,剑势余波化作罡风挑断了君行舟束发带,长发随风扑了对擂之人满脸。 君行舟偏了偏头,浮空而立,任其下罡风猎猎,吹起二人衣袂。 夜千放自气定神闲,虽说挑断君行舟发带是意外,可他又何止戏弄过君行舟这一朝,就算是把君行舟头发拦腰斩断,他脸色都不会带变的。 挨了此遭,夜千放只见得君行舟眸光冷然,那如瀑墨发纷飞间,君行舟剑诀骤转落印,凌冽剑意直逼他而来。 “我……!”夜千放话都没说完,他急急一退,哪还有空暇留恋这无边美色。 可饶是夜千放退得快急,也没能躲开君行舟剑阵围困,那罡风划过他颊边,如剑锋掠过,带出一串血珠来。 这一遭,给夜千放那俊脸留了不深不浅的血痕。 夜千放望着四散血珠眸光一暗,那罪魁祸首却是翩然落地,执剑淡道:“承蒙师兄相让。” 相让? 呵,让个狗屁,君行舟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被划了发带就要让他用血来偿。 夜千放忍着怒意闭了闭眼,抱拳笑道:“是为兄技不如人,他日学有所成,再来讨教。” 想起想起前些日还被他打落擂台的君行舟,夜千放只觉,君行舟此人的精进速度,实在令人惊讶。 夜千放总算有了那么点危机意识,再不努力,君行舟怕是要远远将他甩到身后去,再不屑于看他一眼。 可这不妨碍夜千放对君行舟的骚扰,他为见君行舟,夜半翻了君行舟的窗,迎接他的却是三尺长剑。 那剑尖直抵他喉头,不过一寸的距离。 灯火摇曳下,执剑之人神色冷肃,让被剑指着的夜千放半点也不怀疑,君行舟是真想捅穿他喉咙。 毕竟,这人是真想他死。 夜千放刚想说话,只见剑尖又离他近了几分,这动作,摆明了君行舟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夜千放僵硬扯了扯唇角,他抬起手来,慢慢向后退去。 直到他退回窗边,一阵劲风袭来,席卷夜千放滚倒在地,让他狠狠摔了个趔趄。 他不用猜都知道动手的人是谁,可夜千放看着闭拢的窗,莫名的,没有半点坏心情。 夜千放想自己大抵是贱得慌,君行舟越是抵触他,他越赶着往上贴,十年百年,仍是如此。 可,记忆里那黑心肠的人无可代替,哪怕是九分相像他亦不允。 夜千放收回思绪,他理了理衣衫,又仔细擦拭干净指上血痕,最后看了眼尸堆之上一动不动的宿云澜,拂袖离去。 他还要去找春日暖拿业火红莲,更要在离开之前,最后搅弄一番修界风云。 百年前那位绝世天骄没死。 他就要放出这亦真亦假的消息,让修界大动干戈寻觅。 只可惜,修界之人,怕是连宿云澜这个假货的尸骨都找不着,更别提君行舟本尊。 夜千放离去时,乱葬岗前,淅沥沥的雨仍在下。 第21章 拿到业火红莲,重铸魔神荣光 在这雷声阵阵的夜雨里,有人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他一袭烟青湿透,乌发贴着惨白面庞,闭上的双目难辨悲喜。 是本该寻常死去的宿云澜。 这心肺俱碎的痛意并非头一遭,他竟也忍得痛,直到夜千放气息全无才爬了上来。 宿云澜闭目摸索着,折了枝竹杖做拐,缓缓向着与净尘山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 他要向北去,去寻他的徒儿,江如昨…… ———— 彼时雨过天晴,夜千放负剑凌空,春日暖亦是抱琴而来,她那如水春眸中隐含悲悯,只轻问一句,“君行舟何在?” “我提出来的交易,春宣仙子也该先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才是。”夜千放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是仙子的事,可君行舟的命,也在仙子一念之间。” 很显然,春日暖若不肯将业火红莲交出来,夜千放就绝不会告知她君行舟的行踪。 春日暖思忖片刻,掌心摊开时,一株灼红的华莲在她手中绽放,她道:“红莲在此,君行舟何在。” 盛放的瓣瓣华莲如火,那炽热的火焰在她水蓝灵力之下竟也显得有几分温驯。 夜千放瞧着那物,开口道:“你先把它给我,我担心你耍诈。” 原本无波无澜的春日暖闻言眉心一蹙,道:“我春日暖自然说话算话。” “不信。” 夜千放这话,着实狠狠噎了春日暖一把,可想想道盟号令,她只得道:“我要先确保君行舟平安。” “那我可就不平安了。”夜千放倒是一眼看破春日暖的目的,他说着,凌空踱步,悠然道:“让我猜猜,春宣仙子应该不会做方圆百里设伏这种事?” 春日暖闻言,沉默不语。 作为清宁宫出来的人,终究是作风过于正派的正道人士,她说不了假话。 “这样,你把业火红莲给我,我安全了,自然也会还你们一个完整的君行舟,对不对?” 夜千放眯眼笑笑,而后似感慨般道了句。 “不然,只能当我命有此劫,黄泉之下也有人做个伴了。” 明晃晃的威胁,春日暖不会听不出。 她思索片刻,缓缓朝夜千放伸了手,淡道:“我可以把业火红莲给你,也可保你平安离去。” 这话分明没说完,夜千放负手天边,等待着春日暖下一句。 “但你要把君行舟完完整整交给我,否则,此身绝前,我必杀你。” 果然。 夜千放含笑点点头,“当然,当然。” 他这话说得好听,静看着落入掌心的业火红莲,确认无误后才收入囊中。 向来平心静气的清宁宫春宣仙子如今望他面色不善,只待夜千放告知君行舟方位,却见他笑得放肆,抬手间天地色变,引雷决骤现。 她听夜千放道:“君行舟啊,他在……嗯,在哪一座乱葬岗呢?” “不妨仙子去找找?” “竖子尔敢?!”春日暖面色骤变,她未曾想过夜千放这厮竟然如此无耻。 更不敢想,就算那人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君行舟,可他现在死在了夜千放手里。 水蓝灵力在春日宴身侧乍起,直袭夜千放而去时,方圆百里处亦有灵力回响,最多半刻钟,足够修界之人援驰过来。 夜千放却不着急,他引燃指尖符箓之时,道道惊雷险险劈过春日暖身侧。 他笑得如旧从容,甚至还有空开口劝诫道:“我劝春宣仙子最好别动手。” 春日暖为极品水灵根,可他夜千放,是雷灵根啊。 这一道雷劈下去,容易出事。 他可真是好心啊。 夜千放轻说着,手诀却不停,他指尖符燃时阵起,生生在天地间撕裂处一道口子来。 这是……他早备好了传送阵法?! 春日暖总算意识到,从一开始夜千放就没打算过守约。 春日暖这下哪还顾得水雷不相容,那纤纤玉指拨弦,琴声阵阵急掠而去。 她方圆数十丈内,山地连空炸破声起,她却顾不得这些,攻势直袭夜千放,分明是要赶在阵法成功开启之前拦下夜千放。 “反应挺快。”夜千放敛了笑意,幽幽看向直袭他而来的春日暖,他终于拔出了一直跟个装饰品似的剑。 “可你忘了,纵使百年前元婴破碎,本座也曾是人族一代天骄。” 只是那一年,天骄辈出,遮掩了他夜千放锋芒。 何况,魔涧下百年磨砺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他,又怎么会是修界那群蠢货以为的,最弱势之时。 夜千放这一剑斩出,携着雷霆万钧连破春日暖琴势,哪怕只拖延了一瞬,他亦毫不恋战地踏入传送阵中。 “……夜千放。”春日暖怔怔看向再次晴空万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天地,她难得失态道:“我必杀你!” 其他匆匆赶来的修士到达此地时,一个人也没见着,只剩春日暖余音绕梁。 向来清矜的春宣仙子,竟是如此暴怒的留下一言,也不知那魔头是做了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四散而去。 道盟终究是,错估了夜千放实力,也错过了围杀他的最好时候。 至于这之中有没有人操盘,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日,修界皆知,那百年前的大魔头,逃了。 但却意外的,少有人知,君行舟的消息。 此时的夜千放,早已距离业火红莲生长之地万里之遥。 他一袭黑衣如墨,步入深林亦如信步闲庭,周身萦绕的魔气震慑着林中妖物,一路走来没有遇到半点阻拦。 夜千放早有谋划,他要先行炼化业火红莲,将相冲的灵力与魔气相融,稳固根基,突破一重大境界。 再行,重铸魔神荣光。 对于这些事,他不是很急。 在以实力为尊的九霄大陆,他保证自己的绝对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什么时候能抓到君行舟本座。 当他重临九霄大陆时,君行舟自然会出现。 夜千放晓得,他君行舟,只爱这世间最强者。 那他就做这人族最强,世间至高,尸山血海铺路,亦在所不惜。 第22章 谁说瞎子不能打 宿云澜想,他大概是托了下山前没找人算一卦的福。 出门就惨遭魔头掳掠便罢了,如今在这荒郊野岭,他好不容易找着一处投宿的地方,一进门,询问声还没出口,就有温热溅在了他的脸上。 那湿热液体溅上颊边时,宿云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道人影便迅速掠至他跟前来,沉冷问道:“你看见了?” 宿云澜摸索着抚过眼前绸布,他轻叹了声,开口答道:“在下是个瞎子。” 瞎子是看不见的。 他能寻到这儿来,也不过是竹杖敲着了门槛。 立在宿云澜面前之人容色苍白得过分,他眸若秋水清冽,却因着周身阴霾气息,映得眸底阴翳一片,形如鬼魅。 若是宿云澜看得见,他此时必然会发觉,这人对他动了杀心。 可宿云澜看不见。 那阴翳青年冷眼注视着宿云澜,犹如在看个将死之人,他手中染血刀刃直袭眼前人要害处而去,势要一刀将其毙命。 宿云澜似毫无所觉,就连他提起竹杖的速度都像慢动作,可偏偏,就是这慢悠悠的竹枝稳稳挡住了开刃的刀。 “道友何必如此?”宿云澜轻声问着。 那阴翳青年闻他此言,不答反攻,提刀又向宿云澜砍去,未干涸的血液滑过锋刃,平添了几分狠厉。 可奈何,这锋利刀刃在青衣过路人面前失了颜色。 那长刀锋芒劈过竹节,一时间竹杖与刀刃碰撞,如刀剑争鸣之声铮铮作响,宿云澜手执竹杖,他自巍然。 “你这瞎子怎么……” 阴翳青年见此颇为惊愕,他本来没把这瞎子当回事,不过是想着把见过他的人杀人灭口,哪知这瞎子这么能打…… 宿云澜大抵是倦了,他将竹杖一握,攻势陡转,竹尖直袭那人面门而去,重重击打在此人经外奇穴之上。 宿云澜旋即后退一步,任由此人步伐踉跄地摔倒在地,他只轻叹一句。 “谁说瞎子不能打了。” 那本想对宿云澜下杀手之人一阵头晕目眩,根本站都站不起来,他捂住脑袋,低哑应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打要杀,请听君便……” “谁说我要杀你了?”宿云澜似愕然,不懂他们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他低下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秉生。”云秉生自知对宿云澜说假话毫无用处,这人既然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就该抓住机会求一线生机。 “……嗯,云道友。”宿云澜站正了身子,轻柔问道:“可否为我端盆热水与干净帕子来?” 说是询问,他手上握着的竹杖,倒像是威胁。 云秉生看着竹杖咽了咽口水,低声答道:“当然……” 待到云秉生端来热水和帕子时,宿云澜已经在这客栈老板们的尸身不远处坐下了,他给人的整体感觉温温柔柔的,着实很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贵公子。 可也只有挨过宿云澜棍棒的云秉生知道,他能放过他,也能杀了他。 宿云澜净了手,仔细擦干净面上血迹,又解下蒙眼绸布换了条新的。 看宿云澜这稳淡态度,饶是云秉生都不敢确定,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只得放轻声调问道:“前辈,晚辈并非滥杀无辜,此处客栈,掌柜夫妻二人宰杀过路者数十人,包人为……” 云秉生晓得,修界这些个修士,最是清律严明,他若是仔细陈情,这人或许是会放了他的。 可谁晓得,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打断了。 宿云澜笑意浅浅,问道:“道友可是往北去?” “不……” “正好我们同路。” “不……” 云秉生话音未落,那人素白指尖已然离他眉心不过一寸,似乎他再说个拒绝的词,他就会将他神魂碾碎,泯然作尘。 “……对,我和前辈同路。”云秉生忍着屈辱改了口,想他从前何等尊贵,如今却被人逼着生生做了仆役。 见云秉生答应了,宿云澜笑得更真切了几分,他略微低头,似在看跪倒在地的云秉生一般,开口道:“你我既然有如此缘分,那事不宜迟,出发。” 宿云澜不在意云秉生的动机,也不在意这人对他是否有杀心,他要的,只是个能带他到北地去的人罢了。 第23章 人心不齐 云秉生有时觉得人生无常,上一瞬他还不知此身何去,下一刻他就成了这瞎子的奴才。 说是瞎子,其实不准确,宿云澜这瞎与不瞎似乎都在一念之间,偏他又有一副好相貌,倒是容易骗得不明就里之人对他心生怜惜。 只可惜,云秉生对这人的遵从是被打出来的,他对宿云澜生不出半分怜惜之情。 好在,宿云澜对他也没什么主仆之情,他们之间,更像结伴而行。 宿云澜杵着竹杖,像是风一吹就倒,云秉生有意扶他一把,却被宿云澜笑拒,“不必,我可以。” “也是。”云秉生扯了扯唇角,就这人提着拐往他身上砸得虎虎生威的架势,哪是个需要扶的。 他们要往北境去,不过宿云澜说的那个度家,云秉生是听都没听过,现在只能一路走一路打听了。 可宿云澜看起来也不急,他只道:“那就往万归宗走。” “万归宗?”云秉生听得眉头微蹙,那地方,可号称是九霄第一宗,宿云澜若是万归宗的人 “前辈,晚辈不认路。” “无妨,我不急。”宿云澜仍是笑意浅浅,又似勘破一切般淡漠。 云秉生忽觉周身一寒,却又无可奈何,他拒绝不了宿云澜的,他知道,哪怕前头死路一条,但至少,跟着宿云澜,可以死晚些。 彼时天边圆月正明,风吹林叶簌簌,眼前人一袭月白衣衫,轻挽着发,雅若神只。 云秉生却只觉得冷。 “前辈,我”云秉生话未尽,又一次被宿云澜打断。 “不急。”宿云澜敛了笑,淡淡道:“带我到北境去,我会给你指一条明路。” 明路 云秉生嗓子发干,他定定看向绸布蒙眼的宿云澜,问道:“前辈不觉得我” “你话太多了。” “是。” 这次云秉生倒是很知趣的安静了下来,同时,他也打消了伺机逃走的心思。 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之人,无论宿云澜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给他指的是生机还是死路,他都只能笃信着走下去。 倘若宿云澜真有他面相上半分慈悲,那便是天不绝他云秉生。 宿云澜不知道云秉生怎么想,但至少,接下来的路途他安分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积极的在打听消息和问路。 “前辈,您听说了吗?咱们在山里的时候,外头可发生了一件大事。”云秉生说着这话,苍白的面上都带了几分红润。 “什么?”宿云澜倒也捧场。 “就是,那个,百年前坠入魔涧那人,在修界重重围攻下,跑了。”云秉生说得小声,甚至没敢提夜千放的名字。 他有议论大宗门的心思,可没议论的本事,也只敢像其他人一样,悄悄讲给宿云澜听。 此番魔头夜千放出世,清宁宫春暄仙子铩羽而归。 这可是修界一桩出离的大事,云秉生讲得津津有味,宿云澜却是唇角微勾。 是啊,夜大魔头,还剜了他一双眼呢。 不过比起云秉生看笑话看到修界大能头上的兴奋,宿云澜看得要远些。 这次夜千放逃出降魔涧,修界之人以业火红莲为饵还能让他逃了,只能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修界内部也并非坚如磐石。 若他们真有心诛杀魔头,夜千放就不该有机会活着走出业火红莲生长之地。 修界终是,人心不齐。 第24章 肉生白骨 云秉生有时候会觉得宿云澜是个隐世不出的世外大能,虽然更多时候,这人更像个对俗世一窍不通的山里野人。 比方说,去北境这件事。 “前辈,晚辈打听过了,万归宗距此地有数万里之遥,最近的传送法阵在二百里之外的淞阳城。” “步行的话要多久?” “大概几十年。”云秉生一顿。 “也不是不行。” 说这话的宿云澜像个天真的瞎子。 “晚辈的寿元耗不住。”云秉生感觉,他这么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有时候跟宿云澜讲话还是会心脏疼。 “这样啊。”宿云澜的语调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不能步行到北境的遗憾。 “那去淞阳城。”宿云澜改了口。 云秉生霎时松了口气,他是真怕宿云澜突发奇想就要带着他走路,看他命耐不耐耗的。 好在宿云澜还不算丧心病狂。 二人赶在暮色前进了城,云秉生径直带人去了城中最大客栈。 “小二,来两间天字号房。” “好嘞,客官这边请。” 天字号房在二楼,对宿云澜这么个视力不便的瞎子不太友好。 “我扶你。”云秉生朝宿云澜搭了把手,那苍白面上无甚情绪。 “多谢。”宿云澜弯了弯唇,借着云秉生的搀扶和竹杖上了楼。 云秉生把人送到,倒也不急着走,他点了最好的膳食,在窗边坐下等着。 “云兄阔气。”宿云澜听罢二人交流,只得出这么个结论,云秉生虽说不经打,但要什么都是最好的,属实阔气。 对此,云秉生冷淡地勾了勾唇,低声应道:“这世上,我最不缺的也只有钱了。” 云秉生这话,和兜里只有俩铜板还施舍出去了的宿云澜无疑是种比对,可宿云澜向来对钱也没什么概念,对云秉生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待到晚膳奉上,云秉生用茶水烫过碗筷后一一摆放到宿云澜面前,有礼道:“前辈,请。” “不必称呼我为前辈,唤我云澜便是。”宿云澜执起筷,尝了口碟中蒸鱼,鱼肉爽滑细嫩,又带着些清甜,滋味十分不错。 “是……云澜。”云秉生替宿云澜布着菜,不时打量一眼行止与常人无异的宿云澜,除却眼前绸布,他着实很难将这人跟瞎子关键。 “你想看?” 忽的,宿云澜开了口。 云秉生目光一凝,当即垂下眸去,低道:“晚辈不敢。” “不好看的。”宿云澜语调略显轻松,“两只眼球都被挖出来了,空荡荡的。” 他将这事说得轻描淡写,云秉生却是听得一震,就连看向宿云澜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紧张,“谁做的?” “不好说。”宿云澜又夹了一筷子菜,神态随意道:“说了也不好。” 总不能说,他一下山就撞上了大魔头,被错认成死敌剜了双眼? 这样会吓坏云秉生的,不好。 宿云澜自觉是个良善之人,云秉生却是沉默了下去。 他想,能将宿云澜如此重伤之人,必然是个大能,如果宿云澜还在被追杀,他跟在他身边真的安全么? 可出于道义,他只得干巴巴安慰道:“听说元婴之上的大能可白骨生肉,此去向北,宿道友必然有所收获。” 云澜太过亲昵,云秉生终是叫不出口。 “是么?”宿云澜不置可否。 “也许。” 也许元婴之上当真可肉生白骨,也许,是假的。 谁知道呢。 第25章 万归宗 云秉生选的客栈清寂,近几日也无甚人声喧闹。 不过寒梅雨季,窗外大抵是一池荷塘,淅沥沥的雨打荷叶声听得人心都沉静了下来。 宿云澜坐在窗边,感受着风夹雨丝掠过窗沿带来的凉意,他神色平和,心下却是思绪紊乱,直到有人推开门上前来替他关上窗。 “雨要变大了。”云秉生刚从外头回来,这会儿语调听起来硬邦邦的。 他不太习惯和人相处,尤其是宿云澜这样的,就连关心都显得生冷。 宿云澜倒不在意,他如旧坐着,只是闻声看向云秉生方向,带着分感慨道:“你和如昨一样,总把我当生活不能自理的。” 那温和语调中还带着几分怀念 。 云秉生闻言,眸光一顿,旋即错开眼,他问道:“如昨是谁?” “我徒儿。”宿云澜如实答他,主要是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和云秉生提起过江如昨。 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云秉生算是晓得了,宿云澜此人性子温和,且有问必答。 越是相处他越难把眼前人和初见时那模样关联,也不知是宿云澜这副皮囊实在骗人,还是他本就如此。 归根究底,终究是他初见时将宿云澜妖魔化了。 云秉生此人,也并非外表那般薄凉。 这几日在城中停留,他大手笔的添置了不少二人的东西。 其中,不止是宿云澜的衣裳日用,就连这瞎子的蒙眼绸布,云秉生都找人做了几方上好的软缎。 心思细腻至此,跟他在客栈时杀人不眨眼的模样,还真是天壤之别。 虽说同行的两人各怀秘密,相处得倒是愈发融洽了。 譬如现在,云秉生听宿云澜提起徒弟,能随口问宿云澜一句,“您到北境去,是要找您的徒儿?” “是。”宿云澜谈起这事,面上都带了分笑。 云秉生自觉,话题既然是他开了头,就该顺着问下去。 他这么想,便也就问了:“他叫什么名字?” “江如昨。”宿云澜答得干脆,说着又含笑补了句,“如昨是很好的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我是陪你找人,要他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 云秉生心下腹诽,面上倒是无波无澜,他只盘算着,更重要的事。 “这位江小友,可有什么特征么?”云秉生近来都在外头打探去北境的消息,他可太明白信息流通的重要性了。 可宿云澜这人温温诺诺的,戳一下说一行字。云秉生要想他们北境之行顺畅些,不得不多话。 哪知宿云澜听他这么问,沉吟片刻,才温声应道:“听话、能干?” 云秉生闻言沉默一瞬,简直想对宿云澜吼一句,这性格不是路边一抓一大把么,也能叫特征?! 可现实是,云秉生平复呼吸,继续问道:“令徒拜在万归宗门下?” 云秉生想,宿云澜既然要去万归宗,那他徒弟应该是万归宗弟子。 思及此,云秉生眉头一皱,发觉事情不简单。 江如昨要是万归宗弟子,那宿云澜不也是么。 这样的名门正派弟子,怎么会容得下他一个杀了人的货色。 云秉生正胡思乱想着呢,哪知宿云澜答他:“不是。” 这轻飘飘一句话,说得云秉生沉默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宿云澜的回答会是这样。 “那,您去万归宗是?”云秉生欲言又止地看向坐姿端正的宿云澜。 宿云澜的回答很简单,甚至带着几分笃定道:“我相信如昨。” 听他这么说,云秉生沉默更甚,他呼了口气,看向宿云澜,又深吸口气,转过头去。 没办法,看着宿云澜这张脸生不起气。 可。 万归宗是什么地方,人族天骄云集之地,资质绝佳的子弟多如牛毛。 若非劳什子万古天骄,在万归宗这样万年底蕴的修真宗门下,也是不值一提的。 宿云澜这样相信他的徒弟,那什么江如昨若是未曾拜入万归宗门下,他们去北境这一趟不是扑了个空么? 云秉生很想问一问宿云澜他是不是决定得太草率了,可看这人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愣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目光瞥向别处,不太想看宿云澜这张脸。 很难形容宿云澜的长相,大抵是心底有再大的郁气,对上他那张脸都能泄个一干二净。 这人大抵是恃靓行凶惯了,才能如此无法无天。 云秉生憋着口气,又发不出来,只得气闷道:“我先回房了。” “好。” 宿云澜仍是那不急不缓的态度。 而此时,在距离他们万里之遥的寒雪高峰之上,殿宇巍峨,薄雪纷然之下,一派仙风道骨的鹤发老者缓缓开口道:“云起,此番内门弟子下山历练,由你带队。” “是,师傅。” 那眉目清朗的男子一拜,他着一袭玄蓝校服,墨发高束,分明是内门弟子的统一着装,在他身上偏格外俊逸些。 “你先回去整理行装,明日出发,不可耽搁了” “云起告退。”贺云起的声线偏冷,在这霜雪中甚至添了些凌然意。 师徒二人的拜别算不上热络,鹤发老者看着贺云起远行在霜雪间的身影沉默无言,直至一中年男子在他身侧站定,开口道:“师兄何必如此记挂这小子,他连唤你一声师尊都不肯。” 老者闻言摇摇头,淡淡道:“缘分未到。” 那中年男人闻言沉默一瞬,而后带着几分不赞同道:“心不诚便是心不诚,师兄又何必为他开脱。” 他素来不信什么缘分,其他同辈修士倒是笃定得很。 “这是云起的劫数,也是我的劫数。”老者闻言笑着叹了口气,余下的话,也没多说。 “师兄既然如此宝贝你这弟子,何不提点他一句。”中年人瞥他一眼,实在猜不到师兄心里的九曲十八弯。 老者听师弟这么说,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只不过这次不是为徒弟,而是为他这一根肠子通大脑的师弟。 “劫数说出来,就不叫劫数了。” “何况,当心弄巧成拙。” 彼时整装待发,准备好带师弟师妹们下山历练的贺云起又怎会知,这是独属于他的磨砺。 第26章 有妖气 云秉生打听清楚前往传送法阵的路径时也收拾好了行囊,他还贴心地替宿云澜买了新的盲杖。 “前辈,试试这杖子趁不趁手?” 宿云澜依言握住木杖,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淡道:“多谢云兄好意,不过,我还是习惯使竹杖些。” 云秉生倒也不强求,只道:“那依前辈看,我们何时动身为好?” 宿云澜闻言,答他一句,“明日一早。” 说着,宿云澜转头看向窗外,哪怕分明看不见,他仍是轻道:“起风了。” 云秉生虽是不明其意,却觉一阵清风拂过耳畔,他随着宿云澜的转向看向窗外,那天朗气清的好风貌,依言答道:“是了。” 宿云澜在想什么不是他能琢磨明白的,倒不如依言行事,总不会有差错。 第二日一大早,云秉生便敲响了宿云澜房门,一同前往传送阵所在的城镇。 可似乎,二人都未曾料到,百里之外他们的必经之路上,那连绵山峦中,正有修士筑起凡人止入的符咒。 为首之人高冠墨发,眸若霜寒,他抱剑无言,自有弟子禀告。 “师兄,阵法已成,可止无关人等入内。” “走。” 他不多话,只提剑在前,向茂密深林中走去。 “是。” 在场弟子齐齐应声,跟上了师兄步伐。 他们万归宗弟子此行,是为历练,但也遵循万归宗立宗之本,福泽众生。 既然在历练途中遇着了妖物为祸一方之事,必不可能袖手旁观。 如今结阵入深林,一为捉妖,二为不伤及无辜百姓。 而他们为首之人,正是那霜雪之中亦傲然的身影——贺云起。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万归宗一行人入林愈深,同行的宿云澜与云秉生也在离这座山峦越来越近。 他们二人赶了一天的路,从朝阳未见到如今的暮色已现。 可较之于云秉生略显疲乏的容色,宿云澜跟晨起时的模样没有半分区别。 云秉生看他一眼,都不得不感叹,修士与凡人当真不同,赶了一天路他都快累成狗了宿云澜还悠闲得跟信步闲庭似的。 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云秉生看着渐沉的天色开了口:“前辈,如今天色已晚,这深林中又虎豹豺狼众多,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明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不急。”宿云澜仍是那无波无澜的调子,“再往前走些,找个平坦开阔些的地界。” “好。”见宿云澜同意,云秉生不由松了口气。 很多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在宿云澜身边多余,这人瞎了好像又没瞎,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是用得上他的,可宿云澜偏又拘着他。 而云秉生疲倦低头的间隙,他分毫没注意到,宿云澜蓦然抬起手,点点透明波纹自他指尖漾开,而后归于虚无,好似从未曾存在过般。 “走。”宿云澜收回手,又是那杵杖漫步的模样。 “我为您探路。”云秉生自觉走在前头,虽然说宿云澜走路基本不需要人扶也不需要人牵着,但山里杂草灌木丛多,总要有人在前面开道的。 宿云澜缓步跟在云秉生身后,竹杖轻点着杂草丛生的地面,虽说声响极轻,却让人在这静谧夜中听得分明。 云秉生后知后觉停下步子,抬头看向天边悬挂的明月道:“这山林,好生清寂。” “是么。”宿云澜调子里依旧无甚起伏。 云秉生倒是习惯了宿云澜这模样,不过这样大一片林子,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难免怪异了些。 与此同时,山的另一面,贺云起蓦然停步,他翻手剑起,开口道。 “有妖气。” 贺云起这话让弟子们提起了十万分戒备,他们此番下山,修为最高也不过是云起师兄这个金丹期,要面对的却是可化形的大妖,压力可想而知。 贺云起感知着若有似无的妖气,不由蹙了眉,他如今还没有望气寻妖的本事,这感知也不过是隐隐约约,甚至判断不出方位来。 可他能感觉到,那妖并不是朝着他们方向来,也不是在往反方向逃窜,那是 “有人闯进来了?”贺云起看向结阵的符修师弟。 几人听他这么一问,当即颤颤巍巍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阵盘向他解释道:“师兄,并无。” 那就怪了。 贺云起凝眉思索片刻,当即结印查气明其方位,而后沉声道:“陈一秦芜随我走,其余师弟原地暂待,为万符峰的师弟师妹们护阵。” “是,师兄。”众人依言听令,被贺云名的弟子亦随他一道御剑掠空而去,徒留剑芒残存。 第27章 女妖夜袭 宿云澜忆不起自己是怎么陷入这境地的,一切似乎蒙了层雾,又在情理之中。 “官人,奴家等你等得好苦~”娇媚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那温软吐息近在咫尺,可宿云澜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 红纱层叠的卧榻之上,衣衫半褪的女子轻压着宿云澜,那一袖烟青被压皱了些,而她葱白指尖轻抵着宿云澜颈间,一点点下滑。 似要将眼前人衣冠楚楚的模样碾碎个干净。 “姑娘……”宿云澜虚虚扣住女子手腕,他本没旁的意思,可相触瞬间,只觉掌中一片温凉,“你……” “官人可愿与奴家一夜欢好?”女子仍旧捏着腔调,声音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与此同时,有什么柔软蓬松的东西缠上了宿云澜腰际,轻盈甩晃得人心荡漾。 “不好……”宿云澜侧了侧头,依旧没挡住轻盈绒毛拂在颊上。 那女子的手也愈发不安分了起来,她拔下宿云澜发间木簪,软融融道:“奴家会教官人尝一尝,这销魂蚀骨的滋味——” 眼见宿云澜青丝散榻,那俊逸无双的面容上依旧无甚变化,女子不由得想去扯他眼前绸布,好看一看他眼底可有半分色变。 奈何这一伸手,倒被宿云澜反客为主压制了去。 她笑盈盈地瞧着眼前人这灼灼好颜色,绵声打趣道:“官人这是要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宿云澜轻叹一声,道:“我不喜欢公狐狸。” 女子面上笑容一滞,随即她哼笑一声,猛地抓住宿云澜衣襟按下身去,道:“我的好情郎,你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随着她骤然急厉的声调,周遭纱幔亦随风起。 若宿云澜看得见,便能看清,女子身后九条纯白狐尾竖起,而充满旖旎氛围的纱幔之后,挂着一具具干瘪的男子尸体,在夜色中愈发森冷。 宿云澜沉默一瞬,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被掳掠至此之前的事。 入夜的山路不好走,淅沥的细雨来得毫无预兆,于是云秉生在这雨声错杂的山林中迷了方位。 他一手撑伞,掌中要灭不灭的火折子也只照得出寸许山林,二人这一路走得艰难,直到。 云秉生遇见了个衣裳湿透的姑娘,她摔倒在杂草丛里,乌发黏湿在颊边,抬眸那一刹,雨水顺着她眼尾滚落,配上那清水出芙蓉的面庞,好不可怜。 “官人,救救奴家……” 她唤得柔婉哀切,云秉生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云小友,可是有事?”宿云澜看不见这是什么场景,只得问一问身前人。 “有……有人。”云秉生声调略显干涩,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深林雨夜时分,突然出现的貌美女子,怎么看都有问题。 他云秉生又不是蠢材,遇见个貌美之人就觉得自己艳福不浅。 “官人,奴家是山下药农家的女儿,雨天路滑,不慎崴了脚才……”那女子声音娇滴滴的,她眼睫轻颤,眼中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让人瞧着愈发可怜了起来。 “药农?我们这一路走来可没见过人家。”云秉生眼中戒备更甚,他收了火折子,一手握住了背在身后的刀。 这架势,分明是随时会出手。 “奴家是山那头的……”女子仍不死心,哀哀切切地看着云秉生,道:“您就当发发善心,扶我一把,奴家这脚崴得厉害,当真爬不起来了……” “如今入夜,山中蛇虫猛兽又多,我一个小女子,若是被抛在这儿,该怎么活呀……”她说着,轻声抽泣了起来。 云秉生瞧着她柔弱无依的模样,不免有些动摇,他咬了咬牙,将伞柄递向一语不发的宿云澜,而后道:“我来扶你。” “奴家今日真是碰上好心人了……”女子闻言,抽泣得愈发厉害了。 她抬起柔若无骨的手,正要搭上云秉生时,回应她的是猛然刺来的刀锋。 女子面色一敛,当即飞身后跃躲过了这一刀,哪还有刚刚娇娇弱弱的模样。 她理了理鬓边湿透的发,目光扫过云秉生掠向其身后的宿云澜,略显玩味道:“还算有些警觉性,可惜,遇上的是我。” 云秉生这人生了长冷漠阴翳一看就很能打的脸,可惜,他就是个战五渣。 跟那女子过手不过三招,他便已被挑飞了长刀连连后退。 夜色下女子的眸光明亮,指尖利爪骤现,她唇角带笑,口中喃喃道:“好生俊俏的后生,将这面皮扒下来做我的藏品正好。” 云秉生本以为这一掌下来他必死无疑,哪知那妖袭向的却是一旁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宿云澜。 “前辈,快躲!” 云秉生的嘶哑提醒没什么效果,宿云澜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一瞬,云秉生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他握着刀急急奔向宿云澜,刀刃与利爪相抵生生拉扯出的兵器割撞声几乎要刺破人耳膜。 经此一番变故,女子眸光一厉,她瞥向云秉生,隐含不耐道:“喜欢逞英雄?那就先解决了你这烦人的虫子。” 此刻,全程淡然若水的宿云澜终于有了反应,是他轻叹一声,收起油纸伞。 不过刹那间,他将那伞朝云秉生方位掷出,油纸伞挡住女子致命一击的同时散若烟尘。 雨幕中的青衣公子微垂头,轻道了声:“何必。” “何必?”女妖眸子微眯,道:“被我扒了皮可是你们的福分。” 跟这害人的精怪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宿云澜挑起竹杖做剑的样子也不像要讲理。 在他手中的‘剑’如疾风,他分明是轻盈一挑,仍逼得女妖后撤几步,纷杂的雨声打在林叶泥土之上,分毫不曾消弭金戈铮鸣。 云秉生挣扎着撑起身来,定定看着宿云澜与那女妖相斗,他说不上来自己那一挡是下意识还是在赌,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赌对了。 虽然他看不出宿云澜的境界,但今夜他能不能活下去,在于宿云澜。 云秉生分神间,被宿云澜逼得有些败退的女妖攻势一转,直袭毫无反抗之力的云秉生而去。 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宿云澜执杖回退,将那妖物的利爪拦在云秉生面门三寸之外。 “前辈……!”云秉生一惊。 回应他的,是宿云澜轻叹一句。 “最后一次,是云澜。” 第28章 打不过就摇人 “我的好情郎,这是在想什么?”狐妖自知幻术失效,索性也不装了。 他仍维持着女儿身,狐尾懒懒纠缠着宿云澜,不紧不慢道:“与其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我教一教你,尝尝这销魂滋味儿?” 狐妖语调带着钩子,微颤尾音撩拨着心智,若是旁人,怕是要被这三言两语勾了魂。 可惜宿云澜是个瞎子,他注定,媚眼抛给瞎子看。 “在我身上费心作甚。”宿云澜一动不动,似乎就算狐妖用大尾巴把他抛来抛去甩着玩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这狐妖分外爱亲近他。 ‘她’轻嗅着宿云澜的气味,满面餍足之色,开口道:“好郎君,自然是你挠得奴家心痒痒。” 宿云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挠过这狐狸,可身上越来越热是真的,本就是夏末的季节,这狐狸毛又厚,缠得他烫得不行。 “可否先收了神通?”宿云澜问他。 “哦?”狐狸语气中是疑惑,却当真收了缠在宿云澜身上的尾巴,九条洁白如雪的狐尾在‘她’身后摇晃着。 ‘她’伸出手,抚摸上宿云澜脖颈,指腹轻压着跃动的脉搏,似在体会那鲜活的生机。 餍足之色再度浮上狐妖眼眸,‘她’随脉搏跳动轻扣着宿云澜脖颈,轻声喃喃道:“让我想想,该怎么杀了你。” 这洞府里挂着的尸首,多是一群为‘她’美色所惑,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投怀送抱的美人的蠢货。 也不乏山林中,行道上,欺负她是一介‘弱质女流’想要强要‘她’的废物。 狐狸想,不妨事,都得死。 可宿云澜不同,他是被他绑回来的。 有点棘手。 狐狸思索着,不由蹙了眉,略显烦躁地在宿云澜颈上按压着。 他想,若是活剥了宿云澜面皮,这定会是他最好的藏品。 可这人少了眼睛,最该仔细保存的眼睛。 周遭被风扬起的纱幔缓缓落回,被他压在身下的宿云澜也乱了衣衫,狐狸一手轻撑着脸,反反复复打量了宿云澜好几遍。 想下手,又觉着这温热存留似乎才是最好。 可惜他的思考并没有维持多久,洞府外的阵法有了异动。 狐狸骤然起身,他正要向外掠去,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将宿云澜一扯一同带了出去。 宿云澜只觉身上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人拉扯着向外带去,半点不给他喘息时间。 宿云澜步子有几分踉跄,他丢了竹杖,现在又被狐妖扯着往外走,没被拉扯得滚倒都算好运。 而此刻,洞府之外,三个剑修看着毫无异动的山林一阵沉默。 他们有破阵符箓,但终究不及符修弟子厉害,现在又要破阵又要蹲守防止大妖逃窜,自然是分不出人手回去搬救兵的。 何况。 其余二人不约而同看向贺云起。 有新一辈弟子魁首贺云起在,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但,当那狐妖出现时,他们就知道,自己大意了。 竟然是九尾妖狐?! 哪怕是向来波澜不惊的贺云起见此情景,眼中也不禁浮现一分愕然。 诸如九尾妖狐一类的大妖,皆是修界万妖谱记录在册的存在,一般来说,只要它们不为祸一方,哪怕是修界也不肯轻易招惹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样洗伐过筋骨入道的修士,血肉简直就是妖族的最佳滋补品。 可不待他们反应,那狐妖便已经停在了他们不远处的空旷地界。 “哟,好多人啊,奴家好怕怕。”狐狸掩唇娇笑着,眼中轻蔑之意却是毫不掩饰。 ‘她’索性连着原形都不再掩藏,白色兽耳赫然立在乌发之上,那楚楚可怜的眸化作幽蓝竖瞳,眼波流转间自是魅惑无双。 狐狸是半点不怕,这种嫩生生的修士,就是再来十个也不够她一口吃的。 为首的贺云起但望狐妖无言,空气中渐渐弥漫起的肃杀之气,连风声都滞了一瞬。 可被狐狸卷在尾巴上的宿云澜踉跄几步,打破了这寂静无声的僵局。 宿云澜似乎并不知道如今的氛围何等剑拔弩张,他被卷在软绒之下,苍白面上泛着几分不正常的红,一瞧便知备受折磨。 狐狸那嚣张模样在这一瞬凝滞了,不知道是在尴尬他忘了尾巴里还有个人,还是懊恼宿云澜毁了他刚撑起来的气势。 至于贺云起一行人则是愕然,他们没想到,在这妖狐手里的人还有活着的…… 贺云起五指不觉扣住了佩剑,冷冽的眸看向那渐渐化为白狐形态的妖狐,既然此处有生人,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道义,他都势必要救他的。 彻底化为原形的狐狸将尾巴上的宿云澜松了松,可还是牢牢把人裹着,用这庞大妖身与眼前的渺小人族对峙着。 比起人形,它其实更喜欢自己的原形,毛光水滑,孔武有力,大可遮天。 哪是区区人族皮相可以比的。 “放了他。”贺云起目光落在妖狐眉心妖纹之上,他是清楚了,这事情大条了。 九雷妖纹,眼前这妖至少也是千年大妖的品阶,若非六道崩塌,它怕不是距离登仙的位置都仅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妖物,哪里是他们一群入道不过十载的修士能处理得了的。 “你让我放就放?”狐狸目露不屑,为表不满,它甚至甩了甩尾巴。 被它埋在毛里的宿云澜差点要享年今日,好在狐狸也发觉了自己卷在尾巴上的人状态不佳,停下了动作。 那头的贺云起思索片刻,微微仰头向妖狐道:“晚辈师从万归宗万剑峰下。” “那又如何?”狐狸微微眯了眯眼,警惕地打量着一看就是领头人的贺云起。 贺云起彻底松开了握剑的手,转而扯下腰间玉佩来,将玉佩展露向九尾妖狐的同时,他开口道:“家师云别剑尊。” 众所周知,修界护犊子哪家强,北境认准万归宗,万归宗内更闻名遐迩的,便是那万剑峰云别剑尊。 那位可是不死不休的主。 “……你们是不是都有打不过就叫人的癖好?” 妖狐气极反笑,除却它包裹着宿云澜的妖尾外,八条妖尾翻涌着,直叫天地色变。 “晚辈不敢。”贺云起神色分毫不变,目光却是落向妖狐蜷缩起来的那条尾巴,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人。 “晚辈只望,前辈能将我人族子弟交还。” “你要他啊?”九尾妖狐思忖片刻,忽而弯了弯狐狸眼,它答道。 “行啊,还你。” 第29章 不要杀他 妖狐尾巴卷着宿云澜一甩一甩的,那不紧不慢的态度叫人分不清它到底打算何时将人放下。 贺云起凝眉瞧着,他虽是一语不发,手中剑柄却越握越紧。 人妖两族素来不合,修士灭妖,妖也少不了吃人,此番状况,不过是他与九尾妖狐都奈何不了彼此罢了。 他现在还没有和九尾妖狐这样的高阶妖物硬碰硬的实力,而狐妖也忌惮他身后宗门,可这不妨碍,狐妖作为高阶妖物对他们的羞辱。 譬如现在,狐妖大尾巴一甩,将人抛掷上天,它则优雅迈步消失在了天边。 贺云起将长剑一抛,抵住宿云澜后腰的同时阻滞了其下坠速度,他当即掠空奔向那道身影。 一介凡躯,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不死也得重残废,这妖狐还人的手法当真让人不敢恭维。 贺云起滞空稳住身形的同时扣紧了宿云澜腰后剑鞘,止住了他继续下坠,想要扶住宿云澜肩的手却在忙乱之间勾下了那人眼前绸带。 只这一眼,朗如云间月,清若月下逢。 贺云起眸光微滞,慢了一瞬的手想要捞起落下白绸也不过是扑了个空。 宿云澜现下长发披散,额上冷汗涔涔,哪还顾得及蒙眼布掉了。 待到二人重新落地,脚上有了实感,宿云澜这才摸索着想要找处借力的地方,胡乱扣上的却是贺云起手腕。 他下意识想要松开,又被贺云起制止。 只听身前人问他。 “你……看不见?” “嗯。”宿云澜答他一声,又道:“多谢道友相助……” 宿云澜脑子昏沉着疼,身上也是阵阵忽冷忽热,他试着缓慢松开贺云起的手,结果却是在这人眼前昏死过去。 贺云起面色一紧,环住了宿云澜以防他跌下去,他扫了眼师弟们,开口道:“陈一在此留守,秦芜随我回去,带上符修弟子破阵,看看这妖狐洞府之中可还有活口。” “是,师兄。”二人齐齐应声。 贺云起言罢不再耽搁,御剑直向来时路而去。 他怀疑宿云澜是中了妖毒,此事耽搁不得,要尽快带他回去让医修弟子诊治才是。 而御剑临风中,被他半环抱在怀的宿云澜这一比对,倒显得有些单薄了。 宿云澜对此一无所知,他头昏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倦意浓重间,身子也绵软无力,重得厉害。 但他能感觉到,掠过耳边的风声,贴在额上的冰凉,和灌入口中的苦涩药汁。 “他这是怎么了?”贺云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医修弟子诊治。 拧着帕子的小弟子应他,“这是中了暑气。” “暑气?” “就是,天太热了,热昏头了。”小弟子指指天边高悬的烈阳,笑得无辜又灿烂。 贺云起听得沉默一瞬,后应了声‘嗯’。 原来是中暑了。 但想想这天气,加上那妖狐的大尾巴,把人闷中暑简直合情合理。 处理洞府的事有其他弟子去做,贺云起则随医修小弟子一同在树下照看目前的唯一活口宿云澜。 贺云起的视线总忍不住往宿云澜脸上瞟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是因为这人貌美非凡,而是他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惜了,竟然是个瞎子……”医修小弟又拧洗了遍帕子,开口小声嘀嘀咕咕道。 他声音虽小,贺云起这般境界的修士却听得分明。 贺云起闻言一怔,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小弟子问道:“你说什么?” “禀告师兄,这位小友有眼盲之症。”回答师兄,医修小弟子自然庄重了不少。 贺云起听得心头紧了紧,他垂眸看向树影之下的人,不确定道:“妖狐所伤?” “不知道。”小弟子摇了摇头,补充道:“此疾久矣,未必是狐妖所伤。” “那,可否根治?”贺云起嗓音略显干涩,连他都说不上来这沉重从何而来。 “怕是难。”医修小弟子说着,看向宿云澜道:“他这是两颗眼珠子都被挖了,并非寻常眼疾。” “是么。”贺云起目光落向沉眠中的宿云澜,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医修小弟子却是兴致勃勃地讲了下去,“也不知道他是倒了什么霉,身体差成这样,但也不是药石无医。” “这有些东西嘛,还是讲究个缘字的,他若得到了什么机缘,或者肯勤学苦练,修到元婴境界,复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贺云起没接医修小弟子这话,作为修界顶尖宗门的弟子,他们都清楚,修道一路看似凌云道,其中所要付出的艰难险阻,又怎是寻常人可知晓的。 更何况是元婴境界,机缘与根骨缺一不可。 在如今灵气衰落的九霄大陆,就连金丹期都已经是多数修士的毕生所求了。 那一切都是太远太远之后的事,若此人有幸修炼至元婴境,怕都是眼不明心自明了。 贺云起思索着,轻舒了口气。 而这几刻钟的时间,万归宗的弟子已经处理好了妖狐洞府事宜。 那不过是个妖狐的临时落脚地,阵法一破,障眼法也没了,洞府里不过是个空旷石洞,悬挂着的具具干尸也已经被万归宗弟子焚烧安葬。 除此之外,他们还带回来了另一个活口。 比起宿云澜,云秉生如今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只剩一件白色里衣,且衣衫脏乱,这一眼看过去,像是被蹂躏惨了。 云秉生一路低着头,不太愿意与万归宗弟子相处,生怕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这提心吊胆的,在对上贺云起时,终是被人一眼看出了破绽。 而见他的第一眼,贺云起剑柄一拍,利刃出鞘,剑指云秉生。 “我……”云秉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真是死期将至,躲过了宿云澜和狐妖的劫数,终究是没能逃过名门正派的制裁。 贺云起正要出手,当诛二字还未出口,就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是将将虚弱转醒的宿云澜。 他摸索着,朝贺云起方向摇了摇头。 “不要杀他……” 第30章 跟着我 贺云起动作一顿,停步看向尚在虚弱中的宿云澜,这人容色苍白的恳求莫名让他多了分不忍。 “他是……” “此事非他所愿。” 宿云澜半撑起身子来,本就松散的衣衫更滑下几分,露出他白皙分明的锁骨来,瘦削而莹润。 “道友……还请手下留情。”宿云澜语调温吞,未褪的暑气又熏出些无力来。 回应他的是贺云起蹲下身来,替他拢了拢衣襟。 “你与他是旧友?” “非也。” “为何护他?” “他非行恶之人……” 言谈间,贺云起按住了宿云澜肩,低道了声:“躺回去,你需要休息。” “多谢……” 他们都算不上是什么话多的人,贺云起问罢便离了此处,也给云秉生让开了位置。 一旁突然面对这么多名门弟子的云秉生尚有些惶惶,见贺云起走了,他忙不迭奔到宿云澜身旁去,仔细照看起了宿云澜的状况。 经此一遭,他算是明白了,宿云澜就是他的护身符,能把他从妖狐口下救出来,也能从这正派第一流的人手里保住他。 这…… 照顾好宿云澜不比他摸爬滚打来的好么? “……云澜,你还好么?”云秉生探了探宿云澜额温,不算烫。 可宿云澜的虚弱劲儿,总给他一种照顾不好这人就会当场消逝的错觉。 “无妨……”宿云澜勉强挤出个笑来,由着云秉生从储物法器中掏出棉被给他垫在树前头靠着。 宿云澜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中暑的,大抵是骊山素来气候宜人,不会太冷,也不会过热,他突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又被闷了一遭,没遭住。 “吓死我了。”云秉生在宿云澜一旁坐下,“这狐妖可真不是个人,还好有这些仙长们。” “嗯。”宿云澜闭目应他。 “那地方,阴嗖嗖的,还有好多白骨……”云秉生说着搓了搓手臂。 他不知道宿云澜遭遇如何,想来是和他差不多,被妖狐当储备粮了丢在白骨堆里。 “是么?辛苦你了……”宿云澜听着,倒是句句有回应。 “倒也不辛苦,就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出来……”云秉生说到这儿,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看向宿云澜道:“我给你找找换洗的衣裳。” “好。” 二人的交流落入不远处的贺云起眼里,话也被他尽数听了去。 倒也不是贺云起有意要听,修行之人耳目通明,除非他有意封闭听识,否则他们说什么他都能听见的。 譬如现在。 云秉生是个手脚麻利的,他说找还真就是找,不过片刻便拿了支玉簪挽上宿云澜乌长的发。 云秉生替宿云澜簪好发,又看了看二人脏乱衣衫,他无奈道:“可惜我不会净尘咒,附近又没什么客栈。” “不妨事。” “待到晚些我寻一寻附近的溪涧。”云秉生说着,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 他这瞧着瞧着,不觉和一道冷冽目光对上了视线。 云秉生打了个冷噤,又见那应当是领头人的仙长抬手捻诀,对着的正是他们方向。 云秉生当即一惊,这人不会是又决定要他小命了?! 他当即低头看向宿云澜,却见宿云澜衣衫焕然一新。 这……这还是个不善表达的好人么? 云秉生视线默默落向自己的破衣烂衫,又收回。 得,只是宿云澜的待遇罢了。 他揣着手,抬头左看看右看看,又看向宿云澜,试探道:“云澜,我看他们的打扮装束像万归宗弟子,要不你问问,有没有你要找的人的线索?” 宿云澜闻言失笑,仍是耐心解释道:“万归宗内杂役与弟子数万众,并非是宗内弟子便彼此识得的。” 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贺云起闻言心头微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宿云澜有种说不上来的偏纵。 今日为云秉生求情的人若非宿云澜,此人必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可开口的是宿云澜,他就是忍不住……动摇了。 或许宿云澜说的有几分道理。 贺云起试着去开脱,又觉荒谬。 他要是这么讲理的人,门下弟子倒也不必人人畏他三分。 思绪紊乱间,贺云起发觉,云秉生不知何时离开了,那树荫下仅剩宿云澜一人。 他不自觉走近了些,垂眸看向闭目养神的宿云澜,问道:“你们要往何处去?” 宿云澜倒也不隐瞒,开口道:“万归宗。” “……你带着他,上不了山。” “我知道。” “哪怕只是步入万归宗管辖范畴,他也会死。” “……” 这一瞬的沉默,像某种寂寥。 可宿云澜朝他浅浅一笑,道:“我到时候想办法。” 贺云起想,自己大抵是疯了。 因为他听见,他说。 “你跟着我,我带你去。” 第31章 你行即你道 “好。”宿云澜答得并不犹豫。 这般爽利,倒让贺云起怔忪片刻,“你就不怕我……” “不怕。”宿云澜不待他说完,便答了出来。 贺云起一时失语,他不甚自在地偏了偏头,问道:“你要去万归宗做什么?” “找人。” “找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 “好。” 贺云起实在不是个跟人聊的起来的性子,宿云澜倒也不介意,直到他听贺云起说。 “你的束带过些日子还你。” “什么?”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蒙眼睛的。” 原来是说蒙眼布么? 宿云澜自己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丢的了。 他朝着贺云起方向弯了弯唇,道:“不妨事的,我只是怕我这眼睛吓到人。” “不吓人。”贺云起瞧着宿云澜闭起的双目,他纤长眼睫犹如鸦翼浓稠,哪怕是闭目,也不难想象此人失明前,眼睛该是何等…… 贺云起不太晓得该怎么夸赞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能憋出三个字来已是他尽力而为。 “是么?”宿云澜倒也不追问,不过是笑容愈发明朗了些。 “是。” “其实很恐怖的。”宿云澜摸了摸眼尾,似乎在思考怎么吓一吓贺云起。 可他唇角弯弯,看不出什么恶意来。 “人活在世,又怎可单窥皮囊。”贺云起于皮相上素来无甚兴趣,要论好皮囊,他本也是郎艳独绝的长相。 可长得好看又如何,于修行之道上,皮相终究是太单薄了些。 “道友又怎知我心可鉴?”宿云澜仍是笑着的,只是这声调轻得,像在兀自喃喃。 “直觉。” “直觉么……” 二人的交谈就此而止,云秉生也在不久之后头发半湿地跑了回来,他找到附近的溪水洗漱去了,洗得那叫一个痛快。 可惜宿云澜没能去,暑气当头,净尘诀哪有洗一洗舒服。 但很快,云秉生高兴不起来了。 他发现,想提剑砍他那个仙长站的离宿云澜好近,他不敢过去。 见其他万归宗弟子正在有条不紊地搭夜宿营帐,他索性搭把手去了,反正宿云澜有人看着,别病傻了就行。 宿云澜会不会病傻未可知,但他睡着了是真的。 中暑主打一个头疼脑热,于宿云澜而言,闭目养神或者安睡都是个缓解疼痛的好办法。 他这一睡,醒来已不知是何时,只是身体爽利了许多。 “云兄?”宿云澜喊了声。 “我在。”答他的却不是云秉生。 是贺云起。 “……好巧。”宿云澜偏头向声音来源,后知后觉一件巧事,无论贺云起还是云秉生,乃至于他,名字里都有个云字,叫谁云兄都没错。 “不巧。”贺云起这人一向擅长实话实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 宿云澜闻言,轻舒了口气,他怕不是一睡就睡了两三个时辰。 “道友还不去休息么?” “今日我值夜。” “原是如此。” 宿云澜话音一落,二人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只剩山林中的鸟叫虫鸣声声。 火光映出二人不远不近的倒影,也驱散了些夜下深林的寒意,贺云起怔怔看向远处,头一遭感觉守夜的时间有些漫长。 他分明可以上树,也可以没入林中,更好的替弟子们杜绝野兽侵扰。可偏偏,他没挪窝。 大概是忘了告诉宿云澜,他们还不回万归宗去这件事,他想等他醒了再说。 “那个……”贺云起斟酌着言辞,颇有些迟疑。 他一向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表述才能不让宿云澜误会他是后悔了。 “我们刚从宗门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去的。” “你要不要在山下等我,或者……” “跟着我?” “好,我跟着你。” 宿云澜答得很快,这倒让贺云起有些愣住,他抿了抿唇,看向神色如常的宿云澜,道:“或许会有些危险,但我会尽力护着你。” “我信你。” 贺云起不知道宿云澜对他哪来的这么大信任,可他仍是点点头,答道:“好。” 他贺云起从不说假话,既然说好护着宿云澜,就一定会带着他平安回到万归宗去。 至于云秉生。 贺云起的视线缓慢投向不远处睡熟的云秉生,他颇有识人之术,倒不是说一眼断善恶,而是可窥根骨悟性。 云秉生此人,只消一眼他就看出来了,这人是走火入魔的邪修。 邪修从来都在万归宗灭杀名单之内,邪修自行创筑的旁门左道更是害人无数,贺云起谨遵的教条从来都是,遇邪修可杀之。 可宿云澜说,手下留情。 邪修当真会有无辜之辈么? 贺云起不懂,他注视着云秉生身上隐隐的血气,就算杀的人少,这邪修也终究是动过手的。 若有下次,就算是宿云澜求情,他对云秉生也必然是杀之不赦。 此刻,正在睡梦中的云秉生忽然打了个冷颤。 在修真界,邪修简直就是人人喊打的存在。 邪修之中,更多数曾是普通修行弟子,一遭入魔,心性大变后,邪修对同族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戮,甚至比妖族还过犹不及。 他们杀人夺宝,炼其生魂,与人族之外的族群勾结,为祸一方。 直到百年前,修界的诛魔之举狠狠伤了邪修宗门根本,邪修这才黯然离开了修真界之人的视线。 但实际上,邪修的作恶从未停歇,他们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的同时,同样提高了修界弟子诛灭邪修的难度。 云秉生将将修炼走火入魔,身上的血气也不过是在之前客栈里想要杀了他剁人肉包子的夫妇二人身上得来的。 他实在冤屈,可这冤处又实在无人可说,无人愿信。 走火入魔意味着从今往后,正常修炼将再无寸进,他如今心智澄明,但以后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去,无力的模样,真不会对其他修士生起歹心么? 谁又说得准。 云秉生无辜,可万归宗弟子的行事准则也没错。 归根究底,还是邪修们将后来走火入魔者们的路堵死了。 走火入魔是不可以再修炼,但不意味着不可以吸收他人功力为自己所用,更有丧心病狂者,掳掠无辜凡人,炼祭生魂做法宝。 邪修之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与修界秉持的苍生之道背道而驰。 贺云起静静注视着云秉生,眼前掠过从前走过的,被邪修屠戮殆尽的村镇。 那惨无人道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浮现,直到他唇瓣微动。 “他若伤人,我会亲手了结了他。” “我知道。”宿云澜答他。 “你知道?”贺云起闻声看向宿云澜,他想他大概是有那么一点不明白的,宿云澜不是有心包庇云秉生么,如今听他这么说,竟然如此风轻云淡。 “我知道。”宿云澜笑意浅浅,“我知修界弟子所行为苍生,你行即你道。” 道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就算是修真界数万年之久的传承,也很难有人概括得出来道为何物。 唯有一句,人各有道。 倒还准确些。 贺云起看着宿云澜,不觉松了口气,他看看宿云澜,又望向天边明月,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去。 而宿云澜亦是无言,与贺云起同赏一轮月。 “万归宗很远吗?” “很远。” “天冷么?” “天寒日暖,霜雪不融。” “修炼很苦?” “尚可。” 今夜过后,他们便是同行之人。 第32章 君行舟 “君、行、舟?”夜聆雪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很久很久,久得她都快忘了,昔年张扬明媚的少女是何模样。 寺中神像以华彩描绘,香火缭绕之下,是夜聆雪着一袭广袖素襟,她素手燃香,神色庄重肃穆,在三清神像前虔诚叩拜。 恍如神女济世而来。 待到拜罢诸天神像,夜聆雪这才站起身来,向外踱步而去。 她接过女侍递来的帕子净了手,抬眸朝天看去。 乌云密布,风雨将倾。 自打百年前夜千放闹出那桩子事后,夜家就在逐渐没落,从十大世家前列到十大世家末流。 而夜聆雪身为夜家长女,自请避世为万民祈福。 如今,竟已百余年了。 夜千放逃出降魔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君行舟可能尚存人世却是很隐秘的一件事,以至于连夜聆雪知晓此事都费了点功夫。 可一旦关联到她那白痴弟弟,一切又显得合情合理了。 夜千放是什么人,他就算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闻着君行舟味儿了也要不计一切代价爬上来的。 夜聆雪思及此,难免有些恍惚,她想起夜千放,也想起了君行舟,那个远比她更具神性的少年。 他眉心一点红意灼灼,素来无悲无喜的面庞唯有在执剑时可见光彩,恰似仙落凡尘,又搅风云涌。 夜聆雪鲜少的几次见他,夜千放都在。 从最初的争锋相对,到后来的夜千放腆着脸往君行舟跟前凑。 夜千放这人一向贱得慌,尤其是在君行舟这事上,分外乐此不疲。 平心而论,夜千放是好看的。 少年人眉目俊逸,身段高挑,一方深色抹额更显几分张扬气,哪怕是朝人挑眉笑笑都俊得旁人红了脸。 夜聆雪常觉得自己这弟弟欠打得很,可耐不住夜千放好看,他就是再讨打,旁人也会自动替他找补,也就教得他愈发肆意妄为了。 直到那年夜千放对上了君行舟。 年轻气盛的夜千放逗弄心上人想让对方注意注意自己的手段,在夜聆雪看来幼稚得很。 夜聆雪觉得,君行舟是不屑于理会夜千放的。 事实也如此。 夜千放在君行舟身旁蹦跶得欢,君行舟却从不理他,某一日大抵是烦了,君行舟凉凉扫了眼夜千放。 这种时候,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是君行舟发怒的征兆。 可夜千放不是正常人啊,他觉着,君行舟看他了,他更要往人跟前凑。 于是,二人的距离被拉近到不足几寸。 正巧路过的夜聆雪见此情景,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此刻君行舟凉凉瞧他,而夜千放还在不知死活地往君行舟跟前凑。 君行舟唇瓣微动,不知说了什么。 夜千放的声音夜聆雪倒是听得很清楚,他在笑问。 “你舍得吗?” 于是,夜聆雪见君行舟也笑了,极浅的一抹笑,似霜雪初融,直叫人晃了心神。 而后,是君行舟伸手,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夜千放脸上。 声响清脆,不难听出分毫没留手。 君行舟这一巴掌下去,打蒙了夜千放,也叫夜聆雪看得心头微颤,如果她不是夜千放亲姐,她大概会看得挺乐呵,可她是夜千放亲姐。 所以她很清楚,夜千放虽是常笑着的,但脾气可一点都不好。 一向被捧着长大的他,更可以说是脾性出了名的差。 夜聆雪甚至犹豫起了,这俩人要是打起来她要不要拉架。 出人意料的是,夜千放并未动怒,而是顶着那红肿的脸又朝君行舟跟前凑去,他说。 “你打我?” “你爱我。” 如此自信,如此笃定。 夜聆雪突然感觉自己和夜千放认识了十几年,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人,她索性不再看,夜千放的死皮赖脸和君行舟的嗤笑。 百年前夜千放对君行舟便已然癫狂,如今从降魔涧逃出来,他必然会把找君行舟作为最紧要的事之一。 可是以君行舟的机敏,他若不想,夜千放绝无可能寻到他的踪迹。 “君行舟啊君行舟。”夜聆雪重复着这个名字,漠然叹道。 “你想做些什么呢。” 大抵是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昔日惊艳绝伦的天之骄子,如今是个记忆全失经脉尽断还瞎了眼的废人。 第33章 熟稔之人 虽说宿云澜与贺云起他们同行,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同路罢了。 就算住在一处客栈,他们都少有碰面的时候。 贺云起要带队勘探一处妖兽埋骨之地,十分忙碌。 宿云澜倒是悠闲,他跟云秉生商量着,这附近有没有竹林之类的,他去重新找根杖子来。 云秉生听他这么说,当即决定上山去给宿云澜砍些竹子回来让他挑,宿云澜也不推辞,索性便坐在凉亭里等他。 俩人这一个砍竹子一个做杖子,分工十分明确。 宿云澜从云秉生带回来的竹枝中挑了支趁手的,又拾起了自己的木工活计,他看不见,就用手去摸,仔细砍琢着杖子。 宿云澜做事总有十分专注,首尾不平处亦要重复打磨,这一打一磨,便消磨了半日时光。 “云澜,你是真有闲情逸致啊。”陪着他的云秉生困得直打哈欠。 “尚可。” 这太阳暖融融的晒着,又没啥事可干,搁谁谁不困。 哦,宿云澜可能不困。 他坐在亭子里,摸索着刚打磨好的竹杖,又顺势挥了挥,熟稔得像是曾挽剑挑花千百次。 可这一次,宿云澜没能收回剑来。 他握着竹杖的手微微用力,想要将其抽回来。 拉住竹杖另一端的人却纹丝未动。 宿云澜面上有一瞬茫然,而后他抬头问道:“贺道友?” “……你这剑势,很熟悉。”贺云起语调微顿,说着,他缓缓松开了手。 何止是熟悉,宿云澜那剑出翻花的小动作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是么。”宿云澜这人向来没什么好奇心,哪怕贺云起欲言又止的意味几乎到了唇边,也不影响他将杖子往地上一杵,朝人笑道:“你们回来了?” “嗯。”贺云起唇微抿。 “甚好。” 宿云澜出于礼貌性的问候,莫名让贺云起心头一烫,似乎本该如此,他本来就该关心他的。 可他们不过是见了几面的陌生人…… 贺云起将要出口的话到唇边又转了个弯,他只道:“好好休息,过些时日我带你回万归宗。” “好。” 几乎是没话找话的话题,就连结束都这样快。 贺云起沉默注视着宿云澜,又颇为仓促地收了视线,错开他向里走去。 直到贺云起走了,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云秉生才走了过来,提醒道:“该回去喝药了。” “好。” 宿云澜这人,你说他弱,他能硬抗狐妖一击,说他强,他有时候又能默不作声呕出口血来。 亏得云秉生找郎中开了药,时常熬煮着督促宿云澜喝下。 宿云澜大抵是喝惯了苦药,每次喝汤药都不带皱眉的。 他这行径,让每次亲自熬药时都忍不住捂鼻子的云秉生有点怀疑人生。 于是,云秉生试着尝了一小口。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的表情加起来都没汤药入口那几秒那么精彩纷呈。 再看宿云澜,还是那宁静祥和的模样。 这大概,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 云秉生看着宿云澜摇了摇头,转身开窗透风去了。 哪知他刚一开窗,就和院子里的贺云起对上了目光。 那冷冽的眸,似总暗藏杀意。 云秉生看得一哆嗦,当即把窗合上了。 “怎么了?”宿云澜闻声询问。 “没事,外边风大,我怕把你吹着了。”云秉生打着哈哈。 宿云澜也没多问,只浅浅‘哦’了声。 唯有院中的贺云起紧了紧剑柄。 第34章 妖兽埋骨堆 贺云起他们此行是为了一处妖骨群,这千百年的妖兽埋尸之地,少不了于修士大有裨益的天材地宝。 妖骨可锻器,部分灵骨可入药入阵,更别说这样灵气浓郁的地方会催生出怎样的灵材。 最初探寻到此处时,万归宗之人本打算遣元婴长老带队取宝,可后来,听闻妖骨堆的守护妖兽离开了这里。 山大王既然离开,妖骨堆附近的妖兽也就不足为惧了,万归宗索性将此改做弟子历练。 贺云起根骨非凡,实为近百年来拜入万归宗门下的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师傅云别剑尊对这个徒弟是极为满意的。 只是,云别剑尊觉着,贺云起虽天资卓绝,又刻苦努力,可修行之路并非坦途一片。 千万年来,人族天骄多如繁星,陨落的不知凡几,可青史留名者又有几何? 贺云起倘若不经磨砺,又如何可与天地争辉。 他这一琢磨,索性替贺云起要了这领队的名头。 如今,水月镜花之中,云别剑尊含笑看着水镜之中身姿挺拔如松的贺云起,在他一旁的女子拨着珠串,缓缓开口道:“九死一生的卦象,师兄你当真舍得?” 云别剑尊闻言,捋了捋胡须,他仍旧望着贺云起,笃定开口道:“我相信云起,倘若只此一点挫折都能叫他身死,那便是这修行一途,他命数不到。” “既然早晚都要身死道消,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护他到几时?” 他说的不错,修士本就是与天争与地斗,饶是宗门庇护,师门友爱,能得大道者也不过是万不存一。 贺云起在万剑峰上的十年苦修,只是他修行的开端罢了,倘若连妖骨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何谈日后。 女子闻言讽笑一声,问道:“那你还看他。” 云别剑尊听她这么说,摇头笑笑道:“徒弟出门在外,我这个做师傅的总是担心的嘛。” 说是如此,他倒也没久看,长袖一拂将水镜中的画面散去,背着手慢悠悠往殿外走,那背影显露出几分迟暮之人的疲态来。 远在万里之遥的贺云起对此一无所知,他看着师弟手中罗盘,探寻着妖骨堆所在。 宗门给的信息不过是个大致方位,他们想要找到万妖埋骨堆,还是得靠自己。 可这山林深处,越走越容易迷失自己,必须得借助些法宝来辨别埋骨方位才行。 深林之中,水汽黏湿的空气叫人连呼吸都有几分不畅,更别提他们只能靠着隐隐的方位向前摸索。 “师兄,这地方真有妖兽埋骨堆么?”秦芜抓了抓手背,抱剑嘀咕。 他们这一路上,没感觉到什么妖气,蚊虫叮咬倒是不少,他们是修道的又不是金刚铁骨,他已经被咬一身包了,其他同门也是苦不堪言。 “有。”贺云起目光落在罗盘上纹丝未动,剑锋一扬又劈出一条道来供人行走。 见带头的师兄都这么沉稳,其他小有微词的师弟师妹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难怪师傅他们总说贺师兄心性沉稳,我都快被这水汽闷死了,还有这虫子真是让我想毁天灭地,贺师兄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替我们开道。”陈一跟身旁人说着。 他话音一落,只见师妹看向走在最前头的贺云起,片刻后,她冷静陈述道:“他没被蚊子咬。” “……不是?!”陈一声调微扬,见有人偏头看他,又忙压低了调子,小声问道:“这虫蚁咬人还分人的?” “不知道。” 第35章 猎杀妖兽 万归宗一行人从露起时分进山,在日头高悬之时,罗盘总算有了动静。 那持盘的弟子来回踱步,指上掐诀测算着方位。 见他这般,周遭的同门纷纷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候,最不好分神。 齐齐沉默等待了莫约一刻钟,那持盘弟子猛然抬头,对贺云起道:“东南方位,师兄!” “好。”贺云起不急躁,哪怕只是为了确定个方位,他们就耗了大半天时间。 他召出可容纳所有人的舟行法器,向着师弟测算出的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比起御剑飞行,飞行法宝要便利很多,除了内核需要灵石催动之外,基本没有什么缺点。 可灵石,除了大宗门,还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譬如云秉生,他手里金银玉器无数,但灵石十分寥寥,到现在都没能买得起一把趁手的法器。 宿云澜也是穷鬼,他甚至连铜板都没有,只是穷得毫无自知,倒也显得不难捱了起来。 此时,两个兜里凑不出来一块上品灵石的人正在镇上漫步,主要是云秉生把宿云澜带出来了那种。 下午的日头不算毒辣,云秉生比较着手里的簪子,皆是成色极好,不过略有不同。 他替宿云澜挑的。 宿云澜这人看不见,对穿着打扮也不挑。 可云秉生觉着,宿云澜是他的救命恩人,应当好好对待,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了,让救命恩人一天到晚簪根木簪子像什么话。 宿云澜对此不置可否,不过是云秉生想出来他就陪罢了。 “你看这簪子如何?”云秉生瞧着手中簪,说道:“玉质莹润,簪体通透,该是块好料子,簪头刻的是祥云,寓意也吉利。” “甚好。” 听宿云澜这么答,云秉生才后知后觉,悻悻喃喃了句,“忘了……你看不到。” “无妨。”宿云澜笑意很淡,他忽然仰头,朝向染了暮色的天边,开口道:“要下雨了,快些回去。” 云秉生循着宿云澜视线看去,只见晴朗天幕,他颇为好奇地看向宿云澜,问道:“你怎么知道?” “一种感觉。” 云秉生闻言失笑,颇有几分无语道:“你这人……” 仗着看不见就信口开河,这么晴朗的天怎么会下雨。 后续的话云秉生没说,但宿云澜也能感觉得到,他也不恼,轻杵着竹杖,不急不缓道:“先回去。” “好。”云秉生收好簪子,快步向前,他稍稍走得比宿云澜快些,好给他带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云秉生可以确信,宿云澜是真看不见,不是装瞎。 但宿云澜五感大抵是比常人敏锐了不少的,能借着身边细微的响动,去扮作常人生活。 可宿云澜就算看起来再像正常人,云秉生对他也难免,有几分同情。 只是这同情不在言语间,宿云澜也就当不知道。 与此同时,已入深林的贺云起正御剑疾驰,追赶妖兽。 他御剑凌空,入目尽是山色,还有山林中那一只借着草木遮掩疯狂逃窜的妖兽。 要不是他牢牢锁住了那股妖气,怕不是真让它逃了。 妖骨堆在万山深处,此处既然有妖骨,自然有栖息在此的妖兽。 他们一行人,在外围些遇见的都是灵智未开的初阶妖兽,绕过即可。 可越向深行,碰上的妖兽就愈发棘手。 哪怕是灵智初开的妖兽,对他们这样的陌生气息都满怀敌意,虽然这对贺云起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但奈何寡不敌众。 总有那么些个再聪明些的妖兽伺机蛰伏,只待时机暴起,给人族修士致命一击。 譬如贺云起现在在追的妖兽就是,它不止偷袭成功了,还生生撕下了万归宗弟子的一只手臂,当即就要逃窜。 师门有言,沾了人血的异族,杀之。 贺云起谨记此理。 人族修士要面临的困境远不止天争地斗,这九霄大陆之上万族林立,人族前辈大能们用万万年才杀出一条血路来,可护佑族群安稳。 在这样的地方,修士想要庇佑同族,与异族之间的杀戮是必然。 他们想要取妖骨炼材,妖兽何尝不认为修士血肉是大补,每一个走进妖兽腹地的人,在它们眼里都跟送上门的食物无异。 在夺宝途中,伤亡是难免的。 可贺云起作为领队,同门受伤,他必须得给人一个交代。 他们一人一兽在你追我赶中入林愈深,若有人在此,可见得深林中兽吼阵阵,天幕中御剑之人恍如流星掠空。 其他妖兽不是听不到那妖兽的求救,可迫于贺云起威压,谁也不敢去当那只出头鸟。 毕竟,它们平时在山里躲着,不时偷偷吃两个误入山中的人族解馋,人族也不会跟它们死磕到底。 可要是自己往修士面前拱,那就是除了当坐骑为奴为婢外,只剩死路一条了。 同族千千万,死了这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跟它们抢吃的,何必冒出去再给人族送套兽皮。 贺云起的这场追逐从最开始就决定了结果,他要是连一头灵智初开的妖兽都处理不了,也就别当这领队了。 这场追逐以贺云起将妖兽钉死在地为终结,他缓缓落下,那柄贯穿妖兽庞大躯体的长剑霎时抽离,化作一般大小掠回贺云起手中。 随着长剑的离开,大股妖兽血溅落,洇湿了土地。 这本该是一场狩猎狂欢,深林中却是寂静无声,任由着贺云起收纳起妖兽尸身,踏剑而去。 在他离开之后,深林中兽吼阵阵,似愤怒中夹杂着不甘。 这林中妖兽终究是灵智开蒙不够,它们不明白人族要去挖那森森白骨做什么,也没有勇气一同冲出撕咬那些不待它们近身就能将其剑下斩杀的修士。 虽说万归宗一行人有所损伤,可其他妖兽摞起来的尸身就是它们的前车之鉴。 妖兽的鼻子何其敏锐,在这湿润的空气中,它们也能嗅到环绕在那些人族身上的血腥气。 它们的愤怒与不甘只能化做阵阵兽吼响彻山林,那是人族所不能解密的交流。 是曰。 山君何在? 第36章 初逢山君 贺云起回到队伍时,同门弟子的伤势已经被医修妥善处理好了,一行人抬头时皆是对他这位领队大师兄的信任。 贺云起沉默着将未成型的妖丹交到断臂同门的手中,复而沉静道:“先回去。” 他们此行受挫不小,却还是没有找到妖骨堆,可再不回去,受伤弟子的伤势再拖下去,怕是会折损更多。 贺云起虽说尚有余力前行,但他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将同门弃之不顾的。 他既然有此命令,一行人便就此折返,奈何天公不作美,回程的半道上就下起了雨。 雨水沾湿了发,让贺云起看起来略显狼狈,可他仅是站在客栈门前,让弟子们先进,默数着人数无误后才跟了进去。 小院中,敲打着屋檐的雨声沉闷而细碎,贺云起抱剑抬眸时,却见檐下一人静立。 他素衣执伞,挽起的发被风吹散,同绸带搅在一处,在这雨幕中,显露出几分单薄羸弱来。 贺云起不觉慢了步子,大抵是心有惊鸿起,他在某一刻,竟生出了宿云澜是在等他的错觉。 可现实是,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贺云起低声叮嘱了句,“夜雨风冷,当心着凉。” “好。”宿云澜温声应下,缓缓收了伞,他低过头,自言自语着,“可能是年纪大了,下雨的时候,总担心我徒儿贪玩,误了回家的时辰。” 原来果真在等人。 贺云起心情复杂,没再停顿,身后唯余宿云澜极轻一句。 “可我都忘了,如昨早已不在我身侧……” 随风散得,或许连宿云澜自己都没听清。 也不知,万归宗门下万千弟子之中,可还有个姓江名如昨之人。 宿云澜的惆怅如这绵绸细雨,贺云起的烦闷则是连日阴霾。 那处妖骨堆,他们连日寻不得,倒是又有不少同门葬身妖口。 贺云起对同门弟子就是再偏护,他也不过是一个人,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直到今日,罗盘金光大作。 贺云起提剑注视着那似乎永无尽头的深林,自他剑身滑下的血滴汇成一汪小潭,无声描绘着前路且艰。 他偏头看向灰头土脸的师弟师妹们,淡淡道:“我先行探路,诸位在此稍候。” “师兄,这怎么行?”秦芜撑起身来,颇有些气急,“哪有历练时领队师兄先行探路的说法?” 他这么一开口,余下的万归宗弟子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贺云起闻言,看他一眼,问道:“我是谁。” “师兄……”秦芜莫名弱了声。 “我既为师长,尔等自当听从。”贺云起提剑向前,再不回看,直到彻底没入深林前,他才开口道:“若有异样,立刻撤离此处。” “吾令,不得违抗。”他翻过的手掌上,露出的是万剑峰亲传弟子令牌。 见此状况,秦芜他们就是再有不甘,也只得低低应句。 “……是。” 比起他们的担忧,贺云起本身其实无甚感想。 他本就是此行历练中的修为最高者,又是万剑峰云别剑尊亲传弟子,不止会的多,身上护身法宝也少不了。 就算是霉运缠身撞上大妖,他也不是跑不了的。 何况,身为师兄,护着师弟师妹们本就是他的责任。 这探路由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剑上的血,全是妖血,没一滴是他的。 贺云起心怀十分戒备渐入深林,可这越走,他心中的疑惑愈盛。 贺云起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离妖兽埋骨之地越来越近,可意外的是,他似乎闯入了一片世外桃源,而非万妖埋骨之地。 这里,没有鬼气森森,也没有白骨累累…… 有的,是小溪蜿蜒而下,一株株花树拔地而起,枝头满缀繁花,天边的斜晖脉脉,恍如世外之景。 此处分明是天地俱寂,满树繁花的盛景,贺云起却感觉,心头愈发沉重了起来。 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就此停步,莫要再向前。 可…… 师命难违,此番历练也绝不可空手而归。 贺云起定了定心神,继续循着溪水前行,此地就是危机四伏,他也要一探究竟。 贺云起为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处境做足了准备,可唯独没想到,他逆流而来,得见高悬瀑布之时,涯边鲜花盛开。 花藤之下,青葱绿地之上,是一人一虎相依。 那猛虎巨硕,一身皮毛油亮泛光,不消凑近都可窥其雄姿,贺云起更能感受到它强烈的威压,像在无声提醒着擅入其领地的异类速速离去。 可就是这样的猛虎,由着一粉衣女子趴在它后背上,那可裂山峦的虎尾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弄着。 贺云起都不消实证,便知这虎妖必然是可震一方的妖王。 他在这种时候,都不知道是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倒霉了,刚下山就能接连撞上雄踞一方的妖王,还都是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贺云起正欲借花树遮掩离去,可就在此刻,那粉衣女子转过头来,二人视线不期然对上。 贺云起一僵,女子倒是十分平淡地看着他,而后拍了拍虎妖后背,开口道:“有人闯进来了,山君。” 山君……?! 贺云起没料到,那离开的一方妖王已经回来了,他更没想到,这山君的栖息之地竟是这般。 粉衣女子坐起身来,懒懒倚靠在虎背之上,她生得十分貌美,颊边的淡青色纹路蔓延进发间,披散的发丝蓬松柔滑。 她身上的唯一装饰,怕是发顶的粉色花环。 那一双灵动的眸子,明亮有光,漂亮极了。 可她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却像是贺云起的催命符。 她问。 “你也在觊觎山君的宝藏么?” 她身上妖气全无,贺云起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人族女子。 可这个同族,却是站在妖物那头的。 贺云起眉心蹙起,他唇瓣微动,在动作停止的一瞬,袖中符纸自燃落灰。 不过眨眼间,贺云起已经掠出数百丈之远,他当即执剑起手,横劈向空,道道凌厉剑气具显,为他暂时拖延住虎妖步伐。 那少女一手撑脸,轻拍了拍虎妖脑袋,开口道:“山君,追。” 第37章 皎皎兮如轻云 贺云起自知不敌妖王,连燃数道神行符掠出了数十里之远。 道道燃起的符咒损耗着他的灵力,可贺云起抬眸看去时,天边依旧是那暖色夕阳。 贺云起眸光一滞,后知后觉到,他被困在妖王的领域中,根本没能踏出去半步。 而那粉衣女子骑虎而来,虎爪在半空中踏出的淡淡金纹,无声昭示着,妖王已过元婴之境。 他一个金丹初期修士对上妖王,毫无招架之力。 饶是如此,贺云起也不想轻易放弃,作为修真第一宗的弟子,他可不是只会束手等死的性子。 贺云起执剑凌空,望向虎妖的眼中尽是冷绝之色,他今日就是拼着命丧于此,也不会让这妖物讨着好。 妖王虎啸声起时,宽硕虎爪高高扬起朝贺云起袭去,它袭击未落,狂风已呼啸而至。 贺云起急急后退,他闪过了这一击,却未能避过罡风,肌肤上传来的撕裂痛意他似分毫未觉。 只见贺云起手中剑式骤起,数十道剑光凝成剑阵阻滞着虎妖攻势,他神色沉着,凝神静气,巡视着虎妖的要害处,务求一击命中。 可时不待人,何况金丹与元婴之间如隔天堑,贺云起蓄尽全力的一击不过斩下几根虎毛,等待着他的却是妖王重重一掌。 它这一掌袭出时,贺云起身上金光大作,是碎裂的护身法宝替他生生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可贺云起还是顺着惯性撞在了山脊之上,而后跌落在地,这妖王只一掌便撞得他眼前晕眩,喉间更是腥甜汹涌。 可贺云起仍是握剑撑起身来,他摇晃看向踱步而来的一人一虎,虚弱问道:“你我同为人族,何以助纣为虐?” 他不怕死,他唯独不明白,她何以背弃同族,与妖族为伍? 听他这么一问,粉衣女子倒是愣了愣,她拍拍虎的脑袋,复而看向贺云起,蓦然笑道:“人族?我可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人族,何况,你们难道为我做过什么?” “我何必要与你们这样满口仁义道德的道貌岸然之辈虚与委蛇。” 她说罢,满眼温柔缱绻地看向身下巨虎,唤道:“山君,带他走。” 贺云起被虎妖犹如待宰羔羊般叼在口中,他本就昏沉的脑袋在颠簸中愈发昏沉,甚至不知他们走了几刻钟,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最后,贺云起被摔在了地上,光秃秃的土地焦黄,他摔得头昏脑涨,勉力看去时只见远处白骨森森。 那一具具屈坐的骨架,分明是人骨! 贺云起惊愕看向那数十具尸骨,骤然清醒过来,这妖王……竟然已经造下如此杀孽。 较之于贺云起的惊错,粉衣女子倒显得很平静,她甚至颇有些百无聊赖地拨着指尖,轻声开口道:“见到你想见的埋骨之地,可还满意?” 更远的远山下埋藏的,正是万妖尸骸,无数人口口相传的埋宝之地。 无数人或许不够准确。 不过是山下人传了数代的故事罢了。 皎兮初见山君那一年,她十二岁,甚至没能辨认出,从她脚边蜿蜒而过的长蛇就是村里人人敬畏的‘山神’。 皎兮是个孤女,但她打小就知道自己生得漂亮,有记忆的数载里,村里人跟估价似的打量眼神她经历过无数次。 那色欲熏心的表情,皎兮原先是不适,后来是冷漠,再后来…… 她进山采药,就被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盯上了。 那年她十二,穿着旧布衫,在意识到身后有人时,皎兮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调转了方向,愈发向林中走去。 她想她现在一定很冷静,冷静到甚至想好了用怎样的方式,把他们都杀了。 皎兮熟悉山路,绕起弯来没多久就没了踪影,三个鬼鬼祟祟跟着她的男人看着空旷山路站起身来,原本担心被皎兮发现的心思在此刻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蠢婆娘都绕到深山来了,他们就是要做什么,又有谁发现得了,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跑得了? 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分散开去找皎兮的踪影,那丑陋面庞上挂着即将得逞的淫邪笑意,一步步深入丛林。 皎兮藏在树后,手上紧握着采药用的刀,她心里谋划过无数遍,务求一刀了结,分散击破。 她想她大概是与常人有那么些不同的,她记得她小时候跟着同村的大姑娘一同上山采野菜回村时,同村的老光棍揣着两手站在村口,见了她们,便嘿嘿笑着,上下打量起了姑娘。 那姑娘当即拉着皎兮快了步子,回到家时却是抱着篮子哭了,她反复喃喃着。 “我害怕……” 是恐惧,是羞愤…… 那些满怀恶意,而油腻的目光,与恶劣心思。 可皎兮发现,她不懂这样的情绪。 从她渐渐长开,第一次独自面对这样的打量开始,她就没有生起过或愤怒或羞耻的情绪。 她只是每一次都默不作声地在想,怎么毫无痕迹地杀了他们比较好。 这一切她即将实施在她十二岁那一年,皎兮计划得很好。 是他们先动歪心思的,她没有滥杀无辜。 这群渣滓,在她还意识不到什么时候是冒犯的时候就以长辈的虚伪面孔,掐揉她未发育的身体,或‘无意’触碰过隐私地带。 她只是个小孩,她无力反抗,她无处申诉,她茫然而纯粹的目光扫过每一人,他们挂着慈祥的笑,做着最下流卑鄙,而一个孩子无法理解的事。 皎兮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对他们生起的杀意,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可现在,即将实施时,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哪怕是一朵蓝色的花忽然飘落,一条粗长的蛇从她脚边蜿蜒而过时,她也没有任何惊慌。 她想,就是被蛇吃了,她也无所畏惧。 这孤零零一个人的人生,被人肆意打量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 她只是想,下地狱也得拉上几个渣滓才好。 思及此,皎兮看向长蛇的目光竟然柔和了下来,落在她肩头的蓝色花朵像某种讯号,让她听清,那些人离她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第38章 向死而生 可让皎兮意外的是,嘈杂的山林里突然没了声音,她没有被发现,那群人也没了声息。 她缓慢转过头去,只见那条蛇正往回爬,它身后,空余一地花落。 皎兮感觉自己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有种直觉,那三个人都被这条蛇杀了。 可它是什么呢,妖兽?妖怪? 皎兮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会葬身蛇腹,那条蛇却已经从她身边爬开了。 这些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跟皎兮扯不上任何关联,于是她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被排斥,被觊觎…… 皎兮常爱磨刀,年复一年,一岁又一岁,她出落得愈发漂亮,她仍是孤单一人。 她想她迟早是要杀人的,或许是同归于尽,或许是小心瞒藏着,杀掉一个又一个,直到她被发现那一天,绑在刑台上,一把火烧个干净。 皎兮听说,昨日村长家儿媳被他那痴傻儿子打死了,今日便有媒婆四处替村长相看未成亲的姑娘。 人真是命如草芥。 她想,可她是不怕的。 这年皎兮十五,媒婆携着村长亲自登门,发须都有些白了的皱脸老头目光淫邪地扫视过她全身,媒婆还要帮忙说着好话。 “皎兮啊,你是知道的,村长家这条件,是十里八村都比不上的,你要是嫁到村长家去啊,以后有福气的日子还多着呢。” 皎兮其实很想问问,若是有福之家,怎么萍儿才不过十七,就折在里面了? 可她知道,这些人枉顾人命,根本不会在意,她问了什么。 只是她越想愈想笑,索性问道:“这么大的福气,你怎么不嫁?” 媒婆那笑成一团的老脸一僵,倒是村长走上前来,用他枯木外皮似的手抓住了皎兮手,他来回摸着少女柔荑,面上挂着虚伪又恶心的笑。 “皎兮你这孩子,跟我家柱子八字合得很,王半仙都说你们是前世夫妻,你啊,听叔一句劝,嫁进来我家就是享福的。” 这死老头的年纪都能当她爷了,还大言不惭一句叔? 还说她跟那肥头猪耳的玩意是前世夫妻? 恶心谁呢? 皎兮皱着眉用力抽回自己被村长反复摩擦揉红的手,冷冷看向跟她差不多高的村长,这老色鬼是要帮他儿子讨媳妇还是给他自己找? 何况,在这种地方,面对这样的渣滓,又有什么福气可言? 皎兮面色极冷,又似想到什么般忽而笑出声来,她道:“好啊。” “可是嫁给李大柱,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你尽管说。”村长见此,颇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要千工拔步床。”皎兮说得利落,倒是眼前二人迟疑了。 “你这……”媒婆蹙眉,做了这么多年媒人,她还是见过些世面的,自然知道皎兮说的千工拔步床是什么。 那可是大户人家的排场,她一个村里长出来的小姑娘要什么? 听皎兮这么说,村长也迟疑了,可一想到刚刚握在手中的柔软,他又是一阵心痒。 “给不起?”皎兮一笑,“那我就是到镇上做个富贵人家的妾也好过在这嫁给一个傻子。” 她说得尖酸,村长和媒人却是齐齐沉默了下去。 他们都清楚以皎兮的姿色,她说这话得并不托大,而媒人想的更多,她若是替皎兮牵线,那得多挣多少保媒钱啊? 媒婆这小心思都写在脸上,村长看她一眼,又看满脸无所谓的皎兮,见自己到嘴的肉都快飞走了,他当即忍痛答道:“给,我们给得起。” 不就是千工拔步床嘛,他这就去找齐村里的木匠,一同上山砍柴做工去。 至于工钱? 等这小娘们到手了,有她好受的。 三人心思各异,在此刻倒是显得十分熟络。 直到村长和媒人一同走了,皎兮关上门,面色才彻底冷了下来。 为什么要提出这种要求,自然是她另有想法。 单杀村长一家? 不够,太便宜他们了,她得把人引上山去,伺机下手。 这千工拔步床,最是耗时耗力,对木材的要求也十分严苛,少不得要拖上十天半个月,也给了她谋划周全的时间。 为了她要的千工拔步床,村里的汉子们火急火燎地开了工,偶尔见了皎兮,还要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 他们看着这小丫头片子长大,那些个龌龊心思不知打了多少次,要不是家里婆娘看的紧,她又会采药,他们早下手了。 现在皎兮要嫁到村长家去,那日后便是村长家的人了,他们现在帮着干活,可不就是攀上了村长的关系。 村长家那傻儿子是个不中用的,这小美娘啊,还得…… 这么想着,他们嘿嘿笑出了声,连砍树都更有劲了。 而皎兮拎着一篮子吃食,平静上了山。 如今已临近暮色,山上生了火堆,参与一同做千工拔步床的人还在哼哧哼哧干着活,见皎兮拎着吃食上山,一个个都是高兴的。 他们刻意围着皎兮坐下,嘴里说着荤话,又夸老村长有福,有皎兮这么个孝顺儿媳。 皎兮神色淡淡,看着他们分了吃食,她静静坐下,看着燃烧的火堆,有一下没一下地计算着迷药生效的时间。 她不急于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一个慢慢杀,由生到死,这才是她偏爱的。 有男人油腻的手搭上她肩,腥臭的吐息近在咫尺,皎兮看着火堆一动不动,她想她大抵是习惯了,这种有意无意被揩油的日子。 哪怕每一瞬,她都在想,怎么把他们扒皮抽筋。 可变故不过瞬息,男人甚至没能再近皎兮一寸,沙尘骤起,将每一人都吞没了进去。 火光之下,映出冲天蛇影。 皎兮立即转过头去,只见弓起身的巨蟒,它比两个她还大,可怖的竖瞳在火光中透出一分诡异的白来。 它分明和初见时没有分毫相同,可皎兮就是认出了它。 她一步步走近,看着一动不动的巨蛇,将手掌覆上冰冷蛇麟。 她说。 “带我走。” 由生或死,向死而生。 哪怕是葬身蛇腹,也好过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 第39章 天降剑修 火光中,那巨蛇缩减了身形,最后化作一只八丈猛虎,它缓缓俯下身来,任由少女爬上后背。 她想它大概是迟疑过的,比起带她走,它估计更想像上次那样,默不作声的消失。 可是它同意了。 驮着少女的猛虎走向前头,一人一虎的身影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一人一虎的生活并不难捱,相反的,皎兮更喜欢缠着虎些。 她会给虎梳毛,讲今天又有哪只猴子给她送来了果子,溪水里的鱼有多难捉,山崖下的花又开了。 虎趴在地上,甩着尾巴,沉默听她将一些日常小事讲过四季。 可那一年春,她捂着脸朝虎笑,松开手的刹那,淡青色纹路自她颊边蜿蜒而下。 她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 “山君,你看,我不是人了。” 皎兮明白,自己是喜极而泣,又偏偏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在。 她似乎生而亲近万物,又被同类所厌弃。 直到虎的出现。 她们是如此相似的孤单,冷血,为族类所不容。 她想她们生来就是要互相依靠的,倘若某一日她化作藤妖,再不能恢复人形,那她希望她可以扎根在虎的洞穴边。 她想看着它,哪怕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要在同一处,她就不会觉得孤单。 回应她的,是虎猛然将她卷上后背,向着不知终点的远方奔去。 虎为她离开了守护数千年的妖骨坟冢。 那时的皎兮还不懂这概念。 可现在,人族竟敢问她,何谓同族? “我与你并非同族。”皎兮饶有兴致地揪着虎毛编辫子,对踉跄站起的贺云起道:“何况,说我背弃同族,你怎么不说你们这些修士,连妖的坟冢都要挖,尸骨都要刨出来挫骨扬灰的,更为可恶。” 她这话让贺云起一怔,他愕然抬眸看向皎兮,又低了头,脑中近乎空白,半晌才讷讷出一声:“妖与人……不同的……” 自古以来人族便以妖骨炼器,这早是修真界习以为常的通识,贺云起也早被潜移默化过规则。 如今皎兮这般诘问,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妖吃人,人杀妖,天经地义。”皎兮不太满意自己的作品,她用手指将虎毛梳顺,又一次编了起来。 “可此处既为妖域,山君镇守之地,自然得按妖的规矩来。”皎兮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贺云起。 她自然看得出,贺云起身份不一般,能跨几个大境界抗住妖王一击,不止说明他底子扎实,更说明。 贺云起要么师承名门,要么家世一流。 无论哪一种,此子的身份都举轻若重。 听她这么说,贺云起沉默得愈发厉害了起来,按这逻辑关系,这里的人族尸骨和他,分明就是他们擅闯别人祖坟还想挖坟。 可他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 贺云起向来不是个能言善辩的,面对此般情景,他也唯有拱手一拜,哑声道:“……是我技不如人,死而无怨。” 好在,他发现妖王的第一息,就已经撕破讯符,传令同门撤离。 看贺云起这准备英勇赴死的模样,皎兮倒是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她从未在人族中感受过温暖,可若是问她恨不恨,她想她是无所谓的。 因而,对于贺云起这样的人,她其实也无甚感想。 皎兮拔了两根虎毛在手里搓着,低声道:“你有怨无怨,与我等有何干系?” “何况,如今天道不存,再无因果轮回的束缚,杀你与不杀,又有何区别?”她看似漫不经心,说话却是句句在理。 贺云起听得颇为心惊,面上仍是一派镇定,唯有愈发苍白的脸色在印证着,他的状态很不好。 “……是我唐突。”贺云起低了视线,他现下心头五味杂陈,很难形容是什么滋味。 皎兮没纠结于此,她瞧着贺云起,忽而开口道:“你回去,告诉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莫要再让人往虎岭来,否则,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若是惹恼了山君,玉石俱焚,未尝不可。” 她说罢,拍拍虎,放柔了声调道:“虎,送他出去。” 与其杀了贺云起,惹来无止境的烦扰,不如借他之口震慑人族,让他们不要再打虎岭山脉中妖骨坟冢的主意。 皎兮想的很明白。 贺云起倒是意外,这一人一妖,竟然肯放他走? 可很快,贺云起发现自己天真了。 妖王的放人,那不是放人,是看你有没有命活着出去。 当贺云起被妖王用可破山川的虎尾甩出去的时候,他感觉他的生平跟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像在纪念,所剩无几的时间。 贺云起捏碎一枚玉佩,护身法宝金光乍起,替他抵挡住了罡风阵阵,可那疾驰的风速依旧割裂血肉,刮得他皮开肉绽。 贺云起霎时成了个血人,可他仍是闭目默念着养神诀。 对修士而言,比皮囊更重要的是神魂,一旦神魂受损,他们不止会修行阻滞,也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养魂本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活计,更别提修补神魂的天材地宝,那可真是,一药难求。 贺云起的选择显然是对的,件件护身法宝替他避过任何可能致死的劫难,而他也在这颠簸中稳住了动荡的神魂。 直至,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落回驻扎之地。 让人意外的是,有人接住了他。 或许也不是接,而是单纯倒霉被他砸到了。 宿云澜被撞得一个趔趄,而后彻底躺倒在地,他脑子阵阵发昏,又看不见来人是谁,只得勉力抓住压在身上的人衣袍一角。 “你……我……” 宿云澜还未说完,便径直昏了过去。 而贺云起,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瞬,他只来得及看清,被他砸昏过去的人是宿云澜。 两人昏得不约而同,这样巨大的响动也立马惊动了客栈里的其他人。 待到看清这血人是他们贺师兄,万归宗的人们彻底乱了起来。 “师兄!” “师兄?!” “不是……这还有个人啊?!” 第40章 我会负责 贺云起带着一身伤回来还砸晕个人这事,很快就上报到万归宗去了。 主要是身为领队的贺云起如今正在昏迷中,队伍里没了可决策的人,以他们带出来的医修人手,也处理不了贺云起的伤势。 没有领队许可擅自回宗听起来也不太妥当,只得向上请示。 对此,水镜那头的云别剑尊只道:“听你们云起师兄的。” “是,云别师伯。”秦芜看眼水镜,复看尚在昏迷的贺云起,如今处境,擅自移动贺师兄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而另一头的云别剑尊,待到水镜中的画面渐渐消散后,他轻呼了口气。 “没想到,妖王回来得这么快。” 妖王回到虎岭山脉的速度,属实出乎他们所有人预料,他若早知如此,也不会让自己的徒弟过去。 贺云起此番,实属无妄之灾。 至于被他砸晕的人,也挺冤的。 云别剑尊想着事,他掏了掏法宝囊,继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等云起回来就可以给他补充一下储物袋里的东西了。 他收过的徒弟里,他最宝贝的徒弟就是贺云起了,如今云起受伤,他这个做师傅的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可云别剑尊也清楚,他护不了云起一辈子,若是这点小伤小痛便失了分寸,才叫荒谬。 贺云起伤势看起来虽重,实则多是些皮肉伤,他烧了一夜,第二日便转醒了。 比起他,倒是宿云澜看起来更惨些。 “宿道友如何?”贺云起转醒第一句,问的便是那被他无辜波及之人。 “医修正帮他看着呢,师兄。”师弟小心递来尚温热的汤药。 碗中沉浮的汤勺被贺云起拨开,他一口将发苦药汁灌下,放下药碗后开口道:“带我过去。” “师兄你现在该静养……”师弟欲言又止。 “走。”贺云起也不多话,他披上外袍,率先向门口走去。 无论如何,砸晕了宿云澜都是他的错,他既然醒了,又怎么对宿云澜不闻不问。 见贺云起根本没回旋余地,那师弟也只得小跑着跟上,忙给贺云起带路。 他们贺师兄,性子虽然冷了些,但人品绝对没的说,他完全可以理解贺师兄的心情。 等贺云起赶到宿云澜卧房,他脸色又苍白了不少,可看着那榻上仍在昏迷之中的宿云澜时,他只觉心下一揪。 他当真没有想要伤及旁人的…… 可当时,他的灵力已经再无力支撑他做任何事,能够平安落地都是贺云起提早计算的结果。 “……他怎么样了?”贺云起看向宿云澜的目光满是歉疚。 “贺师兄……”那原先替宿云澜把脉的医修还没开口,就听后头有人阴阳怪气道:“也没怎么样,就是被砸吐了一口血而已。” 听他这么说,贺云起哪还站得住,他向前几步,还未好全的身影略显摇晃,可最终还是站定了。 他见榻上之人乌发披散,神色温柔而沉静,很难叫人能分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中。 “宿道友他……今下如何?”贺云起重复问了一遍。 刚诊过脉的医修弟子站起身来,应他道:“这位道友身体本就虚弱,他如今状况,也不能全然怪在师兄身上。” “我问的是,他今下如何?”贺云起难得多话,把同一个问题重复了三遍。 “不怪他?你师兄都把人砸吐血了你说不怪他?”云秉生颇显不忿。 他印象里宿云澜可是极强的,却被天降横祸砸得昏迷至今,始作俑者还站在这儿被旁人安慰? 听云秉生这么说,一时间众人面色都有些难堪,贺云起更甚。 他上前一步,又停了动作,嗫嚅道:“我……” 贺云起说着一顿,有些艰难道:“这位道友说的不错,此事因我而起。” “从现在开始,我会照顾他,到他痊愈为止。” “师兄不可!”其他人听贺云起这么说,当即就要阻拦。 “本就是我的过错,我自然该负责到底。”贺云起低垂着眸,继续道:“李师弟,把药方写给我,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也一并说了罢。” “师兄,你身上还有伤呢?!”那李姓师弟看着一向崇敬的贺师兄面色如此苍白,不由得有些着急了起来。 “再说,再说,照顾这位道友,我们也可以做。”他试图据理力争。 不待贺云起答话,一侧的云秉生便凉凉瞥了他们一眼,开口道:“要吵出去吵,不想负责直说。” 云秉生这一说,贺云起反倒定了心神,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低声开口道:“都出去。” “师兄……” “出去。” 贺云起做了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而一向对上万归宗就会犯怵的云秉生,这下看起来倒是镇定不少。 他看了眼贺云起,素来无光的眸现下只剩一片冷漠。 谁造的孽谁来还,谁砸晕的宿云澜谁负责。 贺云起倒不在意云秉生态度里的敌对,他在宿云澜床榻边坐下,低声开口道:“我会时时守着宿道友。” 听他这么说,云秉生当即起身,道:“劳您大驾。” 个中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室内只剩下宿云澜和贺云起,贺云起盘膝而坐,静气凝神,缓缓运转起了体内灵气。 他灵力损耗得厉害,要多修炼些时日才能慢慢养回来。 贺云起引导着灵力在体内运转了数个小周天,他复抬眸时,窗外暮色已沉,屋内之人仍在沉睡。 暖色的光洒入屋中,替宿云澜渡了一层光,贺云起目光落在他面上,不自觉失了神。 直到那人挣扎着喃喃一句。 “什么……?”贺云起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了宿云澜些。 宿云澜还没醒,现下的他怕是做了什么梦,那五指颤抖着伸起,他在喃喃:“如昨……” 如昨……? 这是贺云起头一遭从宿云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略有失神,无意识握住了宿云澜冰冷五指,又在回神时霎时松开了手。 贺云起有些僵硬地看着自己张开五指,莫名庆幸这里清醒的只有他一个人。 无人知晓这荒唐。 第41章 风雨如昨 宿云澜醒来得比贺云起预想的早。 在嘈杂的雨声中,烛火映照他面庞,宿云澜摸索着想要坐起身来。 贺云起闻声一瞬便睁开了眼,他上前扶住胡乱摸索的宿云澜,待人坐定,这才放缓声调道:“抱歉,连累宿道友受此无妄之灾。” 回应贺云起的是宿云澜淡淡一笑,他说:“不怪你,是我身体底子太差了些。” 贺云起一时哑然,他看眼宿云澜,颇有几分匆急地端起桌上还热着的汤药,道:“终究是受我连累。” 宿云澜就是身体底子再差,没被他那一撞也不至于昏沉至今。 贺云起自觉心有亏欠,他避过宿云澜来接药碗的手,开口道:“我来。” 宿云澜目不能视,又受了伤,端着这药碗怕是手上都要抖三抖的,他要是不管他,他又能如何。 贺云起思索着,不觉眉间微蹙,手上的动作也愈发小心了起来。 直到汤勺递到唇边,宿云澜才反应过来,他抿唇无奈一笑,终是张了口。 宿云澜想,他其实没旁人看来那般弱不禁风,只是瞎了一双眼,任谁看来都要对他多几分怜悯。 喂完药,贺云起开口道:“等你好些,我们便启程回宗。” “好。”宿云澜神色微动,似有喜悦,又按捺了下去。 “你……要找谁?”贺云起状似无意问了句,却见宿云澜笑得温柔。 他说。 “如昨,我的徒弟。” 这是贺云起第二次从宿云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可意外的,他的情绪似乎被宿云澜后半段话抚平了。 “他多大年纪?” 宿云澜迟疑一瞬,斟酌道:“跟贺道友差不多大?” “他长什么样子?”贺云起看着宿云澜闭上的眼,一时间有些犹豫,也不知道他这句话会不会冒犯了宿云澜。 “嗯……不大爱笑,有些小古板,是个俊秀听话的好孩子。”宿云澜言及此,眼眉间都添了分笑意。 贺云起望着眉眼弯弯的宿云澜,不觉哑然,片刻后他道:“等回了宗门,我陪你一起找。” “好。”宿云澜说罢,转身向窗,兀自喃喃道:“今年雨水格外多。” 是了,已然入秋时节,这雨还下个不停。 贺云起拿了外袍给宿云澜披着,上前将窗又拉开了些,夜风携着丝丝凉意涌来,被他巍然不动的身体挡住大半。 唯独雨声敲打得愈发清晰。 “今年雨势,不同以往。”贺云起瞧着屋外斜落雨丝,莫名有些恍惚。 他从前勤于修炼,从不在意四时风物,要说观雨,今夜还是头一遭。 从前的他,便是洞外雷声轰鸣,他也能静坐凝神,分毫不为其所扰。 以至于,宿云澜提起今年的雨格外多时,他心下是茫然的。 分明,春秋四时于他无异,他此心只为大道。 “常言好雨知时节。”宿云澜拢好外衫下了床,继续道:“此地多干旱,多下几场雨,百姓可以多蓄些水,农忙活计也少些。” “归根究底,于民生终究是好的。” 宿云澜这一番话,贺云起不知听进去多少,他静静瞧着身旁人,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又挡住些朝宿云澜方向灌的冷风。 这一夜,雨声缠绵,风雨如昨。 第42章 探问眼疾 比贺云起他们启程回宗来的更快的是万归宗接应人手。 其中以医修为首,个中还掺杂着器修与符修,宗门准备得十分妥帖,该安排的人手都来了。 只是,掺了几个不那么靠谱的。 比如,主修炼器之道的桑晚,他一向崇拜剑修,见了贺云起就乐,嗷一嗓子贺师兄就飞奔过来了。 此时,陪宿云澜在树下纳凉的贺云起看了不远处一眼,拉着宿云澜避过桑晚的冲撞。 见贺师兄就分了他个眼神,桑晚后知后觉停下步子,他回过头去,嘴上还问着:“师兄你看什么……啊小师妹结印做什么?” 不远处的树下,一穿着万归宗校服的女子正捻手诀。 桑晚话音刚落,贺云起便答了他,“招雷劈你。” 贺云起这话说得平静,并护着宿云澜退出了雷击范围。 于是下一瞬,万里晴空之下,一道雷电精准命中还站在树下没反应过来的桑晚。 翩翩一少年,当场惨变焦炭。 更重要的是,不远处的曾窈没有放下手的意思。 “……啊,小师妹!我都说过我错了!!!”桑晚一声惨嚎,抱着脑袋就窜了出去。 而曾窈当即起手现符,恼道:“你还敢说?!” 两人一跑一追,打得好不热闹。 可饶是如此,曾窈路过贺云起身旁时也不忘问候,“贺师兄好。” 话未落,人影已经跟着桑晚没了。 “……这是怎么了?”宿云澜看不到这场面,只能根据说话声分辨一二。 “同门打闹。”贺云起声调平稳。 宿云澜闻言哑然失笑,而后道:“倒是率真有趣。” 说起这个,贺云起真是习以为常了。 无论器修还是符修,铭文符箓的篆刻之法于他们都是十分重要的,因而万归宗内,器修弟子与符修弟子之间相同的讲习少不了。 两者虽说某种程度上同源,但暗里比较和较量同样不少。 桑晚作为器修新秀,对上符修弟子中天赋绝佳的曾窈是理所应当的事。 原先二人只是符箓斗法两不相让,奈何桑晚是个性子跳脱的,最爱招猫逗狗,人也不放过。 曾窈因为年纪小,怕被人看轻,常常摆出一副老成样子,哪知被桑晚这人搅得溃不成军,两人梁子也就结下了。 现在,真是一副你追我赶,打的你死我活的好状态。 原先万归宗的人还担心他们伤了和气,后来发现,桑晚这小子真是皮糙肉厚的耐打,曾窈小师妹下手也有分寸,至少不会把人打死了。 这样看来,也就随他们去了。 他俩的事,就算是贺云起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 因而,看见小师妹招雷劈桑师弟的时候,他是真,一点也不意外。 与其担忧桑晚会不会被劈死,不如顾看些,莫要叫他们伤及旁人。 更何况,桑晚一来,整个院落都变得热闹起来了,不消看都知道他半点事没有。 贺云起任由医修师姐替他把了脉,又听师姐细细嘱咐过修养期间该注意的事后,这才问道:“师姐,眼疾可有治愈之法?” 那医修师姐闻言一笑,道:“贺师弟这说的什么话,可治眼疾的法子多了去,只看你想如何。” 眼疾这种东西,对她们这样顶级宗门的医修弟子,简直不算病。 贺云起闻言犹豫一瞬,而后问道:“师姐可否为我……一友人诊治一番?” “当然,我杏林弟子行医济世,为的便是此番。”医修师姐答得磊落。 行医济世,叫世人不再受病痛折磨,这正是她入道之念,如今有力所能及之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可当她指尖搭上宿云澜脉门时,一向含笑的师姐敛了神色。 她抬眸看向宿云澜眼前绸布,斟酌几番后开口道:“道友,不知……你这伤处,可否让我一观?” “……我怕吓到姑娘。”宿云澜同样犹豫。 “不妨事。”医修尽可能放轻了语调,回应她的却是宿云澜的沉默,最终一声,“抱歉……” “师姐,他不想让人看,便罢了。”一直在旁的贺云起忍不住开口,他难得见宿云澜如此局促不安,莫名有几分不忍。 见贺云起都这么说了,医修也不过,轻叹一声,走出门外。 “……莫怕。”贺云起拍了拍宿云澜后背,目光投向门外。 “无妨的。”回应他的是宿云澜如旧温柔语调,“我只是……很吓人,不想叫人瞧见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贺云起深深看了眼宿云澜,后道:“我去送送师姐,你等我。” “好。” 说是送,实则是向师姐打探宿云澜的眼疾如何。 师姐给出的回应是摇头,她道:“他这眼疾,为邪修所伤,如今魔气入骨,不是寻常续骨生肉之法所能治。” “邪修……”贺云起闻言眉头紧锁,邪修何等作恶多端,他再清楚不过。 可…… “那便再无根治之法么?”他不信邪。 “……也不是没有。”师姐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是很难很难,贺师弟。” “师姐,但说无妨。”贺云起想,倘若有希望,他还宿云澜光明,这才叫偿还。 可最后,不过是两相沉默罢了。 贺云起一想起这事,总觉胸口闷得慌,比起他,宿云澜倒是淡然得很,还有兴致问他一句,“回来了?” “嗯。”贺云起走近宿云澜几步,他不自觉伸手,指尖停在了宿云澜眼前寸许,哑道:“你这眼疾,有些棘手……” “无妨的。”回应他的,是宿云澜如旧的话,“我早知如此,贺道友不必为此惋惜。” “何人如此……歹毒。”贺云起一顿,有几分气喘。 “不记得了。”宿云澜闻言一笑,轻道:“大概是死了。” 听宿云澜这么说,贺云起脸色缓和了几分,他收回手去,冷肃道:“邪魔外道,死不足惜。” 他剑下早染过邪修的血,如今听得宿云澜遭遇,对此等邪魔外道更是厌恶。 “嗯。”宿云澜轻声应和着,他说:“也许。” 第43章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桑晚虽是炼器修士,但他一向与万剑峰交好,尤其是云别剑尊一脉。 他此番前来,除为万归宗弟子修补法器护航外,也替云别剑尊向贺云起带了句话。 “贺师兄,二师伯本来打算亲自过来接你们回去的。”桑晚瞧着贺云起神色,继续道:“只是这药王谷谷主亲自拜宗,也就耽搁了。” “嗯。”贺云起淡淡应了声。 桑晚作为一个自来熟,浑然不在意贺云起算不上热络的态度,他兀自拉了个椅子坐下,嘟囔道:“要我说,这谷主也是,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喜欢躬身亲为啊?” “不是在闭关就是天南海北的转悠,从极南之境到我们这极北之地来也不嫌折腾。” 贺云起闻言,瞥了眼桑晚,他道:“莫要妄言。” 桑晚见状嘿嘿笑了两声,对贺云起解释道:“我这是夸季谷主精神好嘛。” 桑晚确实没恶意,他本质还是感慨药王谷谷主季无忧精力旺盛,只是这话讲出来,要是被旁人听去,难免有些歧义。 万归宗与药王谷一向交好,他的话若是传出去,指不定要落得个两宗略有间隙的名头。 见桑晚懂了,贺云起也不欲多言,他裹好护手,预备晨练。 偏贺云起目光在绸布之上停滞片刻后,他蓦然歇了练武的心思。 他目光停顿了许久,久到桑晚都耐不住好奇心来催时,贺云起才开口道:“后日启程回宗。” “……后日么?”桑晚有些不确定。 “嗯。” 贺云起的允诺好似定心丸,桑晚乐开了花,当即道:“那先不打扰师兄你了,我告诉其他人这事去。” 要知道,平日里贺云起这人最严苛守矩,有他在的地方,万归宗弟子时间就是最紧凑的。 今儿贺师兄竟然没安排他们明儿辰时就动身回宗,属实出乎桑晚意料。 更重要的是,多出来这闲暇时间,他就可以出去玩了啊! 桑晚很高兴。 贺云起则是,心绪略显复杂。 他突然想起,宿云澜被他弄丢了的绸带。 他说过会还他,可近来诸事繁杂,一拖再拖,竟然都快到要回宗的日子了。 贺云起素来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想,在回宗之前,他该去买一份赔礼给宿云澜的。 待到贺云起收拾好装束,他才想起,该去哪儿给宿云澜买绸带这个严峻的现实。 他不曾入世,更不清楚这些个分门别类的东西该到哪儿买去。 或许只能去问桑师弟了。 贺云起刚这么打算,那边垂头丧气的桑晚也正朝他走来。 “桑师弟。”贺云起开口唤道。 “啊……贺师兄。”桑晚有点蔫巴,仍是跟贺云起打了招呼,虽然,他们才刚分开不到一刻钟。 简单点来说,就是,桑晚兴冲冲跑去告诉师妹喜讯,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玩。 曾窈师妹很高兴,并且,让他滚。 桑晚很伤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抹游魂飘荡,然后被贺师兄截住了。 然后,贺师兄问他,“桑师弟可知,何处可寻……绸布?” 贺云起经验太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蒙眼布。 “啊……成衣铺啊。”桑晚蔫得更厉害了,他还以为贺师兄有事找他。 好,确实有,有也没有。 师妹拒绝他,师兄也不在意他,这是什么人间惨案? 桑晚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而得到答案的贺云起当即道:“多谢。” 说罢,贺云起便离开了院落,只剩桑晚一个人在孤单飘荡。 以桑晚的性子,他没沮丧几秒,又自己给自个儿逗乐了。 他乐呵呵抬起头来,环顾一圈空荡的院子,略显迷惘道:“诶,人呢?” 贺师兄刚刚说什么来着,成衣铺? 贺师兄不是一向除了校服就穿作训服么,现在还学会去成衣铺里挑衣服了? 不过师兄穿啥好像也跟他没关系…… 桑晚思索着,左右看了圈,乐颠颠自个儿回房去了,半点不见刚刚的沮丧模样。 他这人,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这会儿都快忘了,自己刚刚因为什么事沮丧来着。 比起桑晚,只听他囫囵了个名字便出门的贺云起更显无措些,他极少下山,更是不曾与几个宗门之外的人接触过。 可饶是在世家子弟与人族天骄云集的万归宗,贺云起的相貌也是无可指摘的,其容姿之俊逸,更叫不少人芳心暗许。 在宗门内,诸多弟子尚碍于身份与贺云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不敢靠近。 可如今,这是人界。 若非贺云起负剑,怕不是要得个掷果盈车的场面。 饶是如此,也少不得姑娘抿唇瞧他笑,更有大胆些的前来探问调侃一二。 “这是哪家的郎君?” “生得这般俊俏。” 修道之人耳目通明,别说这些话,饶是更远的议论声,贺云起都听见了。 “确实俊呐,比这十里八街的后生都好看。” “身板瞧着也壮实,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分明是极远的窃窃私语与说笑声,在贺云起听来却是犹在耳边,他哪见过这场面,神色更显几分局促。 贺云起深吸口气,这才拱手问道:“各位乡亲,敢问,此地成衣铺何在?” 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有人上前招手道:“来来来,小郎君,我带你去。” “多谢。”贺云起望向那热心大娘,颇有些感激她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但可惜的是,成衣铺里没有贺云起想要的东西,他又在镇子里转了几遭,才从一个绣娘那儿买着了绸带,也才知晓,此物名为眼纱。 “要给您装起来么,公子?”绣娘一看贺云起便知其富贵人家,饶是她不曾见过万归宗校服,也知道那衣料是顶好的。 “不……装起来?”贺云起下意识想要拒绝,又顿了语气,问道:“这眼纱送人还有什么讲究么?” “倒是没有。”绣娘闻言笑笑,道:“只是添个盒子装上,总要显得庄重些的。” “那……”贺云起一顿,道:“装起来。” 贺云起瞧着绣娘将那素蓝绸布细致叠起装盒,一时有些心乱,他头一遭送人礼物,也不知合不合宿云澜心意。 终究是他……弄丢了那人眼纱在前。 分明不该,犯这样的错的。 可饶是宿云澜不缺这一根绸带,他也想还他。 第44章 给你一条生路 贺云起握着锦盒,颇有几分踌躇,脑中不住回想着那素蓝缎面,银线穿织的花纹亦十分低调。 他想,这眼纱应是极衬宿云澜的。 可……他会喜欢么? 可饶是再踌躇,贺云起终究是要拨开云雾见天光的。 贺云起推开院门时,正见庭院中,宿云澜着一袭烟蓝,他长发披散,任由云秉生挽起一缕。 那唇角噙着的浅浅笑意,在逆向的光影中,分外柔和。 恰如,他见他,青山秀丽,秋光正好。 “你头发又厚又长,太难打理了。” 挽住宿云澜一缕发的云秉生开了口,惊得贺云起蓦然回神,他侧目敛了眸光,复看向宿云澜,道:“宿道友。” “……贺道友?”宿云澜闻声抬头,失了绸布遮掩的双眸闭起,可贺云起仍觉,宿云澜的目光,该是朝向他的。 见两人都止了话头,云秉生识趣地扬了扬手中发带,开口道:“你来?” 他神色略有讽刺,大抵还是计较贺云起把宿云澜砸昏过去这件事。 可宿云澜的话,他必然会听。 “我?”贺云起目光落向绸带,他迟疑片刻后,颔首应道:“好。” 贺云起接了布条,在宿云澜身旁停住步子,云秉生则是无甚留恋地再度离开,神色中早无了初见名门子弟的慌乱。 贺云起瞧着手中发带,轻声开口道:“我给你带了赔礼。” “赔礼?”宿云澜十足疑惑。 他怎么不知道贺云起有什么欠他的? “上次……弄丢了你的眼纱。”贺云起一顿,莫名有些局促了起来,他握紧手中锦盒,低声解释道:“我说过会还你。” 听他这么一说,宿云澜霎时失笑,道:“若是贺道友不提,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说罢,宿云澜又道:“当时情况紧急,丢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的,何况是小小眼纱。” “贺道友如此记挂,倒叫宿某歉疚。” 宿云澜说得真挚,贺云起偏愈发坐立难安了起来,他指尖有几分发白的颤抖,讷讷道:“我说过的……绝不食言。” 这气声,险些让宿云澜没听清。 可听罢,宿云澜却朝着他的方向缓缓伸出了手,温言笑道:“那便,多谢贺道友了。” “不必言谢……” 贺云起瞧着宿云澜伸出的手,那纤瘦莹白得,恍若一碰就碎的五指。 他小心着,避过二人可能相触的瞬间,将锦盒交付至宿云澜手中,待到那人拿稳,才道:“前日诸事纷扰,还望海涵,此迟来赔礼。” “我怎会怪罪?”宿云澜笑意柔和,“是该我谢贺道友才对,若非贺道友相助,又何以有今日宿某倚栏听风之趣。” 宿云澜说得风雅,可贺云起再接不上话来。 “嗯……” 他闷闷应了声,伸手去捉宿云澜散开的发,低道:“且让我替道友绾发。” “好。” 宿云澜乌发柔长,贺云起入手只觉软滑细腻,难捉起绑得平稳得很,更遑论天干气燥,心绪也跟着浮躁了起来。 贺云起手忙脚乱半晌,最后替宿云澜绑起了个低髻来。 他素来只会高马尾,这一遭真是,忙活半晌,什么也没做成。 贺云起周身气压无端低迷几分,宿云澜却是毫无知觉地朝他笑道:“多谢贺道友,此行多有叨扰,承蒙贺道友照拂。” “分内之事。”贺云起瞧着自己绑出来的发髻抿了抿唇。 不得不说,就是他这种没审美的,看起来也有点丑,可宿云澜容姿更胜一筹,生生将这发髻抬高了不少。 愣是,连着发髻都变好看了。 贺云起莫名有些心虚,可又不想叫云秉生进来替宿云澜重新绑好头发,只得开口道:“后日辰时回宗,宿道友切记,莫要误了时辰。” “好。”宿云澜的回应,是那一如既往的,温和浅淡的笑。 他大抵是不知自己一笑生花的,连同贺云起气息都乱了几拍,只敢低眸离去。 缓步而来的云秉生倒不似贺云起仓惶,他太清楚宿云澜这样貌多蛊人了,但凡是个心智不坚的,都可能被宿云澜蛊了去。 可云秉生无心风月。 他想起自己初入修界时的冷漠倨傲,自以为修界的天骄名册终将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云秉生,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 他也曾那般倨傲。 但现实不是寥寥几语畅想便可实现,直到进了修界,踏入修行,云秉生才知,前路且艰。 他的资质在修界算不上好,也拜不上什么名门大宗,他从前的骄傲,在踏入修界后一步步湮灭。 他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全力修行,最终换来的却是走火入魔的下场。 黑血吐出那一瞬,云秉生双目赤红,近乎疯魔,这世上凡人修仙千千万,怎的他就踏足不得修真之道? 无门无派,无师无友,呕心沥血多年,终成走火入魔……? 云秉生也曾动摇过,他知道,窃取他人道行是更快的入道之法,远比他这些年漫无目的的摸索要快的多。 邪修的消息,只要钱到位,又有什么买不到的呢。 可最后,他犹豫了。 他没出手,他漫无颠簸,不知何处为家,那山野老林中的黑客栈,是他第一次杀人。 剑上染血那一瞬,云秉生在想,或许还是那些个正派弟子太给凡人颜面了,两个毫无道行的人都敢在修士地界干黑吃黑的买卖。 他又想,尘世偌大,人命如芥,倘若能用他人铺路,铺一条他的生路,未尝不可……? 在云秉生动摇的间隙,他遇见了宿云澜。 这一袭素衣不染尘之人,俊逸恍似画中仙。 他杵杖而来,一杖封喉。 他对他说。 我会给你一条生路。 第45章 又是一年人间好时节 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云秉生也想抓住。 他不想死。 他还有许多事未做…… 宿云澜未必明白他的忧愁,或许懂,却懒于指摘。 宿云澜是个懒人这事,毋庸置疑。 能躺就不坐着,能坐就不站着,能让人代劳的事他绝不动手。 跟了宿云澜这些日子,云秉生可太晓得宿云澜平日里是什么样子了。 甚至,连宿云澜留他一命这事,云秉生都怀疑,宿云澜只是缺个趁手的奴才,他刚好出现。 云秉生看着静坐树荫之下的宿云澜,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副好皮相骗过多少人了。 宿云澜是浑然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他的,不过云秉生猜对了一点,他确实很懒,一身骨头绵软乏力得很。 要不是有事要做,他还真怀念昏昏沉沉那些年,不知日升月落,也没人管他如何。 徒弟听话,师兄哑巴,真是美哉。 宿云澜握着锦盒,缓缓站起身来,他道:“回去。” “好。”云秉生熟练撑开伞,他和宿云澜差不多高,给这人打伞倒也不至于让他撞着脑袋。 不过见了宿云澜手中锦盒,云秉生随口问道:“这礼物好么?” 他也不清楚那位万归宗剑修会给宿云澜送什么,但大抵是好的。 毕竟,剑修虽穷,也得看出身。 第一修真宗门的剑修,怎么会穷? 出手就是大把的灵石砸也不稀奇。 听云秉生这么问,宿云澜莞尔,片刻后才答。 他道:“好看的。” 分明还没打开锦盒,不曾触碰过纹路。 宿云澜的回答,让他瞎与否这件事,在云秉生眼中真是愈发扑朔迷离。 但宿云澜是个懒骨头这事,愈发水落石出了。 他往榻上一靠,张口便是,“你回去。” “好,有事叫我。”云秉生见怪不怪,更清楚宿云澜跟他搭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出去把门带上。 房门合拢,宿云澜倚在榻上,他手上一松,任由锦盒旁落。 他感觉自己真是累极了,动一动都累得慌,平日里还要撑起礼节去应付旁人。 宿云澜啊宿云澜…… 他指节轻叩眉间,无尽的倦意中唯独没有一丝困意,就是想一朝梦醒又是新一日也做不到。 可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喉间涌起的腥甜让宿云澜刹那坐起了身子,他扯过帕子,任猩红沾满绢布。 他这不定时咳血的毛病,延续了许多年,宿云澜竟也习以为常了。 咳完,竟还觉得胸腔舒畅些。 宿云澜抹去唇上血红,端茶漱了口,他静坐着,待到气息平稳,才将残物扫入渣斗中。 他想,他还是有几年命可活的。 可他又想,他想…… 骊山之上四季温温,花鸟虫鸣作伴,漓江之畔,江水滔滔,气势磅礴。 那年复一年的好景,在时间稀释中,竟显得有几分弥足珍贵。 宿云澜拿过贺云起刚送的礼物,他摸索着打开了盒子,指尖描摹着细软绸布上绣纹点点,大致摸出几枝细绣的翠竹来。 宿云澜指尖轻扣,似乎可以从这件礼物上窥见贺云起挑选礼物时的紧张。 宿云澜很难形容这心情,他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贺云起救他的时候弄丢了他的蒙眼布。 就这么一点小事,贺云起竟然牢记着要还。 宿云澜沉吟片刻,重新扣上了盒子,他偏头向窗,心下喟叹。 又是一年人间好时节。 第46章 一条活路 今日是个雨散云消,天朗气清的好天气,艳阳的暖意穿过衣料给宿云澜带来一丝热烫,哪怕看不见太阳,他仍不自觉偏了偏头。 距宿云澜不远处的贺云起余光瞥向他,心下记挂着明日宿云澜同他们一道启程万归宗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至风起云舒,云秉生已行到宿云澜身旁去,贺云起才望着宿云澜那单薄衣衫道:“北境天寒,万归宗更立于万丈峰崖之上,道友还是早备些御寒衣物的好。” 宿云澜与云秉生,一看便是土生土长的南境人,嘴上说着要到万归宗去,实则快启程了都没见他们准备什么。 贺云起想,他要是不提一提这事,那盲眼之人怕是要冻得够呛。 “……如此这般么?”宿云澜语调极轻,似后知后觉般,他握着竹杖轻点了点地,还没说什么,便听云秉生道:“我去准备,你在此稍待。” “好。”宿云澜轻声应好,他个兜里掏不出二两钱的人,添置衣物什么的,还是太为难他了。 好在,云秉生最不缺金银。 见二人商谈妥当,贺云起便也不再多话,他只静静瞧着宿云澜,直到云秉生走远了,才问道:“当真要带他同去?” 此地他为修为最高者,也唯有他贺云起一人看出云秉生入了魔,他既答应了宿云澜,自然不会对云秉生出手。 可云秉生一旦踏入万归宗地界,一切便不同了。 万归宗辖内修者高手如云,又多是凛然正气之辈,只要有一人识破云秉生身份,留给云秉生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宿云澜闻言,缓声开口道:“他……不去。” 听宿云澜这么说,贺云起当即松懈了些,他虽是万剑峰首席,也不好在万归宗的地界包庇走火入魔之徒,云秉生不跟着,自然是最好的。 可他又想到一事,顿时再度看向宿云澜,问道:“那……你当如何?” 宿云澜独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又看不见,他在这偌大宗门里,又当如何? “我?”宿云澜一怔,随即弯唇笑道:“不是还有贺道友么。” “何况,我相信如昨,必然不会让我寻太久。” 如昨,又是如昨。 贺云起刚因着宿云澜松快几分的心情又添了些闷燥,他抬头看向湛蓝天际,莫名有些烦闷。 他在万归宗十年,也不曾听过名唤江如昨之人,宿云澜这一番寻觅,怕是要失望了。 “贺道友?”许是久久得不到贺云起的回应,宿云澜不禁唤他。 “嗯?”贺云起下意识应声,又偏低些头去,他道:“我既答应了,自会帮人到底。” “多谢。”宿云澜声音向来很轻,大抵是他生地的独有腔调,温柔好听又稳淡,让人听得心安。 “你不必事事与我言谢。”贺云起欲言又止。 “好。”宿云澜的好字总像一段话的结尾,偏又温柔得让人不忍辩驳。 贺云起常年生于北境,对上宿云澜这样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匆匆狼狈落得一语先行离去。 他们明日便要启程,宿云澜也早些休息的是好。 可云秉生这门敲的有点晚,都已经过了丑时,他才匆匆敲响了宿云澜房门。 好在宿云澜素来是个脾性好的,无论刚刚就寝与否,至少他在拉开门时,神色十分宁静。 “何事?” “这是我今日采买的物什,你瞧瞧够不够?”云秉生边递包裹边道:“若有缺漏,只能到万归宗山下城镇再添补了。” 知道明天要走,他今儿一大早就收拾起来了,听了贺云起的话,又到镇上买了不少东西。 云秉生本来是不想深夜叨扰宿云澜,奈何时间匆忙,他也只能连夜找宿云澜核对了。 宿云澜接过云秉生递来的东西,也不急着去摸是什么,他蓦然道:“……你,明日便走。” 宿云澜斟酌着,继续道:“万归宗地界,不是你能涉足的。” “……好。” 宿云澜不过是实话实说,云秉生亦早知如此。 可他们之间还是有一瞬的静默,直到宿云澜开口,与他轻言。 “然后,去找一个人。” “何人?”云秉生答得干脆,哪怕隔着这一指绸布他难以探清宿云澜神思,可他愿信所言,也只能信他所言。 哪怕那人名姓入他耳中如平地惊雷乍起,云秉生仍是平稳了心绪,而后朝宿云澜拱了拱手,道:“你……往后多保重。” “好。”宿云澜应着,淡淡开口道:“回去休息。” 他素来不是个多话的,哪怕是萍水相逢又别离,宿云澜也想不出什么词来。 云秉生对此早是习以为常,他退出门去,替宿云澜拢上房门,低道:“再会。” 云秉生想, 虽说他们的初见不太愉快,可宿云澜还真是给他指了条活路。 第47章 我带你上山 第二日启程时,贺云起果然没见着云秉生踪迹,唯有宿云澜一人拄杖立于檐下。 他走上前去,唤了声:“宿道友。” 大概是起得太早,宿云澜有些发蒙,迟钝了会儿才应道:“贺道友……” 贺云起嗯了声,他伸手虚扶住宿云澜,道:“我带你上船。” “好。” 宿云澜跟着贺云起走了好一段路,才随他一同上了船。 万归宗的舟行法器,宿云澜虽看不见模样,但也能料想到舒展开来是十分大的。 饶是在法器之上,他们也能各有一处独立的空间来。 贺云起就住在他隔壁,说是有事就叫他。 可宿云澜已然发觉,这一方法器小空间,也是个修行的良地,似贺云起这般进取的修士,必然是争分夺秒修炼的。 他又何必打扰。 宿云澜于房中静坐乐得清闲,贺云起也确实在修炼,直到午时,才有弟子前来,告知他们要准备进城了。 借助城中传送法阵,此地距北境万里之遥的距离也不过转瞬。 名门弟子多有奔波,他们早习惯了传送时那一瞬的扭曲颠簸,贺云起对此本也是无谓,可瞥见对此一无所知的宿云澜时,他握住了他手。 突如其来的温烫惊到了宿云澜,他似未回过神,轻握了握贺云起手掌,复才抿起个笑来。 万万里转瞬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北境地界,那便是天地斗转的寒,宿云澜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骤降的温度。 比起不自在的宿云澜,其他久未归宗的万归宗弟子倒是说说笑笑着向前走去,独留二人在后。 宿云澜下意识偏向贺云起所在方位,哪知当头便被帽兜盖住,前方是那熟悉的声调,“早说了北境天寒。” 说着,贺云起替他理了理氅衣。 “嗯,我晓得的。”宿云澜应声。 “你晓得?”贺云起声调中难得带了些许情绪起伏,见宿云澜笑颜时他却是再无话可说。 罢了罢了,他终究是第一次到北境来,自己多照看些便是,又何必苛责…… 宿云澜现下被氅衣盖了个严实,贺云起倒仍是那轻衣简装的模样。 他常年生活在风雪肆虐的万剑峰之上,又修行多年,这样天寒风冷的天气,对贺云起来说还不算什么。 只是宿云澜,看起来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稍有不慎怕是要受寒。 万归宗立派于万丈孤峰之上,常年风雪倾轧,这样的恶劣环境,哪怕是有些个新入门的弟子都是受不住的。 何况……如今离万归宗山下还有些脚程,这样算来,就算是昼夜不休,他们也得明日才能到万剑峰去。 这日夜兼程又天寒地冻的,宿云澜受得住么……? 贺云起思索着,看向宿云澜道:“我先替你寻处客栈歇下,你徒弟的事我自会打听,若有眉目,我必下山知会宿道友。” 可意外的是,贺云起这样的安排没有得到宿云澜一如既往的好字。 眼前人沉默了好久,叫贺云起都有些无措了起来,才见他仰头,宽大的帽兜滑落渐显宿云澜无俦面庞,他唇瓣微微张合,又没能说出些什么来。 大抵是天寒地冻,叫宿云澜唇瓣都失了些血色,他几番犹豫,才轻声问道:“你会回来么……?” “什么?”贺云起没听明白。 “从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宿云澜挽过鬓边被吹乱的发,低低道:“他会回来。” “……可他没有回来。” 听宿云澜这么说,贺云起莫名心下一抽,当即解释道:“我不是要丢下你的意思,我是怕赶路颠簸你吃不消……” “……是这样么?”宿云澜好似不确定,他抿了抿泛白的唇,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是强撑着笑意道:“那贺道友去,莫要再被我耽搁了时间。” “道友的其他同门姊妹怕是都走远了……”宿云澜话音未落尽,便被人猛然握住了手腕。 是贺云起沉声道:“我带你上山。” 他绝无弃他于不顾之意,宿云澜又何必委屈自己成全他…… “啊?”宿云澜似没反应过来。 “我带你上山。”贺云起又重复了一遍,他垂眸瞧着自己扣起的手,清晰知觉着,哪怕隔了厚厚衣料,宿云澜仍是消瘦得过分。 这么一个看不见,又没有修为的人,想要从南到北,寻觅那不知踪迹的徒弟,该吃多少苦,得受多少罪…… 他既助人一力,又何不一帮到底。 偏让宿云澜,又多想了去。 “不耽搁的。”贺云起拉着宿云澜一路向前,他有意放慢了步子,好让人能跟上。 “什么?”宿云澜没懂。 “没什么。”贺云起囫囵搪塞了过去,他本就不大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宿云澜放心,只能化言语为心动,往宿云澜手里塞了个纸包。 “这是什么?”宿云澜下意识捏了捏,纸包里的东西软软的。 “柿饼。” “柿饼?” “甜的。” “听起来就很好吃。” 听宿云澜声音里带了笑,贺云起这才放下心来,他终究是,不想,此人因他而低闷。 饶是万剑峰风雪深重,万归宗下弟子万千,他也会帮他找到。 江如昨。 第48章 你不该来 贺云起说的赶路辛劳不是假话,单单是走到万归宗山下,他们便走到了更深露沾衣的时辰。 哪怕是到了万归宗山下,有上山的传送法阵,可那也仅仅是到了万归宗外门罢了。 万归宗各主峰高千丈,上山的法门又各有不同。 譬如万剑峰,元婴之下,要么御剑,要么老老实实爬。 御剑虽说轻便些,可路上的罡风跟刀似的刮得人生疼,这万剑峰的规矩,连上山都是种磨砺。 万剑峰之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只见簌簌霜雪压枝低,孤道蜿蜒朝天去。 贺云起回宗第一桩事便是禀明师门此番历练如何,于是他遣了弟子安置宿云澜,自行前往主殿去了。 宿云澜这厢,在屋中坐了两个时辰也没等到贺云起回来,他索性拄杖冒雪出来透透风。 山道之上,凌冽寒风裹着细碎绒雪扑面而来,握竹杖的青衣郎君且行且缓,他似一行客,寂然天地间。 直至,苍茫天地间,又见另一人。 “你不该来。”男人蓦然开口。 宿云澜停下步子,对此不置可否,他只弯唇笑道:“代我向祝师兄问好。” “他……自然是好的。”男人闻言一顿。 若是有心人在此,便能认出,此人正是十年一赴万剑峰求药的药王谷谷主季无忧。 他年少继位,医术已是如今天下登峰造极之辈,可他勤耕不辍,数十年如一日奔波于世间,只为医术更臻一步。 百年来,季无忧行过万里,救人无数,更被奉以医圣之名。 可就是这样闻名天下的人物,在这山道上,和一个瞎眼儿郎打着哑谜。 以至于,宿云澜和季无忧擦身而过时,徒留一声轻叹。 他晓得的,他早该知道,一个连对自己都能下死手的人,又怎么可能甘愿蜗居一隅,苟且偷生下去。 可终究……是这天下负他在前。 他又何尝没有亏欠。 季无忧摇了摇头,一拂肩头白雪,阔步向宿云澜相反方向而去。 他拦不住他,也帮不了他,却也不盼,他得偿所愿。 十年百年,万剑峰上风雪如旧,覆来人霜雪加身,压重一袭青衣,恰似寒梅点翠,空留余恨。 贺云起一回宗便忙碌了起来,连饭食都是叫人代为送去给宿云澜的。 他在演武场倒是勤奋,日里练剑,入夜打坐调息,时间便这般不声不响的过去,直到休沐那日,贺云起才回了院落。 万归宗对待内门弟子是极好的,尤其是他这样的主峰大弟子,住处是单独院落,灵石药材也不曾缺损过。 考虑到万剑峰终年覆雪,贺云起的院落深处更是有一汪时时温热的灵泉涌动,真真是将弟子照顾到了极致。 贺云起一袭轻衣简行,推开院门时察觉了那一丝生人气息,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宿云澜……他在这儿住的还习惯么? 贺云起心下添了丝歉疚,这份歉疚,在进了里屋瞧见那人时更甚。 屋中裹尽了自己厚衣衫的宿云澜仍被冻得有些瑟缩,他五指扣在食盒之上,似在摸索着哪处可以打开它。 那本就白得晃眼的手,如今指尖更是打着颤,更摸不出锁扣在哪一处。 在这一刻,贺云起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万剑峰多年,如今又有金丹期修为护体,早习惯了这严寒天气。 可宿云澜不同,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贺云起几步上前替宿云澜打开了食盒,又匆匆去翻前些年宗门发下来的厚实衣裳,想来宿云澜是该穿得上的。 被贺云起的出现吓了一跳的宿云澜小小惊呼了声,而后摸索着站起身来,他闻声偏向贺云起所在方向,含笑问道:“云起,你回来了?” “……嗯。”贺云起闻言步子一顿,他很难形容自己这一瞬的心情,好像,十年来,他头一次知道,自己名字这么好听。 “等等我,我去给你找件衣裳。”贺云起说着,就要进里屋。 可他身后传来响动,随之而来的,是宿云澜的询问:“你吃饭了吗,云起?” “我这份膳食还没动,你若是不嫌弃,可以一同吃些……” 宿云澜的话声戛然而止,他许是想来寻他,却终究是不熟悉贺云起屋中布置,被绊得一个踉跄。 早在宿云澜要摔倒之前,贺云起便眼疾手快地过去了,他拦过宿云澜腰,后觉一丝淡香袭来。 那是宿云澜身上的味道,他形容不出来,很好闻。 可回应贺云起的,是宿云澜匆忙地拉住他手臂想要站起。 宿云澜今儿没戴眼纱,他眉目中惊慌无措叫贺云起一览无余,更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又麻烦你了……” 饶是一向迟钝的贺云起,在这时候都意识到了,宿云澜,这是在害怕,和小心讨好他? “没有……”贺云起下意识放轻了声调。 一想到自己晾了宿云澜半月有余,贺云起更是懊恼,他扶着宿云澜坐下,开口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件厚实衣裳,不是要走。” “嗯……”宿云澜声音更轻了,他略显局促不安地偏了偏头,好似还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开口。 贺云起这次动作快了不少,他屋舍里没碳火,最简单的取暖方式也只有靠衣物了。 等到给宿云澜加了外套又坐下的时候,那桌上的饭菜却已经凉透了。 宿云澜这厢问着,得到贺云起已经吃过了答案,他才拿起筷,朝着一碟青菜夹过去。 “菜已经冷了。”贺云起眉头轻蹙。 “无妨的。”宿云澜将那一筷子菜送进口中,又朝贺云起抿出个笑来,他道:“可以吃的。” 已经凝固的油脂融在口中,那冷透的菜肴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万剑峰的饭堂,味道算不上好。 剑修多痴儿,痴于修炼,却不甚在意衣食住行。 因而,万剑峰虽是万归宗最苦寒之地,衣食住行却也是单独置办的最潦草的,若非主宗添置,他们这些个剑修压根不会想得起这方面的事。 贺云起也不是没吃过冷菜挨过冻,可这会儿看着宿云澜经历他经受过的,竟分外不是滋味。 他将那饭盒一盖,拉起宿云澜道:“我带你去百草堂吃饭。” “啊?”宿云澜没反应过来,意识到贺云起在说什么之后,忙道:“不用不用,这里已经够了,不用这么麻烦的……” 他虽然不知道贺云起说的百草堂在哪儿,但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万剑峰地界。 事实确实如此。 第49章 住万剑峰,你不怕冻死? 百草堂隶属杏林峰下,是整个万归宗膳食最精致的地方,其中更以药膳闻名。 至于万剑峰的几个饭堂,全是大锅饭,简称有的吃就不错了,别挑。 百草堂却是膳食精细,弟子们要吃什么,现点现做,还能根据个人定制膳食配方。 因而,万归宗内的饭堂虽然都有宗门补贴,可要在百草堂吃一顿饭,还是不便宜的。 贺云起带着宿云澜到时,百草堂内的人不多,暖气宜人的堂内不时飘过食物香气,这堂内装饰典雅得宜,来往的弟子们交流声轻,也算不得吵嚷。 其中,各主峰弟子服饰略有不同,譬如万剑峰弟子绣色的蔚蓝,杏林峰弟子的新绿,归根究底却是一脉同源的装束。 如今各峰弟子汇集,为百草堂更添生机。 贺云起带着宿云澜径直去了药膳斋,点好菜又取了名牌后,才向那拨着药材的女修问道:“师姐,敢问相思子前辈今日可在堂中?” “贺小师弟?”那女子闻声抬眸一笑,应道:“在的,师尊一刻钟后便来。” “相思子前辈今日坐诊几何?” “三个。” 二人一问一答,女修索性低身取出个木牌来,道:“贺小师弟这是也要看诊?” “嗯。”贺云起应声。 “那你直接拿着这木牌去便是了。”她将木牌递给贺云起,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万剑峰的师弟,道:“我观你身体无恙,找我师尊,怕是要挨两句骂的。” 相思子身为百草堂堂主,看诊与杏林峰其他长老颇有不同,他行事由心,虽说医术一等一的好,却是酷爱钻研膳食,落了个百草堂堂主的职称在。 近年来,相思子鲜少坐诊,也鲜少有弟子找他看诊。 一是长老威压在,弟子们身上那些个小病小痛,找寻常医修便能治好,不必劳烦相思子。 二是相思子看病问诊十分厉害,讲话却是不留情面,旁人有点什么难言之隐,找他看诊,简直面子里子都被掏空了。 身体上本就有亏损的人,再被相思子损几句,怕是要痛不欲生的。 何况,没事找他看病的,相思子照骂无误。 女修名唤顾容,身为相思子的关门弟子,她一看贺云起,就是个挨骂的好苗子。 哪知,贺云起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我,此番,云起是想劳烦相思子前辈为友人探看一二。” “哦?”顾容闻言,来了些兴趣,“你何时交了朋友?” 不怪她讶异,实在是,贺云起这连同门都难以交好的性子,竟然还交朋友了? “道友好。”被贺云起挡住大半的宿云澜朝顾容打了招呼。 “看起来倒是不错,就是有点虚。”顾容上下打量了眼宿云澜,这么浅浅一观,她倒是看不出这清隽郎君有什么病症。 不过,是太消瘦了些,底子应该不太行。 “有劳师姐费心。”贺云起拱了拱手,带着宿云澜到一旁落座。 他点的药膳好得慢,怕是等相思子前辈看完诊了才能好。 “先吃点东西垫垫。”贺云起买了份制好的酥酪,又给宿云澜倒了杯茶。 “好。”宿云澜并未推辞,酥酪入口软滑细嫩,淡淡的甜意充斥口腔,虽是小小一份,但着实是道精细佳肴。 那茶水清甜,混着丝浅浅的花草香气,好喝又解渴。 百草堂的吃食,真真都是极好的。 宿云澜正捧茶轻抿,就听有人含笑而来,“师兄,你也来百草堂吃饭啊!” 这活力十足一嗓子,莫名有些耳熟。 “桑晚师弟。” 贺云起的回应解了宿云澜心下疑惑,原来是那位遭雷劈了的师弟。 “嗯,难得遇见师兄下山。”桑晚笑弯了眼眉,毫不见外地自个儿拉了椅子坐下。 他是个馋嘴的,吃什么都要顶顶好的,两峰之间来回跑很正常。 但万剑峰的剑修,他一个月也未必能在百草堂见着一两个,像贺云起这样的剑修表率更是,万剑峰外,甭想能见着人。 能见着贺云起,还真是稀奇。 贺云起还没回答,桑晚又乐呵呵地和宿云澜唠起了嗑,“好生俊俏的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月前南山下,曾有一面之缘。”宿云澜答得有礼。 哪知桑晚顿时就激动了,直指着宿云澜道:“哦你是那个,那个……谁来着?” 他傻兮兮的笑一顿,偏头求助看向贺云起。 “宿云澜。”贺云起没分给桑晚一个眼神。 这位器修新秀,天赋绝佳则佳矣,却实在有些,自来熟和不太聪明。 贺云起本就是个冷淡性子,旁的师弟师妹与他言谈两三回便自觉远离他了,桑晚则不同。 他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五六七八,主打一个看不懂别人眼色。 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久而久之,贺云起也就随他去了。 “哦……对对对,云澜,云澜兄,你好哇。”桑晚拉着凳子坐近了些宿云澜,乐呵呵道:“你在万归宗住的可还习惯?要不要来我们擎峦峰玩玩?我那儿可好玩了……” 云澜,刚认识就叫云澜了,他都还没叫过。 贺云起莫名有些不快,平日里桑晚的话痨他尚能容忍三分,此下却是觉着聒噪,只开口道:“云澜跟我住。” “啊……啊?”桑晚一呆,一箩筐子话全被贺云起这一句堵了回去。 他呆呆地看了眼贺云起,又眨了眨眼看向神色柔和的宿云澜,小声嘀咕道:“你都不嫌万剑峰冷的吗?” “尚可。”宿云澜答他。 “他们都不给屋子里装聚暖阵的诶?”桑晚继续嘀咕。 除却杏林峰之外,万归宗其他几大主峰都挺冷,各峰皆有护峰阵法抵御霜寒,弟子房中更是设下了恒温法阵,以保弟子顺遂修行。 可万剑峰没有。 没有抵御霜寒的法阵,弟子房更不存在什么保暖的法阵。 主打一个原滋原味修行,一冻一个不吱声。 因而,听见宿云澜住在万剑峰,桑晚是真的震惊。 这宿小兄弟看着怪单薄的,真不怕冻死啊? 而桑晚的话,也成功让贺云起想起聚暖阵这事。 他在万剑峰待惯了,要不是桑晚提,压根想不起这件事。 宿云澜原来是可以不挨冻的…… 莫名心虚的贺云起拉了拉宿云澜衣袖,在人偏过头来时轻声道:“我回去就装一个。” “好。” 回应他的,是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 第50章 骨生花 几人一番闲谈,没等来膳食,倒等来了顾容的呼唤。 “贺师弟,宿道友,随我来。” “我也去我也去。”压根没点菜的桑晚欢快起身。 “你这皮猴,不怕师父骂你了?”顾容问他。 “我……”桑晚一噎,嘴硬道:“相思子前辈怎么不骂旁人净骂我了,这不是喜欢我这个小辈是什么?” “你这脸皮,也忒厚了些。”顾容笑骂了声,带着三人进了百草堂后院,绕过曲水长廊继续向前。 杏林峰景色与万归宗其他主峰皆不同,此地常年四季有春色,气候温暖宜人,灵草灵植生得茂盛,蔬果也分外香甜。 在这料峭霜寒的万归宗里,杏林峰是独一份。 那亭中红衣墨发,煨雪煎茶之人,也是独一份。 他模样生得清正,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老成,墨发由一枝碧绿的草枝挽起些许,更添儒雅。 只是一旦对上那双眼,便知这人是个不好惹的。 此人正是,百草堂堂主——相思子。 “师尊,来活了。”顾容招呼打的随意,贺云起等人却是规规矩矩与相思子见了礼。 “相思子前辈。” “嗯。”相思子瞥了他们一眼,又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他摇扇轻扑着炉火,淡淡道:“今早刚从梅枝上收的新雪,喝么?” “我尝尝。”还不等旁人作答,桑晚便乐呵呵应了声。 “馋嘴。”顾容瞥他一眼,语调中不乏纵容。 顾容取了茶具,一一烫过后,沏了茶放置于桌前,“各位师弟还请尝尝,杏林峰今年的新茶。” “多谢师姐。”贺云起拱手示意。 “多谢。”宿云澜亦道。 “那我就不客气啦。”桑晚可不是个能跟人客气的。 可很快,桑晚便被烫了嘴,他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嘟囔道:“好烫好烫。” “活该。”似乎有谁,突兀说了句。 又好像没人。 待桑晚疑惑看去时,只见相思子正屈指扣上宿云澜纤瘦手腕,好一派清正儒雅的模样。 相思子抵着宿云澜脉,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你这底子甚虚。” “肾虚?”桑晚一愣。 相思子闻言,看他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道:“你也虚。” “什么?!”桑晚不可置信,“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前辈!” “我诊断什么时候错过?”相思子讽笑一声,又道:“我说你虚,你就是虚。” “你……我……”桑晚一哽,而后泄气道:“你是老的,我忍你一手。” 桑晚这话差点让顾容一口茶喷出来,谁家形容长辈用这词的?! 也亏相思子不是个跟人计较的性子,否则桑晚多少是要被拖出去打一顿的。 “我是老的,你是小的,小崽子。”相思子扯了扯唇角,他一个近千岁的精怪,还真不至于跟桑晚这么个连他零头都没有的小崽子计较。 不过,来找他问诊的这小子倒是脉象稀奇。 相思子扣住宿云澜手腕,倾身凑近了几分,他道:“你这脉象虚无,却又有一股生机在,压制了死气,也压住了……” 他说着,一把扯下宿云澜眼纱,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宿云澜闭起的眸,继续下半句话道:“这魔气的腐蚀之力,竟只局限于这一双眼么?” “不应该啊……” 按理说,像宿云澜这样的凡人,该是被魔气侵蚀生机,消耗殆尽才对。 他竟然,还好生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前辈,晚辈多年前……幸得药王谷谷主一救。”宿云澜眼睫微颤,却仍是气息平稳道:“虽说此生再无缘修行之路,却为晚辈留住了一缕生机。” “原是如此。”听宿云澜说罢,相思子眉目舒展了几分。 季无忧是这世上,他为数不多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的存在。 世人常言学海无涯,他相思子以草木之身化灵苦修近千年,也需得承认,这世上还有许多自己不知晓的医修术法在。 季无忧虽是凡躯,却天赋异禀,更是刻苦奋进,哪怕继任药王谷谷主已百余年,他仍不忘初心,踏遍这九州大陆遍寻医法。 季无忧是实至名归的药王谷之主,他的手笔,他参不透也实属寻常。 “季谷主都治不了的人,我又有什么法子。”相思子松开宿云澜,却仍是颇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宠辱不惊之人。 不得不说,此子不仅样貌生得极好,心性也是上佳,对上他仍能维持不卑不亢的态度。 这样的心性,在杏林峰怕是都遍寻无几的。 他若是再有几分修行天赋,此子于修行一途之上,必然不可小觑。 可惜啊可惜,世上又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前辈……”贺云起一顿,看向宿云澜的目光中亦透着几分不忍,他只得道:“那,他的眼睛还有的治么?” 贺云起早知宿云澜无缘修行一途,可他仍想,仍愿,宿云澜能过得好些。 “嗯……”相思子沉吟片刻,怅然道:“也不知是哪个魔修的狠辣手笔,魔气没侵蚀到他五脏六腑已是万幸。” “要想他这双眼再长出来,怕是难咯。” “无妨,宿某早已习惯了黑暗。”宿云澜摸索着拾起掉落的绢布,缓慢系回眼前,他道:“这一双眼好与不好,于宿某皆是无异。” “难,却不是不可能,对么,前辈?”贺云起斟酌发问。 “自然。”相思子闻言一笑,这万剑峰的大弟子倒不算蠢笨。 不过,他就是有意磨一磨这群小崽子。 于是,相思子又沉默了很久,还没磨着贺云起和宿云澜,倒是桑晚沉不住气,好奇道:“什么法子?你说呀,前辈?” 相思子刚想营造出的那么点高深莫测氛围瞬间被桑晚整破功。 他瞪了这死小子一眼,开口道:“要么他元婴大成,白骨生肉。” 宿云澜一个不能入道的废人,分明是此路不通。 “还有呢还有呢。”桑晚连忙发问。 “要么。”相思子说着,朝向桑晚阴森一笑,他唇瓣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骨生花。” 第51章 云澜 “骨生花?” “骨生花?!” 比起贺云起,熟识天材地宝的桑晚更快反应过来,他蓦然瞪大了眼,看向相思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那个……” “只会长在陨落的分神期大妖心骨上的……那个吗?” “不然?”相思子促狭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贺云起道:“这魔气十分霸道,饶是季无忧出手,也是留得他一命在便不错了,旁的,便莫要奢想了。” 贺云起闻言眉心紧蹙,他未曾料到过宿云澜的眼疾如此棘手,分神期大妖的遗骸,又哪是他如今一个金丹期可以触及的。 可…… 是何人轻牵他袖,低声呢喃。 “无妨的,我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宿云澜似乎一向如此,温柔稳淡,又太过替他人着想了这。 贺云起一阵沉默,而后拱手谢道:“晚辈知晓,多谢相思子前辈指点。” “嗯。”相思子不置可否,只道:“他这底子虚得要死,你当心给人养死了。” 相思子一向是不在意这些小辈交了些什么朋友的,是福是祸,皆是缘至,他又何必横插一脚。 他可不像万归宗那几个老头,天天不是琢磨什么天机就是天命。 他只信,顺其自然,随心而行。 至于旁的,与他何干。 “前辈所言,晚辈铭记。”贺云起复拜。 万剑峰苦寒,确实不适合宿云澜久住,可离了他,宿云澜又能到哪儿去…… “让云澜到我这儿住几天也没关系呀,师兄。”桑晚仍是乐呵,反正他一个人孤单,多个伴也好。 奈何回应他的,只有贺云起冷淡一句:“不必。” “好。”桑晚颇为可惜,他一个人住怪无聊的,要是能逮个人陪就好了,宿云澜这样耐得住他性子还赏心悦目的更好。 可惜啊可惜,人是贺师兄捡回来的,不是他捡的,哎。 一行人便这般散了场,心有所思的贺云起打包了饭食,带着宿云澜一道回了万剑峰。 他素来是个执行力极强的人,问桑晚要了布置聚暖阵的法器符箓,回屋便忙碌了起来。 待到阵眼一定,不多时,原本冷意扑朔的屋舍便暖和了起来。 贺云起回里屋时,宿云澜还在用膳,他吃得很慢,仪态端雅,又似有几分倦累在,半晌也没吃下去多少。 贺云起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倒是宿云澜率先开了口,“这屋子当真暖和了不少。” “你住得习惯就好。”贺云起有心事,不大想说话。 可宿云澜好似不曾察觉他的低闷,只继续道:“膳食也很好吃。” “嗯。”贺云起本也不是话多的性子,能作答已然不易。 “我的意思是。”宿云澜说着一顿,摸索着偏向贺云起方向,他道:“现如今已经很好了。” “云起不必为我的事烦忧。” 哑巴了半晌的贺云起终于意识到宿云澜在安慰自己,他摇了摇头,又后知后觉宿云澜看不见,闷声道:“我未曾料想,人与人之间,竟能下此狠手。” 他入道以来,心怀的是天下苍生,斩妖除魔也不少,可手上从未沾染过人命,更未曾直面过魔修。 多数时候,贺云起对魔修的穷凶极恶,认知只存在概念,而非实践。 因而,他虽耳濡目染于万归宗的教诲,却也容得下云秉生这般走火入魔尚浅之人。 却没想到,宿云澜眼盲的经历,让他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之中。 原来这世上当真有无缘无故的恶,宿云澜一时的心善,却换得如此下场。 见贺云起半点没被自己安慰到,宿云澜继续开口道:“其实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 哪知贺云起如此耿直,张口便是。 “什么好处?” 宿云澜沉默一瞬,忽而笑道:“遇见贺道友,不正是天大的好事么?” “……”这下沉默的成了贺云起,他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半晌才挤出一句,“看不见,终归是不方便的。” “可我听得见。”宿云澜嗓音清润,他噙着一抹笑,道:“也能感觉到,贺道友是极好的人。” 贺云起只觉心下一动,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往后唤我云起便是,旁的,未免生分了些。” “好,云起。” “嗯。”明知宿云澜看不见,贺云起仍是抬手掩了掩唇,低声应道。 “云澜。” 第52章 惊才绝艳君行舟 风声簌簌中,不过是贺云起日复一日的晨起练武开启。 他着一袭鸦黑劲装,高束的发被风拂乱些许,挺拔身姿逆风而立,唯剑出震鸣,一招一式,早是熟稔千百遍。 此处断崖险极,修士可仰天地之无极,而窥其如沧海蜉蝣,不过如此。 这样的地方,是练武的险地,又何尝不是磨炼心性的绝佳地界。 修者,非修武练气而已,人族数万年来,出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能青史留名者,又有几何。 道心,无疑是修道一途的重中之重。 贺云起身为剑修,其道心且坚,其师云别剑尊更是有意磨砺,才雕出这么块良玉来。 宿云澜听着耳边呼啸风声,轻呼了口气。 他听力极佳,哪怕有风声干扰,也听得出贺云起这一招一式何等精绝。 真不愧是万剑峰尽心培养的好苗子啊,年岁虽不大,却也可窥得前人一二分风采。 自从相思子说过宿云澜身体底子不好之后,贺云起便不大想宿云澜出门了,可他是个嘴笨的,哪里说得过宿云澜。 宿云澜甚至没费多少功夫,就让他答应晨练带宿云澜一起了。 贺云起这厢练剑结束,额头已然覆上一层细密的薄汗,他面上微红,气息却是平稳,只是身上都散发着热气,可见练武时间不短。 他抬步走向宿云澜,还没走近,便见宿云澜笑问:“结束了。” “嗯。”贺云起拭去汗水,只觉晨练结束,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可惜宿云澜练不了,贺云起就算想带着宿云澜强身健体,他也不敢。 这每天晨起带着宿云澜来回爬峰,也算是一种操练。 贺云起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毕竟,宿云澜这身子骨,怕是两下就要散架了。 一同回去的路上,宿云澜问他,“你练的是什么剑法?” “一些宗门的基础剑式。”贺云起如实回答。 近来他们一同来去,宿云澜路上总会找些话题活络气氛,贺云起也不吝作答。 “这样啊。”宿云澜说着,又问:“听闻君氏剑法天下一绝,云起你练过么?” 贺云起闻言一怔,喃喃自语道:“君氏?” 贺云起思索片刻后才道:“不,不是……” 他可算想起来宿云澜说的君氏是哪一门路了,可君家,出名的从来都不是剑法。 在百余年之前,君家人更是被赶尽杀绝。 君家本就生于微末,哪来的剑法天下一绝。 贺云起想了许久,才道:“君家一绝的,不是剑法,而是君家少主,天下无双。” 在百年前,那个天骄纵横的时代,君家少主君行舟,生生靠着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虽说修行一途有先天天赋的影响因素在,可修真惊才绝艳之辈,多出自世家大族。 尤其是那些个万年修真世家及宗派,其底蕴之厚重,千万年来的筛选,根本不是普通修士所能及的。 可君行舟,偏就在万千天骄之中脱颖而出。 听说他身怀剑骨,是天生的剑道之人,入道不过四年便突破金丹直逼元婴而去。 不及弱冠之年,他便于秘境之中,剑斩大妖,独率同道,破除屏障,在死路上,生生撕出一条血路来。 更在妖魔即将祸起之时,以身为祭,和灾祸源头同归于尽。 君行舟独一人,在君氏满门覆灭之时,阻止了天下浩劫。 他在数百年来的剑修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旁人或许未必记得满门覆灭的君家,但提起君行舟,必然是晓得的。 不过,君家或许也不算满门覆灭。 贺云起思索着,轻吐了口浊气。 宿云澜听出他声调中的叹息之意,不禁问道:“是这般么?” “我于行路上,倒是听过不少君氏剑法的传闻。”宿云澜说着,微抿了抿唇,道:“听说君氏剑法残卷就被收在万归宗之中,我还以为可以观一观这绝世残卷。” “没有什么残卷。”贺云起对藏剑阁的藏书再了解不过,可见宿云澜面露失望,他又忍不住补充道:“只有君家的一位前辈,还在万剑峰之上。” “哦?”宿云澜霎时转忧为喜,饶有兴味地追问道:“我竟还有一睹前辈风采的可能么?” “嗯……”提起这个,贺云起面色柔和了几分。 君家那位长辈他称得一句世叔,虽说交集不深,但他对这位前辈的印象是极好的。 “可不是说君家满门覆灭么,怎么还有前辈在?”宿云澜好似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 说起这个,贺云起倒是有话说:“也是赶巧,君家遭逢大难那日,君世叔恰好远行祭拜亡妻,正躲过了一劫。” “哦?”宿云澜恰到好处的接话,又道:“那这位前辈当真是大幸,躲过一劫,又入万归宗门下,当真是福泽深厚。” 宿云澜这话贺云起是赞同的,不过他也不知道接什么好。 好在,宿云澜不是个会冷场的。 只听宿云澜道:“如此福泽深厚之人,我倒想见上一见。” 见贺云起不答,他略显局促地低了低脑袋,轻道:“也不知有没有这福分……” 宿云澜不甚自信的模样,让贺云起跟着放轻了些语调,他道:“倒是不巧。” “嗯?”宿云澜稍显迷惘。 “君世叔前些日子闭关去了,怕是没个几年不会轻易出关的。”贺云起做了解释。 宿云澜闻言,他柔和地弯了弯唇,道:“那确实不赶巧。” “总会见到的。”瞧着宿云澜这副模样,贺云起一时间也说不上话来。 他私心,是希望他高兴的。 “嗯。”宿云澜对此不置可否,心下却是颇为赞同。 总会见到的。 第53章 我也曾握剑 宿云澜久违的做了场梦,只是醒时除却疲乏,终究是一场空。 他提起竹杖,缓步行至院外,忽觉凉意拂过颊边,原是又下雪了。 梦中似也是这般,落雪时节,少年身姿颀长,二指拢起拭去剑上落雪,那时雪满千山路,剑寒十九州。 宿云澜反复摩挲着手中竹杖,他想起,他想起…… “云澜?” 贺云起的呼唤打断宿云澜思绪,他无力张了张唇,莫名说出句话来,“我也曾握过剑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都快记不住了,他原来是个剑修。 “你我原是同道。”贺云起垂眸看向宿云澜手中竹杖。 同修剑道一途,他其实很难辨别出宿云澜是剑修,大概是因为宿云澜一向孱弱的身体,让人很难把他和剑修两个字挂钩。 “是啊……”宿云澜弯唇笑笑,手中竹杖忽而一转,破风而去。 那一枝竹在他手中似有形之剑,攻势迅疾,一剑散破簌簌白雪,又在刹那间顺风回旋,归于寂静。 贺云起被宿云澜这一手惊鸿剑式弄得神思微恍,他总觉得宿云澜剑招十分熟悉,又说不上来是在哪儿见过。 可就算只有短短片刻,他也看得出,宿云澜于剑之一道造诣极高,甚至远在他之上。 像这样的剑道天才,他贺云起若是见过宿云澜使剑,绝无可能忘记。 贺云起皱了皱眉,在记忆里搜寻无果,索性问道:“云澜,你有剑么?” 对于剑修而言,有时候认剑比认人容易。 “我啊……我的剑?”宿云澜一怔,又似自嘲般摇头笑笑,“不记得了。” “……抱歉。”贺云起自然知道,剑对剑修的意义,宿云澜既然答不上来,他的剑,怕是早毁了。 这次宿云澜没再说无妨,他只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已经过去太久了。” 是他那把旧剑过去了太久,还是他曾执剑的日子过分久远,谁都说不清。 贺云起略显局促地低了眉眼,又听宿云澜笑问他,“你的剑呢,它叫什么名字?” “啊?”贺云起一怔,反应过来后答道:“照影,它叫照影。” 身为剑修,贺云起最宝贝的就是他的爱剑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 “正是。” “真是个好名字。” “嗯。”提起自己的爱剑,贺云起眉目间不觉柔缓了几分,他轻握着剑柄,开口道:“这是我及冠之年师傅所赠。” “师傅?”宿云澜疑惑。 在师徒之礼上,修界十分有讲究,亲传弟子素来尊称师长一句师尊。 师傅,倒是生分些的师徒的称呼。 贺云起身为同辈剑修大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和师长生分了去,这一句师傅听来,着实让人意外。 贺云起也不意外宿云澜的疑惑,他解释道:“我与师傅缘分未至,称不得师尊。” 都亲传大弟子了,还缘分未至么? 宿云澜按下心底疑惑,只道:“你师傅对你很好。” “确实。”这一点上贺云起倒不犹豫,师傅虽说严苛,但待他当真是极好的。 可见得宿云澜苍白面容,贺云起忍不住补充道:“屋外风冷,你身子弱,还是少沾些风雪。” “我晓得的。”宿云澜勾了勾唇,“只是屋子里待久了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这醒的时间一长,梦里的事他竟然都记不大清了,那久长的郁结,似也消散风中。 只剩梦里一望无际的风雪,一年又一年。 久久长长,永不消弭。 第54章 枪打出头鸟 较之于修界的冷清,魔界最近的局势可谓风起云涌。 百年前魔神降世,魔界各方势力多方追逐,愣是连魔神一面都没见着。 而今,魔君夜千放横空出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修士堕入魔道之后的修炼速度本就异于常人,何况是夜千放这般,于降魔涧内厮杀百年后的胜出者。 没人知道他吞噬了多少妖魔为己所用,以至于炼化业火红莲之后接连突破两个大境界。 以夜千放的实力,如今他这非人非魔的躯壳,在魔界也可为一方霸主了。 何况他打着自己恭迎魔神重临的旗号,收揽了不少魔神信徒。 九霄大陆分九界,其中人界又分十九州,夜千放笃定,魔神正藏在这十九州之中。 他的猜想并非没有依据。 犹记百年前,正是魔神降临九霄大陆之时。 修界多年筹谋,派出去围杀魔神的人多不胜数。 但大抵是天道偏宠,就算魔神孤身一人,屡屡陷入绝境,他也能在重重围剿之下逃脱。 甚至于,没有人见过魔神真容。 修界对魔神的百年追杀,更是在魔神逃出修界时成了一场笑话。 可曾经身为万年世家继承人的夜千放知道,魔神逃不出人界十九州的。 早在千年前,修界大能卜出魔神降世这场灭世之灾时,他们便以人族十九州为界,布下了诛神大阵。 魔神一旦离开人族地界,等待他的就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魔神作为能在修界内逃窜百载,近些年才逃出修界的神,夜千放不认为魔神是狂妄蠢笨到,知觉不出诛神阵法之辈。 而夜千放自身,既知晓诸多人族秘辛,正好化为己用,借势而起。 比起先辈卜算的天机,夜千放更相信自己。 何况,从他被君行舟打入降魔涧那日起,一切就回不去了。 他生了心魔。 这是横立在他修行之路上的高山,亦是死劫。 它静默悠长,却又无孔不入,只蓄势待发着,在某一瞬,夜千放心智薄弱时刻,叫他修为尽毁。 许还会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王座上的夜千放思及此,不由按了按眉心,他目光瞥向蔓入黑暗中的宫道,眼前忽现重影。 那抱剑少年墨发高束,一袭灰蓝衣衫不掩其华,风吹起发丝,透出他无悲无喜的眼来。 “君行舟……?”夜千放勾唇一笑,忽而呕出口血来。 自从他强行突破两重大境界之后,幻觉出现得愈发频繁了起来,原先是修行到紧要关头时,他才会心魔突现。 现如今,竟是闲暇时分,也会窥见,旧年故人。 他说不清自己对君行舟是什么感情,就连这心魔都生得荒谬。 可夜千放清楚,解决不了心魔,他终究成不了大道。 从心魔自心底生根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和君行舟纠缠,无止无休。 直到他生或它死。 夜千放抹去唇角血痕,他瞧着指尖血色,只觉不能浪费了,索性抬手在虚空中画出个符文来。 那符印落成的一瞬,空中映出巨大蛇影来,它蛇身庞大得足以遮天蔽日,一身黑色鳞片哪怕是虚影也让人瞧出了几分流光溢彩的意味来。 它是魔界第一个向夜千放抛出橄榄枝的妖魔,也是魔界不可小觑的一方势力之主——蛇君。 蛇君碧绿的竖瞳微微眯起,颇有几分不满地看着神色慵懒的夜千放,它未张口,却有声音在殿中响起,“唤吾何事。” “就是想问问,蛇君,有没有君行舟的消息。”夜千放半撑着脸,半是无谓的问着。 夜千放自从出了降魔涧之后就没闲下来过,最近好不容易有了空闲,立马托人打听起了君行舟的消息。 蛇君其实不是很懂,夜千放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去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 一个死了百年的人,就算是要挖出来出来挫骨扬灰,刨坟怕是都刨不出来几根骨头的。 不过蛇君虽然理解不了夜千放的想法,但作为盟友,它尊重夜千放的行为。 因而,蛇君这儿,确实是有那么点消息的。 “人没找着。”蛇君瞥夜千放一眼,见他神色漠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听说有人替他修建了庙宇,供奉金身。” “哦?”夜千放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是何人?” 他可记得,君家不剩一个活口,君行舟在这世上,也没什么跟他交情甚笃的人,哪来的人给他修庙? “不清楚。”蛇君本来也没怎么涉猎人界的事,要不是卖夜千放一个面子,他才不会去查。 听蛇君这么说,夜千放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子,他垂眸思索片刻,问道:“那庙叫什么名字?” “抚仙殿。” 没听说过。 夜千放思索着,不由皱了皱眉,他始终想不出会替君行舟修庙的人是谁,更找不出君行舟跟这三个字的关联。 见他又分神,蛇君出声提醒道:“寻得神尊才是重中之重。” “本座有分寸。”夜千放不置可否,蛇君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妖魔,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向他抛出橄榄枝来。 要说魔界的家伙对寻找魔神有多少真心,夜千放是不信的。 毕竟,从最开始追杀魔神,到魔神最终逃出修界,魔界各方势力可是没有半点插手,作壁上观的。 比起他们的忠心,夜千放更相信,蛇君是在魔神这百年逃亡中,生出了几分别样的心思。 想来最初时,魔界之人都抱着相同的心思,为了一个自异界而来的所谓‘魔神’和修界对上没有分毫好处。 直到那位魔神在修界围剿下屡屡逃出生天,魔界人才对这位‘魔神’产生了不同的想法。 可也是在这种时候,魔界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 魔神魔神,按理说,应当是与魔界最为亲近才对。 可是魔界之人漠视修界作为百年,他们总不能在魔神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后揭竿而起去拥护魔神。 既有风险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说不准还会适得其反。 一直不帮忙,魔神日后可能未必想得起他们,可是突然插手,谁也不知道这是雪中送炭还是半道结仇,会不会为他们自己在未来的某一日招致灭顶之灾。 魔界所有人都在蠢蠢欲动,又在等一个时机。 夜千放就是这个出头鸟。 第55章 照顾人的天赋 夜千放不介意做这个出头鸟,就像他也不介意顺势成为领头羊一样。 就算被君行舟逼到如今地步,他也并非毫无出路。 毕竟,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 蛇君虚影缓缓消散在殿中,夜千放一手撑着下颚,若有所思道:“也该找个时间拜会拜会这位老友才对。” 让他看看,君行舟这样一个众叛亲离之人,还有谁愿意成为他的后路。 与此同时,万剑峰之上,接连几日的雪停了,艳阳明媚之下,白雪都添了分暖意。 贺云起仍是那衣衫轻便模样,他单手提剑,一手抓着个包袱,见着屋外站立的宿云澜时,眉目不由得舒缓了几分。 “回来了?”宿云澜问。 “嗯。”贺云起应下后,提了提手上的包袱,又想起宿云澜看不见,他忙道:“桑师弟送了我些果蔬,说是配上冬日炉火边温酒最为合宜。” “嗯,都有什么?” “进去看。” “好。” 桑晚给的这一包裹不小,里头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贺云起拎起一串捆好的红薯,如实报名。 “红薯。” “栗子。” “桃酥。” “蜜桔。” “芒果。” 贺云起拿起来一个报一个的名字,不时看向宿云澜那头,宿云澜就坐在一边听,不时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他知道他在看他的。 这样的认知让贺云起心头一动,他颇有些忙乱地拿出最后一个油纸包,拆开一看是些肉干,他挑了块没辣椒籽的肉干看了看,道:“最后一样应该是牛肉干。” “倒是些稀罕物。”宿云澜闻言浅笑。 时值深秋,果蔬繁茂不假,可这是北地,连开出朵花来都稀奇的万剑峰。 “嗯。”贺云起将吃食一一放好,又看烧得正旺的炉火,开口道:“我给你烤些栗子尝尝。” “嗯?”宿云澜饶有兴味,“今日不用去练武场了么?” “今日休沐。”贺云起说罢,拉来凳子坐下。 身侧的宿云澜闻声向他,眼前那层薄纱似也隔不开二人之间,还让贺云起平添几分,无措。 他莫名别开眼去,摸了块桃酥递到宿云澜手中,道:“你坐好,不要乱动。” “好。”宿云澜握着他给的桃酥,温温作答。 贺云起垂下眼,一颗一颗摆放着栗子,他看山下炒好的栗子都是开口的,他这儿没刀,趁手的东西也就剑了。 贺云起一剑划开栗子一道横,一连串下来,倒也没把哪颗劈成两半。 他支起铁架,放了两个红薯,又撒上劈好的栗子,不疾不徐地翻起了面。 宿云澜许是被炉火烤得微醺,倚着一旁的桌案浅浅睡去,那安睡的侧颜宁静祥和,将将要垂地的广袖被贺云起拂起。 宿云澜嗜睡这事贺云起很早就发觉了,可他的睡眠又格外糟,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能惊醒。 因而,若非宿云澜出门见他,贺云起是绝不会去敲宿云澜房门的。 虽说他被吵醒从不生气,可那倦色,是藏不住的。 譬如现在,宿云澜又被炉火烤得睡着了。 贺云起给烤架上的东西翻了个面,复看宿云澜,他似梦到了什么,口中低喃着,压在案边的手徐徐滑落。 将落之前,贺云起接住了宿云澜滑下的手。两人这一接一落的动作,恍若双手交握。 贺云起掌中一片细腻温凉,这样的相触让他分外心悸,可他能做的,不过是一点一点放轻动作,直到宿云澜的手自然垂落。 贺云起正要松口气,却听宿云澜低声喃喃:“如昨,我教过你的……” ……江如昨? 原来他是梦到徒弟了。 贺云起颇有几分怅然,看向窗外明媚天光。 他也不是没尽心尽力找人,可万归宗太大,门下除却弟子外,旁枝末节的采买杂役都有万千,想要凭一个名字找人,简直是海底捞针。 他是希望宿云澜和徒弟团聚的,可似乎也不怎么希望。 贺云起瞧着炉子上逐渐饱胀,露出内里金黄果肉的栗子,他一颗颗挑起装盘,待到放凉些剥好,这才唤道:“云澜,起来了。” “嗯……”宿云澜其实没睡着多久,就这么醒了还有些乏力,他摸索着坐起身来,还没坐稳,手上就被塞了几颗烫呼呼的烤栗子。 “嗯?”宿云澜没反应过来。 “栗子烤好了。”贺云起又剥了些,放在宿云澜触手可及的小盘上,说罢他站起身来,道:“我去煮些汤羹。” 贺云起想,他大抵是有些照顾人的天赋在的,从前也没下过厨,现在煮些东西却是不成问题的。 譬如雪梨汤,宿云澜就很爱喝。 第56章 剑振人族十九州 万剑峰上的日子转瞬即逝,冬至时节,外出探查妖王踪迹的云别剑尊回了宗门。 他此番探查无甚结果,贺云起一行人那日,怕是误打误撞闯入了妖王领地,才会被伤及自身。 又思及此大妖多年不曾伤人,万归宗一行人索性撤了回来。 冬至时节,万剑峰上风雪更深,云别剑尊挥退了旁的弟子,他望向如修竹矗立的贺云起,开口道:“云起,听演武堂的掌事说,你近来练功多有懈怠?” 贺云起从来都是最让他省心的徒弟,他会练功不勤,这是云别剑尊未曾预料过的。 “是……徒儿之过,日后必勤加苦练,弥补日前疏漏。”贺云起并不辩驳,且向云别剑尊拱手告罪。 云别剑尊沉默片刻,深深看向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的贺云起,蓦然道:“云起,你可知,这世上天骄何其多。” 天骄难寻,这句话不过是于凡世而言。 在万归宗这样的天骄云集之地,想要脱颖而出,光凭天资是不够的,勤勉也不过是刚好跟得上同辈子弟。 想于修道之途上走下去,要天资,要努力,要心性,要气运,更要那几分渺茫之中的机缘。 云别剑尊心知贺云起带回来的人是他徒儿命中一劫,可。 人这一生的机缘总伴随着重重劫难,若是那些个挫折都熬不过去,又何谈未来。 于此事之上,他不能提点干涉太多,偏又不忍贺云起就此失了分寸。 “徒儿知晓。”贺云起听出了云别剑尊的弦外之意,天骄何其多,他贺云起又算哪一个,练功竟还如此懈怠。 他不假思索道:“徒儿自会去戒律堂领罚,也会静下心来勤加苦练,师傅莫忧。” “为师知道。”听他这么说,云别剑尊更是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师徒十载,他自然知晓,贺云起心性是极好的。 这弟子,也是他百年来最满意的一个。 为师亦为父,他是当真希望,贺云起心智且坚,扶摇直上九万里。 贺云起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做完当日课业便去戒律堂领了罚,风雪暂停的暮色中,他着一袭深蓝劲装,独行山雪之上。 数百丈之外,云别剑尊且驻足远望,眉目中难得添了几分愁色,如今魔神了无踪迹,夜千放轻易出逃又是人为,人族现今,真是内忧外患。 年轻一辈还没长起来,百年前最惊艳绝伦的那一批又死伤大半,如今还能撑得起人族门面的,又有几人。 “不日仡牢秘境便要开启,届时,让云起去。”这事云别剑尊大抵是思虑久矣,说出的话吐成了蒙蒙的雾。 一侧的戒律堂掌事闻言微怔,仡牢秘境,又称仡牢妖境,那是个常年云雾笼罩,不知其真容的地界,内里妖兽无数,天材地宝亦是寻常。 可危险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仡牢妖境云雾未散之时,哪怕是元婴境界的修士,去了也只有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便是仡牢妖境几十年云雾一散的时候,人族修士要进妖境的条件也是极其苛刻的,能活着走出来的,更是同辈中的翘楚。 “这……会不会太早了些。”戒律堂堂主颇有犹疑,那九死一生的险境,没有十足的准备,又怎么能让年轻一辈的好苗子们去涉险。 对此,云别剑尊只道:“他总要独担风雨的。” “何况,君家少主进仡牢秘境之时,还不及弱冠。” 君家少主君行舟,那一年,就在那一年,是他一人一剑,在绝境之下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同进入仡牢秘境的天骄死伤无数,唯独他君行舟撑着一口气在,将上古祝氏的唯一血脉带了出来。 那一年,魔神降世,天下大乱,是他君行舟,剑振人族十九州,力挽狂澜于动乱之机。 世人提起君行舟时,总有一阵唏嘘,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是再不会有了。 可云别剑尊相信,他云别的徒弟,会有更大的机缘造化。 第57章 故人是谁 “万归宗上,君家故人是谁?”夜千放一手拨着水镜,水波阵阵,荡漾逡巡,唯余碎影潋滟。 那隐没于黑暗中的身影叫人辨不清种族年岁,暗哑应道:“君氏君行泽。” 夜千放闻言微怔,旋即克制不住地狂笑出声来,他兀自喃喃道:“君行泽,竟是君行泽?” 实在是让他没想到啊,当年灭族大阵的开启,竟然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 可既是如此,那抚仙殿的修筑者,便也有了眉目。 夜千放起身抚平衣上褶皱,目光幽幽瞥向俯首之人,他道:“我要去一趟修界。” “君上,如今寻回神尊才是重中之重。” 夜千放闻此辩驳,倒也不恼,他且正仪容,理衣冠,悠悠道:“人界十九州,凡界独占一十四州,古为蛮荒放逐之地,而今,其内既无秩序,又无一统,最是混乱不过。” “神尊若是不愿现身,我等入了凡界,又能如何?” 夜千放字字直切要害,叫人驳斥不得,可他话音刚落,又话锋一转道:“我等不若直驱修界,搅乱一番风云,以表我魔界之衷心,恭迎神尊之归临。” 夜千放这人,奇就奇在你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颇有一番道理。 魔界之人,如今最怕的便是,他日魔神重临,问罪魔界为何冷眼旁观祂被修界百年围杀。 他们是想魔神回来的,可他们同样是害怕的。 把夜千放推上高位,何尝不是在找替罪羊。 可这替罪之人,不止不安分,还颇有几番胆识。 夜千放瞥着长阶之下默不作声的俯首身影,索性褪下玉扳指朝地上一抛,道:“去,去告诉你家主子,本座此番,势在必行。” 君行泽啊,活着的君行泽…… 君行舟一定会去找他的。 而他夜千放,有君行泽这个饵在,倒也不必苦苦寻觅君行舟踪迹了。 世事总是如此,在你毫无头绪之时,又总一环扣一环的浮出水面。 夜千放想,他大抵是这世上最了解君行舟的人,就算前头是死路,他那师弟也敢去闯一闯。 —— 夜已深,万剑峰上风雪更深,贺云起望着燃起的烛火,神色颇有几分恍惚。 他回来的时候宿云澜就不在,等到现在也不见踪迹,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贺云起越想越是心神不宁,正欲起身之时,忽听竹杖敲地,他闻声看去,却见宿云澜携满身风雪而来。 “云起……?”这一声呼唤,稍显犹豫。 “云澜。”贺云起上前几步,拍去宿云澜肩上雪花,询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原是想去找你的……”宿云澜语速极缓,似对自己的说辞都感到可笑。 贺云起闻言,替宿云澜拍雪的动作一顿,他垂眸看向颇有些无措的宿云澜,见他这一副犯了错的模样,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贺云起伸手摘去宿云澜发上雪花,低声道:“日后若是晚归,我提前告知你,莫要冒雪出去寻我了。” “嗯……”宿云澜原是虚虚握着贺云起袖的,他忽而用力几分,紧张道:“你受伤了?” ……是了,云澜耳力极好,怎会听不出他气息不稳。 贺云起抿了抿唇,只道:“摔了一跤,不妨事。” 贺云起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能憋出这么多话,已是绞尽脑汁。 宿云澜一听,更是紧张,忙问道:“你摔到哪儿了?可有伤着?” “没什么大碍。”贺云起替宿云澜拍干净身上雪,扶着人在炉边坐下,只道:“灶上温了汤,我去拿。” 宿云澜一向吃的不多,贺云起做的东西便也不多,何况他辟谷已久,根本不需要吃东西。 二人在炉边一同取暖,宿云澜捧着甜汤一面喝一面絮絮叨叨,而贺云起仍是默默听,全作答。 “雪天路滑,你出门千万要当心。” “嗯。” “衣裳也多穿些,莫要着凉了。” “好。” 贺云起想,他大可以告诉宿云澜,作为修士,他已经不大畏惧寒暖了,也不会在雪地上摔跤。 可偏偏,他格外受用宿云澜的关心。 贺云起原是看着燃烧的碳火的,可视线仍是不自觉移到了那捧碗小口喝着甜汤的人身上。 他想,他也不曾有违师嘱,只是分外贪恋和宿云澜待在一起的时间。 也格外不知足,以至于仗着那人目不能视,而多偷望几眼。 第58章 云秉生初入魔界 在夜千放出发之前,有人寻上了门来。 那人面上些许狼狈,周身却是多处创伤,一袭乌衣血染成块,几乎快成了深褐色。 夜千放讶异地挑了挑眉,倒也不是震惊此人伤势如何重,主要是,竟然还有凡人能从魔界外走进来。 要知道,数千年前,某位魔界至尊,恶趣味至极。 除却魔界要道之外,祂还设下了一处界域,可通此界域者,不论人鬼蛇神,皆可入魔界来。 那是一处九死一生的险地,更是魔族的最佳狩猎场,虽说有规则限制,可也不过是上位者提高趣味性的手段罢了。 能从不归界活着爬出来的玩意,可不多。 夜千放瞥着半死不活的男人,无甚兴趣道:“听说,你在找我?” “是……”云秉生颤抖着扶住一侧石柱,他能活着走到这儿来,实属侥幸。那双本就无甚光华的眸子,在此番境地,愈发黯淡了起来。 “我奉旧主命,前来投奔……”云秉生初见便知,夜千放是个不喜欢听废话的性子,索性撑着一口气在,竭力表述清楚。 “哦?”夜千放仍旧兴致缺缺,他在修界素来名声不好,哪个脑子被驴踢了的敢找人投奔他。 “旧主……宿云澜。”此言既落,云秉生几乎再支撑不住,滑倒在地,他眼前阵阵发黑,口中腥甜不止。 “宿云澜?”夜千放本无甚触动,可下一瞬,他眸光微颤,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宿云澜?!” 那个,被他挖了眼珠子,丢进乱葬岗的玩意……? “是……”趴伏在地的云秉生气息愈发微弱,徒留断续一句,“我,我还不能死……” 他可以去死,但不是现在,他还有要做的事…… “宿云澜?”夜千放一指轻抵住唇瓣,兀自喃喃,全然不在意脚下有个将死之人,他只不断重复着,“宿云澜……?” 夜千放言罢,忽而大笑道:“好好好,连我都不曾认出你来?!” 