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开局,逆袭国色天香》 第1章 为什么她的开场,这么糟糕? 太尉府西边的园子里,一列奴仆过长廊,捧着铜盆、巾帕一应,在阶下跪了下来。 “陵娘子,服侍您洗漱罢。” 里头却并没有传来声音,为首的婢女不由抬头,见奁前坐着个身形肥胖的少女,窗前日头从鹅黄纱帐一路流泻到她肿胀的大趾上。正逢盛夏,哪怕是清早的日头都有些灼人,少女却丝毫没有感知一般,只盯着那面铜镜出神。 屋外奴仆默然退去,廊下一时清净。楹柱上几声鸟鸣回荡耳旁,铜镜中的人才缓缓回过神来,注视着橙黄镜面中的自己,慢慢露出了一个哭脸。 十天了,整整十天,她还没适应得过来——自己是怎么从一场午觉中睁眼,就到了这个地方的。 穿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这么丑的女人身上? 她胖,她圆,她脸上还满是痘痘和脓包。 为什么她的开场,这么糟糕? “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她自来不也这样?现在连性子都古怪起来了,日日把自己关屋子里头。也就是夫人脾气好,不然谁家女儿不晨昏定省,侍奉父母的呢?” “还是枚娘子好,生得漂亮,人也和气,咱是没福气分过去咯。” “你说都是一个爹生的,两姐妹怎么就差这么多?姜夫人生前听说还是个大美人呢,就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来。” 池子边的私语随着婢女们讽刺的笑声收尾,桑陵听完沉默回身,一路安静地回了廊庑。 十天都没能等到这一场午觉梦醒,她只能默认了眼前的事实——她是真的穿越了,这并不是梦。 她也真的,穿越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身上。 原主生前的记忆在头两日陆陆续续涌到了她的识海,那些画面呈现出来的颜色,都是灰色的。 灰暗得,连她这个局外人都感到窒息。 桑陵本高门嫡女,应该享受着父母之爱,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自她三岁那年生母姜氏过世,父亲桑武续弦马氏以后——她这个长女在太尉府里就仿若隐形。 十岁那年,她的脸上开始发痘,马氏为她请来医者如何诊治都不见好,近两年,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福。去岁,马氏更是劝桑武早早定了她的婚事,要将她说与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曹信——那个还未娶妻,房中便有了十几个通房的大司农庶子。 犹记曹家上门那日,马氏将桑陵也叫了去,曹家母子起先还是笑着的,等见着桑陵时,曹五郎握嘴而笑,来了句,“你瞧瞧她那个样。”曹家主母闻言虽尴尬,却也只能干笑两声作罢。之后这对母子家去,便绝口不提议亲之事。 这事后来传扬出去,京中人人都道桑家有个丑女儿,主动求娶都不成。原桑陵由此愈发的不愿见人,直至那夜奴仆退去……她自己在屋子里升了炭,最后一眼望向廊前,已是不带丝毫留恋。 等再睁眼时,便是她这个新桑陵了—— 记忆从识海中慢慢褪去,廊下的女儿垂眉叹了口气,翘首望向了这一方庭院的天空。 原以为囿于封建时代的深宅大院里,是没有身份的奴隶苦、是媵妾苦、又或者是庶女苦,没成想堂堂嫡女也能苦成这个样子,最后竟用烧炭了结此生。 避开树荫的几处地方,炙热的阳光探照下来,就仿佛一团热情的火焰,她忽得眯了眯眼眶,由不得再多感伤下去。 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古代就该做人妇了。可放到她的时代,还是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呢。 原主是怎么在十岁就开始长痘的,她尚不能追究,但六年下来,这些症状还不能褪去,就必然有青春期内分泌的原因了。 她在记忆里寻找,发现桑陵起先的月事就不太准,加之抑郁成疾,身体发胖恐也其来有自。 既然成为了桑陵,几个日夜睁眼闭眼都不能回去,便只能从眼下更始,着手改变起来——是日,便拒绝了那些营养过剩的吃食,哪怕婢子们劝吃,也坚决不为所动。 这事还没闹两天,马氏便过来了。 “我听说你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了,可是小厨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今日再做些皮渣好不好?再洒上些椒盐,可就是你平时最爱吃的了。”她这继母的神情十分和善,人生得也不错,三十多岁的古代妇人了,皮肉尚且紧实,脸上细纹不算多,就算细细观察,也不能窥到一丁点的疲态。 看来平日很是会保养。一般会保养的人,就知道什么东西用了会变美;什么东西用了又会变丑,正因为清楚好坏,所以才能避免自己日益色衰。 沉思间,桑陵默然低下了头,往耳杯水面去瞧自己——这张脸底子倒是不差,只是肥肉包住了骨骼,就将所有好的东西都藏了去。 “夫人不觉得,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更胖吗?”她忍不住反问。 目光再一瞥,才瞅见自己腿边的裙裳又被撑开了一点。 “怎么会呢?”马氏脸上闪过一丝慌错,却旋即又换上笑靥,“我的儿,你现在这模样就是最好的,瞧瞧你妹妹,干巴巴的,我倒希望她同你一样呢。” 马氏口中的“妹妹”,便是她自己的女儿桑枚了。在太尉府里,所有人都知道,二姑娘比大姑娘瘦俏、漂亮,人也更加开朗。 其实马氏的心思也不难猜,桑陵的生母姜氏,生前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她未必不是忌惮桑陵长成后的风头会盖过自己女儿,才布下的这一局。 “不吃饭如何能行?”马氏絮絮叨叨的,一面还拉上了她的手,“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甘旨肥浓享用不到?你要是吃腻了,尽管叫小厨房添新菜,堂堂太尉府家的女儿,就是要显得富气些。” 也难怪桑武会放心将掌家权交由她了,从面上看,她实在不像一个恶毒的继母,对待起桑陵来也实在体贴。 “可我不想吃。”她面无表情的回视上去。 “那就换了其他的菜?你总还是要吃些的。”马氏的笑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看来今日这顿是如何都逃不过了。她也明白,家主桑武身为三公太尉,不常落家,马氏便是只手遮天。 熏炉香烟从鼻息钻入识海,方才还骤起的恚怒得以褪去,半晌过后,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按着原桑陵性子的——开始表现得讪讪,“好,夫人您留下来,咱们一块用饭罢?” 一见桑陵显露出原有的单纯模样,马氏心中的疑窦才随之消弭,却是摇了摇头,“好孩子,你多吃一些就是,母亲就不用了,这就叫小厨房给你安排下去。” 可真就是在喂猪呢。 桑陵面上仍是腼腆的笑,不过微微垂眸,已是将乍放的寒意悄然敛去了。 …… 几刻钟后,庖厨和婢女将吃食奉了上来,马氏已是回知雨居去了。 而桑陵是必不可能碰这一顿夜宵的,当着奴仆的面用过几口以后,就将他们都屏退了出去。 只剩下她一人时,才在屋子里翻找起来,从墙角箱笥搜出两个牛皮袋,将漆盘里的食物迅速倒进去。 等到夜深人都睡了,再往园子里刨坑埋好。 她的第一步计划便是如此,往后数日,顿顿饮食也都是这般处理了。 作为一个减过肥的人,她很清楚一天的餐食应当如何正确分配。早上能稍微放纵一些,吃一个鸡蛋和一些牛肉;中午只吃两口粱饭和鱼脍,保持碳水;至于晚上,完全不用。 但为了避免让婢女阿青起疑,也不会顿顿都避开这个眼线,有时候吃一半了才叫她出去;有时候当着她的面,也会把食案上的饭菜一顿风卷残云完。 等事后只剩下自己时,才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将食物反吐出来。 这样做也实属无奈,否则一到饭点就将人都清出去,时间久了,马氏定然会生疑。 因而她只能小心着来。 第2章 她势必要一点点打破自己从前的形象 过于肥胖,是会死人的事。 像桑陵现在的这个身形,远远瞧着就和一个球一样,再如此发展下去,以后身上的病少不了。 要想活命,就必须制定出一个完整的减肥计划来:不仅要控制住每日饮食,更要迈开腿,运动起来。 以前的她自小学习跆拳道,常年保持运动,也极懂得一套健身的章程。漏夜等屋内所有奴仆退去,就会在榻边先做几轮有氧,再做一会无氧。 如此暗暗坚持了一个半月,自己身上的感觉倒也明显,从前动一动都累挺,坐下来肚子上的肥肉一层抵着一层,人总是不舒服的,现在运动起来,这些感受倒是减弱许多,气总归是不虚了。 本来青春期的身体就容易虚胖,一经控制和运动,最外层的浮肉掉得倒还算快。 尽管现在从铜镜中去瞧自己,依旧是个大胖妞,身型上似乎也没有太多变化,但一旦有了一个成功的开始,接下来的坚持就更有了动力。而生活一旦健康下来,慢慢的,连脸上的脓包都开始呈减退趋势了。 她也不再用府中配给的脂膏,只坚持清水洁面,更是尽量避免用阿青给的帕子揩拭。 如今这张脸已是烂得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趁着年轻,身体还有较强的恢复能力,就只能先让皮肤自己慢慢愈合,等以后条件好些,再想着法子出去开药。 这么渐渐的到了秋日,只要她在饮食上不显出异样,马氏就不会过来多管。 而为了不让阿青察觉到不对劲,白日她基本就在帐中不起身,实在要到前堂吃饭,也都是多穿几层衣服,尽量不怎么活动开。 一直到年边,桑陵已是从大胖子瘦成了一个中等的胖子,由此也愈发少出后室帐中。 这举动其实倒也正常,原桑陵便是如此,胖子之所以会胖,就是不肯多动,阿青遂没有过多怀疑。仅有一日心中莫名生出了不安,行至门边时悄然回了身,但见帐中人略一翻身,接着传来一阵鼾声。 她才放下心中疑虑,慢慢地合上了房门。 国朝冬至近年边,天子宴请群臣,桑武出宫回府后,便紧锣密鼓地设下了自家的家宴。 当夜桑府后院里的所有女眷都去了。 而原先这样的时候,桑陵从没有去过。先是她自己性子孤僻,不愿在众人面前露面,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桑武也就不提她了——都不单是嫌她的外貌,更不喜欢她这不大方的做派。 “哪像一个高门嫡女?”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桑武就再没来过秋园。 可现在的桑陵不同,大半年来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她势必是要出席这场家宴的。 从现在起,多在场面上刷刷脸,将自己以往不大方的态度收一收,也好让桑武逐渐改观,留意起自己这个大女儿来——听闻前太傅智曲通在府内设立家塾,在京的世家大族都会将未成年的子女们送去上学。前两年还听桑武提过想将桑陵送去念书,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再提起了。 兴许是嫌她丑,到门馆会给他丢了人罢。再拖一拖时候,等到了后年十五岁及笄,就真是去不了了。故而从这次家宴起,她势必要一点点打破自己从前的形象,好让桑武愿意送她去读书。 这考量也是为之后着想,她在自己的时代没认真读书,吃了很多亏,对于这时代盛行的文化更是一无所知,连古汉字都不能完全看明白,就更别提书写了。若是做了吴下阿蒙,未来一路即会走得糊里糊涂。 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桑陵要出席家宴的事,马氏早众人一步知晓。 秋园里的消息,自有阿青回禀到知雨居来,马氏听说后也未有阻止。叫这个大女儿多出来露露面也好,长安城内的高门贵族里,从来也没出现过这般相貌的女儿家,让桑武多看几眼,心中嫌恶只会越深。 外头人的心思就如同冬日积云一般,一股风就能将其吹散,而秋园内的人却没有过多在意。 园中树影在夕阳下斑驳,消融了道上霜雪,一双精致的翘头履就轻轻地踏在上头,一步步迈出了这座小半年来都未曾出过的牢笼。 阿青正跟在桑陵身后,到了这会,才能完完整整瞧清楚桑陵现在的身形——衣袍两边甚至都留出了空,双肩也不似从前那般浑圆。 她方才后知后觉起这小半年来的异样:总有几次吃饭,陵娘子要清退屋里的人,夜里歇下也不许人近身服侍。难不成是私下在做什么怪? 不过就算察觉出不对劲,也来不及再去禀告夫人了,思忖着的功夫,主仆二人已是走到了郎香阁。 家主桑武还未到,主屋内女眷倒是齐了,几个妾室就落座在筵席尾端,右侧首端是马氏母女,对面坐着两母子:乃是桑武的亲姐桑凤娥和她儿子高恒。 桑家家宴,桑凤娥会出席也不奇怪,桑武自来重视她,往往逢年过节,就多会邀请这个寡居的姐姐过来。 说来,她这个姑母的一生也颇为坎坷,十六岁嫁给关内侯高世渠,后生下一双儿女,二十四岁那年,丈夫和长女相继患病离世,后年高家太公和太夫人也走了,整个高府就剩下了母子俩。而这个表哥高恒,原本是要袭爵的,建嗣二年和几个世家子弟外出行猎,失手杀了个人,由此爵位也丢了,为了抵罪,当年傅籍去了西北,直到今年才回京。 高府内冷冷清清,外甥刚回来,桑武少不得要将母子俩接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阿陵,倒是好久没见你,瘦了呀。” 桑陵还没来得及和屋内人请过安,姑姑桑凤娥的声音就传了来。 第3章 这个桑陵,到底在做什么妖? 桑陵就随即行礼,“姑姑好。”一面说,一面和她身边的高恒打招呼,“表哥好。” 这些个场面上的基本礼数于从前的她而言,大抵是件很难的事,可于现在的她来说,却实在算不上什么。 不过就是打个招呼叫个人,她也并不在意旁人对她形容上的关注。今日拼死一搏出秋园,就是要将长女大方的风度展露出来。 “表妹安好。” 桑陵的目光就在高恒的身上停了会,也当真是许久没见过这个表哥了,在原桑陵的记忆中,他好像不长这样,那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稚气。可眼前的男子,却俨然长成了一副男人模样,连嗓音里都透着浑厚。 她低眉颔首,正要接着和对面的马氏母女问好。 却见桑凤娥忽而对自己笑道,“谁说我们家阿陵是个闷葫芦的?我瞧着就正好,女儿家总归会越长越漂亮的。” 说完,就看向了对面的马氏。 桑陵顺着目光望去,不难在姑嫂中品出些争锋的意味。 而马氏的目光竟也没有直接迎上来,倒颇还有落了下风的意思。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龃龉,桑陵也不是不清楚,记忆中对此事还颇有些印象——听说早年桑凤娥身边的婢子给桑武做了妾,桑武续娶马氏的那年,婢子怀孕,但不到两月就死了,医者道婢子自来就有病,孕后带病发作而亡。桑凤娥疑心是马氏做的手脚,可又不好过多插手弟弟家的事,最后便只能不了了之。 可自此以后,姑嫂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她这个姑母轻轻冷哼一声,浅抿下一口甜水。桑陵遂继续保持低眉姿势,余光略微一扫,却又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视线。 马氏当然是注意到了桑陵的,从她进屋起就注意到了。 她瘦了,明明供给的食量只多不少,她从来也不剩,为何还会瘦?尽管看上去还是肥肥胖胖的,可要是再这么一点点瘦下去,岂非——马氏的视线就再往上挪了些,又不由地松了口气,好在她脸上的痘子还在,双颊大片红印也未退。 要说美人,实在还差得老远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认为她美的。 这道目光来不及再多停留,却见桑凤娥又对视过来,朝着自己微微抬眉,挑衅神色显然。 这个大姑倒一直喜欢压她一头,马氏想起当年之事,倒没有多恚怒,笑着一低眉,犹自镇定。 过了小半刻钟,桑武这个家主才过来,换上赤色燕服,轻便许多。入内笑着瞧了瞧屋内众人,按着规矩的先和外客桑凤娥母子招呼过,继而一转眼,就瞥到了桑陵身上。 “阿陵?” 这略带疑问的语气,倒是让桑陵都有些没读懂了,这是在惊讶她也出席了?还是已经认不出人来了? 她也就蹲身行了个完整的礼,“父亲。” 连声音都是平稳的。 别看就是简单的一个礼加两个字,实际要把控住的细微东西,可太多太多了。 在决定来这场家宴前,她便将这场景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很有可能这一整场宴席,她和桑武的正面接触就在于此了。 但即便是这短短一会,也必须要抓住了。只要有一个好的开端,往后的路才能走开。 这也还是新桑陵头一回正儿八经见过这个父亲,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保养得还算不错。 “嗯。肯出门就好。”桑武果然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主君。”马氏很会拿时机的上前,顺道着带桑枚来和桑武问过安。 “父亲。”二女儿甜甜脆脆的声音一经出来,果然就立即将桑武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就算都是自己的女儿,但一个又胖又丑,站起身来比所有人都大上一号,另一个就像一朵出水芙蓉一般,自带光芒,这样的视觉效果,谁不会忍不住区别对待?也怪不得他,如果桑陵作为一个局外人,目光也会自然而然的被桑枚吸引去。 人都是视觉动物,不过本性使然罢了。 “母亲,妹妹。”她就也随即开口,当着桑武的面朝着马氏母女柔声唤道。 可要把视觉动物的视线再拉回来,还能靠着什么呢?那就只能靠得体的一言一行,试图去唤醒这一份亲情了。 桑武果然就又转回了头,冲桑陵露出一个笑来,心底的满意油然而生——从前的桑陵就算不憎恶马氏,可也从未唤过一声“母亲”,越到后头,不仅人生得愈加不好看,也愈加不肯抬头,就好像那活在阴沟里的虫鼠一样,恨不得见了人就跑。 纵然现在瞧上去,这个大女儿离“好看”二字还差得远,但能表现的得体,也已是很难得了。桑武就抬手拍了拍桑陵肉实的肩膀,冲着屋内所有人说,“落座罢。” 不过是两声称谓,就把家主的目光抢了过去。 母亲? 马氏心下发出一声冷笑来,她何时还会来这一套了?年中去瞧她时,纵然会亲密的拉着自己说话,但也是一口一个“夫人”的。 这个桑陵,到底在作什么妖? 第4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国朝筵席实在热闹,尤其太尉位居三公,势力更是不容小觑,虽说没有世袭的爵位,可只要在朝任职一日,地位就摆在这,因而太尉府中的家宴便是想简朴也难。 开宴上了一色水袖舞姬,流云漆屏后十几个乐倌弹拨琵琶,等舞姬稍退,几名伶人悠扬婉转的歌声就随香炉轻烟飘了出来。 鹅黄幔帐在烛火后影影绰绰的,桑陵一边呷了口热水,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见桑凤娥的目光无意中对向自己,就大方迎视上去,露出一个温驯的笑来。 她忽得想起开宴前,桑凤娥和马氏之间的争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何不尝试着抱紧这个姑姑的大腿? “姑姑,尝尝这个,阿陵方才吃了,甜得很。” 在桑陵对桑凤娥仅有的记忆里,最深的一个便是她喜食甜,每到年中五六月,府中便要备好一筐筐甜瓜,偶尔来太尉府,奴人也知道要给她备下甜食。 她的声音朗然,和姑姑的对视也不会太直白。 桑凤娥就笑着点头,一时没急着说话,反倒是就着桑陵的两颧凝望起来——毕竟这张脸上的红肿,实在惹人注目。 这探视的目光其实也就须臾,但正因二人是面对着的,所以对面的人更能直观的感受到。 但要说桑陵的心里就真的自卑了吗?也还不至于——只是她需要在不经意之间,露出恰到好处的自卑来,从而引起女性长辈的怜悯。 也就顺着姑姑的目光,将唇边的笑微微一收,些许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这不是忸怩,也不是局促,而是在变相的告诉着眼前人:这一朵本应生长在高山上的纯洁花朵,因为沾染了雨中泥泞,而只能无奈地低头,不愿让世人瞧见其丑陋一面。 大侄女的这一低头,就立即惹得桑凤娥心尖一颤,难说没有触动——想必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毛病罢,定然也听到过那些议论的声音了。 一时思绪万千,就拍了拍桑陵。 “傻孩子,姑姑不过见着你欢喜,你低头做什么?” 桑陵就迅速抽了下鼻子,再抬头时,才绽放出一抹天真的笑来,“是,姑姑。” 这一笑,就将孩子的本性暴露无遗,一会哭一会笑的,可不就说明了是性格单纯吗。 桑凤娥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了,一时想起了自己那亡故的女儿,眼神里不觉流露出深深的怜爱来。 姑侄俩对话之际,屋中各处也热闹,马氏搛了几块炙肉入口,一会看着主座上的家主桑武,一会就看看对面的姑侄俩——这个大女儿突然的举动着实让她看不懂,就只能等散了宴后,好好盘问盘问秋园里的人了。 相比起底下的一众妻妾和儿女们,唯有桑武这个家主没存着那么多曲里拐弯的心思,自开了筵后,基本就是在同自己外甥说话的了。 逢着高恒刚回来,少不得多问几句。这个做舅舅的,语气中的疼爱也十分明显,本来人到中年还没一个儿子,膝下一辈和自己关系近点的,也就只有这个外甥郎了。 “儿郎多吃些苦也好,瞧你也比头几年稳重许多,现下回来了,先在舅父这住几日,同我出去多走走。”桑武对着自己外甥说起。 桑凤娥虽未将目光放在舅甥俩这头,但一只耳朵还是留神着的,听到桑武前头的话,正预备插嘴:儿子才刚回来,怎么能住在别家? 但一听最后一句,便又安定下来。桑武这话里的意思,是要穿针引线带着高恒多去结交京里的权贵呢。 这样也好,纵然高家家底还在,但谁不想往上爬?儿子本来也就是盖世之才,将来要是能把爵位再挣回来,既是最好的。 她遂没有多话了。 家宴到亥时方散,廊下的凉风吹得笼烛摇摇晃晃,夜已深了。 出了郎香阁,众人过院中小道,桑陵依旧不离桑凤娥这个姑姑,眼下已是改弦更张,决定抱死了这条大腿。 桑武嘱咐马氏安排好居所,再回头要和长姐寒暄两句,倒是桑凤娥先开了口,“我就还是住清雪堂好了,阿满就让他去书房,也省得入了内院。” 这也是稳妥考量,高恒今年也有二十六了,不比小时候,还能时常在后院女眷处跑来跑去的。 桑陵就跟在后头默默听着,这也好,书房和清雪堂都在太尉府西边,离自己所在的秋园仅一条廊道的距离,桑凤娥和自己住得近,就更能加深关系了。 马氏如响斯应,“也好,清雪堂内还备着大姐的物什,住着也方便。”说着,又打量上了高恒,“但书房偏院,总归是小了些,只怕委屈了阿满,不若我将——” 话犹未了,却又被桑凤娥抢了去,“就不劳弟媳费心了。” 面对马氏,这桑家大姐可谓半点面子都不给,哪怕桑武还在,都是如此态度。 院内顿时寂静,这两个顶上头的女人打机锋,一众姬妾当然不敢出声,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而像桑陵桑枚这样的小辈,就更不敢多嘴了。 那么打圆场的,就唯有夫主及弟弟的桑武了。 “阿满住书房也方便,我有事正好唤他,大姐就还是住在清雪堂。时候不早了,天也冷,你们都回去罢。”桑武拍了拍肩上的落雪,张开手让人都散了。 于是众人行过礼,四散而去。 马氏也没有继续做张做致,脸上的客气收了些,原想再盯一眼桑陵,不防备又对上一旁的桑凤娥,就只能似笑非笑道,“大姐夜里短了什么,只管吩咐人来知雨居说一声。” 到底掌家多年,马氏的脸上功夫使得的确不错,尽管几次三番被桑凤娥甩了脸色,目下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应酬。 就听桑凤娥哼了一声,转身往西院过去了,桑陵紧随其后,不敢多留。 高恒倒是驻足了一小会,还是按着礼数的和马氏同桑枚行过揖礼,马氏回半礼,桑枚遂蹲身回了全礼。 第5章 饶是情绪再镇定的桑陵,这一刻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清雪堂和书房在廊道中间位置,而秋园在廊道尽头。路过一片竹林园子,两边也就该分开了,桑陵还有些不舍的和姑姑告别。 桑凤娥对这个既懂事又单纯的侄女也无不喜欢的,尤其今日家宴上,她同自己之前听说的完全不同,想起那时自卑的一低头——桑凤娥的心中再一软。 “好孩子,明日清早过来,咱们再说话。” “是。”桑陵就再蹲身行过礼,现出一抹腼腆的笑来,又抬头望向了高恒。 方才宴中跽坐着还不觉得,现在再这么一看,才有了更直观的感受——这个表哥当真是高,这得有一米九了罢。 生得也着实不错,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细细看去甚至还带了点胡人长相。桑家往上是没这血脉的,那就只能是高家了。她默然收回目光,正准备也同他行礼告别。 就见高恒的视线在她的脸颊上停住了。 这也不是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目光了,原桑陵的记忆里就遭受过很多回,里头或是恶心、或是嘲笑、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看愣住。如同记忆里的曹家母子,曹家主母是真的被震住,而曹五郎的眼神里,是实打实的讥讽。 她也不难读懂,高恒的眼神里头并没有带着恶意,只是单纯看愣住。 想来,他还没遇到过这样满脸痘子的女儿家罢。 饶是情绪再镇定的桑陵,这一刻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她忽而又理解了原桑陵的心态——也难怪她会越来越自闭了。 “表妹。”高恒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 桑凤娥带着好奇的打量上了儿子和侄女,朝着二人各看了一眼,已是猜得个大半,随即欲缓颊,桑陵就先笑道,“多年不见,表哥长得真是好高了啊。” 女儿家的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品不出丝毫难过。 要是真没意识到对方打量的目光,那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惜——这孩子得多懵懂啊;可要是单纯不想把场面闹得难堪,才装的不知道,那就更让人心疼了——这得是懂事到什么地步了。 桑凤娥自然是想到了第二种,毕竟方才在宴上,自己也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会,她就是察觉到了的。 “好了好了,天冷,明日你来瞧我,我把阿满一起叫过来,兄妹两个再说话。” 终归大年节下的,园子里霜雪都覆了厚厚一层,院子里的风再往人身上一吹,谁也禁不住,纵然心里想安慰安慰,也需得讲个实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了才是。 桑凤娥便又揽了揽自己侄女,才示意上高恒离开。 桑陵不再多话,就目送了母子俩一小段路,嘴角的弧度缓缓放下,方才一步步踱回的秋园。 这日夜里伺候的奴仆之中,就唯独少了一个阿青—— 她也不是不清楚,今日家宴拼死一搏,将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还明目张胆的和桑凤娥多来往,巴结着她。这一举动就势必会引起马氏的注意,这继母一开始就想要压着自己,又如何会让她这一下就起来? 窗边月色被雪面折射到妆奁前,成了一段段光影,地台软席上跪坐的人微微出神,却也没有表现得多惊惶。 总不能一直缩在壳子里的,要谋求出一条生路来,她只能这么走下去。 既然被马氏知晓了桑陵有瘦下来的趋势,第二日清早的伙食便已然有了改变。 仆从们依次奉进来,足足四个食盘,一大碗带着汤的面饼,几大碟肥牛,热奶羹,还有码成了一座小山似的糖糕和煎皮渣。那味道光是飘到鼻子里,都觉着油腻。 “娘子瘦了这么多,想来是这几月胃口不好了,今日小厨房添了一些菜,您尝尝?”阿青笑着跪坐到了桑陵边上,一边说,一边下箸。 “我吃不了这么多。”桑陵就望着食案上的食物,并没有拿筷子的意思。 “还是胃口不好吗?”阿青脸上的笑不变,说着,又招呼人奉了一碗酸梅汤上来,“喝些酸的开开胃,也就能吃下了。” 也难怪从前的桑陵被一步步养成这个样子,这些人日日盯着,还要在耳边用关切的语气劝吃。没有人来告诉桑陵,她的胖和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告诉她,长久吃这些东西的危害。 唯一能回馈给她的,就只有府外人的嘲讽了。她忽而轻轻一笑,看了看自己还是浑圆且肉实的手腕,问阿青,“你觉得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啊。”阿青漫不经心地答着,将酸梅汤推到了桑陵面前。 虽说语气柔和,但行使的动作强硬,就仿佛是在告诉她,这一顿她是非吃下不可的。 桑陵自然不能反抗,都不单单是守在她边上的这个婢女了,门边廊下也都候着几个食倌,远远望去,院子里还有两三老媪,聚在一块,一边细细地说着什么,一边时不时瞥屋内一眼。 马氏布在秋园里头的眼线,何其多啊。桑陵不禁冷冷一笑,想她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太尉府只有两个女儿,就算桑陵日后会长成一个美人儿,也不定然就能全然压过桑枚。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压过了,那又如何?姐妹俩差了有三岁,桑陵终归只会嫁一户人家,三年后桑枚及笄,难不成还能被姐姐占了风头,难觅到好的夫家了? 桑枚好歹也是堂堂太尉府嫡次女,生得也不差,如何就要忌惮她到这个份上?甚至不惜在她年幼时就开始实施上这个计划了。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待嫁的女子又胖又丑,便相当于一生都被毁了。 马氏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 第6章 这么一看才知道,自己这侄女的底子,其实还是不错的。 好不容易强硬塞完食案上的一应吃食,她忍住呕吐的欲望,一步步往后堂过去,就由着四个婢子把那一摞摞的食盘收起。 正要落座奁前梳妆,余光中见两道人影上了木阶,熟悉的熏香探入鼻息——她转过头去,才发现是两个仆妇。 这香也是在她的寝屋内时常点着的,半年来她并未觉得有异样,本来国朝屋内就多喜欢燃香,就是郎香阁那样的主屋,也都备有好几座博山香炉。 可眼下这般时刻,屋内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起疑。桑陵想过马氏的手段,可以用在饮食上、或是洗漱的帕子上、又或者早晚护肤的脂膏水粉里头。 可她就是不曾想过这屋子里的熏香。 昨日往郎香阁去,那里头燃着的香味就和她寝房里的不同。如果说是因为地方的不同,所以用的香不一,那寝房里也应该用让人安神的香,可她这屋子里的香,细细闻去却不太像安神的味道,反倒是透着一股凉意。 敛衽收拾好,她就要往清雪堂过去了,阿青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退下,倒是立即随在了她身后,带有阻止的意味。 “娘子要去哪?” 桑陵就瞥了她一眼,如实回答,“清雪堂。” “外头正下着雪呢,恐您着了凉,还是待在屋子里暖和着罢。” 瞧瞧,奴婢都安排上主人了,这要不是马氏在后头指使的,桑陵可真想不到一个太尉府内的嫡女,还能被奴仆挡住去路。 这也是欺负原桑陵太好拿捏了,才敢压上来的罢。她闭了闭眼,径自压下心中怒火。 正要回身进去,忽然又听外头传来一道声音,“女公子迟迟未去,夫人差老奴来看看,是不是女公子还睡懒觉呢。” 桑陵就从屏风往门边的一点缝隙中去瞧——见是昨夜跟在桑凤娥身边服侍的卫媪。 女儿家的唇角就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扭头瞧上了边上的阿青,“那我去了。” “娘子。”阿青再迈了一步。 桑陵跟着她一顿,卫媪已是到了门廊边,“女公子起来了啊。” “是呢,我正准备过去。”她一面说,一面平静地望向了自己的这个婢子。 总归院子里有了外人,难不成阿青还敢继续挡着她?要是在里头闹起来,传出去多少对马氏也不利。 再者,马氏不是向来就避忌桑凤娥吗?虽说她才是现如今的桑家主母,但抵不住桑凤娥这个姐姐在桑武面前太有份量,有夫主压着,马氏怎么也得看几分桑凤娥的脸面。 阿青沉吟片刻,终是将挡着的身子收了些,没有再言语。 桑陵就轻轻一笑,缓缓迈出了秋园的主屋。 等她到清雪堂时,桑凤娥刚刚装扮完毕。 比马氏大了近一轮的妇人,却也不显得苍老,因妆容的不同,只更露出几分凌厉来。 屋子里升了铜链暖炉,两三奴人将毡席铺好,桑凤娥款款起身,亲自接桑陵入内。 “我当你真是在睡懒觉呢,听说往前也不去请晨安,你这丫头啊。” 这会桑陵正褪了鞋履,就笑道,“我怕父亲和夫人见了我不欢喜,所以后来也就不怎么出门了。” 她跟着桑凤娥一路进了堂中,跽坐到毡席上。 “你父亲见着你怎么会不欢喜呢?”桑凤娥红唇翕动,身子微微斜倚,显出一段独有的风流韵味来。她低眉用火剪拨动火盆里的炭,低语续道,“你要越是这样,他反倒越不喜欢了,连我也——” 说到底,两姐弟的性子也大差不差,要是儿女们自己争气些,倒是会惹得长辈喜欢,要是儿女们不成器,那便是长辈心里怀着爱,也多会恨其不争。 再一个,之前桑陵的形貌确实是太差了,胖也就算了,脸上还全是痘子。谁又会愿意多看? 现在倒是好些了,但也仅仅是能看了而已,要说美,实在还差得远。 “阿陵知道的。”桑陵就将桑凤娥欲言又止的话接了去,说着,把长火钩也递了过去。 桑凤娥遂抬头冲她露出一个笑来,“现在知道了也不迟,我看你也抽条了,好看许多呢。” 作为姑姑的桑凤娥,也总还是会说两句漂亮话出来。 桑陵也不打算在这个话上多周旋,纵目四顾,就凝望起清雪堂里头——这间屋子收拾得也精致,丝毫不像是个客房。 “表哥来过了吗?没见着他。”她开始拉起闲话来。 “卯辰就来请过安了,又到你父亲那儿去了,也不知道多早晚回来。”桑凤娥把火钩子放到一旁,又忍不住再细细打量起这个侄女来。 尽管胖了些,肌肤也不光滑,但这双眸子倒也亮晶晶的,好似一汪澄澈的春水——其实细细看去,何止是这双杏眸生得漂亮啊,两条眉毛是天生的好形状,鼻子玲珑小巧,双唇饱满。错非胖了点、双颊又还有红痘子,也属实是张标准的美人脸了。 她又忽地想起姜氏来——那位国朝天下都闻名的美人。那样的人物,如何就能生出个丑女儿来呢? 这么一看才知道,自己这侄女的底子,其实还是不错的。 第7章 “妹妹心绪实在不宁。” 桑陵也不是没发觉姑姑的打量,刚要开声,又听桑凤娥问,“好阿陵,姑姑心直口快,问你一些事,你莫多想。” 言罢,桑陵神情稍顿,就只好继续笑着,“姑姑您说。” 桑凤娥也未有多犹豫,“你每日吃食几餐?一餐用多少?平日多吃些什么?” 话音就久久盘旋在桑陵的脑中,她从怔愣的神情中抬眸,再度凝视上了自己眼前的这个漂亮女人。 这话并非冒犯,相反,如果能问出来,才说明了对方是真关心——毕竟不是亲母女,桑凤娥就算疼惜侄女,也没必要问一嘴,一来会伤了孩子的自尊,二来要是劝诫不成,反倒还可能造成不和睦。 心下就又不由得感慨起来:要是原桑陵在自闭前就和这个姑姑多来往了,说不准也不会走到最后烧炭自杀的那步。 便轻言细语地回答,“一日是四顿,有时候饿了,下午还会添一顿,深夜也多会开小灶。平日就多用粱饭、面食和猪肉,还有肥牛羊,小厨房多会给我做煎皮渣,和一些蜜饯甜浆。” “小厨房?”桑凤娥显然是被这食量惊到了。 “是。”桑陵就作懵懂状地解释,“秋园里有一间小厨房,是马夫人单给我开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人已经起了疑心。 又不是有了妊的妇人,何必单给她开一间厨房?再一定要找个理由,是为了桑陵的身子着想,可也得减少了食量罢。这一日六顿,吃的还都是些油腻的荤食。 这个马氏,莫非是故意的? 她就又问,“秋园里的小厨房是从何时起开的?” “从我记事起,就开着了。” “那小厨房也一直是做的这些吃食吗?” “是。”桑陵却是面色平和,眸子里的光也依旧明亮,好似未曾察觉出不对。 桑凤娥的脸色就立即沉了几分,好半晌都没了话。桑陵这才默然收回目光,低眉敛目,无喜也无悲。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正逢着高恒回来,卫媪和几个高府过来的婢女上前服侍——接过了少主手上的大氅和佩剑。 “阿满,快过来烤火。”儿子回来了,桑凤娥自然而然将方才之事丢去。 桑陵捻裙起身给高恒行了礼,“表哥。” “陵妹妹。”高恒颔首示意她坐。 这一声倒是比昨日略显亲密,桑陵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悄然换了个位置,将对面的地方让给高恒,自己跽坐到了姑姑身旁。 母子俩起先聊了会上午的起居,桑陵也没有冒然插话,就在旁边默默的听着,后见高恒从袖中拿出一个匜盒来,推到了自己面前,才微微回过神来,“表哥,这是什么?” 高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是桑凤娥回答的。“昨夜你表哥看了你一会啊,就是想着给你配药的事呢,喏,今日药就出来了。” “是药粉。”高恒续道,“你日日净肤后,抹一层于双颊。” 桑陵便顿了顿,才收下那匜盒,又和表哥道了谢。从前还想着出了太尉府自己找医生开药,未曾料到表哥竟通医术,也属实是好运气了。 桑凤娥不免满意地瞄了自己儿子一眼,再向桑陵解释起来,“你哥哥这些年在西北师从医道关家,府中医者治不好你这脸上的毛病,就交给你哥哥来治。” 关家医术很是了得,就是原先身在深宅大院的桑陵都听说过一二,天下人但凡有些病痛的,尤其高门贵族间,无不以能请到关家子弟为荣——只不过近来年关太公回了原籍西北,就鲜少接近病者了,也没听说过招徒弟的消息。高恒前往西北傅籍这几年,竟还能拜了关家,可见是他自己也有天资了。 “可否让我听一听脉?”高恒难得直接面向桑陵开口。 她就清了清嗓子,连忙把手伸了出去。 席间顿时沉寂须臾,不想这个侄女竟是这般直接,桑凤娥不觉就是一笑,感慨道,“倒是像了我了。” 高恒也没有多踌躇,继而并着两指,探上了桑陵的手腕。 这些下意识的动作,桑陵自己都未曾反应,沉默须臾,却是又想起秋园里的熏香来。 既然都已经被姑姑知道了她的饮食,又知道了小厨房的事,那何不就一次将熏香的疑窦也交代了? “妹妹心绪实在不宁。” 高恒皱了皱眉,盯住了正瞧过来的桑陵。 望闻问切,乃医者诊断急病的基本方法。 桑陵却是猛地一滞,说实话,她认为自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这么忽地一对视,胸襟竟莫名的还有些悸动。 这个人生得确实不错,桑家人生得好,高家人又带了些胡人血统,两边的优点都传到了他身上,便是身形牛高马大的,也不会带着粗蛮,甚至于灰白衣袍加身,还显出一段天然的贵族公子气来。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高恒倒是不曾想到歪的地方去,听了会脉,倒是愈加乱了,不禁皱了皱眉,再看过舌苔,问起她的起居一应。 桑陵遂将方才和桑凤娥说过的话重复,“一日有六顿,多用米面肥肉和皮渣,还有甜糕蜜饯,有时候——” 她低着头,个中语气点点晦涩,“有时我吃不下,屋中奴仆说不得浪费,会让我尽数吃完。” 话落,就见高恒脸色霎时变了变,“妹妹——”他略带探究地看了一眼,“还催吐过罢?” 第8章 就怕她不来。 到底是师从名门的医者,就好像拿了一个透视镜在打量着她,她垂眸敛目,轻声应“是”。 高恒又问,“你也常活动开吗?” 深宅内院里的女公子一般少活动,这脉里却是虚中带实,但脾虚之状久矣,乃是常年饮食不调引起的内症。 桑陵就再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是,阿陵也觉得自己太胖了,从去年五月起,就开始在夜间运动了。” “为何要在夜间?”高医生一句句追问。 她心中难说没有激动,要是被高恒一点点盘问出来,就能更好的揭露出马氏的阴谋了。 于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边的桑凤娥,故作吞吐,“因为,因为不想让园中奴仆知道,要是知道了,夫人第二日就会过来问许多话,便会安排上更多吃食。”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透,里头的意思便是显然。 桑凤娥身形一僵,由此更落实心中疑窦——那马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是不清楚,当年都能做出那样的事了,可见的心肠多坏。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竟然能对一个小女儿做出此等事? 那小厨房,阿陵说从记事起就在了,就只能是从马氏入门起就安排上了的。 养丑一个闺女,难不成还是忌惮大女儿日后生得出色了,会盖过自己孩子的风头? 她猛地一抽气,忽得又生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来:阿武的后院里女人实在不算少,可是这些年来,桑武后院就一直没个子嗣的动静,要说是一两个女人怀不上也就罢了,可也不能全都怀不上罢? 马氏要是有这份心机,知道养丑继女,那后院里的女人迟迟未有身孕,定然也难逃她的干系—— 到底是深宅后院里的丑事,桑凤娥终究没把这疑窦摆到台面上来,也就只能沉默起身,往廊下去站了会,任由深冬凉风吹去心中燥意。 桑陵遂冷静收回跟随去的视线,见高恒从长案下取出卷竹简来,洋洋洒洒写着什么。 大约是意识到对面人正望着自己的,便冲她笑着解释道,“且先给你写下一张方子,回头好按着药去煎。” 尚来不及应着,就见桑凤娥又回首。 姑姑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阴霾,冷声道,“也不必写了,这几日阿陵就住在这儿罢,吃住同我一道,阿满你配好后直接给卫媪,由我这里的人来煎药。” 既然马氏的心思已为她所知,那就势必不能再让阿陵回秋园去了的。 要再这么养下去,这以后恐怕都难嫁出去了。 桑凤娥手下心腹卫媪,当即就领着几个高家奴仆入了秋园,拿过桑陵的更换衣物一应。 阿青只是略问了一句,但见高家奴仆脸色冷淡,遂没有再多阻止——那桑大姐自来就是个狂妄的,后来成了高家妇也还是如此,在弟弟家也如同在自己家一般,对夫人从来都没个好脸。 虽然不敢明面上多问,但等高家奴仆一走,阿青到底还是去了趟知雨居,将这事告诉了马夫人。 马氏也就随即赶到了清雪堂。 “你来得倒是快啊。”一见到马氏,桑凤娥双眉一轩,颇有些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怕她不来。 桑陵就跽坐到了屏风后,屏气凝神听着前堂里即将爆发的战争。 “阿陵一直在秋园住得好好的,大姐就是要接来清雪堂住住,何必连衣物也一道带走?女儿还小,也怕闹腾了大姐。”马氏扪虱而谈,脸上犹自和煦如春风。 就听对面的人冷哼了一声,“我不仅要把她衣物待过来,明日回府,还要带着她一道呢。” 桑凤娥微微一挑眉,靠在了凭几上,脸上是明晃晃的不屑。 “大姐这是什么意思?”马氏一时眉心直跳。 从桑陵突然瘦下来就觉得不对劲了,今早的朝食听说也是吃得不情不愿的——那丫头莫非是知道了什么,一嘴告到了她姑姑这里? 思忖半止,就见主座上的人丢了一盒香饼下来,“我给你留个脸面,你是自己去阿武面前认罪,还是等我去说?” 这香里头掺了什么,马氏心里自然清楚,但即便清楚,也不得不兀自镇定,只做不知情,“这是什么?” 行障后的桑陵正听到关键时候,呼吸都不由得缓了——桑凤娥叫卫媪去秋园之前,她就特地提了一嘴这香,要是被高恒查出里头没什么也就罢了,可要是真掺了东西,就能让桑凤娥抓住马氏的把柄了。 两个人若是能直接斗起来,也好过马氏将目光全然放在她头上。她敛目轻轻一笑,这口憋了小半年的气徐徐自胸口发出。 “阿陵,你过来。”却听后堂的高恒突然唤了她一声。 桑陵忍着没有回头。 “还敢狡辩!”桑凤娥猛地拍案而起。 她为之颤抖,愈加爽快。 “阿陵。” 高恒的声音却又再传了来。 她一时憋气,就只得无奈调转开步子,往后室快步过去。等再见到这位帅气的高医生时,都没有方才那般失了心魄了。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那俩女人对峙的时候叫。 “除了脸上,还有哪些地方生了痘子没有?”高医生垂首案前,一边在竹帛上写着方子,一边问她。 她想了想,宛如在诊室里面对医生一样,一经他问,心里的气又顿时消散,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后背上有些。” “痒不痒。” “倒是还好。” “平时嘴里苦不苦?”高医生继续问,深邃双眸对视上来,又瞧住了她脸上。 她下意识缩了后脖子,“不苦。” “伸手。” 又要听脉了,她就听话的跽坐到他对面,将手放到了迎枕上。 “方才在前堂,你为何事慌神?” 这是在说在前堂的那一次把脉?桑陵心口又是猛地一跳,还能是为了什么事?见着个漂亮的青年男子,难免心旌摇曳。 面对一个中医,还当真是赤裸裸的,可要刻意扯谎过去罢,反倒显得文过饰非了。 她就没有回答了。 所幸高恒也没有问下去,又细细问起了她这小半年来的安排:如何运动、如何控制饮食——当然了,对催吐这一手段,还是给予了一番很严厉的批评。 桑陵就嗯嗯啊啊的,等高医生问诊完毕,才迅速往前堂回去。 这会马氏已经不在了,桑凤娥正坐软席上瞧着连枝灯出神,她细步过去,在桑凤娥身边坐下,旁敲侧击,“姑姑?” “啊,阿陵。”桑凤娥仿佛才回过神来。 桑陵就不禁仔仔细细观察起她脸上的表情,半点不见方才的骄傲,反倒还有些神情不属的,她忍不住要问:方才的战况究竟如何了? 可话到嘴边,又终究是吞了下去。 就只能佯装害怕地问,“夫人让我回园子里去吗?” 听到这,桑凤娥叹了口气,又摸了摸桑陵的后脑勺,“不必,你就跟着我,回头等我们回高府去了,也跟着我。” 她心中一喜,尚且不知道马氏是如何退这一步的——可要是马氏退了这一步,桑凤娥的脸色瞧上去又为何会这样的晦暗呢? 就跟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第9章 不论是原桑陵还是她自己,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氛围。 马氏往秋园做的事,最终就这么无声无息掩盖过去。 只一个大一些的动静,便是桑凤娥离开太尉府前,和桑武去提了一嘴:要桑陵去高府陪自己一段时日,住到明年及笄再送回来。 也不知道桑凤娥是怎么说的,桑武未有阻拦。 桑陵其实也很好奇,关于马氏在秋园做的手脚,为什么桑凤娥就不顺着在桑武跟前提一提,但每每好奇涌上心头,就会被压下去。她和姑姑之间的关系,尚且在维系阶段,深宅大院里的事本来就复杂,要是还涉及了什么阴私事,就更不好问了,一旦惹着桑凤娥,她这个大腿就丢了。 这个买卖并不算划得来。 所以她没有问,就安安静静的在年上来之际,随着高家马车一同离开了太尉府。 “用着药下来,我瞧你脸上好多了,你自己觉得呢?”桑凤娥在马车上与桑陵拉扯着闲话。 “我也感觉好很多,脸上不痒了,表哥真是神医。”女儿家的笑靥,就好似早春里的花一样,惹得人注目。 桑凤娥不禁心中一动,感慨自己起码还是拿到了一个筹码,胁迫马氏将侄女带出了那个魔窟——只是桑府后院里的其它事,如今就是她有心多管,都实在无能为力了。马氏娘家和孙家尚有来往,孙家人背后又涉及了高恒当年杀人的错,她还动不了马氏那小贱人。 就只能折中救下桑陵了。 她遂将大侄女搂入怀中,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儿高莉,心下再叹了口气:两家长女,怎么都这样命苦。 桑陵纵然心中颇多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姑姑愿意这般疼爱自己,她受着来就是了,何必问什么? 经她抱了一会后,却是又将一件事抬上了心头,桑陵就望着脚边的裙裾,喃喃地说起了智家门馆。 “听说早前父亲是想送阿陵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提起了。” 现在一提起桑府后宅里的事,但凡有蹊跷的,桑凤娥都会先赖到马氏头上。 也是了,既然早能想着养丑继女,又如何还会放任她去门馆读书?智家门馆里可全是世家子弟,若是被哪家公子瞧上,岂非更压过了她的子女? “那你自己想不想去读书?”桑凤娥一下就问到了关键所在。 桑陵于是从她怀中起了身,一脸向往,“想去的,阿陵大字不识一筐,规矩也不清楚,府中并没有人教我。” 越说,就越发显得可怜了。 从小就没了生母,养母还是个人面兽心的角色,桑武这个做父亲的,又自来忙碌,无暇管理后宅之事。 “好,回头和你父亲说一声,姑姑带着你去。” 上学的事一经桑凤娥定下,可谓水到渠成。 既然得以出太尉府,马氏自然就难管到桑陵身上,桑家姐弟俩之间只需传人去通个话,桑武那边也无异议——要去读书也好,将来就是进了婆家,就也不至于胸无点墨。 桑陵是桑家嫡长女,他当然乐意大女儿将来为夫家所称赞的。以前犹豫不把她送去智家门馆,说来那也是她自己不争气,一个家宴都拿乔不肯出席,委实上不得台面,要是送出去了,少不得更给桑家丢脸。 而今瞧她改好,又主动和姑姑提及想去读书。桑武就立即招人呈了竹牍上来,写下书信送到智曲通手上。 桑陵读书的事由此敲钉钻脚。高恒也听说了这事,白日刚和桑武去了一趟中丞府拜访,回来就提到了,还嘱咐起桑陵来。 “我早前也在智家门馆读过两年,夫子规矩不多,最重要的还是要你自己自觉,里头都是些高门子弟,难免良莠不齐,不过好在女学生一般都斯文,你要遇着那些爱生事的男儿,不理会便是。” 虽说是表哥,可面对起桑陵这个表妹来,也俨然一个长辈一样——不过说来,兄妹俩差了十三岁,要说是个小长辈也说得。 “是,表哥。”桑陵就顺从地应着。 桑凤娥跽坐前堂用过梅子酒,瞥了眼身边的桑陵,又望了眼刚坐下的儿子,笑吟吟地说,“我给你妹妹安排进了含宁园,这几年屋子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妹妹进去住下,府里也生气些。” 含宁园是之前高家长女高莉的园子,可见桑凤娥用心。高恒心中无不了然,微微颔首,“也好,那处安静,和母亲的园子离得也近,来往方便。” 对话一止,屋中不由得安静片刻,奴仆细步入内上了热水,给刚回来的少主净过手。桑陵就静静的看着,将双手谨慎地放到了双膝上。 虽然姑姑和表哥都待她不错,但她还不敢完全松懈下来,倒不是怕他们会和马氏一样的害她,而是初入新地方的局促。这里的所有人于她而言,毕竟都是陌生的,所处的环境也陌生。 高恒擦拭了手上的水渍,顿了顿,复又念到了桑陵上学的事上,“对了,玄文也在智家上学,我回头同他说说,日后你去了智家,若遇着麻烦事,也能有个照应。” 桑陵尚且不知道表哥口中的这个“玄文”是什么人,一旁的桑凤娥就抬了抬眉,“聂策?” 高恒点头应声。 “也罢,他倒是年长一些,今年也有十七了罢。”姑姑就笑着喟叹。 “是。” 她就又转回桑陵身上,“但终归男女有防,你平日若无事,也不必和他多来往,认真读书才是。” “母亲说的是。”高恒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 到底基本礼数还在,虽是男女同席,但该避忌的地方也应该注意。桑陵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但见母子俩这般叮嘱她,又不由得心头一暖,只颔首道好。嘴角微微扬起,却是不自知的热了眼眶。 不论是原桑陵还是她自己,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氛围。 她的父母在她年幼时便离异,两边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分别有了自己的子女,虽说不曾忘记还有她这个女儿,但每每团圆的日子,便都顾及新家庭去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家人凑在一块说话的氛围了。 没有心机,没有争斗,只是平和的交谈着。 第10章 这女儿家胖归胖,却是个爱读书的。 展眼新年上来,就该预备着去智家上学的事了。 在此之前的一段时日,桑陵在高府住得自在许多,有高恒的药养着,自己在含宁园也能不束手束脚的运动开,每日活动玩出好一通汗,新陈代谢更迅速,将体内堆积的东西排解了,脸上肌肤都光滑不少,也终于能隐隐摸到自己的腰身了。 一日三顿同样规律,早上、中午照从前一样,会用一些蛋白类和碳水,晚上并不会完全空着肚子,但用的都是一些蔬菜,在桑凤娥的安排下,高府的人也专门给桑陵配好了吃食菜品,不必她自己过多去提醒。 头一日上学,乃是高恒亲自送桑陵去的,含宁园伺候桑陵的成媪和雅女也随同送了一路。 智家不在长安闹市,为讲究个清净,离高府还颇有些距离,所以这日起得也早。高恒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桑陵就趴在前一辆马车窗边看了一会城中街景,后又扑到成媪怀里睡着了。 迷糊之中听见有人唤自己,才擦去嘴边的口水起身。成媪笑着撩开车幰,一抬眼,正见雅女拿着书囊候在边上。高恒也大步走了过来,少不得再嘱咐几句,“夫子脾气好,里头子弟不能全能管住,你且安心学好自己的功课,勿乱了心绪。” 这事想也明白,来的都是些年轻的官二代,自然会有娇生惯养的,智曲通一把年纪,定然不能降服得住。 她就点头郑重应下,“是,表哥。” “巳时午憩,就到青山寺去用膳,到了酉时再来接你回府。” “是,表哥。”她从善如流。 高恒似乎还在回想要嘱咐什么,只听一声,“阿满兄!” 一道粗粝的声音将二人目光同时拉了去,不远处的枫树泥道上,走着一匹白雪宝驹,上头坐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裾衣裈袴,体型稍显壮硕,身量也高,一手握辔,一手抓着马鞭,边上还跟了个抱着书囊的仆从。 “玄文。”高恒立即快步到那少年身前。 桑陵才捻裙下马车,细步跟了过去。 “早两日你传人来说话,我就想着叫你出来喝酒,你手下人说你随桑太尉去了回阳,今日没成想你亲自过来了。” “送我妹妹来上学,前头也与你提过。” 说着,少年郎的目光瞥到了桑陵这儿,但也只是一眼,就迅速收了回去。 想必这就是表哥头前提到的聂策了。月上旬桑陵和姑姑闲话,就听姑姑说起了门馆里的一些学生——这个聂小侯爷颇负盛名,一家子都是贵人,祖父乃前相国聂达,生母昭玉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父亲更是国朝赫赫有名的穆武侯,建嗣元年战死沙场,由天子亲自赐号,这代爵位就传到了他身上。 但这人年幼时也是长安城内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聂太公做主将他送去西北历练,十五岁那年率军从突厥人手里救下张掖太守,去年年初由皇帝亲自召了回来,封了个将军,一月里就十来天上智家读书,其余时候都在天梁大营练兵,三不五时还要入宫拜见帝后。 “舍妹桑陵。”高恒将她拉了出来。 “聂策,字玄文。”对面的少年主动行了揖礼,再抬头时,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桑陵也没有立即回过去,几乎是习惯使然,等着那道审视的目光投来——纵然她现在的脸已经恢复许多,可较之寻常女儿依旧不美观,身材也比一般女儿要胖些,甚至于两个干巴的女孩子加一起还没她一边宽,这样的形容,对面人头一次见着,定然会怔住。 却是等了会,不见聂策再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转而又去与高恒说话了。桑陵倒是一愣,才想起赶紧还礼。 又不由得错愕:他竟然没有盯着自己看? 等这俩人寒暄完,就该入智府去了,桑陵在大门前顿住脚步,缓缓回眸,见高恒正撩开车幰目送她。 便投过去一个笑。 …… 头两日门堂里就没几个学生,权贵子弟里头少不了懒人,这又是早春最冷的时候,这些娇贵的官二代们自然是懒懒散散的。 桑陵这几日上课也认真,门馆里的人少些,便能让她更加专注。而智曲通不愧前太傅,教书育人极有一套自己的章程,偶尔穿插几个坊间故事,学中总是不死板的。 中途歇息少倾,几个同学不是去园子里活动,就是去了净房,学房里头坐着的就两个人,桑陵的目光依旧在竹简上。 这么一丝不苟的学习下来,也就一点没留神到身后的目光了。 聂策是没心思在这些学问上的,能来这智家门馆,不过是祖父逼着来点卯罢了。 但他也没有走动开——高阿满的表妹,还是桑太尉的长女,难免不令他好奇的,遂多看了两眼。不想每每瞧她,不是认真听学,就是专注书卷,毫不作假。 这女儿家胖归胖,却是个爱读书的。 但他也还清楚这里每个学生的德性,到头来,有几个真读书的? 智曲通人到耄耋,除了讲课授学,其他的也没精力管,去年年中还请了个助教来,也压不住底下闹腾的学生们——说到底,都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就算要管,也只是管个皮毛罢了,人家也不怕他。 久而久之,门馆风气形成,哪怕是有几个真读书的,后来都被带坏了,跟着也吊儿郎当起来,便是那些高门家的女公子也是如此。 他不禁哂笑,想看看这个桑家女儿能这般认真到几时。 第11章 桑陵落座的新位置,正在聂策边上 白日在门馆里安心上学,到了晚上桑陵依旧没闲着,写了几个字以后,还是会围着含宁园跑上几圈,高府也由此给她配了一套运动的装束——那都是往前国朝女儿骑马的便装,正好便于她迈开腿活动起来,也能在园子里无拘束的做做拉伸。 一日偶然在门口瞧见路过的高恒,还打了个招呼,倒是让高恒愣住了,问她为何不早晨跑? 她停住步子喘气,平复了好一会才回答,“卯时就要上马车去门馆,再早些我起不来。” 闻言,高医生不禁失笑,只让她回去记得立即擦了身上的汗,“不然受了风,寒气入体,要着凉。” 桑陵跟着也笑了笑,就又跑到园子后头去了。 进了二月,智家门馆里的学生渐渐的多了起来。 桑陵身边的空位置上,分别落座了两个女儿家,左边的长脸女孩瞧起来同她差不多年纪,右边的圆脸女孩就年幼些。 “你是谁?怎么之前不曾见过?”夫子讲学前,圆脸女孩先和她搭腔。 要想完全投入学习,将这些人情交际抛诸脑后,看来是不能了的。 “我叫桑陵,是太尉桑家的女儿。”她表现得也很有诚意。 “我听说过你。”左边的长脸女儿立即接话。 桑陵遂将脸转了过去,微微一笑,并没有问下去。 外人听说她,还能是什么好话不成? “我是班乐,宗正丞班家。”长脸女儿也没有将方才的话接下去,说完,又主动介绍起了桑陵右边的圆脸女儿,“她是代成君,辞曹代家。” 桑陵就跟着转回了头,面代成君颔首而笑,代成君随即回礼,不免又细细注视上了桑陵,“你的脸,如何是这样的?” 到底年纪小,可能未曾听过桑家丑女儿的传闻,也可能就算知道,说话也都是单刀直入。倒是班乐年长一些,人情上更为练达,随即缓颊,“想就是这一阵子的事,总能好的。” 说完,智曲通正入了门馆,学房里的声音就稍稍小些了——但也只是维持了一小会而已。 主座上夫子开讲一刻钟不到,班乐就挪了身子过来,忍不住和桑陵偷偷说话,“我屋中有个婢子也是你这样,去年开春时脸上发了好多痘子,只是她那都是小的,和你脸上的不同。” 桑陵如今脸上虽然好了不少,但脸颊靠耳朵的地方,还留有几颗稍大一些的痘子。班乐也就不觉盯住了,“你平日可有用药?我那婢子到年边的时候就好了,不若我将她吃的药方子给你,你也试试?” “吃什么?”代成君收了一半的话入耳,忍不住凑了过来。 桑陵就这么被左右夹击着,才刚开口迅速应下班乐的话,代成君和班乐之间倒是又聊上了。 “就你,老是想着吃,连药都要吃。” “我没听清楚嘛,你们说什么药?” “黄连,我差人送几斤去你府上,可好?” “黄连是什么?” “呆子,连黄连都不知道。” 这两道声音就一直徘徊在桑陵的耳朵边,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智曲通的话了——饶是落座第一列,都听不明白。 又不禁昂首正视上主座上的智曲通,多希望他能稍微管管,哪怕是咳嗽一声都好啊。可这老头显然还沉溺在自己的讲学之中,说到兴头,仿若品酒一般,闭着眼边说边回味起来。 她突然想起高恒之前的话,难怪他几多叮嘱,还要介绍了聂策给她认识。这富家子弟的学校,饶是她做好了心理建设,也实没料到是这般的不可控。 日初第一堂课,便在班乐和代成君的絮语声中度过,纵然她一心想要听清楚智曲通的话,可也耐不住这两个女儿断断续续的低语,就仿佛左右两边有无数只小虫,不算多刺耳,却嗡嗡得人头疼。 等到第二日上学,便按着计划的——先在原位上留了尺牍给班乐和代成君:委婉阐述自己想认真听听学,又约着二人午憩一道去青山寺用饭。 安抚好新结交的朋友以后,便安心换坐到了学房后头。 聂家郎一直来得早,桑陵前一脚坐下,他后一脚就进来了,腰侧长剑丢给仆从,褪了鞋履,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怎么坐到这儿来了。” 桑陵落座的新位置,正在聂策边上。 这个胖胖的女儿家正认真收整着案面,低声回答,“我要认真听学,所以坐你边上——”说着,才犹豫地一抬头,“可以吗?” “什么?”聂策扯了扯嘴角,尽管没明白这话,却还是先在自己的位置跽坐下来。 身边仆从习惯性地给他摆好竹帛、笔墨砚一应,又熟练地磨起了墨。桑陵侧目望了眼,解释道,“我昨日瞧了,整个学房里,就你这儿清净些,没有人同你说话。” 那倒是,聂策的身份本就不同,别人尚且都是高门子弟,唯独他已经被封了侯,有自己的食邑,旁人就算想来奉承,也都得先看过他的脸色,可这位聂小侯爷又好似并不想在此结交朋友,从不搭理人,何况他也不是日日都来上学,一月就来十余天。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上前来和他搭话了。 “可我这边上坐的都是男儿。”聂策开口道。 智家门馆虽是男女同席,但大家也是默认了区域的,女子个子不及男子,故而前头几列坐着的都是女子,后头皆是男子。而今桑家女儿忽然到了后头,岂非显得突兀? 再者,聂策边上向来不坐人,到时候人都来了,见着这场面,未免不传闲话。 尽管聂策自己不在意这些,可桑家女能不在意?要是被高阿满知道了,少不了就会是一通盘问——聂策略一皱眉,正要开口,廊下已是陆陆续续进来人了。 男子女子的,在桑陵看来真没那般在意,仔细正经听学才是关键,她可不想再和昨日一样,就在两个小女儿的谈天声中,白白浪费了一日。 “无妨。”她就接着话,表现得也并不在意。 第12章 谢谢你 换座这一出,自然引起了一众人的关注。 上午学房内人没到齐,尚且安生度过半日,等桑陵与班乐、代成君从青山寺用过午饭回来,人一多起来,闲话也就自然而然起来了。 尤其几个五陵少年,见着个身形厚实的女儿家落坐后头一众男儿之中,想不留神也难。 头前是碍于聂策还在,才不敢将那些调侃的声音摆到台面上。等到了学中休息,聂侯去了趟净房,夫子也不在,学房里头几处打闹,几处追赶——这个年纪的孩子精力充沛,总是停不下来的。 半下午没见聂策和这桑家女儿有过交流,几个少年便无所畏惧了起来。 “头前难留神,今日才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青袍少年一面说,一面打量上桑陵。 饶是桑陵再专注,这刻意放大的声音也实难屏蔽。 “学房里就没见过这么肉实的姑娘,看来传闻不假。”议论声并没有停息,不知谁讥笑了几声,又有人忽然说起来,“年前你们听着曹五郎的话了吗?” “知道知道,是说求亲的事罢。” 关于曹家母子上门议亲的那段回忆,至今都还萦绕在桑陵的识海之中——她本人是必然不在意的,可奈何原主的情感太过浓郁,让她每每想起,胸口就似被一团泥沙堵住,只能通过急促的吐纳才得以排解。 “说是头母猪。” 这一句声调倒是终于放低了,可也最为刺耳。 学房一隅登时响起一阵大笑,几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说得眉飞色舞,不知是当真在笑话她,还是单纯觉得刺激好玩。 她便抬头深吸了口气,早春京畿地的空气里还带着些寒意,一经入肺,所有情绪就都能被压制下去。 …… 今日大约是特别点背,到了下学的时候,高家马车都迟到了。桑陵就在台榭上站了一会,眼瞧着子弟们纷纷出了门馆,时不时投来几道上下打量的视线。她便没有再驻足下去。 “你怎么回来了?” 才刚往席子上落座,身后一道声音传了来。 “你怎么没走?”她回首见是聂策,轻声回问。 “这会道上马车正多,我的玉狮子跑不开。”聂策就背靠凭几,腿往书案上一搁。 “玉狮子?” “我的马儿。”案几后的儿郎一边回答,一边昂首伸了伸脖子,活动开久坐的筋骨。 桑陵就徐徐转回头,忽地回想起第一日见这人,就是骑着马来的。这个聂家郎读书虽说不上多上进,但从不迟到,学中也挺安静的,不见闹事,倒和那几个子弟大相径庭。 两三句对话完,二人便各自沉默下来,桑陵转回身支颐发呆,聂策便又换了条腿搭上书案。 “你听着那些话就不生气吗?”他忽然又开了口。 没头没尾的问题,桑陵却也知道他在问什么。“你那会不是没在吗?” “回来时听到了一点。” 所以是早就回来了,不过在窗外偷听。她哂然一笑,“我生气了又如何?” 总不能在学房里闹起来罢。就算闹起来,她一个女儿家又如何惹得起那一群少年郎? “你要是觉得心里不好受,我帮你教训他们。”聂家郎稍一偏头,表情显得正经几分。 但前头的人也没有瞅见,女儿家微微放了扬起的嘴角,面色一如既往平淡,就好似一泓平静的水面,“我不生气,你不用帮我。” “他们都那样说你了,你不生气?”聂策显然不解。按着他自己惯来的脾气,遇着这样的事,肯定是要当场就还回去的。 “别人要怎么说,我管不了,我还有自己的很多事要做,忙不过来呢。”桑陵就微微坐直了身子,望着漆红的书案嘀咕道。 桑家女儿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隐忍的意味,仿佛心底就真是这么想的一般。 学房中一时再陷入沉寂,没听到聂策的声音,桑陵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却听台榭前传来几声呼喊。 是成媪和雅女。 便起身理了理衣袍的褶皱,回头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聂策姿势依旧懒懒的。 “谢谢你想着帮我。” 他禁不住哼了声,侧头看着了窗外,“我那是看在阿满兄——” 话尤未了,再扭头回来,却见那胖女孩已是走到前院去了。 第13章 这个爵位丢了,唯有挣回来 桑陵放学后先往偏房净了手,正准备去和姑姑问安,走到画堂廊下,听里头有人正说着话,便不觉放缓了步子。 “桑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祸害,阿武事多,对内院顾及不暇,就由着她胡作非为。” “夫人现在到底是高家妇了,也不好再插手娘家的事。” 两个女人的音色不难区分,一个是桑凤娥,另一个是她身边服侍的卫媪。 提到桑家内院之事,说的泰半就是马氏了,届时廊檐一缕清风吹拂在身,外头人步子定住,略一低眉,细细听了起来。 “真是作孽,作孽!姜伏也是个福薄的,单留了个女儿就撒手人寰,再进来一个马霁君,还是如此——”桑凤娥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甘心,有个儿子也罢了,她自己生不出来,叫旁人也不得生。桑家好歹还有一份家业在,将来继承到谁手上去?她马家吗?” 卫媪只能跟着一叹气,没有再接下去。 在这个时代,权贵人家膝下没个儿子,确实是件顶了天的大事,女儿终归都会是别人家的媳妇,桑武也没个族从兄弟的,将来若归了西,府中家私总不能落到身为高家妇的桑凤娥手里,那就只有马氏了。 只是这句“叫旁人也不得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桑武后院一直没儿子,和马氏脱不开干系?桑陵扯了扯嘴角,再靠近窗牖一些。 却是再过好半晌,才听姑姑开了口,“我那天不过才提了一嘴。阿陵园子里的小厨房安排是为何,后院里的那些个姬妾们一直没动静又是为何,她马霁君倒是先不打自招了,只同意我将阿陵带走。” “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屋外的人双眸微微抬起,才显出点点的诧异来。 “估摸着是怕您再和当年一样——”卫媪说,“那您当时又为何不同桑太尉一次提起?” “若不是提起了孙家。”姑姑的声音又低了些,带着丝丝缕缕的神伤,“我是没料想到,马家长兄和孙家一直有往来,阿满的事你也不是不清楚,当年杀了孙家大郎,就算去西北苦熬八年抵罪,这事也一直没能过去,马霁君临走前特意提了一嘴,我还能如何?” 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再等了会,听后头的低语无非是一些抱怨,便没有多逗留。 等回含宁园的寝屋盘坐下来,才慢慢回过神。她记忆里对于高恒杀人的事一知半解,没想过这后头还能牵扯上马氏娘家,也难怪马氏虽然看着落下风,但其实桑凤娥一直也不能拿她如何了。自己能出太尉府,多半也是钻了空子——毕竟桑凤娥不仅提到了秋园小厨房,还问到了桑武后院的子嗣问题。 如此,姑嫂之间也算是势均力敌了。 虽说桑凤娥为了自己儿子还不敢拿马氏如何,但就怕这桑家大姐真的不管不顾的在桑武面前提一嘴,到时候鱼死网破,谁都别想落着好。 故而马氏选择退这一步,让桑凤娥将自己带走。 “女公子不是去了画堂吗?”雅女正打了水进来。 “瞧着姑姑在里头和卫媪说话,我不便打扰,就先回来了。”她如实说。 身处高府内不比在太尉府,就算是旁听了那些对话,也不担心桑凤娥知道了会如何,不过是当时不好进去打扰,所以才暂时选择走开的罢了。 说着,成媪正从前院过来,在廊边回话,“少主回来了,夫人差人来问女公子。” 每每桑陵下房回府,都要往画堂去和桑凤娥说说话,顺道一起用了晚饭。今日姑姑不见桑陵,难免奇怪。 她便揭了盖在膝上的锦衾,起身说,“知道了,我正要过去。” 高府庖厨在日入时上了饭菜,桑凤娥的食案上乃是正常的一碗饭配着几碟子菜,桑陵的有所不同,只有几小碟蔬菜和一杯热水而已。 高恒因在外头吃过了,与母亲和妹妹说过话后,就回了他住着的烟水居。 “总也闲不下来,今日周太仆家的又请了去。” 桑凤娥在食案前和桑陵抱怨起来——这是在说高恒外出为人瞧病的事。 高恒刚回京的那两日,正遇着高家叔祖卧病,当即过去施了几针,后日高叔祖就能下榻了,此事在长安城内宣扬了一阵。今年上来,东侯荀家开了个头,请了高医生过去瞧东侯夫人,等月下旬东侯夫人身子康健了,高家大郎医术超群的事便再流传开来。自此来高家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桑陵也听姑姑念叨过不少次了,就怕儿子身子骨吃不消的。 “那索性就定个每日的号数如何?”她给姑姑添上了一碗甜酱,温声说起。 “什么号数?”桑凤娥显然是没听懂这意思。 “就是求诊的号数啊,表哥毕竟是一个人,精力也有限,比如一天就诊治十来个病者,要是症候严重一些的,拖得时辰长了,那就按着时辰来,好比官员们每日去官署,总也是有个时辰的。” 说白了,就是上班。干完一定的活,到了点就下班,而按国朝制度,五日一休沐,这么施行下来,一日朝九晚五,一周做五日,便是正常了。 桑凤娥听完不觉一愣,“你这主意是好,只是我宁愿他一天一个病人都不去瞧的好。” “为何?”桑陵也疑惑。其实她倒觉得高恒都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不仅经旁人一请就会过去,在烟水居里也设了间单独的药房,他还师出名门,医术也不错,就这样安排着有何不可? “终归不成正事。”