他环顾一圈,忽然发觉自己没有能分享喜悦的活物,这才拽起地上恍如一摊烂肉的云秉生,封住他经脉道:“宿云澜?好啊好……” “昔年一代天骄,如今竟甘于奴颜屈膝?!”夜千放说着,笑得愈发放肆,他眸中却透着异样的光,近乎于病态。 “他不曾……”又生生被扯回半口气来的云秉生很想反驳,就宿云澜打他那狠劲,哪有半点会向人屈膝的样子,这位可止小儿夜啼的魔头才是,真疯子…… 向来厌恶被人驳斥的夜千放,难得不曾问罪敢顶撞他的人,他甚至还心情颇好地给云秉生渡了丝生机,问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怎么跟你提起我,怎样向旁人表述,昔年旧事。 “他说……他说……”云秉生又被摇晃得清醒了些,他咽下血沫,低道:“寻到此处,我尚有一丝活路在……” 一个修炼天赋极差,还走火入魔了的废物。 若放在平日,夜千放是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 可此人不同,此人……是他那好师弟向他举荐的。 夜千放轻轻松开手,任由云秉生摔回地面,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幽幽道:“能得他的指点,你倒真是好命。” 说着,他沉吟片刻,低道:“我便帮你一次。” “往后如何造化,倒要看看你好命到几时。” 也让他看看,他那好师弟,又打的什么算盘。 第59章 你问骨生花,是要自己吃……对吧? 贺云起偶尔会觉得,宿云澜的温和可亲,不过是场水月镜花;反倒是淡漠疏离,才是他婉转本性。 可又似乎,这些都只是他一瞬的错觉罢了。 宿云澜的虚弱才是实打实的事,一旬十日,他总要昏睡上个七八日,少有的清醒时分,他也总是苍白着容色。 贺云起往杏林峰跑过两次,专程请了顾容师姐来替宿云澜看诊,可这反反复复的,不过是又添了两副安养的药方,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顾容抱臂打量着被药浴蒸得热汗涔涔的宿云澜,不得不承认,这人,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着一袭素白中衣,大半身子浸在浴桶之中,额前热汗浸湿了发,这般病色,倒是愈发显得宿云澜苍白孱弱。 不过顾容一向不是会为美色所惑的人。 她看了眼燃烧过半的细香,掐准时辰,将扎在宿云澜身上的银针尽数拔出,而后拍了拍掌,示意候在门外的贺云起可以进来了。 “尽力了尽力了。”顾容一边炙烤着自己的银针,一边嘀咕,“就算你把季谷主请来也就这样了,我真是没见过比这小子底子更差的了。” 顾容其实省略了一句,她也没见过比宿云澜底子更好的,内里衰败成这样,他竟然还活着。 “师姐,云澜能出来了么?”贺云起抱着厚厚的毯子,目不斜视的问道。 “可以啊,你扶他一把呗。”顾容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银针,不过她也没忘了自己的病人。 刚药浴完的病人哪有力气从浴桶里爬起来,何况宿云澜还是个瞎子。 顾容刚收好针,抬眸就见贺云起小心将人抱出,用毯子裹了个严严实实的场面。 嗯,不论男女分毫不多看一眼的行为,不愧是她师弟。 可…… 顾容眉头一皱,忽而又瞪圆了眼。 这小子,抱个人发什么抖,还有,他那是什么眼神,担忧? 顾容眼看着贺云起将宿云澜裹紧放下,又拿了帕子替他绞干头发,这些分明一个术法就能解决的事,他偏要亲力亲为,脑子打铁了? 哎……不对…… 顾容轻嘶了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贺云起是头一遭对人这般不同寻常。 平日里看诊一向看完就走的顾容难得停留了,直到贺云起送她下万剑峰,她才踌躇着问道:“师弟啊……你喜欢男人?” “不喜欢。”贺云起的话脱口而出,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住了。 “呃……”顾容尴尬笑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就关心关心一下你……” “……云起知晓。”贺云起的回答同样迟疑片刻。 在万剑峰的这十年,没人教过他何为情爱,师尊也没有道侣,他接触最多的,除了山雪就是剑了。 可师姐这一问,竟叫他犹疑了。 “呃……我觉得,我觉得……你还年轻。”顾容欲言又止,这可是她们万归宗的好苗子,也是云别师叔寄予厚望的独苗苗。 要是被旁人知晓,贺云起动了凡心,怕是要出大事的。 虽然……这个动凡心,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师姐有话不妨直说。” 贺云起这么耿直,倒是把顾容哽住了,她看眼贺云起,再看眼天,总觉得自己就为了个猜测诘问贺云起不好。 顾容索性话锋一转道:“仡牢秘境不是过段时间要开了嘛,师弟你年轻有为,可要加油啊。” “嗯。”贺云起应声,“师傅属意我前往,云起也必定会竭尽全力,为宗门争光。” 仡牢秘境这样的密宝之地开启,自然不会是只一宗一派的试炼,天下有名有姓的宗派皆可在道盟争取一二名额,遣送本宗弟子前往秘境试炼。 这类历练夺宝之事,参与的人一旦多了,自然会有比较的意味在。 万归宗作为修界第一大宗,门内弟子势必不能丢了宗门颜面。 贺云起作为万剑峰大弟子,更要以身作则,成为这场历练中的佼佼者。 “哦,对了,还有个事。”顾容掏出兜里的记事簿翻了翻,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往贺云起手里一塞,“师弟若是得空,路上见着这些草药,记得替我带回来。” 她不止给仡牢秘境里专有的药草画了图册,还写明了药名功效。 “好。”贺云起依言翻阅着小册子,忽而他手上动作一顿,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上那一株盛放的花,兀自喃喃道:“骨生花?” 此花有根无叶,于暗无天日处,攀附着大妖白骨而生,其花瓣莹白重叠,恍如幽夜孤灯,无味无香,见光即死,离骨一刻钟即枯。 其可活死人肉白骨,洗伐经脉,增益二十载寿元。 “嗯对。”顾容不甚在意道:“这东西你就不用帮我找了,摘下来不当场吃了它能给自己找一百种死法,万年玄冰盒子都保不住它,娇贵得很。” “我也就是从古籍里看见它好看,随便画了画。” “何况这东西,没点运气也遇不着。” “只能当场吃?”贺云起追问。 “对啊。”顾容有问必答,“师弟你要是遇着,一口吞了就行。” “好。”贺云起神色一喜,忽而又眸光微黯。 骨生花的踪迹有消息了,这东风真是来得及时。 可,那是仡牢秘境,他能护住宿云澜么…… “呃……”顾容嘀嘀咕咕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不甚确定地看向贺云起,问道:“你问骨生花,是要自己吃,对……?” 贺云起素来不说假话,听她这么问,当即摇头。 顾容笑容一敛,当即转身往山下走。 完了完了她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云别师叔……说了会不会像告状啊?! 可小年轻情窦初开很正常啊,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公的母的就行啊,可可可…… 这人是贺云起啊?! 第60章 启程仡牢秘境 近日来,仡牢秘境虽说已有雾散的趋势,可按道盟的估算来说,秘境外的雾气要散到可容修士入内的地步,至少还要个一年半载。 不过,以修界千百年来进仡牢秘境历练的规矩,万归宗弟子已经可以出发了。 贺云起收拾着行囊,一侧的宿云澜轻抚着贺云起新削的竹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哪知,贺云起收好行囊,开口便道:“云澜,你同我一道去。” “……我也去?”宿云澜语含错愕,是真没料想到贺云起去仡牢秘境会带上他。 “此番若有收获,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疾。”贺云起简明扼要,倒也不笃定,免得叫人生了期盼,又是失望。 “这……我去,不太好……” “我自会护你周全。” “我……只会是拖累。” “你不是。” 贺云起答得这般果决,倒叫宿云澜不好再拒绝,他摸索着桌椅坐下,沉默半晌后才道。 “好。” 去往仡佬秘境的路,也是修士的一番历练。 仡牢秘境入口,其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又有十万大山做屏障,是道盟也难以顾及之地。 其方圆数百里之内无法搭建传送法阵,又有毒瘴泥沼无数,实在是个险地。 却也是些罪大恶极的魔修与妖修的好去处。 因而,修界正道宗门弟子想要进仡牢秘境历练,第一道坎并不是秘境内的妖魔,而是赴往仡牢秘境的这一路。 这是宗门给他们的历练,也是练就年轻一辈除魔卫道决心的一道磨砺。 此路既然危险重重,修界也并非全无防范,历年来他们都会从各宗选调监管者看护历练弟子的安危。 但若非危机时刻,监管者也不会轻易出手的。 “今年的道盟主事人,似乎……轮到清宁宫了。”万归宗大长老俯视着整装待发的本宗弟子们,若有所思道。 “是了,师姐。”杏林峰峰主应声。 道盟主事人十年一轮值,往往仡牢秘境开启之时,道盟主事人轮到哪一方势力坐庄,就由哪一方负责看护道盟新秀们。 如今主事人是清宁宫的,秘境历练的主理人也必然是清宁宫的人。 “上一年,是药王谷的?” “是季无忧。”她们和季无忧平辈,年岁上还要大了不少,自然用不上什么敬称。 “嗯。” 是季无忧啊,那无事了。 这人除却醉心医术外,素来是个不理事的性子,让他当道盟主事,跟挂名没什么区别。 矗立在云端的万归宗大长老复看台上新秀弟子们,唇角扬起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来,她道:“若是能出几个好苗子,便是极好的。” 而这些,都是各个在听自个儿峰掌事训话的弟子所不知晓的。 他们怎会知,一场历练竟然能劳动大长老来看他们。 于仡牢秘境之事上,万归宗作为天下第一宗,其实是有憾的。 上一次的仡牢秘境开启,能活着走出来的人皆是如今修界出类拔萃的人物,更有几位青史留名者。 可这里面,没有万归宗的人。 第61章 师兄爱耍贱 去往仡牢秘境的万归宗弟子莫约二十余人,其中跟贺云起较为熟稔的也就桑晚。 桑晚又拽了个曾窈,凑了个四人行。 领队掌事是个严肃的老古板,桑晚这皮猴要是往他跟前凑,少不得要被说教两句。 这导致了,桑晚坐飞舟的时候就躲后头,连步行都要落最后边好不被逮着。 可这一落后头,他嘴就闲不住,嘀嘀咕咕讲小话。 贺云起是个哑巴,宿云澜是个你说什么他都说好或者微笑的,唠起嗑来毫无成就感,他能死逮着不放的,也就小师妹了。 毕竟,师妹只会打他,不会不理他。 “哎,师妹,你说这次我们能斩只大妖名震天下不?”桑晚显然是听过君行舟威名的。 “不能,你是器修我是符修。”曾窈面无表情,她都想不通她是怎么被桑晚拽过来的。 “哎,贺师兄不是剑修嘛,我们三合一天下无双。”哪怕被否决了,桑晚仍是兴致勃勃。 “首先,我们困住三阶妖兽都够呛。”曾窈微笑,“其次,五阶妖兽能一拳打死我们。” 君行舟为什么能在仡牢秘境一战成名,不光因为他剑斩大妖,救同道于危难。 更重要的是,他以金丹之期,斩杀了几近于元婴大圆满的四阶巅峰大妖。 要想胜过君行舟扬名,那他们不得打五阶的? 曾窈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知,她们连三阶妖兽都不一定打得过,跑倒是大概率能活。 一想到自己进了秘境大概率要和桑晚结伴,曾窈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人生在世就不能有点梦想?”桑晚瞧她。 “你那是痴心妄想。” 听曾窈骂他,桑晚反而扯出个大大的笑来,问道:“你就不能对我有点自信啊?” 曾窈闻言,认真思考了一下,认真作答:“我可以带你逃快些。” “好,就冲你这份仗义,你这个义妹我非收不可!” “滚。” 听两人闹作一团,一旁的宿云澜稍稍侧身向贺云起,笑道:“两位小友当真有趣。” “嗯。”贺云起垂眸瞧他,忽然也有些期待,若是能寻着骨生花,云澜绸布之下的,该是怎样一双眼睛。 他素来不在意能否扬名天下,生于尘世,贺云起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他们这边一片和睦,曾窈和桑晚那边已经动上手了。 也不知道桑晚又做什么惹毛了小师妹,曾窈扯住他发尾就是拽。 “哎哎哎!”桑晚惨叫连连,努力保住自己的头发,直嚷嚷道:“小师妹你不讲武德!” “我跟你讲什么武德。”曾窈假笑,扯桑晚发尾的动作愈发用力了些。 “我这么一个,玉树临风,貌美如花的,你的好师兄,你打我就不心疼?”桑晚一边试图把自己的头发救出来,一边犯欠。 曾窈闻言,面皮抽了抽,她看向龇牙咧嘴的桑晚问道:“……真的假的?” “真的。”桑晚抽了抽鼻子,嘟囔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说起皮相,桑晚其实长得很好看,说一句玉树临风也不过分,可他一对曾窈笑起来,满脸就只有一个大大的欠字。 “……算了。”曾窈嫌弃地闭了闭眼,把手松开的同时推了桑晚一把,“一边玩去。” “哎呀人家摔倒了——”脚步踉跄的桑晚直接往曾窈身上倒。 “滚啊。”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宿云澜大概知道,桑晚为什么总被曾窈打了。 能忍桑晚这么久,小师妹脾气怪好的嘞。 第62章 万剑峰首富 领队掌事的职责,在将弟子们送到峡门镇时就结束了。 这是赴往仡牢秘境前,最后一座繁荣的人族城镇。 也是万归宗弟子各自分散历练的。 “好困啊……”桑晚打了个哈欠,手里还抓着把瓜子在嗑。 “我也是……”曾窈略显有气无力。 他们一行人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不是在走山道就是在坐飞舟,路上能开启的传送法阵压根没几个。 曾窈这会儿,累得不想说话。 也就桑晚,嘴上说着累,手上还有心情嗑瓜子。 “说起来,掌事是不是回去了?”桑晚说着,目光扫过略显清寂的长街,似乎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啊?”曾窈一愣,她疑惑且掺杂着些许怀疑的目光投向桑晚,无声询问,这厮又憋着什么坏呢? 自进入峡门镇开始,万归宗弟子就各自按分组分散开了,服饰也依着门规换了常服。 曾窈恰好,幸运又不幸的,跟贺云起和桑晚分在了一起。 桑晚这人脑子里有多少馊主意,她可再清楚不过了。 也不知道贺师兄能不能压制住他…… 还不待曾窈想罢,她就见桑晚长袖一甩,神色严肃道:“看来,我的身份是瞒不住了。” “没人想问你身份。”曾窈眸光一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其实,我是……”桑晚说着,五指一摊,露出掌中金灿灿的荷包,他道:“万剑峰首富。” “你不是擎峦峰的吗?”曾窈疑惑。 “差不多差不多。”桑晚拍拍荷包,抖出两锭金子来。 反正,他才不会说,众所周知,万归宗里,剑修最穷,他说他是万剑峰首富比较不容易翻车。 “我就说,有我在,咱这一路是不用愁了。”桑晚笑得略显嘚瑟,可偏偏,因着他生得好,这笑竟显出几分阳光灿烂来。 “那我真是谢谢师兄你啦。”曾窈假笑。 说着,她抓过桑晚掌中金锭,给他换了把碎银,低道:“出门在外,财不露富知不知道。” “啊……”桑晚眨巴眨巴眼,十分诚挚道:“这已经是我最小的金子了。” “好好好,你说得对。”曾窈将桑晚一扯,那两锭金子便落回了桑晚的储物袋里去。 在某些方面上来说,桑晚意外的澄澈,而曾窈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不过,我听小师妹的。”桑晚笑得眉眼弯弯,倒也不拒绝曾窈给他钱。 而此时,两袖空空且身无分文的宿云澜弯唇一笑。 他想,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啊。 一侧的贺云起见宿云澜笑了,心下莫名也松快了几分,他素来嘴笨,不及旁人容易讨得云澜开心。 可,只要云澜高兴,他也高兴。 四人同行,又有个活宝在里面,一路都热热闹闹的。 桑晚挑了峡门镇最大的客栈,刚落座就点了一大桌子菜。 这等菜的间隙他也没闲着,摸了店家养的狸奴好几把,惹得正在优雅舔毛的狸奴当场亮出了爪子。 狸花猫本以为自己的行为很有威慑力,哪知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 “看这肉乎乎的小爪子。”桑晚乐得眉开眼笑,手一伸就捏了上去。 “嗷!” 接连响起的两声嗷却是截然不同的语调,亮爪的狸奴是愤怒的低吼,桑晚则是被挠了的惨嚎。 眼见那紫衣华服的俊俏公子被狸花猫追得上窜下跳,遭殃的却是屋内食客。 好在,食客就一桌,坏在,宿云澜眼睛看不见。 那猫儿轻巧一跃,就要往宿云澜身上踩过去,幸而贺云起侧身挡过,让猫儿踩着他肩扑向前去了。 桑晚被这变故惊得呆在原地,当即脸上就被扑了只猫。 狸花猫正要大展神威之时,有人揪住了它命运的后颈皮。 它嗷嗷叫唤着,满是不服气,来人却是满脸陪笑道:“抱歉抱歉,家中狸奴顽劣,惊扰了各位客官。” 来人正是客栈掌柜,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面相看起来倒是和善。 见没惊扰到宿云澜,桑晚也是松了口气,他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也是我先惹它不高兴的,挠我两下应该的。” 桑晚说罢,忙小跑到贺云起旁边给他拍灰,口中念念有词道:“师兄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坐下吃饭。”贺云起不在意这种小事,他兀自添茶涮洗过宿云澜碗筷,又小声与宿云澜说起了些什么。 这让本就心虚的桑晚愈发老实了起来,他拉了拉椅子,坐得离曾窈更近了些,吃饭也安静得很。 这顿菜肴着实丰盛,不过,曾窈想,能堵住桑晚嘴的应该不是饭菜。 第63章 买石风波,醋了 峡门镇作为边陲之地最繁荣的一座城镇,并非是无缘由的。 距离峡门镇不足百里之处,有一处宝石矿脉。 这一方矿脉,便是峡门镇多数人讨生活的营生,街边也少不了一些捡废矿来卖的摊贩。 成色好些的珠玉,多是由商铺来售卖的。 桑晚初来峡门镇,难免有些沙里淘金的心思。 他在街边挑拣半晌,只拎出来几块看起来好看的石头,还跟摊主你来我往的砍价半晌才成功拿下。 一旁的曾窈静静瞧着,什么话也不说,可瞧她那憋笑的样子,分明是憋着坏。 “笑什么,小师妹?”桑晚付了钱,就往曾窈身旁凑。 “不告诉你。”曾窈眉眼间笑意隐隐,侧过身去瞧另一处摊边的贺云起和宿云澜。 那处摊子的石头明显比其他摊子的要大,旁边还放着些开石头的工具,应是个赌石摊。 “两位师兄是要赌石么?”曾窈说着,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几个她看着还不错的石头。 见她这般,桑晚也忙跟着蹲下,问道:“小师妹你也要玩么?” “不要。”曾窈素来节俭,手上有几个灵石都拿去买画符和结阵的材料去了。 她能被称为宗内符修新秀,靠的不止是绝佳的天赋,更是她勤学不怠的刻苦。 “哦……”见曾窈没什么兴趣,桑晚一时也没了兴趣,只随口问道:“师兄你们有看上的么,我给你们买啊。” “倒还真有。”宿云澜抚着腕上玉镯,若有所思道。 “嘿。”桑晚一乐,豪气道:“挑,都挑,随便挑,要什么都行,本少爷买单。” “哦,少爷——”曾窈瞧他,语气中不乏调侃。 “哎。”桑晚眨巴眨巴眼,虽说入宗几年了,但他还是有点改不掉自己自称本少爷的习惯。 宿云澜看不见,指向原石的动作也随意得很,他道:“就它了,欠下的钱,我日后还你。” 宿云澜选的石头,着实平平无奇,他那懒散姿态,也很像看了别人东西不好意思不买的样子。 “还什么还,就一块石头而已。”桑晚对钱,是真无所谓,尤其是在万归宗,他有钱没地花。 桑晚拿出昨儿刚换的银锭,正要递过去,就见贺云起同样掏了钱,可宿云澜竹杖轻敲在贺云起手背,打住了他付钱的动作。 贺云起看向宿云澜,有些不解地解释道:“我来付……” “不必。”宿云澜的拒绝干脆。 见买主这态度,摊贩自然知道该收谁的钱,他拿过银锭,抓了把碎银找零。 还有几枚落在地上的铜板,也被宿云澜一一拾取,放回桑晚掌中。 贺云起见宿云澜这般做派,眼里添了分委屈,可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抿了抿唇,压下低落心绪,又整理好表情,这才站起身来,开口道:“走。” 而此时,还蹲在地上,瞟眼宿云澜又看眼贺云起的桑晚莫名觉着,这钱烫手。 经此一遭,四个人逛街的氛围莫名诡异了起来。 贺云起走在最前头,宿云澜就在离他两步的距离,反倒是桑晚和曾窈,整齐的落在了最后头。 桑晚瞅着俩人背影,悄悄凑近曾窈,小声问道:“我怎么感觉贺师兄生气了?” “是生气了。”曾窈声音也放得低。 修士五感素来灵敏,虽说贺师兄应该没有偷听别人讲小话的癖好,可要是说话大声被逮着了,他俩也挺尴尬的。 “生什么气?”桑晚理解不来,贺师兄这突然的情绪变动。 曾窈倒是很淡定,她看了眼前头两人相隔不远的背影,贺师兄就是生气也没走太快把宿云澜甩下,反倒是,放缓了步子生怕后头的人跟不上。 “醋了。”曾窈精准总结。 “醋啥?”桑晚满眼纯澈。 “就比如……”曾窈思考片刻,发现找不出什么好的例子举例,索性道:“就比如你想给别人买的礼物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只想给你买呀。”桑晚的话不假思索。 却见一向对他横眉竖眼的曾窈呆滞片刻,似哑了声,半晌后才道:“别乱讲。” “我认真的啊。”桑晚歪头看向曾窈,道:“倘若我看上的东西被人抢了,那我就给你买更好的。” “一天天净胡说八道。”曾窈不自在地别过脸。 “我句句属实好。” 桑晚这人,主打一个欠,曾窈躲着他,他就非得凑上去跟上眼对眼,嘴上还要问:“小师妹,你耳根怎么红了?” “天太热了?” “不对啊,现在不是冬日吗?” “……住口啊你!”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动手,曾窈简直想攮死这货。 “喔——” 而桑晚,作为行动派,当即就拉着曾窈进了一个首饰铺子。 走在前头的贺云起也听见了后头的喧闹,他停下步子,直到和缓步的宿云澜并肩而立,可一时间,又什么话都没说。 宿云澜更是神色平和得很,似乎丝毫未曾察觉,身旁人的变扭。 还是贺云起先沉不住气,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买。” “嗯?”宿云澜似有些疑惑,而后又似恍然道:“你说那块石头么。” “嗯……”贺云起声调愈发低。 “嗯——大抵是。”宿云澜沉吟片刻,开口道:“那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它能由我处置。” “我付钱,也一样……”听宿云澜这样解释,贺云起情绪愈发低落了起来。 “不一样的。”宿云澜驳回,轻道:“你不会收我的钱,那它就成了赠礼,怎可妄动。” “我送你的东西,自然随你处置。”贺云起仍是执拗。 “可我舍不得。” “……什么?” 宿云澜一句话,就让贺云起哑了火,他抿了抿发干的唇,似有些不可置信。 “云起送的礼物,我只会珍之又珍,怎会随意处置。” 宿云澜说着,缓缓露出个笑来,他道:“所以,云起,不要多想。” “我……”贺云起目光游离,半晌后才低声补充道:“我晓得的……” 原来,云澜不是厌烦他的意思…… 贺云起心情松快了许多,又见宿云澜身形消瘦如竹,总让他有种风一吹就散的不真切感。 贺云起难得莽撞一回,他拉着宿云澜一同往桑晚他们刚刚进的店面走,轻快道:“我……我也想给你买礼物的。” 素来沉稳可靠,还爱一身黑衣高马尾的贺云起,在此刻,难得显出几分少年气来。 第64章 赠君环佩,且望君安 贺云起送了宿云澜一副腰佩,是与他平日衣装相衬的青绿色。 这副腰佩不小,主体玉扣色泽莹润,玉质剔透,以金线相连,红玛瑙石做配,柔长流苏拂过衣边,压下风起涟漪。 贺云起望着那青玉琢成的平安扣,目光怔愣逡巡几番,才道:“愿你……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么……”宿云澜指尖抚过流苏,哑然笑道:“倒是很踏实的祝愿。” “我……不太会……”贺云起低垂着眼,有些支吾道:“讲那些,祝福的话。” 他本就不大会说话,对上宿云澜时更是容易,脑子一空,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嗯。”宿云澜似有些忍俊不禁,片刻后才道:“按理说,你既如此祝愿我,我也该回礼才是。” “只是如今囊中羞涩,那我也便。”宿云澜说着,声调压低了些,他道:“愿你前途坦荡。” “好……”贺云起抿了抿唇,强压下唇角翘起的弧度,他想,他大抵是明白了,送礼的趣味。 比起贺云起的低调,桑晚就要大手大脚得多,他指挥着掌柜把匣子里的钗环都拿出来看看,手上随意点了几样,张口便道:“除了这几个,都给我包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见桑晚这般铺张,曾窈简直想给他几个爆栗。 可桑晚只是摇着不知打哪儿顺来的扇子,笑道:“给小师妹的赔礼和谢礼啊。” “哪里要这么多……?” “嗯……”桑晚沉吟片刻,朗声道:“那便承蒙小师妹从前照拂,日后也请多多指教。” 这架势,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可桑晚仍是被曾窈扣了一记爆栗,那鹅黄绒衫的姑娘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开口道:“你当是进货呢?” “又不是没有乾坤袋。”桑晚揉着脑袋,满眼委屈,他就想展示展示财力怎么了,小师妹老打他! 曾窈不与他争,她止住店家打包首饰的动作,点了两件璎珞道:“要这两件就够了。” “等等等等。”桑晚伸手一拦,又指了几串金玉的压襟,和那条镶了最大珠玉的璎珞,开口道:“就这些。” 这次不等曾窈开口,桑晚便眼疾手快付了钱,老神在在道:“这些你肯定用的上,要是用不上,那我扔河里打水漂去。” “哎,你……”曾窈一哽。 那店家也是笑眯眯的应和着,“公子要上哪儿打水漂,您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瞻一瞻风采啊。” “这个嘛。”桑晚刻意拉长了音调,看向曾窈笑道:“就要看这姑娘愿不愿收了。” “你这人……”曾窈微恼,拉着桑晚快步出了铺子,她可不想再丢人了! “乱花钱,你又乱花钱。” “哪里乱花了,哪里乱花了?!” 比起两人的吵吵嚷嚷,贺云起和宿云澜这处倒是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在朗日高悬的冬日里,分外静谧。 彼时前路光明,年华正好,所念之人,正在身侧。 是以,少年心怀蓬勃志,前路且向仡牢去。 第65章 你是骗子 一旦离开峡门镇,入目便是一望无际的山野溪河,山中多是虎豹豺狼,偶有住户。 贺云起他们也曾见得荒废已久的土胚草棚,孤零零的矗立于山间,略显寂寥。 “再过几个月,我们大概能遇见云起书院的人。”桑晚背着手慢悠悠走着。 “到时候,说不准可以一起。”桑晚计划得很好,万归宗作为修界第一大宗门,跟云起书院的关联不小。 就连他自己,也曾是云起书院学子。 既然在云起书院读过书,桑晚自然清楚书院的规矩,比起万归宗对弟子的严苛,云起书院更注重的是对学子的保护。 毕竟,云起书院作为孕育修界未来天骄的摇篮,是肯定不愿意云起学子中途夭折的。 所以,在他们被放进仡牢秘境历练之前,云起书院那边肯定是师长护佑,舟行法器充裕,更有珍馐美味无数。 桑晚作为曾经的云起学子,如今的万归宗混子,去混云起书院的队伍,他是半点不心虚。 就算,就算作为老生的身份不好使,那他表弟不还在云起修学呢嘛。 桑晚掐指一算,表弟也该升到天级院了,应该是能遇见的。 “那也是到时候的事了。”贺云起看了眼天色,估算着今夜他们要在哪儿休整。 云起书院的大名他自然听过,也知道自己名字的寓意。 云起云起,师傅对他的期望不言而喻。 贺云起在宗内接触过的,曾在云起书院修学过的同门,也没一个差的。 当真是不负天下第一书院盛名。 贺云起寻了处开阔之地,同桑晚一道支起帐子,曾窈负责在周遭布下预防蛇虫鼠蚁的结界。 至于大些的虎豹,它们有些灵智,嗅到修士的味道自会退让。 等布置好了,桑晚兴致勃勃道:“我和师兄去抓点野兔子山鸡之类的,师妹你和宿兄在这儿守着。” “好。”曾窈刚刚在周遭拾了些枯枝干叶,如今正好架个火堆。 她用打火石生了火,确保是不会烧到宿云澜的位置,这才道:“宿道友,我去打些水来,你稍待,莫要离开此处。” “好。”宿云澜颔首。 火光映照着将黯的天色,灼灼热意透过烟蓝厚缎传入宿云澜四肢百骸,他掩着唇干咳两声,又归于寂静。 而此刻,在无人察觉之际,有只火狐狸从宿云澜身后的树林里跑了出来。 火狐狸一身橙红皮毛蓬松,眉间一缕红分外夺目,偏它步履轻盈,踩在枯落枝叶上也没发出任何声响来。 直到它缓缓行至宿云澜身侧,伸爪就挠。 “顽皮。”宿云澜又闷咳了两声,他伸手将狐狸抱起,揣入怀中。 那五指似凉玉,缓缓抚过狐狸一身软滑皮毛,宿云澜不急不躁,摸得小狐狸舒服得直哼唧。 可舒缓不过片刻,那小狐狸猛地从宿云澜怀里窜了出去,险些带得他一个踉跄。 「你都没抱过我。」幽幽的神识之声在脑中响起。 宿云澜不惧只笑,他闭着眼,低道:“你太大了,我抱不住。” 「有什么抱得住抱不住,你分明就是不想。」 宿云澜倒也不解释,只反问道:“你这是,吃味了?” 「……怎么可能?」男声微恼。 宿云澜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再开口,神识传音道。 「莫要再来了。」 「为什么,你怕那群人族发现?」 狐狸喋喋不休地追问。 「不是。」 宿云澜否认,又听狐狸道。 「那我杀了他们,不就好了?」 「不可以,沧澜。」 宿云澜叫他名字了,看来是不赞成这想法。 沧澜颇有些不甘地应了声。 「行。」 宿云澜似听出了沧澜的不甘愿,安慰道。 「我会去仡牢秘境找你的。」 哪知他这话,却迎来了沧澜更大的情绪波动。 「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想来。」 「你根本就不想来仡牢秘境也不想来找我!」 「嗯。」 宿云澜的情绪很稳定,只反问道。 「可你会来找我的,不是么。」 这话一出,沧澜蓦然安静了下来。 见沧澜跟哑巴了似的半晌不说话,宿云澜索性低下身来挠了挠狐狸下巴,他道。 「等等我,沧澜,不要急。」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如此爱笑。」 沧澜索性扯开了话题,他才不要,他才没有,他才不会承认,他找了他,他找了他…… 提起这个,宿云澜平和神色蓦然一收,略显倦怠道。 「仙人当久了,做做凡人也有趣。」 「你是骗子。」 沧澜的话略显咬牙切齿,可宿云澜却轻而又轻的,十分稳淡道。 「我是骗子。」 他们的话到此戛然而止,沧澜那徒子徒孙,临走前还给了宿云澜一爪子。 第66章 打猎归来 曾窈装完水刚回来,就见一只野狐狸从宿云澜身旁跑走,她当即奔上前去,问道:“宿道友,可有受伤?” “无妨。”宿云澜弯唇笑笑,答道:“也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狐狸,摸一摸它便上爪挠人。” 说着,他还抬袖让曾窈看了看,衣袖上被抓出勾线的花边。 见没伤着宿云澜的人,曾窈这才松了口气。 她都忘了,宿云澜只是一介凡人,他们三个一走,残存的气息是镇不住一些胆大的野物的。 “山中野物野性难驯,宿道友还是要以自身安危为主。” “好。” 曾窈支起陶罐煮水,直到水沸片刻,她忙给宿云澜倒了碗水,道:“这天寒地冻的,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多谢。”宿云澜接过水碗,手心温热,他不过才喝上几口,整个人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曾窈同样喝了几口水,随后便是望着火堆发呆,暗自思量,师兄他们还要多久回来。 可桑晚师兄那总爱招猫逗狗的性子,怕是短时间内回不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曾窈所料,以桑晚和贺云起的身手,抓点野味轻轻松松,桑晚手上逮着的两只山鸡甚至还是活的。 可他想逮兔子,逮了兔子又想逮竹鼠,逮了竹鼠又想找找野山药,天黑的速度都比不上他奇思妙想的速度。 好在贺云起一把拎住了桑晚后领,道:“天黑了,再找下去,师妹她们也等久了。” “那我们回去。”桑晚喜气洋洋,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兔,竹鼠被他放跑了。 冬日山林里的新鲜山货不多,贺云起绕了一圈也只摘到些火棘果,用布包着,放进了他的乾坤袋中。 至于鸡和兔子,还得找处溪流,收拾干净了再带回去。 贺云起做起这些事来,意外的得心应手,比起拔个毛拔得兔毛满天飞的桑晚要好上不少。 桑晚倒也不急,只乐呵呵道:“师兄从前定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嗯。”贺云起不置可否,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自己的从前,其他人也就以为他只是不爱讲而已。 包括桑晚。 所以桑晚也不会在这事上询问过多。 他只是,看看自己放在一边照亮的夜明珠,再看看潺潺的溪水,再看看手上被自己拔得惨不忍睹的兔子。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师兄,怎么想着带宿道友出来?” “我……不放心他一人。”贺云起思忖片刻,并不打算把实情说出来,倘若他直言,想为宿云澜寻一寻骨生花,旁人怕是都要觉得他莫名其妙的。 “可他一介凡人,到这种历练之地来,不是更危险么?”桑晚洗刷着自己手上的兔子,最终决定放弃,交给贺云起。 贺云起干活十分麻利,把处理好的山鸡递到桑晚手中,又处理起了被桑晚整得十分令人疑心原形的兔子。 听桑晚这么问,贺云起愈发哑然,他不是不曾考虑过带上宿云澜会添许多麻烦,可他仍是想,他会照顾好宿云澜的。 “我……”贺云起几度沉默,终是在把兔子也处理干净时开口道:“桑晚师弟,我等若就此各自历练也还是来得及的。” 贺云起知道宿云澜或许会成为这历练路上的拖累,也不想麻烦旁人,这思忖之下,可算找着了两全的法子。 哪知桑晚闻声讶然,反问道:“师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怕打起来的时候,没人顾得上宿道友的安危,到时候伤了他反倒不好。” 桑晚能跟任何人都热络的聊上两句,这与他本身极佳的反应能力是分不开的,贺云起一开口,他便知晓他的顾虑。 “我……”贺云起说着一顿,道:“若是因我而拖累了你与师妹的历练评考,终归是于心不安。” 万归宗的历练是有评分考核的,并非是完成历练就算功成,宗门弟子下山随身携带的留影石,便是重要的考核法宝。 弟子动用灵力之时它会自动开启留影,也可依据其主所需开启留影。 待到下山历练的弟子归宗之后,上交的留影石内记录下来的影像,将会是考核分的重要组成部分。 桑晚与曾窈尚好,贺云起作为剑修,宗门对他的要求只会更严苛。 “哎,这有啥。”桑晚随意地摆摆手,“师兄你也知道,我和师妹的主峰可不在意这个。” 他们一个符修一个器修,峰主只会在意他们画符结阵的水准,和炼制法器的品阶,这历练考核,还真不怎么重要。 “我担心的,也就是宿道友一个凡人跟着我们奔波,如果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他容易受伤。”桑晚在冰凉溪水里搓了搓指尖,嘟囔道:“哪有什么拖累,遇见我们你这不是一带三么。” 某些程度上来说,桑晚这话说的没问题,毕竟贺云起是他们一行人里修为最高的,还是个剑修,还是个可靠的剑修。 要是真突然应敌,他和曾窈是需要反应时间的。 这时候,能站出来替他们挡住危险的,只有贺云起。 “嗯。”贺云起闷闷应了声,低道:“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贺云起一向不与人接触,可他也知道作为师兄的职责,保护师弟师妹,本就是他应为的,哪有什么带不带的说法。 他的低落,不过是恨自己还不够强,没有底气允诺,只要有他在,必不会让那些个邪魔歪道伤他们分毫。 “走走,我们走快些,师妹跟宿道友估计都等饿了。”桑晚捆好鸡和兔,乐呵呵的踏上了回程的路。 今夜无星无月,浮在桑晚肩头的夜明珠照亮了山路,贺云起抱剑行在其后,踏过漫长黑夜。 直到那一簇火光跃入眼中,火边二人同时闻声望向他们时,贺云起这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这一生所求不多,但求无愧于心,不负苍生,也求尽己所能,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骨生花他会拿到的。 比起贺云起的沉默,桑晚是一见曾窈就笑,晃着手中的山鸡问道:“你猜猜我们打了什么回来?” “嗯,我猜猜——”曾窈沉吟片刻,瞧着桑晚手中的东西道:“山鸡,野兔,对也不对?” “真聪明。”桑晚把鸡兔绑好架在火上,又净了手,故作神秘地凑到曾窈身旁去,他道:“铛铛,给你的奖励。” 桑晚摊开的手掌心上,是一颗颗嫣红饱满的果子。 “你真厉害。”曾窈在桑晚手里抓了小把果子,颇有些忍俊不禁。 “那当然,我超厉害。”桑晚同样笑得眉眼弯弯,他桑晚,当然是最厉害的! “那,超厉害的师兄,可不可以把这些都烤熟呢?”曾窈指了指烤架上的山鸡和野兔。 桑晚他们去打猎的时候她就削了树枝架好烤架,现在桑晚回来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了。 “小事一桩。”桑晚理了理衣边在曾窈身旁坐下,道:“来来来,让我给你们露一手。” 比起他俩的热闹,贺云起那边要安静不少,他在宿云澜身旁坐下,将今日摘的火棘果递到宿云澜手边,开口道:“云澜,先吃些果子填填肚子。” 宿云澜接过布包,凭着感觉倒了些在贺云起手中,道:“你也吃。” “好。”贺云起拈了两粒果子放入口中,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跃动的火光,似乎十分专注的模样。 如今赶路的平和光景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他们越向前走,就越会脱离道盟辖制的范围。 而无人管辖的地带,意味着人性的善恶再无教条管束,也意味着混乱与危机四伏。 贺云起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自从出了峡门镇,他也是随时都保持着警惕。 今日不曾察觉妖气,归根究底,还是沧澜仅以一缕神识,驱动了灵智未开的同族小辈躯壳。 那狐狸,看起来与寻常野狐无异。 曾窈看不出它的不同,贺云起更不可能感知到妖气。 而宿云澜,他不过是个瞎了眼的可怜人罢了。 第67章 邪修来袭,灭村之灾 浣溪村,是个坐落在山中再寻常不过的村落。 村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因着离镇子太远,村中人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出村采买一趟。 平日里,他们过的便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偶尔遇着些难得的稀罕山货,便存起来,在赶年节的时候带出去卖了,好换些银钱来。 安娘是这寻常村落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她有一对父母,一双儿女,一个丈夫,过着与村中妇人毫无区别的日子。 她们这地方,算不上好,但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邻里和睦,丈夫不爱管事,偶尔能喝上些掺了水的酒,夜里回味时,想不出滋味来就会动手打她,但平日里,大多数时候是不打的。 大女儿听话些,平日里会帮着她做做活计,小儿子被养得有些娇惯,想要什么没得到满足时会对着她大吼大叫。 但安娘感觉还好,村子里哪一个女人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呢,若是比比,她的日子尚好,是过得下去的。 直到那天,邪修闯进了村子里,他们将反抗得最激烈的几个人杀了,而后在村子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邪修的人数其实不如村里人多,可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力根本不是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能抗衡的。 如今村子被邪修封锁了起来,他们浣溪村虽在道盟庇护之下,可离仙人所在的地方太远,根本就是求路无门。 那些个邪修欺男霸女,还要求仅剩的村民对他们好生供奉,安娘家也住进来了一个邪修,可除了默默祈求上天,她毫无办法。 一向摆出一家之主派头的丈夫如今老实得像个鹌鹑,直把她往外推,让她伺候着邪修老爷的吃食住行。 浣溪村没什么好吃食,平日里都是年节时才能看见一点油水荤腥,因而饭菜也粗陋得很。 这哪能满足得了邪修的胃口。 一时间,村中几处人家接连传来哀嚎,再无了生气。 这样阴云密布的光景下,人人自危,一向和乐的村落,安静得如同死村。 又几日,他们这些还活着的村民,都被押着到了村子里平时祭祀的地方。 那平日里挂祭品的架子上,分明绑着个人。 安娘仔细看了看,她记得,这是村头喜娘家的男人,他在村子里,一向是个有担当的。 那日邪修袭村之时,他为了护着妻儿,挨了邪修的不少踢踹,还要卑躬屈膝赔着笑脸,只为求家人平安。 可如今,被绑在架子上的他,断了手脚,面如死灰,哪怕是邪修一鞭又一鞭抽在他身上,他也无甚反应。 直到一个邪修扬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不服管教的下场。” 他说着,点燃了男人脚下的木柴堆。 听说,男人往给他们供奉的吃食里下了毒药。 那平常村民用来毒老鼠的药没能毒死邪修,反倒要了男人自己的命。 眼看着火光冲天而起,不少被迫观刑的人被吓得失声尖叫,而被火海灼烧的男人又哭又笑,哀嚎着叫道:“他们杀了我的老娘……又杀了我的婆娘,还吃了我的良儿……” 话音未尽,又是一阵被烈火灼烧着撕心裂肺的惨叫,而他在被活生生烧死之前,最后的惨叫,竟是带着笑的。 他说。 “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仙人不会放过你们!” 台下的安娘听得冷汗涔涔,在见台上那邪修狂笑着将手伸进还在燃烧着人体躯壳,生生挖出一颗心时,更是瑟瑟发抖。 她见,她见……那邪修生啃带血的心脏,十分不屑道:“就凭道盟的人,也想管我们齐天宗?” 他满嘴血污,笑得疯癫又冰冷,台下其他邪修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嘴里嚷着道盟算什么东西。 安娘颤抖着,几乎要站不住,这几日发生的变故太大,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可她不能倒下,她还有……还有相公和孩子…… 哪怕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仙人,她也……她也祈求上天,仙人救救她们…… 可安娘没等来仙人,浣溪村却等来了邪修的二次屠戮。 村中的饭食实在粗陋得难以下口,这可让烧杀掳掠惯了的邪修生了厌,他瞟着面黄肌瘦的安娘和她那双目浑浊的丈夫,面露厌恶之色。 又瞧向一旁牵着弟弟的小姑娘,和白白胖胖的小儿,这才透出一丝满意。 “你。”他指了指安娘,道:“去给我做一盘油炸猪肺来。” “老……老爷,家里已经没有米油了……”安娘瑟缩着跪下,家里连口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的猪肺…… 可邪修将安娘小儿的脖领一拎,直接扔到她面前来,道:“这不是现成的好料?这么肥,能炸出不少油水来。” “这……这怎么行……”安娘抖得愈发厉害,目光颤抖得几乎要熄灭。 可那邪修两眼一眯,只道:“饿着本仙,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邪修喜自称为仙,不过是邪仙,与修士那喜欢舍己为人而来的尊称分毫不同。 安娘抖抖擞擞着动弹不得,反倒是她相公连滚带爬着跑了出来,把大丫往前一推,谄媚着向邪修道:“老爷,老爷……先吃这丫头……” 他话未尽,就被邪修一脚踹倒在地,那邪修冷笑着看他,骂道:“一个干瘪的丫头片子有什么可吃的。” 安娘一时间心头发哽,愈发动弹不得,她眼看着,眼看着……相公带着讨好的笑爬上前去,抱住那邪修的腿又被踹开,坚持不懈。 直到将人踹得鼻青脸肿,邪修才停了脚,他带着笑,问道:“让本仙吃这种次品肉,你倒是给个理由。” 比起白白胖胖的弟弟,大丫确实瘦了些,手上还有常年干活练出来的茧子,一看滋味就是不如养得又肥又胖的小弟的。 男人眼珠子一转,当即大声道:“仙家……仙家,女人家的肉香甜,你先吃她,先吃她们娘俩!不够我再给你找。” 一瞬间,安娘心如死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相伴多年的丈夫,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那是……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安娘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说完这话的瞬间,她猛地站了起来,把大丫护到了自己身后去。 可对着邪修唯唯诺诺的男人,对上安娘倒是气势很足,他两眼一瞪,将安娘一拉狠狠摔在了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起开!你这死婆娘,老子的种老子还做不了主了,你要让我们老李家绝后不成?!” 安娘木讷地摔倒在冰冷地面上,再爬不起来。 那邪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夫妻反目,悠悠道:“她要是死了,谁给本仙做饭。” “我来,我来,老爷,我也会做的……”男人忙上前献殷勤,又被邪修一脚踹翻在地。 “那还不快去。”邪修冷眼瞧他,这么个丑东西,就是献媚都让人恶心。 听他这么说,男人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点头哈腰道:“好,好……老爷莫动怒,伤了和气。” 可他一跑到灶台边去就傻了眼,灶台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剩。 “你这败家婆娘,吃的呢?!”男人凶狠地扯住安娘的头发大力拖拽,而安娘只能哭着答他,“早就吃完了啊,你又不去做工,我们母女俩能挖到多少吃的……” 男人却不听她解释,扬手就要打安娘。 邪修见此,不耐地掏了掏耳朵,道:“行了行了,好料不就在这儿么?吵什么吵?” 说着,他满含恶意地看向那对已经被吓得哭作一团的姐弟,道:“还是说,你不想自己杀,要本仙来帮忙?” 第68章 夫妻反目,人性丑恶 “您,您来……?”男人满眼希冀,推自己孩子去死的确实是他,可他也不想自己下杀手。 这样,至少,至少……! 人不是他杀的,他只是负责烹煮,不能怪他…… 哪知,不过下一瞬,男人的希望就破灭了。 只听邪修补充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本仙的刀可不长眼,要是把你家这大胖小子一同了结了,可莫要同本仙吵闹。” 男人一听,那怎么行,这可是他老李家的独苗苗了,伤着谁都不能伤到他家大宝啊。 他当即起身,拽住仍在哭的大丫就往灶台走去。 哪知安娘又扑上来拦他,哭着直说这是她们的孩子啊。 男人本就满腔郁气不得发泄,这下安娘冲上来可算捅着马蜂窝了,他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你这死婆娘,真要我家大宝出事不成?” “不就一丫头片子,护得跟什么似的?”他说着,一拳拳砸在安娘身上,好似十分威风似的。 直到最后,打得安娘脱了力,他才唾道:“再拦老子,老子连你一起杀了。” 他那无处可逞的威风,尽数撒在了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子身上,似乎这样恃强凌弱的行为,可以替他挽回一点,丝毫不存在的自尊。 邪修对此也不阻拦,他似乎乐得看这种至亲至爱反目的嘴脸,似乎如此,才可窥得,人性本就同他们一般丑恶。 安娘被打得满身青紫,口鼻出血,躺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哭喊着爹,娘……的大丫被她的爹爹拖到灶边,一刀结果了性命。 鲜血飞溅,安娘心头阵痛,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而此时,距离浣溪村数百里之外,原本正闲谈着的四人脚步忽然顿住。 是曾窈最先停步,三人随之而停,只听她道:“罗盘有异动。” 说着,曾窈拿出包裹中疯狂晃动指针的罗盘,神色凝重道:“东南方位。” 这一路,她特意将能探测妖气与魔气的法器装在包里随身背着,为的就是及时发现妖魔与邪修的踪迹。 罗盘的响动,是有距离限制的,而这还是她们赶路以来,法器第一次震颤。 看着指针上愈发浓重的黑气,曾窈神色愈发凝重了起来,她道:“这伙邪修,怕是不少。” 贺云起闻言,开口道:“此处离道盟驻地甚远,要等道盟的人援驰怕是来不及。” 他说着,摸出一张符箓来,口中念念有辞着将其点燃,又道:“急讯已发至道盟最近驻扎处,我等先行前往一探究竟,若是无力应对,也可拖延一二,以待救援。” “是,谨遵师兄号令。”桑晚与曾窈齐齐拱手应答。 贺云起这做法是最稳妥的,有邪修的地方,必然不太平,何况是一群邪修。 可他们也不知道,邪修手里会不会有凡人。 他们等得起道盟的人过来,可邪修手里的人等不了。 身为万归宗弟子,修界的一份子,无论此番前往是否险境,他们都得去。 贺云起做出决断之后,当即召出本命剑,桑晚与曾窈也分别取出飞行法宝。 待到踏稳剑身,贺云起才朝宿云澜伸出手道:“云澜,来。” 这荒郊野岭的,把宿云澜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否则别说偶遇邪修妖魔,就是山里的虎豹都能给宿云澜吃了。 宿云澜依言回握他手,踏上照影剑剑身。 照影剑铮鸣一声,似有愉悦,当即循着贺云起心念所想冲天而上,直赴东南方向。 浣溪村内,浑浑噩噩转醒的安娘满脸灰败,窄小的屋中尽是血腥气,灶台边,她女儿的血还没干…… 她的家其实很小,小小一方土房子,涵盖了灶台,桌椅,和两张窄窄的床榻。 原先只有一张床的,是她生了大宝,相公舍不得大宝受委屈才用半斤陈年腊肉找村里工匠重新打了张木床来。 她们娘俩在这个家的生活,猪狗不如,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 她的女儿大丫,生出来就小小的,吃的也少少的。 是她这当娘的没本事,也没什么东西能让孩子吃的。 可是大丫很乖,会心疼娘,在山上摘着点野果也藏着躲着,想着拿来给她这当娘的吃。 老人总说女儿要早当家,可她的女儿也才九岁……她才九岁…… 安娘愣愣望着木头搭建起的房梁,忽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相伴多年的丈夫对她视若无睹,邪修对她不屑一顾。 她就躺在角落里,像个死狗,嗅着满室的血腥气,流着流不尽的泪。 安娘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流干了,她的眼眶好热,分不清流出来的是血还是泪,连耳边的声音都是模糊的,听不真切。 好像又有谁的血洒了出来,她的丈夫哀嚎一声跪倒在地,又忙不迭地扑上前去,嘴里喊着:“老爷,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给您做牛做马,我当您的狗!” 那邪修手里攥着李家小儿的心脏,还热乎的,颤颤跳动着的,最是大补。 屋边的泥地上,又添新血,那断了气的孩童,尸身尚还温热。 可他刚刚还在为他之死目眦欲裂的父亲,如今正跪在仇人脚边摇尾乞怜。 邪修大口咀嚼着新收的人心,踢开脚边摇尾乞怜的男人,嗤道:“滚开,收你真是脏了我的鞋。” “老爷,老爷我什么都能做老爷?!”男人尤有不甘,他又一次踉踉跄跄爬向邪修。 家里人都快死干净了,可他不能死啊,他可不能死……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 邪修嚼完人心,舔舐着指尖的血渍,对男人求饶的声响颇为不耐。 他们不能在此地久留,可不能叫道盟那群走狗闻着味儿来围剿他们,因而他才这么随意的解决了这一家人,好跟着同宗的人撤离。 邪修舔干净手上血渍,正要随手解决了男人。 可一见安娘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见男人希冀求生的模样,他忽然计上心头,笑道:“这样,本仙今日开个恩,你家,只能活一个,怎么样?”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男人忙不迭磕头道谢,边说边爬向那把他杀了他亲生孩子的钝刀。 刚拿到刀,他便眼露凶光的看向安娘,口中喃喃道:“安娘,你别怪我……我们俩只能活一个,现在两个孩子都死了……你下去陪他们,我还有好多路要走……” 哪怕明知道这邪修不过是想看看他们夫妻相残,未必会放他一条生路,可男人还是想为这一线生机争一争,哪怕对面是他的妻子。 安娘躺在地上,哪还有力气跟他斗,她只是目光空洞地看向房梁,口中喃喃着。 “都死了,都死了……” 曾经自以为还算和睦美满的生活,在朝夕之间巨变,她还没看见大丫出嫁,大宝成家,还没过上含饴弄孙的生活,就……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安娘扪心自问,她这一生,并不是很坏的人,和人产生最大的口角,也不过是为了那半亩田地的田埂。 平日里,面对乡里乡亲,她也一向是能帮就帮…… 她自小勤劳能干,男人托人来说亲那一年,她也曾幻想过婚后夫妻和睦,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就算是成亲之后的日子并不如她所想,她也有辛勤劳作,操持家中,尽力照顾一双儿女。 她想,盼望不了丈夫,那就盼一盼,日后她一双儿女长大,她也算能歇下,享一享清福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凄厉的哭声骤然响起,而男人,早已举起屠戮的刀刃。 第69章 万归宗贺云起,黄泉路上,报我名姓 就在此刻,一人执剑破开了木屋。 尘土飞扬之下,他身着黑衣,逆风而立,染血长剑平添肃杀之意。 不过瞬息间,贺云起手中剑出,直直钉入手持凶器的男人胸腔之中。 邪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慌了神,慌急想要逃窜之时,他却也被飞来横杖钉在了墙上。 邪修这才发觉,那剑修身后,分明还跟着个瞎眼男人。 ……可他是怎么出的手,看似随意,分明比那剑修还让人躲闪不及?! 不过,手上准头有点问题,只钉在了他肩胛骨上。 见他们只有两个人,邪修轻蔑一笑,又很快敛住笑意,逞强道:“我告诉你们,我可是齐天宗掌事的侄儿,尔等要是识趣,快快放了我,还可以留你们一条命在。” 他自知不是这两人对手,更不可能在他们眼前逃脱,倒不如挑明身份,震上一震这些人。 邪修发誓,他今日若是能逃过此劫,他定要杀了这两人满门。 就算是家中的鸟雀,也要宰个干净,好让这世人知道,惹了他们齐天宗的下场。 哪知那蒙眼男人却道:“齐天宗,什么东西?” “不知道。”贺云起蹲下身去查看安娘伤势,这不看不知道,一查才知晓,她身上,分明不是邪修所伤,而是被人拳脚相加打出来的。 怎么回事? 贺云起眉头微蹙,偏头看向那被他一剑毙命的人。 这不看还好,一看他当即身形微晃。 他杀了凡人……? 见自己被蔑视了个彻彻底底,邪修当即恼了,向来只有他看不起别人的份,这两人算个什么东西? 仗着自己是个修真者就不敢把他齐天宗的人看在眼里? “你们可知,惹了我齐天宗的下场,便是满门鸡犬不留!” 邪修说着,就要伸手去拔插在他肩上的竹杖,哪知他就是用尽全力,再使上修为,也动弹不了分毫这竹杖。 “到底是什么东西?”宿云澜的茫然不似作伪。 “没听过。”贺云起神色略差地摇摇头,将还瘫在地上的安娘扶了起来,给她喂了颗专为凡人准备的丹药,复看这一地狼藉,他面色愈发沉重了。 这是他们勘探到的最后一户人家,桑晚负责另一小部分,曾窈则负责结阵封住浣溪村以防邪修逃窜。 要不是听见女人的惨叫声,贺云起可能会来迟一步。 一想到这个,贺云起脸色愈发差了起来。 他不忍再看地上的孩童尸身,哪怕一路过来,他已经看到了无数被邪修残害的死者,可这一颗心,仍是沉闷得几欲窒息。 “你杀的他们?”贺云起垂目看向那面相堪称丑陋的邪修,眼中唯有冰冷。 有时候相由心生这句话做不得假,邪修坏事做尽,又多是心理扭曲之辈。 似夜千放与云秉生那般,倒是少数。 这邪修被贺云起盯得一怵,他自觉失了面子,当即狞笑道:“分明是他们为了活下去自相残杀,怎么就成我杀的了?” 贺云起这一路勘探得比较急,几乎没给邪修留什么活口,这人算是唯一跟他打了照面还能活着的了。 可他现在也不想让他活。 “等等。”倒是宿云澜叫停了贺云起要了结这邪修的行为,他走上前去,问道:“你们齐天宗还有多少人?” “区区蝼蚁,怎配知晓?”邪修自觉这二人不想也不敢要他性命,立刻大言不惭道:“尔等要是不想遭灭门之祸,速速将我放了,否则,你们要是敢报上家门,我齐天宗教众,势必追杀尔等至天涯海角。” 贺云起也不磨唧,抬手就是重重一拳砸在邪修脸上,打得他眼窝凹陷,鲜血直流。 贺云起分毫不在意手上血渍,只道:“万归宗贺云起,黄泉路上,尽管报我名姓。” 原本还得意洋洋的邪修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变了脸色,万归宗的人……确实有将他碎尸万段的本事。 邪修气势一时间弱了下去,嘴上吵吵嚷嚷道:“我……这人也不是我要杀的,您们二位也看见了,是她相公要杀她们的!” 在实力为尊的修界,对上万归宗的人,别说他了,宗主来了也得当孙子。 贺云起懒得听这邪修再编,也知道宿云澜不让他动手自有用意,他颇为疲倦地看向深色天幕,道:“要下雨了。” “嗯。”宿云澜应他,握住贺云起沾了血的手,用手帕仔细擦拭着,他道:“怎么想着用手,好脏。” 对上宿云澜,贺云起一时泄了气,低低道:“我只是……太生气了。” 这一路尸横遍野,他不可谓不压抑,只是还心存希冀,以为自己再快些,就可以多救下些活口来。 所以,他才强压着一口气,撑到这儿来的。 可宿云澜一问,他这负面情绪好像就再压不住了。 宿云澜擦拭半晌,他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确定擦干净了,这才扔掉手帕,拉着贺云起朝刚刚安置安娘的地方走。 “世事如此,云起,且惜当下。”宿云澜带着贺云起在安娘身旁站定,问道:“姑娘,还好么?” 服下贺云起给她喂的丹药,安娘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可她目光仍是直愣愣的,满是死寂一片,口中不住喃喃道:“我……我丈夫死了,孩子死了……我也,我也该死……” 说着,她就要往这屋舍中残存的柱子上撞。 贺云起忙伸手去拦,这才止住了安娘撞柱的行为,可她仍是不甘,挣扎着想要求死。 宿云澜站在原地没动,任由贺云起和安娘拉扯半晌,他才忽然开口道:“不好吗?” 宿云澜话音刚停,忽而雨落,寂夜凉雨,将人浇了个透彻。 贺云起被他这话惊得一愣,安娘同样一滞,僵硬着,缓慢转头看向仍背对着她的宿云澜。 淋漓雨声中,那单薄萧瑟的背影背对着她,一字一句诘问道:“不好吗,打骂你的丈夫死了,孩子又不是你杀的,重新开始不好吗?” 宿云澜心气平和,语意稳得叫人生怕。 “不,不……”安娘口中喃喃着,不住后退。 可宿云澜的诘问仍在继续,他问:“你要给这种人渣殉葬?要把旁人的过错加之自身?” 说着,他转过身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张脸,安娘描述不清了。 风雨飘摇之中,他衣衫湿透,双目闭合,眼尾滚过的雨水,恍若泪珠,平添一分凄楚。 可饶是如此,他仍站得笔直,姣如芝兰玉树,翩若一念惊鸿。 安娘唇瓣反复张合,又嗫嚅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却见那公子笑道:“明明只要活下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不是吗?” 他不笑尚好,这一笑,莫名叫人看得像心下剜了一道口子,疼得无以复加。 是为他,还是为己,谁也说不清。 安娘仓皇看了眼宿云澜,捂住脸啜泣道:“可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 “没有他,你也过得很好,不是么?” 宿云澜的这一句提点,叫安娘忽然想起,她的丈夫不怎么顾家,也不下地,家里的杂事是她料理的,田地里的活计也是她做的,一双儿女基本是她拉扯长大。 对……对啊,不都是她在做吗? 这样超出安娘固有常识的认知,让她脑子几乎完全放空,她愣愣看着宿云澜,眼中满是茫然,口中喃喃道:“可我,可我……什么盼望都没有了……” “他不是么?”宿云澜随手指向邪修,冷淡道:“你真正的仇家还活着,你要寻死,我不是不能成全你。” 他说着,身子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幸而贺云起及时冲过去扶抱住了宿云澜,他十分忧心地唤了声:“云澜……” 今夜变故太多,让他都忙忘了,云澜身体不好。 “无妨。”宿云澜咽下口中血沫,道:“让我说完。” “好。”贺云起声线微颤,可仍是应了宿云澜的要求。 第70章 “云起,不怕。” “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拿起这把刀,杀了他,开始你新的生活。”宿云澜指了指男人尸身倒地的方向,继续道。 “其二,你去死,我送他上路,也不枉你全家惨死。”这一次,宿云澜指向还被死死钉在墙上的男人。 贺云起倒也没意外宿云澜怎么指得如此精准,毕竟,云澜一向耳力聪灵,能记住各个人倒下的方向并不难。 能知道男人手上有刀这件事就更简单了。 他贺云起进门第一件事是解决了男人而非邪修,就是问题的关窍。 这只能说明,死者即将行凶,甚至是手上有凶器,让贺云起只来得及暴力制止。 听罢宿云澜的话,安娘身子颤了颤,她怔怔看向曾经朝夕相伴多年的丈夫,如今地上冰冷的尸体,和那柄躺在地上,使用多年早有了顿口的菜刀。 雨水的洗刷,没能冲去菜刀上干涸的血迹,那是她女儿的血…… 安娘深吸口气,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她缓缓走向他,拿起了那把差点置她于死地的菜刀。 这位公子说的对,她有能力养活自己,她会有新的开始,她为什么要困在过去,一个自己为自己铸就的枷锁笼中。 一定要自缢才能显得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吗? 哪怕丈夫背弃,哪怕是丈夫亲手杀了她们的孩子? 她要凶手死。 丈夫该死,凶手也该死,该死的人很多,但唯独不该是她。 安娘抹去脸上混合着的雨水和泪水,在那个,几个时辰前还将她们视如草芥的邪修的惊恐目光下,举起了刀。 一刀不足以致命,于是她又举起了刀。 邪修的躯体明显强于常人,于是她重复着动作,一次又一次。 雨水洗刷了血污,似也抚平了旧念。安娘抹去脸上血水,朝贺云起和宿云澜笑道:“多谢仙长,您说的对,我该有个新的开始的。” 见安娘有了决断,宿云澜当即松了口气,软倒在贺云起怀中昏了过去。 同时,道盟的人来得很快,料理了余下邪修后,便是来和他们核对浣溪村幸存人数。 贺云起抱着昏迷中的宿云澜一语不发,桑晚拉着收了阵眼的曾窈与道盟的人核对,只是这一核对下来,他们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么大个村子,活下来的人竟然只有安娘一个。 见几位修界新秀都是面色沉痛的模样,道盟交接人当即安慰道:“能救下来一个活口已经很好了,从前我们处理这些事的时候,邪修多是屠村的,别说活口了,连抓着这群邪魔外道替百姓报仇我们都做不到。” 道盟交接人说着,也是叹了口气,苦涩笑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懂得结阵不让他们跑了,才能为浣溪村的百姓报仇雪恨。” “我们……若是来得早些……”曾窈几番欲言又止。 她甚至暗恨她学艺不精,怎么不能把阵盘做好些,探测的范围更大些,若是,若是有可能,能早些发觉,多救些人呢? 见她这表情,经验老道的道盟交接人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鼓励性地拍了拍几人的肩,道:“世事若皆能如我们所想,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憾事呢?” “年轻人,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道盟交接人看起来已过中年,岁月的沧桑在他面上留了痕迹,却更显温和敦厚。 他说着,忽然欣慰地笑了,他道:“其实我很高兴,看见你们,就像看见了修界的未来,若修界的小辈们,皆能如此,仗义扶危,睿智冷静,我道何愁不兴?” “我们哪有您说的这么好……”桑晚听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次剿灭流窜邪修,多是师兄和小师妹出的力,他做的,其实真蛮少的。 那中年道盟人对此也不反驳,只笑道:“去,年轻人们,你们还有更远的前路,余下的我们来处理。” “有劳诸位。”贺云起抱着宿云澜,终归是有些失神,交接完毕后,当即踏剑而去。 至于安娘,道盟会带她回去,也会替她安置好,给她未来一份活路。 有道盟的人在,安娘的未来,自然不是他们该忧心的。 贺云起所郁结的,其实很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这处刚被血洗过的血腥之地不宜久留,贺云起掠出数百里才找了个开阔之地扎起帐子,将仍在昏迷中的宿云澜安置好。 衣衫他替他烘干了,又给宿云澜使了净尘术,昏迷中的人儿,应该是不会太难受的。 贺云起的失神持续长久,他看着同样安营扎寨,打算暂时安顿下来的桑晚与曾窈,哑声道:“抱歉……” 耽搁他们行路了。 “哪里的话。”桑晚摆摆手,同样摇头道:“我们也需要冷静冷静,师兄你暂作休整,倒是帮了我们一把。” 桑晚这下也没了平日里的活泼,村子里的惨状,他看得真切。 虽说早知邪修丧尽天良,可听说,和直面事实,终归是不同的。 他短时间之内,大概是蹦跶不起来了。 和桑晚相比,贺云起的疲倦不遑多让,只是宿云澜如今状况不好,他得撑着,守到宿云澜安好为止。 宿云澜醒来那时,贺云起望着他虚弱笑笑,几乎是当场就靠在宿云澜肩上昏睡了过去。 他神经紧绷太久,这一松懈下来,整个人就脱力了。 宿云澜对此并不惊慌,他扶着贺云起轻轻睡下,任由贺云起枕在他怀中,他替贺云起揉压着头上穴位,口中轻哼着些无甚意义的音节。 怀中人似乎被梦魇住了,他挣扎着,口中无意识呢喃着些什么。 宿云澜轻拍着贺云起的肩,口中哼唱略略清晰成调,随着他的轻哄,怀中人渐渐安定了下来,陷入深深沉睡中。 宿云澜保持着轻哄贺云起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着他自己的呼吸都平和了下来,直到某一刻,他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而后又归于寂静。 这世间苦痛久久长,饶是故作忘却,也会在某一瞬想起时,扎得人鲜血淋漓。 宿云澜不爱回忆过去,他本身就如他所言,且惜当下,既然活着,就往前走。 可困在过去的人太多,停滞不前的人也太多,人总是会陷在一时的困境里,挣扎不得。 直到某一日,忽而清醒,忽而越过。 回头去看,那曾困住自己的深海,也不过是一处浅水滩罢了。 宿云澜无意识揪着贺云起一缕发在指尖打着转,他目光放空,半晌才凑在贺云起耳边轻声问道:“很累吗,云起?” “师尊……”贺云起似乎,久违的梦到了,很远很远以前的事。 他眉头紧蹙,神色痛苦而挣扎,那口中呢喃破碎,叫人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唯独一句强忍哭腔的话分外清晰。 我好怕……我好怕……? 好像是这样?宿云澜记不太清了。 他面无表情,俯下身去,揉开贺云起蹙紧的眉,低声安慰道:“云起,不怕。” ……不怕? 是何年,是旧人,笑眼看他,轻哄一句。 不怕。 正深陷梦魇不可自拔的贺云起猛然睁开眼,定定望向正伏低了身哄他的宿云澜。 冰凉指尖被他蓦然攥在手中,宿云澜也不生气,只问道:“云起,你醒了?” “嗯……”怔忡的贺云起霎时回神,忙松开了紧攥的手,哑声道歉道:“抱歉……我,梦魇糊涂了……” “不妨事。”宿云澜坐直了身子,但不急于起身,他只是,很安静很安静的坐着,就足够贺云起再次失神。 他是不同的。 贺云起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宿云澜在他眼里,与世人皆不同…… 第71章 道盟主事人赋明归 贺云起猛地站起身来,颇有几分狼狈在。 大抵是梦中浑噩实在影响心神,此刻的他脸色苍白,乌黑瞳仁中唯独容得下那抹素蓝身影,他嗫嚅着,半晌才咬出个音节来。 “我……我梦到了问心路上的事……” 提起问心路,贺云起眼中迷惘愈盛,他气色极差,连同语序都错乱了起来,“我……我杀人了……” 那颤抖音节,与他周身低迷颓败的气息杂糅,叫人分毫比对不出,他正是万归宗弟子盛誉,凌冽如高山雪的剑峰大师兄。 随着贺云起话落,他们之间似乎经历了一段漫长留白,直到宿云澜拉住他手,将贺云起拽得跪坐身前。 “云起。”宿云澜声音很低,他抬手抚上贺云起颊边,即便看不见,仍是十分耐心而温柔地任由贺云起将重量倾压,直到他安定下来。 如此放任,宛如长辈轻哄受惊的后辈。 “不是你的错。”宿云澜那温柔语调传入耳中,竟当真让贺云起渐渐冷静了下来。 宿云澜似乎一直都有令他心安的能力。 他从前情绪起伏不大,对这一切都感知甚微,可直到此刻,在他深陷过往与现实重叠的梦魇里,宿云澜一句话就足够将他唤回,最初的清明。 “可我曾在问心石前立誓,此生不伤凡人……”贺云起无惧诛杀邪魔歪道,可当他意识到,在他手中倒下的,或许可以是一条不必去死的人命时,他终究是,心神动荡。 “可,你不杀他,或许就会有她人惨遭毒手不是么?”宿云澜拍了拍贺云起的脸,轻道:“我知道的,云起从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这一次,甚至是贺云起头一遭向同族举起剑来,兵戈相向。 “云起啊……善恶从无界限。”宿云澜言及此,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最厌恶万归宗的一点,便是此处。 教条过分古板严苛,对弟子的约束几乎到了一种苛刻的程度,总有种自以为是的,可以舍己身为天下苍生的固执。 万归宗作为修界第一大宗门,其门风之清正,是修界之人口口相传的;可同样的,万归宗也是一块顽石。 固执己见,不懂变通,就连入门考核,也要验一验门下弟子是否有舍己为苍生的心性。 那问心路,正是由此而生。 万归宗入门考核分两重,其一为天资测试,其二为心性测试,万归宗上九百九十九阶长阶,名为问心路。 其可溯前尘,幻后世,是每一个入万归宗的弟子都要走的路。 问心路上,行过九十九阶者即可拜入万归宗门下。 听起来不难,但其实问心路上前九十八阶就足够逼退九成九想要拜入万归宗的人了。 问心路上,问七情,叩六欲,方可行过六百六十六阶长阶;余下的三百三十三重长阶,又是另一番历练。 所有人都知道,问心路上,能爬过的长阶越多,越说明此子不可限量。 可,古往今来,能信步闲庭问心路者,唯一人尔。 宿云澜懒得评判万归宗的招收标准,他只是轻声与贺云起说:“过分的善,有时候也会成极端的恶。” “云起啊,你若是要走得更长,就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世俗的教条礼义中。” 宿云澜知道贺云起听不进去。 他受万归宗门风十年熏陶,又经受得住问心路的考验。只能说明,此子心性且坚,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 这样正气凛然之辈,有时候最是可悲。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贺云起垂眸看向地面,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是,下次就算遇见同样的事,若非十分危急,也对凡人下不去手。”宿云澜替贺云起补充了未完的话。 他摸索着腰佩上散开的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卷在指尖。 其实从初见他就知道,贺云起是怎样的一个人。 敢为他一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开罪大妖,又怎么不会在面对弱小之时心软呢。 贺云起这一颗赤子之心太诚,任何人想要轻易扭转他的想法都是不可能的。 或许,他需得,在某一日,这颗赤子之心的被扎得千疮百孔,才会回旋心意。 比起宿云澜的稳淡,贺云起明显还有点初次杀人的后遗症在,他喘息着,竭力平稳呼吸,轻声唤道:“云……云澜……” “我在。” 宿云澜本以为,又要倾听一番贺云起有关于芸芸众生的言论,哪知他却道:“我知你有心事,不愿与我言说,可我会等,等到你想开口的那一天……” 宿云澜闻言,颇有些讶然。 贺云起倒没他想的那么迟钝,能知觉他宿云澜并非表里如一温良。 可让他更加意外的是,贺云起的态度。 宿云澜颇有些失神,指尖扣住冰凉玉扣,被他搅乱的流苏顺势垂下,好似蜿蜒的绿色河流。 片刻之后,宿云澜才扬起唇角,道了声好。 而此时,距此数千里之外的仡牢秘境外围,浓雾已散,那被世人传得光怪陆离的地界,初显峥嵘。 重峦叠嶂的山峦之上,一列身着清宁宫服饰的修士浮空而立。 为首女修一袭橘红长裾,她唇如朱丹,眸若星寒,乌发被风拂起更显风华。 可往往,世人望她第一眼,并非为这惊绝色沉沦,而是慑于她气魄,下意识想要俯首称臣。 女子迎风而立,她手中空无一物,神色尽显漠然,橘红色长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无一人敢有异议。 直至她懒懒抬手,护卫恭敬递上长弓与箭矢。 那足有千斤重的高阶法宝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女子且弯弓搭箭,射出道盟这清场第一箭。 她一箭破空,箭矢周身环绕着幽红的灵力破风疾驰而出数千丈有余,紧追那四阶巅峰的妖兽而去。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仡牢秘境都变得热闹了起来,妖物恐惧的呜咽与半步大妖愤怒的嘶吼响彻天际。 携着灵力翻涌的一箭精准没入妖兽皮肉,箭矢之锐利,当场震碎了四阶妖兽的妖丹。 随着那庞然大物的倾倒,连绵十数座山峦具震,山林中妖兽们哀哀的嚎叫声一时也被压了下去。 这样足以毁灭整座城池,叫多方势力都会为之头疼不已的四阶妖兽,在女修手下,甚至撑不过几息时间。 可清宁宫队列对此仍是无波无澜,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为首之人,正是她们清宁宫少宫主,如今的道盟掌事人——赋明归。 有几道流光向下掠去处理妖兽尸身,而赋明归浮空冷望,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净了手。 从前仡牢秘境历练,道盟除了组织秩序之外,是一样不管的。 可自从百年前,仡牢秘境历练,人族新秀死伤过半后,道盟就有清场的规矩。 人族的好苗子经不起这么折腾,再多来几次,修界也算后继无人了。 因此,仡牢秘境一旦开启,道盟当前的掌事派系就得负责历练前清扫,除掉一些棘手的存在,降低进入秘境的弟子的死伤情况。 而今,道盟当值的正是清宁宫。 赋明归擦干净手,淡漠瞥向远峰山峦,道:“倒是让季无忧捡了个便宜,烂摊子全由清宁宫来收拾。” 季无忧当值那十年,修界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 可就在药王谷与清宁宫交接期间,魔神逃出修界,入魔的昔日夜家少主逃出降魔涧,各处接连爆出大妖踪迹,又有疑似百年前殉道的天骄踪迹。 赋明归身为主事人,简直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来主持这突然开启的仡牢秘境,她能维持心态平和,已是不易。 第72章 隐世族群 这两日天气不大好,越往南走,便越是乌云压城的征兆。 桑晚蹙眉望着暗沉的天色,口中喃喃道:“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曾窈听得当即拍了拍他两拍,连呸两声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什么嘛。”桑晚无奈笑笑,道:“我就随口一说,又不会怎的。” 曾窈闻言一顿,仍是板着脸道:“……总之就是不许。” 出门在外不说丧气话,这是她家乡的风俗,曾窈哪怕是离乡久矣,这潜意识的习惯,仍是记在骨子里的。 “好好好,我晓得了,也记牢了,你莫要生气。”见曾窈憋着气,撇过脸去不理他,桑晚当即满脸堆笑地硬凑了上去。 师妹的脾性他是最了解的,惹了人要立马哄,就算她不理你,也得硬贴上去,绝不能就这样把她晾着。 就算是看起来哄好了,那也得再讨巧卖乖些,让师妹顺了气,这才是哄好了。 “你说的?”曾窈瞧他。 “我说的。”桑晚眼中盛满了笑,定定瞧着仍是有些别扭的曾窈。 “那……”曾窈说着一顿,似后知后觉自己这般小题大做有些羞耻,愣是没能憋出句互给台阶下的话来。 她索性掏了把新画的符箓往桑晚手里一塞,嘴硬道:“那你可收好了。” “好好好,师妹所赠,定当珍藏。”桑晚笑着将有些被揉皱的符箓捋平,收入了法宝囊中。 随着他话音落下,曾窈额前璎珞被风吹得晃了晃。 那是他送的。 这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两人都没再开口。 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宿云澜掩唇闷咳了声。 他们离开万归宗有些时日了,距离上一次顾容为宿云澜调理身体,也是三月有余了。 寻常丹药对宿云澜这残躯起不了作用,冬日的寒凉更催旧疾,宿云澜自己都无心去数,他咳了几次血。 “云澜。” “不妨事。” 比起宿云澜,贺云起倒是更忧心他的病痛,可宿云澜自己都不在意。 他沉疴久矣,不过是吐个血而已,又没要命。 只要还没死,都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见宿云澜脸色苍白,桑晚同样担忧道:“要不,等从秘境历练回来,我们去药王谷看看?” 听他们提起药王谷,宿云澜当即摇头笑笑,道:“不必。” “多年前,我曾得见过季谷主一面。”宿云澜说着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这身体,我最清楚,没什么大碍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假话,宿云澜倒是说得风轻云淡。 桑晚终究是与宿云澜交情不深,他的关怀,更多建立在贺云起看重宿云澜的前提下。 宿云澜自己都说没有什么大碍,他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贺云起素来寡言,听宿云澜这么说,也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眉眼微垂,半晌后才道:“厚衣裳带少了。” “也没有很冷。”宿云澜将冻得微红的手拢入袖中,淡淡道:“继续向前走,莫要耽误了时辰。” “嗯。”贺云起走在了宿云澜前头些,对风口。 似乎如此,就可以为他挡住些寒风。 此间风雨欲来,而远端,仡牢秘境之外,却已是阴云密布,寒风冷雨已至。 赋明归仍着一袭橘红衣裾,静静矗立于山巅之上,俯瞰群山。 她抱着镶金暖手炉,一手随意覆在其上,那指尖朱红蔻丹,一如她唇红,美得危险而锐利。 赋明归身后为她撑伞之人,着一袭黑衣,存在感低得几乎要融入墨色之中。 赋明归似思索许久,才沉声道句,“回去,晨宿。” “是,主子。”晨宿的声音很低,低得同他这人一般,几不可闻。 他是赋明归的护卫,亦是最忠诚的鹰犬,最应身先士卒,为赋明归去死的人。 说来有趣,赋明归作为以乐为武而扬名天下的清宁宫继位者,她入道以来,主修的却不是任何一样乐器,而是符箓阵法。 也因着这个缘由,赋明归身边护卫一向众多。 晨宿稍稍特别些,他是她捡回来的,也是她赐的名。 但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在赋明归眼中,众生万物,向来于她无异。 再且说来,宿云澜的宿,是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的宿;而晨宿的宿,取自星宿。 在这凄风冷雨中,她着红裙款款而行,身后若干执伞随侍相随。 而千里之外,暴雨忽至,同样人影相随。 贺云起无声倾斜了伞边,伞下之人那单薄身影仍是略显萧瑟。 这荒郊野岭的,他们找不着什么避雨的好去处,是曾窈屈指成诀,借着桑晚的法器开辟出一处小天地来。 如今夜已深,不是什么赶路的好时候,他们暂且歇一歇,倒好过昼夜不休的风雨兼程。 一如既往的,曾窈架起火堆,贺云起和桑晚埋头扎帐,而宿云澜,宿云澜负责听雨。 这夜雨下得很大,大雨砸在透明法阵之上荡出圈圈波纹,若非他们早做决断,怕是都要被淋成落汤鸡的。 曾窈烤着干粮,对外界的一切声响充耳不闻,倒是桑晚不怎么满意雨声完全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他且抬手掐诀,当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不错不错。”桑晚嘿嘿笑了两声,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曾窈烘烤着干粮,闻声看他两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将热乎了些的干粮递了过去,“师兄,吃。” “好嘞。” “宿道友。” “多谢。” 曾窈分好口粮,也不忘将多热出来的一个烧饼递给贺云起,道:“师兄也尝尝?” “好。”贺云起并未拒绝,哪怕他是四个人里唯一辟谷的。 他不怎么吃东西,曾窈他们一日三餐也不必替他准备。 不过出于礼貌,他们一般还是会把他的份备上的。 贺云起没什么食欲,他坐在火堆边,一瓣瓣撕开烧饼,往宿云澜手上递。 两人这一吃一递,倒也融洽。 待到把手上的饼子撕完,贺云起掏出一方卷轴来,他指尖轻点,卷轴上霎时亮起一条线来。 此卷名为云想卷,涵盖整个修界路线图,卷轴只需少许灵力便可开启,是修士出门必备的法宝之一。 而贺云起手中的卷轴,起始点正是万归宗,亮起的线路,是他们这一路所行经之地。 至于那尚未亮起的红点,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仡牢秘境。 贺云起指尖轻触,望着云想卷上的标注眉头微拧,根据地图上的标注,他们大概快要途径几处隐世族群的地界了。 修界现存的隐世族群不少,他们行踪诡秘,就连古籍中对他们的记载都不够完全,何况是一卷引路图。 既然是隐世族群,先不论善恶,但至少,他们大多是不喜外人叨扰的。 贺云起思索片刻后,将云想卷展开,让桑晚和曾窈一一看过,他道:“近日行事小心谨慎些,莫要叨扰了前辈们清修。” 虽说能在修界清修的族群,必然不会与万归宗的关系太差,但他们若是一不小心犯了忌讳,被扣下在这儿,让宗内长老来捞人也是要浪费好一番时间的。 能静悄悄的经过此处,莫要惊动任何人,便是最好的。 “我等晓得,师兄放心。”桑晚和曾窈是知分寸的,仔细看了路线图,又啃起了干粮。 宿云澜闻言,指尖轻揪着湿润草叶,途经仡牢秘境的隐世族群,他倒是知道一个,也不知道是与不是。 法阵之外的大雨仍在下,潮湿气息笼罩整个天地,连同空气都泛着一丝潮意,直叫人口鼻都灌了寒。 宿云澜指尖漫无轻敲着,他想,明日大抵是个好天气。 第73章 南疆牢狱几日游 雨后的林中一片青葱绿意,不似北境冬日满目霜雪,除却这细嗅时凉意钻入鼻腔的寒外,竟无半点可印证,如今已是冬末春初的时节。 桑晚仍是看什么都感兴趣的性子,更是眼尖得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要揪一下子。 直到他见着一个人。 “哎,这荒郊野岭的怎么有人?”桑晚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贺云起更是想起了,他不怎么美好的,在山里转头遇到妖的经历,当即握了剑。 那山中纤细轻盈的背影,是个少女。 她身着彩布织就的裙装,银饰镶嵌成环做配,她游走间银铃声清脆,恍若山野无瑕的精怪。 待到她回眸时,所有人第一眼,下意识注意到的都是,她有一双极其灵动的眼。 只是看向他们的眼神,饱含戒备与冷漠。 桑晚莫名被她盯得心头一紧,正要往小师妹那儿靠,就听曾窈道:“你别动。” “什……什么?”桑晚本来就紧张,听曾窈这么一说,更感觉凉嗖嗖的。 曾窈倒也没隐瞒她让桑晚别动的原因,她道:“有蛇。” “蛇……蛇?”桑晚后知后觉,好像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后颈,他僵硬着低了视线,就见一条翠绿翠绿的小蛇正贴在他脖颈上吐着信子。 “我……我……”桑晚是动也不敢动,僵着身体在原地罚站,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等桑晚冷静下来,就见一道剑光闪过,那小蛇瞬时断成两半,蛇血溅了他满脸。 “我……我怕蛇啊……”桑晚虚弱地补充完后半句话,当即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要不是曾窈手快,桑晚能摔泥里滚两圈去。 而贺云起提剑收鞘,凝眉看向那对他们满是戒备的少女。 少女面上的冷漠在他斩下蛇首时瞬时消失,她尖锐地叫了声,是贺云起听不懂的异族语调。 而在她喊叫出声之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山林,霎时出现了不少与她着装相似之人。 贺云起沉默片刻,忽道:“好像惹上事了。” “好像不是好像。”曾窈一手捞着吓昏过去的桑晚,一手捏着几张符箓。 现在向他们靠近的,不止是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人们,还有山林中悉悉碎碎着,渐近的声响。 是蛇。 可驱动蛇虫的族群? 再结合她们,居于南境密林,喜着银饰的特征。 曾窈思索着,不由得脸色一白。 这些特征相结合,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不正是南疆蛊族么? 听说南疆蛊族之人,哪怕没有灵根,也可驱动蛇虫为己所用,更是极其护短,鲜少与外人接触。 “师……师兄,是南疆蛊族。”曾窈勉强冷静了下来。 她其实也挺怕蛇的,南疆蛊族作为能与蛇虫为伴的族群,总让她觉得不怎么好相与。 何况,贺师兄刚刚那一剑,不会是给人家灵蛇杀了……? 事实证明,人不能乌鸦嘴。 桑晚更是有乌鸦嘴的潜质。 他幽幽转醒之时,他们四个人已经在地牢里相对而坐了。 桑晚看看贺云起,再看看曾窈,满脸茫然。 不是,他就晕了一下,他们怎么被关牢里来了??? 见曾窈揣着手,一副不打算跟他说话的样子。 贺师兄又从来都是个你不问他不说的哑巴。 桑晚索性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贺师兄为了救你,把人家灵宠杀了。”曾窈蹲地上,目不转睛地数着泥巴地上有几个坑。 “不是,不是它要咬我的吗?”桑晚很确定,那蛇都抬头了,下一秒就要往他脖子上咬。 “他们让我们赔。”曾窈放低了音量。 桑晚听了更是不解,当即道:“我还没让他们赔呢,都给我吓晕了?” 听他这么问,曾窈当即闷闷道:“打不过。” 得,讲理讲不通,打又打不过呗。 桑晚气得有点想笑,他指指自己,问道:“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吗,这么对我?” “你是谁?”一直在数洞的曾窈总算看他一眼。 “我是,我是……未来修界鼎鼎大名的炼器大师啊。”桑晚说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道:“那他们就这么把我们关起来了?” “嗯。” “都没什么商量的余地的?” “有啊。”曾窈说到这儿,掰着手指数了起来,“他们要你两碗血,还有三滴心头血,师兄不同意,就打起来了呗。” 他就说,贺师兄多稳重一个人,怎么可能随便跟人打起来,合着还有这么一遭。 可一听这要求,桑晚又气得要跳起来了,他当即嚷道:“两碗血?他们怎么不直接把我宰了?!” “这不是有师兄在吗。”曾窈往手上哈了口气。 这地方,真是冻得慌,屋子里比屋子外头还冷,她们还不能生火取暖。 合着,要不是师兄在,他真被宰了呗……? 桑晚莫名有点心虚,又见曾窈冻得不轻,马上从乾坤袋里掏了几块暖玉出来给人分下去捂手。 那恒温的暖玉,玉质极好,触手生温,实在是个好东西。 贺云起也分到一块,他给了宿云澜,于是宿云澜有了两块。 曾窈握着玉,有了新的玩意,她也不盯着泥巴坑数了,问桑晚道:“你有这东西,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桑晚一乐,笑道:“忘了。” 桑晚也挺想问问自己。他是怎么忘了,自己乾坤袋里不少好东西的。 他们四个人里,就贺师兄抗冻,他们是真冻了一路啊?! 贺云起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已阐明,我等借过此地,多有冒犯,也愿告罪弥补。” “可他们咬死不放,就要你的血,还想把你扣在这儿。”曾窈做了补充。 一直没开口的宿云澜,在此刻也开口了,他道:“我听闻,蛊族有以血养蛊之秘法,他们既然如此执着桑小友的血,莫非桑小友的血脉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不成?” “啊?”桑晚一愣,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说实话,他还是不怎么习惯别人叫他桑道友什么的,每次听见都要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别人叫的是他。 久而久之,别人就以为他反应迟缓了。 桑晚觉得自己很冤,但又懒得解释,索性就这样了。 不过宿云澜既然问了,他当即乐呵呵道:“对呀对呀,我血可甜了,他们怎么知道?” 曾窈看眼桑晚,有点被他整无语了,难怪不少同门背地里偷偷叫桑晚二傻子,他是真不冤啊。 见三人齐齐沉默,桑晚眨了眨眼,试图弥补道:“呃,那……咱自报家门了吗,他们有说什么时候放我们吗?” “蛊族素来避世,对外界所知甚少。”宿云澜委婉提醒。 “哦,哦。”桑晚搓搓手里的暖玉,突然发觉有些难办,他们现在在人家老巢,打也打不过,讲又讲不听,总不能真要他放两碗血? 他家族的血脉,哪是能随便放血的。 “要不联系一下道盟,让他们来协商一下,救救咱?”桑晚冥思苦想,好像也只有找人来把他们救出去这一条路了。 哪知曾窈闻言,看看牢房门,又看看桑晚,她道:“联络不上啊。” “我们不是有急讯符吗?”桑晚疑惑。 这次,不待曾窈开口,牢门之外已经有人给他解惑了。 那看守的男人身着一袭黑色蛊族服饰,朝他们笑时露出一口大白牙,他道:“你当我听不懂外族语?” 对他报以微笑的桑晚笑容一僵,当即道:“不是,既然听得懂知道我们是路过的还抓我们?你不知道抓我们这么半大的年纪的弟子是犯道盟法令的吗?” “都进南疆了,你管我们犯不犯。”龇着大白牙的男人笑容一收,朝桑晚伸手道:“东西拿来。” “我不。”桑晚摇头。 男人也不急,他手腕一转,一条黑蛇缓缓从他袖中爬出,他道:“小黑。” “给您。”桑晚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74章 蛊族圣女 事实上,蛊族也没他们说的那么无所畏惧,他们是避世,不是与世隔绝。 万归宗和道盟的名头他们都听过,尤其是道盟。 道盟之人曾多次向蛊族抛出橄榄枝,不过是蛊族不愿现世,屡次拒绝罢了。 道盟他们是招惹不起的,扣押贺云起等人也确实违背了道盟律例。 如今的拖延,不过是他们实在眼馋桑晚的血脉。 这先天灵血,用来养蛊王,实在是事半功倍啊。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偷偷取血,然后将这几个人放出寨子去。 可那先天灵血之人,身边的人实在棘手。 一言不合就拔剑,害他们损失了不少精心培育的蛊虫。 听着手下人汇报修界人交谈内容的蛊族圣女蝶兰此刻无甚反应,她记得,遇见这四人的那一天,不过是寻常的上山采药罢了。 灵蛇替她警戒,也是很寻常的事。 何况,她养出来的灵蛇,若无驱使,是不会随便咬人的。 可那一日,她的灵蛇受本能驱动,爬上了男人的脖颈,尖牙欲张。 喝过蛊族圣女之血的灵蛇怎么可能轻易为人血所引诱。 她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反应了过来,这人或许身怀古书中所记载的血脉。 直接把他抓起来,或者把他关起来取血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可偏偏,这人身边的人都很棘手,还亮出了道盟通行令。 先不说他们是万归宗弟子,就单道盟通行令摆在这儿,都足够令人厌烦了。 “就看看,是他们骨头硬,还是道盟的人来得快了。”蝶兰蹲在池边,逗弄着不时攀爬上来,探出头来的小蛇。 池子里的毒蛇吐着信子,嘶嘶作响的嘈杂在这寂夜中分外渗人,可作为蛇池主人的蝶兰不怕,她任由小蛇缠上她手背,指尖不时轻触着蛇身。 她在想,她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既能拿到那个男人的血,又不被修界追责。 直到冰凉蛇身攀上她手腕,蝶兰才回过神来,她把小蛇一卷,重新扔进蛇池中。 那原本还吐着信子的小蛇霎时被其他蛇类淹没,再没了踪迹。 蝶兰定定看着远方,忽然又想到,她要是想培育最强的蛊虫,只取一次血是不够的。 就连她这随身的万蛊之王,也是她从小喂养长大的。 可,现在连取血都不容易,又怎么长长久久留下这个男人供她驱使呢? 蝶兰思索着,打开了随身的小罐,那罐子里装着一只浑身幽蓝的蝴蝶,墨黑色勾勒着蝶翼边缘,美轮美奂得,几乎不真切。 这便是蝶兰练出来的蛊王,脱离了人们对蛊虫的常规认知。 她将蝴蝶从罐子里捞出来,任由它静卧掌心,兀自喃喃道:“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那卧在她掌心的蝴蝶轻轻煽动翅膀,似无声的回答。 蝶兰望着它,忽然笑了起来,她说。 “是的,我会成为南疆最强蛊师的。” 蛊族分支不止她们这一处,预备圣女也不止她一个,可最后,她会成为唯一的圣女的。 蝶兰有这个自信,也有付诸行动的能力。 与此同时,桑晚敲着自己面前的破碗,饿得两眼发直。 牢子里一天放饭两次,一次是稀米粥,一次是糯米加点桑晚认不出来的野菜。 这哪是桑晚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能吃的东西,他当场就拍门怒喊自己死也不吃这些东西了。 曾窈倒是吃饭积极,半点不挑剔,只要确定饭里没下毒就好。 宿云澜没什么胃口,掰了点糯米慢慢嚼,感觉也还好。 反而是说着自己死也不吃的桑晚,才到半夜就饿醒了。 从被抓起来到现在,他一天多没吃东西,乾坤袋还被收了! 桑晚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忍不住哀嚎道:“不是……他们真不管咱啊?” “不然呢?”曾窈看了两眼桑晚,从怀里掏出半块炊饼递给他,低声道:“先吃点垫垫。” 桑晚的乾坤袋被收了这事,给了曾窈很大的警示。 她乾坤袋里还放着不少保命的东西,若非必要,在蛊族的地界,她是绝对不可能拿出来的。 “……师妹。”见曾窈给他吃的,桑晚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是什么人美心善的小师妹啊,她简直在发光! “吃你的。”曾窈拢了拢外衫,继续闭目养神。 早在被抓住之前,她就把向道盟求援的讯符烧了,现在能做的,就是修养生息,静待道盟来人。 不过这事不能跟桑晚说,他咋咋呼呼的,一会儿要是让全蛊族都知道,她们可就完了。 桑晚啃着炊饼,只觉得自己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以后要对师妹更好! 曾窈分毫不知桑晚的心理活动,她坐在草垛上,闭目聚气,既可修炼,又能让自己暖和些,一举两得。 而另一头的贺云起脱了外衫,披在已经靠墙睡过去的宿云澜身上。 实则贺云起也没什么多余的衣物。 他一向轻衣简行,御寒全靠一身正气,现在就是想给宿云澜多披些衣物也没有。 好在后半夜,天气最寒凉之时,看守他们的人扔进来几床被子。 笼罩在外的床布有些粗糙,上面的花纹繁复新奇,应是蛊族特有纹样。 被褥拿起来沉甸甸的,盖在身上却十分厚实暖和,应是蛊族人亲自纺的棉花织的线。 宿云澜被这声响惊醒,摸索着起身时外袍自他肩头滑下,他下意识抓住滑落衣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蛊族人来给我们送被子了。”贺云起十分自然地拿起外衫,扶着宿云澜在一旁坐下。 宿云澜闻言,微微弯唇道:“这倒是好事一桩。” 冬末春初的时节,入夜的南疆蛊地可太冷了。 “嗯。”贺云起捡起两床被子,拍了拍上面的灰,一床做垫子,一床做盖的。 等收拾好了,他才扶着宿云澜到褥子上坐下,道:“睡。” “你呢?”宿云澜大抵是察觉了异常,谁家对牢犯这么好的,又是床垫又是褥子。 “我也有。”贺云起仗着宿云澜看不见,睁眼说瞎话。 另一边捡起被子就往身上裹的桑晚颇为羡慕地看着被贺云起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宿云澜,只能在心里默念,他有一身正气他有一身正气。 曾窈亦然。 不过熬到这时候,她也是真困了。 曾窈裹紧被子,靠着墙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桑晚裹着被子少冷了些,不过他是怎么也睡不着,无论是靠墙,还是在地上滚来滚去,都觉着不舒服,总之就是睡不着。 少爷哪吃过这苦,要不是怕打扰到其他人休息,他简直想爬起来哀嚎几声。 苍天啊,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可现实是,桑晚裹着被子躺倒在地,后半夜实在困得撑不住,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整夜都不安稳。 鸡鸣时分,他就顶着一双倦意浓重的眼,醒了。 借着窗外昏昏的光,桑晚大概看清了,师妹和宿道友还在睡,而师兄打坐了整夜,不动如山。 修为高就是好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累。 桑晚把头歪到一边,虚弱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他这几天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在家他是宠儿,在书院长辈也一向是纵着他的,哪怕拜入万归宗,他也是根本无需考核就直接进来了的。 他哪吃过这些苦啊……他哪吃过?! 桑晚是真想原地翻滚几圈表达自己的愤怒,可一想想其他人还在睡,他又两眼一闭,躺下了。 算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活着就不错了! 第75章 “你也想入赘南疆?” 蝶兰不是个犹豫的人,想好了对策,便去了地牢里提人。 此时,宿云澜等人被关进地牢不过两日,而昨天还嚷嚷着死也不吃蛊族一口饭的桑晚,今儿已经学会徒手抓饭了。 蝶兰来的时候,桑晚抓着被染得金黄的糯米吃得正香,那眉眼弯弯的模样,半点看不出牢犯的狼狈。 蝶兰看着桑晚这模样皱了皱眉,对身后人道:“把他抓出来。” 村寨中,除了大祭司,最尊贵的就是圣女。蝶兰的命令,他们自然无有不应。 贺云起虽然听不懂蝶兰的话,但有人上来抓桑晚的动作是真的,他当即上前一拦,望向蝶兰沉声道:“姑娘,我等路过此地,若有冒犯之处,我愿加倍偿还。” 蝶兰听完,瞥了身旁的黑蛊一眼。 那黑蛊立刻上前一步,想要去拉嘴上叫嚷着‘你们干嘛啊’的桑晚,解释道:“我们圣女只是想跟他聊一聊,不会伤害他的。” 要是不解释清楚,这修士跟他们硬碰硬,谁也讨不了好。 可贺云起寸步不让,他手中剑鞘一翻,挡住了黑蛊抓来的手,仍是牢牢将三人护在身后。 他道:“有什么事,姑娘不若与我商议,我为领队,亦为兄长,应该还是做得了主的。” “师兄……”桑晚感动地看了眼贺云起背影,忙把手里的糯米通通塞进嘴里,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手,跟着嚷道:“就是就是,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的,我们这儿师兄做主!” 蝶兰闻言,脸色颇有几分怪异,她看向贺云起,问道:“你也想入赘南疆?” 原来,她不是不会说通俗话,只是懒得开口而已。 “什么……”贺云起手一抖,惊得后退半步。 这……这南疆的姑娘好生,好生……生猛,打的竟是这主意……? “啥?”桑晚比贺云起反应更大,他惊恐地看向说完这话仍旧神色冷漠的蝶兰,扬声道:“你你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话?!” 见桑晚这模样,蝶兰蓦然一笑,她一手撑着脸,明眸中灿若春光,看向贺云起道:“疆外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是想跟这个男人谈一谈,不会伤他一分的。” 贺云起不难看出蝶兰在族群中的地位之高,他深深看了眼蝶兰,退出步子道:“好。” 蝶兰的想法,终究涉及桑晚个人,他不好干涉,但蝶兰若是骗他,不说他不会忍下这口气,万归宗也不会坐视不理。 “不是……等等。”桑晚眼看着自己被俩黑蛊逮住,当即就剧烈挣扎了起来,他嚎道:“不是,我不同意啊!我不同意!师兄……救命啊师妹!” 等待桑晚的,却是他被越拉越远。 贺云起默不作声的看着走远的一行人,他们要是想出去,终归是要和蛊族好好谈一谈的,这个开口,无论是他还是桑晚都可以。 何况,他相信,蛊族圣女不是骗子。 另一边的曾窈微微抿着唇,努力压下唇角上扬弧度,她还是头一次见强抢民男,怪有意思的。 至于,桑晚的安危嘛。 她虽然不清楚桑晚的家世背景,但从桑晚平日的言行谈吐不难看出,家族给他准备的保命法宝肯定不少。 说不定,比她和贺师兄的加起来还多。 反正,她也不担心桑晚清白不保。 而被拽走的桑晚,他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围观打量的猴。 蝶兰没带他去小房间什么的,而是带他来到了一处平坦宽敞的空地。 不少身着蛊族服饰的女子已经在此等候,见桑晚跟着蝶兰出来了,她们都颇为好奇地打量起了桑晚,眼中隐有兴奋。 像狼看见了羊。 桑晚浑身不自在,还要强撑着看向蝶兰,口中喃喃道:“我……我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你休想逼良为娼……” 蝶兰不大听得懂桑晚在嘀嘀咕咕什么,她只是瞥了眼桑晚,道:“叫什么,你又不吃亏。” “……哪有你这么评判的,只要我不乐意,你就是在……”还没等桑晚说完,他就被蝶兰往前一拽,真成了被人围观的猴。 “这是我们族中的适龄女子,你可以选一个,留下你的血脉,我就放你们走。”蝶兰说着,仍是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桑晚。 这是她想了一天想出来的最优解,既留住了桑晚的血脉,又不会跟道盟撕破脸。 毕竟这你情我愿,男婚女嫁的事,道盟也不好插手。 何况,这事成了,无论蛊女还是桑晚都不吃亏,蛊女将会拥有先天灵血的精纯血脉,而桑晚,孩子又用不着他养。 不过那孩子,大抵会凄惨些。 但是这不重要。 蝶兰看着这些自愿过来的姐妹们,又看看桑晚,索性往外走了些。 她不大懂外头的规矩,但在她们蛊族,没有很明确的男女观念。 甚至,由于蛊族人更信奉母族血脉传承的原因,女子更为尊贵些。 蛊族女子拥有的蛊族血脉,与女子更为亲和万物的天性,无一不助力蛊女掌握更强大的蛊术。 一个拥有先天灵血的孩子,不过是助力她们练就万蛊之王的引子罢了。 蝶兰本以为,以疆外男子的劣根性,要留住桑晚的血脉是很简单的事。 毕竟她们蛊族女子貌美是出了名的,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任君采撷,谁会不心动呢。 可意外的是,在蛊族女子的魔掌伸向他时,桑晚跑出来了。 他捂着凌乱的衣襟,满目惊恐道:“不行不行,你们休想觊觎我的童男之身!” 说着,他猛地看向一旁身为罪魁祸首却好似事不关己的蝶兰,扬声道:“还有你……你!你别想打我主意我告诉你!” “哦?”蝶兰闻言,缓缓抬眸,她指尖轻压唇瓣,腕上连环的银镯滑下。 眼见她身着一袭蛊女服饰,红唇轻启,雪肤玉貌,那模样,完美的将清纯与邪肆两种气息杂糅。 “我,怎么了?”随着蝶兰话音落下,桑晚明显呆滞一瞬。 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她是这南疆十八寨最美的姑娘,也将是最强的蛊女。 “你……”桑晚说着,眼神愈发坚定,“你也休想达成目的!” 蝶兰听他这么说,倒也不气,她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边,步履如兰,道:“不喜欢她们,是想要我吗?” 蝶兰想,疆外人真贪心。 她不太喜欢孩子,但如果是她炼蛊的引子,她还是可以忍一忍的。 哪知,桑晚没有半点被她戳穿心事的恼怒,而是义正辞严道:“你也休想碰我,我告诉你,我桑晚就是死在这儿,也绝不可能碰你们任何人一下。” 蝶兰闻言,唇畔讽刺的笑意微僵,她抬眸看向桑晚,道:“疆外人,如果你是怕留下后患,大可不必担心。” “我可以向蛊神起誓,这孩子一旦生下来,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永生不会踏出南疆半步。” “他不会干扰到你未来的生活,他只会是我们蛊族的孩子。” 桑晚听完,仍是摇了摇头,他看向蝶兰,神色认真了许多,“不是这个,也不是别的原因。” “我已经有心悦之人了,也不会接受这么荒唐的事。” “何况,我族中人,生来就是要一世一双人的。” 他家中,家规严明,家中人一生只能有一个伴侣。 若已有认定之人,还行不忠之事,那是不论男女,通通要逐出家门,剔出族谱的。 先不说桑晚这人执拗,认定了一个人,就只能是她。 就说,家族是他的荣耀,他也绝无可能让家族蒙羞。 “总之,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可能跟你们任何人生儿育女的。” 第76章 暗器上雕了朵莲花 桑晚的话,对蝶兰而言很新奇。 她转了转腕上银镯,道:“你这样,我很难放你们走啊。” “那大不了我牢底坐穿呗。”桑晚说完正事,又恢复了以往的不着调,他理着自己被扯乱的衣服,嘟嘟囔囔道:“我就不信道盟的人这么慢,能让你关我们一辈子。” 事实上,桑晚猜的不错,道盟已经收着了他们的求援信息。 不过,道盟的随值人员里,有他们万归宗的人。 正是擎峦峰的掌事是也。 擎峦峰掌事一见这烧的符箓上有桑晚的名,成功让他想起了某个狗都嫌的炼器小天才,他索性叹道:“桑晚啊,多关几天让他长长教训。” “还有,万符峰曾窈,万剑峰贺云起。”随侍弟子默默念完剩下的名字。 “什么,曾小师侄……还有贺师侄?!”擎峦峰掌事惊得差点跳起来,都不说曾小师侄多招人待见,就说贺师侄,那不是云别那老东西当眼珠子疼的存在么。 怎么这俩也被扣下了?! “救人,必须救人,现在立刻马上。”擎峦峰掌事说完,当即蹿起,出门,拉人,开启舟行法器,一气呵成。 云别那老东西有多护犊子,可是修界闻名的事。 当年他唯一的弟子折在仡牢秘境里了,他不顾大雾封境,硬闯仡牢秘境,血战三月,最终带着诛杀他弟子的大妖妖丹走了出来。 此事,不仅震惊修界,也极大的振奋了人族士气。 擎峦峰掌事觉着,如今人族正是多事之秋,不宜内讧,他还是赶快些,把几个师侄救出来。 不然,要是被云别那老东西知道了,这事就大发了。 宗内人人皆知,云别剑尊严苛,可谁又不知,他对弟子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道盟的人,就是来得再快,也要三四个时日。 而此刻,桑晚正蹲在角落里掰干草,嘴里碎碎念着,“可恶的蛊族,得不到我的身就要饿我的人。” 他们最近的口粮是越来越少了,桑晚的是直接没了,饿得他眼冒金星。 更可恶的,曾窈自从知道了蛊族想让他入赘的事,总笑他! “说不准入赘就有吃的了呢?”曾窈掰了瓣橘子给桑晚。 南疆物产丰富,春初的时节,已经有不少果子可以吃了,看守的大哥分了他们几个。 桑晚把橘子瓣塞嘴里,成功酸得一激灵,他捂住嘴,强行咽下去,这才道:“那可不行,我要是做了这种事,我未来道侣得多难过。” “留在南疆呗。”曾窈说着,瞟了眼外头,她道:“南疆姑娘多好看啊。” 那一双眼,水灵灵的,她看了都心动。 “那,我要是留下了……”桑晚说着,停顿片刻。 他这一开口,倒是曾窈沉默了,埋头剥着橘子瓣上的白丝,颇有些没事找事做的模样。 她想,爱留留,死桑晚,乐不死你! 哪知,桑晚那张俊脸骤然在她眼前放大。 是他眉眼弯弯,笑问:“我要是留在这儿,你可怎么办啊,小师妹?” “我,我……”曾窈脸腾地一红,手里的橘子皮都掉地上去了,她眨了眨眼,不甚自在道:“自然是回宗,潜心修道。” “既然小师妹要回去。”桑晚瞧她,笑得唇角都压不下来,他说:“那我也回去。” “一起回去。”贺云起蓦然接腔,打断了氛围。 不过他其实没想那么多,他搁这儿研究宿云澜的竹杖很久了,压根没听见多少桑晚和曾窈的话。 只是听他们说,回宗去,他便应了声。 一旁听了全程的宿云澜唇角微弯,就贺云起这不解风情的,给人家年少的一池春水都给冻上了。 本来还想再逗逗师妹的桑晚这下也不好意思了,他凑到贺云起身旁去,装模作样地一块儿打量起了贺云起手中竹杖,道:“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进入秘境在即,我想给云澜打个趁手的兵器。”贺云起大抵也知晓,宿云澜是有点武力在身上的,只是他视力受限,多有不便。 因而,他想给云澜做些轻便趁手的兵器。 若是能随身携带,又不易惊扰旁人,便是最好的。 “打兵器啊?”桑晚接过竹杖捏了捏,这紫竹本身品质就不错,但要是以竹本身来做改造的话,他一时间…… “有了!”桑晚一拍掌,道:“来来来,让我来给你们露一手。” 他作为器修,打兵器,造暗器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啊。 何况,现在闲来无事,做点小东西正好。 桑晚向来是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他既然有了想法,当即就拿出了需要的材料。 他敲下一节竹节,这里钻钻那里掏掏,还在外圈做了雕花,废了不少时间,他仍是细致无比。 待到雕完,桑晚吹了吹竹节上的废料,他用铁丝大概固定住内里,而后默默掏出一把极细的刀刃来。 桑晚的手很巧,他将刀刃藏入竹节镂空段之后,又固定了下构造,重新把竹节接回了原本的竹杖,看起来同之前无甚差别。 见曾窈和贺云起都盯着他看,桑晚当即将竹杖一甩,解释道:“这处竹节是可拆卸的,置于顶端,也好取用。” “至于用法嘛……”桑晚说着,把刚装上去的竹节一拆,不过瞬息间,竹节中的刀刃出鞘,泛着点点寒光。 “用法也很简单,按一下这个小机关。”桑晚将竹节一扬,刀刃同时收鞘。 他把那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机关展示给贺云起和曾窈看,又道:“考虑到宿道友的情况,这机关头尾的差别,靠手就能摸出来。” 桑晚着实心细,他将机关按钮藏于竹节雕花之下,既保证了隐蔽性,又不用担心使用者辨不出正反。 “师弟当真厉害。”贺云起真心实意夸了句。 这东西,要是他来做,大抵只能改一改材质,炼化成低阶法器。 可桑晚一上手,在美观的基础上还保证了安全性,那伤人利器,又被他藏得隐蔽得很。 此等精巧的防身器具,正好适合宿云澜。 被师兄夸了,桑晚当即嘿嘿一笑,他拿着改好的竹杖往宿云澜那儿凑,详细教了宿云澜用法,这才拍一拍手,深藏功与名。 宿云澜握着改了多次的竹杖站起身来,诚恳道谢道:“多谢小友。” “这有啥。”桑晚摆摆手,唇角得意的弧度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当然厉害,他可厉害了,他未来必是一代炼器宗师! 这一派喜气,驱散了不少他们被连日关在牢狱中阴霾,桑晚更是从每天这里掏泥巴那里掰草叶的困境中挣脱。 他开始琢磨起了,给每个人都打点防身器具。 仡牢秘境那地方本就凶险,虽说他们每个人都带了护身法宝,但好东西不嫌多嘛。 何况,桑晚觉得,他做出来的东西,有他的气运加成,他们此行必然是愈发顺遂的。 宿云澜指腹摩挲着桑晚雕出的花纹,这花纹样式,越摸越熟悉。 他将那隐晦处的机关一按,刀刃当即弹出,那利刃即出的幅度,毫无坠感。 宿云澜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桑晚一跳,见宿云澜迅速收鞘,他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暗器开过刃的,可不是能乱玩的。” “好。”宿云澜收好竹杖,似随口问道:“小友雕的是什么纹路,我竟探不出来。” “莲花啊……”桑晚脱口而出,当即又是一愣。 糟糕,他怎么顺手把家徽刻上去了。 “啊……对,我还没雕完,你摸不出来很正常的。”桑晚说罢,火急火燎地拿过竹杖,道:“我再帮你改改,马上弄完,马上马上。” 还好他反应快,不然要是让族中人知道,他把家徽雕别人防身器具上去,他不得被打断腿?! 第77章 道盟援军抵达,诘问圣女 漫无的寂夜中,唯有月光散落,铺开长路霜华。 这寂夜中,蝶兰盘膝而坐,她周身浮动着幽紫光晕,好似点点萤火汇集而成。 蛇池中,群蛇于月华之下俯首瑟瑟,恍若称臣。 而它们的王,正是台上静坐的少女。 蝶兰是有灵根的,亦有修为傍身,不过她们蛊族对修炼的划分不那么明确,更多时候,是以蛊师的等阶来明确实力。 蝶兰实力不弱,修炼与炼蛊两不耽搁,更是练就了百毒不侵之体。 这一切,追根究底,是在她从万蛊窟爬出来时,她便明确了,她要成为这南疆最强蛊师。 可现在,一个先天灵血之躯就在她眼前,她却无从下手。 蝶兰思及此处,修炼难免分神,她当即吐出口血来,一直闭合的双目亦突然睁开。 有点走火入魔了…… 蝶兰皱了皱眉,颇有几分愠怒在。 下首蛇池,似乎也感受到了蛊主变化的情绪,嘶嘶声一片,伴着这寒夜虫鸣,分外吵闹。 本就有几分不耐的蝶兰眉头蹙得愈发厉害,她冷冷瞧着蜿蜒无边的夜色,蓦然转动腕上银铃。 霎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蛇池中的灵蛇停止了吐信,更多的却是扭曲挣扎了起来,携着求生的不甘。 可蝶兰只是冷冷一笑。 既然扰了她的清净,还想轻易逃脱惩处,哪有这么好的事。 修炼被打断,蝶兰也没了再吸收天地月华的心思,她索性起身向外走去,心下一片闷燥。 道盟,又是道盟…… 虽说南疆与道盟接触不深,但实则,她们蛊族人行事,多有受限。 蛊族人多是不爱搭理疆外之人的性子,更是行事随心,所谓善恶,在她们看来,其实并不明朗。 可道盟,道盟在,她们蛊族行事,终归是要收敛些的。 蛊族中人,虽然对道盟行事多有不服,但他们也不屑于投靠邪修阵容。 毕竟,比起邪修,道盟要显得好的多。 因而,蛊族跟道盟之间,都有些不成文的,彼此默认的规矩。 她蝶兰要是动了这先天灵血的修界弟子,那就是碰到了两方之间的红线,道盟不会轻饶蛊族,长老们也不会包庇她。 追根究底,这才是蝶兰闷燥的根源所在。 而初出茅庐的修界新秀弟子们,是想不到这一环的,他们对蛊族所知甚少,能想起来的,大概也就是这些隐世族群行事不羁。 连道盟招揽都不肯搭理的族群,不用想都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猜对了一半。 如今寨子里,大祭司不在,蝶兰就是主事人,她不想放人,他们还真别想出去。 桑晚被饿了几天,人都快饿傻了的时候,黑蛊拿着烤得香喷喷的鸡腿来看他了,一边拿着烤鸡腿在他眼前晃,一边问:“想不想吃?” “想!”桑晚猛点头,他都好久没沾着荤腥了,这对一个无肉不欢的人来说,简直是折磨! “拿你的血来换。” “不干!” 这样的诱惑,其实也持续几天了。 桑晚饿得很难受,他其实也没有饿得很彻底,小师妹的乾坤袋还在手上,她备着的干粮好歹能保证他们不饿死。 但,干粮是冷的,终究比不上热腾腾的饭菜;再者,干粮全是素的,半点肉食不沾。 桑晚吃在嘴里,总感觉缺点什么,又不可能说出来让大家一块儿添堵。 因而,他真的很难受啊! “师妹,道盟的人怎么还不来啊……”桑晚恹恹地窝在角落里,再没人来救他们,他可能真要对吃的缴械投降了。 “快了,师兄。”曾窈很少叫桑晚师兄,这会儿这么叫,一是安抚,二是提醒桑晚,记得他的身份,绝不能为了一口吃的折腰啊。 “啊……”桑晚深深叹了口气,明明刚吃过东西,可他现在还是感觉饿得慌。 桑晚看着房顶发呆,半晌后,忽然道:“他们要是再不来人,我可要玩赖的了。” 他们被关了这么久,再过几天,蛊族的要是没耐心了,把他割腕取血了,那可不行。 曾窈没把桑晚的话放心上,她想,桑晚的玩赖,大概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过,是自家师兄,她还是哄哄。 “大抵这两日就要到了,再等等。” “希望。”桑晚感觉,他对道盟办事的效率,已经不抱希望了。 而此刻,道盟一行人,已至苗寨之外。 蝶兰不能不开寨门,她携着一众黑蛊,警惕打量着这几个修士。 道盟的人来得不多,但为首之人的修为,就是蝶兰也看不出来的。 她吩咐族人上了茶,兀自坐上主位。 虽说,这几个修士年纪可能大了她几轮不止,但在蛊寨,她就是主家,坐主位无可非议。 几个修士安然落座,那不疾不徐的模样,看不出分毫不满来。 蝶兰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她,这位天赋绝佳的蛊族少女。 为首的擎峦峰掌事秦执含笑开口道:“听说,我们修界有几个不懂事的小辈,被圣女暂时扣在了寨中。” “是,怎样。”蝶兰大大方方承认。 她端起茶水抿了口,视线扫向在座的所有人,也不等这些人文绉绉的继续提问,直接开口道:“他们闯进我蛊族地界,又杀了我的灵蛇,我把他们扣下来,不过分?” 跟着大祭司接触过几次道盟的蝶兰清楚,道盟十分讲究礼数,也讲究一个对错,她要是想留下那几个人,必须先抢占先机。 听蝶兰这么说,秦执只觉眼前一黑。 万归宗一直有开设,有关于修界五州志的授课,其中,关于南疆的风俗讲授也不少。 桑晚他们这群小崽子,一来就杀蛇,明显是没好好听学,看他回去怎么教训他们!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秦执整理了一下心情,面上是一派肃穆之色,他道:“这之中,可能有些误会,圣女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见一见他们,也好理清经过,若真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定让他们好好赔罪。” “不行。”蝶兰拒绝得干脆利落。 现在就是因为灵蛇死无对证,又因着是贺云起他们先踏入蛊族地界,她才有机可乘。 要是当堂对质,不就落实了,贺云起他们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那她可怎么留人。 听蝶兰拒绝得这么果断,秦执倒也不生气,他只是一派和气地开口道:“圣女啊,道盟与蛊族一向交好,这晚辈们要是冒犯了你,我替他们先向你赔个不是。” “有什么该弥补的,我们道盟也会尽力弥补。”秦执说着一顿,道:“但这是非对错,也不能仅听一面之词,我们还需得见一见那几个晚辈,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你说是,圣女。” 秦执这话说得漂亮,却是软硬兼施了,他能理解,年轻人嘛,年轻气盛的,对一些小矛盾有脾气很正常。 但这不代表他能对自家晚辈的处境坐视不理。 他现在客气,一是因为造访蛊族地界,要给予应有的尊重,二是他相信,蛊族人不会轻易伤及他修界后辈。 蝶兰闻言,也清楚了,这道盟派来的人,不是好糊弄的。 她招来黑蛊,耳语几句,那黑蛊便顺从地出了门,而蝶兰坐正身子,看向秦执,无惧道:“你说得是不错,但他们擅闯蛊族地界,本就有错在先,总不能你三言两语,就想坏了我蛊族的规矩,带走他们。” 秦执闻言,笑意微敛,他看着蝶兰,开口道:“早在半年前,我道盟便已知会蛊王,我修界子弟不日途经南疆,还望蛊族行个方便。” “这道盟通行令,也是蛊王允诺过的。” “道盟既已先行知会过,便不存在擅闯的说法,圣女如今紧揪着我修界晚辈踏足南疆地界这一点不放,不知是何意?” 第78章 离开南疆 听秦执这么问自己,蝶兰当即神色微变,她看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子。 蝶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佯装无事地调整好表情,她状似娇憨道:“反正我不管,是他们先闯进来,杀了我最爱的灵蛇,我关一关他们怎么了?” 这老头想把纠纷上升到蛊王与道盟之间,她偏不让他如愿,反正她年纪小,闹一闹脾气也是很合理的。 见她装乖,秦执也笑,他道:“修界小辈不懂事,惹恼了圣女,罚一罚他们是应该的,可现如今,罚也罚了,关也关了,他们都长了教训。” “圣女何不,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我道盟的欠礼,也当给道盟一个薄面,放了他们?” 蝶兰是,压根没想到,无论她来软的还是硬的,亦或无理取闹,这家伙都能滴水不漏的接上,还永远直扣核心,让她放人。 蝶兰不觉抿紧唇看向秦执,而秦执仍是笑吟吟的,一副和善做派。 他们就此僵持半晌,直到蝶兰想到新对策。 她忽然笑道:“也不怕告诉你们,我看上你们修界的儿郎了,这才想把他留住,多陪陪我。” 她这话说得大胆,秦执却无分毫诧异之色,他只道:“这情爱之事,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怕也是不美。” 蝶兰没听过这典故,但隐隐能感觉到,秦执在讽刺她,她将笑意一收,沉声道:“怎么,与我蛊族结合,还委屈你修界之人了不成?” “非也,非也。”秦执摇摇头,道:“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让我们听一听另一位的看法才是啊。” 秦执很了解自家师侄,桑晚对曾窈的心思,简直是写在脸上的,也就他俩这打打闹闹的辨不清心意。 所以,如果蝶兰看上的是桑晚,她是没希望的。 如果蝶兰看上的是贺师侄,那就更不可能了。 就贺师侄那无心情爱的性子,谁要是能撩拨得动他心弦,他秦执这老人家也得道句稀奇。 再不然,再不然……这蛊族圣女要是看上了曾小师侄,那更不可能了啊,曾小师侄一看就不像有磨镜之好的。 反正,不管蝶兰看上他们其中的谁,都没可能。 那他何必虚与委蛇。 “你什么意思?”蝶兰脸色一沉,她从来都不是能受气的性子,能跟这老头在这儿扯这么多,说白了也就是不想开罪道盟而已。 可他咄咄逼人太过,她才说一句话,他就要把她呛到无话可说,哪是要协商的样子? “我只是好奇,圣女为何多番推拒将我修界后辈交还,难道是他们在这蛊寨中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说,圣女你有事隐瞒?” “……你!”蝶兰一噎,蛊族聚居,族内关系简单,哪有需要跟人急赤白脸的时候。 先不说她平常根本不需要跟人起争执,就说遇见秦执这么个能言善辩的,她根本吵不过。 她气得呼吸起伏都急促了不少,半晌后才看向笑眯眯的秦执道:“好啊,你想见那就让你见,但是我告诉你,我蝶兰也不是好欺负的,你想带他们走,那就还我一条一模一样的蛇回来。” “这个……”秦执一顿,又挂上了笑脸,他道:“只要几个小辈安好,其他事,都好商量。” 这言外之意,就是,桑晚他们要是过得不好,他也不介意开罪南疆了。 蝶兰眉头紧锁,瞥向一旁的黑蛊道:“去把他们带上来。” 桑晚他们就被关在离蝶兰不远的地方,因而,要把他们带上来也没费多少时间。 秦执一一仔细打量过他的师侄们,确定他们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这才放下心来。 蛊族圣女一直推三阻四的,他还以为他的师侄们吃了不少苦呢。 秦执甚至盘算起了,若是师侄有事,他是势必要问罪到蛊王那儿去的。 师侄们没事,自然是最好的。 本来在犯困的桑晚看见秦执,是腰也不酸了人也不困了,他当即上前两步,问道:“师叔,你怎么来了师叔,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是。”秦执给予了肯定,顺便把手从桑晚手里抽出来。 他不怎么待见桑晚这小子,不过,这事,要从很久以前,桑晚炸了他的炉鼎开始说起了。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如今,他还想维持一下他仙风道骨的高人风范,不想一炉子给桑晚捶飞两里地。 蝶兰见二人如此亲昵,眸光不自觉闪了闪,她是明白了,这道盟的领头之人,怕是万归宗本家出身,还与几人关系匪浅。 既然如此,她的盘算怕是落空了。 可蝶兰仍有不甘,她定定看向桑晚,问道:“你真的不愿意?” “只需要几日……我绝不拦你。” 蝶兰这话说得含糊,桑晚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他摇摇头,开口道:“不愿意,问几遍都是不愿意,再问也是。” 秦执闻言,看看桑晚,又看看蝶兰,他实在很想说,小姑娘,挑男人不能只看脸呐。 桑晚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性,要不得啊,要不得。 不过,无论心下如何腹诽,秦执面上仍是一派长者风范,含笑与蝶兰商议起了赔礼。 南疆少雨,又缺精盐,要商议赔偿事宜,从粮食供给出发即可。 说是赔礼,其实也不太全面。 就算没有这桩事,道盟也会定期向南疆提供补给,以维持两方友好关系的。 毕竟,对道盟而言,南疆可以不加入他们,但可不能投敌啊。 有些人,有些事,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好。 一桩可大可小的事,就这么被秦执四两拨千斤的,小事化无了。 桑晚他们临走之时,蝶兰深深望着他们一行人,似有十足不舍,那模样,任谁看了不道句真是深情。 就连秦执看了,都忍不住打量桑晚,揶揄一句,“瞧瞧人小姑娘多惦记你。” 桑晚想也不想,反驳道:“她那是惦记我吗,她那是惦记没能把我炼了。” 秦执闻言,只道:“让你好好听学不听,偏要抓猫逗狗,这次可要好好记住教训。” “知道啦知道啦。”桑晚应声,也懒得再解释不是他们先动的手,否则秦掌事又有一堆大道理要教训他了,他可不爱听。 直到将四人送出蛊寨地界,秦执才停下步子,道:“就送你们到这儿,剩下的路靠你们自己了。” “好嘞。”桑晚一如既往不着调。 贺云起与曾窈倒是恭敬,齐齐开口道:“多谢师叔。” 而到了此处,秦执也问出了心中疑惑,他看向宿云澜,问道:“这位道友看起来眼生,不知是哪宗哪派的新秀?” “宿道友是贺师兄的朋友啊。”桑晚快人快语,给秦执解了惑。 秦执一听是贺云起的朋友,也算是放下了心来,通往仡牢秘境的这条路有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是怎么跟自己的师侄们走到一处来的。 若此人是先结识了桑晚或曾窈,才加入的队伍,秦执少不得要提防他几分。 可他是贺师侄的朋友,那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执一向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贺师侄心性沉稳,道心澄明;能被他接纳之人,必然不会差的。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这做师叔的,就祝你们接下来的一路,万事顺遂。”秦执说着,摆了摆手,舟行法器当即浮现眼前。 道盟一行人踏上归途,只留下潇洒的背影让他们望着。 “师叔也一路顺风啊。”桑晚挥挥手,百无聊赖地看着小舟一溜烟没影了的天际。 他其实挺想让秦执载他们一程的,但他知道,秦执指定不同意。 所以干脆不问。 第79章 多方势力云集仡牢秘境 这一路的波折,让桑晚都有点身心俱疲了,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三炷香来,还没点上,就朝南拜了拜。 贺云起默默瞧着桑晚的举动,没问他是不是被关失心疯了。 倒是曾窈,也学着桑晚有模有样的拜了拜,口中喃喃道:“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此番离了南疆,便说明,他们离仡牢秘境越来越近了。 进了秘境不知道会怎样,但在这之前,好歹让他们安稳抵达仡牢秘境! 大概是桑晚的祈祷生了效,在抵达仡牢秘境之前,他们这一路,当真没再出什么岔子。 仡牢秘境之外,众多宗门势力等候已久。 眼看那一个个犹如鲲鹏的高阶舟行法器浮空,船旗飘扬风中,各宗的船舰雕梁画栋,黑沉沉的船影投射在地,更显气势磅礴。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怕是要以为修界集结,即将攻入妖境。 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等待秘境开启。 仡牢秘境如此受外界关注,不止是因为其内妖魔与秘宝无数,也不单是因为有幸者或许能在此次历练中与上古妖兽血脉结契。 更是因为,仡牢秘境,就是修界年轻一辈扬名立万的最好契机。 仡牢秘境的历练入口,严苛规定了,仅允许筑基及以上,元婴之下的修士入内。 这无疑是修界年轻一辈的专场,哪怕仡牢秘境内里危机四伏,同辈天骄也少不得要争一争锋芒。 此事暂且不提,就说桑晚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地上的其他修士正在窃窃私语,谈论着天穹之上,最为规整肃穆的船舰。 “这是云起书院的车驾?” “好生阔气,真不愧是天下第一书院。” “可不止呢,你想想,云起书院出来的人,谁不是出类拔萃。” “哎……是啊,我年少时,也曾慕名前往云起书院求学,可惜,未能拜入其门下。” “要是能进云起书院,哪怕是做个洒扫的活计,也风光的嘞。” 累得只想倒地的桑晚听着其他人的议论,同样抬头向上看,那以青绿色为主的船舰。 那确实是云起书院的出行车驾,它静静矗立于天穹之上,未展锋芒,却已令人望而生畏。 别人是艳羡云起书院的大手笔,桑晚看了却只想翻白眼,云起书院哪有什么洒扫的活计,那都是书院学子在做的。 再说什么风光不风光,他也是云起书院出来的,他哪里风光了?! 桑晚视线扫过浮空的船舰,将船上飘扬的旗帜与各大宗门世家一一对应上,然后,他看见了万归宗的标志。 从万归宗跨越千万里来到这儿,路上不是在御剑就是在徒步的桑晚牙关咬得嘎嘣响,他想问问,他想问问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不开拜入了万归宗门下的。 除了万归宗,还有哪个大宗门会这么对自己门下弟子啊?! 可显然,其他人是不会知道,素来低调的云起书院和万归宗是怎么对待自家门下弟子的。 桑晚站在人堆里,耳边充斥着其他小门派弟子与散修的艳羡之声,简直羞于承认他是从云起书院和万归宗出来的。 不过,他不承认也没事,反正说了也没人信。 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要不是脸在江山在,别人把他错认成杂役也没什么问题。 这年轻一辈修士云集的地界,谁又能想到,万归宗的弟子身着常服,混迹在杂修之中呢。 在多数人的想象之中,第一宗门的弟子,应是十分气派的。 实则,贺云起一行人的傲气,还不如一些舟行法器都租不起的小门派弟子多呢。 就譬如,人堆里,那仗着一堆护卫,生生隔出一处宽敞地带的紫衣公子。 他抱臂而立,眉宇间尽是傲然之色,似十分瞧不上周遭闹嚷的人群。 一旁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女们,似乎也以其为核心。 不少人偷偷打量着他们这处,却也不敢多看,只怕这窥视不小心触怒了哪位天骄。 桑晚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族中素来教诲他出门在外要低调,他早习惯了融入人群之中,莫要过分惹眼。 他这会儿把周遭都打量了一圈,侧头与贺云起耳语道:“道盟的人已经在开阵了,三日之内我们怕是就能进去。” “那便好。”见他们没来迟,贺云起也算松了口气,他们这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就怕赶不上进秘境的时候。 而曾窈这会儿,贴了张千里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道盟之人开阵呢。 如此奥妙的术法,可不多见,能看得多看。 道盟也不介意向世人展示一下实力,对于某些人偷偷窥视的行为,只当不知。 天穹之上,也有不少世家子弟走出门来,望着舟外情境。 他们不是在打量地上乌泱泱的人群,而是在看天穹之上的各方车驾。 小门小户出身的杂修,他们还看不上眼,真正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的同辈天骄,在这一座座车驾之上。 这天幕之上如何,地下的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知道,浮空的数十座船舰,代表的是修界最强势力。 彼时,最忙碌的是道盟,舟上之人正一一核对着宗门及各大世家名牌,补发准入令。 最清闲的,当数万归宗。 他们甚至没人出来看一眼,只一群人聚着,核对已经抵达秘境之外的本宗弟子人数。 万归宗弟子玉牌有定位的功效,他们要数人,靠法器澄明镜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把散在人堆里的弟子们聚起来。 “人都到了。”万归宗领队说着,往座椅上一靠,道:“多好,这群小子,在路上还做了不少好人好事呢。” 某种程度上来说,万归宗有点放养弟子的嫌疑,尤其是在历练之事上。 但他们这放荡不羁的做法,反而极大的激发了弟子潜力,也验查了弟子品性。 譬如贺云起等人除邪修的行为,他们虽未介入,但都是知晓的。 万归万归,万道同归。 万归宗要培养的,不只是于修行一途之上出类拔萃之人,他们更要的,是培养未来的人族栋梁。 既然想要弟子们成为人族的中流砥柱,福泽天下;那心性人品,是一样都少不了的。 放任,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督促。 看人嘛,多筛选几次就好了。 比起道盟的忙碌,万归宗的惬意,云起书院这边,同来历练的学子们排排坐好,上首的夫子不厌其烦的给他们讲着,在仡牢秘境内的注意事项。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但云起书院的学子们,仍是认真聆听着。 作为云起书院的一员,这是荣耀,聆听夫子的教诲,这是学子的本职。 “此番历练,你们不止要预防暗处的妖魔,更重要的是,防人。” 云起书院天级院掌事盛青目光一一扫过在座学子们鲜活而略显稚嫩的脸,继续开口道:“最后,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比起杀妖夺宝,为书院争光,我更希望的是,你们都能活着出来。” 云起书院这千年辉煌,在百年前达到了鼎盛,可同样的,那一年,在仡牢秘境内,他们书院学子折损过半不止。 盛青作为师长,所言字字出自肺腑,他们云起书院,是教书育人,培养学子们茁壮成长的地方。 云起书院不需要这些尚还稚嫩的学子们替它争光,它本就是参天大树,本就该为学子们遮风避雨。 至于云起书院为什么肯让学子们参与历练,更多的也不过是抱着让他们见见世面的心思。 这些孩子们以后要经历的腥风血雨,那是以后的事,只要他们还在云起书院,是云起书院的一员,云起书院就是他们最大的庇护。 “您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夫子。”坐在盛青右手边的少年开了口。 他一开口,当即有人附和,夫子这说了一路,他们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盛青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他道:“也要你们把我的话都听进去了才是。” 年轻人嘛,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就是说了再多,有些小子,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 第80章 谁说名门正派不杀人 在仡牢秘境开启的瞬间,数以千计的修士涌入其中。 穿透屏障的瞬息,整个世界都随之安静了下来,而这些人也分别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贺云起早有准备,拉紧了宿云澜,可当他带着宿云澜踏入仡牢境内时,仍是为眼前的景貌所震慑。 分明只是几步的距离,他们却好似踏入了另一方世界。 正午时分,仍有雾气遮蔽了视野,周遭是浓密得近乎幽暗的绿意,阴森得有些可怕。 空气中,更是潮湿得,一呼一吸皆是水汽。 贺云起回头去看,哪还有他们来时的路,只有植被生长得恣意,狂野得像一切都回到了远古时代。 这一方天地,寂静得像没有活物存在,莫名压抑的幽色更是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仡牢秘境,名不虚传。 他们还走散了。 贺云起闭了闭眼,复开口道:“跟紧我些,此地诡谲难测,需得小心提防才是。” “好。”宿云澜应他。 大抵是看不见的缘故,宿云澜半点不受环境影响,亦步亦趋地跟着贺云起。 贺云起现在没什么寻宝的心思,他拿出罗盘,判断着方位,预备先找到桑晚和曾窈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仡牢秘境深处,大妖洞穴内。 身后九尾张扬的妖狐本来盘缩着身体在小憩,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它蓦然睁开了眼,一双幽蓝的眸中尽是深思。 它就这样盘踞在石盘之上,半晌后口吐人言道:“终于来了。” 说着,它维持着趴地的姿势化作了人形。 那趴伏在地的青年只披着件薄衫,一双狐耳埋在白发中,随着他的聆听微微晃动,他生来一双多情眸,哪怕是毫无情绪的远望也显得深情。 化形后的狐妖容姿绝美,分毫不负九尾狐族盛名,可他仍是这么趴着,似懒得动弹,又或者,不怎么情愿将特征明显的妖狐形态收敛起来。 直到许久之后,他终于动了。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他身形开始变化,满头的白发亦随之墨染,那双幽蓝的眸子褪成黑白分明的瞳仁,衣衫装束也在瞬息间变化。 那白发蓝瞳的男人霎时间成了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 “她”抚了抚鬓边,眸光柔若春水,口中吐出的话却十分冷漠,她道。 “让我想想,给你送一份什么大礼好。” 百里之外的宿云澜打了个冷颤,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般来说,他的预感不会出错。 因而,当一支支箭矢直冲他面门而来时,宿云澜竟然没觉得怎么意外。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看都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的样子。 反倒是贺云起反应极快地拔剑斩断袭来的箭矢,他隔着衣袖握住宿云澜手腕,将人往身后一带,手中长剑翻转,霎时击飞两支箭矢。 这箭雨来得匆急,又无甚章法,贺云起基本没怎么费力,就将袭来的箭尽数斩断。 旁观全程的女子见此冷冷一笑,她手中分明空无一物,抬手时手中却已幻化出了长弓与箭矢,她只轻轻一勾弓弦,箭矢便已疾飞而去。 这箭势迅猛,竟是不待贺云起反应,弓箭已经直冲宿云澜而去。 “云澜……!”贺云起瞳孔微缩,手上还来不及反应,灵力凝聚出的屏障就已经当场被长箭击碎。 他能感觉到,这一箭必中…… 贺云起几乎是下意识侧身想要替宿云澜挡下这一箭,哪知宿云澜将他轻轻一推,伸手稳稳握住了飞来箭矢。 贺云起怔愣原地,眼看着宿云澜手中箭化作粉尘。 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清晰的意识到了,宿云澜没他想的那么弱…… 可贺云起来不及想这个,他将宿云澜护至身前,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周遭,半是防备半是不解,历练才刚开始,怎么就有人想暗箭伤人了? 虽说,万归宗内便有长老讲过,在这种毫无法度可约束的地方,他们最该防的是人。 可,可这也太早了…… 警惕思索中的贺云起分毫不知,隐没在树丛中的女子望着宿云澜幽幽叹息。 “可惜,这都打不着。” 先前的箭是她引诱其他历练修士放的,本就是逗一逗贺云起,让他们方寸大乱她好下手。 哪知道,这死人接的这么稳。 不过,她也清楚,同样的招数玩第二遍就没意思了。 女子望着宿云澜弯了弯唇,她抓散发髻,踉踉跄跄朝着二人方向跑去,口中呼喊着救命。 直到她跌跌撞撞跑到二人跟前来,贺云起才看清了这呼救之人的模样。 可他依旧没放下手中剑,十分戒备道:“你是谁?” “我……我……”女子似慌张极了,她护着怀里的东西,神色惊慌道:“我只是,只是一介散修……” 她说着,颇有几分哽咽道:“我只是采到一株灵草,就被追杀至此……” 这越说,女子越激动,她颤颤巍巍将怀中护着的灵草展露出来,道:“两位若是能救我一命,小女子愿将灵草献出……” 她虽条理清晰,但贺云起仍是心下存疑,他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看向宿云澜问道:“云澜,你认为呢?” “此人讲话囫囵,行踪可疑。”宿云澜说着,轻道:“杀了。” 随着宿云澜话音落下,贺云起当真提起了剑。 女子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当即后退一大步,戒备而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云起道:“你们不是名门正派吗?” “是又如何。”宿云澜应她。 “怎么能随便杀人……”女子喃喃着,将三人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在这试炼之地,随便释放善心,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宿云澜微微一笑,道:“再说,谁告诉你,名门正派不杀人的?” 而贺云起,随着宿云澜的声音,长剑出鞘。 第81章 林中遇险,又见女娇娘 “你你你好生歹毒!”女子这下也不跟他们争了,她揣好灵草,跑得比兔子还快,哪还有刚刚的狼狈模样。 等女人跑远了,贺云起这才放下剑,问道:“云澜,怎么想着吓人?” 相处这么久,他大概也摸清了点宿云澜的性子,宿云澜刚刚那话几分真几分假,贺云起还是听得出来的。 宿云澜闻言只道:“她动机不纯,自然要吓一吓,好让她知难而退。” 贺云起对此不置可否,他拨了拨掌中罗盘辨别方位,道:“跟紧我。” “好。” 仡牢秘境之内危机四伏,且不说路上这些色泽诡异的草木和潜藏的妖物,就说进入秘境之内的数千修士,又怎么可能个个良善。 甚至,在这秘境之内,他们只会是竞争对手。 贺云起作为剑修,又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对上这秘境中绝大部分的修士,他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可宿云澜没有修为,哪怕他有些武力在身,对上这秘境中的心怀不轨之徒,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因而,贺云起更要看顾好他。 贺云起提剑在前,宿云澜杵杖在后,茂密的草木与浓雾交织着模糊了视野,哪怕是修士,在这浓雾中也对周遭环境看得并不十分真切。 好在有罗盘指引,他们这一路走得还算有惊无险。 待到心神正欲松懈之时,贺云起脚下一空,摔进一处洞穴。 宿云澜慢他几步,无措的停在原地,呼唤道:“云起?” “无妨……”跌得不算惨的贺云起皱了皱眉,平稳呼吸道:“云澜,你先别动。” 他说着,抬头看向将洞口遮蔽住的茂密植被。 哪怕他这么大个人摔下来,那洞口竟然也只是露出了一条缝,透出稀薄的一点光来。 贺云起拿出一盏灯来,随着下品灵石的催动,原本昏暗的洞穴霎时被灯光照亮。 这处洞穴略显狭窄,里端却有一条蜿蜒小道不知通向何处。 贺云起望着罗盘上的微弱金光思索片刻,心念一动,霎时离了洞穴。 他在宿云澜身前站定,开口道:“云澜,我刚发现一处小道,我先下去探探路,你在这里等等我。” “好。”宿云澜答的爽快,反倒是贺云起犹豫了几分。 他将剑鞘递到宿云澜手中,道:“你拿着我的剑鞘,此处若有异动,我也好第一时间赶回来。” 同为剑修,贺云起倒也不必和宿云澜解释,剑修的本命剑与剑修心念相连,他拿着他的剑鞘,他就能感知到宿云澜这边的情况。 “放心。”宿云澜颔首,他握住剑鞘,道:“你去,我会好好在这里等你的。” 贺云起提着剑,又一次走进了那幽暗洞穴,而他身后,宿云澜握着剑鞘,席地而坐。 贺云起刚走不久,附近便响起了一阵匆急的脚步声,单听声响便能知晓,他们莫约人左右。 “人呢?”一行人追赶至此,忽然失了他们追逐之人的踪迹,他们下意识停了步子。 “那小娘们跑哪儿去了?”一男子十分不耐地打量着周遭,并未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盘膝静坐的宿云澜。 “她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怕不是借着地势藏起来了。”为首的男子开了口,道:“我们散开,就在这附近找一找。” 他们不散开还好,这刚一分开,就发觉了宿云澜踪迹。 第一个发觉宿云澜的人当即嚷道:“大哥,这里有个人!” 宿云澜闻声微动,却也没有太大的动作,他仍坐在原地,并不开口。 刚散开的几人闻声赶回,他们从四面缓缓逼近,呈包围状围住了宿云澜。 领头之人见宿云澜只是个瞎子,心下松了口气,他看向宿云澜问道:“喂,瞎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穿着紫红色衣裙的,她往哪儿跑了?” “不曾。”宿云澜摇摇头。 听自家老大这么问,离老大最近的男人面皮微微抽动,他忍了又忍,寻思着该顾及一下老大颜面。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大哥,这是个瞎子啊?” 问个瞎子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还描述衣服颜色,老大怎么想的? 那老大听小弟这么问,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他当即喝道:“我这么问,当然有我的用意!” “是是是,大哥英明,大哥威武。”刚刚害自家大哥丢脸的小弟忙不迭点头,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给他大哥挽回些颜面。 哪知还没等他想好,那瞎子身后的树上便探出个脑袋来,女子巧笑嫣然,问道:“你们是在找我么?” 她这表情,哪还有刚刚被他们追得四处逃窜的狼狈模样。 一个气喘吁吁的大汉盯着她,厉声道:“你这小娘皮,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哎呀人家好怕怕啊~”女子撑着脸,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十足的挑衅。 她这话说得刁蛮,可又偏偏,她生得实在漂亮,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显得可爱。 其他人听了,也是哈哈大笑道:“一会儿让你尝尝爷爷们的厉害,你才知道厉害。”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舔着嘴皮,将她视作囊中之物了。 “大哥,这小娘们我要……”他话音未落,就被老大一个眼刀扫过。 那老大开口警告道:“这儿还有人呢,说话注意些分寸。” 有些话,有些事,他们私下说私下做不要紧,可若是让有心人听进去了,难保不会惹出事端。 那人闻言却是不怕,他目光扫过宿云澜,道:“一个瞎子,杀了就杀了,有什么要紧的?” 这小白脸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若是什么世家贵胄,又怎么可能只身一人在外。 这么看来,既然遇上了,那必然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宿云澜对此恍若未闻,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倒是树上的女子笑得愈发欢快了,她垂眸望向宿云澜,道:“他们要杀了你呢~” 见宿云澜不为所动,她自觉无趣地撇了撇嘴。 不一会儿,她似乎又把自己哄好了,坐在树枝上晃着腿,那裙边随风飘摇,好似一朵风中盛开的花。 一行人提着刀缓缓逼近,倒也不觉得宿云澜或是这女子,谁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毕竟,这女子就是因为不敌他们才被逼到这儿来的。 再说宿云澜,他实在是生得一副纯良无害的好皮囊。 任谁见了,都很难觉着他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见这一群人越逼越近,女子又一度开口,问道:“你不帮帮我么,小郎君?” 第82章 沧澜现世,暴洗狐狸 她当真是漂亮极了,哪怕出言娇纵蛮横,仍显得十分可爱。 可宿云澜的回应言简意赅。 “不帮。” “郎君好生无趣。”女子掩唇笑道。 她自树上一跃而下,眸光懒懒扫过离她们越来越近的五人,她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些个人的呢。” 她嗓音又软又甜,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喜欢玩这个,那你们死。” “你这小娘皮,说的什么蠢……”不待男人说完,一缕白光自他们眼前掠过,五人齐齐断喉倒地。 离得最近的那个,更是将血溅到了宿云澜脸上。 宿云澜眉心微蹙,他撑着竹杖站起身来,开口道:“你又杀人。” “怎么,不行吗?”女子猛然掐住宿云澜脸,笑眼盈盈道:“还是血溅到你了,让你不高兴了?” 她说着,拇指用力抹去宿云澜脸上血渍。 宿云澜似定在了原地,可,不待女子捏着他脸将他细细打量,他便伸出了手。 霎时间,宿云澜眼前的女人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忽而腾空,被宿云澜及时抓住了后颈皮。 那白狐在宿云澜手中挣扎不断,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 宿云澜并不生气,回应它的也只有一句。 “脏狐狸。” “谁脏了?”狐狸气急败坏,在宿云澜手中扭动着身子,它原本纤长窈窕的白狐身姿,硬生生扭成了个毛球,都没能从宿云澜手中挣脱。 “你敢不敢放我下来?!” “不行。”宿云澜答它。 宿云澜一手杵杖,一手拎着狐狸,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可偏偏,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又显得十分郑重。 “你……你!”狐狸气得狐狸尾巴都要打结了,它十分恼怒道:“当初我就该直接把你吃了!” “吃啊。”宿云澜甩了甩手中的狐狸,若有所思道:“长胖了。” “胡说八道!” 简直胡说八道!他不知道它们九尾狐族最注重外表了吗?!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宿云澜可不在意狐狸怎么跟他闹,他拎着狐狸缓步向前。 而地上死去的尸体,连同血迹,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好似天地间都不曾存在过这五人。 仡牢秘境本就是凶险之地,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了。 就算再多一倍,也不过是寻常。 至于宿云澜,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他要把这只狐狸洗了。 被宿云澜泡进溪水里时,狐狸简直生无可恋,它四只爪子刨个不停,愣是没能从宿云澜手下逃出去。 “君行舟,我要杀了你……君行舟?!”狐狸口吐芬芳。 宿云澜对它的叫骂不予理会,直到洗干净了,他才把狐狸拎起来,抖了抖水。 狐狸在他手中疯狂抖毛,势要甩他一脸水。 奈何宿云澜一动不动,那些水珠都没能沾上他分毫。 狐狸大概也是闹腾累了,它焉焉地看着宿云澜,道:“你给我把咒解了……” “莫要再变做女儿身闹我。”宿云澜心平气和。 “知道了……两只耳朵都知道了。”狐狸抖抖耳朵,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天杀的君行舟,给它下了定形咒,还强行把它给洗了?! 宿云澜对它的反应还算满意,他把狐狸放回地面,伸手解了咒术。 哪知狐狸刚落地,跟个炮仗似的猛地窜上他怀里,力道大得宿云澜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抱我。”狐狸窝在宿云澜怀里,爪子猛挠宿云澜肩头。 “哪有你这样的?”宿云澜稳住身形,顺便把手里的一团抱稳。 “谁让你不抱我的?”狐狸窝在宿云澜怀里恨恨地挠,宿云澜抱它徒子徒孙那么温柔,对它就是按水里是?! “我可经不住你这么撞。”宿云澜摇头叹息。 “都怪你。”狐狸说着,挠得愈发欢快了。 它晓得的,它当然晓得,它要是变作人身,这人能把它丢出十米远。 但它若是狐身,他好歹还能纵容它些。 宿云澜不知道狐狸在想什么,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把狐狸抱在怀里,只当抱了个大号暖手炉。 毕竟,仡牢秘境湿冷。 宿云澜这一来一回费了不少时间,可洞口之外仍是静谧,不见贺云起踪迹。 见宿云澜坐回了原先的位置,手边还放着一把剑鞘,狐狸趴在他怀里笑弯了眼,问道:“你那个小跟班怎么没跟着你,不会被妖兽吃了?” “不会。”宿云澜挠挠狐狸下巴,并不与这惯爱得寸进尺的家伙争论。 沧澜就是这样的,看不得他好。 从前他们待在一处,沧澜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问一句。 ‘你死了吗?’ ‘没死。’ ‘你怎么还没死?’ 后来他不爱理它了,它便时时观察,他还有没有气。 如今,沧澜不咒他,改咒他身边人了。 怎么不算一种让步呢? 狐狸同样不知君行舟心中所想,它只是欢快地在人怀中打着滚。 它没被人抱过,这是一种十分新奇且有趣的体验,舒服得它只想伸展四肢,甚至想要变回原形那般大小。 可它知道,它要是变了,君行舟就一定不肯再抱它了,一定。 这世上,除了君行舟,也没人配抱它这么个千年大妖。 哪怕他顽固,狡诈,骗了它一百年不止;可他,可他…… 沧澜竭力去想君行舟好的地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一点,可它思索半晌,也只得出一个,它作为妖王,自然要宽广大度。 那它再忍一忍君行舟这该死的家伙好了。 沧澜思索着,竟也迷迷糊糊在君行舟怀里睡了过去。 它是浑然忘了,妖族以实力为尊,它一介千年大妖,哪需要什么宽广大度,再说,它来找君行舟,不是来给他使绊子的么? 怎么在人怀里睡了过去…… 睡过去就睡过去,它暂且跟君行舟和平共处一下。 半梦半醒的沧澜自我安慰着,窝在君行舟怀里彻底睡死过去。 比起他们这边的人妖和谐,贺云起那头的状况却不太好。 第83章 贺云起遇险,秘宝之争 贺云起提着灯盏一路向下,那小道看似狭窄,实则蜿蜒向内,路长得他走了几刻钟也没见到一丝光亮。 贺云起默不作声地走着,这石道中,除了他的脚步声,什么都不剩。 他又走了许久,才走进一处宽敞的石室。 那石室宽敞得连灯光都略显昏暗,贺云起塞了颗中品灵石进灯盏机关之中,石室内霎时间亮如白昼。 他目光逡巡,一一打量过室内陈设,除却中央石盘上蒙着厚厚灰尘的蛇蜕之外,基本没什么东西了。 这大抵曾经是某个妖兽洞穴。 贺云起做了判断,目光再度投向那足有两丈宽,少说有数十尺长的蛇蜕。 它在此尘封已久,却是不腐不化。足以见得,留下这层皮的妖兽功力匪浅。 将它用作炼器材料,或许不错? 贺云起思索片刻,觉着把它给桑晚师弟或者交予宗门都不错。 他正要上前将其收入乾坤袋中,就听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其中更是夹杂着青年不耐的抱怨。 “这么个破石道能有什么东西,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来的。” “哎,等等,前面有光!” “快快快,走快些,指不定要看见秘宝了!” “万一是出口呢?” 在众人的兴奋声中,也有人唱衰,可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快了步子,脚步声也愈发杂乱了起来。 贺云起步子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蛇蜕收入乾坤袋中。 他倒也不急于离开,毕竟这石室就一条路,他要是现在脱身,指不定会适得其反,让人误以为他身怀巨宝。 于是,当一行人匆匆赶来时,就见一提剑青年在此等候。 那青年长身玉立,容姿俊逸,虽说神色稍显冷淡,却无恶意,更有着叫人能一眼看出他定是名门正派子弟的气度。 “诸位道友好。”贺云起拱了拱手,半点没端着他万归宗剑峰大弟子的架子。 那一行莫约七人,四男三女,见了他皆是戒备几分。 又见贺云起并无恶意,可他们依旧不曾放下戒备。 还是一个青衣女子率先拱手,道:“道友好,青云宗宁潇参见。” 虽说对方自报了家门,但贺云起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他只道:“此处无甚至宝,石室内外仅有一条路可通行走。” 贺云起本打算简单介绍完情况就离开的,哪知对首,被人围在中央的紫衣青年冷冷一笑,他道:“无甚至宝,你当我们是瞎么?” 说着,他指向中央那块巨大石盘,开口道:“石室内多处蒙尘,摆明了是荒废已久,偏偏,就这块石盘上干净如新。” “要说这里面的东西不是被人拿了,你猜我们信么?” 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毕竟那么大一块蛇蜕,没了的确很明显,石盘上蜿蜒的痕迹,就是最好证明。 听紫衣青年这么一说,其他人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齐齐看向贺云起。 贺云起倒也不否认紫衣青年的说法,他径直开口道:“这里留下的只有一块蛇蜕,是我拿了。” “不过,秘境寻宝的规矩,不就是先到先得,我拿了又有什么问题?” 贺云起不欲与人起争执,索性解释清楚些,也免得他们真以为他拿了什么好东西,多做纠缠。 哪知他这么一说,紫衣青年更是嗤笑,道:“这石室里的东西又不止你一个人发现了,何况,常言还说,见者有份呢?” 贺云起闻言眉心微蹙,这人这么说倒也没错,可炼器材料这种东西,蛇皮若不是完整的,功效定会大打折扣。 何况,是他先寻到此处,断没有让他们的道理。 贺云起心中既然有了决断,开口也是断然,他道:“秘境寻宝既讲究先到先得,也一个讲究机缘,既然是我先到此处,便没有相让的道理。” 听贺云起这么说,众人脸色各异,他们原本还觉着,一块蛇皮而已,没什么好抢的。 可他这么一说,当真让人生疑,若只是一块蛇皮,又怎么敢对上他们七个人还不肯相让呢? 说不准,这小子,长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心里其实憋着坏呢? “道友,话不是这么说的。”另一个青衣男子也开了口,他笑道:“你与我等于这密室之内相逢,本就是莫大的缘分,这秘宝之事,还是需得好生相议的。” 这话说的,摆明就是不赞同贺云起的看法呗。 其他人默不作声的态度,同样说明了他们的看法。 见贺云起不接腔,那青年又道:“这样,你我皆为同道,我们也不为难你,道友只需要将这蛇蜕拿出来,一一平分了便是。” 说是一一平分,可是实际上,贺云起就一个人,他们七个人,也就是他们七贺云起一了。 贺云起闻言,脸色愈发沉了几分,他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问道:“你们都这么想?” “不然呢?”紫衣青年嗤笑,“你不过是先我们一步到此,就想把好处都独占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何况,肯和你打商量,已经算我青云宗给同道之人几分薄面了。” 他的话说得难听,却都是事实。 比起那些个杀人夺宝的玩意,他们以多对少,还肯给这人留点东西,确实是莫大的宽容了。 可贺云起不这么看。 于是,石室之内的气氛,又一度陷入了僵持。 见此情形,那名唤宁潇的修士当即上前打圆场道:“道友,这地方确实是你先到的,但我们找过来也不容易,不如各退一步,你分其二,我们余八,如何?” 她这话算得上让步,可贺云起仍是神色淡淡,他只道:“不必多言,我不会同意的。” 说罢,他便转身欲走。 哪知,身后冷喝声骤起。 “站住!” 那紫衣青年提剑,飞身而起,他沉声与宁潇道:“师姐,你何必与他废话,此子既然不识好歹,就让他把东西都留下。” “哎,师弟……”宁潇叹了口气,却并未阻止紫衣青年的动作,其他人更是袖手旁观。 贺云起恍若未闻,他侧身将这一剑避过,反手一掌击出,直打得紫衣青年倒飞出数十丈,背脊狠狠撞在石室墙壁之上。 “师弟!” “度非师兄!” 随着几声惊呼,青云宗一行人的刀剑争鸣而出。 第84章 石室风波,旧年故人? 贺云起巍然不动,只看向狼狈倒地的紫衣青年,淡淡道:“我念在你杀心未起,留你一命,莫要再纠缠。” 事是这紫衣青年挑起的,他无意迁怒旁人。 何况,贪欲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过分纠结世人行止对错,他又与邪修何异? 可很显然,那紫衣青年并不领贺云起的情,他挣扎着爬起来,十分恼怒地推开了上前来扶他的师兄弟们,恶声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贺云起冷眼瞧他。 自报家门威慑对方,这似乎是修界之人默认习俗。 可倘若真是什么鼎盛之家,亦或背靠宗门大能之人,反倒会低调许多。 哪像他们这样时时挂在嘴边,宛如跳梁小丑。 见贺云起神色漠然,那紫衣青年愈发气恼,扬声道:“你可知尘非世家?!” 尘非家? 那个鼎鼎有名的,修真世家行一么? 贺云起闻言皱了皱眉,据他所知,尘非家虽然是万年修真世家中名列第一的世家,但他们行事一向低调。 若眼前人当真与尘非家有关联,又怎会如此张扬? 贺云起的长久沉默,似乎给了紫衣青年一种他怕了的自信,紫衣青年当即开口道:“我告诉你,你现在把石室里的秘宝交出来,我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你一次。” 回应他的,是贺云起又一次沉默。 半晌后,贺云起才道:“你姓尘非?” 紫衣青年脸色一僵,旁边的人反倒着急忙慌地跳出来,替他解释道:“我们度非家的少主,可不是能让你随意打听的。” 度非啊…… 大抵是尘非世家之下,某个附属世族罢了。 贺云起对一切了然于心,可他仍是不急不慢地看向在场之人,开口道:“我不会让。” “就算是尘非家的少主站在这儿,我也不会。” 他这话,算是明晃晃打紫衣青年的脸了。 就连尘非家的人在这儿他都不会退让,他一个附属家族的少主,又何必跟他狐假虎威。 紫衣青年的脸色几番变换,想他度非明人生二十几载,还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这么被下面子的。 度非明脸色十分难看,他又一次看向贺云起,问道:“我倒想问一问,尊师是谁,教你如此不懂规矩?” 既然都是同道,寻得秘宝分他们些又如何,此人竟如此嚣张,还出手打伤他。 度非明浑然忘了,是他先出手袭击贺云起的。 贺云起其实,对这种自报家门的打脸桥段没什么兴趣,可这些人,似乎总爱问。 也不知道是想以后寻仇好找他,还是比一比谁的靠山更硬。 “万归宗贺云起。”贺云起说着,看了眼站都站不直的度非明。 哪怕他那些个师兄弟已经着急忙慌地给他喂了治愈内伤的丹药,可一个金丹期的一掌,终究不是度非明一个筑基能消化的。 “出了秘境,你若是要来找我理论,大可到万剑峰来。” 贺云起说得平淡,余下之人却是听得心惊。 万归宗,那个修界第一大宗……? 他们怎的如此倒霉,撞上了万归宗的人…… 可万归宗的弟子又为何如此低调,对上他们这样的小宗门弟子也不骄不躁,甚至还跟他们讲理? 青云宗的人,平日里接触的最高层次,也就是跟尘非家有些旁枝末节关系的度家了,这度家少主更是他们追着捧着的,傲气得很。 比起其他人对贺云起的忌惮和神色犹疑,被打了一掌的度非明反倒是踉跄着仔细观察起了贺云起的模样,口中喃喃道:“万剑峰……贺云起?” 他念着念着,忽而笑道:“你改名了?” 贺云起闻言,瞥他一眼,不明其意。 度非明却也不在意,他推开扶着他的青云宗弟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手指向贺云起道:“云起……贺云起……?” “你师傅倒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啊……还想让你跟云起书院搭上边……?” 贺云起这个名字的确很好联想,不难听出取名之人对他的厚望。 可度非明却是大笑着,笑得他一张脸都有些狰狞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盯着贺云起道:“昔日你不过是我度家的一介家奴,借着本少爷的势飞黄腾达了……如今又在跟我嚣张什么?!” 贺云起不明其意,漠然看向度非明,他没怎么听明白,这人怎么一会儿度家一会儿度非家的,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搞不明白么? 这事说来,其实也简单。 度家现任家主,曾帮过尘非家主系一次,尘非家允诺度家并入其附属之下,受尘非家庇护。 除此之外,还许诺了度家家主一个愿望。 度家家主的愿望,便是尘非家能为其子赐名。 因而,度非明得到了他的名字。 涵盖尘非姓氏一字的名姓,无论到哪儿都是足够他吹嘘的资本。 故此之后,度非明时常吹嘘,他得尘非家赐姓,是当之无愧的旁系。 尘非家一向低调,更不可能管这种杂事。 于是度非明变本加厉,更是把自己的姓氏乃是度非挂在嘴边。 遇上贺云起这么个毫无畏惧的人之前,他从未受挫。 可是无妨,他不怕他又如何,他度非明手上,有贺云起更不能言说的把柄。 “你很得意?”度非明捂着胸口,踉跄着走向贺云起,他道:“昔日不过是个……我度家最下贱的家奴,如今一朝翻身成了万归宗弟子?” “你在说什么?”贺云起目光澄明,无惧度非明向他逼近的动作。 毕竟,他能打飞度非明一次,就能打第二次。 度非明似有些失心疯了,再顾不上贺云起刚刚将他重伤。 他恨恨看着贺云起,从头到尾,再到他没有剑鞘的佩剑,怒声道:“要不是沾了我的光,你又怎么有资格拜入万归宗门下。” “如今还敢拿着万归宗弟子的身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句话度非明是吼出来的,他这一吼,郁气是出了,内伤也跟着加重了几分。 可贺云起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只重复道:“什么?” 第85章 拜宗旧事,重创度家少主 贺云起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几乎要让度非明呕出口血来。 他死死盯着贺云起,恶声道:“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朝飞黄腾达……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贺云起饶是一向耐心极好,这下也被度非明整烦了。 这人,说了一堆莫名其妙,不达其意的话。 他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听他废话。 贺云起一挥手,刚站稳的度非明又一次重重飞出,狠狠撞在了石壁上,当即呕出口血来。 “我没时间在这儿陪你们浪费,若有不服,我在万剑峰恭候。”贺云起说着,再不犹豫地走进石道之内。 他在这儿耽搁了太久,云澜还在外面等他,他哪还有时间听青云宗的人废话。 贺云起许是不知,又或许是不在意,他身后,面面相觑的青云宗弟子,还有趴伏在地满目怨毒的度非明。 他怎么会忘了……他怎么会忘了这该死的家伙呢? 那年度非明十六,从小被众星拱月般捧着长大的他,自诩为,那位万古绝伦的尘非少主之下的第一天才。 他这样仅次于尘非少主之下的天才,要想拜入万归宗门下,那不是手到擒来? 度非明怀揣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带着家仆浩浩荡荡赶往万归宗准备拜师。 哪知万归宗明令禁止前来拜师的弟子们带仆役上山,度非明带了这么一堆人,还没跟其他人显摆上,他就被拦在了山下。 度非明虽然不甘愿,可对上万归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也无可奈何。 他从仆役中挑拣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奴才,以一同拜师的名义,带着人上了山。 他记得,他记得的,记忆里的万归宗庄重威严,在万归宗向他们这群慕名而来的弟子敞开山门的一刻。 仙者浮空,百鸟争鸣,似有彩云环绕,迎着他们向上,寓意着他未来的仙途坦荡。 天资测试那一关,他天资尚可,勉强通过了万归宗初试。 度非明原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知同一时刻,离他不远之处的测试石上,金光大作,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度非明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处,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万归宗一向不爱哗众取宠,就连灵根测试都是一个个隔开的,除却考官之外,根本没人看得到结果,也就免除了他们入门之前攀比的可能。 但如此强横的灵力波动,那测试之人,怕是身怀千古难得一遇的灵根的。 半点没出上风头的度非明恨恨咬牙,可他又想,无妨,等他拜入万归宗门下,自然会大放异彩。 初试之后,还有试炼,不等度非明调整好心情,他又得知了一个噩耗,他带上来的人,只有一个通过了灵根测试,其他人都要被遣送到山下。 他浩浩荡荡带过来几十个家仆,最后只剩下一个,度非明简直气得要吐血。 可万归宗规矩严苛,他也毫无办法。 在这山腰休整一夜之后,明日便是他们进行第二轮试炼的时候。 度非明一夜没睡,他都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烦闷,总之,第二日出发之前,他朝着那唯一留下来的家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奴才低着头,一副沉默寡言的受气模样。 度非明骂了他一通,郁气未曾疏解半分,索性怒道:“我要你这废物有什么用?两层台阶都爬不上去,带来也真是浪费本少爷时间!” 任他骂得如何难听,少年仍是沉默不语,度非明自觉无趣,率先踏上了去往二轮试炼的路。 哪知最终的结果是,他辱骂过那个家奴的话,最后都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 连最简单的六十六重台阶都爬不上去的人,是他。 度非明这每爬一重台阶,便觉力有千斤重,每向前一步,他就感觉自己的骨头碎一分。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还没踏上真正的问心路,人就要被压碎了。 可那个家仆,他灰扑扑地向前走,任由度非明拖拽着他手臂。 他几乎是一拖二,将度非明和他自己,带上了第五十六重台阶。 度非明软成一滩烂泥,趴在石阶之上,他死死抓着那家奴的手,恶狠狠道:“不准再往前走了。” 家奴充耳不闻,被动拖拽着度非明又上了两重台阶。 度非明自知,他已然到了极限;可这奴才,看起来仍是轻松得很。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他作为少家主都爬不上去的路,怎么能让一介家奴走上去…… 度非明死死拖住那仍要往上走的人,怒声道:“本少爷命令你,停下!”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们二人拉扯得十分严重,那仿佛又聋又哑的奴才终究是敌不过度非明这从小引气入体的少爷力气,被人拉拽着滚下台阶。 五十八重台阶,向上有千般难,可向下却很简单。 就像现在,度非明只是这么一拉,他们就齐齐滚下了问心路。 度非明有法宝护体,不过是滚得头晕眼花;可那家奴却不同,他就这么生生滚下五十八重长阶,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倒在地上,像是死了。 度非明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地唾了口,骂道:“就凭你也配走问心路?” “让你跟着本少爷上山长长见识,已是莫大的荣幸……”度非明话音落下,就打算不再管这家奴的尸体。 无所谓,万归宗爱把他扔了还是喂狗,都行。 这种背主的奴才,就该死。 可度非明还没踏上下山的路,那个一身布衣,满脸血污的少年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狠狠一拳砸向度非明后脑,曲起的指骨犹如利器,砸得度非明头晕目眩,当场倒地不起。 骨瘦嶙峋的少年摇晃着,又一次踏上问心路的台阶,从第一阶开始向上爬去。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却又坚定,哪怕血染满地,连伤口都结痂,他仍是撑着一口气,在往前爬。 等度非明从头脑充血的眩晕感中转醒时,那个曾经他不放在眼里的家奴,已经爬到了他触及不到的高度。 第86章 贺云起的秘密 贺云起确实不知道他跟度非明能有什么渊源。 他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跟师傅知道的秘密。 他爬过了问心路上那九百九十九重长阶,师傅就在终点等他。 可是,他忘了。 忘了在踏过问心路最后一阶之前的,所有记忆。 杏林峰的医师诊断他是在问心路上受的刺激太大,潜意识里忘掉了所有事情,也为自己抹平了所有伤害。 毕竟当时,他就剩一口气在了。 旁观了问心路全程,却未曾出手相助的云别剑尊无话可说。 贺云起觉得无所谓,他能忘记的东西,就说明不重要。 那,忘了就忘了。 可是这件事,他们师徒二人都没有说过,外界也就以为,贺云起作为万剑峰大弟子,生性沉默寡言,他的过往也无甚可提及。 只有贺云起和云别剑尊知道,不是无可提及,是根本无从提及。 他什么都不记得,又能说些什么呢? 贺云起就这么长到了现在,一路无悲无喜的。 云别剑尊总很担忧他难以入世,可贺云起感觉还好,他分明能和人相处得还不错。 譬如,云澜。 贺云起不知道宿云澜在洞穴之外发生的事,就像宿云澜也不知道洞穴之内发生了什么,他握住剑鞘,感知着剑鞘的主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近。 宿云澜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狐狸毛发,狐狸在他怀里舒服得直打呼,哪知这好日子没能过多久,它就又一次被宿云澜拎住了后颈皮。 “你做什么?”舒服得眼都眯起来了的狐狸猛然睁开眼,就见宿云澜对它纯良一笑,道:“你该走了。” 狐狸还没反应过来,它就被人抛了出去。 当即,一只雪白的狐狸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 丢完狐狸的宿云澜理了理衣袍,悠然坐下,仍是那清正端方的模样。 被他丢得连滚好几圈的沧澜猛地化做人形,他长发披散,俊脸都快随着表情扭曲了,澄蓝的眼中更是几乎要冒火。 君行舟这家伙……君行舟,他就不信他没有公报私仇! 就算那人族赶回来又怎样,他沧澜是没腿还是不会自己跑,用得着他丢?! 沧澜气得直磨牙,锋利的爪尖挠过地面青葱的杂草,他眼里冒火,唇角却是弯着的,口中喃喃道:“没关系,没关系……” “等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君行舟死不死他不知道,他快被君行舟气死了是真的。 想他妖王之尊,到底是怎么混到被一个人族反复戏耍的? 沧澜想不通,索性不想。 白发蓝瞳什么的,终究是太惹眼了,他虽不惧这群人族蝼蚁,可也怕麻烦。 沧澜再度化作妙龄女子,悠悠地往秘境深处去。 而刚刚丢了一只狐狸的宿云澜,毫无愧疚之心的坐在原地等着贺云起回来。 贺云起这将将跃出洞穴,便大步走向宿云澜,问道:“云澜,可有遇着什么事?” “没有。”宿云澜摇头,他借着贺云起的力站起身来,稍稍缓了片刻,才将贺云起的剑鞘递回。 “没事就好。”贺云起收剑入鞘,道:“我们再往前走走,若有水源,也好暂做休整。” “好。”宿云澜对贺云起的提议没什么异议,二人并肩而行,不时能听见些动物窜动的声响。 这山里的路不好走,藤蔓错综复杂的蜿蜒生长,不止遮蔽了天光,也挡了路。 地势也潮湿崎岖得厉害,每走一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半点不见前人行过的痕迹。 贺云起砍了根山竹做杖,在宿云澜前头些开着路,他们现在应该是处在山谷之间,若向下走,大概能找到水源。 得见野蕉叶时,贺云起也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他回身拉住宿云澜,道:“云澜,跟紧些。” “好。” 越往下走,路就越陡,宿云澜目不能视,贺云起着实很担心他。 好在,宿云澜虽有些脚步踉跄,但没有摔着。 夹在两山之间的溪流很浅,清澈可见溪底石子,石头上覆了青苔,任由溪水淌过,漾起浅浅水波来。 两岸树丛斜倚,被这溪流隔出一道界限,又透过树缝间,泄下薄薄天光来。 贺云起站在岸边,静看溪水潺潺,那清脆悦耳的水声,叫人心都舒缓几分。 贺云起捡起岸边干燥的石子,围了个火灶出来,他熟稔地生了火,安置好宿云澜,又忙着做别的去了。 他挽起衣袖,用水囊装了些水,复挽起裤腿,赤足踏入溪中,轻轻翻动着石块,伸手向下摸去。 这溪水中的鱼虾不少,贺云起抓着的也不少,那滑腻腻的鱼儿在他手中摆尾,贺云起只看一眼,便将它们都放了。 溪水里的鱼儿太小,都抓了也不够炒一盘菜的,倒不如把它们放了。 好在,石底的河虾不小,捉了做菜也是十分不错的。 没一会儿,贺云起就抓满了一小篓子虾,他将虾篓放在岸边,此刻别说衣袖有些打湿,脸上也沾了不少水渍。 贺云起抹了把脸,又后知后觉般松开手,英挺眉目间难得染了分迷茫。 虽然想不起来,但他从前大抵是有些在山里生活的经验的。 山野中的植株,多数贺云起看一眼就可以辨别出它是否有毒,或者可食用。 这抓鱼摸虾,似也十分熟稔。 贺云起抓了把自己略显凌乱的马尾,把虾篓也放到了宿云澜身旁去,他道:“云澜,我刚刚在路上,看到附近有不少能吃的东西,你等我去找找。” “好。”宿云澜探出手,理了理贺云起鬓边沾湿的发,轻道:“辛苦了。” 贺云起被他这一碰,当即慌乱起身,耳根更是薄红一片,此刻,他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激。 宿云澜看不见,自然不会发觉他的异样…… “我去去就回,你等我。”贺云起这话说得匆忙,走得更是火急火燎。 倒是宿云澜不紧不慢,靠回了树边。 他一个瞎子,除了言语鼓励,还能做些什么呢。 第87章 偶遇寻宝兽 贺云起这人做事向来利索,他离开不过片刻,回来时却是收获满满,怀里不只有野果野菜,还有好几个鸟蛋。 他在溪边洗干净野果野菜,给宿云澜塞了几个果子先填填肚子,这才捡起了溪水中干净的鹅卵石来。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怕是要说一句这位道友真是童心未泯。 可很快,贺云起就展示了他捡鹅卵石还要再洗一遍的效用是什么。 他将石头铺在火堆之上,趁将炙烤干热的时间,处理了虾头虾尾,又打好了蛋。 宿云澜看不见,只听得火石之上滋滋冒油的声响,而后是一阵翻炒,香气扑鼻。 “云澜,来。”贺云起将刚削好的竹筷塞入宿云澜手中,一道递过去的,还有盛在竹杯里的虾仁炒蛋。 他在峡门镇的时候买了些佐料,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虽说材料不丰,可耐不住食材新鲜,贺云起厨艺又好,这二者结合,做出来的菜肴,尝在嘴里真是鲜极了。 “好吃。”宿云澜咬着虾仁,诚恳评价。 贺云起厨艺真的很好,是那种让人吃了还想再吃的水平。 哪怕他现在仅仅做了个虾仁炒蛋,素炒野菜,还有烤山药蛋,都足够让人口齿留香。 火灶边,竹筒里的水早已煮沸,又被放着晾凉,直至温度正好,它才被贺云起递到了宿云澜手边。 “喝点水。” “谢谢。” 贺云起拿竹签翻着铺在鹅卵石上小小的山药蛋,一时间有些走神。 他此次进入仡牢秘境,一是为了不辱没师门,二是为了寻觅骨生花踪迹。 能让骨生花生根的环境太过严苛,界外若是有,万归宗不会不知。 可任他翻遍典籍,书上满纸都是,有关于骨生花的各种传说。 就连最近的一次,关于骨生花的记载,都不过是一个外门弟子误入秘境,偶然见得。 只是他那时不晓得骨生花何等珍贵,眼看着骨生花在自己眼前凋零,恍若昙花一现。 待到那弟子出了秘境,与旁人提起时,他自己都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看见了骨生花,还是黄粱一梦。 贺云起这一分神,连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觉重了几分。 直到宿云澜的小声惊呼唤回了他思绪。 贺云起侧头去看,却见宿云澜脚边依偎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它正抓着宿云澜衣角,来回翻滚,十分憨态可掬的模样。 贺云起霎时回神,他眸光一凝,便要伸手去捉宿云澜旁边的小东西。 哪知这小东西聪明得很,它跟闪电似的窜进宿云澜怀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望着宿云澜。 贺云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进退两难。 只因宿云澜本是倾身姿态,这下把小东西一抱,更是倾压。 贺云起要是想把那小东西拽出来,他是势必要碰到宿云澜的。 可他才刚明了心意,他怎么敢…… 贺云起眸光微闪,定定注视着这棕白相间,模样十分可爱的小东西。 他突然发觉,这不是书中记载的,寻宝兽么? 据书中记载,此兽棕白相间,它生性纯良无害,善于寻宝觅迹,又对人族毫无恶意,最是适合用来寻宝。 可相对的,寻宝兽对谁都友善,又毫无自保能力,是兽类的最佳狩猎食物,也是人族的寻宝利器。 除此之外,寻宝兽这憨货还有个致命弱点,它贪吃。 因而,界外的寻宝兽近乎灭绝,万金难求。 贺云起怎么能想到,他们不过是在野外生火做个饭,就能引来这么个珍稀妖兽。 不过,这小东西既然不会对宿云澜造成威胁,那他拿不拿开它,都不影响了。 宿云澜被寻宝兽拱得有些痒,他含笑摸摸小兽的脑袋,问道:“哪来的小东西,一点也不怕生?” “这是寻宝兽,怕是闻见饭菜香味,误打误撞闯到这儿来了。”贺云起替他解了惑,又看宿云澜怀中打着滚的寻宝兽,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真会讨巧卖乖,要不是云澜看不见,怕是要被寻宝兽那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骗得将食物双手奉上。 宿云澜闻言,摸小兽脑袋的动作微顿,他怀中的小兽却是自来熟得很,见宿云澜停了摸它的动作,它当即伸着脑袋往他掌心拱。 “这是怎么了,饿了么?”宿云澜颇有些哭笑不得,顺着寻宝兽的意愿又摸了摸它。 寻宝兽喉间溢出几声叫,撒娇似的,黏糊又软绵,像在赞同宿云澜的说法。 宿云澜闻声,笑意愈发深了,他拈了只虾喂到寻宝兽嘴边,问道:“这个可以吃么?” 还不等贺云起解答,寻宝兽就吸溜一声把虾仁吞了,吃着都不忘蹭宿云澜手,嘤嘤地跟他撒娇。 贺云起唇瓣微抿,莫名有点看寻宝兽不顺眼。 寻宝兽出现在眼前,对贺云起而言并不是如何欣喜的事。 他对于驱使妖兽为自己寻来宝物并不是如何感兴趣,何况是寻宝兽这样濒临绝迹的存在。 它若是对人族都如此毫无防备,往后的日子,真是一眼可窥其结局。 贺云起对寻宝兽不感兴趣,不代表人人都可以做到他这般大度,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 很显然,寻宝兽不知贺云起心中所想,它卖力蹭着宿云澜,嘴里嘤嘤叫着,再配上它那十分可爱乖巧的模样,简直要把人心都融化了。 宿云澜将余下的虾一只只喂进寻宝兽嘴里,吃到最后,那小兽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手指,又嘤嘤地叫了起来。 “乖,不吃了。”宿云澜点了点寻宝兽眉心,轻声哄道:“吃太多容易积食。” 寻宝兽似乎能听懂宿云澜的话,它蹭蹭宿云澜手指,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人看,乖巧又虔诚。 宿云澜五指梳过寻宝兽软滑皮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中小兽,他似乎十分善于给妖兽梳毛,没摸几下就舒服得寻宝兽直打滚。 贺云起默默瞧着,忽道:“云澜,这寻宝兽喜欢到处钻洞,身上怕是沾了不少尘土。” “啊……”宿云澜给寻宝兽顺毛的动作一顿。 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又听贺云起道:“正好附近有棵皂角树,把它洗了。” 第88章 怎么是你? 贺云起说干就干,他摘了把已经干透的皂荚,拎住嗷嗷叫个不停的寻宝兽就往溪边走。 宿云澜在上游洗净手,虽然看不见,但他也能从不远处发出的响动听出,贺云起那边战况激烈。 在宿云澜怀中又乖又甜的寻宝兽,落进贺云起手里,它是一千一万个不配合。 寻宝兽翻滚挣扎个不停,水花打湿了贺云起衣衫大半,它的嚎叫更是堪称凄厉,要是让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贺云起在虐兽。 可事实上,是贺云起在被虐。 寻宝兽的毛又厚又密,把它放水里根本浸不透皮毛,更别说,它一点都不配合的行为。 半刻钟过去,寻宝兽没被泡好,贺云起倒是快被浇透了。 贺云起看着手里,好不容易打湿了毛毛,它却疯狂抖毛,把毛都给抖干了的寻宝兽,表情有些崩裂。 “要不我来?” 宿云澜的话传入贺云起耳中,他深吸了口气,抓紧了手里一点也不配合的寻宝兽,勉强挤出一句还算温和的话来。 “没事,很快就好。” 贺云起说罢,凑近寻宝兽耳边低声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随着贺云起话音落下,寻宝兽耳朵顿时耷拉下来,刚刚还在疯狂和贺云起作对的它,如今老老实实任由贺云起搓洗。 贺云起洗得很仔细,连寻宝兽的爪缝都没放过,而刚刚还喜气洋洋的寻宝兽,这会儿耷拉着脑袋,见宿云澜凑过来,它才小声呜咽一句。 贺云起寻思,他也没搓得很用力啊,它呜咽什么呢,跟云澜告状么? 哪知宿云澜是真吃寻宝兽这套。 在寻宝兽洗干净了疯狂甩毛之后,它熟练地又窜进了宿云澜怀里,还得到了宿云澜的夸赞。 “好乖。” 贺云起顶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沉默看向又开始跟宿云澜嘤嘤的寻宝兽。 乖的是它吗? 不该是他吗? 可……现实是,贺云起拧了把湿淋淋的衣服,开口道:“我换身衣服。” “好。”宿云澜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礼貌性地抱着寻宝兽转过身去,略显担忧道:“当心着凉。” “嗯,不会的。”贺云起褪下衣衫,将湿透的衣服放在一旁,从乾坤袋中取了套蓝白衣衫来。 顾及到有人在此,贺云起掬了捧水简单擦洗过后,便拿起衣衫换上。 昏昏月光之下,他腰身劲瘦,臂膀有力,一呼一吸间挺阔胸膛亦随之颤动,有着一副常年习武之人的好体魄。 贺云起衣服换的很快,他利索地收拾好自己,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与宿云澜道:“今日且在此歇下,我们明日顺水而行。” “好。”宿云澜对贺云起的安排没什么异议,他们如今身处危机四伏的秘境之中,随行能简则简,不必挑剔。 进入仡牢秘境第二日,雾似乎又散了些。 贺云起打量着周遭环境,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感觉心里毛毛的。 仡牢秘境之内,不在人族史书记载之中的存在,远在他们想象之上。 每一次仡牢秘境的开启,与仡牢秘境中活着走出去的修士,他们都会增加有关于仡牢秘境的记载。 可从古至今,从来没人能走进仡牢秘境最深处。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地界,贺云起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加倍警惕。 他们顺着溪水的流向逆流而上,毕竟,有活水的地方,就代表着生机。 一路上寻宝兽滋儿哇叫个不停,替贺云起寻到不少灵草。 他虽然无意利用寻宝兽的天赋寻宝,可耐不住寻宝兽自己要找。 这走了一路,贺云起就收获了一路有些年份的灵草,这些收获,让贺云起勉强原谅了寻宝兽昨夜甩他一身水的行为。 除此之外,贺云起还发现了一桩事。 宿云澜真的很招动物喜欢。 他们走的这一路,大着胆跑到宿云澜脚边的松鼠不下两只,更有色彩缤纷的鸟儿驻足宿云澜肩头,一曲清脆鸟鸣分外提神。 贺云起不时看向宿云澜,眼见晨曦的光洒落他肩头,连蒙眼纱布都镀了一层金。 他就这样沐浴晨光之下,透出一丝神性来。 这一瞬,贺云起突然有些好奇,宿云澜眼纱之下,该是怎样一双眼? 贺云起心绪翻涌,寻宝兽却是不合时宜地嗷嗷叫了起来,它声调尖锐,不住撕咬着宿云澜衣角,似十分恐惧的模样。 “怎么了?”宿云澜听不懂兽语,却能感觉到寻宝兽的恐惧,他轻抚着寻宝兽的脑袋,也分毫安抚不了小兽。 “怕是前方有异动。”贺云起脚步一顿。 说起寻宝兽,它作为浑身是宝又毫无自保能力的妖兽,能存活至今,离不开寻宝兽趋利避害的本能。 现在它这么大的反应,前头怕是有不好相与的东西在。 宿云澜闻言,又摸了摸小兽的脑袋,他道:“那我们换条路走。” “好……”贺云起话音未落,就见一少女轻盈越过树丛,身姿矫健若猿猴。 而她身后,是大片血色藤蔓袭来。 贺云起面色微变,拉住宿云澜急急向后退去。 寻宝兽扒着宿云澜衣服,呜呜哇哇叫个不停,也不知是怕这藤蔓还是少女。 原本一人的奔逃如今演变成三人一兽的逃窜,贺云起执剑接连斩断袭来的藤蔓,牢牢护着宿云澜向后退去。 离他们不远处的姑娘也没闲着,她手中粉末一撒,那些追赶而上的藤蔓当即如同被灼烧般扭曲成团,如血般融化在地。 可饶是两边实力非凡,也扛不住藤蔓的再生能力强,三人只得一退再退,其间忙于保命,根本没空交流。 直到接连退出三座山,那藤蔓才在谷底停止了追逐,十分不甘的渐渐退去。 而这会儿,贺云起也算有空打量跟他们一起逃命的人是谁了。 但,看清少女容貌的刹那,贺云起脸色一变,问道:“怎么是你?” 第89章 结伴同行,吓哭寻宝兽 “怎么不能是我?”蝶兰一挑眉,指尖毒虫缓缓攀爬而上。 她走近几步,目光打量过贺云起和宿云澜,问道:“跟着你们那小子呢?” 蝶兰这一靠近,宿云澜怀里的寻宝兽嘤嘤着愈发努力地往他怀里缩。 它这一叫,也成功让蝶兰注意到它,她饶有兴味地看了几眼,继续道:“运气不错啊,寻宝兽都被你们遇上了。” 见她这般,贺云起将宿云澜和寻宝兽护在身后,开口道:“我师弟在何处,与姑娘无关,这寻宝兽亦是。” “我对寻宝兽可没兴趣。”蝶兰摆摆手,“只是觉着有趣罢了。” 蛊族崇尚自然,主攻方向也并非是修行,她们对妖兽的需求和兴趣,还真没修士那么大。 何况是寻宝兽这么个小蠢东西。 平日里蛊族人要是在抓蛊和采药的时候遇上了,她们都要上去给寻宝兽屁股两巴掌,好让它赶紧跑开和提防着人族些的。 不过说来,寻宝兽亲人不假,可像这只寻宝兽这样,一个劲往人怀里钻的,还是不多见。 所以蝶兰多看了几眼。 见蝶兰对他们确实没敌意,贺云起语气缓和了几分道:“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蝶兰掂了掂身后竹篓,开口道:“这儿本就是我南疆地界。” “再说了,道盟也没规定蛊族不能进仡牢秘境?” 这群人,一天天的,净把道盟律例挂嘴边,那她也用这个噎他们一噎。 贺云起闻言,神色微敛,他道:“我并无此意,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说罢,他拱手道:“我等且就此别过。” 他这意思,是半点不想跟蝶兰扯上纠葛。 哪知,他们走到哪儿,蝶兰跟到哪儿。 贺云起原先还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可寻宝兽窝在宿云澜怀里哭得太惨,他就是想忽视都不行。 可蝶兰,除了跟着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倒让他不好开口。 还是宿云澜先停了步子,回头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见开口的人是宿云澜,蝶兰原先打算耍赖的话愣是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 她眨了眨眼,看向宿云澜怀里的寻宝兽,扯开话题道:“怎么这么胆小,不就是打了你几顿,至于嘛。” 其实蝶兰不记得这是她欺负过的哪只寻宝兽了,反正她在仡牢秘境附近采药的时候,只要有憨货敢往她跟前靠,她就…… 她就不止给它屁股两巴掌,她还会掏出蛇虫来,吓得寻宝兽嗷嗷乱窜。 这么一想,某几只寻宝兽对她印象深刻,其实没什么奇怪的。 宿云澜拍了拍怀里嘤嘤直哭的寻宝兽,对蝶兰道:“姑娘有事不妨直说,我与云起若能相帮,也不会推辞的。” “真的?!”一听这个,蝶兰就来劲了,她看向宿云澜道:“我想打听打听你们那位师弟的行踪,他不肯告诉我,那我就只能跟着你们了。” 宿云澜闻言,不急不躁道:“此事或许要让姑娘失望了,我等也不知,桑道友如今身在何处。” “姑娘若是执意如此,怕是会耽误了姑娘正事。” 这种时候,进仡牢秘境的人,又有谁是随便来玩玩的。 蝶兰闻言,也是认真思考了一下。 蛊族平日里便会在仡牢秘境外围寻些草药毒虫,如今仡牢秘境的雾散了,她更要趁机深入些寻找至毒之物。 倘若把时间都耽搁在找那什么桑上,确实是得不偿失。 可,不对啊…… 蝶兰一合计,索性也有话直说了。 “我觉得跟着你们比较安全。”她虽然会用蛊,但要是对上大批修士,也是没有胜算的。 何况,世俗对蛊族多有偏见,指不定谁就要喊着歪门邪道对她拔剑相向。 她要是站在这两个名门正派的旁边,那不是妥妥护身符嘛。 蝶兰算盘打得很好,可贺云起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只听他道:“恕我等无暇奉陪。” 赤裸裸的拒绝了。 被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了的蝶兰也不恼,她只道:“与我结伴,相扶相帮不好么,我熟悉地势,又不会跟你们抢什么妖丹奇宝,这不比旁人可靠?” 熟悉地势? 贺云起闻言心念微动,问道:“姑娘熟悉这秘境?” “当然。”见贺云起态度有所松动,蝶兰当即道:“我们蛊族世代生存于此,这世上,你找不到再比我熟悉仡牢秘境之人了。” “那……”贺云起原是想问蝶兰骨生花的消息,可一想到她的交易条件大抵不止是要他们带上她这一样,贺云起就歇了心思。 他道:“罢了,你跟着我们,若是路有不同,再行分散便是。” 终究是同道之人,他也不可能冷眼旁观蝶兰一个姑娘家独自游走。 见贺云起干脆,蝶兰当即弯唇一笑,道:“你既有如此气度,我也该拿出我的诚意不是?” “旁的不说,但带上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蝶兰说着,放下竹篓,在背篓里翻找了起来。 她取出一小截断藤,用刀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血藤片来,复向宿云澜递去,口中解释道:“我观你气色不好,怕是旧疾难愈。” 作为圣女,蝶兰也略通医术,不过她学的偏门些,是蛊族特有的蛊族医术,对仡牢秘境内部分草药的功效了解,也比外界之人深刻些。 “也是你好运,正好碰着了我采着千年血藤的时候。”蝶兰这话,似乎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刚刚相遇之时,她被追得十分狼狈。 “血藤正好对症,还有聚气养元的功效在。” “含住它。”蝶兰示意宿云澜张嘴,而后道:“你可别觉着我小气,这么补的东西,吃多了会爆体而亡的。” 在蛊族对血藤的记载之上,不少贪婪之辈就是因为过度服用血藤导致了爆体而亡。 宿云澜依言含住血藤片,温声道:“多谢姑娘好意。” 蝶兰闻言,轻哼了声,却也不解释。 她并非好相与的性子,如今肯出手,一是为求结伴,二是前些日子的事,道盟的补偿着实丰厚,她也心下有亏于几人。 刚刚要是这俩小子拒绝她,她那点亏欠能立马烟消云散,指不定还要想着法儿的坑他们一把。 不过如今,既然结伴,帮他们一把又何妨。 第90章 灵霄果 三人结伴同行的画面很诡异,寻宝兽窝在宿云澜怀里不肯出来,贺云起隔在中间谨防蝶兰搞小动作。 而蝶兰,闲散得好似踏青。 她背着竹篓,不时跑开采些草药放进竹篓之中,又或,抓些毒虫进她随身带的竹筒里。 可她这么搞了半天,竹篓里的东西半点不见满,好似内里空间无穷大。 他们路上也遇见过些心怀不轨之人,可不过一照面,这些人就知道,他们不是贺云起的对手。 贺云起没穿校服,他们也认不出他是哪门哪派的,只得暗暗唾弃,好好一个正派天骄,竟与一个瞎子和蛊族妖女厮混。 蝶兰的选择是没错的,跟贺云起他们一块儿走,确实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这贺云起的作用既然体现出来了,她也不能食言。 蝶兰指尖轻转,犹如蝶舞飞花,她道:“你可知长构道人?” “略有耳闻。”贺云起淡淡应声,那是阵修和机关傀儡术的前辈,他作为剑修,听的不多。 “我听说,千年前,长构道人独入仡牢妖境,在此开辟小洞天,他羽化之前,将一生所得,尽数埋藏于小洞天之内。” 蝶兰说着,问道:“据说你们道盟找了长构道人的小洞天千年,唯一一个误打误撞进去的,还因为解不开机关术被弹出来了?” 千年来,仡牢秘境就开了七八次,每开启一次,迷雾之下都是全新的地貌。 道盟找不着长构道人的小洞天还真不怪道盟,现如今,就是长构道人本尊来了,他怕是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小洞天在哪儿的。 贺云起思索片刻,开口道:“大抵是如此。” 这些年来,他在万剑峰上勤学苦练,除却课业之外,听的世外传闻并不多。 就譬如蝶兰讲的这个,他也只是略有耳闻,而非知悉全貌。 蝶兰见贺云起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也不恼,她只问道:“你想不想要里面的秘宝珍藏?” “我可以帮你。” 听完蝶兰的话,贺云起倒也不急于应下,他看向蝶兰,问道:“我为何要信你,你又有何图谋?” 蝶兰闻言,略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她道:“这是我的谢礼啊。” “姑娘若是如此没有诚意,你我不若就此别过。”贺云起也不跟她废话,打从蝶兰缠上他们开始,他就知道,蝶兰所图非浅。 可现在,又想拉他们入伙,又不肯实话实说,那就不必再谈了。 贺云起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他虽仁善,却也不是任人欺耍的。 “哎你……”见忽悠不到贺云起,蝶兰当即语气一变,道:“行,我不过是想占一占理,并非有意欺瞒,想帮你们拿小洞天里的秘宝的心也是真的。” 见贺云起仍是不说话,蝶兰只得继续道:“据说,长构道人在创下小洞天之时,在小洞天之内种下了一颗灵霄树。” “如今已逾千年,那灵霄树也该开花结果了,我想要灵霄树的果子。”蝶兰说罢,看向贺云起问道:“怎样,我够诚意了?” 一个阵修大能加机关大师做出来的小洞天,蝶兰不觉得她能一个人闯进去,再完好无损的走出来。 她需要帮手,一个不会背刺她的帮手。 可蛊族内有资格进入仡牢秘境的青年才俊不多,有资格陪着她进小洞天的人就更别提了。 剩下她能合作的,就只有进入秘境历练的疆外之人。 可蝶兰不信人心,她可以确定自己并不贪婪,她又如何保证,自己随便找的合作者不是道貌岸然之辈? 蝶兰对此一直没什么头绪,直到撞上贺云起,她才有了想法。 哪知这人,看似古板,实则聪明得很,一眼便识破了她的小心思。 这种一板一眼,还直言不讳之人,最烦了。 半点不给她假装的机会! 蝶兰心知她要是不实话实说,贺云起绝对会扭头就走。 可她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那可是千年一结果的灵霄树,世间仅有的几棵灵霄树,哪一棵不是被各方大能占据。 听说,最近结果的那棵,灵霄果还被魔神盗走了。 她是没魔神那本事,她蝶兰的机会,只有这里。 贺云起闻言,倒是顿时了然了蝶兰的想法,灵霄果,那是比骨生花还神妙的存在。 也难怪这位能放下龌龊,来找他们合作。 据古籍所记,灵霄树乃古神亲植,原是上界九霄天的东西。 直到后来,天地大乱,九霄不复,灵霄树的种子遗落凡尘,在混沌之中,五百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灵霄果更是被称为神遗之物。 要说灵霄果为何被传的神之又神,那必然是离不开灵霄果生长艰难,与它之功效的。 灵霄树千年结一果,灵霄树的种子,更只能是那一颗果子瓜熟蒂落之时,以灵霄果之能孕育出的种子。 灵霄果与灵霄树种不能共生,更不存在吃完了灵霄果还能把它种下的可能。 因而,这世间灵霄树寥寥,能拿到灵霄果的人,更是难得。 再说灵霄树的功效,单是灵霄树汁,都足以让重伤的元婴大能伤口恢复如新,更别提灵霄树千年结出的果子。 那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洗筋伐髓,赋予人重生之物。 这样的宝贝,谁不想要呢。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自己都说到这份上了,贺云起还是不开口,蝶兰不免有些着急。 “姑娘不怕我反悔吗?”贺云起望着蝶兰,眸中无甚情绪。 虽然蝶兰不说实话,他肯定不会跟她合作,但,她这实话未免太大了些。 蝶兰闻言粲然一笑,她道:“你既然能问出这种话,就说明你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再说了,你放心,我既然敢说,就肯定有能让你们跟我同归于尽的法子。” 她这性子,真是什么实话都敢说。 “好。”贺云起想,他若能夺得小洞天之内的秘宝,必然会在此次历练之中拔得头筹,也不会辱没了宗门。 既是双赢的局面,他何苦不答应。 第91章 妖兽盘踞之地 蝶兰说做就做,她倒出竹筒内装着的毒虫们,又倒了点药粉在掌中,她轻吹口气,药粉霎时在虫群中弥漫。 眼见她十指翻飞,腕间银铃摇晃,那些虫子便如同受到驱使般四散而去,有的没入草丛,有的遁入土中,很快都消失不见。 贺云起瞧着,不禁有些感慨,当真是世间道法万般,这驱虫御兽之法,他今日也算见得了。 用这种方法去寻找小洞天,确实比盲目勘探地势推测方位要快的多。 “有些话我先说在前头,一代道人的小洞天里,那些个机关陷阱是少不了的,何况他是阵修大能,怕是随便碰到什么东西都会触发法阵,你们要做好准备。” 蝶兰想,她们既然达成了合作关系,有些事提前和他们说说也没什么。 “先不说小洞天之主会不会有什么怪癖,就说……千年过去了,里面要是生出点魑魅魍魉什么的,也很正常。”蝶兰说着,自己都有点心虚。 她对小洞天的了解着实不多,就是对灵霄树的执着让她把从古至今的传闻都看了个遍,才勉强拼凑出了小洞天里的危险可能。 可她就是要去。 先不说灵霄果千年一遇,就说她这一辈子都未必可能遇到第二枚她能拿到的灵霄果,她都要去! “终归会有应对之法的。”贺云起觉得,长构道人既然留下了一处小洞天,必然是不会设下死局的。 他若是不愿意将自己一生的造诣传承下去,就不会设下这么一处小洞天。 而可破小洞天迷局者,或许才能成为他认可的传承之人。 蝶兰也是这么想的,何况她还有蛇虫可供驱使,这大大提升了她试错的可能。 二人讨论得详尽,宿云澜对此倒是不置一词。 百年了,他一直昏昏沉沉,早忘了许多事。 可长构道人的小洞天,似乎有些印象。 蝶兰这蛊虫一去,就是半月有余,等那地脉有异的消息传来时,贺云起他们毫不犹豫就出发了。 时间耽搁越久,小洞天就多一分被人发现的可能。 毕竟,不是没人走狗屎运掉进去过,只是他确实没有破阵的能力。 像他们这样仔细寻找小洞天的人,也不在少数。 三人一路疾驰而去,接连数日的奔波,才得以见引路蛊虫在幽蓝长河前发出停下的讯息。 蝶兰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河里,向下潜去。 她虽然还未见入口何在,狂跳的心却似在无声预兆,此地便是小洞天的入口。 可比入口更快迎接蝶兰的,是一条数十丈长的巨蛇。 它埋伏深水之下,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此处的活物,潜藏气息,蓄势着一击毙命。 在它张起血盆大口袭向蝶兰之时,蝶兰周身骤然炸开一阵极强的紫光。 而下潜到几乎不见光深度的蝶兰,也终于发觉了这个一直在暗处窥视着她的大家伙。 她警惕地盯着巨蛇,放松手脚,缓缓向上浮去。 那巨蛇同样死死盯着她,冰冷竖瞳中尽是嗜杀气息,哪怕被紫光惊得后缩,它仍紧盯着蝶兰,将其归入了狩猎范围。 它很久没饱餐一顿了,这个弱小人族的到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蝶兰自小与蛇类这种冷血动物生存一处,她不会读不懂这条巨蛇的眼神。 如今的她们,不过是僵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妖兽的敏锐让它察觉了蝶兰身上的危险气息,可蛇类的本能在叫嚣着,它要吞噬这个危险而美味的食物。 蝶兰如今在赌的,是她能不能上潜到贺云起他们能发觉的位置,好找个帮手一起对付这妖兽。 而巨蛇在等的,是能将她一击必杀的机会。 真是个,谁都不放过谁的局面。 见巨蛇正要猛冲过来,蝶兰当即手中摇铃,口中发出嘶嘶声响。 那蛇鸣传入巨蛇耳中,痛得它蛇躯骤然翻滚,搅得水下一片翻腾,沙土弥漫开来,更模糊了视野。 蝶兰望着巨蛇的方向眉头一皱,水底本就深不见光,这妖兽这么一搅,她更看不清了。 何况,岸上的人未必能发觉水底异动。 事实也确实如蝶兰所想,贺云起他们在岸上,只见幽蓝水面平静无波,根本不知道蝶兰正在水下涉险。 而蝶兰,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被胡乱搅动着的庞大蛇身打中,整个人重重飞了出去。 哪怕带了避水珠,在水下,她依旧觉得身有千斤重,更遑论被这不止千斤重的长蛇一击。 蝶兰眼前一黑,几乎要看见自己从前被蛇虫啃咬的画面,她强压下喉中翻涌,摸出护身法宝,强行开辟出一块隔水空间来。 蝶兰虽然有护身法宝在身,但她也清楚,这些法器撑不了多久,她现在面对着的,是有数百年道行,身强体健,却灵智未开的妖兽。 好不容易抽出空隙的蝶兰当即划破指尖,任由鲜血溢出,她以水为壁,隔着那一点间隙开始书写古老符文。 直到最后一笔常人看不懂的符文落下,蝶兰蓦然一笑。 作为蛊族圣女,她怎么可能没点保命手段在身。 随着她指尖符文的落成,整个幽暗水域之下霎时紫光大作,蝶兰眸光一黯,随即又亮了起来。 她褐色的瞳仁化作幽紫双瞳,喉间溢出愈发晦涩难懂的腔调。 蝶兰整个人悬浮在水中,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铺天盖地的威压倾轧而下,惊得那原本还想趁她不备将她吞噬入腹的妖兽嘶鸣不止,在水中四处逃窜着。 可它无处可逃,那幽紫重瞳可窥破世间万物,眸光直锁它而去,喉中更是低喝着些什么,直叫妖兽颤抖不止。 原本还十分猖獗的妖兽渐渐安静了下来,它盘缩起身躯,如俯首称臣的做派。 女子喉中又溢出几声低喝,妖兽当即十分听从地游开,露出其身后的洞穴来。 那地方十分不起眼,若非巨蛇横亘在前,寻常人怕是都会以为,它不过是水流冲刷出的水道罢了。 可妖兽盘踞之地,往往正是秘宝出世之处。 第92章 进入小洞天,幻海沉浮 待到蝶兰浮上水面之时,她面上已是血色尽褪。 她借力爬上岸,从竹篓里抓出几株草药,直接干嚼了起来。 见蝶兰如此狼狈,贺云起眼中添了分忧色,可他仍是等蝶兰将草药咽下,回缓了神色,才开口问道:“水下如何?” “就是这儿了。”蝶兰深深呼出口气,又朝贺云起伸手道:“我一个人打跑了守护妖兽,你是不是该给我点补偿?” 这俩人的活,让她一个人做了,她要点补偿不过分? 何况,这次动用禁术,真是让她元气大伤。 贺云起也不小气,他从乾坤袋中拿出几瓶丹药和护身法宝来,开口道:“有劳了。” 蝶兰毫不客气地收下,她看了眼瓷瓶上的贴纸,打开瓶盖,跟吃糖豆似的哐哐就把丹药灌下去了。 虽说吃的只是最基础的养气丹和固元丹,仍是看得贺云起眉头微蹙。 哪有人这么吃丹药的,也不怕量大伤身。 “一日两粒,最为固本。” “我一次吃了几十日的不行?”蝶兰觉着,她都要累断气了,爱咋吃咋吃。 听她这么说,贺云起不再言语,转身问宿云澜道:“云澜,你在这儿等我?” “我跟着你。”宿云澜答得果断。 贺云起闻言,略显迟疑道:“水下危险……” “哟哟哟水下危险。”蝶兰说着,翻了个白眼。 刚刚她跳下去的时候,这小子可是半句阻拦都没有,轮到其他人就换了个态度是? “我不怕。”宿云澜的回答仍旧坚定。 “那你……跟紧我。”贺云起自知,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将避水珠放入宿云澜手中,与之相送的,还有那支他一向十分宝贝的剑穗。 只要剑穗在云澜手中,他就能感知到,云澜在何处。 蝶兰听得牙酸,她没忍住,表情略显扭曲地问道:“不是,你们……修界的,道别都这么……黏糊的?” 黏糊吗? 贺云起一怔,表情空白一瞬。 可云澜是凡人,他多照顾他一些不是应该的么? 想通个中关窍的贺云起神色恢复如常,开口道:“走。” 已是金丹期修为的贺云起,潜入水底,很轻易地就发觉了离他们离得远远的妖兽。 他正要拔剑,又忽然发觉这妖兽怕他们怕得厉害,再结合蝶兰说的一个人打败了妖兽。 贺云起便不再多浪费时间,带着宿云澜一道潜入水底洞穴之中。 可很快,他又遇见了和进仡牢秘境时同样的境遇。 他们几人,分散开了。 贺云起手中握剑,半分知觉不到剑穗的气息。 他脸色微变,抬眸时却见,前路是熊熊火光,坍塌的房梁砸在哭喊着的孩童身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贺云起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自觉他变小了身量。 身后是谁人抱住他,口中微弱喃喃着:“快逃……” 贺云起头痛欲裂,一时间再想不起什么来,他只能感觉到烈焰灼烧的温度,伸出的手小而无力。 他似乎又被谁人抓起,抛起又甩下,痛得他五脏欲裂…… 直到他被随手抛入江中,那些视他如死物的眼,尽是冷漠。 看着他在江中浮浮沉沉,冷漠评判一句,他活不下去。 这相似的情形,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着。 蝶兰跪坐在原地,任由蛇虫爬咬,她冷冷注视着前方,随后又剧烈颤抖起来。 她抱着肩,眼看着一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少女在她面前站定。 蝶兰又哭又笑,口中兀自喃喃道:“阿姐……阿姐,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比起他们二人,宿云澜这边的情形其实要平淡很多。 他似乱了时序,如走马观花般眼看着一个个人从他身侧行经。 记忆中最深刻的,似乎是他身着云起书院弟子常服,站在石阶之上,看着昔日同窗,三两结伴着从身旁走过。 君行舟一直都知道,他不受待见,一直都知道。 所以哪怕是孤单得与所有人逆行,也寻常得不过如此。 云起书院的弟子服饰其实很繁琐,那年他还曾正冠束发,一袭素蓝长袍包裹着少年身躯,温和而肃穆。 夫子说,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 于是他端着书,挺直了腰板,佯装出与其他学子一般无二的模样。 可他死寂的眼出卖了他。 夫子说,君小学子啊,你这样会困住自己的。 困住吗? 其实君行舟觉得还好。 他理正被夜千放扯歪的头冠,往夜千放的书箱里丢了只死老鼠。 他们的恩怨太长,铺满整页纸犹不够。 好在君行舟一向不爱书写,他只爱有仇报仇。 于是,当月辉透过窗檐,照亮君行舟被锁链铐住的右手时,他看见了桌边,歪头笑得漫不经心的夜千放。 那一瞬,他似也笑了。 刀刃捅进夜千放胸腔时,他毫不犹豫。 于是,幻影消散如尘。 又一幕,君家长辈个个痛心疾首的指责他。 君行舟通通充耳不闻,手中刀刃却是一刀比一刀干脆利落。 那些曾正义凛然说着他不懂感恩的人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 他踏着血海向前,却是忽逢桃花。 那清寂的林中,种满了桃花。 漫山遍野的花瓣,随着风拂回旋,风起又风止。 君行舟着一袭白色衣袍,停在原地。 眼看着,瓣瓣桃花落地,展现出深林中的竹居来。 一女子着水蓝裙装,举止温婉婀娜的她手中却提着把剑,一招一式十分认真。 屋中不时有欢笑声传来,而君行舟似定在了原地。 直到漫山风止,那女子回过头来。 她一见君行舟,便是笑意盈眸,轻声唤道。 “行舟。” 君行舟忽而怔忡,艰难咬出二字来。 “娘亲……” 第93章 长梦复醒,灵霄树灵 从荒凉步入繁华中,似乎总容易让人迷了心智。 贺云起抱着脑袋刚挨过家丁的拳打脚踢,屋檐下的落雨砸在他身上寒得入骨。 是何人伞边缘倾斜向他,他朝他伸出手,温声唤道:“……到为师这儿来。” 他是那样温柔的呼唤他名,哪怕看不清脸,贺云起仍想向他靠近。 贺云起缓缓松开抱住脑袋的手,仰头怔怔问道:“师尊……师尊?” “对,我来接你回家。”师尊的手掌是那样柔软而温烫,烫得贺云起几欲落泪。 他好似行尸走肉般过了许多年,直到师尊握住他手,轻唤他名时才彻底活了过来。 那时风起萧瑟,桃花漫漫,屋外的小小少年兀自轻喃。 “师尊,桃花开了……” 彼时长风又起,吹开满地落花。 白衣墨发的少年正是最好年华。 他眉心一点红灼灼如血,抿直的唇似桃粉微裁,他安静垂眸,敛空了情绪。 君行舟提剑矗立,过长的剑锋垂落在地,沾上了几片不识锋刃的落花。 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满目惆怅,温柔而哀伤地望着他,轻声唤道:“舟儿,停在这儿,停在这儿……” 不要再向前,就停在这儿,停在,一切最美好的时候…… 分明近在眼前的距离,他们之间却是长久留白,久到君行舟蓦然笑开。 暖阳之下,他眉眼舒展开来,柔和缱绻得同女子如出一辙。 君行舟忽而抬头,含笑问道:“娘亲,这六年来,我常想……你是恨我的?” 他眉眼生动,笑得灿若春华,唯独那一双眼是苦的。 他似乎并不期待于母亲的回答,只轻声道:“怪我……怪我冷心薄情,连为你,为你都不曾掉下一滴泪来……” “……那便恨我,恨我也是好的。”君行舟语调愈发低。 待到话落,他神色冷透,再不见一丝软弱。 他君行舟出剑向来果决,唯独在对上娘亲之时,才有片刻犹豫。 当幻境在眼前渐渐消散,君行舟忽而明了,他或许并非不知一切是假。 可百余年了,故人未曾入他梦中来。 他想,他总想,偷得这片刻光阴也好。 哪怕是假,哪怕这幻境之力会侵蚀他本就残破的心肺…… 宿云澜捂住心口,骤然呕出口血来。 他这沉疴未消,郁上心头,本就虚弱的躯壳,如何扛得住。 宿云澜扶着墙沿缓缓坐下,再不向前一步。 与此同时,同样被困于幻境中的贺云起听着屋中人回应的那一声好,缓缓回头。 他似长梦骤醒,轻抚着掌中薄茧,缓缓吐出几字来。 “你不是他。” 哪怕他想不起他的名姓,记不清他的面容,可贺云起就是有种直觉。 师尊不会回应他的。 在他清醒之时,幻境渐渐散去,刚刚的一切也模糊得贺云起几乎快要忘却。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碰一碰那看不清面容之人,可碰到的,唯有满手烟尘。 贺云起忽觉心下空茫,他怔怔望着伸出的手,忽然有些想不起,他为什么要伸手? 想不起来便不想。 贺云起轻呼口气,也不知道他困在这秘境中过去了几个日夜。 可他仍旧感知不到剑穗的位置,也不知道云澜现下如何了。 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贺云起平复下心绪,调理了片刻内息后,继续提剑向前。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继续往里走,试试能不能遇着云澜或者蝶兰。 幽暗的甬道中,宿云澜倚在墙边,呼吸略显迟滞。 宿云澜的身体情况不足以支撑他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如今腥甜溢过喉头,如果不是他强撑着,怕是早吐了满地血。 而这幽暗静谧之中,有藤蔓正攀附着墙边,缓慢向养神中的宿云澜靠近。 它攀爬到宿云澜手边,正想要继续向上爬,就被宿云澜抽刀斩断。 那青绿色的藤蔓当即后缩,似吃痛般怯怯不敢向前。 可见宿云澜除了那一刀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它又一次鼓起勇气,探到宿云澜身旁去。 在宿云澜动手之前,青绿色藤蔓颤颤巍巍着,在尖端开了朵小花。 宿云澜正欲抽刀再斩的动作蓦然一顿,他缓缓将刀刃收回竹杖中,指尖碰了碰花瓣。 这怂样,怎么有点熟悉? 被宿云澜碰过的小花欢快摇曳着,不止毫无攻击性,还略显蠢萌。 可它的欢快没能维持多久。 因为,宿云澜伸手,直接将花儿摘了下来。 原本还十分活泼的藤蔓霎时蔫了下去,连叶片都打着卷,可它仍是怯怯着,待在宿云澜身边不肯退。 宿云澜将花放入口中,浅嚼几下,原本虚浮的气息竟渐渐稳定了下来。 宿云澜神识笼罩过方圆数十丈,再度默不作声地调息养神起来。 可很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他的计划。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绿衣青年,他长发披散,连同头发都是青绿之色。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直奔宿云澜而来。 宿云澜撑着身子向左挪去,避开了绿衣青年直扑他而来的行为。 那人扑了个空,却仍是笑着的,他碧绿的眸中满是欢喜,瞧着宿云澜喃喃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宿云澜闻言,眉头微蹙,他怎么不记得他跟这么多人有约,沧澜也就罢了,这是谁? “你是谁。”宿云澜语调平淡,在前辈大能的小洞天中遇到这么个似妖非妖的东西,他可不觉得是好事。 “我是……我是树灵啊?”绿衣青年说着,颇为委屈地看了眼宿云澜,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宿云澜不答,他生平所识不少,但真正能让他记下来的存在,其实不多。 “我……我等了你一百年……”绿衣青年说着,支支吾吾道:“还好你来了,还好……” 说到这,他又一次,十分欢快地想要往宿云澜身上蹭。 可惜,他被宿云澜伸手抵住额头,又一次被拒之千里。 “你叫什么名字?”宿云澜素来不喜人靠他太近。 哪怕是沧澜,也只有化作原形的时候能在他这儿为非作恶一会儿。 “我?”绿衣青年指指自己,疑惑道:“我吗?” “嗯。” “我没有名字。”绿衣青年说着,转了个圈,欢欢喜喜地在宿云澜身旁坐下,他道:“我不知道你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还好,还好没有很久……” 一百年,也不算很久? 宿云澜思索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些有关于小洞天的记忆,他捂住额头,隔了一会儿,才转头向绿衣青年,问道:“灵霄?” “灵霄,灵霄吗?”绿衣青年瞧着宿云澜,又一次扬起笑来,他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宿云澜一时有些晃神,原来,这百载昏沉,真让他忘了不少东西。 譬如,譬如这小洞天,他曾来过的。 那时年轻一辈天骄云集,他除却容貌,也还算不上耀眼。 他逃避追杀,重伤误入此地。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摔在了一处空地之上。 离他不远处的树藤颤颤巍巍地摇晃着,似乎想要上前,又不太敢。 君行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主动走向那一枝似乎灵智初生的树藤。 树藤仍在摇晃,似乎对这千百年来,第一个闯入此间的活物有些好奇。 可很快,它就好奇不起来了。 这个小小的人族,拔出随身匕首,对着它就是一刀。 树藤呜咽着,猛地将剩下的部分后缩。 那人族提着一截断藤,虚弱坐在墙边,他没有再追,只手上用力,挤压着树藤汁液,任由它洒在下腹伤口之上。 树藤好奇地瞧着这小小人族的动作,它想上前看,可它刚被砍了一截,它不敢。 它也舍不得回去,因为,这偌大的洞天里,只有它一个萌发了灵识的存在。 他是第二个。 快千年了,它第一次见活物,难免好奇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和小洞天里,那些冷冰冰的石头,还有会动的东西,都不同。 他是热的,还会呼吸,洒在地上的血,也是这里的一切存在都不具备的。 真奇怪啊,真奇怪…… 第94章 南疆十八寨最美蝶兰 贺云起趟过浅浅水洼,顺着甬道中的流水逆流而上。 周遭不知名的植被散发着幽紫的光,幽幽照亮狭长甬道,前路不知如何。 贺云起行路许久,才进了处石室,那石室的正中是一处高高升起的石台,上头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棋。 棋奁中的黑白棋子已然蒙尘,贺云起不过一挥,便是烟尘飞扬。 这石室除了棋盘,空空如也。 离此不远,有一道紧闭的石门。 贺云起看了眼石门,复观棋盘,他大概懂了,只有解了这局棋,门才会开。 那黑白棋局明显呈僵持之态,贺云起捻起一枚黑子,没怎么犹豫便放入棋盘之中。 他以攻为守,那隐隐占据上风的白子霎时落了下风,以围堵为主。 可贺云起下棋极快,几乎是环环相扣的攻势,顿时又围吃了几颗白棋。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贺云起便知,胜局已定。 可他迟迟没等到白棋落下最后一子,反倒是石室突然晃动,似有倾倒之势。 贺云起打量着周遭,一时间有些摸不透这位长构道人的布局是何意图。 还不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石台上的棋盘骤然被掀翻,那石门亦轰然打开。 贺云起看着打开的石门,一时间,对长构道人多了分敬意。 长构前辈设下的关卡如此简单,想来也是为了后人行个方便,又不至于让他们太过轻易地进入小洞天之中,辱没了他的传承。 可实际上,贺云起不知道的,长构道人纯纯是个臭棋篓子。 他的棋局简单,其他可就不一定了。 贺云起用灵石催动照明法器,任其浮于肩侧,抬步向石门内走去。 这一次,没走多远他就遇上了东西。 那是两只栩栩如生的守门石兽。 贺云起查探一番,没发觉什么异样,继续提步向前。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那两只石兽的眼中闪过一抹绿光。 若有机关大师在此,必然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石雕,而是两只机关兽。 机关兽的用处繁多,最常用在墓穴守护以及一些无人看守的埋宝之地上。 可贺云起不知,其他入内之人亦是如此。 譬如现在,正被机关兽追得都不知道自己窜哪儿去了的蝶兰。 她难得如此狼狈,诸如蛊虫一类的东西,对这一个个石块根本不起效用。 还好她随身带了些火药,一抓一把,一炸一个准。 可这样的办法也不是很好,机关兽不畏疼痛,就算是身体被炸飞了,也还有余力追赶。 何况,火药的威力,最多能让它们的行动迟缓些,不足以伤及根本。 蝶兰在又进入一个石室时迅速翻身攀爬上石壁,将身形隐没在石门顶檐之上。 几条灵蛇自她竹篓中爬出,沿着墙边游移向外,迅速吸引了那几头丧失目标的机关兽。 比起蝶兰这么明显的目标,蛇明显是要细小敏捷许多的,它们灵巧避过机关兽的攻击,攀爬向外。 听着机关兽离开的沉重脚步声,蝶兰霎时松了口气,她正要翻下墙去,那忽如其来的寒意却让她停住了动作。 她动作极轻地偏过头去,只见另一端一处凸起的石壁正在缓缓脱落,落下的石块一块块堆砌,逐渐拼出些模样来。 蝶兰呼吸微滞,当即夺路而逃。 她没有选择向来时路而去,反倒是毫不犹豫地跑向正在组装中的机关兽方向,提力向内跑去。 一人一兽你追我跑,饶是气喘吁吁,蝶兰也不敢有半分停步。 当蝶兰又一次奔入全然陌生的石室中时,她与一白衣金边的少年四目而对。 二人皆是怔忡,那少年望着她,微微抬手,一枚暗器自他袖中射出,直袭她而去。 蝶兰灵敏一跃,避开暗器之时,只听身后石器碎裂声传来。 她回头去看,正见刚刚还凶猛无比的机关兽碎裂成块,再没了动作。 蝶兰当即松了口气,十分自来熟地走到少年身边去,开口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那少年瞥她一眼,并不搭话。 不过他打量的目光中,明显是对蝶兰衣着有几分好奇的。 蝶兰也不是对面不给面子她就打退堂鼓的性子,她噙着笑,一派天真无害的模样,继续道:“你我在此相遇,好巧。” “不巧。”那少年瞥她一眼,不怎么懂,怎么有人能在小洞天里说巧遇的。 见自己被戳穿,蝶兰也没半点不自在,她只道:“不是有句话说,相逢即是缘嘛。” 此人一袭白衣金边,系着的黑色腰带上镶金戴玉,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 不过蝶兰看中的不是他富贵,而是,这小子制机关兽有一手。 她不确定这小洞天里究竟还有多少机关兽,如果能暂且跟他结伴同行,应该会安全不少。 比起蝶兰的热络,少年明显要冷淡不少,他擦了擦袖箭,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呃……”蝶兰闻言,神色更是无辜,她道:“我本来好好地采着药,结果脚下一空就摔下来了,还爬不上去,只能顺着路走。” “谁知道……被这么个怪东西追了一路。”她说着,指了指散成块的机关兽。 这理由听起来虽然很胡扯,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能进入此处,是公仪家几代人的搜寻,她一个小女孩,误入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见少年神色有所松动,蝶兰继续道:“那个……兄台,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说着,她不安地搅了搅手指,适时露出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局促来,小声嘟囔道:“我阿母还在家中等我呢……” 听她这么说,少年的情绪明显更放松了,他看向蝶兰,问道:“你是南疆人?” “嗯。”蝶兰甜甜一笑,十分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观你衣装。” “哇,好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蝶兰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她本就生得漂亮,一双眼亮晶晶的望向另一人时,很难不让人相信她所言非虚。 少年闻言,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声调不似初时冷淡,他道:“这有何难。” “我明明有换衣服的。”蝶兰说着,丧气地抓了抓散乱的发。 她道:“阿母说,疆外人都不喜欢南疆,若是让他们发觉了我是南疆人,是会打我的。” “怎会。”少年闻言眉头微蹙,道:“我等修界之人,并非如此不通情达理,你我既为同族,自当相互扶持。” 听他这么说,蝶兰眸光愈亮。 她本就有个浅浅的梨涡,如今一笑,愈发明显起来,她道:“或许阿母说的也不都是真的,但是我有幸,遇见你这样很好很好的人。” “我……也没有很好。”少年说着一顿,很显然,他尚年少,被这么漂亮的姑娘一顿猛夸,难免有些飘飘然。 “哪有,你就是很好很好。” 少女的话略显娇憨,一双灵动的眸中尽是光芒,口中更是对他毫不掩饰的赞誉。 他莫名有些脸上发烫,原本想要诘问来人的话也尽数噎了回去,只剩压低一句,“你先跟着我,这石室的出路不好找,一个人怕是不安全。” “真的?!” 姑娘的高兴溢于言表,甚至毫无防备地向他袒露了名姓。 她道。 “我叫蝶兰,疆外人,你叫什么名字?” “公仪浅。” “公仪浅?这名字真好听,好适合你。”蝶兰笑得率性。 “……你也是,蝴蝶、兰草,很美的寓意。”公仪浅不大适应别人这么夸自己,他走在前头,耳根红了一片。 “兰草?我可不是兰草,我是兰花。” 不止是兰花,还会是,南疆十八寨,最美的一朵。 第95章 灵霄果相赠 比起蝶兰,贺云起的境况不遑多让。 不过,作为剑修,哪怕面对的是毫无生气的机关兽,贺云起亦有一战之力。 只是他不如公仪浅那般熟悉机关枢纽,对上机关兽也只有硬碰硬。 石室之内,一具具倒下的机关石兽似在实践着,力可破万法。 贺云起回眸望向那十数具散落的机关兽,随即提步继续向石道内走去。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晚一分找到云澜,云澜便多一分危险。 贺云起垂落的手臂之上,血迹已然干涸。 寻人心切的他又哪知,宿云澜的处境,他着实无需担忧。 宿云澜靠坐在石壁边一动不动,而灵霄围着他跑前跑后,不时用叶子包着水来,问他。 “喝水吗?” “不喝。” 又或是一捧红彤彤的野果。 “吃果子吃果子。” “不吃。” “很甜的!” 灵霄屡屡被拒也不气馁,他在宿云澜身旁坐下,捧着果子眼巴巴道:“你尝尝嘛。” 说着,他的树藤小心翼翼卷住宿云澜衣袍一角。 他是想勾住宿云澜手指的,可宿云澜会毫不犹豫地斩断他的触须。 灵霄怕疼,这种事多来几次,他也就不敢了。 宿云澜被灵霄缠得无奈,拈了颗果子放入口中。 见他肯吃,灵霄笑弯了眼,忙不迭追问道:“好吃吗?” “太甜。” 果子太熟,带着一股熟透了的酒意。 “诶?”灵霄一呆,眨巴眨巴眼道:“那你尝尝不太甜的?” “够了。”宿云澜不太想理灵霄,他觉得,他其实不擅长跟任何活物打交道。 这会让他感觉很麻烦。 可,妖物明显是一种,比人更不懂何为眼力见的存在。 灵霄听不出宿云澜对他的拒绝,他只是抓起包在叶子里的红果子往嘴里塞,边吃边嘀咕:“你饱了嘛?” “我还有好多果子没摘呢。” 哪怕宿云澜不理他,灵霄仍是乐呵呵的。 他甚至想上手摸摸宿云澜眼前绸布。 手还没伸出去多远,就被一阵风打开了。 “……啊!”灵霄吃痛甩了甩手,他不死心地往宿云澜跟前凑,问道:“你看不见了吗?” “看不见。” 看得见也懒得看。 “好可怜……”灵霄说着,眼神一滞,兀自喃喃道:“有东西闯进来了。” 提到这个,宿云澜可算来了点兴趣,他问道:“几个?” “一、二、三、四、五……”灵霄掰着手指数,眼神略显空洞,他道:“五个。” “愈发没落了。”宿云澜不咸不淡做了评价。 他们那一辈,可是闯进来二十多个。 “没关系,他们进不来。”灵霄眸子骤然回光,他的根系蔓延整个小洞天,这洞天之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逃不过他的眼的。 可相对的,每一次灵识蔓延,他的主根系都会薄弱些。 灵霄扯过自己的藤蔓,慢慢搅弄的同时,眸光又黯淡了几分,他喃喃道:“可他们会发现我的宝藏的……” 对于灵霄口中的宝藏,宿云澜没什么兴趣。 无论是灵霄果,还是其他,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可惜,他不在意,也不影响灵霄又一次两眼放光地看向他,问道:“你会帮我杀掉他们的,对吗?” “你对我未免太过自信。”宿云澜对此不置可否。 灵霄却跟听不懂似的,抓住他衣角,轻声喃喃道:“你会保护我的,你当然会……” 宿云澜很想解释他并非仁善之辈,可又懒得开口,他索性不说话。 灵霄分毫不在意宿云澜的冷淡,当眸子又一次聚光时,他笑着开口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还好你来了,否则我真怕它坏掉。” “什么……”宿云澜的话音戛然而止。 灵霄从怀里掏出一颗通体碧绿的果子来,它周身散发着绿色荧光,无端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宿云澜从未想过,连魔神都要为之争夺的存在,被灵霄这么轻而易举地掏了出来。 灵霄果。 “给你哦。”灵霄说着,拉过宿云澜的手,将灵霄果放入他掌中,认真道:“只想给你。” 宿云澜一时间有些哑然,树灵的善恶喜恶还真是分明,他不过是百年前帮了它一把,它便如此馈赠。 “……你不必如此,我本意并非帮你。”宿云澜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他依稀记得,当初他肯出手阻止那些人带走灵霄树,不过是他不想他们好过罢了。 “可你确确实实帮了我啊?”灵霄树略显不解,他不懂人族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宿云澜切切实实帮了他,就够了。 宿云澜闻言,微怔。 片刻后,他合拢手掌,轻道:“我会保你百年无虞。” “嗯。”灵霄眉眼弯弯。 他相信他。 一时间,室内又沉默了下去。 可很快,灵霄重振旗鼓,开口道:“我不喜欢人族。” “也不想去有很多人很多人的地方。” 灵霄树拥有如此至宝,又是曾经被种在神界的物种,它其实毫无攻击性,也没有自保的能力。 被各路大能争夺,占据,历经千百载培育出灵霄果,似乎就是灵霄树的宿命。 可灵霄不想。 他瞧着一语不发的宿云澜,忽而笑道:“可我喜欢你。” 妖不懂人类的感情,可他懂,他对宿云澜想要亲近的渴望。 第96章 霜冻千里,树灵的宝藏 “你们妖的爱总是来的太轻易。”宿云澜想,他就是反思再久,也找不着一个自己能让灵霄树灵喜欢的理由。 可偏偏,他的喜欢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灵霄闻言,并不反驳,他只是瞧着宿云澜,问道:“纯粹些不好么?” “不好。” “无所谓啊,我觉得好就够了。”灵霄潜意识的偏好让他很想缠住宿云澜,可疼痛的教训同样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宿云澜。 见宿云澜又一次调息凝神不跟他说话,灵霄两手撑住地面,手掌散如光晕,他半点声响也没发出地向前爬了些,方才凝聚出实体来。 他抬眼瞧着宿云澜,轻声问道:“你为什么看不见了?” “与你无关。”宿云澜的回答饶是再冷淡,也磨不灭灵霄的热情。 灵霄问他。 “是遇见了更厉害的人吗?” 灵霄好奇的目光扫视过宿云澜脸庞每一处,见这人不为所动,他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吃我的果子?” “你吃了它,眼睛就能看见了。” “时候未到。”宿云澜言简意赅。 见宿云澜肯理他,灵霄忙不迭追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到了?” “等你下一个百年吗?”对灵霄这样的存在来说,百年,确实不算很长。 “你太吵了,灵霄。” “可我想跟你说话。” “……” “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 灵霄瞧着始终不开口的宿云澜,渐渐化作了灵体半透明的模样,虚虚倚靠在了宿云澜肩头。 哪怕现下的他是虚影,这样的倚靠,实际上也隔着半寸距离。 宿云澜不让他靠,没关系,他会自己想。 宿云澜不跟他说话,他就自己跟自己说。 “我记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那是,血色中,唯一的亮光。 灵霄常想起那一年,那一人一剑,剑刃出鞘时,他足抵千军万马。 可惜的就是没人陪他一起怀念。 好在,他把那些人的骨头都堆起来了。 珍藏起来,让他们随他一同铭记,少年执剑迎风刃,此去霜寒三千里。 灵霄想,它对他的恐惧,大抵是从那时便埋下了种子。 可依恋亦随之生根发芽。 那是它一生中,唯一一次看见雪。 霜冻千里,冰凌早结。 一代人族天骄的交锋,怎么会是它一个灵智初生的树灵能看得懂的。 它只记得,那一堆五光十色的交锋中,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忽而又是火焰吞噬了一切,连同它裸露在外的枝叶都被烧焦大半。 可最后,是那个金光大盛的人族胜出。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自皑皑白雪中踉跄站起,脚边是锈迹斑斑的长剑。 他不再提那把剑,而是折下一段冰凌,摇晃着向鼻息尚存的几人走去。 他手中冰凌尖锐透亮,狠狠扎入人族的一代天骄心脉,血溅满身,又是霜冻。 直到解决掉最后一个人,那眉心灼红的人族才彻底倒了下去。 树灵自雪底生根,在他身侧冒出新芽来。 那人族呼吸微弱,循着树灵破雪的响动偏过头去,他已然眸光黯淡,可在瞥见那一抹绿意时,眸底似点燃了星火。 那是树灵最能对着他放肆的时候,它尚未化形,树藤缠绕着他指尖攀爬向上,直到将嫩芽喂到他嘴边。 灵霄树的嫩芽,有愈合万物的功效。 君行舟强压着喉头干涩与腥甜,将灵霄树芽咽了下去。 他衣衫上的血迹已然发黑结块,道道伤口也在缓慢愈合,若无这漫天霜雪,又有谁来印证,他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杀。 君行舟坐起身来,倚靠着霜冻石壁,垂落的目光定格在纠缠着他指尖的小芽之上。 这千里冰封,是以他自身灵力为基准,爆发的战场。 本该无人生还之地,是天地苍茫一色,霜雪之下,又发新芽。 君行舟动了动手指,默不作声地瞧着缠上他指尖的藤蔓。 他是没料到,在他灵力领域铺开之后,竟然还能有活物。 那嫩绿色的小芽轻蹭着他指尖,似在讨巧卖乖。 君行舟读不懂植物的情绪,却能感受到它的依恋,它既然对他无害,他索性不再管这藤蔓是怎样纠缠。 君行舟闭目调息,调动灵力运转小周天,可他如今灵力几近枯竭,运转得十分干涩。 他咽下几粒补充灵力的上品丹药,精纯灵力霎时化作一股暖流直奔丹田而去。 可这样的补充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涌入丹田的灵力有如石牛入海,对灵力枯竭的君行舟起不了什么效果。 可忽然,君行舟觉得暖。 在这样的时候突然觉得暖不是什么好事。 君行舟踉跄着站起身来,他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一步步向外走去。 那时的树灵太弱小,它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连藤蔓延伸都不敢。 由灵力凝结而出的霜冰太冷,能从雪地冒出新芽,已经是它尽力生根的结果。 被冰封在霜雪之下的,不止有树灵的分枝,还有那些死于君行舟剑下之人。 小洞天之内的千里冰封,十年雪融;又五十年,昔日天骄化作白骨累累。 灵霄树灵找了一处空的石室,将这一具具白骨垒了起来。 它最开始是一具具的数,后来又成了一块骨头一块骨头的数,连裂开的骨头都不曾放过。 它想,它要把这些骨头珍藏起来,他们是它曾和他相遇的证据。 等到某一天,等到那个人重新回到小洞天,它一定要带着他来看,告诉他,有关于他的一切它都有好好珍藏。 第97章 白骨塔疑云 宿云澜分毫不知,灵霄树灵为了纪念他,堆了座人骨塔。 他更不知道,比他先见着人骨塔的,会是公仪浅等人。 火把昏昏的光照亮了石室一侧,公仪浅屈指一弹,石室之内的火台霎时燃起,照映出石室中央,彷如祭台的白骨塔。 一时间,二人都定在了原地。 公仪浅怔怔望着那一具具被摆放整齐的白骨架子,目光最后停在了石台上的玉佩之上。 他正要伸手去碰,就见二人急步行来,对他唤道:“公仪兄。” 公仪浅动作一顿,抬眸应道:“寻漠,书白。” 公仪寻漠与季书白绕过垒起的骨台走向公仪浅,又瞥了眼一旁乖巧站着的蝶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公仪浅拾起玉佩,低声道:“她是误入此处的,路上遇着了,便带上了。” “至于这骨塔,我也不知。” 公仪浅望着玉佩上的花纹,侧面对光时,那隐隐现现的公仪二字,无疑证实了这是他们公仪家的东西。 而死在仡牢秘境里的公仪家嫡系子弟,只有百年前的一个。 也就是说,这堆骨架堆积在此,至多百余年。 公仪寻漠接过公仪浅手中玉佩一看,一时间也有些哑然,显然是和公仪浅想到一块儿去了。 做文人打扮的季书白见二人都不说话,又见他们手中玉佩样式十分熟悉,不由得跟着沉默了下去。 他索性先行爬上石台,一具具观察着骨架的致命伤在哪儿。 待到季书白将这二十三具骨架都看完,公仪家两兄弟也把这处石室摸了个遍,确定没什么机关宝藏。 修士骨血与凡人不同,尸骨若是要风化成如今枯骨模样,少说得几十年光景。 季书白仔细观摩着那骨缝间的裂痕,和骨架胸膛间的碎骨,并不难推出,这些人在化骨前曾经历过怎样的死战。 他按了按隐隐发痛的眉心,开口道:“这怕是,夺得长构道人传承那位的手笔。” 长构道人的传承已经被人取走,这样的荣光,竟从未有人宣之于口。 那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获得传承者过于弱小,他身后的势力不足以替他保全这份财宝。 其二,他并非修界之人,得到了修界的传承,自然也无需公之于众。 可这石室中的累累白骨,已经足够证明,获得传承者实力是何等的强横可怖。 连公仪家的嫡系都被他斩于剑下,这样的人,只会是从十大世家里走出来的,又何必畏惧旁人抢夺。 “百年前……”公仪寻漠拧眉思索着,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和眼前惨况对上的人,一时间竟也没什么头绪。 “说不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仪浅握着玉佩,不怎么愿意相信,连他公仪家的人,都被别人一锅端了。 “你是说这些前辈之死并非出自一人手笔?”季书白说着,摇了摇头,他道:“以伤口深浅和骨裂程度来看,皆是一人所为。” 可是修为如此深厚,下手又如此狠毒之人,整个修界都找不出来几个。 “万一,是魔修呢?”公仪寻漠突然有了思路,那一年能从仡牢秘境走出来的人,无一不是名扬天下。 除却尘非家的少主从未入境而为同辈无冕之王外,如今的修界顶梁柱可来了不少。 其中不止有公仪家的,还有如今的道盟主事人,清宁宫少宫主赋明归,药王谷谷主季无忧,还有,还有…… 昔年陨落的君家少主君行舟,与那坠下降魔涧的夜家昔日少主,夜千放。 “你是说,夜千放那时便与魔族勾结?”季书白一点就通,他忽而合掌道:“那就说得通了,难怪当初他能以元婴期的修为灭了君家满门。” 要是没有外力助力,这一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听了季书白的话,公仪浅亦是若有所悟,不过他并不急于下定论,而是拿出几个空瓷瓶道:“我等既入此处,便应尽后辈之职,送各位前辈入土归乡。” 无论如何,让他们曝尸于此,终归是不好。 几人说做就做,他们分了瓷瓶,把白骨分别放好,点骨化尘,拢入瓷瓶之中。 蝶兰在一旁无所事事,心里头盘算着,既然有人来过,那这小洞天里的宝贝怕是都被拿了个干净。 就是,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本事,将传说中的灵霄树连根带走。 若是灵霄树也被带走,那她不是白来一趟? 可灵霄树要是还在,有这几个人在,她不好出手啊? 蝶兰粗摸估算了一下她和三人的实力差距,毋庸置疑,打不过。 玩阴的也不一定玩得过,单是公仪浅那小子身上就不知道都装了多少东西。 蝶兰隐晦瞥过正在忙碌的公仪浅,寻思着,她默不作声溜走的概率有多大。 可还不等她想出个结果,又有人走了进来。 他乌衣执剑,眉目间似有霜冰,正巧撞上公仪浅他们好似分赃的收骨灰现场。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而小洞天深处的树洞中,灵霄焦躁着来回踱步,他手握成拳,不住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发现我的宝藏了。” “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它,他们带走它,那,那我怎么办?” 灵霄越说越焦躁,就连蜿蜒出去的树藤也随着他的心情搅成一团,生动诠释着他何等心乱如麻。 宿云澜闻言,开口问道:“你不喜欢外人打扰你么?” “当然。”灵霄说着,伸了伸手,它道:“这,这里是我的……人族闯进来,什么都要拿,现在连我的藏品都不放过?” “……”拿了最多的宿云澜沉默了。 可片刻后,他道:“我帮你。” “真的吗?” 只消宿云澜一句话,灵霄立刻开心了起来,他又一次凑到宿云澜身旁去,急切道:“你帮我,你帮我杀了他们好不好?” “你对我最好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灵霄说着,下意识想要去握宿云澜的手。 不过还好,动作顿在了半路。 他就是再高兴,潜意识里也没忘记宿云澜砍他的样子。 可这一次,是宿云澜握住他手,低声呢喃道。 “我不杀他们,但我会帮你。” 第98章 离开洞天重新会和 当他们掌心相印,十指相扣那一刻,灵霄感受到了,此生所及,最强灵力。 是天地澄明,万物复苏,汹涌澎湃的精纯灵力向他而来。 生机勃勃的灵力让他每一处枝丫舒展,整个小洞天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他所栖息千年之地,犹如画卷般在他眼前铺开。 灵霄愕然抬眸,却见宿云澜一如既往的稳淡模样。 灵霄一时间有些忍不住发抖,那是对至强者下意识的臣服。 可现在,这位至高至强者正握住他手,传送着滚滚灵力,引导着,树芽破土生根,迅速蔓延至小洞天每一处。 这一方小天地,如今尽在灵霄树灵掌控之下。 地动山摇之间,他的分枝破土而出,呈破竹之势袭向对峙中的五人。 这突如其来的震颤,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那破土而出的藤蔓更是,迅疾如雷地向五人分别袭打而去。 公仪浅等人下意识想要将瓷瓶护住,被树藤抽了个倒仰,这第一瞬的防守不及,更让他们在树藤接二连三地抽打中节节败退。 蝶兰被山中精怪追打惯了,她遇见这种事情条件反射地一侧身避过,跟猴儿似的灵巧越上高处,避开了树藤的抽打。 贺云起作为剑修,对危险的敏锐度明显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高得多,在其他人第一反应是躲避之时,他提剑而上,剑势迅疾,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 剑影未散之时,已是满地残枝。 可这树藤的再生速度着实快得惊人,它似不倦不眠般生出枝丫,铺天盖地朝着所有人打去。 饶是贺云起剑出再快,也渐渐落了下乘。 在他们所有人都知觉不到的地方,灵霄正十足兴奋地看着他们节节败退的狼狈模样。 当公仪浅几人护着瓷瓶倒地之时,剩下的骨架也随之散落在地。 灵霄看得有些着急,忙对宿云澜道:“那是我的东西,不能让他们带出去!” 宿云澜依言行事,几人被树藤倒吊起来,在瓷瓶落下之时,地面裂开一条大缝,将装着骨灰的瓷瓶和骨头都吞没了进去。 不过转瞬,那些东西就出现在了灵霄身边。 灵霄乐得眉开眼笑,连对那个跟猴儿似的灵巧避过树藤攻击的女孩都没多大怨气了。 可贺云起剑出之时,灵霄疼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宿云澜面前,他眼冒泪花,疼得不住抽气,还固执着要跟宿云澜告状。 “那个,那个提剑的……他弄得我好疼,你帮我打他!” 宿云澜闻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可他仍是依灵霄言,分散一缕神识覆在藤蔓之上,在贺云起防守疏漏时挥打而去。 贺云起躲闪不及,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之上又弹了回去,他干呕了声,撑着照影剑站了起来。 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灵霄开心起来,他愉悦得几欲发抖,开口道:“你是最厉害的,我就知道。” 可宿云澜却在这时松开了他手,淡淡道:“我该走了,灵霄。” “什么……”灵霄一怔,心底的茫然霎时冲散了捉弄人成功的愉快,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宿云澜,问道:“为什么要走?” “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那我不欺负人族了,好不好?” “你别走,我好孤单……” 灵霄说着,几欲落下泪来。 可回应他的,只有宿云澜淡淡一句。 “不是。” 宿云澜说罢,手腕微转,一掌击打在灵霄掌心。 他道。 “我不会一直在,你也该学些自保的手段。” 这一掌,整个小洞天地动山摇,也拉远了他们的距离。 灵霄死死盯着宿云澜离开的方向,似自言自语般开口问道:“我……我不能跟你走么?” 而在宿云澜离开之后,被树藤抽打得半死不活的五人也被分别扔出了小洞天。 原本还将要坍塌的小洞天,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只剩灵霄怔怔望着已然闭拢的石壁。 冰凉的泪划过颊边,坠入尘泥。 他听闻,天地俱寂,这一方小天地,终究又剩他一个。 世外浮沉之中,那银佩叮铛的少女拍了拍裙摆,轻盈跃入丛林里。 被分散几处的三人组互相寻找着彼此方位。 而素蓝衣裳的公子蹲下身去,抱住了死命蹭他的寻宝兽。 他坐在河边,老树落下的阴影遮过头顶,浅浅水波在日光之下碎光粼粼,漾着清澈光影。 跌进不知哪条河的贺云起衣衫湿透,一向规束整齐的长发也在水中散开,他躺在水中,任由水波推流,不知飘向何方。 久违的日光洒在脸上,贺云起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怔怔瞧着天际,心下一片空荡。 明明下潜无数次,可他再也没有找到过进小洞天的路。 一次次心怀希冀,又满腹失望。 他找不到云澜…… 水中浮沉的贺云起半点不敢想,宿云澜若是进了小洞天,他独自一人,该当如何…… 他本就不该让云澜下去的,不该…… 思绪纷乱之下,贺云起忽然发觉了一丝微弱气息。 那是他的剑穗……! 贺云起爬上岸,匆匆朝着散发着剑穗气息的方向御剑而去。 匆急得,甚至顾不上自己这一身狼狈。 直到见到岸边那人完好无损的身影,贺云起才松懈了下来。 本就有伤在身的他这一松懈,当即一晃,险些栽地上去。 宿云澜闻声抬头,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试探着朝贺云起的方向问道:“是云起吗?” “对……” 贺云起施术将自己整理了一番,方才提步向宿云澜走去。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可有受伤,云澜?” 面对贺云起的询问,宿云澜略显赧然,他轻声答道:“还没进去就被弹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落在哪儿,又不敢乱走,怕你找不到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听他这么说,贺云起顿时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是最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哪知,贺云起的心还没放下去,就见宿云澜双手托举起寻宝兽,十分不好意思道:“还有小宝,小宝来找我了,还好,还好你也来了……” 小宝是什么鬼? 还有他竟然排在寻宝兽后面吗? 贺云起神色微微凝滞,他放轻声调问道:“什么小宝?” “小宝?我……我给寻宝兽取的名字。”宿云澜有些支吾,大抵是赧然他取名的水准。 而贺云起,彻底定在了原地。 第99章 双标兽,小宝听得懂人话? 见贺云起久久不语,宿云澜小心着开口问道:“云起,你怎么了?” “没事,嘶……”贺云起心情平复下来,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刚刚急着找宿云澜,就是泡在水里他也没感觉到痛,现在放松下来,浑身上下的痛意都席卷了上来。 “你受伤了?”宿云澜神色担忧,当即就要起身。 可他还没站起来,又跌坐了回去,大抵是坐久了,腿有些麻。 宿云澜正欲要再度起身,就被贺云起按住了肩。 贺云起低下身来,离宿云澜离得近了些,他道:“不妨事,岸边打滑,摔了一跤。” 宿云澜闻言,一时无话,半晌后才轻喃道:“你上次也是这么骗我的……” “……有吗?”受伤于贺云起而言是家常便饭,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上次受伤是什么时候。 可见宿云澜神色黯然,贺云起不免慌了神,他忙找补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怕你担心,才说得粗浅了些。” “是么?” “是。” “可,可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伤到哪里,有没有大碍,你总不言不语,我又是个看不见的废人……” 宿云澜话音未落,被贺云起蓦然打断。 “不是废人,没有大碍,就是从水底出来的时候撞到了礁石,如今有些疼痛难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贺云起一句一句对答着宿云澜的问题,言罢,他道:“云澜,我从未觉得你与寻常人有何不同,你也莫要看轻自己。” 贺云起垂眸望着宿云澜,一时间竟也有些怔忡。 彼时天光正好,宿云澜眼睫微颤,投下一片碎影来,风拂过境,扬起他柔软发丝。 他问。 “疼吗?” 贴在颊边的手微凉,贺云起却只觉一片滚烫,他嗫嚅着,半晌才低低挤出一句。 “……也还好。” “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宿云澜听出了贺云起话中的那一丝异样,他下意识想抽手,却被贺云起牢牢扣住。 宿云澜几番挣脱不得,不由得愈发小心地问道:“云起,很疼么?” “是有点……有一点……”贺云起握紧宿云澜手腕,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可心跳如雷,早将心绪展露无遗。 可回应他的,是宿云澜长久的茫然。 宿云澜唇微张,似想说些什么又觉徒劳。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贺云起脑袋,柔声笑道:“我陪着你。” ……陪着他? 贺云起恍惚着松开手,一时间心绪更甚,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这般宽纵,接纳他的一切,纵容他的放肆。 是谁? 想不起来…… 贺云起啊贺云起,你怎的愈发容易走神了? 贺云起抹了把额前发,无声喟叹过便也作罢。 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而今云澜在他身侧,便已足够。 关于贺云起捏疼宿云澜这件事,宿云澜不跟他计较,寻宝兽跟他计较。 好不容易等着贺云起松开宿云澜的小宝窜上去,对着贺云起蹭蹭就是几爪子,直接给人护腕抓了个稀巴烂。 贺云起望着自己四分五裂的护腕颇为讶然,他这护腕说不上如何珍贵,可好歹也是个低阶法宝,竟然被寻宝兽一下就撕碎了? “小宝?”宿云澜看不见,只能听声辨别,他有些慌乱地抱住重新窜进他怀里的寻宝兽,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它挠我。”贺云起是一点也不打算帮寻宝兽打掩护,他看这小崽子不顺眼很久了,何况它有这么锋利的爪子,指不定会伤到云澜。 “挠你……云起,可有伤着?”宿云澜稍显迟疑,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先关心贺云起还是护着小宝。 “还好有护手,不然怕是要见血。”贺云起自然地将手伸过去,任由宿云澜摸索他这破破烂烂的护腕。 “这,这……”宿云澜不可置信地抚摸着贺云起腕上的皮革碎布,兀自喃喃道:“小宝,不可以抓人的……” 他蹲下身去,想把寻宝兽放下,可寻宝兽死死抓着他衣襟,无论如何都不肯下去。 贺云起望着这一幕,伸手就把寻宝兽抓了起来,捏着它后颈皮任它在半空中扑腾。 寻宝兽窝在宿云澜手里时十分乖巧可爱,如今却对着贺云起亮爪龇牙示威,口中低喝不止。 宿云澜也听到了这动响,他愕然站定片刻,方才下定决心般,轻声开口道:“抱歉,云起……是我没有管好小宝,让它伤了你……” “倒是没伤着,就是有些野性难驯罢了。”见宿云澜神色愧疚,贺云起一时也软了语气。 寻宝兽这么个小东西,想伤他,还得再练一百年。 可宿云澜仍是低落,讷讷道:“那……放它走。” 随着宿云澜话音落下,寻宝兽整个兽都懵了。 尖锐的叫喊霎时弱了下去,它圆溜溜的眼一瞬不眨地盯着宿云澜,耳朵和尾巴都随之耷拉下来,哪还有刚刚张牙舞爪的气派。 看宿云澜的表情,贺云起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分明是舍不得,又怕寻宝兽再度伤人,届时,他怕是再无颜面替寻宝兽求一个好结果。 贺云起拎着寻宝兽走远了些,和寻宝兽眼对眼,颇有些炫耀的意味在,他道:“让你挠我,云澜不要你了。” 寻宝兽闻言,乌溜溜的眼里蒙了层水雾,喉间低低地溢出些呜咽来,它就这么恹恹地待在贺云起手里,半点不挣扎。 见它这般,贺云起不由得来了点兴趣,他问道:“你听得懂人话?” 寻宝兽理都不理他,一双蓄满水雾的眼直直望着宿云澜方向。 “寻宝兽?” 还是不理。 “小宝?” 寻宝兽闻言,总算分了他个眼神,恶狠狠的,哪有半点对着宿云澜的软萌可爱。 豁,双标兽。 贺云起忍住再把寻宝兽泡水里搓一遍的冲动,从兜里掏出来个小册子来,他将书册翻开,放在寻宝兽眼前问道:“见过这种花吗?” 寻宝兽两眼一翻,又不理他了。 “你要是告诉我,我就让你留下。”贺云起说着,补充道:“这是我替云澜找的,他很需要它。” 一直在他手里装死的寻宝兽这下可算有了点反应,它焉了唧地嘤了声,勉强算是应答。 “你知道它在哪儿的话,就再叫两声。”贺云起循循善诱。 寻宝兽依言,有气无力地嗷了两声,整只兽都瘫成一坨了。 得到答案的贺云起十分满意,他拍了拍寻宝兽脑袋,开口道:“我带你回去找云澜。” “嗷!”寻宝兽顿时恢复了活力。 第100章 进入溶洞探寻骨生花踪迹 贺云起刚拎着寻宝兽走回去,就听宿云澜问他:“云起,小宝送走了么?” 那语调中的低落与不舍,任谁都听得出来。 还不等贺云起开口,寻宝兽就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宿云澜微怔,不确定地唤道:“小宝……” “它可以继续跟着我们。”贺云起蓦然开口。 “真的么?”听了贺云起的话,宿云澜有些开心。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又被贺云起带回来了的小东西,可回应他的,不是软绒绒的触感,而是贺云起一句。 “但你不可以再继续抱着它走了。” “啊……?” “它爪子太尖,要是误伤你就不好了。”随着贺云起话音落下,寻宝兽急切的嘤嘤声响起。 寻宝兽急于替自己争辩,乌溜溜的圆眼里满是无助和委屈,似乎恨不得口吐人言证明自己的清白。 它怎么会抓伤他呢……分明是那个人族冒犯他它才动手的! 可思及贺云起才是领队,该有的尊重还是要给他的。宿云澜哪怕心疼,回应的也只有轻轻的一声‘嗯’。 听到宿云澜的回答,寻宝兽顿时呜咽得更厉害了,那软绵绵的叫唤中尽是伤心和委屈。 就算贺云起把它放地上了,它仍是呜呜哭着,那难过劲,任谁听了都觉着可怜。 宿云澜循声蹲下身去,他一次次轻抚着寻宝兽后背,柔声安慰道:“小宝,乖孩子,自己走一会儿,好不好?” 原本还哭得超大声的寻宝兽声音霎时弱了下去,它嘤嘤叫唤着,用脑袋直蹭宿云澜的手,似乎是在认同宿云澜叫它乖孩子这件事。 是的,它很乖,它超乖,它是最乖的孩子! 随着宿云澜的夸赞,寻宝兽这一路上积极性都变高了,它不时左嗅嗅右嗅嗅,带着两人找到了不少天材地宝。 若有灵果,贺云起就往宿云澜手里递。 宿云澜自己吃了些,也不忘把果子掰成小瓣喂寻宝兽。 寻宝兽唧嚼着果子,四肢着地跑得飞快,它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目标明确地在朝着一个方向跑。 他们就这般昼夜兼程,跨越了仡牢秘境外围地带,踏上了荒芜山道。 直到踏入这山道,腮帮子鼓囊囊的寻宝兽才后知后觉般停下了步子,死命咬着宿云澜衣角往回拖。 “小宝,怎么了?”宿云澜摸摸寻宝兽的脑袋,换来了它更为急切的叫声。 贺云起听不懂兽语,他扫了眼寻宝兽,继续打量着前路。 雾蒙蒙的山脉一片荒芜,唯有远处一棵巨大的榕树绿得晃眼,跟地标似的矗立在那儿。 宿云澜安抚着小兽,轻声询问着:“前面有你很害怕的东西吗?” 寻宝兽点头如捣蒜。 “云起,小宝它有点害怕。”宿云澜把寻宝兽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安抚着它。 缩在宿云澜怀里的寻宝兽勉强安静了些,可仍是急切地叫唤着,不想让宿云澜再往前走。 贺云起并不急于回答,他掏出小册子,将描画着骨生花的那一页对着寻宝兽展开,又指了指榕树的方向,问道:“这东西在这里吗?” 寻宝兽点点头,又摇摇头,直往宿云澜怀里埋。 看寻宝兽的反应,骨生花生长之地,怕是有了不得的大妖在守着的。 可,骨生花他必须要拿到。 何况,自入仡牢秘境以来,他这一路太过顺遂,称不上什么历练。 若能借骨生花的守护妖兽历练一遭,也算得两全其美。 贺云起思索片刻后下了决断,他回头看向抱着寻宝兽小声哄的宿云澜,开口道:“云澜,先把寻宝兽放回去,你得跟着我。” 以骨生花生长和保存条件的苛刻性,他只有在采摘下来的瞬息,让宿云澜在第一时间吃下去才是最好的。 这一遭,就算是险路,也得麻烦宿云澜跟他走一趟看。 “好。”宿云澜没有太多的犹豫,他放下寻宝兽,又往寻宝兽身上系了个小包裹,安慰道:“小宝你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好不好?” 那包裹是个不大的储物袋,里面放了不少灵果,如今正好给寻宝兽当口粮。 寻宝兽闻言嘤嘤叫了两声,又跟反对似的急切叫唤起来,它爪子努力刨着系在身上的小布袋,显然不想跟宿云澜分开。 可宿云澜哄兽也是有一套的,他系好布袋,轻揉着寻宝兽脑袋,道:“我们小宝是个乖孩子,不会让我担心的,对不对?” 宿云澜语调平和,话中甚至没什么压迫性,可寻宝兽就是听他的,慢慢焉了下去,它耷拉着脑袋,在原地刨着土。 直到宿云澜又喂了它两颗果子,它这才软绵绵地叫了两声,似乎是认可宿云澜的想法了。 寻宝兽嚼着嘴里的果子,十分不安地望着宿云澜,可它没有犹豫太久,嚼完了果子,就跟道小闪电似的朝着来时路奔了过去。 贺云起目送了寻宝兽一程,而后带着宿云澜继续向前走,越往前,他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安气息。 可往往,越是至宝出世,就越伴随着危险。 他若是想做这第一个拿到骨生花的人,就要做好承担所有风险的准备。 榕树之后是一处陡峭的斜坡,斜坡下有一处可容一人通过的洞穴入口,看那入口构造,内里怕是个巨大的溶洞。 贺云起没点火折子,而是拿出了一颗不大透亮的夜明珠。 且不说溶洞构造,越往里走,火折子越有熄灭的风险,就说骨生花那见光即死的特性。 贺云起不敢赌,这光指的是阳光,还是任意灼眼的光都能让骨生花枯萎。 他身为修士,本就五感敏锐,夜明珠的光暗些也不打紧。 至于云澜。 贺云起侧身朝宿云澜伸出手去,他道:“牵着我。” 第101章 瘴气入体 溶洞之内光线幽幽,越往里走,越是昏暗,直到除了浮在贺云起前头的夜明珠之外,再无一丝光亮。 这洞中地道崎岖,怪石嶙峋,不时有滴水之声。 除此之外,天地俱寂,凉意入骨。 溶洞中不少地段窄得人要侧身才可入内,可一旦走过那几处崎岖,眼前的路又豁然开朗了起来,远处隐隐的水声更是给了人莫大希望。 贺云起牵着宿云澜一路向前,他神识算不上强悍,能前铺的距离也有限,可他仍是借着这一缕灵识探路,窥见了微弱荧光。 那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光芒贺云起并不确定,但他想,如此异景,他们大抵是没走错路的。 直到走近了,贺云起才发觉,那是一簇簇开着的小花。 它散发出的幽紫光芒在黑暗之中分外惹人,就连小小的花儿都有种别样的美丽,贺云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上一碰它。 可身后的抽气声让他霎时回头。 “云起”宿云澜五指微微蜷缩,他的呼唤在寂静的溶洞中分外清晰。 贺云起回身握住宿云澜的手仔细查看,问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宿云澜指尖渗出的血珠殷红。 贺云起当即下手,握住宿云澜伤处,用力一挤,更大滴的血珠冒了出来。 贺云起拭去血珠,将药粉倒在了宿云澜伤处,那伤口不大,可若是落在宿云澜手上,便也叫贺云起觉着疼痛难耐。 更毋论宿云澜那吃痛神色。 可他却只是咬住唇,不曾发出半分响动来。 贺云起看得心疼,更是颇有几分懊恼,他分明知道云澜视物不佳,怎的还疏漏至此,叫云澜受了伤。 被这么一打岔,贺云起哪还有看花的心思,他仔细打量着周遭,搜寻着让宿云澜受伤的地方。 终于,在一朵花的边缘,看见了残存血迹。 是这花伤了云澜么? 贺云起目光微滞,一时有些想不明白,这看似无害的花儿是怎么伤到的宿云澜。 他甚至,没有从这些花的身上,感受到一丝危险气息。 贺云起莫名有种感觉,在让他偏向这些花儿。 它们是如此美丽而纯良无害,就算伤到云澜,大抵也只是个意外罢了 可,他对宿云澜的下意识偏护,让他在掌中凝聚了一团火焰。 骤然燃起的火焰吞没了妖冶花海,那一朵朵花在三阶灵火的灼烧之下扭曲变形,散发出的焦糊味不似植物清香,倒似一股烤糊了的肉味。 而火海之下的一切,也展露了真容。 溶洞之中,妖冶花海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森森白骨,散出幽光的也不是劳什子花,而是攀附在石壁之上的湿润水迹泛着幽紫光泽。 贺云起望着这变化巨大的溶洞轻抽了口气,他刚刚,原来是被这洞中的瘴气魇住了。 若非云澜受伤,他怕是要在这瘴气上栽个大跟头。 贺云起思索着,愧疚更甚。 他身为修界弟子,这种本该由他仔细探查的事,竟然要云澜一个凡人遭了罪他才知觉。 当真是失职。 贺云起默念着静心诀,给了宿云澜一粒避毒丹和清心丸。 这瘴气不止有致幻功效,人待久了还容易毒气入体,可若是提前防备,他们短暂在这毒瘴之中待一待,倒也不妨事。 有了前一遭的事,贺云起接下来的路都小心了不少。 他一手执剑,一手牵着宿云澜,无论哪一边,都不曾再放开过。 这一路行来,平静得贺云起都有些讶异。 虽说他能理解镇守一方至宝的妖兽的领地独占意识,可也绝不至于,如此风平浪静。 贺云起紧绷着的神经,在嗅到空气中那一丝黏腻腥臭时,反倒稍微松了松。 既是寻觅天材地宝,他贺云起怕的就不是镇守妖兽出现,而是它不出现。 防不胜防,才是最可怖。 他们越往前走,空气中那黏湿腥臭的气味就愈浓,饶是一路不言不语的宿云澜都忍不住干呕了声。 这气味,离得远了都让人难熬,更难以联想,能发出如此恶臭的原身该是何模样。 可走到尽头,贺云起还是没能看见骨生花的守护妖兽。 他所见的,是一处巨大的血池。 盛满血水的池子咕噜冒泡,黏腻腥臭的味道由此源源不断涌出,熏得人两眼生疼,连同喉头都干涩。 而那池子中央,趴伏着巨大莹白的妖兽骨架,或许正是贺云起此行的最大目的。 第102章 溶洞中的鲛人 贺云起止步于此,夜明珠的光芒愈亮,恍如月光,轻轻将石室内的景致照亮。 那一汪浓稠的血水之下,不知沉寂着些什么。 血池之上浮起的白烟,更是轻易将贺云起抛出的石子融化。 这一幕诡异而绚丽,浮起的夜明珠似一轮明月,照映血海之上寂静蛰伏的巨兽骨架,骨架胸腔之中,包容着一朵肆意舒展花叶的花儿。 贺云起牵着宿云澜驻足岸边,正欲思索对策。 那忽而跃出水面的鲛人,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将这昳丽的一幕拉到了极致。 鲛人有一头柔蓝的长发,宝石珠贝层叠点缀在他赤裸胸膛之上,愈发昳丽生辉。 他鱼尾深蓝,华美的鳞片在月色之下泛着幽光,连血海都在他跃出这一刹成了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海。 他游到岸边,倚靠在莹白骨架之上,似乎对贺云起一行人的到来一无所觉。 他只是,静静依偎着,轻声呢喃:“是月光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直到他仰头望向夜明珠那一刻,贺云起才看清了,那一双空蒙的眼。 那一双,空有眼白,而无瞳仁的眼。 难怪他对贺云起等人的到来毫无察觉,原来,他看不见。 若是不出意料的话,这鲛人怕正是骨生花的守护妖兽。 他贺云起既然想要拿到骨生花,与这妖兽之间,就势必会有一战。 贺云起轻捏了捏宿云澜掌心示意他不要出声,一时间,竟有些说不清。 他是该庆幸,如此强横的妖物身有顽疾,还是可悲,如此钟灵毓秀的天地造物,困居一隅。 还不等贺云起思索好对策,一阵裂石碎壁的声音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贺云起侧目去看,正见桑晚灰头土脸地站在那新炸开的洞口处,身后还跟着曾窈。 桑晚也看见了贺云起,他当即扬起个笑来,开口道:“师兄,你怎么也在这儿?莫非你也听说了鲛人的传说么?” 贺云起瞥他一眼,扭过头去。 桑晚不明就里,嘟嘟囔囔道:“师兄怎么不理我?” 曾窈按住桑晚,将他脑袋转朝贺云起看向的方向。 桑晚这一歪头,正好对上正直勾勾盯着他的鲛人。 那双既无情绪,也无瞳仁的眼把桑晚吓得一哆嗦,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贺云起,又低头看向曾窈,哆哆嗦嗦道:“这儿,真……真有鲛人啊?” 仡牢秘境离鲛人生长的海域十万八千里远,他原也就是当个传闻听听,过来探个险,没想到,这事是真的啊?! “真的。”曾窈低低应了声。哪怕她很想堵住桑晚的嘴,让他不要发出什么声响惊动鲛人。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刚刚发出的动响,只要鲛人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有人闯进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原本还静卧在白骨一侧的鲛人蓦然起身,愤怒的嘶鸣之声响彻石室。 那尖锐的嘶鸣几乎要撕裂耳膜,桑晚和曾窈第一时间捂住耳朵蹲了下去,仍是被刺得脑袋发疼。 贺云起的反应要快些,在鲛人张口之前,他就就伸手,捂住了宿云澜双耳。 那嘶鸣之声持续久长,刺得耳膜生疼,可对上宿云澜无措着同样想替他挡住声音的模样时,贺云起又觉得,也还好。 直到嘶鸣声止,他低头覆近宿云澜耳边,低低道:“我没事。” 他们这边还没被鲛人发现,说不准能伺机寻到鲛人的破绽反击。 可又是几阵地动山摇之后,几波人先后出现在了这山洞之中,加起来,莫约十数人左右。 这突发的变故,连鲛人都怔在了血池之中。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是该各凭本事,还是先同仇敌忾的好。 宿云澜被贺云起护着,倒不知如今气氛何等紧张。 还是桑晚先打破了这凝滞氛围,他看向那身着云起书院校服的少年,开口唤道:“堂弟?” 那少年看他一眼,似乎不大想搭理,可碍于礼教,他还是朝桑晚唤了声:“兄长好。” 说罢,少年拱手道:“云起书院尘非明朗,参见。” 一时间,众人皆惊。 这,这……尘非家的子弟,一来便是两个? 要说起尘非世家,这些个宗门子弟,对其是无一不晓的。 尘非氏族中人一向行踪隐秘低调,如今这小小山洞中,他们竟能一次性见上两个。 这稀奇程度,比起在仡牢秘境看见鲛人,也是不遑多让的。 被各种异样的眼神观摩着,桑晚倒也不怵,他扯了扯唇角,拱手道:“万归宗桑晚,参见诸位道友。” 随着他话音落下,曾窈也脆生生开口道:“万归宗曾窈,见过诸位。” 石室之内的众人也纷纷介绍起了自己的身份。 “清宁宫季清雨,参见诸位。” “药王谷齐思年,参见。” “无锋门卫荀,参见。” “……” 贺云起同样言简意赅开了口,道:“万归宗贺云起。” 这一连串的介绍下来,众人惊觉,他们在场的,竟都是大宗门世家的出身。 这样天骄云集的场面,还真有些稀奇。 若非尘非世家的人在场,他们怕不是要为了夺取这洞中至宝相互出手的,又哪会知晓彼此的身份。 可还不待众人深想,那被他们忽略已久的鲛人,又一次嘶吼出声。 第103章 幕后之人现身 这一次的声波攻击,明显要胜于之前。 鲛人的嘶吼之声,让整个溶洞都震颤起来,几处倒挂的石柱更是碎裂坍塌,扬起满地烟尘。 桑晚抱住脑袋,紧紧和曾窈挨在一块儿。 曾窈随着桑晚的动作,索性侧靠在他肩上,空出的手摸索着储物袋中能用的东西。 桑晚没注意到曾窈的小动作,他只知道,师妹……靠他了?! 桑晚抖着手,下意识想要替曾窈捂住耳朵,哪知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曾窈拍了一巴掌。 随着地上阵法的落成,光墙自他们身前冲天而起,隔绝了鲛人的嘶吼之声。 哦……原来师妹不是要靠着他,是要结阵。 桑晚默不作声地收回手,佯装刚刚无事发生,他紧跟着慢慢往前挪的曾窈,小声问道:“师妹,书上不是说鲛人的声音很好听吗,他的怎么这么难听?” “他打你就打你,还要用美人计吗?”曾窈往桑晚手里塞了几块东西,指向几处道:“去,把阵眼布在那儿。” 曾窈说着,便往贺云起那头摸去。 她既然有隔绝鲛人嘶鸣攻击的法子,自然是互帮互助了。 随着一道道光墙冲天而起,鲛人刚刚对他们造成的伤害被尽数隔绝,几行人也聚到了一处。 曾窈望着站在血池之中恶狠狠望着她们的鲛人,开口道:“他除了嘶鸣之外,对我们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攻击,或许,鲛人可出手的范围,仅在血池之内。” 这可真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鲛人若被局限在血池之内,他们不进去,他也就没了伤人的可能,可相对的,这血池中弥漫着的不祥气息,哪怕他们离得这般远都能感觉到,更毋论涉足其中。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贺云起忽而开口问道。 见问话的人是他,其他人便没什么不满可言。 这位既然是万剑峰的大弟子,自然也当得他们同辈弟子中的魁首。 “我是观书之时偶然得见一位师兄笔记,书中有言,秘境之内,有鲛人镇守,鲛人王珠。”尘非明朗率先开口。 随着他话音落下,同样有几人附和,他们是为鲛人王珠而来。 第二个开口的人是桑晚,他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嘛,我……听见路边有俩人议论这里有鲛人王珠,我不大信,就跟过来看看热闹。” 听他这么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大多数是由典籍所引而来,像桑晚这么随便的,还真是第一个。 桑晚倒也不觉得尴尬,乐呵呵地看向贺云起问道:“师兄,你呢?” “我?”贺云起一愣,淡淡应道:“我也是。” 随着贺云起话落,桑晚笑得更欢了。 看,不止是他一个人会因为别人不切实际的传闻过来嘛。 小师妹? 小师妹不算。 她只是,会陪着他做一切他想要做的天马行空的事罢了。 贺云起想的却是,既然在场的多数人是为鲛人王珠而来,那他不争鲛珠,只夺骨生花,胜算应该会大上不少。 若是能拿到骨生花,那云澜的眼睛…… 贺云起目光微动,望向默默无言的宿云澜。 如今云澜复明的希望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他都要争上一争。 可对完消息之后,洞中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在场之人各怀心思,却因着有共同敌对,暂时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倒是已然作壁上观的苏荀开口问道:“这鲛王内丹既然在鲛人手上,那他定然不止四阶巅峰的实力,不知诸位,谁去探一探这鲛人的虚实啊?” 苏荀很清醒,无锋门在这些个修真界行一行二的宗门世家面前可不够看。 何况,在场之人里,有四个人同属万归宗,那云起书院的二人之一,又是万归宗弟子的后辈。 这里总共二十人,万归宗就隐隐占了三分之一,他拿什么和他们争? 虽说眼下他们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可一旦杀了鲛人,夺得鲛珠。 在场之人怕是要死个十之七八的。 他可不掺和这趟浑水。 出身药王谷的齐思年也在此刻抬起了头,他问道:“鲛珠怎么分?” 又是满室静默。 可齐思年跟读不懂空气似的,继续道:“只给我一点也行,我要拿它入药的。” 不愧是盛产医痴的药王谷出身,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讨价还价。 鲛珠这种至宝,当然是完整炼化最为好,能夺得它的人,谁又舍得将其分割。 一直没说话的季清雨也在此刻开了口,她道:“你们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说得像谁打得过他似的。”季清雨的话太诚挚,叫余下几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苏荀倒是笑得随性,他道:“那不然,上禀道盟,让道盟的人来处理,这样至少,每个人都能拿到些道盟的奖励。” 苏荀这话说的在理,叫几个心里头已经打起退堂鼓的人都忍不住想要附和,他们是想要鲛珠,可也要有命拿不是? 被人完全忽视掉的鲛人急躁摆尾,他游到岸边,对着一行人露出锋利獠牙,似在无声展示着,只要有人敢涉足他的领域之内,他就会立刻将他们撕碎。 可这些该死的人族,迟迟没有上前来。 倒是那万剑峰大弟子执剑向前,开口道:“不必,我来。” 还不等贺云起下一步动作,空气中波纹骤起,一个浑身被黑雾笼罩的黑袍人信步而出。 他道:“怎的如此磨蹭,这么多人,竟是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他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都拿起了本命法宝。 如今在场之人,修为境界在金丹之期的人不少,可这黑袍人的突然出现,他们之中竟然没一个人察觉到。 这只能说明,黑袍人有什么鬼魅手段,亦或是,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个好兆头。 黑袍人也不多话,他双手交拢,掌中扭曲的鸦紫火球愈盛。 这年轻一辈对他的攻击,尽数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而他眼中满是轻蔑。 直到将掌中蓄力一击的火球打出时,黑袍人才幽幽开了口:“为吾主献祭,是尔等的荣幸。” 此时,数千里之外,道盟船舰之上,正执笔画符的赋明归闻得下属急报,仡牢秘境的守护屏障有异动。 第104章 幽冥界鬼气 事实证明,人不要低估对手的能力,也不要高估自己。 黑袍人这蓄力一击,直将洞中之人击飞三尺有余。 他望着自己的手掌,痴笑出声来,“这便是,力量重回的滋味么?” 黑袍人的笑容没能维持多久,他看着这群没有融化在血水之中的修界新秀,猛然发觉,他刚刚,位置打反了。 那黑袍人的笑容微滞,可很快,他笑得愈发张狂起来。 随着他气息的涌动,那遮天蔽日的黑雾吞没了夜明珠光亮,阵阵邪风袭面而来,境界低些的弟子更是被吹得踉跄跪倒。 贺云起同样被吹得睁不开眼,他将宿云澜死死护在身下,用力将从不离身的弟子名牌塞入宿云澜手中,低声道:“云澜,保护好自己,等我。” 贺云起说罢,抽剑起身,直袭黑衣人而去。 同样动作起来的不止他一个,可贺云起手中剑金光骤现,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生生撕裂了一方小天地,似乌云密布中,天光乍现那一刹。 哪怕是面对十数人的围攻,黑袍人仍显得游刃有余,他最初时的失误,早成了不痛不痒的插曲。 而今,他是这一方小天地中的最强者。 他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血池中的怨力,周身黑雾滚滚,下手的杀招也愈发迅疾。 可宗门世家多年精心培养出的天之骄子也并非废物,他杀招越急,他们便越有破绽可寻。 无法与黑袍人正面对上的阵修符修等,同样在为战局出力。 曾窈将符箓抛洒向空中,那一张张符纸在接触到黑雾的刹那燃烧成灰烬,抑制着黑雾的扩散。 她做的远不止于此,与几位阵修商议过后,当即便联合布起了阵法。 可还不待他们将阵眼安置完毕,石洞之内便传来了黑袍人的一声冷喝。 “浪费时间。” 黑袍人说着,一手向前。 空气中霎时凝结出数十道乌黑蒙雾的手印,迅速朝着不同方向碾压而去。 这铺天盖地的威压,几乎要将人碾得形神俱灭。 尚未驱动的阵眼核心被碾碎,遭受反噬的几个阵修弟子当即口鼻出血,昏迷在地。 黑袍人冷嗤,他五指一抓,就要将几个不省人事的阵修扔进血池之中。 “不行!”桑晚大喝一声,下意识扑过去挡在了几个阵修前头,那黑手印离他不过咫尺之时,被一旁袭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扎了个对穿。 眼看着黑雾消散眼前,桑晚额间冷汗涔涔。 直到这生死攸关之时,他才发觉,修为深厚对修界子弟而言,何等重要。 若非这突如其来的一挡,他身上的保命法宝怕是要当场碎上一样。 溶洞之内的人在浴血奋战,之外的人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该在半年之后才重新凝聚的雾气,现在竟然提前了。 “这雾气怎么会提前?我们还有好多人没撤出来。”道盟之人十分严肃地看着那由内向外扩散的浓雾。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仡牢秘境终年的浓雾,对元婴之下简直是灭顶之灾。 他们会在这浓雾中迷失方位和心智,直到尸骨无存。 可现如今,没撤出来的人还有很多。 比起刚刚开口那人,赋明归的神色要凝重许多,她看着那泛黑的雾气,沉声道:“那不是雾气。” “什么?” 赋明归这话一出,各大宗门世家的领队纷纷看向她,却听赋明归说出了第二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她道:“发布十方召集令,速召修界之人驰援。” 十方召集令?! 那不是若非生死存亡时刻,不得动用的存在么? “赋少宫主,您这是?”不少年轻领队面露不解。 一些反应过来的年长者却是脸色同赋明归一般沉了下去。 他们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这雾气的蔓延速度,若不是仡牢秘境终年的雾,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是瘴气。 蔓延速度如此之快的瘴气,源头是何? 赋明归现在无暇解惑,她只道:“现在先尽可能把人救出去,道盟之人收令自会驰援,届时困局可解。” 赋明归说着,翻手结印,赤红的灵力凝成光罩,联结着其他阵修凝结出的屏障,笼罩住仡牢秘境外围,阻止着黑雾的进一步扩散。 “这……鬼气不是都被锁在幽冥界了么,怎会在人族地界出现?”同为清宁宫弟子的李浮犹疑出声。 “谁又知晓,仡牢秘境深处,衔接着何处呢。”赋明归目光幽幽瞥向鬼气愈盛的仡牢秘境,再不言语。 修界没有鬼的说法。 这一切都基于,万年前,修界大能联合开筑大阵,在一处荒芜之界,布下了吸收怨力与鬼气的大阵。 以天地为界,缚万灵,收百怨。 这才是,六道崩塌数以万年,而人间秩序尚存的理由。 否则,这万年来登仙不得,消弭于世间的修真者的魂灵,再加上凡人的,早就将人界搅成一片人间炼狱了。 万年前筑下此结界的大能们,分明是,以己身,渡苍生。 可这万年的鬼气与怨力积累,万年前设在幽冥界的结界,哪怕时时有人修复,它也要顶不住了。 这是一桩,唯有修界大能知晓的秘事,知晓之人,更是三缄其口,唯恐人心动荡。 现如今,魔神的出现与离去,更是一记重锤,击打在所有人心上。 他们都清楚,人族需要定心丸。 这种时候,势必要有一个堪比定海神针的人族大能出世,支撑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心。 否则,便只有死局。 第105章 鬼主之下,皆为蝼蚁 溶洞之内,血池中的血水翻涌,那笼罩在黑雾之中的黑袍人放弃了只攻不守的打算。 他手诀翻转,这一方小空间的气流霎时扭曲起来,挤压着本就稀薄的空气,令人肺腑生疼。 可很快,那挤压又成了抽力,直让人血脉倒逆。 在这极强的威压之下,季清雨手中本命宝器弦断,她口鼻溢血,连同眼角都滑下几道血痕来。 她狼狈倒地,颤着手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水,仰头看向空气中燃烧的符箓时,又见几人周身鲜血迸射,跌入血池中再没了踪迹。 同道相继陨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季清雨眼眶发热,她已经分不清眼里是血还是泪,颤颤道:“他是要活人生祭,绝不能让他如愿……” 季清雨说着,胸腔间又是一阵压力,叫她痛得只觉骨骼尽碎。 而今场内,还能保持清醒的,不足五人。 尚有一丝余力浮空的,唯有贺云起一人。 季清雨视线模糊,怔怔望向那金光环绕之人,竭力嘶吼道:“他怕火!” 话音未落,季清雨喉中一阵腥甜上涌,她再没了力气,昏死过去。 濒死之前,她终于联想起,这黑雾是何邪祟所化。 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在场之人如此之多,并无火灵根。 她知道,她们完了,这里就是为她们布下的死局。 可季清雨仍然盼望,能多拖延一会儿,给道盟些警醒应对的时间,哪怕一会儿,也好…… 孑然浮空的贺云起听清了季清雨的话,那邪修却已是势在必得,他甚至不急于将昏死在各处的修士丢进血池中,而是准备将人一网打尽后再投入其中。 贺云起二指拭过剑身,殷红血液自他手流入银白剑刃之上,燃起的熊熊火焰将整个溶洞照得亮如白昼。 “诸天剑阵,循我令来。”随之贺云起话音落下,他身后浮起繁复的剑阵虚影,那璀璨金光,亮得黑袍人都不禁用手挡了挡。 他当即一掌击出,黑雾却尽碎在金光之下。 贺云起没再给黑袍人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他长剑挥出刹那,身后虚影剑阵凝集的长剑也尽数向黑袍人攻去。 这跨境界的邀战本不足为惧,黑袍人的直觉却在告诉他,他必须避开这些剑。 他身形化作黑雾消散,又在另一端重新凝聚成人。 可贺云起出手极快,携着熊熊烈火的长剑直袭他新浮现之地而去。 黑袍人就是躲得再快,也不及贺云起剑快。 被火焰席卷的长剑穿破黑雾之时,黑袍人满眼不可置信。 他垂眸望了眼燃烧不止的手臂,那伤处,竟然没有被黑雾修补,而火焰,也没有熄灭的趋势。 他当机立断,斩下左臂,急急退离数十丈,惊疑不定地看向贺云起问道:“九幽灵火……?你是天灵根?” 怎么会……怎会如此…… 九幽灵火,他这辈子,只在一人手中见过。 可那人,不是早就身死道消了么……? 对九幽灵火的恐惧刻在看黑袍人骨子里,哪怕他明知道眼前人已是强弩之末,仍是绝了再战的心思。 黑袍人再不恋战,他召出魂幡来,口中喃喃道:“鬼主,助我!” 这细听之下,他声调中竟然隐含颤抖。 随着黑袍人话音落下,整个溶洞地动山摇,浓雾的黑气自魂幡之中涌出,缓缓凝聚出一个满是黑气的人形来。 黑袍人握紧魂幡,竭力克制声调中的颤抖,却又满是畅快淋漓地笑道:“是他……是他回来了又如何?鬼主之下,皆为蝼蚁!” 那黑气对修士极为不好,它分明还未有动作,贺云起已觉神魂受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垂直坠地。 贺云起艰难撑起身,抬眸看向那尚在凝聚的黑影,浓重的无力感自心头而起。 若说是那黑袍人,他以命相搏,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可这黑影,哪怕是尚未聚拢,他也能感觉到,他绝不是对手。 贺云起挣扎着,爬到已然昏死过去的宿云澜身边,他扯下系在颈间的玉佩,勉力塞入宿云澜手中,低低道:“活下去……” 哪怕明知道,他听不见,可他仍旧,希望云澜平安无虞。 贺云起这一托付,忽觉周身松快,最强的保命法宝他已经给了云澜,他也再无甚记挂。 今日,便是身死道消又如何? 可,在贺云起即将强撑起身之时,宿云澜五指微动,轻轻攥住了他指尖,微弱而轻缓地低喃一句。 “如昨……” 如昨……? 不可以是云起吗? 贺云起心头微涩,却是再不犹豫,提剑而上。 第106章 天生剑骨,接连突破 可贺云起所不知的,是他离开之后,那手握他两重保命法宝之人,缓慢坐起身来。 宿云澜靠着石壁一动不动,血池中央的鲛人亦是,他们似乎,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那鲛人窝在骨架之间,像倚在它的臂弯之中,任头顶剑光如何风驰电掣,都侵扰不到他分毫。 他声调沙哑,吟唱出的鲛人语也有些囫囵,可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宿云澜耳中。 他在说。 [昏,我再也不要上岸了,再也不要……] [陆地一点都不好,它没有海洋的广袤,也没有海水洗刷鳞片的温柔。] [它好可怕,陆地上的人族也好可怕……] [我好疼啊,昏……你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对着一具已经开始风化的骨架,诉说他的思念。 有些可笑。 可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只是一只,瞎了双眼,废了歌喉的鲛人啊。 [昏,我们回去,回去……] 他低低的呢喃重复不断,就像一日日,一年年,永远得不到回应的那样。 可有人蓦然开口,那声音又低又轻,他说。 [你有点吵。] 鲛人骤然抬头,可他空蒙蒙的眼什么都看不见。 他猛然扎入血池之中,迅速游向传来声响的地方。 可等他游到岸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人族?] 鲛人声线嘶哑。 [嗯。] 那声调再次回应。 [你听得懂鲛人语?] [略懂。] 鲛人闻言,沉默片刻,随即喉中溢出一丝略显喑哑的笑来,他压着嗓,轻声询问道。 [你也想要鲛珠吗?] [如果你想,或许我可以给你。] 还不等鲛人引诱他下一步,那人便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拙劣的谎言。] 鲛人哑然一瞬,忽然又笑了起来,他道。 [可你不进血池,就拿不到鲛珠。] 他太久,太久太久没和人说过家乡话了。 哪怕现在面对的是个卑劣的人族,他也希望,能和他多说些话。 [我不需要那东西。] 人族的拒绝仍是淡漠。 鲛人也不急,他只循循善诱道。 [那你想要什么,你为何而来?] [没有为何,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吵。] 宿云澜现下不大好受,那铺天盖地的瘴气无孔不入,他又虚弱,难免受影响。 鲛人闻言沉默片刻,他忽然问道。 [既然无欲无求,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是欲望的旋涡,血池中已经不知道吞噬了多少贪心不足的亡灵。 而他,他就像个摆设。 他的存在,就是在向世人证明,鲛人王珠的真实性,引诱他们更深的堕落。 鲛人已经记不清,这个深红的池子吞噬了多少人族。 他也不在意。 他对人族恨之入骨,巴不得他们全都死绝才好。 [来到这里,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鲛人很清楚,这些钳制住他的黑袍人的目的,就是为了生祭魂灵,用修士强大的魂体滋养鬼主。 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祭品。 [与其问我,你不如先想想,遗言写什么的好。] 无需看,宿云澜都知道,这鬼主是被人为强行催发,如今献祭未完,它尚未大成。 事情也确实如宿云澜所料。 贺云起节节败退,灵力枯竭之下,他周身的灵气,竟是不减反增,整个天地的灵气向他蜂拥而来。 他沉寂许久的境界,竟在……在此绝境之下有了松动,节节攀升。 本已坐壁上观的黑袍人见此情形,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被金光包围之处,惊愕叫道:“剑骨,天生剑骨……?怎会如此……” 这万年难遇其一的天生剑骨之人,竟被他接连遇上了…… 随着贺云起的境界突破,道道雷劫伴着金光落下,生生劈散了笼罩在他周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黑气。 天灵根之人,天生亲和万物,五行相循,是万中无一的,天道馈赠般的存在。 而贺云起,既是天灵根,又身怀剑骨,哪怕是渡劫雷云,这其中逸散的灵气都对修士大有裨益。 对邪修却不然。 那道道金光,便是对他们违逆天道的惩戒。 钻心剜骨之痛,尚不足够。 一团团消弭于金光之下的黑雾,削减的正是他们的道行。 黑袍人再支撑不住,他祭出魂幡默念口诀,喉间涌出的腥甜尽数喷洒在魂幡之上。 不行……他不能让这小子突破成功,否则,鬼主的生祭目标,就会变成他了。 随着魂幡的无风自起,无数怨灵自魂幡中走出,雾蒙蒙的一片,尚未凝实,就被原先的黑雾吞噬殆尽。 血池之内,血水翻涌,无数怨力溢出水面,同样被那黑雾吞噬干净。 它刚刚为天道所惩的残躯,再次修补如初。 而被天地灵气包裹着的贺云起,境界堪堪停在了金丹大圆满境界。 他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那模样,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事实也的确如此。 贺云起如今,正经受着洗筋伐髓,骨血重塑之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短时之内,这天地灵气还可护他周全,可他若是长久不能醒来,等着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宿云澜感受着天地间灵气与瘴气的波动,握住冷玉的手,指尖微动。 他忽然道。 [你才是这怨力的源头?] 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弄得微怔,他理了理耳边散落的发丝,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准确性。 [是又如何?] 他想,说他是怨力的化身也没什么过错。 被囚入溶洞的这多年来,他日日经受着血池怨力的浸泡,年久日深地,拖着一口气在,愈发生恨。 他甚至都快记不清了,人族是如何将他扒皮抽筋,生剜肉骨,又剖开他的妖丹,轻易碾碎。 可他记得,可他记得上岸之前…… 他也曾是,一方海域中,自由自在的存在…… 也曾,也曾有一鲛,相伴左右,捕鱼戏水,天地自在,莫过于此。 若非是他,若非是他……执意离海…… 鲛人思索间,竟生生流出两行血泪来。 可,在这样,绝望与愤怒溢满胸腔之时,那空灵之声再度响起。 他说。 [我愿渡你。] 第107章 从未来迟的拥抱 [渡我……渡我?] 好陌生的词汇…… 鲛人惨笑着,血池中的血水亦随他情绪波动,翻涌澎湃。 [人族害我至此,又要渡我?] [你说,何其可笑……?] 宿云澜不言不语,他只是,缓慢踱步到血池边,指向那座枯骨多年的骨架,低道。 [若是,它不愿你,步它后尘呢?] [昏……昏啊?]鲛人一头扎入水中,猛地游向中央骨架。 他的鸣叫极其惨烈,宿云澜却仍在岸边,问着。 [你的鱼尾,早就不在了。] 这虚构出的华美皮囊,足以掩人耳目,却无法躲过大能的神识。 宿云澜所见,也不是什么深蓝的鲛人鱼尾,而是一具枯骨架子,上头还挂着些许腐肉腥臭。 [是啊……早就,被人族片片生剖了个干净。]鲛人紧紧抱着那副骨架,似乎抱住了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他终于,他终于想起,原来,他并非是这怨力源头的首选啊…… 只是,只是曾经……有一个红发张扬的鲛人,为护他周全,生生挖出内丹,渡入他体内。 鲛人血泪愈发汹涌,他颤抖着抚上怀中白骨,多年来,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这也许就是海神对他的惩罚。 可分明,那一年,本该死去的是他啊…… 是昏,用他死,换他生。 可他终究是没能如昏所愿,回到那片生养他们的海域去。 昏可是鲛人王啊……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他,他又怎么会死…… [所以,你想辜负爱你之人的期许,让伤你之人如愿么?] 宿云澜又一度开口,他道。 [你可知,那副骨架,心口上开了朵花。] [其可,肉生白骨。] 肉生白骨……? 鲛人愕然回头,他,他从不知道……这花的功效。 他以为,他只以为……是昏怕他太孤单了。 可,他的鱼尾啊,早就在他被捕上岸之时,被人族当着昏的面,生剜干净了。 他记不得那时是怎样的痛,但昏或许比他更痛,才会在无人之时,剖出内丹渡给了他。 连死去的执念,都是为他重塑鱼尾…… 鲛人的悲鸣骤然响彻,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溶洞彻底坍塌下去,露出的天地,却未见月光皎洁,而是遮天蔽月的浓雾。 他嘶鸣着,原本华美的鱼尾也褪去色彩,成了一具惨白骨架。 他似乎失去了游动的力气,犹如新生的婴孩般,以骨为腿,一步步踉跄着向岸边走去。 他最终,停在了宿云澜面前,惨淡开口道。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昏的那颗鲛珠,已经和他融为一体,早就已经随着他腐烂生疮,哪还有鲛人王珠最初莹白如玉的样子。 他说要渡他,他却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人族了…… 就连他落下的泪,都凝不成珍珠了。 可昏为他失去了一切,他绝不可能,再让心中滋生的恨,去达成仇人所愿。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宿云澜说着,伸出手去。 [我会渡你,百厄尽消,不必困于魂幡之中。] 成为鬼主的养料,亦或是下一个鬼主,都不会再成为束缚他的宿命。 可先递到宿云澜手中的,却是两片鱼鳞。 鲛人惨笑着开口,他道。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将它们带到东域海,抛入海洋之中。] [我不需要度化了,我会同他一般,消弭于天地。] 宁愿就此消散,也绝无可能,成为供给仇人的养料。 [很抱歉……抱歉,昏,我终究是没能如你所愿。] 随着鲛人话音落下,他眼中滚落出的最后一滴热泪,化做血红珠子,落入宿云澜手心。 那是鲛人此生最后一滴泪,包含着鲛人的感激与祝愿,也预兆着生命走到尽头的消弭。 他踉跄着,又迅速摆动着枯骨鱼尾,游向中央的莹白骨架。 生不能同寝,死亦同穴。 鲛人含着笑,像多年前那样,扑入爱人的怀抱。 他似乎,终于在这生命尽头,看到了昏。 鲛人王年轻如初,他一头红发张扬,张开手臂拥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错位千百年的拥抱,却从未迟来。 宿云澜默不作声地收拢了掌心,而随着血池的异动,半空之中的贺云起蓦然睁开了眼。 第108章 危机解除,尘非家少主尘非昨夜 随着鲛人的离去,整个血池也随之干涸。 骤然失去怨力支撑的黑雾少许茫然,它看向金光熠熠的贺云起,似乎有些不明白,它怎么突然失去了大半力量支撑。 贺云起趁势而攻,他掌中剑化一为九,九九无极,剑光大作,直袭黑雾虚影而去。 那虚影不躲不避,任由剑影将它刺穿又凝实。 它似乎,愈发疑惑了起来。 贺云起却无暇顾及它如何,他纵身向下,跃至中央石台,将那生长在枯骨之上,昳丽生华的花朵摘下,如残影般直奔宿云澜而去。 他将一道灵力打入宿云澜体内,在人初醒茫然之时,把骨生花塞入宿云澜口中,又是一拍,生生让人咽了下去。 宿云澜呛咳了声,他还没彻底消化咽下去的东西,就听贺云起急迫道:“云澜,我会送你走,拿着我的玉佩去找万归宗的人,他们会帮你。” 说着,贺云起就要将宿云澜送出黑雾去。 可还不得等他动手,宿云澜便抓住了他衣角。 贺云起动作一滞,垂眸看向怀中的宿云澜,他听他说:“玉,碎了……” 他语调虚弱,唇色发白,刚刚怕是受了不小的波及。 贺云起向下看去,却见宿云澜手掌心中,那碎成几片的青绿腰佩。 贺云起一时间,心绪翻涌。 可他能做的,只是,将宿云澜手中残玉收拢,放柔声调哄劝道:“等我们出去了,再给你买。” “现在,云澜,你先走,好不好?” 哪怕突破至金丹大圆满境界,贺云起也知道,今日死局已定。 纵然是元气大伤的鬼主,他也绝不是对手。 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透支生命力拖延。 至少,至少把云澜送出去…… “我,我会陪着你……”宿云澜说着,缓缓睁开了眼。 那一双雾蒙蒙的眼,在对上他目光时终于有了聚焦。 他目光清凌凌的,瞳仁似清泉濯洗,晨露熹微时的天光乍破。 与贺云起所料想般的略有不同,却足够令他失神。 宿云澜反握住他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会陪着你。” 一时间,贺云起哑然失笑,他道:“好。” 我亦是,我会让你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贺云起正欲决然起身之时,天际晨光一现,屏障破裂之声传来。 是一人执剑,白衣挽雪,踏月而来。 他出现那一瞬,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诸天万象,且定乾坤,驱邪渡厄,十方无极,循我令来,破。” 随着白衣剑仙结阵落印,他腰间红绸风拂,是以天光破晓,遮天蔽日的黑雾散去。 那原本还如猫戏老鼠的虚影也被一剑扎穿,黑雾逸散,再无法重聚。 折损了十数人仍难伤及其分毫的黑雾,在他手下,竟然撑不过一剑。 贺云起愕然望去,才后知后觉到,他并非一人而来,身后还跟着数位剑修。 可在这人的光芒之下,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人也正看向贺云起方向,目光所及却不是他。 贺云起正欲起身行礼,方觉手上空落落的。 他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原是宿云澜起身向前几步,对上了那谪仙人。 贺云起莫名心头一紧,他颤颤着朝宿云澜的背影伸出手去,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听他唤。 “师兄,好久不见。” 那是他从未从云澜口中听过的语调…… 贺云起心头震颤,他本就强撑着的一口气,在此刻再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君少主。”他语调无波无澜,解决掉鬼主之后,没有多做停留,带着一行人御剑而去。 他随然而来,无声而去,不染一丝尘埃。 此人正是——尘非世家少主,尘非昨夜。 宿云澜踉跄后退几步,再抬头时,天际间已经换了波人。 原本还无甚情绪,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红衣女子,在目光触及他之时,蓦然红了眼眶。 只一眼,便如此笃定。 可一眼,都像是偷来的…… 赋明归蓦然偏过头去,弯唇一笑,眼中没有分毫哀色。 “主子?”晨宿不解赋明归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 却听赋明归笑道:“我这是高兴,高兴我修界新秀子弟,人才辈出。” 这一场鬼主出世的风波之下,困在鬼域里的人,竟然,活下来六个。 万归宗幸存人数最多,进来的竟然都侥幸活着。 桑晚和曾窈被埋在石堆里,桑晚又用身体死死护住了曾窈,因而,他们护身玉符虽然碎裂,但伤处却不是很多。 这之中,云起书院的尘非明朗和季清雨也活了下来。 不过要说起伤势,贺云起最重,季清雨其次。 饶是药王谷的医者诊治了,也颇为讶然。 “他如此透支生机,竟然还活着?” “不得了不得了,天生剑骨,多久没见过了?”药王谷那老者说着,又十分稀奇地摸了摸脉。 “其实也没有很久,上一次得见,还是云起书院双杰。”一同诊脉的老者摸了摸胡须,亦是稀奇。 他道:“这云起书院是有什么好风水不成?百年前出了两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如今旁的弟子取名云起,还能出个天生剑骨?” “什么?!”匆匆赶来的秦执愕然看向房中几位老者,他来的迟了些,只听见后半段,但这也足够他震撼。 天生剑骨? 云起? 这间房是他们万归宗的对? 他们万归宗叫云起还来了秘境试炼的弟子,不是只有贺师侄一个吗? “这小子天生剑骨,你们万归宗竟然一个字都不往外漏,不厚道啊,老秦。”那医者笑看他。 “哪里哪里。”秦执摆摆手,亦是满脸堆笑。 这哪是他们不想说啊,这是压根不知道好?! 他万归宗的他都不知道这事! “真好啊,天生剑骨,又是天灵根,天生修道的好苗子。”那老者说着,颇为艳羡地看着还在昏迷中的贺云起。 这资质,别说万归宗了,放眼天下,哪会有不喜欢他的宗门。 “也就一般啦。”秦执嘴上谦虚,脸上褶子都要笑开了,任谁都能看出,他有多高兴。 “行了行了,收收你们这大嗓门,这小师侄需要静养,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还是另一位医修制止了他们这样互相恭维的行为。 再吵下去,当事人没修养好都要被他们吵醒了。 “哎哎,知道。”秦执声调当即放低了八度不止,他摆摆手,轻声道:“走走走,我们先出去。” 事关贺师侄,他自然要事事上心。 贺师侄啊,贺小师侄…… 天生剑骨,又是天灵根,又勤修苦练。 这不是贺师侄,这是他们整个宗门的宝贝疙瘩! 秦执刚退出房间,关上房门,一回头就见桑晚带了一串人过来。 他当即咳嗽两声,佯作正经道:“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 “我们,来看看贺师兄。”桑晚眨巴眨巴眼,大抵也知晓,要不是贺云起凭着一己之力苦苦支撑,他怕是活不到援军抵达的。 “看什么看,你们贺师兄需要静养,回去回去。” “师叔,我们就想看看师兄,不会打扰到他的。”跟在桑晚身后的曾窈开了口。 见说话的是曾小师侄,秦执面色稍缓,他道:“不是我不让你们见,你们贺师兄如今情况尚不明朗,需得静心调理才是,若是要探望啊,也等他醒了再说。” “那,这个这个。”桑晚往人堆里一钻,推出个人来。 他两眼亮晶晶地问道:“让他先照顾一下贺师兄可以吗?” “他们关系很好的,有他陪着,说不定师兄会醒得更快呢?” 第109章 道盟嘉奖,小宝寻主 “这是谁?”秦执疑惑看向被桑晚推出来的人。 他生得十分俊秀,一双柔和的眼,更是让人对他生不起恶感。 好看的有点过分,照理来说应该是让人见之难忘的长相。 秦执莫名觉着他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 总觉得,好生熟悉。 “宿云澜啊,你们在蛊族见过的,他跟贺师兄关系最好了。”桑晚拍拍胸脯,竭力想要证明他的话靠谱。 他们谈话间,一位医修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开口道:“这位道友伤势差不多稳定了,接下来静心调理即可,你们照看周全些。” 他们药王谷的是医修,只负责治病,不负责照看,人既然救活过来了,剩下自然是靠万归宗的人自己了。 见医修都这么说了,秦执也只能答应。 他看了眼宿云澜,再度确认这人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又跟了贺师侄这么久,品性应该是信得过的。 “就他。”秦执揉了揉眉心,道:“你们要探望贺师侄的也一个一个来,莫要扰了他养病的清净。” “当然当然。”桑晚咧嘴一笑,正要跟着宿云澜进去,就听秦执道:“桑晚,你不准进去。” “为啥?”桑晚不可置信。 “你太吵了。”秦执的话有理有据。 桑晚这人,一个人都能唠起来,更别提对着刚救了他一命的贺云起。 “不进就不进。”桑晚气闷地看了眼秦执,道:“师叔,那我陪着小师妹来可以?” “可以。”秦执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走了。 宿云澜瞧了眼气鼓鼓的桑晚,和正在安慰他的曾窈,摇头笑笑,进了房门。 医修与他叮嘱好需要注意的事之后,便也相继离开了。 宿云澜望着病榻上昏睡着的人,眼中无甚多余情绪。 而屋外,结伴而去的两人正小声议论着。 “师妹,说起来,你都不知道你昏过去之后有多凶险。” “那个邪修对我出手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你知道吗?不知道突然飞出来什么东西把他的招式挡掉了。” 桑晚说着,比划了一下,他道:“那个手印,比我人还大。” “是哪位道友相助?”曾窈问他。 “不知道……” 当时整个溶洞都被黑雾笼罩,他看都看不清,更别说那种危机时刻,他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哪还有心思注意旁人如何。 “应该是贺师兄?”桑晚想,那时候,还有余力护佑他们的,也就贺师兄一个了。 “那等贺师兄醒了,得备份厚礼才是。”曾窈说着,若有所思地看向贺云起房间的方向。 彼时,道盟船舰之上,赋明归正斜倚榻上,听人回禀此次突发事故的处理结果。 在众人的禀告声中,赋明归困倦地闭了闭眼。 照理说,贺云起他们阻拦住了鬼气扩散,道盟理应嘉奖。 赋明归素来不爱理会这些琐事,闻言也只道:“照例嘉奖即可。” 可。 “少宫主,从鲛人窟中走出来的,还有一位无门无派的散人。” 听着回禀,赋明归颇为讶异地抬了抬眼。 这倒是稀奇,各宗着重培养的天骄都死了个十之六七,竟然还能有凡人活着走出来。 “既是凡人,那便送些金银器物过去。”赋明归抚着指上蔻丹,十分随意道。 其实,比一个凡人活着走出鲛人窟这事,更稀奇的是,他是六人中,唯一一个毫发无损之人。 更奇怪的是,这件事莫名被压了下去。 知道鲛人窟里活着走出来个凡人的人,压根没几个。 赋明归作为亲眼目睹之人,她是最清楚的。 不过她一向治下极严。 她不喜多口舌,生是非之人。 随侍之中,自然也没谁会去多生事端。 就连嘉奖,她也只是按以往份例分发,并未对谁人体现出半分青睐来。 可只有负责送礼的晨宿知道,她这礼物是略有不同的。 赋明归看似对那凡人毫不上心,可嘉赏礼中,那一顶莲花金冠,不是短期内能搜寻出来的。 要说赋明归是无心之举,晨宿也是不信的。 在这六份礼物分别送出之前,赋明归都是亲自过目过的。 但因着宿云澜和贺云起住在一处,他们的嘉奖也都由晨宿一人带去,不知情的见了,只会以为那是给万归宗贺云起的补偿。 宿云澜又一次显得默默无闻了起来。 晨宿捧着厚礼,一时间心绪复杂。 主子莫非是因为那人生得俊逸而对他另眼相待? 可,主子并非肤浅之人…… 饶是心绪复杂,晨宿仍是谨记赋明归号令,将礼物送到了贺云起住处。 开门的人是宿云澜,贺云起尚昏迷未醒。 听罢晨宿来意,宿云澜颔首收下了礼物。 同样的,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那一顶莲花金冠。 宿云澜拿起那顶头冠打量片刻,展颜笑道:“多谢少宫主好意,劳烦兄台替我转告,她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晨宿闻言,又看了他好几眼,实在没能搞懂,眼前这人,除了比寻常人好看些外,还有什么不同于常人之处。 可这不是他能问的,更不是他该好奇的。 晨宿拱手应道:“礼物既已送到,我便告辞了。” 他是道盟主事人的近卫,能亲自过来送礼,已然给足了面子,多余的客套话,自然不必说。 “好。” 晨宿很快回去复命,彼时,赋明归正提笔画着符文,只是不似往日专注。 随着晨宿发出的细微响动,她霎时回眸看他,问道:“回来了?” “是,主子,礼已送至。”晨宿抱拳行礼。 “那……”赋明归说着一顿,垂眸瞧他,却不言语。 思及宿云澜的嘱托,晨宿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他继续道:“宿公子说,多谢少宫主好意,礼物他很喜欢。” 很寻常的感激之词。 可此刻躬身的晨宿,却错过了赋明归唇畔一闪而逝的笑意。 她只不咸不淡道:“起来。” “是。” 这不过是寻常一日,道盟的人还要留下扫尾,其他势力的人已经可以带着人离开了。 万归宗的车驾稍微延迟了些,宗内刚爆出有天生剑骨的天灵根之人,如今局势不稳,他们要谨防邪修截杀。 万归宗的接应人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毕竟,贺云起尚在昏迷之中,也不是每个天灵根的天生剑骨之人,都能似尘非昨夜那般。 一剑独挡百万师。 宿云澜守着贺云起,偶尔也是能下去看看的。 大抵是将将复明,他对这山野中的一切都极有兴趣。 桑晚知晓宿云澜的想法,帮他跟值守之人说了不少好话。 因而,宿云澜的出入算得上自由。 仡牢秘境的外围景致颇好,不似内里光怪陆离,宿云澜抱臂远眺,神色悠然。 他是喜欢出来走走的,闻惯了药味,偶尔嗅得这山野鲜活滋味,是极好的。 可林中忽有声,宿云澜垂眸望去时,正见寻宝兽顶着满身草叶窜出来。 它风尘仆仆而来,一见他,那双乌溜溜的眼霎时蓄满了泪花。 “小宝?”宿云澜与它相望,听得寻宝兽一声委屈呜咽。 宿云澜轻叹口气,他蹲下一点点摘去寻宝兽身上的杂草枯叶,复又将小兽轻拢入怀中,温声询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一定很辛苦?” 被宿云澜拥入怀中的寻宝兽听了他的话,霎时呜咽得更大声了。 它……它好委屈,它还以为他不要它了,它循着那一丝微弱的气味,昼夜奔袭几千里,只怕晚一秒,都再见不到他了…… “小宝,乖小宝。”宿云澜轻拍着寻宝兽后背,极有耐心地哄着呜咽不断的它。 直到小宝停止抽噎,宿云澜才把它放下,仍是那温声细语模样,却让小宝眼中再次蓄满了大滴的泪。只因他说。 “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知道吗,小宝?” 第110章 跟守寡似的 寻宝兽这下是真哭了,它哭得呜咽不止,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任宿云澜怎么哄都没有用。 宿云澜索性抱着呜呜大哭的寻宝兽席地而坐,一遍遍重复道:“不可以,不可以,好小宝。” “外面是很危险的地方,你要是跟着我,会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发生。” “你也不可以偷偷跟着我,或者想要再来找我。” 缩在宿云澜怀里的寻宝兽仍在哭,只是渐渐在宿云澜怀里止住了抽噎,它依依不舍地蹭着宿云澜衣衫,一双乌黑圆亮的眼里尽是宿云澜。 宿云澜轻叹口气,伸手遮住了寻宝兽的眼睛,继续和它讲理,“以后不要对人这么没防备心了,看见人族就跑得远远的,知道吗?” “回到生养你的土地去,自由自在的活着。” 寻宝兽彻底停止了抽噎,它依恋地抬头蹭着宿云澜手心,似乎明白了,他的决定不会更改。 “好小宝,乖孩子。”宿云澜亲了亲寻宝兽额头,最后望它一眼,问道:“你会听话的,对吗?” 寻宝兽眼里还带着水汽,听到他的话,却是猛地点了点头。 宿云澜又一次将寻宝兽放下,含笑望着不住回头看他的寻宝兽,直到它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宿云澜才轻叹口气,面上落寞再不掩藏。 此时,天际之上,两个贴了隐匿符的万归宗弟子御剑凌空。 “寻宝兽很喜欢他诶,我感觉他不是什么坏人。”一弟子开口。 “寻宝兽哪个人不喜欢,它还会分好坏?” 那最先开口的弟子,对此也无话可说。 寻宝兽,那确实,舔兽中的舔兽。 他就没见过比寻宝兽更喜欢人族还对人族更毫无防备的兽。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少人借着寻宝兽的特性,做尽了伤害寻宝兽的事。 现如今,修界的寻宝兽都快不剩几只了。 宿云澜愿意把寻宝兽放归山野,他们自然是高兴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来路不明,又跟贺师兄关系密切,如今贺师兄陷入昏迷,又被爆出天生剑骨,难保他不会有什么害人的心思,还是看着些好。” 虽然跟了好几天,他们也没见宿云澜有什么异动,但既然是掌事的吩咐,他们就要做好。 “你说的也对。”小弟子点点头。 上一位天生剑骨的天骄,可是如今名震九界的尘非道君尘非昨夜。 人族如今出了第二个,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天骄。 觊觎他的可不止会是邪修,还会是任何一方,不希望人族增长起来的势力。 宿云澜平日里的行程很规矩,不是在照看贺云起,就是在附近的山道走走,也没见他见过什么人,收过什么信。 就连此番,他都是,静静看着寻宝兽没入深林之后,拍去衣袍上的草屑,再没有停留。 贺云起的情况稳定,只是迟迟醒不过来。 宿云澜便拿了本闲书,坐在桌边慢慢看着,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 宿云澜一打开门,就见是桑晚和曾窈一同来探望。 桑晚把手上的篮子往桌边一放,大大咧咧道:“云澜你尝尝,我家里送过来的干果子。” “多谢。”宿云澜随二人一道往里走去。 桑晚掀了帘子,脑袋往里一探,嘀嘀咕咕道:“师兄怎么还不醒啊?” 他说着,又回头看向宿云澜,嘴比脑子快道:“他再不醒,你跟守寡似的。” 他这话一出。 宿云澜笑容微滞。 曾窈更是尴尬得恨不得把桑晚踹出去,她暗暗踢了桑晚一脚,低声警告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哦哦。”桑晚忙不迭点点头,对着宿云澜道:“抱歉抱歉,我嘴瓢了。” “无妨。”宿云澜摇摇头,轻道:“药王谷的前辈说,云起莫约这两日会醒。” “醒得过来就好,醒得过来就好。”桑晚附和着,又被曾窈拧了把。 他当即吃痛回身看向曾窈,不解道:“小师妹你干嘛?”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师兄你陪我去。”曾窈皮笑肉不笑。 她真的很想劝一劝桑晚,探病就探病,把他那破嘴闭严实些,他要不要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也就是宿道友涵养好,要是换个人,桑晚迟早要挨打的。 “哦。”桑晚点点头,对宿云澜挥挥手道:“那我们先走了,云澜,过几天我们再来看师兄。” “好。” “宿道友,告辞。”曾窈亦开了口。 “再会。”宿云澜不骄不躁。 就是关上门,他也能听到,门外桑晚被曾窈打得嗷嗷直叫的声音。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 宿云澜重新坐回桌边,看着手上未完的书。 而门外,桑晚被拧得上蹿下跳的,小师妹对着他又是好一通教训。 “我我我只是……嘴快了点嘛。”桑晚越说声音越小。 曾窈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无奈道:“你这样我们很容易被赶出来的。” 哪有人还没死就说人守寡的。 不对,死了也不能说宿道友守寡啊…… 曾窈敲敲脑袋,险些自己也被桑晚带偏了去。 “我这是一种,一种……形容。”桑晚比划着,解释道:“就,就是没想着词……随口一说。” 曾窈闻言,深吸口气,道:“要不这样,咱俩各论各的,以后……” “不要,不要!”桑晚当即打断,他才不要,谁要跟小师妹分开探望师兄啊! “那你以后嘴捂严实些,别什么话都往外蹦。”曾窈停下步子,偏头看向桑晚。 桑晚捂住嘴,对着曾窈猛猛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话。 曾窈瞧着他这模样,不禁失笑,要训桑晚的话都快忘了个干净。 而两人对望间,桑晚摸出根簪子,簪在曾窈发间,他看着曾窈,装模作样地抱拳一拜道:“为兄且在此向小师妹赔礼了,师妹莫要生气。” 曾窈被他这逗乐模样逗得笑出声来,桑晚亦是,笑得眉眼弯弯,他扬声道:“不气不气。” “那就饶你这一回。” “哎,我家小师妹真是,人美心善,又宽宏大量,为兄我啊,真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气。” “就你嘴甜。”曾窈扶了扶鬓边步摇,眼角眉梢都是笑,偏还神色别扭着不肯看桑晚。 桑晚从不介意小师妹的别扭,他绕着她转了两圈,盯着她的眼睛刻意喟叹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可还得多仰仗小师妹你呢。” “看你表现。”曾窈不自在地别过眼,逃似的向前几步,将桑晚落到了身后去。 “那我再努力努力。”桑晚说着,快步跟上。 “努力什么?” “你猜猜?” “我才不猜。”曾窈说着,步子迈得愈发快了。 桑晚跟着小跑起来,口中不住呼喊道:“师妹,你等等我啊!” 夕阳之下,一袭华蓝的青年直追鹅黄衣衫的女子而去,两人投下的倒影在船舱过道之中被拉长,犹如一幅水墨画卷。 而舱内,宿云澜推开了窗,任夕阳余光洒入,半遮的帘子被光影透过,影影绰绰,照到那昏睡榻上之人。 他没那天天把贺云起抱出来晒太阳的力气,也只能趁着光照不那么强,又刚好倾斜向内时,打开窗,让贺云起晒一晒,透透气。 宿云澜坐到床边,静望着似在安睡中的贺云起。 这熟悉的眼眉,在他目不能及之处,一点点舒展开了。 比他所料想的,长得还要好些。 宿云澜思索着,闭了闭眼。 让他想想,让他想想…… 这样的万古奇才,都被他送到万归宗眼前来了。 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宿云澜想,他拭目以待。 第111章 贺云起苏醒,魔界异动 尘非道君自幽冥界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修界,魔界自然也不会落后。 彼时夜千放刚从魔池中站起,他散乱长发紧贴胸口,衣衫也湿了个透彻。 他随意捋了把湿乱长发,噙着一抹笑问道:“你说什么。” 夜千放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可单是他周身迫人的气势,都让魔侍克制不住骨子里对他的恐惧战栗,下意识想要向眼前人俯首称臣。 “尘非道君,重归修界。”魔侍艰难吐出几字,再支撑不住跪倒下去。 魔君刚刚又突破一重大境界,他如今毫不收敛魔气的做派,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侍从承受得起的。 “尘非昨夜?”夜千放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让他想想,嗯,这位……不正是当年他们同辈第一,如今的正道魁首嘛? 既然尘非昨夜都回来了,君行舟,想必也很快会出现。 那不妨,让他这位昔年同窗,送他们一份大礼。 夜千放踏出水池,大步向前。 他长发披散,鸦黑之下,竟夹杂着一缕赤红,周身萦绕的魔气,更是浓得化不开。 魔界之人,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这位自人界而来的魔君,魔功大成了。 不过须臾之间,夜千放便从魔池出现在了大殿中央。 他已然换了身装束,斜倚在王座之上。 那玄色衣袍铺地,他发间冥雷金丝缠绕,一瞥一望中尽是睥睨。 “你说,我要是送他一份大礼,你家主子何时会死而复生?”夜千放问得漫不经心,眼中冷然一片。 “属下不知。”云秉生跪倒在地,不过短短几月,他竟然已经从经脉逆行到了金丹境界。 这一日千里的速度,难怪许多人甘愿背离正道,堕修成魔。 夜千放赋予他生路,却又从不将他当自己人,这事云秉生也清楚。 他甚至揣测不出,夜千放跟宿云澜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他们若是不死不休,夜千放又怎会留自己一命;若是惺惺相惜,夜千放想出来对付宿云澜的法子,可是个个阴损得很。 就譬如现在,夜千放散漫道:“不妨,你与我先去拜一拜,你家主子的寝陵。” 宿云澜活得好好的,他们拜哪门子的寝陵? 可,哪怕是魔君在胡言乱语,云秉生也只能称是。 以夜千放的脾性,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从不是在征询意见,而是提前通知。 —— 贺云起醒时,月悬空山,清辉落满檐下,靠在他床前的人睡梦正深。 他怔怔望着这满室月华许久,复看那盏明明灭灭的灯烛,迟疑许久,才望向眼前人。 宿云澜就这样埋首他床前,过分纤长的眼睫随着他的平稳呼吸而颤动,似蝶翼扑朔,清醒而迷离。 贺云起伸出手,又停在了半空,僵持片刻,他才默默将手收回。 贺云起动也不动,静静看着宿云澜的睡颜,直至他眼睫颤动,他们四目相对之时。 宿云澜初醒之时的迷蒙,在看清刹那,成了惊喜。 “云起……你醒了?”宿云澜说着,匆忙站起来,他道:“我去叫人,他们肯定都很高兴。” “明日再说,如今天色已晚,怕是都歇下了。”贺云起说着,握住了床侧的照影剑。 看顾他的人倒是心细,连他的剑都放在最靠近他的地方了。 他剑上的剑穗已经被重新挂好,还缠了新流苏。 “那我明日再说。”宿云澜说着,倒了杯温水递到贺云起手边,开口道:“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贺云起接过杯子,将那温温白水一饮而尽,复看向宿云澜,问道:“云澜,我昏迷了多久?” “七日。” “是么……”贺云起按了按胀痛的脑袋,低道:“你先去休息,我一个人静静。” 他现在脑子有些乱,那些昏迷之前的零碎画面,还有他接连突破却来不及调息之缺漏,无一不让他脑子昏昏。 “啊……好。”宿云澜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可还没走几步,他就在靠窗的桌边停下了。 贺云起原以为他是要关窗,却见宿云澜坐下,再没了下一步动作。 “你不用守着我的,云澜。”贺云起揉了揉眉心,昏睡太久,他如今仍有些倦累。 “嗯……”宿云澜略有些迟疑,他关好窗,又替贺云起续好水,这才提步向外走去。 哪怕离开,也不忘叮嘱。 “你才刚醒,要多休息,记得照顾好自己,我明日再来。” “嗯。”贺云起头昏脑涨的,久久抱剑无言。 他甚至还没能消化,他是怎么在灵力枯竭之后接连突破的? 可还没思索片刻,贺云起忽觉不对,他提剑下榻,推开门时,正见宿云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见他出来,宿云澜亦有些讶然。 四目相对间,倒是宿云澜先露怯别开了眼。 “怎么不回去休息?”贺云起皱了皱眉,几步向前,没忍住叹了口气道:“我这儿不需要人照看的。” 宿云澜闻言,低低应了声,“嗯……”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努力找补道:“再往前些,就有守卫,我不想惊动到他们。” “回厢房何须惊动守卫?”大抵是头疼所扰,贺云起语调听起来不大好。 万归宗的船舰,厢房都是在一处的,若是要惊动守卫,那就是走出船舱去了。 哪知,贺云起这话一出,宿云澜再没了下文,他眼中无措愈盛,终究是成了仓惶垂眸,哑声应句,“抱歉……” 眼见宿云澜情绪变动,贺云起才后知后觉自己语气不对,他拍了拍脑袋,懊恼道:“对不起,我不是要凶你,我的意思是,你守了我这么久,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可我,我……”宿云澜低着头,迟迟不看他,半晌才极轻道句,“无处可去啊……” 他不是没想过下船舰走走,走到天明就好了,可贺云起不想惊动旁人,他下船势必会惊动守卫。 他就想,在船舱里待会儿,等到天亮就好了。 又怎知,贺云起会如此诘问他…… 随着宿云澜话音落下,贺云起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好像是很久之后,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他们没给你安排厢房?” 没有。 他只认识云起,从他上船开始,他们似乎就绑到了一处去。 谁又会顾念这个,毫不相识的散人。 贺云起呼吸一滞,拉着宿云澜重新走了回去,直到房门合上,他才不住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云澜,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你守了我这么久……” 宿云澜仍是沉默着,他略显怯懦地抽回手,闷闷应了声,“没事……” “云澜……”贺云起心下一抽,简直恨不得给一刻钟前的自己一巴掌。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给云澜妄下命令。 “你去休息……”宿云澜说着,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似乎这般,可以少占些位置,不碍他人的眼。 可贺云起听出了他语调中的颤抖。 贺云起心一横,伸手掰正宿云澜的脸,他正要开口,却见宿云澜眼眶微红,目光对上刹那他便惊慌低了眼。 贺云起好不容易聚起来那口气,一下散了个干净,他慌忙松开手,不停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云澜,我真的……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是我不知好歹,我怎么能……我怎么能,问都不问,就对你颐指气使,如此对你……” 宿云澜久久无言,在贺云起急得只差让他打自己了的时候,他才低低开口道:我只有你了……” 第112章 情妄动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将贺云起炸了个七荤八素的。 他不自在地缩了缩手,想要碰一碰宿云澜又不敢。 贺云起匆忙转过身去,整理起了被褥,口中喃喃道:“云澜,你先过来,好好休息休息……” 他折叠好被褥,又使了个净尘术,略显不安地看向宿云澜。 他似乎很想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些,但叠好被褥,又显得无事可做了起来。 宿云澜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看得贺云起又手忙脚乱了起来,他抓过茶盏倒了杯水,意识到杯子是自己用过的,立马又换了个杯子。 杯中水已然冷透,哪还有刚刚的温热。 贺云起想要递水的动作一僵,局促道:“这水……你一直热着?” “端出去热一热就好了。”宿云澜神色温和,没有半点邀功的意思在。 贺云起却是愈发手足无措了起来,他端起水杯,又把杯子扣了回去,紧接着,自己猛灌了一大口凉水。 宿云澜望着他的模样,总算有了动作,他走上前,接过贺云起手中一滴不剩的杯子,拢好壶盖,轻声道:“你才刚醒,喝凉水不好,我去热一热。” 宿云澜正要端起托盘,贺云起忙抓住了另一边,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想给你倒杯水的,没想到凉了……” “好。”听了贺云起的解释,宿云澜也不多话,他将托盘放回,向一侧走了几步,和贺云起拉出些距离来。 见宿云澜这般,贺云起一时有些紧张了起来,他向前,宿云澜便退,似乎保持安全距离,才是他们合适的相处方式。 贺云起紧盯着宿云澜,很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却见宿云澜端起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云澜……”贺云起颇有些愕然,刚刚云澜还说喝凉水不好,怎么他现在就自己喝了。 “云起。”宿云澜说着,将空杯展示在贺云起眼前,目光诚挚道:“遇见你我很高兴,亦是我之幸事。” 贺云起越听越紧张,几乎要控制不住闪躲宿云澜的目光。 莫非,莫非云澜也…… 哪知,宿云澜下一句话却让贺云起浑身热烫褪了个干净。 他说。 “可我知道我只会是拖累,你也不必碍于情面留我在侧,等离开此处,我自然会走。” 宿云澜这话,让贺云起狂跳的心渐渐缓了下来,他望着目光澄澈的宿云澜,一时间竟有些无助。 “你……你不是还要找徒弟吗?” “得见你安好,便已足矣。” 宿云澜的这句话,若是在从前,贺云起或许会很高兴,他在宿云澜心里的地位终于超过了那个仅有一个名字的徒弟江如昨。 可现在,贺云起只觉窗外的风灌了寒,重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迟滞起来。 “你……你一个人,怎么办……”贺云起有些磕巴。 “不知道。”宿云澜摇摇头,“也许走一步算一步。” “可,可你分明……刚刚才说过,只有我……”贺云起不自觉握紧了拳,极力忍耐着扣住宿云澜肩膀问他的冲动。 “嗯,只有你。”宿云澜分毫不介意认下这句话,他道:“大抵正因如此,才显得有些狼狈。” 哪怕是贺云起的无理呵斥,他都无从反驳。 “云,云澜……”贺云起眼眶一红,慌忙解释道:“对,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那样了,都是我的错……” “你没错。”宿云澜神色如旧和缓,他道:“作为朋友,你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更不必对此感到愧疚。” 朋,朋友吗…… 贺云起眼眶愈红,他按住发疼的脑袋,竭力忍痛道:“云澜……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找到你徒弟吗?都还没找到他,你怎么能走……” “我相信他现在过得很好,没有我会更好。” “怎么会,万一他很想你……” “他不想我。” 贺云起被堵得哑口无言,更是头痛欲裂,他按住脑袋,身形摇晃,低声问道:“如果是我呢,如果我希望你留下……?” “……我不知道,云起,我好像总在拖累你。”宿云澜说着,露出掌中支离破碎的玉坠,他道:“明明是保护你的东西,却为我毁了。” 贺云起望着那枚可挡元婴大圆满一击的玉坠,眼前重影愈发中,他声调愈发虚弱,想拿起那碎玉却再没了力气。 他说。 “我甘愿……” 话音未落,贺云起已然栽倒在地。 “……云起!” 贺云起复醒时,他身边围了一堆人,唯独没有宿云澜的身影。 他忍痛坐起身来,拉住一旁喜气洋洋问着他醒啦的桑晚,问道:“云澜呢?” “啊……”桑晚一呆,贺云起的苏醒让所有人都很高兴,在这儿万归宗弟子都围过来看他了,哪还顾得上一个散修…… “我问,云澜呢?”贺云起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 哪知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你才刚醒,像什么样子?” 走进来的是云别剑尊,还有跟他同一资历的药王谷前辈。 “师傅……”贺云起脸色苍白,正欲起身拜会,就被云别剑尊制止了动作。 云别剑尊只道:“行了,你大病初愈,无需行礼,这事要是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要说我苛待弟子。” 来人是云别剑尊,贺云起也不好再动弹,他只能任由着药王谷的前辈把脉问诊。 “他大病初愈,有个头疼心悸什么的都是常事,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药王谷前辈摸着胡子,将贺云起的情况娓娓道来。 “师兄没事就好。”桑晚说着,不怕死地探出脑袋,与贺云起小声说道:“听师弟说,宿道友是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听他这么说,贺云起霎时放下了心,靠在床边一一回应着师弟师妹们的关切。 也是直到此时,贺云起方才知晓,他竟是身怀剑骨之人。 按师傅所说,他的前半生,剑骨一直都是被封印起来的。 直到他濒死之际,才破除了封印。 “也不知是何人设下的封印,但此事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云别剑尊知晓贺云起拜入万归宗前的底细。 听说他不过是度家少主路上捡回去的仆役。 那时的贺云起,若是被人发觉了剑骨,他毫无自保能力。 在修界,身怀至宝而无力守护,便是原罪。 若非贺云起身有封印,怕是等不到他拜入万归宗门下,就被人争相抢夺,落得个尸骨无存了。 毕竟,剑骨可是可以继承的。 天生剑骨之人,若无强力的宗门世家庇护,根本活不到长成的时候。 历届身怀剑骨之奇才,遗留后世的具是佳话。 可这之中,又有何人知晓,他们之中,真有几个‘天生剑骨’之人呢。 好在贺云起这封印破除,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有他云别剑尊在,又有谁敢肖想他徒弟的剑骨? 直到前来探望贺云起的人一一离去,这房中只剩他们师徒二人,云别剑尊才开口道:“云起,你是身怀大气运之人,切不可耽于小情小爱。” 作为贺云起的师傅,他怎么会不知道,贺云起对那劳什子宿云澜的不同。 可自古情关难渡,旁人若是强行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云起知晓……”贺云起说着这话,心下却没什么底气,他清楚,他明白,所以他一直在竭力克制。 可经历一遭生死之后,他反而更明了本心。 云澜是他愿意以命相护之人。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不是旁人口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散人。 可贺云起从不说假话,哪怕是面对师傅,他也说不出违心话来。 第113章 未见无情,只窥相思 比起贺云起的众星环绕,宿云澜就连痛都是寂寥。 他蜷缩着,竭力扼住咽喉,疼痛自耳后蔓延至心口。 自坠入降魔涧之后,他便落下了旧疾,日日忍受灼心之痛,连昏过去都成了奢望。 长久压抑的痛楚,在此刻加倍反噬。 可也唯有此刻,他确定无人监视,他可以肆无忌惮…… 宿云澜眼前模糊不清,他几乎要喘不上气,却又竭力保持清醒。 直到那冰凉掌心贴上他额头。 宿云澜挣扎着,竭力缓和呼吸,模糊的视野里,隐隐可见一片橘红衣裾。 “阿……阿姊……” 她翩飞的红色长裾,曾是他梦中无数次,魂牵梦萦的故乡…… 女子不言不语,一手贴上宿云澜后背,为他渡去灵力,以消解痛意。 宿云澜死咬唇瓣,没发出一丝响动来,可他唇上烙下深深齿痕,那唇上的殷红无从藏匿。 “痛吗?”女子的声音很低,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不痛……”宿云澜弯唇笑笑,突地呕出口淤血来。 他实在太疼了,痛到无力支撑风度。 可也唯有在阿姊面前,才敢袒露这一身狼狈。 “你我今朝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女子声调略显迷惘,她拉过宿云澜手,将他抠出血的掌心抚平。 宿云澜闻言,无声笑了笑,他低低开口道:“阿姊,你帮我一个忙……” 答应灵霄树灵的事,他会践诺。 可留在仡牢秘境的时间,根本不够支撑他布阵。 如今小洞天之外,不过是障眼法,生人勿入。 若想要长久太平,还需得精通阵法之人,布下迷天大阵,生灵止步。 那女子闻言,似轻叹了声,可终究,她说。 “好。” 贺云起在野外待的时间很长,等他重新走到万归宗船舰边之时,他已然洗去一身狼狈,温雅如常。 倒是桑晚守在船舰入口,匆匆走来走去,一见宿云澜便着急拉人上了船。 见宿云澜回来了,他似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万归宗的船今夜便走,你若是再回来晚些,我可要到里头寻人去了。” 宿云澜闻言,敛眸温和道:“云起刚醒,我想把时间多留给你们些。” “这有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桑晚大大咧咧,“你都不知道,师兄多担心你,要不是云别师伯在,他早冲出去找你了。” “是么。”宿云澜对此不冷不热,只道:“宿某想劳烦道友一件事。” “什么?”桑晚读不懂气氛,自然也看不出宿云澜的冷淡,他只兴致勃勃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肯定能给你办到。” “可否为我添置一间客房,我不久留,等离了仡牢秘境地界,自然会离开。”宿云澜说得风轻云淡。 桑晚闻言,却是卡壳了。 啊……他们竟然齐齐忽略了宿云澜这个活生生的大活人…… “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桑晚摆摆手,这船舱中,有哪些空房,他可清楚得很。 再说了,这客房本该为宿云澜安排的。 结果他不说,他们也都忘了…… 桑晚带着宿云澜去了厢房,等安置好宿云澜,他又兴致勃勃地给贺云起报信去了。 彼时贺云起仍是脸色发白,却是不住看向窗外,他的虚弱,一目了然。 “师兄,宿道友回来了。”桑晚大大咧咧进了门。 贺云起闻声回头,惊喜道:“云澜?” 可桑晚身后,空无一人。 贺云起目光一滞,哑声问道:“云澜呢?” “啊?我看他有点累,送他去客房休息了。” “原是如此……”贺云起神色霎时低落下去,他望着那整齐堆叠的茶具,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桑晚不明所以,只道:“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去。”贺云起说罢,又道:“云澜,他住哪儿?” “就你左手边,隔了两间房啊。”桑晚答他。 掌事为了保证贺师兄安静养病,这一排厢房几乎都是空的。 桑晚寻思,宿云澜跟贺师兄关系这么好,他俩住近点没毛病。 听了桑晚的话,贺云起总算松了口气。 云澜有被安置好就好。 可,他想要去探望的步子,终究是停住了。 他想起师傅说的话,想起云澜澄明的眼, 他想他,再清楚不过。 云澜对他唯有朋友之谊,而无私情。 或许,他在云澜眼中,与寻宝兽都无甚不同。 至多,是再珍视一些的朋友罢了。 保持现状,将一切止步于此,或许才是他们最好结局。 他想起,师傅严肃神色。 他想起,有关于他修哪一道的询问。 师尊说,与他一般天资的上一位,正是无情道的集大成者——尘非道君。 悲悯众生,仁爱万物,天地刍狗,他为道。 可唯独,不爱一人。 贺云起想,他终究是无力去修无情道。 他可博爱众生,亦可执剑护山河,可唯独,无力将宿云澜看做众生之一。 他若青山,如明月,是他无力割舍…… 贺云起怔怔望着窗外漆黑天幕,一时竟失了神。 他想起,他想起初见之时,他们隔剑相拥。 宿云澜眼纱落下之时,只此一眼,情根深藏。 未见无情,只窥相思。 贺云起握住剑穗之上新缠流苏,他一向从简,剑穗上也不会缠如此柔长的流苏。 甚至,他挂剑穗,都是觉得,旁人本命剑该有的,他的照影也该有。 可如今,剑上至美,由心上人亲手所系。 贺云起颤抖着,趴在桌边。 是以,风未动,情妄动…… 他终究是要仗剑护河山,宿云澜的情之所至也不会是他。 可……可…… 在这寂夜之中,贺云起叩开了宿云澜的房门。 宿云澜尚未解衣入睡,他只长发披散,打开门时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 “云起?” “云澜。”贺云起手中握着一副新腰佩。 他将腰佩放入宿云澜手中,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的……” “多谢。”宿云澜也不扭捏,握住腰佩就欲要回房。 “若无他事,我便休息了。” “云澜……”贺云起又一次重复。 他望着宿云澜的背影,继续道:“我还答应过你,陪你找徒弟的……” 宿云澜动作一顿,回身道:“这条可以作废。” “不作废。”贺云起摇摇头,开口道:“我答应过你的,皆不作废。” 宿云澜闻言,望向他,却并不说话。 独留贺云起,紧张地握住双拳,将重复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说出。 他说:“云澜,我回宗之后,会尽力帮你找江如昨的,等我找到他,你再随他走,好不好?” 宿云澜听他这么说,沉默了许久,才忽然扯出个笑来,他道:“找不到的。” “找不到也要找。”贺云起定定看他,沉声道:“我不放心你一人。” “何必不放心我,你我萍水相逢,就此离散,也是极好的。”宿云澜似有些乏了,也无力与他再争,伸手就要关门。 贺云起闻言,猛地抓住门边,制止了宿云澜关门的动作。 他喘息着,竭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望着宿云澜那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又泄了力。 贺云起后退几步,颇有些仓惶。 可他没逃,他只是,低了眼眉,不敢再看宿云澜那双眼。 他说:“我贺云起此生从不食言,我既答应你,便一定会做到。” 他又说。 “云澜,你为我此生唯一挚友,我不愿你,有了盼望,又成失望。” 贺云起一字一句情真意切,他的恳求,终于换来宿云澜一声好。 此夜无星无月,少年心事,似也瞒藏在了云层之后。 无人窥见,无人知晓。 第114章 向阳而去,逆光而往 桑晚觉得,贺云起和宿云澜最近的氛围有点怪,简而言之,就是。 “你们吵架了?” “没有。”贺云起在看剑谱,对于桑晚的话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奈何桑晚的好奇心旺盛,他撑着桌沿站起身来,好奇道:“你们怎么吵起来的?宿道友脾气那么好,师兄你又是个哑巴……” 桑晚说完,才发觉自己又失言了。 他左右看了眼,小师妹不在,索性也就佯装无事地坐下了。 贺云起此时还真贯彻了桑晚那句哑巴,一个字不说。 还是桑晚闲不住,继续道:“师兄,你知道吗,就是,就是尘非道君回来这事?” 尘非道君驻守在幽冥界之外近百年,若非要事,他是绝不会离开幽冥界的。 如今,也不过是他百年来第二次回修界。 他第一次回来的理由,尘非家讳莫如深,外界自然也就不会知晓。 不过这次回来嘛。 他一来就出手解救了被困在仡牢秘境的修界弟子,又加他本就名声在外,难免轰动。 见贺云起还是没什么反应,桑晚也不气馁,继续道:“其实,道君是回来继任家主之位的。” 桑晚,全名尘非桑晚,他又是尘非家嫡系,知道这些还真不稀奇。 贺云起闻他此言,总算抬了眼,重复道:“尘非道君?” “对呀。” 这时候,贺云起终于想起,他昏迷之前,那一剑破天光之人,正是尘非道君。 那时,云澜叫他什么。 师兄……? 是幻听吗,还是错觉? 贺云起思及此,哑然失笑,他大抵是魇住了,他那时重伤垂危,云澜又怎么会抛下他,去唤另一人。 贺云起摇摇头,驱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淡声道:“尘非道君继位,届时应是万宗来贺。” “没有。”桑晚摇摇头,解释道:“道君说吃顿家宴就行了。” “大抵是道君觉着,举办大典浪费时间。” “你也要去么?”贺云起翻了页书。 “当然啊,我暂时不回万归宗去了。” “一路平安。” “肯定平安。”桑晚嘿嘿一笑,“我尘非家的地界,还没有邪修敢入呢。” 且不论尘非道君威压,就说尘非氏族万年世家的底蕴,就不是宵小敢犯的。 直到此时,贺云起终于明白了,曾师妹为什么总追着桑晚打。 他这嘴,真是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外说。 贺云起合拢书页,看向桑晚道:“谨言慎行,如此秘事,还是莫要往外说的好。” “你不算外人嘛。”桑晚满不在乎,“再说,过两天我就下船了,谁敢当着修真界第一宗门和第一世家对我出手?” 桑晚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贺云起揉揉额头,被桑晚吵得脑袋疼,他指指门边,开口道:“师傅一会儿要来检查我课业,师弟你若是不介意……” 贺云起话未完,意已尽。 桑晚当即火烧屁股似的站了起来,往外窜去,口中嚷嚷道:“我得去找小师妹了,我可不是怕云别师伯啊……” 桑晚这一走,贺云起整个世界都清静了下来,他按了按眉心,继续看剑谱。 贺云起自打被发掘是天生剑骨之后,师傅对他的要求愈发严苛了起来,好在他素来是严于律己之人,倒也不算难捱。 不过,他和云澜之间,倒是愈发疏离了。 旁人以为是贺云起想通了关窍,他们之间仙凡有别。 可唯独贺云起清楚,不是他想通了,是云澜,开始主动疏远他了。 贺云起本就是内敛性子,那夜冲动去寻云澜,已然让他耗尽所有勇气。 如今云澜疏离他,他又哪来的勇气向前。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僵持,直到回到万归宗,也没说上一句话来。 宿云澜一到万剑峰就收拾起了行李,他的东西本就不多,没一会儿就收拾干净了。 贺云起抱剑倚在门边,沉默许久才轻吐出一句话来,“不走也可以。” “不必。”宿云澜温和一笑,道:“我便不叨扰了。” 他要搬到外门去,与杂役弟子同住。 贺云起想过挽留,可最后,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干巴一句话。 宿云澜拒绝了他,与前来引路的杂役弟子一同下山去。 贺云起怔怔望着宿云澜离开的背影,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他所肩负的,早已决定,他无从追寻。 贺云起拂去肩头落雪,提剑上山,继续他日复一日的课业。 万剑峰旁的小弟子见贺云起这般,恍惚觉着,前些日子温和不少的大师兄消失了,那个冷若冰霜的师兄又回来了。 云别剑尊对此倒是十分满意,他云别的徒弟,就该是拿的起放的下的性子。 宿云澜既不知晓,也不关心万剑峰如何。 他入了外门,很快就和旁的弟子打成一片。 毕竟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又性子温和,想与他为友之人,不在少数。 宿云澜也没闲着,他每日去灵田浇水亦或侍弄花草,做什么都耐心仔细得很。 外门长老受人所托,对他也是极为照顾的。 有长老的面子在,宿云澜要做的活计不重,膳食也不会缺漏了去。 外门杂事堂跟内门弟子压根不会产生什么交集,宿云澜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眨眼过了大半月,他也没跟贺云起再见过一面。 他们再相见之时,已是暮秋时节。 夕阳的余晖洒在田野之上,二人身边环绕着不同的人,恍如两条垂直各行的线一般,泾渭分明。 彼时宿云澜身着粗布麻衣,身边跟着三两杂役弟子,他们言笑晏晏,收工而返。 而贺云起作为剑修大弟子,身后剑修随行,严谨有序,那随风飘扬的蓝白衣摆,不知惹多少人艳羡。 那是内门弟子的专属服饰。 宿云澜眼里含笑,贺云起目不斜视,两行人就这般错身而过,毫无交集。 身后隐隐传来杂役弟子对他们的向往之声,可贺云起最在意的是,那如旧温和的语调。 他在说。 所行之事,各有意义,又何必在乎什么高低贵贱呢。 他总那般风轻云淡,粗茶淡饭吃得,劳碌之苦受得,似乎无论身陷何种境地,都影响不了他半分。 他又怎知,这‘偶然’相遇,是另一人隐秘心事。 下山历练的路千百条,万剑峰弟子又何必专程路过药田。 贺云起此番下山历练,是为师弟师妹们坐镇,以防有棘手之事发生,宗门驰援不及。 幸而一路顺遂,贺云起望着头一遭斩杀妖兽的愣头青们,神色舒缓几分。 还记得他那一年拔剑,可没这样的好待遇。 师傅将他推向那只一阶妖兽之时,贺云起头脑有一瞬空白。 他曾以为自己死到临头。 可当真死到临头之时,他反倒爆发了莫大的潜力。 那时他尚年少,不明白师傅为何待他如此冷漠,心生隔阂。 等后来明白师傅良苦用心之时,却是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他明白,若非对他十分看重,师傅堂堂剑尊,又何必现身于区区试炼。 可那时,他也不过是个,满身防备的小小少年。 贺云起驱散脑中凌乱思绪,望向喜滋滋拿着妖丹给他看的师弟师妹们,夸赞道:“做的不错。” 他并不吝于,将自己从前没得到过的赞扬,赠予师弟师妹们。 待到一行人赶回宗门之时,天际初晓,晨光初现。 碰巧的是,他们又遇上了晨起耕植药田的杂役弟子们。 刚刚得胜而归的万剑峰弟子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回峰该如何与同门讲述自己何等英勇,半分不曾注意到身着布衣,手拿耕锄的杂役弟子。 少许艳羡的目光流连过这一群历练归来的剑修弟子们,可更多的,是跟随着那粗布衣衫,亦不掩其风华之人而去。 分明是同一宗门弟子,却在此刻背道而驰,一行向阳而去,一行逆光而往。 在终于快走尽山道之时,贺云起终究是忍不住回头去望。 那曾与他并肩而行过无数次的身影,不曾回望。 第115章 喝茶不? 桑晚回到万归宗之时,北境已入深冬,他提着一大篓东西,兴冲冲上了万剑峰。 “这是师兄你的,这是宿道友的。” 桑晚把东西一样样分好,才听得贺云起一句,“他不住在这儿。” “他不住这儿他住哪儿。”桑晚眼都没抬,显然没把贺云起的话当真。 “百事居。” “哦……”桑晚仍在理自己带来的一堆东西,又后知后觉惊叫一声回眸看向贺云起,“百事居?!” 那不是外门杂役弟子的住处吗,宿道友去那儿干嘛? “不是,师兄你把他弄到那儿去干嘛?”桑晚停下手中动作,满脸不解地看向贺云起。 他明明记得,临走之前,贺师兄还关心宿道友关心得要死。 贺云起闻言,沉默片刻,淡道:“他自己要去。” “他说他去你真让他去啊?”桑晚不可置信。 这一次,贺云起没有作声。 桑晚倒是难得有眼色的,没再追问下去。 他打包好给宿云澜带的东西,看向贺云起道:“师兄,我们一起去给宿道友送东西?” “不去。”贺云起的拒绝几乎没怎么犹豫。 “嘴是真硬啊……”桑晚的话亦是脱口而出。 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 “师兄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说你。”桑晚尬笑一声,复问道:“真不去吗?” “不去。” “那我走了。” 桑晚说罢就要拿着包裹开溜。 哪知贺云起望他,口中勉强挤出个字来。 “去。” 啊? 这怎么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的? 桑晚眼神诡异地看了下贺云起,又看自己手上的包裹。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开口道:“其实,我给师兄你带的东西,肯定比宿道友的多,师兄你不去也没事的。” “……”贺云起不言不语,只闭了闭眼,那冷淡的神色莫名有几分龟裂。 桑晚茫然地看了看贺云起,实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表情还这么精彩。 两人一路磨磨蹭蹭,主要是贺云起磨蹭,但好在,他们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了百事居。 贺云起隔得还远,就不自在地用袖子擦拭起了剑鞘,眸光不大敢抬起。 桑晚倒是大方得很,隔得老远就开始打招呼,嚷道:“宿道友我们来看你啦!” 宿云澜和他身旁人齐齐向桑晚方向看来,贺云起亦看向了宿云澜所在方位。 他身侧,跟着个白衣金边之人。 贺云起目光微滞,却又瞬间缩回,仿佛无事般。 “桑道友,贺道友。”宿云澜礼貌颔首。 “贺师兄,桑晚师兄。”他身侧之人拱了拱手。 “哦,公仪师弟也在啊。”桑晚这才发觉,站在宿云澜身旁的人是丹峰的公仪羡。 贺云起神色淡淡,抱剑颔首,似乎只是陪桑晚走这一遭。 “公仪师弟这是在做什么?”桑晚瞧着公仪羡手上木桶,一时间没搞懂。 公仪羡一个内门弟子来这儿遛什么弯,他们丹峰的课业不重的吗? “我……”公仪羡被桑晚这一问,莫名也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他道:“我见宿道友运水不便,就搭了把手。” 闻公仪羡所言,贺云起神色沉冷更甚,莫名让人感觉空气都冷了几分。 可他仍是不言不语,目光落向旁处去。 公仪羡也没想到,宿云澜会认识他们内门的其他人。 无论是贺云起还是尘非桑晚,辈分都远在他之上。 如今局面陷入尴尬的僵持,公仪羡放好木桶,对宿云澜道:“既已送至,我便先回去了,宿道友。” “有劳了。”宿云澜应他。 “贺师兄,桑晚师兄,羡先行告退。” “去去。”桑晚朝公仪羡一笑。 他正愁呢,公仪师弟在这儿,他怎么把礼物给宿道友。 这不,公仪师弟走了正好。 公仪浅一走,桑晚立马把空间里的大包小包掏出来,一一在石桌上摆好,朗声道:“宿道友,我给你带了礼物!” “多谢桑道友。” “哎,你跟我说什么谢,太客气了。”桑晚摆摆手。 “我们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 他说的,大抵是,鲛人窟那一遭。 宿云澜对此,也不否认,只问道:“二位道友可要坐下喝杯茶水?” “这,这就不……”桑晚一句,不了他还要去找小师妹,还没说出来,就感觉后边有人用什么敲了他一下。 “哎不是,师兄你打我干嘛?”桑晚扭头就问。 贺云起神色一僵,他抬眼,淡声道:“喝茶亦可。” ……哦,他想留,他不好意思,所以他打他? 桑晚脑子可算转过来了,贺师兄这不明显想留下又不好意思,还要拖上他嘛? 要是平常,那还行,但今儿,不行。 他都好久没见过小师妹了,他才不要待在这儿看贺师兄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呢。 “嗯,对。”桑晚点点头,他侧身一让,把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贺云起彻底暴露出来。 “喝茶,非常好,喝,必须喝。”桑晚老神在在地说着,他目光看向宿云澜,手上的动作却是把贺云起按在石凳上坐下。 “不过我还有要事在身,这茶就你俩先替我喝了。”桑晚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生怕贺云起逮着他,让他留在这儿一起。 宿云澜一时哑然,却仍是温和望向贺云起,问道:“喝茶吗?” 贺云起浑身僵硬,可仍是低低应道:“喝……” 听罢他的回答,宿云澜转身便舀起了水缸中的水。 很显然,他是要现场煮水烹茶。 或许会消耗很长时间,但,这本就是贺云起所希望的。 “我帮你……”贺云起忙起身,想帮宿云澜做些事。 可宿云澜一侧身,避过了他的动作,应道:“不必,稍后就好。” 见他拒绝,贺云起也只得默默跟在宿云澜身后,看他进进出出的忙碌。 宿云澜披着青灰色大氅,气色看起来较从前好了许多,他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眼角眉梢都透着闲适。 那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原是想取枝头雪储藏的,可山下雪薄,也集不出多少来。” 宿云澜从灰中取了几块燃着的碳添入装碳的小炉中,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但这山泉水也是清甜可口的,烹茶别有一番滋味在。” “嗯。”贺云起目光循着宿云澜的背影,见他为壶添水,见他濯洗茶具,见他的一举一动,皆如梦似幻。 待到炉中水滚沸,宿云澜温壶烫盏,洗茶撇沫之时,贺云起仍未回过神来。 直至那青绿色的茶水递到他眼前来,贺云起目光才落到了托着瓷杯的修长五指之上。 宿云澜的手很漂亮,他一直都知道。 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日光之下,他五指白得近乎透明,连皮肉之下的青筋脉络都分明。 也不知是茶水太烫,还是本就如此,他指尖粉中透白,又有些蜷缩似的躲闪。 这样的颜色,让贺云起想起,他曾见过一株极美的芍药。 许是贺云起久久不接的动作,让宿云澜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他开口道:“我这儿茶水粗陋,莫怪。” “怎会……”贺云起慌忙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之后才发觉烫。 他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宿云澜却似乎,极轻地笑了下。 见宿云澜笑,贺云起忽然也不觉得烫了,他敛眸笑笑,轻声道:“云澜,抱歉,我已经尽力去寻江如昨的消息了,可还是没什么起色。” 从去岁至今年冬,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光凭一个名字就想大海捞针,还是太难了些。 “不妨事。”宿云澜似乎早知结果,他撑着脸,望向渐渐低落下去的贺云起,问道。 “云起,你想听听如昨的故事吗?” 第116章 正月十五放花灯 提起江如昨,宿云澜就有说不尽的话,就连眉眼间也尽是鲜活。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这儿呢。”宿云澜说着,用手比了比高度。 他是笑着的,似陷入了某种令人幸福的回忆之中。 他说。 “那时候,我曾觉得他太凶,那么小的一个,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可后来,我才发现,如昨是个乖孩子。” 如昨是个乖孩子……? 贺云起一时有些失神,他也曾有过少年时,也曾盼望师傅一句认可过。 可师傅至多一句,做的不错。 久而久之,他学会淡漠从容,便也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不在意与人亲近与否的。 可,直至此时此刻,望着宿云澜盛满碎光的眼睛,听他那样怀念的叙述自己的徒弟。 贺云起才发觉,他原来不是不曾盼望过,而是年久日深,已经学会不再奢想。 “他很乖吗?”贺云起不自觉发问。 “嗯,如昨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宿云澜语调中满是对徒儿的自豪,他道。 “那时候我总生病,没办法很好的照顾他,他还那么小,就学会自己上山劈柴,做饭养活自己了。” 言及此,宿云澜神色中添了几许歉疚,“有时候,分明我都答应好他了,可我转头就忘了,他也不曾怪过我这个做师父的……” 不是忘了,是一梦醒,已然时过境迁。 曾经许下的承诺,它已经不需要再实现了。 “他既不曾怪过你,便不必挂怀。”贺云起定定望着宿云澜,莫名的,有些底气说这样的话。 宿云澜闻言,笑着摇摇头,他道:“大抵还是难过的,那时候他还那么小,我竟然屡屡出尔反尔。” 原来师傅也是可以,体谅到徒弟的情绪的么…… 贺云起一时有些茫然,听着宿云澜絮絮叨叨他徒弟的幼年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那么清楚,叫他都有些妒忌了起来。 江如昨,江如昨…… 竟有人记他如此之久,为他跋山涉水而来。 宿云澜说着,却是已经彻底趴到了桌上去,他望着手中瓷杯,眼神迷离,兀自喃喃道:“怪我也是应该的,他还那么小,我就让他独自下山历练……” 十三四岁了,还小么? 云澜的偏宠,真是明目张胆得可怕…… 贺云起抿唇无言,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宿云澜,低道:“你醉了,冬日风凉,还是莫要在屋外久待的好。” “我喝的是茶,怎么会醉?”宿云澜蓦然抬眼,清凌凌的眸中,倒映的是他的影子。 贺云起呼吸一滞,同样定定望向宿云澜。 却见他笑道:“我只是有些难过,让如昨走得那样早,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带着,我送他的小木剑……” 那些波涛汹涌的回忆,铭记的唯有他一人。 贺云起心下钝痛,莫名的,他跟着宿云澜一同难挨了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说:“有你这样的师父,他一定很高兴。” “真的么?” “真的。” 这是贺云起第一次见,宿云澜笑得如此轻松惬意。 他说。 “他不恨我就好。” “若是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可我惟愿,他余生平安无虞。” 无论如何,皆愿他余生平安顺遂么? “我会再试着……”贺云起正要说话,却被宿云澜含笑打断了。 他说。 “不用再帮我找了,云起。” “我相信,如昨现在一定过得比在我身边更好。” “没有我的未来,他一定会熠熠生辉。” “所以,我准备离开这里了,云起。” 分明是如旧温和的语调,贺云起却感觉,他听不太清了。 他怔怔看着满含笑意的宿云澜,此时,宿云澜也正望着他。 两两相望,截然不同的心境。 可宿云澜开口刹那,不是贺云起以为的诀别语。 他说。 “云起,一起去看一次花灯。” “听说,正月十五,山下会很热闹,逛集市,放花灯。” “那是一个,人人团圆的日子。” 第117章 抚仙殿前,藏雪剑出 抚仙殿修在湖畔,此处远离人烟,香火却还算得上旺盛。 只是寻常人夜半归家,这偌大的殿宇也就冷清了下来。 夜千放抵达抚仙殿时,正是夜半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夜千放抱臂浮空,身后紧随的魔将如墨融在夜色之中。 唯有他,墨发高束,一袭鸦黑素服似丧服。 “尔等且在此等候。”夜千放说罢,只身踏入抚仙殿内。 他不惧此地设伏,更无需在意。 道盟之人纵使机关算尽,怕也想不到,他夜千放会来给死敌奔丧。 大抵是入夜空无一人的缘故,殿宇内空幽,灯火亦明灭。 夜千放信步向前,偌大的殿宇之内,静得几乎能听清灯烛燃烧之声,和他步步向前的脚步声。 抚仙殿没有为这位殿主塑金身,中央摆放着的,唯有一幅垂落的巨大画像。 夜千放随手拿过盏灯,驻足凝望着眼前的画像。 殿内的光似乎尽数汇集于画卷之上,描摹出他生动眉眼。 三分神性,七分悲悯。 恰似俯瞰众生之神。 夜千放大抵是被这巧夺天工的画卷震慑过一刹的,可也仅一刹。 他执着灯盏向前,犹如身陷黑暗之中的信徒,望着那画像兀自喃喃道:“这不像你。” 夜千放说罢,将手中油灯一倾,点燃画卷边缘。 细弱的火势逐渐变大,将画像中那眼含悲悯之人吞噬殆尽。 而夜千放矗立在火海之中,冷眼旁观这百年殿宇的坍塌。 烈火将一切焚烧殆尽,华美的殿宇坍塌之后,徒留一地废墟焦土。 夜千放望着那烈火焚烧之下巍然如初的石碑,忽而弯唇笑笑,他道:“让我瞧瞧,你这坟冢里,埋的些什么。” 随着夜千放话音落下,石碑碎裂,坟墓炸开,露出内里藏物。 那是,一把断剑。 它埋藏于尘土间百年,仍莹白如初时。 一寸寸碎裂的剑身被块块收拢起来,却未见旧主。 夜千放拾起一片残剑碎块,眼中笑意愈发浓烈,他的声调很轻,越过百年,重唤剑名。 “藏雪?” 百年前,它曾是剑道第一人之下,君家少主的佩剑。 可当年,随着藏雪剑一寸寸碎裂的,还有少年人的脊梁。 那时的君行舟可真让人见之难忘,他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眼中只剩死寂与刻骨的恨。 污血染脏他衣袍,素来规束整齐的长发散乱铺面,在镇魂钉一寸寸钉入君行舟肩胛之时,他忽然抬眸,放肆笑出声来。 夜千放抱剑在人群之后,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君行舟面上,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过。 君家少主,天下无双。 他笑得像株盛开到极致,艳丽而颓靡的花。 最后的盛放,是在为凋零做收场。 那满含恨意与绝望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之人。 夜千放自然被包括在内。 可夜千放只是痴痴瞧着君行舟,他从未感受过,胸腔之中的这一颗心跳得如此之快。 被喜悦与快意填满的胸膛,几乎要让夜千放忍不住发抖。 他痴痴望着君行舟,只盼望他能感受到他灼热视线,再看他一眼。 可君行舟忽略了他的盼望。 昔日风光无限的君家少主死咬唇瓣,任由血染满身。 他因疼痛而扭曲了面色,额间虚汗滴过颊边落入尘泥,混入满地血污之中。 可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发出半分声响来。 直至,藏雪剑在他眼前寸寸碎裂。 少年人的脊梁塌了下去。 他最后一眼不知看向何处,随着一滴热泪滚落,他眼里的光,彻底黯了。 毁了藏雪剑,比拆碎他的脊梁还痛? 很有趣,不是么。 不知是想到什么,夜千放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 他蹲下身去,将藏雪剑残片一块块拾起。 要说虚情假意啊,还得是他们修界的人。 分明是把君行舟逼到死路上的人,如今还要冠冕堂皇的替他修建陵墓殿宇,佯做缅怀模样。 夜千放觉得,这群人还不如他呢,至少他坏得从一而终不是? “好了,记得把东西给你主子送过去。”夜千放将布袋往身后一抛,满不在乎道。 “新年将至,该给修界送一份大礼了。” 他也不趁势欺人,就现在,修界最强道君尚在的时候好了。 第118章 年年岁岁胜春朝 十五元宵夜那日,山下的集市极为热闹,宿云澜与贺云起换了便装,一道下山去。 这是贺云起头一遭下山过十五。 他见滚沸的水中翻腾着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宵,闻到街边传来的食物香气,也见街边花灯铺子被男男女女们围得水泄不通。 街上人潮熙攘,远处的烟花爆竹之声不断,人们的欢声笑语近在耳边,恰是一幅人间盛景。 在这繁华熙攘之中,那熟悉的身影朝他招了招手,眼中漾着笑意浅浅。 他说。 “云起,快过来。” 贺云起落座之时,宿云澜已经为他摆好了碗碟勺子,口中喃喃着,“正月十五吃元宵,接下来的日子,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嗯。”贺云起很喜欢宿云澜这样的絮絮叨叨。 就好似,他们是最寻常的一对家人,与这相依的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不同。 贺云起刚拿起木勺,又听宿云澜道:“你先吹吹,当心烫着。” “好。”贺云起不自觉的,唇角微弯。 他一口咬破元宵,那甜滋滋的味道霎时充斥口腔,和山上的元宵滋味似乎没什么不同,又有些不同。 贺云起下意识抬眸去看,坐在他对首的宿云澜。 却见宿云澜正撑着脸,含笑望他。 “……怎么了?”被宿云澜这一看,贺云起莫名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在想。”宿云澜说着一顿,而后继续道:“你从前也吃元宵么,是与师兄弟一起,还是独自一人。” “宗门会发的。”贺云起咽下口中元宵,解释道:“圆月有月饼,新年有花糕,清明有清明果。” “那就好。”宿云澜仍是望他,口中劝道:“你多吃些。” 贺云起依言又塞了俩元宵进嘴里,大抵是今夜月色太好,他竟然,竟然觉着,云澜望向他的眼神,较平日里柔和几分。 待到吃过元宵,二人又并肩逛起了集市,宿云澜不时拿起些小玩意,想要递给贺云起的手终究是停在了半空中。 见他屡屡犹豫,贺云起其实很想告诉宿云澜,无论他送他什么,他都很喜欢。 可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宿云澜带着他从街头绕到巷尾,一路上走走停停,终究是未曾得见,十分心仪之物。 “抱歉,云起。”宿云澜轻叹口气,道:“我竟不知你喜欢些什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东西。”贺云起说的是实话,却也存了安慰的心思。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见宿云澜拿出一方锦盒来。 宿云澜将锦盒递到他面前,轻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剑穗,送给你。” “你亲手做的……?”贺云起微怔,眸光闪烁地接过了宿云澜手中锦盒。 “嗯。”宿云澜说着,涩然一笑,道:“第一次试着做剑穗,也不知缠得好不好,见谅。” 怎么会不好…… 贺云起怔怔望着锦盒中那蓝白二色交织的剑穗,倒是正与剑峰校服相衬。 宿云澜所赠的剑穗,其上镶了白玉与蓝宝珠,丝线系起的长结繁琐,柔长流苏垂下,更添雅意。 饶是贺云起这个剑修都能看出,做这剑穗之人定然用了十分心思。 它虽不适用于实战,但用作收藏,定然是极好的。 贺云起拿起剑穗,轻抚过流苏,哑声道:“我……很喜欢。” 怎么会有剑修,不喜欢他的剑穗呢。 “喜欢就好。”宿云澜笑意愈发浓,也没了往日的拘束。 他催促道:“快收起来,我们现在去,还赶得上放花灯。” 前头就有卖花灯和猜灯谜的铺子,宿云澜带着贺云起在灯铺前站定,伸手揭了张灯谜。 他瞧着纸上的灯谜,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太阳西边下,月儿东边挂,是字谜啊?” “正是。”