桑凤娥就爱怜地看了一会桑陵,又扭头看向了门外,“咱们家也不缺那些钱,不必靠此牟利,阿恒一身才具,怎能拘泥于这些事上,他总归还是要入仕的。这个爵位丢了,唯有挣回来,才对得起高家在上的祖辈。” 桑陵便没有再接话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听桑凤娥在自己面前说起高家的事,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插嘴。 于是笑着将目光再放到食案上,将桑凤娥的食盘推了推,“姑姑,饭菜可该凉了。” 第14章 你还记着我的病况呢? 用过饭,桑陵被高恒身边的奴仆请到烟水居去了。 “我瞧瞧你脸上如何了?” 高医生在前头说话,桑陵正被雅女服侍褪下鞋履。 说起来,她都有好几日没见着这位表哥了——也是他忙,白日在外头四处给人家看病,桑陵又要上学,两个人时间对不上。 高恒也惦记着这个表妹的病,知道几日没瞧见了,今日空闲些便把她叫了来。 “头两日耳后发了一颗痘子,有些痒,但今日醒来就消了,现在都摸不着了。”她找了个窗边的席子,小心跽坐下去。 又不觉看向了对面铜镜中的自己——尽管比来时要瘦很多了,但现在这么看着,也还是和座小山似的,深衣中线总是一经活动,就歪开了。她的进步,其实也就是相对于自己而言。 心湖上空立即就弥漫起一股子失落来,但也不过就这么一小会,又释怀一笑:进步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和自己比嘛。 就将目光挪开,打量起了这间药房来。这里乃是由烟水居稍间改成的,面积不算多大,被书卷药材占得满满当当,西面一座整面墙高的药柜,往东一座书架,格子里堆着竹简帛书,地台和案几上也都散落着竹帛。 这大概就是搞科研的人罢,她幽幽地想着。就见高恒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了句“瘦了。”又往两边找了一会,就在书架前蹲了下去。 “你找什么?”瞧了一会后,她忍不住问道。 “那卷记录你病况的册子,怎么不见了?”高医生的姿势转成伏地,倒腾了好一会,才从那缝中拾了起来,“还是落到这儿来了。” 她心尖上顿时一酸,好似那上头飘过一阵暖风似的,“你还记着我的病况呢?” “是啊。”前头的人拍了拍竹帛上的灰,摊开了确认无误,方才走过来。 这么一折腾,原来龙章凤彩的翩翩君子,额发垂落几绺,高挺的鼻梁上冒点汗雾,再细细看去,左边脸上甚至还沾了一片灰尘。 却好似半点没留神到,依旧专心瞧着竹帛。 桑陵就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怎么都不差人清扫呀?” “我时常要用着这些东西,下头人来打扫,回头我倒越发找不着了。”高医生终于从竹帛里抬起了头,又凝视上了桑陵的脸。 他瞧得很仔细,仿佛除了观察病情,就再没了半点杂念。桑陵的呼吸却都沉了些,她禁不住吞咽了一下,语气也顿时有些发颤,“是不是好了很多啊?” 谁叫高恒生得确实好呢?高鼻深目的,细细看去,就和那古希腊雕像似的。也就是在这个时代,男子不屑靠美貌维持生计,不然放在她的时代,像高恒这样的,高低得是个偶像罢。 她忽又想起姑姑前几日唠起,说郡吏周家主动来为女说亲。其实要不是当年失手杀人一案,按着高恒现在的年纪,早也应该成家了,国朝天下这个年纪的儿郎,谁不是几房妻妾,孩子都一批了的。 要是按着这时代人的平均年龄来说,高医生都算得上是个老光棍了罢。想着这些,心旌渐渐平复,却是又忍不住想笑。 “瞧着是好多了,你头几日拉肚子了没?”高医生倒没留神,又仔细对照起了竹帛上的记录。 这——要她如何回答呢? “是。”她沉吟少顷,才小声回答,“有几日是这样。” “嗯”,说着,高恒又往药柜前去了,“那几日配的药正是会引起腹泻,你这是久疾了,不得不用两味性烈的,才好除了根。” 他往头顶的抽斗里抓了一把草药,又往左边两个格子各抓了两把,杆上一称,剪子切碎了,分出每日的份量。全程都不用桑陵多管,奴仆在烟水居煎好了药,自会送到含宁园去,雅女接了就奉到她的案几上,她只负责最终入肚就成。 等一个疗程结束,再经高医生面诊。 这么下来,也不怕脸上恢复不好。 “瞧着你又瘦了不少,可还是夜里活动开的?”高恒又问了句。 自从进了高府的这两月下来,桑陵身型上的变化确实明显,尽管现在看起来还是个小胖子,但不比去年年边时——那时候胖得连脖子都见不着,走到门边上几乎是半扇门那么宽。 她就挠了挠后脖颈,讪讪地笑了声,“嗯,我起不来。” 适时过道风吹起窗前竹帘,身前的人在月色下回了身,面向她笑道,“如今瞧着就正好,不必再瘦了。” 表哥的笑声略低哑,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山中银月,带着一缕淡淡的草药香。 不过她也清楚这是在哄她罢了,哪儿正好啊?刚瞧着自己还不满意呢,和一般小姑娘比起来,身板且都还厚实着。何况这两月来她又长高了些,比雅女都高了有小半个头了,以后要再长高,就不得不继续瘦下去了。 高个儿最怕胖,一点肉都显得很壮,所以还要再瘦一些,起码能够穿上曲裾长裙,勒出个杨柳腰来罢。她就笑了笑,没有在面上反驳高恒的话。 安静片刻,铜灯里的烛油轻轻爆了一下,高医生的视线还在秤杆上,换了个话题,“母亲早上还说呢,要给你添些新衣裳了。” 桑陵接得也快,“用饭前姑姑就问过我了,还说起表哥你呢,说也要给你多添几双足履。” 就听他张开嘴大笑了两声,“给我添这些做什么?” “你日日要往外头跑啊,给人上门去瞧病,总不得磨坏几双鞋?” 高恒又不由地无奈一摇头,“她这是变着法说我了罢。” 还真是母子连心,高恒也清楚他母亲的想法,桑陵就不好说太多了,疏不间亲,如今身处高家,她只有维护二人关系的,其他事上能闭嘴就闭嘴。 见高恒嘴边余笑,以为是没话要拉扯了,便准备起身告辞,却又见他抬眉注视了上来。 “你的癸水如何了,可还规律?” 说实话,桑陵本人是不在意这些问答的,除却有些时候面对高恒的帅脸,会忍不住犯犯花痴以外,其余时候二人相处,她只当他是个医生。 患者面对自己的主治医生,本就没有性别之防。 可……此刻门边窗前尚且候着几个仆从,高恒突然这样一问,她倒是真面嫩起来了,就小声回答,“上次是春龙节,上上次是年上来,再上次……大约是去年秋月。” 干脆都没个具体的日期了,也是因为间隔得太久,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也清楚,这到底还是不正常的。 “是不是一直就没个固定的时候啊?”高医生脸上倒是坦然,瞧不出丝毫不自在。 很有做大夫的水准。 她就“嗯”了声,说完见对面的人又转身到药柜前捡药去了。 半途想起什么,才扭头对她来了句,“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今日的药先喝着,给你调理身子的这几味,等过几日我这煎好了再给你那儿送去。” 第15章 闹剧之中,有最直接的刽子手,也不乏帮凶 到了月下旬,聂策这个武事新秀就没有来门馆了,桑陵依旧落座后列,同前头女学生的关系维持得倒也不错——纵然在学房里不坐一块,但午间用膳、小憩,都是一起去的青山寺,由此说话也多。 高门贵族里这一点倒是不同,往往有劣根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们就真应了高恒所说:斯文许多。因而关系总能融洽。 天渐渐的回暖,这些时日门馆里的学生也逐渐多了起来,早前还空着的几处地方已是坐满了人。而下午的人比上午更多,其中也见着个熟面孔,正是那关系不尴不尬的曹家五郎:曹信。 这纨绔一入学房,纵目四顾,自然也瞧见了桑陵。她就迅速避开视线,将案上笔墨摊开,一如既往的开始练字先,中途歇息之际,曹家五郎兴许是闲散无聊,就又将目光挪到了她身上。 半月下来,本来后列的那几个都对她没兴趣了的,现在曹信这么一来,那桩黄了的亲事少不得再被提起来。 “你家母猪来了,还不去打招呼?” 曹信揍过去一记轻拳,“你找打啊,谁要她?” 几个少年私下讥笑过,曹信回神再瞧了桑陵一眼,见她从始至终仿佛没注意到自己似的,难不增添几分关注。 这个桑家女儿倒是比去年见着瘦了些,一张席子都能供她坐下了,不过这背影瞧起来,双肩都还是圆的,比起学房里的其他女学生而言,总归还是个胖子。想起那时候,那张脸上的脓包……曹信皱了皱眉,不免好奇,就大喇喇地坐到了聂策的位置上。 “桑家女,你不认识我了?” 脱离开主母,曹五郎的语调随意许多,桑陵抓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当然没有回应。 这种人就是如此,不回应都还好,使再多力气也是打在棉花上,没什么意思,可一旦有了回应,矛盾顿时就会更深。 一时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投了过来。曹信不禁环顾四周,咳了两声,“你瞧起来倒是瘦了不少啊。”他咧着嘴讥笑,刻意做出个流里流气的样子来,“诶,你是如何瘦的,我回去给我那胖奴也试试?” 这话一出来,霎时引得学房内众人哄堂大笑,都是些浪荡子弟,谁能不清楚曹信口中的胖奴是什么人?还不就是他房里的哪个婢女或是娈童?一提起这些个事,儿郎的笑声里更掺上几分玩味。 桑陵不禁闭目深吸了口气,依旧作充耳不闻。 闹剧之中,有最直接的刽子手,自然也不乏帮凶,钱邵忍不住发噱,“曹五郎,你这夫婿当得也不怎么啊,人都不带瞧你一眼的。” 这钱邵便是门馆内头一个叫她“母猪”的人,曹信来之前,也是他嘴桑陵最多。 这一场本来渐平复下去的风波,便又被立即带了起来。曹信这个年纪的少年,怎么受得了被当众下脸?面色随之一变,待要发作,却又瞧住了桑陵的书案,付之一笑,就抬起一条腿搁了上去。 套了足衣的脚摆到眼前,桑陵只能坐直身子。 “哟,不是睡着了啊?吾夸你瘦了,怎么不回话呢。桑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人之共性,好看个热闹,这一会围上来的人就更多了。兴许是看人都凑了过来,曹信更是意兴盎然,索性将另一条腿也搭了上来,两只脚使劲,学案登时就被蹬开了。 书卷和毛笔都滚落到了地上,砚台墨汁更是洒到少女鹅黄的裙裾上,晕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黑来。 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声,原本的笑声减弱,大家伙似乎都在等待着这个胖女儿的回击,又想看看事情下一步究竟会如何?八成得是女儿家哭闹收场——毕竟对面可是好几个纨绔少年呢,就算申家女身形魁梧,一个人压两个不成问题,但也不至于真敌得过那几个儿郎罢。 不过一会,却正逢着夫子迈入学房,学生们随即一哄而散,曹信也只得暂收了戏弄的心——纵然不惧怕那老头,但也不敢太过张扬。 毕竟是前太傅,就算降服不住这些学生,但若是闹得太难看了,回头人给府上递上一份告状牒牍,这些个官二代们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桑陵就坐在原地怔了会,才把书案一点点地挪回来,实木的东西实在沉重,她闷着使劲推了两把,一不留神间,深衣的侧缝线又崩开了,这衣服尚且是一体的,而缎面光滑,就怕再一个不小心,整个侧边都会崩开。 就只能捂着腰侧,将那块揪出个小团来,费力绕了个小小的结——也好在她今日没有穿曲裾袍——来学房一坐就几乎是一整日,衣服裹紧了实在不舒服,肉多了还容易出汗,那就更不舒服了,时间一久了还一股汗味,所以她往往只挑最大号的衣裳来上学。 把衣服的问题解决了,再躬身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卷和毛笔,其中一只常用的兔毫笔不偏不倚,正滚到曹信脚边。 女儿家的视线往上一瞥,正遇着曹信也打量过来。 尽管这蹲下的身子还是肉乎乎的一团,但桑家女的脸倒变化不少,尤其抬头盱眙,下巴都显出了一点尖尖的形,眼珠子黑黑亮亮的,跟那林子里的小鹿一样,曹信不禁就看呆了,但见眼前人随即剜了他一眼,就要伸手去拿那只毛笔。 才猛地回神,更觉难以置信——他竟然对着桑家女发愣了?桑家女,那个人人都知道的丑女儿。 心中疑惑顿时转变为怒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对着谁发火,便只好在桑陵的目光之中,将毛笔迅速踩到了脚下,又故意放慢、放重地碾了碾。 好似唯有这般做,才能将方才自己异常的表现掩盖过去。 笔尖的墨汁在松木地板上蹭过一道长长的黑线。笔杆滚过地板的声音传来,桑陵愣了愣,再一皱眉,望向了少年那张写满挑衅意味的脸……顷刻间,夫子讲学的声音传至耳畔,正说到《士礼》,老者温吞的声音就好似一桶冰水,将心头的火瞬间浇灭——她也清楚,自己明年就及笄了,留在门馆学习的时间仅有一年。 一年的时间,能学到的东西其实很少。 她不能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不然一年后回桑府,周身上下没有一点拿得出来的东西,就势必会再受到马氏的完全钳制。 女儿家的身子微微一颤,最终在曹五郎得意的目光下,把手一点点收回去…… 到了下学那会,她是等学房内的人都走了才起身的。 正收整了书囊,却听着门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以为是曹信那些人又回来了,刚想寻处地方回避,那人已是走到了门边。 “桑陵,你明日要坐回来吗?” 班乐的额上带着汗珠。 第16章 现在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小胖子了 高家马车行至城中时,上空已是乌云堆积,等到了高府门前,暮春的雨水就好似一道帘子一般,遮住了车内人的视线。 成媪和雅女还在擦拭着她的裙裾,马夫冒雨先入府,取了两把伞过来,她便挥手止住了二人的动作,“回去换套新的,反正这衣袍也要换了。” 说完下车,正逢高恒刚回来。 男子单骑一匹赤棕筋马,身上乃是一套完整的蓑笠。桑陵视线往下挪了些,见他腰侧没有佩戴药笥,便知不是出门问诊去了。 “表哥从哪里回来?” 女儿家清脆的声音传来,高恒下马朝她笑道,“舅舅那儿。” 少主回来了,门边立即围上来两个家奴,牵了宝驹回马厩,又接过他手里的琐碎物件。 兄妹俩就一面说话,一面并行入府。高恒在廊檐上卸了斗笠,说,“舅舅今日还提起,问你书念得如何了。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光顾着你的身子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哪儿怪怪的?桑陵轻轻一皱眉,旋即回说,“这月里夫子都在讲经书,上旬也说了《左传》。” “那你听得如何了?” “我还在识字呢。”她低眉温声,“只能听懂一些,还不能自己引经据典的用出来。” 高恒闻言,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几分,“那就很好了,你这才听了多久,能懂一些,已经是胜过不少人了。”说到此,才留神到桑陵的裙裾,“这是怎么了?” 表哥一皱眉,神情霎时严肃。要不是表妹还有点胖乎,垂眸难一眼看到她腿边,也不至于现在才留神到。 “啊——”桑陵就低头撩了撩裙角,“写字时没留神,给砚台拂下去了。” 说完无话,好在高恒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就又自圆其说地笑了笑,“怪我,案面东西都不收整好,我先去更衣。” 等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高恒还在画堂里头,桑凤娥却未归,卫媪说是往东侯府和东侯夫人说话去了,她便寻了毡席落座,又问过卫媪几句,只等姑姑回来一道用饭。 高恒也没坐着,往一旁博山炉里配了香,就踱步去廊下赏雨去了。 男子长身玉立,实在惹人注目,桑陵无意识地将视线投了过去——不同于国朝士大夫们的装扮风气,表哥平日多穿浅色,像今日这样的天候,便是有蓑笠革履护着,换做常人难免也要沾上泥浆,他的衣袍上却半点污渍不见。 就不禁心道:医生都是好洁的,亘古亘今都是如此。 “这几日玄文是不是没在学堂啊?”廊下的人突然回眸。 高恒的瞳仁仿若一双黑曜石似的,还带了些审视,桑陵怔忪片晌才回话,“是,没见着他。” “那你今日上学如何,没遇着爱生事的学生罢?” 看来她这表哥还真了解智家门馆的情况,一听说聂策没去上学,就立即联想到了她在学中会不会受欺负。 对京中世家子弟的习性,也很是了解了。 “还好,就同往常一般。”于是她笑着将视线收了回来。 杯中热水雾气升腾,女儿家脸上的笑已是无声无息敛去。 “那就好。”高恒也没跽坐她对面,自然瞧不着她此刻的神情,过了一阵,又念起了她的病情。 “这几日你身上可还有发痘子?” 廊下雨声渐渐的小了,桑陵再昂首回道,“倒是没有发了,只是红印犹在,净脸以后尤其明显。” 这是皮肤角质层受损的表现,她自己也知道,恢复到这一步,用药也只是治标,想要完全健康,还得靠慢慢养着。 高恒当然也清楚,颔首“唔”了声,不免再谆谆嘱咐,“饮食上多注意,少食辛辣油腻。还是得多健脾益气,过两日我再添几服养肤药送去。” “好。”说罢,身前的人便又将目光放回到雨水上去了,桑陵跟着一同翘首望了起来,忽得心平气和许多。 后旬几日,她往门馆上学便都是落座前头原座上去的。 少了正面接触,儿郎们刻意的嘲讽也就难收入耳中了,加之她从来也不去主动回应,久而久之,曹信也少再来为难她。 门馆一旬一休沐,展眼挨到月底放假,头一日学房里就少了许多学生,这两天夫子病了,便是由智家门生领着学生们读书,到了最后一日下午,门生也都不管了,干脆就是大家伙各自看各自的,等同于自习——午时从青山寺回来,留在学房里的人就更少了。 连代成君都回去了,最前列的女学生只剩下班乐和桑陵,后列的男孩也只有两个,一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小胖子,桑陵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还一个是学房里出了名的学霸,唤作荀进,平日讲学中,夫子就多是和他问答。 不过这人瞧上去性子孤傲,不论学中还是前往青山寺用膳,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桑陵也不太了解他背后的身份。 到了申时初刻,班乐也都走了——高府的马车一向都是到点来接的,她便没有起身,待写完最后一个字,见主座上的门生也不见了,窗前日光橙黄,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不禁环顾起了四周,见那小胖子还在。趴在竹帛上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了书案上。 这场景倒也诙谐,桑陵想,现在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小胖子了。她拿毛笔点了点案面,想要叫醒他——不然等到日薄西山,露水起来,可就该着凉了。 小胖子却没被唤醒,甚至于隐隐的鼾声传来,还睡熟了。 桑陵索性就又咳嗽了两声。 还是没醒。 “嘿。”她忍不住出了声。 “我看着她的,我在看着的!”小胖猛然抬头,也不知是和谁说话,待恢复清明后,才慌错地抓了抓后脑勺。 桑陵只当他还是在梦里,忍俊不禁,“下学了,家去罢。” 第17章 你要实在欢喜,我常拉着她往你跟前说话可好? 高家的马车没来,这小胖子家的也没来,桑陵就和他在智府门前一道等着,安静了有半晌,才忍不住聊起来。 才知这人非官家子弟,家里乃是长安城里的富户。唤作丘函。 “你又不看书,怎么不早些回去?” “你,你不也没有回去吗?”小胖期期艾艾,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桑陵就瞥了他一眼,“我那不是在写字吗?”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胖子,又都是门馆里的半个边缘人——她对他倒有一种自来的亲近感。 “我,我也在看书啊。”身旁的人将下巴抵在了胸口,书囊挂在前身,正由圆圆的肚腩托着,他说,“不过睡着了而已。” “好罢。”她嘟着嘴出了会神,百无聊赖之际,又继续搭话,“你方才做了个什么梦?” “我哪里做梦了?”丘小胖紧了紧襻带,将书囊又换到了背上。 “我叫你的时候,你还说梦话呢?” “哪里说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桑陵正要继续掰扯,见高府的马车从泥道驶来,才同他告别,“下月见。” 丘函却仍旧是讪讪的,既不正脸看她,也不怎么回应,若非她一直主动搭话,方才那番对话都不定能起得来。 这样的人就像是原桑陵,因外形而自卑,便不习惯和人多来往。她难免心有戚戚焉。 休沐日也没闲着,高恒受友人邀约去了外地,五日后方回。桑凤娥就带着桑陵去了小南山的赛马会。 晨光熹微,鸟雀嘶鸣,两辆安车早早候在了高府门前,前一辆车幰由人撩开,一个朱唇粉面的妇人笑着朝桑凤娥招手。 桑凤娥在迈步前就微微侧首与桑陵介绍,“那是东侯夫人,你唤夫人就成。” “是。”她跟着细步上前行礼。 今日出门前由雅女上了妆,较之从前,她还算自信了一些。这东侯夫人也好似是自来的亲近人,含笑与她问了句“好”,倒也没有就她的身形多观察。 桑陵就笑着应声,隐约见那马车里头还有个人,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侯夫人已是和桑凤娥又寒暄起来了。 不过几句对话,就能瞧出二人是老相熟了,桑陵后跟着桑凤娥上了另一辆安车。 等抵达小南山草场时,旭日东升,京兆地泛开一片暖意,贵人们落座的台子早就搭好,不时几个华衣女眷过来,一同与东侯夫人及桑凤娥打过招呼。 远远望去,草场一头旌旗高升,罗伞下聚集了一批世家子弟,或抱手交谈,或持戈试马,年纪大多弱冠,瞧上去比门馆里的男学生稳重许多。 桑陵的视线扫视过去,见马上一抹熟悉的身影,方才认出是聂策,不同于往常在门馆时的神色淡漠,今日倒终于显出些朝气来了,与边上的几个男子相谈甚欢,不时仰头大笑两声,尽显少年郎意气风发。 她正欲回眸,恰好聂策对望过来。不禁就是一滞,原想大方打个招呼,却又立即收回了这念头——这终归是在封建时代,纵然国朝对男女之礼还不算多束缚,也总比不得她的时代自由。自己好歹是个女子,若这般主动地和一个儿郎打招呼,可能不妥。 便不尴不尬的别开了目光。 好在姑姑也没留神到,领着她就往坐席过去了。 其实像这样的活动,究其根本,也不过是簪缨世家拉拢关系的一种形式罢了,内朝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场上少不了地方上来的豪强或是新人,而这些京中世家又不想日复一日被排挤下去,就只能在私下里联系结交了,但男人之间的来往,总免不了有抱团结党的嫌疑,为君主所猜忌。 那么交际的事宜,便只能交由女眷们来辅助处理了。 别看都是一些妇人之间的说说笑笑,其实后头藏着的东西,可深着呢。 桑陵默默啜了口雪饮,望了眼东侯夫人边上的荀进,在门馆里,她只知道他是个学霸,却不曾想他便是东侯世子。东侯虽不参与廷议,但听说东侯夫人有个娘家兄弟在天子身边混得风生水起,虽有佞幸之嫌,可架不住人家正当红。所以这家子老牌贵族跟着水涨船高,今日也颇受人奉承。 就这一会的功夫,都不少人过来问好了。但侯夫人身边坐着的,仅只有一个桑凤娥。 “叫你侄女来说话。”东侯夫人交际暂缓,又提到了桑陵身上。 姑姑于是笑着一抬手,桑陵捻裙过去,在东侯夫人身旁跽坐。 “夫人。”她颔首问好。 “我听说,你也在智家上学?” 这东侯夫人打从第一眼见着桑陵起,脸上就是带着笑的,若说这人生来就是如此性格罢,将才同旁人交际时,却又显出了丝丝敷衍,这会叫桑陵过来,甚至开口前就先拉上了她的手。 而这笑里含着的喜欢和满意更是显而易见——就连桑陵自己都读不懂,尽管她不比刚来那会那么难看了,可现在顶多也就是个中人之姿,掉了虚肉以后,里头长久堆积的肥肉最难减,都还是个小胖子呢。 东侯夫人缘何会拿这种目光瞧她?再者二人之间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她也没表现得多特别。 “是,在那儿上学。”就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先回答着。 言罢,见东侯夫人又望向了桑凤娥,“我啊,就是喜欢这样有福气的姑娘。你瞧瞧现在京里的娘子们,一个个弱不胜衣的,要说家里养不起罢,现在这世道,谁还吃不上饭呢。还是在京的大家呢,我要有个女儿,就得养成阿陵这样,多欢喜啊。” 得,还真就喜欢了她现在这身材。 也就是她今日脸上还涂着一层白白的铅粉,不然被东侯夫人瞅见她脸上的片片红印,只怕就不会这般喜欢了。 桑陵低眉莞尔,只得保持缄默,人家夸自己,说什么都显出得意,再者她也并不觉得这是在夸,自己这副模样,还是个实打实的胖子。 “你要实在欢喜,我常拉着她往你跟前说话可好?”姑姑立即接道。 “你倒是明白我。”东侯夫人就笑嗔了桑凤娥一眼,又问,“你们可说过话没有?” 这第二句,却是先后看向了荀进和桑陵。 还是想收自己做儿媳妇不成?桑陵脑子里下意识飘过这想法,旋即望向桑凤娥。却见姑姑只给她打了个眼色。 她却不懂这眼色,懵懂回眸,听荀进在那边回答,“没有,且听夫子讲学。”荀世子面沉似水,顿了顿,又加了句,“但我知道她。” 第18章 你莫要多想 今年在智家门馆里念书的,谁能不知道桑陵这个新来的胖姑娘?就算不知道,被曹五郎那么一闹,也都该知道了。 桑陵并没有回这话,倒是姑姑轻笑了两声,问荀进,“那我们阿陵在里头听学可认真啊?” “嗯。”荀世子应了声,语气却依旧显得不咸不淡的。 桑陵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那第二句,直接坦言认真听学不就罢了?本来智家门馆里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虽是男女同校,可女学生和男学生之间基本不来往,就是去青山寺用膳午憩,也都是分开去的。 要和东侯夫人暗示二人没接触过,才是正经说法罢。 “阿进在学中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是头回听他说起哪个姑娘呢。”东侯夫人打趣道,又笑望向桑陵,一副媒婆做亲看热闹的模样。 这妇人倒也直接,头一回见桑陵,两句话就摆明了车马。 可她的心底却并不好受,纵然在这时代,自己的年纪是可以看夫家了,可她私心觉得未免孟浪,她是没接触过情爱的,原桑陵更没有。而且对荀进、荀家……这不才认识嘛?东侯夫人就暗示得如此了,是不是有点太直接了。 余光中又下意识地瞅了桑凤娥一眼,姑姑往前倒是隔三差五的往东侯府去说话,难道是姑姑早给她相中了荀家? 荀进就没有再和自己的母亲解释了。桑陵也没有想着接话,要是东侯夫人再问下去,问她儿子是怎么注意到桑陵的,难不成还要将门馆霸凌的事抖落出来? 好在调侃的话也就止步于此了。 几近巳时,日头高升,户外已是有些热起来了,举办这场赛马会的昭玉夫人想得也周到,早两刻便安排给众人备下遮阳的器物,众位贵人身后随有奴仆打扇,又奉上了清凉止渴的瓜果甜水。 桑陵就在东侯夫人边上连连喝了好几耳杯的水—— 而后终于憋不住要去净房。 这时候要在外头上厕所,说起来也是件很羞耻的事。 几个奴仆领着她到溪边,在芦苇丛后头寻了一处空地,铺上席子,压住灰,搁了香炉,驱赶蚊虫,雅女最后捧了恭桶和白布过来。 她的曲裾裙尾还得由两个婢子托着,才能蹲得下去。 …… “就,就没见着曹五郎如何她了,我没睡,真没睡。” 桑陵正从溪边回来,路经一片林子时听着一道熟悉的声音。 可不正是那丘函? 她随即屏退伺候的奴仆,只留了雅女一人。才靠过去几步,层层枝叶被猛地揭起,风将她的额发一同吹乱,一抹高大的人影现于眼前。 倒都是认识的人—— “你怎么在这?”聂策微微皱眉,盯了眼她脸上覆的粉。 “我——”她小心反问回去,“你又怎么在这?” 这会场上的儿郎们正赛着马,他不也是其中一员吗,怎么到这里来了?难不成也是来解手的? “我和人说话,你不是听着了吗?” 桑陵就怔了一下,“没听清楚,只是听声音熟悉,好奇来看看。”说完,就和丘函无声打了个招呼,见他筛糠似的抖了抖。 不会又是一场霸凌罢?欲要责问的话到嘴边,她却不觉噎住了——才瞥到这少年腰侧的长剑上。 怎么说这位也是真刀实枪操练过的武夫,和门馆里那些个细皮嫩肉的学生们不同。从前有高恒在、或是在学房里,和他对起话来都还好,也不见他多凶狠,可现在这副装扮,着实是瘆人得紧。 就顿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了句,“你不是在,在欺负他罢?” “我欺负他做什么?”聂策疑惑地一皱眉,随即望着了身后的人,“丘少舟,我欺负你了吗?” “没,没有!”丘函圆滚滚的脑袋都要埋进胸里去了,“聂侯,聂侯是在同我问话呢。” 就跟军训中被教官训话的学生崽子一样。届时林中一阵凉风袭来,桑陵只能“噢”了声,尽管心里还是信不过,但也没敢再多问下去,就算真是一场霸凌,她也不能帮着伸张正义的,自己都还算是个弱势体。要是有高恒在,或许还好说,他和聂策之间倒还有些交情,可现在就他们这几个小孩。 就只得抿了抿嘴,识时务者为俊杰,预备告辞。 “不问了?”聂策却开口留住了她。这略带痞气的表情,好像和之前那曹五郎都没什么区别,也就脸生得周正些罢了。她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问,你们继续。” 聂策的目光就定在了她后退的脚上,嗤了声。“且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我让他看着学房里头罢了。” 说到这儿,桑陵才后知后觉将听到的话提上脑海,那句“没见着曹五郎如何她了”里头的“她”,是说的自己吗? 泰半就是了。毕竟聂策同高恒关系好,表哥也同他说过要有个照应。 “你放心,以后他不会找你麻烦了。”面前的人再对视过来。 话里也没点明是谁,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桑陵双唇微微蠕动,再回味起这段时间来,曹信和钱邵倒是没再来找过她的麻烦了,从前她还只当是自己坐远了才躲过这一劫的。 原来还是有这么个侠士。 就赶紧扯出个自以为很真诚的笑来,“谢谢你啊。” 又是这句话——聂策哽了一下,他还真不是为了听道谢才同她交代这些的。不禁就解释起来,“我同你说清楚了,我这是因为阿满兄才关照你的,你莫要多想。” 多想什么了?树下的胖少女闻言也没敢动,视线一转,又瞥到了那壮实的随侍身上,这主仆俩的腰间都配了剑。她是在和谐社会下生长的人,还没直面过这些冷兵器,同他待得越久,胸口的起伏就愈加剧烈。 “我知道了。”就只好生硬地回答。 “嗯。”聂家郎点了点头,似乎才终于满意一些。 第19章 私心也觉得,对方不一定瞧得上她 几人是一起回草场的,正好一条道。 不过桑陵也没敢和聂策主仆并排,就领着雅女走在后头,丘函在最后头。 一路无话,她慢慢走神,想起那日雨中下学,高恒见到了她裙裾上的墨汁——其实他当时就猜到了罢,才会问起聂策是不是不在门馆了。 是之后又去和聂策问过什么?才会有丘函监视起学堂里的情况;曹信和钱邵也没有再来找过麻烦;那些闲话也慢慢平息了下去……出了树林,原野上的风就更加不受拘束了,微风吹起她额上饰物,步摇金面沐浴在光下,她只觉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走到草场栅栏边,几人便不同路了,桑陵回去坐席,聂策和丘函则去马厩。她敛衽告别的姿势都摆好了,却见前头人回首与她来了句,“受了欺负不能忍。”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到了这会心中戒惧消散许多,语气就也还算平静,“也不是忍,只是懒得夹缠。” “万一他们变本加厉呢?”聂小侯爷皱了皱眉。 话落沉寂片刻,远方传来阵阵马蹄奔腾声,压过人心湖上的燥意,面前的胖女儿却是和煦一笑,棕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 “一群心性未定的小孩子嘛。” 她的笑容很纯粹,并不像假意大方。 本来的她都是快大学毕业的人了,看着门馆里的这些人,还真就和看孩子一样,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情绪总是容易波动的,要真去计较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再者她明年就要及笄了,也着实不想浪费时间。 “人心不能用年纪衡量。”聂策的神情再肃然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在说门馆里的事,还是在说别的,但桑陵总觉得他好似不单单是在说这一件事。她仿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悲哀。 “好。”于是她又赶紧笑道,丢开了这严肃的气氛。 离开的时间久了,回来少不了要被盘问一番。 “怎么去了这么久?”桑凤娥先开了口,将她案几上的瓜果漆盘推了推。 这意思是不必再坐到东侯夫人边上去了,在自己原位置上就成。 她便轻言细语地回答,“路上遇着两个同学,就说了会话。”说完,也不忘朝着那头的东侯夫人行礼致歉——毕竟是与姑姑同行的贵客,人又重视自己,这么冒然离开许久,到底有失礼数。 “哪两个同学?”东侯夫人正探过来,捡起一块甜瓜放嘴里。 这妇人脸上似笑非笑的,显见得不如之前那般欢喜了。 今日赴会的人家都是世家,又都是在智家门馆上学,肯定同桑陵荀进差不多年纪。说不好是个男学生?侯夫人就暗暗挑动了一下眉尾。 桑陵才要回答,却见那头的荀进忽得站了起来。 “母亲,我想去看大宛马。” 现下正中场歇息,草场上有男有女,或簪花打马,或并行说笑,暮春时节,阳光又正好,席上陪同长辈们的少年少女们早都坐不住了,荀世子也不例外。 东侯夫人就立即接道:“带上桑陵”。荀进微微犹豫,先没急着应声,倒是朝着桑陵望了过来,“你要一起去吗?” 或许这少年并没有这个意思,但碍于两边家长的撮合,也不得不受着的罢了。桑陵能看出他的点点为难,就一时没有回话。 两个孩子对视的功夫,桑凤娥和东侯夫人也暗换了眼色,双双握嘴而笑,两边家长的心思一望而知。桑陵还未开口,东侯夫人先来了句,“去罢。”桑凤娥遂扭头与桑陵颔首。 其实也不用管她愿不愿意,都势必是要和荀进去了的,她只好缓缓起身,又朝着两个夫人行了礼。心里的不爽快已是油然而生——瞧这形势,两边就好像是要将这事落定了一样,而若桑凤娥做了主,之后再说给桑武,这门亲事想必也能成,毕竟在桑武面前,马氏这个主母都不及长姐有份量的。 她忽而觉得有些窒息起来。 好在小南山的风带着一股暖意,并着春草的清香,又能让人稍稍平静一些,她不禁用余光瞥着共行的男子,私心也觉得,对方不一定瞧得上她。 二人一路沉默,等近了马厩,荀进才出声,“你姑母常来我家说话。” 桑陵就“嗯”了声。 “她与我母亲常提到你。”荀世子接着说,“也说了一些你在太尉府里的事。” 看来是在卖可怜了——桑陵顿时就没了话,只能听荀进继续解释,“我母亲很是同情你,也从你姑母口中知道,你是个好女儿,所以今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里头的意思却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东侯夫人今日之所以会对桑陵这般中意,都是桑凤娥在之前做的铺垫,加之桑陵今日也没出什么岔子,她便彻底相中了。 桑陵嗫嚅片晌,颔首道,“是,我大约也猜到了一些。” “是我们唐突了,你别介意。”这个东侯世子到底是个学霸,也能将所有人的心思看得透彻。 东侯夫人虽然怜惜桑陵,但头回见面就表现得如此,确实有些过了头,况且桑陵怎么说也是太尉府嫡女,就算有议亲的心思在,也得正儿八经商议过。