摊主笑眯眯地瞧着他们,大抵能窥见,这二人身份不凡。 他们能安居于此,多亏了万归宗的庇护。 似宿云澜和贺云起这般爱玩的年轻弟子,山上下来的也不少。 他们这些受尽万归宗恩惠的人们,看贺云起他们,也像看着自家的小辈一般,很难不欢喜。 “那我今日手气当真是极好。” 这样几岁小儿都知道的谜底,竟被他随手揭下来了。 宿云澜说着,含笑开口道:“打一字,明。” “正是正是。”老者亦笑,说着,他侧身向旁,好让二人将摊位上的花灯看得一清二楚。 “这位小公子,你既猜对了灯谜,那便选一盏喜欢的灯。” 宿云澜瞧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指了指中间那盏最是寻常的莲花花灯,开口道:“便要这盏。” 老者听罢,将莲花灯盏取下递给宿云澜,同时摆手拒绝了宿云澜给钱的行径。 他开口道:“我这灯谜铺子,本就是图个喜庆,哪有收钱的道理。” 那老人家说着,看向宿云澜道:“小公子你既如此实心肠,老朽我也不能吝啬了去。” 说罢,他看向贺云起,笑道:“这位小公子,也请选一盏灯。” “元宵放花灯,来年平安顺遂啊。” “我么?”贺云起看向老者,倒也不推辞,他有礼道:“那便选最角落那一盏。” 往往堆在最旁处的,是最不好卖的。 可等老者拿出花灯的时候,贺云起沉默了。 那是一盏,桃子灯。 “云起喜欢桃么?”宿云澜笑望他。 “……喜欢。”贺云起两眼一闭,没想到他随口一说,拿到这么盏灯来。 不过见云澜高兴,他也高兴。 二人拿着灯,一道往河边去。 宿云澜有些忧心道:“这般送灯,老人家岂不是要亏上不少?” “宗内有津贴的。”贺云起放轻了声调。 这也是他能坦然选一盏灯的理由,他虽不常下山,却也是了解的。 “既有补偿,那便好。”宿云澜捧着灯,向远方那连成一片的光亮而去。 夜下风凉,潺潺的河流托举起一盏盏明灯。 岸边也有人提供纸笔,以供人们写下心愿,放入河灯,使其一同顺水而行。 宿云澜与贺云起各自提笔,分别写下心愿,这才点燃了灯盏,将河灯放入河水中去。 随着那盏莲花灯与兔子灯的远行,宿云澜的目光追逐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灯的身影。 他在看灯,贺云起在看他。 直至宿云澜收回视线,贺云起才敛了眉眼,轻声问道:“云澜,你许的什么愿?” 宿云澜闻言,弯唇笑笑,他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还有这种说法?”贺云起哑然。 “嗯。”宿云澜点点头,偏头看向贺云起,问道:“那你呢,你许的什么愿?” “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贺云起瞧他。 却见宿云澜笑起来。 他说:“不一样,你我心知,便是天地既知,天地既知,便定然会实现。” “……天地既知,便是心知,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贺云起难得说过宿云澜,他敛眸望向一盏盏明亮漂浮的河灯,似乎这样便可以躲过宿云澜的询问。 见他如此,宿云澜也不追问,只看着河面一盏盏远去的浮灯,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我纸上所写的内容。” 贺云起虽然不解,仍是侧目看向宿云澜,想要听一听他写的是什么。 却见宿云澜朝他伸出手来,合拢的掌心之上露出纸张一角。 贺云起握住纸张一角,一点点往外拉。 那清隽字迹一点点浮现的同时,宿云澜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愿你往后平安无虞,年年岁岁胜春朝。” “我不信顺水则明,我只信心诚则灵,所以,云起,愿你平安喜乐。” 第119章 魔族来袭 在盈盈月色与星河之间,当他们目光相会刹那,贺云起情不自禁,想要碰一碰宿云澜颊边。 就这样,铭记此刻。 可还不等触及那温热,贺云起蓦然偏过头,向远方看去。 一派歌舞升平之下,他莫名有种异样的直觉,目光遥遥望向城外,黑沉的天。 不过瞬息之间,魔气冲破四方天际,刚刚还一派其乐融融,过着盛景佳节的人们哭嚎之声传来。 人潮拥挤,齐齐朝着万归宗的方向奔去。 “敌袭!敌袭!” “魔族攻城!!!” 在入目的奔逃身影之中,无数人的哭嚎声之下,镇守此处的修士声音响彻天际。 贺云起神色微怔,却是毫不犹豫地解下剑穗藏入怀中,逆着人潮而去。 他说。 “云澜,上山。” 这场灯会,大抵是不能看完了。 可这种时候,他绝不能走。 他贺云起每后撤一步,就可能会有一个无辜之人丧命于魔族之手。 他若是再快些,或许还能救下更多人,等待宗门的驰援。 宿云澜望着贺云起背影,似定在了原地。 万归宗还真是……将人教得极好。 他心智坚定,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哪怕是以渺小之躯对上强悍魔族,亦不曾犹豫过半刻。 这或许就是万归宗想要的模样。 可惜他不是。 宿云澜挽了挽鬓边发,朝着与贺云起截然相反的地方,决然而去。 魔界与修界之间,多年来势如水火。 两界都清楚,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如今局面,只不过是提前了。 更让修界未曾想过的是,魔界竟然胆大到了如此地步。 趁新年之际,突袭修界第一大宗门——万归宗。 道道流光自高山掠向魔族攻袭之地时,万归宗的护宗大阵已然开启,将那些个低阶魔族绞杀在阵法之外。 可魔族此番蓄谋已久,如今魔界的驰援源源不断,消耗着护宗阵法的同时,也在消耗着万归宗弟子。 昔日祥和安宁的山下城镇,如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唯有冲天的血腥气与厮杀之声。 宿云澜对一切充耳不闻,他隐匿了身形,行于悬崖峭壁之间,一袭灰白衣袍,在乌蒙山色之下,淡得几乎不存在。 如今乱象,根本没人抽得出空闲去在意这么个悄无声息之人。 万归宗绝大部分子弟被派遣下山,与魔族相抗的同时,还要兼具救助存活的百姓。 余下留守宗门之人,多是诸如阵修一类。 他们守护着山门,同时也庇护着成功进山避难的人们。 万归宗的护宗大阵并非无坚不摧,灵力消耗殆尽之时,便是它支离破碎之日。 以魔族如今的攻势,阵修大长老估算,护宗大阵至多维持半月,饶是有灵力加持,它最多也就能维持一个月。 届时,万归宗这道防线一破,整个修界都将沦为人间炼狱。 万归宗求援之讯已经向各方宗门世家传去,可就算是离万归宗最近的门派世家,赶到万归宗来也要半月。 “不惜代价,护宗大阵必须维持下去。”大长老下了死令,令七长老镇守于山门之内。 她说罢,当即化作一缕流光,直奔两族战场而去。 如今万归宗形势危急,以一宗之力,承受着魔界满族倾轧。 可任何一个万归宗弟子,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厮杀之声震彻天地,满目疮痍之下,是残肢断臂堆叠血海中,叫人已然分不清,是人是魔。 贺云起记不起这是两族厮杀的第几个日夜,也记不清他剑下斩过多少魔族首级。 只是,他的照影剑都有些钝了。 贺云起抬袖拭去剑上血迹,低声喃喃着:“回去再好好给你修补。” 说罢,他长剑一横,斩下妄图从他身后偷袭的魔将首级。 那狰狞头颅滚落在地,散发着一阵腥臭,贺云起却已然麻木,嗅不到这空气中的任何味道了。 他衣衫被血浸透,结块的布料又沾新血,重复结块发硬,落下沉积的血痂来。 贺云起对此毫不在意,也麻木了伤处,他唯独记得的,是替照影擦干净些。 这一场人与魔的交锋持续已久,万归宗折损过半。 可魔族阵营的,诸如魔君一类,还有大半没有下场。 譬如夜千放,他仍是作壁上观,于云端之上,俯瞰着不堪一击的人们。 让他想想,这群狼狈不堪的逃窜者之中,会不会有君行舟的狼狈身影呢? 若是有,那等找到君行舟的时候,他可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待到攻破万归宗之后,魔界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入主修界腹地。 他就说他的计划是绝佳上策,只是魔界这群蠢货犹豫不决,才拖延至今。 修界呈十方相守之势,一方被围,自有九方来援。 如此势态,魔界想要悄无声息地攻破修界某一处,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但万归宗不同,他们最为强大,也最是自负。 是这驰援之势中,最远的一环。 一旦万归宗被围,只要魔族倾全族之力倾轧,万归宗就绝对撑不到其他宗门世家前来救援的时候。 可,别说修界有道盟在,这上下都不是一条心。 魔界更是,各怀鬼胎。 夜千放自认打了个阳策,令修界防不胜防,更无从应对的策略。 可仍有不少魔界势力并不服从他的调度,才让万归宗有了喘息之机。 夜千放斟了杯酒,他托举着杯沿,悠悠开口道:“就魔界这风气,想要一统两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要说修界,无论暗里有多少龌龊,明面上都还是听从道盟调度的。 可魔界呢,对他的不服简直是摆到明面上来了。 魔族信奉实力为尊,夜千放也不介意遵守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是这魔界最强,问鼎魔尊,乃至更高位,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他没这耐心拖延,也不想错过最佳的时机,与尘非昨夜分庭相抗,迎他的魔后归位。 君行舟是抓不住的,越拖延,他只会离自己更远。 夜千放不喜欢这样。 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除了君行舟。 他不止百年前那般对他,就连重临于世,都摆了他一道。 他未必清楚君行舟的用意,可君行舟对他那明晃晃的嘲意,是半点都没藏的。 想他夜千放被镇压降魔涧下百年,好不容易逃出来,仇人就在眼前,他竟都分不出。 可笑。 百年前君行舟没把夜千放放在眼里,百年后亦是。 他甚至拿准了,他‘宿云澜’与君行舟如此相似,夜千放绝对舍不得杀他的心理。 若是与他君行舟相似之人,夜千放会一个个杀掉,拼凑骸骨,拼出百年前之人的模样。 可与他君行舟一模一样之人,若非本尊,夜千放下不去死手。 真是聪明,聪明得,将自己出现在夜千放眼前的每一步,都算准了。 夜千放自斟自酌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似的,他放下了酒盅。 夜千放理了理衣袍,缓步向外。 望着这焦灼的战局,他便知,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起了血性与防备之心的万归宗,一定会不计代价地死守到底。 “给你们机会不中用啊。”夜千放幽幽叹气。 他仍是没有出手的打算,不过。 “万归宗有一剑修,名唤贺云起。”夜千放说着,散漫开口道。 “找出来,杀了他。” 还未长成的天生剑骨之人,杀了,就当送魔界的定心帖好了。 何况,魔界族群,就算再蠢,往后也是他夜千放的部下。 他夜千放,可没有给自己留下隐患的癖好。 第120章 魔界君主红夜 “这打的,叫人看得好生没趣。” 随着女子话音落下的,还有漫天的红色花雨。 来人一袭大红衣装,妆容精致艳丽,斜倚在王座之上。 随侍其侧的魔侍们,似乎都笼了一层雾,唯有她如此鲜明,艳丽。 女子自王座之上缓缓坐直,她目光慵懒扫过愈发扩大的战局,随意置评道:“真是令魔界蒙羞的好场面。” 她有说出这话的底气。 毕竟,来者正是,魔界——红夜魔君。 红夜广袖轻拂,翩然凌空,漫天的花雨回旋,又纷纷下坠。 花雨沾身的一瞬,无论人魔,都被一视同仁的腐蚀殆尽。 花雨溅落的地面,更是冒起阵阵烟雾,土地被魔力腐蚀得寸草不生。 “不好……”连续十数日紧盯战局的万归宗长老们神情凝重,喃喃道:“魔界的第一位君主,出手了……” 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前些日子,魔族们虽然步步紧逼,但来的,多是些以量取胜的虾兵蟹将,诸如魔将一类的都十分少见。 更毋论,是魔界君主们亲自下场。 红夜魔君的出现,对如今的万归宗无疑是种灾难。 她只消挥一挥衣袖,那魔气之中的腐蚀之力,就不是万归宗普通弟子所能抵挡的。 随着红夜魔君的一举一动,漫天血气在她周身环绕,那铺天的魔气,犹如一场即将降临人间的花雨一般。 可那不是花雨,它一旦落下了,那将会是一场,人间浩劫。 在红夜魔君正打算杀点人祭旗之际,低沉的喝声从远方传来。 “红夜,你的对手是我。” 眼见来人是云别剑尊,红夜魔君轻嗤一声,周身血雾骤散。 “老不死的东西。” 她曾于千年前与云别交手落败,如今再见,难免有点阴影。 红夜魔君又一度斜倚回王座之上,她招了招手,当即有个年轻俊美的魔将低下身来,将脸递到她手上。 红夜魔君捏了捏魔将下巴,懒懒指向战场之上浴血奋战的年轻剑修,她道:“你,去,咬他。” 她能感觉到那个剑修身上,和云别这老东西同源的气息。 她既然不好动手,那年轻一辈的小打小闹,不过分? 随着红夜魔君的指令,那魔将当即化作一阵黑雾,直奔力竭的贺云起而去。 正欲收剑的云别剑尊同样看见了这一幕,他霎时剑出,暴喝一声道:“红夜!” 敢动他徒弟,这分明是在往他心口上捅刀子。 “哎。”红夜魔君满不在乎地应了声,也不在意那魔将堙灭做烟尘。 云别剑尊挥剑斩过之处,受波及的魔族尽数灰飞烟灭。 而红夜魔君翻手化雨,落下的红雨同样寂灭全场。 她无谓地瞥了眼云别剑尊,开口道:“扯平了。” 她还在想,把云别这老东西的独苗苗徒弟杀了,以后都没人给他哭坟呢。 可惜,云别看顾太紧,她没什么下死手的机会呀。 也不是没有,只是,似她这般境界的魔君,可不是夜千放忽悠两句就能替他卖命的。 其他魔界君主何尝不是她这般想法。 魔界要是真沆瀣一气,万归宗哪能撑到这时候。 左右不过是利益相搏,没有哪个高阶魔族肯做这出头鸟,与人族大能拼个你死我活。 见那年轻剑修已然被云别剑尊救走,红夜魔君霎时没了兴趣。 她侧了侧身子,淡淡道:“千夜魔君,这就是你说的,一场好戏。” 这不止是人魔两族之间的斗争,也是夜千放投诚魔界以来的初场首秀。 要是夜千放就这么潦草收场,等着他的,可不会是什么好事。 “怎么会呢。”夜千放勾唇笑笑。 他拍了拍掌,云秉生当即恭敬上前,立于他身后几步。 “好戏,在后面呢。”夜千放说罢,带着云秉生掠空而去。 红夜魔君瞥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对此不置可否。 夜千放的年岁,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不过,顾及夜千放深不可测的实力,还有他甘当出头鸟的魄力,让她们这些个,在魔界根深蒂固的魔君,对他也难免要给上几分薄面。 可,夜千放的本事若是到此为止,她们也不介意杀鸡儆猴,推一只羊羔上去。 ———— 其实,夜千放很有一些风范。 他作为世家大族嫡公子出身,自小被夜家倾尽全力培养,容貌气度皆是第一流。 如今这玄色华服,更衬他贵气天成。 夜千放负手而立,眉眼含笑,道:“如此僵持,倒也伤了两界和气。” 万归宗弟子闻言,不由气极反笑,是他们魔界攻城在先,如今久攻不下,就知道伤和气了? “这样,本座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魔界退兵,你修界也有了修养生息之机不是?” 夜千放看似说得头头是道,实则句句藏坑。 万归宗大长老神色冷漠,肃然道:“你这魔头,会有这般好心?” 当初在修界,她们可都是很看好夜家这位未来少主的,谁曾想,他竟会做出那等叛道离经之举。 更毋论,前些日子,他才诓骗过业火红莲。 她们万归宗就是疯了,也不会信这样满嘴谎言之徒。 “本座确实,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夜千放仍是眼眉含笑。 看着这一堆满脸都写了果然如此的修士们,他笑意更深,只道:“把我的魔后交出来,我魔界立刻退兵。” 闻他所言,众人更是神色不明,压根没能明白。 夜千放这话题跳跃得,不止一点点。 “本座与魔后,伉俪情深。”夜千放说着,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泪,又道:“他与我,百年前,便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爱侣。” 狼狈为奸,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随着夜千放的话,修界之人神色愈发怪异了起来。 虽说夜千放在修界,的确是人人喊打的存在。 但,在场之人,还是有不少人的清楚。 夜千放在那场变故之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你这满口胡言,是何意思。”万归宗二长老站了出来,满面愠怒之色。 “要战便战,我万归宗,绝不畏惧尔等邪魔外道。” 按照时间来算,他万归宗已拖延如此之久,援军三日之内必会抵达。 届时,他们哪还需要畏惧,这蛇鼠一窝的魔界。 夜千放对此不置可否,他只道:“只要你们把我的魔后交出来,我就退兵。” “万归宗哪来的劳什子魔后,你这魔头,既想屠戮我人族百姓,便莫要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次开口的,是三长老。 哪怕被斥责至此,夜千放仍是不生气,他只笑道:“各位听都没听我说完,为何便如此笃定,我的魔后不在此处?” 众人闻言,静默片刻。 原本扯着葡萄的红夜魔君,也在此时将视线转向了夜千放。 她倒是要听听,这由道入魔的家伙,还能扯出劳什子理由来。 “我万归宗与魔界泾渭分明,你的魔后,缘何会在此处。”云别剑尊冷冷看向夜千放。 初见之时,他便觉着这小子心术不正,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怎么会呢?”夜千放说着,把身侧的云秉生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迎着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他朗声道:“我家魔后,可是把贴身仆役都派出来向我求援了,还说不是你们万归宗对他动了手脚。” “你倒是说说,魔后是谁。”云别剑尊也不多话。 总之,夜千放嘴里说出来的话,在他看来,尽是满口胡言。 可下一瞬,夜千放说出的人名,让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说。 “吾妻君行舟。” 第121章 千夜魔君出手 贺云起被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候,早是灵力透支,只撑着一口气在。 可他仍是问:“云澜呢……云澜可还安好?” 没有人能回答他,万归宗弟子皆是来去匆匆。 负责照看他的医修弟子听了这个名字,也只是茫然看了眼吊着一口气在的贺云起,轻声解释道:“山下的百姓都被安置好了,师兄还请放心。” 贺云起的心放不下来。 仡牢秘境之时,云澜分明就在他身侧,都能被疏漏了去,如今乱象之下,他又如何知晓云澜安定与否? 十五元宵夜那日,形势危急,他选择了守护山下百姓,让云澜一人独归宗门。 如今局势稍缓,他如何能不在意云澜的处境? 可贺云起腹上被魔族开了个大口子,这伤几乎要去他半条命,他根本无力再去寻人。 听见贺云起的消息,万剑峰掌事匆匆而来,他们也真是忙昏头了,竟然忘了贺云起这小子。 他的名字,如今必然在魔族截杀名单之上。 魔族至今没专门对贺云起下杀手,怕是还不知道谁才是贺云起,才让他活到现在。 总之,贺云起作为未来人族的希望,他们是决计不能再让他上战场了。 见贺云起身上的伤口血初步止住了,万剑峰掌事可算松了口气,他忙道:“送他去杏林峰。” 杏林峰如今是万归宗看守最严之地,云起进了杏林峰,定然能被看顾无虞。 贺云起闻言,虚弱挣扎起来,他道:“帮……帮我找一个人……” “他……他叫宿……”还不待贺云起说完,杏林峰长老一针扎入贺云起体内,他当即软倒,昏了过去。 杏林峰长老在收回的银针上轻吹口气,万剑峰掌事亦是赞叹,“神医啊。” 贺云起要是再挣扎,刚止住血的伤口怕是又要崩开了。 杏林峰长老这一针下去,直接解决了可能发生的事。 万剑峰掌事看着其他人抬起担架,再度对杏林峰长老嘱咐道:“一定要看好云起,魔族若是攻破山门,就是死也要把他平安送出去。” “放心。”杏林峰长老点点头,他们都明白贺云起对人族的重要性,有些事,无需多言。 而昏过去的贺云起不会知道,在他昏迷期间,万归宗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君行舟这个名字一出,万归宗之人齐齐哑了声。 直到许久之后,云别剑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冷冷道:“君家少主已于百年前身陨道消,此事,你夜家小儿,不是再清楚不过?” “怎么会呢。”夜千放笑得玩味,他道:“百年前君家祸事,本就是我与行舟筹谋,他怎会死?” 他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将人震得哑口无言。 可细思量,夜千放话中又满是漏洞。 当即有为君行舟不忿之人站了出来,扬声道:“君家少主举世无双,又何必与你这邪魔歪道勾结?” 有第一个冒头的人,自然就会有无数人站出来替君行舟说话。 他们从小听君行舟的故事长大,又怎么能忍受修真界昔日的荣光被夜千放这样十恶不赦的魔头诋毁。 “君家少主前途无量,他何必与虎谋皮,自寻死路?”那开口的剑修神色一凛,道:“莫非是你这攻城不行,还想改以攻心为上?” 莫说旁的修士敬君家少主三分,就说他们剑修心中,君行舟也是举世无双的存在。 夜千放这一番胡言乱语,他们要是当真听信,只会致使整个修界人心动荡。 “嗯——”夜千放沉吟片刻,也不恼怒,只道:“怎么会呢?” 说着,他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云别剑尊,开口问道:“不妨让你们的剑尊来讲讲,他是如此惜才之人,当初对上君行舟这般天赋卓绝的剑道天骄,为何他从未动过将人收入门下的心思。” “他若能说道说道,想来,行舟为何与我为同道之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夜千放说着,笑意愈盛。 他道:“你说,是也不是?” “云、别、剑、尊。” 云别剑尊满目阴霾,怒喝一声道:“夜家小儿,莫要满口胡言!” “唔。”夜千放无谓地瞥他一眼,道:“生气了?我可还没,说出些什么呢。” 他这一通胡搅蛮缠,有些气性大的弟子已然拔剑,怒骂道:“你这魔头,真是不知所谓!” “今日我等便是战死,也绝不会让尔等魔族宵小如愿!” 夜千放跟没听到似的,只含笑看向云别剑尊,问道:“将我的魔后交出来,我就不扒了你万归宗这层脸皮,如何?” 云别剑尊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口中却道:“君家小子已于百年前殉道,你与他之间虽有龃龉,又何必空口白牙污蔑一个已死之人。” 他这话说的,完全是说夜千放污蔑君行舟清誉。 可究竟,是谁污了谁的清白? “啰里嗦的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东西。”夜千放说着,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道:“我只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把君行舟交出来,我即刻撤兵。” “否则,血洗万归宗。” 夜千放这话一出,无论万归宗交不交人,万归宗都将陷入两难境地。 更何况,他们万归宗根本就没有君行舟这号人。 见云别剑尊久久不言,夜千放又一度笑道:“哦,我都忘了,我家行舟啊,改了个小名,叫,叫什么来着?” 夜千放说着,瞥向一直在旁边当装饰的云秉生。 云秉生敛目垂首,低声应道:“宿云澜。” “哦对,宿云澜。”夜千放恍然大悟般看向云别剑尊,开口道:“这次听清楚了吗,老东西。” 叫他一声剑尊,他还真跟自己摆上谱了。 他夜千放这生平,可还没怕过谁。 “你这魔头,真是好生没有规矩!”万剑峰弟子气急。 “竖子。”云别剑尊淡淡应声之后,忽然意识到,夜千放口中这个名字,他还真听过。 只是于他而言,宿云澜不过是朝暮蜉蝣,除却用作云起劫数之外,毫无作用。 因而,他从未仔细看清过此人。 可今朝,经夜千放一提醒,他才明白,这样一个凡人,何故是云起命中死劫。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凡人,他是……君行舟?! 云别剑尊心下惊涛骇浪翻涌,面上却仍是平静无比,他道:“我万归宗,从无舍一人而求存的说法,你魔界今日兵临城下,存的是何龌龊心思,直言便是。” “何必找这荒唐借口,惹人发笑。”云别剑尊说罢,提剑而上。 “要战便战,莫要平白污我宗门清誉。” 云别剑尊的声音,响彻云霄。 一时间,陷在苦战之中的修士们皆是心潮澎湃。 是了,万归宗作为修界第一大宗门,其清正刚直之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魔界入侵第一战选在了万归宗地界,他们就更该明白,万归宗是人族门户,应是他们誓死扞卫之处。 又何必,因为夜千放这个魔头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对万归宗生疑。 “冥顽不灵。”夜千放笑意微敛,他广袖一挥,天地当即色变。 原本万里晴空的天际被乌云笼罩,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呈大雨将至之势。 他如今已是分神大圆满境界,又是先天雷灵之体,可通天地,亦可引雷电为己所用,根本无惧云别一个久久不能突破的剑尊。 见这天地异象,众人皆是神色骤变。 饶是一向闲适的红夜魔君也坐直了身体,看向天地正中的夜千放。 看来,此战过后,她们要重新估量一下,千夜魔君的实力了。 第122章 君家旧事 持着引魂灯走在山道之上的宿云澜忽觉天地异象,他抬眸望了眼,不消想都知道,这必定是夜千放弄出来的阵仗。 只有他才爱那么大排场,每次都是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派头。 招惹上夜千放这个疯子,万归宗也算倒大霉了。 可同样的,夜千放出手了,就说明,他的时间不多了。 夜千放此人一向自视甚高,他若肯出手,必然是要在临走之前,给万归宗留点深刻印象。 又或者,尘非道君将至。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而言都不是个好消息。 他要找一个人。 万归宗把那个人藏的很好,这接连几月,他都没能找到那人的踪迹。 再这样下去,可不太妙啊。 以他对夜千放的了解,他一定会趁机给他使绊子。 此事过后,他再难以宿云澜的身份留在万归宗。 也就是说,这几日之内,他要是找不到君行泽,往后怕是也要绝了寻他的心思。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在雨霁云消之时,君行舟和君行泽,不期而遇了。 很突然,错愕的不止有步履匆匆的君行泽,还有身着一袭白衣,目光清明的君行舟。 “舟儿……”君行泽定在了原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行舟穿白衣了,自十七死后。 君行舟亦是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唤道:“父亲。” 他们很久没见了,十年,还是百年? 君行舟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眼前人怯懦而躲闪的眼。 ———— 君行舟也是有过一个完整的家的。 他降生之时,正是父母浓情蜜意的时候。 “行舟,便取做行舟,如何?”初为人父的君行泽兴冲冲道。 “哪有给自己的孩子取同字辈的。”言十七笑骂。 “泽,舟,如何不可?”君行泽与言十七做着解释,道:“我们的孩儿为舟,我为水,托举着我们的孩儿平平安安长大,一路健康顺遂,多好?” “……罢了,能让你想出个好名字也不容易。” 君行舟的名字,就这么在夫妻二人的商议之中定下了。 那时他们大抵是真心相爱的,一同避世隐居,抚育君行舟。 可在君行舟的印象里,小时候,娘亲应该是不大喜欢他的。 她不怎么抱他,在看见他独自爬上书桌,或是碰上院中兵器时,娘亲都会扬声呵斥他。 倒是父亲,跟个和事佬似的,不大管事。 君行舟生来情感淡薄,对这一对夫妻也无甚感想,他们待他好与不好,对他而言都无甚区别。 突然某一天,娘亲转了态度,忽然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习武握剑。 只是她说。 “舟儿,你对娘发誓,此生绝不入道。” 君行舟对此无甚想法,一字一句道:“舟儿发誓,此生绝不入道。” “否则娘便不得好死。” “否则娘便……”君行舟跟着言十七复述,念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她怎么诅咒自己的? 可言十七浑然不觉,她把君行舟搂入怀中,不住摸着君行舟的脑袋,道:“舟儿,你要相信,娘不会害你的,娘绝不会害你。” “我信娘。”君行舟木木地拍了拍言十七手背以示安慰。 其实他也就是顺着言十七的话说而已。 君行舟总觉得,他跟父母之间隔了一层雾,娘亲就是再疼爱他,他也很难生起什么感激的情绪。 父亲对他也很好,但他的感觉,仍是淡淡的。 似乎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情感,都可有可无。 他看书上说,这是六亲缘浅的表现。 可君行舟清楚,问题不在君行泽或是言十七其一,而是在他的身上。 他天性,就和人亲近不起来。 直到那一年,父亲的族人前来拜会之后,娘亲带着他逃了。 父亲是君家的旁支子弟,本身也资质平平,不怎么受家族重视。 他除却郎艳独绝的容貌之外,实在没什么出彩之处。 否则,也不会跟娘亲隐居十数年而无人问顾。 娘亲从前也是与他说过的,要不是父亲生得俊俏,她才不会被他哄了去。 可君行舟想,娘亲也是极为美丽婀娜的。 她周身那淡淡的柔婉,与旺盛的生命力,更是旁人求而不得的。 他们夫妻十足相配,也有十分相爱。 可,在君家主支前来拜会之后,一切分崩离析。 “他们是来接行舟去过好日子的,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行舟不能入道,我说了,他绝不入道!” 君行泽的恼恨不解,与言十七的尖锐嘶吼交织在一处。 君行舟坐在门外,看桃花落,看风起,一言不发。 他其实不是很在意他们的争执,甚至有些不解。 想去就去,不想就不去,为什么要吵。 “行舟是去做君家少主的,少主!你可知君家作为千年修真世家,何等底蕴?” “这是我们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君行泽的声音,颇有些和言十七讲不通理的气急败坏在。 “君行泽我告诉你,行舟绝不入君家主家族谱,我是他娘,我说了算。”言十七更有一种歇斯底里过后的平静。 他们已经为这事争论不休数日有余了,君家主家送来的礼物更是源源不绝。 可这次,言十七说:“君行泽,你若非要行舟认祖归宗,让他去为你挣那劳什子的荣耀,我们就和离。” 君行泽霎时噤声,他嗫嚅着看向言十七,无力道:“十七,这是家主的决定,你以为,我们当真有回绝的余地不成?” “我不管,君行泽,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会让他受伤,我也绝不会让他去。”言十七冷然一笑,摆明了不信君行泽。 君行泽闻言,颇为无力地望她一眼,随后看向窗外,低声道:“十七,你为什么宁肯信一个疯癫老道,也不信我千年君氏?” “千年君氏?这就你千年君氏上了?”言十七笑得愈发讽刺,“你这前几十年,你的千年君氏管过你分毫?” “如今我的舟儿初养成,他们就要来抢我的孩子,你要我信他们君家?!” 言十七最后一句话是吼出来的,颇有几分歇斯底里在,她怒望向君行泽,道:“我不信那位前辈,我信一个毫无关联突然献殷勤的远亲?” “不是远亲……”君行泽嗫嚅,被言十七质问得愈发气弱。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君家那么大个世家,他们能图谋我们什么?愿意接舟儿回去主家做少主,定然也是看出了舟儿资质非凡,日后必可率君家更上一层楼。” 君行舟降生那日,确实天降异象,瑞云生而仙鹤来。 好在他们远居深山,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轰动。 可现在,君行泽跟她讲这个。 言十七真是气笑了。 她问。 “行舟从未入道,更从来没有测过灵根资质,他平平安安长到一十四岁,那群人是从哪儿知道他资质不凡的?” “他们一看就心怀不轨!” 言十七说着,伸手指向君行泽,道:“而你,而你,我的丈夫……行舟的父亲,贪慕富贵,卖子求荣!” 随着言十七话音落下的,还有一声清脆巴掌声。 一时间,整个室内都安静了下来。 言十七满目不可置信,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在提醒着她这不是错觉。 君行泽,君行泽真打了她…… 君行泽亦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打了十七……? 他的腰背佝偻下来,低声开口道:“十七,我并非有意……可为了舟儿的将来,把他送到主家去才是最好的……” “是为他好还是为你好,你心知肚明。”言十七满眼水光,却强撑着不让泪落下来。 就在这一瞬,门骤然被推开。 站在门外的是一身白衣的君行舟。 言十七看见君行舟刹那,泪再忍不住,汹涌而下。 她上前几步,拉住君行舟道:“舟儿,我们走,我们走……他不是你爹……” 君行泽这下彻底慌了,他忙追了上去,口中唤道:“十七……舟儿!” 可言十七拉着君行舟,头也不回。 第123章 援军已至,魔族撤兵 分神期大能的出手,让天地都为之色变。 漫天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之际,道道雷电携着紫光劈下,雷电所过之地,人间处处是焦土。 夜千放毫不顾忌地释放着威压,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威能压得不少低境界的修士狼狈跪地。 如此乱局之下,更有几位作壁上观的魔君,趁机灭杀人族修士。 眼见魔界君主毫无武德可言,几位万归宗长老亦是飞身而上,硬扛住了魔君威能。 暴脾气的擎峦峰峰主更是边打边怒喝道:“你们魔族真是毫无道德可言,高位者对低阶修士出手,也不怕遭天谴!” 他这话一出,让不少魔将都愣了愣。 “啊?” 红夜魔君亦忍不住向身侧魔侍发问:“魔族需要道德吗?” 很显然,不需要。 魔界本就是强者为尊,根本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他们都突袭了,人族还跟他们讲这个? “这人族定的规矩,当然只能约束人族自己啊。”又是一位魔君嗤笑。 如今,整个北域乱成一锅粥,低等魔族源源不断涌入,又有魔君参战,万归宗的防守,正在节节败退。 夜千放拱了把火,又显得悠闲起来,他屈膝斜倚王座之上,毫不在意哀鸿遍野的人世间。 听说有些人天生坏种,夜千放想,他大抵也是。 打小就没什么怜悯之心。 一个人的死去,和一只蚂蚁的死去,对他而言毫无区别。 以至于,当其他修士谈及邪修屠戮同族,炼制万魂幡的恶行义愤填膺之际。 其实他都是百无聊赖的听着,没有半点感触可言。 他甚至,还有些好奇,万魂幡的炼制与用法。 生魂所产生的怨气云集在魂幡之内,当真有那般大的威力? 可同时,夜千放又是个极为高傲的人。 他根本不屑于滥杀,也瞧不上卑贱邪修的做派。 因而,前二十年,他才能稳坐那风光无限的夜家少主之位。 若不是君行舟将他打下降魔涧,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压抑本性几年呢。 也幸而君行舟将他打入降魔涧。 一百零三年,三万七千五百九十六个日夜,他日日忍受着焚心蚀骨之痛,忍受着,魔气与灵力不相容的苦楚。 每每濒死之际,只要他一想起君行舟那轻嘲的眼,夜千放就感觉,自己还有一口气撑下去。 直至他在这死局中,摸索出了灵力与魔力融合互换的法子。 夜千放想,他该是兴奋的,兴奋得恨不能将君行舟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可出了降魔涧,夜千放才发觉,他舍不得。 若是杀了君行舟,这世上,他又上哪儿去找第二个,与他坏得如出一辙,恶得一拍即合的人呢。 君行舟这样心狠手辣,还要佯做慈悲的家伙,应是与他最相配。 夜千放冷眼瞧着万归宗护宗大阵的虚影寸寸崩裂,待到阵法全数坍塌之时,一切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可正是这危急关头,天际忽闻琴箫之声,其声昂扬,生生在雷电轰鸣中撕出一条路来。 夜千放循声望去,正见一列清宁宫之人掠空而来。 已战至精疲力尽的万归宗弟子同样抬头去望,眼见来人手持长琴,当即松了口气。 援军,到了。 夜千放神色稍显微妙,清宁宫这为首之人,与他还是故交呢。 春宣仙子。 她琴声急促,掠阵之音接连涌向夜千放所在方位,那浓重杀意,亦在琴音中浮现。 “真记仇啊。”夜千放退出数百丈,才堪堪躲过了春日暖的杀招。 可他也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才一站定,夜千放便伸手,幻化出一把羽弓来。 他挽弓拉弦,携着雷电之势的箭矢破风而去,直袭清宁宫主位。 春日暖拨弦又急,道道琴音凝成实质,与雷箭相撞,在半空之中,爆发出巨大轰鸣之声。 夜千放身影幻无,又一度在其他地方显现,他接连挽弓,数枚箭矢以雷霆之势向不同方向袭去,在击中刹那化作九天惊雷,直劈而下。 此等雷电威能,堪比元婴大能渡劫神雷,在他数箭连发之后,无数人了无声息地倒下了。 见他如此嚣张,无数修士睚眦欲裂,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彻底限制夜千放。 夜千放是变异雷灵根,又有先天雷灵之体,再加夜家秘法护持。 这一方天地间,再没有人能比他更精于引动天地雷劫的威能了。 可,天不绝万归宗。 第二波援军,到了。 天光初现时,那白衣剑仙披星而来。 是赴往幽冥界的尘非道君,折返了。 没人知道尘非道君是从何时起,白衣系长绸。 那绸带,自他肩头系过腰侧,经年若流水,那一方绸带,早成了尘非道君的标志性装饰。 今日,系过他腰侧的长绸,是一方素净的蓝,与这昏昏天地毫不相配。 可偏偏,就是这随风翩飞的长绸,让众人心中燃起了希望。 魔族又如何,尘非道君剑下,护的便是人族安宁! 随着尘非昨夜的出现,夜千放亦收了羽箭,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人界至高。 虽说同为云起书院学子,但他们的交集几近于无。 尘非昨夜自诞生伊始,和他们走的便不是一条路。 “久仰大名啊,尘非家主。”夜千放这话不算恭敬,甚至带着些讥讽意味。 尘非昨夜对此无波无澜,于他眼中,可窥见的,或许唯有视众生为同一的薄凉。 他手诀翻转间,乌云密布的天际之上,天光乍现。 光亮所及之处,穷凶极恶的魔族散为烟尘,早已筋疲力竭的修士们只觉筋骨都被灵泉洗涤过,生机缓缓。 “与天地相通,化万源为本?”夜千放注视着尘非昨夜的举动,低喃出声。 他从前并不觉得天灵根如何神妙,毕竟他这变异雷灵根也是万中无一的存在,他夜千放自认从不输于任何人。 可直至今日,夜千放才懂得天灵根的奥妙。 先不说尘非昨夜这出神入化的术法,就说,只要生机未绝,他们便可与万物相通,万灵皆为己用。 身怀天灵根之人,根本就是天地之宠儿啊。 夜千放扶额低笑了声,头一遭发觉,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手。 尘非昨夜。 夜千放一直觉得,他不过是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如此名誉。 他一直这么觉得。 当初的修界人心惶惶,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堪比定海神针的存在,来支撑他们摇摇欲坠的心。 就在这个时候,尘非昨夜出生了。 他生于人界动乱之时,又是尘非世家嫡出,未及满岁被云起书院院长记入名下,收作亲传弟子。 他简直是,出生就站在了别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仰望的终点。 更毋论,他那堪比造神的成长经历。 就说尘非昨夜少年时,信步闲庭问心路。 仅此一事,他便是冠绝古今的存在。 可夜千放是不相信的。 要论起在他坠入降魔涧前,尘非昨夜的功绩。 那是除却修界为他堆砌的光辉之外,一样没有。 夜千放甚至还嘲笑过,似君行舟这般倨傲之人,竟也会信,人为缔造的光辉假象。 时至今日,夜千放才明白,尘非昨夜,果真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修界第一人。 既知败局已定,夜千放再没了恋战的心思。 可撤兵之前,他仍是风轻云淡的给君行舟埋了个坑。 他说。 “家妻尚在万归宗内,此番诸位既不肯归还行舟,我魔界,终有卷土再来的时候。” “魔族宵小,还敢口出狂言。”云别剑尊受了不轻的伤,如今听见夜千放的声音,更觉心头火起。 夜千放临行前,无谓地挥了挥手,扬声道。 “尔等若是不想今日重演,可要善待吾妻行舟啊。” 夜千放想,让他看一看。 君行舟,陷入此般境地的你,该怎么活下来呢? 第124章 他无过错,我不伤他 他们没能走出那座山。 君行舟记得他和娘的最后一面,是娘亲紧紧抱着他,到处是君家围兵。 而他那生身父亲,就站在人潮前头,一语不发地低了眼。 “娘很难过……行舟……” 娘的眼泪滴在衣襟上,浸过布料,很烫,烫得君行舟心下发麻。 他愣愣看向周遭火光,没有任何感觉,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和娘亲似乎被割裂开来,哪怕在紧紧拥抱着,哪怕娘亲的泪依旧很烫。 可君行舟依旧面无表情,直到血色蔓延,娘亲死咬着唇,直到咬出一嘴腥甜来,她眼里不舍与不甘,都融成了不灭的泪。 “活下去,行舟……”这是娘亲对他的最后期许。 君行舟一滴泪也没掉,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在所谓‘父亲’来牵他时,他没躲。 娘亲的死像一滴水没入深海,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就连他这个亲子都不记挂。 谁又会去在意。 只是偶尔君行舟会想起,幼年时,娘亲是不大喜欢他的。 ———— 君行舟目光垂地,指尖轻卷系在发间的白绸,他道:“娘是被你害死的。” 当娘亲的血染在他衣衫上时,素来漠然,与人相隔的君行舟,似乎也生了那么些属于人的情绪。 他是如此清晰的认知到,娘的死不是因为被追兵追上,而是因为,出卖他们行踪的那个人,是君行泽。 那个她爱了十数年的男人,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了他和孩子。 她自缢于那个被追兵追上的夜晚,死在君行舟眼前。 而那个懦夫,只敢双眼含泪,躲在人群后头。 君行舟被带着,向害死他娘的人群里走。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被人遗忘的尸身,身侧是男人压抑的哭声。 那时候君行舟就觉得君行泽是个废物。 君行泽是个废物,从前是,现在也是。 拿着道盟赏给他的丹药,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还是金丹。 这多年的修为迟滞不前,让君行泽两鬓生了白发,一向温和儒雅的他,在君行舟面前更是显现出几分老态来。 他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又说不上来,只讷讷道:“舟儿,你的剑,我收在了抚仙殿。” “我不需要那把残剑。”君行舟神色讥诮,问道:“你这是知道魔族攻城,又准备逃么?” 他们的父子情谊并非散于一朝一夕,君行泽的怯懦,也不是初次。 那一年,君家私牢中,君行舟遥遥向外的一瞬目光,他落下的那滴泪,已然买断了他们父子情谊。 若说十四那年,君行舟对君行泽下了杀心,那他断剑那日,他便确定,君行泽非死不可。 “不是因为这个,我……”君行泽很想解释,他匆匆出关,是因为听说抚仙殿被人毁了。 那是他为妻子和儿子立的寝陵,他如今匆匆出关,为是那抚仙殿。 可,君行舟又一次打断了他。 他说。 “还真是好命啊,君行泽,前半生沾着娘亲的血来吃,后半生又借着我的势,活在万归宗庇护之下。” 一家三口人,就他活得最逍遥。 如何不算好命。 君行泽一时白了脸,再无颜面对,君行舟所言句句属实。 可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君行舟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 白刃刺穿君行泽心肺之时,君行舟正冷淡望他。 他说:“念你我父子一场,我让你轻巧些上路。” 君行泽本就是苟活下来的人,这百年来,他无一日不在后悔。 当初若是勇敢些,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共同赴死,也好过这些年来分崩离析的结局…… “行舟……行舟……”君行泽颤颤着朝君行舟伸出手,满眼的泪光。 “舟儿啊……舟儿……你不该来……” 不该为了杀我,千里跋涉至此…… 你孤身一人,杀了我,该如何逃出万归宗地界…… 可君行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喉咙里也在冒血,堵住了所有想说的话。 而君行舟一袭白衣染血,冷然远望。 他似乎并不在意,又似乎,杀掉君行泽,对他是很轻而易举的事。 可事实并非如此。 万归宗之上天光重现,修士云涌而来。 是援军已至,魔族落败退去。 而今,‘宿云澜’成了通缉目标。 万归宗这一战死伤惨重,弟子们需要发泄点,万归宗也需要一个转移视线的媒介。 死而复生的君行舟就是最好的目标。 何况,他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人。 最先落地的人是尘非昨夜,他看着那素白身影,唤道:“君少主。” “师兄。”君行舟转过身来,莫名有些狼狈。 他的素衣沾了血,神色亦黯淡,望向尘非昨夜时,有种释然的绝望,又有些不该的期盼。 君行舟身影寂寥,神情萧瑟,独一人,面对这漫天修士。 而他眼前,正是昔日曾一同握剑的同门师兄弟。 一见尘非昨夜,总是容易让君行舟想起很多从前事。 在君行舟升入天级院那一日,他被云起书院院长收作弟子。 那是他初见传闻中的尘非昨夜,也是第二面。 昔日竹林中指点一句,教他扭转乾坤的少年,如今已拔高了身量。 他负剑无言,眉眼冷然,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直至云起书院院长太阿向他介绍君行舟之时,尘非昨夜柔和了神色,颔首示意。 那年他们也是这样的距离相望。 他唤他。 师弟。 可现如今,一声声君少主,早隔开了距离。 君行舟大抵想笑的,可上涌的泪意终究是叫他无话可说。 万众瞩目之下,尘非昨夜提剑向他,问道:“君少主,今日你弑父不仁,可有辩驳?” “弑父不仁?”君行舟似有些不解其意,他低头望了望自己染血衣襟,哑声道:“师兄你不会不明白,我缘何走到如今地步……” “可师兄,我当真错了吗……?”君行舟步步向前,停在了尘非昨夜剑尖一寸之遥,他问:“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要杀了我吗……尘非家主?” 两两相望,是君行舟忍着满眼的泪,不退一步。 尘非昨夜忽然就想起,那年被他三剑挑下台去的少年。 他缠着护腕,不言不语,又一度提剑上台。 他似乎总不后退,也无惧失败,只固执着,一步步往前走。 尘非昨夜的同门其实不多,他也没对谁有过深刻印象。 可偏偏,他记性极好。 所以他记得,少年执拗的眼。 这咫尺之隔的剑尖,似乎再向前一寸,就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只需要用他的命,就可以让所有人满意。 可,舍一人而济苍生,从来不是尘非昨夜所念。 若此人不愿,他硬要强求,便不算,济世扶危。 从前他不愿,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剑指君行舟,今日他亦不愿。 尘非昨夜剑锋陡然翻转,他背过身去,似同君行舟一般,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说。 “他无过错,我不伤他。” 尘非昨夜这骤然转变的态度,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更有同样来驰援的人诘问道:“道君何意,他若是君行舟,今日万归宗祸事皆因他而起,其罪当诛!” 尘非昨夜将剑一扣,沉静道:“我从不信人魔两族之争能因一人而起,也不信祸水东引之语。” “诸君若是如此轻易便被魔头所挑拨,倒不如多诵读几遍清净经洗心濯尘。” 一时间,不少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可仍有不服之人,欲要争辩道:“可他一个已死之人,隐姓埋名潜入万归宗,难道就不是包藏祸心?!” “我知诸君所言为何。”尘非昨夜收剑入鞘,淡道:“可恩怨事恩怨了,此事与道义无关。” “我尘非昨夜在此立誓,他日君行舟若有危害人族之举,我会亲手了结他。” “可今日,他无过错,我决不伤他。” 第125章 师尊,桃花开了 尘非昨夜的离去,让整个万归宗的气氛都显得萧条了起来。 援军散去,万归宗内就只剩下宗门弟子,和少数一同修缮宗门之人。 此战,他们万归宗死伤惨重,平日里一道研学修行的同门们,如今连尸骨都找不到。 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之下,孤零零站在崖边的君行舟,与他们格格不入。 长久的沉默中,是一断臂弟子骤然出列,怒喝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 “陈师弟,这是做什么,道君的话你都不听么?”有人忙上前来拉扯陈一。 他们虽然也恨,也有疑惑,可还是听从道君劝诫的,莫要将怒火烧与无辜之人。 可陈一分毫不让,他哭得泪流满脸,仍是固执看向君行舟,哽咽道:“我记得……我记得他,跟在魔头身侧的那个魔修,当初分明就是他的人!” “他,他带着那个魔修,化名宿云澜,跟我们在九尾妖狐的洞穴之外偶遇……” 陈一说着,抹了把脸上的泪,竭力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更有理有据些。 “我当初还纳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是怎么妖口逃生的,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他们联合妖狐设下的圈套!” “他现在,他现在还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君世叔!”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神色骤变,齐齐提剑指向君行舟。 若说夜千放的话也只是让他们半信半疑,此人是否勾结魔族,可现在,陈一的话,完全是落实了君行舟的罪责。 贺云起好不容易拖着重伤之躯赶来,就听到了这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 他愕然看向望不到尽头的人潮,难觅宿云澜踪迹。 “云起,人是你带回来的,如今酿成如此惨祸,也该由你来解决。”云别剑尊的声音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朝贺云起望去,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或许可以强逼自己,此事并非云起师兄的过错,却不可能不怨,贺云起识人不清。 贺云起捂住绷裂渗血伤口,一步一步朝着宿云澜走去,无意识喃喃道:“……云澜?” “师兄,他根本不是什么宿云澜,他是君行舟……!” 已经被医修弟子扶住的陈一情绪激动,宿云澜是他们一同带回来的,他如何能不愧疚,愧对此战死去的同门! ……君行舟? 那位,君家最后的荣光? 贺云起忽然想起宿云澜曾经问过他的话,他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裂开伤口处的鲜血溢过指缝,贺云起犹然不觉痛,他唇瓣几度张合,嗫嚅着,嗫嚅着问道:“君行舟?” 君行舟眼中似有一瞬悲伤涌动,可他只后退几步,无力道:“不要再向前了,云起……” 与君行舟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彻的,是云别剑尊神识之声。 他说。 “想想你枉死的同门,云起,他便是铸就这一切的元凶。” 贺云起踉跄几步,撑着照影剑勉力稳住身形,他面上苍白得,再没一丝血色。 他问。 “你认识魔头夜千放?” “是。” “当初跟在你身边那个邪修,是你让他去找夜千放的?” “是。” “……是,你……你杀了君世叔?” “是。” 贺云起闻言,愈发用力地握住剑柄,似乎泄力一分,他便会倒下去。 可他仍要强撑着问。 “你,你……可有辩驳?” “无可辩驳。” 君行舟话落那一瞬,贺云起只觉天旋地转,他手下一松,险些栽倒下去,幸而稳住了动作。 “……你一直在骗我?”贺云起问得狼狈。 君行舟却是头一遭犹豫起来,他眼中情绪万千,终于下定决心道:“云起,离开这里,此事旁人自有裁决,你不该卷入其中。” “……直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贺云起惨笑出声,随着他泪意上涌的,还有他出鞘的剑。 他定定看向君行舟,携着微不可查的祈求,执拗道:“你说,只要你说……你不是君行舟,我就带你走……” “云起,你要让所有人都寒心不成?!” 云别剑尊的声音如惊雷炸响,震得贺云起愈发摇晃。 他向前一寸,君行舟便后退一步,可直到退无可退,君行舟仍是没有说出他所期盼的那句话。 这剑锋直抵心口,君行舟却似看懂了贺云起的犹豫,他骤然握住剑身,让长剑刺前一寸。 那素白衣襟之上霎时晕出血花来,滴滴红血自他掌心跌落,汇入尘土之中。 可这次,他再不后退,只望向贺云起,道:“于你,我有亏欠,可我从未负过世人,你为何不信我?” 贺云起脸色惨白,他握剑从未不稳过的手,如今抖得几乎要扔下剑来,可他仍道:“我不能……我不能为你一人,负尽天下无辜枉死之人……” 君行舟闻言,握住剑柄,将这剑身更进几寸。 他眸中似蒙了层雾,那眼中迷惘更甚,点点血渍浸湿旧日衣衫,他恍若未觉般,轻声询句。 “可我……也只是个经脉破碎的凡人啊……?” 他也曾是白璧无瑕,人人称颂的天之骄子,可如今,他只是个任人宰割的凡人…… 君行舟白衣之上血花愈发盛放,他颤颤望向江如昨,那一眼,似释然,亦决绝。 “若你心中道如此,便……如此这般。” 君行舟再无犹豫可言,他握住照影剑,用力一扯,任由长剑尽数没入身躯。 这力道之大,拽得贺云起都踉跄几步。 可还不待贺云起反应过来,君行舟就将染血的剑抽了出来。 没了剑身的阻挡,君行舟胸前血花溅开,洒了贺云起满脸,烫得人心发麻。 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最后留给贺云起的,是个惨淡的笑。 贺云起泪光骤碎,他张了张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他踉跄着跌倒在地,又狼狈地向君行舟跌落的万丈深崖方向爬去。 陈旧的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终于想起,终于忆及,那一年,曾有人握着他手,漫步天光之下。 他叫他,如昨。 师父在找的人是他,一直都是他…… “师尊……师尊啊……!”贺云起绝望至极,凄厉的惨嚎响彻。 却有人在他坠入深崖前拉住了他,响亮的一巴掌挥在脸上。 贺云起无知无觉,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了,只又哭又笑地看着云别剑尊。 云别剑尊唇瓣张合,似乎在说些他成何体统的话。 可贺云起一个字都听不见了,他的整个世界都是寂寥的,那些年师尊对他说过的话一一在脑海中闪回,成了黑白颜色。 他的师父,他的师父啊……原来早在见他第一眼时就认出了他。 那样宁静而苦涩的笑,他怎么偏偏就认不出来他…… 他无数次的静默凝望,都被他的不解斑驳得遍体鳞伤。 难怪,难怪他要走…… 难怪他陪他去看花灯,难怪他总停在一些小玩意摊前挪不动步子。 分明是他江如昨这不孝之徒忘记所有,他的师父却还想尽力弥补,他们这些年错漏的光阴。 他的黯然,他的踟蹰,皆因他而起…… 不要再向前了,云起…… 这是师父对他的劝诫。 原来直到最后一刻,师父都还怕他有朝一日想起过去,成就这弑师之举。 贺云起捂住脸,纵横的泪与血水融在一处,黏腻腥甜中潜藏一丝淡淡桃花香,就像,就像旧年,他随着师尊去看桃花开一般…… 贺云起已然分不清真假,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那人似乎就站在前头,笑着朝他伸出手。 “师尊,师尊啊……桃花开了……” 贺云起话音未落,突地呕出大口血来,怆然倒地。 第126章 长梦不醒,共守骊山 万归宗最近发生了两桩大事。 其一,魔界突袭,致使万归宗元气大伤。 其二,万归宗内,那位身怀剑骨的天骄长梦不醒。 留驻在此,同万归宗阵修一同修缮护宗大阵的赋明归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她是符阵一道的集大成者,帮修缮阵法理所当然万归宗理所应当,不过在听到这笑话时,还是不免嗤笑一声。 “他杀的人,现在还来惺惺作态什么?” 安全起见,赋明归身侧的随侍一向不少,此刻听她所言,皆是讷讷不敢言。 少宫主偶尔会有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但这都不是他们所能干预或者外传的。 毕竟,人要分得清自己的主子是谁。 唯有跟赋明归最久的晨宿下意识看了看她的背影,那橘红色的身影如旧步履匆匆。 她素来有许多事,对界外之事一向不予置评,可对君行舟,是否太关切了些。 直到此刻,晨宿才真切的意识到,赋明归与君行舟是同辈之人。 即将离开万归宗的清宁宫一行人且先不谈。 贺云起陷入了长久幻梦。 在他梦中,是漫山桃花开,竹居之外的竹林郁郁葱葱。 他还是个半大少年,而师父靠在竹椅上,沉睡不醒。 他日日勤学苦练,挑水劈柴,还在竹居之外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些瓜果蔬菜。 过着简单的生活,倒也惬意。 除此之外,江如昨最喜欢的是,搬个竹凳坐到师父身旁去,守着他。 他内心怀着那么一点点隐秘的盼望,如果师父醒来,所见第一人是他,师父会不会多喜欢他一点点。 可他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会醒。 江如昨低下头去,和师父几乎要鼻尖贴着鼻尖。 他长这么大,只见过师父和师伯,但他也清楚,师父是极为好看的。 哪怕离得这么近,师父脸上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好看得,甚至有那么些不真切。 江如昨忍不住用手探了探师父的鼻息,确定他吐息尚温热,他又放心了,当即站直了身子。 江如昨背上竹篓,今日也要进山,真不知道他能给师父带些什么回来。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给师父带回来的东西,师父都用不上,但一旦养成习惯,人就很难很难改掉了。 今日,江如昨带了枝梨花回来。 莹白的花儿开的正盛,插在瓶子里分外好看。 “师尊。”江如昨凑近师父,轻唤一声。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 江如昨静静瞧着师父,没有再说话。 可没一会儿,他又动了起来。 他掐了一朵梨花下来,轻轻别在师父鬓边,那乌黑的发上,霎时缀了朵莹白梨花。 很好看。 江如昨歪着脑袋,默默地瞧。 山上的日子无疑是清苦又无趣的,可只要师父陪着他,江如昨就觉得,都还好。 他喜欢陪着师父,哪怕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也好。 看日出日落,看月上枝头,有师父陪着他,总是不孤单的。 “师尊?”江如昨又一次凑上前去,他很想和师父说说话,可师父总睡不醒。 这一次不同。 沉梦中的人骤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极为冷清的眸子,他眼中无悲无喜,却漂亮让人心惊。 江如昨心跳一滞,也不知道是师父突然醒了还是旁的缘故,他猛地往后一退,被竹门磕着了脑袋。 浅淡笑意在初醒之人眼中漾开,恍若春水初融,他伸出手来,朝他唤道:“如昨。” 江如昨捂着脑袋,颇有几分羞窘在,更有些少年人自顾自的恼怒,他咬着唇,死活不肯看师父。 师父也不介意,只对他笑道:“如昨有没有想师父?” “不想……”江如昨别开脸。 “真的不想为师么……”师父的语调略显低落。 “想的……”江如昨忙看他,却见师父满眼促狭笑意,哪还有刚刚的半分低落在。 江如昨当即恼了,中气十足地喝道:“不想,我一点也不想!” “可为师很想你。”师父笑意如旧,他摊开的掌心仍停在那儿,他说:“乖,如昨,来让为师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嗯……”江如昨磨磨蹭蹭着,往师父身边挪。 他也没有很想和师父闹别扭,闹一下就好,师父哄哄他就好了…… 一大一小的手掌交叠相握时,师父摸了摸他的脑袋。 很舒服,江如昨很想让师父再摸摸。 可他不好意思。 于是他只别扭着问:“师尊,你饿不饿?” “嗯?”师父应声,笑道:“是有些。” “那我去给你做吃的。” “好,我家如昨真厉害。” 师父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江如昨藏着满心的欢欣雀跃,去小厨房揉起了面,他刚学会,以花入膳。 这些年新种的糯米,他一直有仔细收着,年年仔细研磨成粉,给师父留最新最好的。 这一次,师父终于可以尝到他的手艺了么? 江如昨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每做一样活计,就往正堂跑一次,生怕师父又睡着了。 可每跑一次,师父都瞧着他笑。 直到江如昨羞得再不肯去看,师父又溜溜哒着来厨房找他了。 师父真坏。 江如昨想,他要少给他做一个桃花糕。 “我们如昨怎么这么厉害啊,连糕点都会做了?”师父的惊叹在身后响起。 江如昨又想,算了,师父清醒的时候也不多,他跟他置什么气呢。 他再给他省一个桃花糕出来好了。 嗯,师父可不要太感动。 一时间,江如昨揉面的动作更卖力了。 屋内烟火缭绕,屋外雨声骤落,师父走到门边去,兀自喃喃:“又是一场新雨。” “多下雨,桃子会长得更好。”江如昨惦记的只有吃。 “好,我等如昨的桃儿。”师父失笑,回眸望他。 江如昨一时有些自得,他道:“我种的桃,肯定是最好的。” “当然,我家如昨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当那一碟桃花糕从蒸笼里出炉时,香气萦绕在这小小院落之中。 屋外细雨潺潺,屋中万物静好,师父捻起一块桃花糕,毫不吝啬赞美道:“好吃。” “师尊喜欢么?”江如昨撑着脸看他,道:“以后徒儿还给你做。” “喜欢。”师父望他,眼里含笑,道:“好。” “那,师尊。”江如昨有些得寸进尺,又有些盼望,他道:“我们就这样,共守骊山,我不下山学艺了,好不好……” 师父说。 好。 贺云起的沉睡,对万归宗而言无疑是种打击。 他是年轻一辈里,他们最看好的存在。 可现如今…… 饶是云别剑尊,也只有沉重叹息。 可与此同时,也有别样的声音响起。 “我看贺小师侄,和那君行舟,关系不一般啊。” 更有甚者,说到云别剑尊跟前来。 “剑尊,这小子,他都不曾唤过您师尊,我看他叫那魔修,倒是叫得欢啊。” 这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云别剑尊冷笑一声,开口道:“别把主意打到我徒弟头上,你们就是再想,也要问过我手中剑,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来拿。” “再者,我徒儿道心澄明,他曾行过问心路上,九百九十九重长阶。” 云别剑尊说罢,神色愈冷,他一一扫过在场之人,道:“敢问诸位,在场之人,能行过问心路六百六十六重台阶的,又有几人?” 一时间,满场静默。 云别剑尊却也不在意,他只道:“谁要是敢动云起一根手指,老夫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无妨。” 万归宗内之人,再德高望重又如何,他们终究是人,人的本性就是贪欲。 云别剑尊深知,单单讲理是讲不通的。 谁的拳头最硬,才是王道。 他无惧为云起开罪同门,同样也无悔,逼云起做出抉择。 那般境地,死的不是君行舟,就只会是云起。 他不在意云起如何看他,他只在意,他的徒儿,一定会前途光明灿烂。 第127章 阿姊 万归宗的万丈深渊之下,是终年不化的冰川白雪。 凡人这一落,便绝无生还的余地。 可有人,撑着伞,走近了。 她橘红衣裾随风扬起,是这满目荒白之下唯一色彩。 君行舟呼吸微弱,喃喃着,唤出二字来。 “……阿姊。” “你在赌命,愚蠢。”那一袭长裙的女子低下身来,注视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君行舟。 君行舟亦望她,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话头,只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来。 那橘红的蝶翼染血,鎏金碎光扑朔,似要振翅而飞。 “送你的……” 君行舟眸光柔和,眼底漾着的笑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女子停滞一瞬,随即伸手拢住蝴蝶簪,将其收入囊中。她不再说话,双臂稍一用力将君行舟抱起,毫无留恋地向远方走去。 细碎的光落在身后,蜿蜒出长路来。 此去且艰,再无退路。 ———— 无人知晓,君家少主君行舟,和清宁宫少宫主赋明归,其实是姐弟关系。 这要追溯到,再久一些的从前。 那时候,言十七还在,一切也尚未无法挽回。 赋明归是言十七从外头抱回来的孤女,为了想她的名字,言十七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她原先是想,赋明归随她姓的,可后来,她又想,孩子也不小了,随她自己定。 她说她姓赋。 于是,言十七抱着小赋去看天上那一轮明月。 她说。 “我希望小赋皎皎如明月。” 可她又说。 “可是月亮太冷清了,星辰也离它太远,我不想小赋孤单。” 那一年,言十七还没有遇到君行泽。 那一年,赋明归不懂,言十七脑袋里怎么有那么多奇思妙想。 她对她说。 “我希望小赋如明珠,遇得良人,此生被娇宠得如珠似玉。” 可说完,言十七又猛地摇头,兀自喃喃道:“不行不行,求人不如求己,明珠也并非要人捧在掌心之上。” “明珠本就是明珠,它只因它而璀璨。”言十七说着,一手抵住下巴,嘀咕道:“可是叫明珠会不会太俗了?” 尚在年幼的赋明归摇摇头,她不太懂这些名字的含义,她觉得,漂亮阿姐取的名字都很好听。 可言十七瞧着她,噗嗤笑出声来,她揪了揪小小赋明归的脸,道:“什么漂亮阿姐,你得叫我娘。” “再说了,名字可是伴随人一生的存在,如何能草率?” 赋明归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重要的,她想。 她只是一个不讨父母喜欢,被丢弃的拖油瓶。 名字这种东西,她是不配有的。 可言十七把她抱在怀里,嘀嘀咕咕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赋明归那时不懂很多事,她只是觉得,很温暖。 有阿娘的地方,就很好。 “嗯——叫明归?”这是言十七想了很久的名字。 她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和她讲:“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明归,愿你如朝云,愿你似明月,愿你的未来,平安坦荡。” “也希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还能记得家的方向。” 她赋明归的家,就是言十七所在之处。 可也在那一年,她们分开了。 修真界的大宗门清宁宫前来招收女弟子,言十七抱着赋明归一块儿去了。 最终被清宁宫收入的,却只有赋明归一人。 赋明归不想走,她不想跟阿娘分开。 言十七揉乱她的头发,笑吟吟道:“小明归,不要哭,这是天大的喜事。” 她把道理一点点揉碎,和小小的赋明归讲。 “清宁宫啊,它是最适合女修的地方。” “世俗对女子多有偏颇,修界亦如是,可清宁宫不会。” 说着,言十七朝赋明归眨了眨眼,她道:“你要是进了清宁宫呀,往后的人生就可以自己做主了,阿娘也可以跟着享福了。” “真的吗?”小赋明归眼里挂着泪,不解地看着满是欢喜的言十七。 那时候她还太小,不懂为什么她们要分开了,阿娘还这么高兴。 “真的。”言十七用手理顺她刚刚揉乱的发,替小明归编起了发,一边编发,一边念叨:“你会有好多好多朋友,好多好多好吃的,嗯——还会有阿娘好多好多的爱。” “那阿娘呢?”小赋明归泪眼汪汪的瞧着她。 “阿娘?阿娘嘛,阿娘当然是继续闯荡江湖啦。”言十七笑得明媚。 她说:“阿娘还会给小明归写好多好多的信,阿娘保证,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给小明归写一封信,好不好?” “好……”小赋明归终于破涕为笑。 而阿娘也遵守着她们的诺言,不时给赋明归写信。 这一写,就是一十六年。 从她闯荡江湖,写到识得良人,再到成亲生子,再到她对行舟未来的恐慌,有意的疏远。 赋明归把每一封信都仔细收好,再一封封的回信。 从前总要言十七安慰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能有条不紊地反安慰起言十七来了。 她告诉阿娘,且惜当下,也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倘若事事皆顺应天命,人生这一遭岂不白来? 言十七大抵是被她安慰到了,寄给她的信件又快乐了起来。 她与她讲,君行舟的成长,她说行舟是很好的孩子,她说她有告诉行舟,他有个叫明归的姐姐。 那样平淡的幸福,总能被言十七轻易发觉,用她满腔的爱意去珍藏。 看着阿娘的信,赋明归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哪怕天各一方,她们的心近在咫尺,那便也不远。 有时候,看着言十七传来的信,赋明归甚至觉得,她也在伴随着行舟一路成长。 那是阿娘的孩子,她的弟弟。 可行舟十三岁的时候,她和阿娘彻底断了书信往来。 那一年,赋明归还没有孤身去寻阿娘的能力,也没有找到行舟的本事。 她愈发刻苦努力起来,只希望自己修炼再快些,再快些,快些去寻阿娘与行舟。 同年八月,她被宫主收入门下。 赋明归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突的哭了。 十几年的刻苦努力,终于在今日有了回报,她是高兴的。 可这份高兴,再无人分享。 直到又一年,她在清宁宫见到了行舟。 几乎一眼,赋明归就认出了,那是她的弟弟。 他太像阿娘了。 哪怕神色冷然,眉目间那隐隐的悲悯,都与阿娘如此相似。 不会错的,她绝不会认错。 可当她隐晦地向行舟提起阿娘时,行舟对她拔剑。 赋明归不明所以,但行舟入道不久,显然不是她的对手。 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小子可算老实了,但听到她名姓时,他眼中悲怆,无从瞒藏。 阿娘死了。 死在她未曾知晓的时候…… 赋明归骤然后退,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君行舟。 “你骗我……骗我……” “阿娘怎么可能会死,她怎么可能自刎……?!” 言十七,那是一个,何等明媚朝阳的姑娘。 她会数着年岁给赋明归寄亲手做的衣裳,伴随着信件絮絮叨叨。 她说,她这样年轻,就该穿颜色鲜亮的衣裳,大气又漂亮。 她说,今儿君行泽又惹了她,可一看君行泽那张脸呀,她就火气全消了。 她说,舟儿今儿学会走路了,舟儿会喊娘了,舟儿会拿剑了。 她又说,舟儿不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但她这个当娘的喜欢,他就委屈一下,等他长大些,她也多给他做几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她的信里,总那样活泼明媚,她怎么会自刎而死…… 浓重的绝望盖过赋明归心头,她想,她想…… 她还不曾在阿娘膝前尽过孝呢…… 第128章 你帮帮我,阿姊 一个人的离开,是经年不散的雨季。 以至于,她毫无余力地偏帮,阿娘唯一留下来的孩子。 行舟是个疯子,她知道。 仡牢秘境内,摇摇晃晃的少年握住她手,将偌大的长构道人传承交予她。 那时他灵力枯竭,仍强撑着力气,对她说。 “你只需要教我一样东西……” “你疯了……?”赋明归不可置信。 可君行舟只是靠着墙沿,虚弱道:“我从不寄希望于任何人……” “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赋明归仍试图改变君行舟的想法。 可很快,她终于明白,君行舟真是跟阿娘如出一辙的倔。 他们做下决定的事,便绝不会改变。 他说。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阿姊。” 那是行舟第一次唤她阿姊。 赋明归想,她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会帮他。 可她们的计划还没实施,行舟就被抽去剑骨,软禁了起来。 赋明归以清宁宫少宫主名义,假装和他们沆瀣一气,走入君家地牢时,她才明白,权力的滋味。 君行舟被钉穿琵琶骨,满身血污,再没了从前的风光。 赋明归只看一眼,就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行舟只是冷冷看她,那漠然的眼,与看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赋明归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是啊,她怎么能在这时候哭……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和行舟的关系,才是她放走行舟的最好时机。 她夜半借助迷魂阵迷倒守卫,潜入地牢之时,行舟却不肯跟她走。 他说。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赋明归眼神闪烁,她说:“我是宫主亲传弟子,他们不敢动我的。” 君行舟却笑,他只笑着,虚弱苍白,并不说话。 是啊,她们都清楚,赋明归只是新立的少宫主,她毫无实权,她要是敢放走修界千年大计的一环,她必死无疑。 “我不走,阿姊。”君行舟倚在赋明归肩头,轻声道:“我有办法,你知道的。” “……行舟,我不能让你死,你是阿娘在这世上,唯一的盼望了……”赋明归低低抽气。 “你也是。”君行舟说。 “娘很爱你,从小,她就给我讲了关于你的很多事。” 赋明归只觉眼底泪意翻涌,她很想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行舟跟她之间,非要死一个,她决不犹豫。 可行舟说。 “你帮帮我,阿姊。” “我帮你……我帮你,我都帮你……”赋明归虚虚揽住君行舟肩头,她不敢碰他,她知道,他全身都是伤,伤口一定很疼。 她帮他,她当然会帮他…… 是她联系季无忧,要他护行舟百年,以偿还那一命恩情。 是她在降魔涧边缘,救下濒死之际的行舟。 那时行舟倚在她膝上,头一遭显露迷惘与脆弱。 他问她。 “所有人都在说我该死,我不能活下去吗……阿姊?” “可以,可以……”赋明归泣不成声,可昏死过去的君行舟已经听不见了。 从那时起,她赋明归就立誓,纵是负尽天下人,她也绝不会,再让行舟陷入如此境地。 可现在,行舟靠在她肩头,弯唇浅笑。 他说。 “只要尘非昨夜不出手,这万归宗就没人能杀我。” 他说得风轻云淡,赋明归却知这个中风险如何,行差踏错一步,君行舟都是九死无生的下场。 “杀他的办法很多,你又何必亲自冒险。”赋明归突的开口。 “若不亲手杀他,此恨难消。”君行舟敛了笑意。 他们都清楚这个中沉重。 君行泽是横在君行舟心上的一道坎,他一日不死,君行舟心结便一日不消。 这多年的仇与恨,唯有死可消解。 “……行舟,往后不要轻易拿自己的命来做赌局了。” “好。” “你是认真的,还是在骗我。” “真的,我何曾骗过阿姊。” “你的话,我只信三分。” “那便阿姊信我三分,我送阿姊七分。” “油嘴滑舌。” “怎会,字字由心。” 她们一路拌着嘴,在这白茫茫中,可算有了些鲜活气。 等在冰川边缘的,是一只化作原形的九尾妖狐,它眉心九雷妖纹闪烁,眼中隐隐不耐。 得见赋明归怀中人时,更是讥讽一笑。 “哟,这谁啊。” 君行舟不恼,只唤道:“沧澜。” 沧澜望他,狐狸白眼都快翻上天去,它阴阳怪气道:“我的命不是命啊?你好阔绰哦……” “沧澜。”君行舟又一度唤它。 沧澜看起来仍是不服气得很,却诚实地弯下腰去,驮起了要死不活的君行舟。 赋明归只能送到这儿,她还要回去,修缮万归宗护宗大阵。 她眼中满含忧色,道:“行舟,保重。” “阿姊……”君行舟话音未落,狐狸已然疾驰而去。 显然,它在报复。 第129章 妖狐缘起 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九尾妖狐奔驰着,似要融入这满目雪白之中。 伏在他背上的君行舟按了按眉心,虚弱道:“沧澜,慢些,我有点疼……” 他被纯阳之力灼烧过的心口隐隐泛着疼,那缓慢愈合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这是君行舟在短短时间内能计算出的最好结果,让贺云起对他拔剑,总好过云别那些老家伙拔剑。 可就算贺云起只是个金丹大圆满,他也是实打实的天灵根,克万般邪祟的存在。 何况,贺云起那一丝九幽心火,是他亲手种下的。 九幽灵火,可灼万物,灭万法。 那是黄泉尽头,永不熄灭的一簇火焰。 就算只沾染一点,对修士而言都是重创。 虽说君行舟可以处置好,但这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沧澜的步子逐渐放缓,而后,它突的朝背上扔了个东西。 君行舟接住它,轻喃道:“这是……” 那是,他的剑骨。 君行舟一时哑然,问道:“你不是说吃了么。” 沧澜脑袋一甩,道:“我才不吃人族的东西。” “嗯。”君行舟没有追根究底,他埋进沧澜绒毛里,低道:“谢了。” “谢什么谢。”沧澜莫名有些别扭,又有些得意。 渺小的人族,最后不还是得靠它? 至于这块剑骨,那就说来话长了。 他们初见的场面算不上好,一只被扒了皮的狐狸,和一个血次呼啦的人,谁也说不上来谁更狼狈些。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狐狸眼看着那个‘人’爬了起来,他整张脸上都是血,已然看不清五官。 可唯独,那一双眼是亮的。 狐狸恨透了人族,遇见这么个跟它差不多下场的,它想它是该讽笑的。 可那人却向它走近了。 他不惧它是只没皮狐狸,也不怕这千年大妖的威压。 他冰凉的指尖抚过狐狸眉心残破妖纹,他说。 “奉我为主。” 真是个放肆的人族。 狐狸想。 君家就是倾尽全族之力,也不过是做到了把它困在此处,根本无从收服它成为君家守护妖兽。 它甚至,它甚至不是这群废物抓来的。 这个,和那些家伙,流着同一血脉的,经脉尽断,修为全无的人族。 有何资格要它奉他为主。 那时的狐狸,对君行舟不屑一顾,可最后,他真的做到了。 君行舟似乎从来如此,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他就会不计一切代价的,去达成它。 而今,他说。 “沧澜,为我护法。” 沧澜化作白狐,趴在冰洞前头,百无聊赖地舔舐着皮毛。 它与天地融为一色,唯有那蔚蓝的眼,光华流转。 君行舟重临人世的第一瞬它就知晓,毕竟他们命魂相连,要寻找君行舟的行踪简直易如反掌。 它不否认,在那临时的狐狸洞中,它就是故意闹君行舟的。 看着眼前,眼盲而孱弱的男人,沧澜不可抑制地,生了些吃掉他的想法。 不如就吃了他,反正他欠它这么多,他自己也答应过它,等他一死,就让它吃了他。 妖与人的交易没那么复杂。 沧澜想,既然如今的君行舟如此无力,还不如让它杀了他。 可当君行舟一脚把它踹下去时,沧澜终于反应过来,这风吹便折的孱弱,不过是他装出来的假象罢了。 “滚下去。”君行舟毫不掩饰冷漠。 啊……竟然让他滚下去,真是刻薄。 沧澜眼眸微眯,后知后觉自己变回了真容,难怪君行舟能这么无情地把他踹下来。 沧澜摔在地上,也懒得再爬起来,索性问道:“你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君行舟坐起身来,理了理被沧澜扯乱的衣襟。 “那,我能吃了跟着你那家伙么?”沧澜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君行舟。 他想,他大抵是有些饿了,腹下空空,叫嚣着总要吃些什么才好。 “不可以,沧澜。”君行舟的声调如此稳淡,偏又不容沧澜置喙。 “嘁。”沧澜冷哼一声,纵然修炼千年余,他仍旧搞不懂人族的心思,也不屑去懂。 人族真讨厌,君行舟也讨厌。 狐狸甩着尾巴,抬眸看向满地月华。 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它这么好的大妖,有个身受重伤的天灵根在它旁边,它竟然没有趁机吞了他。 可它又想,它为大妖,岁月悠长,多让君行舟苟活些时日又如何? 但,他要是渡劫太久,它会更讨厌他的。 繁乱的思绪,最终在狐狸脑中总结出一句,君行舟真讨厌。 此刻平静无比的冰原之上,无人知晓,当那位百年前就该身死道消的绝代天骄再度出世之时,将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革。 第130章 夜家姐弟 修界风雨欲来,魔界却是暴雨已至。 魔界的动乱早有预兆,此次攻入修界的惨败,正好成了引燃一切的导火索。 夜千放身为新晋魔君,又是此战的主导者之一,难免卷入其中。 甚至,连战败都成了其他势力攻讦他的理由。 夜千放向来不屑于辩驳,何况,在魔界这样的地方,言语素来都是最无力的。 那些个污脏,唯有鲜血与杀戮可以洗刷。 因而,当夜千放重回王座之时,满目尸横遍野。 他手中握着一个光团,漫不经心地睥睨着由他所铸就的修罗炼狱。 至于这光团,大抵是类似于妖族妖丹,人族丹府的存在。 光团蕴藏着的浓重魔气正不断被夜千放吸收,内里的挣扎哀嚎,他通通置若罔闻。 魔君之间的争斗,本就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可走。 今日死的若不是这蠢物,那就该是他了。 夜千放可没什么慈悲心肠,更没什么心慈手软的爱好。 这群蠢物,光知道天灵根天克邪祟,不知道他一个雷灵根更是引天罚的好手么? 竟然敢来跟他硬碰硬,真是不自量力。 不过,饶是表面再光鲜,夜千放也清楚,一个魔君的陨落,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急需要找个安稳之地,吸收掉这浓郁魔气的同时,休养生息。 魔界不会是个好选择。 如今对他虎视眈眈之人何其多,夜千放就是再狂妄,也不会拿自己来赌,是他命硬,还是魔族人多。 幸而,他想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来。”夜千放朝静立一侧的云秉生招招手,将一道魔印打入他体内,气息稍显微弱道:“你且暂代本座魔君之职。” 夜千放这举目望去,竟无一可信之人,还是君行舟送来的人稍显可靠。 毕竟,云秉生的命握在他手里不是。 “禁止任何人动我这千行殿,若有不从者。”夜千放说着,眉眼一抬,笑道:“你且叫他等好了,本座归来时,鸡犬不留。” “是。”云秉生依言应下。 这千行殿中,只有他一个人族,旁支妖魔,多有异心,也难怪夜千放会选他托付。 夜千放闭目养神间,如幻影般消散在魔界之中。 而修界隐山之中,那于神像之下,闭目虔诚祈愿的女子,蓦然睁眼。 她一抬眸,便见夜千放倚在神像边朝她挥了挥手,他道:“许久不见,夜聆雪。” 夜聆雪讽笑一声,淡淡道:“没大没小。” 夜千放倒是没半点擅闯者的自觉性,他骤然闪至夜聆雪身侧,伸手拨了拨她发上层叠的白色绢花,饶有兴味道:“你这是……在为谁披麻戴孝?” 虽说修界并非黑白二色便是丧服,可夜聆雪这衣着打扮,未免太明显了些。 她繁琐着装之上,唯有黑白两色便罢,那发上簪花,更是晃眼得紧的白。 夜聆雪生得一副明艳大气的好模样,如今却是脂粉淡淡,颇有几分出尘意味在。 “你擅闯我神殿,如今还问到我头上来了?”夜聆雪毫不客气打开夜千放的手。 她这好弟弟,素来是她管束最多,也最没规矩的存在。 “啊……神殿?”夜千放闻言,看向夜聆雪,幽幽问道:“不知你敬的是哪一尊神啊?” 不待他话音落下,夜聆雪已然拔剑而出,她提剑指在夜千放喉间,仅一寸之隔处。 这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又哪有她日日悲天悯人的模样。 “有话便说,阿姐可没心思陪你闹。”夜聆雪弯唇一笑。 夜千放亦笑,神色中竟带着几分无辜。 他乖乖任夜聆雪指着,开口道:“我只是,想起儿时,阿姐最是心善,连见了路边的猫儿狗儿受苦都要落一落泪。” 夜千放说罢,话锋一转道:“阿姐既如此慈悲,不若怜我一怜,容我在这儿,借宿些时日?” 夜聆雪闻言,嗤笑道:“千夜魔君,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见夜聆雪笑了,夜千放便知此事成了。 他二指拢住剑身,将抵着自己的剑挪开几寸,道:“常言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是也不是?” 夜聆雪慢条斯理地将剑收归,道:“你欲如何随你,但若是扰了神殿清净,我这做长姐的,便也只能自行清理门户了。” “我自然晓得阿姐难处,也明阿姐用心。”夜千放说着,朝夜聆雪笑道:“说来,我还得多谢阿姐运作,教我这般轻易夺得业火红莲。” 夜聆雪对此不置可否,她转过身去,又数了几支香,替香炉一一续上。 而夜千放望着夜聆雪敬拜的背影,颇有深意道:“阿姐放心,我不会挡了你的路的。” 夜聆雪从来都是夜家的异类。 她生得一副怜悯众生的心性,实打实的,落到实处去的,怜悯。 夜聆雪常常施粥救人,远赴苦寒困厄之地帮扶世人,攒下的奇珍异宝也尽数变作实物,落在了她年复一年的施舍救济中。 她甚至,瞧见笼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兽都要落泪,不计代价地将它们赎回,又放归。 对比起其他以实力为尊,亲缘淡薄的夜家人,她实在格格不入。 甚至,夜家多以修己为主,夜聆雪却是个剑修。 这多年来,她积攒下的好名声,更是帮夜家洗刷勾结魔族冤屈的重要证据之一。 多亏了有夜聆雪在,夜家才不至于出了夜千放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叛徒之后迅速没落下去。 夜家人无一不对夜聆雪感激涕零,世人提起那位夜家长女之时,亦是多有赞誉。 可夜千放觉得,夜聆雪跟夜家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骨子里,淌的终究是夜家血脉。 他们姐弟二人打小便不亲近,可从血缘上看,他们又是最亲近的人。 彼此相知。 大概是太过了解彼此,才亲近不起来。 夜聆雪瞧不上夜千放的莽撞无度,夜千放不屑于夜聆雪表里如一的慈悲。 可偏偏,作为亲姐弟,他们的名字,注定在史书中相邻。 左右不过是,夜聆雪是世人传誉的降世神女,他夜千放是罄竹难书的魔界君主罢了。 有什么要紧的呢,世人以为如何,与他夜千放有何干系? 他夜千放在意的,从不是这俗世虚名。 不过,若真说起来,他还真有一样略微在意之物。 夜千放按了按发疼的心口,问道:“万归宗一役,君行舟死了么?” 夜聆雪正挨个焚香敬拜,不曾言语。 夜千放也不急,他拿了个换下来的供果咬了口,等着夜聆雪忙完。 夜聆雪续好最后一根香,这才转头看他,意味不明道:“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谁又辨得真切?” “那就是没死咯?”夜千放颇有些遗憾,又有些兴奋。 他就知道,能做他魔后之人,又怎会是轻易觅得寻死之道之人。 “你这般害他,也不怕他寻仇?”夜聆雪的问题,想来是知晓了些,万归宗内情。 “寻仇?”夜千放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十分惊讶夜聆雪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指了指自己,又收回手去,开口道:“他捅了我三百一十九刀,刀刀不致命,我还没跟他计较,他还找上我来了?” 夜聆雪对此不置可否,作为夜千放亲姐,她总不能说,无论君行舟对夜千放做什么,都是夜千放活该。 夜聆雪只道:“作为你长姐,我还是提醒一句,君行舟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他若不死,死的就只能是你了,我的好弟弟。” 夜千放闻言,眼中兴奋隐隐,他道。 “他来,我等着呢。” 第131章 君行舟归来 君行舟的死就像一滴雨落入深水,激不起半分波澜来。 万归宗将一切消息压下,似乎如此这般,便能维持以往的风平浪静。 他们都清楚,修界再经不起人心动荡。 魔神的不知所踪,魔界的虎视眈眈,还有鬼气愈发浓重的幽冥界;内忧外患,无一不让人心惊。 与其将真相昭告天下,惹得人心惶惶,倒不如维持这浮于表面的平稳假象,以求一线生机。 云别剑尊带着修复如新的照影剑来看贺云起时,贺云起依旧陷在沉梦中。 云别剑尊望着这个自己精心教诲十余年的弟子,沉重叹息道:“别让为师失望啊,云起。” 贺云起梦中所窥,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是师父挽过鬓边发,温柔望他笑。 他说。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如昨。” 檐外淅沥沥的雨声在此刻成空,少年时的江如昨眼眶蓦然发红。 而沉梦之外,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贺云起眼角,寂静无声。 弹指春秋而过,这近来,修界竟无甚大事发生。 不过是某一日,云起书院内,那银发老者浇灌草木,眼看枯枝又发新芽之际,有人仓促来报。 “院,院长……” “何事。” “魂……魂灯亮了……” 鲜有人知,云起书院内,供奉着一盏君行舟的长明灯。 长明灯前头,本已枯竭的魂灯重燃。 那是,一盏,寂灭百年余,与君行舟命魂相连的魂灯。 云起书院院长太阿浇水的动作一顿,最终,他沉沉叹了口气。 原来,没死啊……那孩子。 太阿有种早知如此的了然,偏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浑噩。 他已经很大年纪了,自最后一位人皇陨落之后,残存至今。 他有许多事记不大清了,连那个孩子的轮廓都是模模糊糊,隐隐有个印象。 这一盏供奉的长明灯,更不知是念他坎坷,还是问心有愧。 “那孩子……不能留。”太阿略有些失神,而后又道:“这事,也莫要让昨夜那孩子知晓。” 他是知道的,知道万归宗发生的事,也知晓尘非昨夜剑下留情。 可就算他将,尘非昨夜放走君行舟可能导致的祸患揉碎了讲个清楚;就算再来千百遍,如昨那孩子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因而,太阿不曾诘问过尘非昨夜半句。 他太阿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他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 尘非昨夜并非冥顽不灵之辈,亦非不懂变通。他能信步闲庭困厄住无数天骄的问心路,靠的,也不止是道心澄明这一条。 尘非昨夜眼中,有他自己遵循的是非善恶,非旁人可以妄论,非他人可以动摇。 哪怕是师父,也不可以。 太阿很高兴,昨夜那孩子的长成,远比他所设想的要好的多;可也很无奈,昨夜这孩子,绝不会听他们劝诫。 这些事,或许从百年前便可窥见一二。 那时,正是无人可争其锋芒的尘非昨夜,毅然决然放弃灵霄果,远赴幽冥界镇守。 那是千百年来,一向沉稳的太阿第一次后悔,也是第一次发怒。 一堆早是修真界顶梁柱的老祖们被他斥责得抬不起头来,少有的不服者,更是让太阿气极反笑。 他问。 “我倒要问问,你们谁有资格,说我徒儿一句?” 且不说尘非昨夜行过问心路那万古绝伦的壮举,就说他年不及弱冠而结婴,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比拟? 元婴道君,一声道君,便已是无上荣光。 说他的徒弟假清高? 可笑,太可笑了。 于尘非昨夜而言,这万古第一人的荣光,唾手可得。 可,他做出的选择却是,决然出走。 太阿无疑是心痛的,可他却无可奈何,作为最亲近尘非昨夜的存在,他又怎会不知,这世上,无人可改尘非昨夜的决定。 可越是如此,他便,愈发…… 太阿思索着,不禁摇了摇头。 昨夜那孩子,如此心性,若是太平盛世,他定然赞赏有加,可如今人族生死存亡之际,他仍奉守旧行。 “终究是年轻啊。”太阿苦笑了声。 这一个个天之骄子们,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自以为他独一人便可力挽倾世之狂澜。 可,直到洪流降临之时,他才会明白,一人之力何等渺小;唯有这万众同心,才能搏出一条生路来。 无论如何,君行舟的事,绝不能再让昨夜牵涉其中。 这恶人,便让他一做到底。 “把鹤七鹤九叫回来,就说,忘川结界有异。”太阿说着,远望天边,一时又沉默了下去。 那孩子,他真是,记不太清了。 彼时,天光初破,趴在冰原之上休憩已久的妖狐蓦然回头,正望见冲天而起的金光。 它瞳孔竖成一线,原本庞大的妖身渐渐幻化成人,白发之上,竖着一双狐耳招摇。 沧澜站起身来,迎向那金光大盛之处。 一道红色人影自金光中掠出,他一袭红衣招摇,乌发披散,眉心华莲如血红。 他唤他。 “沧澜。” 沧澜一时哑然,应道:“头一遭见你穿如此鲜亮的颜色。” “阿姊喜欢。”君行舟并不如何在意穿着,若是亲近之人喜欢,他换上一换也无妨。 赋明归大抵是承袭了言十七的审美,不是喜欢金就是红。 因而,君行舟打的那只蝴蝶簪,以金为底,蝶翼灼红,又以金粉扑洒,日光下看来,有如流光潋滟,鎏金碎光。 更要紧的是,那蝶翼之间,镶的是鲛人泪。 沧澜轻呼口气,莫名对自己的未来有了那么点认知。 从前他盼着君行舟死,毕竟人族寿元短浅,要论熬起来,根本不是他这么个大妖的对手。 何况,君行舟还是个一看就短命的短命鬼。 可现在,君行舟渡劫成功,看起来比他这个妖还命长。 他日后,怕是,不是坐骑,胜似坐骑。 想到这儿,沧澜突然有点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地和君行舟签订契约了。 可君行舟的呼唤已然传来。 “走,沧澜。” “去哪儿?” “找人算算总账。” 来而不往非礼也,总任着夜千放胡来,也不符合他的风度不是? 第132章 天骄百年重逢 “人呢,死干净了是不是?”夜千放明显心情不太好,他叉着腰,满是不耐地扫了眼寂静无声的周遭。 他才走了多久,千行殿安静得跟死干净了一样。 不过很快,夜千放就不用疑惑他千行殿怎么这么安静了。 那随意坐在他王座之上的身影,不是君行舟还能是谁? “行舟……君行舟?”夜千放眼中不耐骤然褪去,他满是兴奋地向前几步,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死……” 不止没死,第一个来找的人还一定会是他。 君行舟亦抬手,眼中唯有讽讥之色,他五指并拢,手掌缓缓向下倾轧,夜千放霎时不受控地向下俯首。 随着君行舟的举动,夜千放这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他敛了笑意,站正身子,问道:“背叛我?” “本就是我的人,又何来背主一说。”君行舟自然明白,夜千放指的是什么。 可,云秉生本就是他的人,将千行殿禁制告诉他,不是很正常么? “是了,我替你养了条好狗呢。”夜千放思索片刻,看向王座之上的君行舟,问道:“行舟,你这是……急着来做本座的魔后么?” “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不待夜千放话落,君行舟已然出手。 道道金光凌厉之下,他近身上前,扼住夜千放咽喉将人强压在地,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来找你,算算我们的总账了。” 夜千放半点反抗也没有,任由君行舟将他掐握在地,他眼中兴奋隐隐,毫不畏惧道:“用力点……死不了多尴尬。” 他每说出一个字,君行舟手上便用力一分,直至那错位的骨骼声传来时,夜千放才笑容狰狞地朝君行舟伸了手。 他道:“君行舟,你跟我算哪门子的账……我们之间,说得清不成?” 这样单纯捏碎他骨头的行为,根本无法伤及根本,夜千放是半点也不在意,君行舟要如何对他。 终究,他是舍不得杀他的。 “算一算,你挖我眼睛,又屡屡陷害之事。”君行舟掰折夜千放手腕的同时,屈指探到夜千放眼前去。 他神色冷淡,吐出的词句却是一句比一句叫人心寒。 他道:“让我想想,你要用几双眼来赔。” 哪怕是如此境地,夜千放仍在笑,他幽幽开口,问道:“怎么光算我欠你的,不算算你欠我的?” “你这账算的,可不太公平啊。”夜千放说罢,骨骼错位声又一度响起。 他深深望向君行舟,问道:“你怎么不算算,你在君家捅我三百一十九刀的仇。” “又或者,把君家灭门之祸栽赃给我的事?” 夜千放想,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爱君行舟的人了。 哪怕是被陷害到如此境地,他都没有拆穿君行舟的谎言,让这个灭自己全族的人,成了君家最后的荣光。 夜千放越想越笑,君行舟却是无谓,他神色冷漠,眼中掀不起半分波澜来,一如旧年。 可夜千放却是眼神愈发痴迷。 他想他定然是爱惨了君行舟,才能在这般境地下,仍在想,君行舟这淬了毒的嘴,是何滋味。 可他离君行舟太近,也太远,距离得手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将君行舟一道拖拽下水。 深潭中两两相望的眼,君行舟的漠然成了杀意。 夜千放仗着境界压制,当即就要去拉君行舟。 可君行舟刀锋淬毒,在毒液将夜千放麻痹之后,捅了他三百一十九刀,刀刀不致命。 潭水都染成了红色,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后山霎时响起惊叫声,等君家人强行把两人分开带上岸时,夜千放已经只剩口气在了。 被君家人牢牢钳制住的君行舟冷冷看他,夜千放却是弯了弯唇,口型吐出几个字来。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难怪啊,难怪君行舟敢孤身赴约,原来就是奔着搞死他来的。 可惜,君家不会帮这个少主,但他们会帮夜家的。 夜家是一棵参天大树,是君家所无法比拟,竭力想要攀附的存在。 夜家少主夜千放,自然是君家的座上宾。 此事,分明是夜千放欲行不轨在先,可他们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君行舟挨的是处置,他夜千放得到的,是安抚。 说来可笑,为求自保的君家少主被缚灵锁困在房中,而罪魁祸首正在不远处悠然饮茶。 那一年,夜千放一手撑着下颚,含笑看他,开口道:“你求求我,说不准我会大发善心,救你一命呢,君行舟?” 君行舟似也笑了,可他眼是冷的,他说:“你若喜欢,你便留在君家。” 留在君家,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过往尘烟于夜千放无甚后悔可言,他甚至有些高兴,君行舟带着他一同坠入这无间地狱。 他们是共犯。 多好啊…… 可君行舟的指尖已然倾轧而下,并非昔年的温凉,而是灼骨的痛意与滚烫。 这样的灼烧,饶是承受了百年钻心剜骨之痛的夜千放也不禁闷哼出声。 他的左眼上燃了一团火。 那是,君行舟用九幽灵火焚烧而下的,不灭之火。 夜千放痛得神色扭曲,几番抽气之后,他骤然发力,将君行舟按在身下,死死掐住君行舟脖颈,癫狂笑道:“还真是心狠啊,我的行舟……” 九幽灵火是不灭之火,君行舟这么对他,就是要他此生,都再没有复明的可能。 饶是被夜千放反制,君行舟也无甚反应,他抬眸看向夜千放,淡道:“不是给你留了一只眼睛。” 君行舟越是风轻云淡,夜千放愈觉心头火在烧,他犬齿压住下唇,似在极力克制着,即将蓬勃而出的欲望。 他脸色涨红,不知是因疼痛扭曲还是什么,可他眼中的兴奋是藏不住的。 这极度扭曲的表情之下,显得夜千放整个人都有些疯癫了起来,连他掐住君行舟脖颈的手都在发抖。 “君行舟……君行舟……”夜千放说着,舔了舔干涩的唇,他眸中满是扭曲之色,颤声问道:“你怎么敢,怎么还敢跑到我眼前来……” “难道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得听之任之不成?” “你会。”君行舟的答案如此笃定,笃定得夜千放几乎都快控制不住自己。 他强压着向上弯的唇角,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喉中才溢出一声几近于哽咽的呜咽来。 夜千放低下头,满目痴迷地望向君行舟,低声道:“答对了,我是你的小狗狗。” 说着,他的手探向君行舟眉间,似乎想要碰一碰那血红纹路。 可还不待夜千放触碰到他,君行舟便一掌将夜千放打飞数十丈有余。 君行舟蓦然起身,拍了拍衣边不存在的灰尘,嗤道:“滚远些。” 夜千放按住骨骼碎裂的胸口,禁不住狂笑出声来,他们都太熟悉,也太过了解彼此,因而才显得格外有趣。 君行舟会来找他的,他当然会。 可现在,君行舟不能杀他,也不会杀他,他更是,舍不得杀掉君行舟。 这样的处境,就连死生博弈都像在调情。 “呜……”夜千放又哽咽了声,他抬眸望向君行舟,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些,他说:“行舟,我们不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吗?” “你还不配。”君行舟冷眼瞧他,握着一方丝帕仔细擦拭刚刚碰过夜千放的手。 待到仔细擦拭干净了,君行舟才不紧不慢道:“当狗就要当一条乖狗,别乱吠还总想着反咬主人一口。” “我哪里不乖?”夜千放说着,将自己错位的骨节复原。 他道:“我不是,一直在如你所料想的发展么?” 第133章 同谋之罪 夜千放初见君行舟时,他眉心那点红不过是颗小痣,晕开的红挠得人心痒痒。 夜千放曾在暗里想过那颗痣的手感是何模样,可他从未碰过。 后来,君行舟成了年纪轻轻颇负盛名的院长亲传弟子,他眉心那抹红成了一道竖纹,在他凉薄眸下,颇显道骨仙风。 夜千放还是没能碰到。 毕竟,君行舟已经长成了能和他旗鼓相当的一代天骄。 而今,那红莲如血,更是夜千放不可触及之物。 夜千放敛了眸,一点点掰正被君行舟拧骨折的地方,漫不经心道:“行舟啊,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么?” 打上门来,毁了他一只眼,又折了他的手,他夜千放只要没疯,都很难跟君行舟为伍啊。 “我从未说过要求你。”君行舟拂了拂衣边,重回王座之上。 该说不说,夜千放是很懂得享受的,这千行殿极尽奢靡,王座更是。 “那你,是打算,威逼,还是利诱?”夜千放好整以暇地瞧他,那王座之上,懒散抵额之人。 大抵是时过境迁,世事无常,从前绝不会显露一丝慵懒疲态的君行舟,如今也随性了许多。 可他还是漂亮。 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剑修,如今美得动魄惊心。 对于夜千放的话,君行舟大概是思索了片刻的,而后,他朝夜千放勾了勾手指,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来。 他道:“过来。” 夜千放当即凑上前去,任由君行舟指尖抚过他颊边耳际,大抵是因着他的乖顺,君行舟眼中笑意深了几分。 可下一瞬,清脆的一巴掌自君行舟手下响彻。 君行舟垂眸瞧着被他扇得有些发懵的夜千放,轻声问道:“怎么还跟我拿乔上了,嗯?” 夜千放呆滞片刻,望向君行舟的目光却是愈发炽热。 他抓住君行舟打过他的那只手,十分爱怜地吹了吹,道:“这么大力,打疼你了可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干脆利落的又一巴掌。 君行舟朝他笑笑,唇瓣张合间吐出二字来,“别装。” “怎么会,我真心爱慕你啊,行舟。”夜千放神色中透出几分委屈来,随即,他话锋一转道:“可你总不能,光想着养狗,不给狗一点肉吃啊。” “嗯。”君行舟似赞同他的看法,道:“所以——你想要什么呢,千夜魔君?” “你爱我多一点。”夜千放满目深情地瞧着君行舟,那模样,委屈又期盼。 可君行舟只是不耐地撇开眼,冷淡道:“少说些让人恶心的话。” 君行舟从未信过夜千放爱他。 夜千放就是一条无人能管束的疯狗,要是信了他嘴里的情啊爱啊,他怕是早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我又令你作呕了?”夜千放笑得意味不明,他道:“可惜我们不能有个孩子,不然像你像我都好。” 君行舟这次,明显是真被夜千放恶心到了。 他掌中火光骤现,开口道:“还给你留了半分体面,倒真是我心慈手软了。” 就该把他挫骨扬灰才好。 “那我真该,多谢你啊。”夜千放眯了眯眼,霎时撤出君行舟十丈内。 逗人要有度,否则,瞧瞧,行舟都对他起杀心了。 “或许我不该找你。”君行舟说着,目光瞥向掌中泛青的九幽之火,幽幽道:“我就该寻个宝地,修炼百年,再杀了你搜魂。” “行舟好狠的心,我们这多年的情谊,你竟是弃之如敝履。”夜千放目光幽深,个中言语真假难辨。 君行舟不知道他跟夜千放有哪门子的情谊,他只道:“莫要胡搅蛮缠,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人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找寻魔神。” 见君行舟提及魔神,夜千放也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望向君行舟,幽幽道:“所以我说我们有夫妻相,连想都想到了一处去。” 这世上,与修真界为敌之人,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清楚魔神音讯的人了。 君行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来找他也就成了必然。 夜千放不是不想找魔神,但百年之内,他是分不出心神去的。 他尚未一统魔界,修为也还没有大成,若是此时分神去寻魔神踪迹,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而,合作者的存在至关重要。 何止是君行舟要找他,他也在等着,一个如君行舟一般强大,又绝不会反水之人。 一场死局,他也不过是想试试,君行舟到底有没有,能跟他同谋的本事。 事实证明,君行舟不止有谋略有手段,心性还远比他所想的要出彩。 很有趣,很有趣。 夜千放目光幽幽瞥向殿内装饰,缀下的琉璃灯华美异常,不灭的暗紫灯芯像深色旋涡,引人痴望。 权势比那华美宫灯更耀眼,引无数人前仆后继,哪怕是飞蛾扑火。 在沉默的时间里,夜千放或许想了很多,又或者在整理措辞,半晌后,他才开口道。 “魔神盗走了灵霄果。” “还有,断魂花,和,忘川之眼。” 君行舟越听,眉头愈发蹙起。 不对,太不对了。 魔神要是想增强实力,盗走灵霄果即可,为什么祂还要冒着危险,带走断魂花那样的至毒之物,以及,忘川之眼。 “灵霄果是尘非家的,断魂花是公仪家的,至于忘川之眼……”夜千放说着一顿,给君行舟留了思索的时限。 尘非世家作为万年修真世家,又是公认的第一世家,精心储藏的灵霄果能被盗走,足以见得魔神手段。 公仪世家也不遑多让,公仪家作为丹修世家,最是富庶,道盟一年中大半的开支都是公仪家包揽,足以窥得其实力一二。 何况,公仪家可是万年修真世家中默认的行二。 世家第一第二,都被魔神在眼皮子底下拿了东西,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再说忘川禁地,一向是由道盟镇守。 魔神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拿走了忘川之眼的,至今是个迷。 祂能在修界的围杀中逃窜百年,说白了,根本不是无力应对,而是另有所图。 当祂所图谋之物,尽皆到手,祂便也不会再留恋修界这片土地,径直离去。 魔神的危险程度,远超他们所想。 “灵霄果,断魂花,忘川之眼……”君行舟喃喃着,一时间寻不到什么头绪。 饶是他这般博览群书之人,也很难把这三者关联起来。 可若是毫无关联,魔神也不必耗费百年光景,来跟修界斗智斗勇。 君行舟按住眉头,总感觉自己疏漏了些什么。 这三者的关联,到底是什么,让魔神就是冒着身死的风险,也要拿到? “灵霄果,断魂花,忘川之眼。”君行舟呢喃着,猛地惊醒过来,道:“死而复生的禁术?!” 那不过是个,久远到禁术边缘都翻不到它,看过的人也只当笑话的存在。 死而复生之法,自六道崩塌之时便不可能再有。 何况,这术法对取材要求极高,对施术之人亦是。 稍有不慎,就是个钱财俱毁,身死道消的下场。 能同时得到那些天材地宝的人,谁又愿意耗费它,求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去复活一个已死之人。 单靠这些个灵丹妙药堆砌,都能让一个废人生生堆上元婴境界,享千年寿元。 可,魔神做了。 也就是说,祂身边,很可能,不止祂一个人。 “死而复生之法?”夜千放来了些兴趣,他笑望君行舟,道:“若是魔神功成,祂身边,至少有个元婴期之上的附庸。” “行舟啊,你确定,还要去么?” 第134章 云起书院旧事 “去,为什么不去。”君行舟说着,眸光微冷道:“反正不会更糟了。” 听了他的话,夜千放笑意愈深,他瞧着君行舟,似乎又想说些令人作呕的话。 可,大概是想到了他们刚达成的脆弱共识,夜千放及时止住了嘴,只道:“此去吉凶未卜,行舟可一定要,努力把魔神带回来啊。” 修界全力以赴都做不到的事,竟然指望他一个人去做。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他说的,反正不会更糟了。 二人又聊了会儿,夜千放将所知告予君行舟,看着君行舟离去的背影,夜千放扬声道:“祝你一路平安。”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祝愿。 毕竟,凡界可是,蛮荒之地。 也是上古,修士流放罪人之地。 蛮荒之地灵力稀薄,更是天然压制修真者修为,其内既无统一管制,又有妖兽肆虐,真是一个再混乱不过的地带。 否则,修界也不会在魔神进入凡界之后,对其束手无策。 可君行舟的磨炼,不止在于凡界。 更在于,他要怎么走出修界。 修凡两界的通道结界,可一直是有人看守的。 夜千放不会给予君行舟助力,毕竟,君行舟要是能活着回来,他们就是一对苦命鸳鸯,要是回不来,那他大概会擦一擦不存在的眼泪。 君行舟也压根没指望过夜千放,各取所需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平衡点就好。 彼时,道盟。 那着橘红衣衫的女子正一手抵额,闭目假寐,她忽而唤道:“夜昼。” “主子。”一装扮简洁利落的黑衣女子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后。 “替我,护送一人,离开修界。”赋明归说着,递出一枚腰牌去。 她仍旧不曾睁眼,只道:“必要时候,不计一切代价。” 也就是说,舍命也无妨。 “是。”夜昼接过令牌,身影消散在殿内。 赋明归身边,一向死卫众多,可少有人知的是,她手里还有一支,鲜少露于人前的存在。 夜昼便是,这一届的令主。 晨宿,夜昼,一个示于人前,一个匿于人后。 赋明归想,她无力与君行舟同行,可只要有些微的可能,她都想尽力护一护君行舟的平安。 君行舟此去不会太平,一旦离了修界,她就再不会有庇护他的契机了。 夜昼的效率一向是最高的,她让她潜行护送,她便不会惊动了行舟。 只盼,行舟能安稳离开这牢笼。 可赋明归的盼望终是落了空。 夜昼一直保持在跟君行舟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无声息解决了不少窥视之辈,护得君行舟一路堪称顺畅。 可在临近两界边缘之时,夜昼终于遇上了棘手的对手。 那一列头戴面具之人横剑在前,沉声道:“前路禁行,还请止步。” 夜昼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是隐卫,最擅长的是潜行和悄无声息解决掉敌人,并不擅于正面相搏。 可很显然,拦在她面前的这一列人,已经盯她很久了。 她身上没有他们可图谋的东西,那他们的目标,就只会是,已然踏入包围圈内的红衣青年。 明知不可为,夜昼仍是,执刃向前,身形如鬼魅般躲闪着围堵。 主命不可违,赋明归的命令,便是她应行之路,哪怕是死,也绝不后退。 与此同时,君行舟也面临着围堵。 他要面对的人,倒不似夜昼那般多。 两个白衣青年手持重剑,凌空而立,他们白衣之上红黑二色交织,有如水墨丹青中振翅欲飞的鹤。 “师弟,好久不见。”稍显年轻的红瞳青年扬唇一笑。 君行舟停住步子,他抬眸望向天际二人,冷淡回应道:“两位师兄。” 为了截杀他,师尊真是费了不小的力气,连鹤七鹤九都召回来了。 这二人为双生,又是白鹤有灵而生,经过太阿的精心教诲,他们若是合二为一,的确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师弟,虽然我也不想出手。”刚刚跟他打过招呼的鹤九又一度开口,“但是,抱歉了,你今日注定止步于此。” 还真是文雅,把他必须死在这儿说成止步于此。 不过君行舟也不在意,他指尖勾住缠绕在发间的红绳,随手一扯,墨发散开之时,他手中剑光华流转。 君行舟单手执剑,眼中透出些微笑意,他道:“诸位莫非是忘了,若非尘非昨夜珠玉在前,我才是这剑道第一人。” 大抵都是忘了的。 毕竟他和师门关系一向不大好,毕竟,有更优秀的存在,人们就很难注意,那紧随魁首其后的人。 君行舟不是很能想起,他和师尊何曾亲近过。 大抵是从未。 太阿院长是很神秘的存在,没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年,只知道,自云起书院创立之时,他便是院长。 他很少问世,也鲜少收徒。 因而,收下尘非昨夜那一日,便震惊了世人。 一个将将满月的幼童,太阿院长竟然愿意将其收入门下,视作亲传弟子。 未来这幼童的天资秉性如何,都还是个未知数。 可有了太阿院长的助力,真是让这尘非世家的嫡公子,在未来的康庄大道之上,走得更平坦了。 好在,太阿院长似乎也并非特立独行。他随后又收养了一对仙鹤兄弟,放在云起书院中精心教养。 君行舟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有点像个异类。 他是升入天级院时,太阿院长按例收下的。 喜欢追着大师兄跑的仙鹤两兄弟不怎么跟这个略显冷漠的师弟玩,尘非昨夜又本就是冷情性子,若非修炼指点,他往往是不出现的。 君行舟拜了师,其实跟没拜没什么区别。 不过,他那时候,大抵是对‘师父’心存希冀过,所以他想尝试当个好人。 他在院庆之时,救下了一位溺水的师兄。 可等待他的不是夸赞。 一个倾慕师兄的少女在君行舟把人救上岸时,重重将他一推,怒斥道:“你为什么要推师兄下水?!” 刚刚的情形,无人窥见。 可君行舟想,这事件中心的人,应该是再清楚前因后果不过。 于是他看向那师兄。 那人却跟受惊了似的,不言不语,安抚着身侧的少女,他说:“没事的。” 他这表现,无疑是坐实了君行舟罪证。 霎时间,周围人看向君行舟的目光,都变得异样了起来。 “这君行舟,真是命好,被君家认做少主,又被院长收入门下。” “我要是有他这么好命,做梦都能笑醒。” “他这不就是放肆起来了?敢在院庆之时害人。” “啧啧,师兄也是可怜,君行舟就算做错,也有院长包庇他,哪像师兄……” 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在修士耳中,其实跟放大音量没什么区别。 “是我推你下水?”君行舟望向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诘问道。 那人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却是接受着身旁人的好意,也对旁人对他救命恩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君行舟不再争辩,他上前几步,那目光沉沉的模样,惊得众人齐齐后退。 他抓住男人衣领,将人重重往水中一掼,开口道:“看清楚了,这才是我推他入水。” 一时间,众人齐齐噤声,甚至没人敢下水去捞,那个好不容易缓过来,现在又在水中死命挣扎的师兄。 他们鄙夷君行舟是真,艳羡他的好命是真,可同样,君行舟的实力亦是真。 夜千放都被君行舟打得找不着北,他们这些普通学子,又算什么。 他君行舟今日敢当众扔一个人下水,他就敢把他们全掼下去。 站在后头目睹全程的太阿院长深深皱眉,终是叹气,他道:“这孩子,报复心太重。” 第135章 君家少主天下无双 “我无错。”哪怕是面对太阿院长,君行舟也不让半步。 太阿院长望着他摇了摇头,只道:“你好好反省,何时知错了,便起身罢。” 太阿终究是给君行舟留了分颜面,只让他跪在院长院落之外反省。 此处,除了太阿和他收的徒弟,平日里都是无人行经的。 可君行舟,就这么跪了三天三夜,不曾认错。 鹤七鹤九见了都是啧啧称奇,鹤七更是探头过去,道:“师弟你就跟师尊认个错呗,有什么过不去的?” “若有不服,你藏在心里头,师尊又不知道。” 他给君行舟支招,君行舟却是一言不发,个中意味已然言明。 “我是不懂,这么跟师尊犟着对你有什么好处。”鹤九耸了耸肩,带着鹤七一块儿走了。 君行舟望向那古朴院门,仍是跪着。 他清楚,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他既做了,他便不会后悔,更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最后,还是刚刚出关的尘非昨夜听闻此事,行至此处,对他道声。 “你无错,起来。” 那一瞬,君行舟忽觉眼眶微涩,可他没哭。 他只是踉跄着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师兄。” 尘非昨夜的地位一向很高,在他们眼中,也算得半个师父。 尘非昨夜说出来的话,太阿院长更是从不反驳。 他既赦免了君行舟,便是太阿也无话可说。 “你啊……”太阿院长揉着发疼的眉心,对这徒弟简直是无可奈何。 他有什么办法,昨夜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难道还能说他错了? 昨夜压根不会听。 “师弟入门不久,我观他天资心性不错,将来必有造化,师尊也不必太过苛责。”尘非昨夜淡淡开口。 他眼中的师父一向是温和宽仁的,他甚至不大懂,这么一桩小事,师父何必如此惩处君行舟。 何况,本就并非君行舟有错在前。 太阿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他道:“昨夜啊,你还是太年轻,他与你终究不会是一路人,你这惜才之心,只会用错地方。” “做事循心,何必纠结对错?”尘非昨夜不解。 太阿院长的叹息,却是越来越重了。 太阿院长对君行舟一向不亲,他们的离心也是必然,因而,其实对于自己会被看轻这件事,君行舟其实早有预料。 只是如今,他也不必再遮掩锋芒了。 君行舟二指拢过剑身,似有怀念,他许多年不曾握过剑了。 剑骨被剖与藏雪碎裂之事历历在目,曾是他百年昏沉中持续不断的梦魇,他尽断的经脉更让他提不起剑来。 可,大抵是某一日,梦中的尸山血海,炼魂的嘶叫哀嚎中,他独坐崖边,忽而明了,人本就如此脆弱而渺小。 那些无法摧折他的,终将成为他剑下亡魂。 有什么关系呢,过往种种皆为烟尘,他既然没死,那该死的就另有其人。 鹤七鹤九扬剑瞬间,周遭环境犹如被幻境所笼罩般迅速褪色,一轮深红血月高悬天际,将整个天地晕染沉暗。 君行舟瞧了那血月一眼,隐隐可窥天际幻鹤虚影,眼见那二人步如游龙,剑若月华,一招一式皆如幻影,直逼他命门而来。 君行舟当即提剑后撤,他手中剑光一闪,那薄削剑刃化一为百,携着澎湃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出,逐一击破周遭幻影。 鹤七鹤九所修为双生剑,二人之间的默契,绝非是旁人可以逐个击破的,更多死在他们剑下的人,正是犯了想要将双剑主分散击溃的忌讳。 君行舟提步若浮光掠影,在这虚无之中,步步落在了实处,避开了道道夺命剑气。 直到寻得那反击时刻,君行舟提剑一扫。 骤然的破风声中,只见他一袭红衣烈烈,剑出如虹,剑落星如雨。 铺天盖地的剑阵携着肃杀之意袭来,映在一双兄弟眼中,似成了他们此生中,所得见的最后绝唱。 所幸多年的默契,让他们的反应快过脑子,二人当即合力,重剑相错间,兵刃锵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可饶是以剑为御,兄弟二人的身躯仍在寸寸下陷,铺天盖地的剑阵之中,血月光芒愈发黯淡。 现如今的兄弟二人皆是眼鼻口溢血,鹤七扯了扯唇,艰难挤出几个字来,“是……是我们低估了,师弟你……” 他们原以为,尘非昨夜之下,他们二人无敌,何曾料到,人外有人。 这位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弟,竟也有可与尘非师兄相抗之资。 君行舟不曾收力,直至二人被他打回原形,天地幻象碎裂之际,他提剑挑飞那两把重剑,不咸不淡道:“同门一场,我一念之仁只会有一次。” “烦请二位敬告太阿院长,别再惦记我了。” 虽然君行舟很清楚,一旦他离了修界,修界之人,便再也拿他没办法了。 可,谁说临走之前,不能膈应他那位师父一把呢。 君行舟再不看那紧紧相依的仙鹤一眼,恍如一道红色流光掠空而去。 有了通行令,他穿过两界结界毫无阻拦,只剩匆匆赶来的其他人,看着地上的两只白鹤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晓得这双子剑剑主,二人乃是化鹤而生,又得太阿院长亲传,在修真界也算响当当的人物。 没想到,在那人剑下,竟被双双打回了原型。 可那人是谁,他们是半点也摸不着头绪。 毕竟,上头只要求他们协助双子剑剑主,其余的一概没说。 眼下情形,他们也只得将两位剑主先送回云起书院,至于那阻截之人,怕是别想了。 再说险中逃生的夜昼,她日夜兼程,终是赶回了道盟。 “启禀少宫主,公子已离开修界,持通行令踏入凡界。”夜昼拜倒在地。 饶是赋明归不曾回头,也能听出夜昼气息不稳,她修剪着花枝,问道:“所遇何事。” 夜昼是她亲手培养出来的,若非事出从险,不会身受如此重伤。 “属下……属下,大抵出了道盟就被人跟踪了,以至于,被阻截在结界之处。”夜昼颇有些难以启齿。 她一个隐卫,被人跟踪了,竟然毫无察觉,直到人跟到眼前来了才发觉,如何不算奇耻大辱? 赋明归闻言,放下手中剪子,她回过身来,指尖轻压夜昼耳后刺青,无悲无喜道:“未必是跟踪。” 夜昼闻言,神色骤变,不可置信道:“有奸细?” 她身为赋明归隐卫,身上的刺青既是命门,也有定位的效用,若她的行踪并非旁人跟随以致泄露,那就只剩下赋明归身边亲卫泄密的可能了。 这样的可能,远比她失职要过火。 “是谁呢。”赋明归说着,转回身去,她看向房中一角,问道:“是你么,晨宿?” 那隐匿之人霎时显形,他叩首在地,颇有些无话可说,却终究是,开口道:“属下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误入歧途。” 赋明归倒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她指尖蔻丹朱红,轻碾着花枝,淡声道:“拖下去,处置了罢。” 赋明归不在意晨宿是哪一方的人,也不在意他是否忠心耿耿,可他不能,也不该,妄图伤害行舟。 赋明归折下开得正艳的花,将它别在夜昼耳后,她温声道:“做得很好。” 夜昼却有些不安,片刻之后,她一咬牙,开口道:“少宫主,那行人将我放归,怕是颇有震慑少宫主之意……” 明明有杀了她的机会,也可以将她捉回严刑拷打,可他们就这么轻易地放她回了赋明归身边,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那又如何?”赋明归细致地替夜昼理了理凌乱发丝,“常言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我已非从前我,他们求着我还来不及,又要如何与我反目?” 他们怎么敢呢,她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小女孩。 那群家伙,若要与她反目,可也要做好承担清宁宫反水的准备啊。 赋明归说着,递给夜昼一个瓷瓶道:“好好回去养伤,往后,还长。” 第136章 魔神秘事 君行舟同云秉生踏入凡界的界点不太巧,彼时,这座城刚被铁骑踏破,整座城池犹如死城,阴云笼罩之下,硝烟弥漫。 那菜市口,斩首之处,却是异样的人潮熙攘。 君行舟化作与旁人无异的素衣,与云秉生一同在人潮中,看着被兵卒隔出的那条道。 一列士兵押着囚犯走近时,君行舟才发觉,被押在最前的,是一个年岁莫约三四十的美妇人。 岁月无摧她容色,倒是更添一分风韵来。 “这是作甚?”君行舟轻声问询。 “斩首示众。”云秉生眼下青黑,在踏足凡界后,似乎更重了。 君行舟从未来过凡界,不通晓凡界习俗属实正常,他听着周遭悸哭之声,再看那美妇人,愈发不懂。 直到被押送着的人首级滚落,君行舟才听见云秉生补充一句。 “后楚第一美人,先皇后花肆。” 一个人的一生,就此寥寥概括。 倾盆的雨势忽然而至,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夹杂着雷鸣,这座城似笼了层雾,唯有雨声真切。 君行舟于茶肆中,静默望向窗外暴雨,雾色朦胧中,一场大雨似要将一切都洗刷干净。 云秉生替君行舟倒了杯水,见君行舟望着窗外不说话,他便也不言不语。 直至,君行舟忽而发问:“你觉得,魔神是怎样的人。” “……实力强横,张狂。”大抵是暴雨声令人心悸,云秉生开口时莫名有些紧张,哪怕明知魔神没有可能会听见他的评价,他仍是…… “对,狂。”君行舟指尖轻叩桌面,他道:“要想寻到魔神踪迹,就要搞清楚祂是怎样的人,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祂既然敢戏耍整个修界百年,就说明,祂既不怕事,也不畏事。” “这样的人,是决计不会籍籍无名的。” 君行舟说着,望向窗外的目光愈发幽远,他道:“再者,修界之人,尽称祂一句魔神,按常理来说,魔神应是与魔界更亲近。” “可祂从未踏足魔界,也不曾对魔界有过一星半点暗示。” 若是有,也不至于,祂独一人,逃亡百余年。 “祂不曾给过魔界半分讯号的理由是什么呢?”君行舟说着,叩响桌面的动作稍重。 这沉木之声湮没在雨声中,唯有君行舟的喃喃自语分外清晰。 “要么,祂记恨魔界,要么,祂自己都不知道,祂是魔神。” 会是哪一种呢? 又或者,这位万万年来,第一位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新神,来历并非修真界所言那般,极恶而生。 君行舟隐隐觉着,自己的思索触及了某种屏障,可他对魔神所知也不多,对修界的预言更是,只略知一二。 能推测至此,已是极限。 不过,君行舟私以为,他更倾向于后者,祂不知道祂是魔神。 如此狂妄之人,不会因着魔界的袖手旁观而记恨魔界,祂若真恨,少不得要搅弄几番风云让魔界不得安宁。 可祂未曾做过。 “凡界一十四州,九州为妖兽盘踞及不宜居住之地,余五州十六国,群雄争霸,朝代常以迭起而覆灭。” 君行舟喃喃着,在进入凡界前他补上的凡界四方志,窗外的雨声渐歇了,唯有雷鸣阵阵,乌云涌动。 君行舟忽地站起身来,推开桌上杯盏,指尖沾过点水,在桌面绘起五州十六国的图势来。 “东浮云州,西抱沧州,中太华州,南荆渠州,北曜阳州,五州呈合抱相守之势。” 君行舟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道:“中州富庶,东州临妖,西州近海,南州为两界相隔之地,北州多瘴气,多干涸荒芜之地。” “会去哪儿呢……”君行舟落下最后一笔,眉头微蹙。 魔神会往哪儿去,这是他亦推不出来的。 且不说魔神偏好,就说这一路机缘,都有可能干扰到魔神抉择。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定然如此的可能。 “若是,祂想一统五州……”一直没说话的云秉生忽然开口,可话音刚落,他又后悔了。 君行舟正思索到紧要关头,要是就这么被他打断了,他岂不是成了罪人…… 哪知,君行舟闻言,霎时眸光微亮,他道:“对了,对……” 修界万万年来一向平和,叫他忽略了,修士之外,凡人、妖魔、亦或是‘祂’的执念。 实力非凡,狂妄至极,从修界至高惹到忘川至南,这样的存在,怎么会没有勃勃的野心,怎么会没有,君临天下的野望。 这样的祂,哪怕是踏入全新的界域,也当是有一切从头再来的魄力的。 从时间来推,祂进入凡界已有四年余。 四年,已经足够祂展露锋芒,甚至是,袒露更大的抱负。 这样看来,范围就会缩小很多了。 君行舟神色骤松,他碾去指上灰尘,兀自道:“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祂’注意到我,能光明正大走到‘祂’面前去的,身份。” 祂不会对废物感兴趣,也不会收敛庸才,正好,他君行舟从来都会是最耀眼的那个。 云秉生闻言,沉默思索片刻,他能回到凡界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要协助君行舟的一切决定。 如今君行舟既然有了决断,他要做的就是,考虑如何为主子铺路。 “我们去西州,西州启国。”云秉生说出这话时,一向无光的眸中也染了些神采。 “哦?”君行舟望他一眼。 “那是我的故国,我已经有八年没有回去过了。”云秉生说着,垂了眼。 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故土,故人,可还有几分像从前。 “好。” 君行舟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 而二人口中,那位雄心勃勃的野心家,正盘膝坐在案前。 他一袭玄金华服,墨发之上金冠高束,生得一副俊美无铸的好容貌,那浑然天成的帝王气魄,引人心惊。 可偏偏,他本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正在扔果子玩,那帝王气魄,更是在他笑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定睛一看,可见他对首案几之上,有一黑衣男子正在专注处理公文。 那人以鸦黑面具覆面,瞧不清真容,可他抿直的唇线,面具之下的轮廓,无一不显现着,此人定然是个非凡美人。 “颜卿,观尔如此勤勉,孤心甚慰啊。”玄衣男子抛了颗果子入口,笑意盈盈道。 那被唤作颜卿的男子对此充耳不闻,只埋首公文,又批了几个折子。 玄衣男子却是耐不住讨嫌,他凑上前去,问道:“颜卿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心事吗?” 黑衣男子闻言,凉凉瞥他一眼。 直至此刻,方才令人发觉,那黑衣男子竟是异于常人的绿瞳。 那绿瞳,犹如一汪深潭,平静无波,让人望不到尽头。 可玄衣男子无惧无畏,他抓了把果子,往黑衣男子跟前递,笑问道:“吃不吃果子?” 黑衣男子一扯卷宗,挪远了些。 那玄衣之人却是锲而不舍,继续凑上去,道:“吃点呗,我看你批折子批一天了。” 黑衣男子闻言,握笔的动作似紧了几分,可他只是蘸了蘸墨,继续批注。 奈何玄衣男子是真讨嫌,他伸出手去,勾了勾黑衣男子面具边沿,问道:“不热吗,就咱俩你还戴?” 黑衣男子大抵是忍无可忍,拿起墨锭就砸了上去。 只听一声脆响,玄衣男子嗷一声叫唤撤出几米远。 “袭击主君啊你?!” 黑衣男子闻言,却好似没听到般继续批着折子。 他为什么这么多公文没批,这人不清楚? 不是他把公文全推给他了? 如此鸡飞狗跳,谁又能看出,那玄金衣袍之人,正是修界惦念已久的魔神。 第137章 西启乞儿星如雨 西抱沧州 启国 启国的国都有种不同于各州府的繁华在,都城建筑更是颇具西启特色。 君行舟抬头去看,正见满楼被看招。 恰在此时,一个平平无奇的乞儿从他身旁撞过,正要匆匆离开时,君行舟扣住了他手腕。 那乞儿似在此刻才反应过来他撞了人,瓮声瓮气道:“抱,抱歉……公子。” 可君行舟只瞧他,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 眼前这乞儿,莫约十四五的年纪,留着一头狗啃似的短发,他脸上灰扑扑的,一双眼颇为闪躲。 大抵是君行舟久久不语惹恼了他,又或是他自身心虚,小乞儿当即恶声恶气道:“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君行舟仍是不理他,只望向云秉生,问道:“你看他,是不是,长得,有点恶心?” 云秉生闻言一滞,他又看了那小乞儿好几遍,愣是一个字没敢说。 这小乞丐长得像魔君这是能说的吗? “你才恶心,你全家都长得恶心,你快放开我!”小乞儿挣扎起来,可还不待他有下一步动作,君行舟二指一扣,他当即吃痛松了手。 一枚腰佩自小乞儿手中滑落,落入君行舟掌心。 “哦?”君行舟握住线扣,任它垂落,含着分疑惑看向那小乞儿。 原本还挣扎不休的小乞儿霎时哑火了,他恨恨看向君行舟,一句话都不说。 “装乞丐装上瘾了,夜千放?”君行舟松开手,掸了掸流苏上的灰尘,将腰佩系回腰间。 小乞儿倒也识趣,既然知道自己十成十打不过眼前人,他索性不跑了,恶狠狠地盯着这慢条斯理系腰佩的人瞧。 他原以为,这样文弱的富家公子是绝对不会发觉他的小动作的,就算发现了,又怎样,一副腰佩而已,在他们眼里能值几个钱? 没想到,这次算是阴沟里翻船了。 见这人没搭理自己的意思,小乞儿眼珠子一转,又想跑。 可这次,不等那锦衣公子出手,跟在他身侧的人反手就拧住了他胳膊往下压。 “哎……疼疼疼!”小乞儿吃痛叫出声来。 君行舟可算系好了玉佩,垂眸望向他,问的却是云秉生,“按西启律法,偷盗者当如何处置?” “押送官府。”云秉生答他。 “那便送他去见官。” 听闻此言,原本还满脸不服的小乞儿霎时变了脸色,他慌忙道:“我这不是没偷成,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去见官就不必了?” “嗯。”君行舟若有似无地应了声,忽而,他道:“今日不偷我,日后还要偷旁人的。” 那小乞儿听了,神色愈发慌张,他嗫嚅道:“我,我往后都不再偷了……大善人,你就饶我一回,别送我去见官……” 他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求个饶怎么了? 反正,离了这地儿,他们哪还会再见,这人哪还能管他偷不偷? 至于什么守诺嘛。 哼,他一个乞丐,谁还指望从他嘴里听见一句真话不成? 君行舟闻言,淡定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不太想让你好过。” 不想让夜千放好过,属实人之常情? 小乞儿闻言,扮可怜的神色险些龟裂,他是没想到,这人生了副和面貌截然不同的歹毒心肠。 小乞儿咬了咬牙,继续道:“那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是在耍着他玩,至于会不会把他送官,这事还有待商榷。 “学狗叫三声,再向我告饶,试试?”君行舟眼里漾了分笑意,他素来不是什么好人,旁人欠他的,他都要加倍讨回来。 “汪、汪、汪。”小乞儿毫不犹豫,对天叫了三声,而后又看向君行舟,颇有些讨饶道:“求求您了,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往后要是见了您啊,我一定绕着走。” 君行舟闻言,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真不愧是夜千放分魂,瞧这能屈能伸的劲儿。 小乞儿却是浑然不在意,对着君行舟咧出个大大的笑来,好似眼前人不是什么刚侮辱过他的人,而是个大善人一般。 君行舟挥了挥手,示意云秉生松开,而后,他从钱袋中数出两枚铜板来,手上一松,任由那铜钱落入仍在保持微笑的小乞儿手中。 他道:“拿去。” 从前夜千放只值这个价,现在,也是。 小乞儿握住铜板,半点不见屈辱之色,他仍保持着微笑,道:“二位爷,往后走夜路,可要当心路滑啊。”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 不过君行舟不在意。 他瞧向小乞儿,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星如雨。”星如雨倒也不吝啬告知真名。 他定定瞧着君行舟,似要将这人的模样牢牢记住,往后走夜路碰着了,他好套麻袋打他。 君行舟闻言,只道:“去。” 星如雨得令,当即一溜烟跑没影了,跑远了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一声怒吼。 “你俩给小爷等着!” 脾气还不小。 君行舟转了转腕上玉镯,若有所思。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名字倒真是对上了。 有趣。 君行舟并未过多纠结此事,同云秉生一道在客栈住下,才听他道:“明日回宫。” “回宫?”君行舟望他。 云秉生素来苍白的脸,在此刻竟有些赧然,他道:“我是启国二皇子。” 君行舟闻言,叹息了声。 云秉生是个皇子这事,真是,完全,看不出来。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却是分外静谧,直至云秉生开口:“我许久不曾回来过了,也不知父皇……” 是否还安在。 君行舟闻言,轻道:“西启如今的皇帝,是你大哥,云有生。” 君行舟看书,无意去记那些繁琐的谥号,向来只提取要点,因而,如今十六国的现任国君,他倒是记得清楚得很。 不过,他们这一路行来,饿殍遍野,越接近都城,却越是极致的繁华奢靡,也不知道西启这现任国君云有生,是个怎样的人。 云秉生沉默良久,低道:“原来,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 久到,父皇崩逝,他都不曾得来看上一眼。 修凡两界如隔天堑,当年他怀着雄心壮志踏上仙途时,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进入修界的。 那时意气风发的他,又怎么想到,在修界无人问津的六年,摸爬滚打的八年,他未修成仙法,倒是练了魔功,故国风光,也不似从前了。 “大皇兄从前就不大喜欢我,如今父皇已去,我们入宫,怕是不大容易。”云秉生说着,拿出一块金令来,他颇有些怅然道:“也不知,他们还认不认,这牌子。” 这是父皇早些年赐予他,可以随意出入宫门的通行令。 可现如今,执掌启国大权的,是他大皇兄。 君行舟头一遭见云秉生显露出自个儿情绪来,他瞧了几眼,接过那枚令牌,开口道:“不太好进去……” “是这样吗?”君行舟亮出金令时,连风都止歇,手持刀戟的皇城守卫们纷纷被定在原地。 静止的时间里,唯有君行舟望向他的目光澄明。 云秉生哑然,是啊,他怎么忘了,他跟着的人,是足以比肩魔君的修真界大能。 有这样的人在,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云秉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应道:“对。” 他走在前头,替君行舟带着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一定格在君行舟抬手的瞬息间。 云秉生没有停留多看,带着人径直奔向帝王居所。 他想。 君既不迎我,我便,非请自入了。 第138章 重回西启 西启皇宫深处 殿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气,一派颠倒迷醉之中,云秉生骤然推开了殿门。 那被打扰了兴致的帝王正欲呵斥,可在对上云秉生目光时,他停住了到口的话,骤然笑道:“瞧瞧,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回来了。” 他们兄弟的关系从来算不得好,这或许要归咎于他们生于皇家,可也不尽然如此。 更重要的,是父皇的偏宠,以及对他们母子的冷视。 云有生不明白,父皇为什么独独疼爱玉贵妃和她生的那个贱种,对他和母后视而不见。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他才是中宫嫡子,不是么? 深深宫墙内,母后抱着他,那一句句怨毒的话往耳中钻,都被云有生牢牢记在了心里。 都是他们,都怪这对母子,父皇才会对他从来不管不问。 那年太液池边,年幼的云有生对云秉生起了恶念,他只是将幼弟轻轻一推,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就那么,噗通,掉下去了。 云有生站在岸边静静看着,看那个小小身影扑腾挣扎,他嘴里叫的什么来着,离得太远了,听不清。 云有生只是瞧着,弯了弯唇角。 他想,他要是就这么死掉,就好了,父皇一定会来爱他和母后的。 可惜,云秉生没有死,他被救了上来。 而云有生,被他来迟的父皇一脚踹下了太液池。 寒冬腊月,母后扑在岸边哭,可父皇只是护着受惊的玉贵妃,匆匆离开了这里。 云有生泡在水里,死死盯着那离开的明黄背影,他似乎,直到此时才明白,皇家哪有什么母凭子贵,分明就是子凭母贵。 所以,父皇不爱母后,也不爱他。 可他仍是恨云秉生。 明明云秉生样样不如他,可父皇的目光,父皇的夸赞,父皇的一切偏爱,都只会给云秉生那个废物。 以至于,以至于那个蠢货,痴心妄想进入上界求仙问道,父皇都肯为他倾尽全力。 那他呢,那他呢……? 他不过是个,父皇退而求其次,才钦定下来的继承人罢了。 云秉生进入上界,无声无息的这八年里,云有生巴不得,他死在上界哪一处不知名之地才好。 可他又想,云秉生活着回来也好,也好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狼狈,再恩赐般施舍他点什么。 他要,他要亲眼看着,云秉生再无依仗,苟延残喘的余生。 彼时他云有生是天子,他云秉生如尘泥草芥,该是何等畅快淋漓! 可云秉生还真是命好,他怎么就没死在上界,还遇得仙人?! 云有生面色沉沉的听着云秉生向他介绍,身侧之人是上界来的仙长。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君行舟的目光渐渐由沉转亮了起来。 云有生提起衣摆,向前几步,朝君行舟拱手作揖道:“仙师,仙师,朕……这厢有礼了!” 君行舟瞧他一眼,已然将这人命数看透,可他素来没有干涉他人因果的喜好,只颔首致意,便罢了。 云秉生也晓得云有生的脾性,他只道:“君前辈此来下界,是为遍览五州风土,念及臣弟故土在此,特来一观,还望皇兄行个方便。” “自然自然,仙师莅临,真是让我启国蓬荜生辉啊。”云有生说着,就想握住君行舟手。 云秉生反应更快,他将云有生一拦,开口道:“君前辈自上界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将前辈安置好的要紧。” 云有生热络的动作一顿,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云秉生一眼,只觉这小子分明就是怕他抢了他在仙师面前表现的机会。 可如今,人都到他启国皇宫了,往后如何安排,不还是他说了算? 云有生当即缓和了面色,唤太监总管上前来,将云秉生与君行舟带下去安置。 云有生想,他启国,可算是要鸿运当头了。 第139章 西启国师之位 启国皇帝为他们设了接风洗尘宴,宴上,君行舟饶有兴致地拈起一块糕点,瞧着如花瓣般层叠的糕点样式。 云秉生坐在和他相邻的席位,颇有些木然地望着这雕金砌玉的繁华,十里不绝的宫殿,灯火通明。 直至丝竹鼓乐之声传来,数位宫人抬着花辇行来,那花辇之上,女子一袭红裙捧花,舞姿灵动飘逸,长裙摇曳生花。 那柔婉婀娜的舞姿之下,是她一舞一跃柔韧有力,甩起的水袖与裙摆绽开大片色彩。 “好,好极!”上首的云有生率先鼓起掌来,群臣亦相继应和,场面一时热络了起来。 那女子回眸一笑,莲步轻踏,捧花献至云有生身前,柔声道:“妾献舞一曲,恭贺陛下,喜得良臣。” 是了,随着接风洗尘宴的,还有一道,封君行舟为启国国师的圣旨。 云有生将美人揽入怀中,开怀大笑道:“不知国师以为,珍贵妃这一舞如何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君行舟倒也不是奉承,这一舞的确极佳,不难看出这位贵妃是个练家子。 云秉生倒是望着珍贵妃,愈发眉头深锁。 君行舟看得出来,他自然也看得出来。 可,一个娇养出来的贵女,怎么会有不小的武功底子? 不待云秉生深思,君行舟拍了拍他肩,道:“走。” “是。”云秉生倒也没摆什么王爷架子,随君行舟一道离了席位。 徒留群臣面面相觑,思索着这位新国师的地位,和陛下的用意。 真是狂妄啊,国师与王爷离席,甚至未曾知会陛下半句。 至于高台之上,拥着珍贵妃的皇帝,也不知他是没留意到此事,还是佯装不知,只抱着美人开怀饮酒作乐。 君行舟离席的缘由很简单,他不喜欢如此热闹的场合,尝了两块糕饼也不大合胃口,索性走了。 倒是跟着他的云秉生颇有些犹豫,道:“行舟,你要当这国师么?” 自入启国以来,一切都太如梦似幻了些,总让云秉生觉着不踏实。 君行舟步子稍缓,他道:“当与不当,又如何?” “若是当了国师,你日后怕是多有桎梏,平素也多有不便……”云秉生自然清楚,君行舟此番下界的目的,他要是当了国师,行事只会多有拘束。 君行舟闻言,颇为讶然地停了步子,看向云秉生道:“为何?” “国有国之礼法,何况皇兄这个国师定的仓促,他未尝没有自己的算计……” 这次,不等云秉生说完,君行舟就先开口打断了,他道:“这国师之位若于我有益,当上一当也无妨,可若是无用,那圣旨于我而言就是废纸一张,有什么阻不阻碍的?” 听他这么一说,云秉生霎时怔忡,片刻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君行舟身为上界之人,又何须理会下界礼法。 何况,这国师当与不当,决定权从来不在他皇兄手里。 云秉生哑然一瞬,继而苦笑道:“是我愚钝了。” 枉他在修界摸爬滚打八年余,竟连这最基本的道理都摸不透。 这万界之中,哪一处不是强者为尊,只要够强,又何必遵循,下位者给更下位者制定的规则。 他竟然还担心,一个国师之位会束缚住君行舟。 一国皇帝君行舟都未必看在眼里,何况是区区国师之位。 君行舟倒是无谓云秉生如何猜想,他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既如此迫切给我国师之位,必然是有所求。” “我倒真想看看,凡界君主,所求为何?” 修真界待久了,那等冠冕堂皇之词他也听多了,他还真想看看,被当做人族恶源之本的凡界,是何模样。 第140章 启程燕国 云有生确有所图,所图谋的事,还不小。 他倚在珍贵妃苏婉儿膝上,享受着美人喂来的葡萄,闭着眼将睡未睡。 苏婉儿玉指轻揉着云有生太阳穴,问道:“陛下怎的,突然想着册立国师了?” 启国自从那位久久不能筑基的国师羽化之后,国师之位便空悬至今,也不知这打哪儿冒出来一个人,陛下就直接封了国师。 “婉儿啊,你不懂。”云有生嗅了嗅苏婉儿发尾芳香,幽幽道:“燕国皇帝寿辰将至,我们正缺个,既能去贺寿,又不辱没了燕帝的人。” “这……”苏婉儿闻言,咬了咬唇,道:“陛下这随意指派一个平白冒出来的国师……” 这不是更容易让燕国觉着,启国轻视大燕。怕是连往后出兵的借口都有了。 云有生闻言却笑,他摇摇头,道:“又不止国师一个人去,这不是,还有我二皇弟么?” “何况。”云有生说着,蓦然睁开了眼,他道:“这是二皇弟从上界带来的人,此番出使燕国,也好让朕瞧瞧他的本事。” 凡界之人对修界所知甚少,尤其是凡界灵气稀薄,天然压制修士三重境界的归因,鲜少有修士会到凡界来。 从前,凡界要是出了个筑基修士,那都是百载闻名的人物了。 因而,凡界之人对修士,敬畏有之,敬重不足。 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见到个把修士,久而久之,他们对修士,也就没那么好奇了。 毕竟,炼气初期的修士,威能着实普通。 可,四年前,燕国出了个从上界而来的大能。 他一出手,霎时扭转乾坤,将一个即将亡国的燕地小国,养成了如今几乎要吞并整个中州版图的庞然大物。 燕国国君,那是一个仁懦之君。 云有生记得。 若非他太过懦弱无能,燕国也不至于被逼到要亡国的境地。 可绝境之下,那位上界之人出现了。 按燕国如今的势头,怕不是要将东西南北四州都吞并了去。 西启如今与燕国尚算交好,就连苏婉儿这个可人儿,都是燕国为表两国邦交送来启国联姻的。 云有生自觉,比起燕皇那个废物,他还是要胜上几分的。 若云秉生带回来的,真是个上界能人,他便有了与燕国分庭相抗的底气。 若没有,云秉生此番出使,他也能试一试,燕国的底细。 从未见过修士威能,做惯了一方君主的云有生自以为,云秉生和君行舟会是他手中棋,却从未想过,这盘棋,究竟谁才是执棋人。 使臣队列离开启国那一日,云秉生犹豫许久,终是向送行的云有生道:“珍贵妃一介世家贵女,手上怎么会有茧子,皇兄,还是当心些的好。” 云有生闻言笑道:“皇弟你糊涂了,朕的婉儿出自将门世家,自小爱舞刀弄枪,也是寻常事罢了。” “……但愿如此。”云秉生眼下青黑素来浓重,如今更显几分疲态,他深深望了眼对他的话满不在乎的皇兄,转身进了车驾。 比起云秉生的疲态,在马车里吃着茶点果子的君行舟要惬意不少,他瞥了眼云秉生,继续吃着点心。 在启程之前,君行舟已经详尽了解过燕国现状,燕国国君仁懦,摄政王当权,又有首辅主掌朝堂,怎是一个精彩了得。 更有传言说,燕国前废太子,正是因为冲撞了摄政王而被废黜。 君行舟听来有趣。 更有趣的是,摄政王宴止是四年前凭空出现的。 无论时间,性格,还是能力,都和那位不知所踪的魔神对上了。 君行舟对这位摄政王很有兴趣。 至于现在,就只差启程燕都一探,他到底是不是魔神了。 从西启到燕都,途经水路陆路,莫约要三月有余。 为了不显得突出,君行舟这一路,除了偶尔透透气,都是待在车驾里。 这三个月,他歇了一路,小厨房便绞尽脑汁地给他做了一路吃食。 君行舟对此来者不拒,什么都能尝尝。 他素来不品评吃食,云秉生却是差不多从君行舟下筷的规律里,摸出了,君行舟嗜甜。 又不能太甜。 君行舟不会轻易对吃食腻味,但对新的又总秉持着几分好奇。 作为一个合格的仆人,云秉生对此把握得很好。 而彼时,燕国国都,魔神不合格的仆人,一串冰葡萄,酸得魔神龇牙咧嘴。 宴止掐着喉咙,面色扭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酸……” 那面具覆面之人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拿起奏疏移到了光线好一点的位置,接着批。 “颜,颜淮……”宴止一手搂住颜淮脖颈,狰狞道:“你冰镇之前……你都不先尝尝的吗?” “不尝。”颜淮提笔的手稍偏,继续落下批注。 宴止见不得自己被酸麻了颜淮还好好的,他扯了俩果子就想往颜淮嘴里塞。 却见颜淮看他,开口道:“主上要是无聊,公文今日便可送到摄政王府上去。” 宴止闻言,神色一僵,继而默不作声地把葡萄扔回盘中,乐呵呵道:“什么送不送的,我的就是你的。” 所以,宴止掌摄政王的权,他干摄政王的活? 第141章 初见魔神 自打进了太华州,周遭的景色焕然一新,就连城镇都透着一股繁华下的宁静。 他们已经进入燕地,可要抵达燕都,还有两月。 云秉生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景象,一时有些失神。 眼前的一切,正是那时年少轻狂的他,无数次期盼过的,百姓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抱沧州饿殍遍野的一幕幕景象,似乎都在此刻褪去了。 云秉生撑在窗边,望着田中耕作的农人们,那些个男女老少,亦是好奇地望着他们这繁华车驾。 日光之下,这一幕和谐得近乎失真。 直至车队踏上官道的路,云秉生才放下车帘,虽说仙凡有别,可他终究是从这片大地走到修真界去的。 饶是今时已弃尘修真,可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惦念。 他记得,当初踏上求道之路时,他也曾想,为生民立命。 可如今,这片土地之上,仍是民不聊生。 凡界的苦厄不止来源于内斗,更在于内忧外患,人族自个儿还要鹬蚌相争的困局。 一个人的力量在这乱世之中是渺小的,他云秉生就是成为启国君主也改变不了什么。 何况,还有皇兄这个嫡长子在前,他们要是相互夺权,怕是又要死伤无数。 云秉生怀着那么一丝盼望,和不愿再起争端的心,踏上了求道之路。 可八年的修真界摸爬打滚归来,他仍是掀不起风浪的浮萍。 甚至,他或许都算比绝大数人幸运了。 云秉生摇摇头,驱散脑中纷乱思绪,见君行舟正闭目养神,他轻手轻脚地走下车去,吩咐车队开始安营扎寨。 夜路不好走,算上他们中途休息的时辰,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好在出来得早,再耽搁些也不妨事。 晨初略略见光之时,车队继续赶起了路,行至湖边时,忽听采莲女叫卖之声。 荷花,莲子。是西州少有的稀罕物。 云秉生思索着,掀开车帘叫了声,“来些莲子。” 那叫卖的采莲女当即捧了些新剥的莲子上前来,爽朗道:“客官,您瞧,刚摘的莲蓬,新剥下来的莲子,新鲜着呢。” 云秉生望着荷叶上绿得十分鲜嫩的莲子,确实新鲜,他解开钱袋,问道:“这一捧莲子多少钱?” “十五文。”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爽快。 “行舟,你尝尝?”云秉生将荷叶包着的莲子放置桌前。 君行舟闻言,剥了颗莲子喂进口中,微苦,又带着些鲜嫩的清甜。 他神色稍缓,开口道:“多买些莲蓬,让他们煮些莲子粥分了,清热解火。” 见君行舟开口,云秉生自然是答应的,他下了马车,同人一道收拾新摘的莲蓬。 他们买的多,采莲的姑娘们也是高兴的,额外摘了把开得正好的莲花赠予付钱的云秉生。 云秉生原是不想要的,可终是拿着花回了车上,还带着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花瓶。 他插好花,看了眼慢悠悠剥着莲子的君行舟。 按君行舟的速度,一刻钟大概能吃下去两颗莲子。 云秉生索性坐下,拿过一个莲蓬开始剥,剥出来莲子接着剥皮,没一会儿就剥出来一小盘。 君行舟更是干脆停手了,指着嫩生生的莲子上的小芽,开口道:“这个我不吃。” 云秉生把芽也掐了,君行舟便拈起新剥的莲子慢慢嚼,他多数时候在发呆,少数时候在往嘴里塞东西。 那空茫模样,叫云秉生瞧得,愈发觉着,自己是在皇帝不急太监急。 感觉魔神这桩子事,只有他在不安…… 君行舟一直都是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有他一直在打探,燕国摄政王,是怎样的为人处世与作风。 不打听还好,越打听越心惊肉跳,听说这位燕国的摄政王,其性格性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谈笑间灭人九族。 如今的大燕,完全就是他的一言堂。 “大燕的摄政王,他……”云秉生剥下最后一颗莲子,将出口的话终究是转了个弯,道:“怕是不大好相与。” “无妨。”君行舟推开盛着饱满莲子的瓷盘,淡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与其暗里揣摩这位是怎样的人,倒不如见上一面,便是再多疑惑,也有解法了。 事实上,这天不会太远。 宫廷夜宴之上,他们便见着了那位举世闻名的摄政王。 他一袭玄金衣袍,纯金打造的冠冕环住浓黑如墨的发,面上笑意透着几分散漫不羁,分明是左首席位,倒比上首的燕皇更显帝王威仪。 无数人明里暗里,或打量的目光,被这位摄政王尽数笑纳。 与摄政王相邻的席位之上,端坐着另一个黑衣男子,他以鸦黑面具覆面,眉目微敛。 其下肤色莹白,唇色偏浅,哪怕只是窥得一二,亦叫人足以推测,此君定是郎艳独绝,春秋难争其色。 “那便是燕国首辅,颜淮?” 有人的窃窃私语声传来。 君行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颜淮,这位首辅大人,虽说不及摄政王叫人闻之色变,但也是鼎鼎有名的存在。 听说他常年以鬼面具覆面,外界对此颇有推测。 其一是他毁容了,其貌可怖,能止小儿夜啼,自觉颜面无光,才以鬼面覆面。 其二是首辅大人容色不可方物,出门在外总有掷果盈车之烦忧,索性以鬼面覆面,以阻他人窥探。 除却容貌如何之外,首辅还有另一桩子叫人津津乐道的事。 他与摄政王,关系紧密。 莫说他们二人平日里出双入对的,就连摄政王府和首辅府,都是门对门的关系。 疑似分桃之癖。 君行舟转着腕上玉镯,心底愈发有了几分推测。 从见摄政王宴止第一眼,他便发觉,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这首辅颜淮更是,分明是浓浓的死气,君行舟却觉出了,勃勃的生机。 二人偕行,死生相悖。 完全对上了,那位逃入凡界的魔神。 而此时,那位鼎鼎大名的摄政王,跟没骨头似的往旁边一靠,倚在了首辅大人肩上。 颜淮巍然不动,宴止却是笑眼盈盈,他拿起盘中的核桃,二指收力,核桃便瓣瓣碎开了。 宴止挑拣着吃了几瓣,把手往颜淮跟前伸,懒散道:“手疼。” 他这模样,毫无形象,分明是把宫宴当成了家宴,甚至,还要放肆些。 颜淮闻言,垂眸瞧了眼,确实见着宴止指腹红了。 颜淮霎时出手,动作快得,除了被他扎了的宴止,几乎没人能看见。 “……你干嘛?”被扎了一针的宴止放低了音调,颇有些咬牙切齿。 颜淮却是神色淡淡,道:“主上忘了,我是医者。” 宴止手疼,他不一定能给他吹吹,但一定能给他扎扎。 宴止闻言,笑容一滞,随即他哼笑一声,道:“行。” 宴止说着,他的目光投向了启国席位。 不似他人隐晦的打量,宴止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瞧。 见他望来,君行舟颔首示意。 宴止却是目光一收,又往颜淮身上埋,他幽幽道:“那启国使臣,手上的定魂镯,有些意思。” 第142章 与魔神初交锋 颜淮推了推宴止脑袋,实在不明白,他家主君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粘人了,莫非是与九霄大陆水土不服? 可宴止不为所动,只靠在颜淮肩上,懒懒道:“我观他,可及你三分容色。” 颜淮素来不爱谈及此类话题,索性不答。 或者换个说法,他从来不爱说话,要不是在这儿聒噪的人是主君,他早点了他哑穴把人扔出去。 宴止浑然不在意颜淮答与不答,他越靠越歪,直接栽颜淮怀里去了,口中喃喃道:“及你三分,已是世间无双颜色。” 颜淮忍住想给宴止一掌的冲动,他端起杯盏抿了口凉茶,宴止却是不知死活地又来抓他手。 宴止指腹揉压着颜淮指骨,那小指末端,曾经殷红的痣,早在颜淮复生时,便消了个无影无踪。 可过去这么久,宴止依然觉得不真切。 他真就这么,忘了? 这对宴止无疑是好事一桩,尤其是颜淮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性,他根本不会去管一颗小痣的消亡。 宴止止住手上动作,抬眸看向,他小动作不断,却依旧不为所动的颜淮,轻飘飘道:“你说,这启国使臣,是敌是友?” 君行舟既然能感知到他的修为,他自然也能,一眼探查君行舟的境界。 一个境界如此之高,形貌又具是极佳之人,到下界来。 宴止能想起的,也就只有那些个世家大族培养出来,追杀他不休的天之骄子们了。 不过就一个人,修界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他? 宴止想,在上界天骄如云的时候他都能游刃有余,现在下来的就这么一个,这不纯纯送菜? “是敌是友皆可为。”颜淮抽回手时,腕上早被揉红了一片。 “是了。”宴止眸中笑意深了几分,靠在颜淮怀里,懒得再动弹。 是敌当诛,是友再探,这该着急的,终归不是他。 君行舟浑然不知宴止在想什么,不过那打量的目光,他大抵是注意到自己了的。 但该说不说,中州的确比西周物产丰富。 君行舟拿着个桃儿,剥着慢慢吃。 君行舟这不紧不慢的态度,看得云秉生干着急,他也发现了,刚刚燕国摄政王看向了他们这一处。 摄政王作为宫宴聚焦点,他的注视,自然会引来旁人的窥探猜疑,可作为当事人的君行舟,还在吃他的桃儿。 “行舟……”云秉生欲言又止,这宫宴,无疑是找摄政王攀谈的最好时机。 “不急。”君行舟擦拭干净手上汁水,悠悠道:“急也改变不了什么。” 宴止没对他起杀心,这就够了。 至于要从何处攀谈起,君行舟想,宴止这样的人,或许更喜欢直白些。 与其辗转奉承,不若,直接登门拜访。 君行舟既然敢想,也就敢做。 因而,当西启使臣的车驾停在摄政王府与首辅府之间时,云秉生还不在状态,他甚至处于一种,就这么上门来了么的迷茫。 君行舟稳坐车内,不急于下马。 车外头,也毫无动静。 一向宽敞空旷的摄政王府与首辅府大道之间,久久停驻了一辆马车,竟然也没有家丁上前驱赶,真是怪哉。 而君行舟在想的是,宴止会在哪儿。 这不过是二选一的命题,可他没有选错的机会。 摄政王府,亦或是首辅府? 从探查来的资料里,其实并不能显露什么,对于摄政王宴止和首辅颜淮的关系,也不过简短一句,交往甚密。 所谓分桃之癖,不过是捕风捉影,这二人的相处,也不难看出,宴止掌控全局。 一个,绝对不容置喙的,上位者。 这样的人,会在哪儿呢? 君行舟思索着,在动身之前,对云秉生嘱咐道:“先行回驿站,不必等我。” 说罢,不待云秉生回应,他已经掀开车帘下了车,叩响首辅府大门。 在被人引着绕过回廊,踏过小径,终于叩响那书房房门时,君行舟知道,自己赌对了。 首辅府书房主位上,坐的正是宴止。 而首辅府的真正主人,正在书案前埋首公务。 “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宴止率先开了口。 君行舟拱手应道:“在下君行舟,久仰尊上大名,此番前来,是为,能助尊上大业一臂之力。” 宴止闻言,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君行舟,问道:“你可知本座是谁?” “魔神宴止。” “魔神为何?” “一统九霄。” 见君行舟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宴止闲适向后一靠,悠闲道:“说对了一半,不过也算不错。” 他是要一统九霄不错,可他并非魔神,也不屑于向魔界求援,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说出口了。 “可,你一介人族,本座凭什么信你?”宴止望向君行舟,明晃晃的质疑。 一个,来自对他深恶痛绝的修界,在修界必然也是众星拱月般存在的天之骄子,为什么要投奔他? 他又,凭什么信他。 “凭我君氏,三百一十九口魂灵,可足够?”君行舟说着,褪下腕上玉镯。 那莹白如玉的镯子,在离开他刹那,成了血色浸透的红。 宴止指尖轻点,握住那怨意沸反盈天的镯子,一时间,唇角微扬。 他能感觉到,定魂镯里,数以百计魂灵的煎熬。 这样专门针对魂灵所炼制的法宝,往往都是这邪修手段,正道不屑于沾染。 这小子,瞧着仙风道骨,实则深藏不露啊? 宴止能感觉到,眼前人和镯子里被困的浑噩亡灵的一线牵连,镯子里困的是他血脉至亲不错,人是这小子亲手杀的,也不错。 “不错不错。”宴止拍了拍掌,他终于想起了,君行舟是哪号人物。 那不是死在他来的前头,修界人人扼腕叹息的,剑道天骄嘛。 “听说你是为殉道而亡?”宴止突然来了点听别人家闲话的兴趣。 他站起身来,抽走了颜淮眼前的折子,看着君行舟笑道:“你可以开始讲了。” 颜淮目光一沉,被宴止搂着肩强行听闲话。 他其实不是很想听,但是宴止想听,宴止不止想听,宴止还想带着人一块儿听。 君行舟是无所谓宴止这做派,但也无意再讲那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只微微笑道:“我循我心中所想,如何不算殉道。” 只是,事情经过并不如世人所想那般清正磊落罢了。 可,这世上,诸多秘辛,又哪会事事皆是世人自以为知悉的那般。 宴止闻言,倒也没继续追问,他点点头,道:“说的有理。” 随即,宴止话锋一转,道:“可,若人人皆似你这般说辞,难道本座就得把人收下不成?” “尊上不妨明示?”君行舟也不兜圈子。 见他这般识趣,宴止连笑意都深了几分,他道:“本座麾下从不缺强者。” 说着,宴止指了指脑袋,继续道:“我要这个。” 第143章 他会是最后赢家 不要莽夫? 明白了宴止的意思,君行舟亦弯了弯唇角,他应道:“不知尊上认为,我当如何证明?” “嗯——”宴止沉吟片刻,看了眼颜淮。 当初他的智囊团,除了自己,就剩颜淮一个,这不,给人养死了,他还得耗时百载先把人抢回来。 既然要再招揽人才,不说比肩自家府君,但至少,也不能太弱了去。 思索至此,宴止当即有了决断,他道:“下界五州一十六国,西启已是本座囊中之物,你留在西启也无甚用处。 宴止说着,继续道:“不若赴往浮云州,若能一统浮云四国,本座也算多了个左膀右臂,如何?” 君行舟闻言,眸光微凝,宴止这是,给了他个烫手山芋,又画了个饼啊? 东浮云州临山河,近妖群,浮云州子民最是骁勇善战,民风也最为彪悍,更要命的是,东州防线之上,有这五州十六国的驻军。 这五州中,一统东州,无疑是最难的。 可宴止又说,他要是能一统东州,日后便是左膀右臂。 很有趣的利益衡量。 可君行舟最不怕的就是难题。 所以,他说。 “好。” 直到二人交易达成,等人走了,颜淮终于能拿回自己没批完的奏疏。 如今中州尽属大燕势力麾下,他要管的事,可太多了。 不过,提笔之际,颜淮终是开口道:“何必为难他。” 让一个刚从上界下来的人去一统东州,还得是文统,不是为难是什么。 宴止闻言,唇角微弯,应道:“当初本座让你献出一统四境一泽之策时,你不也没说过一句为难么,颜卿?” 颜淮对此不置可否,他早遗失了有关于宴止大业的记忆,关于他的死,宴止也只语焉不详说了句战死。 颜淮没有追问,也记不清他当初是何等殚精竭虑为宴止谋划,不过按他的脾性,为宴止,他必然会竭尽全力。 同样,追随宴止的这一十五年,他再清楚不过宴止是怎样的人了。 手下人,只要用不死,就往死里用。 任谁撞上宴止这么个君主,都是个福祸相依的事。 对宴止而言,他与颜淮,却并非一十五年,亦或百余年可解。 颜淮是这世上,他唯一动过恻隐之心之人。 更是前尘镜中,他死生相随的兄弟。 他宴止这辈子唯一后悔过的,便是,自以为事事尽在掌控之中,任颜淮自刎而亡。 如今踏破九霄,他百年心血累积,旧友重归。 他绝不允许,再有算计之外的事发生。 如今秩序崩塌,万界分隔,他终将重临。 归去时,君行舟独一人,踏着满地清辉向前。 他拢起偏长的发,手指轻梳,发带穿梭而过,轻巧地打了个结。 他许久不曾如此自在过了。 从十四岁之后,他心底背负的,就只有恨。 他恨君家,却又不得不依附君家而活。 炽烈的苦痛几乎要将一个少年的心灼穿,娘亲的泪眼淹没在火海之中,无数次的回想,他都是那个再冷漠不过的看客。 可君行舟知道,原来他也是会痛的。 偏偏,弱者的眼泪,在高位者看来,都是可笑又可怜的。 所以他从不哭。 那年他也曾天真以为过,自己的仇人只有君家,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君家终究是会血债血偿的。 可后来,他终于明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并非他可以撼动。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蜉蝣撼树,徒劳无功。 是从哪一瞬开始谋划,君行舟已经忘了。 他只记得,溢过指缝的泪水是苦的。 他也记得,这生平头一遭的脆弱,是展露在赋明归眼前。 大抵是他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连意识都不大清醒了,才会袒露,藏在心底的,那个委屈的小小少年。 也曾有人爱他的,有人真真切切爱过他,甘愿为他豁出一切的…… 可她已经死了。 他身后从无倚仗,他绝无退路。 不过没关系,他赢了。 这百年前设下的局,他是赢家。 现如今,前尘旧事已无力再牵制他,往后的路光明坦荡。 君行舟抬头望向那一轮月,伸手挡住了寸许的光。 他望一轮月,月也透过指缝偷偷看他。 他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144章 我等你来报仇 君行舟并未过多提及他与宴止的交易,因而,西启使臣启程回去时,云秉生没忍住问:“就这么走了?” “走了。”君行舟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闭目养神。 “不……不多待些时日么?”云秉生欲言又止。 虽说他相信君行舟的能力,但还是不大信,君行舟能一夜搞定燕国摄政王,又或者,君行舟会轻易放弃。 可君行舟只是抽过一方绸带,遮住眼,斜倚的模样像是要睡过去。 见他确实不打算跟自己说话的样子,云秉生索性闭了嘴,回自己的马车去。 君行舟倒不是怕云秉生泄密亦或如何,他只是,有点,懒得解释。 既然宴止要聪明人,他现在该想的,就是,如何收拢人心了。 西启不必再留,但终归要去一趟。 君行舟扯下遮在眼前的绸布,深深望了眼渐远的燕国都城,他会再来的,不会很久。 至于回西启做什么? 自然不会是向启国皇帝告罪。 一回西启,君行舟就住进了云秉生的府邸,开口道:“帮我找个人。” “找谁?”云秉生虽有疑惑,倒也没多问。 “星如雨。” 随着君行舟话音落下,云秉生沉默了。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怎么个找法?” 他晓得君行舟跟魔君之间多有龃龉,如今在凡界遇上这么个跟魔君长得颇有几分相似的小子,他一时也拿不准君行舟的心思。 君行舟闻言,思索片刻,望向他道:“找个偷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秉生总觉着,君行舟说这话时,眼里漾了分笑。 偷儿? 也就是不必对星如雨太温和了。 找个小乞丐对皇家人不算难,不过两日,星如雨就被押送到了君行舟眼前来。 小乞丐还是那个小乞丐,灰头土脸,破衣烂衫,唯独一双暗里观察的眼透着狡黠。 星如雨那一头不过肩的短发又长了些,额前散发恰巧遮过眼,他略有些少年人的单薄,看似身躯佝偻,却是背脊挺直。 细看来,他唇色红润,眼眉张扬,满脸污脏也遮不住少年人的好样貌。 真真是个,哪怕被丢进乞丐窝也挡不住,璀璨如星的少年。 君行舟抿了口茶,瞧着堂下星如雨的小动作。 那细微的,表情变化,熟稔千百遍的,仰头时讨好的笑。 星如雨的笑在看清眼前人时,蓦然僵住了。 他就说他最近也没招惹谁啊,怎么这么多人大张旗鼓的搜寻他? 原来是这个小气鬼! 见星如雨不笑了,君行舟却是笑了。 他朝着星如雨勾了勾手指,两侧的侍卫当即识趣地放开了星如雨。 星如雨揉了揉被箍得生疼的手,大步走上前去,笑容灿烂道:“大善人,您这是做什么,您要是找我呀,只消一声令下,那我不得连夜踩着风火轮过来,哪还用这么大阵仗?” 对星如雨的嬉皮笑脸,君行舟不为所动,只是笑眼瞧他。 不消片刻,星如雨的笑便再强撑不住了,他瞧着悠然喝茶的君行舟,问道:“您这……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见君行舟仍是不说话,星如雨拔腿就走。 王府护卫拔剑的速度更快。 于是,星如雨刚迈出去的步子,又收回来了。 他假笑着转回去,问向君行舟道:“您说说,何必动刀动枪呢。” 星如雨寻思,再怎么有事,事也不至于找到他头上来啊,他们都大半年没见过了。 要不是这孙子实在好看到晃眼,眉心那殷红花钿又让人记忆犹新,他早都忘了他了! “星如雨,你今年十四,家在,城郊荒宅?”君行舟瞧着眸光左右瞟的星如雨,总算问出了第一句话。 星如雨闻言,笑容微滞,这家伙,老底都给他掀干净了,到底想干嘛? 这次君行舟没再打哑谜,他抿了口热茶,淡道:“天为被,地为席,与狗抢食的日子,你也不想过一辈子。” “您有话不妨直说。”星如雨笑容微敛,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真是受够眼前人这总是戏谑的模样了。 他星如雨,就算当乞丐,那也是乞丐窝里的老大,只有他可着欺负别人,哪有别人百般逗弄他的时候。 偏眼前人是个例外。 似乎只要他想,他便随时能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虽说,眼前人要是真的对他有什么不轨之心,他也不吃亏。 但,星如雨不喜欢,那种被人牢牢把握的感觉。 “去参军,星如雨,为自己谋条出路。”君行舟说着,伸指抬了抬星如雨下巴。 十四啊,多么青嫩鲜活的年岁。 他隐约记得,自己上云起书院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如今兜兜转转,算不算天道好轮回? 星如雨闻言,眉梢微扬,他握住君行舟手腕,禁止他摸了自己又抽回手。 他似十分乖巧般,主动将脸凑到君行舟掌心去,低声道:“您这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还想要我乖乖听话,这不把我当狗使么?” “倒有些自知之明。”君行舟垂眼瞧他。 他不曾见过十四岁的夜千放,但十四岁的星如雨,某些方面,大抵是和十四岁的夜千放大差不差的。 “可大人您忘了,狗也是会咬人的。”星如雨说着,猛地咬住了君行舟虎口。 可还不等星如雨更进一步用力,君行舟反手一握,卸掉了他下巴。 君行舟唇角扬起的弧度微不可察,他望向星如雨那双满是倔强的眼,轻飘道:“我养过很多狗,你算哪一条?” 赤裸裸的嘲讽。 半大的少年还不懂得掩藏情绪,他那满眼的怒意,只差没把他迟早找他报仇写在眼里。 君行舟倒也不介意,他手上一用力,又把星如雨被卸掉的下巴接上了。 他拿过丝帕,仔细擦拭着被星如雨咬过的地方,无谓道:“想找我报仇的话,也得先有这个能力不是?” 星如雨捂住发疼的脸,闷声道:“还请指教。” “去浮云州,虽说危机重重,却也暗藏机遇。”君行舟放下帕子,又呷了口清茶,道:“我会给你些盘缠,但能不能活着到浮云州,就看你的本事了。” “行啊。”星如雨眯了眯眼,他要是听这孙子一个字,他就不叫星如雨。 君行舟却好似早已预料他心下所想般瞧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要是不敢去浮云州,现在向我求饶也来得及。” “谁不敢?”星如雨当即反驳。 “嗯。”君行舟不置可否,他拿出一袋碎银,递给星如雨,道:“我在浮云州,等你来找我报仇。” “那你可,等好了。”星如雨拿过钱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145章 星如雨往事 星如雨握着钱袋跑出了那雕栏玉砌的宅邸,直跑得他心跳如鼓,人声渐远。 他握紧钱袋,背靠着墙,确定这是无人的角落,他才剧烈喘息起来。 太奇怪了,他和那个人,分明才见过两次。 可偏偏每一次相见,都是那人牢牢把控主导权。 星如雨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想起他眉心殷红纹路,那淡淡瞥向他的视线,算不上轻蔑,却偏偏,十足漠然,好似他无关紧要一般。 这样的人,星如雨该是最厌恶的才对。 可他触及自己颊边的指尖温热,那淡得几乎让人嗅不到的香气,温暖湿润。 星如雨一时间也分不清,那是来自茶水的馥郁芳香,还是他本身。 怪人。 星如雨将钱袋里的碎银倒入掌心,一颗颗细数着。 那人莫约是随手抓的碎银,大小不一的银子,细细数来也不过十几锭,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人从西启到东州去。 可他偏又,拿准了星如雨的脾性。 哪怕星如雨今年不过一十四岁,他也敢,闯一闯。 做一个东奔西逃的乞儿并非星如雨所愿,可乱世之中,人能苟活下来已是不易。 他身无分文,离开启国王都,只怕是会过得愈发猪狗不如。 至于投军?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留给他的,怕是只有立马被派到前线去,做个不明不白死掉的大头兵的路子。 浮云州不同,那是个以武力为尊的地界。 浮云州与兽域相接,防线延绵三千里不绝,时时有兽潮侵扰之困。 人吃兽,兽吃人,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浮云州百姓人人骁勇善战的习性。 只要不怕死,到浮云州去,终是会有一条活路的。 从前星如雨身无分文,他最该担心的,是这一路长途跋涉,他怕是半路就会饿死,让人分而食之。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目标,有盘缠,搏上一搏,终归是会有盼望的。 哪怕这人给他的钱粮根本不够,可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又哪能时时指望旁人施舍帮扶。 星如雨从银锭子里捡了一粒最小的碎银,买了他眼馋已久的肉干。 那一点肉干,被仔细封在油纸包里,溢散的香气,却不住往星如雨鼻子里钻,勾得他馋虫大作。 他从前,最喜欢路过这些个肉粮铺子,哪怕是闻闻味儿也好的。 偶有幸运的时候,买食的贵人掉下一块两块,他们往往也是嫌弃得不再看一眼的。 这时候,就看他跟野狗谁动作更快了。 逼急了,星如雨也不是没有抠狗嘴筒子抢吃食的时候。 可这一次,他不是捡地上的,也不是抢狗嘴里的,而是自个儿买了一小纸包。 哪怕很少,哪怕这银钱也是他人给予,可这是他堂堂正正买的。 星如雨走在荒郊,小心地拈起一块肉干,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 那筋道香麻,曾是他梦中无数次回味过的味道。 星如雨虽说还是馋得要命,可他也只吃了这么一小块,剩下的,又用油纸包好了,贴身藏着。 星如雨跑到溪边,用清水洗了脸,又抓了把糟乱的发,直到把自己拾掇干净了,他才看向水面之上,那唇红齿白,张扬俊逸的脸。 他从来都晓得自己好看,好看得,甚至是某些个达官贵人最喜欢的娈童模样。 可星如雨不想,成为玩物,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就连自己的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 于是他邋遢,不修边幅,脏乱臭得路人见了他都要绕得远远的。 他的不甘是封藏的心事,他的锋芒毫无显露的资格,可那一天,那矜贵公子扣住了他手腕。 奚落的话语中毫无恶意,他就连轻嘲都雅淡,漂亮得让人,哪怕正在被他恶语相向,也觉恩赐。 星如雨不懂这位贵人的心思,可落在他手上的铜板是实打实的,那就够了。 他没想过他们会再见,他给了他更多钱财。 星如雨搞不懂这人的心思,可从他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眼里,星如雨看见了自己。 他不好看吗? 星如雨摸了摸自己还挂着水珠的脸。 应该是好看的,否则也不至于,他自小就要打架护着自己。 星如雨思索着,按了按自己眼下痣,他想,有些疑惑其实不必急于求个结果。 那人既然说了浮云州,他们就必然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届时,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那人的图谋,那人的名姓。 他把自己老底都掏干净了,自己连他的名姓都不知晓,终究是不太公平,不是么? 星如雨理了理湿淋淋的发,眸中光亮愈发璀璨。 比起星如雨的心绪繁杂,君行舟倒是稳淡得转头就忘。 他指尖抚过琴弦,勾起两声调子来,便再没了下文。 他是会弹琴的,不止是琴。 娘亲打小就教了他许多东西,君行舟这一学就会,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是别提他学的有多快了。 他学的越快,娘就越高兴,还请了不少夫子讲学。 那时他熬夜做课业,娘颇为心疼地陪着他,与他讲,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娘的用意了。 可惜她没能看着他长大,可惜他仍未参透娘亲诸多言语中的深意。 偏偏,娘教过他的一切,都牢牢刻在了心上,剖心剜骨,仍不敢忘。 君行舟拨动琴弦,一曲琴音既成,悠扬琴声越过墙沿,引得路人驻足聆听。 而那拨琴之人,正喃喃自语。 “东州百姓,会喜欢怎样的人呢。” 第146章 捡了只小土狗 君行舟抵达浮云州时,正是雨季。 滂沱大雨中,让人只听得清雨声,他素手执伞,信步前行。 大抵是来的不太凑巧,嘈杂雨声中,他隐隐能听到野兽嘶吼与人族围捕之声。 君行舟原是不打算管的,奈何他随意一瞥时,得见一道金色身影如闪电般跃去。 君行舟步子一顿,视线透过重重雨幕,望向狂奔中的金色巨兽,矫健身姿,金黄色的皮毛,连同瞳孔都是一片璨金色。 狗,金色土狗……? 君行舟思索片刻,身形微晃,蓦然出现在了奔逃的金色巨兽身旁。 那巨兽本就被追杀得精疲力竭,如今被君行舟这么一吓,更是当场泄了最后一口气瘫倒在地,身形缩小数倍不止。 这一缩,短短时间内,金色巨兽霎时成了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的小兽,瘫在泥地里,皮毛打结染血。 它渗血的伤处,霎时被雨水冲刷,露出浅粉外翻的皮肉来,虽未深可见骨,也叫人瞧着可怖。 更要紧的是,远远掷来的刀枪剑戟,齐齐扎向巨兽方向。 君行舟指尖一道流光掠出,将袭来的刀戟尽数弹反落地。 金色小兽怔怔瞧着这一幕,滂沱大雨中,水迹不染他分毫,是那素蓝衣衫的男子低下身来,二指捏住它后颈皮,把它拎了起来。 “土狗?”君行舟若有所思,一看他拎狗的姿势就知道,他该是有些嫌弃的。 这么湿哒哒的,泥水混着血水里一滚,抓在手里都能感觉到一阵黏腻。 小兽初听人言,差点被他气厥过去,可睁开眼时,蓦然对上那张让它呼吸一滞的脸,它霎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睁大一双圆眼呆呆望着君行舟。 “我喜欢土狗。”君行舟说完这话,使了个诀,小兽当即焕然一新,湿哒哒的皮毛都变得软滑蓬松了起来。 见自己的狗变了模样,君行舟可算满意了,把小兽往怀里一揣,扬长而去。 成色这么好的小土狗,不捡白不捡。 一刻钟后,匆匆赶来的体修看着满地兵器,还有被雨水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的泥地,仰天咆哮道:“我追了这么久的妖兽呢?!” 妖兽……嗯,妖兽永不为奴,除非主人貌美如花,包吃又包住。 黠灵没想到,它身为黠灵族领头犬,竟然还有被人族抓住的一天。 作为黠灵族最高大健壮,皮毛水滑的犬,它一直带领着族犬们与人族奋勇相抗,直到昨夜不慎落入人族陷阱,昼夜奔逃,远离了自己的生长地。 逃在滂沱大雨中时,它都预料到了,自己被人族抓住,扒皮饮血的下场。 没想到,这个突然闯入的人族救了它。 不过他大抵没什么取名的天赋,他叫它,小土狗。 天杀的,它可是黠灵族领头犬,怎么能用这种名字?! 可对上那个人族漂亮的眼,黠灵立马蔫巴了,它蹭着人族的手,小声嘤嘤。 见自己的小狗这么听话,君行舟神色稍缓,挑了几条和自己衣装颜色相仿的带子,仔细给小土狗系上。 他此来东州,拒绝了云秉生陪同。 往后,便是他们一人一狗相伴了。 说是来东州闯荡,但君行舟看起来也没有很急的样子。 按他走一会儿,歇一程的速度,大概十年都走不出北狄。 更别说,君行舟走到一个地方,就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尝尝当地的特色小吃。 这不,买个炊饼,还要掰一半喂给他的小狗。 君行舟咬着炊饼,目光瞥向稍显忙乱的人群,听说北狄与东羌最近又起了战事,东羌颇有些用公主和亲,暂缓两国关系的意思。 不过两国交战已久,打着打着,百姓们也就没有最初时,那样的惊慌失措了。 君行舟在到浮云州之前,就把四国之间的关系了解了个透彻,不过是纸上读来终觉浅,他想要实地看一看罢了。 毕竟,浮云州作为一个尚武的地界,宴止又要他动动脑,他想要达成宴止交代的事,还是有些麻烦的。 可君行舟未曾料到的是,他才刚到浮云州,还在遛狗和思考去边城看看的时候。 浮云州,变天了。 北狄战胜东羌,浮云州四国,变三国了。 闻此消息时,君行舟正在教小土狗握手,一盆羊奶还没喂进小土狗嘴里,君行舟便如风般消失在原地。 北狄此番吞并东羌,无疑会打破浮云州四国相互制衡的局面。 若是胜局向某一方倾斜,君行舟想一统浮云州是方便了,可宴止未必会认可。 君行舟抱着小土狗浮空而立,望着官道上浩浩荡荡班师回朝的军队,虽说他早有预料,东羌不敌北狄,可也没想到,会落败得这样快。 那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应该就是北狄骁勇善战的二皇子。 君行舟目光落向那北狄二皇子,却见他眉目间阴云笼罩,恰是不祥之兆。 眼前人并非短命之相,有此凶兆,怕是有人动了手脚。 不过,跟他有什么干系。 君行舟视线一转,又回到了他逗狗的小院去。 地上那盆羊奶还温热,小土狗欢快蹦跶着去喝奶,浑然忘了,它前些日子,还在坚持的,黠灵族领头犬绝不为奴。 而君行舟,回屋打包起了他那为数不多的行李。 他或许,该先去边城看看。 第147章 击败吞天蟒 边城驻军数以百万计,那是一道人族抵御妖兽的最前沿防线。 除却五州十六国的驻军外,还有百姓自发组成的御妖军团。 听说,御妖军的主帅,是位女将。 也不知,该是位何等雷霆手段的将军。 可惜,君行舟的出行计划,还没能开始,就夭折了。 刚下过雨的土地湿泞,天幕之上又是阴云笼罩,一副大雨将至的模样。 身为修士的君行舟敏锐察觉了空气中那一丝气息波动。 是妖,境界不低的妖。 君行舟抱着小土狗,若有所思。 至少得是三阶妖兽出世,才能引动天地异象。 如今这般异象,它怕不是身怀一丝上古神兽血脉在。 凡界的体修,能压制得住么? 对凡界的修炼体系,君行舟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凡界灵气太过稀薄,又有天然屏障压制,凡人作为法修,想要在凡界突破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人们在凡界,往往能修到炼气,便已是修行路上的终点。 可炼气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强上些许,凡界人族又世代承受着妖兽侵扰之困,久而久之,凡界之人就摸索出了第二条路子——体修。 炼体炼到极致,便也足够和先天肉身强横的妖兽相搏了。 比起法修的悠长岁月,体修至多不过二百载光阴,哪怕是代代相传相守,凡界人族也只能困守在边城之下。 不得寸进,誓死不退。 说起来,当初燕国险遭灭国,燕国国君也未曾召回驻守在边城御妖的二十万燕国大军。 虽是仁懦之君,却也有些血性。 那,这座城,有可堪抗衡三阶妖兽之上的体修存在么? 君行舟看向天际,一滴雨骤然砸落面上。 大雨磅礴而至,巨兽身影在远方幻现,哪怕远隔数十里地,君行舟也能看见,巨蛇身影。 那是一只,三阶巅峰妖兽,吞天蟒。 原本祥和的城镇响起人们的四散奔逃之声,几乎要盖过汹汹雨势。 守城军们急于疏散百姓,而城外,许许多多体修站了出来。 最前头的,正是胜利班师回朝的北狄二皇子狄然。 不待任何人反应,吞天蟒张开血盆大口刹那,它身后冲天的水墙竖起,其汹涌之势,是要水淹洛城。 一旦洛河的水随着暴雨袭城,这座城镇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君行舟足尖轻点,跃至洛城最高处。 那素蓝身影,在节节败退的体修眼中无比伟岸,让他们在绝境之下,骤然看见希望。 眼见他单手画阵,璨金流光随着他的一笔一划在空中结印,直到最后一笔落成。 他抬手一推,原本不大的阵法霎时前袭,扩大无数倍的法阵冲破水墙,暴雨骤歇,河水倒流。 吞天蟒毁天灭地的威能,在他手中,竟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狄然捂住迸裂伤口,愕然望向天穹之上,那悠然独立的素色身影。 这是他生平二十载,头一遭得见仙人。 饶是世人传唱,上界仙人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狄然不曾见过,他便不认,枉顾下界生死的修士,算劳什子仙人。 可,可…… 愤怒的兽吼声骤然震彻,灭世之能被轻易湮灭的吞天蟒躁怒不已。 它未曾从这渺小的人族身上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可他……可他仅一击,便毁了它蓄力已久的威能。 君行舟仍抱着他的小土狗,垂眸望向眼瞳猩红的吞天蟒,似悲悯的神只,凝望万物众生。 吞天蟒莫名有些胆怯,可终究是驱发的兽性战胜了本能,它嘶吼着,甩尾袭向君行舟。 洛水为生养它之本源,只要它能把这个人族卷进洛水之中,一切便由它定。 可惜,它实在低估了君行舟,也高估了自己。 三阶巅峰的妖兽,就算是百年前的君行舟站在这儿,它也不足为惧。 君行舟纹丝未动,只抬手指向它,轻吐一字。 “破。” 妖兽庞大身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碎裂开来,散落如雨的兽血洒了体修们满脸,更是将洛河水面染成了红色。 一时间,逃窜的百姓们纷纷折返,叩谢神只恩德。 更有聪明的,已经跳进洛河之中打捞吞天蟒的蛇躯碎块了。 妖兽的血肉本就有滋补之效,越是高阶的妖兽血肉,滋补之效就愈发显着。 这三阶妖兽的血肉,他们就是不吃,拿去卖了,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刚刚竭尽全力抵御妖兽的体修,更是伸手舔了舔,溅到手上的妖血。 这妖血于体修而言,大补啊! 至于那位仅一招一式便击溃三阶巅峰吞天蟒的仙人,早在击败吞天蟒之时便消失不见。 可狄然看清了,那位恩人是何模样。 君行舟倒是不知道,自己被人记挂上了。 那吞天蟒,他只拿了它的妖丹,喂狗正好。 吃了吞天蟒妖丹的小土狗,没两分钟就呼呼大睡了过去,君行舟安置好它,在窗边坐下,有些呆怔地看向窗外。 不知道是因为凡界灵气稀薄,还是这天然屏障的阻隔,君行舟运转灵力莫名有些阻滞。 隐隐透着些,他百年养魂时的昏沉。 君行舟按了按心口,忽然明白了修界之人为何不爱下界。 压制三重境界便罢了,这灵力阻塞之感,真是令人郁郁。 也难怪自打宴止逃入凡界后,修界便歇了对他的心思。 这般压制之下,二者若在凡界相碰,鱼肉与刀俎的关系,只会互相转换。 他若是运转灵力便会屡屡陷入如此境地,赴往边城的计划,怕是也要暂且搁置了。 至少,要等自己熟稔到,哪怕灵力迟滞,也能熟练运用。 否则战场生死一瞬,死与活不过一线之隔罢了。 君行舟不介意赌命,但他介意,明明能杜绝在算计之内的偏差发生。 按如今的状况,他先去一趟北狄王都是最现实的。 君行舟既然有了盘算,便决意上路。 不过大抵是他好事做尽,君行舟这刚一出门,就发觉了百姓看他的眼神都不对。 没一会儿,他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恩公,是恩公啊。” “就是这位仙人,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百姓们望向他的目光,既有感激,也有钦慕。 君行舟不自在瞥了眼一侧,他少有与如此多的人接触的时候,更何况是面对他人感激的眼神。 更多时候,他是在面对那漫天的剑雨,轻蔑或仇视的眼神才是。 他是不喜欢救人的,君行舟想。 可塞进他手中的糕饼热烫,百姓们的感激真切,真切得他难以自处。 好在此刻,有人挤开人潮,热切地想要握他手,口中喊着:“恩人啊,恩人!” 君行舟下意识一躲,瞧着这个莫名有些眼熟的男人。 好像是北狄二皇子? 君行舟不大记人,如今亦是思忖片刻才得下结论。 狄然却是半点没被嫌弃了的自觉性,满是激动道:“恩人啊,我一定要报答你!” 君行舟目光不期然看向狄然手中的一摞寻人启事。 好,他知道他为什么跟个通缉犯似的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第148章 少年将军与他的小公主 狄然要回北狄王庭,君行舟正好也要去北狄王都,索性应下狄然邀约。 狄然是个自来熟,饶是君行舟冷淡他也能畅谈,个中试探,在发觉君行舟鲜少回应时,他也识趣的停止了探问。 虽是如此,他却时常将君行舟的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好似不报了这恩情,他便寝食难安一般。 君行舟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初来浮云州,若是要报恩,与我讲些浮云州的风物志便是。” “恩人想听什么?”狄然弯唇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君行舟倒也不客气,直接道:“譬如,浮云州四国现况,东羌如何战败。” 听君行舟这么问,狄然哑然失笑,他许是想驳问一番的,可思及君行舟的身份,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似君行舟这般大能,他要是有什么想法,又何必做好事不留名。 他完全可以似中州大陆,燕国摄政王那般,扶持一个傀儡,自个儿称王。 他若真有野心,又哪是旁人拦得住的。 狄然自觉晓得了君行舟的想法,也不介意拿自己开涮,他道:“东羌一事,不过就是东羌国力衰弱,日渐势微,有将帅之才之人皆战死,穷途末路罢了。” 大抵是为了话题不那么枯燥,狄然忽而笑道:“说起来,我此番回王都,正是为了成亲呢。” “成亲?” “与那东羌小公主。” “国之将灭,竟还要和亲?” 君行舟有些不懂,这国破家亡的恨,血溅三尺的仇,他们竟还能谈及婚嫁么? “谁知道呢。”狄然撑着脸,悠然笑道:“咱又不是那些个挟势弄权之人,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他本可大破东羌都城,却在斩下东羌主将后被一旨召回北狄王庭,说什么要给他议亲,没意思透了。 他们这只言片语间,言谈的却是无数人的一生。 彼时,东羌王都 大红鸾凤车驾与缟素回京灵车背道而驰,吹打的喜乐中,那一行战败军队,寂静无声。 即将擦身而过的间隙,鸾凤车驾上一袭正红衣装的东羌小公主呼雅忽有所感,猛地伸手掀开了厚重车帘。 她入目所及,正是那十数人抬起的黑色棺材,其上覆着白纸剪作的奠字,而此行送葬队列,为首飘扬军旗上的姜字,触目惊心。 呼雅呼吸一滞,怔怔望向那已然覆上奠字的棺椁,泪水上涌刹那,她手尚未能伸出,便被几个宫女拖拽着往回拉。 厚重车帘落下,满目的红隔绝一切,似也将这送嫁车驾与归灵亡魂隔绝两个世界。 呼雅说不出话来,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却是跪在她身前,死死抓住她手,低声劝道:“不能哭,公主,不能哭,不吉利……” 吉利,哈……吉利…… 那棺椁中,埋葬的,是她的少年郎啊…… 呼雅死咬住唇,压抑着哭声,可泪水已然晕花妆面,为显喜庆描上的殷红花钿,在此刻更胜血红。 好似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娶她的少年将军,为她添妆了。 呼雅捂住脸,许久之后,才压抑着哭腔,从齿缝中挤出一句,“父皇不是说,只要我去和亲,阿姜他就不会死……” “公主……公主……”跪倒在她身前的侍女同样泣不成声。 她眼看着公主长大,看着姜小将军和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看着公主扮作小厮,偷偷送姜小将军出征。 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将军,低头瞧着公主笑。 他温烫的唇吻过她眉心,他说。 “呼雅,等我回来娶你。” 一切的一切,在呼雅公主踏上和亲车驾时,便已成了空。 可陛下的话,又怎么会是真呢…… 若姜小将军没有死,谁又敢让东羌的明珠去和亲…… “你相信一个女子可以左右战局,以至于一国兴旺么?”狄然撑着脸,望向窗外湛蓝的天。 何止是这东羌公主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他又何尝不是,明明可以踏破东羌王都,大胜归来。 可是有人怕了,怕他声名太盛,压过了一国君主锋芒。 “不信。”君行舟垂眸无言。 古往今来,死生何其多,生者往,死者去,一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么呢。 所谓和亲,不过是权术相搏,推一个人出来,就能全了两方颜面,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一人的悲喜荣辱,都无关紧要。 她甚至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死。 自出了东羌王都,东羌公主呼雅便呕血不止,御医随侍,参汤吊命,也只够虚虚吊着她的一口气。 呼雅这半梦半醒的昏沉间,似乎又见到了,那年宫墙下,仰头说要娶她的少年。 “我才不嫁你呢。”暗藏少女心事的呼雅别开头去。 “那,你要怎么才肯嫁给我?”少年人望着坐在宫墙上的少女,扬声问着。 “我……我呼雅可是东羌最耀眼的明珠,要嫁也是嫁东羌最英勇的儿郎。”呼雅理了理鬓边落发,仍是不敢看少年人晶亮的眼。 那时,那时他说。 “我们东羌最耀眼的明珠既然喜欢东羌最英勇的儿郎,我便做这东羌最英勇的儿郎!”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可她再也嫁不了他了。 东羌最耀眼的明珠,再也没有嫁给东羌最英勇儿郎的可能。 他马革裹尸,她风光大嫁。 她甚至没资格哭…… 更不可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去为姜小将军扶灵,送他最后一程…… 呼雅心力憔悴,呕血不止,可清醒时分,望着窗外沉沉天幕,她挣扎着爬起来,喝下了一碗碗苦汤药。 她口中喃喃着:“我不能死……不能死……” 哪怕她明知,此去北狄,自己十有八九会和那个率兵踏破她故土的男人成亲,哪怕等着她的将是无尽的刁难与折辱。 哪怕,哪怕……那人甚至是斩落她心上人头颅的罪魁祸首。 可……东羌百万儿郎皆战死,如今唯有她和亲,东羌才会有一线生机…… 她不能死在半道上,不能让北狄借题发挥,再次对东羌起兵…… 现在的东羌经不起再一次战事,她身为东羌公主,有她要肩负的使命。 呼雅按住心口,竭力保持着清醒,咽下她分毫尝不出味儿来的稀粥,如同自虐般的,一口又一口。 她不能死。 她呼雅,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会活到北狄王庭去。 第149章 故人如昨 “东羌如今已是我北狄囊中之物,无甚可提。”狄然说着,替自己和君行舟都斟了杯茶。 他将茶水推至桌前,继续道:“西夏如今长公主当道,少帝尚年幼,内乱不止,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至于南梁。”狄然灌了口茶,颇有些不屑道:“南梁与中南两州相邻,虽说富庶,却也无甚可提。” “若非要说,那便是南梁最善钻营取巧,龟缩之道。” 整个浮云州,最让人瞧不起的,无疑是南梁人。 在浮云州人人尚武的风气下,南梁崇商,附庸风雅之辈不在少数。 何况南梁地势绝佳,物产丰富,国境四方并无与边城接壤之地。 这样的环境,造就了南梁百姓更安于现状的性子。 若南梁不在浮云州,少不得也算个举重若轻的大国。 可它在浮云州,安于现状便是最大的错处。 君行舟听了狄然的介绍,跟他所知悉的无甚出入。 这样看来,最好找突破口的应是西夏。 君行舟无意去做东羌的救世主,再走一遍宴止的老路。 北狄如今势头正盛,就算有些内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他若从北狄先入手,最容易激起余下几国的防备心。 至于南梁,这种看似最软弱的存在,往往最顽固。 相较而言,正值变革的西夏,才是君行舟最该下手的。 还不待君行舟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狄然又一度开口道:“如今浮云州,唯独我北狄最为可靠。” “我北狄民风豪放,待客最为热诚,北狄的勇士们,在边城也是屡立奇功,保卫人族疆土。”狄然说着,一面观察君行舟的神色。 见君行舟没什么搭理的意思,他当即话锋一转道:“恩公既入我北狄,不若在此多留些时日,我也好带恩公一览北狄风光。” 狄然没说的是,若君行舟肯留在北狄,为北狄效力,那就再好不过。 不过,留人也不必急于一时,尤其是对这样的仙家。 “善。”君行舟应答的同时,点了点趴在一旁呼呼大睡的小土狗。 蠢狗,一颗妖丹下去睡到现在。 从它眉心凝聚的金色纹路来看,这小土狗怕是要突破了。 才吃这么点就突破,真是前所未见。 君行舟分神之际,马车的骤停惊动了所有人。 狄然眉头蹙起,车外士兵的禀告声传来,“殿下,是前头有人拦路。” “什么人?”狄然掀开车帘,下马车前去查探。 他瞧见,正前方向,有个身着白色衣衫的男子在这荒野小道上站定,正好挡了他们的道。 “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不长眼。”竟敢拦军队。 狄然正要上前,君行舟却也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原本还木讷立于道中的男人下意识看向君行舟。 只一眼,他眸中光彩骤燃。 他迷路了太久太久,他曾徒步这五州四海,只为循心而往。 有太多人拦过他,驱赶,谩骂,挽留…… 可他从未停下。 直到此刻,循心所向,那人只望他一眼,他便知,此是归途。 他痴痴望向君行舟,终是哭着笑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只是一见这人,就有道不尽的苦涩与委屈涌上心头。 君行舟默然不语,在几人将要上前驱赶时,才缓缓开口道:“留下他。” 狄然闻声望他,朝着满是问询的下属点了点头,几个阻拦着白衣男子的人当即放行。 狄然虽然搞不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既然是君行舟开口留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白衣人没了阻拦,当即向君行舟奔来,他似乎不会说话,在君行舟面前,不住比划着手势。 君行舟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懵懂痴缠的眼,沉默片刻后,低道:“往后便唤作如昨。” 在场之人中,唯有他知晓,眼前人生得和贺云起一模一样。 他是贺云起,也不是贺云起。 他是贺云起离体的神魂化身,穿透两界屏障,重聚于凡界。 君行舟不曾探问过有关贺云起的消息,更未曾想过,贺云起会伤情至此。 神魂离体,意识归元。 这样的他,与稚童无异。 可他还是凭借着本能,找到了他。 君行舟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番心情,可他对贺云起的亏欠,至多足够让他将其收留在侧,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神魂离体长久,对修士而言不是好事。 可,这些都不是他该头疼的问题。 君行舟忽略掉那注视着他的热切眼神,开口道:“以后你就负责照顾小土狗。” 如昨有些茫然,狄然却是清楚君行舟说的小土狗是哪只,那般瑞兽,也就君行舟能面不改色地把它当狗养了。 如昨不会说话,他略显生涩地比划着手势,目光期盼投向君行舟,似乎想要得到一个认可。 君行舟瞧着满是期盼的如昨,似乎读懂了他眼中意味,冷淡道:“我不需要照顾。” 如昨抿了抿唇,有些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只要可以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可以。 看这两人的交流,狄然只觉新奇,问道:“你看得懂手语?” 君行舟停顿一瞬,方才开口道:“看不懂。” “哦。”狄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看你们交流得这么顺畅,我还以为你懂呢。” 君行舟无意多谈如昨的事,一个绝世天才的神魂离体,何等稀奇。 这样的状态,也是最容易招邪修和魔族惦记的。 无论是吞噬他还是炼魂,于旁人而言都大有裨益。 君行舟从不赌人性几分善恶,他所行,只当偿还,那一点亏欠。 如昨闻言,眸光黯淡几分,亦放下了自己还在比划的手。 最后拼凑几字,是。 我、会、听、话。 他会做个乖孩子的…… 第150章 儿臣谢父皇恩典 迎接狄然凯旋而归的排场不小,为首的更是他那现任北狄太子的大皇兄狄宏。 那些个绵里藏针的客套话,君行舟不是很有兴趣听。 狄宏对他的兴趣倒是不小,不着痕迹的打量,言语中的招揽之意,被君行舟尽收眼底。 不必想也知道,洛城发生的事,应是有耳目传到狄宏这儿来了的。 可惜,君行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一国太子递来的橄榄枝对他也无甚作用。 在君行舟厌倦之前,狄然揽着挡道的狄宏往一旁走去,示意亲兵先行带君行舟离去。 于是,两人一狗,比战王还先进了战王府。 至于狄然,他甚至没空回府换身衣裳,就被人带着回了宫。 听说,他的接风洗尘宴,就在今夜。 “倒也不必如此着急,皇兄。”狄然笑意不达眼底。 “为皇弟你庆功,怎么都不算着急。”狄宏笑着拍了拍狄然肩头,道:“那东羌公主,可是等你许久了,美人情深,皇弟可莫要辜负。” ……果然是给他指婚来了。 “自然。”狄然弯唇笑笑。 他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册立正妃,怎么瞧,都是让人匪夷所思的。 可狄然的身份摆在那儿,他在北狄的处境又很尴尬。 北狄皇帝一心扶持太子,奈何狄然自个儿争气,挣下了赫赫战功来。 那些个高门贵女不敢嫁他,只怕押错了棋,身份地位低些的,又与他不般配。 哪怕有些个想要兵行险棋的,也有皇后母家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北狄皇帝默许的态度,更是说明了他的心思,久而久之,狄然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这下好了,一指就给他指了个东羌公主,父皇是把不想让他继位,摆到台面上来了。 能被誉为东羌最耀眼明珠的东羌小公主,无疑是极美的。 庆功宴上,她一袭大红裙衫,轻舞回旋,脂粉覆过病色,更显明艳。 让战败国的公主为胜者而舞,分明是将羞辱贯彻得淋漓尽致,可她无可奈何。 狄然坐席饮酒,即便是身为这场宴席的主角,他仍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直到高台上的帝王,钦点他名姓。 “狄然,这便是羌国的小公主呼雅,你可还满意?” 狄然闻声抬头,望向上首席位,粲然笑道:“羌国公主极美,儿臣十分欢喜。” “好好好。”上首的帝王连道三声好字,继续道:“既然战王有意,朕今日就做了这个主,将东羌公主指给你,做这战王正妃,如何?” 狄然闻言,上前与呼雅站到一处去,拱手谢恩道:“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不笑又能如何,他也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 “那战王与战王妃大婚,便定在半月后。” 如此急切,是生怕他逃么? 狄然弯唇笑笑,略显轻浮地揽过呼雅腰身,重回席位上。 被他扣在怀中的少女身躯微僵,离得近了,他还能嗅到她身上苦涩药味。 狄然端起酒杯,豪饮几杯,只觉兴味寡淡。 他对这东羌公主没什么想法,无论她是忍辱负重嫁他,还是怀着仇恨之心,都不要紧。 他根本就不在意。 只不过是,今夜,他终于明了,他在父皇心中,当真是毫无地位可言。 除却正妃之外,父皇还给他指了个侧妃。 是吏部尚书家的庶女,与正妃同日完婚。 好生轻率。 狄然二指碾过呼雅颊边,凑近道:“笑。” “跟我念,谢父皇恩典。” 浓重酒气掠过呼雅耳边,饶是她在抵达北狄王都前就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可仍是雾气蒙了眼。 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那一年,她还曾是东羌千娇百宠的小公主。 狄然被送回战王府时,神智已然不大清醒,他一手抵住额,昏昏笑道:“谢……谢父皇恩典啊……一日便送儿臣两位美娇娘……” 送他出宫的宦官眼见战王如此醉酒失态,仍谨记帝王恩典,这才满意回宫去。 直到走进再无人能监视的战王府深庭,狄然才推开搀扶他的侍从,扶着柱子惨然笑开。 他的,他的父皇啊…… ……从来都只把他当大皇兄的垫脚石。 怕他不堪重用,不能辅助皇兄,又怕他锋芒太甚,恐有不臣之心。 既要扶持他,又要压制他。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买卖。 想起父皇话语中隐晦提及的,要他将洛城结识的仙师引荐给大皇兄一事,狄然不觉间笑意愈发冷。 狄然扶着石柱,踉跄着跌坐在地,他翻开崭新亲王衣袍,道道摩挲着交替的新旧伤痕。 他这般努力拼杀,可不是为了做人踏脚石的啊。 第151章 战王大婚 君行舟没留在战王府,他住在了一处离京不远的别苑。 狄然派遣的仆从多是在外院洒扫,至于内院,不过是两人一狗的单调格局。 小土狗自从突破之后,整个就是一,心态大变化。 它接纳了这个把它吓回幼兽形态,还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路边捡了只小土狗的主人。 也接受了,那个不会说话,但地位跟它差不多,还会陪它玩的人族。 毕竟,能把三阶妖兽的妖丹当糖豆喂狗的主人不多了。 当狗就当狗…… 何况,比起君行舟无论养狗养人都是散养的习性,如昨照顾起小土狗来就要仔细得多,他甚至还自制了小木梳给小土狗梳毛。 京郊别苑,一人一狗窝在墙边,如昨给小土狗梳毛,小土狗打着滚。 而不远处的树荫之下,君行舟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一指深色绸缎遮过他眼前,那宁静模样,像是睡着了。 可自从离开骊山之后,他昏睡养神的毛病已经好了许多。 如今这般,也不过是发觉了,偶尔的闲适,其实挺有助于恢复精气神的。 君行舟抽下丝带时,就见如昨抱着小土狗蹲在他面前,一人一狗的表情莫名同步,都正眼巴巴瞧着他。 君行舟见此情形,神色丝毫未变,他揉了把窝在如昨怀里的小土狗,忽略掉如昨的期待眼神,平淡抽回手去。 见君行舟压根没摸他的打算,如昨原本还满是光亮的眼霎时黯淡了不少。 他抿了抿唇,把小土狗举起来给君行舟看。 他有好好给它梳毛毛,不知道行舟看见更油光水滑的小土狗,会不会高兴一点…… 而小土狗,它已深谙卖乖之道,只要君行舟看过来,它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瞧他。 君行舟对这一大一小视若无睹,他径直去了别苑书房,看昨日未曾看完的古籍。 君行舟自觉,他对凡界诸多事物,还是所知甚少,平日里能看些杂书古迹补充补充,也是好的。 别苑这边岁月静好,战王府那边却是…… 既然要办喜事,大红的喜绸自然铺遍王府。 即将成为新郎官的狄然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抱臂倚靠在门边,瞧着家丁们进进出出装饰王府。 他前半生荒唐,婚事也荒唐得紧,左右不过是皇帝与太子手中的棋子罢了。 狄然按了按眉心,压下心中郁结,以防自己口出狂言,在婚前被押入大牢去。 不过是一场婚事罢了。 他的王妃,母家势力要是太过昌盛,怕是有人要睡不安稳的。 说起来,他的婚事,也给君仙师递了请帖,那时君仙师瞧着大红的请柬,颇有些新奇的模样。 半晌之后,他道:“可。” 有了君行舟这话,如昨才上前接过了狄然亲自送来的请帖。 瞧他那般模样,狄然不免胡乱猜想,莫非是上界不办婚宴么? 修真界办不办婚宴,君行舟不知道,反正他没参加过。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邀请他赴婚宴。 直到观礼那日,君行舟看着锣鼓喧天,鞭炮起舞的场面,方才后知后觉到,两界果真是有许多不同的。 像修真界就很少办这种喜宴,尤其是修为境界越高,人就越容易孤寡。 能寻到道侣之人,多是少年结契,一双人,便是一生。 君行舟观礼,更多是瞧个新奇,他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些个繁琐礼制亦是,修真界多数是用不上的。 可,他或许知晓,亦或不知的是,他在观礼,如昨在看他。 那专注而诚挚的目光,若他肯回望一眼,便可撞上。 偏偏,君行舟从不回望。 君行舟听着礼官唱和,礼成,送入洞房,当即便转身离去。 他看书上说,后面无非就是吃席,闹洞房。 像这一类热闹的事,他一贯是不爱参与的,索性打道回府。 如昨抱着小土狗,亦步亦趋地跟着君行舟,他望着那颀长背影,莫名有些胡思乱想。 行舟穿红会是何模样? 行舟平日里,总着一袭素色衣衫,那神色冷淡的模样,与俗世格格不入。 可他,他总忍不住去想…… 至于被他们落在后头的热闹,那是不属于他们的喧嚣。 狄然作为新郎官,依照礼制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后,很快就跟素来交好的几个武将混到一处去了。 北狄闹洞房的动静不大,至多是入夜,给新郎官送进去罢了。 而今不过是黄昏后,他们还能在宴席上饮酒作乐呢。 狄然喝得酩酊大醉,被平日里的那些个兄弟们搀扶着送入洞房后,还没挑开盖头呢,就倒在喜被上一醉不醒了。 新嫁娘依旧盖着盖头,端坐着,一动不动。 喜房内的烛火摇曳,几个喜婆面面相觑,终究是没谁有胆,敢上前去叫醒战王殿下。 这喜房内未完的礼节,便也随着她们的离开,戛然而止了。 待到所有人离去,不过几盏茶的功夫,那本还酩酊大醉的新郎官蓦地动了。 呼雅心头一紧,霎时紧张起来。 今日她们除了拜过天地,余下的新婚礼数还一样没做,她原本想着,狄然就是醉死过去也好,今夜便这般过了。 可是,没想到,狄然醒的这么快。 呼雅不觉握紧了袖中匕首。 狄然却是自顾自地坐起身来,他看了眼燃烧的喜烛,和桌上纹丝未动的交杯酒与喜秤,半点没有要去碰它们的意思。 他身上酒气浓重,喝的酒也是实打实的。 不过少有人知,狄然千杯不醉。 这种事,自己知道就够了。 必要之时,还可以借醉酒之名,便利行事。 无论是推辞事务,还是对天以表他对北狄皇帝陛下的忠心。 这些个小手段,狄然早是烂熟于心。 这不,新婚夜也用上了。 狄然坐着醒了醒酒,忽地笑道:“对你没什么兴趣。” 他没指明是谁,可喜房内,除了他,就只剩呼雅。 这个‘你’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呼雅依旧端坐着,不言不语,握住袖中匕首的动作却是愈发紧了。 狄然端起茶壶,正打算喝两杯冷茶冷静冷静,又想起了这茶水里可能掺了点不该有的东西,他当即放下茶壶,喜房里的东西一样没碰。 狄然站定片刻,瞧着依旧盖着喜帕的新娘子。 他想,应该不单是他对东羌公主没兴趣,东羌公主对他也该是深恶痛绝的。 他战神之名传遍北狄疆土,那被他打出战神之名的东羌子民,应该是更晓得他这杀神名头的。 谁会喜欢一个生死仇敌。 就这样相看两相厌,正好。 狄然喜帕也没掀,摇晃着推开房门,就往侧妃居所去了。 守在门外的侍从见战王爷摇摇晃晃的出来了,立马上前搀扶和阻拦道:“王爷,王爷……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这是要去哪儿?” “王妃还在等着您呢,王爷……” 他们虽说想拦,却也不敢莽撞,毕竟战王爷才是这实打实的主子,他若不愿,又有谁敢强压。 狄然推开拦他的侍从,哼笑道:“谁要东羌来的丑女人,本王要……本王要去找本王的美娇娘……” 他这一说,原本候在回廊之外的侧妃侍女当即上前搀扶,道:“王爷,侧妃娘娘正等着您呢。” 她们这一来,原本做好了在廊外空守一夜的准备,哪成想,王爷真让她们侧妃娘娘截走了?! 听着门外渐远的动静,呼雅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回笼,亦放下了她紧紧握着的匕首。 瞧她这模样,是半点没有,新婚夜夫婿被旁的人截走了的伤怀。 她原就是不想和战王圆房的,如今战王自个儿走了,正好。 第152章 万界至美溯洄水君 中州 燕国摄政王府 宴止握住颜淮手腕,一点点擦拭去他指间血水,低声喃喃道:“如今你灵魄不稳,还是少出门的好。” 当初他重塑颜淮肉身,缺了最紧要的那一味忘川本源。 虽说宴止以神血做替,可终究,不是最完美的效果。 颜淮一语不发,宴止倒是来了兴味,他翻身一靠,突地扣住颜淮肩,仰头问道:“怎么办啊,颜卿,你还是个元婴……” 再被凡界三重境界压制,跟个小筑基没什么区别了。 “无妨。”颜淮不是很想理会,宴止这随时随地发疯的性子。 可宴止却道:“不行,万一你在外边遇到坏人怎么办?” “……” 这世上对他最坏的,还有人能坏得过宴止? “主上欲要如何?”颜淮不欲多言,只垂眸瞧他。 那失了面具遮挡的颜容,再多极尽赞美的措辞,在他面前都显得贫瘠。 他眉间的水蓝色波纹,更似万川灵泽所云集。 饶是宴止,对上颜淮视线,偶尔也会失神一瞬。 他溯洄水君,本就是这万界至美。 “嗯——”宴止沉吟片刻,道:“不知道呢。” “……所以你想说什么。”颜淮实在是受不了,宴止这无意义对白。 宴止倒是时常乐在其中,他撑着脸笑道:“边城鬼域最近有些异动,正好我也对鬼王的混沌精魄有点兴趣,正发愁不知何人能替我取来呢。” 颜淮境界被压制,又要替他处理政务,无疑是去不了的。 至于他自己,他最近也有些要事缠身,着实分身乏术。 “浮云州?”颜淮闻言,瞧他一眼,淡道:“不是有人在么。” “嗯?”宴止一时没想起来他说的是谁,片刻之后,才拍肩笑道:“是了,我怎么忘了。” 君行舟啊,既然在浮云州,就让他看看他的能力好了。 宴止有了决断,立时也松快了下来,他捋了把散在胸前的发,随口道:“话说,本座刚刚掐自己,怎么不疼?” “你掐的是我。”颜淮瞥他,似想说点什么,又生生压下来了。 宴止闻言,讪笑一声,道:“啊……竟然如此。” 对于宴止这般状态,颜淮早是习以为常,从前他不是没想过,给宴止抓几味药,调理一下他阴晴不定的性子。 可惜宴止拒不就医,汤药都被他掀翻好几盏。 饶是颜淮身为昔日鬼医第一人,对上宴止这样的,也是束手无策。 宴止倚在颜淮身侧,瞧着垂眸怔神的他,问道:“你觉得本座今下如何?” “有点恶心。”颜淮直言不讳。 从前宴止哪有这么黏人,更别说,这么喜欢肢体接触。 要不是他是自个儿主君,颜淮还真想把人解决了。 宴止闻言却笑,幽幽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颜淮无言,只闭了闭眼。 这些年来,他神魂一直不大稳固,每隔一段时间,宴止就要割腕换血。 他缺失本源之力,宴止的神血正好弥补了这方面不足,如今的半神之躯,偶尔也会让他想起些破碎的画面。 宴止似乎不介意他记起来,又不怎么希望他记起来。 少许矛盾,但不要紧。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彼此是怎样的人。 宴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颜淮绝不会背弃宴止,这就够了。 哪怕是,宴止要他的命。 可他确实,曾经差点要了颜淮的命,只是颜淮忘了。 宴止想,但他再也不会了。 那一年,为了激发颜淮体内的魔族血脉,他做了十足准备。 可十足的准备,也未必能担保百分百的功成,那年地宫之下,阵法布置齐全。 阵法已然落成,重重流光萦绕之下,端坐于阵心的颜淮闭目无言。 “若承受不住,你随时可以叫停。”宴止驻足于颜淮身前,他自请做了这场大事的主导者。 其外,辅以多位高阶魔族替颜淮疏通血脉,还有医修随时严阵以待。 颜淮闻声望他最后一眼,未曾开口。 颜淮此人,向来如此,宴止所思所想,即为他所行所往。 纵有万般艰险,天地不容,亦九死无畏。 即使陷入如今这般境地,亦无甚可言。 阵法启动时,是魔力汹涌而来,宴止抽剑拂袖,刻意抬高了视线不去看眼前人。 这般汹涌的魔力凡人难承,本盘膝静坐的颜淮有些摇晃,又见他腕间红血溅落。 颜淮被灵力强行束缚的手向外,又好在,这两股灵力支撑之下,他不至于太过狼狈。 横冲直撞的魔力撞破他发冠,任由那乌发凌乱披散,踉跄跪倒在阵法中央的颜淮不觉间抿紧了唇。 那魔族高位者猛然袭来的一道魔力之下,颜淮咳了血。 纵是长发凌乱,也难遮他唇角血渍。 这血溅在宴止衣袍之上。 刻意不去看颜淮的宴止蓦地一顿,他缓慢蹲下身去,指尖抵在了颜淮灼热眉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之前话:“承受不住,就说出来。” 颜淮仍是不答他,似今日这般的这诸多苦痛他并非初承,每一次境界突破时灵力撕扯之感,并不亚于今下魔力交加于他。 地宫中,除却魔力流转,再无声息。 宴止握剑,垂眸去看,半跪在地分外狼狈的颜淮。 狼狈得,他自欺欺人的安慰,好在他就挡在颜淮身前,这千鹫宫府君的狼狈不至于被旁人看了去。 颜淮蓦然睁眼时,他眼里隐隐有翡色纵横,覆过最初的深墨。 两相望间,是彼此凌厉眼神,偏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 他见颜淮微颤,压在唇上的利齿刺破唇瓣,更添一重深红,是颜淮声线偏缓,无半分犹疑道:“我……不悔。” “好。”宴止勾了勾唇角,压不下眼底微涩。 他别开眼去,剑锋一转,径直刺碎颜淮丹府。 宴止耳边最先传来的,是颜淮中止的抽气声,而后是再度溅上衣衫的深红血色。 最后,是魔族人兴奋地一声叫喊,天地间灵魔二力汹涌向眼前人。 宴止抬手,加固了灵力束缚,借剑撑着自身站起。 复垂眸时只见颜淮低了头,散乱的发遮去他容色,徒留一地血迹。 相较于几人的镇静,居于宴止其后的秦牧之有些控制不住颤栗。 破碎金丹重塑灵躯之痛非常人能承,下得了手亲破挚友金丹的宴止也非常人。 会死吗?宴止是这么问他的。 八成。秦牧之这么答他。 其实宴止不必问他,颜淮医术造诣远在他之上,也比秦牧之更清楚此番重塑灵脉的可能下场。 但颜淮敢应下来,不就说明了,他早有决断么。 “我……我没想过的……”秦牧之看着跪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的颜淮,有些欲哭不能。 他好像直至此刻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这么惧怕眼前的少年尊主,以至于,昔年的鬼医第一人蜗居至死也没敢出山。 这东境之主的狠从不是说出来,而是做出来的。 “救他。”宴止并不多话,只长剑抵了秦牧之喉头。 今时今日,宴止已经记不大清,他那时亲手废掉颜淮金丹的心境了。 那时,他大抵是觉得,自己下手果决些,也不至于叫颜淮受苦太多。 可,好像,遇见他,就已经足够颜淮消解十世罪孽了。 第153章 抵达边城 君行舟收着宴止符纸传讯时,北狄王都正是深秋。 君行舟指尖轻点文书之上鬼域二字,一时有些分神,他上一次见着鬼域,还是在仡牢秘境。 仡牢秘境的鬼域不大,不过是以人鱼窟为中心的小范围扩张,隐蔽得很。 君行舟在进入人鱼窟之前便有所察觉,不过他并不在意邪修耍的什么阴私手段,索性就这么进去了。 可惜,邪修不该打贺云起的主意。 那时贺云起尚是他局中一环,他不会让他死,于是,君行舟便也隐晦出手了。 第一次,他偏移了黑袍人的攻势。 第二次,他借桑晚那一柄匕首打散了黑袍人袭向桑晚的一击,权当偿还他欠桑晚的一块原石料子。 第三次,他解开了贺云起的剑骨封印。 一个小小的鬼域对君行舟而言不算什么,可鬼域接二连三的出现,甚至纵横修凡两界。 这之中,难免有些阴谋的味道。 可这似乎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燃起的点火将符纸吞噬殆尽,君行舟看向边城方向。 修真界的人要是有些脑子,能发觉鬼域频出的异样,那处置鬼域就是他们该着急的事。 要是发觉不了,那也不关他事。 他从未想过去做什么拯救苍生的圣人。 而今,入鬼域也不过是为取鬼王精魄。 君行舟临行前,终是不大放心,找狄然叮嘱了一番,要他善待如昨和小土狗。 狄然无有不应。 不过这事,君行舟不打算和如昨讲。 如昨却似乎,敏锐的发现了他要走,默默无言地跟了他一路。 “我不会带你一起。”君行舟素来不爱给人留希望,对如昨亦是如此。 可如昨只是递出一份装在食盒中的吃食,虽然默默无语,他的眼里却已包含万千。 君行舟望他一眼,终是接过了食盒。 那是一份桃花糕。 松软香甜,淡淡的甜味携着桃花芬芳,沁人心脾。 君行舟咬了半块,莫名有些味同嚼蜡。 如昨的目光,总是轻易和贺云起重叠,他自以为瞒藏得很好,可小剑修青涩的爱恋,藏在望向君行舟的每一个眼神里。 坐在火边的人怎会察觉不到他的炽热,最真不过是,不愿回应罢了。 再来一次,他已无意以贺云起为棋,可深陷局中的,似仍要苦苦挣扎。 无妨。 贺云起于他不过陌路人,神魂归位之时,亦是他记忆归体之日。 贺云起爱恋的,不过是他营造出的温柔假象;待到贺云起神魂归位,知他恶劣本真,便不会再痴缠。 君行舟总善于将人向最恶揣度,他的设想,也早预定了最坏结局。 他敢做,他自然也承担得起。 君行舟拢起食盒,抵达边城时已是深夜。 哪怕是深夜,这座城的戒严依旧十分严密,除却城门外,城墙上的士兵也在来回逡巡着。 他们未必个个身着兵服,左肩上却是同样绣着一个萧字。 萧家军? 这刻的,应该就是那位边城女将的姓氏。 世人只知她姓萧,而不知其名。 可人人皆知,萧将军善使一把红缨长枪,于边城之外,百战百胜。 有萧家军的地方,就是胜利的旗帜扬起之处。 君行舟听说过她,虽未得见,但也晓得,萧将军必是位英姿飒爽的女郎。 一杆红缨长枪,以御边城万妖。 这延绵万里的边城防线,墙砖上浸透了深褐色的红,那是历代人族兵将血染,人族虽渺小,却不屈的见证。 君行舟隐匿身形,信步走过边城城门,若是要照着排查入城,他可没那么多能证明自己身份清白的东西。 何况鬼域身在边城与妖域交界处,他不止要走过内城门,还要走出外城去。 若是诸事皆循规蹈矩,没个三两年他都到不了鬼域。 届时,别说劳什子混沌精魄,等鬼域爆发吞噬边城,凡界又多了个沦陷区。 在君行舟进入的边城的同时,萧将军营帐,有个黑衣女子提剑闯了进来。 她长剑所指,却并非是那萧将军,而是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那黑衣女子剑势干脆利落,不过几息之间,便将围拢而来的精怪尽数斩杀。 “今宵,你还是这么招人惦记。”她回眸望向萧将军时,却是瞧了个空。 那萧将军正坐榻上,眼神都不曾分给她一个,是半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都没有。 还是女子提剑行至她身前来,笑道:“今宵,许久不见,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分惦念?” 身着盔甲的女子闻言,这才抬眸看向在她身前站定的女子。 饶是她一袭黑白衣饰,简朴大气的着装穿在她身上,竟也显出几分明艳。 被她唤作今宵的萧将军轻呼口气,应道:“夜聆雪,你来下界做什么?” 这定睛一瞧,方才发觉,黑衣女子,正是当今夜家掌权人,夜聆雪。 饶是被质问,夜聆雪也丝毫不怵,只笑道:“我此来,自然是,扶危济世,救困解厄。” 第154章 进入鬼域 鬼域之门,只在昼夜交替时分开始。 君行舟一袭素衣白襟,在城外茶摊,要了盏热茶,独坐到夜色渐起。 他有种与来往匆匆的行人格格不入的从容,可偏偏,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他的存在。 待到鬼域之门大开时,君行舟放下茶钱,信步而往。 可茶摊主人分毫未曾察觉,一个客官的离开。 直到他擦拭木桌,擦到了君行舟曾坐过的位置。 茶摊主人望向桌上那二两茶钱,颇有些不明就里,他抓过茶钱放进包中,嘀嘀咕咕道:“这儿……刚刚有人在喝茶么?” 桌上杯中的茶水,纹丝未动。 彼时,鬼域之门大开,鬼域门户透着浓重雾色,似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一袭灰白衣衫的君行舟,身形淡得似要融入无边雾色中。 他踏入鬼域的下一瞬,鬼域之门骤然合拢。 鬼域之内,是和凡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色彩。 黑白灰三色中,半透明的虚影穿梭而行,有人的虚影,亦有妖。 半虚半实的鬼域中,君行舟的潜行,似乎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君行舟曾在古籍之上看过有关鬼魂的记载,至于得见,这还是头一遭。 君行舟不会驱鬼,但以他的道行,这些鬼物应该是伤不到他的。 何况,他也能感觉到,鬼物们对他无意识的避让。 不过,很快,这样的情形,就被大批向他袭来的鬼物打破了。 君行舟二掌合拢,打了个手诀布阵,翻掌间,淡淡金光在他周身萦绕飘动。 凡触及金光者,尽数散做飞灰。 君行舟想,他是不会驱鬼,可他很擅长,让人魂飞魄散。 无意识的亡灵前仆后继,敏锐感知到危险的魂灵却已在悄然后退。 饶是如此,仍有些闷躁。 君行舟感知着鬼气最为浓郁的方位,抽剑斩出。 这一剑,生生将鬼气浓郁的地界劈出一条金光灿灿的路来。 剑道之内,百鬼不侵。 君行舟收回剑,继续前行。 身为鬼域之主的鬼王见此情形,右眼皮莫名跳了跳。 它在此纵横百年,从未见过气势如此强横的生灵,且不说他能纵横鬼域了,他就是掀了这鬼域,好像也不是很难…… 尤其是他周身萦绕的渡劫金光,哪怕是身为鬼王的自己,也是不敢轻易触碰的。 因而,它驱使了些鬼物,前去驱赶这人。 可这人,出手便是魂飞魄散的杀招。 鬼王屏息凝神,仔细思索着对策,看这小子神挡杀神的架势,他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己来的。 若是正面对上,自己未必能有五成把握赢过他。 可…… 思及某处,鬼王唇角扬起个诡异弧度来。 这鬼域,终究是它的主场,岂容他人放肆? 它会给这个擅闯自己领域的人族一个教训。 鬼王站起身,如黑雾般的身影霎时消散,又在君行舟眼前骤现,它问:“凡人,是在找吾么?” 君行舟闻声抬眸,手中剑未曾松懈分毫,他朗声应道:“正是。” “为何寻吾?”鬼王看似从容,实则,为自己的计划,它已经兴奋得有些发抖了。 “有人对贵域的混沌精魄有些兴趣。”君行舟瞧着鬼王,停下了步子,道:“不若,阁下将混沌精魄给我,也省得麻烦。” 听他这话,鬼王险些气笑,混沌精魄正是维持它成为鬼域之主的存在,它要是主动把混沌精魄交出来,那不就是主动送死? 可思及自己的计划,鬼王仍是满面怒容道:“小小人族,口出狂言!” 随着它话音落下,鬼爪与剑锋相接的撕锯声响彻,分外渗人。 君行舟提剑后撤几步,看准时机又剑势横扫而去,与鬼王交手不过几招,那鬼王便佯作不敌般节节败退而去。 君行舟大抵是察觉了几分异样的,可混沌精魄近在咫尺,饶是有诈,他也得追。 一人一鬼两道身影恍若流光在鬼域上空追逐而去,一金一黑的流光,带给鬼域之内鬼物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震颤。 黑雾无疑是鬼域之主,时常以吞噬鬼灵为增强自身的手段,它们这些个鬼物要是跑得快,许还是能逃过一劫的。 那金色流光却不同,它携着的,是灭魂绝魄的气息。 万鬼臣服之际,君行舟已然执剑追上鬼主虚影,正要相接之际,漫天的浓雾席卷而来,将他掩埋。 君行舟剑落清脆,人被浓雾吞噬得没了踪影。 转了一圈终于把人引进迷域的鬼王悠然现身。 小小人族,竟然敢在它的地界和它动手,它今日就让他知道,鬼域的厉害。 第155章 迷域——我即是你 鬼域地界本就幽暗,这浓雾侵蚀之地更不显得突兀。 君行舟骤然被拢入浓雾之中,他下意识拔剑,却是手上一软,长剑随之坠地。 他被浓雾笼罩着,向内拉扯,原本还清醒的意识,也在逐渐混乱起来。 他被拉扯着,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宅子前站定,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少年君行舟迷茫抬起头,看见牌匾上硕大君氏二字。 他身上的素白旧衣还没换,连夜的奔波更是让他疲乏得提不起力气。 “少家主,请。”家丁的态度并不恭敬,君行舟也几乎是被推搡着走进君家的。 可,还没走进去几步,就有异物砸向他,寻常人下意识的闪躲,终究是快不过灵力附体的少年人。 君行舟初入君家,额角就被砸出了血,也不知道是哪个顽童的手笔。 君行舟瘦削指尖抚过额角伤痕,黏稠的血和散下的发糊在一处,他毫无情绪的眼抬起,望向远处站在一起的少年和少女们。 家丁仆妇们冷眼旁观,他这所谓少家主遭受欺凌,远处更是嗤笑声起。 君氏现任家主的嫡亲孙子君沐恩抱臂站定,既不参与,也不制止。 沉默就是最大的默许。 只要欺凌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家主,他们这些旁支就能讨得君沐恩少爷的欢心。 从一开始,君行舟作为君家少主,在君家的日子就注定不会好过。 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母亲遗体不知所踪,父亲拿到了数不尽的金银。 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君家…… “别把人弄死了,他还要上书院。”饶是君家家主路过,也只落下轻飘一句。 伤口的刺痛,交杂着旁人的嬉笑嘲弄,君行舟抬手抹去糊在眼前的血迹,一一看过这些个瞧他笑话的世家子弟们。 他身世着实普通,十四岁尚未引气入体,便被定下了一个千年世家的少家主身份,确实很容易惹人妒忌。 可现在的他,纵使受尽冷眼,也毫无还手的本事。 他甚至不知道,君家立他为少主的用意。 以君沐恩为首的,君家年轻一辈对他的孤立与欺凌不过是开端,君行舟进了云起书院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儿去。 在这些从小练气入道的世家天骄之中,他真是平平无奇到空有皮囊。 又有夜千放牵头,想要欺压他的人多不胜数。 若非云起书院戒律严明,君行舟或许在最初那两年就死了。 他在课后依旧勤学苦练,别人一日学上四个时辰,他便奋发两倍,一点一点缩短和他们之间的差距。 君行舟少有的闲暇时间,他都去了后山竹林,一人枯坐,消磨了光阴。 饶是看起来再沉稳刻苦,他本质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不懂娘亲为何而死,他不明白他与其他云起学子有何不同,为何诸多异样眼神,在他身侧流转。 转眼几年过去,纵是他凭着实力证明了自己,可他们还是瞧不起他。 偶有少女爱慕于他,也往往要被同伴耻笑得面赤耳红。 他做错了什么么,君行舟不懂。 可君行舟懂的是,谁敢招惹他,他便一样样讨回来。 君家同辈对他早是敢怒不敢言,似乎是因着,某一遭,他执剑斩了敢拿手指着他的杂碎的手。 滚倒在地的少年人哀叫不止,君行舟垂眸瞧他,唇角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 其他同辈子弟见此情形,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就连君沐恩,也早被君行舟以少家主的身份压过好几次,如今也只能阴沉着脸站在原地。 君家长辈赶过来时,早是无力回天,他灵力太过强横,那手臂根本接不回去。 有什么要紧的呢。君行舟想,反正他是少家主,惩戒个不长眼的东西,不是理所应当么。 对上君行舟,饶是君家家主亦无可奈何,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此子冒犯少家主,罪有应得。” 不然还能如何,同辈子弟间的争斗,技不如人还敢招惹,那就是罪有应得。 君行舟目光一一掠过,在场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他擦了擦剑上血迹,扔下帕子,径直离去。 徒留众人气急败坏。 君行舟的报复远不止于此。 云起书院虽说爱护学子,可该有的历练,也是一样不少的。 不过一次秘境历练,云起书院便折了好几人进去。 夜千放私下里寻到君行舟,沉声询问:“是不是你干的?” 这秘境试炼,死的全是跟君行舟有过节的,他很难不怀疑到君行舟头上。 “是我,如何?”君行舟分毫不介意承认。 没有证据,夜千放知道了又能如何。 去戒律院告发他? 可笑。 最容易犯戒律的学子,去告发他这个五好学子么。 夜千放闻言,神色变换不定,可很快,他定下心来,凑近君行舟道:“你很有意思,我记下了。” 要给他那群走狗报仇? 君行舟瞥了眼夜千放,淡淡应道:“好。” 他怎么会忘掉夜大少主的功绩。 可从此以后,事情愈发不对盘起来。 君行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心底就是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他变得乖顺,谨慎,期盼君家所谓的亲情,期盼所谓师徒之情,同门之谊。 他君行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君家少主。 直到他又一次被押跪在君家地牢。 又?为什么是又? 君行舟面露迷茫,君家人却是个个神色狰狞似罗刹,他们说,他可知今日,他们等了多久? 君行舟眼看着自己被剖去剑骨,废除经脉,君家人弹冠相贺。 而他,被当做垃圾一样,扔进地牢里等死。 灭魂钉钉入躯干,疼痛蔓延四肢百骸,他的神智逐渐随着生命流逝…… ……不对,不对。 几乎要消亡天地间的君行舟挣扎起来,他双眸赤红,一人一剑,杀得君家一个不剩。 鲜血浸透了他素白衣衫,好似他本就穿得如此血红。 君行舟提剑倚在门边,入目所及,是满地狼藉尸首。 他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笑来,他想,这样才对…… 可,好像也不太对…… 为什么呢……? 君行舟头痛欲裂之际,一双冰凉的手攀上他肩头,寒气拂过他耳边,有人在说。 “因为,你早就死了啊……行舟。” 君行舟蓦地一怔,垂眸去看时,正见一柄长剑贯穿胸腔,淅沥沥的,滴着血。 那熟悉的声调犹在耳边,他说。 “死在,君家地牢里。” “他们剖下你的剑骨,嫁接到君沐恩身上,肢解你的躯干,埋在四海八荒,最后,灭魂钉一出,要你形神俱灭。” 君行舟身躯僵直,体温低得几乎不像个活人,他抬眸去看时,只见君家愈发繁荣昌盛。 听说君家少主天生剑骨,与夜家少主自幼交好,听说他得道盟看重,带着整个君家,节节高升。 听说,听说……他叫君沐恩。 这场所有人的狂欢,牺牲的只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君行舟。 “胡说……”君行舟咽下喉头干涩,木讷道:“我就是死,君家也会死在我前头。” “是啊……”趴伏在他身后的灵体骤然加重,‘他’说:“你做得很好,可行舟,你看看我是谁?” 君行舟偏过头去时,撞上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比他更显少年气些,可早已是满头白发。 “我就是你啊……”那人冰凉的指尖贴上他脸庞,一呼一吸间,又湿又寒,让整个世界,都冰冻几度。 “我是你,你亦是我。”祂说。 “是未能堪破先机,被虚景迷惑的你我。” 他怎会如此? 君行舟想要辩驳,可又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祂就是他。 “留在这儿,行舟。”祂冰凉的手攀过他肩头,而后勒紧了咽喉。 祂说。 “留在这儿,留在一个,只有我不会伤害你,只有我,只有你的世界……” 第156章 与鬼王交锋,身陷囫囵 君行舟闻言,却是分毫未曾动容,他握住插在身前的剑柄,用力一拔,踉跄着向满是迷雾的前路走去。 他不曾回头,只哑声道:“你不是我,我绝不会因前路是险路重重便退缩……” 压在身上的重量在逐渐减轻,萦绕在耳边的乱语也在淡化,君行舟彻底穿过迷雾屏障之时,他身上的伤口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不过是把普通铁剑。 鬼王在迷域之外等候已久,见君行舟护体金光未曾减弱分毫,不免有些失望。 有这一重护体金光在,纵然君行舟深陷幻境,祂也无法伤他分毫,更别提将他吞噬掉。 鬼王利爪骤然固化凝实,伸爪袭向君行舟。 既然无法同化,那就杀了他。 君行舟握紧手中剑柄,鬼域之主的压制让他使不出灵力来,可,饶是失了道法,他也还略通些剑意。 前十四年未曾入道,他也并非,一事无成。 呼啸而过的寒风声中,鬼域之主虚影幻现在四面八方,无尽错乱的声响更是扰人视听,着实令人难以判断。 君行舟闭目静听,抛掉视觉的他,对周遭事物的感知更敏锐几分,他细听风声中那细微的响动,仰身避过鬼爪袭人。 他手中长剑趁势翻转,穿刺右后而去,铁剑没入躯干的声响沉闷,鬼王压抑的低喝声似要穿透耳膜。 愈发迅疾的攻势在怒极的鬼王爪下袭来,君行舟接连后退,提剑格挡似无穷无尽的鬼爪印。 他整个人都被拢在黑雾之下,只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吞噬殆尽。 可君行舟依旧不曾睁眼,哪怕铁剑之上已冒出缕缕黑烟。 原本崭新的铁剑,如今已颇有残破旧剑风光。 铁剑与黑雾碰撞,如刀剑铿锵声响,持剑之人节节败退,在将入死局之际,他蓦然睁开了眼。 君行舟提剑跃起,那一抹金色身影穿透黑暗,将要支离破碎的铁剑钉入鬼王躯壳。 四目相对时,鬼王满眼不可置信,它……它无实体,这修士既然动用不了灵力,又是如何触碰到它的……? 不,不……还有机会的…… 鬼王抓住剑身,死死钳制着,不让它再向前分毫。 它黑雾似的瞳孔定定望向君行舟,扬声呵道:“君行舟,你可有悔?!” 君行舟闻言,神思恍惚一瞬,踉跄着向后退去。 鬼王捂住自己无法愈合的胸口,它身上还在冒着缕缕黑气,皆是被眼前人渡劫金光侵蚀而出的伤痕。 可,可谁说鬼要正面硬抗修士了? 它们鬼物,最擅长的,是侵蚀人心,揭穿人心底最腐烂不堪,在其心理最薄弱时,趁虚而入啊。 鬼王眼看着黑雾攀上剑修衣襟,他周身牢不可破的渡劫金光显现出一丝裂隙,鬼气霎时涌进剑修心脉。 鬼王沙哑笑着,后退几步,再强大的修士如何,身怀渡劫金光又如何? 只要被它的本源鬼气侵蚀,就绝无活路可言。 不过这小子身上的渡劫金光着实厉害,在自己亲眼看到他身死为鬼之前,鬼王无意自找苦吃。 且让它看着,这狂妄的人族,是如何在痛苦煎熬中死去,化身为鬼,成为它这鬼域之主的养料。 ———— [君行舟,你可有悔?] 从未。 [当真从未?] 当真…… [那你便好好看看,你这了无意趣的平生,挣扎千般,到头来也不过是笑话。] 这一次,出现在君行舟眼前的,再不是从前饱受冷眼的段落。 是那远峰之上,抱剑屹立的云别剑尊。 是云起书院内,悉心浇花的太阿院长。 是傲于尘世间,从容静坐的尘非家主。 一代代的天骄才子惊鸿而过,一年年的岁月流淌,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意气风发的走过他们惊才绝艳的一生。 他们在史书上续写新篇章,扬名百世,万古流芳。 君行舟于谷底,窥见高山之巅,那些生来就在顶峰之人,光明磊落的一生。 可他不过是个连死都不值得铭记的人,渺小得不值一提,就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一缕冰凉攀上君行舟后背,蛊惑着。 [停下,行舟,你再怎样努力,又怎么比得上宗门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 [史书名册,乡野杂记,都将不会有你名姓。] [你撼动不了分毫,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一场笑话。] 所以呢? 君行舟想,蝼蚁无足轻重,便也不配挣扎求存么? 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想让他自卑,未免太难。 那冷硬的声音,似乎能读懂他的心绪,见他如此柴米油盐不进,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爱你,你也从未得到过偏爱,你为什么还要死乞白赖的活着?!] 所以呢。 君行舟纹丝未动,却被推得踉跄几步,周遭景物骤然变换,而那阴冷的声音仍在耳边嘶吼。 [爱你的人为你而死,这世上也会有更多人因你而死,你就是个祸星你为什么不去死?!] 所以…… 君行舟的心绪哽在喉头,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处桃花小筑。 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正温柔抚着小腹,与身旁人商议,孩子的小名叫什么。 有人爱他的,曾有过的…… 第157章 娘亲,生来爱他 君行舟喉头发干,驻足在桃花小筑在,看那一对夫妻,一日三餐,两人四季。 看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满眼喜色。 一日,不知从哪儿闯来个邋遢老道,夫妻二人心善,赠了他些吃食,他便缠着非要给孩子算命。 妻子笑盈盈允了,丈夫却是不赞同。 这么个乞食之人的言语,哪是能信的,他八成是要说些耸人听闻的话,再说自己能化解,骗上二两白银花花。 事实也的确如男人所料。 那老道不过看他们的孩儿一眼,便不住摇头道:“时也命也,命数如此啊……” 男人望向老道的目光不善,反驳道:“老人家这是何意?我夫妻二人好心赠你吃食,你反倒说些囫囵不清的话。” 老道也不恼,只悠悠道:“老道话未尽,道友何必心急,我是说,这孩子,会给你们带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他这么说,男人神色稍缓,道:“是晚辈冒昧了。” 可老道当即话锋一转,道:“不过他活不过弱冠之年,二位若是想少受些丧子之痛,还是与他亲缘浅些的好。” 女子闻言,脸色也不大好了,出言道:“我等与道友无冤无仇,道友何必咒我家小儿?” “哎。”老道摆摆手,道:“我怎么是咒贵公子呢,几位往后,可是贵不可言啊。” “贵不可言?贵不可言你说我家小儿……”男子欲要说些什么,想想不吉利,他又忍下来了。 他只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口中道:“劳烦让让,我这儿地儿小,容不下道友胡乱攀扯。” 老道闻言,笑道:“罢了罢了,我言之已尽,也算一桩善缘,了了你我因果。” 说着,他就咬着手中饼子向外走去。 “道友,还请等等!” 女子抱着孩子犹豫几息,快步追了上去,徒留男子在原地拿着扫帚不知所措。 “娘子……” 哎,他家娘子怎么会信这老道胡言乱语呢。 君行舟静静瞧着,眼看着言十七抱着幼童穿过他的身体,奔向老道。 他听他们一问一答。 言十七问:“可有解法?” “难啊,难如登仙。”老道摇摇头。 言十七却是咬咬牙,道:“我只求我儿长生平安之法,无论多少银钱,或是灵石……我都愿意换。” 见她说得认真,老道也敛去了随然的笑容,问道:“你当真要知道?” “当真。” “哪怕把握不足十分之一?” “哪怕。” “好。” 老道神色一收,严肃道:“今日我与这小儿得见,本就是命数之外,既然有此缘法,老小子我便也不吝啬,替他一改命数。” 见他这么说,言十七面上也添了分欣喜,不住感谢道:“多谢道友,多谢……” “不必言谢,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牢。”老道说着,看了眼言十七。 “晚辈定然牢记在心。”言十七忙答他。 “若想保此子平安,需得保他此生不入道,仅以凡人之躯,平平度过一生,我且问你,你可能做到?” 言十七闻言,犹疑一瞬,若不入道,凡人命数太短,她甚至有可能黑发人送白发人。 可想想,凡人一世的寿数与二十载相比…… “能。”言十七应道。 “这其二,此子命数牵连甚广,若要逆天改命,你二人身为他父母,最易遭受波及,乃至殃及性命,你可仍愿?” 她和行泽……? 可舟儿,舟儿还这么小,他还没见过广阔天地…… 言十七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愿意。” “好。”老道说着,递给她一个锦囊,道:“我且予你一锦囊,若非紧要关头,决计不要打开它。” “此外,虽说你为人母,爱子之心切切,但,人活一世终究不易,我今日且封印此子七情,也好减轻你们之间的牵连。” 老道越说,神色越严肃,他道:“若是此子七情不破,你们夫妻二人,依旧可以富贵顺遂一生,也不必承受逆天改命的代价。” “你不必急于抉择,老道的干预命数之法,也不过是一线生机,最终如何,还得看此子造化。” 那老道说着,似有些心虚,忙找补道:“你们还年轻,重新生一个也来得及,就当老道我今日未曾来过,只是一番胡言乱语。” 说着,他就匆匆往外走,饶是言十七追着在后面要给钱,也没能追上他的步子。 言十七抱着孩子魂不守舍的归来时,君行泽正要出门寻她。 见妻子神色黯淡,他当即上前接过孩子,问道:“娘子,怎么了?” 言十七听见熟悉的声音,可算找回了些神智,她抬眸看向君行泽,问道:“行泽,若有一日,舟儿需要我们为他豁出性命去,你会愿意吗?” “……愿意啊,当然愿意。”君行泽不明就里,可仍是顺着言十七心意作答。 不过他忍不住发问道:“你这是听了那老道胡说八道什么,怎的如此难过,叫我好生心疼。” 言十七闻言,鼻头一酸,扑进君行泽怀里哭道:“不,不……我就是,有点多愁善感……” “还早呢……”言十七抱着君行泽,垂眸看向在他们怀里,懵懂眨眼的舟儿。 “对啊,我们一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君行泽单手抱着君行舟,拍了拍言十七后背,道:“十七,不要难过。” “嗯……”言十七吸了吸气。 她想,老道说的或许是对的,她们还年轻,孩子总能再有,怎么能为了舟儿,让她不顾这个陪伴她多年的男人的性命。 于是,言十七把锦囊藏了起来,对小行舟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她想,只要刻意避免羁绊,她或许是可以坦然面对别离的。 可眼看着小行舟一天天长大,一个人爬上爬下,会走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己搬着小板凳,自己够想要的东西。 他生得那样冰雪可爱,圆眼琼鼻,红唇雪肤,眉心一点红痣。 小行舟懵懂的眼望向任何人时,都能让人心为他化开。 可这样冰雪可爱的小家伙,从不依赖他的父母,更不会怪罪,她对他的冷淡。 作为行舟的生身母亲,言十七心都要碎了。 她第一次抱小行舟的时候,孩子的手抵着她肩,刻意拉出一点距离感来。 那一双眼,有懵懂,有茫然、无措、唯独没有无助。 他不需要爱护,也不需要帮助,他是一个被封印七情的人,不会有爱恨嗔痴的苦楚。 可言十七会。 她是他娘,她生来就会爱他的…… “行舟啊,行舟……”言十七紧紧抱住小行舟,亲吻着他的眉眼,她在哭,她在说。 “你看清……你看清些,我是娘……” “娘是这世上,最爱……最爱舟儿的人……” 哪怕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求诸天神只庇佑,她的舟儿一生平安顺遂…… 第158章 心剑既成,百厄尽消 原来这才是,娘不喜欢他的原因。 君行舟按了按心口,有点疼。 身处幻境中的他没有知觉,可鬼域之中的鬼物却看的很清楚,那个被金光环绕的男人,他周身屏障在寸寸碎裂。 屏障一旦全然碎裂,他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君行舟全然不知。 他看着娘伴着没有七情的小行舟成长,好似也重新走过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他和娘亲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论娘亲对他如何爱护,在看他看来,都与旁人无甚不同。 现如今,屏障破碎。 他蓦然发觉,娘真的没骗他,她真的很爱他…… 转眼一十四年,他在逐渐长大,娘亲眉眼间也浸染了一丝岁月风霜。 那一日,君氏族人寻上门来。 隔着屋子,娘亲久违的哼起了从前,哄他入睡的歌谣。 少年行舟不明其意,只抬眼看她,也不问娘亲为何,哼起了这从前的歌谣。 可娘亲只是笑着,笑着望他,把从前细碎的温情拾起了个遍。 可惜啊,可惜她抚养行舟十余年,还是没能从他脸上,见过他真切的欢喜…… 言十七想,她大概是有些后悔的,当初为什么要在行舟与她和行泽之间犹疑,让行舟这样木然的过了十四年。 事到如今,他甚至还没懂,什么是父母之爱…… 言十七翻出了那个藏了十四年的锦囊,锦囊里的纸条尚未风化,纸上字迹更是清晰如昨。 她纤细手指一点点推平折纸,纸上不过廖廖一语。 【以己命魂,魂兮归来】 用她的命,破除行舟被封印的七情么? 言十七面上落下两行泪来,她闭了闭眼,蓦然想起那年,舟儿尚在襁褓中时,懵懂看向她的眼。 清亮含笑。 那是她的孩子,对她最深的孺慕。 是她自己不要的…… 言十七泪越落越凶,手已然抚上挂在床边,许久未曾抽出的剑。 “不……”君行舟沙哑出声,他向前一步,一直如虚影飘荡的他,在此刻,似乎有了实体。 泪落纷然的言十七闻声抬头,好像也不是很奇怪,她的行舟,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她抹去眼角泪痕,泪眼里含笑,道:“舟儿关心娘,娘很高兴……” 君行舟唇瓣微动,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 言十七却已然擦干了泪,她提起剑,走上前来,牵住了君行舟,她说。 “我们走,舟儿,离开这虚伪的地方。” 她牵着君行舟,君行舟便跟她走。 有那么一瞬,君行舟甚至觉得,他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是个无知无觉的小小少年。 可事已成定局,他们走不出那座山。 娘亲带着他在林子里打转,同样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都走不出去。 君行舟几度试图抽出言十七手里那把剑,都无能为力。 天色渐晚,无边墨色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他们吞噬。 君行舟心头愈紧,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可他没有办法…… 那无力感自心头涌起,蔓延四肢百骸,让他又一度梦回,那个彷徨无助的小小少年。 他眼看着,娘亲松开他手,长剑横过脖颈。 “娘,娘……”君行舟眼中藏着他都未曾察觉的惶恐。 他想上前去,拦住娘,可他被无数人拉扯着,向后拖拽。 这一次,他没有再漠视。 可他歇斯底里,他无可奈何,结局不会更改…… 是娘泪眼里含笑,低语一句。 “娘惟愿,我的舟儿……长命千岁。” “不……不要……?!”君行舟竭力挣开束缚,奔跑向前,能接住的却只有一具渐冷的躯体。 “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啊……?”君行舟抱紧怀中已然停止呼吸的娘亲,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他们不是修士吗,他们为什么不能救救她……? 救救他娘……谁能救救她…… 君行舟视线模糊,有什么东西滚过他颊边,他又一次被人拽起,他后知后觉。 原来他也会有泪,原来泪是热的…… 可…… 怎么办啊……怎么办…… 他没有娘了…… 浓重的绝望压过心头,君行舟只觉天地昏昏,他被拖拽着,不断向无底的深渊中走去。 即使重来,已成定局的一切也无法更改…… 害他之人依旧高坐明堂,只有他如蝼蚁般在泥泞里挣扎。 那他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所思所谋,又算什么……? 君行舟思绪渐远,挣扎的手蓦然松懈,他之将死,天地无色。 可,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刹那,有人抱住了他。 祂说。 “世人容不下你,无妨,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是……? 曾被他决然抛下的自己…… 祂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眼眉,相似的眉眼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情绪,祂说:“没关系,行舟,你不需要怜悯,也无需认可。”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能救你的人,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只要坚定心中所想,爱你自己就好了,行舟。”祂的吻落在君行舟眉间印痕,轻如羽毛。 随着这一吻落下,祂散作光点,与君行舟融为一体。 可,祂予他的拥抱,却是如此,沉重而真切。 君行舟浑噩许久的灵台清明,在凡界迟滞许久的丹府骤然松动。 再睁眼,哪还有什么无边黑暗,他已身处鬼域世界。 无数的鬼物环绕着他,正觊觎着这个神魂即将溃散的修士,可他骤然的清醒与突破,爆发的灵力照亮了整个鬼域。 君行舟捉住直往他身体里钻的那一缕黑气,不过轻轻一握,它便溃散了。 他已无剑,可,无妨。 君行舟站起身来,二指并拢向外抹去,灵力化作剑身自他手下凝结。 待到君行舟复看深雾时,一柄由灵力铸成的金色长剑,已然被他握在手中。 他道。 “此为心剑。” 心剑既成,百厄尽消。 第159章 边城再见星如雨 君行舟有些疲惫。 取得混沌精魄不难,难的是如何替鬼域扫尾,鬼王的消亡与混沌精魄的离失下,鬼域的崩塌是必然。 可一个百年鬼域的形成,又地处在边城这样人妖两族交锋的地界,鬼域之内的煞气与怨力若是爆发,少不得要吞噬掉半个边城。 这样大的响动,无疑会惊动道盟。 为了避免麻烦,君行舟只得亲自出手,将鬼气引渡到幽冥界去。 鬼域之内不分昼夜,君行舟一时也没了时间概念,重见天光之日,他早不知今夕是何年。 君行舟蹲在河边,拘了捧清水净手,感受着清冽河水自指缝间流淌而过,他才稍稍有了那么些活过来的感觉。 不太巧的是,君行舟走神之际,遇上了来河边的兵卒。 虽说只有一人,但他这打扮出现在边城,也很容易让人生疑。 君行舟思索着,正欲抹去这小兵见过他的记忆,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 星如雨捧着饼,满眼惊恐,他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吃饼,怎么大白天见鬼了?! 见是星如雨,君行舟探向他眉心的手一转,抽走了星如雨手里的炊饼。 “你干嘛?!”星如雨动作快过脑子,自个儿的炊饼被抢了,他当即就要伸手去夺。 可君行舟只轻轻一避,他连片衣角都没能碰着。 星如雨绕着君行舟抢了半晌,饼皮没摸着,倒给自己累了够呛,他撑着腰,气喘吁吁的看着君行舟。 他是看懂了,这孙子就是在戏耍他! “不是,你想干嘛啊,大爷,我也没招惹您呐?”星如雨真是服了,流年不利,边城都还能遇着这个鬼。 “饼不错。”君行舟瞧他,似笑非笑。 “……那是我一天的口粮。”星如雨忍住爆粗的冲动,他晓得的,他在这孙子手里指定讨不了好。 “嗯。”君行舟不置可否,是半点没把吃的还他的意思。 星如雨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拿出了他能屈能伸的招牌笑容来,问道:“爷,您来这边城,是有何贵干啊?” “这边城风沙大,妖魔鬼怪又多,您金尊玉贵的……” 星如雨话音未落,就被君行舟一句话打断,他说:“看看你。” 星如雨闻言一哽,见了鬼似的看着君行舟。 看看他,顺便千里迢迢来抢他炊饼吗? 星如雨真是服了这爷的脑回路。 君行舟倒是没再扣压星如雨的口粮,他将炊饼朝星如雨一递,星如雨当即接过,也不管什么干不干净,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生怕慢一秒,君行舟又给他抢了。 君行舟只笑眼看他,不紧不慢地把指尖上的星点油渍擦在了星如雨的领巾上。 星如雨吞饼的动作一哽,这爷真会挑地方擦手,他身上就领巾是干净的。 君行舟倒是没半点他刚刚干了什么缺德事的自觉性,只问道:“在边城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星如雨白了他一眼,跑到河边喝了两口水,还得防着君行舟把他踹下去。 好在,君行舟似乎没这么干的意思。 星如雨喝完水,又洗了把脸,朝君行舟道:“我现在已经是副队长了,我告诉你,别小瞧小爷。” “不错。”君行舟瞧着星如雨蹲在河边蛄蛹的身影,淡声提醒道:“食生水易腹痛。” 星如雨闻言,动作一顿,要不是不想在君行舟面前落了下风,他简直想一个猛子扎水里喝个痛快,跟这人对着干。 可最后,星如雨只哼笑一声,道:“我一个乞丐窝里出来的,再金贵也金贵不到我头上来。” 他一个风餐露宿的小乞丐,要是在乎这些个体面,怕是早死了,草席子都没有一卷,直接扔乱葬岗里去。 君行舟闻言,略一停顿,他上前几步,敲了敲星如雨脑袋。 星如雨当即抱着脑袋弹开几米远,怒声道:“你敲我干嘛?!” “生气了?”君行舟瞧他。 被君行舟这么一望,星如雨莫名有点脑子卡壳,他咬了咬唇,不怎么自在道:“才,才没有……” 他才没有生气,他只是,只是习惯了浑身是刺的日子…… “这不是挺有活力的,命也挺硬。”君行舟依旧神色淡淡,道:“不必自轻自贱,往后便不是乞丐了。” 他,他是在安慰自己么……? 星如雨莫名有些脸热,结巴道:“当,当然……我现在是副队长,以后攒了更多军功,就是正队长,然后……百夫长,千夫长,大将军!” 他越说越有底气,直直瞧着君行舟,看起来好像真不怕他了似的。 君行舟听他这么一说,似认同般点点头,道:“那就先努力活下去。” 星如雨死不了的,只要本尊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活蹦乱跳。 可星如雨不知道,他真以为他是乞丐窝里爬出来的小兵卒。 看着君行舟离开得毫不留恋的背影,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看看我?” “嗯。”君行舟没回头。 “那,那你还会来么?”星如雨眸光微闪,他还从未被人如此关心惦念过…… “会再见的。” 眼见君行舟越走越远,星如雨大吼出声,道:“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君行舟。” 君行舟? 很好听的名字…… 星如雨捂住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烫,他不禁想,莫非是天太热了? 东荒大地之上,夕阳渐落,半大少年背光远望。 而那一袭白衣之人,早没了踪影。 ———— ———— ———— 碎碎念一下 有些宝可能是听书,没注意到我作者有话说,但是,这事,我必须说! 番茄!!!番茄你有病!!! 为什么要吞掉我读者宝子们给我留的正常评论?! 还把有的宝子画了发在书圈的行舟吞了!!! 要不是我在其他宝子的催更截图里看见书圈更新,发现是我这儿看不见的,我根本都不知道有的宝子留言了,还有给我画了行舟的!!! 烂番茄你到底把评论区屏蔽了不让我这个作者看干嘛?! 你他喵是看一天给我二三十个人我都没道心破碎,换个方法搞我,隔绝我和宝子们的交流吗???啊??? 大胆番茄!!!不许再屏蔽我这边的评论区了你听见没有?!番茄!!! 第160章 交付混沌精魄,君行舟旧疾 中州 燕地 在燕都迎来第一场新雨之际,君行舟叩响了首辅府大门。 彼时,他执伞立于门外,颜淮于檐下望他。 既然知晓他的来意,颜淮便直入主题,道:“宴止如今不在中州。” 君行舟闻言,淡笑敛眸,应道:“无妨,东西交与首辅大人亦同。” 说罢,君行舟便递出个锦盒来。 是个聪明人。 颜淮望他,神色略有松动。 不知是这场雨落得正好,还是那青衣执伞之人恰似故人,颜淮接过锦盒,道:“一路辛苦,进来喝杯热茶。” 颜淮记不大清了。 可似乎,从前,有一人偏爱青衣,也曾执伞,于雨幕中执着等他。 君行舟倒也不说劳什子客套话,随颜淮一道进了首辅府。 雨中凉亭,烹茶别有一番滋味,颜首辅举手投足皆如画。 颜淮睫羽微垂,小炉中煮水滚沸,他一一烫过茶具,斟茶过几遍,复而递出杯盏。 那茶水色清,味淡而甘甜,回味中又透出一分苦来。 “好茶。”君行舟轻抿茶水,他不会觉得颜淮此番邀约,便当真是简单喝茶。 可既然是主人家相邀,主人家都没开口,他便不必多言。 “你我往后便是同僚。”颜淮说罢,瞥了眼仍没有停下趋势的这一场雨,道:“若不背主,宴止会是个好君主。” 闻他此言,君行舟神色微动,看来,颜淮是认可他的能力了。 “自然。”君行舟执起茶盏,道:“行舟在此,多谢首辅大人指点。” “指点倒也算不上。”颜淮执盏示意,继续道:“我观你沉珂已久,何不寻医问道,治一治旧疾。” 君行舟闻言,是真有些讶然了,他当真没想过,颜淮留他是此缘由。 更要紧的是,他竟能一眼看破自己旧疾未愈。 这事,季无忧都未必能一眼瞧出来啊…… 君行舟指尖微缩,复抬眸时却是淡笑道:“药王谷谷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我这……遍寻天地,怕是也难寻得可治此陈年旧疾者。” 他当初耗尽灵力与君家同归于尽,坠入降魔涧,修为尽毁,心脉俱废并非作假。 漓江之上,季无忧的诊断也没有错。 他能走到如今,与九尾妖狐签订的共生契功不可没,更要紧的是,天灵根本就通灵万物。 就算君行舟什么都不做,天地灵气也会疯狂涌入他体内,为他修复生机。 可,若能拔除病根,谁又不想呢。 听了君行舟的话,颜淮下意识地望向别处,他答不上话时,总不爱看别人的眼睛。 这病,他确实能治。 可,想起宴止那笑得阴沉沉的模样,他就有些无甚可说。 犹记他初醒之时,记忆尚停留在宴止的大业谋划将将开始之际。 可他来到了陌生的地界,宴止的性情也变了许多,说不上比从前好还是坏,但阴晴不定了许多。 他替宴止查探这些年宴止在修真界追逃时落下的伤,正欲传功疏通宴止经脉时,宴止扣住了他手腕。 虽是在笑,宴止眼中却是凉薄一片,他与他道。 “往后莫要再心慈手软,若你再敢不计代价,宁可自伤本源也要救人,本座便扒了他的皮,放干他的血,挂在你府门口,让你好好看着。” 宴止这番话,颜淮听得不明就里。 他天生水灵根,润泽万物,这样好的天赋,与他卓绝的医术相融,无疑铸就了颜淮可疏通他人本源的本事。 可,他一个鬼医,哪是能行医救人的料子,宴止这话,未免太莫名其妙。 心慈手软,他? 颜淮瞥了眼宴止,开口道:“可我此番,为的是主上。” 宴止莫约也听懂了颜淮言下意味,他当即松手,补充道:“除了本座,谁也不准。” 颜淮闭了闭眼,总觉得宴止疯癫更胜从前了。 若说宴止从前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如今便是,无论他自己胡说八道了什么,他都能自圆其说。 “会有的。”颜淮抿了口茶,倒也说不出什么违心话来。 譬如宴止仁德。 罢了,这话宴止自己听了都得笑。 他只是在想,若宴止认可了君行舟,届时,既为同僚,他出手替君行舟拔除病根也不难。 可如今,宴止不在中州,他也无权妄作主张。 君行舟听他此言,倒也不失望,既然有可能,那便有希望。 颜淮这表现,更像是听命行事惯了,鲜少有自己做主的时候。 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听从宴止号令。 宴止是不是个好君主不知道,但颜淮这冷漠皮囊之下藏着颗柔软心肠,已是可窥一二。 这样不屑于谄媚邀功的同僚,总好过满腹心机算计的。 君行舟饮尽杯中最后一口清茶,拱手道:“多谢首辅大人款待,行舟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叨扰了。” “去。”颜淮颔首。 闲谈间,这一场春雨已然停了。 庭院中小道沾湿,花枝摇曳,君行舟背影渐远,温润清雅。 颜淮静坐片刻,思绪中未曾搜寻出,他有哪位故人,偏爱青衣。 在另一方小世界,身为人人喊打的魔道中人,宴止乃至他身边人,惯常爱穿的都是深色招摇,又哪来的素衣着浅。 想不起来,便罢了。 可惜,他不找事,宴止找他。 重回中州的宴止,在他只言片语间,敏锐察觉了颜淮的波动。 他瞧着颜淮,眯了眯眼,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隐约有些触动。”颜淮实话实说。 宴止闻言,却是愈发神色莫测了起来,他眯眼打量着颜淮,道:“你要是敢记起来从前事,我就把你掼水里三天三夜,直到重新失忆为止。” 听起来很唬人,宴止也确实干得出来。 颜淮索性沉默不语,不理会宴止的咄咄逼人。 宴止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好似他刚刚没口出狂言般,拉过颜淮道:“本座已寻到凡界阵眼,等本座破了诛神大阵,本座就把那群死老头全杀了。” “可。”颜淮淡淡应了声。 杀,可劲杀,谁能杀得过他似的。 第161章 北狄内乱 君行舟重回浮云州时,北狄已经乱了。 他循着那一丝气息找到如昨和小土狗的时候,如昨正抱着小狗蹲在烧焦的桃花树下。 一人一狗互相依偎的模样,有点可怜。 君行舟上前几步,如昨闻声而动,抱着小土狗猛地闻声后退几步。 直到那白皙如玉的手伸到如昨眼前来,君行舟拨开如昨额前乱发,对他说:“别怕。” 如昨蓦然抬头,撞入君行舟平静无澜的眼中。 霎时,光彩在他眼底重燃,他望着君行舟,绽出个大大笑容来。 他不怕的,有他在他就不怕,他相信行舟会回来的…… “狄然不是说,会照顾好你们。”君行舟瞧着坍塌的房梁,烧焦的花树,还有如昨衣上尘灰。 这怎么看,都跟照顾好了没关系。 如昨闻言,忙指了指王都方向,比着手语。 北狄王都打起来好几天了,有一伙人闯过来,烧了他们的屋子,还好小土狗厉害,把他们都吓跑了。 君行舟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趴在如昨怀里,眨巴着无辜圆眼的小土狗,道:“我去一趟王都,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要走出别苑地界。” 这话君行舟其实也就是说说,他直接给别苑落了禁制,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一入都城,君行舟便知,这北狄王庭,确实乱了。 全城戒严,家家门户紧闭,向来繁华热闹的大街空无一人,只偶有士兵经过,还多是神色肃穆,行色匆匆。 抵达战王府时,他只见战王府被兵卒们重重包围,如铁桶般密不透风的架势,看起来是在保护战王府。 君行舟隐去气息,径直寻到狄然所在院落。 他见到,却再不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战王爷,而是个倚在榻上,行将就木的狄然。 突然得见君行舟,他倒也不是十分讶异,只苦笑着摇摇头道:“恩公的恩情,我怕是还不完了。” “有话不妨直说。”君行舟看着狄然,也不废话。 “我能帮你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看被围得跟铁桶似的战王府,君行舟就知道,狄然还没放弃挣扎。 狄然闻言,无奈道:“我如今身中咒术,太子党与七皇子党为争皇位,又正打得不可开交,怕是难了。” 原是如此,这位皇位的有力争夺者才卧病在床。 君行舟看了眼狄然肩头厚厚的纱布上渗出的星点血迹,若有所思。 他不会救人,但下界的术法,他要破除轻而易举。 可狄然能支付的代价呢? 见君行舟看自己的伤处,狄然当即道:“王妃砍的。” 从一开始他就防着东羌公主这个定时炸弹,从未同床共枕过,哪怕是偶尔在一桌吃饭,两人的菜都得分席。 奈何,他还是被呼雅伤到了。 这伤处,跟他身上的咒术相得益彰,自受伤那日起,他便流血不止。 这伤口,无论是御医还是江湖道士看了。都只有摇头叹息的份。 他们解不了咒,自然也止不住血,狄然最近都是靠着些大补的法子吊着一条命在。 可照现在流血的速度下去,狄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已经写好了遗诏,只要他一死,不止东羌公主得给他殉葬,整个东羌也得给他陪葬。 可是君行舟回来了,那位随手诛杀三阶妖兽的上界仙师。 狄然心底又燃起了对生的渴望。 他不是不想活,不想争,可太子母家的手段实在阴毒,要他流血而亡。 东羌公主更是不知道和太子做了什么交易,竟敢明目张胆的刺杀他。 如今整个北狄乱作一团,要不是西夏那边也是一团乱麻,他们怕是要腹背受敌的。 眼看着君行舟迟迟不说话,狄然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侍从阻拦,他重重朝君行舟一拜道:“仙师,若能救我一命,往后狄然,任仙师差遣。” “我狄然可在此立誓,若有违誓言,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大抵是明白了,君行舟不爱听那些个客套话,也不是话本子里慈悲渡世的神仙。 既然如此,既然君行舟一早便开出了价码,他就不必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只有生死路上走一遭,才知活着珍贵,他现在连活都活不下去,那些个气节,王室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你可知,在我面前赌咒发誓,是会应验的。”君行舟瞧着狄然,却见他满眼坚决道:“我狄然起誓,若有违君仙师,便全族覆灭。” “好。”君行舟颔首,抬手间,咒术破除,狄然肩头恢复如初。 而距此百里之外的祭坛,一个正在坐镇的老头突地呕出口血来,他被他下的毒咒反噬了……? “师傅!”几个青年护法见他这般,齐齐冲上前去。 老头不可置信地抹了把嘴,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啊……” 虽说他的术法不至于称霸五州,可至少浮云州来说,他少有敌手。 咒术更是,从未有人能轻易抹除他的印记过。 莫非……莫非这并非凡界之人,而是上界来人……? 老头脸色煞白,当即大喝道:“快,快去告诉皇后娘娘,咒术破了?!” 战王府一向守备森严,他们杀不了战王,这才把心思打到了下咒上,甚至还以二十年内不出兵东羌收买了东羌公主。 可现在,一切都随着咒术破除功亏一篑。 若战王真寻到了远超他们的能人,那他们就全完了。 而彼时,收到消息的太子同样神色一紧。 他原先,尚是敬畏狄然带回来的仙师,可除了洛城一役,所有人都没有再见过那位据说诛灭了三阶吞天蟒的高人。 整整一年多,杳无音讯。 太子开始怀疑这消息的真假,派人去打探狄然带回来的人在哪儿。 越是查,他越相信自己的判断。 分明没有这么个人,是狄然这小子,弄虚作假,哗众取宠。 为了给狄然个下马威,他甚至派人去烧了狄然藏人的宅子。 可现在,那位仙师,就在他烧宅子之后,出手了。 那他要是知道,是他派人放火烧的宅子,他岂不是完了…… 太子越想越怕,两眼一翻,径直晕死过去。 第162章 枯木逢春 君行舟不会过多干涉凡尘事,替狄然破了咒术后,他便离开了。 余下的,就看狄然的本事了。 他回到别苑时,如昨正抱着小土狗在门边等他,摇摇欲坠的屋舍下,一人一狗望眼欲穿。 见他来了,如昨跟小土狗的表情几乎是同步欣喜。 君行舟摸了摸小土狗,也揉了把如昨的脑袋,他道:“进去。” 王都的那些个腥风血雨,沾不到他们这小院来。 烧毁的屋舍在如昨的打扫之下,勉强也可以容身,小院里被烧毁的躺椅,如昨更是重新打了一把放在那儿。 烧焦的桃花树下,唯有它是新的。 君行舟望着躺椅沉默片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大抵是许久不曾被人珍视过了,难免会有些微不足道的恍惚。 不过,小土狗在院子里欢快撒着泼,如昨忙前忙后的日子,似乎也不坏。 只是近来,如昨总爱抱着小土狗蹲在那棵烧焦的桃花树下,不是浇水,就是发呆。 那颗桃花树想来已有数百年光景,在没被人一把火付之一炬前,桃树枝干蓬勃旺盛得可遮夏荫。 君行舟对它有些印象。 他走的时候,它还没开花。 如今已是结果的时节,百年花树却成了一抔焦土。 君行舟见他们一人一狗迟迟不动,桌上的糕点都放凉了,他索性端起盘子,蹲到如昨身旁去。 原本还看着树根失落的如昨,下意识抬眼看向来人,却被一口糕点喂嘴里。 眼前人青衣乌发,眉间灼灼,更胜春光。 可君行舟只端着食盘,喂他一口,喂小土狗一口,如出一辙的喂法,像在喂狗。 如昨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可君行舟喂一口,他就吃一口,直到腮帮子鼓囊囊的,盘子里的吃食也清空了。 一时间,相顾无言。 如昨卖力嚼着嘴里的食物,双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君行舟瞧。 一年多不见,他真的很想他,可他不会说话,也不敢说。 只希望,能在他允许的时候,多瞧上几眼。 君行舟放下碗碟,无波无澜地开口问道:“很喜欢?” 他是在指这棵桃树? 如昨猛地点点头,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 可惜去岁花开的时候,行舟没来得及看见,满树繁枝。 君行舟见他这般,抬手抵上焦黑树干,不过瞬息间,一枝新芽穿过枯败焦黑的树皮,顽强探出头来。 这棵百年老树……枯木逢春了? 如昨望着这奇迹般的一幕,不可置信地看向君行舟。 他张了张口,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又后知后觉地,局促闭上了嘴,只是那一双眼里,隐隐泛着些水光。 他想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最后,给予君行舟的只有一个诚挚的笑。 在这一刻,他确定,无论要多少年的等候与颠沛流离才能换得他们的相遇。 只要在行舟身边,他就是幸福的。 小院的日子静谧悠闲,有人登门造访时,北狄大局已定。 时任北狄新帝的狄然亲自登门造访,一箱箱的稀罕物件直往这破败院落里搬。 奈何被大火烧过的地方,实在寒酸得厉害,就是有这些个金银器物点缀,效果也只会适得其反。 对于狄然提出的替他重新置办宅邸这个提议,君行舟拒绝了。 他只道:“让人前来修缮一番便是,我不爱移居。” “是,是。”狄然恭敬应下,没有半分倨傲在。 下界之人已久未见逢上界仙师威能,那些个略通小技的也多数被各国皇室收拢麾下,久而久之,凡人便也失了对仙人的恭敬。 可,他可是亲眼见过君行舟轻而易举诛杀三阶巅峰吞天蟒的。 就连许多隐士都无法破除的咒术,于君行舟而言,也不过是轻描淡写。 这样的上界仙人,别说他是一国皇帝了,他便是一州之主,也要懂得审时度势,俯首称臣。 遇见君行舟之前,中州燕国之事,在狄然听来不过是笑谈。 可得见君行舟之后,他才明白,若是这般能者肯助他一臂之力,便是俯首称臣又如何? 那些个嘲笑燕国皇帝作为一国之主还得看摄政王脸色的,真是愚不可及。 君行舟瞧着面前还算恭顺的狄然,道:“我不会长留于此,不过随侍会在此地小住,你若有空闲,便照拂些。” 君仙师这是,在点他别苑被纵火一事? 狄然愈发恭谦,表示道:“我已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随时等候仙师发落,二位的安全,往后我也会用上十分谨慎,绝不会再让当日之事重演。” 狄然说的二位,自然是指如昨和小土狗。 他也没敢小觑那金黄色,看起来只会打滚卖乖的土狗。 谁家正常小土狗一年多还长不大的…… “你看着处置便是。”君行舟说着,看了眼紧跟着他的如昨。 凡界处置人的手段,狄然定是比他更熟练的。 “是,谨遵仙师指点。”狄然说着,又道:“不若我再遣些仆役来,也好照顾小先生的起居?” “不必了。”君行舟能感觉到,如昨对他人踏入小院的抗拒。 他既然喜欢自个儿忙活,那依他便是。 在这方面,君行舟一向宽纵。 第163章 榜下捉婿 君行舟说他不会在北狄久留,果然不出几日他便离开了北狄地界,赴往西夏。 西夏的内乱不同于北狄,一切源于西夏长公主牢牢把控西夏朝政,西夏文人多的是对她口诛笔伐者。 可长公主如今被封为镇国长公主,已是封无可封,朝堂之上,她更是诛杀了不少对她持反对之声的重臣。 君行舟对那些个文人墨客的口风持观望态度。 毕竟,他们说着长公主祸乱朝纲,牝鸡司晨,他这一路行来,却见西夏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也难怪西夏如今内乱不休,南梁与北狄却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的。 不过,百姓口口相传的事里,有件事应该是真的…… 镇国长公主独女安阳郡主,飞扬跋扈,纨绔无用,最爱强掳美男子。 君行舟初入西夏王都,便赶上了科举放榜的好日子。 整条玄武街上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的人,或在看看自个儿是否榜上有名,或在看热闹。 不时有几声欣喜的‘中了’传来,更多的是看热闹,鼓掌叫好的。 也有些家丁护卫,虎视眈眈的盯着榜下学子。 君行舟挑了个三楼雅间,也在窗边看了看热闹,他晓得科举,可对凡界风俗的了解,终究是不够透彻。 于是,当看见一伙子悍匪似的护卫冲上前去架住那温文尔雅的公子往外抬时,他不禁愕然。 西夏民风竟如此彪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人的呢? 恰巧小二前来上茶,见君行舟站在窗边,呼唤几声也不应,他便知,这谪仙似的公子,也在瞧科考放榜的热闹。 “公子,茶送到了。”小二上前几步,正欲禀告完退下,却听那公子问:“这……怎的还当街强抢民男的?” 小二闻言,往窗外一看,当即笑道:“公子不是京城人士?” “确实不是。”君行舟颔首。 见此,小二热络解释道:“这个啊,是夏都历年放榜传下来的风俗。” “各家小姐若有中意的儿郎,便在放榜之日将人捉了去,如果互相看对眼了,便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此为榜下捉婿,专捉中举的考生,一为讨个好彩头,二为姻缘一线牵,被捉去了的公子也不会生气,若是欢喜,便为郎婿,若有不便,禀明小姐家中便是,往往家中也不会苛求。” “何况,现如今,捉的,往往都是互相瞧对眼了的,这一捉一娶,正好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听了小二的解释,君行舟也觉着有几分道理,他赏了一锭碎银,小二当即喜笑颜开地下去了。 君行舟依旧站在窗边,看着那死命挣扎的公子,和竭力试图把自家公子救下来的书童们。 嗯……看起来不太像互相商量好了的啊。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榜下捉婿之人,为镇国长公主府安阳郡主。 至于被捉婿的婿,正是三元及第的殿试榜首,板上钉钉的状元郎谢安臣。 他的挣扎不是假的,他的惊慌也不是假的。 他为江州氏族谢家嫡长子,谢家为世族之首,他谢家更是保皇一派,如何能被长公主的独女捉了去?! 安阳郡主卫青南坐在马车上,指挥着长公主府护卫将这俊俏状元郎往马车上拖,颇有些土匪头子的做派在。 她道:“这一堆中榜的举子里,就你生得最好看,本郡主的郡马,就你了。” “不,不……”谢安臣摆了摆手,他险些被扯乱袍子,如今对上安阳郡主,仍是有礼道:“郡主不可……” “哦?”安阳郡主闻言瞧他,道:“莫非是本郡主的身份配不上你?” “微臣不敢。”终于被放开的谢安臣理了理衣袍,朝安阳郡主拱手作揖。 “那是你已有婚配?” “并未。” “那你已有婚约?” “未曾。” “那不就结了,抓走。” “微臣是江州谢氏……”谢安臣不可置信地看向刚刚还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的安阳郡主。 卫青南却是笑道:“我管你谢家李家,本郡主看上的人,还能跑了不成?” “……”哪有他谢氏跟长公主府结亲的道理? 谢安臣一时哑然,被长公主府府卫堵了嘴塞上马车。 只剩后头被拦住的谢家小厮哭天抢地,“公子啊!我光风霁月的公子啊!怎么被抢走了?!” 他家公子这般玉人的存在,被长公主府那个女魔头抢走了,他家公子可怎么办啊?! 看完这一场闹剧的百姓们窃窃私语着,纷纷在讨论安阳郡主何等嚣张。 听说她前些日子才当街鞭笞过户部侍郎的小舅子,上一次更是,百花宴当众掌掴了礼部尚书嫡女。 礼部尚书在金銮殿上头都磕破了,皇帝愣是没说一个字,只有长公主轻飘飘一句,礼部尚书之女德行有失,想来也是爱卿教导不严。 她只一句话,便将礼部尚书及其女钉在了耻辱柱上,分毫没有问罪当众掌掴她人的安阳郡主的意思。 镇国长公主对独女安阳郡主的疼宠有目共睹,因而也便,使得安阳郡主愈发娇纵跋扈。 世家乐见其成。 镇国长公主不过一介女子,虽说她公主府面首无数,可她膝下唯有卫青南一女,卫青南还是这令人生厌的不成器样子。 她便是想谋朝篡位,也是后继无人。 何况,卫青南越是如此,就越给了百官攻讦镇国长公主的靶子。 不过,也不知这安阳郡主是怎么想的,时时惹是生非便罢了,如今竟招惹到谢家嫡公子头上来了。 这西夏,谁人不知,江州谢家。 镇国长公主纵是敢连斩朝中三大要员,对上谢家族长也需得退让三分。 谢家族长正是如今的大夏丞相,历经三朝,门生遍布天下。 谢家子弟,也多是有要职在身,遣在各地任职的都有,京官之中,谢家二郎时任大理寺卿。 谢安臣为谢家大房所出,他作为谢家安字辈嫡孙,自小深得外祖谢老丞相爱护。 他幼时于丞相府中教养,后来京都夺嫡内乱,谢老丞相更是早早将他送回了江州本家避祸。 而今,为了应试,谢安臣才重新回到盛京来。 以他的才名,夺得状元乃是意料之中,若被榜下捉婿,也不过是为他的三元及第更添美名。 哪知,前来榜下捉婿的人会是安阳郡主,更哪知,她竟当真敢将他捉去?! 分明,无论从哪一遭来说,安阳郡主纵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也不该打上谢家长公子的主意。 君行舟耳聪目明,差不多从旁的厢房里传出的声响理清了前因后果。 可他也并非偏听偏信,对这位臭名远扬的公主,更是持观望态度。 他只听过龙生龙凤生凤,镇国长公主既有如此魄力,又怎么可能容许独女会是个草包废物。 虽说安阳郡主是她与驸马唯一的孩子,可,从公主府那一堆面首来看,长公主也不像情深似海。 至于长公主为什么能养出个安阳郡主来,一切怕是,有待商榷。 第164章 西启覆灭,觅得明主 君行舟并不急于寻找突破口,他在夏国王都闲逛了两日,还去江边钓了会儿鱼。 一叶小舟于江上随水漂流,君行舟盘膝静坐,竹篓内空空如也,他自悠然。 云秉生来时风尘仆仆,眉宇间是挥不去的郁色。 君行舟抬眸瞧他,云秉生便涉水而过,湿了大半衣裳,坐在小舟另一头。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西启已并入大燕版图,宴止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所有城池。 “哦?”君行舟来了兴趣,坐姿端正些许。 “此事说来话长。”云秉生拧了把衣摆。 他想,他曾经试图改变过大启的结局的。 可他无能为力。 西启的覆灭并非一朝一夕,也非一人之力。 这一切,或许要从更早的从前,帝王的猜忌,诛杀将军满门说起。 林家作为西启开国元勋,一直手握兵权,代代传承下来,愈发受人敬重。 年久日深,林家在军中的威名,甚至胜过了皇家。 这种时候,无论将军府是否有不臣之心,林家满门都必死无疑。 可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人为,林家活下来了一个小女孩。 那是林将军在关外亲手带着长大,不曾记入林氏族谱的女儿。 她携着满门血亲枉死的仇恨,隐姓埋名逃到燕国,而后被大燕摄政王看中,林氏女转以为苏氏女,和亲西启。 此女正是后来成为云有生宠妃的苏婉。 她本名林觅,她曾是父兄最为宠爱的小女儿。 或许连林觅重回故土的时候,都没料到过,一切会如此顺利。 她那时,许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云有生不杀她,她便祸乱西启朝纲,云有生杀她,那就是西启妄动和亲公主,大燕有了发兵的理由。 可她没想到的是,云有生这么个昏君,竟然会真的爱她。 于是,大燕那头改变了策略。 去岁,珍贵妃以回乡省亲为由,离开了西启。 不过半月,就有珍贵妃被边关将士扣押的消息传来。 燕国摄政王更是以珍贵妃的安危为要挟,狮子大开口,连要西启边关三城。 臣子们的劝诫被西启皇帝拒之门外,饶是云秉生将道理梳开讲给云有生听,他的下场也不过是被赶出皇宫。 他说,珍贵妃苏婉乃是苏老将军之女,燕地为她故都,燕皇怎会突然发难于她,这分明就是诈皇兄的苦肉计。 云有生却是握着苏婉寄来的血书,双目赤红,道:“大燕朝堂上有人以她的书信为由,告发苏老将军私通外敌,人现在还在天牢里关着呢!” “大燕素来狡诈,皇兄怎可偏信一面之词?”云秉生蹙眉。 云有生狠狠将砚台砸下,怒道:“不过区区三座城池,换婉儿满门性命有何不可?!” “皇兄可知,那三城乃是大启门户,你这般作为,就不怕寒了百姓的心不成?!”云秉生亦是怒了。 他着实不明白,这八成可能是个骗局,云有生为何非要偏听偏信?! 云有生却是笑了,冷声问道:“朕是皇帝你是皇帝?” “朕的打算,还由不得你一个外人来左右。” 云秉生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有生,他张了张嘴,又归于一片沉默。 或许,直至此时此刻,他那一点痴心妄想,才灭了个彻底。 无论是他还是云有生,都毫无治国理政的能力,西启的覆灭,本就是必然。 云有生这不顾万民反对,割让城池的行为,果然让他彻底失了民心。 本就因失了主帅人心不齐的军队,更是在撤出边关后士气一蹶不振。 可他们的皇帝,还在都城,做着迎爱妃归来的春秋大梦呢。 云有生没等来他的珍贵妃苏婉,等来了燕将军林觅。 那一日,西启的士兵踏破西启城池,帝王于高台之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曾在他怀中娇媚无边,而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她一字一句列举他的罪状,控诉他不配为帝。 最后,一剑捅进他胸口,了结了这个,曾害她满门含冤而死的罪魁祸首。 云秉生为何记得这般清楚,他想,概因他当时就站在那儿看着。 摄政王宴止亲自驾临西启国都,笑眼看着昔日君臣,爱侣,反目成仇。 宴止莫约是对云秉生有些印象的,所以抬手挥退了正要扣押云秉生的护卫,邀他看了场好戏。 云秉生这一年来,曾数次试图劝诫云有生过,如今是已然麻木。 这样的帝王,甚至不配被称一句深情,而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他自以为是的爱重,从未在意过黎民百姓的死活。 他本就,不配为王。 宴止倒是闲适得很,他取下悬在王座之上的帝王宝剑,递予林觅,道:“孤封你为镇西大将军,往后,林卿便负责镇守西境。” 他这话一出,不止举座皆惊,饶是林觅自己都不可置信。 虽说她从小习武,也有过保卫疆土的梦想。 可,像边城萧将军那样的女子,终究是少数。 凡界亦不同于修界,诸多世俗礼教,对女子多有偏颇,能进军营的女子都是少数,更毋论为将。 见林觅迟迟不接剑,宴止也不恼,只问道:“作甚?” “我,我是女子……”林觅眼中分明有过一瞬光彩,可也随着她渐低的声调败落下去。 “是女子怎么了。”宴止说罢,才后知后觉些什么,颇为好笑道:“孤任人唯贤,既知你有将帅之才,又何必拘泥于女子身份。” “世间阴阳相生,万物皆有常理,女子亦为半壁江山。” “男子,女子,又如何?” 宴止说罢,将剑又往前一递,淡淡道:“今日,你若不敢接这把剑,才真是,怯懦无能。” “你既断了自身前程,也断了万千女子前路。” 宴止并非怜悯亦或如何,才赐予林觅这把剑。 他是亲眼所见,林觅劝降启军,率部攻破西启王都,她有将帅之才,又有果敢赴死之心。 这样的人才,宴止愿意收拢麾下。 可,她倘若连一把天子剑都不敢接,那还真是他看走眼了。 林觅闻言,眸光微微闪动,她单膝跪地,虔诚接过天子剑,朗声应道:“末将誓死效忠主上!” 世间明主不常有,能摒弃性别嫌隙重用她的君主更不常有。 可,宴止是。 好在,她也不会让宴止失望。 第165章 阴差阳错 云秉生被动看了场君臣情深的戏码,这二人还是覆灭他故国的罪魁祸首,可他除了沉默,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着人潮散尽,宴止大摇大摆地坐上启国王位,云秉生依旧沉默着,低调得殿中好似没有他这号人。 好在,宴止终于想起他。 “你是……跟着君行舟那个?”宴止眉眼带笑。 君行舟那般迅速地替他取来混沌精魄,还没惹出什么风波来,这差事干得漂亮,他自然是满意的。 “是。”云秉生拱手拜道。 “去找你主子。”宴止说着,又道:“他现在,该在,西夏?” 某种程度上,宴止和君行舟的思路,不谋而合。 而君行舟,果真在西夏。 ———— 君行舟听罢云秉生的讲述,莫名有些无话可说,他索性不语,继续任舟顺水而下。 他留云秉生在西启,本也是料定了西启覆灭的结局。 云秉生能多在西启待些时间,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往后便不会有执念在。 不过,君行舟没曾料想的是,西启的覆灭竟如此戏剧化。 一美人,倾三城,灭一国。 估计,饶是宴止也没想过,拿下西启如此顺遂。 至于浮云州,那就得看君行舟的本事了。 君行舟依旧不是很急。 他这前生太匆匆,从未驻足观过人间风光,如今终于有闲,难免也想体会,蹉跎光阴是何光景。 就做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也好,体会一番日升日落,人世悠闲。 不过,云秉生眼看着日暮西斜,小舟依旧未曾有靠岸的意味,他忍不住问:“不上岸么。” 敛眸怔神许久的君行舟闻声望他,不急不缓道声:“我不会划船。” “……” 云秉生闭了闭眼,他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江上漂这么久了。 着实是君行舟这样淡然于世间的模样太唬人,他还以为君行舟是在如何心境悟道,愣是半日过去一个字没问。 两人一道上岸时,小舟已经飘离西夏王都有些距离了。 云秉生把小舟拉上岸去,又循着灯火找了户人家借住。 他花了二两银钱,又把跟在身后的君行舟显露于人前,那户人家果不其然答应了他们借宿。 先是有钱,后是君行舟这模样,一看就让人心生欢喜,断然不会觉着他是坏人。 云秉生摸爬打滚这许多年,早是深谙人性。 倒是君行舟,看似岁月长,实则某些方面,纯粹太过。 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他未必能弄得明白。 他眼中的是非善恶,终归是要简单些的。 再说这处农家,只空得出一间房来容纳他们二人。 云秉生换好干净被褥,对君行舟道:“今夜且在此将就一番。” “你睡。”君行舟端坐在另一头,闭目打坐。 他如今的境界,无论吃喝还是睡都用不着,修炼便已足够。 尝些人间小食,也不过是他的爱好罢了。 跟了君行舟这么久,云秉生自觉也摸出了些他的脾性,他说不睡,便不是在客套。 云秉生灭了灯,刚一沾榻,他便睡过去了。 这一路行来,着实辛苦,他昼夜兼程,只为早些寻到君行舟。 饶是君行舟再强,云秉生始终觉得,他身边是要有人照顾着的。 说不上来是君行舟需要他,还是他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对君行舟的依恋。 君行舟虽是闭目养神,心底却有所思。 从云秉生今日的话来看,宴止是个赏罚分明的主,甚至颇有些不拘一格。 其心性谋略具是上佳,远交近攻之策被他玩得炉火纯青,更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一国。 宴止这样的人,重回修界只会是时间问题。 届时…… 君行舟思索间,神色微动。 云秉生既然寻到他了,想来,夜千放身在修界,也该知道他找到魔神的消息了。 夜千放不止知道,还知道得很早,早在君行舟与魔神初见之时。 有云秉生这个眼线在君行舟身边,有关于君行舟的事,他知道得事无巨细。 不过,云秉生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未曾告知夜千放,星如雨一事。 夜千放如今仍在魔界当霸王,不时搞点小动作让修界头疼,他这霸道日子,倒也过得舒心。 至于星如雨一事。 说来也巧,夜千放是当真不知,他还有那么一缕分魂流落人间。 他的好姐姐夜聆雪,如今身在边城,施粥时也曾见过与夜千放那小子十分相似的星如雨。 可她半点没惊动其中任何一个的意思。 以夜聆雪做长姐的经验来看,养条狗都比养夜千放听话,她与其帮夜千放一把,还不如视若无睹。 这样,指不定还能让她省点心。 救济边城百姓已然耗尽她心力,她也不想再管一个夜千放。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在几人都知悉星如雨存在的情况下,夜千放分毫不知此事。 他仍是那嚣张又疯癫的魔界君主,虽未一统魔界,却也是如今声名显赫的一位。 千行殿的装潢愈发精妙无双,夜千放走火入魔的次数也愈发多。 君行舟总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漠然又凉薄。 夜千放抬手蒙住眼,似乎这样便可忽视他的存在,偏偏越刻意,越清晰。 他心魔化身的君行舟,如影随形,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千行殿的某一处。 君行舟,君行舟。 他离他这样近,又那样远。 即使是心魔,他都追逐得如此费力,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夜千放欲碰不能。 心魔好似也是现实的另一重写照,现实里的君行舟拒他于千里之外,心魔亦然。 君行舟…… 或许唯有得到他,或是毁灭他,自己才能击溃这一重心魔桎梏。 你是否也是这样想……君行舟? 夜千放目光幽幽瞥向站在门边的君行舟。 或许君行舟重回修界之日,一切都将见分晓。 第166章 革旧从新 回了西夏王都,君行舟依旧不见有什么动作。 云秉生跟了他几日,又思及宴止那笑得别有深意的眼,终是问询道:“西夏之事,你……可有打算?” “尚未。”君行舟坐在街边,尝着甜得有些腻人的糖水。 这糖水不过几文钱一碗,摊子摆在街边也是生意平平。 可君行舟一坐下,连个遮雨棚子都没有的糖水摊立时蓬荜生辉,买糖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在凡界游历的这些日子,君行舟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偷偷打量。 虽不知这些人缘何如此,但终究,他们眼中是没有恶意的,那便随他们看去。 云秉生已然是习惯了君行舟这,事到临头还安然稳淡的样子。 君行舟平日里的一言一行,着实很难让人看出,他心中是否有盘算。 不过,他跟君行舟既然是一根绳上的,云秉生仍是思索着开了口,“不若以西夏皇帝为突破口,助他稳固权势,坐拥渔翁之利?” 云秉生说这话时,略使了个小术法,叫旁人都听不见,他和君行舟在说些什么。 他这思路倒也没错,如今西夏皇帝尚年幼,又形同傀儡,正是最需要助力的时候。 若君行舟肯出手,他必然求之不得。 这不止双赢,君行舟还能博个名正言顺。 可,君行舟咽下最后一口糖水,淡淡落下一字来。 “不。” “那,你欲如何?”云秉生颇有些不解地望向君行舟,纵然跟了君行舟许久,他许多时候,还是捉摸不透君行舟的想法。 “我想看看,西夏是否有能力,真走出一位女帝来。” 君行舟放下几枚铜钱,起身道:“走。” 云秉生闻言,颇为惊愕地随同君行舟一道起身离去。 他着实有些不明白,明明有最简单的法子把控西夏朝纲,君行舟为何要坐山观虎斗。 “一个野心勃勃的长公主,和无能的傀儡皇帝,这不是肉眼可见的,何人更好把控么?”云秉生跟上君行舟,不解道。 在西夏的这几日,云秉生也大致弄懂了西夏局势,正因明白,才更清楚,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多便利。 “是人就有野心,你又如何确定,这小皇帝日后不会反咬我一口。”君行舟瞧着周遭摊位。 虽说他入凡界已有一段时日,可他仍对诸多事物保持着好奇心。 “若是女子当权,西夏怕是会各处起义不休,更难平衡。”云秉生蹙眉。 君行舟闻言,总算瞧了他一眼,问道:“女子如何不能当权?” “何况,她既有本事行至此番境地,必然也有清除阻碍的魄力。”君行舟说着,继续向前走,道:“与其扶一个无用傀儡,我更想跟聪明人谈笔交易。” 从宴止攻下启国,又反手放权一事,君行舟就看出来了。 宴止的胸襟抱负,绝不止眼前这一隅之地。 一统浮云州,对他这样的上界之人说来不难,宴止对他的试探也不单是如此。 君行舟收拢浮云州的手段,给宴止留下的局势,无一不会成为宴止考量的标准。 这或许,甚至会成为宴止一步定生死的棋局。 云秉生的所思所想太过浅显,他心底根植的,更是凡界那套理论,也难怪在修界六年,他仍一事无成。 “……此事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简直天理不容。”云秉生几度吐纳吸气,仍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若总循老的那一套,才真是毫无寸进。”君行舟也不急,只缓缓道:“何况。” “天理,何为天理?” “六道轮回早在万年前诸神之战时便已崩塌,如今秩序不复,往生路上的冤魂怕是要从幽冥界排到凡界来了。” 君行舟其实能理解,凡界秩序形成的缘由。 自上古以来,人族罪人被流放至这蛮荒之地,天然的境界压制,让他们不得不开始与天争,与地斗,与兽相搏的日子。 这样的处境之下,灵根与修为变得不再重要,强健的体魄与有力的臂膀,更容易让自己活下来。 男子体魄天然健于女子,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现况。 以至于千百年的传承与更迭,这样的风气愈发扭曲起来。 可,理解不代表他也要去接纳融入。 何况。 “现在已经不是蛮荒时代了,云秉生。” 君行舟无意去纠结,似云秉生这般的,无数人,根植在骨子里的思想。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是在担惊受怕,女子的崛起会分他们一杯羹,还是怕日后,他们曾瞧不起的女子凌驾于自身之上。 无论是哪一样,都无妨,优秀的人,从不畏惧同台竞技。 世道一直在变,终究会革旧从新。 第167章 郡主强娶长公子 君行舟留在西夏,确有其用意。 他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好在,戏主也没让他失望。 安阳郡主卫青南和谢家长子谢安臣要成婚了。 折腾了月余,谢状元郎可算是要被八抬大轿抬回公主府了。 观礼的百姓络绎不绝,不住嘟囔着成何体统。 嗯……确实不大成体统。 眼看着安阳郡主胸前绑朵喜气洋洋的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着两道旁观礼的百姓挥手示意。 那喜轿中默不作声的谢大公子,怕不是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在里头的。 “世间怎会有安阳郡主这般彪悍的女子,简直有辱斯文。”一手握折扇的中年男子摇头叹息。 他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人应和道:“她一介女流,大婚之日抛头露面,真是有伤风化。” 这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是安阳郡主授意,还是人太多不好捉拿归案,倒也没官差以妄议皇家的罪名给他们都抓起来。 更有谢家小厮捶胸顿足,哭道:“公子啊,我清清白白的公子,怎么就栽这草包郡主的手里了?!” 同样有小厮在哭,“公子啊,我家公子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就这么被郡主毁了清白……” 他们这话一出,四野俱寂。 虽说前些日子就有风声传出,安阳郡主强要了谢家长公子,不过传言终究是传言,多数人也就听个乐子。 哪知,今日,谢府家仆亲自落实了。 “男子哪来什么清白可言……”有人嘀嘀咕咕。 他这声音一出,一谢府小厮当即止住了哭声,翘起兰花指抵他肩头,怒道:“怎的,你瞧不起男子啊?” “我们好男儿,在外头也要清清白白!” ……是了,他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谢府家训,儿孙不可纳妾,谢氏女只为正妻。 今日这桩婚事,怕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当事人心境如何,终究只有当事人知晓,他们这些人聚在这儿,不过是看热闹罢了。 君行舟亦是看热闹的一员。 虽说他意不在此,可终究是看了的。 他在西夏停留月余,等的便是这安阳郡主与谢大公子后续如何。 谢家为江州世族之首,取得谢家支持至关重要,公主府若想夺权,谢家无疑是必须拉拢的。 谢家长公子少时便颇有才名,如今更是连中三元夺得状元,他自身才名斐然,又得谢老丞相爱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任谢家家主。 无论安阳郡主是真贪图谢家长公子美色,还是借草包之名行不轨之事,这步棋,无疑都是走对了的。 再说江州谢氏,不仅是百年世族,更为西夏文人世家之首。 要说谢家没点手段,任谁也不信。 安阳郡主与谢长公子的婚事,本质上是谢府与公主府的博弈。 婚事不成,便当作笑话一笑而过,婚事若成,便是长公主府功成。 如今安阳郡主卫青南能强娶谢家长公子谢安臣,谢氏必然是默许了这桩婚事的。 如此这般,有了谢家助力,长公主的夺位之路,已然平了一半。 君行舟想,西夏之旅,他或许可以暂缓些时日。 能亲眼见证一国是如何改天换日,也很有趣,不是么? 至于南梁,位于浮云州最南,现任国君亦是平平无奇,无功无过。 某种程度上来说,若无天灾人祸,南梁会是块难啃的骨头。 “先回一趟北狄。”君行舟蓦然开口。 “去北狄作甚?”云秉生望他。 按理来说,以君行舟的手段,不至于浮云州四国,至今一个都没拿下才是。 以常理来推,南梁会被排在最后,君行舟如今身在西夏,北狄兵强马壮,东羌苟延残喘。 他若是帮扶了东羌,东羌不至于陷入此般境地。 因而,北狄应是君行舟囊中之物才是。 既然如此,他回北狄作甚? 君行舟闻言,沉吟片刻,道:“养了只小玩意,接它一道去南梁。” “……”云秉生闭了闭眼。 真有闲情逸致,养宠物就算了还要带路上。 待到北狄境内,云秉生更不淡定了。 君行舟说养了个小玩意,他以为就一个,可……这一人一狗,哪个是君行舟养的小玩意? 君行舟没觉着自己哪里说错了,只是瞧见如昨怀里那快圆成一团的胖……猪,狗? 他迟疑了。 他记得他捡的是狗,这圆滚滚的一团真不是如昨捡了旁的东西来搪塞他? 得以再见君行舟,如昨是十分高兴的。 他快步上前来,欲要迎接之际,却见君行舟身后跟着一个男子,如昨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无踪。 君行舟倒是没注意到如昨的情绪变动,他低头瞧着如昨怀里的胖狗,伸指戳了戳狗脑袋。 小土狗一见是他,当即咧嘴笑了起来,尾巴更是快甩成残影了。 “小土狗?”君行舟颇有犹豫。 小土狗听着他的呼唤猛猛点头摇尾巴。 “养成猪了……”君行舟按了按眉心,颇有些想不通,他也没有离开很久,如昨是怎么给狗喂成猪的。 小土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大大咧开的笑容霎时收了回去。 “汪,汪!”它冲君行舟嚎叫几声,似在不服。 它哪里胖成猪了,它一个小狗,圆滚滚一点怎么了?! 还不等君行舟有回应,他就发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不用看都知道,是如昨。 “怎的了?”君行舟望向如昨,如昨却只扯着他袖子往里拉。 君行舟索性如了他的愿,被如昨拉着衣袖往里走。 云秉生立在原地,颇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当初那个想对他拔剑的万归宗剑修贺云起。 当初有君行舟拦着尚好,如今是在君行舟眼前,他都不掩藏他对自己的防备与敌意了。 云秉生作为实打实的魔修,对上贺云起这样的正道修士,终究是有些发怵。 贺云起拉的既然只有君行舟,那他还是搁外边待着。 坐冷板凳总好过和天敌共处一室。 待到进了内院,如昨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 眼见君行舟那一尘不染的广袖上被他抓出些褶皱来,如昨不免紧张地看了眼君行舟。 见他神色如常,如昨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了?”君行舟瞧他。 如昨指了指外头,又摆了摆手,方才想起君行舟说自己看不懂手语,他忙进屋去,拿了笔墨纸砚出来,写给君行舟看。 他……不好。 云秉生身上有让如昨不舒服的气息? 君行舟反应极快。 倒也是。 正道和邪修素来不对付,魔修又属邪修一脉,二者气息十分相似。贺云起身为正道,他的神魂更是至纯至正,不喜欢云秉生属实寻常。 “不怕。”君行舟揉了揉如昨脑袋。 既然二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决计不许他们自相残杀的。 君行舟思绪飘远,如昨却是在他这一哄一摸之下,蓦然红了脸,两眼晶亮地瞧向君行舟。 他真的,好喜欢,行舟与他说话,碰一碰他…… 君行舟未曾注意如昨心绪,回神时,他只道:“你随我去南梁。” 南梁既然是能安居一隅,又称鱼米之乡的地界,应该不会如何喊打喊杀。 君行舟想,带上如昨和小土狗,他也不至于因着一时疏忽,把俩都弄丢了。 就算他忘了,不还有云秉生帮他看着么? 彼时,即将一道踏上南梁之旅的云秉生浑然不知,他还得照看一人一狗。 第168章 忘川故梦 在赴往南梁前夜,君行舟久违地做了场梦。 那是他尚在云起书院的日子。 天级院的学子,已经要负担起外出历练的责任,那时,君行舟也是历练学子中的一员。 云起书院选定的历练地点是,那条封禁的上古河流——忘川。 忘川外围,只要不踏入禁地,既不会有致命危险,亦不失为历练的好去处。 他们那一届的领队是尘非昨夜,知悉此事的学子们都格外兴奋,可在面对大师兄时,又格外的安静。 君行舟也很安静,不过他的安静,更多数来源于他的孤僻。 他一贯是不爱与人交往的,哪怕是几人才能完成的事项,只要他能独自处理,他便决计不会依夫子的,找人一起。 尘非昨夜话也很少,他只在历练前道了句:“莫要深入腹地,以自身安危为先。” 人族对忘川的探究,在自身实力的退化下,越退越远,如今只能依照古籍的记叙,知晓些忘川的故事。 传说中记载,忘川是这天地间第一条河流,可通阴阳,渡亡灵。 忘川诞生的第一位生灵,掌管万川水泽,有盖倾万界之貌,是为——溯洄水君。 书中又有言。 忘川有灵,活人止步,唯有逆转阴阳者,可窥忘川之水。 生者饮下忘川之水,可溯前尘,窥来日;亡者饮下忘川之水,可往生,渡前尘罪孽。 可这些,都被记在神话传说中了。 如今的忘川,只剩一处干涸河道,无尽的荆棘与险路,破灭了无数人探寻忘川源头的奢想。 君行舟没想那么多,也不认为他的历练会与旁的云起书院学子有所不同。 他依照规矩换好武服,跟随同门一道踏上了疾行法器。 云起书院对学子们无疑是极好的,就连这统一样式的武服,用料都极佳。 裁剪得当,布料贴身,由白渐入的云水蓝映衬出少年人身段,既飒爽,又大气。 在校服这方面,云起书院真是有十分用心。 在踏上忘川地界时,君行舟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同,只记得,他们分散前,尘非昨夜的一句。 “若有危险,捏碎讯符。” 讯符么? 君行舟抬起手中的莲花坠子,这看起来,不像书院的东西,更像尘非昨夜作为大师兄为他们备下的。 君行舟并未过多纠结此事,独一人踏入了忘川地界。 外围的历练着实无甚可讲,以云起书院对学子的宝贝程度,这地方也绝不会有什么威胁性命的事在。 君行舟着实,有些难以上心。 直到那干涸的河道,奔涌过一川河水。 不是说忘川早已枯竭……他怎么会看见忘川之水? 君行舟怔在原地,颇有些不可置信。 他闭了闭眼,湍湍水声犹在耳边。 不是假的…… 分明刚刚都还没有的…… 君行舟回头去看,才蓦然发觉,他穿过了禁地屏障。 君行舟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拘起一捧水喝了下去。 忘川水滑过喉管向下,胃部传来的灼烧痛感几乎要让君行舟理智尽失。 他捂住肚子,滚倒在地,眼前黑白错位,一切都失了色彩。 他想,他想……他怎么会信,一个古老的传说。 君行舟艰难转醒时,灰蒙蒙的天让他分不清昼夜,周身燃起的火焰更是在吞噬他的生机。 那跃动的紫色火苗,似乎是,传闻之中,黄泉尽头的不灭之火——九幽。 君行舟那时大抵是疯了,他徒手抓下一簇簇火焰,任由自身鲜血淋漓,仍要固执着,将九幽灵火炼作心火。 一个金丹修士如此作为,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他的生机也几乎被九幽灵火吞噬殆尽。 残存的求生意识迫使君行舟捏碎讯符,他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忘川河畔的时间又过去多久。 他只记得,有一人负剑而来,云水蓝的衣边与他同出一色。 在君行舟模糊的视野里,他一步步,走近了。 “给你……”君行舟递出了自己掌心中那一簇幽紫火苗。 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交易的,换他这一条烂命。 那人没接。 他或许是在等他死,好彻底炼化九幽灵火? 君行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是他生平十七载,头一遭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 哪怕是逆转命数,他也活不下去吗……? 君行舟的悲哀没能持续很久,只因为,那一人蹲下身来,握住他手,将他掌心合拢,道:“收回去。” 说罢,他一手穿过君行舟腰背,将人搀扶了起来。 那淡得几乎要嗅不出的莲花香气,让君行舟确定了来人,是尘非昨夜……? 尘非昨夜就这样搀扶着他,一步步走了很远。 君行舟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着尘非昨夜的搀扶辨别着方向。 他想他是该恨尘非昨夜的,可这恨尚未萌芽,便被扼杀在了最初时。 “我好像要死了……师兄。”君行舟呢喃着,失尽力气。 “你不会死。”尘非昨夜的回应很简短。 他甚至不曾问过君行舟为何会出现在忘川禁地,如何夺得九幽灵火。 君行舟曾以为,他早已忘却人生前二十载年岁,没想到梦中却如此清晰。 他甚至都忘了,他当时是怎样的情绪。 可他的梦告诉他,他悲哀,彷徨。 再多的怨憎,都在尘非昨夜扶起他的一瞬化成了一口气,堵在喉头,无从抒发。 尘非昨夜如此光明磊落,救他于危难,又替他遮掩九幽灵火一事。 语焉不详,只道声奇遇。 连他这样的人,都逃过了书院追责。 君行舟本以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尘非昨夜了,可直到这黄粱一梦,他才发觉,旧忆深入骨髓。 并不如何痛,只是偶尔想起时,酥麻绵密,蚕食入骨。 却偏偏,自初时,便注定了,道不同。 他君行舟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他尘非昨夜注定是,众星环月,光芒万丈。 第169章 卦不可算尽 云秉生买了架车马,赴往南梁。 君行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也默认了这慢悠悠赶路的法子。 如今正是蜜桃成熟的时节,云秉生花了不过十几文,便买下了一篓水蜜桃放在车里。 蜜桃熟透的甜香充盈车内,君行舟却是瞧着那红彤彤的桃儿,半晌没有动作。 云秉生在外头赶马,也不晓得他们里头吃没吃。 还是如昨看眼不为所动的君行舟,又看这熟得一掐就能溢出汁水来的桃儿,主动上前,拿起个又大又红的蜜桃剥起皮来。 熟透的蜜桃,皮儿一剥便落,如昨没怎么费功夫,一颗完整的水蜜桃就被他剥出来,递向了君行舟。 君行舟接过如昨剥好的桃儿,一口咬下去,香甜汁水霎时充盈口腔。 君行舟蓦地,有些失神。 从前,江如昨也是这样,把桃儿完完整整剥好再给他的。 可无论从前如何,他们早是恩义尽散,两不相欠。 过多的蜜桃汁水滑过君行舟指间落在腕上,他却似乎未曾察觉,仍是分神。 还是如昨用丝绢小心拭去君行舟腕上汁水,不让桃汁沾染到他袖边。 这样隔着丝帕的片刻触碰亦让如昨散了心神,颤了眼睫,可君行舟的回应,唯有抽回手去。 君行舟双目一闭,任由果香充盈车中。 如昨识趣地带着小土狗,找了处离君行舟远些的角落坐下。 君行舟一贯是不喜与人亲近的,更是从来只有他碰别人,别人半点沾不着他的道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如昨和云秉生交替着赶马,走了许多日,他们才到南梁边城外。 通关文牒是北狄皇帝亲批的,边城守卫没怎么刁难就就放几人进了城,只不过,车马被扣下了。 三人一道下了车,走进城去。 淅沥沥的雨中,街边行人不多,如昨撑着伞,云秉生抱着小土狗,独君行舟空手行步。 云秉生其实不是很想抱狗,奈何如昨是三人中身量最高的,他又分外执着给君行舟撑伞。 云秉生便成了自个儿撑伞还得抱狗的,三人行中多余的那个。 行人纷纷避雨的街道上,端坐卦摊上的老道分外惹眼,口中还吆喝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卦两文钱,不准不要钱啊。” 任谁人路过,他都要问上一问。 “公子,要不要算一卦?” “姑娘,可要算上一卦?” 这殷勤模样,哪有半点世外高人的矜持,更有几分坑蒙拐骗的意味在。 因而,多数走过卦摊的人都是目不斜视,跟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就这么过去了。 君行舟三人路过时,他却跟没看见似的,半点不吆喝。 或许他叫上一叫,这一行三人也是不会停步的,可他闭口不言,君行舟便停下了。 “老人家,不若为我算上一卦?” 如君行舟这般修为,一眼看破旁人的生平很容易,可他始终参不破自己的命数。 上界没有可为他卜卦之人,凡界他亦是头一遭遇见开卦的,难免起了些好奇心。 老道听他这么一问,却是笑道:“公子贵不可言,若要开卦,老朽怕是几条命都不够填。” 君行舟闻言,倒也不多问,他放下一锭银子,道:“卦金。” 见了钱,那老道霎时变了神色,殷勤道:“虽说不能为公子开卦,公子身后的二位,老朽倒是能看上一看的。” 他这转变,也不知是君行舟给够了钱的缘故,还是他觉着白捡着这么大锭银子,心有不安。 那老道最先瞧的,是站的笔直的云秉生。 倒不是他不想先看离君行舟最近的那个,主要是,那人,明明生得比前头的公子健硕,还非要躲在那公子后头,大鸟依人。 既然如此,他索性先瞧能看清的。 “这位公子,前路未卜啊……”老道眯眼瞧着云秉生,倒也没瞧出什么稀奇来。 像这样心不定,左右摇摆的人他见过太多,久而久之,便也觉着寻常了。 云秉生闻言,神色丝毫未改。 他从不信这些个算命的,眼前这个更是。 嘴上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无论谁来都能跟他嘴里的话对上两句。 此时,他再说些破解之法,一方求了财,一方得了心安,两边都满意。 奈何云秉生不信,也就不会顺了老道的心意,随着他的话接下去。 见云秉生迟迟不开口,老道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君行舟道:“可否让那位公子上前来,让老道一见?” “如昨。”君行舟不轻不重地唤了声。 一直站在他后头的如昨不情不愿地上前几步,瞧着这老道。 他见老道,不甘不愿,老道见他,如见至宝。 那老道甚至激动得走出了摊子,他绕着如昨走了几圈,口中不住喃喃道:“了不得,了不得,此子有大造化……” 说着,他就想上前握住如昨手,细细看他掌纹。 如昨躲开了。 可君行舟一瞧他,如昨就老老实实把手递出去了。 老道握住如昨的手,细细摩挲着如昨手掌,不时看他几眼,口中不时发出些喟叹来。 “老夫有生之年,竟可见得,如此至纯至善,天道眷顾之人。” 可老道摸着摸着,越看如昨越觉着不对,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如昨的面相,开口道:“公子虽有大造化,却是命中有一死劫啊。” ……果然,来了。 云秉生甚至有点懒得听这老道后头的话了。 他是刚刚发觉了,先抑后扬的说法骗不着钱,现在打算先扬后抑,先把贺云起夸得天花乱坠,再狠捞一笔么? 如昨被老道看得浑身不自在,早便想躲,如今好不容易松开了,他当即躲君行舟身后去了。 君行舟就那般站着,也没要把如昨拉出来,再让老道好好看看的意思。 那老道也没上前,他只深深看着如昨,手上掐诀,又坐回卦摊前,起手开卦。 片刻后,老道才看着卦象,深深看了眼如昨,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 老道低下身去,捣鼓了会儿,掏出个不知多久没用了的签筒来,他对君行舟道:“我不白收你钱,让这位公子来抽支签。” 这次,不待君行舟开口,如昨便上前抽了支签文,放置摊上。 只眨眼间,他又缩回君行舟身旁去。 老道拾起签文,也不知是念签文,还是在解签。 他道:“知而不避,飞蛾扑火。” 这命数,原不是不知,而是他不想改。 也是,从来能定局的,不是卦象,而是人心。 第170章 落雪别院 君行舟给老道添了一吊卦钱,那老道当即收拾了摊子,喜笑颜开地避雨去了。 那老道走的时机倒是正好,才不过半刻钟,磅礴雨势便笼过了半座城,他若再晚些,怕不是要被淋成落汤鸡的。 雨幕下,如昨手中伞倾斜向君行舟,他又刚巧站在对风处,替人遮挡了大半风雨。 君行舟步履从容,也不知是否曾察觉这细微处。 南梁平素多雨,饶是雨过天晴,空气中也泛着淡淡的潮湿气,湿淋淋的山路少有人行经,云秉生倒是走的顺畅。 概因,他娘是南梁富户之女,虽已亡故,却给他留下了不少房契地契。 饶是这边城,也有他名下的宅子。 说起来,他娘与西启先皇相爱的故事其实很俗套,可他娘的身份,注定成不了西启皇后。 一介商女,一介异国出身的商女。 无论如何都不能服众。 于是他娘成了贵妃,困在西启深宫中,至死不曾回故里。 幸而父皇是真的爱她,幸而,他们尚是相爱,不曾蹉跎此生。 云秉生晃了晃脑袋,将思绪抽回,带着君行舟和如昨进了他的山中别苑。 主人家虽然已许久未曾回来过,但家仆洒扫还算干净,就此住下也方便。 云秉生给君行舟安排了最为雅致的别院,又见如昨步步紧跟君行舟,索性安排他在别院偏房住下。 反正他家别苑大,一个院子住俩人也不会拥挤。 最要紧的是,那别院有个温泉池子,平日里泡一泡也是舒心的。 云秉生许久未曾回南梁来,这厢刚将君行舟安置妥当,他便带人匆匆出了门。 留下照看君行舟的管事是个办事妥当的,他带着人绕过九曲回廊,说着别苑景致,又着重介绍了云秉生给客人挑的院子何等的好。 “这还是少爷头一遭带人来呢。”管事说着,笑眯眯推开了院门,道:“公子您瞧,这观雪院的布景,当初可是花了大价钱请江南宁师布造的。” 院中有石山流水,溪水潺潺而植叶繁茂,别有一番风雅味道。 那溪水莫约不过及膝,人便是不慎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歹,更妙的是这溪水乃是一汪活水,正有鱼儿摆尾闲游。 院中种着一棵莫约二人合抱宽的梨树,已过了花开时节,如今正是绿荫葱葱。 一见梨树,管事当即笑道:“当初这别院取名为观雪院,其实还多仰仗这棵百年梨树,它花开的时候,院子里落了满地梨花,恰如雪飘,因而得名,观雪。” 介绍完观雪院名字的由来,管事在前头引着君行舟继续往里走。 主屋无疑是十分宽敞的,不仅设了小门连着书房,还有内室,内室屏风后的浴池正冒着热气,蒸得人雨后的湿寒气都退了大半。 “这观雪院自建成以来从未有人住过,这温泉池子也是一方活水,公子还请放心住下。”管事说着,觑了眼君行舟的神色。 他家主子待这位公子有十分敬重,作为一个会来事的管事,他自然会不留余力的,夸赞自家主子何等仔细,样样周全着为这位公子考虑。 “有劳了。”君行舟何尝听不出来管事的言下之意,只不过,他跟云秉生的关系,略有些复杂,倒也不必言明。 见君行舟不欲多言,管事当即识趣道:“这观雪院小的已经叫人仔细打扫过,褥子也是新换了晒过的,二位公子一路行来辛苦,小的便不打扰二位歇息,膳食晚些时候会有人送过来的。” 果真安排得十分妥当。 君行舟闭了闭眼,轻道:“多谢。” “公子哪里的话,这本就是小的分内之事。”那管事说着,识趣退出屋去。 “你也回去休息。”君行舟这一句,点的是抱着小土狗跟了他一路的如昨。 小土狗被如昨养得圆了一圈不止,皮毛也是油光水滑的,如今正窝在如昨怀里呼呼大睡。 如昨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想起君行舟没在看他,看不到他这动作。 于是如昨轻扯了扯君行舟衣袖,抱着小土狗离开了主屋。 直至屋中仅剩君行舟一人,他才透出分倦乏之色来。 不得不承认,这么一直赶路不休,就算是修士也会有几分疲惫。 第171章 华清池洗 在这潮湿的季节,不得不承认,温泉池子确实有些吸引力。 君行舟长发披散,身着单衣,赤足踏入温泉池中。 他乌发如墨,青丝厚重,如今散下,几缕发顽皮飘前,在池水中荡漾。 那白色里衣沾水即透,几乎遮不住什么,偏生雾气缭绕之下,若隐若现间,什么也瞧不清。 君行舟半靠着池边,闭目小憩。 他平素总是一副清矜模样,饶是眉眼生动也透着分冷。 可今日许是过于松懈,又或池水熏蒸,那无可挑剔的眼眉竟显露出几分柔软来。 似那高高在上的清冷神只,雪融一瞬。 偏此刻,有人叩门。 君行舟睁眼刹那,再不见分毫雪融,他知悉来人气息,淡道:“进。” 虽是让人进来,君行舟却也没起身的意思,门口和温泉池子隔了一道屏风,如昨进来了也看不见什么。 何况,以如昨的品性,他怕是屏风都不敢看。 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昨只是想送些糕点过来的。 那是外院的人送来的,大抵是清楚,现在离晚膳的时辰尚早,怕他们饿着,专门送了些小食点心过来。 如昨连同君行舟那份一道收下,送来主屋。 奈何敲了许久门都无人应声,如昨这才推门进来。 发觉主屋无人之后,如昨又去书房看了看,仍是扑了个空。 他这才找到最后一处。 可君行舟不止在内室,还在沐浴…… 如昨慌忙垂了眼,虽然什么也没看见,可他耳根早是烧红一片。 君行舟倒是没半点拨动他人心绪的自觉性,他甚至往后靠了靠,淡声问道:“何事。” 半晌得不到应答,君行舟终于意识到,他问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这种话,有些冒昧了。 君行舟索性起身,披上衣裳,绕过屏风看向如昨,重复道:“有事?” 骤起的水声吓了如昨一大跳,他蓦然瞪圆了眼,脑袋也埋得更低,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可他忘了,温泉池和他,也不过隔着一扇屏风的距离,君行舟要走过来,也不过几步。 随着君行舟的走近,他赤裸足尖映入如昨眼帘。 他是那般随意地踩在地砖上,从池水里带出的水渍在他身后落下浅浅水痕,自足尖,到脚踝,莹润瘦削,白得有些晃眼。 如昨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又颇有些后悔般猛地抬头,不敢再看。 可这一抬头,他直直对上了君行舟的眼。 耳根的烧红蔓延至颊边,眼中…… 在对上君行舟视线的刹那,他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去。 如昨踉跄后退几步,撞上半开的门边,跌了个趔趄。 “怎么……”君行舟话音未落,就见如昨慌张爬起身,慌不择路地向外跑去。 看着如昨慌忙跑开的背影,君行舟只觉莫名其妙,他站在原地,看着跑没影了的如昨,随手拢了拢外袍。 这小子,到底在做什么? 君行舟的疑惑,在垂眸时有解。 如昨虽然跑了,但他把点心留下了,就放在屏风前的案几上。 他瞧着瓷盘上五花八门的点心,不得不承认,在这些方面,凡界远比他们会享受。 君行舟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味道尚可,不过被这么一打搅,他也没了沐浴的兴致。 净尘诀落下,君行舟身上一片清爽,他将散发挽至耳后,推开窗坐在了窗边。 窗外正是后院景致,院墙开了个圆月似的孔儿,君行舟坐下的位置,正好能瞧见,圆月一窗花。 好一幅江南景。 君行舟静瞧许久,终于关了窗,和衣而眠。 他用不着睡觉,可偶尔,歇一歇也不错。 同一院落,偏房之中,如昨却是面红耳赤,脸上的热意许久后才渐渐消退。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心浮气躁,心神不宁,以至于落荒而逃。 可君行舟望向他的眼,携着热意涌进鼻间的香,无论哪一样,都让他脸上的热烫降不下来。 君行舟身上的香气其实很淡,若有似无的,又忽近忽远。 如昨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气味,如果非要说,那他想,应该是一种,很温暖,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一直很喜欢。 这次的却好像不同。 不同的不是那一股香,而是他的心境。 他的心在狂跳不止,他的潜意识在渴望更进一步,可他的本能在后退。 不该,也绝不能……再看下去。 如昨捂住胸口,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可下意识的动作绝不会骗他,在那样的情形下,离开才是最好的…… 不要再看下去,瞒藏住他潜意识的渴望,这样才能,才能……? 才能什么呢? 如昨想不起来。 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知道,他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他不需要吃饭,睡觉,一个人走走停停,跌跌撞撞,也不会倦累。 正常人不是他这样的。 甚至在遇见君行舟以前,他都不知道他在找寻着什么。 直到遇见他……遇见他。 原来,他走了那么久,只是为了遇见他。 可一见到他,如昨就知道,就算付出更多,他也甘之如饴。 他们之间会有些前尘往事吗,还是只是行舟太善良呢? 如昨曾在君行舟离开的日子里做过无数种假设,然后又把所有都推翻,直到君行舟归来。 他想,他终于明白,他从来都不用想那么多,他唯一的盼望,不过是君行舟。 只会是君行舟。 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呢,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如昨胡思乱想着,竟就这般睡了过去,做了他人间几载的头一场梦。 那梦,昳丽而旖旎。 梦中的他和君行舟陡然翻转了形势,是他步步紧逼,君行舟踉跄后退。 眼前人眉眼温和而生动,他几度欲言又止,被如昨牢牢扣住手腕无法挣脱。 他唇瓣张合,似在低求着什么,可如昨不为所动,一寸寸倾身向前。 君行舟一退再退,踩空跌入水池中。 池水浸透他衣衫,他低敛的眉眼也显得可怜。 如昨伸手握住君行舟肩头,迫使着人抬眼看他。 君行舟不愿,他便再前,挣扎拉扯,直至双双湿透。 这一次,如昨看清了。 君行舟要他放手。 他不愿。 清雾掩纱,汗湿淋漓,久梦一场。 如昨骤然惊醒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又望向窗外。 原是梦一场…… 他蓦然松了口气,心底却泛起无尽的空,原是一场好梦,幸是梦一场…… 行舟不会原谅他的…… 如昨心头微涩,蒙住眼倒了回去。 他现在不敢见人,尤其不敢见行舟,倘若行舟怪罪他昨日擅闯内室,倘若行舟知晓他龌龊心思…… 如昨根本不敢想,后果如何…… 第172章 知己难得 中州 燕地 宴止斜躺竹席之上,颜淮在一侧盘膝坐定,手中竹简不曾放下。 竹简上的文字同它年岁一般久远,记载着古时人论道医理,虽说如今未必用的上,闲时看来,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却道斯人已去,旧简尚存。 恰是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颜淮看罢最后一列,拢起竹简时,宴止朝后伸了手,他道:“颜淮,手给我。” 颜淮依言而行,宴止却是就这般仰眼看他,开口道:“有点难。” 诛神大阵并非儿戏,那样逆天的手笔,几乎举人族全界之力。 八方阵眼,虚实共存。 更要紧的是,这八方大阵,横跨修凡两界,更有一处核心阵眼藏在了不知哪一处。 此八阵连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想要摧毁它,需得八阵同时破裂。 以修真界的底蕴和宴止如今的本事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更何况,宴止身边并无精通阵法的可用之人。 他在的上一方小世界,不止灵气不如九霄大陆充沛,修行也要浅显不少。 阵修不受重视,阵法的威能也并不如何厉害,宴止作为一方霸主,手下可用之人,阵修也是极少的。 如今来了九霄大陆更是,他可用之人简直捉襟见肘。 “去学阵法,颜淮。”宴止的话说得随意。 “好。”颜淮的回答却不犹豫。 宴止听他这般回答,不禁笑了声,颜淮似乎一贯如此,无论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去。 说来,他们的初见,其实不似戏文写的那般。 没有劳什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也没有什么救人一命,悉心照料。 宴止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对颜淮第一个起了救人之心的也不是他,而是他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宴华。 宴华的善心,倒也并不如何。 片刻之前,宴华还在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不明生物吓得鬼哭狼嚎,可暴雨忽至,冲刷干净了颜淮那张满是泥污的脸。 宴华的惨嚎顿时转了个调,“救他啊啊啊!!!” 颜淮的容貌,确实让人惊艳,哪怕是那般境地之下,也足够让素来爱美如狂的宴华转口。 这一场雨,为的或许便是,此人命不该绝。 “救……救我……”暴雨倾盆中,那只剩一口气在的少年,向他伸手。 “你能给我什么。”宴止抱剑站定,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哪怕眼前人确实可怜。 可,历练路上,救一个灵根被废,双目失明的人,看起来可不会是什么好买卖。 颜淮那会儿是如何答他的,宴止已经忘了,可他在颜淮的手垂落之前接住了他手。 那时的宴止莫约比颜淮大个两三岁,他也不过初掌权柄,被人尊一声少宫主。 可也是这位,魔修间人人畏惧的少宫主,背着濒死的颜淮走出了东境密林。 宴止赋予颜淮的不止是生。 他抓来了当时的鬼医第一人千秋,替颜淮开拓了一条全新的路。 就连颜淮的名字,都是宴止替他取的。 宴止虽然从未言明过,但那一日,东境密林之行,本就是他突然决定。 一生仅一次的松动,让他得遇此生挚友。 “颜淮啊……我让你去你就去,你就不能想个折中的法子,给我绑个阵修回来。”宴止抓着颜淮的手,笑得随意。 “他们会骗人。”颜淮垂眸望他,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心怀不轨者参与其中,难免生祸端。 可颜淮不会,颜淮不会骗他。 至多是当个哑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可要你从头开始学阵法,也太久太久了。”宴止晃了晃手,颜淮便也被动跟他晃。 颜淮主修医剑双道,饶是天赋绝佳,又知行结合,他也用了十年。 此间阵法博大精深,颜淮若真要半道学阵去,估计也要费上不少年岁。 “等着,等我抓个阵法的集大成者。”宴止说着,坐起身来。 他看了眼身侧依旧神色淡淡的颜淮,笑道:“你就,跟着我就好。” 这世间,能人常有,知己者不常有,他在修界的百年,太孤单了。 “好。” 无论宴止说什么,他总是会听的。 第173章 虾蟹同吃 如昨最近在躲他。 君行舟只觉莫名其妙,倒也没过多追究。 倒是云秉生,几日不在此处,甫一回府便给君行舟带了套粉瓷器具来。 虽说这粉瓷着实剔透漂亮,可,给他吗? 君行舟眼中的一丝疑惑被云秉生敏锐捕捉,见君行舟虽是疑惑,还是伸指碰了碰碗沿,他便知君行舟是喜欢的。 云秉生当即解释道:“拿回来给你盛冰酥酪吃。” “哦。”君行舟倒也没过多纠结,这套瓷器甚美,用来盛夏日冰饮确实不错。 云秉生带回来的,除了粉瓷,还有些荔枝,冰镇过后正好剥给君行舟吃。 雨后闷躁,君行舟颇有些兴致缺缺,听云秉生讲着这些日子他在外头商行跑动的事迹。 云秉生作为半个少东家,自母亲崩逝后便不曾再来过大梁,虽说他手中商户井然有序,但现下要他过目和查看的账目可不少。 对于云秉生在凡界到底多有钱,君行舟其实没什么明确概念,他只知道,只要云秉生在,一贯都给他安排最好的。 晚膳他们是一道吃的,如昨虽说来了,坐的却是离君行舟远些的位置。 云秉生倒是自觉坐在君行舟身旁,替他拆着螃蟹,道:“今日手下管事送了些新鲜虾蟹来,说是开湖头一茬,让我们尝个鲜。” “嗯。”君行舟夹了一筷子蟹肉入口,他其实不大喜欢吃蟹,但有人给他剥好,那也不是不能吃。 如昨在对首默默瞧着二人,半晌才似下定了决心,坐到君行舟身旁去,同样开始剥河虾。 见如昨过来了,君行舟不免看了他一眼,却见如昨把剥好的虾肉往他碗里放。 这下算是虾蟹同吃了。 君行舟未曾厚此薄彼,夹了块虾仁往嘴里送。 盐焗虾不添些什么风味也十分不错,就是这俩人剥得太勤快了些,没一会儿君行舟的碗就不见底了。 君行舟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都快冒尖了,淡声道:“吃自己的饭去。” 他是四肢不勤,但,不是能把整桌菜都吃下去。 云秉生闻言,放下蟹八件净了净手,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如昨闻言,却是看君行舟一眼,又偷偷往君行舟碗里放了只虾。 他用不着吃东西,每日上桌不过是想待在行舟身边,再多一点。 君行舟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的,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多时辰。 很安静,也很安心。 可君行舟并不觉得如何,他只觉着,大抵是如昨吃不了东西,爱看别人吃。 君行舟夹起碗中最后一块虾仁,缓慢咀嚼着,没一会儿便落了筷。 云秉生吃饭倒是迅速,君行舟落筷时,他碗里也干净了。 “过些日子我们去金陵,你若想识得南梁重臣,我也可引荐。”云秉生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半点没自己夸海口的意思。 “不急。”君行舟许是不知云秉生话中重量,又或者是不在乎。 他终究并非凡界中人,对这些个权势也没那么当回事。 云秉生闻言,只点了点头,道:“南梁风光甚好,多游历些时日也好。” 他没说的是,他母族为庄家,南梁第一大皇商。 他给君行舟带回来的这一套粉瓷,本就是从贡品里挑的,匠人世家严选,如何不巧夺天工。 云秉生何尝不知道君行舟看不出粉瓷何其贵重,可他也不在乎。 这瓷器,本就是带回来给君行舟盛糖酥酪的。 落雪院中流水潺潺,本就极好的景致,云秉生回来,又命人添了不少器物。 他还在梨树下架了秋千,既能借荫,又能玩乐。 不过那秋千君行舟没坐,小土狗坐上了。 蹲在秋千上的小土狗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两只软乎乎的耳朵随着秋千荡漾,一看便知,它这秋千荡得很开心。 瞅它那傻样,什么黠灵族头犬的骄傲,应该是都抛九霄云外去了。 小土狗也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嘿嘿……从前还是太年轻,野外风餐露宿的,危险重重不说,还容易被追杀。 现在当了家犬它才知道,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真好过啊! 云秉生来落雪院时,就看见如昨和小土狗一人一狗荡秋千,君行舟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神色淡然。 云秉生眼皮不由得跳了跳,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上前道:“小厨房又送了些时鲜来,要去瞧瞧吃些什么么?” 君行舟闻言,微微摇头,道:“都可以。” 他不是很挑,但云秉生总觉得他挑嘴,君行舟也不知道这是云秉生从哪儿感觉出来的。 何况,膳食这种东西,本也是图个意趣。 三人里,真正需要进食的只有云秉生,这个修为被压制得几近于无的富贵少爷。 说起来,好像自打进了南梁之后,云秉生眼下的乌青消了不少。 君行舟抬眼瞧了瞧,确实如此。 被君行舟这么囫囵看一眼,云秉生颇有些莫名其妙,问道:“看什么?” “没什么。”君行舟倒是自在。 想来,风水果真养人,他原以为云秉生眼下乌青是天生的呢。 第174章 不要不要我 启程去金陵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云秉生早早命人收拾了行李,又给君行舟添置了不少君行舟自个儿都不知道他有的物什。 府中一片匆忙,唯有落雪院清净。 君行舟蛮喜欢那处温泉池子,可惜迁居带不走它。 再说如昨,自打初来落雪院那日之后,便不曾再踏足过主屋。 他又是个哑巴,多少心事君行舟都无从得知。 君行舟能察觉出如昨的疏远,却也不知原因,他没多问,只在启程前一日忽然想起,唤了如昨到主屋来。 如昨一进主屋,整个人便不自在了许多。 他眸光闪躲,神色拘谨,叫君行舟都看出了些许异样。 君行舟瞧着他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如昨对自己的抗拒,或许源于那老道? 他记得,贺云起的师傅也不怎么喜欢自己来着。 他们甚至没见过。 莫非是,贺云起那道死劫暗指的是他? 君行舟不觉皱了皱眉,修道之人平生历经险阻无数,唯有死劫最应验。 如昨若是信了那老道的话,下意识想要疏远他也正常。 可,他算计贺云起不假,却从未想过要贺云起性命,贺云起若是信这些个老道的话,他倒也不必讨嫌。 君行舟越想越觉着有理,他索性招手示意如昨上前来,望向他道:“我可以送你回去。” 他无意强留如昨于身侧,之前留着如昨,也不过是想着,送他回修界颇为麻烦,如今自己有要事在身,且先留他些时日,抽出空来或是赶巧时再送走。 可如昨若是那般想他,又有防备之心,他也不必自讨没趣。 君行舟自与如昨重逢起,便从未想过遮掩本性,就算如昨神魂归位之后,会想起离魂时的一切,他也不在乎。 左右不过是骗局被戳穿,这世上恨他之人又多一个。 又何妨,这世上恨不得他去死的人难道还少? 君行舟做事,看似随性,可实则走一步看三步,他多数时候,是明知结局,仍要去做的。 他既做了,他便不会后悔。 贺云起看清他本性无妨,多一个想杀他的人也无妨,他做事且循心。 对贺云起的这一分亏欠,送他神魂归位,大抵是足够偿还的。 他既有了决断,自然便开口了。 可如昨闻言,却是满目愕然。 他怔怔望着君行舟,满是惶惑,又颇有些无助,见君行舟神色中透着几许坚定,如昨更是惶惶然。 他下意识想要抓住君行舟衣角,又后知后觉自己站着,君行舟坐着,他拉不到…… 如昨张了张嘴,连气音都没能发出来,一时间,恐慌与无助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行舟为什么要送他走,莫非他知晓了自己对他的龌龊心思……? 如昨越想越慌,他眼底湿红一片,全然不知如今该如何应对。 他踉跄几步跪坐在地,惶恐地拉住君行舟衣角,不住摇头,又竭力地……试图让君行舟明白他的悔意。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不该肖想行舟的…… 不要赶他走,哪怕行舟从今以后对他只剩厌恶…… 见如昨这般,君行舟颇有些不明所以,他不是如他的愿了么,这小子怎么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君行舟拉了把跪在他面前的如昨,没拉动,他颇有些无奈道:“起来说话。” 他是真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成恶人了? 如昨却是依旧跪在君行舟面前,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好像他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一般。 君行舟不习惯别人跪他,今下拉不动如昨,不免多了分烦躁,他问道:“你要作甚?” 如昨闻言,也听出了君行舟话中那一丝细微的不耐,他惶惶松开手,抬眼看向君行舟。 他很想说,他知道错了,怎样罚他都可以,求求他,别不要他…… 可这一抬头,便是满眼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昨生平,头一遭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君行舟,泪水霎时打湿面庞。 他不敢了,真的…… 见如昨哭了,君行舟一时间,下意识退了两步。 他记得,他也没说劳什子重话啊,这人怎么哭了……? 可如昨的难过是真真切切的,似乎只要他再说一句,他就能神魂尽散。 君行舟越想越不明所以,可终究,是他亏欠眼前人在先,索性,再纵他一回。 “别哭。”君行舟扶住如昨,把人拉了起来,他道:“不送你走。” 所以……别哭了。 如昨闻言,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他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喜极而泣,越哭越凶。 “别……别哭了啊……”君行舟哪见过这场面,又哪应付得来。 他不自在地别开眼去,又觉得自己放任这么个纯如白纸的神魂哭泣着实有些过分。 索性,抬袖擦了擦如昨的眼泪,低声道“别哭,有点烦。” “……” 话音一落,君行舟不禁闭了闭眼,他素来知晓自己没有安慰人的天赋,可他没想到,自己这嘴,这么心口如一。 意外的是,他这话落下,如昨果然不哭了。 可比起真不哭了,他更像是想哭不敢哭,只怕再落下一滴泪,便会惹君行舟厌烦。 “……此话,非我本意。”君行舟难得说了违心话。 他拍了拍如昨的肩,颇有些破罐子破摔道:“我本以为你想回上界去,如今看来,许是我会错了意,平白惹一场风波。” 如昨闻言,霎时止住了泪,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君行舟,如雨后转晴般,破涕为笑。 所以,行舟不是看破了他龌龊心思要赶走他,而是因着他总躲着行舟,让行舟误以为他不想待在他身边么? 可,怎么会呢,眼前人就是他心之所往啊…… 只要是行舟在的地方,他就想陪着他。 见如昨真不哭了,君行舟莫名松了口气,他这平生百载,还没见过谁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凶。 如昨亦是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行舟不是厌弃他…… 还好,还好行舟没有不要他…… 如昨胡乱抹了把脸,匆忙比划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可手语做到一半,如昨又颇为无措地收回了手,他怎么总忘记,行舟看不懂手语。 同样的错在行舟面前一犯再犯,容易惹人生厌…… 君行舟是不知如昨心下如何作想的,他只是,莫名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 当初告诉如昨他看不懂手语,其实是扯了谎。 就连君行舟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扯这么个谎。 可如今,看着如昨的慌张与狼狈,他又莫名有点心虚。 他没有折辱天骄的爱好,当初这般说,或许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如今,却是…… 罢了,罢了,何必多想。 待到如昨神魂归位,他依旧是那个万剑峰的绝世天骄贺云起,二人之间就算再有交集,也是拔剑相向。 这一点小谎,又算什么。 左右不过贺云起再记他一笔。 君行舟不在乎。 第175章 水匪劫道 去金陵,他们走的是水路,正好乘庄家的商船。 一路行来,南梁风光甚美,糖水也不错,一份牛乳,几乎要被大梁人做出花来。 有什么新鲜的,云秉生总要端一份来给君行舟尝尝。 甜汤入口,不是很冰凉,但也算爽口,应是放在水中镇过的。 毕竟南梁土地上,江河湖海甚多,南梁百姓以行商为主,不少做的也是靠水吃水的营生。 阴凉处的湖水,炎日里镇些瓜果和甜凉水,既便利又不用什么成本。 君行舟偶尔往窗外看一眼,不时会见得岸边有人浆洗衣物,又或渔船打捞河鱼,也算是个安泰景象。 此时尚未靠近金陵,如此国泰民昌的景象,无疑是少见的。 君行舟一路行来,多数的繁华,都被围拢在一国国都之内,京都之外,是什么糟践日子,达官贵人们又怎会知。 如此这般看来,南梁虽被批不知进取,富贵有余而武力不足,可于百姓而言,却是极好的归处。 这样的地方,有个守成之君,未尝不是好事。 君行舟放下汤勺,坐在他身旁的云秉生当即问道:“吃好了?” “嗯。”君行舟瞧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在水光之上的高悬孤月,心头别有几番滋味。 可惜,很快,平静的夜色被舱外的喧嚣打破。 “怎么有一艘船好像在跟着我们?”商船管事蹙眉探身去看,可夜色太黑,离得又远,他一时间也看不出来那是什么船。 “说不准只是同走一条水路的商船呢?”其他小厮也没多想,毕竟这条水道又不是他庄家开的,旁人也是走得的。 可随着船只的逼近,庄家商船上的护卫才发觉,那那是什么商船或客船,那分明就是好几艘水匪的船! “不好,有水匪劫船!”护卫头领当即嚷开。 他们护卫收钱办事,庄家既然给了钱,自然是要护好庄家商船安危的。 庄家商船上的其他人闻言,惶恐之余,纷纷抄起了家伙事。 他们行商走镖多年,自然清楚这一带的水匪凶恶,平日里劫财便罢,往往还要害命。 朝廷不是不曾派兵围剿过,可水匪行踪不定,朝廷派兵剿灭了这一处老巢,下次水匪又从另一头冒出来了。 此事,任谁来都头疼不已,久而久之,撞上水匪的,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庄家行商之名遍布南梁,这群凶悍的水匪不会看不出他们商船的来头,今日庄家商船对上水匪,怕是难逃一劫了。 屋中的云秉生听见响动,立时合上账本,正要出门一探,就有小厮匆匆闯进来,道:“少东家,水匪劫船,现在已经有钩索在往咱们船上搭了,快些逃!” 他话音未落,又有一道人影跑了进来,紧张地看向屋中另一人君行舟,看来是担心他跑过来的。 原是如昨。 小土狗埋在如昨怀里,见了君行舟,当即吠叫两声,奶声奶气的,又有些炸毛,似被外头的情形吓得不轻。 云秉生闻声,神色莫测地看了一眼小土狗,这狗真是,老狗装嫩。 “无事,一道去看看。”君行舟说着,率先走出门去。 他们踏上甲板之际,手持刀斧的凶悍水匪们也顺着索道爬了过来,为首之人眼露凶光,喝道:“兄弟们,今儿可是逮了个肥羊啊。” 庄家的商船,绝对会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男人身后喊杀声震天,君行舟却是步履从容,停在了这群人几步之外。 那男人一见君行舟便唾道:“娘的,又是个小白脸。” 说罢,他又道:“来人,把这几个小子绑了,再讹一笔大的。” 他打家劫道这么久,看主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那为首的小白脸一袭空青锦缎,看似素淡,衣裳料子却是一寸千金的香云纱,暗光之下可窥流光。 他那从容淡定的模样,不像行商,更像名门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公子。 总之,身价绝不会低了去。 水匪在判断君行舟等人的价值,君行舟也在找寻何人为匪首。 不过,看这为首之人的架势,应是水匪头目无疑了。 君行舟既有了思忖,当即拔剑一掷,一剑正中水匪头目眉心。 他这速度快得人肉眼所不能及,饶是被拔了配剑的云秉生,也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剑被君行舟随手扔了出去。 水匪们更是,正提着刀斧要往前冲,就看见,站在最前头的老大轰然倒地。 他眉心还插着把剑,血还没来得及溢出来,人就断绝了声息。 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叫了声,“老大死了!” 原本还斗志昂扬的水匪顿时乱做一锅粥,更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回爬,钩索上几人跟吊粽子似的,噗通落下去好几个。 云秉生见此,倒也不讶异,只默默递了帕子给君行舟。 这群水匪,敢截君行舟的道,真是自寻死路。 君行舟接过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才道:“都抓起来。” 说罢,他又道:“按凡界的规矩,是不是都该抓去送官。” “私下处置了也行。”云秉生接道。 这般穷凶极恶之徒,按大梁律法,百姓若是遇上了,直接打杀了也无妨,留着终究是祸害大梁子民。 “那随你。”君行舟不怎么爱管闲事,尤其是这种善后问题。 云秉生闻言,当即示意船上的护卫上前来,把这些水匪都绑了,至于如何处置,容后再议。 他们不止处置了船上的劫匪,还把水匪船上的也控制了起来。 倒不是那些还在自个儿船上的水匪不想跑,主要是,无论如何他们也划不动船啊! 对此,随手为之的君行舟没什么想表示的,他只觉着,夜风还算凉爽,在甲板上坐坐也是不错的。 第176章 贺兰谨 君行舟想在甲板上吹吹夜风,云秉生便命人搬来了桌椅,自个儿带着人上了匪船收拾余下的水匪。 商船这边,有君行舟坐镇,是没人能闹起来的。 君行舟说吹吹风,就真是吹吹风,还带着如昨一起。 于是,甲板上出现了奇异一幕,其他人在匆匆捆了水匪关进船舱里,君行舟和如昨二人在观景望月。 看似格格不入,偏又分外和谐。 小土狗甩着尾巴,追在商船护卫队后面,一道押送水匪似的,雄赳赳,气昂昂。 可它实在太小了,这跑来跑去,跟撒欢似的。 夜色之下,云秉生带着人架了梯子,来往匆匆。 他们这一趟,不仅抓了水匪,还救了不少被水匪抓住,没来得及送回老巢的人质。 待到忙完,已是后半夜。 甲板上君行舟早不见了踪影,只剩桌椅空空。 云秉生忙完,才来得及安置几个刚被他解救下来的人质们,问过几人来历名姓,又安排了舱房,他才能歇下喘口气。 次日,云秉生又与几人通了气,待到下一个口岸,他便将他们放下船去,各回各家。 多数人对此感激涕零,有一人却不同,只问云秉生道:“不知庄家商船要往何处去?” 云秉生见他气宇轩昂,又生得仪表堂堂,想来身份不凡,索性应道:“金陵。” 那公子闻言,惊喜笑道:“赶巧,在下也是要回金陵去,东家可否行个方便,等到了金陵,在下必携厚礼相报。” 见云秉生迟迟不语,他忙拱手道:“在下贺兰谨,乃是金陵人士,此番遇水匪劫道,身上银钱都被洗劫干净,护卫也为护我而亡,如今已有几日未曾寄家书回金陵。” 说着,贺兰谨声调渐低,道:“在下只怕,回去得再晚些,惹家中人记挂,这才……将这不情之请宣之于口,还望东家,允在下一道去金陵。” “那便一道去。”云秉生开口应下。 此事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不过是顺带捎贺兰谨一程,说不准还能结个善缘。 贺兰谨闻言一喜,忙道:“多谢东家宽仁,那在下便叨扰了。” “不妨事。”云秉生摆了摆手。 待到下一个渡口,他将船停在岸边,联络了府衙,将水匪交由官府发落。 这声势浩浩荡荡,不少百姓都围在渡口看热闹,水匪更是押送了大半日,才送走了个干净。 如此大的声势,湖州百姓又深受水匪所扰,想来湖州府衙会给百姓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此事一过,庄家商行,怕是又要在大梁名声大噪一番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云秉生所率领的商船还在走水路,他的义举,却已经传到京城去了。 一是湖州知府为自己办了个大案子邀功,二是这般宣扬,他也算卖了庄家一个人情。 两赢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彼时 金陵 庄府之内,庄家现任家主展开书信,笑颜逐开道:“我这孙儿,果真不凡,不止还记得我这个老人家,还给我庄家长脸了。” 云秉生的母亲,本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如今小女儿逝去,他自然而然爱屋及乌到了云秉生头上。 并且,云秉生在南梁境内的商铺田产,一直是他在吩咐照看的。 作为云秉生的亲祖父,他是知晓云秉生到上界去求道之事的,如今云秉生归来,竟还惦念着外祖家,他自然是高兴的。 他的外孙,不止争气,还抓了一伙水匪,助他们庄家商行扬名了一把,如何叫他不欢喜。 庄老族长收好书信,又去看了一遍为云秉生准备好的院子。 听他乖孙说,这次来,他还带了朋友,因而,庄老族长命人收拾了三个大院子出来。 只是,他大抵没想到,云秉生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庄家商船之上,贺兰谨与云秉生相谈甚欢,初见时他们倒也未曾想过,二人如此投缘。 从国事谈到行商,彼此间的见解,竟是大差不差。 “世人常言祸福相依,如今得见庄兄,我方知,此番乃是因祸得福,得遇一知己。”贺兰谨笑道。 云秉生亦颔首,道:“识得贺兰兄,亦是我之幸事。” 从某些方面来说,云秉生着实有些孤单,他生于凡界,长于凡界,骨子里根植的本就是凡界理论。 如今虽说已入魔道一途,可能与他闲谈一二的人,本就没有。 上界之人高高在上,不屑与他这般杂灵根为伍,他从未交获过好友。 凡界之人亦是,那时他是启国二皇子,阿谀奉承之辈常有,却从未有能与他交心者。 如今仙凡有别,他的看法也产生了松动,能相谈甚欢之人,更是难寻。 得见贺兰谨,也算如获一友。 不过,言谈间,贺兰谨骤然被头顶传来的声响吸引,他抬眸去看时,正撞入君行舟眼中。 这……这…… 贺兰谨怔神一瞬,又颇为不可置信地看了几遍君行舟。 这世间,怎会有,似这般谪仙人…… 他,他想起来了……他们并非头一遭见的。 那一夜,水匪劫庄家商船,他就被绑在甲板上看着,本以为又是一番血流成河,押运之人枉死的事故。 可没想到,那嚣张至极的水匪头子被人一剑毙命,原本坚固的水匪联盟霎时瓦解。 那时天色太暗,贺兰谨没能看清楚,出手之人的样貌。 今日一见,方知何为,一眼惊鸿。 “这,这位是……?”贺兰谨莫名有些结巴。 君行舟倒是一点不怵他,望了他一眼,便继续远观山景。 云秉生倒也没想到君行舟会突然开窗,只得开口解释道:“这是我一位友人。” “这位,这位可就是,当夜将匪徒一击毙命之人?”贺兰谨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恩人竟生得这般,惊世绝伦。 “正是。”云秉生觉着,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上头的君行舟却是,忽然又把窗关了。 贺兰谨不明所以,忙问道:“可是我唐突了恩人?” “不是。”云秉生唇瓣微抿。 以他对君行舟的了解来说,君行舟这般行为,大抵是嫌他们吵。 这跟他们是谁无关。 第177章 不必再想,绝无可能 庄家前来迎接云秉生的人是庄二小姐庄明玉,她梳了挽月发髻,鬓边一朵海棠花,着黛青印花外衫,杏色长裙柔柔垂下。 庄二小姐面上覆了层薄纱,只露出一双温柔美目来,得见庄家商船靠岸,她当即上前去,盈盈一拜道:“可是庄表兄?” 云秉生见此,摆了摆手,道:“表妹不必多礼。” 庄明玉这般小女儿家姿态,他如何看不出外祖心思,可他已入道,不考虑这些个儿女情长。 既无打算,便也不必给人留些遐想空间。 庄明玉见他这般,霎时也明白了云秉生的意思,当即柔和笑道:“表兄,祖父一直挂念着你,特命玉儿在此迎接,我们不若早些回府,也好不叫外祖挂心。” 庄明玉是很典型的江南美人,更是家中精心教养出来的姑娘。 她知祖父有意撮合她和这位未曾谋面的表兄,可表兄既然无意,她自然不会纠缠,且以兄妹之礼待之便是。 “庄兄,你竟是庄家子弟?”贺兰谨颇为讶然,虽然他知道眼前人姓庄,但未曾想,他竟是庄家直系。 如今,也是见了这排场,贺兰谨才确定了庄云身份。 云秉生闻言,微微颔首。 启国已灭,他大启二皇子的身份,终究是不便展露人前的。 云秉生索性化名庄云游走,自个儿也从庄家的堂少爷,成了表少爷。 个中秘辛,不足与外人道也。 他们在此寒暄不过片刻,船上又有人走了下来,云秉生当即走上前去,迎着君行舟走向庄家给他准备的马车。 见云秉生这般,几个庄家的家仆欲言又止,可主子没发话,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贺兰谨呆滞一瞬,前跨几步,唤道:“君公子,君公子……多谢公子那日救命之恩,在下定会携厚礼上门感谢的。” 君行舟闻言,停步看了眼追上他们的贺兰谨,什么也没说。 主要,他对这人没印象。 贺兰谨倒是笑得灿烂,哪怕君行舟只瞧了他一眼。 贺兰谨这人说到做到,回京城次日,他便携礼拜上了庄府府门。 也是此时,众人才晓得,他正是大梁太子贺兰谨。 小厮慌忙传报到表公子院落去,却只得那客人淡淡一句,“不见。” “这,这……哪有这样的道理……”小厮哆哆嗦嗦。 他们不过是皇商,如今皇太子亲临,应是满门相迎才是。 现下前厅整整齐齐跪了一片,老太爷着人来请表公子到前厅去,哪知那客人不待表公子张嘴,开口便拒。 云秉生听君行舟这么说倒也不意外,只招了招手,示意小厮跟上,道:“走。” 就算是一国之君亲临,君行舟也不会放在眼里,一个皇太子又算什么。 可他作为庄家的表亲,终是要顾虑庄家一二的。 庄家既然在南梁从商,必不可得罪了梁太子,如今若有他为桥梁,拉近庄府与太子府的关系,也算好事一桩。 云秉生到前厅的时候,贺兰谨已经在主位上坐下了,他祖父正恭敬陪着笑,气氛尚算融洽。 “太子殿下。”云秉生朝贺兰谨拱了拱手,便算施过礼了。 贺兰谨当即上前扶他,笑道:“庄兄不必多礼,你我往后还以兄弟相称便是。” 云秉生闻言,略一颔首,屋内众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这这这,表公子未免太失礼了些…… 唯有庄老太爷清楚云秉生身份,晓得他此番肯向贺兰谨见礼,已是给足了庄家颜面。 一时间,庄老太爷看向云秉生的目光愈发欣慰。 贺兰谨扶罢云秉生,当即向后看去,见云秉生身后空无一人,略有些失望道:“君公子没来么?” “行舟有事要做,不便来此。”云秉生给贺兰谨留了三分颜面,没直说君行舟不见他。 “原是如此。”贺兰谨当即又笑开了,拉着云秉生一道入座,道:“今日我本不欲如此大张旗鼓叨扰,可庄兄你这一命之恩功不可没,孤便想着,排场大些,也好以示孤对庄府的重视。” 贺兰谨的所思所想,无疑是缜密的。 他与庄云,是君臣亦是友人,他以君的身份提拔了庄家,又以友的身份,与云秉生结交。 云秉生对此,倒也不觉殊荣如何,他也曾是一国皇子,只要他想,皇太子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此说来,他的身份,其实和贺兰谨没什么不同。 既是同等,相处起来又何必有负担。 贺兰谨本是宽和之人,能遇到相谈甚欢的人已是不易,对方若能同等看待他,那自然是极好的。 何况,他也希望,日后能多到庄家府上走动。 云秉生对此不置可否,只在贺兰谨又一次闲谈间提及君行舟时,直率道:“贺兰兄莫非对行舟有些别样的心思不成?” 贺兰谨闻言神色一怔,随即不确信道:“有这么明显吗?” 哪里不明显,他十句话有八句在问君行舟。 庄府偌大,散个步贺兰谨也能在君行舟的院子外边绕圈,那神思不宁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心思不在此处。 见云秉生不说话,贺兰谨当即笑道:“在我心中,君公子确实与旁人略有不同,庄兄若可引荐一二,我感激不尽。” 云秉生闻言,却是脱口而出道:“不必再想,绝无可能。”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第178章 怎会停留 “为何?”贺兰谨自觉,他也不算太差。 再者,他也并无妻妾通房,不存在骗婚之嫌。 “我只是钦慕君公子之才,庄兄说话又何必如此果断。” 云秉生听贺兰谨这么问,只勾了勾唇,低道:“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 云秉生读过君行舟传记,也曾看过端阳世家列传,正因他曾看过,他曾读过,才如此笃定。 天上地下,都难有能与君行舟相配者。 君行舟那一辈,出过太多惊才绝艳之人,能史书留名者不多,君行舟正是被端阳列传单开一页之人。 他生父生母不详,本是籍籍无名之辈,于一十四岁入道,拜入云起书院。 一十五岁破例升入地级院,一十六岁同级无敌手,一十七岁升入云起书院天级院,拜入院长门下。 一十八岁,君行舟于仡牢秘境之内剑斩大妖,剑震人族十九州。 他从入道到名动天下,仅仅用了四年。 这样的成就,一句惊才绝艳已经不足以形容他。 更有人推测,君行舟若能长寿,他的成就,未必会逊色于如今身为剑道魁首的尘非昨夜。 可他的成就消弭于弱冠之前。 君家少主君行舟,背负着满门被灭的深仇,与夜家少主夜千放同归于尽,身陨降魔涧。 一代天骄的传奇,就此终结。 像君行舟这样的人,他这一生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当初一起同窗过的最末流,现如今怕也是一方霸主了。 饶是一代剑道天骄的贺云起,能求到的也不过是留在君行舟身边。 他又怎会为他们这样的平凡人驻足停留。 学会断掉一些不该有的妄念,也是云秉生的明哲保身之道。 君行舟是不知道云秉生和贺兰谨一天在他院子外头晃悠个什么劲儿,单是小土狗这一条傻狗,都够他头疼的了。 小土狗那么小一只,死命咬着他衣角往墙边拖的力道可不小。 君行舟也不知道是狗在学人,还是人在学狗,如昨喜欢抓他袖子,小土狗喜欢咬他衣角,一大一小,真是齐活了。 小土狗咬他衣角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狗脸都快变形了,君行舟对此,不为所动。 这傻狗,自打云秉生来了,伙食改善了不止一星半点,现在吃肉都得吃新鲜的精牛肉,不是不吃。 挑食就算了,还想一天吃八顿,惯的它。 狗头还没牛蹄大,一天想吃一头牛,现在死命拉扯君行舟,就是想让君行舟去给它墙角的狗碗里放粮。 想的挺美,他又不是云秉生和如昨那两个,小土狗卖乖蹭蹭腿就对它无限溺爱的家伙。 小土狗大概是拽了半天没拽动,整个狗也累了,它趴在地上直吐舌头,眼露迷茫。 它这么可爱一狗子,主人怎么舍得不给它吃的?! 君行舟都懒得戳穿,他捡小土狗的时候,小土狗是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立耳狗,现在还越养越倒回去,成垂耳狗了。 傻狗,谎报狗龄也不知道趁早。 纠缠君行舟失败的小土狗,一见如昨进来,立马爬起来,迈着小短腿就朝如昨跑过去。 哎嘿嘿……最容易给它放粮的人来咯。 如昨蹲下身去抱起小土狗,朝着君行舟走了过去,见君行舟面无表情的,他把小土狗放上石桌,又看了看君行舟。 哪知小土狗不老实,伸爪就要挠君行舟,反被君行舟推了推脑袋,摔了个四仰八叉,死活翻不过身来。 见君行舟如此,如昨也没急着把小土狗翻过来,他抱臂趴在石桌上,抬眸瞧着君行舟。 君行舟正瞧着死活翻不过来的小土狗,轻嗤一声,“傻狗。” 说罢,他望向如昨,同样屈指弹了弹如昨脑袋,轻道:“你也是。” 如昨不明所以,却是弯眸朝他笑。 一时间,空气静谧下去,唯有呼吸清浅。 直到几个小厮小心扶着屏风走进院中来,后头还跟着云秉生和贺兰谨二人。 如昨把小土狗往怀里一拢,看向这大张旗鼓的一堆人。 “太子殿下送了扇屏风来,权当谢礼。”云秉生开口解惑。 近日来,贺兰谨陆陆续续往庄府送了不少东西,皆是以谢礼的名义。 其中顶顶好的,都被他送到君行舟这儿来了。 就譬如这双面绣屏风,以传统苏绣技艺织就,花中四君子为绣样,四扇屏风梅兰竹菊各有不同。 转过屏风来,又是一番别样景象。 至雅,至美。 “多谢。”君行舟瞧着又添新的主屋,颇有些好奇,贺兰谨是打算给这地儿翻新么,什么都往里送。 听他一句谢,贺兰谨当即笑弯了眉眼,道:“你我不必言谢,那日你救我一命,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君行舟闻言,眸光微闪,贺兰谨南梁太子的身份,于他,或许确实有些便利。 可对南梁,该从哪一处入手,他还没想好。 虽说如今看来,挑动南梁内乱,挑一支最容易控制的势力入手无疑是最快的。 可,君行舟走了这一路,难得见国民安泰之地,他若搅弄一番风云,南梁的内乱,必定几年内难以止息。 一统是宴止的打算,伤民却未必是他所想。 君行舟猜,宴止更想要的,应是四海心悦诚服。 事实上,宴止的心思,君行舟猜对了七八分。 彼时 中州大陆 燕地摄政王府 宴止正揉着手腕,有关于诛神大阵的探查,他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得不承认,前人的智慧,终究不容小觑。 宴止逃入凡界是明智之举,可预料到此的修界也留了后手,只要有诛神大阵在,他就是再嚣张,也不过是困于凡界的王。 宴止不喜欢这样,受人钳制。 颜淮正翻阅着旧书,宴止凑上前去,却见书中所记,是些基础阵法图文。 他当日不过随口一说,颜淮还真去学了。 宴止伸手挡住颜淮看到的那一页,幽幽道:“要是真现学,那阵法,我们怕是要等个十年八年才有破阵的头绪。” “我就看看,也省得叫人蒙蔽。”颜淮瞥他一眼。 宴止这身份很尴尬,在修界几乎是人人喊打,饶是上界的阵法大家肯助他们一臂之力,也未尝没有阴他们一把的可能。 与其等着遭人暗害,颜淮觉着,多学些东西也不错的。 听他这么说,宴止当即松开手,朝颜淮笑道:“可你若是这般,未免太劳心费神了些。” “倒不如,本座潜心修炼,他日大成,掀了这天地。” “届时,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今人皆作古,又是新人赴。”颜淮说着,缓缓道:“你咽的下这口气?” 到时候,曾经追杀过宴止的人都化骨了,他要想报仇,怕是只能刨坟鞭尸。 以颜淮对宴止的了解,他当然是。 “咽不下。” 第179章 千秋万岁,同享尊荣 “你也不必太看轻那上界之人,以他的心性手腕,当可为大业之助力。”颜淮说着,又翻了一页书。 宴止闻言,稍显讶异地挑了挑眉,他家府君,虽说心软,但极少会帮人说话,此番言辞,几乎可以称为赞许了。 “你很看好他?”宴止揽住颜淮肩,探头去问。 “尚可。”颜淮推了推宴止脑袋,他素来不喜人靠自己太近,唯独宴止这没脸没皮的,被教训几回也不改。 “为何?”宴止瞧他。 颜淮闻言,合拢书籍,道:“为你。” 君行舟是这数年来,上界第一个找到他们,并且投诚的人。 且不说他诚心几何,就说他解决鬼域一事,君行舟的能力可见一斑。 宴止麾下,如今最缺的,不是忠诚鹰犬,而是有能力有手段的能人。 乱世之下,要的是共赢的局面,而不是窥视,来人忠心几何。 “也是。”听了颜淮一席话,宴止若有所思地坐正了身子。 他这百年来,做事亲力亲为惯了,竟都忘了,欲成大事者,当知人善用。 如今他面前的最大阻碍,更不是这凡界十九州。 把君行舟打发去浮云州跟凡人打交道,跟流放他有什么区别? “可,知人善用,终归是要给些甜头的。”宴止目光幽幽。 那君行舟自上界而来,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再说了,是他先打发人去做些闲散事的,如今又要重用,少不得,得拿出些诚意来。 若只是口头说说,譬如攻入上界之后给他怎样的勋职,无疑也是不切实际的。 这样口头之言,他若听信,才真是愚蠢。 “他身负顽疾,我可以根治。”颜淮抛出了筹码。 宴止闻言,微微讶然,可想想眼前人是颜淮,又不由得了然,他只笑道:“罢了,日后君行舟之事,便尽数交由你处置好了。” 颜淮既然看重君行舟,必然会安排妥当,他与其劳心费神,不如直接让颜淮来。 颜淮闻言,略一思索,便颔首应下了。 可宴止依旧在看他,笑眼里隐含一丝窥探,忽而问道:“你还记得宴华么?” “记得。”颜淮不明所以,不知道宴止忽然提起舒华宴做什么。 那个,宴止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老宫主唯一亲子。 舒华宴是个轻浮浪荡的性子,也十分知趣。 他从未想过和宴止去争,甚至很早就抱上了宴止这条大腿,活在宴止羽翼庇护之下,好不畅快。 见颜淮敛眸思索,宴止眼中笑意愈深,他什么都没再说,颜淮亦不曾追问。 原,颜淮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那一点红痣相牵。 此事说来话长。 以颜淮的容姿,饶是有意遮掩,倾慕他的人也不会少了去。 宴华就是这之中,以放浪形骸为状,藏得最深的人。 他从母姓,自名为舒华宴,亦步亦趋跟在颜淮后头。 他的心思,若非宴止敏锐,或许也真会被宴华好美色这借口遮掩了去。 宴华此人,自小最善趋利避害,钻营取巧之事。 自打发觉宴止可成大业之后,他更是抛弃了自己作为宫主独子的骄傲,整日跟在宴止身后讨好。 还真让他讨出了一份好前程。 他轻佻放浪,从来不务正业,最爱美人与金银,天下秦楼楚馆,就没有他宴华没去过的。 他此人,从不违逆宴止,从不替人求情,可他为数不多的求情,都用在了宴止面前,维护颜淮之上。 若非如此,宴止又怎会知,他从来浪迹花丛中的‘兄弟’会有眷慕之人。 这样的隐秘的情愫,也不过宴止知晓罢了。 颜淮此人,既无情丝,也断不会有情。 那一年,那一梦,不过是一株仙草,以心头血三滴强种因果。 如今情仇已解,红痣已消,再不会有那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不休。 宴止总是不大确定,颜淮是忘却一段旧忆,会有再拾起的可能,还是,那一颗小痣已消,他再不会,重蹈覆辙。 如今看来,颜淮忘却的,不止是一段光阴,还是彻彻底底的,将一人抹除。 这样很好。 宴止想。 颜淮身为初代神只,掌万川水泽,他本就该与他,千秋万岁,同享尊荣。 不必困于一世情衷。 第180章 府君相邀 今日君行舟收到了一纸讯符,上头的内容是,颜淮邀他去燕都喝茶。 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事。 君行舟缓缓叠起纸张,目光幽幽瞥向窗外。 他记得那个黑发绿瞳的男人,分明是夺目之人,却总下意识地将自己潜藏起来。 颜淮此番相邀,不知道是准备做些什么,可君行舟想,这未尝不是场机遇。 不过,临行前,君行舟还有些事要做。 他如今并非孤身一人,也需得先将几人安置妥当。 云秉生留在南梁倒是无妨,毕竟这本就是他外家,可小土狗和如昨,他们未必想。 事实也的确如君行舟所料,如昨听了他的话,什么都没表示,只默默抓住了君行舟袖子。 