眼下就这般拿着自己儿子和对方调侃了,多少有失尊重。 他倒是比他娘要看得明白。 但她必不可能将心中想法表现出来,就只能笑着道无事,“想侯夫人必定是个性情爽快的人,我也承蒙得夫人的喜欢。” 这对话一止,二人之间多多少少带着些尴尬,荀进目光瞥向远方,说,“我在此透透气,你若是想要去和他们玩,可以去,等会咱们再一道回去。” 这是赶客的意思,桑陵也正求之不得, 但临走前又不觉看了眼身后,这可是在马厩边上,空气里还带着一股马粪味,荀进要在这里透气吗? 这念头也就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她溜得也快。曲裾下头束着双腿,还只能在雅女的搀扶下,小步小步的快速离开。 等走了一小段路后,却又觉着有一道目光投了来,转头见是聂策,隔他们这处尚且有一段距离。 这小侯爷就坐在马上看了一会,才扭头和身边的人继续说话。 第20章 “表哥,你为什么会生气?” 那日赛马会后,高荀两家的马车也是一道回的城。 在东侯夫人眼中,荀进和桑陵的关系融洽,便与桑凤娥再约下了春日小聚。逢着春暖花开时节,贵族女眷间的聚会本来就多起来。桑凤娥自然乐意,就领着桑陵在府门前目送荀家马车离去。 新月上来,便又要预备着去上学的事了。 学房里的学生来得倒齐,除了聂策以外,前后的席上都坐了人。一日课业完毕,桑陵同班乐、代成君告过别,预备再多写几个字就走,陡然听身后起了些动静,正见着钱邵带了几个学生往丘函那儿过去。 四五个少年将那一隅团团围住,架势显而易见,她的目光再多停留了一会,又见边上的曹信正盯着她看。 曹家郎带有挑衅意味的一抬眉,手抬着点了点她,指向了府大门的方向——这是在让她离开。 钱邵那几个已经将丘函拎出学房去了,几道清脆的巴掌声从外头传来,分外刺耳。桑陵的身子骨随之一颤,隐约听到求饶哭喊的声音,并着少年们尖锐的笑声,吵闹的甚至不太真实。 没过一会,曹信也捏着手掌骨朝后院去了。 一时间学房里就剩了桑陵一人,她从学案后起身,脑中依旧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些刺耳的声音渐渐淡了。学房中的女儿只能抱着书囊走出去,到廊亭上时,都还浑浑噩噩的,却见班乐还没走。 “我方才就瞧出不对劲了,他们要做什么?”班家女儿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也猜到个一二。 她却没有回答,脑中就仿佛注入了一团浆糊,将神思都黏到了一块,什么都思考不了。 “桑陵?”班乐再唤了一声。 才将她的思绪一点点拉了回来,那些巴掌声如雷贯耳,一遍遍回响,逼得她又是一激灵。 这次看样子是不好过去了的——学下闹事,且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况且丘函背后不是朝官世家,有几个钱又如何?这不是资本主义,有钱的人就有地位,商户是永远干不过权力者的。 她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撺紧了绶带,心尖都揪紧了。好半晌才开了口,“你先走,我落了东西,要回去拿。” “你别去啊。”班乐拉住了她,“回头又叫他们盯上你。” 前几日在学房里都敢闹起来,更别说这会下了学,夫子和智家门生都往青山寺用膳去了,后院里又没个旁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还是个女儿家呢,就算不瘦,但总归身娇体怯的。 桑陵只回身把书囊递了过来,“劳你送至高府马车,和车上的人说我要练会字,晚些时候再出来。”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后院去了。 这日高恒才回长安,正和桑凤娥在画堂里说着话,听下头人说,“女公子回来了,说是一日读书困顿,回房去睡会,就不用晚饭了。” “怎么这会才回来?”桑凤娥将视线挪到沙钟上。 这都快到起更的时候了。 “成媪说:女公子是在学房里练了会字。”那人说完,卫媪正从廊下进来,抬眸给女家主递了个眼色。 桑凤娥就示退了回话的人。 “看样子不太对。”卫媪刚从中堂过来,正和主仆三人擦身而过,也就瞧出了一些蹊跷,踌躇着说道,“女公子衣裳上有泥渍,不知是怎么了,成媪和雅女又左右伴着,再瞧不清其它了。” 服侍了几个月,还开始帮着藏事了——桑凤娥就不由得哼了口气。这还是在念成媪和雅女呢,本来高家的家奴,也都开始瞒着高家家主了,心中顿时就闪过一丝不快,预备吩咐人去仔细瞧瞧,高恒却早就翻身起来了,“我去看看。” …… 岂料高家少主过来,也被挡在了含宁园门外。 雅女支支吾吾地说,“少主,女公子睡下了。” 到底年纪还不大,说起谎来都慌慌张张的,眼见的心虚。 高恒待要追问,就见成媪赶了过来。好歹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还能不知道轻重缓急。目下瞧见少主都过来了,也知要瞒不住,遂嗫嚅着交代起来,“少主,我们也不知道,女公子先说在学房里练字,等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泥,也有伤,但女公子不让说,这会正濯洗。” 听着这话,高恒脸上的阴霾就更深了,好一会才平复回来,交代了一句“我去取药,你们给她处理着伤口,仔细擦干了水。”便匆匆离去。 “是。”老少奴仆双双松了口气。 虽是如此,但等少主再取了药过来,又一直站在门外的。桑陵从成媪口中得知高恒还在外头,待换好衣物后,就把人请进来了。 “是谁?”表哥落座席子上,语气颇为不快。 屏风后的人一点点踱出来,还是头回在这位翩翩公子的脸上看到“愤怒”二字。沉思间,就跽坐到了他对面。 案上豆形灯发着微黄的光,男子眉宇阴沉,有恚怒、有疲倦、更有几分隐隐的心疼。 桑陵没回答他的话,倒是先想他为何会如此?——是因为自己是他的表妹,是亲人,所以他会生气、会心疼?可是往前兄妹间,其实也没有过很多接触,仅有的一些记忆,也只是逢年过节问个好罢了,毕竟这个表哥年长原桑陵太多,话根本就说不到一块,原桑陵性子也孤僻,不怎么主动和人接触。 他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就忍不住问了出来,“表哥,你为什么会生气?” “你是我的妹妹。”高恒拧紧眉头,仿佛也在错愕——她竟会问出这个问题。就将目光挪开了,又自顾自地说,“早不应该送去智家的,我明明深知那地方的恶劣之处,当时就应该阻止你去的。” “你的性子本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桑陵却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在学校里,一般就是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孩子,最容易被霸凌者看中,成为他们取笑玩乐、用来建立威信的对象。 桑陵是如此,丘函也是如此。那群人之前没盯上丘函,是没找着一个由头,后来得知丘函告状,就更有借口欺凌了。 案几后的女儿低头沉默,额角的伤口却在不知不觉中又渗出了血水来,这一幕看上去还甚为触目惊心,高恒余光瞥见,就立即吩咐了仆从递来药箧,取了白布和药粉替她处理起伤口来。 这么一接触,二人就都没有再说下去了。高恒才又发现她指关节上透着的淤青。 “你还手了?” 桑陵也没有回答。 屋中又安静下来,只有高家少主与奴仆递匜盒,处理伤口的声音,两边熏炉里的香烟钻入鼻中,对面的胖女儿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等再抬眸时,视线从身前人的腕骨,缓缓对到了他俊逸的面庞上。 男子睫毛扑闪,盖住了深邃的眼眸,正轻轻地叹着气。 尽管方才还燥意显然,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暴雨过后,总归是恢复了平静。 她不觉凝望许久,才缓缓低下了头。 忽而觉得这人就仿佛伫立在此的一棵大树,任由外头狂风骤雨,树下总归能留一处地方,庇护着那个被摧残的灵魂。 第21章 “聂小侯爷有难咯。” 自那日以后,高府来接桑陵下学的马车都是午时就到,提前一个下午等着接女公子下学。 而到了点,若桑陵超过半刻钟还没有出来,成媪与雅女也都会进学房去接她。这些也都是高恒亲自交代的,桑陵只得按着来。 聂策是在第二日来学房的,有了这个小侯爷坐镇,后来她与曹信、钱邵那些人,连眼神都不会对上。 也不知道高恒有没有和聂策打探过门馆里的情况,头几日学中且都还好,除了丘函一直没来以外,其余人尚且表现正常,几边是井水不犯河水。 等到月中休沐的前一日,后列那几个儿郎和聂策就都没来了,本来聂家郎一月就来这么几天,没见着他倒也正常,而到了放假前学房里也都会少人,桑陵没觉得哪儿不对劲,一上午尚在夫子的讲学声中平稳度过。 直至午时前往青山寺用饭,才听班乐和代成君说起—— “可憋死我了,终于能说话了。” 因为桑陵的缘故,两个小女儿在学中基本也不怎么说话。代成君似乎也知晓,班乐还没有说下去,就接上了话,“你是说昨夜宫里头的事罢。” 三个人之中,就桑陵听不明白了,遂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班乐扬着脖子解释说,“昨儿聂策把钱邵一条腿给打断了,曹信,莫悌和邓穗,还有江千也都挂了彩,今日你看着没,那几个全都没来——” 话说到一半,正遇着智家门生从院门口过来,三个女孩便停了话,纷纷行礼打招呼,等人过去了,才又匆匆转到了一旁的老槐树下继续说。桑陵先起的口,“你昨儿不是早回去了吗?” 自从高家马车提前来接以后,桑陵就都是按时下学的,班乐和代成君也都走得早。她的胸口不禁突突直跳——昨日下学又生了什么事吗?方才班乐话里的那几个,就是那日找丘函麻烦的少年们。 “你还不知道吗?”班乐朝她努了努嘴,“钱邵的亲娘王夫人,那可是天子的舅母,太后的弟媳,要说皇帝的兄弟都说的,他给人一条腿打断,人王夫人当夜就入宫去和太后告状,一口一个自己儿子是活不成了。当时都二更天了,太后愣是把昭玉夫人和吴皇后都叫去东宫问话。” “聂小侯爷有难咯。” 京里的贵族,三步一个亲戚,班乐有个娘家兄弟在东宫当差,宫里头的消息她总能第一手知道,从前几个女儿扯闲话,就多听她说起宫里的八卦。而今说起这事,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自古婆媳难和睦,听闻天家也不例外,钱太后和吴皇后之间的关系微妙,互不搭理好多年了,要因为学房里的这些事,扯到太后和皇后之间,那当中的意味可就不同了。聂策就是个再有前景的少年将军、再得皇帝喜爱,可弄伤太后那边的人一条腿,自己亲娘昭玉夫人又是吴皇后的妹妹,两边说不准就要拿着这个事闹一闹。又都是些顶上头的人,随便挥动个手指头,下头人指不定要被怎么样呢。 她忽然觉得脑仁也开始疼起来了。 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这事啊,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班乐还在闲话一样的嘀咕,才想着桑陵额角的伤疤,却是恍然大悟,“桑陵,聂策对他们那几个动手,是不是因为那日放学,你和丘函——” 她已经无心听下去了,与二人道了别,托班乐替自己与夫子告半日假,便离了青山寺。 桑凤娥此刻不在高府,奴仆回说高恒也不在,乃是去了太尉府,桑陵就又令马夫往自家过去。 一路过京中街道,午时日头当空,她才入太尉府,便在郎香阁前遇着了刚走出来的马氏和桑枚。 “哟,大女儿回来了,今儿没上学?”马氏见着桑陵时虽愣了一下,却又立即笑眼盈盈的,似乎和她关系甚笃。 不过目光略往下一瞥,到底还是迅速且认真的观察了一下——她现在的身材。 这笑就带上了几分寒意。 桑陵便顿住脚步行了礼,回说,“有事找表哥。”不觉又代过她身后的桑枚。 马氏看样子是还有事,也没有多留,冷哼着从她身边过去。倒是桑枚颇晓得礼数,虽然从未叫过一声姐姐,可也规规矩矩的与她行了礼。 高恒是在半个时辰后从书房过来的。 “如何寻到这里来了?还是单回家看看?”表哥理了理坐裳,同她说起。 “不留这儿,专有件事要同你问问。” “什么事?” 说话间,高恒见桑陵示意他出去,皱了皱眉,便同表妹又一起走到太尉府门外。 这两日眼瞧着日头盛了,午后这会正热,不过一小段路的距离,也能听着点点蝉鸣,便是还没到暑天那一步,也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燥热。高恒从后半条路就开始听着了,直到听完“太后找昭玉夫人和皇后问话”这一句,方才停住了步子。 “表哥,是不是聂策——”她怔了怔,又立即改口,“为了我和丘函,才找上的他们?” “他会如何?” 按着班乐说的来看,只怕那聂小侯爷也要受顿重罚了,宫里不知道会如何处置,聂太公那儿不听说也是个严厉的嘛,当年仅是因为孙子调皮,就能把他送到西北去。 要是单他们自己几个少年郎之间的恩怨也就罢了,可这中间还涉及了她。 这个事其实先是表哥让聂策多关照她,聂策不是日日都在门馆,就让丘函盯着,结果丘函告状的事让曹信和钱邵知道了,几个人给丘函揍了一顿,那日自己也过去还了手—— 然后你找我麻烦,我找你麻烦,你扇我耳光,我打断你一条腿,没完没了。 “我前日和他问了情况,不知道他竟然这般还回去了,也怪我一时气急。”高恒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表哥问起的。 第22章 这副身形已是靠近微胖,远不如之前那般宽厚得吓人 二人到了马车前,却是谁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高恒说要往穆武侯府去一趟,桑陵正好也存了这个心思,想说一道过去瞧瞧。 可目光一瞥,终究没说出口,就只好颔首应了声。 等回了高府,她也没什么心思去门馆了,桑凤娥还未归,府中主人都不在。 便先回了自己的含宁园,没有觉得很饿,就没有传饭,倒是这么一路赶来赶去的,后背上冒了厚厚的一层汗。 成媪给她更衣的时候也瞧着了,遂叫人备上了热水,趁这天暖和,顺道拿澡豆把头洗了,在日头底下不一会就能干。 桑陵还在想着聂策那事,从浴盘出来擦干了身子,才望住了铜镜中的自己——这些时日她倒是没日日关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了,只专心学习和运动。竟在不知不觉中又瘦了些,都能摸到自己的胯骨了。镜面中,女儿家的面庞也分明许多,三层下巴变成了小双层。 这副身形已是靠近微胖,远不如之前那般宽厚得吓人。 连边上的成媪都瞧出来了,“女公子这些时日吃得太少了,可要恢复正常吃食?” 她这几日确实吃得少,尤其那日门馆打架回来,往后的几顿基本都没什么心思动。 虽说现在还是丰腴的,腰身也还是比寻常女子要粗壮,可就算要掉肉,也得一步步来,忽然这么断了食可不行,这身子都还在生长期呢。 “中午那顿就添些菜罢。”铜镜对面的人应着声,情绪却并未因为瘦了而高涨。 未时过去,高恒还没有回来,桑凤娥是在日入时回府的,听说桑陵只上了半日学,还过来问了两句,被桑陵用“想回来歇会”的话给圆过去,遂没有再追问。 姑侄俩一起在画堂用过饭,桑凤娥又领着她去了后室,将好些新衣裳从箧笥中摊开来。 “我特别转到坊市里去取的,瞧着都好,到底是百香室用的料子,老市社也叫人信得过。” 前几日姑姑就叫卫媪和成媪量了她的身形,把尺码递到了百香室,今日这一批新衣裳就都制好了,都是一些上等的布料,绸缎在青铜灯下发着柔和的光,桑陵顺着长案几一路望去,先挑了两件深色的直裾袍。 国朝审美多在朱红玄色上头,纵然是女儿家,也没有太多配浅色的,她正好也喜欢深色,这些颜色搭在身上更能显瘦,也能衬托出肤色的白皙。 思索着,又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凸出来的痘子了,只剩片片红印,以及双颊上的一些深红点子。 桑凤娥日日瞧着桑陵,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今日给她试着这些衣裳,配以珠宝首饰,才正儿八经留神到她的变化。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这么仔细看看啊——”姑姑脸上的笑容浅浅,“你生得还真是像你娘。” 桑陵就没有接这话了,其实记忆里对姜氏是没什么印象的,三岁大的孩子,不是所有事都能记得住。 这夜高恒一整宿没有回来,桑陵回了含宁园就也没能睡下,不时叫雅女去烟水居问问,打听打听少主回来没有。 可直到子时,人都说没动静。 后来她实在熬不住了,也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清早,又被姑姑身边的卫媪叫起来梳妆。 姑侄俩休沐日照样是要外出的。高门贵族里的女人总是闲不下来,日常交际便是她们的工作之一。 昨日姑姑也和她说了,今日要往东侯府过去——这还是上次赛马会后应的约。 卫媪在边上亲自盯着上妆,没过一会,桑凤娥也过来了,姑姑已是梳妆完毕,就审视起桑陵完成好的妆容来。 “好在这脸上的伤是愈合了,不然今日你可要如何见侯夫人?” 关于那日在学房里斗殴的事,桑凤娥是知道的,但之后也没有问过桑陵,对于桑陵身上的伤更是一句没有多提,只偶尔和高恒问问恢复情况,直到今日才当着桑陵的面说起来。 她这个姑姑对教育孩子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就跟治理国家一样,不论掌家还是教育,都遵循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不是所有事都要抓得死死的。当然了,这还是要除桑陵的婚事以外,起码和东侯夫人之间的那点小九九,桑陵是完全不知情的,也没有半点自己做主的权利。 就只能全程跟着姑姑的安排走。 第23章 因而他和桑家女的婚事,是不成也得成。 东侯府离高府不算多远,两刻钟不到,马车就停了。 两三个老媪在府门前候着,接桑凤娥姑侄一同进去。 越过前堂大屋,途经一片造景花圃,树影遮住视线,再多走一小段路,方有一泓湖面缓缓现于眼前。 高府的人便又跟着老媪们继续上了逶迤廊桥,进了西边的水榭,东侯夫人和各府女眷已经在里头了,荀进也在他母亲身后,并没有落座,先给桑凤娥行过礼,“桑夫人”,又和桑陵作揖问了好。 每次见着这位东侯世子都是这般,不见笑也不见恼,哪怕在门馆里也是如此,好在礼数上一直周全,不然这般面无表情的,旁人只怕多以为他是没耐心应付。 虽说对于姑姑和东侯夫人之间的商量,桑陵心里还没能完全接受,但到了场面上,也还是能笑着给各位夫人问过好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怎么样了,自己家尚且是个魔窟,亲爹不管,继母使坏,到了姑姑家倒是终于能按着自己的活法来了,却也并非完全自由,既然要靠着人家,就也得顺着人家的来。又或者,如若到了明年一定要成婚,她如何也躲不过的话——其实嫁到东侯府,也不是令她完全抗拒的事。 这时代终归和她的时代不一样,嫁给谁,并不是嫁给那个人,而是嫁给了他那一家子。起码现在看来,东侯夫人还是很满意她的,而侯夫人和姑姑又是老闺蜜了,首先有个婆婆罩着,也能省去往后很多家长里短的麻烦事。 再不济就是想方设法的逃脱婚事,自己出去单干了,可这念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学习了越多这时代的知识,就越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若果真逃离了这深宅大院,别说是去哪儿立业了,国朝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下,一个女儿家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想立足都难。 耳畔妇人们的笑声将她的思绪拖了回来,又不禁想起了高恒那儿,也不知道聂策怎么样了,为什么去看他,能一整宿都不回? 可别是出了什么岔子就好。 这高门女眷间的春日小宴持续得也久,午后一道用过饭,几个夫人凑两桌打叶子牌,桑凤娥怕桑陵无趣,就差人把桑陵先送回高府,也不忘和东侯夫人交代,“家里温着药呢,怕耽误了。” “喝什么药?”东侯夫人摸了一把牌,悠悠然问起。 “养身子的,她表哥给配的。” “让阿进送送罢。”侯夫人瞥了眼自己儿子,“孩子们也好说说话。” 本来就是带着这个目的才办的宴,临了再这么一安排,在座的女眷里头,谁还能不知道两家的心思了?坐靠边的长史夫人打趣起来,“怪道我看你欢喜得很,几时能喝上喜酒啊?” 东侯夫人就笑着闪了眼桑凤娥,“且都是我和凤娥定的,都没上太尉府去过呢。” “当家的是马员吏家的女儿罢?”有人又问。 桑武续弦马氏,京中高门女眷也都是知晓的,在座的几个更是心知肚明:桑凤娥和马氏姑嫂不和,而桑凤娥和东侯夫人又是旧交,但凡有二人在的场合,东道主从不请马氏。 “哪用得着她做主啊。”桑凤娥目光尚在牌面上,语气却比方才唠嗑时更凌厉了几分。 看来这姑嫂间的龃龉还没纾解呢。东侯夫人就轻轻一笑,“是了,就等回头和我们侯爷定了,直接去和桑太尉说就成。” “那要提前和你道贺喜了。” 女人们的笑声在身后渐渐淡去,两个小的尚且没走多远,方才的对话全都收到了耳朵里,桑陵低眉无语,荀进也依旧沉默,安静到府门前,荀世子颇有礼貌的伸了一只手出来,示意搀扶她上马车。 桑陵缓缓回眸,余光里是东侯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毛发齐整,威严而又陌生,她顺从的伸过手去,微微用力,按着他的手背登上马车。 但荀进没有同她一起进车厢,全程就同车夫坐在了车辕边上。 等出了侯府前一段路,便入了城中最是热闹的马泉街,外头一片熙攘人声,勾得桑陵撩开车幰看了会。 国朝建立百年,此中正处海清河晏盛世,不涉政者便是从城中街景也能瞧出,只有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处在发达之际,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而封建礼教对人也没有那么多约束——街道上来往的女子甚多,甚至于当街也能说说笑笑,丝毫不用避讳将自己的面容现于人前。 她的视线一点点往前挪去,停留在了一间巷角的列肆前头—— “就送至此罢。”车内人立刻出声,“我想下去逛逛。” 荀进回首犹豫半晌,就令车夫停住,自己先跳了下去。桑陵的动作也快,这一回由雅女搀扶着,甚至没给他伸手的机会。 “劳烦你了,回去若是我姑姑问起,就说我已经到了府内。”她抬眸凝视上来,语气里好像还有些着急。 荀世子愣了愣,刚道了声“好”,就见眼前人已是快步离去。 马泉街的两侧人欢马叫,不时两三马车牛车过去,还有举着商物的贩夫吆喝。 车前的少年不禁就是一垂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日府中春宴是为何意,他当然清楚,展眼弱冠,从去年起母亲就在物色各个高门府里的女儿了,逢着高家妇桑氏频频入府拜访,他在偶然间听到桑陵这个名字,后又在门馆里见到了这个女孩儿。 诚然,他的心底是有些不快的,也实在不喜欢这个胖女儿。 可也清楚这门亲事的重要。桑家家主是当朝太尉,而自己父亲是个连廷议都入不了的老牌列侯,现今都还得靠着表舅在天子面前讨佞宠才能维持得住体面。而长安城的这些贵族都是前恭后倨,表面是逢迎,私下嘲讽的却更多,母亲这是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这个承嗣子身上了——若能和桑家联姻,以后得桑太尉推荐中央,再过试用考核,便能入朝会参与廷议了。 因而他和桑家女的婚事,是不成也得成。 第24章 也有你妹妹的干系 桑陵是瞧见高恒身旁的仆从阿山以后,才半道下的马车。 寻问了一番,便跟着这仆从一路入了穆武侯府,却是从府后院的一道小门进去的。 里头早有两三候着的仆妇,拿着阿山买回来的药,又领着人从屋中的一小道往前,到一间廊庑下停住了脚。 “阿陵,你如何来了?” 高恒正在地炉边煎药,诧异显然。 这屋子里光线晦涩,五彩珠帘隔开前后厅,连枝灯下一抹素纱帘搭在竹榻上,里头似乎躺着个人。 她一头回答,“我回府路上瞧见阿山,让他带我来的。”一头就不禁注视上了珠帘的后头。 “你也是胡闹,把女公子带到这儿来。”高恒正训斥着阿山,没留神人从身边走了过去。桑陵完全无意识,就慢慢踱步到了珠帘边。 七八分确定,那后头的人便是聂策了。 “我可光着屁股的昂。”大约以为她要撩开帘子,聂策慵懒的声音传了来。 她猛地一滞,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高恒也扭过了头,并未有阻止,还温声解释起来,“被他祖父打了一顿,还好,不至于丢了命。” 也是知道这个表妹的心急其来有自,若什么都不交代就赶她回去,反倒会让她干着急。 “诶,诶。”珠帘后的少年唤了两声,显见的不想高恒多说下去。 桑陵就没有多问了,瞧着眼下光景,好似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严重。她略尴尬的在原地杵了会,正犹豫问些什么好呢,只听高恒问,“听说你今日随母亲去了东侯府,怎么见着阿山的?” “下午她们要打牌,我就先回来了,道上见着的。”她自顾自的找了个席子坐下。 屋子里没有侍奉的婢女,仅有的几个仆妇也都是候在廊边的,她低眉再瞥了眼廊下,眼珠子一转,又瞧了眼珠帘后头,那人正将纱帐拉开,露出个脑袋来。 “东侯府啊。”聂小侯爷轻轻一笑,不知道话里是什么意思。 高恒正温着炉子里的药,还未开口说什么,桑陵就已经坐不住了,看他这样子尚且还好,又有高恒这个医生守着。她预备告辞,余光里却见聂策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少年双臂肌肉隆起,再一挪动,小麦色的肌肤在灯下闪着点点光。 一时心惊肉跳,才极不自然地移开了眸光。 “我还有件事没和你说呢,曹信和钱邵他们受那么重的伤啊,也有你妹妹的干系。” “如何?”高恒手里的扇子一停。 这事桑陵心里也大约清楚,就没敢说话。只听珠帘后的人大笑了两声,“桑陵,要不是你先踢了人家的裆,我那虚招还不至于落到实处。我是说他们反应怎么那慢,那么慢悠的一晃都没能躲开,后来才知道他和曹信是早负了伤的,起先还不肯说是你弄的,就怕传出去被人闹笑话。” “高阿满,你表妹可比我想得厉害多了。”聂策撑着榻沿,兴趣盎然,“曹信还让她打掉了一颗牙呢。” 高恒闻言懵怔着眨了眨眼,视线再投到桑陵身上,却是一时不知道要问什么——那日给她上药时,他瞧见了她的那双手,猜到可能是还手了,可没成想还是她把人家揍了? “你——”表哥嘴唇翕动,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纵然能保护自己是好,可是这般到底还是危险,她一个女儿家,对方是好几个男儿,万一被人用了阴招呢。 “是啊。”桑陵的目光就来回扫视,尴尬地回着聂策,“所以我说我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嘛。” 这会是真再待不下去了,她撑着地板起来,高恒也在同一时间起了身,蒲扇轻轻搁置案几,朝廊下仆妇招手道,“按着几日配的药方子去煎,酉时再服用一副,明日我再来瞧瞧。” 仆妇们捱次入屋,聂策脸上的笑才一收,“高阿满,你要走啊?我这儿怎么办?” “明日再来,你那……”高恒顿了须臾,“伤口莫碰着水,也别下榻活动,且安生养一些时日。”说完,就走到了桑陵面前,“回家。” 桑陵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见聂策摇头笑了笑,已是钻回到帐中去了。 来时她是坐东侯府的马车来的,回去就只能同高恒一辆车了。起先舆内一直安静,桑陵以为高恒会要问自己还手的事,但等了一会不见他开口,便先搭起了腔,“表哥,聂策不会再有事罢?” “他啊。”高恒一出声,语气倒还好,“他出不了事的。不做个样子给他一顿罚,钱家也不能罢休。” 她就哦了声,没有再问下去了。 等到了高府,表哥提裳先往烟水居过去,迈了两步回头看她,看样子是欲言又止,她便顿住了步子,等着被他问。 堂前过道风还有些凉飕飕的,却是没等来质问的话,表哥只嘱咐了一句,“落了一日你的药,我去准备着。” “好。”于是她的声音也很轻。 这阵风就似乎带着暖意似的,吹得人不由得心神宁洽。 第25章 说想议了和桑枚的亲事 接下来几日,高恒外出基本都是往穆武侯府跑,由此可见,表哥和聂策的交情着实深厚。 桑陵照常往门馆去念书,后头那几个受了伤的儿郎,下月里就一直没来过门馆了。 头几日的学房里,自然少不了是一番议论,等过了几日,人八卦的欲望消退了,才恢复往常平平淡淡的氛围。直至月底,桑太尉家的次女来了门馆,才稍微引起一些动荡。 十来岁的小姑娘,在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之中,自然显得格外突出,又因她是旁听的身份,众人就是想要注意不到也难。 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个姐姐也在。 学房里的人自然的就要将两姐妹拉一起比较,头一日,就连代成君都很懵懂的当着桑陵问了一句,“阿陵,为什么你妹妹这么瘦?” 这话倒是真把桑陵问住了,往青山寺过去的步子一顿,尚且没有回答,还是班乐敲了代成君一下,“要你管啊,我们阿陵这段时日瘦了这么多看不出来吗?” 代成君抱着脑袋吃痛嚷了一声,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这两个女孩儿能如此,那是因为同桑陵的关系好,可要是平日里没什么来往的同学,议论声又如何能受得住? 当日班乐上了半日学就回去了,代成君也因着了风寒,半途被人接了家去。桑陵是独自从青山寺回门馆的,一进学房,里头的议论声便弱了下来,她也知道这些人的目光都在自己和桑枚身上——这个妹妹被马氏照顾得很好,午时用饭都是桑家人亲自送来的,她不需要去青山寺,在自家马车上用过就成。 所以头前几日,桑陵这个做姐姐的都未和她有过正面往来。 “桑陵,你怎么和你妹妹一句话都没说过啊?”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就从软席上回身,望向问话的人,才见荀进也偏过了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桑枚身上。 桑家二女儿跽坐后窗边上,暮春入夏,正午金黄的阳光透过廊檐幔帐,描绘着她漂亮的五官——尽管才十来岁,桑枚却已是出落得极其标致了。 “我——”桑陵低眉敛去神色,话未出口,只听窗边的小女儿笑着回答,“我和姐姐在家里说过话了。” 连声音都是清脆婉转的。 桑陵的原生底子虽然不差,可嗓音比较低哑,算不上多好听。桑枚这么一开口,顿时又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有人上前去和她说话,问:“之前读了什么书”、“午时为何不去青山寺用饭”、“怎么这会想着来学房”云云。 对于外貌出众者,即便还不知道其人本性,多数人也是自带好感的。 而妹妹向来也是好性子,虽然不曾与她多说过话,但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得乖巧,现在到了学房内,和各个哥哥姐姐们说话也不怯场,逗得一群上前说话的人哈哈大笑,桑陵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之中转回了头,将目光重新放到学案的《逍遥游》上。 一直到月底,桑枚日日都来门馆旁听,小女儿时刻保持一张笑靥,由此吸引了许多同她交好的人。 本来桑武身居太尉,官衔如此,想上来巴结的人家就不在少数。 往前桑陵之所以没落得如此待遇,不过是因她不常露出笑脸,生得又不出色,再加上有曹信钱邵那些人的为难,所以学房里的其他人也就不会想着和她交际了。 也就只有班乐和代成君,从始至终没有嫌弃过她。 月底休沐日,桑陵好难得不用陪同桑凤娥出去外交,清早赶了个勤快的,卯辰起来围着含宁园跑了好几圈,后回去用过早膳,又开始看起了《逍遥游》。 后来不知不觉趴在案几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到几时,醒来的时候边上没了一个人,狸奴正在院子里追着鸟儿跑,日头打在屋内还有点热,她从懵怔的神思中渐渐清醒,起身理了理裙裳,在院子里站了会,想去逗逗猫,偏那小白球跑得飞快。 闲散之际,她便往画堂过去了—— 碎石道上兴许是被人泼过水,水流到泥地里,花圃之中带了些湿意,便略定步子打量了会这郁郁葱葱的景。好不安静的时刻,一道沉闷声乍起,她便细步上前。 就从后窗正瞧见姑姑在房中踱步,这回隔着稀疏树影,还能瞧清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而听高家女家主发牢骚的角色,照例还是卫媪——这个姑姑身边的大心腹。 “我倒没想到,马霁君把桑枚都放了过去,十一岁的姑娘,她也给塞去了智家,念有半个月的书了,今日世子回来,当着我的面和她娘跪下。” 这是刚从东侯府回来的? 姑姑叉着腰在房中走来走去,朱红裙裾扫过木阶,又是一道沉闷的跺脚声。 “说想议了和桑枚的亲事。” 入夏雨水多,天边一道轻雷响起,天井上空渐渐的晦暗下来。只听卫媪宽言道,“世子年纪还小,平日又是个极晓得用功读书的,估计还不知道——” 这老媪没摆明车马,但不论是里外的人,心里却都清楚:是在说荀进还不知道桑家姑嫂不和的事,估计以为当着桑凤娥这么说了,桑凤娥也会同意把姐姐换成妹妹。 “智家不收阿枚这个年纪的孩子,偏要送过去,闹得学里人人都知道阿陵和阿枚是两姊妹。荀进这孩子也是,和他母亲说一眼就看中了桑枚,你说这个马霁君——”女家主说着,仿佛自己都被气笑了,步子也停了下来,“可真是睚眦必报,姜伏当年不让她入门,目今人都已经走了,她还能记着,就抓着个小女儿死活不放。” 姜伏是桑陵的生母,桑凤娥口里说姜伏当年不让她入门,是说姜氏不让马氏入门? 桑陵的步子不觉往后退了一点,这才猛然发现不远处还杵着个人的,她倒也还算镇定,就朝着那人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26章 这门婚事说不准也成不了 逢着高恒正从穆武侯府回来,才从偏房净了手,就瞧见了天井中的这一幕。 二人都没有在画堂外头多停留,正好到了高医生给她听脉检查的日子,便一同去了烟水居。 “可是听到了什么?”高医生不愧是长安城内出了名的医者,给她把脉的时候,还能聊上个一两句。 她正支颐盯着外头,想了许久方才桑凤娥的话,回过神来便如实交代,“姑姑可能想将我说与东侯荀家,带着我和侯夫人也见过几次了。” 高恒放在她腕上的手随之一震,两个人肌肤相触,她又岂能感知不到?遂回问过去,“怎么了?” 却还不是在想自己的话,而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难怪她年后就常往东侯府跑。”高恒喃喃地念起来,又说,“这一家不大好。” 可能这门亲事,姑姑还没有和表哥透露过呢,她便问,“如何不好?” 心里清楚的缘由——最差莫过于东侯没落了,还要靠着妻子的族弟出卖色相,才能稍微稳住脚跟。但也只是树梢上吊石磙,摇摇欲坠的罢了,但凡那佞幸不再得势,今日看似表面的荣光,日后难说不是数倍的还回来。 “东侯府里头人多。”高恒扶脉的手缓缓放下,解释起来,“东侯走马章台,纵情声色,从不顾及家中事,琐碎皆由夫人料理,荀氏族中叔公也都在府中住着,各个对侯府家私虎视眈眈,尤其二叔公家的那几个叔母,很是厉害——” 她顿了片晌,正想高恒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听他说,“去年我与东侯夫人请脉,后来小半月常往侯府跑,也知晓这一家子的情况。” “荀家世子将来若入仕,便是过了考核,头前也要被派往郡下去待两年,国朝官员临任从没有带家眷一说,到时候你要上事姑舅,下管一家子,如此龙潭虎穴,如何能应付得住?” 