小土狗也是,又开始死命咬他衣角。 合着这一人一狗,跟他耍起无赖来了是? 君行舟纹丝不动,跟没知觉似的,只问道:“我要去中州一趟,归期未定,你们想留在南梁,还是在北狄等我?” 君行舟这问题,也并非无的放矢,庄家虽说富贵,可终究是一大家子同住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些个规矩少不了。 君行舟在此,饶是其他人不看云秉生的三分颜面,君行舟也断不可能受气。 再说云秉生,他是庄家的血脉,留在庄家名正言顺,庄老家主又看重他,想来少有人敢媚上欺下。 可小土狗跟如昨不同,这一人一狗,既无功法傍身,又不会开口说话,那些个看人下菜碟的小厮想克扣他们的份例再容易不过。 云秉生如今是个忙人,不可能兼顾到全部,他们一人一狗留在此处,受了气都没地方告状去。 至于北狄,北狄那小院,狄然本就给了他,若是如昨住回去,也方便。 可如昨仍默默揪着他的袖子,模样颇有些可怜。 君行舟思忖片刻,道:“你若想到北狄去,就指一指院里的树,若是毫无表示,我就当你想留在南梁。” 如昨闻言,当即有些紧张地攥紧了君行舟衣袖,见他始终不为所动,才伸手指了指树。 他只想留在有行舟的地方,行舟若是走了,哪一处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至于南梁还是北狄,如昨更偏爱北狄些。 那一方小院,只有他和行舟两个人。 那院子里,还有一颗桃花树。 见如昨做出选择,君行舟拿出颗低阶妖丹来,望向仍在不屈不挠咬他衣角的小土狗,道:“松嘴。” 小土狗闻见妖丹的香气,当即欢喜抬起它的狗脑袋,一个劲儿往君行舟手上望。 君行舟蹲下身,摸了摸狗头,道:“你随如昨回北狄,往后莫要挑食。” 这妖丹,就是他给小土狗准备的口粮,一颗莫约可抵小土狗十年妖力。 或许,除了当口粮之外,君行舟还有另一重用意。 这傻狗,吃饱了,可别闹腾了。 如昨闻言,望向君行舟的目光有些湿润,他自然晓得,行舟安抚小土狗,是在为他打算。 这狗虽然平常看起来傻乎乎的,可也是实打实的妖兽,留在自己身边,也算一重保障。 君行舟是不知道如昨自个儿脑补了些什么的,他与云秉生言明了动向,转头就带着如昨和小土狗走了。 好像,临行前,云秉生追了他几步,说…… 说什么他会在南梁好好经商等他……? 倒也不错。 第181章 根治旧疾 颜淮烹茶的手艺不错,淡淡的茶香清韵悠扬,茶水在瓷盏中烫起一片波澜来,他道:“请。” “多谢。”君行舟接过茶盏,不急不缓地砌了砌杯沿,一时间,场面颇有些静默无言。 “你的旧疾,我可以根除。”颜淮蓦地开口。 君行舟闻言,讶然抬眸,虽说他早有所感,可如今听颜淮说出来,还是颇有些震撼。 季无忧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在他口中竟如此轻巧? “代价。”君行舟看向颜淮,问道:“或者说,大人希望我做些什么?” 颜淮闻言,也不急于回答,他只道:“你已毒入五脏,非刮骨放血不可根除,我如今,只能暂做遏制。” “若要根除,还需得最后一味药引,需你亲自取来。” “药引为何,如何遏制。”君行舟说着,本无波澜的眸中漾起一丝笑意。 他自坠入降魔涧后,降魔涧下千年万年聚积的瘴气与魔毒侵蚀入心肺,使他日日饱受钻心剜骨之痛。 季无忧的手段,也不过能遏制些许,毒发之际,终究是要他一个人撑过去。 十年百年,梦魇之下,又一重煎熬。 可现如今,有人告诉他,这毒瘴可以根除。 “灵界神树的一片叶。”颜淮答他。 “灵界神树的一片叶?”君行舟重复一遍,颇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颜淮。 “对。”颜淮神色不变,只道:“余下药引我都有,只差这一味。” “好,我会取来。”君行舟颔首,复问:“所以,可以告诉我,我需要支付的酬金了么,大人?” “唤我府君亦或颜淮便是。”颜淮不怎么习惯别人这么称呼他,他拿出一卷卷轴来,道:“你看看,这阵法可熟悉?” 君行舟依言接过卷轴,他将卷轴展开,拿过镇纸压边,方才细细看起了图上内容。 这是一卷,囊括人界地域的图纸,上头标红的地方落在七个不同方位,其中凡界占四,修界有三。 君行舟指尖轻点着一处,思忖片刻,才问道:“少了一处?” 他虽不精于阵法一道,可当初为了给君家布下可以灭族的诛魂阵法,也曾研习过一段时间阵法符文。 后来又有赋明归这样的阵法大家亲自指点,使得君行舟对阵法一道,还是略知一二的。 颜淮既然有言在前,点明了这地图所记乃是阵法,又是横跨千里的大阵,想来格局远比他们那些个小打小闹要严谨得多。 君行舟细细看来,总觉有所缺漏,因而有此一问。 “对。”颜淮颔首,道:“你要做的,就是找到这最后一处缺漏,再将可破阵之人带回来。” 君行舟闻言,思忖片刻,笑答道:“好。” 这样的代价,确实足够颜淮为他根除顽疾。 见君行舟爽快,颜淮也不小气,他起身坐到另一处案几,君行舟便也随之坐到他对首来。 “手给我。”颜淮开口。 君行舟依言伸手,当即被颜淮扣住了脉门。 颜淮的指尖有些凉,压在脉上,顿生几分寒意,君行舟下意识的抵抗,化在颜淮一句‘放松’之下。 随着君行舟的放下抵御,一道精纯灵力游走过他周身经络,而后归于无。 至纯水灵根的灵力疏通,让君行舟顿时松快不少,他颇为讶然地看了眼颜淮,颜淮却是松开手,铺出一排金针来。 “脱。”颜淮说着,抽出几枚金针,他神色专注,却是看都未曾看过君行舟一眼。 “脱到什么程度?”君行舟发问。 颜淮闻言,沉默一瞬,复又瞥他一眼,道:“褪至腰腹。” “好。”君行舟从容解下衣袍,又将手搭回桌案去。 颜淮抽针燎过明火,依序金针入体,而后又一度扣住君行舟手,将最后一枚金针穿入他指腹。 金针入指,霎时血涌,颜淮动作极快地将君行舟手翻转过去,任黑血滴滴溅入早便备好的小砚之中。 那砚台之中盛着少许清水,如今黑血融入水中,霎时融成一台墨色。 颜淮仍扣着君行舟手腕,不时压一压他指骨,以使淤血顺畅。 直至那落下的黑血成红血,君行舟苍白五指也唯有指尖泛红时,颜淮才松开了手,开口道:“可以了。” 说罢,他拔除了嵌在君行舟周身的金针,一一洗净灼火之后,依序收回。 君行舟拢好衣衫,百年来头一遭浑身松快。 他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原以为痛久了也就习惯了,可原来,无病缠身是这般滋味。 “一月一粒,这药瓶子里的药,够你用两年。”颜淮说着,递给他一个小瓷瓶。 君行舟接过药瓶,轻声应道:“好。” 给了他两年的药,看样子此事的时限也就是两年了。 聪明人之间讲话素来不必说太清楚,足够体会即可。 “既然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君行舟说着,收拢瓷瓶入袖,他道:“多谢府君帮扶,行舟此去,定不负府君所望。” 颜淮闻言,略一颔首,倒也不曾挽留。 两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除去来回和一些杂事琐碎,留给君行舟的时间其实不多。 在这短短时限内,君行舟能不能取得灵界神树之叶和寻得阵眼和破阵之法,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颜淮起身,走向另一处拱门,绕过几道回廊之后,又是一处宽敞院子。 那玄衣墨发的摄政王,正仰躺在草地上,毫无形象可言。 “办妥了?”宴止发问。 “嗯。”颜淮走近几步。 宴止闻言,唇角微弯,道:“辛苦府君,本座最近不大想见人。” 他倒也不是有意冷待君行舟,只是觉着,颜淮一个人就能处理好的事,加他一个作甚。 宴止说这话时,略微睁了睁眼,正巧撞上颜淮似笑而非的表情。 他当即神色一敛,眯起眸道:“本座说的是不想见人,不是本座不能见人。” 颜淮这表情,他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是。”颜淮的回答,略显敷衍。 “罢了罢了。”宴止摇摇头,道:“指望从你嘴里讨一句好,可真不容易。” “主上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去把妖族收了。”颜淮在宴止身侧坐下,道:“不想讨嫌,便莫要偷闲。” 宴止闻言,哼笑一声,他扯了扯颜淮衣摆,道:“你欠我的一百年,都还没还干净,这下指使起我来了?” “无理取闹。”颜淮连个眼神都懒得分他。 宴止这厮,在他复生之后,硬说他们君臣百年不曾同心协力,要他把这百余年的亏欠补回来。 他的时间本就紧凑,便是再任劳任怨百年,也是补不上宴止说的亏欠的。 既然明知补不上,他索性把宴止的话忽视掉。 宴止倒也不介意颜淮的冷淡,只笑道:“怎的,心虚了?” “该心虚的,分明另有其人。”颜淮瞥他。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宴止这嚣张模样挺找打的。 宴止闻言,翻身坐了起来,随意道:“反了天了你。” 不过三言两语,他家府君又不理他了。 好,好的很。 第182章 贺云起苏醒 以颜淮给的时限来说,君行舟已经没有闲暇的时间可言。 他不再遮掩能力,一念千里,正午时分出的首辅府府门,太阳还不曾落山,他便到了北狄那处院子。 如昨正带着小土狗在院子里玩,见君行舟突然出现,他忙上前去,却被君行舟抓住了衣领。 如昨茫然一瞬,随即露出个笑来,看向君行舟。 君行舟手上的动作随之一松,可他仍旧开口道:“你该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 君行舟从前没有送走如昨,只是因为无论太华州还是浮云州,都离两界屏障太远。 可现在,他就要回到修界去,正好,送如昨回他本该回到的地方。 回,回哪里……? 如昨满目茫然,他想去的地方,就是有行舟的地方啊…… 他还想着,等院子里的桃花树开花了,行舟回来,他要给他折枝桃花。 如昨下意识拉住君行舟衣袖,无措地摇了摇头,可,君行舟没看他。 君行舟叮嘱了小土狗几句,反手拉住他,只一瞬,就离开了原本的地界。 如昨挣扎过,却毫无作用,直到二人一道抵达那界域边缘,他看着那几近于透明的屏障,心下惶恐愈发浓重。 似乎,似乎只要穿过这道屏障,他和行舟,就再不会有相见的可能…… 君行舟这会儿也松开了他,翻出块令牌来,可等君行舟重新抬头,身边哪还有如昨的踪影。 人怎么没了? 君行舟皱了皱眉,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他也没感觉到什么波动,如昨能去哪儿? 君行舟折返回去寻人,才发觉如昨是自己走开的。 好在,他没有走出去很远。 “如昨,站住。”君行舟的呵止自身后响起。 如昨下意识停住步子,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头,直到君行舟走到他面前来。 “你要去哪儿?”君行舟不明所以。 如昨却是定定看他,又摇了摇头。 小孩闹脾气了? 君行舟想了想,朝如昨伸出手去,道:“走,我带你回去。” 如果说是从前,君行舟对他说这样的话,如昨一定会很高兴。 可现在,他没有动,只用口型道。 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君行舟答他。 如昨当即摇头,不,他不想…… 见他这般模样,君行舟不解地看了看他,问道:“难道你不想,找回从前的记忆,重新学会说话么?” 如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他当然想,可如果代价是失去眼前人,他宁愿就这样,一直跟着行舟。 君行舟颇有些不懂如昨这点头又摇头的举动,他抿了抿唇,道:“可无论你想与不想,你都该回去了,如昨。” “有人在等你,也有人巴不得你死。” 贺云起天生剑骨之事,已是人尽皆知,他身为云别剑尊亲传弟子之时,旁人尚且要忌惮剑尊之威。 可要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天生剑骨呢? 云别能护他多久,云别肯护他多久? 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贺云起早一日苏醒,便少一分沦为旁人踏脚石的可能。 今日,无论如昨愿与不愿,他都是一定会把如昨送回去的。 如昨听他这般说,一时间,低了脑袋,似在消化君行舟的话。 忽然,他又慌张地抬起头来,朝君行舟比划着些什么。 可,看着君行舟毫无波动的脸,如昨霎时又沮丧了起来。 他,他又忘了……行舟看不懂手语。 “走?”君行舟又一次朝他伸出了手。 如昨犹豫片刻,终是握上了他曾无数次盼望,君行舟能牵住自己的手。 他大抵也明白,今日无论他愿与不愿,都改变不了君行舟的决定。 这或许,更是唯一一次,他可以光明正大牵住行舟的机会。 穿透两界屏障的感觉很糟,如昨只觉自己头痛欲裂,他的身影好像也在逐渐消散。 可有行舟牵着他,他就不会害怕。 君行舟彻底穿过两界屏障之际,一直被他牵着的如昨也消散了个彻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身侧,停顿片刻,终是提步向前。 此处神魂消散,万里之外的万剑峰上,乌云密布,天雷滚滚。 那位沉睡许久的剑道天骄,醒了。 他甚至,成功突破一重境界,踏入元婴之列。 万归宗内,弟子们聚集着,看向万剑峰上空的劫云,互相讨论着。 “这是哪一位前辈要渡劫,劫云竟如此气势磅礴?” “万剑峰上有元婴之上要渡劫的前辈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无论外界如何议论,渡劫雷云终是将道道雷劫劈下,引发的天相异动,惹得不少人争相围观。 重重疑惑萦绕在万归宗弟子心头,直到雷云散去,重现天光。 他们的疑惑终于有解。 此番渡劫成功的,竟然是万剑峰上,那位沉睡数年的大师兄。 “哇,师妹……睡个几年就能突破元婴境界,我也想……”凑在最前头看热闹的桑晚喃喃自语。 “哪怕代价是挚爱之人身死道消,再无轮回?”曾窈望他。 那一日之事,她看得真切,贺师兄何等撕心裂肺,以至于长梦不醒至今。 这样惨痛的代价,换自己突破一重境界,真会是贺师兄想要的么? 桑晚闻言,忙道:“那还是算了,我希望我所爱之人平平安安。” 曾窈习惯性接话道:“谁平平安安?” “阿窈平平安安。”桑晚如实作答。 “……” 一时间,相顾无言。 第183章 幽冥结界 贺云起未曾想,他会有再醒的一天。 现实与美梦轻易割裂,道道雷劫如天罚,劈砍过全身,连同他灵魂都在震颤。 他终于想起,游离的神魂是不会有梦的,那一夜荒唐,分明是他所想,神魂所现…… 肖想尊师,大逆不道,弑师不仁,是他过错…… 又一道天雷落下,本就虚弱的贺云起踉跄一跌,心头绝望几乎要盖过一切。 他该死的,他为什么还活着……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欺师灭祖…… 贺云起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半分声响,神魂游离的一幕幕,现实与过往杂糅,那一袭天青身影,从未离散。 师尊的笑意总是很浅,一袭青绿如江南烟雨蒙,那温热手掌,曾在他面前摊开无数次。 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从未有过栖身之地,唯有师尊在时,才是心安之处。 时光流转,一切重回原点,这一次,师尊依旧朝他伸出了手,他带他见枯木逢春,他与他说,不怕。 可,怎么办啊…… 自他剑出之时起,他与师尊,便再无可能……共守骊山。 他们始终会站在对立面,由生到死,这本就是他的罚…… 贺云起挣扎着爬起,挨过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他已是洗筋伐髓,百病尽消。 他知他这一生,亏欠过许多人,亏欠至深的,唯独那一人。 行舟且过,有缘无分…… 贺云起捂住脸,他知道自己没有哭的资格,那些干哑的,堵在喉头,徒留他一人咽下因果。 ———— 万剑峰大弟子渡劫成功晋入元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修界,原本士气低迷的修界,因此人心稍定几分。 如今修界,最需要的就是好消息。 幽冥界的结界愈发岌岌可危,想要渡化幽冥界的鬼气,更是难上加难。 万年的鬼气积攒,怎么会是修界能轻易解决得了的。 尘非昨夜驻守幽冥界百余年,道盟现任主事人也在加固幽冥界结界,就连修界新秀也在不断增援幽冥界。 不够,还是不够。 赋明归修补好结界裂隙,仰头看向鬼气森森的结界内,一时间,她竟不知,是夸前人聪明绝顶好,还是叹她们等人生不逢时。 幽冥界铸成的初衷,和行进过程无疑是好的。 可似乎,无论是前人,还是今人,都没想过,幽冥界内,鬼气超出负荷,结界坍塌,整个人间是何下场。 天道秩序崩塌,六道轮回已无,万万年过去,人界亡魂无数,全数聚积于幽冥界内。 怕是不少曾经举世闻名的道人,如今都成了浑噩鬼气的一员。 幽冥界的结界一旦破碎,整个人界都会沦为鬼域,普通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高阶修士亦是,会深陷被鬼王夺舍的危急状况。 为此,不止赋明归头疼,整个道盟都在头疼。 就修界这状况,谁又来得及顾及凡界如何。 修凡两界,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修界若是不好,凡界又怎么可能幸免于难。 赋明归心绪繁杂,不自觉扶了扶鬓上蝴蝶簪,那是君行舟送她的,流光溢彩,极衬她。 自从戴上之后,赋明归总会下意识地扶一扶它,似乎,只要这般,她就能知觉到,她的弟弟,依旧平安。 可今日不同,那颗鲛人泪,似乎在发烫。 赋明归不甚确定地按了按蝴蝶簪,一时间,神色微变。 不过很快,她就整理好了心情,从容向前,一如往常般遣散了白日里常伴她身侧的随侍们。 直到只剩她一人,赋明归才摘下蝴蝶簪子,静坐于铜镜前,一语不发。 行舟回来了,为什么会这么快……? 赋明归眼皮跳了跳,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将夜昼召来,低声耳语几句后,夜昼迅速隐没在了黑夜中。 赋明归亲手发出去的通行令,上头附着了她的神识,君行舟只要把令牌带在身上,她就能找到他。 不知君行舟来意为何,赋明归心中只有浓浓的担忧,如今修界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君行舟要是惹出点动作来,她也未必保得住他。 何况,自从晨宿的事被捅破之后,太阿就一直对她有所防备。 赋明归虽说无惧于此,可一旦涉及君行舟,她总要小心谨慎些。 君行舟大抵是不知赋明归心绪如何繁杂的,便是知晓,他也要来。 一个鬼域的投名状不够。 以修界对宴止的重视程度来说,宴止的本事,定然远在人力所能及的范畴之上。 不过修界走错了一步棋,也赌输了。 可他君行舟不会输。 既然想在魔神的阵营中取得一席之地,他也得拿出他的本事与筹码才是。 至于赋明归派夜昼来寻他,这正合他意。 君行舟急需一位阵法大家替他推敲最后一个阵眼的布阵点,赋明归是最好的选择。 第184章 最后一处阵眼 赋明归浑然不知,君行舟是为她而来,只在秘密会见君行舟时,她几乎要呼吸停止一瞬。 “你怎么回来了,行舟?” 她的盼望,其实是,君行舟能在凡界安渡此生便好。 可才不过几年,君行舟就杀了个回马枪。 君行舟闻言,答道:“阿姊,你帮我看看,这最后一处阵眼何在。” 君行舟说着,拿出他拓印的图纸在赋明归面前铺平。 他本就是为了找寻赋明归而来,自踏入修界后,一直将赋明归给的令牌放在袖中,只等赋明归有察觉,命人来寻他。 见君行舟有事找她,赋明归一时也咽下了心头的重重疑惑,她拿过笔墨,开始推演君行舟带来的阵法,阵心会在何处。 可越推,赋明归的脸色越沉,半晌才道:“行舟,你这样,是真要与整个修界为敌?” 以她的阵法造诣,如何看不出这是个耗心费神的大阵,横跨两界不止,还处处都有讲究。 赋明归能联想出来的,唯有诛神大阵。 “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阿姊。”君行舟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何等骇人。 赋明归闻言,放下纸笔,她来回踱步着,面上一片沉肃。 “行舟,你该知道,我只想你好好活着。”赋明归蓦然开口。 “可我活不下去,阿姊。”君行舟何尝不知,赋明归绝无可能背离道盟。 可他如今的处境,无异于四面楚歌,若不奋力一搏,便唯有死路一条。 赋明归闻言神色一滞,她喉间微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坐回原位去,提笔沾墨,又迟疑几许,久久不曾落笔。 君行舟只静静瞧她,神色平和得,似乎她帮也可以,不帮也无妨。 可赋明归只觉一阵生寒,她承受不起,再失去至亲一次的苦痛。 娘亲,娘亲已经没了……尸骨无存。 行舟不可以,行舟不可以再陷入那时境地…… 赋明归咬了咬牙,终是落笔。 哪怕时至今日,她已身为道盟主事,可有关于诛神大阵的事,她依旧所知甚少。 此间秘辛,整个修界,一直都瞒的很深,无论是布阵还是修缮阵法,向来由修真界十大世家行三的端阳世家主导。 端阳世家素来行踪隐秘,少与外界交流,可同时,他们又消息灵通,知晓世人所不知的诸多秘辛。 他们犹如一个沉默而客观的观察者,撰写着修真界的史书篇章。 同时,端阳世家也是阵法大家,其布阵之精妙诡谲,世人无不赞叹。 当初修真界十大世家,惨遭魔神窃宝的不在少数,唯有端阳世家置身事外。 听闻,正是端阳世家的护族大阵,困住了初入修界的魔神。 只可惜,饶是如此,他们也没能抓住魔神。 赋明归不清楚端阳世家是如何布下这弥天大阵的,可同为阵修集大成者,要她推一处阵眼埋布之地,她还是推得出来的。 赋明归的笔,最终停在了界域之外,她提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圈,低声道:“这最后一处阵眼,在魔界。” 第185章 灵界之路 赋明归重新取出一份卷轴来,用朱笔在纸上大致描绘出了阵眼埋布方位。 她用手扇了扇未干的墨迹,眉眼间一片沉郁,而后卷起卷轴,递向君行舟。 “多谢。”君行舟抬手去接,却未能抽动那小小卷轴,他望向赋明归,赋明归只垂眸,未曾看他。 “你此番,再无退路……”赋明归嗓音有些发颤。 她想,从前事,她都是护得住行舟的。 无论如何,她为道盟主事,君家满门惨案就绝无可能翻供,饶是同道如何猜议,她的行舟依旧会是那清风朗月,举世无双的君家少主。 可,可此番,君行舟要是真打起诛神大阵的主意,那便真是与整个修界,人族为敌。 “我从不回头,阿姊。”君行舟似极轻地笑了下,如春风一瞬,再难觅踪。 他握住卷轴,收拢入袖,淡淡道:“我早就是罪人了,也不必再谈什么退路。” 从百年前,他不肯坦然赴死开始,他与修界,与道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举世皆圣人,独他为罪罚。 千年前,君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却忽得道盟垂怜,扶持成了一方小世家。 道盟为了以示对君家的重视,甚至将镇守降魔涧这个,十分重要,又十足轻巧的事交予君家。 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一个君家发展成千年世家。 何等风光。 可君行舟只觉得恶心。 他们为了弥补亏欠,将种种荣耀加之于君家,又毫不吝啬地赞誉他这个‘君家少主’,似乎只要这般,便足以抵消恶念。 可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前十四年,君家的风光与他无关,后六年,他殚精竭虑去做的一切,都装饰了君家门楣。 可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 明明,他曾经,距离平凡人的一生,触手可及。 君行舟不欲再念过去,种种细枝末节他也不欲再与赋明归多提,阿姊本就心疼他,他若再多说几句,阿姊该多难过。 人生在世,本就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循他的心,阿姊走阿姊的道,极好。 君行舟收好卷轴,并不急于离开,他静静的看着赋明归,看了许久,直到赋明归红了眼眶,他才蓦地笑出声来。 “此番拜别,惟愿阿姊,顺遂康健,诸事且安。”君行舟朝赋明归拱了拱手,郑重肃穆。 赋明归闻言,闭了闭眼,强压眼底泪意,她亦望着君行舟笑出声来,道:“莫要再见。” “好。”君行舟毫不犹豫。 他们彼此都太清楚,他日再相见,定是天道不容,兵戎相向。 再不相见,反倒成了最大的盼望。 君行舟一身空空而来,两袖空空而去,如今他在幽冥界外,幽冥界毗邻灵界,他正好转道灵界。 灵界,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沧海孤岛。 灵族人虽然与人族外形相似,却又是截然不同的生灵,她们是灵界神树孕育而生,被天然赋予了先知的能力。 早些年,人族与灵族的关系尚可,灵族大长老甚至曾为人族开卦,可后来,因着一些密事,灵族与人族断交,自此少有交集。 此事虽是人族秘辛,君行舟却是略知一二的。 说来,此事跟上古祝氏的干系不小。 史书已然记载不详,可确实是祝氏族人,诓骗灵族圣女盗出本族至宝,他以圣物为引,铸成人皇剑后,将灵族圣女弃之如履。 灵族圣女犯下灵族不容之罪,又被爱人抛弃,走投无路之下,她重回灵族神树膝下。 以魂为引,以神消道陨为惩,以己身为养料,立下了对祝氏一族生生世世的诅咒。 灵族圣女的诅咒无疑生了效,上古时人才济济的祝氏一族,如今子嗣凋零,只剩最后一个人了。 灵族圣女本就是由神树偏爱所生,饶是铸下大错,她的灵力也不曾被收回,可这般毒誓下去,她的魂灵,重归来处。 自那以后,人灵两族决裂,灵族也有了圣女禁止动情的规矩。 灵族圣女所身负的,不止有神树给予的灵力,还有整个族群的大气运。 若代代圣女皆如前人那般,痴迷情爱,枉顾灵族存亡,他们灵界,哪还有续存的可能。 昨日她的情郎要灵族圣物她便给,那今日呢,今日若要神树,莫非她也要把灵族立身之本拱手奉上不成? 因而,自那以后,若是圣女情动,枉顾族群存亡,灵族长老会便有权收回神树赋予圣女的那一份神力,重新等待,下一位圣女的降世。 以两族水火不容的关系来说,君行舟想取一片神树的叶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颜淮给了他一样东西——往生之水。 此物于灵族神树大有裨益,用它来换神树的一片叶,灵族断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过,在这之前,他或许需要一个进入灵族地界的法子。 君行舟御剑凌空,负手而立,他望着无垠的深蓝海域,心下宁静。 深海之下,藏着数不尽的妖群,饶是人族大能在海上,也需得小心谨慎。 可灵界,就建立在危机四伏的海上,既孤立无援,又遗世独立。 灵界的阵法结界,以神树为核心,没有灵族人准许,谁也进不了灵族地界。 君行舟御剑而行数个日夜,终于在这一望无际的海域之上,看见了一座孤岛。 朦胧的雾气将它笼罩,有如海上仙境。 君行舟在孤岛数十里之外,再寸进不了分毫。 他立于剑上,思忖片刻,空手绘下纹路,轻轻一击,那散发着金芒的文字便没入了朦胧雾气之中。 那金纹,写的是灵族字符。 他太聪明了。 这是所有教过君行舟的人的通识。 无论教的是什么,他几乎一遍就会,过目不忘。 此子有大造化。 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过。 君行舟聪明得让他们害怕,哪怕是使上看家本领,君行舟也不过两三日便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个做教习先生的,毕生所学本就是他们吃饭的活计,三两日被一个孩童学了个干净,传出去他们还怎么找东家。 多数人,收了几日工钱,便找理由请辞了。 少数撑久些的,对君行舟实在无甚可教,索性找些杂书野记让他自个儿看。 十里八乡,各式各样的先生被言十七请了个遍,也跑了个干净。 言十七对此十分头疼,到最后,竟是亲自上手教君行舟了。 她什么都教他,又忍不住感慨,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聪明的小家伙,可惜不大爱说话。 不过,言十七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嘀咕,她儿这般天资,若是修道,怕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嗯,不过,修无情道我就没见过能毕业的。”言十七说着,倒是自个儿乐起来了,“我家舟儿要是修无情道,也不知道怎样的姑娘能乱了舟儿道心。” 君行舟对此充耳不闻,继续看娘亲新给他找来的书。 可娘亲的喃喃仍在继续,“啊,追妻火葬场,我都不敢想,舟儿这么个小古板,追起人来是什么模样……” “嗯……也不对,万一乱舟儿道心的是个男子呢?” “男子也不是不行,但,这样舟儿岂不是要受欺负了?”言十七说着,拧了拧眉。 终归是她亲儿子,她怎么舍得舟儿受委屈,哪怕只是一丝可能,言十七仍是蹙了眉。 自个儿嘀咕完了,言十七反手就抱住了她家舟儿,笑道:“还好,舟儿不入道,才不会有这些困扰。” 可惜,君行舟最终没能如她所愿。 他终究是踏上了修道一途,修的,也不是无情道。 第186章 往生之水 灵族人来的不快,君行舟也不急于一时,最终出来接应他的,是一个灵族年轻人。 要穿过灵族屏障,他这样的外族人需得蒙住眼。 君行舟倒不介意,也不曾戳破,以他的神识之强悍,就算蒙住眼睛,也是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的。 灵界草木茂盛,建筑也与人界略有不同,一个个小木屋便是灵族人的居所。 这些个木屋多数依山傍水而建,也有些建在林子里的,一路走来,尽是自然的气息。 想来,若是水木灵根,在这样的地方会很舒服。 君行舟同样感觉到舒适,灵界的灵气,比外头要浓郁得多,空气中传来的花香都带着清新的馥郁香气。 可灵界,少有外族能踏足其间。 更要紧的是,灵界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势,外界若要入侵,第一大棘手的事便是如何渡海。 灵族人虽说自保能力薄弱,可,这片海可不是吃素的。 便是渡海之后,灵界也还有着以神树为根系的结界屏障,届时,灵族若是玉石俱焚,入侵者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因而,千万年来,灵族这片土地,一直很平静。 灵族人由神树所孕育,视神树为母亲,以天地灵气为食,安然于世外。 他一个外族人,想要神树的叶子,未免太难。 幸而,颜淮给了他往生之水。 此事事关灵族神树,想来,消息层层传递,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现实与君行舟所料的大差不差,他在小木屋里住了几日,便听闻,灵族圣女亲自来了。 “圣女大人。”灵族人依次致敬。 圣女是母树所偏爱的造物,母树爱她,他们自然也爱她。 为首的灵族圣女一袭青绿衣衫,薄纱覆面,可遮不住的,是她自鬓边向下蜿蜒的绿色纹路,至美至洁。 那是母树给予灵族圣女的偏爱——神树图腾。 又有生机勃勃之意。 她无疑是极美的,这样的美,又有些不同于世俗,而颇具空灵之感。 “就是你,说你有往生之水?”灵族圣女不等君行舟开口,便主动问道。 君行舟闻言,略一颔首,便将手中的瓶子递了过去,那透明瓶身中,盛着些微湛蓝水液,不多。 它在阳光之下,颇有些绚烂夺目。 灵族圣女接过瓶子,拧开瓶口轻嗅了嗅,继而,她神色稍缓,道:“是真的。” 听她这么说,跟在她身后的灵族长老们,霎时都松了口气。 往生之水,他们寻觅太久了,可即便寻遍天地,也难得那么一两滴。 往生之水这样的神奇造物,在上古时期亦十分珍贵,又有生命之源的美称。 灵界的母树,供养他们灵族太久太久了,饶是灵族人的消亡都会化归本源,可他们都看得出来,母树在逐渐衰老。 向母树祈愿的灵族人越来越少,可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也终究要传承下去。 往生之水,于母树而言,无异于沙漠逢春,可以为它延续生命本源。 因而,这个外族人,拿出了往生之水,只换母树的一片叶,灵族人都是将信将疑的。 圣女和长老会一同出动,一是为了一探究竟,二是为了,这外族人话中若是有半分作假,他们会当场处决他。 灵族,已经被人族害得太惨,母树的衰微,也跟圣物的丢失离不了干系。 可他们都清楚,圣物,再也拿不回来了。 它已经被融成了一把剑,被封印在熔岩之内,任人生杀予夺。 眼前这个外来者也是人族,他们自然看他不顺眼。 可,他给了灵族往生之水。 灵族素来是恩怨分明的族群,这人族送了他们这么一份大礼,他们自然会回报他。 灵族圣女握着往生之水神色不定,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这位恩人,暂且在我灵族住些时日,您的这份大恩大德,灵族会回报您的。” “好。” 第187章 少女与虎 她叫青灵。 或者说,每一任灵族圣女都叫这个名字。 她原先不叫这个名字,她是皎兮。 皎皎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那个皎兮。 她也不是自出生起就生活在灵界。 青灵摘下面纱,将往生之水收好,这么重要的东西,无疑是不能随便倾倒在母树身上的。 灵族会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届时,灵族子民们都会来参加。 那时,她会作为祝祷者,向子民们传达,母树的祝福。 青灵思索间,窗外已是清月高悬,她望着那一轮月亮,一时间,心绪复杂。 灵族的圣女,本该是她的姐姐,那个同叫青灵的女孩。 或者,她不叫青灵。 可她不知道姐姐的名字。 她只知道,新的圣女的诞生,必然伴随着前一代圣女的陨落。 青灵化归于风,化归为尘,完成了她作为圣女的使命。 现在,新一任的圣女出场,所有人都在尊称她——青灵圣女。 青灵沉思着,蓦然有些眼眶发酸。 她没那么厌恶人族,只因她本就是在人族中长大,本也不该是她来做这圣女。 灵族视圣女双生为不祥,可她和姐姐,正是一对双生子。 她本该在长大些的时候,被掐死。 可那时候,尚还年幼的姐姐瞒着所有人,保住了她。 一直躲躲藏藏不是长久之计,在灵族的地界,皎兮迟早会被发现的。 于是,姐姐把皎兮送到了修界。 那是人族的地界,灵族子民们一定不会踏足的。 至于皎兮,皎兮作为圣女一脉,她若有危险,她的本能会保护她的。 那时候皎兮还太小,她记得草木花香的一切,住在小木屋里的日子。 可,在人界待久了,她那些幼时的记忆也就模糊了,久而久之,她便以为,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孤女,独自在山中生活。 她的生活孤单,可她的美丽是藏不住的,作为天地造物,她的美灵动而自然,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下意识被吸引视线。 是爱是欲,至渴至求。 于是,她杀了人,跟一只老虎私奔到山林里。 她叫它山君。 虎不会说话,只会用行动来证明它对她的在意。 她们一起生活了好些年,她以为这一生会就这样下去,可某一天开始,她的脸上开始长起了蔓延生根的淡青色纹路。 皎兮以为自己也要变成妖了,她抱着虎又哭又笑,那纹路在她脸上缓缓的蔓延生根,直到完全长成的那一天。 迷雾破开了屏障,一向爱穿粉衣的女子忍受着撕心的疼,踉跄跪地。 她……她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融不进人族群体,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人啊…… 体内充盈澎湃的灵力,似乎也在无声印证着,她脑中涌入的记忆,都是真的。 圣女双生子不祥,不是为了一个凶吉卦象,而是,一旦双生,圣女拥有的力量,就会被分割成两半。 除非,双生子之一死去,另一半力量才会回归到活着的人身上。 她拥有了圣女的全部力量,也就是说,前一代圣女,消亡了。 那是她素未谋面的姐姐,如同另一半她的双生子…… 她死于鬼气的侵蚀,母树的衰微,只有圣女半数灵力的她,不足以支撑族群。 她本可以,杀了她,夺回属于圣女的另一半力量。 可她没有,她选择了献祭自己,完成身为圣女的使命。 于是,前一代圣女陨落,新一代圣女,诞生了。 皎兮抚摸着脸上纹路,她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她从来不知道,她肩负着整个族群的存亡。 可守护灵族,本就是每一代圣女的使命。 她紧紧抱住虎,似在努力汲取温度,虎也若有所觉地看了看,用一爪子就能把人脑袋拍碎的虎掌,轻轻摸了摸皎兮脑袋。 她是喜欢虎的。 皎兮清楚。 可她是灵族圣女,就必须摒弃这份感情。 圣女动情,灵界不宁。 她本就是为了守护灵界而生,如今既然要重归本位,就该放下。 于是她亲了亲睡梦中的虎,泪里含笑道:“再见了。” 再也不会见,她是一族圣女,它是一域山君,各有前程,亦无黄泉路再见。 第188章 灵族祝祷 灵族的祝福仪式很盛大,青灵一袭繁琐青色服饰,发间缀着青白花束编织的花冠。 她持着一枝柳枝,缓步走向母树,行过一道道礼节,而后向母树叩首,将杯瓶中的往生之水尽数倾洒进土壤。 “望母树繁荣茂盛,愿我族平和安乐。” 青灵点了点眉心,复而抚上母树沟壑纵横的躯干,“灵族是您最虔诚的信徒,也是您所孕育的孩子,愿母树安康。” 所有前来观礼的灵族人都随着她的呼唤致意,轻点眉心道:“愿母树安康。” 君行舟虽是外来者,但出于礼貌也低了低脑袋。 那一棵历经过万年的古树,不止十人合抱大小,它的枝干巨大,树影郁郁葱葱,结出半熟的果子还挂在枝上。 随着往生之水的倾倒,神树骤然焕发生机。 原本半熟的果子顷刻成熟,绿莹莹的果子便这般坠下枝丫,落入青灵圣女手中。 一时间,灵族子民们尽数跪倒,口中呼喊道:“母树有灵,母树有灵!” 这一颗颗果子里,结的就是他们灵族后裔,灵族人是没有繁衍的能力的,延绵后代唯一的手段,便是母树结出的果子。 如今,仪式之上诞生了灵族新人,这无疑是吉兆。 君行舟站在人潮最前头,这下除了灵族圣女,所有人都跪了,他显得有些不合群。 幸而,灵族人对母树的恩人没什么意见。 青灵圣女将新果交于他人,握着柳枝走下高台,她在君行舟面前站定,开口道:“向您致以我灵族最诚挚的祝愿,愿您诸事顺遂,万事如意。” 说罢,她将柳枝轻轻抽打在君行舟身上,一道淡青色的愿力,便这般没入君行舟体内。 这是灵族的最高祝福,需要得到母树的认可才能进行。 很显然,君行舟得到了母树的认可。 一位略显苍老的灵族长老见此,不由得轻叹了声气,道:“或许,我们也该跟人族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么多年的怨憎,是否也该有个了结? 如今幽冥界鬼气的爆发迫在眉睫,或许与人族合作,才是灵族的出路。 君行舟闻言,却是淡淡一笑,道:“不必化干戈为玉帛,恨就是恨,仇便是仇,我一人,没资格消解此番仇怨。” 圣女陨落之恨,圣物被夺之仇。 凭什么,人族中的某一人,给了灵族一点恩惠,灵族就要消解此恨。 灵族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继而笑开,拍掌叫好道:“难怪恩人能得母树认可,竟如此通透。” 近百年来,人族断断续续给灵族传过不少信,上头写的,尽是欲重修旧好的词。 君行舟此番前来,灵族子民本以为他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面对于母树有恩之人,他们未必能拒绝他的请求。 何况,两族的恩怨,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了。 可他说,不必消解。 青灵圣女闻言,亦是哑然抬眸,这般守礼教,还恩怨分明之人,真是少见。 君行舟却是不卑不亢,道:“我与贵族,本就是平等交易,我以往生之水换神树之叶,无论亏损与否,都是我自愿,不必在意。” “阁下高见。”青灵颔首,接过木匣,递给君行舟,道:“这匣中一共九片叶,包含了母树枝叶从新生到枯败,还请收下。” “谢谢。”君行舟接过匣子,客气道了声谢。 “既是交易,便不必言谢。”青灵神色淡淡,思绪却有些抽离。 如果这往生之水再来得早些,前一代圣女或许不用死…… 可,世上从无如果。 一场仪式下来,虽说宾主尽欢,可终究也是有些疲倦。 散场之后,君行舟收着了不少灵族人送来的花蜜和鲜花野果,还有一顶花冠。 那是个小姑娘编的,送给他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 这顶花冠以诸多鲜花编就,让人一眼看起来却还是清新淡雅。 那纯白的花,嫩绿的叶,还有或浅紫或粉白的小花,剪以橙黄作衬,交织着,融洽又漂亮。 君行舟接过花冠,望着紧张又期待的小姑娘笑了笑,抬手将花冠戴上发顶,温声道:“很漂亮,谢谢。” 得到他的认可,小姑娘立时也笑开了,欢快着,蹦蹦跳跳地跑了。 君行舟拂了拂鬓边发,倒也没人一走他便将花冠摘下。 他今日着一袭白绿相间的衣裳,跟这花冠正好相配。 一眼望去,谁又能辨别他和灵族人的区别。 灵族人是很友善的存在,既然认可了君行舟,便不会因着他是人族的身份而排斥他。 暮色时分,君行舟饮了盏花蜜,甜丝丝的。 屋外有人争相奔走,笑得不亦乐乎。 “你们看了吗,看了没?” “那岛外,有只毛兽在凫水呢。” “真的?大猫还能游泳呢?” 灵界这一方孤岛,四面环海,少有得见外物的时候,这么一桩子稀奇事,没多久就传遍了全岛。 第189章 恩怨总被情仇扰 大猫凫水,稀奇事。 不少灵族人都凑到岸边看热闹,看那只生得健壮有力的大猫原地刨水。 兜兜转转,原地打转,可它仍坚持不懈,朝着灵界的方向游。 “最近灵界客人很多啊。”灵界守卫看着这景象,嘀咕道。 平日里,一年到头,灵界也不会来个人,最近这是怎么了。 圣女苦修归来之后,又来了个外族人,现在还来了只大猫。 居于灵界最高山的青灵圣女透过水镜看着这一幕,低声道:“让它游,游累了,就走了。” 这话,也不知在说与谁听。 可它没走。 一天、两天、三天…… 它仍在坚持不懈地朝着灵界的方向游,哪怕那一层迷雾从未对它消散过,哪怕无论失败过多少次。 它要是累了,就翻过肚皮,浮在水上。 虎那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被海水泡发过,更显得狰狞可怖。 它爬过高山,趟过流水,从修界平原,一路急奔向海,昼夜不息。 哪怕有恐惧它的人类对它发起攻击,哪怕藏在海中的妖兽对它撕咬围攻,它都不曾停步。 它只奔向那一丝气息。 那是它的皎兮,曾与它抵额而眠,无数个日日夜夜相伴的皎兮。 终于,终有一日,居于高山之上的圣女走下高台,踏出了界域。 她说:“回去。” 虎满是疲倦的眼,在看见她时霎时充满了希望,它猛地摇了摇头脑袋,拼命往皎兮的方向游,可还是靠近不了她一分一毫。 青灵圣女漠然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可她仍是咬牙道:“回去。” 自她成为圣女开始,她与虎便绝无可能,与其执迷不悟,害人害己,倒不如趁早了结。 可,看着皎兮决然的眼,虎只是悲痛地呜咽了声。 它虎爪拍打着看不见的屏障,向来平淡的眼里有了泪水,头一遭口吐人言。 它说:“我,妖王虎冥,自愿成为灵界守护妖兽,生生世世,绝不背弃。” 晴朗天际骤然闪过惊雷,那一直堵在它面前的迷雾屏障,缓缓散开了。 自它立誓成为灵界护山妖兽开始,灵界的大门,就对它打开了。 青灵闻言,不可置信地望向缓缓朝里游动的虎。 它一身的伤没有愈合,泡发外翻的伤口单看都是疼,可哪怕虚浮无力,它仍在往那个方向游。 “值得吗?”青灵圣女停在原地,没有看游得越来越远的虎。 虎没有回答。 它自甘愿,无需值与不值。 即使,她卧高台,它居春山。 只要在同一处,就足够了。 灵界之外,青灵圣女终是回头,望向那渐远身影的眼里,蓄满了泪。 ———— 世间恩怨总被情仇扰,可总有人坚守,执剑奔赴所护山河。 幽冥界结界崩裂的速度在加快,心怀不轨之徒也在继续着小动作,修界在不断调派人手赴往幽冥界外。 万归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遇事义不容辞。 于是,贺云起突破后不过两日,他便一道整装,赴往幽冥界外。 昔年少言寡语的万剑峰大弟子,如今突破元婴境界后,愈发沉默寡言了,眼眉间也添了分风霜。 饶是一向喜欢讲话的桑晚,如今也有些不敢靠近贺云起。 贺师兄自打醒来以后,穿衣风格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他常穿耐脏耐摔打的深色,如今一袭白衣如故,素来冷淡的神色,更显一丝悲戚。 桑晚偷偷与曾窈猜测,贺师兄这般变化,大抵是与宿……君行舟有关。 犹记君行舟坠崖那日,便是一袭白衣染血。 他们也记得,那一日,贺云起的绝望,穿透云霄。 桑晚原先是不敢信,那温温柔柔的宿道友会是百年前身死道消的君家少主的。 偏偏,连尘非昨夜都认可了他的身份,那眼前人,便注定是君行舟无疑了。 此事迷雾重重,万归宗对此却是轻拿轻放,没对外透出半点君行舟死而复生的消息去。 可贺师兄那一剑,万归宗悬崖之下又是万丈冰崖,君行舟这么摔下去,怕是尸骨无存。 桑晚一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连他这么神经大条的人都能感觉到贺师兄对宿……君行舟的不同,贺师兄如今醒来,这不是活受罪么? 不过这事,他也就心里想想,他可不敢说。 君行舟如今于万归宗上下而言,与禁忌无异,无论是桑晚还是谁人,都是不能说的。 说来,或许贺云起自己都没发觉,他如今的言行举止,都在无意识向君行舟靠拢。 是君行舟,那个真真切切的君行舟,而不是与他虚以委蛇的宿云澜。 他知道,他知道君行舟还活着,也知道君行舟如今就在修界。 可他什么都不敢想。 譬如师尊如今在做什么,譬如他们是否有重逢之日。 贺云起只能咽下这个秘密,去做自己身为剑修应做的事。 他更不知的是,当万归宗的船舰在天际掠过之时,那道素色身影,恰巧乘舟欲行,与他背道而驰。 第190章 丑东西 夜千放总觉得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像有些什么不大好的事要发生了似的。 这事,在他魔宫结界被破,以及见到昏迷倒了满地的魔侍时有了印证。 来人嚣张,偏又生了张谪仙似的脸,屈腿坐在他千行殿王座之上也显得端仪无双。 “啊……行舟啊……”夜千放轻抽了口气。 君行舟大驾光临,怎么能是祸事呢,分明是好事盈门啊。 夜千放望向王座的目光幽幽,他毁了一只眼睛,如今也习惯了戴上半扇面具遮挡。 只是,九幽之火穿透面具,生生不息地燃烧着,又添了分诡魅。 夜千放如今,半面俊美无俦,半面鬼魅修罗。 他当起了魔界霸主,魔界之人一见他这张脸,总下意识畏惧。 久而久之,再没有谁能想起,他们这位千夜魔君,也曾是修界天骄。 “好久不见,夜千放。”君行舟眸中深色,似笑而非。 他仍是一袭浅素,于这幽暗殿宇之内,如明月高悬。 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 夜千放望他,缓缓勾起一抹笑来,他问:“想我了?行舟。” “真是惯爱肖想。”君行舟不介意戳破夜千放的美梦。 他朝夜千放勾了勾手,道:“过来。” “嗯?”瞧着君行舟这逗狗的姿势,夜千放眯了眯眼,站在原地没动。 君行舟身子微微前倾,略显随意道:“给你寻了门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 被君行舟戏耍多了,夜千放如今也有了些防备心。 他要是就这般上前去,指不定君行舟又会给他点‘惊喜’。 “无论你是想投诚魔神,还是造反,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不是?”君行舟说罢,一纸卷轴朝着夜千放扔了过去。 夜千放当即伸手接过,饶有兴味道:“所以?” “把这个方位找出来。”君行舟瞧他一眼,补充道:“我只给你三日,若是三日还寻不到这点位来,你这魔君也别当了,怪丢人的。” 夜千放真是被君行舟气笑了,他握住卷轴,双手叉腰,反问道:“你好大的威风啊,行舟。” 君行舟对此不以为意,只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别动什么歪心思了。” “行,三日便三日。”夜千放吸了口气,爽利应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吃激将法那套,还真是…… 君行舟望着抽身而去的夜千放,若有所思。 看夜千放这般态度,怕是凡界有他分魂的消息,他是分毫不知。 星如雨的事,或许可以再滞后些。 至于眼前事。 说三日,便是三日。 第三日时,夜千放风风火火的赶回了千行殿,不止带着测绘图纸,还带了个能给君行舟引路的。 他将君行舟交予他的图纸,和新绘图纸往桌上一拍,问道:“如何?” “不错。”君行舟比对了两张纸上绘出的方位,自行推敲一番,也觉这阵眼八成就在那处。 魔界极大,魔族人又少,空旷地界不在少数。 人族的诛神大阵,阵眼要是落在魔界的荒芜之地,还真能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还是让人找着了。 君行舟正思索之际,夜千放蓦然探过头来,笑问:“行舟以为,我如何?” 他大抵是想讨句夸,又或是欠骂。 可君行舟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吐出二字来。 “丑东西。” 第191章 端阳明仪 “我很丑?”夜千放眯了眯眼,似有些不解,君行舟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 “丑。”君行舟的回答,并无一丝犹豫。 “你眼光可真高。”夜千放说着,指腹蹭过颊边。 昔年,他可也曾是,迷倒过万千云起学子的。 如今,君行舟轻描淡写一声丑。 君行舟无意与他闲谈,收好卷轴便向外走,徒留夜千放在原地问道:“不留在我千行殿多玩玩?” “不玩。” 留着做什么,等夜千放这厮将他扒皮拆骨么? 诛神大阵的阵眼,藏在一处幽静之地,君行舟抵达之后,掐卦几次,终是确定了,这便是最后一处阵眼。 可,以他的阵法造诣,想破这诛神大阵,无异于天方夜谭。 君行舟脑中过了遍,如今修界中的阵法大家,基本要么是家学深远,要么是宗门传承。 这二者,无论哪一种,他招惹了一个,便等于招惹了全宗。 毕竟,比起修习百兵的修士,诸如阵修丹修一类,自保能力不足,他们会更倾向于抱团群居。 君行舟要是随便绑一个来,跟招惹了阵修全家没有区别。 可若是虚与委蛇,攻心为上,又未免太浪费时间。 当初利用贺云起这一步棋,不过是他太清楚,君行泽贪生怕死的秉性。 他若不潜入万归宗地界静待时机,君行泽怕是会终生不离万归宗庇护。 君行舟如今还没有一人剑指万归宗的本事,他只能迂回选了条更容易达成目的的路。 毕竟,杀了君行泽,本就是他心中一大要事。 当年他趁君家族人云集之际,屠尽君家满门时,唯独缺漏了君行泽一人。 此事君行舟耿耿于怀。 杀了君行泽也成了君行舟出山的第一大要事。 如今,只为捉一阵法造诣高深之人,还不值得他如此劳心费神。 君行舟抱剑一跃,于幽寂林中静坐凝神,他想,他且,守株待兔。 这样的大阵,若要维持最初的功效,结阵的岁月越是悠远,阵法就越需要养护。 尤其是诛神大阵的核心阵眼,自魔神逃出修界之后,修界之人怕是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魔神破了他们这最后一重保障。 因而,就算没有养护之人,也定然会有人定期前来查探阵眼状况。 君行舟等的,就是那一只兔。 端阳明仪浑然不知,他成了别人眼中,那一只撞树的兔。 他还在拿着卷轴,努力找路。 身为端阳世家年轻一辈中,最具阵法天赋之人,他平日里,除却编纂史书,便是修习阵法。 如今,还是他头一遭,独一人前来修缮阵法呢。 诛神大阵是千万年前,端阳世家先辈联合诸多阵修大家共同铸就,端阳世家自然存有诛神阵法的第一手资料。 何况,时光长河已过,当初修筑诛神大阵的阵法大家们尽皆羽化,后辈多数泯然众人,亦或是不再修习阵法一道。 唯有端阳世家,传承至今,甚至还保留了最完整的史料。 端阳世家的阵修多好用,君行舟不是不清楚,可他分毫未曾打过端阳家子弟的主意。 他同样再清楚不过,招惹了端阳世家,就等于捅了马蜂窝。 端阳世家看似与世无争,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可谁也不知道,端阳家手里,握了多少世家把柄。 何况,端阳世家作为修界公认的,史实记录者,想讨好他们的人有如过江之鲫,谁又敢招惹。 毕竟,虽说端阳世家之人最是公允,可谁一旦招惹或有恩于端阳世家的人,人心也难免是有偏颇的。 想来,愿意遗臭万年的人,终究是少数。 君行舟最好的预想,便是抓着个来修缮阵法的散修,带着他悄无声息的离开修界。 最差,便是,遇着了个对阵法一窍不通,只是过来查探的哨子。 若是这般,他便顺藤摸瓜,从阵修中挑拣一个亲缘淡薄的,消失无踪。 君行舟自己都未曾料想过,他守的这一只兔,会是只大兔。 端阳明仪抵达此地之际,修炼中的君行舟便睁开了眼,他抬眸望向端阳明仪方向,只见那年轻人背着包袱,鬼鬼祟祟的不大像个好人。 可他解阵的手法之娴熟轻巧,让君行舟确定了,这就是他要等的人。 不待端阳明仪解开防御结界,一只微凉的手就扣住了他后颈。 端阳明仪浑身一震,缓缓偏过头去,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 “兄台……日安?”端阳明仪明仪眨了眨眼,竭力挤出个笑来。 从被袭击的时候,他半点都没察觉到后头有人,端阳明仪就知道了,他指定打不过这人。 不过,眼前人,莫名有些眼熟啊…… 大抵是世间美人皆相似? 可好看得这般叫人心悸的,他怎么会记不清? “你是何人?”君行舟问他。 端阳明仪便答:“我,我吗……?端阳明仪……” “端阳明仪。”君行舟念着,忽地眸光一滞。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倒霉,他只是想逮只兔子,怎么就逮着端阳家的了? “啊……啊……对啊……”端阳明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么漂亮一张脸,离他这么近,他可顶不住啊…… 何况,被这样冷然一双眼注视着,他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君行舟闻言,眉间微蹙,下意识松了手。 他不怎么想招惹端阳家的人,这眼前人,既是端阳家的,便跟烫手山芋无疑。 与其指望他倒戈,倒不如自己另寻阵修来得快捷。 君行舟正欲伸手抹去端阳明仪记忆之际,端阳明仪忽地抓住了他手,两眼放光道:“你……你是,君家少主君行舟?!” 端阳家的人,一个个,记性都这么好的? 君行舟不由深思,或许,抹去此间记忆也不够保险? 可端阳明仪似乎看出了君行舟在想什么,他当即大声道:“我我我十分钦慕您啊!您的传记就是我亲自撰写的!!!” 似乎生怕君行舟不信,他还喊的特大声。 君行舟闻言,动作微顿,复问:“你是何意?” “我我我,就就就……您在杀我之前,能不能容我问句……”端阳明仪满眼都写着渴望,虽说小命捏在君行舟手里,可他这求知若渴的模样,看起来,是不怎么怕死的。 “问。”君行舟也挺好奇,端阳家这小子,嘴里能冒出个什么名堂来。 端阳明仪听他这么说,当即笑弯了眼,他问道:“我想问,您在坠入降魔涧前,便突破元婴了?道君。” 真是胆大的小子。 君行舟闻言,神色微敛,死到临头了,端阳明仪惦记的竟然是这个。 “我为何要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君行舟幽幽看他。 端阳明仪当即道:“什么都行,只要您告诉我,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行!” “真的什么都行?”君行舟瞥他,颇有些意味不明。 “真的。”端阳明仪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似乎当真,无论君行舟说什么,他都会应。 君行舟敛眸,复望他,开口答道:“是。” 他与沧澜结契之时,便已突破元婴,可世人记得的,是那一年,他尚在金丹。 端阳明仪闻言,重重舒了口气,忽然又是一喜,咧开嘴笑道:“我就说嘛,我说你是道君,可长辈都说我的推测毫无依据,不许我写上去。” 他说的,大抵是那份传记? 君行舟不怎么在意这些虚名,他只是,手腕一翻,反扣住了喜气洋洋的端阳明仪,道:“我既已作答,现在,轮到你了。” 第192章 君家少主生平纪事 “啊……”端阳明仪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少主,您想要什么?” “我要,你替我,破了这阵眼。”君行舟攥着他手,指向端阳明仪刚刚在解的阵法。 “啊……”端阳明仪闻言,又是一阵结巴,他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这……这可不兴破啊……” 这可是,诛神大阵啊…… “所以,你刚刚在骗我?”君行舟望他,似笑而非。 “怎……怎么可能?!”端阳明仪据理力争,道:“我怎么可能骗你,总之,总之换一个要求,我一定能做到的……” “那,你告诉我这八方阵眼的破解之法?”君行舟话锋一转,却仍是围绕着此事。 端阳明仪听他这么说,当即脸色一苦,道:“就不能换一个,不违背我端阳家家训的?” 先不说这阵眼不能动,就说他要真干了这事,家中族老不得打死他?! 君行舟闻言,却是松了手,冷淡道:“既然做不到,便坦荡些承认,你是在骗我,又如何?” “我我我没骗你啊……”端阳明仪急得不行,他咬了咬唇,疾声道:“你换一个,换一个,跟这阵法无关的,我一定能做到!” “跟我去凡界。”君行舟不咸不淡道。 “好!”端阳明仪果断答下,而后,后知后觉道:“啊……?” “不能让端阳家的人发现。”君行舟补充道。 “啊?”端阳明仪脸色愈苦,一会儿喜,一会儿悲,踟躇半晌才道:“非,非要这样吗……?” “若是不能,你又何必空口说大话。”君行舟似乎因着他的犹豫,神色又冷了分。 端阳明仪闻言,看君行舟一眼,再低头看地,抬头看天一眼。 终于,他咬了咬牙关,道:“去!” 这一次,君行舟望向他的目光,隐含赞赏,道:“乖孩子。” “啊?”端阳明仪听见这称呼,看君行舟一眼,没忍住一乐,道:“我很乖吗?也没有啦……道君不用这么夸我的……” 果然好骗。 君行舟目光飘远一瞬,继而收回,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当然!”端阳明仪信誓旦旦,道:“我端阳明仪在此立誓,我绝不会欺骗道君。” 说着,他又悄悄补充了句。 “我是这世上,最仰慕您的人。” 从端阳明仪撰写史书开始,君行舟就是他第一个经手的历史人物。 若非十足的热爱与瞻仰,他又怎会以君行舟为题,不辞辛劳,翻遍古书纪事,只为寻觅与君行舟有关的一丝踪迹。 他用尽笔墨去描摹这位君家少主的风光,又感慨他命陨少年时。 端阳明仪一直都相信,君行舟若是不死,他一定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端阳家的留影石中,存有君行舟影像,端阳明仪曾看过那位少年英才无数次。 可如今得见真人,端阳明仪方知,留影石,终究是不及本尊风华的。 君行舟,史书传记中,他最钦慕他。 端阳明仪想,他始终有个英雄梦。 比起如尘非昨夜那般顺风顺水的惊才绝艳之人,他更偏爱如君行舟这般,历经无尽风霜雪雨,仍霜雪不摧之人。 端阳明仪对君行舟的了解,也不止于他的生平,乃至于他的衣饰配剑,他都曾探讨过。 君行舟前生一十四年,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君行舟生平后六年,他字句详尽,将史料都抄记下来,又结合自身所学,一笔一划描摹君行舟过往。 一切始于君行舟白衣赴往君家之日,又终结于,君行舟白衣赴死。 白衣,对君行舟,或许有些很不同的意义。 是生,亦或死? 亦或,死生本是一念间。 还有,君行舟的本命剑——藏雪。 按史料所记,君行舟自入道以来,本命剑从未更迭,他只握那一把凡剑藏雪,杀出一片天地来。 就连仡牢秘境之时,他剑斩大妖,所用之剑也是藏雪。 可听说,那一日,随他一道坠入深渊的长剑,并非藏雪。 越是了解君行舟,端阳明仪越觉得现存史料疑点重重,可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君行舟是他最为钦慕之人。 他写尽他的意气风发时,也读尽他平生。 现如今,活着的君行舟,就在他眼前。 “道君,道君,您当年,剑斩大妖时,怕不怕啊?”端阳明仪满眼兴奋,围着君行舟问个不停。 “不怕。”君行舟走在前头,一缕神识落在端阳明仪身上,只要这小子有半点逃跑的心思,他就直接打昏他。 可显然,端阳明仪没有半点其他想法,他笑得十分灿烂,自个儿嘀咕道:“对,对……道君那年还不及弱冠,最是意气风发少年时。” 其实不是。 在剑斩大妖之前,他犯下更深的罪。 比起与大妖相斗,君行舟在小洞天内,手刃的那天骄二十三人,才是世人所不知悉的真相。 他杀了,公仪家年轻一辈最有天赋之人,还有……万归宗的,剑道继承者。 时间过去太久,君行舟已经不大记得,那些曾围攻过他,最后化成一抔黄土之人的名姓。 可他印象最深,应是那位万归宗的剑修。 他似乎,是云别剑尊的徒弟? 明明是杀人夺宝,嘴上还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君行舟一剑捅入他心脉时,犹记他满眼不可置信,呕血呢喃着,师尊会替他报仇的…… 哈……真可笑,如今能与他同台竞技之人,一个个的,后台靠山一个比一个大,独他孑然一人。 “你的师尊啊?”君行舟早是眼前一片模糊,他仍强撑着爬起,用力拽下那剑修腰间玉佩,他说:“他会,他当然会……” 替你报仇。 怎么办呢,云别剑尊好不容易有了个关门弟子,被他随手杀了。 君行舟握着玉佩,靠在墙边,笑得无声又疯癫。 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儿躺着的,又有多少前辈大能们的关门弟子,世家大族的宝贝独苗。 就算要寻仇,排个一百年也轮不上他们。 君行舟擦干净脸上血迹,拿起锈迹斑斑的藏雪剑,踉跄着向外走去。 他那时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很清楚,历练中死个把人很正常。 如今死无对证,只要他不承认,就谁都不知道,仡牢秘境的试炼之中,亡者二十三人,死于他手。 君行舟在河边捡了块磨刀石磨剑时,他其实都还隐有些发抖。 大抵是竭力死战的后遗症,又或者是他太过亢奋。 可这些都不要紧,他心底有道声音在对他说,行舟,别怕,做好你自己,一切都与你无关。 那时君行舟抿了抿发干的唇,他没想到他会误打误撞救下一群人,更没想过,那一剑会助他成为修真界的英雄。 妖口之下,惊慌逃窜的修士们惶恐求救着,在那如山高的兽身面前,所有人都显得那样渺小。 君行舟想,他剑出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那妖兽竟然想连他一道吞吃入腹。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 当那妖兽轰然倒地之时,死里逃生的年轻修士们喜极而泣,唯有君行舟默不作声,在混乱中扔了一截衣袖在血污之下。 他原是打算悄无声息离开的,可视线触及一侧重伤昏迷之人时,他忽有所觉。 祝南枝? 身为铸造师一脉的上古祝氏,如今虽是衰微,但祝家子弟依附药王谷而生,修界也还感念着,祝氏族人为铸出人皇剑所做的牺牲。 何况,他与药王谷打过交道,据他所知,药王谷现任少谷主季无忧十分爱护这位师弟。 救下祝南枝,不止祝家得承他的情,药王谷也欠他一份人情。 于是,修为尽失,连气力都所剩无几的君行舟折返,背起了陷入昏迷的祝南枝,一步步往外走。 那一日,紧急搜救仡牢秘境中年轻晚辈们的人们记得。 身姿清瘦的君家少主衣衫被血浸透,他脸色惨白,看起来随时都有倒下的风险,可唯独一双瞳仁漆黑透亮。 他还背着个人。 药王谷医者们慌忙上前接过时才发觉,君少主背着的,竟然是他们祝小师弟! 而君行舟,在失去祝南枝这一份重量后,直直倒地。 史书记载中,这是描摹他惊才绝艳的重要篇章,可对君行舟而言。 原来,他早在很久以前,便是步步算计,绝路求生。 第193章 重回凡界 端阳明仪有些聒噪。 君行舟一个禁言术下去,他就老实了。 可离了修界,禁言术便解开了,端阳明仪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嘴上不住问着,“道君,你要带我去哪儿啊道君?” “去玩。”君行舟言简意赅,手腕一翻,原本平稳的飞剑霎时疾驰而去。 “真的啊?你对我真好,道君……啊啊啊啊!!!”空中已无剑影,徒留端阳明仪一连串的惨嚎。 君行舟没打算直接带端阳明仪去中州。 这小子,看似好骗,但实则,认定的事是不会改的。 现如今,他怕是绝不可能助宴止破阵。 君行舟不怀疑宴止有千万种手段能让端阳明仪为他做事,可这样,终是不好。 君行舟没有留一摊烂摊子让人收拾的习惯。 现下既然离颜淮定下的时限还有些日子,他索性将端阳明仪带在身边,余下的,再看。 此行,先到南梁去。 君行舟有自己的盘算,端阳明仪同样有自己的心思。 说起君行舟,这世上,怕是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了。 君行舟应下的事,便不会更改。 既然如此,只要不让他破诛神大阵,君行舟往哪儿去,他都是很乐意跟着他的。 端阳明仪相信,道君是个好人。 所以,道君带他去哪儿都可以。 二人抵达南梁时,正是盛夏,君行舟提剑叩响了紧锁的门。 剑柄叩上木门声响清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从里打开了大门。 “何人……”云秉生望着屋外的君行舟,一时哑然。 他目光涌动,似乎思考了很久,才轻道一声:“回来了?” 他并不问他,如何寻到此处来,他只问,回来了? “嗯。”君行舟淡淡应声,道:“我带了个人,或许要在此暂住些时日。” “好。”云秉生应下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君行舟身后之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衣装轻便,却不难看出用料名贵,不笑时自带些书卷气,笑时却是,灿烂而朝气。 “兄台好。”端阳明仪半点都不见外,笑着朝云秉生拱了拱手。 云秉生亦是颔首,侧过身让开道来,他道:“请。” 这处宅子,是君行舟走后,他买下的。 买下之后,云秉生从庄家老宅搬了出来,就此住下。 他没给君行舟传讯,也没有联络君行舟的法子,他只是,莫名笃定,君行舟要是回来,一定找得到他的。 事实的确如此。 这处宅子,云秉生专程给君行舟留了院子,再加他自己的,和两处客卧,拢共四处。 如今君行舟带了客人来,也能住下。 端阳明仪对什么都感兴趣,缠着云秉生问了好半晌,这才心满意足的休息去了。 这宅子,小厮多是做好分内事,领了银钱便回家去,东家有需要时再来上工。 因而,云秉生平日里,与一人独居无异。 如今端阳明仪一走,只剩二人,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君行舟瞧着自个儿院中陈设,还算满意,他正要提步往里屋去之际,云秉生唤住了他。 “有事?”君行舟望他。 云秉生却是忽而沉默。 他看着眼中不含杂质的君行舟,蓦地又望了望湛蓝的天,还算平常道:“我给你添了些衣裳。” 这本就是他常会做的事,缘何本尊在此,莫名难以启齿了起来。 “一季一套,如今算来,正好五套。”云秉生敛了眸,他想,他大抵是不愿说的,只是不得不说。 谁让那几套衣裳,就挂在君行舟房中,他一旦推开门,就能看见。 君行舟闻言,他大抵是思索了那么一瞬,而后道:“有心了。” 对于此事,君行舟早是习惯了的。 云秉生常爱给他添衣佩,连平日里的吃食都要仔细三分。 因而,君行舟并不意外,他回来,云秉生会给他准备东西。 只是,君行舟没想到,云秉生还是说含蓄了的。 他推开那扇门时,当即一怔,立在门边。 那一套套重工裁剪,暗色之下流光溢彩的云纹锦绣,便是一季做上一套,怕也是难得。 最前头的,是一套黛紫衣衫,长袍广袖,外搭薄纱如雾,亮色的腰封流苏垂落至衣摆处,更显翩跹。 清荷与叶的绣样完美融入其间,单是让人一眼望去,都觉如同神仙妃子降世。 君行舟推门的手尚未收回,而今,他双手一拉,又将门合上了。 “太破费了。”君行舟转过身去,随口道:“端阳那小子初来乍到,怕是还陌生得很,我去看看他。” “君上于我有再造之恩,这般俗物,便是再奉上千套百套,也不足以偿还君上恩德。” “若无君上,便无我今日,您便收下。”云秉生头一遭用了敬语,也成功让君行舟止住了步伐。 既然是为了报恩,那倒也无妨。 君行舟拿出瓶丹药来,对云秉生道:“我身上的丹药多数不利于修魔,这培元丹只为固本培元,对你的魔脉不会有损害,你且先拿去。” 君行舟对待手下人向来不吝啬,何况是云秉生这般知恩图报,还晓得为他考虑的。 这丹药,既是嘉赏,也是补偿。 “……多谢。”云秉生接过丹药,垂眸立于君行舟身侧。 不过,君行舟虽说被云秉生准备的衣裳惊了一瞬,但他说去看看端阳明仪也是真的。 因而,君行舟当真是转头就折去了端阳明仪的院子。 云秉生并未跟随,他手握瓷瓶,原地驻足许久,推开房门,将那黛紫之外的衣裳一一收好。 说是一季一套,实则,这里头的每一套,都是匠人精制,工时远不止一季那般短暂。 云秉生参与的地方不少,从绘图到选料,再到裁剪,皆是为君行舟量身定造。 他也不知自己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将闲暇时分尽数倾注在君行舟身上。 哪怕未知他归期。 或许,他只是想,君行舟能高兴。 可是,在君行舟归来时,欣喜过后,他看见了君行舟身后人。 他与他说,他叫,端阳明仪。 端阳明仪,端阳。 这两个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端阳世家,不止是万年修真世家,就连……就连他在修界时,读过的一卷卷史书,上头都标注着端阳二字。 若他没记错,君行舟传记,便是端阳明仪所写。 看见端阳明仪的一瞬,云秉生其实就后悔了,那是一种,渗入心底的无力感。 君行舟从来众星拱月,他在天骄环绕的地界生长,便是修界未曾遗忘,他短暂销声匿迹的百年之后,他依旧耀眼夺目,群星环绕。 这样的君行舟,什么样的好东西他没见过? 他云秉生,为何还有几分,自以为是的,以为能让他开心…… 他们的轨迹,从来不同。 ———— 怎么会有人被外观描写卡住了…… 其实另外四套我已经想好啥样了,但是编不出来词,硬是先塞回去了(???) 一套白金的,一套那种淡淡的云水蓝,一套浅粉(那种很嫩的浅粉,真的好好看) 还有一套没想好啥色,不行青绿(?)或者宝子们有啥建议,或者想看行舟尝试的颜色给我留言也行 祝大家端午节安康,吃粽子!吃大个的!行舟也吃!明天就让他吃! 还有就是,祝高考结束的宝宝们,顺风顺水顺文曲星,都能得偿所愿!轻舟已过万重山! 也祝所有宝子都能,顺风顺水顺财神,平平安安,和和乐乐,美美满满 今天也好喜欢你们! 今天我也要勇敢一次,还没写书评的宝宝能给我个五星好评吗,谢谢啦! 第194章 沉醉不知归路 君行舟来时,端阳明仪正趴在池塘边,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徒手捞鱼。 见君行舟来了,他当即偏过头去,抬头看向君行舟笑道:“道君你快看,这池子里好多鱼呢。” 君行舟只望他一眼,并未言语。 端阳明仪这姿势,看起来很容易掉下去,他要是帮他一把,端阳明仪铁定掉下去。 不过,他与端阳明仪无冤无仇,倒也不必如此。 端阳明仪是分毫不知君行舟想法的,他笑得眉眼弯弯,见君行舟来了,忙爬起来,拧了拧自己被水浸湿的衣袖,边走向君行舟边道:“道君,凡界真好玩。” “好玩便多留几日。”君行舟答他。 “好啊好啊。”端阳明仪忙应下。 端阳明仪倒也不怕家中人记挂,像他们这些写史的,本就不可能安居一隅,为了求证点史料跑遍山川河海更是常有的事。 他久久不归家,端阳家收了他的讯符,也只会觉得他又跑哪儿去找些物证亦或当地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故事罢了。 现下,能跟道君待在一起,还能看看人间,他可别提多兴奋了。 二人正是一人笑眼弯弯,一人静望池塘之际,有人叩了叩敞开的院门。 回头一看,来人是云秉生。 见二人看他,云秉生开口道:“过几日就是端阳节,二位可要出去走走?” “要要要!”端阳明仪忙应声。 身为端阳家子弟,端阳明仪可谓熟读诗书,自然晓得云秉生口中的端阳节是什么。 那是凡界为了纪念上古乐神灵均而立下的节日。 多数地方的风俗习惯是,泛舟、熏艾、食粽,以纪念上古时,第一位向他们这蛮荒之地伸出援手的神只。 端阳明仪虽说看过书,但到底没亲身参与过,如今有人提起,他自然起了兴趣。 云秉生的目光却是看向君行舟,等待着他的回答。 君行舟不置可否,见端阳明仪眼巴巴望他,才道:“去。” 近日风光正好,泛舟湖上也是雅事一桩。 端阳节出行那日,大清早端阳明仪便兴奋不已,砰砰直敲云秉生房门,口中唤道:“云兄,出去玩,出去玩!” 云秉生顶着眼下乌青,满脸怨气地开了门,只见端阳明仪笑容灿烂又明朗。 一时间,云秉生只觉,猝然被吵醒的怒气都上升了几个台阶,他当即‘砰’一声,又将门关上了。 “哎?”被关在门外的端阳明仪满脸茫然,压根用不着睡觉的他不明白,天都蒙蒙亮了,云兄怎么还不起?! 至于道君,道君嘛……他不敢吵他。 总之,虽说出门前有些小波折,但一大早,三人还是衣冠楚楚地出了门。 云秉生衣着一贯简单低调,端阳明仪一贯低调且贵,一看便知二人家世不凡。 君行舟一袭湖绿衣装,腰间佩了同色香囊,发间黛青绒花簪子简素,叫人一眼望去,只觉水墨铺开,画中仙成了真。 云秉生早早定下了逸仙楼最高处厢房,正是赏景的好地界。 逸仙楼靠湖而立,又建得巍峨,平素便是观景的好去处。 今儿那逸仙湖中有龙舟赛,逸仙楼更是一座难求。 君行舟浅呷了口茶,道:“茶不错。” “今春采的雨前龙井。”云秉生做了介绍。 这下君行舟倒是没答,他素来没那么多讲究,东西就是再好料,吃食便是吃食,好吃就行,不必计较许多。 衣裳同理,一尺千金与十文一丈,衣料他都是瞧不出来的,好穿就行。 比起二人一人品茗一人浅望的从容,端阳明仪倒是要兴奋得多。 他掀起帘子,走到栏杆处去,扬声道:“道君,云兄,你们快来,划龙舟要开始了!” 二人闻言,一道掀了帘子,与端阳明仪观景。 那湖面之上,数条龙舟并列,蓄势待发的模样瞧起来气势磅礴。 端阳明仪看得津津有味,只待龙舟队们一决高下。 初时,各龙舟队的起势都十分有力,划船的人们气势汹汹,让人看来,更是对这比赛多了几分期待,只待他们一决高下。 可很快,一支龙舟队的船头偏离了方向,紧接着,整条龙舟都偏离了轨道,直直撞向附近几支龙舟。 船上的人们一时都慌了手脚,一个个跟下饺子似的,落水之人接连不断。 “一……一计害三贤啊?”端阳明仪指着乱成一团的湖面,有些结巴。 “精彩。”君行舟神色不变,简短做评。 饶是生性不爱笑的云秉生见此,也颇有些忍俊不禁地低了头。 端阳明仪更是,乐得直不起腰来,他笑得几乎憋不住,看着身旁的云秉生问道:“还能这么玩啊?” 云秉生闻言,沉默一瞬,而后道:“这是从北地请来的龙舟队。” 听说,去年,在梁国北,龙舟队便接连翻船,不像要纪念灵均乐神,像要祭奠。 偏偏,都城人不信邪,愣是把人给请过来了。 这下好了,一条船撞翻三条,四条船上的人整整齐齐,落水里扑腾去了。 两岸笑声不断,作为半个梁国人的云秉生莫名有些尴尬,只得转开话题道:“今日风光正好,不若泛舟湖上,也算纪念乐神。” “好啊,好啊好啊。”端阳明仪忙不迭点头。 云秉生名下有处私湖,如今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泛舟湖上,也有别样风趣。 早便备好的小船就停在岸边,船桨划过水面,拨开重重碧叶,泛向荷花深处去。 在此之前,还有一桩好事。 小土狗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狂奔回君行舟身边来了。 现如今,三人一狗,一道泛舟湖上。 端阳明仪在兴致勃勃地学划船,云秉生在一边盯着,以防人仰船翻。 君行舟靠在另一侧船头,随手摸了摸狗头,道:“胖了。” 小土狗闻言,似有些不服,用脑袋拱了拱君行舟。 见他压根不理自己,小土狗又甩了甩脑袋,去嗅君行舟腰间香囊,继而,颇为嫌弃地吐了吐舌头。 君行舟腰间戴的,是云秉生给他们准备的艾草香囊,听说也是端阳节风俗之一。 君行舟瞧着小土狗迈着短腿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伸手把小土狗拎了起来。 这下好了,四条小短腿蹬空气。 “狗会凫水么?”君行舟只是忽然想起,灵界那只疯狂刨水的大猫。 “大部分会。”紧盯端阳明仪的云秉生抽空回他。 君行舟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他两手托着小土狗,试探着把小土狗放到水面上。 沾水的小土狗,立时狗刨起来,四条腿蹬得水波阵阵,一时也看不出它是兴奋还是害怕。 君行舟见此,又把它下放几分,连同手也浸入水中。 “嗷呜呜~”小土狗叫得可欢。 君行舟立时明白了,这傻狗是高兴的。 他索性慢慢放开手,看着小土狗撒野似的,在水里狗刨来狗刨去。 被水浸湿了毛发的小土狗依旧又胖又圆,一看就是实心的。 微风中携着淡淡的花香,君行舟两手在湖水中浸了浸,颇为闲适地侧躺在甲板上,望着游来游去的小土狗。 一瞬间,他似也浸在了这莲湖之中,不过一泛舟游人,与友浅谈二三,无痛无忧。 第195章 好丑的粽子 端阳节,必不可少的,吃粽子。 一行人泛舟归家,端阳明仪掰着手指数着能买些什么粽子,云秉生却道:“自个儿包的才最有滋味儿。” “嗯……那我们就自己包!”端阳明仪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午间的行程,便这般定下了。 粽叶、香米、丝线、和些能添进粽子里的花生红枣,小厮早便备好了,三人归来,只需要包粽子就好。 云秉生把小土狗交给小厮,吩咐他带小土狗下去洗洗之后,坐下教起了君行舟和端阳明仪怎么包粽子。 端阳明仪对什么都感兴趣,包粽子亦然,看云秉生包了两个,他当即便拿起粽叶,有模有样地包了起来。 君行舟也拿起一片粽叶,铺平又卷起,那专注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大事。 端阳明仪包的粽子五花八门,加的料也稀奇古怪,什么都往里添点,不过包出来的粽子还算美观。 云秉生秉持着传统甜粽的做法,一个个三角粽在他手下排成了列,瞧着也十分喜人。 而,看起来十分严谨专注的君行舟,许久之后,终于大功告成了一个。 他瞧着手里歪七扭八的粽子,眉头微蹙道:“好丑的粽子。” 端阳明仪闻言,当即探头来看,顿时乐不可支道:“道君你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端阳明仪笑了半晌,只觉周围寂静无声,他眨了眨险些笑出泪来的眼,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很好笑么?”君行舟看他。 端阳明仪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当即收起了笑,猛地摇了摇头道:“不好笑……” 君行舟那粽子,一看就知道,下锅煮指定漏馅的。 可那毕竟是君行舟唯一的成品,无论如何也得煮了表示表示的。 包粽子不难,煮粽子的时间却有些久,莫约两个时辰云秉生才掀起了锅盖,霎时间,粽子的清香扑面而来。 云秉生分拣好粽子,放凉些才端上了桌,他们包的不多,再分些给小厮,也不会浪费了去。 而今,端阳明仪对他自己做的加了料的粽子很感兴趣,吃一个拆一个,跟寻宝似的,他只琢磨下一个会给自己什么惊喜。 至于君行舟包的那唯一一个粽子,果然露馅了。 云秉生只将它装在竹篮里,倒也没递到君行舟面前去。 如今君行舟面前摆着的,只有他包的两个素三角粽,里头除了糯米什么都没放。 君行舟似乎盯着自己包的粽子沉思了会儿,而后伸手拿起了云秉生放在他面前的粽子。 君行舟剥开粽叶,轻咬了口粽子,慢条斯理的,对这粽子还算满意。 “蘸点糖也好吃。”云秉生推了推盛着糖粉的瓷盘。 君行舟依言蘸了些,又咬了口,果然如云秉生所言,更有滋味些。 君行舟吃完一个三角粽,便净了手,分毫没有要碰竹篮里那丑粽子的意思。 而端阳明仪,还在研究他包的粽子有多少惊喜呢。 至于云秉生,云秉生其实很清楚,君行舟不会碰他自己包出来那丑东西的。 君行舟确实不怎么挑剔,可丑的他不吃。 那最后一个孤零零的丑粽子,终是被云秉生默不作声地吃了。 第196章 小土狗 端阳节前后,又下了几日小雨,今朝才放了晴。 君行舟院中有棵古树,树身壮若圆盘,抻开的枝干亦是,坐上几个人都不成问题。 君行舟原先没对这树动心思,可小土狗跟他住在一处,傻狗一天天的,不是叼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就是咬他衣角,挨了几下也不改。 上次,还叼了半截蛇过来找他邀功…… 君行舟被恼得直想揍狗,可这么一只小玩意眼巴巴看他,他又下不去手。 君行舟索性坐上树干,任由小土狗蹬着短腿在树下蹦跶。 这傻狗,想讨巧卖乖就只能保持小小一只,那短腿,树根都够不着几寸,更别提树梢了。 它想上树恼人,多少得变回原形大小,可若是这般,君行舟收拾它可不会手软。 小土狗扒拉了一阵子树,终于确认了,它是真够不着君行舟。 它没一会儿便泄了气,气哼哼地‘汪汪’了几声,甩着尾巴跑了。 坐在树上瞧着它的君行舟眼里似掠过分笑,可很快便收拢了。 今日天光不错,晒得人暖烘烘的,可晒久了又有些烫。 树荫下正好。 君行舟在这静谧氛围下愈发放松,他索性放任自己,大半身子都斜倚过树,任一袖薄粉垂过绿枝。 柳枝染成的十样锦,恰如二月桃枝般鲜嫩清丽,如今衣衫层叠随风摇曳树影间,恍惚看去,让人直以为是繁花缀满花枝。 走近了,才会发觉,藏在树影间的人。 云秉生抬头望着靠在枝丫间的君行舟,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知道君行舟对衣裳颜色不大挑剔,便循了私心,替君行舟备下了他想看他穿的衣衫颜色样式。 可,没想到,君行舟真穿了。 君行舟本就生得白,浅粉衬人,更让他在这日光下,白得近乎透光。 他挽了支桃粉玉簪,散下的乌发柔长,抬眸刹那,恍若桃花仙,而非此间人。 “有事?”君行舟开了口。 云秉生给他递了个桃儿。 君行舟接过那红彤彤的桃儿,当即咬了口,果子又软又甜,汁水充沛。 见他吃了,云秉生才开口道:“去岁家中送来一砚松烟墨,今儿整理私库时才翻了出来,我想,放着也是放着,不若予你,还能派上些用场。” “多谢。”君行舟已然坐直了身子,闻他此言,也不客气,朝云秉生伸了手。 云秉生将沉木盒子递了上去,很快被君行舟收拢入袖。 他仍是那浅粉衣装,披散的长发稍显凌乱,眸中亦无甚情绪。 云秉生望他的每一眼,都从未被他看进眼中。 “我看小土狗,刚刚跑出去了?”静谧中,云秉生开了口。 “随它。”君行舟不甚在意,那傻狗,再给他叼老鼠尾巴回来,他就……把它丢端阳明仪院子里去。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到,君行舟刚想着他,端阳明仪就捧着一手红红绿绿的果子来了。 “道君,道君你快尝尝我新摘的果子!”端阳明仪嚷嚷着走了进来。 君行舟垂眸看着端阳明仪手中半青不熟的果子,果断道:“不吃。” “哎,可新鲜了呢……”端阳明仪有些不服,又捧着果子朝云秉生兴冲冲道:“云兄你尝尝?” “不吃。”云秉生瞥了眼,一眼看出这野果可酸。 就端阳明仪对什么都好奇,把一些果子放桌上,拿了俩就在池子里淘水洗了洗,洗完更是,眼也不眨,一口咬下去。 这一口,酸得他差点没当场弹起来。 端阳明仪不可置信地张着嘴,他默了默,又舔了口咬开的果子,立时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 “不行,好酸……”端阳明仪吸了口气,又道:“不行,不能浪费……” 正好,这会儿,活蹦乱跳的小土狗甩着尾巴窜进院子?。 端阳明仪当即蹲下身去,朝小土狗招了招手,道:“小黄,快来快来。” 他笑得牙不见眼的,直把手里的果子往小土狗嘴边喂,道:“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见他骗狗,无一人阻拦。 因为,小土狗又不知道去哪儿嚯嚯了条观赏鱼,这会儿正叼在嘴里。 听端阳明仪这么忽悠,小土狗当即松开嘴里的鱼,张嘴去咬端阳明仪喂给它的果子。 一嘴下去,小土狗也被酸的,当即吐着舌头追着自个儿尾巴转圈圈。 天杀的人族!竟敢骗它!!! 等小土狗缓过气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追着端阳明仪咬。 “哎哎哎不能怪我啊!!!”端阳明仪被小土狗追得满院子跑。 君行舟坐树上悠悠的瞧,云秉生更是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一人一狗它追他逃的最终结果,就是端阳明仪裤腿上挂了个狗。 他颇有些生无可恋地坐下,猛灌了杯茶,又伸手拽了拽小土狗,愣是没能拉下去。 好野蛮的狗,好大的脾气…… 端阳明仪连灌了两杯茶,这才缓过气来,抬头看向君行舟道:“道君你喝茶不?” “不喝。”君行舟换了个姿势,屈膝坐在树梢上,撑脸瞧他。 端是少年风雅第一流。 端阳明仪目不转睛地看着君行舟,脱口而出道:“道君,你穿粉色好看诶。” 虽说这衣裳做工也是极好的,但君行舟真是那种,让人一眼看去,目光下意识会聚焦到他脸上的。 其次,便是他那清矜的气度。 他穿着如何,反倒不是很重要了。 君行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远山。 他突然想起,幼时,娘把他抱在怀里,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姊裁衣裳。 那时,娘总爱边做边嘀咕,“这个年纪的姑娘,就是要穿鲜亮些,鲜亮颜色漂亮。” 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匹是什么颜色,君行舟已经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娘也试着给他做过许多,只是见他不怎么喜欢,便也不试图在他穿着上搞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若娘亲还在,想来,会比云秉生还爱给他找些花花绿绿的衣裳。 她最喜欢的颜色,除了白色,是什么呢? 君行舟忽然想起,赋明归曾送他的红衣金冠。 阿姊,与娘亲,审美大抵是一路的。 又或者,他十七八的年纪,本也该是娘亲追着他敲脑袋,喝他一声。 给为娘穿得鲜亮些! 思及往事,君行舟不觉间,神色柔和了几分。 他一贯让人省心,想来娘亲若还在,恼他几次,他便也乖乖听话了。 可如今,再无人,连他的细枝末节也操心。 君行舟思及此,不免有几分怅然,他拿了个装着灵石的袋子抛给云秉生,道:“你替我寻几身衣裳来,轻便鲜亮些便是。” 云秉生的眼光,他是信得过的。 云秉生伸手接住灵石袋子,下意识问道:“红色?” 说起鲜亮,他脑中第一反应便是红。 “都可。”君行舟思绪有些逸散,他想,如今穿,许是迟了些,可,此心尚在。 第197章 西夏皇太女 中州 燕地 宴止来时,颜淮正在抓药,且不说他面前的,单桌上都配好了好几副,只是还没包起来。 “又开始治病救人了?”宴止走近些,调侃了句。 “君行舟回来了。”颜淮分毫不受他影响,空手称重又配了几副药,继续道:“还带了个端阳家的。” “端阳家?”说到这个,宴止可不乱晃了,他对端阳世家有印象。 想当初,宴止初入修界,察觉了诛神结界的存在,未雨绸缪,他潜入了端阳世家地界。 结果就是,他在林子里绕了几个月的圈…… “所以,你这药是配给君行舟的?”宴止瞧了瞧药材里的成分,还真是,看一眼都觉得苦…… “你也可以喝。”颜淮答他。 “我喝做什么?” 宴止不明所以,却听颜淮道:“治治脑子。” “又骂我?”宴止似被气笑了,开口问道:“天天变着法的骂我?” “并未。”颜淮不急不缓,挪开宴止抵在药柜前头的手,回归正题道:“他暂时来不了中州,先喝几副药调理也好。” “你看着办就是。”宴止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他最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颜淮身为上古水神,至今不曾觉醒远古记忆,有些麻烦。 颜淮一贯不干涉宴止做什么,宴止闲来无事找他讨嫌也是常有的事。 现下,他索性把人晾在一边,包好药包,召来青鸟,连同医嘱一道寄出。 颜淮望着远飞的青鸟,而宴止在看他。 他想,缘这种东西,还真是,妙不可言。 万万年前,立于他身侧之人是溯洄水君,今时今日,仍是。 彼方 南梁 君行舟收到信件时,已是秋日。 淅沥的雨未曾打湿青鸟羽翼,君行舟取下包裹,给青鸟喂了几颗果子后,青鸟长啸而去。 君行舟立于亭下,展开那一方信纸。 纸上颜淮的字迹略显潦草,可依然难掩字里行间的清隽飘逸。 君行舟将纸上内容一一看过,霎时放下心来。 颜淮这是,默认了他的做法,甚至还把调养用的药包寄过来了。 炉上又煨新火,檐下雨声愈急,三人一狗静坐亭中,看着药炉升起白烟。 “闻起来好苦啊……”端阳明仪忍不住嘀咕。 刚刚他问君行舟讨了药包,看了看药材,虽说看不出这药是治什么的,可许多药材他还是认识的。 那些个草虫、兽胆,且先不说,就说这药包里头的草药,都是长了千百余年光景的。 寸斤难求的稀罕物,竟然就被这么随意的配在一起,还抓了这么多包。 重要的不是它多珍贵,而是,还没开始熬药呢,单看药材,都快给人脸苦成一团了。 狗的嗅觉最是灵敏,小土狗这会儿闻着药炉上溢出的药味,更是爪子一蹬,两眼翻白,厥过去了。 拿着小扇煽火的端阳明仪一脸菜色,问道:“道君,你确定这药一口下去,人不会倒地不起吗?” “也许。”君行舟接过云秉生递来的,盛着汤药的小碗,一口喝下去大半,仍是面不改色。 端阳明仪看他一眼,又看药渣,由衷感慨道:“道君你真厉害,这药就是倒池子里,鱼尝一口,鱼都死了。” 一时间,任谁也没听出,端阳明仪这话,是褒是贬。 君行舟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一碗苦药而已,苦吃多了,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而今,得到颜淮回讯,他们也该启程了。 收拾好包袱的端阳明仪亦步亦趋跟着他,问道:“道君,我们去哪儿啊?” “边城。” 浮云四国,到边城去,最远的路,无疑是从南梁出发。 需得途经西夏以及北狄,最后才能到边城去。 “你要留在这儿,还是一起?”君行舟问了声云秉生。 他想,云秉生在南梁,有稳定的基业,爱他的家人,暂留此处也无妨。 “我跟你一起。”云秉生没有犹豫。 于是,三人一狗,热热闹闹的出发了。 君行舟有意看一看,这几年过去,西夏发展如何,于是他专程绕了路,到西夏王都去看一看。 哪成想,他这一去,就看了场大热闹。 刚经历过大变的西夏王都,连地砖上都渗了血,被拖到菜市口去斩首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那一年,十里长街上,风光无限的谢家长公子谢安臣,被郡主抢亲时红了脸。 而今,他素衣散发,神色惨然,唯有泪珠断了线,呆怔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说,谢家站错了队,被判满门抄斩。 也听说,皇太女卫青南顾念旧情,留谢家长公子一命。 彼时,细雨渐落,皇太女卫青南一袭玄色,跨坐高头大马之上。 昔年的纨绔气早已褪去,而今,她是出鞘利剑,眉眼锋锐。 镇国长公主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蠢物,她昔年行事乖张,也不过是为了迷惑世人。 时至今日,她已然不必再收敛锋芒。 说起来,旧情,她跟谢安臣,也就半吊子的交情罢了。 那一年,安阳郡主与谢家长公子的婚事,没能结成。 谢家人闯进二人婚宴,将喜堂上下砸了个稀巴烂。 谢家人更是扬言,安阳郡主不堪为妻,他谢家的长公子,便是终身不娶,也绝无可能踏入长公主府门。 十足的羞辱,狠狠打了长公主府的颜面。 那时谢安臣愕然,卫青南一语不发,谢家长辈的手更是快指到谢安臣脑门上去。 “我谢家世代忠良,安臣,你为我谢家嫡长公子,你可知你当光耀我谢氏门楣,绝不可与此等,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之辈为伍。” 这是指名道姓骂到长公主府头上来了。 今日镇国长公主尚在皇宫,长公主府的主子,唯独只有卫青南在。 卫青南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是突兀笑道:“怎的了,本郡主瞧你谢家大郎好看,抬举你谢家才把他抬进门来,这便要遭天谴了不成?” “你你你,一个女儿家,为女不淑,不守妇道便罢了,当街强抢男儿,学的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谢家长辈气急骂道。 “叔父……”谢安臣忍不住出口阻止。 他叔父说得如此严重,若眼前人不是安阳郡主,而是个寻常女子,怕是今日便要被逼得,寻一条白绫吊死,以全名节。 可,幸好眼前人是卫青南,又可悲,眼前人是卫青南。 “你什么你。”卫青南凤眼微眯,眼神锐利,一扫谢家叔父,斥问道:“本宫倒是要问问,本宫为皇家,你谢氏为臣子,古往今来,可有为臣者指着为君者骂的道理?” “本宫看你为老不尊,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最是辱没谢氏门楣。” 卫青南说罢,一甩长袖,道:“本宫家中,若是出了你这等只会争口舌之辩的废物,早该命府卫了结了你,以证家风。” “今时今日,谢氏子弟如此行事,所谓家风清正,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若尚知些廉耻,今日便该寻个柱子撞死,也免得辱了谢家门楣。” 见卫青南如此伶牙俐齿,谢氏长辈们气得晕头转向,指着她,除了一句你你你之外,再说不上什么来。 卫青南却是弯唇笑道:“来人,今日擅闯公主府者,不敬皇家,不论尊卑,依律杖责二十。” 自那之后,谢氏与长公主府,势同水火。 第198章 女帝登基 情分? 他谢安臣与卫青南有劳什子情分。 谢安臣怔怔望着自菜市口蜿蜒而下的血迹,那是他谢氏满门二百一十六口的血…… 现如今,卫青南就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他笼罩其中。 他听她说。 “你若安分守己,东宫会留你一个侍君的位置。” “……安分守己?”似失了魂般的谢安臣终于抬头,他仍是旧年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长公子,只狼狈得有些凄凉。 他问。 “你灭我谢家满门,你要我安分守己?” 那声调哑得,让人几乎听不清。 他溢出的泪,失光的眸,近在卫青南眼前。 卫青南张了张唇,终是将话咽下,只道:“你早便该知今日。” “是啊,我……我早该……”谢安臣伤极反笑,捂住脸痛哭出声,“我怎么,我怎么会相信你呢……皇太女?” 他向来挺直的脊背,终于佝偻下去。 昔年风光无限的谢家长公子似一瞬苍老了十岁,他踉跄着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往外走,又哭又笑,口中不知喃喃着些什么。 卫青南深知,这会是她此生,和谢安臣的最后一面。 可她无力挽留,也不会阻拦。 留谢安臣一命,已经足够让母皇不满她心慈手软,她若再为儿女情长一退再退,母皇怕是要验一验,她们是不是亲生母女了。 幸而,她是,她从来是。 谢家是坚定的保皇党,更是传统而顽固。 任长公主府使尽千般手段,无论示好或威胁,谢家终是不为所动。 好像,只要是留着卫家男子血脉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会不辨善恶,不论是否的成为他的拥趸。 只有谢安臣不同。 他帮过她,帮她游说世族,教她权衡之道。 卫青南学的很好,好得这权衡之术,用到了谢家头上。 谢家本就是要死的。 如此冥顽不灵,留下也只会是祸患。 她们长公主府与谢家,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只是谢安臣天真,自以为,爱可以感化卫青南不要去夺权。 ‘爱是什么?’ 年幼的卫青南曾问过母亲。 ‘爱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时的大长公主风华绝代,驸马新丧,她一袭艳色明媚,不见分毫郁色。 ‘那父亲去哪儿了?’ 卫青南问她。 大长公主闻言只笑,目光瞥向院中土地翻新的花树,道。 ‘死透了。’ 很凉薄的话,可年幼的卫青南听不出来。 直到她日渐长大,知道了母亲和父亲的故事。 她们也曾是一对神仙眷侣,被世人盛誉恩爱无双。 可,当父亲知晓母亲野心那日,他第一反应是阻止。 知晓阻拦不了之后,他竟妄图联合世家,逼母亲放权,以戴罪之身,重归后宅。 于是,在父亲即将出门秘议此事的那天,母亲一刀了结了他。 爱是什么,爱是不触及核心利益时的娇宠纵容,爱是浸了蜜的甜饼,诱人深嗅,又在反目时露出尖利獠牙。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过她,欲成天下之主,便不能困于小情小爱。 哪怕是至亲至爱的枕边人,也有反目成仇的可能,这世上,她能信的,从来只有自己。 母亲也曾给过她选择。 ‘安阳,你若不想要那至高权柄,你便只会是我的女儿,从安阳郡主,到安阳公主。’ 母亲未说尽的话,是。 但她唯独不会是卫青南。 这个母亲寄予厚望的名字。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不会再是卫青南,不是母亲选中的继承者,而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公主。 这样的路很平坦,前头的一切有母亲在帮她扛。 可卫青南不想这样,她知如今世道女子不易,她知她野心勃勃,也想一览那最高权柄的风光。 所以她听从母亲的安排,佯装不学无术,放松世族大家对公主府的戒心。 毕竟,一个只有女儿家的公主府,在他们看来,本就后继无人,成不了气候。 可惜啊,他们还是太自以为是,千年的教化与束缚禁锢,磨灭不了女子的生机。 野心从不是贬义词。 卫青南利用了谢安臣对她朦胧的爱意,逐个击破世族大家,再与母亲里应外合,收拢民心。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如刀尖舔血,从无退路。 而今,母皇君临天下,她为皇太女。 卫青南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策马离开了这血腥之地。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化不开,大抵是前些日宫变再结合近日处决的逆党,让无数的性命轻易流逝。 君行舟等人就坐在离菜市口不远的酒楼上,虽说血腥味浓,但似乎,也没有影响百姓生计。 “刺激啊……”端阳明仪小声喃喃。 修士耳聪目明,就算他们离得远,刚刚菜市口发生的事也被尽收眼底。 平日里,他瞧的凡界话本子,都是负心汉辜负了痴情女,动不动灭她满门的。 这下好了,他瞧见真的了。 这二者还是反过来,姑娘把那儿郎满门抄了。 刺激啊,刺激…… 君行舟对此无甚想法,他只看民生,只看得出,西夏百姓们,对于女皇登位,似乎都接受良好。 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也寻常。 市井百姓们,离那些高位者太远,比起纠结那些个阴私权谋,他们更在意的是,当权者在位,他们能不能有口饭吃,能不能减少赋税。 只要能吃饱穿暖,过好日子,谁又会在意,平生都不可能见上一面的皇帝是男是女。 很显然,女皇在位,对西夏民生更好。 也显然,君行舟两年前不曾看走眼。 就算没有谢家助力,镇国长公主也能荣登大宝。 谢家满门抄斩数日后,西夏女帝登基,她一袭玄色长裾,金冠缀玉,广袖舒展开时,整个西夏,乃至浮云州,即将改天换日。 君行舟御剑,在天际间瞧,那庄重而威仪的女子,即将在史书上续写新篇章。 端阳明仪也正奋笔疾书,如此令人铭记的日子,饶是他只写修真界史书,也想记一记,凡界东州,今日恢宏。 这是十六国逐鹿时,史书新篇的开端。 第199章 端阳明仪不见了 端阳明仪被拐走了,这是君行舟未曾想过的。 他知端阳明仪心性纯至,却未曾想,凡界的把戏也能把他骗走。 分明今早,这小子还在打趣他穿红衣太鲜嫩了些。 而今,人没了。 其实端阳明仪也没想过,他会有被拐的时候。 他作为端阳世家的公子,身上法宝无数,自身修为也不俗,按理来说,这事怎么也找不上他。 可偏偏,在凡界,他的修为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他又是个阵修,根本没什么拳脚功夫可傍身。 这下好了,他还没从储物袋里掏点什么出来呢,人就被绑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他是怎么被拐的,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他信了这伙拐子里的小孩,被迷晕绑回来了。 也可能是一棒子打晕的…… 端阳明仪现下后脑疼得厉害,双手也被反绑住,跟一群小孩老老实实蹲在一处。 他一开始也没那么老实,挨了顿拳打脚踢,整个人都老实了。 跟他围成一圈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缺,一个个瘦得,像是只剩把骨头架子。 一天两顿的饭食,是稀稀的米粥,手伸进去都捞不出几粒米来。 端阳明仪早早辟谷,他那两碗他也喝不上,他偷摸着匀给了跟他蹲一块儿的孩子,又偷偷地瞧那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巡逻汉子。 端阳明仪深觉,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可如今的他,与凡人无异,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这伙人一顿捶的。 端阳明仪一想,立时丧气。 而入夜之后,那些个外出行乞的孩子回来了,挨个排着队让管事的收钱。 讨着的,偷着的钱多的孩子,夜饭能多点馍馍咸菜吃。 讨不够的,拿着棍棒的守卫一记窝心脚下去,一个个滚在地上缩成了虾米。 端阳明仪有些看不下去,哪怕明知出声会挨揍他也看不下去,他当即喝道:“喂,你们干嘛打人啊?!” “打人,老子还杀人呢。”离端阳明仪最近的大汉拿着棍棒走了过去。 他挥着蒲扇似的手掌拍了拍端阳明仪脸,正要用劲扇他几嘴巴子,忽然又停住了手,扭头道:“老大,我看这小白脸细皮嫩肉的,不如卖去青楼当个小倌,咱还能多挣些。” 端阳明仪闻言,瞳孔猛然一缩,他是真没想到啊,他他他…… 端阳明仪生平顺遂,受尽长辈偏宠,他就没受过这气! 端阳明仪越听那些个污言秽语的笑意,气血愈是上涌,险些给自己气厥过去。 “你们,你们会后悔的……”端阳明仪咬牙切齿。 “后悔?这疆城,还没人敢教爷爷这俩字怎么写呢。”那彪莽大汉看端阳明仪一眼。 既然决定好了这小子的去处,自然不能打脸,他一脚下去给端阳明仪踹了个后仰,口中骂道:“进了爷爷的地盘,就给爷老实点!” 疆城位于西夏与北狄交界处,两国互通商贸,总需要一处交洽地,疆城正是两国互通的好地界。 久而久之,疆城身在边陲,又少有人能管束,便愈发鱼龙混杂了起来。 这些个拐子,更是扎了堆似的,只要能挣钱,无恶不作。 端阳明仪被打的脑瓜子嗡嗡的,他从来没挨过打,这真是生平头一遭,饶是再好的教养,他此刻都有种把他们挫骨扬灰的愠怒。 可现实是,他又遭了顿毒打,除了脸没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只能半死不活地靠着柱子。 端阳明仪眼看着这群家伙又拖进来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哭声一片中,棍棒声起。 端阳明仪自知无力阻止,看了又难捱,索性闭上眼,心中默念着。 道君道君,快来啊道君…… 他晓得自己不让君行舟省心,也知道君行舟会来找他的,现如今,他唯独希望,君行舟再来快些,让这群恶人绳之以法。 比起端阳明仪的满腔怒火,其他同样随便靠着一处休息的孩子显得麻木又漠然。 今日多得了块馍的孩童正掰着手里的馍,也不嫌手上脏污,直往嘴里塞。 “喂,喂。”端阳明仪偷偷唤他。 这小孩,他今儿还给他倒了半碗稀米呢。 那小孩似乎不大想理他,可依旧记得他的一饭之恩,默不作声地挪得,离他近了些。 “小孩,他们绑这么多人,是要绑去干嘛啊?”端阳明仪问他。 小孩不吱声,端阳明仪又补充道:“你要是告诉我,明天的稀粥还给你。” 小孩闻言,咽了咽口水,低声道:“男的卖去黑煤窑,女的卖窑子,卖不进去的,打断手脚,或是挖了眼睛舌头,扔街边乞讨。” 端阳明仪闻言,心脏漏跳一瞬,他从不知,凡界人口拐卖竟如此猖獗。 “这,这不犯法的么……?” 那孩子似觉得他的问题可笑,只笑了声,默默坐得离端阳明仪远了些。 像端阳明仪这样长得好看的,不用被卖到黑煤窑去,做工做到死为止,可他去青楼,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 男风馆里尽是男子,恩客也尽是些有促狭癖好的男人,他们被折磨至死的速度,可比被卖进黑煤窑里头的人快多了。 虽说端阳明仪看起来通身富贵,可,这里是疆城。 不是疆城土着,纵是家财万贯,谁又能在疆城耍威风。 那些个达官贵人,可不会到这样的地界来。 纵是来了,也多是官商勾结,更替人遮掩恶行罢了。 小孩名唤阿念,他在这地界,已经待了几年了,从牙牙学语,到如今已经学会怎样讨到更多赏钱,他早是看尽了此处阴私。 再过几年,等他再大些,讨不着赏钱了,他也会被卖进黑煤窑去,到死为止。 “你没想过逃吗?”端阳明仪一挪一挪的,努力挪到阿念身旁去,低声问着。 阿念闻言,看了端阳明仪一眼。 这眼神里没包含什么情绪,阿念只是,见过太多类似端阳明仪这样,满怀希冀的人了。 可后来,他们被打死的打死,被杀鸡儆猴的杀鸡儆猴。 这疆城根本就是一个互相勾结的牢笼,想要逃跑,真是痴人说梦。 见阿念既不赞同,也不拒绝,端阳明仪只觉有了几分说动他的希望,继续道:“你不想逃吗?逃出去,以后就不用挨打了。” 听着这样天真的话,阿念忽地伸手,吓了端阳明仪一跳,还以为他要告发自己。 可阿念只是,掀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将一切都说尽了。 第200章 你们竟敢杀人?! 端阳明仪一时间,说不上话来,他看了看那空荡荡的裤管,又看眼阿念,讷讷道:“抱歉……” 阿念不以为意,往旁边挪了挪,继续掰他手里小半块馍馍。 “但……但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出去的。”端阳明仪说得很小声,又很笃定。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阿念没再应声,吃干净手上那点东西,当即闭上眼,似乎要睡过去。 端阳明仪却是睡不着,他不住打量着这简陋地界,心头百味杂陈。 修界是不会有这样的勾当的,按道盟律例,胆敢拐卖人口者,无论买卖方,同罪处死。 可凡界不是,凡界似乎,越是触犯律法的勾当,越是赚钱。 毫无道德的人趋之若鹜,多少无辜之人吃尽苦楚。 道盟不同,道盟它说杀,它真杀。 如今修界的繁华太平,何尝不是震慑在道盟雷霆手段之下。 许多人都睡了,端阳明仪却睡不着,他数着柱子上的裂纹,思索着君行舟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可后半夜,又出了一桩子事,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连哭带叫地被拖了进来。 她发髻凌乱,哭花了妆,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只要一帖药,只要一帖药……我能挣回来的,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大当家……求求你……大当家……” 这一通闹腾,惊醒不少睡着的人,可多数人选择继续闭眼装睡,充耳不闻。 少部分的,被几个打手拖了起来,连同那女人一起,往宅子里推。 端阳明仪不明所以,只被推搡着往前走,跟一群哭哭啼啼的女子往前走。 有试图求情的,被打手一推,摔了个趔趄。 这乱哄哄的场面,端阳明仪压根不在状态。 直到他们被带到了井边,几个人麻利架住哭喊的女子,将她往井里一扔,噗通的水声和女子被淹没的哭求,才让端阳明仪反应过来。 “你们怎么能杀人?!”端阳明仪上前几步,哪知在他后头的打手将他一踹,他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井边。 而那为首之人的训话已然开始。 “都给我看好了,你们这些个人,要是染了脏病,就自个儿找条白绫吊死,别还巴巴地跑回来让老子动手。” 一时间,受不住他这番言语的人已经小声哭了起来,更有同在青楼的女子小声争辩道:“绿影她吃几副药能好的……” 那说话的女子,当即被拖出来,挨了好几巴掌。 动手之人骂道:“贱娘儿们,就你们也配吃药?也不想想耽搁老子多少挣钱的路子。” “我……我有啊……”端阳明仪趴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我有……很多很多钱……” 他在这儿待了大半日,半日在挨打,要不是自小修炼,指不定这会儿已经被打死了。 可端阳明仪仍在争辩,道:“别打了,我有钱……能给她,他们,治病,治很多很多的病……” “哟,你小子。”那当家走上前去,拉起端阳明仪道:“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英雄救美呢?” 说着,他给端阳明仪松了绑。 有钱的大鱼,留他一命,再狠狠往他家里敲一笔,也是个划算买卖。 端阳明仪抹了把脸上的血,颇有些气虚道:“不行吗?” “财宝,金银,灵石,我一样不缺。” 听端阳明仪说罢,领头人拍了拍他肩,道:“好小子,上道。” 这何止是肥鱼啊,留着他慢慢敲,那岂不是,赚大发了? 那当家在笑,端阳明仪也在笑。 “我确实有很多很多的钱,就看……”端阳明仪言语未尽。 “什么?”那当家下意识追问。 端阳明仪松了松手腕,掐指成诀刹那,阵法拔地而起,他道。 “看你们有没有命来拿了。” 第201章 那就都杀了 虽然狠话撂下了,但端阳明仪没杀过人,如今也不过是祭出法宝,将两方人隔开了。 他看着那一群手持棍棒之人,脸色难看道:“吾乃修士,家兄失吾音讯,不日便至,若不想死的太难看,尔等最好立即就范。” 端阳明仪此番言论,没有起到分毫震慑作用,反倒引得那一群拐子哄堂大笑,对他道:“你是修士,我还是元婴大能嘞,一个修士能被拐来这儿?” “就是,假冒也不知道假冒个像样些的身份。” 端阳明仪被他们挤兑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他手中并非没有杀器,可他从未杀过人,吵架也吵不过,如今又能如何。 “你们……”端阳明仪反手一个震地雷挥下,怒道:“把这些无辜百姓都放了,我可留你们一条生路,交由官府处置!” 骤然响起的爆炸声惊得许多人抖了抖,就连试图围拢过来抓住他们的打手都后退了几步。 同样被吓到的大当家自觉失了面子,恶狠狠看向手下道:“怕什么?!莫说他本就不是修士,他就算是,修士不是也最讲究那些个缘法自然,他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端阳明仪如今使出的手段,虽说有些诡谲,可以常理来说,也说得通。 不就是身上带了些家族送的保命玩意么,他身上又能有多少这些个东西?! 大当家越说越有底气,一步步逼近端阳明仪道:“你个杂碎,还威胁上老子了,你要是想活命,最好老老实实的把你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 “还想威胁我,等进了窑子,我看你老不老实?” 就算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进了那种地方,也是卖屁股的份,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届时还有没有本事同他叫板。 “你,你……真是冥顽不灵!”端阳明仪颇有些气急,他从未听过如此粗俗之语,更不知道怎么对呛回去,这口舌之争,真是节节败退。 越是走近,大当家越是确信,这小子就是在空口白牙的胡说,他神色亦狰狞几分,道:“来啊,小子,你的仙师好哥哥在哪儿呢?” 大当家话落刹那,旧宅院门被悍然踏破,尘烟中,一提剑的红衣劲装男子如残影掠入。 他束起的墨色长发在空中划过弧度,手中剑寒芒一闪,不过几个呼吸间,他已然在端阳明仪身前站定。 随着他站定之后,他身后响起重物接连倒地之声。 大当家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那些个尚维持着惊愕表情的手下们,脖颈间裂开一道细细血线,倒下时,早没了半点声息。 大当家不由得惊愕万分,他见过许多武林高手,但从未见过眼前人这般,一瞬连斩十人者。 “你,你……”他从未想过,那小子说的话是真的…… 这次,真碰上硬茬子了…… 大当家惊恐后退几步,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眼前人莫约十七八的年纪,着一袭暗红衣装,环过腰身的纯黑革带,可窥他身姿颀长纤瘦,红色发绳系在发间,随意束起个简单马尾,更添几分少年气。 他着实是让人一眼惊鸿的长相,眼眉无可挑剔,唇如三月唇绯,天工描摹他无双风华,又透出几分冷清意来。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他分明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可刚刚,他一剑了结了十数人…… 而刚刚还在强作镇定的端阳明仪,一见君行舟就哇地哭出了声来。 他拉住君行舟衣袖,哭得直抽抽,道:“道君,道君……他们打我……” “他们还……他们还杀了人……” 端阳明仪是真的很伤心,他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没杀过人,也没见过杀人。 他真的很害怕,也不明白,为什么人命在这些人眼里,就如猪狗一般,可以轻易屠戮。 “那我把他们都杀了。”君行舟拍了拍端阳明仪脑袋,倒也没不许他哭。 “你,你不能杀我……”大当家退无可退,恨不得有遁地之术好让他逃,可口中仍是威胁道:“你毁我魔心堂据点,魔心堂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就全杀了。”君行舟的回应很平淡,不掺杂丝毫情绪。 可同时,他的动作也没停。 在步入内院之前,君行舟杀掉的,只是堂内打手,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打手们,还剩不少。 趁着几人交涉之际,已经有人想要偷偷挟持被拐来的孩童们,妄图挟制君行舟。 可君行舟从不是疏漏之辈,他长剑一挥,几道剑气掠出,斩断了那些个心思不轨之人的手筋脚筋。 从前耀武扬威的彪莽大汉们,如今犹如一摊烂肉般倒地不起,四肢动弹不得。 随着君行舟手起剑落,凄厉的惨叫几乎要掀破房顶,也不知这群人,此时此刻,可曾想过昔日恶行,终将报应己身。 见如此惨状,许多被拐来的人们噤若寒蝉,却也有人疯魔,爬都要爬过去打这些个平日里看他们一个不顺眼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的烂人们。 也有害怕再被魔心堂之人抓回来的人缩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压抑的哭泣声逐渐带动了所有人情绪,一时间,打手痛苦的哀嚎与受难者们的哭声交织在一处。 平日里瞧起来不声不响的阿念,如今却是不管不顾地用手爬过来,伸手去抠往日里动辄欺凌他之人的眼珠子,抠了满手血犹不放开。 “我的……我的眼睛……!” “小兔崽子老子杀了你!!!” 可除了口头威胁,他们再无他法,他们再也不是往日里,那个手握别人生死的魔心堂堂众,他们如今自身难保。 比起抠眼珠子,更有甚者,捡起地上的石块,对着瘫倒在地的拐子下三路就砸了下去,一下两下砸不烂,那就三下四下。 足可见,被拐来的人们,对拐子的仇恨之深。 君行舟深知,这样的地方,如此吵嚷,必然会引得魔心堂堂众前来支援,却不曾制止分毫。 他只是,站在端阳明仪面前,等他的哭声渐歇,望进端阳明仪发红的眼,问道:“还哭吗?” “不哭了……”端阳明仪抽了抽鼻子。 “那就走。”君行舟言简意赅。 端阳明仪却是顿住了步子,犹疑道:“那,那他们怎么办……” 按那个大当家的说法,他们要是走了,这群留下来的孩子,和男男女女们,一定会被魔心堂的人抓回来狠狠报复的。 君行舟看起来,却有几分无谓,他扣住端阳明仪手腕,带着人一道往外走,淡道:“那就都杀了。” 第三遍。 第202章 恶念不消,九幽不灭 事情也的确不出君行舟所料,他带着端阳明仪走出屋门时,宅子外面已经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燃烧的火把照得黑夜亮如白昼,正有人指挥着打手们往宅子四处泼油,为首之人更是自信抱臂道:“你这样的人才,不如加入我魔心堂,为我魔心堂效力,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 有趣。 他刚刚杀了他魔心堂数十人,如今这便招揽起来了,该说魔心堂果然不负其名么? 君行舟对此没什么反应,那似乎是管事的人却继续道:“今日,这地方,你要毁,便毁了,我还能一把火烧了给你善后。” “但倘若,你要是不知好歹,怕也只能跟这把火,一同葬在这儿了。” 魔心堂之人并不清楚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通风报信的人说,有人打进他们这据点来了。 如今,眼见这人活着走了出来。 那里面的人,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与其管那群废物,他们还不如招揽人才,往后魔心堂的路也会愈发顺遂。 如今他这一番恩威并施,他就不信眼前人不心动。 若当真如此,不能为魔心堂所用之人,那便杀了。 赶巧,君行舟也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懒得多费口舌。 君行舟收了剑,魔心堂之人见此暗喜,想来,今日他们又能收拢一员大将入麾下了。 可很快,君行舟掌心凝聚出一团火来,幽紫的火焰分外妖冶,偏偏在他手中,显得至纯至圣。 似乎,因着是他,他做什么都不会错。 九幽灵火的养料是这世间至邪至恶之念,所谓永不熄灭之火,正是建立在世间恶念永不灭绝的前提之下。 这样的火,用来烧恶人,会很有趣。 所以,君行舟想,对面要玩火,他也玩火,很公平。 一丝星火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之际,落在他们的衣裳上。 待到有人发觉之际,它已是愈燃愈旺,任人脱了衣裳四处奔逃,也离不开那一簇火焰。 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照亮天际,身为始作俑者的君行舟神色如旧,倒是端阳明仪有些惶惶不安地扯了扯君行舟衣袖,道:“里面还有那么多孩子,看见这么多尸体会受不了……?” “你会怜悯害了你一生的人死相惨烈?”君行舟眸子微眯,透出分疑惑来。 他是真的很不理解端阳明仪的问题。 “那,那不会……”端阳明仪老实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好。 他愣是,半自愿,半被迫地,陪同君行舟,看了一场焰火会。 烧活人那种…… 直到天地间,仅剩少许尘灰,随风四散。 端阳明仪本以为这事算完了,没想到,君行舟忽然看向他,道:“你也别闲着。” “?”端阳明仪满脸茫然。 “寻魂阵法,会的?”君行舟虽是提问,却没半点跟他商量的意思。 “会啊……?”端阳明仪迷茫点点头,虽然这阵法有点麻烦,但他可是端阳世家的人,他怎么可能不会? “来,布阵,寻魔心堂堂众的魂。”君行舟将他一推,让他去和那堆飞灰作伴。 “啊……不是……?”端阳明仪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道:“我吗?” “不然?”君行舟瞥他一眼,继续空手绘出符文。 在端阳明仪试图从尘灰里刨出点东西时,雷鸣之声忽然而至,吓得他一哆嗦。 宅子里瑟瑟发抖的人们也纷纷走了出来,对二人十分感激。 君行舟不爱理人,索性不言不语。 端阳明仪一个人应付一堆,一边手忙脚乱地找着他布阵要用上的法器,一边语序错乱地回应。 “没事没事,不用谢不用谢。” “快走快走,要下雨了。” 一个当初在井边被他相护过的女子如今看向端阳明仪的眼神满是感激,她道:“就算这短暂的自由是黄粱一梦,我也会竭力去拼一拼的,谢谢你们,恩公。” 端阳明仪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终于意识到,君行舟让他布阵是要干什么。 他张了张唇,没发出声,最后他道:“不会是黄粱一梦的,放心,去。” 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大雨忽然而至,还在努力布阵的端阳明仪被淋成了落鸡汤。 “道君,你引的雨吗?”端阳明仪抹了把脸,颇有些麻木。 君行舟不予回应,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没能打湿他分毫。 端阳明仪捂了捂心口,道君这行事作风,真是二话不说就是干啊…… 哎哟他的小心脏,他有点……哎…… 灵光一闪间,端阳明仪只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君家灭门之后,降魔涧上,也曾有一场大雨。 罪孽的消弭,需要一场大雨洗刷。 君行舟即是君行舟,他从未变过。 要借阵诛魂,有些麻烦。 当初诛灭君家满门,君行舟设的也不过是一个限定在君家主宅范围内的,以血为引之阵。 也正因君行舟以地为界限,才让缺席了君家庆功宴的君行泽多苟活了百余年。 他不是自大,他只是如此笃定,许多人都巴不得来喝一口,染着他血的庆功酒。 那一场宴席,是为了庆祝,君家少主君沐恩,先天剑骨开慧。 真搞笑。 为了把窃骨说得名正言顺,剑骨开慧都说出来了。 先天剑骨这种东西,既然是先天,它生来就是在的。 后天长出来,说是开慧? 开什么玩笑,挖了别人的剑骨嫁接过去才是真。 说来,这剑骨都不过是修界赏给君家的。 太可笑了,他就像个物件,任人处置。 可他不是物件,所以,来喝他血的人,都等着赔命。 那是君行舟第一次,学会以九幽灵火的本质,放纵它燃烧。 以在场之人的恶念为引,九幽不灭。 久远的记忆,又好像清晰如昨日,熊熊烈火之中,那些痛苦的嘶喊声,真是他于绝境中求生的最大慰藉。 他真是太高兴了,连面对夜千放时,都有了些跟他闲谈的兴致。 夜千放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有时候也像条疯狗,分明知觉到了君行舟的意图,他仍不曾在世人面前戳破君行舟的伪善。 好似这般,他就有了,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那位风华绝代的君家少主,是个恶鬼。 第203章 边城旧事 自打出了疆城那档子事后,端阳明仪老实了许多。 大抵是雨浇得他透心凉,又或是人性便这般平坦铺开在他眼前,叫他受了惊。 总之,端阳明仪是乖的。 就是,还有些管不住他那嘴。 “道君,要不你还是装得老成些呗?”端阳明仪抬眼瞧他,满是认真。 “为何。”君行舟紧了紧束袖,彻底束好后才施舍了端阳明仪一个眼神。 如今他们离边城越来越近,需要提防的也愈发多。 出于某些不好言明的心思,君行舟到边城来,走的是官道。 端阳明仪闻言抿了抿唇,他颇有些纠结地看了君行舟几眼,小声道:“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嫩生,这句道君我喊不出口。” 君行舟如今一副红衣束发的打扮,看起来也就十七八的年纪。 他那双眼本就透亮,每每对上,端阳明仪总会生出一种,眼前人比自己年纪还小的错觉。 事实上,端阳明仪会有这种错觉不奇怪。 修道本就会暂缓人的衰老速度,结婴后,修士的相貌更是会定格在他结婴时的年岁。 君行舟十四入道,不足弱冠结婴,他踏入道君行列时,也才不到二十岁。 这世间对他格外偏爱,任心道沧桑,他自如月,皎皎天边。 “那你想叫什么?”君行舟瞥他一眼。 “嘿……”端阳明仪咧嘴一笑,正要叫出声之际,又生生将他那大不敬之言咽了下去,义正辞严道:“道君就是道君,道君是我心中最景仰之人。” 还真是,惯会看人眼色行事。 君行舟对此不置可否,只将半解开的束带又缠了回去。 他其实不是很介意打端阳明仪一顿,亏得端阳明仪机灵。 讨打归讨打,这小子平日里还是很讨喜的。 不像星如雨,纯讨打。 此刻,远在边城的星如雨,突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谁在惦记小爷?” 边城的局势,跟从前,其实没什么区别。 仍是萧将军统率百万军,城中那只着黑白衣装施粥的心善之人仍在。 夜聆雪时常带着人,由南到北的,在边城各处行善救人。 除却施粥,她还时时带着炊饼,以防途中有灾民乞食,自个儿拿不出吃食来。 得见众生皆苦,夜聆雪更是难忍酸楚,常常为百姓的不易落下泪来。 久而久之,边城百姓传唱起了,那只穿黑白二色的姑娘,真真是个活神仙。 又一日,夜聆雪施粥结束,萧将军也正率部打马回城。 “今宵。”夜聆雪满目欢喜,拦在萧将军战马前头,她伸出手去,唤道:“好巧,载我一程。” 那五指莹白纤纤,一瞧便是世家贵女,精心养护出来的。 而萧将军身着玄色盔甲,手握长枪,一手勒紧缰绳,无甚表情地看向正朝她撒着娇的夜聆雪。 夜聆雪并不如何娇气,可面对她时,总有三分娇嗲在。 萧将军素来是边城出了名的杀神,旁人对她既是敬仰,也敬畏三分,唯独夜聆雪不惧,总爱缠着她。 “上来。”萧将军终是向那正笑看她的女子伸了手。 夜聆雪无论在修界还是凡界,都名声极好,是与她胞弟夜千放全然不同的姿态。 可萧将军不信。 一回营帐,她便和夜聆雪拉开了距离,问道:“你怎么还不回修界?” “舍不得你。”夜聆雪说着,兀自倒了杯水喝下。 “不拜你的神了?”萧将军虽然在问,可仍是侧对着夜聆雪,不含分毫情绪。 夜聆雪闻言,却是笑着朝她伸出手去,说道:“今宵,神说,将临。” 说来,她们自小还算一同长大,在萧将军毅然离开家族以前。 修真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传承悠久的世族大家,拢共就那么几家。 新一代继承者的诞生,终归是要玩到一处去的。 夜聆雪便是那时认识的今宵。 她打小就是个爱哭的性子,见民生不易会哭,见雏鸟坠下树枝也哭。 那股子温柔悲悯的劲儿,与她明媚艳丽的长相截然不同。 长辈们对这样的夜聆雪,终归是格外的偏爱。 可萧将军不屑于此。 她能跟夜聆雪玩到一处去,纯粹是夜聆雪见了阿猫阿狗都要怜悯几分,见她一人独行,更是坚持要带她一块儿玩。 萧将军不爱玩,也没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来。 夜聆雪的闯入,几乎成了独一份。 她总那般,到处施舍,散发自己的仁爱。 就算是到遭了天灾人祸的城镇去施粥,夜聆雪也是那悲悯众生的表情。 就算她们的车队被流民哄抢一番,夜聆雪也不吝于摘下发间珠钗,赠予没能抢着些什么的流民,含泪与她道:“世道如此,不能怪他们……” 那时萧将军手上提的还是剑,她许是烦了,也看不过夜聆雪总哭哭啼啼的,索性长剑一横,冷喝道:“再敢哄抢,命也留下。”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半大少女,修为境界却已然碾压同辈子弟,气势更是尽显袖首威仪。 反倒是夜聆雪抹着泪,轻扯她袖,道:“今宵,不要这么凶……” 萧将军觉得夜聆雪这个人很假。 主要是她太真,真得很假。 她是真的,发自心底,觉得世人可怜。 萧将军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夜家人太冷血,冷到触底反弹,出了夜聆雪这么个大圣人。 夜聆雪当真是以一己之力,力挽夜氏全族风评。 可以这么说,她助人,从不计较对方身份品性,她且大度施舍,她的一切。 悲悯众生的前提是,自个儿也要有这个实力,否则便是慨他人之康。 可夜聆雪还真是,以身作则,慷慨世人。 夜聆雪修习剑之一道,虽说无法与惊才绝艳之辈相比,可她于剑道的造诣也不弱。 任流民哄抢的前提,从来都是,她那一车吃食,本就是为了流民准备的。 她且握剑,一边落泪,一边解决掉,那些个,拿了吃食犹不满足,妄图觊觎她们一行人的人。 在萧将军看来,夜聆雪身上有种极致的割裂感。 她一边抹着泪怜悯流民的遭遇,一边一剑抹去不轨之徒的脖子,还要哽咽一声,为何如此…… 百年过去,夜聆雪这样的割裂感愈发明显了。 可好像,除了她,世人皆奉夜聆雪如神女。 第204章 不是小孩 边城的风沙大,天寒日暖,白日里能将人炙烤干热的毒辣,入了夜去,便是在篝火旁也让人觉着冷。 星如雨坐在篝火边,抱膝看着跃动的火焰。 今儿后半夜轮到他值夜,守上半夜的兄弟已经安寝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守在营帐外头。 放在火堆边的陶罐冒出一阵热气,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气,星如雨垂眸瞧着,也不怕烫,一铁手就给它抓出来了。 “不怕烫?” 悠悠的人声自身前传来,星如雨下意识戒备起身,正要叫人,就见君行舟含着三分笑意的眼。 “君行舟?”星如雨颇有些不可置信。 “嗯。” “你来干嘛?”星如雨瞧着他,莫名有些窃喜,又带着戒备。 “看看你。”君行舟答他。 一听便假的话术,偏让星如雨心中添了几分欢喜。 可他仍是,抿了抿唇,强撑道:“你以为我还是十四岁的我,任你三言两语就能耍得团团转?” “那你如今多大。”君行舟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兀自在火边坐下。 “十六。”星如雨迅速作答。 “十六啊——”君行舟稍稍拉长了尾音,成功惹人炸毛。 “十六怎么了?!你少看不起人!”星如雨声调一扬。 他总觉得眼前人看不起他,或许也不是看不起,而是这人本身都未曾察觉的,对他的轻慢。 “还是个孩子。”君行舟悠悠作答。 “我才不小,我再过几年就能娶媳妇儿了。”星如雨咬了咬唇,看向君行舟的目光颇为气恼。 君行舟却是不恼,他指了指身侧,示意星如雨坐下,而后问道:“这便想着娶妻,也不知,哪家姑娘如此倒霉,遭了你的惦记。” 星如雨闻言,望着君行舟那一袭红衣,脸上蓦地一烫,他变扭着在人身旁坐下,小声嘀咕道:“不关你的事……” “倒是我讨嫌了。”君行舟拾了枯枝,扔进烧得正旺的火堆。 他着实有些好奇,如今眼前人,是夜千放的哪一魂哪一魄,怎的如此呆傻,十六了还能全然藏不住情绪。 印象里,夜千放虽是张扬,但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从不会将己身如此向旁人披露。 “也没有很讨厌……”星如雨嘀咕着,坐得离君行舟近了些,他问:“这两年,你有想我?” “没有。”君行舟如实作答。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直接把天聊死了。”星如雨眉头微蹙,为表不满,他挪得离君行舟远了些。 可他一不说话,君行舟也不说话。 星如雨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偏头问道:“你不想我,你干嘛要来边城看我?” “闲的。”君行舟继续往火堆里扔树枝。 “你这人真讨厌。”星如雨瞪他一眼,真是被君行舟气出了火。 可君行舟回应他的,仅有一字。 “哦。” “哦?”星如雨不可置信,“你哦什么?” “礼节。”君行舟不咸不淡。 星如雨闻言,颇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忍无可忍,他握了握拳,怒道:“君行舟,你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来气我的,是不是?” “是。” ……他是不是还得夸他一声坦诚? 星如雨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用力捶了捶胸口,才忍住了想跟君行舟比划比划的冲动。 虽说他没见过君行舟动手,但这么个能在边城来去自如的人,身手定然不会差了去。 跟君行舟这一通交流下来,星如雨现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就连他白日里分到的一小杯,原本还期待不已的羊奶,这会儿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了。 星如雨用力捶着胸口,以防自己被气厥过去,可他这视线一扫,终于记起来了,自己刚刚想干什么来着。 边城的李大娘家,今儿剪羊毛,他们一伙子人去帮忙。 李大娘为了感谢他们,拿了家里的陈茶炒制,又挤了新鲜羊奶,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分了一小陶罐的羊奶和茶做的吃食。 听大娘说,这是她的独门秘方。 羊奶和茶混在一处,单是闻个味儿,都勾人得很。 星如雨寻思着,他今夜值夜,正好留着入夜喝。 这下可好了,君行舟一出现,给他的好心情全搅没了。 星如雨端起尚还温烫的陶罐,正要一口闷,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君行舟。 他一袭红衣,长发束起个半马尾,瞧起来颇有几分少年意气,便是在篝火边,也十分夺目。 星如雨越盯越泄气,只觉心头那把火都快散没了。 他跟君行舟计较什么,这人千里迢迢专程来看他呢…… 就算嘴欠了些,也不可否认,他一片好心。 星如雨越想越觉得合理,他一个已经能独当一面了的大老爷们,跟君行舟这厮计较什么。 可就这么原谅他了,会不会让君行舟觉着自己很好欺负? 星如雨神色变换不定,终于有了决断。 于是,他冷着脸将陶罐递到君行舟跟前,恶声恶气道:“喝不喝?” 君行舟闻声瞧他,也不说话。 星如雨被盯得不自在,忍不住找补道:“小爷念你来边城一趟也不容易,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果然是个小孩。”君行舟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伸手接过了星如雨递来的陶罐。 “你说谁小孩呢?!”星如雨熄了的火气又燃起来了。 君行舟可不理他。 那奶白奶白的羊奶,如今在火光中,显出几分陈色来。 君行舟端起陶罐,轻抿了口。 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在口中溢漫,没什么甜味,只有最原始的奶味和茶味充盈。 君行舟只喝了口,便将陶罐放下了,他偏头看向星如雨,问道:“在边城,想喝这么一罐羊奶也不容易,怎么想着给我?” 星如雨闻言,别扭地轻哼一声,道:“远来是客,这待客之道,我还是晓得的。” “那还真是。”君行舟说着,伸手拍了拍星如雨脑袋,道:“多谢了。” 星如雨捂住脑袋,不可置信地看向君行舟,问道:“……你怎么能摸我头?” “小破孩。”君行舟这下是真笑了,笑意极浅,如春雪化溪水。 他说。 “再见了,希望下次,你还活着。” 第205章 困于尘寰 云秉生手艺不错,炙烤的山鸡十里飘香,如此这般,他面前自然少不了小土狗这个贪吃的。 野味还没熟,小土狗已经馋得不住舔嘴流口水了。 蹲在一旁添柴的端阳明仪也是,闻着香味直咽口水。 辟谷归辟谷,不影响他馋啊! 撒了佐料的烤鸡腿又香又有嚼劲,一口下去,真是让人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了。 端阳明仪啃完自己的份,又拿了云秉生先切好的份来喂小土狗,一边喂一边嘀咕,“又矮又胖又馋,得亏是只傻狗。” 小土狗满心满眼都只有端阳明仪正撕着的鸡肉,哪有空管他说什么。 骂就骂呗,反正它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土狗。 至于君行舟,云秉生单留了鸡后腿和鸡中翅的肉,去骨后用叶子包好,放在他面前。 君行舟似在想旁的事,一时间,颇有些分神。 他们如今已经抵达边城,昨夜他抽空去看了眼星如雨,见那小东西还活着就行。 现如今,该考虑的是,他们要在边城暂留些时日。 边城这样的地界,定然是有道盟人手的,再者说来,无论是他,还是端阳明仪,只要有心人留意了,就不会认不出来。 可端阳明仪年纪尚小,端阳世家之人也鲜少显露人前,他若不闹出什么动静来,想来也不会有人把他跟端阳家的公子联系在一起。 这么一看,需要遮掩行踪的只有他自己。 “我有事要做,你近些日子便跟着云秉生,莫要寻事端,也莫要与旁人招惹。”君行舟目光投向端阳明仪。 端阳明仪刚往嘴里塞了块肉,正在嚼嚼嚼,听君行舟这么一说,他当即点头应道:“我可听话了!” 无论是跟道君还是跟云兄待在一起,端阳明仪觉得,都行。 叮嘱完端阳明仪,对云秉生,君行舟倒是没什么要说的。 云秉生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只有端阳明仪这种小傻子,才能被人三言两语拐走。 君行舟此番,是要去昔年他毁了的那个鬼域地界探查。 如此大面积的鬼域,他不信其中没有人的手笔。 当年消解鬼域仓促,君行舟也没有时间过多探查,今时今日,故地重游,他或许会有些收获。 端阳明仪不知道君行舟要去干什么,但他让自己跟着云秉生,端阳明仪也就跟着云秉生,带上小土狗,在城中老老实实住下了。 他们入城的动静不大,却也引起了小部分人的注意。 虽说边城这种地方,远来客一贯多,可近日以来,还是有些不同寻常,也惹得暗中监察着边城的小队忧心忡忡。 萧将军身为最高将领,不会不知。 夜聆雪同她一道站在最高处,噙着笑道:“端阳家的也来了,越来越热闹了。” 萧将军不言不语,漠然看着在守卫严查之下进出的人群。 她于此地镇守百余年,不会察觉不出某些异样,可她从未动用过半分灵力,仅以凡人之躯,固守边城。 一人,一柄长枪,挡住了边城汹涌兽潮。 “你要不要给修界报个信呢,今宵?”这话从夜聆雪口中说出来,颇有几分揶揄。 萧将军仍是不说话,落日余晖洒在颊边,勾勒出她轮廓,淡色金光似撒了层金般,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真切。 比起她相貌如何,多数人见她,第一眼更多是震慑在她气魄之下。 那是自疆城血染出来的肃杀气,她一身黑色甲胄,长发简单束起,唯有垂下的衣摆柔软。 十年,百年,她早是边城无冕之神。 无人知她来历,无人知她名讳,世人对此多有猜测,对她的不服之声寂灭在她一柄长枪之下。 世人猜对了一样,她确实来自修界。 可世人又不知,她的本命法宝,从不是枪。 百年前,在那个天骄辈出的世道,她也曾是一人一剑,惊艳绝伦的剑道天骄。 可是,已经过去太久了啊…… 久得,连修界之人都快忘了她名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淡化了这位昔年天之骄女的存在。 夜聆雪清楚,她绝不会再与修界牵连,一番话也不过是调侃。 至于夜聆雪自己。 她连亲弟弟的残魂都不管,又怎么会因为端阳家的公子下界,去通风报信呢。 修界上下看似和睦,实则人心诡谲,她们从未一条心过。 至于凡界如何,高居云端之上的仙人,又怎会在意罪恶之地的凡人困苦。 第206章 端阳明仪被邪修抓了 在边城的日子,实则跟素日里没什么不同,只是边城的天气,白日里是酷暑,入夜后是寒冬。 端阳明仪一个修为被压得跟凡人无异的修士,日头正盛时也热得满头大汗,晚上又冻得瑟瑟发抖。 再说边城,人人尚武,人人皆兵,白日里便是行走在街市上,腰间挂刀又或手上拿枪的人都不在少数。 端阳明仪一边写着凡界游记,一边主动找人套近乎,浑然不知,他又一次被人盯上了。 端阳世家的子弟,这诱惑力着实大。 君行舟恰离了边城,在探查原先的鬼域地界,漫天黄沙里,风一吹,便将所有痕迹都掩埋了去。 他两年后才到这儿来,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在。 只是,边城。 君行舟回头看着那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巍峨城墙,作为凡界第一大防线的边城,又是为何默许鬼域的存在。 是连道盟高层都被渗透,还是,道盟太过看轻凡界,埋下的暗桩,连鬼域的存在都察觉不到。 无论从哪一方面去推敲,君行舟都觉着,凡界这处的鬼域,跟仡牢秘境的鬼域,隐隐有些关联。 这两处鬼域一旦成型,无一不是为祸人间的存在。 只能说人族道运太好,那只差最后二十个生魂就能成型的冤池,偏将他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搅了进去。 倘若没有君行舟横插一脚,仡牢秘境内,如今该是鬼气冲天。 再说凡界,这偌大鬼域催生出了混沌精魄,正好是魔神所需要的。 就算没有他君行舟,魔神也会另派他人来取。 失了混沌精魄的鬼域,就算魔神不善后,也成不了气候。 一环扣一环,竟生生没让人祸降临于世。 不过君行舟现在更好奇的是,到底是谁,有这么天大的胆子,竟然妄图驾驭鬼王。 难道他们以为,幽冥界互相吞噬厮杀而出的鬼王,会是这种人族蓄养,能被困在万魂幡里的鬼物可比拟的么? 真不知说他们天真愚蠢,还是胆大妄为好。 君行舟思索之际,天边电闪雷鸣,他黑衣执剑,抬眸看去。 忽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修界之人,自以为早早看破天机,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他们似乎都忽略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存在。 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实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从百年前,错失他这一步棋开始,修界的一切,就已经乱了。 看似满目风光,实则大厦将倾。 君行舟偶尔也会想,他倘若遵循命定轨迹,就此逝去,修界又会是何模样。 可,天机可窥,人心难测。 人最不该的,便是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 端阳明仪想,他也不该,以为凡界是个安全地界。 又一次被打晕之际,端阳明仪颤颤伸出手,怒道:“不是,怎么又抓我?!” 说罢,他整个人昏死过去,唯有君行舟予他的腰佩掉落在地。 这一次抓端阳明仪的人,跟上一次的,略有不同。 他们是邪修。 端阳明仪刚被冷水泼醒,又恨不得昏死过去,他恨他眼神太好,一眼就看出了这些隐在黑袍之下的人是邪修。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边城连道盟的据点都没有,但有一伙邪修啊?! 很可惜,端阳明仪试图昏迷的行为并未生效。 在他清醒之际,一股幽冷的气息将他包裹,那是自魂灵深处升腾而起的冷,端阳明仪被冻得牙齿打颤。 那为首之人却问道:“说,你端阳家天书上写的什么。” ……真行,真是流年不利,上一个让他破了诛神大阵,现在这个让他交出天书上的内容。 这两样,无论哪一个,都是违背祖宗的好?! “什么天书,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根本听不懂。”端阳明仪抱住自己,嘟囔道:“我告诉你们,这么抓我,我兄长可是会报官的!” 端阳明仪想,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把自己摘出来,咬死了不能承认,自己是端阳世家子弟。 可显然,这群人敢冒着风险,在边城把他绑出来,对他的身份,怕是十拿九稳了。 “小子,趁我现在还有点耐心,把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否则。”那黑袍人说着,诡异一笑,道:“我们,有的是撬开你嘴的法子。” “譬如,搜魂。”说罢,黑袍人继续道:“你以为,如何?” 骤然传来的压迫感让端阳明仪痛得几乎要蜷缩起来,他死咬着唇,强行咽下喉头腥甜,自知瞒不过眼前人,索性开口道:“我不知道劳什子天书,我不过是个小辈,哪能接触到那种东西。” “再者说,你们要是真有本事搜本公子的魂,又怎么会在这儿叽叽歪歪?”端阳明仪说着,看向那一行气质沉郁的黑袍人,颇有几分挑衅意味。 邪修里没一个好东西,他们要是有能耐搜他的魂,他端阳明仪现在早成一具凉透的尸体了,又哪能跟他们沟通。 对上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端阳明仪真是,不想给他们半分好脸色。 “是,我们是搜不了你的魂。”那黑袍人说罢,笑得更怪异了几分,他道:“可你既然晓得,我等是邪修,便该知道,我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第207章 世家传承 能在修真界延绵万载,还势力庞大的家族,终归都会有些隐秘传承的。 世人难以窥测其传承,可身为世家嫡系核心的天骄们,不会不知道。 端阳世家的传承,是天书。 天书无字,每一次的字迹浮现,都与修真界大事纪息息相关。 而天书上的字迹,也唯有端阳一族血脉,辅以隐秘之法才能窥见。 天书最近一次显露字迹,是百年前。 端阳明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没看过锁在禁阁里的天书,属实正常。 可邪修不信。 端阳明仪只觉,他前二十余年没挨过的毒打,都在这几日遭了。 鬼气侵蚀神魂的洗礼,更是让他身心备受煎熬,神思恍惚。 可端阳一族的神魂本就强大,纵是如此折磨,亦无法伤及端阳明仪根本。 阴冷的气息如蛆附骨,端阳明仪目光黯淡,低垂着眉眼,任邪修诡谲的笑在耳边回响。 “我没看过天书,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可能凭空捏造内容。”端阳明仪声音很轻,整个人透出分沉静来,再无平日里的欢脱。 饶是端阳明仪生性活泼,可刻在他骨子里的,是端阳世家的教养,他分场合,知轻重。 在道君面前无拘无束,不过是因为他太清楚,道君只会将他看做小辈,也不屑于和他计较。 既然如此,与其假装沉稳,他不如袒露本性,还能博一分道君的好感。 道君此人太通透,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毫无作用,他行事果决,又目标明确,决定好的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样的人,端阳明仪能想到的应对之法,唯有真心换真心。 可邪修不同,邪修还没资格,入他端阳明仪的眼。 如今的端阳明仪,颇有些虚浮无力,现下更是,黑袍人一爪阴风,他便倒地不起了。 “交出端阳家秘辛,还能留你一条活路。”黑袍人的声调阴冷而嘶哑。 但这并不奇怪。 饶是天道不存,残存的秩序也还,本能遏制着,世间罪恶。 靠夺舍他人气运修为而生的邪修,遭受的反噬更是露于表象。 丑陋的面庞与嘶哑的声带,是他们修炼邪功的天罚,也是警示世人的一道界限。 简而言之,无论怎样貌美的人,一旦踏入修邪一途,最后都会成为不能见人的存在。 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氛围下,端阳明仪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一想想邪修都是丑八怪,他就突兀地笑出了声。 他想,要是道君在这儿,指不定得蹙眉嘀咕一句。 好丑的家伙。 连自己包的粽子都嫌丑,道君这脾性,指定是受不了这群作恶多端的丑八怪的。 “你笑什么?”黑袍人踢了端阳明仪一脚,颇有些愠怒道:“别以为自己还有些用处,我们就不敢杀你。” 他们邪修本就是人人喊打的存在,平日里屠戮百姓,夺舍修士修为的事也没少干。 他们本就与世为敌,就算把端阳家的人杀了,再多个仇敌也没什么。 黑袍人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想的却不是。 他们邪修平日里是草菅人命,视同族如牲畜,也不惧惹众怒。 可,步入邪修一道的,谁不是为了变强和活着,谁又愿意开罪号称修真界活史书的端阳世家。 一旦结仇,别说他们这一伙直接参与的,就算是家里大黄狗养的蜚蠊,怕也要被剁碎成粉,挫骨扬灰。 大宗门世家,有跟他们不死不休的底气。 “我不会死的……”端阳明仪抹了把脸,遮过视线的发也被他随意理起,他道:“有人不会让我输。” “而你们,准备好丧礼的悼词了么?” 狠话放得好,挨揍少不了。 端阳明仪被揍得浑身上下几乎不剩什么好皮肉,可这样的伤势对修士而言,根本无法伤及筋骨。 端阳明仪顶着满脸血污,双目无神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鬼气,颇有些神思恍惚。 从前他以为,他自小熟读经史,行过修界的风光秀丽之地,已然比旁人明白了许多。 可今日,几经辗转,他方知,他所知悉的世界,不过是萤火微光。 无论凡界,还是鬼界,又或是更深更远的地方,他从未涉足过。 单是邪修手上,都掌握着修界所不知的秘辛,那这偌大的九霄之下,又藏着些什么呢…… “道君啊……”端阳明仪喃喃着,他或许明白了几分,君行舟为何要带他下界。 若他永居修界,他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一片繁花锦簇,可一旦离了温养他的地界,更现实的一切,将会逐步瓦解他的想法。 “道君……”端阳明仪挣扎着翻了个身,低声呢喃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虽然明知道,邪修不敢要他的命,甚至不敢伤他根本,可,一直挨打,还被鬼气侵蚀的苦,他也没吃过啊…… ———— 补充注释:夜千放和云秉生是修魔,不是步入邪道,所以他俩不会变丑 第208章 道君,救命! 记录一下,被绑过来,挨打的不知道第几天。 端阳明仪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鬼画符似的玩意儿,黑袍人们盯了几次也就没兴趣了。 此处有结界法阵,就算端阳明仪是阵修,且不说他根本没材料,就说他就算空手布阵了,这阵法也成不了。 没人会在意他的小动作。 端阳明仪本以为这样的僵持会维持到,君行舟来救他,或者黑袍人无可奈何放了他。 可他没想到,也不知道是哪个黑袍人聪明的小脑瓜,终于想起来了,他是端阳世家血脉。 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端阳明仪承认他是茫然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捅他的黑袍人,颤声问道:“疯……疯啦?” 他身为端阳世家年轻一辈中最具天赋之人,他的命也是很贵重的好,他要是死了,端阳世家定然不会罢休。 可黑袍人只是拿过碗,抵在他伤口下,沉声道:“好歹是端阳家的血脉,撬不开你的嘴,留点血也是有用的。”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端阳明仪这下是真服了。 每一个世家的传承都不一样,不是每一个世家的血脉都有奇效的,而且,他端阳家的血,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啊?! 尤其是,这群死东西,采血不知道节制,是打算把他放血成人干吗? 端阳明仪因着缺血,眼前一阵发黑,颇有些胡言乱语道:“等着,爷就是死了,也会在下面等着你们的,到时候……看你祖宗硬还是我祖宗硬。” 黑袍人闻言,不屑嗤笑了声,道:“想活命,现在说出天书的秘辛,还来得及。” “我不说,又如何……”端阳明仪挣扎了一番,没能挣扎动。 “那你就,祈祷祖宗显灵。”黑袍人说着,又将匕首捅进几分。 他未伤及端阳明仪要害,这一刀,既是泄愤,也是把端阳明仪刚刚说的话,嘲讽回去了。 “我不求祖宗,我还活着呢……”端阳明仪又垂死挣扎了番,“给我,给我张传音符,我现在就叫人……给你们一锅端了……” “你叫啊,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能救你。”黑袍人很自信。 这可是他们在凡界的老巢,又是阵法又是结界的,要想进来,就得先破阵。 破阵有多费神,他便不过多赘叙了。 可端阳明仪,他还真叫。 “道君……救命啊道君!” 这一声,真是卯足了力气。 见端阳明仪这般,黑袍人怔了一瞬,继而嗤笑道:“让你叫你还真叫,蠢货,我告诉你,这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一阵结界被强行破开的碎裂之声。 来人孤身执剑,鸦黑简装显露在尘烟之下。 他眉目疏朗,眼中携着的三分疑惑不似作假,他问:“你是在,叫我么?” 一剑便破他等据点的防御法阵,此来人的实力,着实深不可测…… 诸多人齐齐转身向他,神色惊疑不定。 君行舟却是不甚在意,他手腕一翻,长剑亦随之一旋,只轻叹一句。 “总抓我的人,我会很头疼的。” 君行舟从未想过主动和邪修作对,可每一次,都是邪修找事在先,非要去搞他不能让他们动的人。 “道君,道君救我……呜……”被折磨了好一段时间仍是宁折不弯的端阳明仪,在此刻哭成狗。 见端阳明仪如此,君行舟又叹了声。 旁人哭泣,他着实不懂如何安慰。 可,他会杀人。 君行舟剑若游龙,其势如虹,剑光残影间,这群黑袍人在他手中,还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死了个干净。 “道君,他们又打我啊,又打我……”趴在地上的端阳明仪扯着君行舟衣角哭。 君行舟任他拉着,目光却游离,淡道:“都杀了,别哭了,好难听。” 端阳明仪闻言,哭声一哽,他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点悲伤情绪,全被君行舟打破了。 端阳明仪默默摸出两颗丹药塞进嘴里,腹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痊愈,而君行舟也正打量着此处。 “我走不动了,道君……”端阳明仪扯了扯君行舟衣角,满眼希冀。 恰此时,一个巴掌大小的金色身影窜了进来,一进来就开始扯端阳明仪衣角。 一人一狗,动作一样一样的。 端阳明仪因着这极高的相似度动作一僵,默默收回了手,又摸了把试图拖走他的小土狗,道:“你这么个小不点,拉不动我的。” “可以。”君行舟说着,蹲下身拍了拍小土狗脑袋,道:“驮他回去。” 小土狗闻言,当即一闪,变回了原形。 饶是端阳明仪见多识广,得见此时,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兀自喃喃道:“难怪道君肯收你呢……” 这油光水滑的皮毛,这金灿灿的眉心印痕,这大体格子,这何止是土狗,这是瑞兽都不为过啊…… 小土狗可不听他说什么,叼起端阳明仪衣领,将人一甩,就甩背上去了。 端阳明仪整个人趴在小土狗背上,把脑袋埋进了小土狗金灿灿的毛毛里,嘀咕道:“好软……” 好软的毛毛…… 似小土狗这样的进阶妖兽,身上并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只有一股小狗味儿。 端阳明仪这么埋着,险些没舒服得睡过去,可看着缓步行在他身侧的君行舟,他又忍不住找人嘀咕。 “我知道你的意图了,道君。” “嗯。” 君行舟的回答,平静得不可思议。 端阳明仪颇有些诧异,却还是忍不住,继续道:“你对我白费力气是没有用的,我绝不可能违背祖训,帮你们破阵。” 端阳明仪本就不傻,不会悟不出君行舟破阵的意图来。 诛神大阵与君行舟毫无干系,他想破阵,那这欲要破阵的,定然另有其人。 可,君行舟的回答,依旧很平静。 “嗯。” “没了?”端阳明仪不可置信。 “没了。”君行舟专注前路。 “你都不劝劝我的?” “不劝。” “你就不能劝劝我?” “不能。” “……” 端阳明仪深吸口气,平复好心情,而后又乐呵道:“道君,你想不想知道,我端阳家的秘辛?” “不想。”君行舟答得很快。 端阳明仪这下是真被君行舟哽住了。 他默默埋头,又望天,深呼吸,道:“你就不问问,说不准我就告诉你了呢?” “没兴趣。” “好好好,好!”端阳明仪捂住心口,险些憋出内伤。 此刻,他终于明白,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君、行、舟! 第209章 偶遇夜家家主 端阳明仪的伤势,其实不重。 对修士而言,这样的伤,不过皮毛。 端阳明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又活蹦乱跳起来了。 彼时,君行舟正擦拭着剑尖,小土狗在他脚边打瞌睡,又软又小的一团,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道君啊……”端阳明仪欲言又止,且不说他一向仰慕君行舟,就说君行舟救了他两次,他都不该拒绝君行舟的要求的。 可君行舟要他做的事就一样,这唯一一样,他是决计不能做的。 “怎么了?”君行舟仍在擦拭着刚打磨过的剑身。 自藏雪剑断后,君行舟使的多是凡剑,粗铁锻造出的凡剑承受不住他磅礴的灵力,往往用上一两次就报废。 可每一把新剑,都是要打磨开刃的。 君行舟自入道以来,手中经手的剑已是不知几何,久而久之,他也通晓些锻造之术。 自己磨的剑,终归是会有些满足感的。 端阳明仪看着君行舟这,对磨剑都比他兴趣大的模样,一时间又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唇,终是转了话锋道:“我们今天做什么啊?” “跟云秉生去城门口看施粥。”君行舟擦拭去剑身上的水渍,神色专注而认真。 “看施粥……?”端阳明仪颇有些迟疑。 他寻思,他们也不缺吃的啊? 可君行舟没再理他。 端阳明仪虽是不明其意,仍寻了云秉生,俩人抱着小土狗,朝着城门口的救济点去了。 他们来的不算晚,可那粥棚前头早排起了长队,端阳明仪简直伸长了脖子都望不到头。 二人衣着朴素,虽不及排长队之人的破衣烂衫,但也不算十分打眼,因而,也没被什么人盯上。 端阳明仪看着这望不到头的长队,瘦骨嶙峋的老弱与幼童们,心下有些怅然。 他自小读史,也曾看过许多关于逃荒百姓的记载,可纸上读来,终是不及眼见震撼。 饶是太平丰收年岁,吃不饱饭的百姓也是屡屡皆是,更何况如今的凡界五州,战乱不止,各国割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绕来绕去,苦的,依旧是占据这世间绝大多数的黎民百姓。 端阳明仪望着那一个个,领到了救济粥,或端着陶罐,或徒手捧着稀粥,满面喜悦的人们,只觉心下发苦。 原本笃定自己看破了君行舟意图的他,竟也开始动摇。 道君,究竟用意为何呢…… 端阳明仪沉思之际,有人拍了拍他肩。 端阳明仪下意识回头之际,正对上一张,莫名熟悉的脸。 端阳明仪眨了眨眼,瞧着这眼前,明艳得将一身缟素压下的女子,努力将她和脑中人对上号来。 可渐渐的,端阳明仪眸光微动,继而,瞳孔骤缩,磕磕巴巴唤道:“夜家主……” 谁,谁能告诉他……夜家掌权人怎么会在下界?! 饶是夜聆雪名声极好,也盖不过,夜家人冷血无情的名头啊! “端阳公子。”夜聆雪笑意很浅,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对端阳明仪竟然在下界的讶异来。 “您,您怎么在这儿……?”对上夜聆雪,端阳明仪只觉汗毛倒竖,就算她表现得再亲切,他也不敢,离她太近…… “我不忍凡界百姓受如此之多苦楚,前来救济。”夜聆雪眸子微敛,继续道:“端阳公子来此,莫非是对施粥感兴趣?” “是有些……”端阳明仪莫名心虚,仍是硬着头皮答话。 夜聆雪闻言,微微笑道:“那便一道走走。” “好……”端阳明仪其实不是很想跟夜聆雪走一块儿,可夜聆雪主动相邀,他要是拒绝,就是不给面子了。 端阳明仪其实,说不上来,他为什么怕夜聆雪。 夜聆雪待人素来是宽和的,饶是对他这样的晚辈,也能毫无架子的与他闲谈。 可,端阳明仪,就是,怕。 “端阳公子难得下界一趟,多留些时日,看看凡界风物也是好的。”夜聆雪语意温缓。 “嗯嗯。”端阳明仪闷闷点头,随他一道的云秉生更是不言不语。 夜家主,又生得与夜千放有几分相似,云秉生已经可以联想到此人身份了。 边城还真是,卧虎藏龙。 “不过,端阳公子此番,是随何人,一道前来?”夜聆雪说着,步子一顿,偏头看向埋头走路的端阳明仪。 端阳明仪闻言,整个人呆滞一瞬,颇有些无措道:“啊?什么?” 夜聆雪气势上的压迫感,根本不是他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扛得住的,这下被她一问,他更是直接卡壳了。 夜聆雪似笑而非,她伸出纤白的手,五指虚无轻抓,轻声开口道:“我在你们身上,感觉到了,舍弟的气息。” “所以,请问。” “你们是随何人,一道前来?” 第210章 夜家家主 “……啊?”端阳明仪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属实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夜千放扯上关联。 可现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啊…… 不管他承认带他下界的是君行舟还是夜千放,都很容易被就地正法…… “我就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下界之前曾去过魔界一趟,许是不慎沾染了些魔气,才让家主大人误会。”虽说被夜聆雪吓住了,可端阳明仪脑子转的飞快,很快就想好了说辞。 夜聆雪闻言,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冷汗涔涔的端阳明仪,片刻之后,她轻笑一声,道:“是了,许是我误会了。” 她亲眼看着端阳明仪一行三人进的边城,如何不知端阳明仪说的是假话。 可这些,都不要紧。 她只是有些好奇,云秉生身上沾染的魔气,与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为何如出一辙罢了。 能让端阳家公子甘愿下界,身边又带着夜千放的人,她想,她知道那另一人是谁了。 二人又一道走了会儿,一路上,夜聆雪给了不少可怜孩子零散铜钱,她那悲悯模样,与传闻中,无甚区别。 端阳明仪默默瞧着,不知怎的,愈发心虚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对夜聆雪的观感,非要形容的话,大抵是,这个人,太过完美了。 完美得毫无破绽,本就是一种破绽。 可百年来,就算是最善于暗中观察的端阳家,都没察觉出夜聆雪的不同之处来。 她似乎,当真至纯至善。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夜聆雪蓦然开口。 端阳明仪顿时一激灵,他当即收回视线,为掩饰尴尬般轻咳一声,道:“晚辈只是觉得,夜家主您多年行善,令人敬佩。” 听起来,有点假。 但夜聆雪已经听过太多恭维之词了,她并不在意真假。 可夜聆雪此番,只是看着端阳明仪,久久不言。 端阳明仪只觉后背都快冒出冷汗了,才听夜聆雪开口道:“人世困苦,我欲渡众生。” 听到她回应,端阳明仪莫名松了口气,他朝夜聆雪拱了拱手,道:“夜家主高义。” “可,来人间一场,本就是困厄。”夜聆雪留下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后,浅笑着同夜家守卫一道离开了。 她一走,端阳明仪只觉四肢发软,伸手搭住了云秉生肩头,深呼吸几个回合后才道:“娘嘞,夜家主气场怎么这么强……” 云秉生不是直面夜聆雪的人,虽说能感觉到上位者的威严,但也不至于到端阳明仪这种两腿发软的地步。 他站在原地,摸着小土狗狗头,任由端阳明仪借力调整心情。 对于这位夜家家主,云秉生所知不多。 但,他想,能有夜千放那么个疯子弟弟,夜聆雪想来,大抵也不是个正常人。 待到端阳明仪缓过气来,他这才拍拍胸口,疑惑嘀咕道:“哎,不对啊……我身上怎么会有夜千放的气息?” 他虽然去过魔界,但他没见到过夜千放啊…… “不知道。”云秉生淡声作答,留给端阳明仪自个儿猜去。 “真怪……”端阳明仪抿了抿唇,眼中迷茫之色愈发重。 虽说夜千放如今当得半个魔界之主,可他也还没强到走过路过魔界的都会沾上他的气息……? 那,夜家家主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第211章 君行舟萧将军初相见 端阳明仪回去的路略显坎坷,小土狗这个小短腿更坎坷,爬个台阶顺着台阶滚三滚的。 云秉生抱臂不紧不慢地跟着,腰侧悬挂的长刀无声震慑了某些想起歪心的人。 而高墙之上,那黑衣白襟的女子笑意浅浅,她道:“连端阳家的都出山了,修界事态怕是愈发迫切了。” “今宵啊,你当真不回修界么?”夜聆雪说着,看向身旁神色冷淡的萧将军。 “不回。”萧将军自知,夜聆雪不是来替修真界当说客,她只是,偏爱绵里藏刀,刺她一刺。 “你就不好奇,为何修界百年来,从未有人扰你清静?”夜聆雪眉梢微挑。 萧将军却是将长枪一扬,枪尖直指夜聆雪,道:“夜聆雪,你听好,我不在意修界如何筹谋算计,可边城,是我的地界,任凭谁人在此,也给我把小心思收回去。” 夜聆雪闻言,眼睫微颤,略显无辜地看向萧将军,轻声道:“今宵,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我绝不会害你啊。” 她这模样,倒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你最好是。”萧将军分毫不曾松动,只冷冷瞥了眼夜聆雪,转身离开。 夜家人惯是如此,三分情谊演出十分真意来,演到后头,还真把他们自己感动住了。 不过边城,最近,确实有诸多势力造访。 不请自来,是敌非友。 萧将军收好长枪,踏空而去。 而夜聆雪依旧停在原地,目光幽幽,兀自喃喃道:“今宵,你可知,过刚易折,该示弱时,莫要逞强的道理。” 想来,她便是懂了,也不会去做。 否则,也不会,百年前,负气出走至今。 这世间,诸多人情道理,非是不懂,而是不愿。 彼端,云霄之上,君行舟垂眸望向鬼气弥漫的雾色,未曾想,边城竟然还藏着一个更大的鬼域。 这样浓重的死气,根本不是他上一次诛破的鬼域可比拟的。 又或者,换个说法,那个藏有混沌精魄的鬼域不过是个幌子,这一片,死气弥漫的地界,才是多年来,万千战死之人的魂归之处。 何人布此局,所谋为何事,他们通通不知。 君行舟单手执剑,凌空而立,眸底深思几许。 这片鬼域,绝非一人之力可破,蓄积万年的鬼气,一旦四散,足以将凡界一十四州吞没。 君行舟正是深思之际,忽有破风之声传来,不过瞬息间,枪剑相碰,其声撕据争鸣,火花溅起时,君行舟的目光不期然和一双眼撞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熟悉得君行舟为之一怔,他提剑连退数步,一时间心绪繁杂。 来人亦止了攻势,执枪望他,虽说交手不过几息,但她已然明了,他们之间,怕是不相上下。 “擅入我边城,不知道友有何指教。”萧将军冷声开口。 君行舟没见过这位边城女将,可只一照面,他便笃定了,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萧将军。 如今听她诘问,君行舟却是语调微顿,道:“将军,神似我一位故人……” 故人? 萧将军眼底掠过一丝讥诮,无意与眼前人探讨劳什子故旧,可看他这般作态,她也明了,来人怕是无甚恶意。 萧将军索性收枪,转过身去,只留片语道:“边城乃吾之疆域,道友若无他事,还望早日离去。” “……我无恶意,今日之后,自会离去。”君行舟一默,将未出口的话咽下。 他无意招惹这位边城将领,她既然不愿提及旁事,他识趣话止便是。 那一袭玄色盔甲渐远,猎猎风声拂过她衣摆,唯见长枪照影,冷霜如月。 君行舟按了按眉心,他原是想,带端阳明仪看看,这边城暗藏的杀机,可现如今,这何止是杀机,简直就是人族坟冢。 端阳明仪要是看见,必然通传修界,届时,大量修士涌入凡界,这无益他分毫。 君行舟没有给修界通风报信的好心。 索性,遂了萧将军的意,速速离去。 幽冥界就已经是个烂摊子,再加上一个未知的边城,真不知,修界该如何应对。 第212章 洛城雪飘 君行舟的决断,总带着几分随意。 譬如,现在。 端阳明仪板凳还没坐热,就听君行舟说要走。 “啊,那我们来边城是来干嘛的?”端阳明仪迷茫看去,正见君行舟微低着头,手中握着一支素簪,指尖几翻转便簪好了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君行舟如今又换回了一袭青绿,那支素簪挽得也不甚端仪,显出几分松散来。 “随便逛逛。” 君行舟的回答,连端阳明仪都听出了他的敷衍。 端阳明仪忙追问道:“那离了边城,我们去哪儿呢?” “中州。” “去中州做什么?” “把你卖了。” 端阳明仪闻言,嘿嘿一笑,道:“道君,你肯定舍不得。” 听端阳明仪这么说,君行舟忽地凑近几分,低声问道:“你又怎知我话中真假?” “唔……”端阳明仪瞳孔微缩,下意识后仰些许,艰难道:“你是好人……” 好人? 君行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和端阳明仪拉开了距离,淡淡道:“也许。” 去往中州的路,与来时略有不同,君行舟已将即将赴往中州之事,传讯与颜淮言明。 那头的回复很简洁,就一个字,可。 来时花满路,去时雪渐深,又是新雪覆枝头的时节,马车的滚轮在皑皑雪道上压出道道辄痕来。 君行舟掀开一道车帘,静望盘旋在空中,飘飘扬扬的白雪,轻声道:“我很少见雪。” 无论是故居,还是骊山,都不会有落雪的时节,四季悠然,唯见千树万树桃花开。 只有云起书院才会下雪。 皑皑白雪压过枝头,檐边亦有霜雪缀,直到不堪重负,悄然落下一捧雪来。 君行舟进云起书院的第一年,尚还畏寒。 他抱臂檐下,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其他同窗三两偕行,撑伞走过,一个又一个。 那时,君行舟没见过雪。 他也不知道,雪天,原是可以撑伞共行的。 冰霜檐下,他忽然想起,故居桃花开时,娘亲拾起桃花瓣,与他笑言。 桃花可以制酒,入药,还能做糕饼,待到花期过去,又能结出一个个又大又圆的桃儿,从来都是极好的。 桃花雨下,水蓝色的衣摆漾起道道波纹,那时君行舟木然被娘亲牵着,奔向前去。 那年花下,他未曾想过,这一幕,将会成他余生旧忆。 他以为,他对娘亲记忆不深的。 云起书院初雪那日,檐下怔然的君行舟,终是没能等到那惯爱朝他笑的女子。 他且孑然,抱臂埋头冲入雪幕中。 而今,又见漫天飞雪,却再不是旧年心境。 “这里是北国。”云秉生接了话。 是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君行舟放下车帘,把缩成一团的小土狗抱进怀里。 小土狗毛绒绒的一团,耳朵抖擞着,缩进君行舟怀里时,这才探出头来,依恋地蹭蹭君行舟。 君行舟如今已然不畏寒暖,可他仍是穿了冬装,领口和衣边都缝了软绒绒的毛边,再抱只小狗,更显出几分柔软来。 君行舟不怕冷,耐不住云秉生觉得他冷。 端阳明仪更是,裹成一坨,抱着暖手炉睡得昏天暗地,不时砸砸嘴,显出他睡得极好。 炉子里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碳,烧了一路也无甚烟尘呛人,倒是车轱辘子一颠簸,给端阳明仪颠醒了。 端阳明仪倦乏地闭了闭眼,半晌才成功睁开眼来,这一醒,他就掀了车帘,兴致勃勃道:“下雪了!” “道君,云兄,你们看,雪哎!”端阳明仪指了指窗外。 边城光冷不下雪,一入夜就冻得他骨头缝子都在发凉,白日里又热得他恨不得跳河里降降暑。 哪像这北国,雪地里银装素裹,风光美不胜收。 “是啊,下雪了。”云秉生应了声,他晓得君行舟不爱说话,他若不接茬,端阳明仪大抵是要冷场了。 可很快,端阳明仪的注意力又被旁的事物吸引了,他指着窗外,夸张叫喊道:“塑像,好大一座塑像!” 君行舟对看塑像没什么兴趣,云秉生亦然,可端阳明仪急急叫停车马,道:“等等等等!!!” 驾车的是端阳明仪使的机关傀儡,他这一叫停,马车当即停了。 可端阳明仪没急着跳下马车去看那尊塑像,而是凑近君行舟问道:“道君,那泥塑是你?” 君行舟不太明白端阳明仪怎么会这么问,可他不喜旁人离自己太近,索性,将小土狗一举。 端阳明仪就凑在君行舟面前,君行舟这么一举狗,端阳明仪险些和小土狗来了个嘴对嘴。 端阳明仪吓得连连后退,拍拍胸脯道:“道君,外面是你的塑像哎,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什么塑像?”君行舟没印象。 “你看啊!”端阳明仪一掀车帘,侧开身去。 君行舟随之望去,只见一伟岸之人,怀抱瑞兽,远望河岸,眼中隐含悲悯。 “……”君行舟蓦然收回视线,他属实不知这塑像跟他哪儿像了,能让端阳明仪一眼断定是他。 再说了,他抱的是狗,那栩栩如生的祥瑞是什么东西。 端阳明仪也不在意君行舟的冷淡,嘿嘿笑道:“我就说道君你是好人嘛,你看,百姓都自发给道君塑金身了。” ……那不是泥? 端阳明仪似乎读懂了君行舟眼中意味,摆摆手道:“材料有限,材料有限嘛,意思到了就行。” “再说,要是铸金的,道君不得被偷了去?” ……真是,话糙理不糙。 “此乃何处?”君行舟蓦然开口。 “洛城。”云秉生作答。 “不记得。”虽说下界也有几年了,可除了燕地,君行舟对其他地方,还真没多大印象。 他不爱记一些无足轻重的事。 可似乎,端阳明仪看他眼神,更亮了。 第213章 初代神只 中州 燕都 首辅府 颜淮执棋,久久不落子。 坐在他对首的宴止笑得随然,开口问道:“颜卿,怎的不落子?” 颜淮闻言,微抿了抿唇,反问道:“这棋局,白子行二,黑子其四,敢问主上,是何道理?” 宴止,下个五子棋都能玩赖的,赖就算了,哪有白棋走两步,黑棋就已经走了四步的道理? “嗯……”宴止沉吟片刻,轻轻将藏在手中的白子,放到了棋盘角落去,他道:“言之有理啊言之有理,好了,这下对了。” “……”颜淮有时候,真的不是很想理宴止。 在东境之时,他尚有些主君的威仪,而今,是愈发疯魔了。 颜淮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抛,稍稍侧了侧身,似乎和宴止面对面都容易影响他的心情。 “别生气嘛。”宴止说着,将手伸过棋盘,拉了拉颜淮衣袖,他道:“消遣的玩意儿,何必动怒。” “未曾。”颜淮扯了扯衣袖,没能扯回来。 倒是宴止笑得愈发恣意几分,他道:“你我君臣百载,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颜淮这人,哪都好,就是能憋,还几棒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他天性如此,倒也无妨,可宴止从来都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 在东境之中,宴止自小搏杀,从宫主养子,到少宫主,再到东境,乃至天下之主。 宴止一路行来,说不上顺风顺水,但也可称一句,一切尽如他意。 他从来都有狂妄的资本。 可自打他突破小世界屏障,踏入修界之后,每日不是被追杀,就是在被追杀的路上。 性情,难免有些变化。 这不是记忆停留在宴止一统天下之前的颜淮所能体会的。 “主上要是无事可做,大可以想想,君行舟将端阳家后辈带来,该当如何处置。”颜淮二指并拢,与宴止这探过来找打的手虚过几招,终是成功让人松开了手。 “嗯……”宴止沉吟片刻,一手撑着下巴,半晌,开口道:“那就先打几顿,多打打,就老实了。” ……一言不合就上手。 颜淮闭了闭眼,复开口道:“如此作为,叫他如何甘愿破阵。” “那怎么办,金钱,权势,还是,美人计?”宴止说着,目光投向颜淮。 那如一汪幽潭的绿意,正注视着他。 宴止莫名有点发毛,他坐直身子,也敛去了随意的态度,道:“这诛神大阵也不是很要紧。” 是真话,也是假话。 区区人力,妄图诛杀初代神只,这与痴人说梦无异。 可,人族手里,握着他的命门。 二者相结合,纵是不能让他形神俱灭,也足够让宴止再沉寂万万年,直到再一次复苏。 宴止没这么大闲心。 主要是,初代神只不止他一人。 另一位神只已然苏醒,又被他封印。 现如今,以他的神力,要是被尘封下去,等待他的,就会是另一位神只的出手。 宴止觉得,这不太好。 再说颜淮,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水神,当初却因为一些原因,受封于另一位至高神。 他要是玩完,颜淮也得玩完。 忘川水君初次身陨,源于当年开启的诸神之战,二次身陨,源于他宏图所向。 宴止想,要是再来一次,那就,不太礼貌了。 常言说事不过三,他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栽跟头。 见颜淮仍是不说话,宴止只得改口道:“我会,稍微,礼貌那么一点点的。” 他笑中带着几分讨好,颜淮神色却依旧没什么变化。 身为生死轮回道中诞生的真神,颜淮似乎生性就没什么情绪,更别提笑一笑了。 可万界至美,溯洄水君,这话从不是空穴来风。 第214章 误入男风馆 君行舟他们即将离开北狄那日,羌国战败,归入北狄的消息,也传到了这座边陲小城来。 听说,羌国公主自戕,殉了故国。 也听闻,那东羌明珠身死时,北狄王都,下了场大雪。 她的平生,终究化作了,世人口中的三两传闻。 边关也在下雪,好大的一场雪。 天地白茫茫一片,唯有车马前行,车辙压下或深或浅的痕迹,都在转瞬间被厚雪覆盖。 端阳明仪哆哆嗦嗦抻平纸,又打了个喷嚏。 在修界,以他的修为,对寒暖的感知不会如此深刻,储物袋里,自然也不会准备什么御寒的东西。 现在好了,到了修界,险些没给他冻出病来。 好在,好在……快离开北地了…… 待到踏入中州地界,已是春后时节,端阳明仪骨头都快坐散架,刚一进城,他就眼尖地找起了酒楼。 这一找,随手就点了个看似清静雅致的清风楼。 三人一道入座时,尚未发觉异样,唯有云秉生打量着内里布置陈设,隐觉一丝不妙。 事实证明,云秉生的直觉是对的。 清风楼中酒菜清淡,行来走往的小厮也是眉清目秀,就是,男人未免太多了,尤其是,涂脂抹粉的男的。 端阳明仪正要拿起糕点大吃一顿,就被一只探向他胸前的手吓得一声惨叫,“啊啊啊啊你干嘛?!” 白日青天的,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男的摸他干嘛?! 不止是他,云秉生和君行舟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袭击。 君行舟对于一堆人朝他贴过来没什么反应,他单手执筷,以二两拨千斤之势,撂倒了一排试图往他身上贴的男子。 云秉生则是,刚被一摸肩,就下意识拔刀,吓退了几个想往他身边坐的人。 唯有端阳明仪,太沉浸吃,被人袭击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这般,云秉生收剑,上前拉了一把跌坐在地的端阳明仪,把人拉起来之后,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下他是真确定,他们走错地儿了。 君行舟倒是,换了双筷子,用茶水烫过后,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只剩云秉生一脸复杂,还有满是惊恐地捂住自己被扯乱的衣襟的端阳明仪。 “我就吃个饭,你们还能当街明抢的?!”端阳明仪眼泪都快吓出来了。 刚刚摸他那男的,浓妆艳抹的,长得跟蛇精似的,谁能懂他一回头看见一蛇精的惊恐?! 云秉生神色复杂地看着闻声赶来的酒楼掌柜,酒楼掌柜亦是满面的,欲言又止,而后,他才小心翼翼道:“扰了几位爷的雅兴,真是对不住,可……可这是男风馆啊……” 这小公子,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他还以为,他的意思是,多找几个小倌来作陪呢…… “什,什么男风馆……”端阳明仪眼睫微颤,泪珠挂在睫毛上,好不可怜。 “青楼。”云秉生低声解惑。 端阳明仪顿时面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环视一圈,指了指那群歪瓜裂枣,又指了指自己,问道:“我找这种?他们吃我一块糕点我都得报官!” “再说,再说了……”端阳明仪捧住自己的脸,复看向云秉生,和正慢条斯理吃着的君行舟,气极反笑道:“谁嫖谁啊?你们有没有搞清楚?!” 第215章 善弄人心 “这……”掌柜看了看风姿卓然,各有千秋的三位,再看看自家的,好像是有那么点拿不出手。 不过,金子到了他手里,这公子就是说出朵花来,他也不可能让他抠回去一个子的。 “哎呀,这……”掌柜将扇一打,笑道:“贵客您有所不知,我清风楼的哥儿们,能成台柱,靠的,可不止是一张脸啊。” “哦。”端阳明仪麻木瞥他一眼,一时间,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只道:“所以呢。” 见端阳明仪这模样,掌柜一时安定下了心,这公子,怕是头一遭进风月场,又是个不差钱的主。 如此这般,那不得,让他楼里的小倌们使尽浑身解数,好让这位爷再散散财。 掌柜将扇一转,笑骂道:“瞧瞧这群没眼力见的,还不快来,使上十八般武艺,给贵客们消消火。” “别,别……”端阳明仪连连摆手,道:“别来别来……” 再看见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他是会做噩梦的! “都下去。”云秉生屈指敲了敲桌,道:“我们只要这一桌饭食,旁的一概不要,那一锭金,多出的部分,掌柜可要算清。” 听云秉生此言,那掌柜的笑意当即一僵,他将折扇一收,倒也没当场发作将人撵出去,只咬牙道:“几位公子当真是高雅,来我这清风楼吃饭。” “舍弟阅历尚浅,不通俗事,扰了此处清静,店家莫怪。”君行舟朝那店家举了举茶杯,开口解释道。 见如此风仪之人朝自己示意,那掌柜立时阴云退散,笑逐颜开道:“公子哪里的话,贵客临门,我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您们几位慢用,若有何缺漏,尽管吩咐就是。”他说着,带着一干人等退出了厢房。 待到人走干净了,君行舟又端起桌上的甜盏舀了口。 云秉生亦然,拿起碗筷开始用饭,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倒是端阳明仪沉不住气,委屈道:“道君你怎么还吃得下的……” “这儿的蔬果新鲜,尝尝。”君行舟推了推端阳明仪那份甜汤。 席面上荤素得宜,每人都有骨瓷小碟上的小块瓜果摆盘精致,尝起来也鲜甜。 不得不说,清风楼的饭食,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端阳明仪被吃的堵了嘴,原本还在嘟嘟囔囔这店不地道,没一会儿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埋头认真吃饭。 云秉生却是不自觉,将目光落在君行舟身上。 君行舟一贯话少,可每每开口,都能直扣要害。 譬如这男风馆,能在这城中屹立不倒,势力必然盘根接错。 常言说,出门不露富,财帛动人心。 端阳明仪这人,出手就是一锭金,会对他起心思的,又何止清风楼。 这一锭金,拿与不拿回来,都是个烫手山芋,云秉生索性选了折中的法子。 虽说如此作为,定然会被这些小倌在背后议论,可,这不算什么要紧事。 要紧的,是他们已入燕地,若是轻易被人缠上,会很麻烦。 可君行舟甫一开口,分量便不同了。 清风楼掌柜这样的人精,不会看不出,最为低调的君行舟才是三人中的话事人。 若连这话事人都懦弱可欺,他们不免要对几人身上的财帛起心思。 可,君行舟开口了。 三言两语,随口揭过,给两方都留足了体面。 这掌柜,便是心有不满,也得掂量掂量,这人,他招惹得起么? 还真是,善弄人心啊…… 云秉生不觉轻泄了口气。 倘若,倘若他不是君行舟棋局中的一环就好了…… 第216章 只要能活下去,我不在意 燕王都 首辅府 “你还是这么喜欢种花啊。”宴止瞧着满池的南山远翠笑得恣意。 从前在千鸠宫的时候,颜淮就种了满地宫的南山远翠,如今到了燕地,他仍是开凿地下,种了一池莲花。 “不喜欢。”颜淮自知说不过宴止,索性不与他争。 说是地宫,这地宫之中却是意外的明亮。 宫壁上镶着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根植在泥土中的花泛着幽蓝荧光,形成一片幽蓝花海将地宫照亮。 莲花池子里,青绿莲花朵朵绽开,更有一株重瓣华莲静立水中央。 南山远翠入药的功效十分稀奇,尤其是对经脉受损者,简直堪称续命良药。 能生出南山远翠的池子也不简单,此乃极夜寒潭,潭水只能出于至寒,避光之地。 极夜寒潭乃是疗伤圣地,对水冰两系灵根亦大有裨益,颜淮作为至纯水灵根,将三者相结合,摸索出了更有用的东西。 大抵因着颜淮从前便是个经脉破碎之人,他对经脉一道的造诣,远胜当今医道。 颜淮治不了自己,但要解君行舟身上的魔毒,他还是做得到的。 寒潭中央的那一株重瓣南山远翠,就是最大的药引。 “说起来。”颜淮蹲下身去,伸手拨了拨冰凉水面,霎时一池幽蓝水波荡漾,他问道:“我的经脉,是怎么续上的。” 颜淮身为医者,再清楚不过,以他的经脉破碎程度,每突破一重境界都是极致的煎熬,此生也只能做个止步于金丹的废人。 可,随宴止一同抵达九霄大陆之后,他不止经脉受损的问题没了,灵力也愈发精纯了。 “啊?”宴止闻言一怔。 这他怎么说,他总不能说他一剑把颜淮捅了个对穿,碎了颜淮的金丹? “本座都将你复生了,从前那些小毛病,自然不在话下。”宴止张口就来。 宴止口中的话,素来真假掺半,颜淮无意去确认他话中几分真假。 就譬如现在,见颜淮不说话了,宴止幽幽叹道:“颜卿这般为人劳心费神,真叫我伤心。” 颜淮此番到地宫来,为的便是将自寒潭中接引入池的池水,以灵力催发得愈发精纯,直到至最佳效果。 他看似随意拨弄水中波纹的举动,实则是在以灵力注入,凝实极夜潭水的功效。 “都是为主上办事,何来劳心费神一说。”颜淮望着那一株愈发盛放的重瓣华莲,目光幽幽。 他愿意尽力去帮君行舟,追根究底,为的还是宴止。 宴止的宏图大志,绝不会局限于凡界这一隅之地,每多一个可用之人,对他们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哎……”宴止无奈地摊了摊手,道:“你知道的,本座要找的东西有点多。” 宴止这些年来,手下势力在不断扩张,他自己也没闲着,游走于四海,寻觅着他所遗失之物。 现如今,已齐全了个十之七八。 可余下的未曾寻回的,才是重中之重。 “说起端阳家,本座还有些印象。”宴止在修界栽的第一个跟头,就是在端阳世家地界。 不过啊,一群傻瓜,怎么可能抓得住他。 “但愿这端阳家的人,知情识趣些,本座着实,无甚耐心了。” 宴止轻缓的语调在地宫中回荡,潭水之中,又漾起一圈波纹。 而此时,一架马车驶入燕王都来,君行舟仍是一身简素,他摩挲着手中那一顶莲花金冠,低声探问道:“如此不设防,随我到燕王都来,你可知,会是何下场。” “什么?”端阳明仪嚼嚼果子,不明所以。 “这燕都城内,等着你的,许是死路一条呢。”君行舟声调又轻又缓,目光久久流连在金冠之上,始终没有看端阳明仪。 端阳明仪却是直勾勾瞧他,似随意般问道:“道君会让我死吗?” “也许。” “你不会。” “我会。” 君行舟眸光微冷,他属实不知,自己究竟给了世人怎样的错觉,人人皆以为他是善人。 端阳明仪闻言,抿了抿发干的唇,他看向君行舟冷彻的眼,一时间,有些陌生。 他见过君行舟的许多眼神,或冷淡,或漠然,多数时候,无甚情绪。 唯独此刻,截然不同。 端阳明仪从不是蠢人,他又一度,抿了抿唇,艰涩道:“是魔神吗?” “您……选了魔神?” 端阳明仪的问题,让云秉生猛然看向他,端阳明仪却依旧是静坐着,等待君行舟的答案。 “或许,我该叫你什么呢。”君行舟终于抬眸看他,问道:“端阳世家第三百四十二代传人,同辈中最具天赋的端阳家子弟,十岁通读天书的,端阳无潜?” 端阳明仪,不,现在或许该称他为,端阳无潜。 端阳无潜笑中带着几分苦涩,低声应道:“原来你早便知晓。” 原来,他们本就是互相算计。 “少家主愿意陪我演这一场好戏,我自然奉陪。”君行舟挥了挥手,示意云秉生下车。 一时间,这一方窄窄的空间,只剩二人。 端阳无潜见此,眼中苦涩更是多了几分,他深吸口气,又似无力般泄了下来,只低声喃喃道:“我骗了你,但至少,我仰慕道君是真。” 端阳家确实有端阳明仪这号人物,可,端阳家没有蠢人。 能被三言两语诓骗下界,本就是一场顺势而为的局。 魔神下界,修界奈何不了他,但也绝无可能就此放任他。 紧盯着魔神的眼睛很多,但能接近魔神的人却不多。 端阳无潜就是这个饵。 可布局之人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自以为的局,又怎么不会是另一人的故意为之。 见君行舟不说话,端阳无潜深深望向他,继续问道:“道君是什么开始发现的?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为之?” 所以刻意放任,端阳无潜被绑架的两次,等他挨打了个够,再姗姗来迟。 “礼尚往来,方为待客之道。”君行舟举了举手中杯盏示意。 想故作天真博取自己的同情与信任,其实没什么问题,可惜端阳无潜用力太过。 他忘了,万年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系子弟,饶是再天真不谙世事,也不会在接连遇袭之后依旧毫无防备。 其实也怪不得端阳无潜,事情发生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权衡,自己是冒认幼弟的名头,还是找个旁支子弟的好。 那一瞬,他想的,大概是,端阳家嫡系,对急需阵修大家的君行舟更有用。 可,端阳无潜仍是忍不住发问:“……修界是对不起你,可道盟从未有负于你君家,道君,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虎作伥?” ……从未有负于君家,跟他有什么干系? 君行舟有时候真觉得,人族就算是灭族,也真是理所应当。 既想干丧尽天良的事,又妄图讲礼义道德,他们要是恶毒到底,君行舟还能高看他们几眼。 可,道盟打着亏欠他的旗号,自千年前开始扶持君家,给了君家从籍籍无名到一方势力的底气,也给予君家无上荣光。 但现实是,君行舟生来没沾过君家的半点光,反倒在君家出现之后,骤然打破了他一生的宁静。 亲母身死是因君家,他遭受冷眼欺凌,祸起君家嫡系,他这平生,所遭受的大半苦楚,皆尽为君家所为。 可道盟竟然认为,补偿了君家,就是补偿了他。 君行舟分神片刻,唇角弯出丝讽笑来,他目光幽幽,低语缓缓道。 “只要能活下去,我不在意。” 劳什子礼义廉耻,劳什子天下为先,这世间从未公允过他分毫,死到临头,反倒想起他来了?! 第217章 摄政王府再逢宴止 端阳无潜终究不是真正的端阳明仪,他对君行舟的了解,也仅有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他总以为,这样满身荣光的人,心中终究会顾念天下苍生。 他总以为,总试图,赌君行舟的那几分善。 眼见端阳无潜眼中痛色愈浓,君行舟端起凉茶浅啜一口,道:“安静一些,你打不过我。” “或者,你喜欢自不量力的话,我也不介意。” 留他一口气在,能向魔神复命就好。 “……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端阳无潜苦涩笑笑,眼中的纯澈一扫而空,他颓然瘫倒在车边。 他原以为,君行舟并非真心投奔魔神,至少,至少他们为同族…… 可,得见君行舟如今漠然姿态,他方知,自己真是错的离谱。 魔神…… 作为修真界公敌一般的存在,他历经了百余年的追杀,一旦崛起,人族的处境,必将岌岌可危。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端阳无潜沉默着攥紧了手,君行舟却是唤云秉生上车,寻了处客栈先行安置。 君行舟亲自写了封拜帖,递到摄政王府去,待到约定那日,君行舟金冠华服,盛装而往。 阿姊送他的莲花金冠,在烈阳下熠熠生辉,君行舟一袭黛紫袍服,软纱层叠,清荷如许,流光溢彩间,不及他风仪。 细算来,这是他与魔神,头一遭正式会面。 誓约既成时太仓促,而今,君行舟全胜而归,才是他正式加入魔神阵营的筹码。 王座之上的宴止坐姿略显闲散,眸中的估量意味却不遮掩,他眸幽深如墨,玄衣广袖拖曳及地,更显几分威仪。 “幸不辱命,主上。”君行舟单手抵在胸前,颔首致意。 “君卿不必多礼。”宴止摆了摆手,他坐姿微改,垂眸看向下首一语不发的端阳无潜,低低笑道:“果真不曾让本座失望。” “说起来,这位端阳家子弟,有些眼熟啊。”宴止眯了眯眼。 他素来不记无用之人,也不记手下败将,不过眼前这小子,当初带着端阳家的人围追堵截了他一路,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端阳无潜闻言,冷然抬眸,沉声开口道:“果真是你。” “呀。”宴止似惊奇般看向站在他身侧的颜淮,颇有些恶劣道:“这小东西不服哎,我真不能打他吗?” 颜淮冷淡瞥他一眼,并不开口。 “……啧。”宴止不情不愿地扭回头去,笑容灿烂道:“颜卿,你带君卿先去安置,本座同这端阳家的小子,好好聊聊。”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不过,别把人弄死了就行。 颜淮敛眸思索片刻,走下台去,对君行舟道:“请。” “多谢。” 二人一道往外走,偌大的殿宇,很快就只剩下二人。 宴止仍旧坐在王座之上,只是坐姿愈发闲散起来,他道:“说说,你们端阳家那本破书,究竟把本座记成什么样。”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端阳无潜讽刺笑笑。 “你不说,等本座踏破端阳家大门,本座自然也会知晓。”宴止不是很在意这事,毕竟,他找端阳无潜来,为的也不是这个。 端阳无潜闻言,面色稍变,却仍是抿了抿唇,不曾言语。 “身为端阳家的嫡系,你会破诛神大阵的,对?”宴止一手撑着脸,他素来不爱讲废话,如今更是单刀直入。 “你猜。”端阳无潜望向他的眼神,略显挑衅。 宴止却笑,道:“你若听由本座差遣,本座说不定,会放端阳家一条生路呢?” “可惜,你见不到那一天了。”端阳无潜说着,骤然挣开将他绑住的绳索。 不过瞬息间,端阳无潜咬破食指,瞬间结印,铺天盖地的金光兜头而下,无差别覆盖整个摄政王府地界。 阵法中央的端阳无潜低喝道:“你以为,修界这些年来,当真毫无作为么?” 第218章 吾乃九霄凌云 此阵乃他端阳家先辈,呕心沥血所制成的诛魔大阵。 其不同于诛神大阵,却又与诛神大阵息息相关,但,比起人族耗心费神所布下的诛神大阵,诛魔大阵,仅需一人即可开启。 以血为祭,燃烧修为做养料,诛灭阵法之下所有魔物,乃至魔族。 它可能杀不了魔神,但重创魔神,已然足够。 端阳无潜此来,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己命魂做赌,重创魔神。 可现实,与端阳无潜料想的截然不同。 宴止依旧闲坐高台之上,单手撑脸的动作也成了一手抵着脑袋,分毫未曾受到诛魔大阵的影响。 他眼中甚至漾起了几分笑意,问道:“这是在作甚,自裁威胁本座?” “你,怎么会……”端阳无潜愕然望他,兀自喃喃道:“不可能……” 他端阳家研制数百余年的诛魔大阵,怎么可能出错? “啊……大概是因为,本座不是魔啊。”宴止轻叹了口气。 叹息间,他已然瞬移至端阳无潜身前,扼住端阳无潜咽喉的同时,打断了端阳无潜自绝生机的举动。 “或者,你更想听一听,本座除魔神之外的,另一个名字?”宴止说着,偏了偏脑袋。 他沉声开口道:“吾乃,九霄凌云。” “天书上,有没有告诉过你,本座为何?” ……九霄凌云? 端阳无潜瞳孔骤缩,心下惊雷乍响,他唇瓣几度张合,最终绝然瘫倒在地,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脸色涨红一片,人也忍不住阵阵发抖。 端阳无潜死咬住唇,满面绝望之下竟显出几分痛苦的扭曲之色来,他颤颤望向睥睨着他的宴止,艰难吐出干涩几字来,“怎……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是九霄凌云,他怎么能是九霄凌云…… 他若是九霄凌云,修界这多年来的布局与努力,又算什么……? ———— 摄政王府乍起的金光引人侧目,君行舟亦若有所感地回头过去,却见金光中心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见颜淮不过是顿了顿步子,便继续向前走,君行舟信步跟随,轻声问道:“不要紧么?” “不妨事。”颜淮眼都没抬。 这么个小玩意,纵是宴止在突破一方小天地之前,也不曾放在眼里过。 何况是现在的宴止。 敢招惹宴止,怕是活得太舒心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至于颜淮,他身负魔脉,或许本该受这金光影响的。 可,他是死而复生之人,天地为骨,灵泽为血,万川灵泽为他附庸,他又怎会受区区阵法影响。 “来。”颜淮伸出手时,一缕精纯灵力环在了君行舟腕上,引着他前行。 那是同地宫潭水一色的幽蓝气息,让君行舟莫名感觉有几分亲切。 “下水。”颜淮望着那一池幽蓝,和他种下的花,一时有些恍神。 “要脱吗?”有时候,君行舟问话真的很坦率。 颜淮闻言稍怔,而后低道:“随你。” 他仍戴着那副鬼面具,垂眸时叫人看不清情绪。 君行舟听他这么说,索性解了外衫,只着中衣踏入水池中。 足尖甫一触碰池水,便是刺骨的凉意传来。 君行舟很久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过寒暖了,他想,这水池子,果真有几分稀奇。 池水的流向,蔓延至深处,大抵是自寒潭中引入。 也劳颜淮费心,晓得潭水深千尺,修了这么个水池子,以防人沉下去。 君行舟忍着刺骨冰寒,无甚情绪地坐进池中,将大半个身子沉了下去。 颜淮就在他身后,指尖轻拨着水面,随手将他浮沉水中的长发挽至身后,道:“先泡半个时辰。” “好。”君行舟没有拒绝。 虽说水温冰寒刺骨,可他才不过沉入片刻,已经明显感觉到这池水的功效了。 他体内的灵力,在加速流转,似挣脱了凡界的禁制束缚般,盘旋成一个个小周天。 久违的舒适感传遍四肢百骸,压制住刺骨冰寒。 君行舟闭了闭眼,这一汪池水的功效,胜过灵泉百倍。 不知过了多久,颜淮突然开口道:“把手给我。” 双手交握之际,颜淮又道:“放轻松。” 君行舟依言行事,撤销了自身对外来灵力的抵御行为。 一股精纯灵力,自掌心,蔓延至他周身经络,比起冰寒刺骨的水,它柔缓得近乎温柔。 灵力自掌心助推,延伸向里,推除着君行舟根骨中残留的陈毒。 自灵魂深处传来的疼痛痒麻,让君行舟不由得有些打颤,他浑身上下冷热交替,犹如冰火撕据般,不留余地。 君行舟紧闭着眼,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直到他整个人滑入水中,又被人一把捞起。 君行舟浑身湿透,心神却陷在,他曾这样苦痛交叠的时刻。 那年火光漫天,他决然坠入无尽深渊,纵然是早有准备,他仍咳了满地的血,伴着浑身上下无数的擦伤。 那时君行舟趴伏在地,入目一片血红,他忍不住分神去想,一个人身上,真会有这么多血吗? 若是血流尽了,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纵然身为修士,追根究底,他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死。 若是就这般,命绝于此,你会如愿吗,行舟? 君行舟不禁问自己。 铺天盖地的魔气涌来,争先抢后地想要钻入他体内,灵力与魔气相争的撕据感几乎要将君行舟整个人撕裂。 他用力掩住唇,强压下呕血的冲动,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又一次趴伏在地。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第219章 忘川河畔 他在想忘川。 那年忘川河畔,他如一缕孤魂,沉默注视着奔涌的滔滔江水。 天地间,除却他与忘川河水,空无一人。 君行舟无知无觉地向前行去,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举动,为何不索性一头扎进忘川河去,死了还干净。 缓行间,不知天地,不知日月,独他孤魂一缕,飘荡河畔。 直至彼岸,大簇大簇的彼岸花盛开,深红如血。 他撞入一双深绿眼中。 君行舟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人乌长的发过膝,如幽潭般的眸却又清透如许,无善恶,无对错。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矗立着,独守忘川河畔。 你甘心吗,行舟? 君行舟又听见了心底的声音在问自己。 憎恨之人仍坐高台,受尽世人景仰,而你只能这样静默无声的死去,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不愿…… 骤然惊醒的君行舟拖着满身伤痕,咽下满口血沫,一点一点,向外爬去。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可能一直等待旁人救他,哪怕有言在前。 可这世上,能救他千百次的人,唯有他自己。 君行舟,好不容易打破了牢笼,你要就此松懈吗? 他不断诘问着自己,竭力保持清醒,一点一点,用尽全身气力,向降魔涧的边缘爬去。 他想,君行舟,你在君家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初见晨光熹微时,又怎么能……止步于此。 他在君家的日子,从来都没好过过。 空有一身傲骨,却无支撑起它的实力,其实是很可悲的事。 哪怕以命相搏,那些欺他辱他之人,只需要吃两粒灵丹妙药就可以痊愈,唯有他,一身伤痕,无人问顾。 他在君家的日子,除了空有个挂名少主的头衔,实际上活得连看门狗都不如。 在云起书院,好歹有戒律去约束意图作恶的学子。 可君家,就真是个等级森严的虎狼窝。 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又妒他君家少主头衔三分。 君行舟大抵也是哭过的。 在他烧到意识模糊,起不来身,又头疼到头痛脑热,几乎感觉这双眼不属于自己的时候。 他是哭过的。 十四岁的君行舟独自蜷缩起来,哑声一遍遍唤着,“娘……” 没有娘,不会有娘的,他明明知道…… 可君行舟仍是哭得只能发出几声气音来,他滚烫的眼前一片模糊,那水蓝色的衣裙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你带我走,娘……带我走……” 除了痛苦,和蜗居一隅,他什么都不剩。 他大抵也只哭过那么一次。 第二日退了烧,又从这旧屋的木床上醒来时,君行舟只觉灵台清明几分。 昨夜的懦弱荡然无存。 他不再哭了。 他不该哭了。 该让所有人都跪下来,哭着向他忏悔才是。 幸而,六年后的那一天,他做到了。 你该笑才是,行舟,账要一笔一笔的算。 君行舟顶着满脸血污,突兀地笑出声来,睁眼刹那,他已经不在那年的深渊之中。 眼前人,却好似旧人。 君行舟下意识伸手,拿开了覆盖在颜淮脸上的鬼面,怔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曾见过?” 颜淮大抵是从未想过,君行舟会有此动作,根本没有防备,就这么被轻易地揭下了面具。 他下意识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 颜淮不觉蹙眉,语调微冷道:“不曾。” 君行舟却倏然一笑,道:“见过的。” 他曾在忘川河畔,见过颜淮残影。 古籍所记注,溯洄水君,有盖倾万世之貌,果然并非作假。 纵使轮转万年,他亦如初时,忘川河畔,惊鸿一瞥。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颜淮心情不大妙,却又不好发作,只重新捉过君行舟的手,十指相扣,继续灵力疏导。 君行舟却是无半分畏惧地盯着他瞧,没有一点自己刚刚掀了一位神只假面的惶恐在。 他问:“府君,你信这世上,缘深缘浅,自有定数么?” “不信。”颜淮总觉,他这辈子,最大的倒霉事就是遇见宴止,要是早知如此折磨,他当初还不如死了算了。 君行舟却觉,世间缘法,自有定数。 譬如,上古神遗留的忘川残影,被他无意间瞥见,使他看破前尘,又于今朝,与这位早该消亡于天地间的神只再相见。 “缘起缘灭,世间诸事,本就如此巧合,偏又环环相扣,汇成今朝。” 君行舟拘了捧水,又将它倾倒而下,继续道:“可这世事又有偏差,正如指间流水,随水逐流,随心而动。” 那样多的巧合,构成了今朝的他。 若是没有这一环扣一环的巧合,不会有现在的君行舟。 他会成一抔黄土,又或者,毫不知情的,自以为,毕生仇敌,唯君家而已。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尤其是在颜淮这样,诞生于生死轮回道,执掌万川之源的神只面前。 神的眼中无善恶,也从不偏爱任一族群,是非对错,只在人心。 在颜淮面前,君行舟莫名有种奇异感,纵使他恶贯满盈,在颜淮眼中,他也与树上的一片叶,天边的一片云,无甚不同。 君行舟想,有时候夜千放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还真没说错。 他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 无论是将他捧上神坛,还是斥他恶贯满盈,都可以。 可唯独,当一人,见他如众生之时,君行舟反倒觉得自在。 第220章 六道已毁,秩序不复 颜淮读不懂君行舟这忽然转变的情绪,他索性别开眼去,一探手,那亭亭立在水中央的重瓣南山远翠便落进了他手中。 君行舟瞧着那株颜色青嫩的莲花,它静立于颜淮掌中,光华流转,衬着执花之人五指节骨分明,莹白如玉润,似真似幻。 困厄他百年的魔毒解法就在眼前,君行舟的视线一瞬不眨,轻声开口道:“南山远翠?” “是。”颜淮答后,那青色华莲瓣瓣脱落回旋,在空中渐渐汇集成一颗珍珠大小的青色圆球。 这一瞬,他们静默相望,迥然不同的思绪,却是同频共振的心跳。 颜淮指尖轻触君行舟眉心印痕,低缓道:“无病无痛,无困无厄,千帆历尽太平来。” 随着他的低吟,凝结重瓣华莲精粹的灵力如流水,化作一股凉意顺着指尖传到君行舟眉心,以至四肢百骸,经络命门。 昔年别样天府君,鬼医第一人,终是出手。 君行舟只觉满是疲惫,无力阻止般再度滑入水中,而颜淮,再次把他捞了起来。 泡了两次水,君行舟里衣松散大半,露出胸前一道红粉伤痕来。 这伤疤在他瓷白肌肤上显得格格不入,可偏偏,又像一道陈旧伤痕,静静矗立。 君行舟如今犹如大病初愈之人,他脱力地靠住池壁,静静望着目光瞥向他胸前伤口的颜淮。 君行舟笑容很浅,他说:“这是,那年挖剑骨时伤的。” 太多人想要他的剑骨了,太多太多。 他只是一枚弃子,身怀剑骨也不会属于他。 将剑骨留给君家处置,是道盟对君家的又一次眷顾。 可为什么啊…… 加害他的人,踩着他的尸骨步步高升,徒留他,徒留他与娘,娘十四年的苦心孤诣,与她舍出去的一条命,像场笑话一样。 “这伤疤,要抹除,很简单。”颜淮视线仍停在那伤口上,大抵是天性使然,他总读不出世人话语中潜藏的情绪,只直白示意。 “府君想要这剑骨吗?”君行舟都说不清,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这样的话。 他半点没有伤患的自觉性,笑意浅浅地瞧着眼前人。 颜淮闻言,眼中不解之色又浓了几分,可他仍是如实答道:“没兴趣。” 颜淮是医剑双修,可平日里,他最善使的,是笛。 “不要吗?”君行舟眉眼轻抬。 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弃之如敝,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是欲。 贪欲就像一张网,将贪心不足的人锁困其中。 有些人,一旦获得些什么,就想要更多,自己没有,就去抢别人的。 可这样贪心不足的人,往往比固守本心之人过得更好。 “世人言,天道恒常,府君以为如何?”君行舟又一次发问。 “没有天道。”颜淮淡淡戳破,道:“六道已毁,秩序不复。” “是啊,没有天道。”君行舟阖了阖眼。 所以丧尽天良之人风生水起,仁善之人不得好死,他的仇,他的怨,只能他一一来报。 可这般想,君行舟又觉,一切索然无味。 他摘下镯子,将其往池壁上一叩,莹润剔透的玉镯霎时碎裂开来,缕缕黑烟如尘烟散。 颜淮静静瞧着,只一眼,也不难看出,被困在镯子里的生魂,遭遇过怎样的折磨,如今魂飞魄散,倒像种解脱。 某种程度上来说,君行舟还真是个练人皇幡的好苗子。 血脉相连之人被他诛杀殆尽,捉取其生魂困于魂镯中日日经历九幽灵火烹魂之苦楚。 幸而他遇见的是颜淮宴止。 颜淮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饶是当初身负鬼医第一人之称,他也是身负骂名累累。 宴止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野心,昭然天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天下,宴止除了对得起自己,没对得起任何人过。 这两相比较之下,君行舟只是炼魂,还真是善。 待到最后一丝南山远翠精粹融入君行舟骨血中,颜淮涉水上岸,重新将面具覆上。 颜淮长发微湿,一片光影朦胧之下,他连背影都让人瞧得不甚真切。 大抵是鲜少与人问候的缘故,颜淮沉默半晌,才道一句,“你远路行来辛苦,且在燕都多留些时日。” “好。”君行舟拨了拨池水。 看来,此番,宴止是彻底摒弃让君行舟去一统浮云州四国的荒唐行径了。 不过,此番,将人留在燕都,也不知道他是作何打算。 第221章 执守我心 颜淮重回主殿时,正巧遇上泣不成声的端阳无潜被人押下去,而宴止依旧高坐上首,一手撑着脑袋,明显有些走神。 见颜淮来了,那透着审视的眼神,宴止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宴止索性坐正身子,摊了摊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你知道的,修士的道心,一贯如此娇弱。” 摧毁他心底所坚守的,便足以让这些个一帆风顺的修界天骄崩塌。 颜淮倒也不过分纠结这话题,只道:“你的剑鞘,该拿回来了。” 宴止闻言,眸光一转,淡道:“是啊。” 他曾消亡,可他遗留在世的物什遍布九霄大地,多数存于天地,难以捉摸,少数,归拢各族至高所有。 可如今,他已重临于世,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要不你去,颜卿。”宴止拨了拨散下的发,懒懒道:“怎么说,你也算万泽之主,有水的地方,就该是你的域下。” “好。” ———— 幽冥界 尘非昨夜脚踏飞剑,仍是一袭白衣卓然,他腰间的绸带如墨,恰似这幽冥界域的怨气凝实。 尘非昨夜举目望去,更觉此事迫在眉睫。 纵使他镇守百年余,度化的鬼气终究是不及,亡魂无轮回路蓄积至此的速度。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事实。 幽冥界结界一旦破裂,人族必将迎来灭顶之灾,届时,人间不复,唯有鬼道横行。 “家主,请取剑。”跟随在尘非昨夜身后的老者沉重开口。 “我不需要那把剑。”尘非昨夜的声调很平静,一如那年舍弃凌霄果决然出走。 他有自己的坚守。 可,更多时候,这些看着他长大的族老们,更宁愿,他们的少家主,如今的家主,能自私卑劣些。 纵是踏不过问心路也无妨。 尘非家主,从来无需自证。 偏偏,世间只得尘非道君,而无尘非家主。 “可倘若,人皇剑出,荡平八方呢?”跟随尘非昨夜最为悠久的剑侍不由开口。 “它荡不平幽冥界域。”尘非昨夜蓦然回首。 宁静的眼波中,是暗藏的汹涌,他道:“少做无用功的事,且看当下。” 他不需要再堆垒一个人皇剑剑主的身份为自己加冕,这世间已经给予他太多太多。 尘非昨夜明白,如今人世动荡之下,他的某些固执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可,正因他是尘非昨夜,所以从来不会有人置喙他的决定。 这许是好事,又或许不好。 道盟的许多决断,有时候都让尘非昨夜不解,可偏偏,它最是能平衡人界。 得见众生如旧,不见阴私杀戮,只知一日三食可温饱。尘非昨夜那些个迷乏,恍如尘烟散去。 他平生三愿,一愿执守本心,二愿天下太平,三愿…… 罢了,愿她岁岁常康健。 尘非昨夜拨开雾障,淡金色光晕自他指尖散开,度化着遮天蔽日的鬼气。 尘非昨夜的灵力,取之于天地,用之于天地,众生芸芸难度,他愿舍尽平生,执守本心。 远方幽冥界外,曾窈一袭俏红衣衫,轻倚桑晚肩头,她面有倦色,早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娇俏。 此来镇守幽冥界,她们本就存了必死之心。 可无论如何知晓大局,追根究底,她们也不过是将过二几年岁,年轻鲜活的人。 是人就会累,会怕,会痛。 既知前路,这短暂的小憩时刻,都显得弥足珍贵。 桑晚这几年来,也蜕变得沉稳许多,眼眉间终于可窥尘非世家子弟的几分风采。 他着一袭暗浅色布衣,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机关石兽来,对曾窈笑道:“师妹,看,我给你做的机关小兽。” 见这小兽灵动可爱,曾窈也不免多了分笑,她自桑晚手中接过小兽,低道:“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没发现?” 虽说聚少离多,可闲暇时,她们多是守在一处的,桑晚是何时做的这份礼物,她竟不曾发觉过。 “有心者不必教。”桑晚晃了晃手指,道:“往后,若我不能同你一道值守,便让它替我陪在你身边。” “好。”曾窈戳了戳机关石兽的脑袋,小心翼翼将它收好。 说起来,自奔赴幽冥界那日,桑晚便戳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那时,桑晚举着幽冥界外采来的野花,仔细归拢成漂亮的一把,他说:“我喜欢师妹,很喜欢很喜欢,是阿窈平平安安,也是桑晚岁岁常相伴。” “师妹,你愿不愿意……”桑晚说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与我,生同衾死同穴,我桑晚对天发誓,死生绝不负你,只要我……” “愿意。”曾窈眼眶发红,伸手堵住了桑晚未出口的话,她眼中泪水沾湿,却是笑道:“我对天立誓,我曾窈,此生唯你。” 原以为最是闹腾的桑晚,剖白时却最是真挚,原以为他们彼此,不知还要打打闹闹到何时,却原来,也可以宁静相携,常伴常相守。 “说起来,许久不曾见过贺师兄了。”桑晚眨了眨眼。 大抵是和曾窈在一起之后,他的心境也有了改变,从前只是爱凑到小师妹面前讨嫌,现如今,恨不得时时都瞧着她才好。 也是自此之后,桑晚才明白,为何贺师兄自复醒之后,神色之中隐有愁色。 本就不善交际之人,如今愈发独来独往,只一人一剑,长守幽冥界。 他心有隐忧,他心有所念,今日种种,皆为罪罚。 空有所忧,空有所念,昔日种种,皆若烟云。 第222章 或许我们都错了 又是一年新燕来,林花谢了春红,君行舟已经不记得,这是他复醒的第几年。 整个人间都透着一股其之将死的颓唐,可战乱不休,争端不断,上位者仍在争夺权位,底端百姓为求一日温饱,绞尽脑汁。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君行舟闭了闭眼,伸手之际,一朵残花落入他掌心。 随花落下的,还有今夏的一场雨。 细雨如丝,风吹花架,君行舟一袭青衫单薄,唯独瞳仁漆黑如墨。 他想,大抵是殚精竭虑百年余,如今骤然松懈下来,人总是很容易陷入阴云笼罩的情绪。 不过君行舟这闷躁情绪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总有只傻狗喜欢咬他衣角。 君行舟垂眸瞧着两只爪子扒拉他的小土狗,那圆溜溜的大眼珠子怎么看怎么傻气。 它最近大概是进了炸毛期,全身上下的毛毛都蓬松了起来,配上那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看起来更傻了。 君行舟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把小土狗捞了起来,现在在下雨,小土狗这一身毛,要是被雨水打湿了,又得重新洗。 窝在君行舟怀里的小土狗十分精神,不时扭扭身子,它和君行舟待久了,过惯了妖丹当糖豆吃的日子,现在整只狗都神气得很。 君行舟抱着小土狗往檐下走,转过几道回廊,继续向前。 他打算去看看端阳无潜。 自那日去过一趟摄政王府之后,端阳无潜已经不吃不喝也不出房门许多时日了。 宴止那边也是,他似乎忘了这号人,打发了人把端阳无潜送过来之外,再没旁的动作。 虽说端阳无潜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君行舟仍是有些好奇,宴止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端阳无潜如此失魂落魄。 他到时,端阳无潜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靡,狼狈地瘫坐在榻边,素来明亮的眼也失去了焦距。 君行舟摸了摸小土狗狗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对旁人到来毫无反应的端阳无潜。 说起来,端阳无潜的年岁,应是比他小些。 可自小在端阳世家长大的人,又怎么会被如此轻易击溃? 半晌,端阳无潜才后知后觉般发出些响动,抬头看向君行舟,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欲要说些什么,又沉默着低下头去。 君行舟仍旧在不紧不慢地摸狗,小土狗在他怀里舒服得直呼噜,扭着软乎乎的小身子想让君行舟挠挠它肚子。 傻狗一条,可傻狗有傻福。 这无端的沉默中,像二人没有硝烟的对峙,还是端阳无潜先沉不住气,喉结滚动,道:“道君……” “嗯。”君行舟淡淡应声。 “你也看过天书吗?”端阳无潜问他。 “没有。”君行舟可没说假话。 其一,端阳世家是隐世家族,其家族秘宝怕是守卫重重,非族老允许不可见得。 其二,君行舟在端阳无潜之前,不曾与端阳家的人打过什么交道。 说他看过天书,那真是无稽之谈。 端阳无潜闻言,扯了扯唇角,笑得却是愈发苦涩,低声喃喃道:“或许,我们都错了……” 第223章 我愿破阵 “错了?”君行舟神色略显古怪。 他想,这大抵也是一些修士受其束缚的理由,他们总太纠结对错,而非结果如何。 可很多时候,人们往往只看得到结果。 纠结对错,本就毫无意义。 可很快,窝在君行舟怀里的小土狗扭动起来,它刚一张嘴吐舌,就被君行舟捏住了嘴筒子。 君行舟这一捏它,小土狗愈发不服气起来,身体都快扭成麻花了,可劲跟君行舟犟。 但,事实证明,君行舟真不是人,连狗都欺负。 他一手捏住小土狗后颈脖,把傻狗拎了起来,垂眼看它,道:“闹?” 小土狗鼻头粉嫩,圆溜溜的大眼珠里满是单纯,它吐舌瞅着君行舟,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见它这般,君行舟不由得失笑,道:“傻玩意儿。” 他们一人一狗互动着,把端阳无潜忽略了个彻彻底底。 端阳无潜仰头看着君行舟逗狗,嗫嚅半晌,开口道:“我愿意破阵。” 这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大概想了很久,才会如此颓丧。 君行舟点小土狗脑袋的动作一顿,他望向端阳无潜,重复道:“破阵?” “对,破阵。”端阳无潜神色惨淡,朝他一笑,道:“你早知我会妥协,不是么?” 是,又或者不是。 君行舟笃定他们会有办法让端阳无潜为其所用,只是没想过,竟如此轻易罢了。 这本该是很郑重的一番谈话,奈何君行舟手里有只狗,小土狗一扑腾,直接蹦端阳无潜身上去了。 毫无防备的端阳无潜被它撞了个严严实实,本就濒临边缘的心神,与摇摇欲坠的躯干,在小土狗一撞之下,彻底陷入了黑暗。 君行舟眼看着小土狗把端阳无潜撞晕过去,小土狗也后知后觉自己闯祸了,它脑袋虚虚地蹭了蹭倒在地上的端阳无潜,还眼巴巴地看着君行舟。 那模样,好不可怜,若是不知情的见了,多少得以为是地上昏过去的端阳无潜欺负了它。 可显然,目前在场清醒的人,很清楚,小土狗才是罪魁祸首。 见君行舟似乎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小土狗迈起短腿就往外跑,浑然是忘了,暑热之时,端阳无潜还曾经摘过荷叶,拧开给它当帽子纳凉用。 君行舟对此,只能说,算端阳无潜倒霉,能被一只小狗撞晕。 他大抵是忘了,小土狗就算现在看起来再可怜可爱,它本体也是一只比他还大的黠灵犬。 何况,就算看起来再软乎,小土狗现在也是一只胖狗。 不过,端阳无潜现在可不能晕。 君行舟渡了丝灵力给端阳无潜,在他悠悠转醒之际开口道:“去摄政王府。” ……去见九霄凌云? 端阳无潜神色一苦,他其实不想去,可好像,又不得不面对。 待到收整好衣装,二人一道叩响摄政王府的门时,天色正是阴云笼罩。 宴止长发随意束起,他一袭玄红衣装,低眉背对着二人,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回首时,方知,他手中握剑,掌上有血。 君行舟见此,神色如常地打了声招呼,“主上。” 端阳无潜却是,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单薄几分,他下意识后退几步,又闭了闭眼,才道:“我愿破阵。” “倒是比上次知趣些。”宴止眉梢微挑。 在宴止被人握住手腕时,二人才发觉,原来颜淮一直在场,只是宴止宽大袍袖将他遮住了。 他,他不能……连自己人也捅……? 端阳无潜脸色愈发苍白几分,哪怕只接触了不到两次,他也能感觉到,宴止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修界追杀他百余年,他若是一朝得势,势必不会放过所有人。 宴止却是笑意漫过眼,他悠悠道:“本座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不过,能用上的时候,也不会吝啬他的命就是了。 “届时,诛神阵破,神上可否,莫要开罪修界?”端阳无潜咬了咬牙,将心中排布千百遍的话说了出来。 宴止闻言,神色诧异道:“你难道会开罪区区蝼蚁?” 话说得很难听,偏又句句属实。 端阳无潜闻言,却是神色一松,道:“我不求什么恩典,我只愿,诛神阵破后,以吾命偿端阳氏一族不知之罪。” “那得看看你的能耐了。”宴止分明是笑着的,在他眼中却觅不出一丝暖来。 “五年,只消五年,我定能破除诛神大阵。”端阳无潜说罢,又补充道:“但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再给我三年。” 似诛神大阵这样的大阵,他敢打包票八年,已然是夸下海口了。 可宴止只道:“六年。” “孤给你六年时间,若是做不到,就以你端阳满族,殉孤百年。” 第224章 颜淮 六年时间,就妄图他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破阵? 端阳无潜面色颇有些难看,他知此事不易,却仍是应下,答道:“好。” 而君行舟静立一侧,游离的视线不知在望哪一处,纤长眼睫遮住落下的光,让人晃眼看去,只觉他眸黯淡。 大抵是入乡随俗,他如今也是一袭深色,衣装轻便得,似下一瞬就能抱剑而去。 这厢宴止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去手上血迹,抬眸时望向君行舟笑道:“君卿此番立下大功一件,本座理应嘉赏。” “君卿若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言。” 君行舟闻言,神色微动,却仍是笑应道:“能为主上效力,是行舟之幸事,如今霸业未成,我又怎好为一己私欲劳烦主上。” “不若,且先带过此事,待到他日,主上重临至高,再行论功行赏。” “好。”宴止仍是笑吟吟的。 君行舟这话说的巧妙,奉承的话他是说了,该拿的好处也不会落下,他这话锋一转,宴止便知,君行舟所图不小。 只是如今的筹码尚且不够他开口,才有了容后再议的说辞。 以此子之心性手腕,前途不可限量。 届时,论功行赏,君行舟必定独占鳌头。 不过,宴止不怕君行舟有所图谋,就怕他当真清心寡欲。 毕竟,有所图的人,才更会为了所想竭尽全力。 至于颜淮嘛。 颜淮没有所图,他之所行,便是宴止所想。 宴止目光落在颜淮身上,悠悠笑道:“君卿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告与府君便是。” “好。”君行舟的目光亦投向颜淮方向,正见那无情无欲的忘川水君蓦然抬眸。 他似有几分惊愕,又妥协般低了眼,似乎不怎么想搭理人,可依旧会听循宴止的要求。 比起宴止,君行舟属实更喜欢和颜淮打交道。 大抵,是因为,他和宴止,本质上,是同样恶劣的人。 宴止看似开朗大度,实则他笑中潜藏最深的,是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倨傲。 君行舟亦然。 他看似宽仁和熙,温柔表象下,是沁入骨子里的凉薄,目空一切。 像他们这样的人,大概都是不怎么喜欢同类靠近的。 被人一眼看穿的滋味可不好受。 可颜淮不是。 他只是,生性不喜与人交往罢了。 颜淮冷漠的本质,其实可以归咎于,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 生了一张惊世容颜,偏又有着怯生的本性,这样的人,注定是会被鬼缠上的。 “府君。”君行舟望他。 “嗯。”颜淮颔首,颇有些兴致缺缺,大抵是本源缺失的缘故,他总有那么些时日会疲乏不已。 刚刚宴止手上的血,也不是对谁下手了,而是照例给颜淮放血罢了。 他的本源是什么,其实颜淮自己都不清楚。 但想来,要解决此事怕是不容易,否则宴止也不会多年如一日的给他放血。 颜淮大抵也是起过那么一丝好奇的,可宴止不说,他便不问。 而此刻,宴止正偏着脑袋,微微朝他笑。 第225章 毒杀燕太子 君行舟与宴止之间的交易,那是很久之后的事。 而今,君行舟前头离了摄政王府,后头宴止赏赐就跟上来了。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四进的宅邸与管家仆从,一应俱全。 直到坐在新府邸喝茶时,云秉生犹觉不真切。 君行舟这晋升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也不怪云秉生惊诧,君行舟替宴止做事时,从未将他带在身边过,他不知个中明细,属实寻常。 而今,君府管事捧来一叠拜帖,恭敬道:“大人,这是各府送来的拜帖,大人若有兴致……” “都推了。”君行舟一撇茶沫,不看都知道,这些帖子,是哪一干人递来的。 “是。”管事闻言也不多言,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燕王都的达官显贵真是消息灵通,他刚得摄政王赏识,这群人便一窝蜂的涌上来了。 他们想要讨好的,也并非他这初来乍到之辈,而是摄政王府。 君行舟知晓利害关系,自然也猜得出来七八分,宴止对这群人的态度。 棋子都算不上的玩意,又怎么配宴止纡尊。 君行舟暂入凡界,也非入凡尘,着实不必与这一干人等打交道。 不过,说来有趣,君行舟刚拒了那一摞厚厚拜帖,次日,燕太子便亲自登门拜访了。 一国少君登门拜会,君行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索性便见上一见。 哪知,这燕太子亲自登门,竟然只是为了邀他一赴赏花宴。 君行舟闻言,略有诧异。 对于宴止在燕国的地位,他似乎又有了新的认知,一个初得摄政王赏识的人都能劳动燕太子亲自登门,更别提摄政王本尊如何了。 待到送走了燕太子,君行舟才转向宴止遣来的管事,问道:“我记得,这似乎,是燕国第二任太子?” “是。”管事恭敬垂首作答。 “那第一任,是怎么废黜的?”君行舟继续问道。 管事闻言,怔愣一瞬,他思索片刻,才开口道:“此事说来,与摄政王有些关系。” 燕国现任国君是个仁懦之辈,生出来的儿子也多是庸碌无奇,得遇宴止,简直是泼天的富贵降临在燕国身上。 那国君知情识趣,将宴止高高捧起,连皇权也近乎谦卑的拱手相让。 各国王侯不知将他这懦弱无能的行径嘲笑唾弃了多少遍,就连燕国境内,对燕君主的作为也多有不满。 其中,燕太子尤为厌弃其父作为,他自小金尊玉贵,高高在上惯了,如何能接受一个突然冒头的生人踩到他头上去。 可燕太子就是再想在宴止面前立威,他本质上也是草包一个,宴止从未将其放在眼里过。 直至,那一日,燕太子难得谦恭的,在宴席上,举起杯盏,邀宴止共饮。 那时宴止仍在侧头对颜淮说着话,分毫未曾理会已然举杯起身的燕太子。 还是颜淮碰了碰他,宴止才懒懒掀起眼皮,笑看向燕太子问道:“太子这是,在请孤饮酒?” 燕太子面上一阵青白交加,却仍是咬牙道:“正是,皇叔摄政辛苦,侄儿不胜感激,且以杯酒谢皇叔大恩。” “恩。”宴止眯了眯眼,仍挂着笑,他举起酒樽,瞧着杯中晶莹剔透的酒液,再次问道:“真想孤喝?” “侄儿此番,乃是敬重皇叔所为,不知皇叔可敢与侄儿,把酒言欢?”燕太子面上难看,却仍是将话说了下去。 妄他作为一国太子,竟然要在这样来历不明的人面前伏低做小。 宴止动作随意地执起杯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没错过燕太子眼底的兴奋之色,却只翻转酒樽让燕太子看清,自己饮尽了杯中酒。 随后,宴止一手抵额,开口道:“来人,孤这一盅酒赐予太子,切记看着太子当庭饮尽,莫要辜负了孤的一番心意。” “这……这便不必了……”燕太子脸色一变,强撑道:“如此佳酿,唯有皇叔配得享有。” 他是指这酒里放了一十六味毒药这事? 宴止兴致缺缺,他索性闭目,侧靠在颜淮肩上,沉声道:“来人,灌酒。” “大……大胆!本宫乃是大燕太子,谁敢动本宫?!”燕太子的呵斥,已然暴露了他的心慌,可在场众人,无一人应声。 上首的皇帝更是,轻叹一声,合了眼。 他这蠢笨的皇儿,究竟是如何作想,才能对着一个仙人投毒。 “小的只听说,那会儿场面很混乱。”管事客观阐述了一下经过。 他是宴止送过来的,便是道一句知晓燕王都大半秘辛也不为过。 君行舟闻言,略一颔首,道:“你去忙。” 如此看来,宴止还真是,狂妄。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敢毒杀太子,还无一人敢置喙。 又或许,不是没有,只是那些敢提出意见的,都被宴止一并处置了。 难怪燕王都如此风声鹤唳,他初得赏赐,便所有人都闻风而来了。 当今的燕太子更是,谨小慎微。 不过也难怪,他若是狂妄些,燕国怕是又要换储君了。 君行舟思索着,忽然扭头看向云秉生。 分明是极为平淡的一眼,云秉生却莫名背脊发寒。 他听君行舟道:“你可以把我近况告诉夜千放,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你也当有分寸。” 云秉生闻言,沉默片刻,久久不能言。 君行舟倒是不甚在意,他说罢,低下身抱起小土狗,缓步朝着内院走去。 好似刚刚,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足以让人心底掀起滔天巨浪的话。 ———— 注:小土狗的犬种,纯正中华田园犬(个人感觉行舟只喜欢本土狗) 幼犬期的小土狗可能偏土松那种一点,比较炸毛,纯傻狗状态(?) 完全形态的小土狗,金黄金黄的,比较像山神犬,威武霸气,荣耀典藏ax版 第226章 君将乘风图南 说是赏花宴,倒不如说是太子的选妃宴。 水榭亭台,衣香鬓影,帘遮之下,官家子弟与淑女们分席而坐。 这样的宴席,无论宾主都略显闲适,宴止更是懒散倚着颜淮,一贯的毫无坐相。 君行舟的席位离二人很近,他且举杯示意,并不多言。 摄政王会出席的场合,燕王向来亲至,果不其然,三人坐下不久,便有宫人传唱,燕王已至。 今日,君行舟头一遭得见,这位世人口中褒贬不一的君王。 他已经老了。 这是一种很直观的感受。 比起他连正妃都没娶的儿子,燕王鬓边已生出了白发,举手投足间也透出一股力不从心的老迈来。 可这位世人口中的仁懦之君,他的目光依旧清明,仁和恭谦地朝宴止道句,“王叔。” 太子唤宴止皇叔,他身为皇帝,总不能乱了辈分,可若是平级相视,燕王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的。 索性,换了个类似的称呼。 不过,燕国本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宴止闻言,弯了弯唇,颔首示意。 此番太子的选妃宴,原本是无需宴止来的,奈何他积威已久,不得他首肯,燕王和燕太子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宴止念及燕氏皇族素来谦恭,索性便走了这一遭。 摄政王亲临,自然得百官随行。 奈何这种年轻人彼此相看的筵席,文武百官都不太好到场扰了年轻人的兴致,索性,派了各家子弟来,拼拼凑凑,便也不止是太子的选妃宴了。 “好麻烦。”宴止打了个呵欠。 颜淮更是沉默,他本不欲来,是宴止硬说他许久不曾出府门了,把他生拉硬拽过来的。 颜淮觉着,浪费的这些时间,都不知够他批多少折子了。 宴止倒是浑然不在意,仍是笑吟吟的,与他讲,替他也相看一番。 颜淮有时候是真觉得,宴止也该去治治脑子。 而今,多了个君行舟在场,宴止也全然不收敛,他将颜淮桌上的茶点给君行舟推过去,道:“这茶点甚是不错,君卿尝尝。” 颜淮对此无动于衷,他本就不吃甜,这些茶果点心摆出来,图的也只是个赏心悦目。 毕竟,燕国首辅参加筵席,桌前空无一物,也不像话。 “多谢摄政王。”君行舟遵循着凡界礼节,倒也不拘谨,拿起茶点便咬了一口。 味淡,微甜,滋味确实比街边买的点心要好上许多。 至于宴止干嘛把颜淮的点心给他,君行舟觉得,这不是他需要去细想的事。 宴止敢给,他敢吃,仅此而已。 颜淮倒是秉持着他一贯不与人交往的脾性,任世人举杯敬宴止三千,他自巍然。 三人同席而坐,分明无甚交流,却叫人看得莫名舒心。 大抵是三人形貌俱佳,风采却各有千秋,那首辅纵是鬼面覆面,其身姿气度,都已然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宴止早习惯了万人瞩目的场合,今下更是自斟自饮,不时偏头笑问君行舟与颜淮饮否,好一派和乐。 他的做派,是已然公之于众,君行舟为他麾下。 往后,自己的路,只会越来越顺了。 君行舟饮下一盏清茶,他望着清透水面的倒影,一时有些恍惚。 那年花下,君可知,君将乘风图南? 第227章 时移世易,天地潦倒 日月轮转,四季更迭,时间弹指而过,这是人间第几春。 又一年新雨时节,君行舟青衣如故,心境却已然抚平。 自端阳无潜独自背起行囊,踏上破阵之途,已经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间,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不同事,君行舟也肩负起了燕国国师之职。 有他在,颜淮与宴止,倒是不大留在燕国王城了。 前些年,颜淮只身前赴西海之域,最终却是同宴止一道归来。 颜淮重伤而归,宴止面沉如水,敛起一贯轻慢的笑。 君行舟没有多问二人逢经了什么,毕竟,若是宴止都解决不了,他知晓了也无甚用处。 不过,君行舟很快就知晓了。 宴止一人一剑,将西海掀了个底朝天。 他归来时,那无鞘之剑,再逢剑鞘。 宴止单手执剑,在黯淡天光下,低沉呵道:“此剑,名为九霄。” 九霄剑归,凌云剑出,天下归心。 九霄,似乎是一把,十分久远的剑了。 君行舟静静注视着神色无波的宴止,莫名察觉出一丝沉郁来。 上古神剑本是成双,如今九霄剑在宴止手中,那另一把,今在何处? 宴止大抵也是想起了些什么,他扯出个略显怪异的笑来,道:“本座平生,最不屑声名。” 却也曾痴妄,执剑成双。 “神上平生如何,自无需史书来记。”君行舟淡淡应声。 从隐约察觉宴止身份开始,他就在查阅一些无人问津的史书典籍。 可上古诸神之乱至今,已是相隔万万年,那些零散拼凑的,似假非真的传闻,终究不是眼前人。 九霄凌云是谁,是一位怎样的神只,早成了无关紧要的过去,又怎会有人在意。 “是啊,无需史书记,无需后人评。”宴止说着,兀自喃喃道:“孤只是,太无聊了。” 连在忘川得见新诞生的神只魂灵,都觉着有趣,连在九霄云上重复的一日日,都不觉时光冗长。 宴止说罢,提剑背过身去,淡道:“辛苦君卿再走一遭边城,将这混沌灵心种下。” 混沌灵心,是由混沌精魄孕育而出的,天地灵宝。 其效用,君行舟其实也不大清楚,毕竟这东西,只存在于坊间的轶事奇闻中。 “好。”君行舟隐隐有种感觉,待到走过这一遭,离他们回修界的日子,也不远了。 如今人间愈发动荡,天地潦倒,鬼气横行。 昼伏于夜,一日中十二个时辰,夜色驻留的时间,愈发长了。 或许天地终将归于混沌,自虚无而生,自虚无而灭,方为恒常。 只是总有人不认命,与天争,与地斗。 哪怕是在荒凉的,凶兽横行的土地上,也有人一代代执守,开辟出安身立命之所,守卫人世太平。 那年青涩稚嫩的小将猛然拔高了个,曾一同抵御妖兽的同胞们倒下一个又一个,又新添了一茬又一茬。 在漫天的黄沙与血色厮杀中,那执枪的女将永远傲立于边城之上,犹如一盏明灯,给予无数人希望。 只是这一年年,边城的风沙,又深了。 第228章 星如雨平生 星如雨有时候觉得,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操蛋的梦。 前一十四年他是街上偷鸡摸狗的小乞丐,后十余年,他是从小兵到将军的传奇杀神。 君行舟也像一场梦,一场只在他平生里出现过寥寥几次,却留下深刻印痕的梦。 他有时候都会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君行舟这么一号人,十四那年所遇,究竟是他的幻想,还是现实? 那,在河边抢他炊饼的混球,和篝火边,喝了他半口羊奶的红衣剑客呢,也是假的吗? 星如雨想不明白。 直到,时隔七年,那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 星如雨下意识提枪,却听眼前人道:“许久不见。” 星如雨闻声,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只望向眼前人,生怕这又是一场他的臆想。 可君行舟,好似也被他震在了原地。 十年的跨度,眼前人的容颜依旧,似乎岁月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自己却不然,十年的烈阳风霜,早让人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嫩。 他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神色中也添了分沧桑,从前英俊痞气的脸更是,晒得黝黑就算了,一双有神的眼更显铁血坚毅。 虽说,星如雨的脸依旧很抗打,毕竟五官轮廓摆在那儿。 可,真就,挺陌生的…… 要不是星如雨周身的气息,君行舟真会怀疑自己找错人了。 “……你还敢来?”星如雨颇有些咬牙切齿。 君行舟闻言,眉梢微挑,问道:“为何不敢?” “我现在已经是将军了,我能收拾你。” 星如雨的话,不禁让君行舟想起他曾撂下的狠话。 真是记仇啊,死小子。 君行舟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何时伤的眼睛?” 星如雨闻言,神色一紧,他下意识摸了摸罩在眼前的黑布,不甚自在道:“记不清是哪一日,与妖兽相搏时所伤。” 星如雨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情绪,他其实不想让君行舟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可这样显而易见的身体残缺,藏无可藏。 他甚至分不清,眼前人的问询,是怜悯还是关切。 可似乎,君行舟不打算纠结于此。 星如雨的眼睛,不过是本体伤痕波及了这一缕分魂罢了。 就算星如雨不是为妖兽所伤,他也终究会有失明的一天。 只因为,他与夜千放,本就是一体。 “你来边城做什么?” 提及自己的伤,星如雨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刚问出口,他又忙补充道:“别再用想我这种话来敷衍我,我已不是从前我,决不会轻易被你诓骗。” “的确不是为你。”君行舟目光幽幽。 从前他敷衍星如雨,为的是有朝一日,他制衡东州时,星如雨能为他手中棋。 可现如今,宴止的野心已经不会再停留在凡界这一隅之地,他也大可不必,再筹谋东州。 星如雨闻言,神色难看几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君行舟,欲要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只怒道:“既不是为我而来,又何必来招惹我?” “有点想见你。”君行舟望他,坦然得星如雨无言以对。 君行舟确实想见见星如雨,也算从旁探一探夜千放的底。 如今看来,这一缕分魂与本体之间的联系愈发密切,星如雨魂归本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绝不会再受你诓骗。”星如雨抿了抿唇,如今英俊挺拔的将军,在君行舟面前,却还显出几分从前的执拗与倔强来。 “我为何要骗你。”君行舟眼中夹杂着几分不解,道:“我何曾诓骗你?” 这话问得星如雨一滞。 的确,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君行舟都从未骗过他,他甚至从未向自己索取过什么,还给自己指了条明路。 可,为什么,心底隐隐在叫嚣,眼前人永远在骗他? “你……”星如雨语塞当场,沉默片刻后,强词夺理道:“你说想我,这七年来,却从未来见过我一次!” “我何曾说过想你?”君行舟不动如山,眼角眉梢透出的几分笑意,倒愈发显得星如雨狼狈。 “我……你……”星如雨蓦地眼眶一红,他突然意识到,君行舟的确从未说过想他,甚至明确说过,他不想他…… 从头至尾,执着惦念的,都只有自己。 星如雨说不清自己为何落泪,他仓促抹了把脸,怒声中夹杂着几许压不下的哭腔,道:“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来看我笑话的?” 想他星如雨,何曾露怯,纵是兽潮万千奔袭,他亦可面不改色,可君行舟不过三言两语,便激得他连话都说不清。 “倒也不是。”君行舟无甚动容。 他静静望着星如雨,这个长得跟夜千放几乎一模一样,性格却颇有些南辕北辙的家伙。 他大抵是猜不出这是夜千放的哪一魄的。 不过不重要,既已无用,便为弃子。 “我只是,有些好奇,十年,够你走到哪一步?” 君行舟想,他从万人鄙夷,到世人景仰,用了六年。 夜千放这一缕分魂,失去家世倚仗,他又能走多远? 十年,从街边乞丐,到边城将领。 夜千放,倒也并非那般无用。 既然止不住泪,星如雨索性不擦了,他颇有些自暴自弃,也不看君行舟,只哑声问道:“那我算什么,你的玩物吗?” 一个对君行舟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不过是他随手为之的人? “也不是。”君行舟并不过多解释,他最后望了眼星如雨,淡道:“我只是,在想,镇守边关不易,你我之间,能见一面,便少一面。” “凡世相逢不易,他日再见,你许要问我一句,今夕何年。” 今夕何年? 星如雨想,君行舟的话总太深刻,他们不过寥寥几面,可他用十年依旧不曾参悟。 “君行舟……”星如雨遮住发烫的眼,低声道:“你别总戏耍我……” 他星如雨不笨,他只是,每每得见君行舟,总别扭得不像话。 可君行舟是握不住的风。 他的低喃,又怎么会奢望得到回答。 第229章 天地重归 疲惫的,倦怠的思绪,断在他望向他的眼神里。 明知是戏耍,却依旧忍不住沉溺。 星如雨想,不是他不清醒,只是这人是眼前人罢了。 星如雨擦干眼角泪痕,目光刹那坚毅起来,终是有了将军那久经沙场的杀伐气。 他道:“君行舟,你大可戏耍我,只要你来。” 只要你肯来,我不问今夕何年,我只望,春秋一会,胜十年春。 君行舟闻言,却是有些困惑,他望向星如雨,眸子微眯,片刻之后,却是笑道:“你还真是……” 巧舌如簧,执迷不悟。 “罢了罢了。”君行舟摆摆手,淡道:“我何必与你计较。” 跟夜千放计较,这桩事,从来都是行不通的。 他与其在此掰扯,不如早些种下混沌灵心,也好回去复命。 这一次,依旧是星如雨凝视君行舟离开的背影,可是他没有阻拦,只定定瞧着。 星如雨自知无力让君行舟为之停步,从前是,如今亦是。 他所能奢求的,不过是君行舟心情尚好时,随口哄他的二三话。 说起来,边城局势,愈发不容乐观。 近年来,兽潮冲击边城的事屡见不鲜,次数也愈发频繁。 比起天生强体的妖兽,人族体修的抵御着实有些无力,天边摇摇晃晃一轮日,边城将士们,似也走到了日暮时分。 边城厮杀声震破天际,滚滚黄烟中,边城将士们和兽潮战成一片,那黑甲银枪的女将,一枪挑飞高阶妖兽头颅。 兽吃人,人杀兽,辗转循环,生生不息。 可如今,这片染满亿万生灵鲜血的疆土,是鬼域最好的培养场。 君行舟想要种下混沌灵心,就要重走一遭鬼域。 可,那片鬼域已经被萧将军发觉,如今君行舟再想悄无声息的来去,怕是不易。 这位萧将军,无疑是从上界而来。 上界之人,就没有不知道魔神名讳的,她若是知悉,在此种下混沌灵心是魔神的吩咐,君行舟怕是休想达成目的。 可,想来,近年来的兽潮暴动,与鬼气弥漫,不无关系。 君行舟望着远方的烟尘滚滚,颇有些漫无的想,以凡界的道途,遏制鬼域扩散绝无可能;纵是修界之人出手,一人之力,又能抵挡多久? 当鬼域生根扩散之时,最先吞没的,就是这一片片相连着的人族疆土,守卫了凡界千百年的边城。 届时,整个凡界都将沦为人间炼狱。 宴止要他种混沌灵心的用意又是什么呢,是在助力鬼域扩散,还是,他要统率一方鬼域? 神的威能,在君行舟眼中,无疑是模糊的。 修界一百二十余载,他从未见过神。 魔神宴止,又意味着什么? 如修界预示所说的,他将祸乱人间,为世间带来无休无止的灾难? 那,届时,天地会重新归于混沌么? 君行舟目光幽远,望向远处卷起的风沙,望向他所不可窥见的更深旋涡。 他想,若是有朝一日,天地寂灭,也不错。 这强烈的,近乎厌弃的情绪,从无归路。 第230章 兽潮来袭 滚滚烟尘中,兽潮汹涌而来,那女将执枪而立,似一尊杀神般,一枪独挡百万军。 君行舟静听着将士们震天的呼喝,潜行而出。 如此乱局之下,萧将军便是察觉异动,也是分身乏术。 这是他种下混沌灵心的最好时机。 或许会死很多人。 君行舟漫无在想。 那兽潮汹涌得看不见尽头,每当一波妖兽倒下,就会有新的填充上。 而边城,这座屹立千万年的人族防线,又能抵挡多久? 将混沌灵心在鬼域之门前种下的感觉很奇妙,在它落定的那一瞬,空气中弥漫着的瘴气似乎都消散了,鬼气也在退去。 灰白天地洗去黯淡,透出一片纯白,君行舟在静谧声中,聆听万物礼赞。 这一刹,无垠的天地间,仅剩他一人。 君行舟闭上眼,极缓地勾起个笑来。 错了,都错了。 人族种下的因,终将由人族来偿还。 ———— 边城十年,星如雨并非头一遭对敌。 他从当年那个哆哆嗦嗦,拿着一把镐子,只能跟低阶兽族拼杀的小兵;到现在,提枪而战的青年将领。 是十年光景,亦是每一次拔枪时的血染。 星如雨没读过书,识的字也不多,他看书的次数,甚至不及他上战场的十分之一。 可星如雨读过一首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的生死,在边城肃穆之下,在万万计英魂之下,不过是鸿毛一缕。 但,重如泰山的边城防线,本就是由他们这样的一片片鸿毛堆积而成。 纵是今时今日,望不到尽头的兽潮兵临城下,星如雨亦无畏无惧。 他如今已是炼体五境的实力,这些个冲在最前头的蛮兽对他而言基本没什么威胁可言。 星如雨翻身跨上噬灵驹,噬灵驹当即一跃而出,一人一驹踏入了兽潮之中。 星如雨长枪一挑,一刺封喉扑杀而来的蛮兽,劲风拂过他的战甲,残影掠过间,唯有兽血迸射而出。 萧将军立于高墙之上,凝眉注视着战局。 她并不急于出手,这样规模庞大的兽潮倾泻而出,恰恰说明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若是轻易身陷其中,怕是要有更大的事端发生。 再说这群妖兽,虽是来势汹汹,但其中低阶妖兽重重,几乎都是空有凶相,凭最原始的本能发起袭击的兽。 援军至少还需要半个月才能抵达边城,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完全依靠己身防守。 多年来一贯如此,可从未有过何时,似如今这般,兽潮汹涌。 萧将军神色肃穆,右眼皮跳得厉害,总觉着,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那一缕缕肉眼难以捕捉的鬼气在战场上蔓延开来时,原本尚有些怯意的兽群们一个个跟发了狂似的,不要命的向前冲来。 ……有邪修作祟? 萧将军反应过来,当即将枪一握,掠空而起,她挥枪瞬间金光乍起,照耀得方圆几里内的鬼气无处遁形。 可,兽潮的席卷,远不止几里。 第231章 星陨之时 战死沙场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 星如雨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将发钝的长枪捅入妖兽心脏。 直到那只巨妖死不瞑目倒地时,星如雨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胸口剧痛。 他下意识垂眸去望,只见胸膛处一片血肉模糊。 原来,不止是他洞穿了妖兽心脏,妖兽的利爪,也将他胸口撕裂了。 残破盔甲浸透了鲜血,那些新旧伤痕层叠交错,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星如雨无知无觉地后退几步,整个人跪倒在地。 这一瞬,天地空寂,嘶吼着的妖兽恍若无物般穿透他身体,杀红了眼的将士们也在一批批倒下又增援。 唯独他,似入无人之境。 “我是死了吗……?”星如雨一手按住胸口,温热的血自他指缝流出,残破的心脏也还在缓慢跳动着。 明明一切都在证明,他还活着。 可,为什么,好像,谁也看不见他? 星如雨茫然四顾,随着失血过多,他脸色愈发苍白,干裂的唇几度张合,又似乎没什么惦念般,他住了口。 所以现在,自己是人是鬼? 思绪像团迷雾,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楚。 ……罢了,哪有人被撕碎了一半心脏还能活的。 星如雨蓦然垂头,他早就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时至今日也无需惧怕。 只是,他还有那么一点憾事。 如果,如果,早知那是自己和君行舟的最后一面,他少凶悍一些就好了…… 星如雨眸光黯然,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他想,果然是快死了,人总爱东想西想。 世事若能重来,世间又怎会有那般多憾事。 可,蓦然间,他撞入一双宁静眼眸。 眼前人身着一袭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无尘白衣,那剔透的眼瞳如墨,滚滚烟尘之下,独他神色平和若初见。 “……幻觉吗?”星如雨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 “或许。”君行舟蹲下身来,与星如雨视线平齐。 他似在打量着什么,又好似纯属无聊,半点没有对待将死之人的尊重。 星如雨对此倒也不在意,他勾了勾干裂的唇,朝君行舟问道:“……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抱抱我?” “你不会死。”君行舟说这话时,依旧望着星如雨的眼睛,不闪不避。 星如雨闻言,已然寂灭的眼中又透出几分光彩来,在天地喧哗中,他哑声应道:“对,我不会死……我还没成,大将军呢……” 君行舟闻声垂下眼,伸手理去随血渍粘在星如雨额边的发,低声应道:“我们会再见的。” “好……” 星如雨只将君行舟的话当做是他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安慰,他定定看着君行舟,蓦然笑开,笑着笑着,笑得眼里溢出泪来。 他说。 “奈何桥边,黄泉路上,我等你。” 君行舟没有回应他。 在意识消散之前,星如雨想,或许本就该如此,只是他总还心存侥幸,妄想眼前人对一个将死之人撒一个善意的谎。 可,怎么会呢。 分明他的潜意识里,眼前人,最是冷心薄情。 星如雨缓缓合上眼的刹那,他的身躯如光点消散在天地间,而君行舟依旧停在原地,眼看着,那细碎光点逸散。 以星如雨身死之处为原点,驱散方圆间的鬼气。 比起作恶多端的夜千放,星如雨的逝去如星陨,连坠落都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净化世间污浊。 可这世间,恶欲不散,鬼气纵横。 许多人自以为无关己身的冷眼旁观,何尝不算帮凶。 恶念愈恶,鬼气愈凶,天地将倾,九幽不灭。 修界六年,君行舟学的最通透的,便是袖手旁观。 而今,邪修的图谋,是以整个边城,作为鬼域的养料。 第232章 尘非今宵 日落前的余晖模糊了萧将军面容,也将兽潮模糊得几乎望不到尽头,鲜血浸湿她的脸,同样浸透边城土地。 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今日这般局面,边城必破,人间将成炼狱。 那屹立千万年的古老城墙,在此刻竟也显得单薄起来。 这一瞬,萧将军脑中大概过了许多画面。 许是少年时,许是负气出走时,又或是这些年来的坚守。 可最后,萧将军只是沉默着,拔下发间素簪,用力划破掌心。 那支平平无奇的簪子在她手中化作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随着鲜血的浸染与萧将军的挥动,聚灵成阵,天地色变,只在刹那。 君行舟若有所感地抬头去看,正见那边城女将长发披散,盔甲如墙,独她一人,撑起这片天地。 她手中剑似要突破这一方空间桎梏般,疯狂聚拢着方圆百里内的灵气。 这是……尘非世家的剑法? 君行舟终于意识到,他对萧将军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眼前人,分明是与尘非昨夜如出一辙的气魄。 尘非世家能屹立修真界万年,靠的从来不止是天赋和风骨,更重要的是,血脉传承。 尘非家的血脉,自诞生起,便是先天有灵之体,修炼速度快于常人千万倍;再加上,尘非世家先祖结合本族血脉所创的定清剑法,从根本上就奠定了尘非世家的强势。 定清剑法,说是剑法,实则不止剑法。 其名,定世、清浊。便已可窥剑法威能。 定清剑法若能修炼到极致,再辅以尘非一族血脉祭之,其威能,足以改天换日。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萧将军低喃着,挥剑成印。 灿灿金芒几乎要将整个昏暗天地照亮,而她仍在诵读,“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惟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万道有衡常,人道无穷尽,定天地,荡清浊,破!”随着她最后一剑落下,金光冲天而起,荡尽方圆鬼气。 厮杀至浑噩的人们都不由得仰头去看,那金光大作之处。 疲乏的躯壳笼罩在金光之下,四肢百骸的倦累似都被驱散了,就连浑噩的灵台,那战到最后只剩杀戮的情绪,都好像得到了净化一般,抚平了。 萧将军漂浮在空,脸色惨白地去看停滞住的战局,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幸而还有把剑能支撑。 停住了……被最原始的杀戮支配的兽群在逐渐清醒后纷纷散去…… 她阻止了一场人间祸事,以她最不愿的方式…… 萧将军抬起发抖的手,竭力想要扔掉剑,去捡她早锈迹斑斑的长枪。 可她做不到。 萧将军蓦然垂眸,扯出分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她大抵是想哭的,偏生哭不出来,只惨然笑道:“道友不必躲藏,我如今,也无力再做些什么……” 君行舟听她一说,便知,自己是藏不住了。 他索性提步上前,望向力竭的萧将军,低声问道:“你是……尘非今宵?” “竟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萧将军疲倦地向后一靠,脑袋抵在了残枪上。 她没有半分刚刚救世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疲倦与苍凉,她说:“你既猜出我是谁,那我也猜猜,你是,君行舟。” 世人只知道尘非昨夜,而不知,她尘非今宵,乃是与尘非昨夜龙凤双生的存在。 ———— 注:尘非今宵念的前两段取自《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第233章 兄长与她 尘非今宵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家中人待她与尘非昨夜是不同的。 可谁都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他们只会说,昨夜是你兄长,自然要肩负起更多东西。 可尘非今宵打小就要强,也不认为自己逊色于任何人,哪怕那人是,自出生起就承载着无数人期许的,她的兄长——尘非昨夜。 也不可以。 可,比起日日勤学苦练的她,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投注在尘非昨夜的身上。 明明她们是如此相似,同样的小小一个人,同样的冰雪聪明,就连修炼进度,都是大差不差的。 可,依旧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尘非昨夜。 五岁时,尘非昨夜得到了第一把,父母邀请名家为他所铸的剑。 而尘非今宵得到了数不尽的漂亮衣裙与钗环。 小小的尘非今宵穿上新衣裳,望着尘非昨夜手中剑,抓着娘亲衣角不住问:“我的呢,我的剑在哪儿?” 娘亲闻言神色微怔,她似有一瞬惊慌,可很快,她蹲下身来,摸了摸小今宵的脑袋,温柔笑道:“会有的,今宵的剑。” 她确实有了一把剑。 可那是在尘非昨夜之后。 小小的人儿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她埋在被褥里大哭看一场,哭过之后,连带着沉默少言的尘非昨夜也让她看不顺眼起来。 尘非昨夜对此,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介意。终归是,尘非今宵对他冷脸,他倒是待尘非今宵一如既往。 感觉到尘非今宵对那些钗环衣裙并不如何喜欢之后,他便将云起书院送来的剑谱拓印一份,送到尘非今宵的院落中去。 可尘非今宵依旧对这位兄长喜欢不起来,尘非昨夜也不介意。 他们维持着一种,分明是一胎双生,却并不热络的关系。 更多时候,像是同一宅邸之下的陌生人。 尘非今宵十六那年,家中修筑了一栋摘星楼为她庆贺,华美非凡,珠玉琳琅,伸手可摘星辰。 可,尘非昨夜的生辰之礼,是少家主之位。 哪怕这多年来,尘非世家未立少主也不影响尘非昨夜是所有人默认的未来少家主,可,当这一默认成了现实时,尘非今宵只感觉得到,她心存的那一丝侥幸,破灭了。 这多年来,尘非昨夜远在云起书院求学,而她留在家中陪伴父母更多,通通改变不了爹娘更偏爱尘非昨夜的事实。 尘非今宵没搬进摘星楼,反倒是打砸了一通。 闻讯而来的娘亲不明就里,反倒是闯祸的尘非今宵眼眶通红,她问娘:“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待我与尘非昨夜如此不同?” “若是做不到一视同仁,为何不在我出生时就将我一把掐死?!” “宵儿,你在说些什么啊……?”娘亲小心翼翼问她。 娘亲眼中的不解与迷蒙,尘非今宵看得真切。 ……她竟然是真心觉得,她们待她与尘非昨夜没有任何不同。 尘非今宵浑身上下的血液凉了个透彻,她定定看向母亲,重复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娘亲眼中不解之意更甚。 为什么,作为我的娘亲……竟如此坦然应对,对儿女的不公? 见尘非今宵久久不言,她母亲忙道:“宵儿,你对摘星楼若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有什么想要的,你尽管说,爹爹娘亲定会为你寻来。” ……我要? 尘非今宵阖了阖眼,她想,她想要的哪一样,尘非昨夜都无需开口,自会有人为他奉上。 ……所以她算什么呢? 尘非今宵反复吐息几次,而后,她开口道:“我要凌霄果。” 第234章 不公 “这……这怎么行……”娘亲神色一慌。 她无措地看了眼尘非今宵,柔声道:“宵儿,这凌霄果珍贵,不是爹娘想寻便能寻来的,你不若说说,可还有旁的想要的……” 这次,不待母亲说完,尘非今宵便开口打断道:“家里不就有一颗果子快成熟的凌霄树么?” 那千年一熟,还千年只生一颗果子的凌霄树,近几年,是快到凌霄果成熟的时候了。 可,那凌霄果,一早就是为尘非昨夜准备的。 尘非夫人十分为难,可最终,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今宵,这个不行。” “那也不许给尘非昨夜。”尘非今宵颇有些麻木,却还是抱着残存的希冀说出了这句话。 尘非夫人闻言蹙眉,下意识道:“那本就是给你兄长的。” “那我呢?”尘非今宵蓦然抬头,问道。 “什么?”尘非夫人望向这个她素来疼爱的小女儿,却撞入一双悲怆的眼。 她一时间慌了神,下意识想要上前拉住尘非今宵,却被尘非今宵避过,诘问她一句,“母亲,我算什么?” “今……今宵……”饶是尘非夫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她慌忙找补道:“你自然是娘亲最疼爱的女儿,无论爹还是娘都很爱你,你不喜欢这摘星楼吗?那娘便将它推了重建……” “够了。”尘非今宵厉声打断,道:“以尘非家的能力,建这一座摘星楼,千座摘星楼,又有何难?” “可我呢,我与这摘星楼又有何异?” “尘非昨夜才是你们尘非世家的唯一明珠,我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玩意。” 尘非今宵说着说着,伤极反笑道:“你不会以为你们一直很一视同仁,母亲?” “可,他尘非昨夜从来无需去争,什么好东西都有人巴巴地捧到他跟前去。”尘非今宵说罢,环顾了一圈被她砸得七零八碎的殿宇,幽幽道:“东海鲛珠、天光云影镜、天丝青云缎、绕金双环瓶、哦,还有房中那一堆流光溢彩的头面。” “好奢侈啊,母亲。”尘非今宵敛了笑,定定看着尘非夫人,道:“这样看起来,尘非昨夜是不是除了一把剑,其他什么都比不上你们给我的。” “可,你们本就笃定,一切都是他的,不是么?” “今宵……娘绝无此意……”尘非夫人亦是满面痛色。 她想要上前去抱一抱这个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可偏偏,又被尘非今宵的冷漠眼神定在了原地。 “是啊,绝无此意。”尘非今宵扯了扯唇,眸光垂落。 见她放软了语气,尘非夫人一时也松了口气,她忙列举,“今宵,你可还记得,你父亲去东林猎鹿时,给你带了妖兽最好的皮毛。” 她虽已记不起,那是什么兽,可那绵软而流光溢彩的皮毛,饶是自己,当时也有几分想要的。 可与夫君一商议,却还是带回来给小女儿了。 “那你还记得父亲送给尘非昨夜的第一份礼物是什么吗?”尘非今宵蓦然发问。 “是把小木剑。”尘非夫人眸光微亮,似忆起了从前,她道:“你爹粗手粗脚的,总弄不好,那剑上的莲花图腾,还是我替他雕的呢。” 尘非今宵闻言,讥讽一笑,却是不再多言地看向天边。 送尘非昨夜的礼物,是精心镌刻与觅来。 送她的,便是随手指摘,金银珠宝堆砌出的繁华景象。 可偏偏,连她的至亲之人,都从未曾察觉过,他们的偏心。 尘非今宵只觉,她忽然失了与娘亲再争论的兴趣。 不会有结果的。 他们甚至无法明白,她因何生怒。 “母亲回去,今日权当宵儿不懂事,宵儿在此告罪了。”尘非今宵朝尘非夫人行了一礼,漠然侧过身去。 见她如此,尘非夫人也软了心肠,忙道:“宵儿,若是有什么不喜的,尽管来寻为娘便是,莫要发这般大的脾气,伤了身体。” “好。”尘非今宵一口应下,心中却是再不剩一丝期许。 那一夜,她在摘星楼放了一把火,她就站在门前,冷眼看着火势将这繁华吞噬殆尽。 匆匆赶来的尘非族人想要灭火很容易,可因着,拦在前头的人是大小姐,也没人敢擅自出手。 随后而来的,是在云起书院求学,将将才赶回家来的尘非昨夜。 尘非今宵冷眼看着这个一胎双生的胞兄,尘非昨夜也停在数丈之外注视着这个自小与他便不亲厚的胞妹。 他们两厢沉默,彼此无言以对。 “今宵,今宵……!”是母亲凄厉的嘶吼打破寂夜。 这位素来矜贵的夫人跑乱了发髻,直至得见尘非今宵才有了喜色,她下意识上前几步,含泪笑道:“还好你没事……” 天知道,老远看见摘星楼起火,她有多惊慌,生怕女儿出了什么事。 现在,得见今宵完好无损的站在她面前,她真想上前抱一抱今宵…… 可迎接她的,却是今宵的提剑,扬声厉喝:“别过来!” 她提剑所指,并非众人,而是己身。 尘非昨夜拉了把颤抖得几乎要站不住的娘亲,依旧注视着他忽然发了狂的胞妹。 他见火海之中,尘非今宵又哭又笑,她说:“我真不明白为何让我生在尘非家……?”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从未有人能懂,分明她和尘非昨夜一般大的年纪,尘非昨夜却永远走在她前头,无数人为他铺好了路。 他被誉为剑道万古奇才时,她尚在家中独自练剑。 没有人看得见她的努力,没有人在意她与尘非昨夜相差无几的天赋。 她的生活看似繁花锦簇,实则更像是暗里偷光的边缘人。 世间,光之所至,目之所及,尽在尘非昨夜。 昨夜今宵,可分明,她才是隐在暗处的那一个。 “我那么努力练剑,我那样努力侍奉,我只是想让你们也能看得见我……”尘非今宵泪水纵横,低声道:“可今日,我方知是错……” “即使我竭尽全力,你们眼里也只看得见尘非昨夜……” 她在哭,尘非夫人也在哭,若不是夫君搀扶,她几乎要跪倒下去。 “今宵……今宵……你怎会这样想……” 尘非夫人忍着泪,望向火海中提剑自指的尘非今宵,颤颤道:“你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啊,娘怎会不爱你……” “你出来,你先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莫要伤了自己……”尘非夫人紧咬唇瓣,几欲泣不成声。 “爱?”尘非今宵讽刺一笑,道:“是爱的,只是这爱永远排在尘非昨夜后头罢了,只是我永远都不会是你们放在心尖上的人罢了。” “尘非今宵。”一直沉默的尘非家主开了口,他道:“你可知你此言让你母亲多伤心,你又可知,对你兄长如此不敬,有违家训。”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尘非今宵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她反问道:“尘非家主,你呢,你才是真正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哪怕是养只猫儿雀儿,都比你对我要上心得多。” “尘非今宵。”尘非家主沉声呵斥。 可尘非今宵依旧摇头,她道:“你可别跟我摆什么家主的谱,我告诉你,我恨不得不是尘非家人。” “枉你享尽尘非家大小姐的尊荣,如今稍有不顺心,便闹着不屑尘非世家了?”尘非家主蹙着眉,冷漠的目光似在打量一个不相干的人。 尘非今宵闻言,笑道:“那自今日起,我自愿摒弃尘非世家尊荣,此生不再握剑,从此,我与尘非世家,再无干系。” “今宵。”尘非昨夜忽然开了口,他眼中似有动容,可出口的,却只有寥寥几字,“下来。” 尘非今宵闻声看向他,神色却是愈发讥讽。 她说。 “我恨死你了,尘非昨夜。” 第235章 尘非今宵之死 她恨透了尘非家,厌憎与尘非家相关的一切。 可最后,事到临头,使出的却依旧是尘非世家教她的东西。 出走百余年,依旧洗不去,她在尘非世家的一十六年。 尘非今宵倚在长枪上,淡淡道:“尘非昨夜,现在很风光?” 百年来,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尘非昨夜的消息,夜聆雪知她心结,自然也不会提。 而今,尘非今宵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见。 “他在镇守幽冥界。” 尘非今宵一时间有些恍惚,纵是相隔两界,时过百年,他们二人,竟然也……走上了尘非子弟的命定轨迹么? 原来这传承早便烙印生根,从不是她妄图离去便能逃离。 她本就是,尘非世家的一员。 尘非今宵喉头微动,吞咽了口唾沫,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许是想问一问娘亲近况的,可偏偏,又不敢,那些酸涩闷燥的情绪,通通成了沉默。 罢了…… 大抵是命不久矣总容易让人多愁善感,这一瞬间,尘非今宵竟久违的想起了,她与她那位兄长的寥寥几面。 纵是亲兄妹,她们见过的次数也不多。 她家仆成群,环佩叮当,步履从容娴静;尘非昨夜却总也很匆忙。 他常抱剑,偶尔见到尘非今宵也不过一颔首,便步履匆忙地离去。 那时尘非今宵年岁尚小,对这位胞兄总有些好奇,可她从未与尘非昨夜说上话。 娘亲抱着她轻哄,道:“你兄长,要去做,很厉害很厉害的事。” “那宵儿也会很厉害吗?”尘非今宵仰头问娘。 娘亲闻言失笑,却道:“会,宵儿也会很厉害很厉害。” 可她忘了,她们都忘了。 她那位血脉至亲,关系却至远至疏离的兄长,大抵,都不记得她姓甚名谁了。 可尘非今宵仍想,她想,百年若烟云,那一年,那一日的负气出走,在如今竟也显得不甚重要了。 她说。 “君道友,若你哪日得见尘非昨夜,烦请代我与他说句话。” “什么。”君行舟望着这个透支己身结成剑阵,命数已然走到尽头的女子。 她眼中似有一瞬泪光闪烁,最后只轻声道句。 “我不恨他了。” 那时年少太轻狂,总以为百倍刻薄的言语便足以刺痛所有人。 可今朝明了方知,能因着她的折磨而痛苦的,本就是挚爱之人。 母亲没什么错,兄长也没什么错,是时局的错,是世事如此。 百年如梭,她今朝才参得破,以爱为刃,最是伤人。 她伤透了母亲的心。 如今将死,也不愿母亲再为她所痛扰,惟愿胞兄,不为她那一时意气所困,道途坦荡。 “好。”君行舟轻声叹息间,威震凡界百年的萧将军眼角落下最后一滴泪,羽化渺渺。 世间已无仙途,再难登仙,她便是身负大功德,也不过化作一缕云烟散。 君行舟拾起那把钝边的枪与剑,转身离去。 鬼域已封,边城固守,人族希望的火种,终将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大地上重燃。 人道无穷尽,生生不息。 第236章 第十年 双生子之死,是否会触动幸存者之活? 尘非昨夜也不知缘何,忽然心悸一瞬,他下意识般地看向凡界方向,可入目唯有一片空。 他按了按胸口,一时有些分神,只觉一片空落落的。 是发生什么了吗……? 幽冥界的周围,已经被浓郁的鬼气压成了一片暗沉,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郁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近年来,被鬼气侵蚀心智,从镇守者成为活死人的修士越来越多。 这样暗无天日,也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许多修士也麻木着,不知还要熬过多少年。 许是今日活,明日死,又或许,下一刻,刚刚还在与自己欢笑的同僚就会被鬼气所困,与自己反目成仇。 那些漫长的日子,在幽冥界外一日日重复着。 这是贺云起镇守幽冥界的第十年。 繁花时节,幽冥界外那一棵千年古树的桃花又开了。 贺云起折了枝桃花,放在无名碑前。 在离开师尊的第十年,他也爱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总不自觉去想恋,去怀念,骊山相守那几年。 他开始不自觉去模仿师尊的穿着,行为举止,以至于,站在镜前,他也不知他是谁。 是江如昨,是贺云起,还是,那年骊山上,为师尊种下漫山桃花的小小少年? 说不清的眷恋早便种下,在爱里生根发芽,纠缠成命线。 在幽冥界外,寂寥的桃花树下,贺云起终于明白,他不是喜欢桃花。 他只是,只因…… 偏爱一人,所以,就连那一人偏爱的桃花,他都想要去偏爱。 分离的第十年,他终于明白,他爱他。 ———— 君行舟回来复命时,端阳无潜已然归来,闭关许久的颜淮也出关了。 端阳无潜沉稳了许多,颜淮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失了面具遮挡,他眸若幽翡,光华流转。 “许久不见,府君。”君行舟朝颜淮打了招呼。 颜淮闻声望向他,颇有些意味不明,却未曾言语。 “哟,出关啦,府君。”随声而来的,还有宴止的重重一拍。 可颜淮闪身避开了这一击,直让宴止扑了个空。 宴止见此,不忿地撇了撇嘴,转而笑道:“两位爱卿远路行来辛苦啊,不知收获如何?” “诛神大阵已破。”端阳无潜开口应道。 六年的风霜似乎磨灭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少年气,如今的端阳无潜,目光沉静,眼底唯有深深的倦意。 “混沌灵心已经种下。”君行舟说着,沉吟片刻,补充道:“边城主将,战死。” 宴止闻言,颇有几分惋惜道:“可惜了。” 他也曾听过那位女将的名字,不过是,多年来,王不见王。 凡界的安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边城的固守。 虽说凡人内斗,战乱不休;可倘若没有边城防线,这五州绝大多处,都将生灵涂炭。 不过,现在也不是惋惜的时候。 宴止握了握手中剑,悠悠道:“凡界十数载,修界怕是都忘了本座这么一号人。” “是时候该回去让他们长长教训了。” 剑出,铮鸣。 第237章 魔神阵营集结 宴止在凡界十余年,积威甚重。 这主要在于他一统各州的行径。 而萧将军,更得民心。 她的死讯传遍五州时,各国百姓自发为她披麻戴孝,燃纸十方,以谢其恩德。 燕都也设了灵堂,宴止带颜淮一干人等走了一遭,燃香为祭。 比起灵堂其他人一身缟素,宴止等人的深黑着实有些扎眼。 奈何这是摄政王,没人敢置喙半句。 宴止倒是难得解释了一句,“我们魔修的丧服就是黑色。” 说是解释,其实也只有随他一道来的君行舟等人能听清。 君行舟听出了宴止的未尽之言。 他此番行径,并非不敬亡者,而是,旧地风俗本就如此。 宴止的来历成谜,但其实也不是很难猜,他口中的旧地,大抵是一方小世界。 当宴止的实力足够跨越一方界域时,他便来到了上界——九霄大陆。 他口中的魔修,或许也与此方天地的界定不同。 九霄大陆的魔修,指的是以非魔之身修魔,炼化魔气为己所用。 虽说宴止看起来就是个修魔的好料子,但是,在宴止的身上,君行舟感受不到一丝魔气。 颜淮亦然。 曾有过的亲密接触告诉他,颜淮身上,只有至纯至净的水灵根。 在被风吹乱发边的季节,他们这群有着不同经历,来自不同地界的人们行在一处,三两并行。 宴止没什么形象可言,一手搭在颜淮肩头,颜淮一如既往冷清,抬眸刹那对上君行舟含笑的眼睛。 端阳无潜抱剑而立,而云秉生腿边,跟着迈开腿跑步的小土狗。 三两错影,正是最好年华。 此番回修界,便再无退回来的道理。 端阳无潜明白这个道理,他抱臂倚在门边,兀自喃喃:“魔神重临,九霄不宁。” 君行舟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这会儿也不过是坐在石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土狗。 匆匆十年过去,比起之前软绵绵的一团,小土狗如今也不过是耳朵立起来了,成了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狗。 它大抵也是知羞的,晓得一直保持个撒娇卖乖的小奶狗身形不大好,可算成立耳小狗了。 不过这傻样,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 “你认为是么?”君行舟戳了戳小土狗脑袋,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我不知道。”端阳无潜哑然。 “你端阳家有天书,许多事,你该比我清楚才是。”君行舟说罢,幽幽道:“何况,自你动身那日,心中便早有定论,不是么?” 多数人总爱这般,揣着答案问问题,想要求一份安稳。 可,既然知晓答案,旁人口中的是与非,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端阳无潜目光放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茫然心境了,违背自己多年所学,去做违逆祖训之事。 “那就听天由命。”君行舟本就不是能劝解旁人的性子。 此番听了端阳无潜一席话,他挠了挠小土狗下巴,淡道:“世无常事,若不知如何自处,便静待结果。” 第238章 重逢沧澜 顺应天命,说得轻巧,又哪有那般容易践行。 若当真人人顺应天命,又怎会有如今的君行舟。 端阳无潜眸光微黯,低道:“我曾以为,博古通今便可避过许多差错。” 可最终,是他的自负让自己陷入此番境地。 “换个角度,你至少还有试错的可能。”君行舟摸摸狗头,他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闲适地眯了眯眼。 可摆在君行舟眼前的路,从来都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死局。 从君家到云起书院,再到后来的宿云澜,以至于如今的他,从未有过倚仗。 端阳无潜闻言,神色微变,可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道:“但愿。” 但愿他所抉择的,不是错。 比起他的愁绪,君行舟倒显得风轻云淡许多,他甚至还有心情和云秉生探讨,离了凡界便到魔界去。 这些话,竟是毫不避讳他。 君行舟一袭淡青衣衫,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 端阳无潜这一眼望去,竟也有些恍神。 他似乎没有半点即将重回故地的苦恼在,有的只是一个闲人的散漫。 端阳无潜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君行舟这收放自如的情绪,世人总是难以凭借表面揣测出他的喜怒来。 哪像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总是多愁善感。 端阳无潜按了按胸口,将那闷躁的情绪压下,低声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 虽说都是回修界,但宴止和君行舟并不同路。 宴止要先去一趟忘川界域,而君行舟,在孤身赴往魔界之前,他或许会遇上另一个更缠人的东西。 或许,不是或许,而是,肯定。 “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别的狗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妖狐窜出来口吐人言的场面,着实有些吓人。 君行舟却似早有预料般,抬眼望它道:“沧澜,变小些,我看不清你的眼睛。” 九尾妖狐闻言,气势顿时泄了下去,它遮天蔽日的庞大妖身也在慢慢变小下去,直至化为人形。 而小土狗,早在千年大妖的威压下,吓得在君行舟怀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沧澜将将化作人形,就发觉了君行舟怀里抱着一团绒毛,他瞳孔微缩,当即怒了,扬声道:“你真在外面养狗啊?!” 他刚刚窜出来那么一问,只是因为在君行舟身上闻到了陌生妖物的气息,没想到,君行舟他真养了?! 君行舟对此倒也不否认,他略微颔首,问道:“你来此作甚。” 沧澜正欲作答,就听君行舟怀里那条土狗软绵绵嗷了一声。 沧澜澄蓝的眸子霎时竖起一线,他瞪向老狗装嫩的小土狗,怒道:“你这死狗,谁教你这么叫的?!” 小土狗似被他吓到了,瑟缩着又往君行舟怀里拱了拱,小声呜咽道:“嗷!嗷……” “你你你……”沧澜气急。 世人常说狐狸精惯会魅惑人心,如今看来,这死狗讨巧卖乖的手段也是炉火纯青啊! 沧澜你你你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他索性上手,冷冷道:“你给我把它扔了!” 小土狗这会儿跟听不懂人话似的,静静窝在君行舟怀里,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 好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第239章 你想自由吗,沧澜 “不要吓它。”君行舟一侧身,避过了沧澜伸手来抓小土狗的举动。 沧澜见此,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看向君行舟,问道:“我吓它?!” 而此时,小土狗小小的一只,趴在君行舟怀里,它眼神怯怯的,又带着些讨好地朝沧澜挥了挥爪。 它耳朵软趴趴的贴着脑袋,毛绒绒的爪子肥嘟嘟,配上那清澈无辜的眼,怎么看怎么惹人怜。 “你小声些,它胆子小。”君行舟摸了摸小土狗脑袋。 他知道沧澜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过这么快,还,跟一只小狗置气。 “……君行舟!”沧澜险些气红了眼,他怒道:“它是你的契约妖兽还是我是,你怎么净护着它?!” “嗷……”小土狗呜咽一声,脑袋蹭蹭君行舟。 君行舟闻言,唇边扯出一丝笑来,清浅道:“当然是你。” “那你给我把它扔了。”沧澜理了理自己气炸的头发,又成了那骄矜的九尾狐大妖。 他无疑是极美的,无论妖身还是人形。 冰蓝的眸,纤白的发,本该是冷如霜雪的长相,偏又融在他生机勃勃的眼中。 他眸如春生染薄怒,媚态天成若秋水,恰是春光潋滟无尽好。 奈何君行舟不吃他这套。 君行舟只是很宁静地望着他,唇角还噙着丝笑。 沧澜没来由的心慌,他霜白眼睫微颤,颇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唇,恼道:“不扔就不扔,这么看着我干嘛?” 可君行舟沉吟片刻,忽然问他。 “你想自由吗,沧澜?” “什,什么……”沧澜一慌,连表情都险些维持不下去。 “你想恢复自由之身么,沧澜?”君行舟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遍。 他从来不想和谁达成契约,也不愿建立亲密关系,当初与沧澜缔结共生契实为形势所迫,各取所需。 今时今日,他不再是阶下囚,沧澜也不是那笼中兽,共生契,早便该解了。 “……说的什么胡话,根本听不懂。”沧澜眸光微闪,他当即转身,喃喃着些自言自语的话,化作九尾白狐,狂奔而去。 “……”被狐狸甩了一脸烟尘的君行舟沉默驻足原地,他属实有些不解,沧澜为何会不愿听从他的建议。 这百年来,他和沧澜的相处时间,其实也没有很久,按理说,他们主仆情谊还算不上深厚。 可惯爱自由自在的妖,竟然拒绝了他放他自由的提议。 百年来,最长相处,不过是,那年地牢中,被扒干净皮毛,取了妖丹的狐狸,和,被剜了剑骨,挑断手脚筋的君家阶下囚。 那时的相处也算不上美好。 狐狸嘲讽他怎么还没死,君行舟反唇相讥没皮的狐狸气焰大。 乱七八糟,零零碎碎,便是他们相识的全部记忆。 于妖漫长的一生而言,那短短几月,也不过弹指一瞬。 沧澜缘何拒绝解契,君行舟不得其解。 可君行舟并不急于一时,他也并非背信忘义之人,当年若无妖狐相助,他的路,怕是要更艰辛些。 君行舟记得这份恩,自然也不会去捉甩着尾巴跑路的狐狸问个清楚。 他如今,该去会会三魂七魄齐聚的夜千放才是。 第240章 祝氏南枝 君行舟来时,唯有夜千放倚在城门边看他。 “许久不见。” 莫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周身气质已初显桀骜,他眸若璨星,唇色潋滟,一颦一笑间,与少年时的夜千放无异。 同是少年,却不是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星如雨,而是夜家少主夜千放。 君行舟一袭华蓝衣饰,长发束起,见此情形,他驻足原地,一时有些拿不准,夜千放这是什么癖好。 偏偏夜千放,早望着他笑眯了眼,问道:“喜欢么?” “令人厌憎。”君行舟静静望他。 夜千放也不恼,他身形一晃,当即变换作了乞儿模样,那眼眉间的倔强与灵动,与星如雨如出一辙。 “这样呢?”夜千放又问了一遍。 “有何区别?”君行舟属实有些不明白,夜千放搞这么一出作甚。 “看着你和我那一缕残魄在凡界的事迹,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面对你毫无还手之力的我多一点。”夜千放摊了摊手,眼里仍含着浅浅笑意。 君行舟对此颇有些无动于衷,只淡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准备迎接我的方式?” 见君行舟不为所动,夜千放也颇有些百无聊赖。 他走近几步,整个人的模样在少年时和星如雨的少年时之间反复变换,他道:“自然不是。” 君行舟却已无意陪他玩这无聊的小把戏,抬手瞬间,热闹非凡的白日城镇霎时被阴森魔气替换。 而少年体的夜千放,笼罩在君行舟投落的阴影之下,唯他瞳仁幽幽,泛着森冷寒光。 可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也不过一瞬,下一秒,夜千放便扬起个灿烂笑容来,他道:“其实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惊喜,希望你能喜欢。” 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夜千放给君行舟备下的礼物便是,在他重回修界之后,不出三日,君行舟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修界。 这事在修界引起了极大震动。 显而易见的,君行舟绝非一人前来。 本就风声鹤唳的修界如今,更是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那一袭橘红衣裾的女子,立于高山之巅,平淡的神色之下隐含一丝忧愁,她兀自喃喃道:“他不会再退了,十七,这会是你想要的么……?” 药王谷 避世多年的药王谷谷主季无忧望着阴沉沉的天,面色亦是一片沉郁。 那些他总不愿意去想的事,终究是要发生了。 “师兄……”低弱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季无忧的凌乱思绪。 季无忧当即转过身去,大步上前扶住那万分虚弱的男子,低声唤道:“南枝,外面风大,先回去。” 祝南枝如今的身体太过孱弱,便是一阵风吹都能让他病上大半个月,季无忧多年的寻医问药,依旧无甚成果。 那是刻在血脉里的诅咒,如同烙印般深深根植祝氏血脉之中,直到亡族灭种,方可消弭。 而今,祝南枝是上古祝氏的,最后血脉了。 “不要紧……我也很久没出来走一走了。”祝南枝眨了眨眼,任由季无忧又给他加了件披风。 祝南枝看起来有些久不见光的病态白,一呼一吸也极其微弱,很轻易就能让人一眼看出,他命不久矣。 “好……”季无忧劝诫的话哽在喉头,身为医者,他也清楚,总让祝南枝困在房中不是好事。 可他没有办法。 整个药王谷,乃至天下,都没有办法。 那是祝氏先祖造下的孽,后果却皆由祝氏后辈承担。 师兄弟二人沉默着,并肩看阴云密布的天,直到祝南枝低声开口道:“答应,师兄。” “南枝……”季无忧一哽,分明祝南枝没说什么,他却明白了祝南枝说的是什么。 “这是祝氏一族的宿命。”祝南枝十分平静,他道:“能让我苟延残喘百余年,已经足够了。” 说是苟延残喘,还真是。 这百余年来,他无不是病痛缠身,可每每对上季师兄疲倦的眼,祝南枝就想,他还能再忍一忍。 有这样一个人,无比热烈的渴求,盼望着他能活,为他劳碌奔波。 祝南枝不想辜负这份心意。 可如今,已经不是季无忧极力推脱,就能阻止的时候了。 彼时,幽冥界域 “魔神重临,九霄不宁啊……”尘非世家族老眼中满是沧桑。 他已经老去,而家族年轻的执掌者从不听从劝诫。 时至今日,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大不了豁出去这条老命不要罢了。 尘非昨夜的不回答在族老们的意料之内,这位曾经的少主,如今的家主,一贯如此行事。 而今,他们齐聚于此,为的,就是逼尘非昨夜决断。 “请家主拔剑。” 随着那族老一跪,无数人跟着跪了下去,齐声喝道:“请道君执剑!” 随着他们的呼喊,远眺的尘非昨夜终于回头,他缓慢望向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们,沉声道:“我有一剑。”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他补全了下一句,道。 “此剑,无名。” 第241章 人皇剑主 “敢问家主可知,此无名之剑,已伴你百余年。”尘非世家族老望向尘非昨夜的目光深沉,他重重叹息道:“家主又可知,百年前,你便该执掌人皇剑。” 尘非昨夜闻言,眸光微动,却仍是重复着,最初的答案。 他说。 “我不需要那把剑。” 那时年少意气盛,锋芒毕露的尘非少主抱剑而立,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那把剑。” 人皇剑——太阿。 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神剑,就这样被尘非昨夜拒之门外。 如今,百年辗转,他依旧坚守着最初的回答。 可道盟长老终是支撑不住,怒道:“是,道君你不需要太阿剑,你一样是名扬万古的剑仙,可,你可曾想过,人族需要,天下需要这把剑!” 不知是从未被驳斥过,还是为这一番宣讲,尘非昨夜定在原地,深深看向那位道盟来人。 他负剑凌空,素来平静的眼中掀起些许波澜,可最终,他只道:“我不信什么天书有言,我只信人定胜天。” “可魔神回来了,天下浩劫将至啊,道君……”那道盟老者后退一步,神色黯然道:“道君可知,你一念之仁,会害死多少人?” 尘非昨夜从不愿意按着他们替他排布好的命数走。 人皇剑主的身份他不要,凌霄果他不要,至尊神骨近在咫尺,他也不要! 若非身份与修为不及尘非昨夜,不知多少人想指着尘非昨夜鼻子骂他暴殄天物。 分明百年前,尘非昨夜若肯执掌太阿剑,他是能杀了魔神的……! 十年前,更是因着他的一念之仁,又让君行舟这个早该死去的人再度逃过一劫。 见尘非昨夜仍是不言不语,道盟掌事在此刻显出些老态来,他后退一步,又缓缓转过身去,低声道:“罢了罢了,道君若不愿意,老朽又能有什么办法。” “可,此番,无论如何,我等都会解除人皇剑封印,即便太阿等不到最合宜执掌它的剑主,也不过是多些死伤罢了。” 他的话在幽冥界外,黑沉的天地里,回荡着,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尘非昨夜耳中。 尘非昨夜一时也有些恍惚。 他生来便知,他身负着人族兴衰的使命,他从未违抗过那些教导,也自认,他愿担负起这份责任。 可为何,这悠久的岁月中,更多人在意的不是他所行如何,而是加冕装点的过后的尘非少主,何等光辉灿烂。 人族欲要造神,一个十全十美,权御天下而言行无垢的神只。 尘非昨夜是他们选中的新神。 可他们偏又无法容忍,新神所行,在人族掌控之外。 他们想要的,从不是能庇护族群安居,强大而宽仁的救世者;而是,绝对听从的傀儡。 尘非昨夜收起他平平无奇的旧剑,在一片死寂之中,缓缓开口道:“我会取剑。” 人皇剑,人世间仅存的,剑魂有灵之神剑。 也是那年,祝家先祖蒙骗灵族圣女,窃来灵族圣物所铸之剑。 它拥有毁天灭地的威能,也是天书中所预示,唯一能斩首魔神之圣物。 如此圣物,唯能以血浇筑,以祝氏一族的血脉开启。 以血祭灵族之耻,以魂养天地一剑。 第242章 曾窈与桑晚 曾窈有时候觉得,她和桑晚的相遇像一场梦。 她有那么些不太美好的过去,难以启齿的家室,像沉甸甸的包袱压在心头,总让她难以卸下心防。 争强好胜的性子,本质是为了不被人看低,以至于戳穿她看似风光的表象。 她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万归宗,那是个多数人大字不识的村落,那是个无论女人还是孩子都不值钱的地方。 她的原生家庭,糟糕得要命。 在拜入万归宗山门前,曾窈从未见过这样的繁华。 初入万归宗那几年,她浑身竖满了尖刺,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 曾窈并不是不渴望友情,她只是,害怕亲密些,她的懦弱与无知,便会全盘暴露。 只有桑晚不在意,只有桑晚在屡次被拒绝之后,依旧顽强不屈地向她靠近。 心在他的一次次触碰中动摇,曾窈能感觉得到。 可,她是配不上桑晚的。 曾窈总在想,那样开朗讨喜的少年,对她也不过是出于善意罢了。 是桑晚一次又一次坚定的站在她身边,是桑晚说,阿窈平平安安;是桑晚望向她的每一眼,都在那样诚挚的诉说着,他爱她。 可曾窈脑中总在不断闪回,她糟糕的父母关系,娘亲的歇斯底里,父亲的不作为与背叛。 他们总爱拿自己不是个儿子说事,说着说着,又动了手。 本就家徒四壁的土房子愈发显得狼藉。 年幼的曾窈木楞站在破屋里,承受着来自爹娘的情绪发泄与恶意。 他们这样的情绪,或许是和她无关的,也或许和她有关。 小小的曾窈分不清。 但似乎,她从小便极度厌憎与畏惧一段亲密关系。 哪怕面对的是对她万分诚挚的桑晚,曾窈也忍不住会分神去想,爱这种东西,最说不准,会不会在某一日消散。 她总在拖延与逃避,而桑晚毫不畏惧,他的心里眼里,他的行为举止,明明白白诉说着心意。 桑晚尘非世家子弟身份暴露的那一天,曾窈没有半点欣喜。 她只觉得,她好像离桑晚更远了。 尘非世家嫡系子弟,怎么会真心倾慕,以至于接纳她这样毫无家世的女子呢。 爱情是写在画本子里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桑晚无惧她的逃避与疏离,一次次被推开又靠近,他说岁岁常相伴,他说此生绝不负她。 曾窈满是防备与怀疑的心防终于崩塌,她想,或许她也该勇敢一次,或许她也该试着相信一次。 在桑晚向她迈出九十九步的时候,她向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而今,霜风凛冽中,桑晚握住了她的手。 他说:“我们成亲,阿窈。” 二人相望的一刹,曾窈她说:“好。” 爱本就是无解命题,爱让满怀不安的怯懦者也愿意迈出那一步,孤注一掷的将心交付。 爱让勇敢者热烈,千万次奔赴犹不退却,只愿岁岁长相守。 “成亲是不是该有亲长见证啊,还得请亲朋好友来聚一聚……”桑晚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可我们现在也赶不回去……” “无妨。”桑晚目光坚定,她道:“我无父无母,天地为席,万物为友即可。” “不行不行。”桑晚却是摇了摇头,冥思苦想半晌,他忽而惊喜笑道:“我们还有道君啊!” 按辈分来说,尘非道君就是他的长辈,而今,道君正在幽冥界呢! 虽说他和道君也没有很熟,但是,带阿窈见过道君,得到了他的认可,那不就是见过族亲,阿窈也得到了长辈的认可么?! 桑晚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曾窈却有些局促了起来,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倒也不必……” 要么不见,要么一见就是族长,还是如今为剑道魁首的尘非道君,曾窈心里属实有些发怵。 桑晚却是无畏无惧道:“阿窈,你是我想要明媒正娶的妻,我们迟早都是要见家主的。” “……还有这说法吗?”曾窈还以为,尘非道君,会是个不染俗事的性子。 哪怕身为尘非家主,更多的也是添彩罢了。 “没有。”桑晚说了大实话,继续补充道:“但,我想,道君的认可,就是我尘非一族的认可,与你结为道侣这件事,我不止想秉明天地,我还想告与所有人。” “我尘非桑晚,愿立道法誓约,此生唯你,若有相负,便叫我修为再不得寸进,身死道消。” 以魂为誓,死生不负。 “我愿意。”曾窈静静望他,盈盈目光中,是再不掩藏的爱意与眷恋。 她说:“我曾窈,愿立道法誓约,此生与尘非桑晚结为夫妻,绝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便叫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道法盟誓,一约既成,便无悔改。 桑晚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得了曾窈同意,他当即牵着人朝外奔去。 说来,二人也来得凑巧,便是再晚一刻钟,尘非昨夜都不会还在幽冥界域了。 彼时,尘非昨夜正分神,便听一清朗男声唤道:“家主,晚辈有事禀告。” “何事。”既唤他家主,来人必是尘非家后辈了。 “晚辈尘非桑晚想与曾氏阿窈结为道侣,还望家主准允。” 尘非昨夜闻声看去时,正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而立,十分登对。 尘非昨夜一贯记忆力好,对这位后辈也有些印象,他目光扫过二人,片刻之后,道出一字来。 “允。” “多谢家主!”桑晚拱手一拜,喜笑颜开。 曾窈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忙随着桑晚一拜,扬声道:“谢家主!” 她未曾想过尘非家主竟这般好说话,甚至不曾考问她一二,便允了二人婚事。 这,半点不像旁人所说,世家婚事,当如何门当户对,精挑细选。 桑晚倒是没想这么多,他牵着曾窈的手,也不多耽搁尘非家主,二人欢欢喜喜一道离去。 幽冥界域的条件简陋,纵然是桑晚有心想给曾窈一场婚礼,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他亲自为阿窈绣了盖头。 曾窈得见那一方红布时,甚是讶然。 桑晚却笑道:“阿窈,你我如今婚事简陋,你且见谅,待到平定幽冥界域,重回万归宗时,我一定给你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会少。”桑晚说得信誓旦旦。 曾窈眼中也满是笃信,她答:“好。” 于是,他们便这般简陋地拜了天地。 桑晚唱和。 “一拜天地。” 一拜。 “二拜高堂。” 二拜。 “夫妻对拜。” 三拜。 “礼成。” 自今日起,红线相绕,天地庆贺,他们是敬过天地,认过高堂的夫妻。 第243章 离魂一魄 君行舟在给小土狗喂水的时候,夜千放在盯着他看,直勾勾的,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在。 夜千放仍维持着少年人模样,整个人裹在宽大袍服之下,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总有几分笑意在,偏又因着是他,显得分外乖张。 是个,哪怕是少年人,也极其欠打的好模样。 君行舟倒是对夜千放的盯梢行为视若无睹,他给小土狗喂完水,还揉了把狗毛,这自在模样,很难让人联想起,他如今身在魔域。 “行舟,不若你我联手,如何?”夜千放蓦然开口。 君行舟是半点也不讶异夜千放能问出这话来,此子素来自负,更信奉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件事。 或许,在夜千放看来,他纵是陷害君行舟千百次,只要二人联手尚有利可图,君行舟就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君行舟的选择,实际上,和夜千放的料想也是大差不差的。 可惜,这次。 “云秉生没替你查出来,魔神是何境界么?”君行舟屈指敲了敲小土狗脑袋,语调仍是不紧不慢的。 夜千放闻言,神色不变,只悠悠笑道:“比起外人,我自然是更信任你啊,行舟。” 君行舟没有陪夜千放绕弯子的兴趣,他忽而伸手探向夜千放面门,五指微屈。 只一刹,幻象破碎,这位伤了眼的魔君真身展露在君行舟眼前。 那灼热火焰离君行舟指尖不过一寸距离,君行舟甚至能感觉到九幽灵火传来的热烫,可他未曾收手,只垂眸看向夜千放。 这一瞬,二人心思各异,却都不曾退步。 终是君行舟抽回手,淡淡道:“你那一缕残魄都比你识趣些。” “是说我像条狗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的日子?”夜千放真身既已被戳破,他索性也不装了,眼神不屑,坐姿张狂。 那一缕残魄本就是他,残魄游离世间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等同于他失忆之下本能做出的选择。 夜千放倒也不是记恨夜聆雪知而不言,亦或是君行舟对他的羞辱,他只是,只觉得,无甚趣味在。 “至少做狗的时候,比你乖顺些。”君行舟略一思索,倒也不奇怪,星如雨和夜千放,缘何会有些割裂感。 虽说皆是夜千放,骨子里的桀骜藏不住,可,他们生长环境是不同的。 夜千放生来便是夜家嫡子长孙,他何时不是众星拱月的小霸王? 要说夜千放十四岁以前遭受过的挫折,那这位夜家少主遭受过的最大挫折,许是学走路时摔了一跤。 星如雨则不然。 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能在乞丐窝里活下来的孩子,要说他没点眼力见,是决然不可能的。 不同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在面临同样的事时,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即便是重回本位,如今的夜千放,也是魔界赫赫有名的千夜魔君。 平日里,谁不是敬着他,畏着他,又什么时候轮到他夜千放迁就别人了? “行舟啊行舟,你我多年情谊,你怎的如此薄情。”夜千放摇头笑笑,看起来甚是惋惜。 君行舟瞥他一眼,抱起小土狗便走,淡道:“喜欢自寻死路是你的事,别想着拖我下水。” 夜千放闻言又笑,道:“你这话说的可真难听,不管怎么说,我当初也算阴差阳错帮了你一把。” 夜他一手撑脸,望着君行舟的背影幽幽道:“不过,你就不好奇,我这离魂的,是哪一魄么?” “不好奇。”君行舟回答干脆,走的也很干脆。 夜千放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惹人联想,奈何君行舟从不上套。 第244章 穷在深山无人问 夜千放把君行舟的行踪卖了个彻底,修界对此会有所作为也在君行舟意料之内,不过君行舟不怎么在意这事。 比起被追杀,君行舟最感兴趣的,其实还是探出了夜千放仍旧狂妄自大这件事。 他无疑是有狂妄资本的。 可夜千放忘了,在天才辈出的修真界,能如此出类拔萃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并不是唯一,他也不一定能成为最后赢家。 以至于,在君行舟看来,夜聆雪的赢面都比夜千放大。 她无疑是极具野心的。 有野心,有手腕,有能力。 君行舟甚至怀疑,当初夜家少主是夜千放而非夜聆雪,这本也是夜聆雪局中的一环。 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夜聆雪,会成为夜家真正的掌权者。 这其中若无人为手笔,夜千放当年勾结魔族堕入降魔涧之事,断不会轻拿轻放。 他身为夜家少主,会忽然屠尽君家满门一事,本就疑点重重。 夜家身为修真界万年世家,无论如何都该追查到底,即便寻不到证据,也该混淆视听,不至于让夜千放沦落到臭名昭着的地步。 是谁有这样大的权柄操盘此事,不难猜。 百年前的赋明归没有这能力,她也不清楚君行舟和夜千放之间的龃龉,不至于为了替君行舟扫尾做到如此地步。 至于夜千放曾招惹或者欺压过的人,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能如此操盘,还完美隐匿之人,唯有夜聆雪。 可她实在太干净了,这样捕风捉影的推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指不定还会遭人驳斥,夜聆雪若有心争权,又怎会率领夜家退隐,一心只为济世? 因而,君行舟其实也不是很懂,夜聆雪究竟在想些什么。 如今整个修界一团乱麻,魔神又杳无音信,修界之人,第一个对准的目标,应该就是他了。 这样的局面君行舟早便预料到,如今对上一波波追兵,倒也不觉得稀奇。 他们大抵是想活捉他,逼问出魔神下落。 奈何,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想杀他的人终究是一个个自食其果。 君行舟不怎么喜欢这种一直有虫子在干扰他的事,修界大抵也是意识到了,他不会对修界之人留手。 于是,这些日子,几乎没什么追兵了。 不过,君行舟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又有人闯了过来。 这次来人倒不是直接对他下杀招,而是跟他打起了感情牌。 来人说他们是旧识,言辞恳切中是满满的感激。 君行舟闻言停顿片刻,那人许是以为他心软了,眼底凶光一闪而过。 可君行舟只是在想,什么度非明,根本不认识。 他一挥袖,聒噪人声刹那寂无。 君行舟想,真奇怪啊,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无人问顾,如今小有所成,什么他母亲的八十八房远亲都冒出来了。 可,在桃林的一十四年里,他们连个邻里都没有,又哪来的亲疏关系? 娘亲总把这些分的很清楚,哪怕是只教过他半日的夫子,也给够了聘金。 她说,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欠人情,人情债这种东西,是理不清的。 君行舟遵循娘亲教诲,能不相欠,便不相欠。 若不能,便让他负尽天下人好了。 第245章 尽管把事做绝 燃烧的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幽冥界外,早已经没了黑夜与白天的概念。 贺云起盘膝而坐,寂静无澜的眼里映射出星点火光,纵然是他这般独来独往之人,也听闻了魔神重临修界。 那,师尊呢……? 他总不敢深想。 贺云起拢起散开的发,眸光仍停驻在那燃烧的火堆上,他眼看着柴垛烧得火红,再一寸寸化作尘灰。 利落的高马尾很快扎好,贺云起不过分神一刹,就听到了篝火坍塌,他垂眸去望时,摞好的木堆已是分崩离析。 贺云起抿了抿唇,压不下心底翻涌的躁意。 他并不是一个如何善于表达的人,更难有可倾诉之人,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压在他心头,早成了沉疴。 可偏偏,君行舟的归来像打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些微光来,让他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跃动。 偏又,难以靠近,无法触碰。 彼时,风起萧瑟,万界寂然。 修界数万书院之首的云起书院,如今亦是一片寂然。 祠堂之内,以太阿院长为首的一众人等沉默矗立在诸多牌位之前。 终是,太阿院长伸手拿起了那块落在角落里的牌位。 虽说它被放置在角落中,可仍是一尘不染。 墓碑之上,只刻了五个字——言十七之墓。 纵是筹谋再多,行尽何等阴私之事,如今要利用一个死人,他们也难免惆怅。 “就这么做,把牌子给君行舟送过去。”太阿院长开了口,旁人正要应和之际,忽然有一女子闯入。 所有人都被她的突然闯入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女子却是癫狂笑道:“急什么,现在知道急了?!” 她衣装齐整,神色间却是隐现癫狂,扬声道:“我早便说过,当初既然想得出如此阴损的法子,便该心狠到底才是。”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 饶是在场中,最德高望重的太阿院长,亦是沉默着看向她。 这位,他们云起书院戒律院的院首,她总很不赞同他们的许多作为。 大抵是在戒律院看惯了作恶之人,她的所思所想,总是更果断且爱斩草除根些。 连对君行舟的安排,她也更倾向于,彻底杜绝他站起来的可能。 可偏偏,总有些拎不起的,口中说着些,如此作为,与邪修何异? 当初戒律院院首便听得发笑,如今她更是有了问罪诸君的理由。 她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沉默之人,扬声喝问道:“可你们呢,竟故作那慈悲,在那孩子临死之前还纵容君家取他剑骨?!” “我早说过,要么放弃这劳什子千年大计,要么就杀了他一了百了。” “现在知道怕了?”她说着,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声调也不自觉低了下去,“这人族,这修界……真是烂透了,就是灭族也是活该。” 戒律院院首说罢,大抵是倦了,她道:“你们尽管把事做绝好了,这迟来的心狠,可弥补不了你们自以为的一念之仁。” 她越说,祠堂中的老者们面色便沉一分,奈何戒律院院首的实力有目共睹,如今院长又没发话,他们谁也不好发作。 戒律院院首对此不甚在意,只在离去前,她狂笑道:“逼死他母亲,任由君家剖他剑骨,你当君行舟还会对修界存有什么余情不成?!” 第246章 魔神容器 纵是被戒律院院首大闹了一场,云起书院祠堂内的气氛仍是沉肃。 太阿院长端起一盏燃烧着的魂灯,将其气息引渡到机关兽身上,而后,渡过一丝灵力,目送着原本僵直的机关兽动作起来,抱起那一块木制牌位飞远。 他想,其实戒律院院首说的也不全然是对的。 她怪他们一念之仁,和君行舟结下死仇,却又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她说错了,他们并没有给君行舟留活路。 纵容君行舟修炼,也不是什么一念之仁,而是大计所需。 一介废人,是承载不起镇压魔神的能力的。 他们的仁善,不过是为君行舟的母亲立了个牌位,替君行舟点了盏长生灯。 是君行舟自己,生生在绝路上,撕出一线生机来。 只有这件事在他们意料之外。 从君行舟出现开始,就从未有谁将他当人看过,他们只把他当做一个必死的容器。 这样结局既定之人,不必对他多好,产生羁绊也不过是徒增伤神,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把他当人看。 对君家的弥补,也不过是为了消减心底的歉疚罢了。 扶持一个小家族,对他们这样站在修真界最顶端的人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动动手指就能把罪孽一笔带过的事,何乐而不为? 可惜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君行舟虽是君家血脉,却从未受过君家半分恩泽,他们给君家的提携,君行舟这个铸就者,从未享受过一分一毫。 这无疑是来不及弥补的,他们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只要君行舟这个人出现就够了。 正因为,一开始君行舟在他们眼中,就等同于镇压魔神的容器,所以,哪怕他天赋绝伦也无济于事。 因为,他注定会是个死人。 世上天骄无数,命数足够成为镇压魔神容器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一个天骄的陨落,会有无数的英才填补上来。 可魔神容器不同,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导致镇压失败,魔神复苏。 太阿院长望着远行的纸鹤,深深叹了口气,他低喃着转过身去,道:“欠他的,就用老朽这一条命去赔。” 而机关兽,终将循着那一丝气息指引,找到君行舟,将这块木碑交给他。 彼时,君行舟未曾想,他会有再见母亲名讳的时候。 那一方小小的木碑,刻了他母亲的名字,被机关兽抱在怀中,就这样轻轻放开,落进他手里。 这一刹,君行舟只觉耳中一阵嗡鸣,剜心的刺痛感提醒着他,原来他还活着。 其实,其实百年前,生母新丧之际,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也并没有多痛。 毕竟前生一十四载,他活得像个无情无欲的活死人,对情绪的感知,也淡薄得很。 他清楚的记得所有,却无法去感知,这其中蕴藏的情绪。 娘亲总爱笑,偶尔对上他毫无波澜的眼时,会收敛起笑意,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他。 他看不懂娘亲这一瞬的情绪,所以他便也直勾勾地回望。 其实也没有很痛。 只是岁月悠长,那些曾不在意的过往,经不起回望。 忽一回想,才知这痛细密绵长。 好似那年,娘亲在桃花树下,轻声唤他。 舟儿…… 君行舟捂住耳朵,颇有些狼狈地蹲下身去,可最终,他死死抱住怀中牌位。 平生不知爱痛,浮生梦醒,方知旧忆难回。 他面上无悲无喜,唯独抱住牌位的力道愈发重。 他要带娘亲回家,哪怕只是一具尸骸。 第247章 蛊族妖女与世家子弟 南疆 蝶兰将离魂蛊交予道盟来人,昔日明媚灿烂的少女如今沉稳了不少,也颇有些一寨之主的模样了。 她身上的配饰轻晃,声响清脆间,她腕间矿料浇筑而出的银蛇似也有了生命般,信子轻吐。 可待人细看时,一切又毫无异样。 离魂蛊不是那么好养出来的蛊,它几乎要在一窑的毒虫中厮杀而出,才有成为蛊虫之王,被炼制成蛊的机会。 奈何问她们蛊族讨要离魂蛊的是道盟,蛊族就算想拒绝也不可能。 蛊族十八寨中,又恰逢蝶兰她们这一分支手握着一只尚未被人炼制为本命蛊的离魂蛊虫。 于是,只能是蝶兰这个圣女交蛊了。 炼了许久的蛊虫被人抢了先,蝶兰自然心情不佳。 哪知,让她心情更糟的事还在后头。 眼见天边飞来一白衣俊秀男子,蝶兰当即敛了面上的不耐,笑看向那人,唤道:“阿浅。” “兰儿。”来人正是公仪世家少主公仪浅。 说来,公仪浅也是个蠢货,当年她不过三言两语的撩拨,公仪浅便真信了自己对他情根深种。 要不是和公仪浅虚与委蛇是有切实利益在的,蝶兰还真不屑于理会他。 可这戏演着演着,公仪浅似乎愈发当真了,竟妄想与她谈婚论嫁。 公仪家的血脉无甚稀奇,对蝶兰炼蛊亦毫无助力,蝶兰其实是不想和公仪浅谈这些的。 幸而,公仪家的长辈并瞧不上她。 “兰儿,我公仪家,从不与外族通婚……” 天知道,公仪浅犹豫着与她说这话时,蝶兰多高兴。 终于不用她找借口推辞这婚事了。 何况,仗着公仪浅这份歉疚,她能捞到不少好处。 “没事的,阿浅,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什么名分。”蝶兰捉着公仪浅腰间垂落的束带轻轻搅弄,低垂的眸中尽是思索。 见她这般,公仪浅果真愈发心疼,又送了她不少灵丹妙药。 这样的局面,蝶兰是再满意不过的。 奈何,公仪浅此番来寻她,又是旧事重提。 他说:“兰儿,我族中同意我娶你了!” 蝶兰闻言,眸光微闪,不甚确定道:“阿浅,真的么?” 公仪浅若是心细些,必然能听出她的犹豫,奈何公仪浅只以为,蝶兰是太过惶恐和不可置信,才会有这样的犹疑。 “自然,我怎会骗你?”公仪浅深情款款,道:“兰儿,只要你肯放下圣女之位,脱离蛊族,从此往后一心为我公仪家少夫人,你我二人便可长相厮守。” 蝶兰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公仪浅却以为她是高兴过了头,欢喜道:“这是我求了母亲好久,她才松了口,往后有母亲作保,就不会有人再在意你的身份了,兰儿。” 蝶兰听他此言,神色渐冷,她抽回被公仪浅握住的手,淡声问道:“你不会真想娶我,公仪浅?” “我自然是真心,怎么了……兰儿?”公仪浅不明所以,蝶兰鲜少会连名带姓叫他,饶是如今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也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让我抛弃圣女的身份,脱离族群跟你走,对我来说是恩赐?”蝶兰转了转腕间银蛇,冷淡的目光落在公仪浅身上。 “兰儿,你知我公仪家门第,便是寻常世家女都难以攀附,何况……”公仪浅欲言又止。 “何况上不得台面的蛊族妖女?”蝶兰眸子微眯,替他将未尽的话补全。 “兰儿,我并非此意……”公仪浅的犹豫,早阐明了他的态度。 蝶兰却是不甚在意地笑道:“还轮不到你公仪浅来瞧不起我,我都还没嫌弃你公仪浅一丝血脉之力也无呢。” 每个人衡量的标准都不同,譬如公仪家在意家世门第,蛊族更在意的却是血脉。 能成为圣女的蛊女,本身便是血脉不凡,堪称炼蛊圣体的存在。 似蝶兰这般野心勃勃的圣女,更不可能做出什么抛下一切,为爱出走的蠢事。 从她从一群圣女候选人厮杀出来的那一天起,她的目标就很明确。 她迟早会是这南疆十八寨最强的蛊女,她要成为蛊族的王。 区区情爱,又算什么。 就连公仪浅,也不过是她为他营造一个对他一见倾心的单纯少女形象满足他的虚荣心,而公仪浅给予她所需的灵丹妙药与灵宝。 各取所需罢了。 可笑的是这公仪浅竟动了娶她的心思,以为她会不顾一切跟他走。 见蝶兰眸光冷冷,公仪浅不由得眉头微蹙,道:“兰儿,别闹,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让族中长辈松口,同意你入我公仪家?” “难道我给了你什么我很想嫁的错觉吗?”蝶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她道:“你要搞清楚,是你在追寻我,不是我在求你。” “整得像我很想进你们公仪家似的,你凭什么,公仪浅。” 第248章 谁都别想好过 “兰儿,仅仅是让你离开蛊族而已。”公仪浅蹙紧了眉,颇有些失望道:“难道为了我,你连这都不愿意吗?” “不愿意。”蝶兰干脆作答。 “你可知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公仪浅愈发悲戚,似听不懂蝶兰话中的冷漠。 蝶兰却道:“你付出了多少,我让你付出了?” “别搞得你像个什么受害者似的,公仪浅。” 蝶兰索性不装了,撕破了他们之间的假象,她道:“你不也很享受一个明媚天真的隐世族群圣女为你倾心的戏码嘛,现在又何必假装什么深情来捆绑我?” “你既然赞同你族中人的看法,认为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女。”蝶兰说罢,略一沉吟,道:“那你就该知道,我们妖女,最爱骗人了。” 言下之意,别妄图用什么话激起她的愧疚,因为,那玩意儿,她可没有。 蝶兰的一席话,公仪浅听来,脸色愈发难看。 身为一族少主,他自然不是什么蠢人,不会听不出蝶兰言语中的讥诮。 他只是,从未曾想过,这个一心痴迷他的漂亮女人,竟是十年如一日的在做戏。 她甚至,还三言两语戳穿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不过区区一个蛊族圣女的身份,你跟我走,我能给你更多。”公仪浅神色一沉,索性也不再装什么痴情种。 “可惜啊,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区区世家。”蝶兰指尖轻转,仍是当年最让公仪浅痴迷的模样。 奈何,她是带了尖刺的漂亮毒花,碰一碰,便足以让人毒侵五脏,无力回天。 “……蝶兰,你当真如此心狠?!”公仪浅愠怒在前。 “是的呢。”蝶兰指尖轻点唇瓣,笑道:“我可瞧不上你。” 她属实不明白,这世上怎么真会有蛊女为情所困,愿意为心上人豁出一切去。 男人,真是这世上最卑劣的生物了。 与其信他们的鬼话,还不如信她的蛊虫们一个个明儿就能变万蛊之王。 想想她也是有闲心,竟然有空跟公仪浅在这儿掰扯这么久。 蝶兰按了按鬓边银蛇,幽幽道:“公仪浅,你若再来打扰我,我便将你活捉了,喂给我蛇窟的小蛇们。” 公仪浅明白,她说到做到。 他捂住脸,终是不可置信地狼狈离去。 十年拉扯,竟不过是这妖女为他编织出的一场幻梦。 而彼时,魔界 相似的情形在上演,却不似蝶兰她们这般终于撕破脸皮,而是,君行舟与夜千放之间,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们二人交手过无数次,彼此坑害也不在少数,夜千放想要君行舟的命,君行舟何尝不想要夜千放的命。 甚至于,恶语相向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可这是头一遭,君行舟如此平静又刻薄得恶毒。 他问:“你怎么不去死呢,夜千放。” 原本还在晃着手闹人的夜千放神色骤变,他恶狠狠看向君行舟,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星如雨?”君行舟神色冷淡,偏一语道破,夜千放这瞬息间迸发的情绪源自何处。 夜千放闻言微怔,而后道:“怎么看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君行舟忽然又冷静了下来,情绪稳定到可怕。 夜千放却是蹙着眉,再不复玩笑模样。 他自以为他与这一缕残魄融合得很好,几乎没什么人能寻出错漏来,偏偏,君行舟,一眼看破他的情绪源自于何处。 但这对君行舟而言,属实不难猜。 当理智战胜情绪时,眼前人就是夜千放,而当情绪占上风时,就说明他是星如雨。 即使是同一个人,他残缺的魂魄,也终究是要感性些。 如果是夜千放,根本不会在意,君行舟用怎样恶毒的语言评价或是咒骂他。 可星如雨会,星如雨在意,为何他总对自己恶语相向。 君行舟最后的软肋被修界攥在了手里,他索性也攥一攥夜千放的。 毕竟,要不是夜千放到处散布他的消息,他如今也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他君行舟从来都不是什么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夜千放尽给他找不痛快,他也有的是法子给夜千放使绊子。 谁都别想好过。 第249章 孤身破阵 和道盟约好的日子不日便至,君行舟屈膝而坐,专心擦拭着剑锋。 这段时间以来,他什么都没准备,只静待着约定之日到来。 夜千放偶尔会来看他,或是打着哈欠的冷嘲热讽,或是笑问他要不要帮忙。 “你求求我,说不准,我会帮你呢?”夜千放凑近了,眼中的戏谑半点不遮掩。 君行舟扔下擦剑的布,垂眸望向几乎要拱进他怀里来的夜千放,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低声应道:“滚远些。” 说罢,君行舟将剑一合,又一度拔剑出鞘,只听剑出铮鸣,剑光铮亮。 这一柄剑,是已然磨好了。 夜千放被君行舟推搡倒地,索性懒得爬起来了,他仰躺在地,抬眸望向天际,淡淡道:“总这么要强可不好,行舟。” 自相识以来,君行舟总这般一人独行,从未接受过任何人帮扶。 夜千放读不懂君行舟的固执,可他明白,这人世间,世人本就是互相扶持,千丝万缕缠绕着,诞生出一个个世家来。 “我所行为何,与你毫无干系,夜千放。”君行舟执剑起身。 他墨发高束,一袭白衣从容,相似的眉眼,却不是那年崖边白衣披孝的模样。 区别在哪儿,夜千放说不上来。 若是非要说,那,想来,应是他眸中坚韧更胜从前,曾经满怀死志的眼,如今也有了不灭的光。 如此看来,修界要面对的,可是比当年那位坠崖的君家少主可怖千百倍的恶鬼修罗呢。 夜千放坐起身来,指尖抚过眼前灼烫,他低低的,再低哑不过地闷笑出声来,笑到浑身发抖,犹不止歇。 而那白衣剑客,早已御剑而去。 君行舟一贯是不爱穿白衣的,奈何娘亲喜欢。 可那年,娘溅在他衣衫上的血好烫。 白衣大抵总是会染血的。 君行舟漫无在想,无论这血是他的,还是旁人的,这白衣既然穿了,总要坐实到底的。 他知此去危机重重,道盟断无让他轻易带回娘亲尸骸的可能。 可,他想带娘亲回家。 他找了娘那么久…… 从无能为力的十四岁,到如今…… 君行舟其实不大记得自己如今寿数几何了,没了娘,也没人会在意,何月何日是他生辰,更毋论修真道途,弹指百年光景。 他只记得,那年山中,无人收殓的尸骨,他遍寻百年,也寻不回。 道盟赌赢了。 送来的木碑之上,附着了一丝君行舟生母的气息,事到如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会来。 将人人畏惧的神只带回修界,是君行舟给修界的一点小小见面礼。 而今,九九八十一道大阵,是修界予他的惩。 君行舟于这不见天日的深林中仰首,一剑出,劈开重重阻碍。 强行破阵的反噬迅速袭来,那狂风席浪般的潮涌,几乎要让他呕出口血来。 可君行舟不管不顾,扬手破阵,不理会风如惊雷在耳边炸开,不在意道道法器攻袭,脏了衣衫。 一人连破九重大阵,与强闯无异。 君行舟耳鼻充血,喉头一阵腥甜,就连头脑都被撕裂的痛感占据,可他不过是抬手,抹去渗出的血痕,又一次执剑,破阵。 昼夜不休。 他明白,这九九八十一阵环环相扣,破阵之时,一旦停下,已经被破除的阵法将生而往复,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这是修界为他布下的死局。 偏也是一个孩子,寻回母亲尸骸的唯一机会。 第250章 师尊! 再相逢会是何情形? 贺云起想过许多可能,或许是他们师徒二人拔剑相向,或许是师尊轻飘一眼,便足以让他失魂落魄。 唯独不会是这般,那个跪倒在一片血泊中,满身伤痕的人会是他师尊。 可饶是沦落到如此境地,他仍固执着,去抓一把旧剑。 “……师尊?!”贺云起一时间再顾不得什么,直奔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君行舟而去。 身后似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喝一句,“云起?!” 可贺云起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穿透阵法屏障,在君行舟面前蹲下,颤抖着伸出手去,唤道:“师尊……” 君行舟闻声抬头,扬起一张惨白的脸来,素来温润的眼中黯淡无神。 他不舍昼夜,连破七十九重大阵,早已灵力透支,如今被困在阵法中,对一切束手无策。 得见贺云起,也不过是迟钝地眨了眨眼,低缓道声:“还轮不到你来可怜我……” 贺云起的心疼,哪怕是瞎子都能感觉得到,他君行舟就是再迟钝,也不会不知贺云起今下心绪。 “师尊……你疼不疼……”随着贺云起的话音落下,一滴泪砸在君行舟手背。 君行舟却只幽幽笑道:“莫要惺惺作态,我如今这般,不正是你们想要的么……?” “不是……不是的……师尊……”贺云起很想辩解,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突然知晓此事,匆忙赶来。 他不是,他从未,从未想过……与他人设局构陷师尊…… “不必再唤我师尊,你我恩义已绝,两不亏欠。”君行舟拂开贺云起的手,借剑撑起身来,沉声喝道:“道盟老儿,我君行舟已至,事到如今,尔等还要藏头露尾不成?!” 不待君行舟话落,那一行正气凛然的修士已然露面,站在最前头的云别剑尊手握木匣,怒喝道:“云起,你在干什么?!” 贺云起闻言,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在最前头看见了云别剑尊。 “师傅……?”贺云起颇有些头晕目眩。 在他的印象里,师傅虽是严苛,但绝不会使出如此阴私下作的手段来。 可现如今,一切都颠覆了。 “云起,让开。”云别剑尊目光沉沉,说的是贺云起,看向的却是君行舟。 此刻的君行舟,哪还有刚刚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抹去唇角血渍,淡笑道:“来了啊。” “怎的如此怕我,不削弱我九成功力,都叫你们不敢露面。”君行舟这般从容姿态,不难叫人猜出,他刚刚,分明就是在装模作样,戏耍所有人。 见他陷入如此境地,态度还如此嚣张,当即有人怒道:“君家小儿,与魔道勾结,竟还敢大放厥词?!” 君行舟毫不畏惧地抬眸扫去,冷然道:“挟我生母尸骸逼我至此,何人更似魔道做派?我还真想讨教讨教。” “……你!”一众人登时面露凶光,眼中杀意翻涌。 更有甚者,喝道:“今日便是你死期,你有何请教,到幽冥界讨教去!” 君行舟正欲向前,哪知,贺云起将他往身后一拦,扬声唤道:“……师尊!” 贺云起横剑在前,挡住了诸多投向君行舟的不善目光。 君行舟就这般被贺云起护在身后,一时间颇有些无话可说。 他望贺云起一眼,复而看向以云别剑尊为首的正道之人们,眸光冷冷,颇有讽讥之意。 似在无声嘲讽,看啊,你们尽心竭力培养的正道天骄,现在也站在了你们的对立面。 贺云起分毫不知,哪怕知晓了,他也不会再退。 他这一辈子鲜少有悔恨之事,此生最痛最悔,恰是那一年,万剑峰上,向君行舟拔剑。 再来一次……他绝不再犯。 第251章 云别旧事 “云起。”云别剑尊骤然上前,握住贺云起将要出鞘的剑,诘问道:“你我多年师徒情谊,你要拿为师送你的照影剑指着为师么?” 贺云起眼眶一红,却仍是神色决然,道:“万归宗多年教诲,徒儿谨记于心,可这十年恩义已偿,我于万归宗,于人世,再无亏欠。” “唯独师尊,师尊……”贺云起眼眶愈红,连声调都带了颤。 他说。 “我自十年前,便立下心魔誓,纵是身死道消,亦不会再让人伤他半分。” “……云起!”云别剑尊捂住心口,颓然一退,头一遭明了何谓心如刀割。 他视云起如亲子,待他有十分诚挚,数十年相伴,都不如君行舟这个旧师的出现。 云别剑尊颤着手,指向君行舟道:“他对你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他种种行径,都是为了报复……报复我,报复道盟啊……?!” 他云别修行千载,这一生,唯独收过两个徒弟。 大弟子身死仡牢秘境,小弟子背弃宗门…… 这百般滋味,竟叫他一个将死之人痛彻心扉。 君行舟对此,却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他对上贺云起通红的眼时,甚至还抽得出空来朝他一笑。 那笑是冷的,他无动于衷。 贺云起一僵,泪光愈盛,几近于哀求地看着君行舟,无声之中,在向他告饶。 骗骗我,求你……就是骗我也好…… 可君行舟只道:“从前种种,皆为算计。” 贺云起手中剑骤落,原来心碎无声,只消他凉薄一眼…… 云别剑尊眼里希望骤燃,忙道:“云起,你听见了?他若视你为亲徒,又怎会封你剑骨,纵你下山流离孤苦?” “你好好想一想,为师待你如何,他又待你如何?为师殚精竭虑,只望你前途坦荡,他除了说话好听,还做过什么……?” 见贺云起一动不动,云别剑尊忙拾起跌进尘土里的照影剑,上前几步道:“云起,拿起剑,拿起它……为师势必护你周全……” 他的徒弟只是犯了个小错而已,只要他知错,知错悔改……他便还是他云别的徒弟。 可贺云起没接那把剑,他带着君行舟后撤几步,低声道:“纵是算计,可师尊待我的三分温情,也真切温暖了我平生……” 云别剑尊闻言,几近睚眦欲裂,他抽剑指向执迷不悟的徒弟,吼道:“贺云起,你怎的如此愚蠢?! “他本就是你命中死劫啊!” 君行舟不言不语,只瞧向头一次毫无剑尊风度的云别,好似在看什么新奇物件的打量,更显嘲讽。 “云别老儿。”君行舟骤然开了口,悠悠道:“你可知你那大弟子是怎么死的?” 他的大徒弟? 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他了。 云别剑尊听来,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嗫嚅片刻,只低沉喝道:“云起,过来,莫要再与这人族叛徒为伍……” 不待云别剑尊说完,君行舟已然开口道:“我杀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捏碎你给的护身法宝呢。” 云别剑尊闻言,喉头骤然传来腥甜感,眼前小徒儿固执护着君行舟的画面与旧年徒儿新丧的画面重叠,他只觉一阵头脑眩晕,几乎要栽倒下去。 可君行舟的话仍在继续,他问:“你若当真问心无愧,如何这逍遥剑道修得你千年不得寸进?” “若你当真以为天道不存,人道便可横行,为何这报应,都报到了你徒弟头上?” “……够了,够了!”云别剑尊越听脸色越难看,他面目狰狞地扑向前去,欲要扼住君行舟咽喉,让他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似疯魔般喃喃自语道:“不许再说!不许!!!” 可贺云起依旧牢牢护在君行舟身前,那决然眼神,让云别剑尊越看越心惊。 他终于,他终于意识到,数十年的悉心教导,真比不过,君行舟伴贺云起的寥寥光景。 这位一向颇有剑尊风骨的前辈,在这一瞬,整个人都苍老了下去,他捂住脸,低哑道:“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养出个举世无双的剑仙来……” 可他收不了尘非昨夜。 尘非昨夜太高,饶是他身负剑尊之名,也没资格收尘非昨夜入门下。 他也不会收君行舟为徒。 以身为器,将其分埋于四海八荒,镇压魔神。 这事,本就是他提出来的。 如此阴损的法子,让他逍遥道破,修为千年不得寸进。 所以云别辗转千年,精心挑选天赋绝伦者,一心只为养出新一代剑道天骄来。 可他的大徒弟,死在了仡牢秘境,死在君行舟剑下。 他的二徒弟,死劫也落在君行舟身上。 这个,从还未诞生开始,就被他决定了命数的孩子。 这如何不是报应…… 云别剑尊脸色灰败,他连连后退,却又痴狂笑出声来,“那又怎样,君行舟,你走不出这法阵的。” 云别大抵是疯了,本就斑白的发愈发蓬乱,他伸手去接那并不存在的雪,囫囵喃喃道:“这法阵会一点点蚕食你的灵力,不死不休。” “而这离魂蛊,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云别说着,缓缓打开了那木盒,其内正静卧着一只沉睡中的万蛊之王。 “它会吞噬你的魂魄,操纵你的肉身,成为一个新的君行舟,达成我修界大计……” “可惜啊,多苟活百年,你终究是要死的,君行舟……”云别双目圆睁,握剑攻向一语不发的君行舟。 “你杀我徒儿,败落我师门,老夫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老匹夫,就你也配?”君行舟推开贺云起,一掌击开飞来长剑。 电光石火间,道道劫雷劈下,直袭君行舟而去。 云别剑尊之名并非浪得虚名,他便是千年未有寸进,也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主位,其剑舞若游龙,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逼君行舟而去。 君行舟掌心收拢,一团金光自他掌心凝聚,翻转间融去道道凌厉剑光。 他未出剑,却已然占据上风,一掌将云别剑尊连同那装着蛊虫的盒子击飞数丈。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君行舟才开口道:“一群老匹夫,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我娘在哪儿?” 云别捂住几乎快被一掌击穿的胸口,仰头笑道:“这么拙劣的借口,你当真信了?” “不过是个阻挠道盟行事的蝼蚁,谁会在意她的尸骨被什么蛇虫野兽分而食之?” 这一瞬,君行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喉间弥漫的几许腥甜再做不得假,深红血线自他唇角溢出,君行舟却唯有沉默。 他何尝不知,他如何不知,此番十有八九,是一场诓骗他的局。 可他心存侥幸,以为这世道对他还有一丝仁慈,至少,至少把娘还给他…… 第252章 我要带他走,你们拦不住我 君行舟怔愣瞬息,云别抽剑划破掌心,任由满手鲜血淋漓,按在了阵眼之上。 “老夫送你一程,送你去陪她……”云别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他兀自喃喃着,囫囵到最后,竟是涕泗横流,悲戚道:“你杀我徒儿,毁我徒儿道心……老夫为了人族,老夫何错之有……?!” “今日,今日便做个了结,你今日必死无疑,君行舟……!” 以剑尊毕生修为开启的最后两重大阵,一重比一重更为惊人嗜血,唯有搅碎一切可以止息。 对这令天地色变的大阵,君行舟却是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似被刚刚的消息打击傻了一般。 正在此时,正是那血红劫云凝集涌向君行舟之际,有人一剑引动天地灵气,携着满身光华扑向他,将君行舟护在身下。 “师,师尊……” 是贺云起,生生替他扛下了这致命血雷,以元婴修为,硬抗大乘劫云。 此杀阵消解,他也必死无疑。 君行舟无垢白衣又一次被血染红,他迟钝地转了转头,一时间,竟忘了推开死死抱住自己的贺云起。 “终于,终于……”贺云起在他耳边轻喃着什么,混着涌起的血沫,君行舟听不太清了。 只是好像,贺云起哭了,他的泪,穿透衣衫,灼烫肩头。 这大抵是生平中,他们头一遭如此贴近,贺云起那隐秘心事几欲脱口而出。 可最后,他轻声问了一句,“师尊,旧……旧园的桃花,开了吗……” 喉头涌起的血沫将贺云起话音吞没,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少年时,他和师尊坐在木屋边,一起看漫山桃花开。 可是……他好像,再也不能,和师尊共守骊山,花开时节了…… 贺云起埋首君行舟肩头,泪浸湿衣衫,断续的哽咽声中,静默的是他最后一丝,低哑的笑。 君行舟茫然一瞬,难得有些无助的低声自语道:“不知道……” 那紧紧抱住他的人,手臂垂落在他话落之前。 贺云起来不及听了。 又或者,他本就不曾奢望过一个回答。 君行舟陷入了久违的迷茫之中,他忽然想起,那年城下微雨,老道拾起签文,幽幽念道:知而不避,飞蛾扑火。 这便是……所谓命数? 君行舟从不信命,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总有人挣不脱宿命。 他搀扶着贺云起渐冷身躯站起身来,空蒙的眼中再留不下什么,一把锈剑挥开灵力尽失的云别,低道:“我不会杀你。” 想死太简单,有些人,得活着才足够生不如死。 以云别对道盟的贡献,道盟之人定会尽心竭力照顾他。 而今,灵力尽失,又被他废了经脉的云别,等同废人一个。 曾经风光无限的剑尊,又要怎样去习惯,他也成了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不值一提的蝼蚁的事实。 君行舟步子很慢,可围住他的修界之人都在随着他的脚步连连后退,欲要阻拦,却又没人敢做这出头鸟。 直到一个万归宗弟子结结巴巴的找出了个借口。 他道:“……把我万剑峰的大师兄留下!” 君行舟闻言,沉默许久,片刻之后,他才抬眸,沉静道:“我要带他走,你们拦不住我。” 他一贯不喜喧哗,如今开口也是淡淡的,只是手中现出的心剑,昭示着,此事绝不善了。 今时今日,君行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自伤八百才能勉强脱困的少年了。 他一步一血路,昔年睥睨众生的修士如今尽数伏诛于他剑下,蜿蜒的血路之上,碎光浮动。 这是,来自于神只的馈赠——掌善恶惩罚,不受因果羁绊。 第253章 桃花树下桃花仙 君行舟很久没回过骊山了。 无人照料的桃林郁郁葱葱,久未归人的竹居杂草丛生,就连那年江如昨在院子里种下的小桃枝,都长得茂盛。 君行舟抱着江如昨站在门外,一时有些想不起,当年竹居是何模样了。 有个少年老成的小孩总在忙忙碌碌,有个嗜睡的师尊总在偷闲,是再轻巧的年华不过了。 但自欺欺人的梦终究会醒,名唤宿云澜的他沉梦难安。 梦醒时分,没有宿云澜,也没有江如昨。 可这小小的骊山,只有一双师徒相守,别扭的小徒儿与他过分散漫的师尊,短短时光,早写定平生喜悲。 君行舟拨开杂草,拿了把板锄在桃花树下挖起坑来,坑没挖好,锄头倒似乎碰上了什么硬物。 君行舟动作一顿,他蹲下身去,伸手拨开了掩在硬物之上的泥土。 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酒罐。 莫名的,君行舟心头微沉,可他仍是小心将酒罐捧了出来。 酒罐之下,压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粗布里包着一张仔细叠好的纸。 将它展开时,纸上略显稚嫩的字迹跃然眼前。 等桃花酒酿好的时候,徒儿一定回来! 一瞬涩意几乎将君行舟笼罩,他闭了闭眼,咽下堵在胸口的气,缓缓将纸张叠成原样,放回了最初的位置。 等他挖好土坑,把人埋进去,已经是日暮时分。 杂草丛生的院落没个落脚地,君行舟也不嫌弃,就这么随意在桃花树下坐好。 他抱起那坛酒,看向渐落斜阳,一帧帧,定格成日月轮转,日升月落,不知天地为何物。 那些孤单的年月里,江如昨一个小孩,是如何忍住这漫山清寂。 君行舟揭开了酒塞,仰头灌了一口,清浅酒香混着淡淡桃花香扑鼻而来。 他从不沾酒,可这是江如昨酿的第一坛桃花酒。 是那个小小少年,对未知的未来,最真挚的期盼。 他以为他可以学成归来,他以为他可以把酒言欢,他以为……可以和师尊,共守骊山。 清风斜月时,余下的酒水被君行舟尽数浇在了无名坟塚之上,他一袭白衣染霜,沉寂眼底叫人辨不清神色。 君行舟想,他其实不值得江如昨一声师尊,他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若非江如昨身负剑骨,天赋绝佳,那年漓江畔,他就会眼看着这小孩喂鱼去。 君行舟从不认为他要和谁产生怎样的羁绊,以至于,哪怕是江如昨是他名下唯一弟子,他也未曾动过恻隐之心。 宿云澜的徒弟,跟他君行舟有什么关系? 能用则用,不用则弃。 这对君行舟而言,不算什么难事。 是江如昨太死脑筋,这一生,只认了他这么一个师父。 不值得的。 君行舟轻叹一声,木碑上刻出贺云起名姓,却又抹去,而后,他重拿了块空碑,一笔一划,刻出江如昨名姓。 那时凡界,他不是看不懂手语,是他故意忽略了如昨希冀一句。 我还没送你一枝桃花呢…… 君行舟将木碑立下,正是晨初熹微之时,他一扬手,竹居如旧,骊山漫山桃花开。 就当他送如昨的最后一程…… 君行舟分神之际,一朵桃花悄然落在他发上,他抬手去揭,却见那桃花开得正艳。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 忽闻仙踪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红。 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 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美酒消愁愁不见,醉卧花下枕安然。 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 第254章 取得人皇剑 要取人皇剑太阿并非易事,剑冢的煞气镇不住它。 先贤只能另辟蹊径,将太阿剑的剑身与剑魂分离,剑魂入尘世,剑身镇压在熔岩地火之中。 若要取得太阿剑,不止要祝氏血脉献祭,还需得太阿剑魂与剑身重新融合。 这太阿剑魂,正是太阿院长。 一旦融合,他的神识终将湮灭,化为剑之有灵,助力太阿神剑重见天日。 燃烧万年的地火之上,滚滚的岩浆锁住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千万年淬炼,亦不改其本色。 太阿院长早知会有今日,比起神色凝重的尘非昨夜,他倒要坦然得多,缓缓开口道:“我上一任剑主,是人族最后一位人皇,他的毕生所愿,便是镇守人族疆域,护佑人族安定。” “我因其念而生,其愿亦是我毕生所求。” 太阿院长说着,那一双苍老的眼中迸发出光芒,他似又回到了那年,与剑主共同荡平八方的日子。 他很怀念,那时,一人一剑,闯妖域,下魔渊,也曾路遇不平拔剑。 他的剑主,怀赤子之心,是这世上再坦荡不过的人。 只可惜,剑主陨落之时,他尚是灵智初开,更毋论化形与其把酒言欢。 而今,他终将奔赴属于人皇剑的宿命。 他也终于,在这平淡的,千年万年的光阴里,得见旧主残影。 尘非昨夜与他的上一任剑主是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的坚韧,公正决然的气魄。 这太平的人世间,本就是一个个不畏艰险的英雄堆砌而出。 “昨夜,不用觉得自己对不起任何人,成为太阿剑主,本就是你的宿命。” 这是太阿院长跃入地火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师尊……”尘非昨夜心口一痛,却无力阻拦。 在这天下将乱的时局中,他再也没有资格说出那句。 我不需要那把剑。 没有人皇剑,镇杀不了魔神,他们便是稳固了幽冥界的封印,这天地浩劫也终将会席卷所有人。 随着剑魂重归,太阿剑震颤着发出铮鸣之声,直至挣脱地火束缚,缓缓下落。 第一个拿到这把剑的人,是祝氏最后的血脉祝南枝。 他已经病入膏肓,可仍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拔出太阿剑,对着脉门一划,霎时间,鲜血迸射,被太阿剑尽数吸收。 祝南枝仿佛不知道痛一般,闭目低吟道:“以我祝氏子孙命魂,洗先祖之罪孽,此番告罪天地,以我祝氏绝嗣,偿圣女冤屈。” “万望神剑有灵,助我人族渡过浩劫。” “南枝……”季无忧脸色苍白,纵是早知今日,他仍是,他仍…… 痛到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那年仡牢秘境一遭,他本就被祝南枝出事的消息吓得肝胆欲裂,如今祝南枝在他眼前自绝,他还是无能为力…… 尘非昨夜阖眸无言,呼啸的风吹起他腰间绸带,那鲜红,如灼人地火般,烫得人不敢,也不愿看。 “道君……请执剑。”祝南枝将开刃的太阿剑递向尘非昨夜,忍住血脉中那如蛆附骨的痛意,低声道:“不必难过或歉疚,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请一定,一定,不要忘了……您执剑的本心为何……” “我知道。”尘非昨夜接过太阿剑,许是这岩浆太烫,烫得他有些发抖,可他终是镇定下来,低喃着些什么,转过身去。 剑一脱手,祝南枝再支撑不住,倒入季无忧怀中。 祝南枝勉力笑了笑,或许是受不了季无忧眼中情绪,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知道道君在念什么。” 大概是想扯开话题,好不再让师兄因他而悲伤,可季无忧的目光,沉重得祝南枝抬不起眼。 “南枝,别说了……南枝……”季无忧抱住祝南枝,却又不敢圈得太紧,颤声不住道:“我带你回药王谷……我带你回去……撑住……” “嗯……”祝南枝低低应了声,他缩进季无忧怀里,小声道:“若有来世,我还做无忧师兄的师弟……” “嗯……师兄好好照顾你,师兄学好多好多医术,一定让你健康无忧……”季无忧越说,哽咽声愈重,泪水模糊他的视线,怀中人却安然闭了眼,没能听尽他的美好祈愿。 “……南枝!” 人皇剑新生的一天,徒留那药王谷谷主痛失挚友。 而尘非昨夜在念些什么呢。 大抵是,幼年时,师尊手握书卷,谆谆教诲。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那时初听《清净经》,尚不知其意,年幼的尘非昨夜盘膝正坐,仰头问道:“师尊,何谓大道无情?” 太阿院长合书一笑,道:“大道无情,便是大道有情,只是这份情,宽仁而广博。” “何谓广博?” “广博便是众生。” “那,弟子要博爱众生!” “好,好。” 稚嫩的童声与欣慰的师长之声交错着,昔年小小孩童,终成今日无情道集大成者。 第255章 幽冥界阵破 “许久不见,君卿。”宴止仍是张狂做派,眼里常含三分笑。 “主上,府君。”君行舟颔首见礼。 颜淮望他一眼,略微颔首,仍是不大爱说话的模样。 宴止倒是自来熟得很,又看他好几眼,而后笑道:“又参悟了?不错啊。” ……是吗? 君行舟其实也没太注意,他是否境界更上一层楼,早在颜淮将一丝本源之力渡给他时,他的境界便已突破了修界所定的界限。 现如今,冥冥之中,他也能感受得到,那一丝,天地之力。 “对了,本座给你带了礼物呢。”宴止说着,掏了掏袖子,掏出一株赤红的花来。 看起来不像带礼物,看起来像路边随手摘的。 真相大抵也是接近于此的。 不过,君行舟认得那花。 “彼岸花?” 生于忘川河畔,死生之间的彼岸花。 “应该是?”宴止也不太确定,不甚在意道:“我在忘川旁边摘的。” ……这般要紧的事,他倒是说来寻常。 “多谢。”君行舟刚接过彼岸花,就听颜淮问道:“你受伤了?” “……是吗?”君行舟眸光微闪,被颜淮扣住手腕撑开了手。 此刻,他才发现,右手手掌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何时受的伤? 君行舟没太注意。 难怪挖那坛酒时,刨开的泥上沾着点点落红,他还以为,是些红泥呢。 颜淮听他这么说,莫名有点沉默,这么深的伤口,再深些整个手掌都要被切断了,君行舟竟然没发现。 可颜淮望向君行舟时,对上了一双温柔而沉郁的眼。 他清凌凌的眼底弥漫着的忧郁,似驱不散的雾般,在沉寂中蓄积。 一时间,几欲出口的话被颜淮咽了回去。 颜淮在伤口上撒了些药粉,复用纱布缠住,嘱咐道:“这伤口有灵力残留,若不用药,愈合不了,你切记每日换药,不要碰水。” 颜淮说着,又递给君行舟一个瓷瓶,继续道:“清洗伤口用这个。” “好。”君行舟应下后,抬眸看向颜淮,淡笑道:“多谢府君。” “不必。” 不必言谢。 君行舟懂得颜淮的话外音,便也不再多言。 离开前,他听见宴止悠悠与颜淮道:“忘川河水,也该重新流淌了。” 无归处的亡魂,困在幽冥界一年年,终成祸患。 而现如今的幽冥界,哪怕是外围,都已经被黑气全然笼罩。 夜聆雪仍是一袭黑白衣饰,抿起的笑又轻又柔,是一贯的柔婉姿态。 可她长相着实明艳大气了些,做出这温婉模样总有些莫名的违和。 夜聆雪轻抚着鬓边白花,问道:“道君何时归来。” 近日来,尘非昨夜不在幽冥界,此方结界也显得愈发岌岌可危了起来。 不少人对此心焦不已,道盟也调派了愈发多的人手前来镇守幽冥界,就连夜聆雪这避世之人,也来了。 更听闻,道盟设伏君行舟,全军覆没,唯一苟活下来的云别剑尊,如今也废了一身修为,疯疯癫癫。 如此看来,君行舟的实力不容小觑,魔神更是隐匿其后,瞒藏极好。 思及此,夜聆雪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又听下属道:“尚需得一月有余。” “足够了。”夜聆雪摘下鬓边白花,扔进无边的黑暗里,淡道:“破阵。” 是日,秋至,尘非道君取剑未归,幽冥界万年阵破。 第256章 夜聆雪夙愿 幽冥界内积压了数万年的鬼气,一朝阵破,再无可镇压其者,这对人族无异于灭顶之灾。 那遮天蔽日的鬼气,连同魔界都受其影响,本就暗沉沉的天,愈发显得深黑起来。 鬼气这种东西,对于常年置身于魔气之下的族群,其实影响不大。 灵智初生的鬼王也不会往魔界地域来,比起无尽魔域之下,与他们类同的魔族,鲜活的人族血肉才最是滋补鬼体。 鬼界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界,如今能最先冲破结界封印,在人间大开杀戒的,多是高阶鬼王一流。 各地驻守的金丹修士,根本不是其对手。 君行舟望着阴沉天幕,说不上来心头是什么滋味,夜千放倒是倚在一侧枝头,看起来悠闲散漫得很。 他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心中也无甚人族道义可言,否则也不会在君行舟当初构陷他与魔族勾结时顺势而为。 比起劳什子人间如何,夜千放更在意,谁会成为这天上地下最强者。 人修的路走不通,他便修魔。 现如今,人族浩劫已至,他还有心情打个呵欠,接着睡。 与魔神的聚首顺利得不可思议,可夜千放总觉得君行舟还留着什么后手等他。 因而,他近来总爱缠在君行舟身边,饶是君行舟随意看看天,他也要跟着。 “君行舟,你说此番浩劫,会死多少人?”夜千放偏头看向君行舟。 君行舟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经此一问,也只淡淡道:“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浩劫中,但显而易见的是,死在最前头的,会是镇守幽冥界之人。 彼时,幽冥界外,遮天蔽日的鬼气之下,夜聆雪低眉敛目,倒真有了那么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在。 身为破除幽冥界结界的罪魁祸首,她眼角滚落的泪却并非作假,她是真心痛惜遭鬼气倾轧的人世间,也是决心,叫这人世覆灭。 “生者苦,死亦难,不若尽数倾覆,不叫人世常苦悲。”夜聆雪抹去眼角泪痕,静默望向远方。 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她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看到他人的泪她总会烦躁,见闻人间不公之事,更是怒从心头起。 可无论帮与不帮,她最后都会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之中。 她帮不了所有人的。 这样的认知让夜聆雪十分疲惫。 连身为夜家大小姐的她,都只能帮到目之所及者,那人世偌大,又藏了多少腌臜下作之事? 更毋论,她身为天之骄女,绝大多数人见到她,都会下意识的小心讨好。 连她都能看到这人世不公,那那些,活在最底层的普通黎民百姓呢? 她为猫儿哭过,也为狗儿哭过,连同秘境试炼之中,身怀六甲,却死于修士剑下的妖兽,也曾承过她的泪。 她是杀过人的。 只是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这位最是仁善慈悲的夜家大小姐能杀人。 可仁善之辈,是掌不了权的。 人心难测,尤其是夜家这样庞大的世家,夜聆雪若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善人,她是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但无妨,世人信便已足够。 夜聆雪的爱并不是单赋予同族的,越是长生,她便越觉这人世情薄,寒进她骨子里。 后来,夜聆雪忽然明白,这世间万千,人性最恶。 她想,若是人族一同寂灭,便可止歇一切纷争。 今朝,也算是如愿以偿。 第257章 她是我的妻 曾窈为阵修,桑晚为器修,照理说,他们是不必亲临战场的。 可当防御结界破开,一位又一位同道在他们前头倒下,哪怕是修补阵法和修缮法器的修士也将背负起自己的使命。 滔天鬼气之下,是曾窈怀揣隐气符箓,忍住鬼气倾轧的不适,一笔一笔,重新镌刻残破的法阵铭文。 要修补这万年大阵,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此刻,除她之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样的阵修,在一笔一划,重新镌刻这残破阵法。 早一日修补好结界,便可少一人身死于这浩劫中。 这是她们无数人为之坚守的目标。 可在这汹涌的鬼气之下,连隐匿气息都是个难事,更别说是,全神贯注的重新镌刻阵法铭文。 这铭文的每一笔落成,都蕴含着修士自身灵力,曾窈修为算不上高,能咬牙坚持七日已是极限。 当最后一张隐气符箓无火自燃时,曾窈也已经精疲力竭,头脑昏沉得再支持不住什么,她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昏迷前最后一眼所见,是这昏黑的天。 天光会有重燃之时么……? 她不知道。 但,只要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可能,便已足够她们为之竭尽全力。 而一个灵力尽失的阵修倒在鬼气浓郁的界域里,曾窈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 这死亡濒临的时刻,她其实没有想很多东西,展望平生,除了桑晚,她也无甚可回忆。 只是,桑晚。 那个曾与她立过天地盟誓的夫君,若感知到她的消逝,会很难过? 思及此,曾窈再支撑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可,曾窈没想过她会有再醒来的一天。 周遭仍是黑沉沉的,有谁背着她在缓慢前行,曾窈指尖微动,扣住那人肩,低低唤了声:“师兄……” “嗯,我在。”桑晚轻轻应她,继续前行。 曾窈是极少会唤他师兄的,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曾窈叫他一声,桑晚的心便会化作一池春水。 他喜欢小师妹。 从第一眼见的时候,桑晚就知道,他喜欢这个看起来有些孤僻又有些别扭的小师妹。 峰上的人都知道,小师妹从前过的不大好,所以他们对她都格外偏宠些,只希望小师妹在万归宗的日子,从此往后,都是一片朝阳。 桑晚也喜欢小师妹,很喜欢很喜欢。 不过他那会子年轻,对心上人的喜欢是试探着小心逗弄,只要师妹能开心,他便是扮作丑角也愿意。 可大抵是用错了法子,师妹总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满山追着他打。 桑晚仍是高兴。 这样的师妹,虽说凶了些,可也多了好些鲜活气,再不像初来时,那般满身防备了。 他知道师妹从前过得不如意,也知道师妹有很厚很厚的心防。 但无妨,日久见人心,只要他肯坚持,肯努力,师妹总能看到他这一片赤诚之心的。 师妹来到万归宗的四个年头,他们终于互通心意,第一十四年,立天地盟誓。 长久的追逐终于见了光,听曾窈与他许诺时,桑晚几欲落泪。 可他觉着,男子汉大丈夫,这个时候掉眼泪,也太让师妹发笑了。 于是,桑晚忍住泪意,带着阿窈一同见过族长。 他的爱从来磊落,更恨不得昭告天下,阿窈是他的妻。 曾窈是他尘非桑晚名正言顺的妻。 此番阿窈濒危,桑晚阵阵心悸,他不顾危险,强闯入鬼域深处,只为寻回他的阿窈。 也曾有师兄弟拦他,直言此番一去,定是个十死无生的下场。 明知小师妹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他又何必紧跟而去,平白葬送一条性命? 桑晚眼底泪光闪烁,沉默片刻后,他道。 “她是我的妻,便是死,我也会与她死在一处。” 第258章 一剑破天光 曾窈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也能感觉到桑晚步履艰难,他在这死气浓郁的鬼域中,每走一步都在燃烧着身上的护身法宝,何况带上自己这么个累赘。 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她们谁都走不了。 “放下我,师兄……”曾窈在桑晚肩头抵额,轻声喃喃道。 虽说她的声音很轻,但以修士的耳力,必然是能听清的。 桑晚闻言,却道:“阿窈,不怕。” 他故作的轻快,曾窈听得一清二楚,只一刹,泪湿眼眶。 “你这样带着我,我只会是累赘……” 滚烫的泪浸湿衣衫,曾窈低声的呜咽被桑晚尽收耳中,他步子稍顿,语调愈发温柔,道:“阿窈不是,阿窈是我心上人,不是什么累赘。” 桑晚说罢,改了改姿势,将曾窈横抱入怀,继续顶着漫天鬼气向根本看不到出口的前方走去。 “桑晚……”曾窈抓着他衣角,仍是落了泪,却已不再劝。 “有我呢。”桑晚轻柔的吻落在曾窈眉心上。 他不曾多言,阿窈会知他心意的,他明白,纵是鬼路崎岖,他也陪她走。 曾窈颤抖的指尖抚上桑晚颊边,一寸一寸,丈量着,抚过桑晚眼眉。 珍之又珍,慎之又慎,爱之,重之,似要将他深深镌刻心底。 桑晚眼中笑意浅浅,甚至还低了低脑袋好让阿窈摸得容易些。 无妨,若能共携手,死路亦坦途。 奈何,比起二人赴死的决心,来得更快的,是那尘非道君,一剑破天光。 “道君……?!”桑晚望着乍然泄入幽冥鬼界的天光白昼,与那云端之上衣不染尘的白衣剑仙,满目震惊。 这样强横的实力,说尘非昨夜是半步登仙也不为过,他如今,竟能将被鬼气吞没的幽冥界域,一剑生生撕出条口子来。 尘非昨夜目光悠远,看向那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随后二指并拢,他闭目低吟道:“护。” 淡金色的灵力护盾将二人包裹住,尘非昨夜不再停留,提剑向更深处去。 万年的鬼气蓄积,孕育出的不止是鬼王,更有鬼王之上的鬼帝。 在剑斩魔神之前,太阿剑有更重要的作用——荡平鬼域。 桑晚没想到,他们竟然等到了尘非道君的驰援,他抱紧曾窈,咽下喉中浓重的腥甜,缓缓滑下身去。 这一线天光中,二人紧紧相拥,桑晚手背青筋暴起,却是一下又一下地,温柔轻抚曾窈的发。 他说。 “没事了,阿窈。” 隐忍的泪滚滚而落,桑晚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未曾想,他们竟然真的能活着走出去。 曾窈颤着手,用力环住桑晚脖颈,几欲泣不成声。 原来人面临生死之际,求生的本能真的会不断放大,哪怕陷入绝境中,仍紧抱着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希望。 桑晚的到来,是她所能触碰的第一束光。 在二人不知前路,缓慢行进的时间里,她也快要以为,他们会命陨于此。 幸而,幸而…… 他们等到了…… 一个,活着共同走出鬼域的未来。 第259章 夜千放,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人间乱作一团,魔界依旧无甚变化,宴止看起来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原先他还能拉着颜淮下棋,但自从他接连悔棋,下棋途中先抓对面三颗棋子后,颜淮便不肯再跟他下棋了。 宴止很苦恼,苦恼的后果就是他踏破虚空,去妖域找几位妖王单挑了一下。 至于夜千放,看起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宴止却不怎么信他。 不过明面上,他们还能维持一下虚伪的和平,夜千放甚至有空,有事没事去找君行舟无理取闹一会儿。 君行舟维持了一贯爱搭不理的作风。 他近来有些头疼。 算不上是为何事烦忧,左右不过是人族将倾,他总有些迷惘罢了。 可夜千放跟看不懂他的厌烦似的,一天天的净往他跟前凑,重复着问些无聊问题。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 “君行舟,这世上除了我,你还能喜欢谁?” 君行舟目光放空,一字不答。 许久得不到回应的夜千放神色骤然阴沉,“你说说,是谁能入你法眼?我去把他杀了。” 君行舟听他此言,可算有了些反应,他目光投向夜千放,淡道:“我就不能不喜欢人?” “那正好,我是魔。”夜千放促狭一笑。 君行舟闻言,讽笑一声,道:“你就算是个畜生,我也看不上你。” 夜千放这残魄归位还真是多余,除了扰人清静,他还能做什么? “畜生?”夜千放眸子微垂,复而笑道:“谬赞了。” 君行舟抿了抿唇,终是不欲多言,他和夜千放之间,根本说不通。 夜千放却似察觉不到眼前人的厌恶般,又一度凑近,霎时变换了模样。 十六岁身着云起书院弟子服的他,一双漆黑眼眸,倒映出眼前人模样。 夜千放薄粉色的唇微张,一如初见那年惹人厌恶,他问:“难道,你的心上人……是我旧识?” 君行舟蓦然垂眸,片刻分神间,旧忆中,是那少年劲装执剑,高束的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猎猎风中,他神色专注地演示着剑式,恍如天地间,唯有一人一剑。 那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并不是一开始就着一身白的。 君行舟本就闷躁的情绪在此刻得到了助长,他眉头微蹙,目光冷冷,扼住夜千放咽喉刹那,少年夜千放的模样溃散。 君行舟轻呼口气,低道:“夜千放,你要是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夜千放如今,在宴止看来,尚是可用之人。 君行舟便是厌极他,也不会轻易出手。 夜千放却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人,即使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他面色涨红,他仍旧笑着,开口道:“开个玩笑而已,行舟你不会玩不起?” “你不配。”君行舟甩下夜千放,擦拭着掌心转过身去,无论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万年,夜千放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他作呕。 “君行舟,你怕什么。”夜千放不觉握紧了拳,掌心沁出血来也不曾在意。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君行舟离去的背影,终是不甘地闭了闭眼。 君行舟这一句不配,说的究竟是不配同他开玩笑,还是不配提起那么一丝细微的可能,夜千放分不清。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他恼火。 夜千放按了按眉心,忽然有些疲倦,这一缕残魄,还不如不要。 他从前感情可没这么充沛。 第260章 云起书院夜千放旧事 夜千放的反水有迹可循,就连他要害自己的心,都如此坚定。 如旧年般的月下窗边,夜千放笑吟吟瞧他。 君行舟抹去鼻间血痕,神色平淡得不似毒入肺腑,他仍是不说话,任冷冷清清的月辉洒落满窗。 “要不你说句好听话,兴许我会放过你呢。”夜千放近来不爱以真容示人,他又是旧时夜家少主那番打扮,只是眉眼间桀骜散了些,多了几分阴郁。 “说什么呢,夜千放。”君行舟用帕子擦去指间血,低道:“说你自十年前就开始指使云秉生给我下毒,还是你也无时无刻不想要这躯壳炼化神骨。” 他的话太直白,倒是刺得夜千放愣了愣。 夜千放大概是想了想,继而道:“说你爱我,或许?” “你怎么总存有一些令人发笑的奢望?”纵是受制于人,君行舟神色不变分毫,他唇瓣微张,轻柔的,温和的,陈述事实。 “我绝无可能爱你,自你欺我辱我那天起,我想要的,就只有你死。” 君行舟说着,扶额低道:“云秉生为求生路出卖我,我尚能归结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你呢,夜千放,无端厌憎,孤立欺凌。” “倘若我懦弱些,倘若云起书院戒律疏漏些,我早就被你们逼死了。” 死在十四岁那年,死在初入仙途那日。 他尚有绝伦的天赋做补,他尚有同归于尽的决心与之相搏,他尚有,几分家世徒劳支撑。 倘若,倘若夜千放欺凌的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那些朦胧生长年岁里,印刻的伤痕,又该如何弥补? 夜千放是堂堂夜家少主,他便是逼死了人,也会有无数人替他遮掩,他不会有任何歉疚,他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他还有大好前程。 死在寂寂寒潭里的,会是个默默无名者。 经年以后,夜千放偶尔忆起,或许都想不出他当年是为何看此人不顺眼了。 君行舟闭了闭发疼的眼,继续道:“在你眼中,你牵头欺凌我的那两年,甚至值不上一丝歉意?” “可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夜里睡不着,总在想,就算是死,我也要你这个始作俑者死无葬身之地。” 夜千放闻言,一时默然,君行舟的话他无从否认,本就是因为他觉着那些事无关痛痒,所以才能毫无负疚的,大张旗鼓的出现在君行舟身边。 他甚至从未想过,君行舟能为此恨了他许多年。 那时候,云起书院弟子外出历练,意外出事端之人格外多,可查来查去,都只是历练弟子自个儿疏漏,与旁人无关。 夜千放大抵也是察觉了几分异样的。 那些个无端身死之人,大多曾阿谀奉承过他,甚至还有几个在他面前露过脸的。 可夜千放不在意。 以他的身份,生来就只有被别人谄媚讨好的份,死这么点人,还有大把人前仆后继讨好他。 直到君行舟初露锋芒,他眼里终于容下这个十四岁才堪堪入道的弃子之时,夜千放方觉不对。 怎会如此巧合,怎么会这些人都跟君行舟有点粘连? “你在报复么,君行舟?” 那时他问,君行舟却是冷漠不答,擦肩而过。 今时今日,夜千放方知,当年于云起书院内参与欺凌君行舟之人,如今死得只剩他自己了。 夜千放按了按眉心,不由得软了声调,道:“无妨,行舟,待我大业得成,我会想办法复活你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得好生深情,好似,如今要取君行舟性命之人不是他似的。 君行舟瞥向窗外,目光冷冷。 他疲于多言,而夜千放的傲慢,早晚会毁了自己。 夜千放离开前,只道:“行舟,你且稍待,不会很久的。” 第261章 魔渊之毒 正如宴止并不如何相信夜千放,夜千放亦然。 二人便是同席而坐,言笑晏晏,亦有另一番波谲云诡。 宴止端起酒樽,送至唇边时含笑看向夜千放,夜千放对此无甚反应,那一双眼中瞧着还有几分真挚在。 眼看着宴止含笑饮尽杯中酒,颜淮不曾阻止分毫,夜千放亦是。 可,一瞬,一刻钟之后,宴止依旧无甚反应,他不止捻了颗果子嚼碎,还顺便给颜淮倒了盅酒。 见颜淮不喝,宴止将酒递到人唇边去,悠悠道:“这可是好酒,颜卿不尝尝?” 颜淮瞥他一眼,冷冷道:“毒不死你。” 宴止晓得颜淮说的是反话,他却不甚在意地晃了晃酒杯,转而递向夜千放方向,道:“他不喝,那,你来。” 夜千放闻言,眸光微沉,却仍是笑答道:“君上说笑了,这是臣下特地寻来的玉露佳酿,只为奉予君上,臣下何等何能,一饮此杯?” 宴止听他此言,似认同般点了点头,继而又道:“寻毒确实不易,策反我家府君,也真是为难你了。” 一时间,场上一片寂静,被点名的二人亦是神色各异。 颜淮一点都没做奸细被点破了的窘迫,夜千放更是,指尖抵着杯壁轻晃几轮,而后低低道:“若这世上总要有神,为何不能是我?” 有关于神只的传说,一代代传承下来,渐渐也淡化了人们对神只的敬畏,以至于,久远到那些远古神只们已经成了人们记不住名字的传闻。 可,当魔神即将重临的消息传遍时,人们似乎又想起了,远古年岁中,人族先祖对神族的敬与畏。 在那个神明并行的时代,人族不过是万族之一,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 即使只是一个魔神重临的泡影,也足够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可,一个正处在复苏时期的神明,也足够勾起人心底隐秘的贪恋。 比起道盟所谓大公无私,为济世人的口号,同样也存在着似夜千放这般,想要将神格与神骨独占之人。 世人既然要造神,人族既然要有神,为何不能是他夜千放,偏要是那虚伪淡泊的尘非昨夜? 可想要独占神格,这对夜千放而言无疑也是极难的,他要抗衡的不止是整个人族,还有无数隐在暗处,对神格虎视眈眈的族群。 奈何天时地利人和,他夜千放先机占尽。 炼化神骨的容器与他同坠无尽深渊,他有了光明正大入魔的理由,更是在降魔涧下寻到了可以麻痹人神经乃至于感官的奇毒,只要加以炼制,便可悄无声息的溶解其毕生修为。 便是寻尽天下医者,此毒也是药石无医。 利用云秉生给君行舟下毒,是自相认之日起,夜千放便打定了主意的,让他陪同君行舟下界,说劳什子云秉生更晓得凡界的风土人情,也不过是托词罢了。 即便是稀释过无数遍的毒药,十年,也足够毒入肺腑。 不过君行舟还不能死,他得留君行舟一口气在,好让他为自己铺就成神之路。 云秉生也不是除了下毒之外便一无是处的。 除此之外,他还告诉了他一个紧要消息——魔神与其随侍不合。 此事夜千放并不只听信一面之词,他一面在叨扰君行舟时不着痕迹的打听,一面隐晦观察着二人相处模式。 事实证明,云秉生没骗他,魔神果真与其随侍不合。 宴止每一次靠近,颜淮脸上的厌烦都做不得假,甚至于,以颜淮对待宴止的态度来看,夜千放不怀疑,颜淮要是有本事搞死宴止,他早下黑手了。 夜千放曾试着打探过二人关系,可颜淮仅是听闻宴止名姓,便蹙了眉。 如此这般作态,当真厌烦到了极致,又无可奈何。 一时间,夜千放心底有了盘算,索性朝颜淮抛了橄榄枝。 他自是无惧无畏,颜淮若是向宴止告密,他大可倒打一耙。 可颜淮当真毫无动作。 若非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夜千放断不会早早出手,催动君行舟体内余毒,又反手给宴止奉上了,未曾稀释过的毒引。 没有那一味毒引催发,君行舟和宴止身体里被他下的毒,便是药王谷谷主来了,也查不出来。 第262章 算算总账 至于劳什子死而复生之法。 夜千放根本不信这世上能有让人死而复生之法。 倘若当真有此等神迹,千万年来修真界的势微与世人的爱恨嗔痴痛憎又算什么? 颜淮? 夜千放想,大抵也不过是个只能依附宴止而生的可怜虫罢了。 宴止可以给他的,他可以许诺他更多。 事实证明,颜淮果然不会挡他的路。 乃至于,他询问颜淮可要共分神格之时,颜淮的沉默,对夜千放而言无异于默认。 他想,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没有人会不想爬上那至高之位。 就算是颜淮,也不可能。 颜淮果然没拦宴止饮下那杯带着这世间至恶之毒的酒。 此时此刻,宴止终于冷了神色,他问:“颜淮,为何不拦我?” 若非怒极,又如何会唤他全名。 颜淮闻言,却是略一抿唇,低道:“若能把你毒哑了,也是好事一桩。” 合着,颜淮眼看着他饮下这一盏足以令人锥心刺骨之酒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变成哑巴? 宴止险些气极反笑,他握紧酒杯,力道之大,让酒盏刹那碎成齑粉,宴止当即朝颜淮发难道:“是我最近脾气太好了,让你忘了我是谁?” “没有。”颜淮半点没有被人问责的愧疚在,他甚至还有心情敛眸思索几番,而后道:“我只是,觉得你太吵了。” 颜淮素来喜静,宴止那般喜怒无常的话多,对他而言,的确聒噪。 “颜卿,你竟为此戕害于孤,真是令孤心寒呐。”宴止投向颜淮的目光幽深。 夜千放乐得看他们主仆反目,若是二人能大打出手,斗个两败俱伤更好,他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奈何,争执诘问是真,反目成仇是假,不过瞬息间,宴止袭向颜淮的那一击,朝着夜千放奔涌而去。 迎面而来的罡风携着排山倒海之势,纵然夜千放早有准备,仍是倒飞出几十丈,呼吸困难得几欲窒息。 上首的宴止漫不经心,却又满怀恶意道:“可惜了,我还打算让你和君卿比一比,生者为王,死者永坠无间地狱呢。” “可惜啊可惜,魔君你真是让我没得选。” 没得乐子看,宴止心情自然是不妙的。 何况,颜淮也的确是,知晓了夜千放全盘计划,却未曾知会过他一声的。 “那又如何,你不也被人背刺了一把……”夜千放咽下口中腥咸,半撑着地面低低道:“颜府君……你还在踌躇些什么?” 颜淮闻言,怔愣片刻,继而疑惑望向那尘烟弥漫之处,问道:“我么?” 他一贯不爱出手,宴止既然动手了,他也没再补一刀的打算,这魔君,何必自讨苦吃? 颜淮言下之意,宴止这个与他多年相处之人如何听不出来。 宴止这下真是被颜淮气笑了,吞吐几息才缓下了掀桌的冲动,他拂袖起身,拽住颜淮往外走,冷冷道:“此地便留给他们旧友叙旧,至于你,颜淮,来好好算一算我们的总账。” 颜淮被拽了一个趔趄,面上却依旧无甚无甚波动,跟着宴止一道离开了这富丽堂皇的殿宇。 夜千放捂住几欲碎裂的胸膛狼狈起身时,方才后知后觉到,他判断错了。 颜淮根本不是默认会与他联手除掉宴止,而是,他这点小伎俩,根本无法伤及宴止分毫,颜淮又何必上赶着献殷勤。 何况,宴止根本不会因着这点小事问罪颜淮。 此事,从头到尾,只有他夜千放自以为机关算尽,却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第263章 下地狱忏悔去吧 君行舟推开那扇门时,清凌凌的月光自他身侧散落,驱散阴霾,拉长倒影。 他白衣乌发,瞳仁漆黑,唇若点绛,手执一柄旧剑,一如故年,风华无双。 夜千放掩住唇鼻,在这一瞬间,他和君行舟颠倒了位置,如今七窍流血之人是他。 可似乎,一切都未曾更改过。 那年降魔涧上,君行舟素手执剑,也是这般冷冷清清地瞧,将落未落的他。 旧年未解的仇,今日终将偿还。 君行舟斟了盏酒,递到夜千放跟前去,果不其然被他掀翻在地。 君行舟不急不恼,也不管倾洒在地的酒液,执起酒壶兜头浇了下去。 夜千放被淋了个透彻,辛辣酒液顺着湿淋淋的发滑下,沾湿他眼睫,唇边,下颚,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酒水与鲜血混合着,今时今日,狼狈不堪之人是夜千放。 夜千放沉默片刻,而后缓声道:“宴止今朝挑唆你杀我,来日你未尝不是他剑下亡魂。” 君行舟闻言,挑了挑唇,略显讽刺道:“你我仇怨,还需旁人挑拨?” 他与夜千放之间,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哪还用得着旁人挑拨。 夜千放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蹙了蹙眉,不解道:“为何如此恨我?” 他对君行舟的欺压,说到底,也不过是那年将他推入水中,及,那日君家,是他害君行舟挨了一百鞭刑。 这些年来,君行舟是如何坑害他,他都不曾计较,按理说,他们之间,早该扯平了。 