这番话说下来,桑陵确实抓着了第二句话的重点:荀世子入仕。 头前她还诧异呢,京中贵族挑儿媳妇,从来都没有想过选丑的,一个大家族的预备役主母,若是生得不周正,那就是跌了份的事,可东侯夫人偏偏就是相中了她,若说是看中了她现如今肥胖的身子,总觉得还是有些牵强了,这么关联下来才觉得合理,恐怕是里头还带了一层利益关系的罢。 这些时日读书下来,她也清楚国朝官员的选拔制度,人才都是由地方或在朝官员选取上去的。在京的子弟一般都由族中朝官举荐,而东侯家比较特殊,那佞幸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断没有资格举荐。因而东侯夫人相中的恐怕还是自己身后的家世,国朝中央由三公九卿组成,桑武这个太尉地位说都不用说,若荀进能得桑武举荐,自己入仕拿了实权,总比抓着个虚名的列侯位要好。 难怪…… 她就不由地扯出个笑来,却觉得揭开这层面纱之后,心里反倒平和许多——有实际相中的东西,大家各取所需,总比真看中了她圆滚滚的外表要好,而若自己家有能让夫家畏惧的东西,就算是一笔买卖,也不错了。 不论是她自己那一辈子,还是桑陵的一辈子,她都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要靠二人相爱走下去,不管是这个时代,还是以前自己的时代,婚姻本来就是两个家族的关联,若是在此之前就将利益摆明了,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真心相爱结合的婚姻,譬如她自己的父母,后来还不是离婚收场?而曾经相爱的结晶就变成了曾犯下的错,要是落得那般结果,倒不如一开始就由利益结合。 更何况这个时代,女子还不如现代女子自由。 她忽而又觉得,这样也不是什么特别差的事。就算是龙潭虎穴又如何,哪家不是一本难念的经?太尉府不也是如此。也就眼下的这座高家,因为人少,只有姑姑和表哥,所以矛盾也就少。再者以她流传在外的名声,或许东侯府都已经是天花板级别的选择了。 兴许姑姑也是考虑到了这些实际的问题,才替她择中东侯府的罢。 她就没有接高恒的话了,放任屋中沉寂片刻,才听高恒又转了话题,问她这段时日是不是没有正经吃饭。 这天渐渐的热起来了,因为一些琐事莫名起的忧思也多,再加上刻意控制,现在她的食欲确实不强烈。 就下意识瞥了眼自己仅剩一层的小肚子,讪笑道,“是吃得少了,不过你配过去的药膳没有落下过。” 尽管要减肥,但这副身子还在生长期呢,营养也不能落。高恒这个私人医生心里也清楚,就再嘱咐了两句“正常食量不得减”的话以后,便又恢复了沉默。 往前来烟水居,最后诊治结束,都是由表哥开口让她回去的。今日却突兀的停住,不见再说什么,桑陵等了会,想着自己主动告辞。就见高恒弹了弹衣袂,神情还有些凝重,“这事总是不成的,我回头与母亲说说,你不必担心。” 还是在说和荀家议亲的事。 要说担心,她还真不至于。从来就没怎么过过好日子的人,也从没想着要过多理想化的生活。再说了,若是被桑凤娥知道自己偷听,再撺掇了高恒去拒绝,岂不要寒了她的心?相比起马氏之流,这个姑姑算是对她很用心了的。 “表哥。”于是她安抚一笑,“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姑姑既然为我做主选了荀家,这般去说,岂不是会让她心里不好受?” “可是——”高恒再要说。 她就打断了他的话,“方才没和你说,我路过画堂,正听姑姑说,荀世子相中的是阿枚,这门婚事说不准也成不了,就算最后还是成了,不还有大半年吗?” 好歹明年才及笄,万事还未定,东侯夫人都还没有上太尉府去过……她私心也实在不想为此事,就让姑姑心里生了一丁点的不痛快。 这也是权衡之下的结果,而今她只有两个地方可以落脚,一个太尉府;一个高府,而只有留在高府,她才有机会突破,改变自己。 所以未来事,暂且就如此罢,若最后实在没了变数—— 其实东侯府也不失为一个退路。 第27章 我们阿陵看来是悟了 这话题自然而然止住,高恒虽是连连叹气,却没再多过说下去,但也没叫桑陵回去——还得照她现在脸上的情况再减了药。 而今脸上的痘子几乎是不发了,用着食疗即可。 “是药三分毒,现下是可以慢慢去了这些,你好的比我料想的还快,余下的那几幅就不用了。” “好。”她莞尔而笑,想着又问,“聂策怎么样了?” 半个月没来门馆,就只见高神医来来回回的跑,那小侯爷怎么也应该要好了罢。 “早好了。”高恒语气悻悻然。 “怎么说?”她就问。只见高神医无奈的笑了笑,“是让我天天跑,他好待屋里不动,也不用去门馆念书了。” 桑陵就听到自己“额”了声。高恒继续说,“聂太公虽是发了一通脾气,给他吃了顿板子,可侯府底下的人也知道不能真动手,所以只是些皮肉伤,但为了瞒着老爷子,再做做样子给钱家曹家看,这伤也得养一段时日。” 感情还是做戏呢。 “成日里躺着,也不舒坦罢。”她就跟着无奈一笑。 表哥抬眉道,“照他的话,总比干坐在学房里强。” 这么不喜欢读书,还能老老实实一坐就是一日,往前也是难为他了。 闲话几句,桑陵后从烟水居退出来,刚下完一场雨,不觉间天色将晚,她也没往自己的含宁园去,就又回了画堂——陪姑姑一道用过晚饭。 …… 月上来再入学房,桑陵更加专心学业,不论是荀进也好、旁听的桑枚也好,还是后来复学的曹信那些人也罢,统统再不能入她的眼,这些人终归只是学房里的背景板,不必让她投入分毫精力去关注。 仅要维护的交情,唯有班乐和代成君而已。 再过了几日,丘函也来了门馆,桑陵原想去问问他恢复得如何,但见他不大敢搭话,便没有过去了。 那日在学房后院,他身上受的伤虽然不比钱邵断了条腿严重,但是所受的屈辱却令桑陵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那些人已经不止是年纪小,不知事的问题了,简直是骨子里的恶劣,如何能将人欺负到那个地步?甚至逼着他喝……好在事都过去了,聂策出了手,虽然后来涉及到了宫里,但这档子事眼下也没瞧着要闹得更大,听说皇帝也没有多责问。 她就没有过多去关心丘函了,终究是商户家的子嗣,卷进这些来,说到底最终只有垫了踹窝的份。 临近年中放田假,到时候门馆和学生们同休息一个月,桑陵是越发珍惜学习的时间,白日心无旁骛的听学,到了日入时回高府,和姑姑用过饭后,就窝回到含宁园去。消食的时候看会书,等到酉时便开始夜跑,完了做做拉伸,赶着亥时前洗完澡,就到屋子里再做一会瑜伽,一通完成后,都不需要在脑子里琢磨什么,几乎是闭了眼就睡着了。 这么忙活到年中,她的专心已是到了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也没什么心思去注意着自己每日的变化——反正这些事,还有高医生的小册子记录着。 田假前一日,她往烟水居去让高恒听脉,两个人又聊了会。高恒问起她最近学到了哪里,都在看些什么书。她就答,“闲暇时会看看淮南子,学中已是读到了人间世。” “可读完了?”表哥问。 “读完了。” “可学着心斋?” 女儿家脸上的笑意更深几许,“表哥考我呢。”于是有模有样地念起来,“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嗯。”表哥就点了点头,再问,“唯道集虚,可是目今陵也?” 这话的意思是抛开所有的杂念,唯用内心虚静的状态去感受大道。高恒能这样问,想来,这段时间是在认真观察她了——这一月来,她也确实做到了这个地步。 将来之事谁也看不到、说不准,她尚无法就在眼下就做了完整的决定,便日益在心底告诫着自己:抓紧剩余听学的时间,不浪费即可;抓紧剩余在高府恢复身体的时间,不浪费即可。 便敛心静气回答,“得使之也,未使有陵也,可谓虚也。” 高恒便大笑两声,“我们阿陵看来是悟了。” 烟水居的药房里,顿时传开来兄妹俩的笑声,候在门外的阿山和雅女不觉对视一眼,阿山用下巴冲着里头,“说的什么?” 雅女抬着眉,若有所思,然后也跟着摇头,“我好像有点明白,但也不是太明白。” 跟着女公子读书这几月来,她也耳濡目染了几分,却仍旧是个似懂非懂的状态,就抬眉对着阿山揶揄,“你要明白做什么?” “嘿。”阿山白了她一眼,“我也跟着悟一悟不成?” …… 虽是表兄妹,桑陵也还未到及笄,但她每次来烟水居也不会待到太晚,再聊个几句,便回含宁园去了。 两个院子隔得不算太远,过了垂花门,再走一条游廊,便能到含宁园。一时兴起,她停在游廊上站了会,随后又往美人靠上坐下了。 成媪眼神示意雅女留在边上候着,自己就先回了含宁园——亥时前女公子要入睡,屋内香要点上,纱帐也要放下,免得待会燃了灯,有蚊虫爬进来,夜里搅得人难睡安生。 雅女就拢着手上前小半步,默默站在了女公子的身后,又不觉凝视起了身前的女儿。 尽管日日在身边服侍,但也是肉眼瞧着女公子瘦了,刚从太尉府来的那会,说实在的,确实是胖乎,每次往席子上一坐,地板仿佛都要颤上一颤,远远瞧着落座在那儿的身形,也都是一大团,腿粗胳膊粗的,实在不美观。 后来在跟着见识到了女公子的努力,她也觉着好似是瘦了点,但往往再瞧见门馆里的其她女学生以后,又觉得女公子还是太胖了些,也只有到了此刻,这么在月色下一瞧,才觉得这身形是正正好。可能较之京中其她女儿家还是丰腴了些,可谁说丰腴的美就不是美了呢?等又一批深衣赶制出来,将现如今的腰身再紧上一紧,包准就是个娇俏十足的美娘子了。 雅女就不觉得翘起了嘴角,一会想着女公子这一路减肥过来,实在不容易,一会想着,这是不是可以对上前几日女公子吟诵的话,叫做,叫做—— 梅花香自苦寒来! 第28章 那么嫁给表哥呢? 桑陵并没有留神到身后人的目光,翘首望了一会夜空,却是念起了她自己的时代。 虽说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感受到的亲情就不多了,可好歹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她在老家的外婆,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这一刻的时间是否相同,他们是否也在遥望着这一片美轮美奂的月色。 说要唯道集虚,可也难避免偶感伤怀之时,而一旦开始感伤,又不免将思绪无限蔓延——转眼进年中,等到明年及笄,她便要回太尉府去了,若是不出嫁,便要继续留在那座魔窟与马氏周旋,可若是出嫁,就是到了另一座魔窟,和未知的人周旋。也就是在高府她能享受到一丁点亲情,姑姑和表哥的关爱可以让她尽可能少的去回想自己的时代,在这里,亦是有完全自由的空间给她恢复健康,不必想着勾心斗角。 “那么——”她的心底,忽而涌上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其实仅仅是冒出来两个字,后续的想法也再清楚不过。 那么,那么嫁给表哥呢? 她当然不敢把这大胆的想法暴露出来。 不过一旦生出,就抑制不住不断深想,譬如两边长辈是否会同意、譬如表哥是否愿意,还有两个人相差的年龄,她自己是和高恒差不了几岁,可这副身体和高恒相差了有十三岁,国朝有相差这么多的夫妻吗?长辈们又是否会同意呢? 她就从帐中翻了个身,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翌日年中休沐开始,桑陵先往画堂去和姑姑请过晨安,顺道从前院送高恒出府,就又回了姑姑房里。 入夏几日过了雨水天,眼下天候正好,早晚就最舒适,带着点点菡萏清香的暖风吹得人心神宁洽,她在席子上坐下来,瞥了眼边上的嵌贝鹿形镇,继续含笑和妆奁前的桑凤娥搭话。 头几日姑侄俩也没出去做客,就待在府中歇着。桑陵是完全闲不下来,月前找人定制的体重秤打造好了,这两日正由人安装到含宁园的院子里,根据她的体重造了铜权,便能清清楚楚的记录下她实际体重的变化了。 又在院子里弄了根记录身高的标尺,昨日去量了,约摸是七尺二寸,换算下来就是一米六七,而体重早晚相差得且多,国朝一斤约等于现代半斤,换算下来,清早出恭完称,体重在一百三十七和一百三十八之间浮动,到夜里入睡前称是一百四十斤。 她就在竹帛上画好表格,将每三日早晚的身高体重都记录上去。又在右上角定了目标,暂定体重:一百一。 “这么看,女公子当真是厉害。”雅女在边上看着她写写画画的。 “是罢。”她侧头一昂首,心里也无不高兴。 这个过程回首再看来,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毅力,尤其早期断食那会,这副身子已然是习惯了暴饮暴食的饮食模式,那时候每每食欲发作,她打量眼前的任何东西都像是吃的,只差抱着人的胳膊啃上个两口了。 好在是现在见到了真正的成功,而今习惯了吃草的饮食模式,便体轻盈的成就感要比饱食餍足的快感——更让她满足。 欣喜之余,却又回想到那夜游廊赏月时生出的念头。 案几前的女儿家收起笑容,轻声问,“之前姑姑给我置办的那些脂粉首饰呢,你把它们都拿出来,我试试。” “现在吗?”雅女愣了会。 瞧着天色,一会都要上榻歇息了,现在还捣鼓这些做什么? “试试嘛。”桑陵就重新扬起笑靥,“等回头正经场合前再要打扮,也就不会和上次一样了。” 头前正儿八经装扮起来,乃是赛马会和去东侯府,两次打扮都费了好一通功夫,光是给她上妆都试了好几遍,也白白作惜了雅女一手上妆的本领,到桑陵脸上就是瓦缸里使锤,怎么也使不上劲——那些花里胡哨的、华丽的,全都不适合她,末了还是简单敷个粉,描眉抹唇,反而比精心弄出来的要更出众。 这会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再多试试旁的妆容,也能让雅女的手艺和桑陵的脸更贴合。 “成。”小姑娘也开心起来,就没劳烦成媪,两个人在屋子里自己研究,硬生生忙到子时,方才沉沉的歇下。 第29章 “你长得很快。” 这几日桑凤娥再往东侯府去,便没有带上桑陵了,不知道桑家和荀家的婚事最终是要定姐姐还是妹妹,桑陵也没有多去打听,仍旧是专心看书,不然就是运动记录身高体重。 那日高恒正从外头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男子,听说是从西北关家来的,算得上表哥的师兄,两个人在烟水居聊了小半日,后来那男子也没有留下,高恒相送至门口,往烟水居回来的半道,又落了含宁园一脚。 “怎么没和母亲一道出去,整日闷在屋子里无不无聊。” 桑陵从标尺前回头,还未开声,倒是让高恒无意识的愣了愣,实在三不五时见着表妹,也知道她在一点点的瘦下来,可怎么感觉今日就格外不同,再凝眉细细打量,才察觉出她今日换上了曲裾袍,腰身束紧了,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半盘在脑后,发髻上别了两三朵杏花头饰。 这么瞧着,才觉得和其他人家的女儿无异了,甚至于这张面容,要生得更出彩——表妹的五官本来就是优于常人的,皮肤养好了之后,便是不施粉黛,也如正午阳光一般,光彩照人。 “姑姑是去了东侯府,估摸着还在商量那事罢,我也不好问。”院中的女儿家微微一笑,轻易间就已显出倾城之色。 “不过我待园子里也还好,表哥你快来看看,我又长高了些。” 她的手放在头顶,平移到标尺上,笑道,“是不是高了半寸?” 高恒就迈进了院子,在那方标尺前停住步子,其实也不大记得之前量着有多少,但也跟着点了点头,“是,高了。” “你也来量量看,我看看你多高。”桑陵侧过头去瞧他,还是要仰着脖子才能瞧见他的脸,她自己都快一米七了,这么看来,高医生估计怎么也能有一米九了罢。 说着,就叫雅女去把杌凳搬了来,让高恒站在了标尺前,自己站在杌凳上去给他量身高。 视线顺着标尺一路往上,她一手掌灯,一手定在了高恒颅顶的位置。 “二、三。”瞧仔细了,才大声往雅女那儿嚷道,示意她记录下来,“是八尺三寸!” 又立即换算起来,“八点三乘以二十三点三,是一百九十、九十二点——” 她一边喃喃地念着,一边往下瞥了眼,高恒大约是以为她还在看标尺,便没有急着离开,意识到头顶有道视线,才昂着头瞄过来。 还是头一回,两个人凑这么近。她一眼望进了对面人褐色的瞳仁,表哥的肌肤很白,白得好似能透过院中灯光瞧清底下的血管,他的嘴唇是很健康的粉色,大约来时还在药房里活动了一会,高挺的鼻梁骨上还蹭了点点药灰。 她才又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妆的——傍晚在和雅女试妆来着。 就算痘子好了,红印也褪去许多,可现在这肌肤还算不上细腻,若是有毛孔粗大的地方,盖的粉斑驳了,岂不是要给他全看见? 便下意识退了一步,浑然忘了自己正站在杌凳上的。 尽管高恒也僵了片刻,但反应回来也快,一只手揽在身前人的腰上,稳当地给扶住了。 雅女将才把桑陵教她的阿拉伯数字慢慢记上,抬头就见少主正抱着女公子,登时慌错,又急急地低下头去。 这姿势说尴尬其实也还不至于,毕竟是两兄妹,不过扶一下——她还没定亲呢,说不上男女大防,可要说不尴尬罢,偏生没一个人先开口说些什么,桑陵借力撑住高恒的手,才在杌凳上站稳了,就立即扯开嘴角打着哈哈,“八尺三寸,好高啊,果然很高,我就知道你很高。” 见她站稳当了,高恒才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你长得很快。” 听语气,丝毫不似她方才那般——已是在心里翻腾了无数遍。 或许在表哥看来,这举动很是正常罢。桑陵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放平了嘴角,顿了顿才又是一笑,“要不是有表哥的药膳养着,说不定就不长了呢。” 先前的营养全用来横着生肉了,要减肥既怕不长身子,又怕还是长肉,要不是高恒为她定制了药膳,也不能长这么快。 就听高恒咳了一声,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别玩太晚,早些歇息是正经。” “好嘞。” 她在目光中见男子转身出了含宁园,才后知后觉地垂下了脑袋——方才那一下灯油也撒到了手上,目下腕上已是肿起来一大片。 彼时成媪正从前院回来,刚好将方才的场景收入眼底,心间一沉,便无声地退到了树后,预备着等少主先离开。不料见他步子一顿,倒是在院门口停了会,成媪的目光踱过去,见少主好似是长吁了口气,才再迈开步子。 一时就又联想起方才那一幕,兄妹二人的距离,确实过近了些——树后的人垂眉敛目,脑海中的一片神思泛开来。 小半晌过去,才决定往女家主的寝屋返回去。 第30章 许在他眼里,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罢 入了夏,桑凤娥领着桑陵去百香轩试新衣裳。 桑陵正换了曲裾出来,就瞅见卫媪出钱的画面。笥中铜铢码成一堆——她还是头回意识起这个问题,自己在高府的开销,桑武给不给报销?只知道一个:学费是桑武出的。但每日的吃喝拉撒,还有要用的衣裙首饰,这些难不成都是姑姑给出的? 顿时间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桑凤娥正跽坐窗边用蜜水呢,见桑陵出来了,又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禁不住大笑起来,“怎么,替姑姑心疼钱啊?” “是有点。”她也无可讳言。 “都是小钱。你过来给姑姑瞧瞧这身。”桑凤娥手一招,也没多少在意。 她就温驯地走了过去,却又念起个问题来——其实桑凤娥也不算划不来,毕竟桑武对高家的资助也不少,不是还常领着高恒去见在京的官员们吗?所以这利益都是互相的。 “我就说这样式衬你,赶着多制几件,再要添上襌衣,纱袍,绞些金丝进去,到时候在日头底下走着,岂不更好看?” “首饰也是要配些新的了,从前你脸上还没好完全,用红的是撞了,现在匀净着的,和你娘一样,天生白,配着杏红朱红是正好。过会再往碧霄阁去,看些珊瑚珠子。” 姑姑脸上是真心的笑,能见着大侄女一点点变美回来,能不高兴? 等再要领着去东侯府,那荀世子可就该改主意了。 …… 这日高恒随着关家师兄一道去了渭南,且不知道要去几日,头一晚来给桑陵抚了脉,不仅是吃的药,就连用着的药也一道停了,还嘱咐桑陵这几日要多进食,不然减肥操之过急,总归不妥当。 桑陵昨日称了体重,是一百二十六,私下是觉得还能再瘦瘦,便只在面上温顺的应着。 又问高恒,“是不是往后就不必给我听脉了?” “为何?”高恒收了手,好奇地望着她。 这两日表哥刮了胡茬,脸上显得比头前干净许多,今日没正衣戴冠,兴许是待会回去就要入睡,披了件长袍就过来了,鞋履也是趿着的。可便是如此,倒愈发显出一股洒脱感来,不似是世家子弟,反倒有隐居江湖的公子气质。 再一阵过道风拂过灯下,男儿鬓角发丝飘逸,当真是美哉。 她的唇边就不由地带上一抹笑意,连双眼都亮了许多,“不是说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吗?” 要恢复了正常,那就不用复诊了。 “还是需要的。”高医生回说,“母亲那儿我也是时时去抚脉的,你这儿当然也是如此,问问平安脉嘛。” 倒也是,这时代有钱人家都是这样,就是无病无痛的,也要三不五时请医者过去瞧瞧。 她便笑着点了点头。 等第二日高恒随关家师兄去了渭南,桑凤娥就又领着桑陵出去了一趟,直到上马车前,她都以为是要往东侯府去——毕竟清早卫媪就来了含宁园,特地嘱咐雅女给女公子梳妆打扮。往往这么兴师动众的,多半就是要去东侯府。 可直到马车走动起来,姑姑才摸着她的额顶说,“咱们今日去周府。” “周府?” “往前和你提过的呀。”姑姑脸上笑容未减,又瞥到了她身上的新衣上,“去年年边没定下和周家女儿的婚事,是我想着阿满这孩子刚回来,且还不知道他自己的心意呢。现在他也在京里稳实了些。”姑姑的视线对上来,又笑了两声,“我昨日夜里也问过你哥哥了,他自己也是同意的。” 轩外人声鼎沸,大概是又路经一片热闹的坊市,桑陵脑中顿时一阵空白,但也旋即跟着扯起了嘴角,“那好啊,就该是如此了。” 就见桑凤娥又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阿满的婚事定了,那我们阿陵呢?” 你不是老早就看好东侯荀家了吗?她心下念了句,面上只作害羞的低着头回说,“阿陵还不急,还有半年书要读呢。” “是,可也要早些议了,我们也可以多看看两家。” 这话要是这么说,估计荀家的事多半是悬了,也罢——反正荀家也不过是最后一条退路,她就浅浅笑着,没有再接话了。 国朝的婚事,提亲向来是男方主动,而一旦由女方主动,只要不是女儿家太差,这门婚事就如何都会成,桑凤娥去年用“高恒才回来”的理由拖延了和周家女周迎的婚事,捱到了今年年中,确实也可以定下了。 毕竟高恒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早该成家的,那周家女是此前病了几年,一直未曾议亲,今年满二十,二人相差得也不算太远,倒算是一门好婚事。 桑陵只是觉得有些懵,毕竟也没听高恒说起过周家的事——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又何必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妹妹,说起这些事呢?兴许在他眼里,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罢。 那日周家人也很客气,除却周家家主尚在郡府未归,全家排得上号的妇人都聚集在了正堂,桑陵就跽坐姑姑旁边,听着两家人你来我往的谈话。 姑姑极有诚意的说起儿子这半年来所做之事、未来的规划云云,当然还要提一提桑武——有身为太尉的舅舅在,高恒就算将来做不了官,照样与有荣焉,况且他医术超群,高门间对他也只有尊重着的份。 放眼至今,哪家要让高家大郎去扶脉,不得先谦逊有礼的上门请过的? 没过多会,周家女儿周迎也出来拜见过姑姑,这个女儿生得很是秀气,比十四岁的桑陵矮了约摸半个头,不过脸生得漂亮,皮肤也白,站在那儿,就像是江南雨后的一朵梨花。 桑陵在桑凤娥的示意下起身,也给未来嫂嫂行了个相见礼。 屋中欢笑声起来,便又是一番热络的谈天,她的眸子缓缓垂下,就着脚前的漆木地板望了许久,扬了许久的嘴角微微发酸。 第31章 “聂策,请你带我入宫” 高恒是在月底田假前一日回的京,赶着这日是个雨天,府门前未有人守着,因而少主回来,也没个人及时通传。 桑凤娥在画堂寝屋小憩,桑陵就在含宁园自己屋里量体重,成媪眯着眼眶认数字,半天才打着磕巴地念出来,“贰、贰百、贰佰玖,不对,是贰佰肆。” “你可要瞧清楚了。”她心中的欢喜来不及散开,见成媪这翘起嘴巴,眉心挤成个川字的模样。 就怕是这个老妈妈认差了。 “不,是贰佰叁。”成媪似是而非地念着。雅女还在案几边握嘴偷笑。 “哎呀。”桑陵抓着了草绳,“你把指甲掐那儿,等我起来过去看。” 这会高恒正卸了蓑衣从游廊过去,听园子里吵吵闹闹的,就好奇地来看了两眼。 “贰佰叁!真是贰佰叁。”桑陵兴奋地大叫了两声。 国朝一斤是现代半斤,那就是一百一十五斤。 “快记上,一百一十五!”她冲着雅女嚷道,一扭头,才瞅见门边撑着伞的男子。 “表哥?” 高恒也没有进来,就在廊下瞧了她一会,又问了眼下的体重,笑着夸奖过两句以后,就回烟水居去了,换过衣袍,头一件事自然是要去见母亲的。 桑陵还沉浸在一百一十五斤的喜悦中——能瘦这么多,其实还不是日常减食和运动的结果。 自往周府回来以后,她的心情一直就不太美丽,心连着胃,心情不太好,胃口也就不好了,连着几日都是食不知味的。 那几日成媪端来的吃食,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后来还是姑姑问了一嘴,才装模作样的吃了点,中间甚至有两日断了运动,还想着自己就会卡在原体重上瘦不下去呢,谁成想今日就突破了。 她忽然又觉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她难过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吞没了外头琐碎的声响,风也在内院回廊间呜咽,这天虽然不太好,含宁园里的众人动作间却都是喜气洋洋的,不为别的,专为女公子脸上终于挂着笑了。 成媪叫了两个粗使仆妇给铜权搬到廊檐上,雅女收整着案几上的竹简。 正是忙碌之际,忽而见院子里有人跑了进来,内院的风声并着奴仆的叫喊声钻入房中,所有人的动作就都顿住了—— 等桑陵匆匆赶到画堂时,腿一迈进屋子,人也险些跟着晕倒过去。 阿山说:早前少主进去和女家主说话,没听着什么动静,后来不知道说到什么,母子俩就争起来了,女家主砸了东西,骂了几句,外头人也不敢进去瞧,等争吵声消下去,都以为无事了,才又听女家主喊了两声。 “等小的进去看,就见少主倒在地上了,女家主先还招呼着卫媪去请医者呢,后来哭着哭着也晕了。” 一时间,画堂内外家奴们也来齐了,统共就这么两个主人,要么都好好的,要么就都垮了,底下奴隶们也都惶恐。 “卫媪几时去的?”桑陵瞧了眼被奴仆搀扶到榻上的母子俩,帐中躺着个,姑姑被卫媪扶到了竹牀上,这场景莫名瘆人,要不是她心理素质还算好,只怕都要晕过去。 “早一刻去的。”阿山正回着话, 她点了点头,一面走到榻边,试探着往表哥额上感受了一下,倒不是着了寒,怎么说倒就倒了。 卫媪请来的医者是在三刻钟后赶来的,桑陵屏退了还候在门边的一众奴仆,也怕人多吵着不能正常诊断。 再过了会,那医者才从榻边过来,桑陵一面叫人取五铢钱,一面迎过去。 “家主是心急所致,无需用药,暖着身子自会清醒,可少主——”这老头捻了捻胡须,没有说下去。 “少主怎么了?”她心尖突突直跳,愀然把视线放到了帐中。 “可请别的大夫来瞧瞧。”医者回说,“不过老朽看,京中医者不定然能诊断得出,若是请动宫中医署,兴许——兴许还能知晓一二。”话落摇了摇头,也没收下阿山手里的钱,就径自出了屋子。 能被请动入高府的,自然也是闻名的医者,就也清楚高府是个什么地方,纵然没了列侯位,可桑夫人还有个在朝里当太尉的弟弟呢,况桑夫人本人在京中贵妇圈里也排得上号。 若要去宫里请个太医,还说不上是什么登天之事。 此时房中就剩了主仆几人。桑陵朝卫媪投去一眼,却见这老媪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神慌错。 “你在这里好好守着,我回太尉府请人。” 卫媪点头应过“是”。阿山脑子转得也快,迅速跟着女公子过去了,一边唤动人去备马车。 这雨原是停了的,等人上马车之际,却又开始砸了起来,仿若天边开了道口子似的,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半刻都宁静不下来。她心烦虑乱地撩开车幰,雨滴就顺着幔帐滚到了裙边,丝丝凉意在脚踝推开,又忽地念起那日雨中下学,在府门前遇上刚回来的高恒。 那日他一身蓑笠下马,后瞅见她裙尾的墨汁—— 下学尚且在申时过后,此刻申时都不到,要不是年中田假,门馆里夫子都还在讲学,官吏们现在也没休沐,桑武这会肯定不在府内,回去了只能见着马氏。 要是给那个继母知道了高府里的事,不捣乱就不错了。 就又立即撩开了车前的幔布,“换地方!去宗正丞班府。” 不是说班乐家还有个亲戚在宫里头当差吗,说不定能请她帮着入宫请个太医呢? 高府的马车就在长亭大道上立即调转了方向,阿山扬起马鞭,再一路快速驶往城东班府。 …… “家主和夫人前儿去了祠庙,乐娘子上午才随太夫人往天梁去祝祷,后日才能回来呢。”班家家令如是说。 桑陵撑着伞的手顿时一松,险些丢开,好在是阿山给她扶住了,才不至于露在雨下。 那班家家令抿了抿嘴,再瞧了一会这天候,嘴边埋怨几句,就着人阖上了两道厚重的府门。 班乐也求不成了,还一个代成君,代成君家里是什么官来着,她闭了闭眼,原地转身想了会。 “辞曹代家离这儿多远,你知道吗?” 一个激动,垂下去的手就握到了阿山的手腕上。 “小的不知道。”这奴仆双腮顿时染上赧红,又不敢轻易松开,只说,“小的和他们打听打听?” 于是得空挣脱开了女公子的手,又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才刚迈开脚要去敲班家府门,只听身后驭马声传来。 二人一齐扭头,见来者头戴斗笠,身着轻便铠甲,腰侧还配着把长剑。 “是桑陵吗?”马上的人大声喝道,“你怎么了?” 班府门前不容久站,雨水随斜飘的风打湿了桑陵一身,连裙摆都往下滴着水,她快步上前,声音里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聂策,我哥哥病倒,医者查不出病因,请你带我入宫。” “入宫?”马上的人怔了怔,斗笠下的目光旋即一闪,见桑家女饶是撑着伞,半个身子也都入了雨中。 “请太医入高府。”她的声音几近嘶哑。 “请什么太医!”玉狮子在雨中甩了甩马头,聂策使劲拽了拽,“不是说关荥生来了长安吗?他不在高府?” 关荥生便是月上旬往高府来过的关家师兄,桑陵方才回想起来,“可是,可是他去了渭南,我并不知道在何处。” “渭南?”聂策眉头一皱,已是了然。 早几年待在西北,他同关家也颇有些往来,若是关荥生在渭南,多半就是在关家村了,于是立即拨马调转了方向,“我这就去渭南带他过来。” “大约多久。”后头的人再追了一步上来。 “两个时辰够了。”说罢,这少年策马扬鞭,已是领着身后随侍跑开了。 第32章 西北时,高阿满就发过两次病了 等桑陵回高府时,桑凤娥刚转醒没多久。 表哥尚在内室躺着,姑姑瞧起来依旧是懵懵怔怔的,呆在席子上好久没出声,桑陵就跽坐她对面,给耳杯里倒了热水,却见卫媪在廊下低头,偷偷抹着泪水。 她回头柔声说,“父亲恐怕还在宫中,我半途遇着聂小侯爷,他说去渭南找关家师兄,我便先回来了。姑姑——” 到底还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就算拿了主意,也不敢完全做主,要是桑凤娥还是要请太医,那等申时一到,她就再前往太尉府,和桑武说了这事。 就见桑凤娥点了点头,“关家可以,关家知道他的病。” 这话说的,好似桑凤娥也知道高恒的病因一般,她嗫嚅了一下,问道,“姑姑,表哥是怎么了?” 不问都还好,方才眼前人就算神伤,情绪却也还是稳着的,这么一问,倒是激得她的泪水犹如洪水决堤,眉峰一拢,抽抽搭搭地饮泣起来。桑陵便忙上前帮着顺气,卫媪也及时上前。 再是一阵安慰,才给这妇人的情绪平复下去。 桑陵便不敢多问了。 …… 日入才过去一会,聂策便领着人来了。 阿山往画堂跑来,声音响彻在前院,桑陵正昏昏欲睡,脑袋一抬,就出了门去接人。 许是来时一路已经知晓,关师兄抱着医笥由人引进画堂寝屋,没有一丁点犹豫,桑凤娥遂随同在边上,拭去眼角泪水,絮语了两三句,交代事发前如何如何。 桑陵在门边听着个两句,才知道是为高恒娶周家女的事。 她便没有跟进去了,一来医者在里头听脉,屋子里人多吵闹;二来还一个聂策在外头,好歹也麻烦了人家,总要有个人去招呼。 就令成媪去备上巾帕热水这些,又将目光投向廊下的人,“进去坐一会罢。” 从下午到此刻天都黑了,想来他都没停歇一刻的。 “我懒怠换这些。”聂策指了指蓑衣斗笠。 确实,若他还有事,待会骑马又要穿上,换来换去的倒麻烦了。 桑陵就同他一起站在了廊下,等里头的人诊断完。 到了这会,雨早就是停了,只有廊柱上几道水滴声,里头没有半点声响,外头的人也尚且安静,就连一个走动的奴仆都没有,桑陵放空了许久,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未免尴尬,又搭起话来,“你也认识关家人吗? “嗯。”聂策颔首应声,就直接坐到了廊边。 当真是军营里头的人,一点都不讲究,桑陵还穿着曲裾袍的呢,也不好同他一样席地而坐,就收回了视线。又听他说,“在西北时,高阿满就发过两次病了,当时我同他屯卒居延县,军医束手无策,我领着他前往百里之外的关家……这几年瞧他保养的不错,还以为就此好了,关太公当年——”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就更显得迷雾重重了,桑陵想起刚刚姑姑和卫媪的模样,显然这病是旧疾,再听聂策这么一说,里头的疑云就更深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问下去,”当年如何?“ 话出的同一时间,却也在脑中追寻起关于高恒的一切,届时天际一阵轻雷响起,这一刹那,她关联起了那对相继离世的父女:高世渠和高丽。 “太公当年说,病不发便一辈子无忧,若是再发,就是等日子罢了。”聂策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沉,仿佛带着无数根针,随风插入了身旁人的心底。 桑陵甚至来不及错愕,反倒是先扯着嘴角干笑道,“没这么邪乎罢。” 什么病,还能这样? 可话问出口后,嘴角又迅速放了下去——她也不懂病理,就是在现代,疑难杂症都还不少呢,况且是在这个远古的时代。 对话尚未继续得下去,里头人说话的声音已是传了出来,二人互看了一眼,桑陵再顾不得他,提裙步子一迈,便往里奔了进去。 关家师兄已是将药方子都配好了,又摇头叹了好一会的气。 “夫人应该比我清楚。阿满稳着性子才是,这病是娘胎里带着的,恕鄙人所知,当年家主与女公子,便都是气急之下病发的罢。而今阿满虽不至于殃及性命,却也不得再动了肝火。” “是,是,是我的不好。”桑凤娥捻着帕子,脸上的泪水已然哭干,向来齐整的高髻也散了,卫媪搀扶着她站稳,桑陵便跟着站了过去,一道和桑凤娥安置了关师兄的住处。 才想起还在门边的聂策,桑凤娥现下状态实在不好,她便主动挑起了待客的工作,“我去招呼,姑姑你先去用点饭罢。” 说是这么说,但好歹人家聂策还是个有些名声的人物,今日不是多亏了他,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桑凤娥心里也有数,遂还是往前去打了个招呼,“聂侯,进来坐会,歇息歇息罢。” “夫人不用管我。”聂策的神色虽凝重,语气倒也温和,“我不便久留,等阿满兄醒了,劳烦往穆武侯府说一声。” 看来二人是真心相交了,桑凤娥点了点头,便又示意桑陵送人出府。 但与其说是桑陵送他,倒不如说是跟在他后头小跑的——这人身量也高,走起路来实在雷厉风行。 “就送至此罢。”身前人顿步朝她望来一眼,两个人不禁双双一愣。 其实从班家门前望见这抹身影时,聂策就带了些不确定,没有想到眼前这身形窈窕的女儿家,便是桑陵。这张脸上恢复得也宛如新生。 纵然第一眼见她时,他也清楚桑家女的模样在京中贵女中确实特殊了点,但也没觉得如何,从西北回来以后,这些年来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骄奢淫逸的也好,穷困潦倒的也罢,外表不过一层皮,多少人是金絮其外,败絮其内,不过马桶镶金边。 诚然,他于人之相貌,从没有过一个高低之分。可眼下也不得不承认,桑家女的容貌在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之中,实在是无需争议的艳冠群芳。 “你的伤,好了罢?”不同于眼前人的深思,桑陵却还在想着最后的客套话。 纵然知道他已无大碍,可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问一下比较好——反正也是客套招呼嘛。 “屁股啊。”聂策闻言,还真往自己后头看了眼,“敦实着呢,早没事了。” 这人还真是…… 第33章 不过这短短数月,她如何能生出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戌时初,关荥生再往画堂寝屋去了一趟,照看高恒的情况。 这夜桑凤娥歇在偏房,卫媪和阿山则直接守在少主榻边。桑陵与众人陪到戌时末,才回的含宁园。 一夜睡得浑浑噩噩,外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她惊醒。 第二日本来要回门馆上学,清早她往画堂再看了眼,转身一只脚才踏出去,只听身后咚的一声—— 桑凤娥再次晕倒了过去。 众人便又连忙将关师兄请来。等扶了脉,看了瞳仁,关医生说,“还是心急生出的毛病。” 这个母亲昨日根本没用几口饭,估摸晚上也没有睡,所以到今早气血不足,心脾两虚。 关师兄说了一些,桑陵也听明白了,这是低血糖。 赶着高家两个主人都病倒了,她便辞了一日学,帮着在家里料理。 即便府中几个老媪算是人情练达,但到底有关荥生这个外客在,总也要有个主人身份的——在家里招呼。 这是该有的礼数。 等到了傍晚,桑武和马氏便上了高家的门,桑枚也来了。 彼时桑陵正在含宁园取书——守在那儿也无所事事,便准备拿两卷书去看。 “要缺了人使唤,尽管和我说。”桑武正跽坐榻边和长姐说话,听人说女公子来了,便回眸望了眼。 登时还没有认出人来,略一皱眉,还当是高府里的哪个婢女。 倒是坐一旁的马氏猜出了人。前月瞧着她就已经瘦了许多,不想距今才小两月的功夫,竟又瘦了这么多?这脸上竟也恢复了——她下意识的再瞥了眼自己女儿,尽管阿枚生得已是出尘之姿,可这么两厢比较下来,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小女儿到底还是落了下乘。 不过这短短数月,她如何能生出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眼前的这张脸,和姜氏生得还真是像。马氏忽而无声苦笑,她至今不能忘却姜氏的容貌,当年若不是靠着她那张脸,又岂会抢过本应该属于她的夫君?好在是上天公道,叫她早早死了。最后,让她还是嫁给了桑武。 可这人死了就死了罢,偏还要留下这么个孽种,摆着一张同姜氏大差不差的面容,在自己面前阴魂不散的。 “阿伏?”桑武的声音一经出来,屋内人顿时各自安静。 桑凤娥半坐帐中,尽管为儿子情绪低落,但见眼前这一幕,不免还是扬了口气。 目光轻轻扫过旁边的马霁君,便轻言细语地纠正了弟弟,“阿武,大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竟然是桑陵? 相比起其他人来说,桑武和桑陵已是有半年时间未见了,去年冬至家宴瞧她,就算瘦了点,也不过是相比她自己稍微好了些。可总得来说,还是圆得和个球一样,叫人看着都觉得糟心——可眼下这形容,委实令他都认不出来了。 瘦下来的脸显出了轮廓,那些密密麻麻的痘子也不见了。和阿伏一样,长眉连娟,明眸皓齿,乃是浑然天成的大气美。 人对美的感受是不同的。有人觉得小家碧玉是美、有人觉得沉鱼落雁是美、又有人觉得清冷孤高是美,可唯有这种大气之美,是最毫无争议的。 她到底还是像了她娘。 “父亲,母亲,姑姑。”桑陵就给各个长辈问过好,也不忘和桑枚这个妹妹颔首示意。 便是连礼数都同年边家宴一样。 “过来我瞧瞧。”桑武朝她招了招手,难得放平了语调。 桑凤娥遂也撩开纱帐,将视线明目张胆的放在了马氏身上。不论马氏娘家和孙氏关系如何,一码归一码,她不去查明阿武的媵妾无所出之事,那桑陵被养回来的事,马氏就也别想插手。 大女儿刚才细步走近,只见卫媪从后室奔来,“女家主,桑大人,少主醒了。” 于是众人又纷纷起身,朝着后室过去,桑陵先将桑凤娥从帐中扶了出来。 阿山已经去唤关荥生了。 等人过来时,画堂屋内外围满了人,关荥生就跪坐榻边回望过来,“劳你们回避半刻,且让在下与阿满说上几句。” 众人面面相觑,见高恒也点了点头,遂退了出去。 里头的对话谁也听不着,也不知是几时了,这夜月色正好,夏夜的凉风吹在身上,还很是惬意,桑武的目光还是落在自己大女儿身上的,流连了很是一会,沉吟片晌,“你由你姑姑带得很好。” 冷不丁冒出这话,众人神色各异,桑凤娥低眉冷笑,桑陵遂抬眸望向自己这个亲爹,又将目光不经意扫过其后的马氏,便也扬起了一抹浅笑,“是,父亲,也多亏了姑姑和表哥帮我控制着。这里没有为我单独设下的小厨房,每日吃食且清淡。阿陵能瘦下来,也算捡回一条命了。”她眉尾一挑,笑看向马氏,“是不是,母亲?”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可里头的针对性就很强了,桑武脸上的笑意稍稍减淡,跟着也不觉瞥了眼身后的妻子。马氏神情顿时慌张起来,好在是内宅里周旋得久了,尚且还能稳住,就赶忙又扯出一抹笑,“是啊,阿满到底是神医,能帮着阿陵恢复好。这效果看来还是不错的。” 她倒也聪明,人家挑明小厨房里头的玄机,她转头就说到高恒的医术上去了。 桑凤娥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也就旋即接了话,“阿满是帮着调理了一段时日,可也要阿陵自己争气。咱们家是不设小厨房的。” 这最后一句,又直白的对向了马氏。 就是个再糊里糊涂的亲爹,也要品出里头的不对劲了。桑武嗫嚅片刻,饶是心底察觉出疑窦,也没有将事情闹到台面上来。眼瞧着马氏还想还嘴,就连桑枚都忍不住站上前两步,看似也想为母亲争辩,桑家家主一道凌厉眼色丢过去,母女俩便都只得双双噤声。 画堂外安静片晌,桑凤娥心中无不畅快,舒出一口气来,又看向桑陵,不免私下问两句,“是不是没有去上学”。 “不要紧,先帮着打理家里。”她便小声回说。 桑凤娥于是微微颔首,这个侄女向来表现得还算稳重,她心里还有数,不过私心是觉着反正明年也及笄了,都要嫁人的姑娘,读不读书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反倒是去了那地方,未知事太多,倒叫人悬心。 便没有过多劝着,最好是就此别去了,读了半年的书也都够了,等这阵子过去,再去看看几家人家,按着大侄女现如今的相貌,还能愁找不着称心如意的人家? 也就是从前桑家丑女儿的名声还在,且需得多在外走动走动,才能让人知道,桑家这个大女儿啊,是终于美回来了。 第34章 是高家的遗传病罢 寝屋里头的话没有持续多久,没过一会关荥生便将门打开,面色肃然,未与众人多说一句话,就回房收拾东西出了高府。 后来还是阿山去送了一段路,才知这位关家师兄是离开长安,回西北去了。 不过那夜师兄弟在房内说了什么,外头的人都不知道,就是桑凤娥都没能从儿子的嘴里打探得到。 高医生只是温和的笑着,与母亲、舅舅舅母和两个表妹,说过自己无事的话。 可是真有没有事,心里有个数的人又岂能不清楚? 桑凤娥心里肯定是明白的,桑陵就算还不知道事情全貌,却也从聂策的话语、还有姑姑同卫媪的对话当中,大约清楚了这病。 是高家的遗传病罢。桑家往上是没听说过这么个症状的——情绪一起来容易晕倒。姑姑也没有这个病,倒是高世渠和高丽都是因为这个过世的,至于再往上的高家祖辈,尚不能查明。 后几日高恒住回烟水居,虽说已经清醒,身上却总还不大利索似的,桑凤娥就日日过去照顾儿子,后来便索性挪住到了烟水居偏房,桑陵跟去探望过两回。 桑凤娥直言让桑陵近几日先别去门馆了,“这府中日日事也多,眼下我是实在没心思去管着这些,你同卫媪一道去打理几日。” 一个府邸掌管起来,确实不是件轻松事,这事桑陵心里也清楚,别看高府人少,正儿八经的主子就母子俩个,但算上府中门客、私奴、家生子,还有底下邸肆收租,人和事上上下下管理起来,麻烦不会少。 只是算算时日,门馆开学也有好几日了,照这么看来,她的课业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但她也不能推辞,表哥虽是醒了,可每日昏睡的时辰很长,一日三顿都还需要人照看。 这般紧急时刻,她需要留守家里。 …… 一直到七月,桑陵每日的起居且算是满满当当,甚至比读书时还充足。 清早跑完两圈,她就去画堂用早膳,一边看儒经,若没什么密集的事,就练几个字,若有事,就拉上卫媪和成媪两个老妈子去解决了。 午时再去烟水居陪姑姑和表哥一起用饭。 下午继续回画堂,读书掌家两不耽误。 等夜里回了含宁园,再夜跑一会,过了戌时也就睡了。 这时代没有别的娱乐活动,精神上的满足全来自书籍和运动,说无聊也还好,等书看进去了,运动中就还能品着知识的余味。 总体来说,她的日子仍旧忙碌。 而一旦日子充实下来,往前那些琐碎的想法,便无法再时时刻刻来纠缠她了——譬如自己明年的亲事、譬如表哥和周迎的亲事、譬如自己内心的那点小九九。 高恒是到这月中旬才出烟水居的,这些时日都是他自己给自己调理,药方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给下头的人听,每日再由桑凤娥给他一口口喂下。 到底神医,把自己养得也还不错,看起来照从前健康时毫无二致。 只是桑陵心底偶尔会想起聂策当时的话:若是再发,就是等日子罢了。 表哥出院走动的那两日,桑凤娥遂搬回画堂去住了,一清早就把桑陵叫过去一同用过早膳,约摸是见儿子恢复得还不错,直到这日,这妇人吃东西才有了些胃口——这段时日她也消瘦不少,两颊都凹进去了。为了儿子操心得如此,也委实可怜。 “别看着你哥哥平日里极好说话,总是笑着的,其实心底脾气大着呢。” “就和他爹、他姐姐一个样。” 姑姑和她闲话起来,语气之中带着缅怀,眉目间藏着的柔和神色也一目了然。 “阿陵都还没见过表哥发脾气。”她只能轻言细语的接着话,却不好说多了,再要问当时是为什么是动了怒,估计姑姑也不会说是为和周家的亲事。 这事且都还令她神伤着的罢。眼下这么一病,和周家的亲事,都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提上日程了。 头前周家还差人来问过话呢,得知高恒病倒了,周家人当时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毕竟一拖再一拖,从年初到年中,现在又病了,叫人难不怀疑是真病假病的——如若不是周家主母和周迎实在喜欢高恒这个翩翩君子,换了别人家的女儿,恐怕早就不会等了。 就听姑姑又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起来,“其实当年要不是为那事,说不定这病根也不会起。” “是我不该让他去的,是我不该。” 这话桑陵就听不懂了,当年什么事?又是哪一年?再往前一些,她都还不懂事呢,就算懂了事,也是自闭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就也不好再接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但看样子桑凤娥仿佛也没准备要她接话,就像是单纯找个人抱怨抱怨,吐吐心里的苦水。 妇人一双略微凹陷的眸子对了上来,双眉颦蹙,又显出了几分痛苦来,“当年若不是我让你哥哥去结交那些权臣子弟,也就不会出那事了。” “什么事?”她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心里却是立即跟上了:论起高恒生平的事,有记忆的,称得上大事的,也就只有建嗣二年的杀人案了,为此还把高家的列侯位也弄丢了。 桑凤娥搁置了筷子,缓缓的说起来—— 那日且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桑陵从画堂出来的时候,兰月上午的日光仍旧盛烈,晒得人头晕目眩。好在是游廊的过堂风拂去迷惘神思,她就坐到了美人靠上,又一点点回想起姑姑断断续续的话来。 建嗣二年,高恒才十八岁,也就同现在的聂策一般大,正是血气方盛的年纪,听着几个世家子隐喻自己的父亲和姐姐有乱伦之嫌,才相继患病离世的。 作为儿子和弟弟的少年如何能忍得住? 一气之下,便将其中一人砸中了。 第35章 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七月底,聂策上高府来望了一趟高恒,也不知道在烟水居待了多久,等出来时正遇上从含宁园过来的桑陵。 二人一道打过招呼,未有余裕的话。 这两日高恒的身子骨已是恢复完全,若不是桑凤娥阻拦,只怕就要上外头给人瞧病去了。 桑陵就将手上家务慢慢还给了桑凤娥,只有把这掌家权还回去,身上的担子才算真正卸下——也想着学习再耽搁不得,到了夜里,桑家女儿就马不停蹄地准备上了明日上学要用的东西。 入睡前又去称了体重,这回学着了,就由雅女这个年轻人来看,等记住了数字再记录上去。 两三个月下来,日子虽然过得忙碌,但瘦得也显着。她是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这份变化的,周身轻盈不少,就是趺坐着弯腰都没有小肚子了。 也就只有成媪不太满意,说现在是太瘦了,“不能再瘦了,不然衣袍都要撑不起来。” 她自己却很是满足。 减肥这件事就怕看到一点好的苗头就想收手,时间稍微长一点,就又会想着放纵一些,久而久之,就怕体重再上去。 最好是稳定在一个数字上,保持个一两年下来,等身子自己都适应了这个模式,今后就再难胖起来了。 她就在帛书右上角的目标后头,画下一个大大的对钩。 翌日照田假前一样,桑陵仍旧是头一个进门馆的, 将近辰时,学房里才来了零星几个,都是一副困顿没醒的模样,聂策来得照样很早,乃是第四个入的学房。 仆从在他边上将笔墨摆好——哪怕这些东西他这一日可能都不会动,但该做的面子功夫少不了。 少年郎往凭几上一靠,正和回过头来的桑陵对视上,他嘴角含笑,略一颔首就算是给她打了个招呼了。 桑家女儿便也笑着一点头,无声问了好。 逢着后头陆陆续续的人进来,班乐和代成君乃是一同来的,二人先还未落座,就定在了桑陵跟前。 “你谁?这位置上有人了。”代成君的语气一如既往大马金刀。 桑陵就昂着头面向二人——她是知道自己变化挺大的,五月在门馆时,纵然已经瘦了许多,但人席地而坐,乍一看还是像个肉球。这两月操劳下来,不仅是真正瘦了一大圈,今日且还是挑的件束腰的曲裾,两鬓头发也梳上了——和往前的坠马髻不同,这次是真正将脸给露了出来,也就把清晰的脖颈和下颌都显出来了。 但怎么说,也不至于认不出人了罢,五官又没变。 “桑陵啊?”班乐首先认出来。 一面说,一面掰着案几,一脚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视线却像是焊在了桑陵脸上一样,“骇哉骇哉,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说完一顿,又捂着了嘴,吞咽过后复说,“我是好话的意思。” 那厢代成君也坐到了她左边,二人目光炯炯,看得人还怪不好意思的,桑陵一双眼珠子顾盼,扯着嘴角回道,“这月家中生了些事,实在操劳,所以,所以——”说一个词,就对一个方向点一下头,两边都要顾及得到,“所以就瘦了些。” “你这岂止是瘦了些啊?”代成君支颐,正经打量起她来,“我以前就发现了,你生得是好看的,眼睛跟那牛眼睛似的,我知道你瘦下来会好看,只是我没说过,没想你真瘦下来了。” 这比喻——还真是让人抓不着头脑。她尚且干笑着,就怕被人当面夸,感觉怎么接话都不对劲。所幸这两个小女儿向来也能越过她自如的聊上。 “你以前就发现了,怎么不说呢?”班乐圆溜溜的眼睛对着桑陵,话却是对代成君说的。说完甚至还学着代成君,撑着后脑勺专心致志地观察起她来。 “我不喜欢夸别人,怕给人夸骄傲了。” 真不愧是代成君,心里的想法一点都不藏着。 “你夸别人,别人只会高兴,谢你还来不及呢。”班乐说,“难怪,你从来也没夸过我。” “你有什么好夸的,夸你的人还少啊,用得着我夸吗?” “谁夸我了?” “那不是——” “好了。”桑陵两只手一抬,将两个小女儿都轻轻推了一下,“夫子来了。” 这是要认真听学的意思,左右两边的人便悻悻地坐直回去,班乐稍忍不住,还是侧着身子往桑陵耳边凑了过来,“你前月来找过我,是生了什么事?” “目下已经没事了。”她将两只毛笔取了出来,摊开了竹简。 “那就好。”说完,右边的小女儿便退了回去。 新一日的听学就此开始,中间的女儿不由得吐了口气,振奋精神,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主座上去了。 第36章 以此谋求到一丁点嫁给表哥的可能 桑陵是在要往青山寺用膳之际,才从学海之中脱离出来的。 起身回头才发现今日的人来得还算齐,后列的少年们几乎都到了。 除却那断了一条腿的钱邵再没见过,曹信莫悌邓穗那些人都来了,视线再稍稍一挪,又瞧见了窗边的桑枚——妹妹低着头在看书,大约是见有视线对着自己,方才抬头和她对望,但轻轻一笑,就又低下头去了,并没有打招呼。 她收回目光,又一眼瞧见了另一边的荀进,荀世子的位置在最当中,便于让夫子和他问答的声音,给全学房的人都听到。因而他这个位置也算是个核心,桑陵每每一起身,就很容易瞧见。 不过平时歇息时见他,不是低头看书,就是趴在案上歇息,偶有几次抬头,便是静默打量桑枚,今日还是头一回——这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 她又何尝不清楚,她现在这副样貌,就连自己都喜欢捧着镜面瞧,私心也确实顿生了一些报复的快感,不过也就仅仅那么一瞬罢了,若是单靠外貌取人,想这人的学问还是不够深的。 便淡然收回目光,随着班乐、代成君出了学房。 “你在学中是不知道,今日好多人都在瞧你呢。”代成君挽着了她的胳膊,翘着嘴角说。 从前同行虽说也亲密,但如何都不及现在——这小女儿几乎是一路都要贴着她。 班乐本来还正常走着的,瞧着也不甘示弱似的,就挽住了桑陵的另一只手,昂着头说,“那是,我之前就说了,阿陵只是这一会的事,以后就能好了,你瞧,现在就好了罢。谁看着能不喜欢?” 中间的人不禁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要不是班乐还同她差不多高,这一路过去青山寺,她就相当于提着两个小朋友在走了。 三个女儿家一路叽叽喳喳到斋堂。 用饭时听说后院那棵三百年的老桂树开花了,许多人正赶去瞧,代成君两三口扒拉完漆盘里的饭菜,想跟着去热闹热闹,班乐刚还在嘀咕要瘦得和桑陵一样,所以都没怎么吃,就一道过去了。 桑陵不想凑这个热闹,遂留在了原地。 但这热闹终归也就维持一小会,过了午时,学房里的学生们,包括用过饭的、赏了景的,就统统往寮房里午憩去了——京兆这一块地区的人大多都有这习惯,午间用饭以后必须要休息一会,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如此。 因而一直到未时前,寺内各处也真是噤若寒蝉,除了几片落下来的深秋枯叶,连一个来往的仆从都瞧不着。 桑陵自从来了这个时代以后,倒是渐渐改了午睡的习惯,就怕自己一睁眼,又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若是回去了倒还好,若是到了莫名的时代,她恐怕是再难接受了。 便在寮房里看了一会书,随后孤身一人前往青山寺后院。 此地并没有完全封严实,东面连着皇家猎场桓林山的西南角,绕过一片金黄的梧桐林,才能见着那株老桂树。它也不算孤单,边上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再往后远眺,即是桓林山一望无垠的秋景并着绵延椒丘。 人还未走近,扑鼻的香味已是迫不及待地钻入鼻息。酉月天候也好,瑟瑟秋风吹拂在身,宁体便人,目之所及处早就染上了片片秋色,她往桂树下的木榻跪坐歇息,稍一昂首,闭上了双眸。 就又不由地生起了忧思——放眼高恒病发到痊愈,她一日日从忙碌中度过,稍有闲下来的时候,就将自己投入到书本里去,全然忘却现实,其实也说得上是一种逃避。从前觉得荀家算是一条退路,因而对于桑凤娥做媒,一直保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直到荀进相中桑枚——她由此生出那个念想,便更有了冲劲,想一点点变好,以此谋求到一丁点嫁给表哥的可能。 可世事却好似总不如意,姑姑紧接着就同意了表哥和周家女的婚事。议亲刚过,表哥又病倒了…… 这两月生出的这些事就宛如走马灯一般,一件接着一件,她忽得一口气提在胸襟,堵得整个人都几近窒息。 直到林间清风簌簌而过,斑驳光影在眼皮上晕开,才稍微平复。 风中只听一道脚步声闯入,朝着这头缓缓靠近。 第37章 若你我二人一同从此处出去,恐有瓜李之嫌 聂策从来就不入青山寺寮房午憩。午时到未时这一段时辰,要么就在学房里靠着凭几直接打个盹,要么就去马厩看看玉狮子,再不然,就是往那无人的角落,寻个干净处躺着。 今日听说青山寺后院的老桂树开了花,忍不住好奇来看了两眼,桂花是没瞧出个什么稀奇的,反倒是老桂树旁边的一棵老槐树正合他意,枝干弯曲粗壮,叶还多,不正是个好歇息的地儿? 不料躺下还没一会,下头就来人了,这会不都在寮房歇着吗?怎么还有人往这里跑——好在是他这块被层层树叶遮挡,并不能叫人一眼发现。便随意地往下瞄了一眼。 才发现是桑家女儿。 正预备打个招呼吓她一吓,却见她往木榻上一坐,就闭上了双眼,眉头微微一簇,白净的面庞上含着隐隐痛楚。 这张脸着实是引人注目,相比起学房里一些已经施了妆的女儿来说,她胜得可谓轻松,微微一笑,唇角的两个梨涡若影若现,就是明艳动人,而此般哀怨之际,清冷得又仿若雾中芙蕖,叫人多窥一眼都觉得是玷污了。 还是头一回,他觉得自己这般偷偷的瞧着,实在猥琐,就预备跳下树正经打个招呼。 只听梧桐树后有人走了来—— 常年习武之人,惯来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眸子往那一瞥,只需见荼白衣袂的一角,便知晓了来人。 东侯世子荀进。 聂策不觉揶揄一笑,早前是在赛马会上,这两人在草场上并行,后来又是单独去东侯府。怕是荀桑两家有定亲的意思罢。 他便又幽幽地躺平了,佳人相会,旁人怎么好现身打搅? 桑陵才放平了视线,待看清来人,心底刚平复的情绪又稍一起伏——这门亲事最终要是定了阿枚,两个人就该要避嫌了。 便起身拉平了裙裾,预备离开。 “我听说高家大郎病了。”荀进的声音传了来。 林中风渐渐缓和,桑陵眯了眯眼眶,想他这么问,估计是出于两家关系好。 便轻声回说,“是,劳世子挂心,目今已是好了。” 说完再欲迈开步子,顿了须臾,又还是礼貌地行了个常礼,也自认为她这礼数已经做足了,如此离开,就不算拂了他的面子。 “为什么——”身后的声音却又传了来,桑陵疑惑回眸,漆黑的眼珠子轻轻一带,却见荀家郎垂放的手撺紧了衣袂。她暗暗一抬眉,眸光不动声色地收回。 这人似乎吞咽了一下,“前月桑夫人过来,为何没有带上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年中六月桑凤娥前往东侯府做客,没再带上她,荀进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不是他先说了要换娶妹妹,惹得桑凤娥不悦,后来才没再带上桑陵的? 就算有定亲的心思在,怎么说桑陵也是个女儿家,这般被嫌弃了,桑凤娥就是再想为她定亲,也不至于上赶着把侄女送过去现眼的罢。 荀世子往她身前靠近了小半步,单薄的双肩在风中颤了一下,脸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我母亲,预备冬日上桑府提亲。” 哦,提亲,她心下讽刺一笑,念及什么,却又旋即一皱眉,“阿枚今年才十一岁!” 就算是看中了,怎么也得等到摽梅之年,若是一定就相中了,桑武和马氏也同意,再早也得十三四岁,这个年纪,她都不知道桑枚生理期来了没,就要嫁人了,这不犯法吗? “是提和你的亲事。”荀进也拧紧了眉头。 哦,看来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得了东侯夫人,不过东侯夫人又为何一定要她?桑枚也是桑家女,况且上头还有个马氏,那可是如今的太尉府大夫人,正儿八经的掌家妇。要是娶了桑枚,在他们眼里才更有价值罢。况且早前的她和桑枚比起来,或许这些人觉得姐姐连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难不成是自己身上还有什么高于桑枚的价值所在?是和姑姑有关吗?是了,若是高家和周家联姻,这又是一层关系,那周家家主大小也是个长安郡吏,这手里的关系根株结盘,肯定就更得利了。 京中贵妇不就正喜欢这么结交吗? 见她不说话,荀进再问,“你为什么会以为是你妹妹?” 她从沉思中抽离,再将疑惑的目光对了上去,“不是你先提的吗?” 荀进闻言愣了愣——他原以为桑夫人会顾忌此事伤了桑陵,便不可能提起,难不成她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便矢口否认,“我并未提过。” 见对面少女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扫视,他的脸上竟还现出一丝可疑的酡红来。 这荀家郎其实生得还算不错,乃是个斯斯文文的君子形象,何况往前学中与夫子问答,桑陵对他还算欣赏。——毕竟学中能正经读书的儿郎不多,像她这样一心求学的,自然就不能看低了他。可不过才两三月,就见这人态度变了又变,反复无常,此刻是不想瞧不起他也难了。 当初在赛马会上,她就瞧出了他的疏远,但念在他还算礼貌,便没有多放在心上。后来他送她回高府,堂堂一个世子爷,宁愿同车夫一道坐车外,也不愿进来同她一起,她也能看明白他的心思,不过瞧他还算礼貌,知道伸手扶一下,所以也没有多在意。哪怕后来听姑姑说他要换了桑枚,尽管那一刻些许彷徨,但也没有多瞧不起这人,反倒敬他敢当着两家去提自己的真实想法。 要能换了桑枚,她乐得成全;要不能换,她也还能认命。 可就是不能这么朝三暮四的。难不成还是瞧见自己变化颇大,因这外貌而又变了主意?那这人还真是值不起她往前的欣赏。 “我要回学房了。”便冷声回说。 “我同你一起。”不成想荀进跟得也快,他的身量比她略高些,步子一迈,也就同她并行了,一边继续说,“我瞧你上午在看周易,这书我自小就在读,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荀家郎语气里的讨好实在明显,放低的姿态也好似刻意要让她看出来一样。 “还好。”她只得猛地打断了这话,脚下步子一顿,“世子,现下已至未时,同学们都出来了,若你我二人一同从此出去,恐有瓜李之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聪明人也该要明白的。怎么说也是世家出来的公子,荀进当然听懂了桑陵话里的意思,也不是没瞅见眼前人脸上闪过的嫌恶。 只是觉得若不把误会就此解除,今后就更难了,母亲之前分析得不错,要是娶了桑枚,怎么也得等个三四年才能成亲,这于他预备入仕的时间而言,确实是太晚了。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再选回桑陵,谁想今日见着她,竟成这般相貌了?何止是她妹妹桑枚,放眼整个门馆、整个京中,都不曾见过这般样貌出众的女儿家。 “我同你——”荀进言有未尽,只听头顶一阵大笑声传来。二人不约而同一震,错愕地抬起了头。 就见一道黑影从槐树高处蹦了下来,少年郎拍了拍下裳,又是哈哈两声,便往二人面前大步走过去了。 第38章 你是桑家嫡长女,自然得去 这日下学后,聂策再来看望了一趟高恒。 少年将军的玉狮子停在府门前,也没带个仆从什么的,单他自己来的,由着阿山领路直接进了烟水居。 桑陵正从画堂陪姑姑用完饭出来,也要去瞧瞧表哥。即便现如今高恒已是恢复,但隔三差五还是得去瞧瞧,关心关心。 才进院子就隐约听着里头人对话的声音,以为是有外客在,便预备先回避,正遇着阿山从净房过来,约摸是瞧出她要退出去,笑着说,“女公子,里头是聂侯,你一道进去啊。” 她就“噢”了声,其实觉得就算是聂策,感觉也不太好进去,但既然都被人家这么说了,步子还是没好退了的。 屋子里两个人对坐闲话,一个盘坐地灶旁,正瞧着铜壶里沸腾的热水;一个斜倚雕花凭几,一只手搭在膝头,接了句,“我是没什么,横竖都是去玩,不过娘娘偏要带上那些个官眷,我就懒怠去了。” 这说话的人,正是聂策,也就他的坐姿一贯如此,散漫无边。 高恒将素布裹在壶柄上,才提起那小小的水壶,就见着了进来的桑陵,“妹妹。” “表哥。”她旋即扬起一抹笑,又往聂策那儿颔首问好,“聂侯。” 聂侯——聂策皱了皱眉。“诶。”尽管哪儿觉得别扭,却也只得先应了声。 桑陵是走近了才知道,那铜壶中盛的不是水,还是酒,闻着且一股淡淡的辛辣味。表哥能喝酒吗?她顿时心道。在高恒的示意下,屋内奴仆往前头铺上一方锦毯,供女公子落座。 见高恒给聂策的酒卮里满上了烫酒,自己身前却没有杯器——很好,表哥不喝酒。她就低眉微微一笑。 “是了,阿陵也要去罢。”高恒将铜壶搁置到矮几上,来了句。 “去哪儿?”她就问。 这回是聂策答的,“天子行宫秋狝,召了一批朝官一道进桓林山,皇后娘娘张罗着官眷随同,桑太尉也在其中,你是桑家嫡长女,自然得去。” 那可不见得,如今桑府后院的事都是马氏在打理,要是马氏只让带上桑枚呢? 就听表哥“嗯”了声,“舅舅前几日也说了,舅母那儿刚有喜,不便动身,就领着你和阿枚一道过去,再过几日桑府的马车兴许就会过来。” 地灶上的火苗由奴仆盖灭,她的眸光定在上头,将这话消化了一小会,马氏有喜了——那可真是烤熟的老母鸡下蛋,稀奇啊。 “可,可我还要念书呢。”就犹豫道。 而且这国朝秋狝时间还长,回顾前头历代帝王和这一任天子,哪一年敲定了秋季围猎,不是一个月起的——而且从她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样大张旗鼓破坏生态的事,倒还不如不办。就算要办,男人家去了不就成了,吴皇后又拉上官眷做什么? 可真是太平盛世,闲出屁来了。 “上哪儿念书?”聂策抿了一口热酒,笑了笑,“过两日夫子只怕也要说这事了,青山寺和智府靠桓林山,那一线都要围起来,也念不了学了。” “放假还不好啊?”聂家郎往后一靠,又想起第一回见桑家女,头一日上学就正经八百,煞有其事的,而今大半年过去,还是这么喜好这些,看来是个真爱念书的了,就又瞥了眼对面的高恒,这对兄妹这一点倒都相像。 “好,你当然觉得好。”桑陵不觉叹了口气,也都懒得问下去了。 要真是这么定了,就算她不去秋狝,也上不成学,而若真是桑武派了人来接她,她肯定也不能拿乔推脱的,别到头来让这个爹又给自己落了个坏印象。 “是不是那些人也要去啊。”高恒与聂策问道。 就见聂策一昂首,算是应了这话,她跟着问,“那些人是谁?” 身前的两个男人目光就都对了过来,高恒闭了闭眼,脸色瞬间就垮了些似的,还是聂策回了她的话,“曹信、钱邵和莫悌那几个,你说奇不奇,钱邵断了条腿还要去呢。”说完桀骜一笑,“我到时候再带上邱少舟,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少年郎傲慢不逊的态度尽显,唯有见高恒皱眉盯了他一眼,才闷笑两声又喝两口酒,没有瞎嘚瑟下去了。 看来钱家夫人闹到太后面前的事,后续是真的没什么了,不然聂策现今怎么可能这么说话?再不济就算真有事,只怕这人也是慌不了的,毕竟尚有军功在身,月月都还要往大营帮皇帝训兵。 一个是皇帝亲自培养的武才;一个是世家纨绔,别说是断了条腿了,就是丢了条命,其实也不会让皇帝舍得罚他。 不过这么多人都要去,又都是些官家的年轻子弟,这天家的秋狝,是打算办成一场联谊大会吗? 第二日智家门生便代夫子交代了门馆闭学两月的事,听说智夫子上午都还入了趟宫,且是下午来讲了两堂学,连往常休沐日前会布置的作业都不布置——皇权大于天,上头的贵人们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是地动山摇,下头人的所有安排都要随帝后的命令而改变。 桑陵收整书囊的时候,心里还不大爽快的,两个同桌小女儿却是喜笑盈腮——她二人也是要随着家里往桓林山行宫去的。 班乐卷着竹帛,笑眼盈盈,“秦中简也要去罢?” “是啊,你不可高兴了?”代成君把毛笔一把放到了书囊里,笔尖的墨汁立即就沁开了,染得书囊的绸布上现出一团团黑点来。不过她一直也都是这么收整的,只是今日换了个新书囊,才格外打眼罢了。桑陵忍不住吸了口气,心道:败家子啊败家子。 “我是高兴啊,明儿我就去百香轩试新衣裳,马泉街看首饰,回头就是桑陵都美不过我。”班乐昂起了她那领如蝤蛴的脖颈。 “秦中简是谁?”桑陵已经收整好了书案上的物事,跟着八卦了一嘴。 “我表兄啊。”代成君已经站起了身。三个小女儿一道往学房外头过去,代成君续道,“班乐念着我哥哥呢,指不定明年就要喝上合卺酒了。” “你给我收着点声。”班乐赶紧一跺脚。 说着,两个小女儿已是掐起嘴仗来了,桑陵笑着看她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的,也不阻止,不觉回眸,却是又瞧见了学房中的荀进,人都走了,就他还杵在原地的。荀家郎的视线这几日就一直在她身上,学中也是如此,学后也是如此。 她被看得有点不耐烦了,随即一扭头,觉得再要这么下去,荀家的这条退路干脆也不要罢了。 第39章 你别打扮得太好看了,成吗? 建嗣十一年的这一场皇家秋狝,由天子定下,吴皇后安排上行宫宫宴,便是敲砖钉脚。 余下的官眷们只有做准备的份。 桑府的马车是在出发去桓林山的头两日来接的桑陵,前一日桑凤娥还拉着桑陵在画堂寝屋清点过衣物首饰——只怕姑姑也看出了这场活动背后暗含的深意,微微笑着说起来,“其实也不定然是娘娘的意思,建嗣二年冬狩,宫里头便也邀上了这些官家子弟。” 又是建嗣二年——那一年高恒正失手杀了多嘴多舌的孙牧。 “恐怕还是老娘娘的意思。”姑姑叹了口气。 宫里头轮得上称之为老娘娘的,又有资格让吴皇后也跟着操办了,“太后啊?”她轻声问道。 “太皇太后。”桑凤娥解释说,“她一直就喜欢办这些事,做太后时也办过一回,我当年就是这么和你姑父认识的。” 啊,还是一个喜欢做媒的老人家。 桑陵点了点头,再闲话几句,当着姑姑的面试了几件新衣裳,就一道在画堂和姑姑歇下了。明日就要回桑府去,且不知道这场秋狝要维持多久,赶在冬日前回来,说不准还能念个几日书,可要是时间正好接一块,门馆在年边一两月也是要闭学的,到时候不能去念书,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高府,还是就从此又待在自家了—— 那个马氏,既然都怀有身孕了,算算日子,得是明年年中才能生下来,这中间的时间,应该就能好好养着身子,没心思再来想着谋害她了罢。 临出高府前,姑姑也贴心,特将雅女送给了桑陵。 对于这些府宅内的阴谋诡计,这个高家的女家主,心里无不明朗。 也幸好是马氏怀了孕,桑陵回太尉府住下的两日里,马氏就整日待在知雨居安心养胎,除却出发那日往府门前送了桑武同女儿,往前桑陵都没瞧见过她一面。 也想得明白,她既有这个心思让桑家后院的小星们都怀不上,可见得是多想自己先诞下嫡子。毕竟还有桑家家业要继承,这一胎可不就是当个宝贝似的。 那日清早外朝官员们先赶到桓林山,中朝官员随同皇室成员下午才到,听说是为了迁就太皇太后,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允许多活动,偏又是个爱玩的性子,就连她儿媳妇太后,这回都不跟着来,她却在宫里待不住。故而避开了早晚露气重的时候,等到午后日头正盛,小憩完了就过来。 