可君行舟还是恨他。 夜千放不明白。 在夜千放困惑的眼神里,君行舟终是轻轻笑开了。 他为何如此厌憎夜千放? 他告诉过夜千放的。 可原来,施暴者是真的不会在意,受害者曾因其而遭受过的苦楚。 是啊,夜千放看似,是真的没对他做过多少事。 可他在云起书院所遭受的孤立与欺凌,皆因夜千放所释放的对他不喜的讯号而起。 夜家少主厌恶谁,是不需要他亲自出手教训的,这世上,有的是人为他鞍前马后。 在君行舟初入云起书院的日子里,在他尚未结丹晋级地级院之前,他根本就是人人欺凌的对象。 被泼满脏污的书桌,被撕毁的课业,被夫子训斥的日常,同窗对他的排斥,旁人的闲言碎语。 这些零零散散,不足以致命,却足够摧毁一个少年的酷刑,他整整经受了两年。 可这些,在夜千放心里,都无足轻重。 君行舟握紧剑柄,竭力克制着自己陷入旧日牢笼,可他抑制不住眼底猩红,与那油然而生的暴虐情绪。 君行舟咬紧牙关,对夜千放露出个堪称扭曲的笑来,他说:“你是最后一个。”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夜千放几乎要听不清,那柔缓中带着几分癫疯的笑容,却让夜千放意识到了君行舟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欺凌于他,还能活在世上的人。 饶是夜千放无所畏惧,在此刻,君行舟的眼神里,仍是忍不住战栗一瞬。 “若,若我未曾轻蔑于你……”夜千放抿了抿唇,难得有些无措与难堪起来。 君行舟回应他的,是轻轻一句,“你不会的。” 就算没有君沐恩这层桥梁,夜千放也永远不会瞧得起,似他这般,十四未曾入道,便能拜入云起书院门下之人。 就算重来千百次,夜千放和他的初见,也不会是什么令人称道的好场面。 夜千放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夜家少主,他永远是君家弃子。 何况,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如果,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夜千放眉头紧蹙,终是艰难问道。 君行舟闻言,以指抵唇,轻道:“下地狱忏悔去。” 利器没入躯壳的声响如此清晰,君行舟捅进夜千放腹部的,是那把支离破碎的旧剑——藏雪。 它曾蒙尘,也曾染霜,碎裂成段,叫无数人看了笑话。 可,藏雪也曾是,娘亲送他的第一把剑。 就算言十七不愿君行舟入道,她也看得出君行舟的剑道天赋,与这孩子眼底对剑的欢喜。 为人亲母,对孩子的爱护,终究是压过了她心底不安。 这是娘亲送他的十四岁生辰礼。 第264章 我会永远永远……缠着你 夜千放伤处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液浸湿君行舟握剑的手,这温热让他不禁有片刻恍惚,原来,恶鬼的血也是热的啊…… 他还以为,似夜千放这般禽兽,血该是冷的呢。 君行舟缓缓松开剑,沾血的手钳住夜千放下颚,他低缓道:“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的……这伤口愈合不了,你要到最后一滴血流尽才够。” “或者说,你喜欢蛊虫吗?”君行舟说着,打开一方锦盒,锦盒中蠕动着的,正是当初修界预备用来对付他的离魂蛊。 不过,还不等夜千放作答,君行舟就合上了匣子,大抵是清楚以夜千放的脾性,他根本无所畏惧。 从这一点来说,他们还挺相似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的。 正因无惧无畏,所以一往无前。 这么一想,跟夜千放浪费时间,那真是毫无必要。 单功败垂成之际,满盘皆输一事便已足够折磨他。 君行舟的抽离,让夜千放再支撑不住滚倒在地,吃力地低低抽着气。 半晌过后,夜千放才攒够力气,目光下移,沉沉道:“君行舟,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君行舟纹丝未动。 于是,夜千放眼中多了几分哀求,他道:“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君行舟其实不在意夜千放会不会骗自己,他只是,懒得动弹罢了。 不过,既然夜千放如此恳切,他听一听也无妨。 “何事?”君行舟蹲下身去,垂眸瞧着那一滩已经流成小小浅洼的血。 夜千放历经几番虚弱喘息之后,他终于用尽全力抓住了君行舟手腕。 君行舟未曾挣脱,甚至有几分好奇,夜千放分明是濒死之人,掌心却格外热烫。 “君行舟……”夜千放缓慢扯出个笑来,他道:“我会一直缠着你的……” “就算是化身厉鬼,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会永远永远……缠着你。” 君行舟闻言,讽刺地扯了扯唇,道:“如今虽无幽冥界羁押,但,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难道你忘了?” “不够的,行舟,还不够……”夜千放脸色惨白,眸中仍有几分挑衅,他说:“是我低估了你,也低估了魔神,可你也……太小瞧我了。” 魔修进速一日千里,他用混沌一十二年,摸索灵力与魔气融合之法,余下八十年,皆在苦修。 又八年,寻觅离开降魔涧之法。 这世上,不是只有君行舟一个人在进步的。 他夜千放最大的错处,便是低估了魔神,太高看自己,否则也不会走到如此田地。 君行舟闻言,抿了抿唇,而后,他看向垂死挣扎的夜千放,诚挚道:“你好像个丑角。” 笑话一样。 夜千放也不恼,只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真假的……” “是么?”君行舟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瞧着夜千放,这个他无比厌憎之人。 “当然……”夜千放再抓不住君行舟衣角,他索性便随意躺倒,等待着生命的流逝,半点挣扎的意图都没有。 二人相对无言时,第三人现身千行殿,他道。 “一人永坠无间炼狱,一人高居云上,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第265章 忘川河畔彼岸花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宴止,他眼里噙着笑,开口道:“不必叫他魂飞魄散,他有更好的去处。” “好。” 君行舟静立无言,垂落的剑尖滴着血,那漆黑眸中空茫一片,既无大仇得报的欣喜,亦无故人皆死的苦悲。 而宴止抱臂倚在门边,姿态闲散,那笑中万年不变的三分轻嘲,显出几分倨傲来。 夜千放聆听着血自剑尖滑落的滴答声响,终于有了那么些人之将死的真切感,他唇瓣几度张合,终究什么都没说。 已经,不必再说了。 君行舟离开殿宇时,早不知是何时辰,他缓行于月色之下,一袭白衣稍显寂寥。 说不清是天性淡漠,还是那一十四年封闭七情导致的结果,他总是很难以感知情绪。 哪怕模仿别人,装得再像,他终究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只是,或许,从十四那年起,他的心下了一场经年不散的雨。 跨过春秋四季,漫过时间长河,时至今日,未曾停歇过。 你想要什么呢,行舟? 这句话,在心底,他曾问过自己无数次。 从前是活下去。 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现在呢……? 冗长的雨季不曾离去,他总在不间断的失去,剥离,情绪。 索取?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索取些什么呢? 君行舟在断崖边停下脚步。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少年,向前一步不会是深渊,后退一步也不会是绝路,今夜不过是场闲来漫步。 你高兴吗,行舟? 他漫无问询着自己,可最后没有答案。 袖中摸索片刻,掏出来的也只有一株宴止当初随手赠他的彼岸花。 此花有花无叶,深红似血,绽开的花蕊如缠绕的丝线,包裹着,盛放成一场盛大的落幕。 他曾见过彼岸花。 在心中充斥着绝望时刻。 那是来自于忘川河畔,死生尽头,一簇簇绵延不尽的花。 猝然落下的泪滴在彼岸花之上,使它愈发娇艳盛放。 君行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一年,倒在忘川河畔的他是何等绝望。 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镇定。 当他诞生的秘辛揭开,当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在眼前划过,当他,乃至于一个家族的兴衰,不过是他人一念之间时。 他势单力薄,孤身一人,他活着的唯一用处,就是成为他人炼化神骨,转嫁神格的容器。 那群人位高权重,傲立于人族巅峰权柄,从不是他不愿便可以不为之。 做一个废人只会让他死得更快,展现出价值也无济于事,等待他的根本就是全盘死路。 活下去,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样空茫茫的感觉,甚至不能称之为恨。 那是一种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的无望。 在他不愿捏碎讯符的时间里,他或许自暴自弃的想过就此死去,让修界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人在濒死之际,求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他见到了那个,该是他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人。 偏偏,这个即将踩着他尸骨登临至高神位的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天道无常,命数无常。 他好恨啊…… 可,被扶起时君行舟便明白,他恨不了他了…… 第266章 今生恩义断 对君行舟而言,收整好心情不是什么难事。 至少,当他回头瞥见颜淮时,已经能从容露出个笑来。 “颜府君。” “嗯。” 颜淮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他,那墨玉似的瞳仁,月下折射过几许绿意。 他什么都没说,又像把一切都看尽了。 幸而颜淮从不是多言之人,至少不会多嘴多舌问他一句如何。 二人将要擦身而过之际,君行舟随手把彼岸花别在了颜淮领口,道:“送你了。” 他这么一做,走得倒是潇洒,独留颜淮停在原地,眉心微蹙。 一朵彼岸花还能随手送来送去的不成? 不过最终,颜淮还是将这枝彼岸花移进了花圃里。 他身为忘川之灵,不必费心浇养,彼岸花便可生机勃勃。 至于君行舟,他转道去了小土狗的狗窝。 他到的时候,云秉生正在喂狗,而小土狗撅着屁股吃得正欢。 君行舟沉默驻足片刻,忽而道:“你走。” 云秉生闻言,整个人忽的一僵,半晌之后,他才低道:“原来……赢家是你。” 他不是傻子,从见夜千放的第一眼,他便知,夜千放与君行舟,水火不容。 他们之间迟早是要撕破脸的,而自己,作为二人博弈的棋子之一,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君行舟在利用他,夜千放亦然。 心智动摇的片刻恍惚间,终究是现实占据了上风。 他与君行舟不是同路人,与夜千放亦然。 他不过是个苟延残喘之人,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更毋论,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背叛君行舟的时候他犹豫过吗? 或许没有。 就像君行舟眼中从未容下过他一般。 君行舟成了最后的赢家,高兴吗? 好像也没有。 其实,无论最后活下来的是夜千放,还是君行舟,对他云秉生的影响都不大。 只是,很多时候,云秉生会怀揣着最坏的可能去想,无论谁活下来,他继续活着的可能都不大。 所以,就算明知来人,他都没有回头。 可,现在,君行舟告诉他,他可以走了……? “你……不介意?”云秉生缓缓转过身去,看向已经抱起小土狗的君行舟。 君行舟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轻抚着小土狗毛茸茸的狗头的动作舒服得傻狗直嗷呜。 听到云秉生的问题,他头也没抬,只道:“我说过,会给你一条生路。” “可你,已经给过了……”这话云秉生说得艰难,纵然跟了君行舟十余年,可,他好像,依旧,不太懂他。 君行舟闻言,缓声答道:“那是夜千放给的,不是我。” 所以,现在才是,君行舟曾允诺过他的,一条生路。 云秉生颇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向君行舟,只见他正不急不慌地梳着狗毛。 云秉生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他自知,以君行舟的脾性,多说无益。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今生,是我对不住你,若有来世,我定衔环结草相报。” 今生今世,想来,君行舟已是不愿再见他。 云秉生心中既然有了决断,他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而君行舟抱着小土狗,不曾阻拦。 今生恩义已断,来世,也无需他衔环结草。 第267章 人道不公 幽冥界域结界的破碎,并非短时间内便可修补如初,即便修士死战,人界还是陷入了巨大的阴霾之下。 尘非昨夜将鬼帝斩于剑下之际,他终于见到了引发此次祸端的元凶——夜家家主夜聆雪。 夜聆雪身着素衣,额间系着一抹白绫,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尘非昨夜沉寂片刻,终是开口道:“夜家主,幽冥界破,天下生灵涂炭,于你有何益处?” 他一贯不善于揣度人心,尤其是夜聆雪这般无端发难之人,如今困局,着实无解。 夜聆雪闻言却笑,她道:“尘非道君,我之所求,与你所愿,并无不同啊。” “夜家主何出此言?”尘非昨夜着实不懂,夜聆雪怎么会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在幽冥界祸起之前,他或许还可以认为,他跟夜聆雪是同道中人,心怀庇佑天下苍生之愿。 可现如今,人界犹如人间炼狱,而一切,祸起于夜聆雪破阵。 “无情道之所求,不是众生平等么?”夜聆雪发问。 “是。”尘非昨夜答她。 “道君所行之道是为众生,聆雪所愿,亦是众生啊。” 夜聆雪的话,在尘非昨夜听来,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可若要驳斥,尘非昨夜又寻不出话来。 纵是如此,尘非昨夜亦沉声道:“夜家主所为,是为灭世,某当不得夜家主一声同道。” “何为灭世?何又为济世?”夜聆雪分毫不让,开口道:“我行之道在众生,我为之道在大同,可我闻众生常苦悲,有言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 夜聆雪说罢,诘问道:“我见这人世浑噩无清浊,为恶者风生水起,至善人尸骨无存,天道无序,人道不公,敢问道君,如何算得,众生平等?” 回应她的,是尘非昨夜的长久沉默。 良久之后,尘非昨夜那淡泊眼中终于掀起一丝波澜来,他缓缓开口道:“这世上本无善恶之分,因存人欲,故有清浊善恶,可,人非草木,纵是人道不公,也当竭力一争,而非妄求众生共沉沦。” 尘非昨夜不通人情世故那一套,但他不是不懂夜聆雪话中暗藏的深意。 可,明白,不代表要认同。 何况,夜聆雪口中所谓的众生之道,根本就是走向另一种极端。 夜聆雪听他此言,笑得却是愈发放肆,她抬手指着乌蒙蒙的天,幽幽道:“道君,你听。” 随着夜聆雪话音落下,一道惊雷劈过,她目光幽幽,神色中带着几许癫狂,道:“你听见了吗?” 不待尘非昨夜回答,她继续道:“是今宵在哭。” 尘非昨夜闻言,怔忡一瞬,百年无波澜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今宵,已经很久没有人向他提过这个名字了。 “你说的公允,是指今宵身为尘非家的大小姐,背井离乡百余年,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吗?” 夜聆雪转了转手腕,踏空漫步道:“你听,你听听,那是今宵的声音……” “她在问,为何连第一世家,都做不到公平以待?” 堂堂修真界第一世家,对嫡亲血脉都做不到一视同仁的公允,更遑论,这纷杂人世,谈何公正? 她的诘问,让尘非昨夜陷入了更久长的沉默之中,他本就并非善辩之人,何况此事涉及胞妹。 今宵离家的导火索,是为那千年一熟的凌霄果。 因而,尘非昨夜便是离家镇守幽冥界,也未曾接受过家族安排,服下那枚凌霄果。 正因为他的放弃,给了魔神可乘之机,盗取凌霄果。 世事环环相扣,构成最终结果。 就算再来一次,尘非昨夜也不后悔,他当初拒绝了凌霄果。 可,有关于今宵,他总怀亏欠。 那一年,被今宵一把火燃烧殆尽的摘星楼,后来又被他重建了起来。 尘非昨夜往里面放了很多东西,今宵喜欢的剑谱,他偶得的宝器,唯独没有那些年被今宵摔得到处都是的珠玉钗环。 作为兄长,他总是盼着她回来的。 但,尘非家之人的脾性,他也再清楚不过,今宵不会再回来了。 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是他对胞妹的亏欠在作祟。 而今,被旁人亲自挑破,尘非昨夜忽觉一阵空落与茫然。 原来,这世间事,从来没有回旋的余地。 第268章 天下同葬 “道君啊,仅凭你我之力,是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的。”夜聆雪的轻叹自远处传来,她道:“与其妄图拯救这腐朽的人世间,不若,众生皆死。” 死干净了,就不会有不公,就不会有,那般多,无能为力之事。 夜聆雪的理论,无疑是极具蛊惑与煽动性的,饶是尘非昨夜,都恍惚了片刻。 可,很快,尘非昨夜抬起眼来,开口道:“于今宵,我有亏欠,无从辩驳。” “可,倘若人道不公,我所到之处,所行之事,便是公允。” “倘若天道无序,我所学之术,所向之道,便是天理。” “吾毕生求索,九死无悔。” 尘非昨夜知道,就算穷极一生,他也做不到众生平等,可,死一个尘非昨夜,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尘非昨夜。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人世间,终究是会有一线天光的。 倘若似夜聆雪这般,所行之路坎坷重重便全盘放弃,人族又怎会有今日繁荣景象? 夜聆雪望着尘非昨夜,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 该说真不愧是亲兄妹吗,这几乎如出一辙的神态。 今宵亦是如此,一旦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那一年,为了诱哄尘非家大小姐跟她一起逃出家门,她可费了不少功夫。 ‘一起逃,今宵。’ 青葱年岁里,少女朝尘非世家的古板大小姐伸出了手。 世家,关于子女的不公,不止有尘非世家一家。 她夜聆雪,夜聆雪的弟弟,自出生就被封做了夜家少家主。 比起今宵及笄时才知晓,今宵至少曾经有过微茫的希望。 可夜聆雪,从她的弟弟出生那天起,她就知道,她只是夜家装饰门楣的棋子。 不怨恨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看着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夜聆雪都会有种扼住他脆弱咽喉的冲动。 最后,她忍住了。 夜千放这人,自小千娇百宠着长大,性格分外恶劣,惹是生非的能力也不差。 夜聆雪作为他名声极好的姐姐,总是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 有人以为她不情不愿,有人以为她甘之若素,只有夜聆雪清楚,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败坏夜千放的名声,养废夜千放。 她不在意少家主的虚名,她只注重结果,只要夜家大权最后落进她手里就够了。 可是,无论城府如何深沉,她也曾有过想要挣开束缚的时候。 那一年,她胆大妄为的带着尘非家的大小姐跑了。 那时候,她说,一起逃,今宵。 今宵没有说话,却将手落入她掌心。 只可惜,最后,她们还没等到府卫发觉呢,就各自灰溜溜的回了家。 长大之后,夜聆雪才发现,她比今宵幸运。 她至少有筹谋算计的余地。 可今宵没有。 她的兄长是天命之人,她尘非今宵注定明珠蒙尘。 曾经恪守家规的尘非家大小姐比她更勇敢,抛下了一切,奔赴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只是从此以后,她们渐行渐远。 今宵看穿了她的伪装,再不肯陪她演那些无聊的戏。 夜聆雪却不依不饶,这世上,今宵是为数不多看穿她伪装,还能让她肆意妄为之人了。 那些旧事,只在梦里徜徉,谱做诀别诗序。 夜聆雪抚过额间白绫,风吹过耳,拂起长缎,她说:“你救不了所有人,你甚至,救不了今宵。” “道君,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我要这,天下同葬。” 第269章 世有神明 随着夜聆雪话音落下,数道黑影齐齐显现,她手诀翻飞间,原本已经肃清的一方界域鬼气再度凝集。 尘非昨夜凝神去看,正见天地间鬼气奔涌而来,他面色微沉,问道:“你早便与邪修勾结?” “不要紧的。”夜聆雪手印结成,她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微笑。 她说:“都得死。” 缘何凡界鬼域凝结,修界却分毫不知? 那自然是,有奸细啊。 如今,她困住尘非昨夜,一夕间引动人界十九州各处鬼域。 鬼灵最喜食恶魂,最先死的,必然是作恶多端之人,既增强了鬼力,也荡平了人世。 到最后,能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届时,夜聆雪会亲手抹除人族曾存在于这世间的痕迹。 她会真正做到,众生,平等。 “道君,我倒真想看看,所谓天命之人,抗不抗得住幽冥界万年怨力,扭转乾坤。” 此刻,尘非昨夜身后凝结的巨大黑色虚影,遮蔽一切,天地无光。 世有神明。 远古诸神之战时,诸神陨落,可同时,也有神明隐匿气息,融入山河万川之中,逃过了那一场浩劫。 当初龙族分支,便曾口衔剑鞘,遁入江河湖海之中,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西海龙主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神只,它曾想过,有生之年中,它或许是等不到远古神只复苏之日了。 可,没想到,比远古神复苏来得更快的,是这剑鞘之主的寻仇。 残破的天道之下,既然容得下它这么个古神,自然也能容许,万年鬼气的蓄积之下,诞育出一尊,鬼帝之上的——鬼神。 万年鬼气催发出的鬼神,与人族大能呕心沥血求来的一线族群生机之困斗,真是令人拭目以待啊。 尘非昨夜独身一人立于鬼域之内,知觉着强大鬼物的迫近,视野里黑暗一片,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如此强大的鬼力,封闭的不止是他的视觉,还有五感。 他就像一个四肢健全之人,突然变得又聋又瞎,在这陌生天地间,除了自己,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可,此身,此剑,唯心而已。 尘非昨夜阖眸凝神,只一刹,以他为圆心,光华流转,长剑横扫向虚无之中。 鬼神之力,不可小觑,纵是天骄如尘非昨夜,亦觉自己陷入了一只不存在的手中。 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将加倍反噬自身,而那操纵一切的鬼神,纵然鬼气溃散些许,也将得到源源不断的鬼气滋补。 这一战,似乎从一开始,便毫无悬念。 尘非昨夜的一退再退,恰似人族如今处境,寻不到一丝生路。 直到尘非昨夜握住了肩侧红绸,在他大力之下,丝帛迸裂,发冠亦碎做齑粉,任长发三千散落。 尘非昨夜有一个秘密,一个,藏在各色绸带之下,非绝路不可为之的秘密。 魔界 宴止近来有些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得又有些,是人都看得出来的闷燥。 君行舟曾问过他为何事烦忧。 宴止沉吟片刻后,幽幽答道:“我在,找一样东西。” 一样,搜天寻地,竟觅不到一丝气息的东西。 找不到它,宴止整个人都恹恹地,斜倚在王座上一动不动,任界外物换星移。 直至那一日,宴止猛地坐起,颓靡已久的神情骤然散去。 眼见他神采飞扬,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孤的,逆鳞。” 第270章 神之逆鳞 尘非昨夜还记得,他是哪一年起,以身为器,封印神之逆鳞。 那一年,是魔神重临。 他被从幽冥界紧急召回,忍受着噬心之痛将逆鳞融入骨血中。 初显老态的父亲对他说。 留下,神骨会是你的,神格也是你的。 他会取代魔神,成为这世间新神。 在这一天,修界筹谋千年的大计终于在他眼前揭开。 尘非昨夜生命中,那些无数曾行过的人们,都不过是他成神的踏脚石。 无论是小师弟,还是师尊,又或是被家族全盘放弃的今宵。 他们,都不过是,他神路之上的过客。 “他愿意吗。”尘非昨夜蓦然发问。 “什么?”尘非家主不明其意。 “君行舟,他甘愿么?”尘非昨夜望向他的父亲,沉声问道:“或者说,他是自愿选这条路的吗?” 尘非家主闻言,不屑轻嗤道:“修界已经弥补他足够多了,何况,能为人族未来献出一份力,是他的荣幸。” “那今宵呢?”尘非昨夜仍在问。 尘非家主的面色却骤然沉了下去,冷道:“一个不孝不悌之人,她既然要背离家族,就让她走。” 答案已然摆在了明面上。 尘非昨夜捂住尚未愈合的伤口,他撑起身来,一步步往外走,开口道:“他们不愿,我也,不愿……” 他不愿踏着无辜之人的血骨与泪,登上那至高之位。 纵是倾尽平生亦无法突破登仙屏障,他也不愿。 可今时今日,他终究是借用了逆鳞中残余的神只之力。 在他解除封印之际,金灿灿的神光普照天地,驱散无边无际的阴霾,如同一束希望之火一般,将天地都照亮。 鬼神本就是阴邪之物,现下更是被神光照耀得无所遁形。 那原本等同于虚无的躯干冒起阵阵黑烟,饶是它再费力吸收鬼气,也不足以弥补被神光挫伤,以至于不断增加的伤痕。 尘非昨夜借着太阿剑撑起身来,他低垂的眸子里暗光涌动,许是早知今日,如今也无甚畏惧。 他咽下喉中血沫,一剑划开掌心,低声呢喃道:“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尘非世家血脉之力,最强大之处,在于,结合定清剑法,足以定天地,荡清浊。 他尘非昨夜是现任尘非世家家主,亦是当代定清剑法传人,更是,无情道之集大成者。 以他为祭,再辅以逆鳞,足够还这浊世一片清明。 “万道有衡常,人道无穷尽,定天地,荡清浊,破……” 不待尘非昨夜话音落下,有人踏月而来,一剑斩断他剑势。 那人玄衣黑发,手执九霄剑,眸中隐有三分笑,他以指抵唇,不紧不慢道:“想带着我的逆鳞殉这天地,不行啊。” 宴止是于混沌之中诞生的第一条龙。 作为混沌之中诞育的第一个活物,它的世界无疑是寂寥的。 直到后来,得遇另一人。 那时候,他名唤九霄凌云。 那时候,他还是条年轻龙。 即使身负始神之尊,他所惦念的,仍是讨另一人欢心。 他开天辟地,他塑六道轮回,他予天地万物灵智初开,他甘愿拱手相让始神尊位,只向另一人俯首。 他分魂铸剑,只为护他安宁;他以神格为誓,诺此生绝不伤及那一人;他甚至,他甚至…… 以逆鳞为聘,将软肋尽数交予另一人。 可不爱就是不爱,他的作为,只感动了自己。 他的倾心相付,换来的是魂飞魄散,身死九霄。 万万年后,荒村之下,一个名唤宴止的孤儿,复生了。 其实宴止对那一人说不上恨,是他强逼在前,那人出手在后。 他只是有一点后悔,自己干的混账事,竟然带得溯洄水君一道身死,还染上了因果牵连。 幸而,命线的牵连,终是让他们复生在了同一方小世界。 溯洄水君仍是那个,与他相随,九死无悔的脾性。 可,颜淮又死在他面前了。 宴止枯坐几夜,提剑找上了与他一同转生的容榭。 容榭手中剑,仍是他不知哪一年岁替容榭铸下的那一把。 昔日的剑灵早化作了一抹残魂执念。 而宴止想要违背神魂烙印的本能,对那一人出手。 很难,真的很难。 当长剑刺穿胸膛时,宴止甚至以为,他跟容榭,又要双双神陨,等待万年后的又一次复苏了。 可他撑住了。 强忍着神魂欲裂的痛意,封印了容榭。 这世上,再没人能拦他,为他所欲为。 而今,他将拿回逆鳞,也将取回,属于他的一切。 【关于宴止和颜淮的说明】 一、他俩不是cp,他俩都是一 二、为什么要出现这么两个人抢主角风头 首先,这是一个世界观+基础框架的问题,从一开始这本书的框架就是:世有神明,但诸神之战让上古神只基本陨落,天地间重新洗牌,六道轮回秩序崩塌 所以→出现了幽冥界聚集鬼魂防止鬼气蓄积太多对人界不好→出现了神只复苏的卦象导致主角的一生从开始就是一场死局 只是预言算错了一件事,复苏的神只是创世神不是魔神(至于这个预言是真错还是假错,且听下回分解) 他俩是必须,也是必然出现的 三、作者你这么喜欢写他俩怎么不直接给他俩单开一本 他俩还真有50w字的前文,并且我确实打算写后续宴止视角无cp向,这事一些追更比较久的宝子应该都知道 因为我喜欢碎碎念完又删除,所以可能好多新来的宝子不知道这事 这里我直接写在这儿了,我也不会再删除了 四、总感觉主角借了上古神的势才报的仇,好不得劲啊 首先,主角哥他是实打实的单挑了两百多章,其次,所谓借势,这个可能在于每个人对于他人干涉或者帮助的定义 我个人的观点是:主角在达成目的的路上得到了别人的帮助,这没什么 那可能还是有宝觉得: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这是这俩人存在感也太强了,直接盖过了主角他本身的光芒 我这里的解释是: 一、实际上,他们真正给予君行舟的帮助,是:掌善恶惩罚,不受因果羁绊。 正文里我为什么要写这句话呢,因为,有个宝子问到点子上了:他也要成神吗? 答:是的,君行舟会成神的 二、感觉主角借了古神的势才报的仇,主角控好难受 首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神明出现之前,主角他就已经:屠了自己全家,炼制百年生魂,众目睽睽之下耍得整个修真界团团转,并且完美把控人心 而不是:神明加强了他,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君行舟的复仇他靠的都是他自己,来自神明的馈赠只是替他消解了杀人的因果不是当场让他从一个打不过的人变成打得过的 至于有些人可能觉得:那你怎么解释,在他俩出现之前,主角他暂避锋芒假死脱身这事? 答:那时候,首先主角的剑骨还没回来,其次,主角自己都在准备闭关突破的紧要关头,面对差不多整个修真界的围兵,他不暂避锋芒他难道单挑全部,然后来句:哈哈,哥们天下无双 ? 【行舟他从来都不是在这俩人出现以后才支棱起来的,他一直都很支棱】 五、所以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不还是解释不了干嘛整这么两个人抢主角的高光时刻呗? 答:这里又要提到一个基础框架的问题,从一开始主角的人设就已经说明了 一、他毫无倚仗 二、他不止只能靠自己,他还完全就是个被人用来当垫脚石的炮灰 而我,设想君行舟的初心是什么呢 :一个炮灰的逆转人生 这里又要提到一句,前面我有说他的母亲言十七是个穿越者 这本质上也是个伏笔,她是一个本本分分过好自己小日子的穿越者,要不遇上君行泽,君行泽又实在貌美,她甚至不会成家立业 而一个,吸引了别人甘愿陪她隐居,教育出来的孩子全是成功人士的妹儿,不难看出来她心智坚韧目标明确 所以,为什么她在大概知道一点君行舟命数的时候,这么轻易就崩溃了? 因为,她好像看过原文啊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孩子,其实根本就是被一笔带过的炮灰命运 但后来,是母爱战胜了,她向命运妥协的心 她想,如果用她的死,能换来君行舟的一线生机,那她愿意 本质上,行舟他是没有主角光环的,他走到现在的地步跟成就,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 就算不跟始神碰上,他也是能单杀云别剑尊的 但是,既然修炼的终极都是成神,我还不能给他开条快捷通道吗 宝子们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都可以留言探讨的 o(╥﹏╥)o 第271章 平生无悔? 一朝得见魔神,尘非昨夜未曾想,会是如此情形。 他散发披衣,魔神立于尘寰之上,俯瞰众生。 尘非昨夜眼看着,魔神随意收回那灿金色,晶莹剔透的逆鳞,而天地再次陷入黯淡无光之下。 浓郁的绝望将一切吞噬殆尽,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 此番浩劫,或许,人族本就,命数已尽…… 他是尘寰中的小小沙粒,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扭转些什么。 镇守幽冥界的百余年,也不过是延缓了些族群消亡的速度…… 尘非昨夜喉头泛起一丝腥甜,面对着眼前这个存在于传说中,困扰了他百余年的魔神,他也颇有些无话可说。 或许,本就什么都不必说…… 比起尘非昨夜的颓然,宴止要显得镇定许多,他甚至还有闲心打量,这个生机不断流逝的人族。 更在鬼神试图凑近之时,冷喝一声,“滚。” 随着宴止话音落下,鬼神麻溜滚远了。 而宴止这会儿想的是,乌漆嘛黑的,什么玩意,影响他瞅这小子了。 眼前人的气息很熟悉,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跟自己的逆鳞待久了。 按理说,他该厌恶这个碍事的小子才是。 让他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逆鳞,现在才拿回来。 可偏偏,尘非昨夜和他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宴止掏了掏袖子,摸出一口小小冰棺来,他认真打量几眼,又塞回袖子里去。 见尘非昨夜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宴止正打算摆个谱,就被随后赶来的颜淮和君行舟打断了。 “主上。” “拿到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宴止莫名有些心虚的放下手,又惊觉不对的继续抱臂,散漫道:“拿到了。” 他的逆鳞,他上天入地,找了八百辈子的逆鳞。 “所以,这是在干嘛?”颜淮瞥了眼半死不活的尘非昨夜,和退出数千丈远的鬼神。 那是新神的气息,他能感觉得到。 “啊……”宴止指了指尘非昨夜,低道:“就是这小子私藏我逆鳞。” 私藏逆鳞? 君行舟闻言,不由得看向尘非昨夜。 尘非昨夜对此却无甚反应,提剑便欲自刎。 人族既已了无生路,他也不必独活。 “干嘛?”宴止屈指一弹,挑飞了尘非昨夜手中剑,他看向颜淮,道:“你看,这小子做贼心虚了。” 颜淮不接他话茬,直白道:“你的逆鳞,落在四海八荒哪一处都有可能,还谈不上偷不偷。” “哦……”宴止答得颇有些不甘不愿。 见君行舟直勾勾看着尘非昨夜,一语不发,宴止不由得又来了兴致,他朗声问道:“你们认识?” “他是我师兄。”君行舟答他。 尘非昨夜闻言,终于抬眼看向来人。 大抵是有那么一瞬恍惚过的,可最后,他还是沉默。 君行舟却问:“后悔么,师兄?” 当初就那样,轻易的放过他。 “不悔。”尘非昨夜摇了摇头。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不悔啊…… 君行舟闭了闭眼,他想,他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以尘非昨夜道心之澄明,又怎会做平生有悔之事。 可偏偏,二人的交流,引来了宴止的兴趣。 他探过身来,问道。 “你当真,平生无悔?” 在宴止开口刹那,颜淮便望向了他,可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宴止此人,极其恶劣。 既知眼前人心底坚守,他势必是会做点什么的。 就譬如,亲自揭破这幻梦。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颜淮所料想那般。 宴止勾了勾指尖,无形的牵力迫使尘非昨夜抬起头来,始作俑者却漫不经心笑笑,开口道:“你可知本座名讳?” 尘非昨夜心存死志,如今也无甚气力回答魔神这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平静地敛了眸,颇有些请君随意的从容在。 宴止倒也不绕弯子,直率道:“一非魔神,二非宴止,本座名唤九霄凌云。” 似尘非世家这般古老家族,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尘非昨夜的表情,也在宴止自报名讳时凝滞了,诸多疑惑如潮水袭来,却尽数哽在喉头。 “本座为修补天道,重塑轮回六道而来。”宴止的话仍在继续,他说:“若非人族阻我百年,今日之祸事,本不会发生。” 如果眼前人说的是真的…… 在这一刻,尘非昨夜颤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君行舟,而君行舟的缄默,便是答案。 他说的是真的…… 始神的重临会为这片陷入末法时代的大陆注入新的生机,轮回道的重塑意味着生命的循环往复,积压万年的亡魂有了归处。 可同样的,天地秩序的恢复,意味着,天地并生,万物同一。 始神没有偏好,他会一视同仁的,推翻现有秩序。 尘非昨夜不是傻子,甚至可以说,他一点就透。 人族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从万族中不起眼的小族走到现在的位置。 占据了九霄大陆最为舒适地界,将各族驱赶出境,以人为尊。 可始神的重临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新来过。 千年前的那一卦,真的是,算错了吗……? 尘非昨夜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濒临真相的窒息感将他淹没,坚守百余年的道心,更是在此刻崩塌。 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 是有人暗改了预言,妄图造出一位,全然出自人族的新神来…… 君行舟是棋子,他亦不过是,他人棋局中操纵的一环。 他自以为的济世扶危不过是场泡影,他所坚守的一切,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无边的黑暗将尘非昨夜吞噬殆尽,他几乎要看不清,一切似乎都蒙了层朦胧的雾,寂寥天地间,是何人颤抖一句。 “师兄……” 尘非昨夜循声仰头,迟缓片刻,才露出个惨淡的笑来。 比笑先落定的,是他眼角滑过的一滴泪。 昔年剑道魁首,修真界第一人,一夕白头。 自真相揭开的一刹,尘非昨夜坚守百年的道心,就此碎裂。 他曾以为,天道不存,他所行之事便是公理,他曾以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曾以为……他与无数镇守人族疆域,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并无不同。 可到最后,他也成了这场人间浩劫的帮凶…… 尘非昨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平生所历,现在都成了扎向自己的尖刺,至死无休止……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272章 无情大道,君应无悔 眼见尘非昨夜一息白头,宴止当即后退几步,左右张望道:“这,这不能怪我?” 奈何无论颜淮还是君行舟,没谁肯搭他腔,宴止只得自个儿嘀咕道:“怎么想都不是我的问题啊……谁知道修士道心这么易碎。” “对,对?”宴止说着,手肘捣了捣颜淮。 颜淮闻言,冷道:“闭嘴。” 使完坏又想着推锅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宴止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在颜淮这儿吃了闭门羹,宴止头一扭,看向君行舟,又道:“你看,你看我们君卿道心都还没碎呢,你碎什么碎?” 以宴止始神之尊,只要他想,便可一眼窥尽人生平。 他怎么会看不出尘非昨夜一生顺风顺水,而君行舟,生活摧折他,他一声不吭把生活给踩了。 瞧瞧,瞧瞧这俩人,天差地别的待遇,一个活蹦乱跳的,一个说两句就道心破碎。 君行舟听宴止此言,突然也有几分理解,颜淮为什么这么嫌弃宴止了。 宴止这人,有点什么,他真是张口就来啊…… 尘非昨夜更是,被宴止三言两语气得又吐了血。 君行舟视线落在尘非昨夜苍白的脸上,低道:“尊上,请容我与师兄一叙。” 他是看出来了,宴止根本没有要尘非昨夜命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在这儿闲话一箩筐又不动手。 “那,你们随意咯。”宴止无谓地摊了摊手,留下烂摊子给君行舟火速跑路。 颜淮看了眼颓然跪倒的尘非昨夜,和沉默站在原地的君行舟,临行前补充了一句,“你自行安置便是。” 随着二人的离去,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 君行舟一贯不会安慰人,面对如此情形,也是沉默了半晌,才向尘非昨夜伸出手去。 他说。 “走。” 其实也没什么可安慰的。 最让尘非昨夜绝望的是,原来他一直坚守的信念是场骗局。 君行舟不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何况,他总不可能编出点修真界没错的假话。 这场延续千年的谎,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没有受害者反过来同情上位者的道理,即使这人是尘非昨夜,也不可能。 何况,尘非昨夜白发不也挺好看的。 这念头一出,君行舟险些把自己气笑。 果真是跟宴止待久了,他的思维都异于常人了。 千山皑雪下,尘非昨夜也几乎要和天地融为一色,唯有一树柿子缀枝头,火红一片。 君行舟给尘非昨夜摘了颗火晶柿子,淡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人心难测,非一力可解,人非圣贤,功过常有之。” 君行舟说着,给自己也摘了颗柿子,盘膝坐下,慢慢剥着皮,继续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若论心,世无完人。” “君修无情大道,应知万物有灵,此万物,非狭义一族可定论。” 君行舟说罢,看向仍握着那一颗柿子定定出神的尘非昨夜,问道:“君既问心无愧,问行止亦未曾有偏私,缘何以为,此道已毁?” 天地空茫间,唯有他温和而沉稳的声调在回响,尘非昨夜寂寥如死水的心境,也在此刻萌发新芽。 “无情之道,在于……”是他颤声开口,道:“博爱万物,众生平等。” “君应无悔,无愧,此心澄明,天地可鉴。”君行舟说罢,把剥好的柿子递给尘非昨夜。 就像他死寂灰败的十七岁,尘非昨夜将手伸向他。 第273章 神只之路 这世间并不是毫无生路。 那年宴止让君行舟种下的混沌灵心,稳住了凡界窝藏的最大鬼域。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让整个天地倾覆的打算。 重创一个新世界,对宴止而言不算难事。 可他已经,不想再历经千万年的寂寥了。 何况,现在的天地,比起他潦草铸造的初时,要好上许多。 那年他满心满眼都是容榭,有什么好的都想捧到九霄天去,送给容榭。 哪怕容榭总是冰冷的不给予回应,他仍重复了千万年。 宴止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一旦真心交付,他就会不计代价与后果的去付出。 始神尊位拱手奉上,真心与爱奉上,哪怕是他想要点化的神只,最终得到的也是容榭的赐福。 他心甘情愿居于容榭之下,守望千万年,最后的结局却是潦草收场。 大概是死过一次,宴止已经快要忘了,他当初对容榭是何等偏执情绪。 今时月下,宴止抬起手,五指张开,平淡道:“待到九霄云散,天地重洗,届时,他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便是这般,无可更改。” “你爱谁?”陪宴止一起看月亮的颜淮冷不丁问了句。 宴止闻言,哑然失笑,道:“忘了,我都忘记你忘了。” 颜淮缺失一段记忆。 那是宴止最不愿颜淮想起的过往。 有时候,宴止都不知道,这究竟是颜淮死而复生的副作用,还是,因着他的意愿,世间万法都该遵从。 哪怕是水神转世,也不能例外。 提起那段缺失的过往,颜淮也不甚在意,只道:“大业未成,别在这儿伤春悲秋。” “你这人,真是……”宴止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却是笑道:“忘川的河水终会重新流淌,天地秩序也会重现,届时,诸神复苏。” 宴止说着,一手按在魔界土壤之上,指尖催发新芽,新生的气息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之上绽放。 始神重临,步入末法时代的九霄大陆,终将重新焕发生机。 那些沉睡中的神只苏醒时,面对的就是满目疮痍的大地。 天地灵气在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迅速朝着宴止汇集,引起的风暴更是惹得天地震荡。 可宴止巍然不动,颜淮也正闭目诵读着往生之法。 轮回之道迎回道主,黄泉路开,忘川的河水也会重新流淌,指引着亡魂归路。 这幽冥界域,本就是要破的。 而彼时,正以魂体状态缠着君行舟的夜千放,又被君行舟一把抓住,搓圆捏扁,团成一团,扔出十丈远。 他还没从扭成一团的状态里挣开,就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往生之路的召唤。 那样宁静而悠远的呼唤,似在指引着他,回到最初的去。 夜千放不禁一阵恍神,这是,坍塌千万年的轮回道,开了……? 似君行舟这般的活人倒是半点不受影响,甚至还有空,厌烦的看一眼夜千放。 真奇怪啊…… 他还以为,所有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跟这天地同归于尽呢…… 可初代神只的复苏,比天地坍塌先行到来。 第274章 天地并生,万物同一 此隔百年,宴止终于又一次,拿起了那把旧剑。 与九霄成双的凌云剑。 可那年九霄天上,他不敢告诉容榭,此剑名唤凌云。 他怕自己的心思太明显,届时惹了容榭厌烦不肯收。 于是,他告诉容榭,此剑名唤凌霄。 可他还是藏了私心,分出一缕神魂,铸成剑魂,以保他不在时,也能护着几分容榭。 九霄凌云隐秘的心意,却成了杀死自己的利器。 这世上能杀死始神的,从来只有始神自己。 那年容榭一剑,予他身死道消之惩戒。 而万万年后,宴止也正是用这把凌霄剑,封印了凌霄剑主——容榭道君。 命运就像一个圈,兜兜转转着封闭循环。 今时,宴止重启旧剑,为的是将那剑魂残魄,融回自身。 当宴止执起那把剑,神魂为一时,他身后浮现巨大龙神虚影,低沉的龙吟之声响彻天地。 这一瞬,无论是在九霄大陆哪一方的生灵,抬头时,都看见了,那深黑天穹之上,金光灿灿的龙神虚影。 宴止负剑而立,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在此昏黑天地间,他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创世神只。 “天地有灵,始为神赐,世有万道,循我令开。”宴止每念出一句,天穹之上便落下一字,华光万丈,驱散天地阴霾。 “天道有序,万灵恒长,轮回道启,生生不息。” 这一刹,铺天盖地的鬼气散去,那一片片被瘴气与魔气侵蚀的土壤重现生机,几近枯竭的九霄大陆涌现无数灵气,引导着这一片天地欣兴向荣。 濒死之人燃灯续命,干涸的草木绿意盎然,舔舐着伤口的小兽伤处不再。 一切都在始神重新降临之际开始改变,天地并生,万物同一。 藏在窝洞里瑟瑟发抖的寻宝兽探出头来,得见满目绿意,当即动了动耳朵,迈开爪子撒欢狂奔叫唤起来。 被邪祟之气侵蚀得半死不活的凌霄树灵忽觉枯木逢春,仰头去看久违的天光。 “春天,来了啊……?” 它不觉呢喃出声。 屋舍中,正抱着至亲泣不成声的小姑娘忽然发现,陷入昏睡中的母亲指尖动了动,她当即喜得奔出门去,大叫道:“爹,爹!娘醒了!” 幽冥界前线,正擦拭着琴弦,与赋明归低语死守到底的春宣,忽逢一线天光。 她们不约而同仰头去看,是许久不曾见过了的……阳光。 而最喜欢躲在魔界阴暗潮湿处睡觉的魔,一觉睡醒,天都塌了。 谁能告诉他,他们魔界什么时候变成这鸟语花香的样子了??? 君行舟抱着小土狗走出屋门时,正见天光澄明。 檐下尘非昨夜回头望他,那眼里星星点点的欣喜,汇集成细碎的光。 这人世间,有救了。 九霄大陆彻底变了模样,有人欢喜有人愁。 可最重要的是,那个雾封千年的,九霄天禁地。 雾,散了。 ———— 注:寻宝兽原型参考是小熊猫 所以,宝子们想知道寻宝兽跑起来啥样的话,想想小熊猫甩着大尾巴哒哒哒地跑就行啦 第275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在九霄天第一场初雪来临前,宴止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今天地重开,远古神只复苏,许多初醒的神明神力薄弱,可比起他们,还有更多神明是真的,彻底的消弭。 空缺的神位,总是要有人补上去的。 宴止铺开纯黑卷轴,百无聊赖地叼着笔,半晌没写一个字。 颜淮在处理轮回道的事,这会儿可没空帮他参谋。 至于君行舟,抱个狗搁那儿慢悠悠的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给他建议的样子。 半晌没能落笔,宴止打了个呵欠,索性放下笔,侧身一歪,舒舒服服躺下了。 罢了罢了,修补这残破的世界需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可不少,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反正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那不如,躺下歇歇。 彼时,天光正好,君行舟放下小土狗任它撒欢去,抬眸时,正见尘非昨夜沏了盏茶,邀他小酌一二。 “要走了?”君行舟端起茶盏抿了口,复看尘非昨夜。 “是。”尘非昨夜许久不曾饮茶了,如今尝来,也是别有滋味。 “去哪儿。” “人间。”尘非昨夜也不瞒他,直言道:“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沉默。 即使尘非昨夜可以借助这场浩劫,佯装身死脱身,不必再担负他身为修真界第一人的责任。 可最后,他还是选择回去。 尘非昨夜会有这样的选择,君行舟不奇怪,只是抬眸时,他还是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道:“你这满头白发,当心别人把你当妖怪打出去。” 尘非昨夜闻言,弯了弯唇,他随手拢起霜白的发,道:“现在的人间很乱,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的。” 灵气的复苏,带动了万族的崛起,世间无论精怪还是妖魔,都在变强。 而刚经受了一场鬼气洗礼的人族,反倒从万族之首的高台一朝陨落了。 这意味着,人族又要回到最初时,那个与天争,与地斗的时代。 但,尘非昨夜想,这样的逆境,是摧折不了他们的族群的。 有时候,许多人,总太小看人的韧性。 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尘非昨夜既不否认,也不赞同夜聆雪的观点,他无意改变任何人的看法,他只是,会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所以,如今面对早早投奔始神阵营的君行舟,他也能做到平和心应对。 不过,饮尽今日这盏茶之后,他们都将奔赴各自的前程。 此一去,不知何年能再相见。 又或许,这一面,便是此生最后一相逢。 尘非昨夜举起茶盏示意,道:“师弟,保重。” 君行舟大概是想说些什么的,他喉头微滚,最终却道:“你也是,保重,不要总那么……心慈手软。” 尘非昨夜闻言,低笑了声,而后,朗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此心若磐石,不可转也。 纵是前路荆棘,他尘非昨夜,也有自己的行道之路要走。 第276章 天道之主 就算宴止躺在九霄天什么都不做,依旧每日都有复苏的神只前来拜会他。 就连那曾被宴止呵斥过的鬼神都来了。 那鬼神是一团黑雾,没什么实体的模样,祂看起来也有些怯懦,和宴止问了安,过了名录,就悄悄溜走了。 君行舟暂代了颜淮的职务,替宴止招待来客一二,不过多数时候,他都在种花养狗。 九霄天之上灵气浓郁,只是着实寂寥了些。 待到颜淮归来时,池子里的花已经开了。 君行舟折了几支莲花,正打算去把瓶子里的花换了,回身时不期然遇上颜淮。 颜淮眉心处水蓝色的水神印痕隐隐浮现,眉宇间的几分倦怠却是较之从前明显不少。 颜淮身为轮回道主,如今轮回道重开,他估计是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回九霄天一趟也是不容易。 “水君安好。”君行舟打了声招呼。 “安好。”颜淮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那股子倦怠倒也不是针对君行舟。 不过君行舟还是有些好奇,到底是多少事啊,能把颜淮这么个,一天八个时辰不离公务的人都折腾出憔悴感了? “一起去。”颜淮行至君行舟身侧,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好。”君行舟自然明白颜淮说的是一起去见宴止。 见与不见这位甩手掌柜,君行舟感觉都没什么。 不过这次,颜淮一见宴止就吵了起来。 至于理由,大概是,颜淮都恨不得自己掰成百八十瓣用了,宴止一个始神还搁九霄天混呢? “哎呀。”宴止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道:“别急嘛,修补轮回道这种事,要很久的。” 可颜淮难得动了真火,直言道:“我是水神,不是管地府的,现在阴司差个管事的,你最好给我弄一个出来。” 宴止闻言,定定看着颜淮,幽幽道:“你好凶啊,水君,你从前都不会这么凶我的。”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受气包溯洄水君嘛? 颜淮现在看起来,简直一点就炸。 “我不是你的水君。”颜淮直勾勾看向宴止,道:“你再不给我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轮回道主。” “好好。”宴止举手投降,忙道:“不就是阴司差个人嘛,我早有人选,别动气别动气。” 宴止说罢,就空一抓,一道虚影浮现在众人眼前。 那正是,当初死在君行舟剑下的夜千放。 宴止却是撑着脸,笑容满面道:“你看,阴司的差事,多合适。” 地府的事,就该恶人来镇才行。 夜千放这种不讲理的人,正合适。 颜淮见此,默然一瞬,权当默认了。 他是真的很累,补轮回道就算了,黄泉路的事也来找他,他分成八百瓣都做不完这些事。 “至于君卿嘛,君卿……”宴止如何不懂颜淮的用意,他特意把君行舟带来,那自然是——君行舟也别闲着。 宴止垂眸看向君行舟,唇角噙着几分笑,他道:“我赋予你天道之主的权柄,掌天地秩序,公允万灵。” 宴止的指尖落在君行舟眉心,一道温凉气息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那翻涌的,天地通达的感觉。 君行舟正恍惚之际,宴止已然铺开那一方墨黑卷轴,提笔写上他名姓。 浩然磅礴,灿金浮光,天道之主——君行舟。 水神予他不受因果羁绊,掌善恶惩罚的权柄,始神予他,天道之责。 待那墨黑色卷轴携着金光隐入虚空中,宴止摊了摊手,诚恳道:“好了,都有事做了。” 君行舟去补天道,颜淮去补轮回道,他…… 他会被颜淮这个胆敢以下犯上的下属拽走。 君行舟眉间金光暗涌,覆盖掉初时,被他隐去的赤色华莲。 这灿金印痕,是独属于天道之主的烙印。 君行舟怔愣片刻,而后,眸光微闪道:“神上,我有一愿。” 那一年,宴止曾许诺过他的愿望。 今时今日,他终于有了提起的底气。 第276章 天道之主 就算宴止躺在九霄天什么都不做,依旧每日都有复苏的神只前来拜会他。 就连那曾被宴止呵斥过的鬼神都来了。 那鬼神是一团黑雾,没什么实体的模样,祂看起来也有些怯懦,和宴止问了安,过了名录,就悄悄溜走了。 君行舟暂代了颜淮的职务,替宴止招待来客一二,不过多数时候,他都在种花养狗。 九霄天之上灵气浓郁,只是着实寂寥了些。 待到颜淮归来时,池子里的花已经开了。 君行舟折了几支莲花,正打算去把瓶子里的花换了,回身时不期然遇上颜淮。 颜淮眉心处水蓝色的水神印痕隐隐浮现,眉宇间的几分倦怠却是较之从前明显不少。 颜淮身为轮回道主,如今轮回道重开,他估计是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回九霄天一趟也是不容易。 “水君安好。”君行舟打了声招呼。 “安好。”颜淮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那股子倦怠倒也不是针对君行舟。 不过君行舟还是有些好奇,到底是多少事啊,能把颜淮这么个,一天八个时辰不离公务的人都折腾出憔悴感了? “一起去。”颜淮行至君行舟身侧,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好。”君行舟自然明白颜淮说的是一起去见宴止。 见与不见这位甩手掌柜,君行舟感觉都没什么。 不过这次,颜淮一见宴止就吵了起来。 至于理由,大概是,颜淮都恨不得自己掰成百八十瓣用了,宴止一个始神还搁九霄天混呢? “哎呀。”宴止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道:“别急嘛,修补轮回道这种事,要很久的。” 可颜淮难得动了真火,直言道:“我是水神,不是管地府的,现在阴司差个管事的,你最好给我弄一个出来。” 宴止闻言,定定看着颜淮,幽幽道:“你好凶啊,水君,你从前都不会这么凶我的。”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受气包溯洄水君嘛? 颜淮现在看起来,简直一点就炸。 “我不是你的水君。”颜淮直勾勾看向宴止,道:“你再不给我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轮回道主。” “好好。”宴止举手投降,忙道:“不就是阴司差个人嘛,我早有人选,别动气别动气。” 宴止说罢,就空一抓,一道虚影浮现在众人眼前。 那正是,当初死在君行舟剑下的夜千放。 宴止却是撑着脸,笑容满面道:“你看,阴司的差事,多合适。” 地府的事,就该恶人来镇才行。 夜千放这种不讲理的人,正合适。 颜淮见此,默然一瞬,权当默认了。 他是真的很累,补轮回道就算了,黄泉路的事也来找他,他分成八百瓣都做不完这些事。 “至于君卿嘛,君卿……”宴止如何不懂颜淮的用意,他特意把君行舟带来,那自然是——君行舟也别闲着。 宴止垂眸看向君行舟,唇角噙着几分笑,他道:“我赋予你天道之主的权柄,掌天地秩序,公允万灵。” 宴止的指尖落在君行舟眉心,一道温凉气息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那翻涌的,天地通达的感觉。 君行舟正恍惚之际,宴止已然铺开那一方墨黑卷轴,提笔写上他名姓。 浩然磅礴,灿金浮光,天道之主——君行舟。 水神予他不受因果羁绊,掌善恶惩罚的权柄,始神予他,天道之责。 待那墨黑色卷轴携着金光隐入虚空中,宴止摊了摊手,诚恳道:“好了,都有事做了。” 君行舟去补天道,颜淮去补轮回道,他…… 他会被颜淮这个胆敢以下犯上的下属拽走。 君行舟眉间金光暗涌,覆盖掉初时,被他隐去的赤色华莲。 这灿金印痕,是独属于天道之主的烙印。 君行舟怔愣片刻,而后,眸光微闪道:“神上,我有一愿。” 那一年,宴止曾许诺过他的愿望。 今时今日,他终于有了提起的底气。 第277章 行舟梦蝶 蝶舞蹁跹,如流风轻云,落在谁人发上。 君行舟回眸一顾,是旧乡。 桃花纷飞时节,那白衣少年人背着手,眉眼缱绻,正在朝他笑。 “君……行舟。”君行舟一哽,迟疑着唤出了那个名字。 “嗯。”少年行舟又弯了弯眼,似乎并不意外会看见如今的君行舟。 他也不问君行舟从何而来,他只道:“你还好吗?” “尚可。”莫名的,面对自己,君行舟不想暴露自己的狼狈。 “那,你是从何而来?”少年行舟似乎十分爱笑,不过他一直背着手,只留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看向君行舟。 “百年之后。”君行舟答他。 “我能活这么久啊?”少年行舟有些讶然。 他满眼好奇,忍不住继续问道:“那,能给我讲讲,那个有我的人间吗?” “好。”君行舟被眼前人带动着情绪,同样弯了弯唇,他说:“那是一个,没有人会再欺负你,没有人能再欺负你的……新世界。” “真的吗?”他似乎不信。 “真的。”君行舟答得笃定。 “那……真好啊。”少年行舟不觉柔和了目光。 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君行舟的纯粹,却又有股,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他望向君行舟的目光,有种君行舟自己都读不懂的忧郁。 他说:“我曾经见过你的,在鬼域里,在每一个……你濒临崩溃的时间里。” 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君行舟曾以为,眼前人是他的心魔。 可一切,似乎又不尽然如此。 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行止间都带着不谙世事的干净。 这怎么会是十七八岁的自己? 早在十四岁那年,他的天真就已经粉碎得透彻。 而今,少年行舟缓缓朝他伸出手来,那掌中,盛着一枝桃花。 他说:“抱歉啊,从前,总想引你与我,共坠无间地狱……”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说着,他又有些哽住了。 少年行舟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只是,以为我无路可走。” 所以,连活着都成了一种痛苦。 “有的。”君行舟蓦然开口,握住了桃花枝另一端。 只是那路太苦太难,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只是少年时的君行舟,他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是如何悬崖万丈。 少年行舟闻言微怔,可抬眸时,仍是朝君行舟笑得温柔。 他说。 “可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对错,我是那样平平无奇的活,苍白惨淡的死。” “连被分魂镇压在四海八荒之下,都不值得史书记注一笔。” 他忧郁的眼,像沉寂的海,浮起的波光如碎星坠下,打湿脸庞。 在即将散尽的浮光中,那轻得不能再轻的话也在随风飘散。 他说。 “所以,请活下去,行舟。” 在那个,君行舟不是被抹灭在历史洪流之中的一粒尘沙的世界里。 在那个,他真的能活下去,不必再活在他人虚构的幻梦中,的,新天地。 是旧乡。 少年消散无踪影,空留一枝桃花,引蝶流连如梦。 “该醒了。” 突然的响指打破寂静,君行舟睁眼时,就见一只浅粉蝴蝶飞去。 而宴止正笑吟吟看他,问道:“君卿,本座赠你这黄粱一梦,如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说罢,宴止轻晃了晃手指。 如今这黄粱一梦破,恰如浮沉百载,历尽千帆归来,可还是少年? 君行舟伸手接住飞来蝴蝶,淡道:“蝶非我,我非蝶,百年梦破,不过弹指。” 君行舟听得出宴止话中劝诫,他也素来不是,会因为情感羁绊,就颓唐不前的人。 他指尖轻动,惊飞蝴蝶,缓缓道:“今时我为天道之主,自应掌天道之责。” “那,我们可说好了。”宴止笑意愈深,他道:“他日九霄天再相见,天地有序,你我无恙。” 第277章 行舟梦蝶 蝶舞蹁跹,如流风轻云,落在谁人发上。 君行舟回眸一顾,是旧乡。 桃花纷飞时节,那白衣少年人背着手,眉眼缱绻,正在朝他笑。 “君……行舟。”君行舟一哽,迟疑着唤出了那个名字。 “嗯。”少年行舟又弯了弯眼,似乎并不意外会看见如今的君行舟。 他也不问君行舟从何而来,他只道:“你还好吗?” “尚可。”莫名的,面对自己,君行舟不想暴露自己的狼狈。 “那,你是从何而来?”少年行舟似乎十分爱笑,不过他一直背着手,只留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看向君行舟。 “百年之后。”君行舟答他。 “我能活这么久啊?”少年行舟有些讶然。 他满眼好奇,忍不住继续问道:“那,能给我讲讲,那个有我的人间吗?” “好。”君行舟被眼前人带动着情绪,同样弯了弯唇,他说:“那是一个,没有人会再欺负你,没有人能再欺负你的……新世界。” “真的吗?”他似乎不信。 “真的。”君行舟答得笃定。 “那……真好啊。”少年行舟不觉柔和了目光。 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君行舟的纯粹,却又有股,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他望向君行舟的目光,有种君行舟自己都读不懂的忧郁。 他说:“我曾经见过你的,在鬼域里,在每一个……你濒临崩溃的时间里。” 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君行舟曾以为,眼前人是他的心魔。 可一切,似乎又不尽然如此。 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行止间都带着不谙世事的干净。 这怎么会是十七八岁的自己? 早在十四岁那年,他的天真就已经粉碎得透彻。 而今,少年行舟缓缓朝他伸出手来,那掌中,盛着一枝桃花。 他说:“抱歉啊,从前,总想引你与我,共坠无间地狱……”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说着,他又有些哽住了。 少年行舟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只是,以为我无路可走。” 所以,连活着都成了一种痛苦。 “有的。”君行舟蓦然开口,握住了桃花枝另一端。 只是那路太苦太难,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只是少年时的君行舟,他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是如何悬崖万丈。 少年行舟闻言微怔,可抬眸时,仍是朝君行舟笑得温柔。 他说。 “可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对错,我是那样平平无奇的活,苍白惨淡的死。” “连被分魂镇压在四海八荒之下,都不值得史书记注一笔。” 他忧郁的眼,像沉寂的海,浮起的波光如碎星坠下,打湿脸庞。 在即将散尽的浮光中,那轻得不能再轻的话也在随风飘散。 他说。 “所以,请活下去,行舟。” 在那个,君行舟不是被抹灭在历史洪流之中的一粒尘沙的世界里。 在那个,他真的能活下去,不必再活在他人虚构的幻梦中,的,新天地。 是旧乡。 少年消散无踪影,空留一枝桃花,引蝶流连如梦。 “该醒了。” 突然的响指打破寂静,君行舟睁眼时,就见一只浅粉蝴蝶飞去。 而宴止正笑吟吟看他,问道:“君卿,本座赠你这黄粱一梦,如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说罢,宴止轻晃了晃手指。 如今这黄粱一梦破,恰如浮沉百载,历尽千帆归来,可还是少年? 君行舟伸手接住飞来蝴蝶,淡道:“蝶非我,我非蝶,百年梦破,不过弹指。” 君行舟听得出宴止话中劝诫,他也素来不是,会因为情感羁绊,就颓唐不前的人。 他指尖轻动,惊飞蝴蝶,缓缓道:“今时我为天道之主,自应掌天道之责。” “那,我们可说好了。”宴止笑意愈深,他道:“他日九霄天再相见,天地有序,你我无恙。” 第278章 六道重开 君行舟成神的第一百个年头,因果律重塑。 第一百五十三个年头,天道秩序清明。 第二百一十五年,君行舟在天河尽头捡到个孩子。 第二百六十七年,小土狗咬坏了他衣角,白狐狸抓花了他衣裳上的纹样。 君行舟抱臂不言,小土狗已经识时务地疯狂用脑袋蹭他裤腿起来。 沧澜稍微硬气那么一点,哽着脖子道:“干嘛,不就是一件衣服?” “大不了,大不了我赔你就是了……” 在君行舟的注视之下,沧澜越说,声音越小。 君行舟却道:“可以。” 君行舟这话一出,沧澜当即瞪圆了眼,他怎么不知道,君行舟何时起,这般好说话了? 哪知,君行舟下一句便是。 “我要一件白狐狸大氅。” “你你你……”沧澜被他气得险些结巴。 君行舟倒是神色如常,他就空一抓,当即,眼前活人大变狐狸。 君行舟一手拽着沧澜尾巴,幽幽道:“要九尾白狐的。” 这尾巴不拽不行,沧澜会拿大尾巴哐哐甩他。 好端端的狐狸,活得跟个皮猴似的,净在他修补天道的时候捣乱。 “你……你你你,大胆!”沧澜这下是真结巴了。 九条尾巴的大白狐狸,君行舟这不是在点他名嘛? 他把君行舟当奴才,君行舟竟然想要他的毛毛??? “再捣乱,把你打成狐团,扔天河里去。”君行舟说着,缓缓松开手,任由沧澜这大白狐狸一窜十米远。 而小土狗,已经老实得,两只耳朵紧紧贴着脑袋,反复蹭着君行舟腿。 它是被那死狐狸怂恿的啊!它真不是故意的! 君行舟单手拎起傻狗,目光对上瞬间,被小土狗这呆傻表情气笑了。 他索性轻拿轻放,弹了小土狗一脑瓜崩,低声道:“去,以后别再被那蠢狐狸骗了。” 沧澜一介大妖,竟然骗着小土狗一个妖兽跟他干坏事,真是…… 君行舟思及此,不禁一阵头疼。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手气,养了一狐一狗,结果俩都是傻货。 奈何,养了这么久,说丢也不好丢。 只能,养着。 为自己平静的每一天增加一点波折。 处理完这俩憨货,君行舟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成神的第三百五十个年头,仙路重开。 君行舟重开仙路是大事一桩,就连云游在外,兢兢业业干活的宴止都回来了一趟。 神上主打一个口头夸赞,礼物是没有的。 还是颜淮递来贺礼,与他道:“恭喜。” 修补轮回道也是个苦差事,颜淮很少有回来的时候。 众人正寒暄之际,忽见登仙路开。 这对九霄天来说,无疑是新鲜事。 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踏上过登仙路了。 君行舟不禁回头去看,却见到了久违的故人。 凡界第一个羽化登仙之人,名唤尘非昨夜。 一时间,相顾无言。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终会再相见。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宴止旋着指尖发,噙着三分笑看向尘非昨夜,他道:“你既是这尘世中第一个登仙之人,孤便,予你。” 宴止说着,微顿,而后,干脆道:“本座予你战神之职,上统三界,伏群魔诛妖邪,下慑酆都幽冥鬼魅。” “守天地秩序,护六道安宁。” 此后九百一十二年,人族第二位得道登仙之人诞生。 她名,夜聆雪。 宴止对她的评价是,博爱众生。 遂封苍生道主。 宴止这决定,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尘非昨夜都有些震惊。 “这,神尊的判断,真的没问题吗?”也不知是哪位仙家,小声开口。 颜淮的反应却很平淡。 他说。 “没事的,有这么个创世神,天地迟早要玩完。” 他这言下之意是——既然都得玩完,那怎么玩完都可以。 自此,六道重开,众生同等。 第278章 六道重开 君行舟成神的第一百个年头,因果律重塑。 第一百五十三个年头,天道秩序清明。 第二百一十五年,君行舟在天河尽头捡到个孩子。 第二百六十七年,小土狗咬坏了他衣角,白狐狸抓花了他衣裳上的纹样。 君行舟抱臂不言,小土狗已经识时务地疯狂用脑袋蹭他裤腿起来。 沧澜稍微硬气那么一点,哽着脖子道:“干嘛,不就是一件衣服?” “大不了,大不了我赔你就是了……” 在君行舟的注视之下,沧澜越说,声音越小。 君行舟却道:“可以。” 君行舟这话一出,沧澜当即瞪圆了眼,他怎么不知道,君行舟何时起,这般好说话了? 哪知,君行舟下一句便是。 “我要一件白狐狸大氅。” “你你你……”沧澜被他气得险些结巴。 君行舟倒是神色如常,他就空一抓,当即,眼前活人大变狐狸。 君行舟一手拽着沧澜尾巴,幽幽道:“要九尾白狐的。” 这尾巴不拽不行,沧澜会拿大尾巴哐哐甩他。 好端端的狐狸,活得跟个皮猴似的,净在他修补天道的时候捣乱。 “你……你你你,大胆!”沧澜这下是真结巴了。 九条尾巴的大白狐狸,君行舟这不是在点他名嘛? 他把君行舟当奴才,君行舟竟然想要他的毛毛??? “再捣乱,把你打成狐团,扔天河里去。”君行舟说着,缓缓松开手,任由沧澜这大白狐狸一窜十米远。 而小土狗,已经老实得,两只耳朵紧紧贴着脑袋,反复蹭着君行舟腿。 它是被那死狐狸怂恿的啊!它真不是故意的! 君行舟单手拎起傻狗,目光对上瞬间,被小土狗这呆傻表情气笑了。 他索性轻拿轻放,弹了小土狗一脑瓜崩,低声道:“去,以后别再被那蠢狐狸骗了。” 沧澜一介大妖,竟然骗着小土狗一个妖兽跟他干坏事,真是…… 君行舟思及此,不禁一阵头疼。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手气,养了一狐一狗,结果俩都是傻货。 奈何,养了这么久,说丢也不好丢。 只能,养着。 为自己平静的每一天增加一点波折。 处理完这俩憨货,君行舟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成神的第三百五十个年头,仙路重开。 君行舟重开仙路是大事一桩,就连云游在外,兢兢业业干活的宴止都回来了一趟。 神上主打一个口头夸赞,礼物是没有的。 还是颜淮递来贺礼,与他道:“恭喜。” 修补轮回道也是个苦差事,颜淮很少有回来的时候。 众人正寒暄之际,忽见登仙路开。 这对九霄天来说,无疑是新鲜事。 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踏上过登仙路了。 君行舟不禁回头去看,却见到了久违的故人。 凡界第一个羽化登仙之人,名唤尘非昨夜。 一时间,相顾无言。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终会再相见。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宴止旋着指尖发,噙着三分笑看向尘非昨夜,他道:“你既是这尘世中第一个登仙之人,孤便,予你。” 宴止说着,微顿,而后,干脆道:“本座予你战神之职,上统三界,伏群魔诛妖邪,下慑酆都幽冥鬼魅。” “守天地秩序,护六道安宁。” 此后九百一十二年,人族第二位得道登仙之人诞生。 她名,夜聆雪。 宴止对她的评价是,博爱众生。 遂封苍生道主。 宴止这决定,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尘非昨夜都有些震惊。 “这,神尊的判断,真的没问题吗?”也不知是哪位仙家,小声开口。 颜淮的反应却很平淡。 他说。 “没事的,有这么个创世神,天地迟早要玩完。” 他这言下之意是——既然都得玩完,那怎么玩完都可以。 自此,六道重开,众生同等。 第279章 番外·言十七篇·一 言十七有时候会以为,她曾经历过的一切是一场梦。 在她查遍网络,又找遍图书馆,依旧没有找到那本曾被她随手翻开看过几页的书之后。 她已经忘了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可她始终记得,她曾经历过的一切。 在那片充斥着灵气的大陆之上,她是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普通凡人。 好在,她很幸运,修真界是个讲理的地方。 她做些小本生意,背着行囊四处流浪,没遇见过什么危险,甚至还救了个被遗弃的小姑娘。 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俊秀公子。 爱情让她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该从何而去,她是那样盲目而义无反顾的,深陷进他的温柔里去。 她们结为夫妻,在山中隐居,过了好长一段逍遥日子。 到后来,言十七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愿意……陪他一辈子这样就好。 在那片盛开的桃花林中,她迷失在爱情里,甚至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回去了也好。 她有了身孕,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君行泽也对她温柔体贴,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些,太过疼宠她了。 当言十七抱着小行舟窝在君行泽怀里的时候,她想,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直到,桃花林中闯入一个疯癫老道。 他的批卦中,那莫名的熟悉感,将言十七拉回了现实。 那熟悉的剧情,是她曾看过的一本书。 言十七绞尽脑汁去回想,她曾看过的零碎片段,有哪些和她的小行舟有关。 可,越想越茫然。 她甚至有点后悔起来,当初不该那么随便地翻上两页就把书还给同学的。 如果她,如果她认真把故事看完,是不是……就能改变些什么呢? 在某一天,言十七注视着小行舟稚嫩的脸庞,她终于想起了一些细节。 那似乎,是一本偏群像的,全员团结友爱,最终成功拯救了世界的小说。 言十七对这类型的书不感兴趣,当时翻开它,也不过是因为同学一直在跟她推荐罢了。 可,她这随手一翻,就是人族大能把魔神分魂拆骨,将祂镇压在四海八荒之下,让祂永世不得超生的场面。 言十七只觉一阵恶寒,随口对同学道:“这不就是分尸么?” “而且,人还能把神随便拆巴拆巴分了的啊?” 见言十七这态度,同学当即解释道:“哎呀,不是,是借助容器先行削弱神只,再借四海八荒的气运镇压啦,才不是分尸!” “什么容器?”言十七瞅她。 “呃……”同学听她这么问,一时间也噎住了。 “作者没怎么详写,不过应该是个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的人?一般套路都这样……”同学说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言十七闻言,更是神色怪异地看了眼同学,开口道:“你不知道我不看这种嘛?整什么牺牲一个人拯救苍生的……” “那死一个不比死一堆强嘛?”同学不服。 “那这一个,人家答应嘛?”言十七也不服。 那年随口的争辩,言十七没想过,它会成为现实摆在眼前,等待她的抉择。 这一团,粉粉的,小小的,有着明亮得跟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家伙,会是未来那个镇压魔神的容器……? 她真的能改变结局吗……? 言十七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小团子。 从前看书的时候,对着书中人的遭遇她都能蹙眉。 可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她的孩子。 第279章 番外·言十七篇·一 言十七有时候会以为,她曾经历过的一切是一场梦。 在她查遍网络,又找遍图书馆,依旧没有找到那本曾被她随手翻开看过几页的书之后。 她已经忘了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可她始终记得,她曾经历过的一切。 在那片充斥着灵气的大陆之上,她是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普通凡人。 好在,她很幸运,修真界是个讲理的地方。 她做些小本生意,背着行囊四处流浪,没遇见过什么危险,甚至还救了个被遗弃的小姑娘。 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俊秀公子。 爱情让她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该从何而去,她是那样盲目而义无反顾的,深陷进他的温柔里去。 她们结为夫妻,在山中隐居,过了好长一段逍遥日子。 到后来,言十七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愿意……陪他一辈子这样就好。 在那片盛开的桃花林中,她迷失在爱情里,甚至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回去了也好。 她有了身孕,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君行泽也对她温柔体贴,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些,太过疼宠她了。 当言十七抱着小行舟窝在君行泽怀里的时候,她想,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直到,桃花林中闯入一个疯癫老道。 他的批卦中,那莫名的熟悉感,将言十七拉回了现实。 那熟悉的剧情,是她曾看过的一本书。 言十七绞尽脑汁去回想,她曾看过的零碎片段,有哪些和她的小行舟有关。 可,越想越茫然。 她甚至有点后悔起来,当初不该那么随便地翻上两页就把书还给同学的。 如果她,如果她认真把故事看完,是不是……就能改变些什么呢? 在某一天,言十七注视着小行舟稚嫩的脸庞,她终于想起了一些细节。 那似乎,是一本偏群像的,全员团结友爱,最终成功拯救了世界的小说。 言十七对这类型的书不感兴趣,当时翻开它,也不过是因为同学一直在跟她推荐罢了。 可,她这随手一翻,就是人族大能把魔神分魂拆骨,将祂镇压在四海八荒之下,让祂永世不得超生的场面。 言十七只觉一阵恶寒,随口对同学道:“这不就是分尸么?” “而且,人还能把神随便拆巴拆巴分了的啊?” 见言十七这态度,同学当即解释道:“哎呀,不是,是借助容器先行削弱神只,再借四海八荒的气运镇压啦,才不是分尸!” “什么容器?”言十七瞅她。 “呃……”同学听她这么问,一时间也噎住了。 “作者没怎么详写,不过应该是个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的人?一般套路都这样……”同学说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言十七闻言,更是神色怪异地看了眼同学,开口道:“你不知道我不看这种嘛?整什么牺牲一个人拯救苍生的……” “那死一个不比死一堆强嘛?”同学不服。 “那这一个,人家答应嘛?”言十七也不服。 那年随口的争辩,言十七没想过,它会成为现实摆在眼前,等待她的抉择。 这一团,粉粉的,小小的,有着明亮得跟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家伙,会是未来那个镇压魔神的容器……? 她真的能改变结局吗……? 言十七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小团子。 从前看书的时候,对着书中人的遭遇她都能蹙眉。 可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她的孩子。 第280章 番外·言十七篇·二 当她看着君行泽那张脸的时候,言十七想,不如就顺应剧情。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穿书者,她改变不了什么的…… 更何况,如果抵抗剧情,要付出的代价是她们夫妻俩的生命,去赌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这个孩子产生感情。 没有感情,就不会很痛。 可言十七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寡言。 他总用那双纯粹的,迷茫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恶意。 或者说,根本没有掺杂一丝情绪。 这是她选的,封印小行舟七情六欲的路。 言十七忽然就崩溃了。 这是她的孩子啊…… 这是她十月怀胎,期盼着生下来的孩子…… 她怎么能因为所谓剧情,从一开始就对他全盘放弃? 她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可她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小行舟的现状。 她只能尽力去弥补,教小行舟很多很多事。 即使明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能在所谓宿命来临前,教会小行舟一些爱。 或者说,让他感受到一些,来自于母亲的爱。 言十七有时候觉得,母爱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 可怕到,让她这么怕疼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有提剑自刎的勇气。 对君行泽,她其实说不上恨。 人各有志,她不怪君行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她们母子。 或者说,从君行泽对她动手开始,她对这个男人,就已经彻底死心了。 言十七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曾那样深刻的,毫无保留的爱过君行泽,死心的时候,其实也不需要反复折磨才够。 她只是,在行泽跟行舟之间,选择了行舟。 而君行泽,也只是在荣华富贵跟妻儿之间,选择了前者。 男人自古多薄情,言十七从来都不认为,她跟君行泽的爱意浓烈到君行泽肯为她去死。 可小行舟不同。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她的孩子。 她愿意为了行舟的活路去死。 哪怕只是一线渺茫的希望。 总好过行舟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 总好过……要她亲眼看着她的孩子被四海山川分而食之。 只可惜啊,就算是临死之前,她也没能看见,她的小行舟,如果能有感情的话,会是什么样……? 言十七怀着必死之心决绝赴死,她没有想过,她还有再醒来的一天。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病床旁围着焦急的爸妈。 “爸,妈……?”言十七嗓子发干,迷茫地眨了眨眼。 “你快吓死妈了,十七,你知道吗?”言妈妈抹着眼泪,握住她手。 言爸爸也是,担忧地看着这个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过来的女儿。 护工倒是知趣地倒了杯水递给言十七,开口道:“喝点水润润嗓子。” 言十七就着水杯喝了口水,迷茫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原来,在修真界的近二十年,在现实世界里,才过了三天吗? 言十七一时间有些迷茫。 那到底是场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她还活着? 如果是假的,胸腔中充斥着的情绪为何如此浓烈? 言十七不觉间,鼻头发酸,她咬着唇,哽咽了半晌,才道:“对不起,爸,妈……” “傻孩子,跟我们说什么对不起,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言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 言爸爸也忙跟了句,“是啊是啊,你昏过去的这几天,你妈妈可担心死了。” “你就没担心女儿啊?”言妈妈又好气又好笑道:“说的什么话,怎么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是是是,老婆说的对。”言爸爸唯唯诺诺应了声。 言十七看着父母,眼里不自觉也染了分笑意。 真好啊…… 她还能回来,回到为她避风的港湾来。 在现实世界里,言十七只是个刚升上大二的女大学生。 但近二十年的一梦黄粱,终究还是让她有了些变化的。 她总不断去想,那年花下,曾和另一人许下一生一世的内容。 还有那个,被她在膝下抚养了一十四年的孩子。 一切都像一场空梦,梦醒时分,唯有满身疲倦。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惦念,她那个,年纪尚小,就要失去母亲的孩子。 言十七越想小行舟,就越是疯狂的想要去找她曾看过的那本书,可无论是问朋友,还是自己找,都一无所获。 就好像,她忽然多了一段别人没有的记忆一样…… 那,她的小行舟,该怎么办啊…… 第280章 番外·言十七篇·二 当她看着君行泽那张脸的时候,言十七想,不如就顺应剧情。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穿书者,她改变不了什么的…… 更何况,如果抵抗剧情,要付出的代价是她们夫妻俩的生命,去赌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这个孩子产生感情。 没有感情,就不会很痛。 可言十七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寡言。 他总用那双纯粹的,迷茫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恶意。 或者说,根本没有掺杂一丝情绪。 这是她选的,封印小行舟七情六欲的路。 言十七忽然就崩溃了。 这是她的孩子啊…… 这是她十月怀胎,期盼着生下来的孩子…… 她怎么能因为所谓剧情,从一开始就对他全盘放弃? 她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可她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小行舟的现状。 她只能尽力去弥补,教小行舟很多很多事。 即使明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能在所谓宿命来临前,教会小行舟一些爱。 或者说,让他感受到一些,来自于母亲的爱。 言十七有时候觉得,母爱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 可怕到,让她这么怕疼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有提剑自刎的勇气。 对君行泽,她其实说不上恨。 人各有志,她不怪君行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她们母子。 或者说,从君行泽对她动手开始,她对这个男人,就已经彻底死心了。 言十七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曾那样深刻的,毫无保留的爱过君行泽,死心的时候,其实也不需要反复折磨才够。 她只是,在行泽跟行舟之间,选择了行舟。 而君行泽,也只是在荣华富贵跟妻儿之间,选择了前者。 男人自古多薄情,言十七从来都不认为,她跟君行泽的爱意浓烈到君行泽肯为她去死。 可小行舟不同。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她的孩子。 她愿意为了行舟的活路去死。 哪怕只是一线渺茫的希望。 总好过行舟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 总好过……要她亲眼看着她的孩子被四海山川分而食之。 只可惜啊,就算是临死之前,她也没能看见,她的小行舟,如果能有感情的话,会是什么样……? 言十七怀着必死之心决绝赴死,她没有想过,她还有再醒来的一天。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病床旁围着焦急的爸妈。 “爸,妈……?”言十七嗓子发干,迷茫地眨了眨眼。 “你快吓死妈了,十七,你知道吗?”言妈妈抹着眼泪,握住她手。 言爸爸也是,担忧地看着这个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过来的女儿。 护工倒是知趣地倒了杯水递给言十七,开口道:“喝点水润润嗓子。” 言十七就着水杯喝了口水,迷茫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原来,在修真界的近二十年,在现实世界里,才过了三天吗? 言十七一时间有些迷茫。 那到底是场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她还活着? 如果是假的,胸腔中充斥着的情绪为何如此浓烈? 言十七不觉间,鼻头发酸,她咬着唇,哽咽了半晌,才道:“对不起,爸,妈……” “傻孩子,跟我们说什么对不起,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言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 言爸爸也忙跟了句,“是啊是啊,你昏过去的这几天,你妈妈可担心死了。” “你就没担心女儿啊?”言妈妈又好气又好笑道:“说的什么话,怎么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是是是,老婆说的对。”言爸爸唯唯诺诺应了声。 言十七看着父母,眼里不自觉也染了分笑意。 真好啊…… 她还能回来,回到为她避风的港湾来。 在现实世界里,言十七只是个刚升上大二的女大学生。 但近二十年的一梦黄粱,终究还是让她有了些变化的。 她总不断去想,那年花下,曾和另一人许下一生一世的内容。 还有那个,被她在膝下抚养了一十四年的孩子。 一切都像一场空梦,梦醒时分,唯有满身疲倦。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惦念,她那个,年纪尚小,就要失去母亲的孩子。 言十七越想小行舟,就越是疯狂的想要去找她曾看过的那本书,可无论是问朋友,还是自己找,都一无所获。 就好像,她忽然多了一段别人没有的记忆一样…… 那,她的小行舟,该怎么办啊…… 第281章 番外·君行舟夙愿 君行舟此生,唯有一愿。 他说。 “我想见一见娘亲。” 宴止闻言,颇为诧异地看了眼君行舟,大概是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可最后,他说:“可以。” “那,你想,在哪儿见她?”宴止这话问得有几分玩味。 君行舟亦是沉默许久,才轻声应句,“如果可以,我想,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见一见她。” 和娘亲朝夕相处一十四年,他不会感觉不出娘亲与旁人的不同。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他越走越觉得,如果可以,或许娘也不愿再回到这儿来。 “可以。”宴止望着君行舟,目光中隐有怜悯。 而后,他道:“孤今日践行,昔日诺言。” 随着宴止指尖轻抬,一只淡粉色的蝶扇动翅翼,飞到君行舟眉心上。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他似乎也化作了一只轻盈缥缈的蝶,穿透世界屏障后,在另一个世界降落。 君行舟望着夜色下的繁华街景,那喧嚣的万千人潮,他不由得有些失神。 这就是娘亲所生活在的世界吗……? 万千繁华里,他的目光唯独落向那个,身着明黄短裙,笑容明媚的姑娘。 是娘。 是比记忆中更年轻鲜活的娘。 她的眉眼间不再被哀愁笼罩,她也终于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颜色鲜活的衣裳。 她不必再困在所谓宿命里挣扎,她有着独属于她的人生。 君行舟是这样静默而眷恋的注视着,与他相隔千百年,乃至于要跨越几方世界屏障才能见上一面的娘。 这样难得的一面,或许也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你想和她说说话吗?”宴止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君行舟闻言,抬了抬近乎透明的手掌,像在沉默表态。 他连实体都没有,他要怎样去见人? 再者,君行舟想,或许不相见,对他和娘才是最好的。 可宴止又说:“她很想你。” 君行舟一哑,一瞬的热意几乎要滚落眼眶,可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他道:“天道有序,倘若打破秩序,要付出的代价只会比得到的更大。” 他娘不过一介凡人,如何受得住因果反噬? 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娘惹祸上身。 “可,你还有我啊。”宴止蓦然开口。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枝彼岸花敲在君行舟脑袋上。 宴止道:“不过是梦中一相逢,这因果,本座还担得起。” 蝶舞蹁跹,入谁人梦来。 言十七在一片白茫茫中,遇到了为她引路的蝴蝶。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的,跟上了那只蝴蝶。 风起时,漫天桃花飞舞,言十七又见到了,那个曾在她梦中辗转过无数次的白衣少年。 “舟儿……”言十七喃喃出声。 君行舟却是缄默不言。 他甚至有些暗恼,宴止这一彼岸花给他敲进言十七梦里的行为。 他总有些,提不起勇气,也提不起颜面,去见娘亲。 远远望一眼就够了。 若能得见她安好,那便再好不过。 可现在,言十七就在他面前,同他一般小心翼翼,眼里含泪,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就好像,只要再靠前一点,这场梦乡就会消散般。 他想佯装自己不过是个,言十七思念君行舟的又一场梦。 可君行舟实在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了解。 “是行舟吗?”言十七忽然问他。 君行舟沉静的目光骤然掀起波澜,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点什么来,下意识想要否认,又像是欲盖须弥。 “是娘的舟儿吗?”言十七仍然停在原地,她甚至把手背了起来。 害怕一触碰,就戳破这场得来不易的相逢。 君行舟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嗯了声。 “娘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随着言十七话音落下,桃花骤散,一袭水蓝衣装的清衿公子跃然眼前。 “你果然,还是不喜欢白衣啊。”言十七有些嗔怪。 君行舟却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对着娘,他仍是说不了谎。 最后,君行舟轻轻‘嗯’了声。 他很想见娘,可见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十四年,实在很模糊,虽然记忆仍存,却像是隔着一层纱的触碰。 “舟儿长高了,也长大了,比你爹年轻的时候还俊呢。”言十七却是调整好了心态,望着他笑眯了眼。 君行舟闻言一怔,他抬眸深深看向言十七,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舟儿既然能来见娘,那,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改变了既定结局,甚至现在,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嗯。” 母子二人的交谈,更多时候是言十七在说,君行舟在听。 直到最后,言十七放轻声调,问他一句。 “那,娘想知道,舟儿现在,幸福吗?” 幸福吗? 像放空了思绪,君行舟答不上来。 可最后,他朝言十七微微笑起来。 他说:“幸福的,娘。” 这或许是他对娘,一生一次的诓骗。 但如果,他愿用一生去践行,这场谎言呢? 于是,言十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她说:“那就好。” 她留给君行舟的最后道别,是一句。 “就算往后娘不在你身边,娘依旧爱你,很爱很爱娘的舟儿。” “所以,请幸福下去,舟儿。” 第281章 番外·君行舟夙愿 君行舟此生,唯有一愿。 他说。 “我想见一见娘亲。” 宴止闻言,颇为诧异地看了眼君行舟,大概是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可最后,他说:“可以。” “那,你想,在哪儿见她?”宴止这话问得有几分玩味。 君行舟亦是沉默许久,才轻声应句,“如果可以,我想,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见一见她。” 和娘亲朝夕相处一十四年,他不会感觉不出娘亲与旁人的不同。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他越走越觉得,如果可以,或许娘也不愿再回到这儿来。 “可以。”宴止望着君行舟,目光中隐有怜悯。 而后,他道:“孤今日践行,昔日诺言。” 随着宴止指尖轻抬,一只淡粉色的蝶扇动翅翼,飞到君行舟眉心上。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他似乎也化作了一只轻盈缥缈的蝶,穿透世界屏障后,在另一个世界降落。 君行舟望着夜色下的繁华街景,那喧嚣的万千人潮,他不由得有些失神。 这就是娘亲所生活在的世界吗……? 万千繁华里,他的目光唯独落向那个,身着明黄短裙,笑容明媚的姑娘。 是娘。 是比记忆中更年轻鲜活的娘。 她的眉眼间不再被哀愁笼罩,她也终于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颜色鲜活的衣裳。 她不必再困在所谓宿命里挣扎,她有着独属于她的人生。 君行舟是这样静默而眷恋的注视着,与他相隔千百年,乃至于要跨越几方世界屏障才能见上一面的娘。 这样难得的一面,或许也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你想和她说说话吗?”宴止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君行舟闻言,抬了抬近乎透明的手掌,像在沉默表态。 他连实体都没有,他要怎样去见人? 再者,君行舟想,或许不相见,对他和娘才是最好的。 可宴止又说:“她很想你。” 君行舟一哑,一瞬的热意几乎要滚落眼眶,可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他道:“天道有序,倘若打破秩序,要付出的代价只会比得到的更大。” 他娘不过一介凡人,如何受得住因果反噬? 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娘惹祸上身。 “可,你还有我啊。”宴止蓦然开口。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枝彼岸花敲在君行舟脑袋上。 宴止道:“不过是梦中一相逢,这因果,本座还担得起。” 蝶舞蹁跹,入谁人梦来。 言十七在一片白茫茫中,遇到了为她引路的蝴蝶。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的,跟上了那只蝴蝶。 风起时,漫天桃花飞舞,言十七又见到了,那个曾在她梦中辗转过无数次的白衣少年。 “舟儿……”言十七喃喃出声。 君行舟却是缄默不言。 他甚至有些暗恼,宴止这一彼岸花给他敲进言十七梦里的行为。 他总有些,提不起勇气,也提不起颜面,去见娘亲。 远远望一眼就够了。 若能得见她安好,那便再好不过。 可现在,言十七就在他面前,同他一般小心翼翼,眼里含泪,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就好像,只要再靠前一点,这场梦乡就会消散般。 他想佯装自己不过是个,言十七思念君行舟的又一场梦。 可君行舟实在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了解。 “是行舟吗?”言十七忽然问他。 君行舟沉静的目光骤然掀起波澜,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点什么来,下意识想要否认,又像是欲盖须弥。 “是娘的舟儿吗?”言十七仍然停在原地,她甚至把手背了起来。 害怕一触碰,就戳破这场得来不易的相逢。 君行舟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嗯了声。 “娘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随着言十七话音落下,桃花骤散,一袭水蓝衣装的清衿公子跃然眼前。 “你果然,还是不喜欢白衣啊。”言十七有些嗔怪。 君行舟却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对着娘,他仍是说不了谎。 最后,君行舟轻轻‘嗯’了声。 他很想见娘,可见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十四年,实在很模糊,虽然记忆仍存,却像是隔着一层纱的触碰。 “舟儿长高了,也长大了,比你爹年轻的时候还俊呢。”言十七却是调整好了心态,望着他笑眯了眼。 君行舟闻言一怔,他抬眸深深看向言十七,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舟儿既然能来见娘,那,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改变了既定结局,甚至现在,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嗯。” 母子二人的交谈,更多时候是言十七在说,君行舟在听。 直到最后,言十七放轻声调,问他一句。 “那,娘想知道,舟儿现在,幸福吗?” 幸福吗? 像放空了思绪,君行舟答不上来。 可最后,他朝言十七微微笑起来。 他说:“幸福的,娘。” 这或许是他对娘,一生一次的诓骗。 但如果,他愿用一生去践行,这场谎言呢? 于是,言十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她说:“那就好。” 她留给君行舟的最后道别,是一句。 “就算往后娘不在你身边,娘依旧爱你,很爱很爱娘的舟儿。” “所以,请幸福下去,舟儿。” 第282章 终章 他终成神 盘旋的风将人牵扯回现实中,君行舟醒时,在他眼前的仍是那玄衣黑发的宴止。 宴止拨弄着指尖蝴蝶,幽幽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君行舟蓦然抬眸。 相处久了,宴止这人,君行舟也清楚。 虽然他爱吊人胃口,但不是对着颜淮的话,宴止不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现在说可惜,必然是有事要发生。 此事或许事关娘亲,君行舟做不到从容以对。 “她也活不过二十岁。”宴止难得没卖关子,开口道:“命线交错,将你们这一对活不过二十岁的苦命人相连,她既改变了你的命运,就该准备好承担自己的因果了。” “所以……”君行舟话音微涩。 “因你一愿,本座允她三日死而复生之机。”宴止说罢,淡淡道:“三日后,等着她的,仍是死路。” “可有逆转之法?”君行舟不信,宴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他明白言十七的宿命。 若是毫无转圜之地,宴止大可以不说,他也不知道,他只会以为,娘亲未来会过得很好。 “有。”宴止竖起三根手指,他道:“三千年。” “用你三千年功德,去化解她所造下的因果羁绊。” 君行舟看着宴止那双含笑的眼,不带半分犹豫道:“好。” 三千年造化,换得娘亲一世安稳,也不算很久。 宴止闻言,笑意愈发浓。 他拾起那枝或许刚刚才砸过君行舟脑袋的彼岸花,低语呢喃间,花影消散在沉睡之人的梦乡中。 “还有一刻钟,我们该走了。”宴止骤然转过身去。 君行舟明白,这是宴止留给他和娘,最后的时间。 他望着沉睡中的言十七,她似做了一个极好的梦,唇角弯弯,恬静安睡着。 君行舟缓缓抬起手,头一遭,也是最后一次,向娘行使自己身为神的权柄。 他说。 “无病无痛,无困无厄,千帆过尽……永安宁。” 来自于神只的祝祷,将予她天道偏宠的平生。 同时,他将抹除,言十七有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记忆。 这是他为人子女,能为言十七做的最后一件事。 言十七一觉睡醒,只感觉浑身轻松。 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晕过去吓了所有人一跳的了,想想应该是,自己休息不足,一觉睡了个饱? 言十七思索着,拿起桌上打包好的三明治和牛奶,她背起背包,扬声道:“爸妈,我出门啦!” “哎,路上小心。” 身后传来母亲的殷殷叮嘱,言十七一边咬着三明治,一边回:“知道啦!” 她一向是个乐天派,医院既然没检查出来什么问题,那就没什么问题。 现在嘛,她得赶紧赶回学校做小组作业呢! 言十七的平生,顺风顺水,除了她大学时代突然昏迷的三天,其他的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 哪怕是偶尔买张刮刮乐,都是包中奖的。 她这好运气,连好朋友都忍不住调侃,“老天,我有时候都怀疑,老天是不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的?” “我也觉得。”言十七捏着刮刮乐笑弯了眉眼,随后,她拉了拉好友,开口道:“走啦走啦,不想这么多,今天运气好,我请你吃饭呀。” “哎哟,我们十七怎么这么好?”好朋友笑嘻嘻往她身上贴。 言十七也是乐呵呵往朋友身上一靠,道:“那,我家亲亲明归想吃什么呢?” “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她们都功成名就。 某一天,言十七去到赋明归家,百无聊赖地翻着她书架上的书时,随手抽下了一本包着书皮的书。 她不是个爱看小说的人,今天却意外的,就着手里的书看了下去。 言十七逐字逐句看去,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处理完公务的赋明归正好端着杯果汁向她走来。 见言十七脸色不好,赋明归当即问道:“怎么了,十七?” “没事。”言十七举了举手里的书,笑道:“刚看了一本书,有点感慨。” “噢。”赋明归看一眼,差不多知道言十七手里是哪本书了。 她会去包书皮的书不多,这本刚好是其中一本。 “对了,这书叫什么名字?”言十七抿了口果汁,小声问她。 “少主他天下无双。”赋明归同样抿了口果汁,有些赧然道:“有点中二对不对?” “没有,我感觉很合适。”言十七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出这话时,她竟然有些哽咽了。 到最后,她轻轻倚靠在赋明归肩头,小声道:“我很高兴,明归。” 一滴泪不知何时落下,沾湿她眼尾。 言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或许,是为了书中那独自摸爬滚打的小小少年? 幸而,千帆历尽,他终成神。 —————— —————— —————— 完结了,哎,有点感慨,又有点怅然若失。 我对行舟的最初设定,其实是很模糊的,起源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就是,嗯…… 一个师父收了两个徒弟,第一个是个正常人,第二个一见他就脱裤子说是谢礼(?) 当时就感觉好荒谬啊,我得写下来(?) 想行舟这篇的时候,我在写以宴止视角为主的一篇,比较反套路的无情道师徒 就是,师父(宴止前官配)心动了,结果渣徒(宴止)从开篇到结局还想着搞事业呢 原本想写个俗套的,渣徒为情所困,向师父俯首称臣,甘愿赴死的故事 结果由于宴止个人意志太强,最后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他真赢了 所以我当时就有,延续这个,我第一个长篇世界框架的打算 但宴止的未来我还没想好,君行舟的脉络我却很清晰 那个时候,其实我不知道我想写怎样一个人 大概是有那么一点逆反心理,我并不希望他生来就是主角,他甚至可能,就算样样拔尖,他前面依旧有他无法超越的人在 我想知道,一个,像这样,甚至没有主角光环的人,他该怎么活? 最开始写行舟的时候,我其实挺迷茫的,我不知道他的路要怎么走,他会怎样走? 但现在,终于收尾,他也向所有人提交了答卷。 就算是死路一条,他依旧会走下去。 行舟的故事,在此先告一段落。 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在宴止单独篇章的故事里再次见到他,从第三人视角,去看这个披荆斩棘而来的君家少主。 有缘之人,终会再相见。 完结感慨说完了,接下来我要开始我的碎碎念了hhh 宴止:三千年 君行舟:三千年,也不算很久 颜淮:你还是小看了资本家的歹毒(来自一个被救过一命+十年培养之后要用一生来赔的资深打工人) 嗯,还有就是,其实一些读者不喜欢宴止、颜淮、或是尘非昨夜的评论,我都看到了 我不想争辩啥,我只是想说,每一个我用心写出来的角色,都是我用心去爱着的,看他们被骂我确实会难过,但我不会去改变我的立场 无论宴止还是尘非昨夜,我都可以坦诚的说,我给他们的就是主角标配,所以可能不少人会觉得他们太锋芒毕露,抢了主角该有的待遇 但,行舟他手拿的,从来都不是主角剧本啊 他是从泥泞里挣扎着开出的花,他并不是要将所有荣耀都揽在自身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孩子 哪怕现在写到结尾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不太了解他 可,行舟就是行舟他自己啊。 以及,各位亲爱的读者,都看到这儿了,能不能点进书主页给这本书一个五星好评呀qwq 不是五星的好评就不用通知我了,我是一个容易玻璃心碎一地的菜狗(t▽t) 感谢大家陪我一路到现在,我么么么么么么么你们!!! 第282章 终章 他终成神 盘旋的风将人牵扯回现实中,君行舟醒时,在他眼前的仍是那玄衣黑发的宴止。 宴止拨弄着指尖蝴蝶,幽幽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君行舟蓦然抬眸。 相处久了,宴止这人,君行舟也清楚。 虽然他爱吊人胃口,但不是对着颜淮的话,宴止不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现在说可惜,必然是有事要发生。 此事或许事关娘亲,君行舟做不到从容以对。 “她也活不过二十岁。”宴止难得没卖关子,开口道:“命线交错,将你们这一对活不过二十岁的苦命人相连,她既改变了你的命运,就该准备好承担自己的因果了。” “所以……”君行舟话音微涩。 “因你一愿,本座允她三日死而复生之机。”宴止说罢,淡淡道:“三日后,等着她的,仍是死路。” “可有逆转之法?”君行舟不信,宴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他明白言十七的宿命。 若是毫无转圜之地,宴止大可以不说,他也不知道,他只会以为,娘亲未来会过得很好。 “有。”宴止竖起三根手指,他道:“三千年。” “用你三千年功德,去化解她所造下的因果羁绊。” 君行舟看着宴止那双含笑的眼,不带半分犹豫道:“好。” 三千年造化,换得娘亲一世安稳,也不算很久。 宴止闻言,笑意愈发浓。 他拾起那枝或许刚刚才砸过君行舟脑袋的彼岸花,低语呢喃间,花影消散在沉睡之人的梦乡中。 “还有一刻钟,我们该走了。”宴止骤然转过身去。 君行舟明白,这是宴止留给他和娘,最后的时间。 他望着沉睡中的言十七,她似做了一个极好的梦,唇角弯弯,恬静安睡着。 君行舟缓缓抬起手,头一遭,也是最后一次,向娘行使自己身为神的权柄。 他说。 “无病无痛,无困无厄,千帆过尽……永安宁。” 来自于神只的祝祷,将予她天道偏宠的平生。 同时,他将抹除,言十七有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记忆。 这是他为人子女,能为言十七做的最后一件事。 言十七一觉睡醒,只感觉浑身轻松。 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晕过去吓了所有人一跳的了,想想应该是,自己休息不足,一觉睡了个饱? 言十七思索着,拿起桌上打包好的三明治和牛奶,她背起背包,扬声道:“爸妈,我出门啦!” “哎,路上小心。” 身后传来母亲的殷殷叮嘱,言十七一边咬着三明治,一边回:“知道啦!” 她一向是个乐天派,医院既然没检查出来什么问题,那就没什么问题。 现在嘛,她得赶紧赶回学校做小组作业呢! 言十七的平生,顺风顺水,除了她大学时代突然昏迷的三天,其他的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 哪怕是偶尔买张刮刮乐,都是包中奖的。 她这好运气,连好朋友都忍不住调侃,“老天,我有时候都怀疑,老天是不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的?” “我也觉得。”言十七捏着刮刮乐笑弯了眉眼,随后,她拉了拉好友,开口道:“走啦走啦,不想这么多,今天运气好,我请你吃饭呀。” “哎哟,我们十七怎么这么好?”好朋友笑嘻嘻往她身上贴。 言十七也是乐呵呵往朋友身上一靠,道:“那,我家亲亲明归想吃什么呢?” “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她们都功成名就。 某一天,言十七去到赋明归家,百无聊赖地翻着她书架上的书时,随手抽下了一本包着书皮的书。 她不是个爱看小说的人,今天却意外的,就着手里的书看了下去。 言十七逐字逐句看去,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处理完公务的赋明归正好端着杯果汁向她走来。 见言十七脸色不好,赋明归当即问道:“怎么了,十七?” “没事。”言十七举了举手里的书,笑道:“刚看了一本书,有点感慨。” “噢。”赋明归看一眼,差不多知道言十七手里是哪本书了。 她会去包书皮的书不多,这本刚好是其中一本。 “对了,这书叫什么名字?”言十七抿了口果汁,小声问她。 “少主他天下无双。”赋明归同样抿了口果汁,有些赧然道:“有点中二对不对?” “没有,我感觉很合适。”言十七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出这话时,她竟然有些哽咽了。 到最后,她轻轻倚靠在赋明归肩头,小声道:“我很高兴,明归。” 一滴泪不知何时落下,沾湿她眼尾。 言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或许,是为了书中那独自摸爬滚打的小小少年? 幸而,千帆历尽,他终成神。 —————— —————— —————— 完结了,哎,有点感慨,又有点怅然若失。 我对行舟的最初设定,其实是很模糊的,起源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就是,嗯…… 一个师父收了两个徒弟,第一个是个正常人,第二个一见他就脱裤子说是谢礼(?) 当时就感觉好荒谬啊,我得写下来(?) 想行舟这篇的时候,我在写以宴止视角为主的一篇,比较反套路的无情道师徒 就是,师父(宴止前官配)心动了,结果渣徒(宴止)从开篇到结局还想着搞事业呢 原本想写个俗套的,渣徒为情所困,向师父俯首称臣,甘愿赴死的故事 结果由于宴止个人意志太强,最后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他真赢了 所以我当时就有,延续这个,我第一个长篇世界框架的打算 但宴止的未来我还没想好,君行舟的脉络我却很清晰 那个时候,其实我不知道我想写怎样一个人 大概是有那么一点逆反心理,我并不希望他生来就是主角,他甚至可能,就算样样拔尖,他前面依旧有他无法超越的人在 我想知道,一个,像这样,甚至没有主角光环的人,他该怎么活? 最开始写行舟的时候,我其实挺迷茫的,我不知道他的路要怎么走,他会怎样走? 但现在,终于收尾,他也向所有人提交了答卷。 就算是死路一条,他依旧会走下去。 行舟的故事,在此先告一段落。 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在宴止单独篇章的故事里再次见到他,从第三人视角,去看这个披荆斩棘而来的君家少主。 有缘之人,终会再相见。 完结感慨说完了,接下来我要开始我的碎碎念了hhh 宴止:三千年 君行舟:三千年,也不算很久 颜淮:你还是小看了资本家的歹毒(来自一个被救过一命+十年培养之后要用一生来赔的资深打工人) 嗯,还有就是,其实一些读者不喜欢宴止、颜淮、或是尘非昨夜的评论,我都看到了 我不想争辩啥,我只是想说,每一个我用心写出来的角色,都是我用心去爱着的,看他们被骂我确实会难过,但我不会去改变我的立场 无论宴止还是尘非昨夜,我都可以坦诚的说,我给他们的就是主角标配,所以可能不少人会觉得他们太锋芒毕露,抢了主角该有的待遇 但,行舟他手拿的,从来都不是主角剧本啊 他是从泥泞里挣扎着开出的花,他并不是要将所有荣耀都揽在自身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孩子 哪怕现在写到结尾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不太了解他 可,行舟就是行舟他自己啊。 以及,各位亲爱的读者,都看到这儿了,能不能点进书主页给这本书一个五星好评呀qwq 不是五星的好评就不用通知我了,我是一个容易玻璃心碎一地的菜狗(t▽t) 感谢大家陪我一路到现在,我么么么么么么么你们!!! 第283章 完结了但我想整点小剧场 一些之前就想过,但没找到机会塞进碎碎念里的小剧场 嘿嘿,容我再更一章 以下小剧场包含: 一、假如他们一起打游戏(公共向,无cp指向纯发癫) 二、府君,你看,这是什么?(君行舟戏耍颜淮版,cb还是cp向随意) 主打一个,好玩,好! 【假如他们一起打游戏】 宴止:只玩打野位,只玩很帅很秀的英雄,不给打野位就重开 君行舟:野射都能玩,但由于组排宴止总抢打野,一般玩射手(实际上全能补位) 颜淮:中辅都行,但由于人比较佛,打游戏的时候总有种想敲木鱼去的平静 尘非昨夜:基本不玩游戏,非得玩的话拿个上单在上路思考人生,能不玩就不玩,能推则推 夜聆雪:一般拿个老六英雄玩辅助,口号是把对面c位杀了就能保护我方队友了 贺云起:一般打野上单,比较沉默的老干部,每把都默默帮抓发育路 夜千放:……地府连不上天界的网啊兄弟(野射位,爱玩比较变态的英雄恐吓对面) 某日,宴止心血来潮,要给自己打个国标,遂,带上了他组排的好基友们 由于多人找借口不来,最后被他抓壮丁三排的人只剩:颜淮、君行舟 宴止:来,我们战至国榜!(此刻省标前三打野) 颜淮:……(懒得讲话) 君行舟:都行(笑眯眯) 于是,三个人开始了愉快(痛苦)的三排之旅 宴止·打野位(刷野-抓人-唰唰唰-秀秀秀) 颜淮·中单(清兵-被吃线-敌人消失) 君行舟·射手(水深火热二打四-猫塔下-逃进野区-打野支援-反杀对面) 宴止:冲冲冲!必拿下! 君行舟:嗯(^_^) 颜淮:……(神游天外) 二十分钟后……(自家水晶爆炸) 宴止:……再来! 君行舟:好(^_^) 颜淮:……(人在,但魂好像不在) [再开一把] 宴止·打野位(刷经济-抓人-秀塔-嘲讽对面) 君行舟·射手(稳定发育-跟对面有来有往-有人帮抓杀一波) 颜淮·辅助(卡线-思考人生-有事野射先抗战术性撤退) [全部]打野大魔王:不是不是,就这就这? [全部]糕手在人间:对面的,你不要给我哇哇叫 [全部]打野大魔王:瞅你那战绩2\/5\/0跟你挺配 [全部]糕手在人间:你给我等着。 [全部]打野大魔王:哎哟我好怕怕 二十分钟后…… [高地] [全部]糕手在人间:就这就这? [全部]打野大魔王:…… (水晶爆炸) 宴止[语音]:怎么可能?我怎么一直在输? 君行舟:啊,可能是没人推塔(一直被对面锁头根本没输出空间,由于宴止嘲讽,对面还勇起来了,拿个呆射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啊) 颜淮:你很闲?(完全不想打但被宴止扯着走不掉) 宴止(不信邪地打开战绩翻了翻,一页下去全是败方vp):再来! 奋斗半宿之后…… 宴止省标喜提市标,水晶爆炸之声砰砰作响 宴止(战术性闭眼):……再来! 君行舟(揉揉眉心):好 颜淮(有点生无可恋,但习惯性听宴止的,确认进入匹配) 宴止:来来来你挂我头上,我们野辅连体,我就不信了 颜淮:嗯(生无可恋版) 君行舟:没事的,我会自己守着塔捡垃圾吃的(^_^)☆ 结局:水晶炸得更快了 奋斗一宿之后 宴止:……(市标变县标,已老实) 君行舟:没事哒没事哒 颜淮:……(心:滚你,跟有病似的) 清早起来上班的尘非昨夜: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知道一点内情的夜聆雪:哇哦,老板,上分成功了吗?(专给人捅刀子) 宴止(礼貌微笑) 习惯性给大家带早餐的老实打工人贺云起:昨天没休息好吗?(分早餐,偷偷给君行舟那份加点自己做的小零嘴,再加瓶热牛奶) 同事:……(我们是你送早餐py的一环吗?) 君行舟:(^_^)没有,挺好的,谢谢(脸色尚可,打一晚上游戏依旧精气神充足) 宴止:……(连跪一晚上,省标变县标,生无可恋躺倒版) 颜淮:谢谢(拿起自己那份早餐回工作岗位继续上班,好像十分钟前想让老板爆炸的人不是他一样) 上班时间过半,老板(宴止)突然一脸正经的开始巡逻,然后停在了他的得力助手工位上,严肃的交代了些什么 宴止:今晚一起打游戏 君行舟:好的 尘非昨夜:……我今晚有点事要做 夜聆雪:老板人家想打辅助~(因为玩的辅助太阴间,一般都拿不到辅助位) 贺云起:啊,好的……(不知人心险恶版) 颜淮:滚(本来浪费了一晚上时间就烦,现在还得加班把手头的事处理了版) 果然又是和谐的一天呢(^_^) 二、 【看,这是什么?】 某日,正常办公时间,君行舟忽然拿着个东西,神神秘秘找上颜淮 君行舟:水君,你看,这是什么? 颜淮:?(从公文里抬眼) 君行舟:司命新研究出来的,千里姻缘绳,据说,只要两人握住一端,立马就能结婚 颜淮:?(司命又整的什么怪东西) 君行舟:你试试? 颜淮:嗯(试试就试试,伸手) 君行舟-颜淮(同时握住) (当场公堂变喜堂,黑衣变喜服) 颜淮:……?(脑瓜子嗡嗡的) 红衣行舟:嗯,确实有效呢(^_^) 颜淮:……(不是,也没说真能当场结婚啊?) 君行舟(收回绳子,溜溜达达,走咯) 颜淮:……(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戏耍了但是没证据) 第283章 完结了但我想整点小剧场 一些之前就想过,但没找到机会塞进碎碎念里的小剧场 嘿嘿,容我再更一章 以下小剧场包含: 一、假如他们一起打游戏(公共向,无cp指向纯发癫) 二、府君,你看,这是什么?(君行舟戏耍颜淮版,cb还是cp向随意) 主打一个,好玩,好! 【假如他们一起打游戏】 宴止:只玩打野位,只玩很帅很秀的英雄,不给打野位就重开 君行舟:野射都能玩,但由于组排宴止总抢打野,一般玩射手(实际上全能补位) 颜淮:中辅都行,但由于人比较佛,打游戏的时候总有种想敲木鱼去的平静 尘非昨夜:基本不玩游戏,非得玩的话拿个上单在上路思考人生,能不玩就不玩,能推则推 夜聆雪:一般拿个老六英雄玩辅助,口号是把对面c位杀了就能保护我方队友了 贺云起:一般打野上单,比较沉默的老干部,每把都默默帮抓发育路 夜千放:……地府连不上天界的网啊兄弟(野射位,爱玩比较变态的英雄恐吓对面) 某日,宴止心血来潮,要给自己打个国标,遂,带上了他组排的好基友们 由于多人找借口不来,最后被他抓壮丁三排的人只剩:颜淮、君行舟 宴止:来,我们战至国榜!(此刻省标前三打野) 颜淮:……(懒得讲话) 君行舟:都行(笑眯眯) 于是,三个人开始了愉快(痛苦)的三排之旅 宴止·打野位(刷野-抓人-唰唰唰-秀秀秀) 颜淮·中单(清兵-被吃线-敌人消失) 君行舟·射手(水深火热二打四-猫塔下-逃进野区-打野支援-反杀对面) 宴止:冲冲冲!必拿下! 君行舟:嗯(^_^) 颜淮:……(神游天外) 二十分钟后……(自家水晶爆炸) 宴止:……再来! 君行舟:好(^_^) 颜淮:……(人在,但魂好像不在) [再开一把] 宴止·打野位(刷经济-抓人-秀塔-嘲讽对面) 君行舟·射手(稳定发育-跟对面有来有往-有人帮抓杀一波) 颜淮·辅助(卡线-思考人生-有事野射先抗战术性撤退) [全部]打野大魔王:不是不是,就这就这? [全部]糕手在人间:对面的,你不要给我哇哇叫 [全部]打野大魔王:瞅你那战绩2\/5\/0跟你挺配 [全部]糕手在人间:你给我等着。 [全部]打野大魔王:哎哟我好怕怕 二十分钟后…… [高地] [全部]糕手在人间:就这就这? [全部]打野大魔王:…… (水晶爆炸) 宴止[语音]:怎么可能?我怎么一直在输? 君行舟:啊,可能是没人推塔(一直被对面锁头根本没输出空间,由于宴止嘲讽,对面还勇起来了,拿个呆射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啊) 颜淮:你很闲?(完全不想打但被宴止扯着走不掉) 宴止(不信邪地打开战绩翻了翻,一页下去全是败方vp):再来! 奋斗半宿之后…… 宴止省标喜提市标,水晶爆炸之声砰砰作响 宴止(战术性闭眼):……再来! 君行舟(揉揉眉心):好 颜淮(有点生无可恋,但习惯性听宴止的,确认进入匹配) 宴止:来来来你挂我头上,我们野辅连体,我就不信了 颜淮:嗯(生无可恋版) 君行舟:没事的,我会自己守着塔捡垃圾吃的(^_^)☆ 结局:水晶炸得更快了 奋斗一宿之后 宴止:……(市标变县标,已老实) 君行舟:没事哒没事哒 颜淮:……(心:滚你,跟有病似的) 清早起来上班的尘非昨夜: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知道一点内情的夜聆雪:哇哦,老板,上分成功了吗?(专给人捅刀子) 宴止(礼貌微笑) 习惯性给大家带早餐的老实打工人贺云起:昨天没休息好吗?(分早餐,偷偷给君行舟那份加点自己做的小零嘴,再加瓶热牛奶) 同事:……(我们是你送早餐py的一环吗?) 君行舟:(^_^)没有,挺好的,谢谢(脸色尚可,打一晚上游戏依旧精气神充足) 宴止:……(连跪一晚上,省标变县标,生无可恋躺倒版) 颜淮:谢谢(拿起自己那份早餐回工作岗位继续上班,好像十分钟前想让老板爆炸的人不是他一样) 上班时间过半,老板(宴止)突然一脸正经的开始巡逻,然后停在了他的得力助手工位上,严肃的交代了些什么 宴止:今晚一起打游戏 君行舟:好的 尘非昨夜:……我今晚有点事要做 夜聆雪:老板人家想打辅助~(因为玩的辅助太阴间,一般都拿不到辅助位) 贺云起:啊,好的……(不知人心险恶版) 颜淮:滚(本来浪费了一晚上时间就烦,现在还得加班把手头的事处理了版) 果然又是和谐的一天呢(^_^) 二、 【看,这是什么?】 某日,正常办公时间,君行舟忽然拿着个东西,神神秘秘找上颜淮 君行舟:水君,你看,这是什么? 颜淮:?(从公文里抬眼) 君行舟:司命新研究出来的,千里姻缘绳,据说,只要两人握住一端,立马就能结婚 颜淮:?(司命又整的什么怪东西) 君行舟:你试试? 颜淮:嗯(试试就试试,伸手) 君行舟-颜淮(同时握住) (当场公堂变喜堂,黑衣变喜服) 颜淮:……?(脑瓜子嗡嗡的) 红衣行舟:嗯,确实有效呢(^_^) 颜淮:……(不是,也没说真能当场结婚啊?) 君行舟(收回绳子,溜溜达达,走咯) 颜淮:……(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戏耍了但是没证据) 番外 一树桃花 成为天道之主的第一千年,君行舟终于懂得了颜淮眼里的淡淡倦意从何而来。 给宴止当差这事,真不是人干的。 世间可成仙者本就寥寥,宴止还搞了个什么淘汰制。 神仙千年一历劫,历不过就接着历,三世都过不了的,直接打回凡胎。 这劫数,需得历经爱恨嗔痴苦,尝遍人世百味,方为圆满。 宴止这么搞的结果就是,第一批历劫的神仙,没一个能重回九霄天的。 还是后来有神只看不下去了,跟宴止谏言,这人世百苦都尝遍了,还要仙保持初心不变,未免太为难仙了。 要不,要求放宽松点? 宴止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事。 于是,他手一挥,说道:“那就改改,一世一苦就好了。” 见台下众仙面露喜色,宴止撑着脸,忽又笑道:“不过,也不能让日子过太好了,不然算什么历劫?” “还有,把这劳什子情劫去了,这劫数有个屁的用处。” 随着他话音落下,所有在场之人都苦了面色。 唯独几位同宴止一道重建九霄天的神只神色淡淡。 毕竟,情爱这种东西,的确可有可无。 何况,他们一个个的,自诞生,到成神,也从未被情爱绊住过脚步。 不过,现如今九霄天的人越来越多,饶是宴止定下的神规严苛,大家也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譬如,主掌历劫事宜的司命,他们要是跟司命搞好关系,还愁什么渡劫? 可,宴止就跟有读心术似的,悠悠看向司命道:“司命可莫要徇私枉法啊,孤一贯闲暇,就爱看看命簿。” 言下之意,就是他会一直盯着司命安排的历劫事宜了。 司命冷汗涔涔,忙不迭道:“自然,自然……” 他总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自己也坑进去,上首这位,折磨人的手段,怕是数不胜数。 听说,当初在魔界时,曾有人试图毒害宴止。 那人,现在还在黄泉道,爬都爬不上来呢。 因而,由于宴止的一系列行为,君行舟近来也包揽了某些历劫回不来的仙家的职务。 就比如——织补天河。 此天河非彼天河,它非潺潺三千流水,而是,一望无际的漫天星河。 好在这差事不算急,君行舟闲暇时抽空去补一补就好了。 在静谧无垠的星海之中,独他一人。 君行舟用神力在天河边催发了一棵桃树,桃花四季常开,桃枝壮硕得可容一人栖息。 他会在树下小憩片刻,偶尔做些无甚意义,醒时即忘的梦。 在君行舟还债的第三千年,桃树下迎来了一位熟客。 来人白衣翩然,恭敬唤声:“师尊。” 君行舟抬了抬眼,懒得再纠正贺云起这个错误称呼。 这是君行舟在天河边捡到的小孩。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破孩越长大长得越像贺云起,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叫他师尊。 君行舟是决计不会认是他在有水的天河畔埋下一树桃枝,最后冒出来个小娃娃这件事的。 小时候的小娃娃还可爱些,虽然会揪着他头发编辫子,但还会顾忌着不要抓疼他。 可等知事些了,这娃娃就很烦。 君行舟问他想叫什么名字。 他问:“那师尊希望我叫什么呢?” 君行舟一时间,竟沉默了下来。 要不是贺云起死的时候轮回道还没开,他都要怀疑是这小子阴魂不散缠着自己了。 可最后,君行舟还是轻声道:“叫云起,贺云起。” 那个不曾遇见过他,万剑峰上,天赋卓绝的剑修首席。 而非充满了敷衍与欺骗的,江如昨。 话说到这儿,或许要有人以为,接下来就是君行舟和贺云起师徒友爱的每一天了。 其实不然。 君行舟身为天道之主,没给予贺云起任何便利。 甚至,在少年拾起一朵桃花,簪在他鬓边那天。 正在小憩的君行舟骤然睁眼,随手把贺云起扔进了天河。 天河连通凡界,他这一扔,直接把贺云起扔进人间去了。 近三千载光阴,贺云起终于靠着自己羽化登仙。 而他也没忘记,那个把他扔下人间的师父。 对于贺云起成仙来找他这件事,君行舟没什么想法,寻仇也好,质问也罢,终归不是什么大事。 哪知,历经三千年终于成神的贺云起,依然固执唤他。 师尊。 君行舟其实很想调整一下姿势继续闭目养神,奈何贺云起眼神实在灼人,烫得神难受。 君行舟坐正身子,淡淡望他,道:“作甚。” “我回来了。”贺云起神色柔和,那满眼的孺慕几乎要溢出来了。 君行舟闻言,却是似笑而非道:“你以为成仙就是终点?” 骤然被呛的贺云起抿了抿唇,轻道:“徒儿只是,想见师尊……” 君行舟浑不在意他说什么,只道:“神仙千年一历劫,你如今哪怕成仙,依旧要历经生死轮回之苦,知世事多艰,既为仙家,执掌权柄,便应尽本职,明辨万物。” 君行舟本以为,他这一番斥责,贺云起这个在凡界尊贵惯了的修真者,应是受不了贬低转身离开的。 哪知,他话音落下,贺云起眼中星光更甚。 初成仙的小仙家含笑望他,强压着十分惊喜道:“师尊这是在教导徒儿么?徒儿多谢师尊教诲……” “……不是。”君行舟难得哽住。 他索性抬眸望向贺云起,直白道:“我的意思是,你依旧会历经生死轮回,历经千百次遗忘又重回,我之于你,你之于我,皆为过客。” “可,师尊不是过客。”贺云起骤然反驳。 他道:“我这般勤学苦修,就是为了再见师尊,哪怕辗转千万载,我之所求,也是……” 回到你身边来。 贺云起默默将余下的话咽下,看着一脸莫名的君行舟,他终是苦笑一声。 余下的话,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 师尊不会在意,他根本不懂。 而君行舟的反应也很明显,他一手抵额,又闭上了眼睛。 很显然,不爱听。 君行舟属实是想不明白,短短十几年的时间,贺云起是怎么做到能惦念两千多年的? 思索片刻后,君行舟想,贺云起这么容易被诓骗,定是道心不坚。 于是,他道:“这种话,一千年后你再来同我说。” 千年后,面对历劫归来的贺云起,君行舟意识到了,自己预判失败。 终究是,只能认下这便宜徒弟了。 番外 一树桃花 成为天道之主的第一千年,君行舟终于懂得了颜淮眼里的淡淡倦意从何而来。 给宴止当差这事,真不是人干的。 世间可成仙者本就寥寥,宴止还搞了个什么淘汰制。 神仙千年一历劫,历不过就接着历,三世都过不了的,直接打回凡胎。 这劫数,需得历经爱恨嗔痴苦,尝遍人世百味,方为圆满。 宴止这么搞的结果就是,第一批历劫的神仙,没一个能重回九霄天的。 还是后来有神只看不下去了,跟宴止谏言,这人世百苦都尝遍了,还要仙保持初心不变,未免太为难仙了。 要不,要求放宽松点? 宴止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事。 于是,他手一挥,说道:“那就改改,一世一苦就好了。” 见台下众仙面露喜色,宴止撑着脸,忽又笑道:“不过,也不能让日子过太好了,不然算什么历劫?” “还有,把这劳什子情劫去了,这劫数有个屁的用处。” 随着他话音落下,所有在场之人都苦了面色。 唯独几位同宴止一道重建九霄天的神只神色淡淡。 毕竟,情爱这种东西,的确可有可无。 何况,他们一个个的,自诞生,到成神,也从未被情爱绊住过脚步。 不过,现如今九霄天的人越来越多,饶是宴止定下的神规严苛,大家也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譬如,主掌历劫事宜的司命,他们要是跟司命搞好关系,还愁什么渡劫? 可,宴止就跟有读心术似的,悠悠看向司命道:“司命可莫要徇私枉法啊,孤一贯闲暇,就爱看看命簿。” 言下之意,就是他会一直盯着司命安排的历劫事宜了。 司命冷汗涔涔,忙不迭道:“自然,自然……” 他总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自己也坑进去,上首这位,折磨人的手段,怕是数不胜数。 听说,当初在魔界时,曾有人试图毒害宴止。 那人,现在还在黄泉道,爬都爬不上来呢。 因而,由于宴止的一系列行为,君行舟近来也包揽了某些历劫回不来的仙家的职务。 就比如——织补天河。 此天河非彼天河,它非潺潺三千流水,而是,一望无际的漫天星河。 好在这差事不算急,君行舟闲暇时抽空去补一补就好了。 在静谧无垠的星海之中,独他一人。 君行舟用神力在天河边催发了一棵桃树,桃花四季常开,桃枝壮硕得可容一人栖息。 他会在树下小憩片刻,偶尔做些无甚意义,醒时即忘的梦。 在君行舟还债的第三千年,桃树下迎来了一位熟客。 来人白衣翩然,恭敬唤声:“师尊。” 君行舟抬了抬眼,懒得再纠正贺云起这个错误称呼。 这是君行舟在天河边捡到的小孩。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破孩越长大长得越像贺云起,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叫他师尊。 君行舟是决计不会认是他在有水的天河畔埋下一树桃枝,最后冒出来个小娃娃这件事的。 小时候的小娃娃还可爱些,虽然会揪着他头发编辫子,但还会顾忌着不要抓疼他。 可等知事些了,这娃娃就很烦。 君行舟问他想叫什么名字。 他问:“那师尊希望我叫什么呢?” 君行舟一时间,竟沉默了下来。 要不是贺云起死的时候轮回道还没开,他都要怀疑是这小子阴魂不散缠着自己了。 可最后,君行舟还是轻声道:“叫云起,贺云起。” 那个不曾遇见过他,万剑峰上,天赋卓绝的剑修首席。 而非充满了敷衍与欺骗的,江如昨。 话说到这儿,或许要有人以为,接下来就是君行舟和贺云起师徒友爱的每一天了。 其实不然。 君行舟身为天道之主,没给予贺云起任何便利。 甚至,在少年拾起一朵桃花,簪在他鬓边那天。 正在小憩的君行舟骤然睁眼,随手把贺云起扔进了天河。 天河连通凡界,他这一扔,直接把贺云起扔进人间去了。 近三千载光阴,贺云起终于靠着自己羽化登仙。 而他也没忘记,那个把他扔下人间的师父。 对于贺云起成仙来找他这件事,君行舟没什么想法,寻仇也好,质问也罢,终归不是什么大事。 哪知,历经三千年终于成神的贺云起,依然固执唤他。 师尊。 君行舟其实很想调整一下姿势继续闭目养神,奈何贺云起眼神实在灼人,烫得神难受。 君行舟坐正身子,淡淡望他,道:“作甚。” “我回来了。”贺云起神色柔和,那满眼的孺慕几乎要溢出来了。 君行舟闻言,却是似笑而非道:“你以为成仙就是终点?” 骤然被呛的贺云起抿了抿唇,轻道:“徒儿只是,想见师尊……” 君行舟浑不在意他说什么,只道:“神仙千年一历劫,你如今哪怕成仙,依旧要历经生死轮回之苦,知世事多艰,既为仙家,执掌权柄,便应尽本职,明辨万物。” 君行舟本以为,他这一番斥责,贺云起这个在凡界尊贵惯了的修真者,应是受不了贬低转身离开的。 哪知,他话音落下,贺云起眼中星光更甚。 初成仙的小仙家含笑望他,强压着十分惊喜道:“师尊这是在教导徒儿么?徒儿多谢师尊教诲……” “……不是。”君行舟难得哽住。 他索性抬眸望向贺云起,直白道:“我的意思是,你依旧会历经生死轮回,历经千百次遗忘又重回,我之于你,你之于我,皆为过客。” “可,师尊不是过客。”贺云起骤然反驳。 他道:“我这般勤学苦修,就是为了再见师尊,哪怕辗转千万载,我之所求,也是……” 回到你身边来。 贺云起默默将余下的话咽下,看着一脸莫名的君行舟,他终是苦笑一声。 余下的话,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 师尊不会在意,他根本不懂。 而君行舟的反应也很明显,他一手抵额,又闭上了眼睛。 很显然,不爱听。 君行舟属实是想不明白,短短十几年的时间,贺云起是怎么做到能惦念两千多年的? 思索片刻后,君行舟想,贺云起这么容易被诓骗,定是道心不坚。 于是,他道:“这种话,一千年后你再来同我说。” 千年后,面对历劫归来的贺云起,君行舟意识到了,自己预判失败。 终究是,只能认下这便宜徒弟了。 番外 千年雪落 新神历第三千四百五十一年,战神尘非昨夜下凡历劫。 “你要不也去渡劫玩玩?”宴止很突兀的问了君行舟一句。 君行舟闻言,抬眸看向宴止道:“尊上何意。” “几千年没见你闲过了,想许你休沐几日。”宴止笑得有几分无辜。 他是只字不提,君行舟没歇过,是因为欠了他三千年的功德债。 “渡劫与休沐,有何干系?”君行舟亦是纯良地反问道。 纵然君行舟跟宴止几百年见不上一面,但三千年,也足够他了解宴止,是怎么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就比如,谁家休沐是下凡遭雷劈的? 宴止闻言,沉吟片刻后道:“啊……这不是想着,你可以去给战神本就艰难的渡劫,再添点堵嘛。” “……”君行舟沉默一瞬。 宴止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闲的没事就喜欢给人添点堵吗? 见君行舟久久不言,宴止摊了摊手,道:“既然你不想渡劫,那本座允你休沐三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劳累三千年休息三十天,真不愧是宴止。 不过俗话说得好,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要想清闲个痛快,还是得下凡。 世有三千小世界,君行舟找司命要了命簿,随手点了一本,便定下了休沐的去处。 君行舟虽入凡尘,实则沾染不深。 前十年,他冷眼旁观盛世将倾前最后的奢靡,独行过山川河海,偶尔也做一做那出手相助的善人。 不过更多时候,他更偏爱一人独行。 在覆雪时节,他执伞偶遇一孩童。 失了伞的孩子在茫茫大雪中摸索着,想要捡起被他摔落在不远处的油纸伞。 分明只有几丈的距离,他却寻寻觅觅不得踪迹。 君行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撑伞替他遮住了厚雪。 那正找寻失物的孩子蓦然停住了动作,他似乎也察觉到,雪停了。 又或者,不是雪停了,而是,有人走近了。 “……阁下安好?”他试探着开了口。 “嗯。”君行舟淡淡应了声。 听见人声,那孩子一时间也安定了下来,他道:“先生,您见过我的伞吗?” 那是一柄…… “绘了红梅的油纸伞。” 君行舟垂眸看着仰脸向他的孩子,那是一双,毫无聚焦,空朦朦的眼。 原来他看不见。 君行舟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不知是缘法如此,还是天意难违,又或,有心而为。 他在人间的第十年,遇到了遇到了转世历劫的尘非昨夜。 大抵世人总是偏爱神只跌落高台的模样,司命也赶了这新潮,给尘非昨夜安排了个天生眼盲的戏折子。 君行舟拾起落在地上的红梅纸伞,抖了抖压在伞上的积雪,将伞交到幼年尘非昨夜的手中。 他道:“你的伞。” “多谢先生。”伞下孩童声音清脆,君行舟却早已走远。 他不愿干涉他神因果,尘非昨夜的这一世,冥冥中自有定数。 后来君行舟仍是独自一人,走过许多地方,看过盛世的衰败,乱世的纷杂。 他没有去看过尘非昨夜这一生如何度过,也没有刻意寻一个契机去偶遇或是如何。 他总这般淡淡的。 似乎天道之主当久了,他本身也早就融于天地。 直到将要离开的那一天,他才去见了转世的尘非昨夜。 又是一日大雪。 身着厚重大氅的尘非昨夜坐在檐下,而君行舟就这般不声不响地站在庭院中。 二十载光阴足够一个孩童长成芝兰玉树模样,哪怕那双眼仍旧空朦朦的,依旧不掩其华。 君行舟就这么看着尘非昨夜,观过他平生,知他如今已是宰辅,亦知他短寿之兆。 忽有雪落肩头,君行舟随手拂去。 这细微的声响被尘非昨夜捕捉到,他将眼神偏向君行舟所在方位,眼中却仍是空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问:“敢问,来者何人?” “故人。”君行舟缓慢开口。 尘非昨夜闻言,露出个极浅的笑来,他唤道:“先生?” 君行舟不答。 可尘非昨夜拿起身旁的旧纸伞,缓步向他走来。 君行舟没动。 他很好奇,当初他是装瞎装出的笨拙,而今尘非昨夜是真双目失明,又毫无神力,他该怎样才能做到于旁人而言再寻常不过之事。 可,出乎意料的,尘非昨夜撑伞遮过君行舟头顶。 君行舟一时怔住,抬头看向伞沿,与纷纷落雪。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尘非昨夜却道:“先生,风雪深了,当心着凉。” 一时间,两相沉默。 纵使跨过三千年,君行舟还是不太懂尘非昨夜。 譬如今下,尘非昨夜为何如此稳淡? 哪怕,今日便是他赴死之期。 细雪轻敲纸伞,君行舟眼中淡淡惆怅散在风雪中,他或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尘非昨夜此心无悔,又何须旁人替他喟叹。 尘非昨夜这宰辅当得污名累累,世人厌憎,如今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谈及尘非昨夜此生,罪在今下,利在千秋。 可,只要解决他一个,便可平息民愤。 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何况,尘非昨夜机关算尽,却从未给自己留过一条退路。 沉默到最后,君行舟只问一句。 “君可有悔?” 尘非昨夜闻言,怔愣片刻,方才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道:“余虽微末,却也想,还这人世几分清白。” 平定乱世,会少死很多很多人,那很好。 至于征伐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总是要有人被推出来,担下所有的。 言谈间,尘非昨夜忽觉鼻间一阵痒意,他抬手掩住口鼻时,淅沥血丝溢过指缝,滴落在庭院厚雪之上。 那血红,恰似雪中红梅,点点绽放。 “晚生失态了,先生莫怪。”尘非昨夜声音很轻。 早在雪落之前,他便饮下了那杯毒酒,如今毒发,正是时候。 “无妨。”君行舟凝眸看向,濒死之际,依旧仪态端方的尘非昨夜。 君行舟是有能力出手的。 明明只要他肯,就能轻易化解尘非昨夜平生因果,叫尘非昨夜安然度过此番劫难。 可君行舟还是眼睁睁看着尘非昨夜倒在他面前。 神不能轻易变动他人命数。 何况,他身为天道之主,更该公允。 哪怕,尘非昨夜身为战神,要度过比其他小仙更坎坷的三世。 君行舟将纸伞覆过尘非昨夜,化影成风,消散此间。 他能做的,唯有,送尘非昨夜最后一程。 番外 千年雪落 新神历第三千四百五十一年,战神尘非昨夜下凡历劫。 “你要不也去渡劫玩玩?”宴止很突兀的问了君行舟一句。 君行舟闻言,抬眸看向宴止道:“尊上何意。” “几千年没见你闲过了,想许你休沐几日。”宴止笑得有几分无辜。 他是只字不提,君行舟没歇过,是因为欠了他三千年的功德债。 “渡劫与休沐,有何干系?”君行舟亦是纯良地反问道。 纵然君行舟跟宴止几百年见不上一面,但三千年,也足够他了解宴止,是怎么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就比如,谁家休沐是下凡遭雷劈的? 宴止闻言,沉吟片刻后道:“啊……这不是想着,你可以去给战神本就艰难的渡劫,再添点堵嘛。” “……”君行舟沉默一瞬。 宴止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闲的没事就喜欢给人添点堵吗? 见君行舟久久不言,宴止摊了摊手,道:“既然你不想渡劫,那本座允你休沐三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劳累三千年休息三十天,真不愧是宴止。 不过俗话说得好,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要想清闲个痛快,还是得下凡。 世有三千小世界,君行舟找司命要了命簿,随手点了一本,便定下了休沐的去处。 君行舟虽入凡尘,实则沾染不深。 前十年,他冷眼旁观盛世将倾前最后的奢靡,独行过山川河海,偶尔也做一做那出手相助的善人。 不过更多时候,他更偏爱一人独行。 在覆雪时节,他执伞偶遇一孩童。 失了伞的孩子在茫茫大雪中摸索着,想要捡起被他摔落在不远处的油纸伞。 分明只有几丈的距离,他却寻寻觅觅不得踪迹。 君行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撑伞替他遮住了厚雪。 那正找寻失物的孩子蓦然停住了动作,他似乎也察觉到,雪停了。 又或者,不是雪停了,而是,有人走近了。 “……阁下安好?”他试探着开了口。 “嗯。”君行舟淡淡应了声。 听见人声,那孩子一时间也安定了下来,他道:“先生,您见过我的伞吗?” 那是一柄…… “绘了红梅的油纸伞。” 君行舟垂眸看着仰脸向他的孩子,那是一双,毫无聚焦,空朦朦的眼。 原来他看不见。 君行舟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不知是缘法如此,还是天意难违,又或,有心而为。 他在人间的第十年,遇到了遇到了转世历劫的尘非昨夜。 大抵世人总是偏爱神只跌落高台的模样,司命也赶了这新潮,给尘非昨夜安排了个天生眼盲的戏折子。 君行舟拾起落在地上的红梅纸伞,抖了抖压在伞上的积雪,将伞交到幼年尘非昨夜的手中。 他道:“你的伞。” “多谢先生。”伞下孩童声音清脆,君行舟却早已走远。 他不愿干涉他神因果,尘非昨夜的这一世,冥冥中自有定数。 后来君行舟仍是独自一人,走过许多地方,看过盛世的衰败,乱世的纷杂。 他没有去看过尘非昨夜这一生如何度过,也没有刻意寻一个契机去偶遇或是如何。 他总这般淡淡的。 似乎天道之主当久了,他本身也早就融于天地。 直到将要离开的那一天,他才去见了转世的尘非昨夜。 又是一日大雪。 身着厚重大氅的尘非昨夜坐在檐下,而君行舟就这般不声不响地站在庭院中。 二十载光阴足够一个孩童长成芝兰玉树模样,哪怕那双眼仍旧空朦朦的,依旧不掩其华。 君行舟就这么看着尘非昨夜,观过他平生,知他如今已是宰辅,亦知他短寿之兆。 忽有雪落肩头,君行舟随手拂去。 这细微的声响被尘非昨夜捕捉到,他将眼神偏向君行舟所在方位,眼中却仍是空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问:“敢问,来者何人?” “故人。”君行舟缓慢开口。 尘非昨夜闻言,露出个极浅的笑来,他唤道:“先生?” 君行舟不答。 可尘非昨夜拿起身旁的旧纸伞,缓步向他走来。 君行舟没动。 他很好奇,当初他是装瞎装出的笨拙,而今尘非昨夜是真双目失明,又毫无神力,他该怎样才能做到于旁人而言再寻常不过之事。 可,出乎意料的,尘非昨夜撑伞遮过君行舟头顶。 君行舟一时怔住,抬头看向伞沿,与纷纷落雪。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尘非昨夜却道:“先生,风雪深了,当心着凉。” 一时间,两相沉默。 纵使跨过三千年,君行舟还是不太懂尘非昨夜。 譬如今下,尘非昨夜为何如此稳淡? 哪怕,今日便是他赴死之期。 细雪轻敲纸伞,君行舟眼中淡淡惆怅散在风雪中,他或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尘非昨夜此心无悔,又何须旁人替他喟叹。 尘非昨夜这宰辅当得污名累累,世人厌憎,如今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谈及尘非昨夜此生,罪在今下,利在千秋。 可,只要解决他一个,便可平息民愤。 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何况,尘非昨夜机关算尽,却从未给自己留过一条退路。 沉默到最后,君行舟只问一句。 “君可有悔?” 尘非昨夜闻言,怔愣片刻,方才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道:“余虽微末,却也想,还这人世几分清白。” 平定乱世,会少死很多很多人,那很好。 至于征伐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总是要有人被推出来,担下所有的。 言谈间,尘非昨夜忽觉鼻间一阵痒意,他抬手掩住口鼻时,淅沥血丝溢过指缝,滴落在庭院厚雪之上。 那血红,恰似雪中红梅,点点绽放。 “晚生失态了,先生莫怪。”尘非昨夜声音很轻。 早在雪落之前,他便饮下了那杯毒酒,如今毒发,正是时候。 “无妨。”君行舟凝眸看向,濒死之际,依旧仪态端方的尘非昨夜。 君行舟是有能力出手的。 明明只要他肯,就能轻易化解尘非昨夜平生因果,叫尘非昨夜安然度过此番劫难。 可君行舟还是眼睁睁看着尘非昨夜倒在他面前。 神不能轻易变动他人命数。 何况,他身为天道之主,更该公允。 哪怕,尘非昨夜身为战神,要度过比其他小仙更坎坷的三世。 君行舟将纸伞覆过尘非昨夜,化影成风,消散此间。 他能做的,唯有,送尘非昨夜最后一程。 番外 冥府之主 君行舟回到天界之时,宴止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司命拟的命簿。 “不错啊,一个比一个惨凄,小司,这很能让众仙看清人世疾苦啊。”宴止开口道。 “神上,臣,不姓司。”司命咬了咬牙。 司命是祂的职位又不是名字,神上总叫祂小司小司的,谁能懂祂从憋屈到麻木的心情是怎么过渡的? 宴止可不听司命怎么说,一意孤行道:“小司,干得不错,本座很看好你。” 司命真是,有苦难言。 祂收起命簿告退时,一回头又看见了天道之主。 司命当即朝君行舟拱了拱手,道:“尊上。” “嗯。”君行舟应声。 他其实算司命半个上峰,毕竟他掌的是天道,与这世间万千命数息息相关。 因而,司命的主,他是做得的。 不过,若非要事,君行舟一般也不管司命怎么做事的。 一是他抽不出闲暇,二是宴止爱凑热闹,没事就督促督促司命折磨其他神仙去。 君行舟没给自己繁忙的生活再找点事做的爱好。 等司命走了,宴止才悠悠开口道:“君卿,你观战神渡劫如何?” 君行舟闻言,只道:“此心澄明,无需再辩。” “你真不去历劫玩玩?”宴止不死心追问。 宴止这追问,让君行舟心下警铃大作,当即答道:“不去。” “哎,行……真是可惜了。”宴止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原本还打算,君行舟要是肯下凡历劫的话,他就让司命把君行舟和尘非昨夜排到对立面去,看看这俩人,谁能赢呢。 可惜啊,可惜,君行舟不上套。 不过战神历劫,也蛮有看头的嘛。 宴止不经意弯起的唇让人悚然一惊,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又被他盯上了。 君行舟又平平淡淡的做了天道之主一千年,还不见战神归来,却听闻,夜千放升任地府冥君。 此番天界述职,他来了。 五千年一过,如今夜千放长发披散,浓黑如墨,一道自眼际蔓延的纹路纵横过颊边,向下延伸入颈侧。 那时在他眼眶中燃烧的九幽之火早已不见踪迹。 想来也是,九幽灵火本就生于冥府,夜千放如今身为冥府之主,想要拔除九幽灵火再简单不过。 天界每逢四百一十六纪年,众神述职。 此番新神历头一遭,君行舟也换上了天道之主冠冕。 他头戴莲花金冠,身着白衣镶金,缓缓流动的淡金纹路若长河星沉,沉肃而悠远,疏淡神性中,又隐含悲悯。 高台之上,一袭郑重着装的司命正念着册子,端居神座的宴止也总算有了些始神威仪。 钦点过到场神数并无缺漏后,宴止一一听过众神述职。 这其中,赏罚褒贬皆有。 此番天界盛会,短短几日是结束不了的。 好在宴止还算有点良心,分批点了哪一日该哪些神近前来,秉明这五千年所为。 余下的,在天界随便逛逛也行。 君行舟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遇到了夜千放。 天河一望无垠的星辰璀璨,夜千放一袭鸦黑袍服,沉寂眼底像在酝酿着更大风暴。 “行舟,千年未见,你仍是,风华如初啊。”夜千放幽幽喟叹。 黄泉道从不是什么好差事,何况他得罪宴止在前。 这冥府五千年,看似轻巧得能一笔带过,实则,升任冥君之前,夜千放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五千年未见,君行舟其实,已经不怎么想理会夜千放了。 他素来是个公平的人,夜千放欠他的,既已加倍偿还,他便不必再将此人牢记心头,千刀万剐来还。 如今的夜千放对他而言,与陌路人无异。 “冥君。”君行舟略略抬眸,不欲多言。 可夜千放显然不这么想。 他抬手间,修长五指化作白骨,那俊美邪肆的面容,也在此刻,皮肉尽褪,露出半扇枯骨来。 “这冥府五千年,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夜千放指骨抵唇,眸光幽幽,低声喃喃道:“我对你日思夜想,常想,这天君,当随我到地府来才是。” “你逾矩了,冥君。”君行舟眼都没抬,随手拨正一颗即将偏离的辰星。 天河静谧无垠,将这短暂的沉默都拉长,直到夜千放松开手,俊美无俦的面容再次恢复完好无损的模样。 他道:“随我回冥府去,行舟,这天界太虚伪薄情,不适合你。” 君行舟闻言,沉默片刻,他终于抬眸看向夜千放,缓声道:“冥君,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五千年过去,竟然还存着他一开口,天道之主便会随他奔走的痴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行舟?”夜千放不怯。 “你还没有跟我平起平坐的资格。”君行舟说罢,掌心神力蓄积。 正在这天道之主与冥府之主要在天界述职时期闹个大动静时,天河中爬上来个人。 二人不约而同看去,却见一人披衣散发,携着一身霜华踏上岸沿。 他似迷惘一瞬,可当对上君行舟目光时,来人突兀笑了声。 气的。 他这一笑,君行舟思绪亦空白一瞬。 不为别的,只因来人正是历劫千年未归的战神尘非昨夜。 而尘非昨夜这失态模样,他几千年不曾见过了。 尘非昨夜按了按眉心,有些倦乏。 他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突然被一道雷劈飞升了的。 这骤然的记忆回笼,他还需要理一理思绪。 可显而易见的,在场有人是从来不看气氛的。 “哟,这不是,战神大人嘛。”夜千放侧目望向尘非昨夜,颇有些挑衅在。 尘非昨夜闻言看向夜千放,见他一袭冥君服制,当即答道:“不知冥君造访天界,有何贵干。” 宴止一向是不爱管轮回道的事的。 毕竟轮回道损毁万万年,重建了也是烂账一堆,轮回道重建三千载,都还没能理平这笔旧账。 这也导致,尘非昨夜在天界的时候,从未见过冥府之人上界来。 “自是有公务在身。”夜千放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 比起君行舟,他着实更厌烦尘非昨夜的做派。 “既然如此,我等不若一道同去。”尘非昨夜浑然不知夜千放对他的厌烦,知晓了也不会在意。 如今相邀,不过是碰上同僚,出于礼貌问上一问。 “善。”君行舟应他。 君行舟都应下了,夜千放也只得道:“……可。” 因而,宴止正听众仙述职听得直打呵欠时,见到了诡异的一幕。 天界中最不可能凑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块儿来了。 “本座累出幻觉了不成?”宴止戳了戳身旁的颜淮。 “你没看错,战神渡劫归位了。”颜淮淡定作答。 他都不想说,宴止谪贬夜千放做了两千年黄泉引渡人,君行舟打了三千年白工,尘非昨夜渡劫不止三世的事。 可宴止忽然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诶,本座忽然有个好点子,颜卿,你想不想听。” ———— 颜淮:不想听,闭嘴 尘非昨夜:这破渡劫,真给我气笑了 补充注释:一纪年=十二年 番外 冥府之主 君行舟回到天界之时,宴止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司命拟的命簿。 “不错啊,一个比一个惨凄,小司,这很能让众仙看清人世疾苦啊。”宴止开口道。 “神上,臣,不姓司。”司命咬了咬牙。 司命是祂的职位又不是名字,神上总叫祂小司小司的,谁能懂祂从憋屈到麻木的心情是怎么过渡的? 宴止可不听司命怎么说,一意孤行道:“小司,干得不错,本座很看好你。” 司命真是,有苦难言。 祂收起命簿告退时,一回头又看见了天道之主。 司命当即朝君行舟拱了拱手,道:“尊上。” “嗯。”君行舟应声。 他其实算司命半个上峰,毕竟他掌的是天道,与这世间万千命数息息相关。 因而,司命的主,他是做得的。 不过,若非要事,君行舟一般也不管司命怎么做事的。 一是他抽不出闲暇,二是宴止爱凑热闹,没事就督促督促司命折磨其他神仙去。 君行舟没给自己繁忙的生活再找点事做的爱好。 等司命走了,宴止才悠悠开口道:“君卿,你观战神渡劫如何?” 君行舟闻言,只道:“此心澄明,无需再辩。” “你真不去历劫玩玩?”宴止不死心追问。 宴止这追问,让君行舟心下警铃大作,当即答道:“不去。” “哎,行……真是可惜了。”宴止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原本还打算,君行舟要是肯下凡历劫的话,他就让司命把君行舟和尘非昨夜排到对立面去,看看这俩人,谁能赢呢。 可惜啊,可惜,君行舟不上套。 不过战神历劫,也蛮有看头的嘛。 宴止不经意弯起的唇让人悚然一惊,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又被他盯上了。 君行舟又平平淡淡的做了天道之主一千年,还不见战神归来,却听闻,夜千放升任地府冥君。 此番天界述职,他来了。 五千年一过,如今夜千放长发披散,浓黑如墨,一道自眼际蔓延的纹路纵横过颊边,向下延伸入颈侧。 那时在他眼眶中燃烧的九幽之火早已不见踪迹。 想来也是,九幽灵火本就生于冥府,夜千放如今身为冥府之主,想要拔除九幽灵火再简单不过。 天界每逢四百一十六纪年,众神述职。 此番新神历头一遭,君行舟也换上了天道之主冠冕。 他头戴莲花金冠,身着白衣镶金,缓缓流动的淡金纹路若长河星沉,沉肃而悠远,疏淡神性中,又隐含悲悯。 高台之上,一袭郑重着装的司命正念着册子,端居神座的宴止也总算有了些始神威仪。 钦点过到场神数并无缺漏后,宴止一一听过众神述职。 这其中,赏罚褒贬皆有。 此番天界盛会,短短几日是结束不了的。 好在宴止还算有点良心,分批点了哪一日该哪些神近前来,秉明这五千年所为。 余下的,在天界随便逛逛也行。 君行舟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遇到了夜千放。 天河一望无垠的星辰璀璨,夜千放一袭鸦黑袍服,沉寂眼底像在酝酿着更大风暴。 “行舟,千年未见,你仍是,风华如初啊。”夜千放幽幽喟叹。 黄泉道从不是什么好差事,何况他得罪宴止在前。 这冥府五千年,看似轻巧得能一笔带过,实则,升任冥君之前,夜千放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五千年未见,君行舟其实,已经不怎么想理会夜千放了。 他素来是个公平的人,夜千放欠他的,既已加倍偿还,他便不必再将此人牢记心头,千刀万剐来还。 如今的夜千放对他而言,与陌路人无异。 “冥君。”君行舟略略抬眸,不欲多言。 可夜千放显然不这么想。 他抬手间,修长五指化作白骨,那俊美邪肆的面容,也在此刻,皮肉尽褪,露出半扇枯骨来。 “这冥府五千年,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夜千放指骨抵唇,眸光幽幽,低声喃喃道:“我对你日思夜想,常想,这天君,当随我到地府来才是。” “你逾矩了,冥君。”君行舟眼都没抬,随手拨正一颗即将偏离的辰星。 天河静谧无垠,将这短暂的沉默都拉长,直到夜千放松开手,俊美无俦的面容再次恢复完好无损的模样。 他道:“随我回冥府去,行舟,这天界太虚伪薄情,不适合你。” 君行舟闻言,沉默片刻,他终于抬眸看向夜千放,缓声道:“冥君,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五千年过去,竟然还存着他一开口,天道之主便会随他奔走的痴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行舟?”夜千放不怯。 “你还没有跟我平起平坐的资格。”君行舟说罢,掌心神力蓄积。 正在这天道之主与冥府之主要在天界述职时期闹个大动静时,天河中爬上来个人。 二人不约而同看去,却见一人披衣散发,携着一身霜华踏上岸沿。 他似迷惘一瞬,可当对上君行舟目光时,来人突兀笑了声。 气的。 他这一笑,君行舟思绪亦空白一瞬。 不为别的,只因来人正是历劫千年未归的战神尘非昨夜。 而尘非昨夜这失态模样,他几千年不曾见过了。 尘非昨夜按了按眉心,有些倦乏。 他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突然被一道雷劈飞升了的。 这骤然的记忆回笼,他还需要理一理思绪。 可显而易见的,在场有人是从来不看气氛的。 “哟,这不是,战神大人嘛。”夜千放侧目望向尘非昨夜,颇有些挑衅在。 尘非昨夜闻言看向夜千放,见他一袭冥君服制,当即答道:“不知冥君造访天界,有何贵干。” 宴止一向是不爱管轮回道的事的。 毕竟轮回道损毁万万年,重建了也是烂账一堆,轮回道重建三千载,都还没能理平这笔旧账。 这也导致,尘非昨夜在天界的时候,从未见过冥府之人上界来。 “自是有公务在身。”夜千放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 比起君行舟,他着实更厌烦尘非昨夜的做派。 “既然如此,我等不若一道同去。”尘非昨夜浑然不知夜千放对他的厌烦,知晓了也不会在意。 如今相邀,不过是碰上同僚,出于礼貌问上一问。 “善。”君行舟应他。 君行舟都应下了,夜千放也只得道:“……可。” 因而,宴止正听众仙述职听得直打呵欠时,见到了诡异的一幕。 天界中最不可能凑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块儿来了。 “本座累出幻觉了不成?”宴止戳了戳身旁的颜淮。 “你没看错,战神渡劫归位了。”颜淮淡定作答。 他都不想说,宴止谪贬夜千放做了两千年黄泉引渡人,君行舟打了三千年白工,尘非昨夜渡劫不止三世的事。 可宴止忽然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诶,本座忽然有个好点子,颜卿,你想不想听。” ———— 颜淮:不想听,闭嘴 尘非昨夜:这破渡劫,真给我气笑了 补充注释:一纪年=十二年 番外 纯人物解析碎碎念版 最近总想到云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大概,也许,我还是想从我作为作者的角度去解析一下贺云起这个人。 也可能是分享欲作祟,实在忍不住想和读者分享一下最近的一些想法。(之后有新番外的话应该会替换正文内容,目前暂时不) 关于云起这个人,我书里对他的描写或许有点浅淡。 也有一部分早想好了无cp,他就注定不会跟君行舟有太多深层次互动的原因在。 但其实从作者角度来看,我对贺云起这个人的剖析其实还挺清楚的 就比如,一部分把书看完的宝可能会觉得贺云起这个人慢热,而且他是对君行舟日久生情的。 但我这里可以很明确的说,贺云起的确是一个比较慢热的人,但他对君行舟是一见钟情,也只会对君行舟一见钟情。 这是一种宿命的羁绊。 从他探出去的那一剑,第一眼,他就已经心动了。 无论轮转几世,他见到君行舟这个人,第一瞬间,最真切的感受,都会是怦然心动。 在没有见过君行舟意气风发那几年的时候,他都能轻而易举爱上君行舟,当他某一瞬遇见风华正好的君行舟的时候,这份心动只会来得更热烈。 听到很多怦然心动的歌的时候,我第一感觉,其实都是贺云起看见君行舟的第一眼。 当君行舟朝他笑的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君行舟了。 无论是作为师尊的君行舟,还是作为师兄的君行舟,又或者,陌生人不期而遇的第一眼。 贺云起总是能很轻易的沦陷,为君行舟神魂颠倒。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算君行舟在那里,什么都不做,贺云起依旧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而且贺云起这个人,比较矛盾,他没法做到黑白分明,这个世界也本不是非黑即白的。 所以他很多时候会陷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之中。 他的幸福其实很短暂,细数来也只有在君行舟身边宁静的那几年。 更多时候他是痛苦乃至于自我怀疑的,他从来无法停下脚步,甚至是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 无路可退,无法后退。 他的痛苦多数时候很淡,是那种细雨如丝的连绵,但又如蛆附骨,无法逃离。 从某种程度来说,死亡对他是种解脱,为君行舟而死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所以,云起的最后,对他而言,反而是种圆满。 然后这里,就要提到,贺云起是一个较有原则性的人,他甚至不存在一种黑化的可能。 但,君行舟可以。 如果是君行舟的话,贺云起愿意为他改变原则,以至于天平全数倾斜向君行舟这个人。 他的悲剧其实不在于他如何取舍,而在于君行舟这个人。 残忍点说,君行舟眼里其实没容下过贺云起,贺云起甚至从来不在他的取舍之中过。 更多时候,君行舟的放纵,其实源于亏欠,但这不会是贺云起想要的。 (再说这个话题伤感情了,谈点别的,比如行舟) 行舟这个人,其实比较矛盾,也不太符合主流定义,他是一个,既无法完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无法仁慈的谅解一切的人。 很多时候写他我总会踟躇,因为我自己也不太确定他是怎样的人。 但很明确的一点是,他眼里容不下比他弱的人。 所以行舟呢,其实,看似跟许多人都有些纠葛,但他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过。 包括贺云起,夜千放。 看似紧密纠缠,实际上行舟真没上心过。 然后是尘非昨夜。 挺矛盾的其实,他是我笔下角色里,为数不多从头到尾都被行舟注视着的人。 但我又感觉那好像不是爱情,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解释的感觉。 反正我从开始写到完结,我都挺自信,这俩人不可能谈上。 还有宝子说如果尘非昨夜是君行舟师父就好了,这事我想过其实,包括师徒恋版本我都想过。 尘非昨夜会是一个好师父的,但他俩有极大可能翻船。 君行舟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改。 尘非昨夜也挺固执,他认定的事绝不更改。 比如,徒弟就是徒弟,不可背德。 然后行舟呢,是,爱了就爱了,我凭什么要否认?既然喜欢,我就必须要得到。 这里补充说明一点,比起被追,君行舟其实更喜欢追人,他是一个会主动出击的类型,一旦喜欢,无论是钓的,还是主动出击,他一定要追到对方。 所以他俩师徒的结果呢,就大概率是,君行舟直率出击,尘非昨夜逃避话题,以至于,君行舟叛出师门。 前期虐行舟后期虐尘非的一个走向,哈哈。 好了不说题外话,我们继续回归正题。 关于君行舟这个人,他最真实的样子,是什么样? 从我个人的看法来说,最真实的他,其实我很多时候都是一笔带过的。 但见过君行舟最真实的样子的人,是颜淮。 在君行舟伤到手掌,颜淮抬眸看他的那一眼。 他温柔而沉郁的眼。 这是一种,君行舟全然卸下伪装,全盘倾泻,他的内心世界,就是一场湿淋淋的,终年不散的雨季的状态。 这里我就要补充说明一下,我以前为什么会说,颜淮是最适合跟君行舟在一起的人。 因为,这个状态的君行舟,夜千放会趁机落井下石,贺云起会心疼,尘非昨夜读不懂他的情绪。 只有颜淮是处于一种平淡状态,全盘接纳他。 君行舟最缺的其实是这个,一个,无论他做什么,都能以一种平常心去看待他的人。 他既不需要怜悯同情,也不需要心疼或是嘲讽。 换个说法就是,君行舟不需要他人给予的任何情绪价值。 颜淮这种由衷淡漠,而且能入君行舟眼中的人,其实完全符合君行舟需求了。 补充一点: 颜淮和尘非昨夜都属于比较淡漠的人,但为什么我说颜淮更合适? 因为颜淮的淡漠,是以一种平常心去对待,众生于他无异,所以他看待一个人的眼光像在看待一个平常人。 但尘非昨夜的淡漠,是源于他博爱众生,众生于他等同,即使他无法理解,或者说认为对方的情绪无甚意义。 可他只要站在那儿,就带着浑然天成的悲悯。 这对君行舟来说,其实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他不需要。 虽然他清楚尘非昨夜不会有这种想法,但不可否认,时势造人,他们的处境决定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观点。 (最近在隔壁发了点颜淮和宴止的前传,让我想起了一些我以前写颜淮的时候的心情,这里容我碎碎念一下颜淮,嘿嘿…… 他看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也无欲无求,但他真的是很专注的一个人,决定了做什么就九死无悔的那一类。 比如他决定了追随宴止,就真的是明知死路,身死道消的下场也会一条路走到黑。 比如他的情感状态,这个我似乎说了又删了不少次。 身为忘川之灵他其实是没有姻缘线的,天性也注定了他不会去主动喜欢谁,但对他死缠烂打的话,其实是能追到他的。 而且他其实是很纯的恋爱脑,追到之前和追到之后是两个人,他还是纯付出型人格,真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为对方铺路那种。 所以我之前有提过,他曾经有过官配,但现在没有了,就是因为,那一世情缘就是对方强求来的,颜淮也真是一声不吭地纯付出。 简而言之就是:相当痛苦,两个人都很惨,爱恨纠缠到最后,以命相抵偿清因果。 没有谁对谁错,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再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天道既定,也是因果消逝,所以被宴止复生的颜淮,再也不会记得前尘往事,他仍是那个天性淡薄的溯洄水君) 番外 纯人物解析碎碎念版 最近总想到云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大概,也许,我还是想从我作为作者的角度去解析一下贺云起这个人。 也可能是分享欲作祟,实在忍不住想和读者分享一下最近的一些想法。(之后有新番外的话应该会替换正文内容,目前暂时不) 关于云起这个人,我书里对他的描写或许有点浅淡。 也有一部分早想好了无cp,他就注定不会跟君行舟有太多深层次互动的原因在。 但其实从作者角度来看,我对贺云起这个人的剖析其实还挺清楚的 就比如,一部分把书看完的宝可能会觉得贺云起这个人慢热,而且他是对君行舟日久生情的。 但我这里可以很明确的说,贺云起的确是一个比较慢热的人,但他对君行舟是一见钟情,也只会对君行舟一见钟情。 这是一种宿命的羁绊。 从他探出去的那一剑,第一眼,他就已经心动了。 无论轮转几世,他见到君行舟这个人,第一瞬间,最真切的感受,都会是怦然心动。 在没有见过君行舟意气风发那几年的时候,他都能轻而易举爱上君行舟,当他某一瞬遇见风华正好的君行舟的时候,这份心动只会来得更热烈。 听到很多怦然心动的歌的时候,我第一感觉,其实都是贺云起看见君行舟的第一眼。 当君行舟朝他笑的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君行舟了。 无论是作为师尊的君行舟,还是作为师兄的君行舟,又或者,陌生人不期而遇的第一眼。 贺云起总是能很轻易的沦陷,为君行舟神魂颠倒。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算君行舟在那里,什么都不做,贺云起依旧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而且贺云起这个人,比较矛盾,他没法做到黑白分明,这个世界也本不是非黑即白的。 所以他很多时候会陷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之中。 他的幸福其实很短暂,细数来也只有在君行舟身边宁静的那几年。 更多时候他是痛苦乃至于自我怀疑的,他从来无法停下脚步,甚至是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 无路可退,无法后退。 他的痛苦多数时候很淡,是那种细雨如丝的连绵,但又如蛆附骨,无法逃离。 从某种程度来说,死亡对他是种解脱,为君行舟而死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所以,云起的最后,对他而言,反而是种圆满。 然后这里,就要提到,贺云起是一个较有原则性的人,他甚至不存在一种黑化的可能。 但,君行舟可以。 如果是君行舟的话,贺云起愿意为他改变原则,以至于天平全数倾斜向君行舟这个人。 他的悲剧其实不在于他如何取舍,而在于君行舟这个人。 残忍点说,君行舟眼里其实没容下过贺云起,贺云起甚至从来不在他的取舍之中过。 更多时候,君行舟的放纵,其实源于亏欠,但这不会是贺云起想要的。 (再说这个话题伤感情了,谈点别的,比如行舟) 行舟这个人,其实比较矛盾,也不太符合主流定义,他是一个,既无法完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无法仁慈的谅解一切的人。 很多时候写他我总会踟躇,因为我自己也不太确定他是怎样的人。 但很明确的一点是,他眼里容不下比他弱的人。 所以行舟呢,其实,看似跟许多人都有些纠葛,但他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过。 包括贺云起,夜千放。 看似紧密纠缠,实际上行舟真没上心过。 然后是尘非昨夜。 挺矛盾的其实,他是我笔下角色里,为数不多从头到尾都被行舟注视着的人。 但我又感觉那好像不是爱情,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解释的感觉。 反正我从开始写到完结,我都挺自信,这俩人不可能谈上。 还有宝子说如果尘非昨夜是君行舟师父就好了,这事我想过其实,包括师徒恋版本我都想过。 尘非昨夜会是一个好师父的,但他俩有极大可能翻船。 君行舟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改。 尘非昨夜也挺固执,他认定的事绝不更改。 比如,徒弟就是徒弟,不可背德。 然后行舟呢,是,爱了就爱了,我凭什么要否认?既然喜欢,我就必须要得到。 这里补充说明一点,比起被追,君行舟其实更喜欢追人,他是一个会主动出击的类型,一旦喜欢,无论是钓的,还是主动出击,他一定要追到对方。 所以他俩师徒的结果呢,就大概率是,君行舟直率出击,尘非昨夜逃避话题,以至于,君行舟叛出师门。 前期虐行舟后期虐尘非的一个走向,哈哈。 好了不说题外话,我们继续回归正题。 关于君行舟这个人,他最真实的样子,是什么样? 从我个人的看法来说,最真实的他,其实我很多时候都是一笔带过的。 但见过君行舟最真实的样子的人,是颜淮。 在君行舟伤到手掌,颜淮抬眸看他的那一眼。 他温柔而沉郁的眼。 这是一种,君行舟全然卸下伪装,全盘倾泻,他的内心世界,就是一场湿淋淋的,终年不散的雨季的状态。 这里我就要补充说明一下,我以前为什么会说,颜淮是最适合跟君行舟在一起的人。 因为,这个状态的君行舟,夜千放会趁机落井下石,贺云起会心疼,尘非昨夜读不懂他的情绪。 只有颜淮是处于一种平淡状态,全盘接纳他。 君行舟最缺的其实是这个,一个,无论他做什么,都能以一种平常心去看待他的人。 他既不需要怜悯同情,也不需要心疼或是嘲讽。 换个说法就是,君行舟不需要他人给予的任何情绪价值。 颜淮这种由衷淡漠,而且能入君行舟眼中的人,其实完全符合君行舟需求了。 补充一点: 颜淮和尘非昨夜都属于比较淡漠的人,但为什么我说颜淮更合适? 因为颜淮的淡漠,是以一种平常心去对待,众生于他无异,所以他看待一个人的眼光像在看待一个平常人。 但尘非昨夜的淡漠,是源于他博爱众生,众生于他等同,即使他无法理解,或者说认为对方的情绪无甚意义。 可他只要站在那儿,就带着浑然天成的悲悯。 这对君行舟来说,其实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他不需要。 虽然他清楚尘非昨夜不会有这种想法,但不可否认,时势造人,他们的处境决定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观点。 (最近在隔壁发了点颜淮和宴止的前传,让我想起了一些我以前写颜淮的时候的心情,这里容我碎碎念一下颜淮,嘿嘿…… 他看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也无欲无求,但他真的是很专注的一个人,决定了做什么就九死无悔的那一类。 比如他决定了追随宴止,就真的是明知死路,身死道消的下场也会一条路走到黑。 比如他的情感状态,这个我似乎说了又删了不少次。 身为忘川之灵他其实是没有姻缘线的,天性也注定了他不会去主动喜欢谁,但对他死缠烂打的话,其实是能追到他的。 而且他其实是很纯的恋爱脑,追到之前和追到之后是两个人,他还是纯付出型人格,真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为对方铺路那种。 所以我之前有提过,他曾经有过官配,但现在没有了,就是因为,那一世情缘就是对方强求来的,颜淮也真是一声不吭地纯付出。 简而言之就是:相当痛苦,两个人都很惨,爱恨纠缠到最后,以命相抵偿清因果。 没有谁对谁错,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再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天道既定,也是因果消逝,所以被宴止复生的颜淮,再也不会记得前尘往事,他仍是那个天性淡薄的溯洄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