外朝官员们往玉尘宫分批住下,这一处宫殿群的建造很是讲究,玉尘宫里的各个宫院并不在一处,从四个方向围绕着当中的雍山大殿。只需往堪舆图上看,就能清楚的瞧出一个众星捧月的布局。 中朝官与皇家贵人们便是住当中的雍山大殿。 桑家人同宫奴前往南边的宫院住下,桑武并没有与两个女儿同行,入桓林山之际,就同丞相府的人一道往大殿过去了。 两姊妹就在奴仆的安排下,往各自屋子安置了起居用的物事,桑枚来时当着桑武的面,还同桑陵笑着,叫了声“姐姐”。等桑武一离开,她便在自己房中待着了,全程没有同桑陵说过一句话。 倒是桑陵就着妹妹的背影瞧了许久,就她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实在觉得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可能有这般深重的心思,可她这个妹妹又着实是令她看不透——除非场面上问好的一声“姐姐”、“妹妹”,二人几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而若有对视,桑枚对她从来也只是笑,不见其他不满意的神色。 她是沉静的,比桑陵见识过的所有人都要沉静,静到深渊下藏着的东西,令她如何都看不明白。 “我就知道你还在。” 班乐的声音将她从迷惘的神思中抽离。 宗正丞班家的居所离她这块不太远,二人下马车时便打了个照面,没过一会班乐就来找她说话了。 “晚上宫筵你打算穿什么衣裳?”班家女儿自顾自的往毡毯上坐着,玉一样洁白的手指在熏炉上绕了绕。 第一日夜里老娘娘就安排了筵席,让各家家眷一道过去。 桑陵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回说,“到时候挑一件罢。” “哪一件?给我瞧瞧。”班乐眼神也没对着她,但语气里总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桑陵就朝雅女递过去一个眼色,一边往她那儿过去,慢悠悠的跽坐下来,又往案几的两座玉盏里头倒上了蜜浆。 这玩意可都是宫里的东西,秋狝开始之前,听说宫里头专用的吃食用物就运了一批过来,长长的牛车沿着京中大道,走了足足两三个时辰,可见贵族生活骄奢。淡黄的蜜浆掺进热水里搅拌两下,竹笥里装有花瓣、奶糕和蜜饯,按自己的口味调配,便是供这时代贵族解馋的饮品了。 桑陵还在研究是配什么甜品好,会不会太胖、会不会太甜的问题,班乐随后抓了一把花瓣丢玉盏里,黑珍珠一样的眼珠子凝视上来,轻声说,“你别打扮得太好看了,成吗?” 说完雅女正将托盘奉上来,红漆松木的盘子里,一边是一件竹青曲裾,下头压着件绞着金丝的素纱襌衣,另一边是佩戴的首饰:就两把杏花簪和一个假髲。 相比起其他官家女儿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是朴素至极。班乐也懂桑陵,兴许夜间出席,她连下头那件稍打眼些的襌衣都不会套上——八月入学房,她开始穿曲裾以后,从来也不喜欢套外衫。 胖女儿乍然苗条,都是会喜欢展现身姿的,金纱衣虽说好看,但总有些遮住了腰线——所以她赌她不会穿。 只是……班乐眼角眉梢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再扭头凝眸桑陵,说:“你能不能不去?” 在她盯着衣物之际,桑陵的目光就一直是在她身上的,跟着抿下一口甜甜的蜜水,心中就大约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想,只问,“为何?” 就听班乐忽得捂嘴一笑,假笑得实在不自然,“我开玩笑的。” 曲中意思弯弯绕绕,分明是带着念头来的,偏就不说出口。这也就是小女儿的共性了,她垂眸浅笑,不再继续问,也不戳穿。 班家女儿就拿个小勺子在耳杯里一下下地搅着,从桑陵的脸一路瞄到了腰身,最后定在了案几的木边上。才慢腾腾地说,“到时候你不准看秦中简。” 好嘛,原来还是为了这个。“我连秦中简都不认识。”桑陵嘴巴一翘,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山里到底不同,尽管还是在山脚平原。清早过来那会,山野草多,露水也多,藏着的寒气就最能侵入体内。 “长得最好看的儿郎就是他。你不准看他!”班乐又郑重其事地重复道。 有多好看?能有表哥好看?桑陵冷哼了一声,就嗯嗯啊啊地应着,“我谁都不看,到时候啊,我就看你。” “那你可说好了。” 桑陵点头忙不迭应“是”。又将班乐亲自送到宫院前。 约摸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班家女儿又拉着她出来多走了一段路,东拉西扯的,其实就是心里不好意思,但又不想直说自己是忌惮桑陵的容貌,就要扯些旁的话,将方才幼稚的言语掩盖过去。 桑陵也不能怎么办,毕竟也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还不就顺着她的来?再说了,要是与她易地而处,想高恒今日也来了,桑陵的心里也是会生出危机感的。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雍山大殿外,行宫的宫室排布不算密集,偏殿边有一座人工开凿的小湖泊,秋柳倒映水面,树下摆着一方木榻,恰逢日头出来,池面波光粼粼,两个小女儿在木榻上落座,说到好玩的地方,清脆的笑声就从湖面一路传到了对岸。 身着金缕衣的贵人缓缓回首,打量了好一会后,唇角挂上笑意,问旁边的宫奴,“那是谁家的女儿?” “回娘娘的话,瞧着是从南面过来的,现下在南面住着的就桑、班、李、罗四家。”黄门躬身回答,“桑家和班家来的是女儿,其余两家的都是公子。” “那个——”吴皇后指了指左边湘色深衣,绑着堕马髻的女儿,“去查查是哪家的。” “诺。” 第40章 等他瞧见那小女儿的样貌了,肯定只有满意的 夜里的秋宴桑陵没能去得了。 从湖边回来后,喷嚏一个接着一个,鼻涕泪水都冒了出来,整个人就和堕入冰窖里一样,遍体生寒。 好在是行宫备了侍医,申时就有人来瞧过病,傍晚雅女已是在隔壁屋子里煎起了药。桑武回来后问了两句,嘱咐奴仆照顾好桑陵,也没多说旁的话,就领着桑枚去赴宴了。 桑陵喝了药后脑袋昏昏沉沉的,便钻回帐子里睡下。 当夜整个桓林山行宫里头,最热闹的当然还属雍山大殿。 黄门在每人案上奉上清甜可口的瓜果同琼浆玉液——国朝不论男女,都有饮酒食肉的习惯,等了一会,几道硬菜也上了殿,都是北边来的牛羊肉,刚炙烤出来的,便是闻着味也要流口水,酱料也丰富,每样用漆碟盛着酸浆、花椒、姜蒜。 此间筵会并不算拘谨,下头群臣同众官眷载欢载笑,座上的皇家贵人间照样是推杯换盏,意兴盎然时,甚有君臣共舞的画面出来。吴皇后刚从太皇太后那儿敬了酒回来,就令人将聂家主母昭玉夫人唤了上去。 场中讴者正唱到《有所思》,伶人拨弄琴弦,伴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天声,殿中尚且热闹,吴皇后同妹妹说话还得拔高了声调。 “我今日瞧见一个女儿不错,想说与玄文。” “你意下如何?” 昭玉夫人将手中玉盏放下,微微犹豫,“哪家的?” “桑武家的。”吴皇后笑得几分得意,“我今日往凉风池去,瞧着一个小女儿好生欢喜。后来一打听,才知是桑家的二女儿,虽说今年才十一岁,但已经出落得很标致了,实在是个美人胚子,与其日后落了旁人,何不让你家那小子早早定了?” “可——”昭玉夫人却面露难色,“娘娘,玄文那孩子您也不是不清楚,往前说了多少人家的女儿了,没一个他中意的,连他祖父在这事上都奈何不了他,这姑娘才十一岁,就怕他又不喜欢,回头要是正儿八经的见了,最后还定不下来,人家小女儿那也失了脸。” “这好办啊。”吴皇后就拍了拍自家妹妹,说,“咱们啊,先别宣张出去,回头我叫了桑家小女儿来说话,你装不知情,领着玄文来同我问安,等他瞧见那小女儿的样貌了,肯定只有满意的。” 再美又能美到哪儿去?头两年从西北回来,就已经给他物色着好看的了——毕竟将军生前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子,连聂太公都想早做主了他的婚事。可他就是一个都瞧不上,侯府里头模样上等的婢女也不是没有,京中世家公子,这个年纪的,谁房里不养几个服侍的婢女?偏这小子没这方面的喜好。虽说做长辈的,也不能想着子女们在色事上多沉迷,但一点动静都瞧不着,要主动给他安排了他也不乐意,就难免不令人想歪,昭玉夫人就怕自己儿子是不喜欢女人。 何况国朝风气如此,处处可见男风盛行,就连前太子不也—— “是。”但面对吴皇后,即便是自己的姐姐,也说不得什么旁的话。 瞧瞧就瞧瞧罢,要是这回他能同意了,自然是最好不过。 于是第二日桑枚就被吴皇后的人叫过去了。 当时桑武正要往幄帐去和几个同僚汇合。一听这话,先是难掩喜色,立即联想到昨日筵席,莫不是叫吴皇后相中了阿枚?若能得到国母青睐,他自然欢喜。 但旋即又是一摇头,阿枚今年毕竟才十一岁,若是相中了——太子早已成亲,宫中良娣孺子也不少,再不就是其他几个诸侯了,可年纪也都太大了。 这个做父亲的沉沉一叹气,终是无奈一点头,“去罢。” 第41章 “早知道就不来了。” 桑枚到吴皇后殿中时,胸襟悸动还未完全褪去。 经由两个小黄门一路引入内殿,也不敢多打量,就伏身给主座上的国母行过礼。 “抬起头来我瞧瞧。”上头的声音响起,仿若一抹光滑的绸布拂过水面,荡开片片水纹,叫人呼吸一滞,却又不会太过紧张。 早听闻国母性子慈和,对上对下都很亲切。 桑枚遂缓缓抬头,将自己妆后的姣好面容展现,一双杏眸轻阖,却是往边上瞥了去,避免了和贵人的直接对视。 这般娇怯的模样,也难不惹得人怜爱。 座上贵人却只是微微一愣,又朝身边的黄门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那黄门正是昨日午时跟在吴皇后身边的宫奴,事后也是由他去打听湖边女儿的——可,可玉尘宫的奴人回说,昨日穿湘色衣裳的乃是桑家女儿啊。桑家统共就来了两个女儿,大女儿貌寝是长安城内众人皆知的事,他理所当然的就认定了:当时被吴皇后相中的是桑家的小女儿。 怎么今日来的,和那日的人瞧着不同? 莫非湖边那朱唇粉面的少女,是桑家的大女儿?黄门顿时摇了摇头,不可能,桑家长女不仅貌寝,听说还膀大腰圆的。又难不成,不是桑家的?下头人回错了,其实是班家的? 黄门顿时就不敢说话了,吴皇后嗔了他一眼,才再脑子里盘旋着欲说的话,外头人正来回禀:“昭玉夫人和车骑将军来了。” 这下是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了。吴皇后略略端正了坐姿,不免自我安慰一番:眼前这女儿尚且是姿色过人,玄文要能相中,这门婚事尚可定下,要相不中,就更好,还能再去找找昨日那个。 就示意了人进来,一头招呼桑枚坐到自己身边,“我昨日瞧见你欢喜,过来同我说说话。你今年多大了?” 就算知道年岁,寒暄起来也要再问一问。 “回娘娘,臣女今年十一岁。” 嗯,音色也好。吴皇后心中的好感再多添了几分。 待聂家母子一同进来问过安,国母便先同自己妹妹聊过几句,然后再问到外甥身上,左右还是那些话:“课业如何?”、“可和皇帝问过好?”、“又长高不少。” 问完就再当着母子俩的面,转到桑枚身上,介绍说,“这是桑武家的小女儿。” 昭玉夫人是自然清楚今日这一出的,跟着应酬几句后,便先开始测度起了儿子的意思。 又不禁再瞥了眼座上的桑家女儿,来前还想能被吴皇后看中的人,会是个怎样的倾城之姿——虽说这女儿的模样不差,尚且算得了上等,可放眼天下间,这样模样的女儿也不是没有,甚至于在她姿色之上的,都还多着呢。 娘娘如何就要为了这么个丫头,特地安排上今日这一出? 昭玉夫人的目光就两边度了几个来回,见自己儿子一应表现算是如常,也就进来时瞅了眼那桑家女,后来再未有多一眼粘过去的,心中便已是了然:又没看上。 她笑着朝吴皇后摇了摇头,眉眼间的无奈,也仿佛是在和姐姐诉委屈:你外甥郎相不中,我也没办法。 吴皇后就闭了闭眼,双唇一抿,“也罢,今日就到此罢,桑家女儿你且先回去。” 闻言,桑枚不免先一怔,不过才入殿没一会,从始至终也没正经开口说话,如何就又要她走了? 虽说她事先并不清楚娘娘突然召见是为何,可自收着信的那一刻起,心底就闪过无数猜想了。 直至方才看见昭玉夫人和聂策,差不多就完全明白了曲中意味。 尽管父母还未提起过她的婚事,但生到这个年纪,对婚嫁之事也耳濡目染了。有几分明白,就有几分想望。 聂策她是知道的,国朝天下,也没人不知道他。——只是从前这号人物距离她太遥远,她权当个新闻听听。 不想皇后娘娘竟突然要将她说与聂策……饶是心中惊诧不已,却也当即只想着再好不过。 哪怕她才十一岁,娘娘别人不看中,就率先相中了她,还是给相中了这样一位天下当先的才俊。 不也说明了她的出色? 若被爹娘知道了,定会很为她骄傲。而若被桑陵、那个大姑母、那些亲戚们知道了,都不知道该多羡慕她了。 可这份欣喜还未来得及深入,就又猛地被娘娘的一句话止住。 难不成,是已经定下,不过是娘娘和昭玉夫人两姊妹还有私室话要说,就让她退下了? 男人们是在酉时后进的山,到了夜边,行宫里头就剩一些不会骑马的女眷了。 这会桑陵才清醒一些。清早和午时被雅女唤醒,勉强进了药汤,后来再一躺下就又睡着了,一日浑浑噩噩,日夜不分。 “早知道就不来了。”她吸着鼻子,和雅女埋怨起来。 “是啊 ,早知道就不来了。”雅女附和着说。 过了会,班乐和代成君来瞧她,雅女便退到了一边,给屋中暖炉换过炭灰。桑陵帐前的纱布也没有撩开,就隔着这一层和两个小女儿说话。 “你可真是个病秧子,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病了。”班乐往屋中转了一圈,幽幽地说起来。 桑陵就又揉了揉鼻子,保持一边鼻孔通气,回说,“本来没事的,不是你昨日拉我去湖边坐一会,吹了风——” “你们昨日去湖边了?哪个湖边?”代成君正盘坐榻边抠手指,听着这话随即插了一嘴。 三人一处玩就怕这个,代成君的视线就往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布满疑窦。 桑陵倒还好,可班乐心虚啊,昨日和桑陵的对话要是被交代出来,那不得更让代成君笑话她? 就一屁股坐到了二人中间,脑袋往榻边一搁,一面给桑陵使眼色,一面回着代成君,“我们正好就遇着了,随口聊了几句,就走到湖边去了。” “是嘛?”代成君也伸了头过来。 两个小女儿的脑袋就都挤到了榻上。 “是。”桑陵两边鼻孔都堵住了,只能靠嘴出气,说起话来的声音格外怪异。 代成君才没有再问下去,身子往回收了收,又天马行空地换了话头,“对了,阿陵,你妹妹昨日被吴皇后娘娘叫去说话,这事你知道吗?” 倒是班乐接得快,紧跟着问道,“叫她做什么?”她正巴不得代成君不提上一件事了呢,好容易这人不夹缠了,还不得赶紧顺坡下驴接茬儿? “你不知道啊?”代成君说,“我以为你都知道了。现在行宫里的官眷们,哪个还不知道的,你消息怎么这么封闭了?” “我——”班乐面色一绯,“我白日送秦中简去山里了。” “难怪。”代成君哼了一声,“我说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原来是心老早就飞了。” 桑陵才用帕子给鼻孔通了气,也加入了这话题,“什么事?” 就见代成君怪模怪样地说:“起先娘娘叫了桑枚,后来昭玉夫人和聂策也过去了。都这样了,还能为什么事?” “说亲啊?”班乐不愧女儿家中的头一号狗仔,京中上上下下的八卦就没有她不好奇的,又转回身问桑陵,“阿陵,你妹妹今年多大啊?”说完却不等人回答,自己在那先嘀咕起来,“别是昨日筵上瞧中的罢。你妹妹生得是不错,可也还没到一眼就让人瞧中的地步罢,怎么没瞧见我?” 只听代成君一阵大笑,“阿乐,你也想嫁给聂策啊?那我表哥怎么办?” “谁说想嫁给他了!” “听你这话还不就是?” “没有,我念着谁你还不知道吗?”班乐一面说,一面掐了代成君一把,得了个求饶,方才罢休。 桑陵就无奈而又好笑的看着两个人又闹到一块去了,小半天才分开。 “也是,你就念着我表哥了罢。”代成君笑声渐收,平复回来后,又换了个调侃的口气,撑着下巴说,“要最后真是娘娘赐婚,也挺体面的。聂策这人生得不错,门馆里的男子谁都不如他有气势,就是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 桑陵就也跟着点了点头,不忘在心里附和了句:嗯,说话也打打杀杀的。 两个小女儿也没停留多久,说过这个话题,就联袂一道出了屋子。 只剩她一个人时,里头才算彻底安静下来,雅女在前头吹灭烛灯,桑陵平躺下来,念起方才的话,想了一会有的没的。 要是桑枚嫁了聂策,马氏心里肯定再满意不过,放眼现如今适龄的世家子弟里头,除非皇家,谁又敌得过聂策的风头? 聂家在朝地位也是摆在那儿的,聂太公固然致仕,可威望仍在,就是天子都还敬重着。昭玉夫人还是吴皇后的亲妹妹,聂策自己更是争气,十七八岁就被封了将军,成了关内侯。 她就将手帕在指缝里拉出个尖尖来,慢慢设想着以后:要是桑枚真的定了和聂策的婚事,马氏应该就不会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那这婚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第42章 “蛇,有蛇!” 桑陵的病是在来行宫的第五日好的。 这日赶得也巧,桑武本来跟着去了山里,刚动身就扭了腿,便又回了玉尘宫休养。逢着老娘娘闲来无趣,又拉着剩余的人凑了个野游会。 巳时赴会前,桑家姐妹俩一道去给父亲问过安,做做样子侍奉一下。 桑武殷殷叮嘱两句:“见着贵人们要懂得及时行礼,到了筵上不可东张西望。” 说话间,桑陵忍不住咳嗽两声,就觉得头顶一道视线放了过来。桑武当然清楚大女儿的病况,便说,“若你二人安排在两位娘娘跟前,阿陵就告罪坐到后头去。” 桑陵点了点头应“是”,也没有多在意这很有偏向性的安排——毕竟今日这会她必然要去,往前十多天就一直窝在居所里,再要不出面,难免不叫旁人添了闲话;可现下又会忍不住咳嗽,到时候当着贵人的面难免冒犯。 所以去是得去,就别落座得太近。 她颔首应了“是”,正要领着桑枚退出去,却又叫父亲给唤住了。 桑武的目光停留在两个女儿的婢子身上——阿枚领着的婢子身形瘦弱,委实撑不起气场,倒是阿陵从高家带来的这个,模样端正些。 于是招了招手,叫二人的婢女也对换了。桑陵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多问。 如桑武所料,野游会桑家家眷的位置正靠前。 桑枚已经被宦官引到前方席子上去了,妹妹今日的装扮很是用心,浅绛襦裙,衬得原本就白净的肤色更加雪白,头上梳了双环髻,挂着南海玳瑁的饰物。经人领往前头行礼时,立即就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桑陵并没有上前,就按着父亲交代的,和黄门福身行礼告过罪,往最尾端的席间跽坐了下来——她的打扮在一众女儿家中不算多张扬,原本带过来的就多是深色衣服,眼下穿的是一身黛蓝直裾深衣,也没有套上姑姑给她定制的那件金纱襌衣。 太打眼了也不好,伤寒虽好了,可收尾还有些咳嗽,若是冒犯了贵人就更不好了。 因而最好就是顺顺利利度过今日这场筵,再安安静静回行宫,顶上两位娘娘不能注意到下头还有个咳嗽的人就好。 这野游会办在山脚,东面一片湖泊,往后的原野一望无际,皇家早安排了人备好座台罗伞,等主客同至,不乏有几个助兴的节目表演,桑陵先放空了好一会,才抬眸去打量起了前头——雅女这会已经跟着桑枚坐到前排去了。 她幽幽然收回目光,闲散之时,又开始感慨起了桑武这个人,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滑头,到了这种贵人在的场合,就连女儿身边的婢女都能留神得到。不过也的确,作为高门嫡女,就是身边跟着的奴隶都不能差了。 筵席期间座上添了两三优人表演,逗得主座上的吴皇后和太皇太后喜笑颜颜,桑陵又面无表情地啜了口蜜浆,也没心思投入进去。一直发呆到林间旭日高升,近午时之际,各个官眷的案几前奉上珍馐美馔——都是一些扈从们猎到的山货。 好歹是未经污染过的原生物事,桑陵稍微起了些兴趣,就探着头去瞧边上的火炉,肉都是现烤出来的,做好了就由奴仆直接奉到各人的食案前,那旁边还配了个小风箱。 奴仆活动之际,偶尔听来几声欢笑,她的心情还算平静,正准备捻一块肉,忽然听前头一道尖叫声炸开。 席中众人纷纷扭头,前侧有人蹦跶起来,好似谁家水壶烧开了。边上奴仆也倏地散开,桑陵从跪坐的姿势中倾下身子,往前探看。 “蛇,有蛇!”有人大叫起来。 案几后的女儿摔倒在地,只见一条长约三尺的红头蛇正咬在其小腿上,赶上前的宫奴们动作迅速,一个双拳大小的尖石块砸下去,那蛇顿时松了口,遁入深丛中去,一会就不见了身影。 桑陵的视线再细细投去,方才认出被咬的人是桑枚。 “快唤侍医来。”老娘娘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吴皇后则面向其中一黄门怒道,“李兴,如何会出现此物?” 座中人声鼎沸,被问话的宦官连连叩首,“娘娘,实在是看好了的,也有人守着,绝无可能让这物钻进来啊。” 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如何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便是他李兴不去想,下头的人也能安排好,往年桓林山办野游会,哪次不是办得熨熨帖帖?莫说毒蛇了,就是一只苍蝇都要预防着。 “除非,除非是有人带进来的。”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是,方才就是从那婢女裙下先爬出来的!”另一黄门紧接着开口,指了指桑枚边上的雅女。桑陵才是一惊,推开了身前的人上前。 “侍医来了没?”吴皇后只得将待责问的话先丢开。就听奴仆迅速回,“派人去接了,估摸着还得一会。” 这头的桑枚才从惊惧中回神,细细碎碎的呻吟传来,伴着女儿家可怜的哭腔。不知是谁提了意见:“先给毒吸走,暂且还能缓上一缓。” 人群一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着各自的主意,桑陵在一堆沸沸扬扬的吵闹声中伏身到了桑枚身边,待要仔细观察伤口,却见雅女自告奋勇地上前,“我——我来——”说着,便伏下身去。 她猛地一挥手,给这丫头挡开了。 “你做什么?”这一声倒是桑枚喊出来的。 桑家小女儿娇嫩的脸蛋上沾满了泪水,连睫毛都润成了一簇簇的,嘴唇一翘,倒是终于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了。 “这样做没有用。”桑陵肃然回过去,紧接着对上雅女,带了三分恼火,“你有几条命?要是你的嘴里有伤口,你死得更快!” “蛇是她带进来的!”桑枚却倏地哭嚎起来,“就是从她的裙下爬过来的!” 唯有到了性命关头,这个女儿才能将原本的模样完整暴露,到底还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就算往前佯装得再镇定,这下只以为自己是真要死了,就什么都顾不得。 雅女只能再膝行上前,一迭声的“是,姑娘,我马上——”话还未说完,就只听“啪”的一声,女公子的巴掌甩到了枚娘子脸上。 边上众人皆是一怔,倒是才留神起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凑上来的女儿家。 “你要再大喊大叫,死得更快。” 这黛蓝深衣的女儿说完一转身,提起案上水壶,倾倒往桑家二女的伤口上浇去,一面吩咐上奴仆,“取些清水来,越多越好。” 在场中人认识桑陵的不多,唯有几个门馆的同学,班乐眼珠子往下一瞥,继而和代成君对望了一眼。主座上的两个娘娘也都不认识人,不过吴皇后还记得这张俏丽的脸蛋,一时望向随着的黄门,追问之意不言而喻。 唯有桑枚被方才的一巴掌扇得还有些懵,仅能从小腿处传来的凉意中清醒,不过心中疑窦更深——桑陵这样的人,如何能清楚去除蛇毒的办法? “不用你管!”她一使劲推开了桑陵,连语气里的恨意都忍不住尽数释放。说完似乎才意识到场中还有两个贵人娘娘的,只得又迅速一低头,将骤起的失态不自然收敛。 不知是谁轻轻提了嘴,“那先用刀割开伤口,放血排毒呢。” “不成!”桑陵拍了拍手上的泥块,先没顾着和桑枚计较——要是划破了肉,还有可能会感染,这时代又没个抗生素什么的,只能等侍医过来给人抬回去,正儿八经处理了才是关键。说完就又蹲直回来,要继续用清水冲洗。 不料铜盆下的腿却立即挪开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身前女儿的声音压低了,纵然双眼噙泪,恨意也十分清楚的从眼底迸发。 她皱了皱眉,尚不明白这个妹妹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恨,仅是这一瞬,脑中怒火也蹭的一下蹿上来,伸手就是再一巴掌下去。 众人无不屏气敛声,倒唯有边上的班乐低眉一笑,又望了眼对面的代成君,却见她也正握着嘴——便是不用明着说,也都知道了各自的心思:往前是桑陵自己不在意,她二人在门馆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从桑枚入了智家学房,哪天不听着人拿两姊妹作比较的?也就是桑陵充耳不闻,她们俩平白恚怒,也不好当她面去说什么。不然倒要惹得她伤心。平日在学房里,这个妹妹可谓将风头占尽,今日来赴会,也是一个坐前头一个坐后头的。让你嘚瑟罢,让你被蛇咬,活该——班乐默默啐了口。 桑陵正回身又拿了一盆水,就见班乐和代成君互换的眼色,怔愣须臾,又回身继续清洗起了桑枚的伤口。 连着两巴掌下来,这下众人心里也大致有个数了——世人皆知桑家有二女,不过听闻大女儿貌寝,小女儿却十分出彩。照这形式看来,这身着黛色曲裾的便是姐姐了?只是不说桑家长女是个丑得出奇的吗?目下这么瞧着,座上哪个女儿都不及她,莫说是丑了,就是用单一个漂亮来夸,只怕都还觉得不够。 桑枚却是忽得一叫,再次推开了桑陵,凉水从盆中泄出,桑陵身下也被淋湿一大片,正恨不得第三个巴掌甩下去。 只听人群外头一声呼喊,“侍医来了!” 第43章 “我如何说的?正是她。” 桑家小女儿被带回行宫以后,这场野游会也没了办下去的兴致。 太皇太后虽未曾下座,但瞧方才那架势,也跟着受了惊,遂召辇车回雍山大殿去了。 余下一批批贵人给两位娘娘行过礼,纷纷告辞回行宫居所。 桑陵才拉起雅女的手,却有一宫奴上前拦住了她。“姑娘,这婢子我们是要带走问话的。” 一场这么大的事故下来,雅女早已是六神无主,只能跪在原地一个劲的哆嗦,裙上沾满了泥块,连额头上都是水。 “我的婢女不能做此事,要差人问话,尽管来我的住处。”她将人护在自己身后。 余光一瞥,却见边上有人缓缓过来。 “娘娘,夫人。”那宫奴随即伏身行礼,桑陵跟着也转过身,立即朝吴皇后和昭玉夫人行礼。 “冒冒失失的,怎可带着人家的婢女走?”吴皇后冲那宫奴发话,一招手令使身边的黄门“备两套衣物来。” 也是看清了主仆俩的狼狈,两套衣物里的一套,便是留给桑陵的——方才被桑枚一推,她身上也湿了,古人裙尾遮住鞋面,在草地上多走动两下,也都沾上了好些草屑灰尘。 桑陵稍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正想自己要怎么行礼道谢,却又见不远处走来一人。老者须发皆白,虽杵着个鸠杖,但身形还不算多佝偻,边上伴有一随侍小童。 感知到身后来人,二位贵人扭头回身,昭玉夫人动作更快的搀扶上去,“太公。” 就连吴皇后也颔首问了句好,“太公是何时来的?下头人竟没有通传一声?”说完,又瞪了身边的李兴一眼。 “女眷们的热闹,老臣本不打算来打搅,方才信步于此,听闻有人中了蛇毒,便赶来看看,见你们能处理好,就观望了一会,没有上前起动静。” 这老者与吴皇后对话的语气,竟也不显得多谦卑,甚至还有隐隐高于国母一头的气势,反观吴皇后,对着他还微微躬了些身子——太公,哪个太公,桑陵正在心里盘旋着,就见老者的目光对视上来,“这是哪家的女儿?” 话落,吴皇后也挪了挪眼珠子,和煦道,“是桑武桑家的大女儿罢?” 桑陵暗暗滚动喉头,登时在心底揣度起了眼前三人的身份,老者的地位肯定低不了,但这回来桓林山的人,地位高过吴皇后的就天子和老娘娘了,眼下两个都不在场,那么三人之中吴皇后最大,其次才是这老者。而昭玉夫人既能搀扶上老者,大概率就是一家子——这人只怕多半是聂策的祖父。 她垂首顶着额头望过去,此人面貌瞧着也确实眼熟,聂策生得还是有些像他爷爷的。 聂达乃前相国,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大半年读书下来,她还算清楚国朝局势:当今君主登基前期,多数事都需要听从这位相国的意见,这关系就相当于秦朝的吕不韦和始皇帝,不过眼下这位更为低调,仕途后期主动退任,非但如此,更是再不过问政事,很懂得明哲保身。 倒都是大人物,于是她小心谨慎地一点头,问好道,“臣女见过娘娘、太公、夫人。” 就见吴皇后扭头闪了昭玉夫人一眼,“我如何说的?正是她。” 昭玉夫人眼珠子一转,却是先示意了眼自己身边的聂太公,吴皇后就好像立即懂了这意思,长柄竹扇覆面微微一笑,说,“成,先去换了衣裳罢,回头等我找你说话。” 这话便是面向桑陵说的,她从长长的眼睫中迎过去,下意识地应声。 等回玉尘宫居所没多久,桑陵先令雅女在稍间歇下,后自己独自去了班家住下的院子—— 刚巧,代成君也在里头,两个小女儿正叽叽喳喳的聊着,不时两声娇笑传出来。 “我就是瞧着高兴啊,你别看她小小年纪的,心机可深着呢。招得学房里的儿郎们都围着她转,我说是来读书的啊,还是来相夫婿的呢?你可知道东侯世子荀进,从来一个不和人说话的人,那几日竟也问了她几句,两个人在窗边说说笑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对儿呢?也不害臊。” 方才那话一听就是说桑枚,这些倒也算了,就怕那条红头蛇也是这俩人搞的鬼,她随即敲上了门。 “你如何来了?你那妹妹——”屋内婢女开的门,班乐扭头见是桑陵,话说到一半,就被她掐断了,“蛇是你放的吗?” 代成君也一道望过来,听着这话,立即就示退了其余的几个婢女。 “这话怎么说的?”班乐从坐席起身走来,一双细细的柳眉挑了挑。 班家女儿脸上粉黛犹在,下巴昂着,颇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也就是自来的世家小姐,表里如一,不屑于去伪装,桑陵自认为这大半年下来,算是了解这两个小女儿了,这反应十有九——可能还真不是班乐做的。 心中的疑窦瞬间消了一大半,却仍旧是质问,“你们实话与我说清楚了,否则宫里的人会怀疑是我婢子做的。” 两位娘娘尚且摸不透心思,但若此事被桑武知道了,又会如何想她?——必然会要怀疑了是她要害桑枚。 她在桑家的生存已经很困难了,那马氏就是一条毒蛇,她若离开高府回了桑府,就只能依附上这个生父了,要是被他以为自己存了坏心,那以后还怎么靠着他给自己谋求到一条稍好些的出路? “我倒是想,也没这个本事啊。”班乐白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有这个本事,上哪儿去弄条毒蛇来吗?” 那头灯后的代家女儿哑然失笑,“桑陵,阿乐是嘴厉害,可人是不厉害的,这一点我还是可以作证的。” 帮忙澄清的话里都还要带上一根刺,原先还算是嘴笨的代成君,这会都知道嘴一嘴班乐了。语调也不变,仍旧是笑着的,“再说了,这可是在桓林山,皇家的地方,你以为她真有那个本事?” 倒也的确是如此,今日野游会前,都是由皇家的人清理的场子,这两个就算再有本事,也总不能在这场合闹出这么件掉脑袋的事来。 怀疑彻底消弭,可桑陵面上眉头就锁得更紧了,草场的绿植都是被铲平了的,候在外头的奴仆也不少,就算周边有蛇出没,怎么能越得过层层障碍,就让它钻过雅女的裙裳,正好咬在了桑枚腿上? 第44章 难不成这样一个绝色的人物,他还不满意? 整个皇家秋狝中,桑家最倒霉。 头前来时桑陵病了数十日,后来桑武跟着腿折了,亲爹还没养好,二女儿又被蛇咬伤,待行宫居所养了好几日才缓过来。桑陵这个大女儿也没闲着,往妹妹屋中做做样子的去看望过几回——毕竟还有个桑武也在,她还不至于多吝啬自己的伪装。 被送回行宫后的桑枚也表现得不像野游会上的那般暴戾了,在亲爹跟前尚且委屈,挤了几滴珍珠子似的眼泪水,左右还是一副小女儿姿态,不过对长姐也同往前一般,从不主动搭理。 两姊妹依旧是肉眼可见的礼貌疏离。 桑陵也想得明白:马氏和姜氏生前既有恩怨,一个亲娘整日里带着自己女儿,模样都表现在眼前,桑枚自然不会多喜欢自己。 幸而她也不打算和这一对母女多来往,一清早站屏风边上望了眼,就往班乐和代成君那儿过去了。 前几日盘问清楚了,这俩日三个人便一块分析起了红头蛇的事:当时坐桑枚边上的几个,最头前的是两个公主,其后一个成王翁主,桑枚往后还有个丞相嫡女……由班乐打头阵,往各人的动机上去分析,又说了几家之间的恩怨。几日讨论下来,尚没出个结果,桑陵就被吴皇后身边的人叫去说话了。 时值秋狝收尾,男人们刚从山里回来,听说皇帝才往大殿离开,正遇着桑陵过来。一进一出的,她算是得了个大恩,和这时代的君主迎了个照面。 不过也没这个资格正视天颜,就随着宫奴的脚步往边上退去,躬着身子行过礼。 御辇从身前经过,她忍不住抬眸,见那上头坐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约摸四十来岁,比不得桑武会保养,长长的胡须垂到了肚腩上,直裾也撑得鼓鼓囊囊的,一座辇车塞他似乎都还小了点。 园中宫奴纷纷驻足行礼,将脑门贴在沁凉的地面上,方才显出尊敬。周遭噤若寒蝉,天子座驾很快就离开了。只等所有人再行动开来,桑陵才松出口气来。 殿内伺候的人也不少,廊下二十来个侍女在门后守成了一排,行障后还站着几个碎语的黄门,她跟宫女再往里进去一间屋子,迎面一盏半人高的五凤熏炉乍现眼前,堂前铺着一张巨大的绒毯,上去两道木阶,座上是两位妆容精致的瓜子脸妇人:吴皇后和昭玉夫人,侧边还坐着个男子,她用余光瞥了眼,眼波流转间,才认出是聂策—— 兴许是刚从猎场回来,聂家郎身上甲衣都没褪,数十日没见,又黑了点,不过人也显得更精壮了些。在他娘和姨母面前倒是一本正经的,昂首挺胸,面容肃穆。 等对面人的眼神也对过来,二人皆是一震。 “上来说话罢。”吴皇后开口道。 她便敛衽上前,先给吴皇后和昭玉夫人行过拜礼,又转头往聂策那儿颔首问过好,再往国母跟前过去。 底下宫奴们速度很快,即刻搬上来一张四四方方的毡席,就在聂策坐席的对面。桑陵禁不住咽了口气——从来就没人教过她宫规。她只能照着识海中仅有的一点记忆来,也不知道方才的姿势准不准确,会不会失了礼。 忽而又觉得嗓子有些干,想用案上玉盏喝口水,才发现自己整条胳膊都在颤。 也怪不得人会紧张,自打她进来,这些人之中就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微妙气氛了,尽管她的脑袋是低下的,可头顶上也仿佛开了只眼睛,清清楚楚的感受着三个人的视线统一都在自己身上。 这一口热水就到底还是没有入口。 不知多久过去,忽闻座上国母失笑起来,“可惜了太尉夫人不在,要是一同过来说话,就更省事了。” 吴皇后朝昭玉夫人看去,用眼神指了指聂策,这是在询问:现下的意思如何?昭玉夫人又哪用得着吴皇后提醒啊?从桑家长女进来起,就暗暗打量着儿子了。这小子倒是瞧了人家好几眼,不过也就那么一会,目下眸光又撇开了。 还是这么一副平静模样,难说这回是不是看上了。 昭玉夫人的眸光就再对上了座下的少女,同样是桑家女儿,姐姐生得确实比妹妹要更出色,眉眼如画,肤白凝脂,实在是个贵不可言的清冷美人。她的视线再往下挪了几寸,就是不知道这一双手生得如何。 不过好歹高门贵女,想来自小保养得也好。 她自己这一关尚且过了,就看聂策那小子了——昭玉夫人就沉吟片刻,笑着问,“桑家女儿今年多大了?” 话虽是对着桑陵问的,但余光依旧在聂策身上。 “回夫人,臣女今年十四岁。”桑陵轻言细语地回答,心中就好似有个鼓槌,一下下地击打着鼓面,说完这句话,她甚至微微感觉有些眩晕。 这里头的气氛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噢。”昭玉夫人于是轻轻一点头,再问,“可上过学?” “是。”她不自然地瞅了眼对面的聂策,“在智家门馆念着。” 果不其然,就听“呀”的一声,吴皇后诩笑插话,“那和玄文莫不是早就认识了罢?” 虽说聂策比她大,可那是往西北耽搁了几年,再者智家门馆里的学生本就男比女大,这般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多半都是在一个学房里了。若是早就见着了这么个美娇娘,能有不动心的? “嗯。”桑陵僵硬的回答完,又不禁回忆起了那场春日赛马会。此情此景,和当日的东侯夫人见她,当真是大差不差。 她该不会,是被吴皇后和昭玉夫人相中了罢?那早前吴皇后叫桑枚过来说话又是为何? 这一下鼓声散去,她好像看见自己的心湖上坠入一座磐石,激起的浪花将所有情绪完整吞噬,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茫然。 底下人的情绪在内里波涛汹涌,座上两位贵人的脸上却是一喜一愁,吴皇后尚且还沉浸在自己的安排之中,微微扭头,却见妹妹朝自己摇了摇头。 “如何?”她稍有不解,压低了几分声调,“难不成这样一个绝色的人物,他还不满意?” 昭玉夫人就往聂策那示意一眼,皇后跟着望去,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在眼底下看着长大的孩子,还算知根知底,看这走神的样子,恐怕还是没能瞧上。 “罢、罢。”国母沮丧地哼了声,说完一招手,就和前几日打发走桑枚一般——冲桑陵道,“今日且到此罢,桑家女儿先回去。” 桑陵正乐之不及,跟着就起身行过礼,同大宫女退出了大殿。 人走殿中安静片晌,聂策沉默许久,才往吴皇后和母亲那儿凝视了一会。今日来时,他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一出,眼下看桑家女来了又走,他也大约清楚了,姨母和母亲向来喜欢在这些事上做他的主,只是不知道是如何将目光放到桑陵身上去的?虽说这个女孩尚且挑不出毛病,可忽得将二人牵扯到一块,他还当真是懵头懵脑的,说不上满不满意,只是不想要让人做了自己的主——即便这人是母亲和姨母。 就只能面无表情的压下心中烦闷,翻身站起来,与座上二位分别作了揖,“娘娘,夫人,我下去换身衣物。” 吴皇后正为自己做的媒心烦虑乱呢,登时品出些许不对劲,往昭玉夫人那儿瞅了眼,见妹妹和自己一样是眸光亮了亮。 这别不是看上了,要去找人家单独说话罢?也就眉飞色舞地一笑,令外甥郎退下了。 等座下人都退出大殿,才招来宫奴,“跟出去仔细瞧瞧。” 要当真是拉着人私下里说话,那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能成。 第45章 可没成想,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桑陵是走到雍山大殿的前坪才撞见聂策的。 就往回看了眼,“你找我啊?” 这位侯爷可跟他们不同,并不住在玉尘宫,听说一来就被皇帝安排到了天子的寝宫边上,能走到此处,多半就是专门找着她来的了。 “娘娘叫你说过几次话了?”聂策问。 两个人对起话来,莫名少了几分拘谨,尤其边上也没个旁人的,她便没讲究那些表面的规矩,“今日是头一回。” 回完哽了一下,又不禁思索起今日这一遭的用意,就停住了脚步,“你知道娘娘的用意吗?” 要是吴皇后和昭玉夫人有议亲的心思,聂策应该也知道罢。 “我不知道——”聂策闷哼了声,“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把我叫过来了。” 少年郎说着话,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桑陵真的觉得这人对自己,并不像面对一个女儿家,就“哦”了声。 “行罢。”他嗫嚅了一会,也没有把话说清楚。 这对话不尴不尬的,她觉得他应该理会到了大人们的用意,但也不好问。只得一点头,又听聂策问,“高阿满如何了?” 其实来桓林山之前,他才去看过一趟高恒,桑陵也不比他多清楚高家的事,那日三人在烟水居说过话以后,翌日她就被接回了太尉府,后来又跟来桓林山。要说高恒现如今如何——她还能怎么回答?就只得点了点头,平淡地回说,“挺好的。” “嗯。”聂策也挪开了目光。“你回去罢。” 其实出来这么一趟也就是没话找话,方才里头人的意思,他还能猜不到?只是总觉得手足无措,想要问一问,可待要具体问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沉沉叹了口气, 桑陵遂顺从回身,刚走动两步,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对方已是瞬间走开好远了。 野游会的毒蛇案最终也没出个结果,天家人一直就没给一个交代出来,贵人们要是讳莫如深,下头的人总也不至于去质问的。 桑枚现下已是养好了,桑武为人臣子的,便也默契地不提此事,只做无事发生过一般。 当然了,这消息也不算完全严防死守,经手的人一多了,难免不泄露一些出来,代成君就好像通过人了解了一点,回过头来和桑陵、班乐提起:“查出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但那人身后背景复杂,轻易说不得。” 班乐自然是要追问的,奈何代成君一副惶恐模样,也只敢提到这儿就打住了。 桑陵也都没有旁的话——毒蛇咬人的事里头,只要雅女摆脱了嫌疑,那凶手是谁也无所谓了。毕竟那人是冲着桑枚来的,她总不至于闲到那个地步,还想着帮桑枚抓出凶手来。 一直到离开行宫的前一日晚上,这事原本三人之间无人再提,桑陵也以为会就此揭过,不想最后还是代成君自己先忍不住给交代了。 “是成王翁主,刘箐!”代家女儿说完,班乐就凑了过来,“我就知道。” 早前几人探讨起来,就说起过其中的八卦,当年昭玉夫人原想议了刘箐和聂策的亲事,后来不知怎么就黄了,直至前年刘箐被说给了韩王世子,就再无人提这事。而聂策则是至今未娶—— 班乐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肯定是聂策心里有刘箐,所以一直没有女人,刘箐就算嫁了人,心里也还有他,后来知道吴皇后和昭玉夫人相中了桑枚,才做的这么一出!可是不是?” “有道理。”代成君摸了摸下巴,兀自点头说,“不然她和桑陵妹妹头一回相见,也没其它由头要害她了。她也是仗着自家身份高,能有胆子做这事,换了其她人,你看吴皇后还会放过吗?” 成王如今掌管南边军事,算得上皇帝的左膀右臂,要为这么一件事,吴皇后自然不会动成王翁主,也怪桑枚倒霉,被吴皇后叫过去一趟,就遭了这么大个罪,蛇毒虽然是清干净了,但也在榻上养了十来天,这会都下不来,听太医说,回去了还得静养小半月,日日喝着汤药去除余毒。 也好在是吴皇后后来才叫的桑陵,那日天子刚离开,贵人们的大院内没留旁人,所以她入雍山大殿的消息并没有传出来——不然叫那个刘箐知道了,她恐怕也要挨一遭。 不过对着班乐和代成君,她也从没有提起过这事。都尚且弄不懂吴皇后和昭玉夫人的想法:见了桑枚又见自己的…… 兴许真只是叫人过去说说话呢? 这思虑渐渐抛诸脑后,等班家女儿和代家女儿回了各自居所,桑陵正预备同雅女收整回去的衣物,忽然听院子里侍女来传话,说有人找桑家长女。 来人是个穿着很规矩的宫人,递了个竹笥与她,说是昭玉夫人赠与陵娘子的。 她当即并没有打开,等回了屋子,才勉强从懵怔的神思中清醒,正遇着桑武不知从何处回来,往她这来看了看,问过两句,得知了方才的事以后,便叫她将昭玉夫人赏赐的东西取出来看看。 见里头乃是一对银错金的青玉镯子。 曲中意味已经是摆明,桑陵再是没了话。 前几日吴皇后与昭玉夫人召见了桑陵的事,桑武从侍女口中得知——早前见过了妹妹,不见赏赐什么东西下来,现下才见了姐姐,就赏了这么对镯子。他岂会读不懂? 略略一笑,也没说旁的,就拍了拍桑陵的肩膀,叫她好生收着。 这下就是再想看不明白也不能了的。只怕她是真被吴皇后和昭玉夫人相中了,而相中要许配的人,除非聂策,她再想不到旁人。 若只是一个聂家,或许都还好说,兴许还能和东侯一家一样,不到最后总还会有转机,可要是里头还有一个吴皇后,那就不一样了,国母一句话下来,亲事便是板上钉钉—— 其实往前她连东侯荀家都能当做一条退路,聂家就自然不会多抗拒,可理智是一回事,私心却又是另一回事。随着心中念想越发长久,不知何时,她渐渐将自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尽管还不曾透露过半分,可所走的每一步都好似有了动力。最初读书变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在这时代里过得糊里糊涂的,不任由继母摆布,不让自己的将来掌控在别人手中,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笼统的目标,是建立在她自知如何都回不去以后,为自己寻求的一点精神寄托罢了。 可自从有了嫁给高恒的念想,这份精神寄托就有了一个具象的目标,她不愿意去否认,她舍不得高家这样一个近乎家一样的地方,她想要永远居住在含宁园,有姑姑和表哥相伴…… 原以为还能再等等,或许等真正到了明年,她也就可以勇敢地踏出这一步了。 可没成想,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第46章 你觉得我留在高府如何? 桓林山回长安的当日,桑武先没落府邸,刚入城门便受邀去了趟丞相府。 父亲一走,桑枚便从马车上下来了,只着人重新安排了一辆马车,她单独回太尉府,桑陵就看着这个小女儿一言不发的离开,随着原马车走了一段路,便令人临时改了方向——前往高府。 岂料来得十分不巧,正遇上东侯夫人来做客,正同桑凤娥在画堂说话。 底下奴仆来回禀女家主,说是陵娘子来了,桑凤娥眸光一闪,也没把桑陵叫过来问安,到底还是知道拿一拿调子的,就看似漫不经心地来了句,“正是了,孩子过来她哥哥那儿拿药,少主在房里,叫她直接过去就是了。” 这意思就是不想让侄女往东侯夫人跟前拜见——毕竟起先是你家荀进说要换人,就算现在又换了主意,想要回姐姐了,可桑家好歹也是乌衣门第,总不能男方家说如何就是如何的。 尽管桑凤娥还没打算彻底放弃荀家这条线,可怎么也不能再一味顺从了的。男方总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再者,她也不是看不明白,荀家相中桑家的女儿,背后定然还是看中了桑武在朝的权势。从前稍被动些,那是桑陵的样貌不大行,她还知道要拿捏起这个度,可现在不同了,一望而知的倾城之色,该昂着头做人的一方,就换成她们了。 东侯夫人也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了,又如何能读不懂桑凤娥的心思?但也没有明摆着戳穿,毕竟她也是真有心要和桑家联姻——需要拉拢上桑武的势力。于是略呷了口雪饮,浅淡地笑了笑。 桑陵就沉思着随奴仆去往烟水居,过了垂花门,直达高恒的院子。 一路上听成媪念叨起近日来的事:说少主前两日还去了趟陇西,昨日刚回来,今日本来要再去一趟京郊的,逢着清早落雨给耽搁了,就推了时辰。 这老妈妈眉开眼笑的,一月多不见桑陵,是打心底的高兴,继续说,“可巧今日没去成,女公子就回来了,一家子人正凑齐了,待会奴婢就去将含宁园收拾出来。” 桑陵鼻子顿时发酸,赶忙和煦一笑,“才从桓林山回来,抽时间来瞧瞧姑姑和表哥,还没落过桑府,今日怕是不好留宿。” 要是桑武今日不回来倒还好说,她住这就住这了,也不怕马氏会怎么想,可要是桑武回来,见她擅作主张的又来了姑姑家,难保心中不会生出芥蒂——人心都是复杂的,虽说还没有到来年,她或许还可以住在高家,可要是两头大人都没有明说,但凡她自己多说一句想留于此的话,就总显得是嫌弃了自家一样。 别看桑武这个人平日不大管家事,仅从当时换婢女的事上就能看出,此人的心是极其细腻的。况且她对自己这个父亲,了解的这些还都只是冰山一角。这毕竟是一个一句话就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她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的应对。 进了烟水居的大院,方才发现聂策也在——这人倒也积极,同样才从桓林山回来,就赶往了高恒这儿,桑陵和他正一个前脚来一个后脚到。 踏入屋内时二人对视上,不知为何都有些尴尬。桑陵其实还能装一装,当做一无所知的寒暄个几句。可这位聂小侯爷却周身不自在似的,登时站起来了,就连高恒都怔了怔,下一眼就望到了桑陵身上。 桑陵心里也无不埋怨的:本来事情还没生出来,这么不尴不尬的,倒要叫人生疑。她褪了鞋履踏进来,思忖不过一瞬,就面向屋内人大方招呼道,“表哥,聂侯。” 聂策还是那一副不自在的神情,颔首“嗯”了声,高恒默然往两边各看了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即和煦一笑,“阿陵来了,可回了桑府没有?还是直接来的。” “还没有,父亲去了宫里,我顺道来看看姑姑,成媪说姑姑和东侯夫人在画堂说话,便将我带过来了。”她说完这话,尚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又见聂策回眸看了她一眼。于是生硬地收回目光。——就是不知道聂策清不清楚他母亲赠了她一双青玉镯子的事,要是知道了,估计也能意识到大人们是要将此事敲定了。 就听聂策咳了一声,与高恒来了句,“我回头再来瞧你。”说完再望桑陵一眼,便径自出了屋子。高恒就即往阿山那丢去眼色,示意跟去送人。 屋中炭木微响,桑陵一点点收回余光视线,也没有太管方才的事,其实这一趟过来,也不单单是要来看姑姑的—— “可还玩得开心?”高恒丢开方才古怪的气氛,给她倒上一杯温水。 “不那么顺,头一日就染了风寒。”她也没多大包袱,笑了笑,就在表哥面前聊起这些天的琐碎来:包括在行宫养病、班乐和代成君来看她、野游会桑枚被蛇咬伤、太医后来给治好了——这些小事统统说了个遍——只没提皇后召见过她与桑枚,还有昭玉夫人赠了她一对镯子的事。 高恒全程听得也认真,微微皱眉,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也会跟着大笑两声,一双深邃眼眸对过来,之中的宠溺显而易见。 她片刻木然,缓缓屏住了呼吸。恍忽中见窗前日光投射到地灶,对面人的面容半藏在水汽后,尽管急病一场,但目下瞧着表哥仍旧是丰神俊朗,神采奕奕。她忍住喉头的滚动,将语气放缓几许,“表哥,我明年就要及笄了。” 高恒的手正覆在壶柄上,闻言轻轻一顿,又好像不是为这句话怔住,桑陵尚且不知道是否为自己看错,只见他给自己续了一杯,笑着“嗯”了声。 难道是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握着耳杯的指尖一紧,一面接着高恒倒下来的热水,一面低头咬牙继续说,“表哥,你——你觉得我留在高府如何?” 她想,这暗示应该稍微明显一点了,她着实把握不好这个度,唯有豁出去先试试,若是他能听懂自然最好;若是听不懂,她—— “以后也可以时常过来。”高恒的话将她纷乱的思绪打断。 他神色自如,薄薄的唇始终保持着弧度,语气也始终温柔,“舅舅府邸离此处不远,若是府中马车不便,差这边的人过去接也可以。” 这一杯热水倒得七分满,水壶被收了回去,地灶上的一点火苗也被盖灭,只剩了一绺白色的烟气升腾而上。桑陵的眼神就顺着白烟而渐渐失焦,不由得失落起来,许久过后,才垂下眼帘,茫然地一点头。 心湖深处纵然还有些不甘心,却也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说下去了。刚想侧首去瞧窗外,却猛地见廊下还站着个人。 阿山跟在聂策后头,同样彷徨了有一会,才先弓着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厢,聂家郎似乎才回过神来,旋即干笑两声,“玉环落了,回来拿,回来拿。” 看这模样,泰半是将方才的话收入耳中了,桑陵垂首没再言语,高恒的神态倒一直自然,往聂策席子上翻找了一番,遂将玉环递过去。 那人接过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有。 第47章 她再无比此刻更清楚自己的心意 东侯夫人是在翌日上的桑府。届时桑武未归,是由马氏去接待的,雅女才从前院回来,听几个仆妇唠起,遂紧赶慢赶地回来汇报给了桑陵。 “说是东侯夫人和荀家世子都来了,府外共有三辆马车,拖了好几大箱东西。” “她们说,是来和女公子你提亲的。” 天家举办的秋狝——东侯一家子没能去得成,东侯夫人估计也是知道了里头的意思,才刚回来不到一日,就紧跟着过来了。 桑陵抓起头发盘上去,就在榻边站了一会,好半晌都没出声。 前有一个昭玉夫人,后又有个东侯夫人,往前半年,她都还是个众人皆知的桑家丑女儿,到现在竟然还有两家都有这意思,可她也委实得意不起来,只觉得迷茫。年中那时候的她着实没想过要有多反抗,毕竟还要考虑实际,相比起最开始马氏介绍的曹家五郎来,荀家和聂家都算不错了,家世不错,儿郎也都不是什么特别坏的角色,这两条路都能算做退路。 可现在——她又早已不是当初的心境了,不论是荀家还是聂家,都不及高家。 而若是让马氏知道昭玉夫人赠了她一对镯子,难保不会立刻就同意了荀家的提亲。毕竟比起荀家来,聂家门第毋庸赘言。她又如何会放任桑陵往更高处爬? 不等前院的消息再传过来,桑陵便让雅女换了身衣物,从后院伙房跟着人混出去,前往高府请马车来接——这段时日马氏因有妊,只在知雨居里静养,主仆俩遂摸清了桑府内院的一些安排,每日清早伙房里的一批人是要出去采买的,也时常有奴仆跟着出去到府外游逛,马氏对这后头的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管得很紧。 约摸三刻钟后,阿山便驾着马车来了,桑陵早已换好了雅女之前的衣裳,跟着到了伙房后门,趁着上午人少之际,就随着雅女出了太尉府。 阿山打马之前还笑着问了句,“今日如何要从这个门来接?”说完才正经瞧了眼女公子身上的穿着。他虽大字不识,但人还算机灵,瞬间猜到了些什么——难说不是女公子在桑府过得不好了,想要偷溜回高府?遂赶紧闭了嘴。桑陵也没有心思解释,长长的睫毛一搭,低眉敛去了所有神色。 一行人往高府来时,天色将将大亮,桑凤娥似是正要出门,刚走到廊庑,由人服侍穿履,一抬眼就见着了进来的桑陵。 “阿陵,这清早的怎么来了?”却也是一眼望到了她的衣裳上。 “姑姑。”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却又瞬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的好,嗫嚅了一会才说起来,“东侯夫人上桑府了。” “今日就去了?”桑凤娥好似还不知道这件事,往候在边上的卫媪那儿看去一眼,就沉思着嘀咕起来,“昨儿我倒没同她提起这事,不过——她向来也有自己的主意。” 一面说,一面又在心底盘算了一番,大约是昨日桑陵过来,她不让侄女来拜见东侯夫人,叫这位侯夫人知道自己生出拿乔的心思了。毕竟往前确实是他荀家郎做得不妥当了些,亲事如何能在两姊妹之间换来换去的?要为了昨日的事着急,那也就情有可原了。 “赶着早定下来也好。”她叹了口气,说不上心底的滋味,尽管这门婚事是她先打量上的荀家,当初也算是特地去谋求来的,可当突然真走到了这一步,又五味杂陈起来。怎么说也在自己跟前待了快要一年了,眼看着这小女儿一点点从肥胖的萎靡姿态,到现如今每次瞧着都能双眼一亮,她是真有了几分带亲闺女的感受。 嫁去荀家——只能说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弊,但只要桑武在朝一日,桑陵就受不了委屈。那荀家郎要想扶得起来,为今之计,只能靠和桑家联姻,因而桑陵这个未来的主母就会有绝对的权威。 “姑姑,可是我——”桑陵又岂能不懂桑凤娥的心思?年中一直不反抗,那是因为还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不愿意让姑姑生出一丝的不悦——就怕自己被桑武抛弃以后,又要被姑姑抛弃,到时候就真是一条退路都没有了。她对于自己的婚姻,只以利弊得失来考量,说好听点是权衡,说不好听点,也就是默认了婚事就是一桩买卖。只要娘家有能制衡的点所在,今后她总能曲线救国。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再无比此刻更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想留在高府。——这话她在心底再念了一遍,刚要鼓起勇气说出来,就听前堂仆从来回话:说少主回来了,去烟水居换了衣物后,便来给女家主请安。 桑陵便将涌上喉头的话又吞了下去,赶巧前堂廊下又有奴仆进来,说底下管家来和女家主回话。 每每午时前,也正是高府内外管家来和桑凤娥回禀事务的时辰,桑陵顿了顿,便更没了说话的机会,桑凤娥招手让人进来,便又问桑陵,“方才你要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低眉平复须臾,温声道,“我在含宁园落了些东西,去取了来。” 桑凤娥一个人打理整个高府上下,本来就忙,虽说也不是不能看出桑陵的欲言又止,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令成媪领着女公子过去,留了句,“回头再过来,和姑姑说会话。”说完摸了摸她的脸颊,不免还是要啧啧感叹几句她现如今的容貌。 桑陵是直接去的烟水居。 尽管上一次被高恒敷衍过去,但其实说到底,二人之间说的还都是一些弯弯绕绕的话,她总觉得或许还能再直白一点、再清楚一点,或许没有那么多隐晦的暗示,这件事就还能有转机。 若是表哥也有这心思、要是和姑姑提一提,自家人落在自家,总比嫁到荀家还是聂家的好。 “陵妹妹。”高恒刚换好常服,依旧是一身干干净净的月白长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面向桑陵时,他好像永远都是笑着的,就好似在她心尖已经枯萎的角落,流下一道生生不息的泉流,滋润了原本已经麻木的一隅。 何止是桑陵,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一个沉静似水的男人,又仿佛是伫立在她身后的一棵大树。她好似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也好似永远不会有坏情绪,便是上次病倒了几日,将养过来之后,也依旧是温润如玉,春风满面,不见半点的局促和窘态。 自那个雨日过去以后,这棵大树其下的根茎早已经在她心底盘根错节,直至今日、直至此刻,她才能完完全全地正视到——这一颗逐渐被根茎包裹住的心脏。 那么义无反顾一次又如何?勇敢再试一试又如何? “表哥。”于是她往里迈了进去,往他面前跽坐下来,将双手紧张地放在了膝头,“你,你能娶我吗?” 第48章 “那你真的会娶她吗?” 暮秋入冬时节的长安城,空气中似乎总弥漫着一股子碳木的味道,又或许是国朝人家常年熏香的原因,这味道并着炭木灰从鼻息入脑,总令人觉得微微头晕——眼眶中若有热泪充盈,将视线模糊,便更加深了几分梦幻。 桑陵明明很清楚自己此刻在做什么,却又有一半的意识觉得——这一刻好似是在梦中。 天知道她在梦里有多少次对高恒说过这话了。 地灶对面的男子将目光挪开,放到了二人之中的银炭上,脸上向来带着的淡淡笑意敛去,好似是为难、又好似是有些悲哀,但她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表哥。”她撺紧了衣袂,“东侯夫人已经带着东西上门了,我偷溜出来的,你能——” “阿陵。”高恒终于将视线从灶火中抽离出来,他沉沉地说,“我与周家女儿已经有了婚约。” 地灶上的铜壶烧得滚烫,将屋中静止的空气都蒸腾,桑陵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过依旧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那你真的会娶她吗?” 若是真的想要和周家女成婚,那时又为何要为了此事和桑凤娥闹翻,不惜动了情绪,伤身到晕厥? 他的心里是没有周家女的罢,他从来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周迎不是吗?就连聂策那么一个同他交好的人,都从未问起过高恒和周迎的婚事。 可是现实往往就要同设想完全反着来,她尚且抱有希冀,就只见对面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刻就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却仍旧是不甘心。就算是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如何?她的灵魂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她尚且可以为了谋求生存,在表面表现得渐渐适应,配合着这时代下的任何规矩,毕竟一个年幼的女孩身单力薄,也无法做到与这里几千几百年来形成的大环境抗衡。 可就这么一次,让她放纵一次,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这一辈子就勇敢了这一次也好。 “那你,你真的喜欢她吗?”她终于将脸上的假笑放下了。 却没有立即等来高恒的回话,他再次避开了她直白到几近疯狂的对视和言语,“我令阿山送你回去。” 巳时的日头此刻正从窗棂缝隙淌入,小女儿跪坐挺直的身姿便一点点地垂了下去,阳光扑打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轻轻一闭,便是两滴清澈的泪珠。 桑陵是在沉静下来的半刻钟后走的,送她过来的成媪就在门边听了个全程,阿山和雅女候在门后,更是将所有场景收入眼底。 两个小的听从少主的安排,迅速送女公子回了桑府,成媪沉吟片刻,这一回倒没有急着去告知女家主了,就在廊庑上驻足了一会,翘首望向灰白的天际,叹了很长一口气。 …… 桑陵回桑府时已近晌午,后院的门自然是早关了,阿山便只得拨马又转到了前门。桑家府宅前后完全不同,这一下,全府上下就都知道陵娘子偷溜出去了——不过桑陵豁出去这一把时,压根就没想过后果。 上午那会儿,东侯夫人后来大约是想见她,马氏便叫了人去秋园唤人,逢着桑陵正溜去了高府,人自然就叫不过来了。 马氏正不想将桑陵嫁到荀家呢——这样家境尚可,儿郎也还不错的人家,又怎么能让桑陵攀上?便刚好有了借口,言语之中颇富深意,“她向来是如此,我从来也管不住她,夫人瞧瞧,早前我就说了有客至,府中的女儿们且需得安静着,偏她忙不迭跑出去了。”说完悠悠然喝着雪饮,再是沉默不语——便算是婉拒了这门婚事。 东侯夫人虽困惑不解,想要挽留一番,但奈何马氏实在口齿便给,怎么旁敲侧击的都让她接不上话。若是连桑家主母都如此,她还能如何?犹豫半晌,最终只能先领着儿子悻悻然回去了。 东侯母子刚走没多久,逢着桑武刚回来,一面换了衣裳,一面问起了方才府中的事,听完才想起将昭玉夫人赠镯的事提起来,“亏得你没急着应下,那对手镯我已让阿陵收下了。” 行宫回来的头一日太忙,他还没和马氏提过这事,后来忙着忙着就混忘了,直到今日听说荀家来提亲才想起来。说着,又将前头皇后和昭玉夫人先召见过桑枚,后再召见桑陵,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统统与马氏合计了一番。 “只怕是挑了挑,最后定下的阿陵,她的年纪还是合适些。” 马氏当即面色自然不大好——还是重重叠叠的躁意翻腾上来。自己养丑桑陵这么些年,短短一年就叫桑凤娥给养了回来,一转眼就抢了原该属于阿枚的好姻缘?方才刚拒了荀家,就是认为不够桑陵去配的,不成想后头还有个家室更瘆人的聂家。 那聂家是何等背景?光一个聂太公聂达,就足够撼动整个国朝政坛了的,甚至儿媳都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那聂策自己更是早早被封了侯。 这一家子究竟是怎么看中了桑陵这么个野丫头的? 难不成还是在上次的桓林山秋狝中看上的,就单单因为她那一张脸?这叫她如何能平静得下来?早知道就一口定了荀家,说不准后头还能道是自己不知情,礼都收了,只一口定了桑陵和东侯世子的婚事作罢,总比让她攀上了聂家要强。 马氏还沉浸在自己的悔意当中,尚未言语,桑武却在回味着马氏方才的回话——桑陵不见了。 他忽得想起上回从桓林山回来,下人回说桑陵先去了一趟高府……这位桑家家主的脸色一时不禁沉重几分。 二人就在郎香阁前堂坐到了近午时,直至见着从前门回来的桑陵,径直令人将她唤到了祠堂前去听训。 “上回,你先去了你姑母家,我未曾说过什么,这一回缘何又要私自过去?”桑武脸上怒意显然。 若是换做之前倒也罢了,可在桓林山行宫时,他已让桑陵收了昭玉夫人的赠礼,虽说还没有到上门提亲的那一步,但国朝礼仪尚在,女方收下婆家的赠礼,便相当于同意了。往后不说多拘束自身,起码从当下起,就当是安分守己等男方上门。 再若实在要外出,也理应待家父母许可过后。 此般一而再的莽撞行事,便是去的姑姑家,也终究是对家规的视若无睹。 尤其桑武如今位列三公,莫说是他自身了,膝下子女的教养问题,也能被人揪出来,轻易的做了大文章。 “我看往日还是太骄纵你了!”桑武从家令手中拿过编绳,令桑陵面祖宗牌位跪下,朝身后用力抽了三下。 桑家祠堂前隔着一条廊道,便是在前院里头,也能听着那几道抽打声,里外奴仆纷纷噤声。马氏候在边上,缄默不言。 阿山是跟着桑陵主仆俩一同过来的。因忌惮会出事,便跟着一道入了桑府,不想就遇着女公子被桑太尉提到祠堂训话,后又令人将主仆俩都关了进去。 两边厚重漆红木门被拉上,砰的一声,他周身一颤。桑太尉也没有交代要关女公子多久,将手中编绳丢下,便是拂袖离去。马夫人扶着腰身嘱咐了几句什么——阿山尚未听得清楚。下一眼就见两个仆妇落了木锁。 到底还是个小女儿,何至于关得这么死? 他跟着外头的桑府家丁再张望了一番以后,越发慌错,便二话不说匆匆逃出桑府,架起舆车回高府去了—— 雅女是等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后,才来搀扶上桑陵的。 祠堂里虽然昏暗,但好在南面的门窗尚且透光,又正逢午后日头正盛,这里头便还不算多昏暗。桑陵撑着地板起身,背上倒说不上多痛,只是有些冰凉,还有些痒,她拍了拍手掌的灰尘,一闭眼,热泪便滚到了下颌。 心中的酸楚却还不是为桑武动手罚了她。更多是为早前在高府时,表哥的拒绝。 其实冲动过后,她才后知后觉,或许他是早就拒绝过了的。上次从桓林山回来,她那些话语根本都不算是暗示,能和她对上心斋的高恒,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能读不懂她话里头的意思? 除非他是不愿意懂,不愿意伤害她,才刻意做出来的回避。 而她居然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再一次的回到了烟水居,将求娶的话毫无保留的倒出来。 当日姑姑说:表哥是为了同周家的婚事动怒——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她怎么就能断定是表哥不愿意娶周家女。 或许里头还有别的缘由呢?是表哥觉得时间不太对,怕怠慢了周家女?又或者是觉得姑姑没有带他一起去,礼仪上亏待了周家女? 她怎么能就一厢情愿地认为,高恒是不愿意娶周迎,而同姑姑吵起来的。 她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 马氏回知雨居后的当即就叫桑枚过来了。——不是今日听家主说起,她竟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先召见了自己女儿。 “为何没有同我说?” 桑枚双手藏在袖中,怏怏回答,“行宫第二日,娘娘确是召见了我,与我亲切相谈,后昭玉夫人和聂侯爷也来了,但娘娘再与昭玉夫人说过几句问侯爷的话以后,就没有再问我什么了,再然后——”忆起当日,以及后来种种,她抿了抿嘴,“再然后,娘娘就说今日就到此,便让我退下了。” 那日她自认为表现尚可,皇后娘娘定然会觉得她礼数周全,由此更满意,不料后来野游会上她被蛇咬中,又被桑陵泼湿衣裳,连扇了两个耳光,事后她被太医治好,回府后甚至都不敢和母亲说起这些——就怕母亲生气,气自己竟被桑陵当众下了脸。连带着之前被皇后娘娘召见的事也就一同没说了。 桑陵如此失了她的尊严,娘娘定然也要大失所望了。又叫她如何与母亲说起其中种种? “为何会叫你退下,可是你表现不妥?”如她所料的,母亲先是责问起来。桑枚就垂下了眼帘,“我并未有逾举的举动,一言一行皆在礼数之内,娘娘也未有不满神色。是——”她吐了口气,却忽地记起最后那一下,昭玉夫人好像朝皇后娘娘摇了摇头。 “好似是昭玉夫人……”她吞了口口水,“娘娘问到了聂侯近来种种,昭玉夫人再回答,也望了我几眼……”就又将那日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给母亲,以及——最后昭玉夫人的那一摇头。 “是她对你不满意?”马氏问。 “我不知晓,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昭玉夫人。” 往前桑枚流露在外的名声,也基本都是好话,昭玉夫人也断不可能一见面就对她不满意的罢?还是说还有别的原因?是桑凤娥在这其中搞了什么鬼?马氏自忖着摇了摇头——以桑凤娥如今的地位,连昭玉夫人的一根脚指头都碰不上,她如何去那位皇后妹妹面前诋毁桑枚?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娘娘既然都已经看中桑枚了,就因为昭玉夫人不同意,转眼竟又瞧中了桑陵? 难不成真是因为年纪? 那也太亏了。 马氏忽而觉得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了。 竟然让姜氏这个女儿捡走这么大个便宜去了。 要不是桑枚先被瞧中,估计现在都没她什么事了,到头来,竟让桑枚给她做了引路人,倒成全了她? 第49章 表兄妹之间竟生了情愫 一直到日入时,桑府祠堂门外都寂静逾恒。 桑武这个大家主未有发声,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来管着这头,就算是长女又如何?又没有一个生母罩着,饶是马夫人向来脾气好,将两个女儿一视同仁,说到底也还是不及亲生的。 说白了,好坏都得随家主的来,陵娘子是被桑太尉亲自关入的祠堂,那马夫人必然不会强行去关照。底下一应奴才们也颇晓得见风使舵,见家主没有提及,便也没有备上夕食过来。 桑陵自来这里起,就施行轻断食的饮食习惯了,一两顿不用东西,尚且没有什么感觉,过了酉时,雅女已是撑不住了,这丫头大不了她几岁,午间那一顿不用东西倒也罢了,到了日入时分,桑陵还在全神贯注上午被拒的事,只听两声清晰的咕噜声,她回眸疑惑地看去,才见雅女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正一脸愧疚地望着她—— 未时刚过没一会,高恒就从阿山口中得知了桑府内的消息,即便心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却也没有拖延太久,正欲赶去舅舅面前说清原委,又在垂花门前被桑凤娥挡住了去路。 “你要去哪儿?”桑凤娥并不知道桑府内的事,不过心里藏着隐隐顾虑,也必须要来拦这一遭的。 高恒定住须臾,将方才阿山回禀的话一五一十交代,“母亲,妹妹在那儿本就受尽委屈,而今既存了误会,还当去和舅舅说清楚才是,也好少让她再受罪。” “说清什么?”桑凤娥却是一咬牙。 高恒神情微微一怔,迅速带过其后跟着的卫、成两位老媪。大约也猜到了,母亲必然是知道了上午烟水居里的事,毕竟那会,成媪尚在门外。这两个自来是母亲身边的心腹,出了什么事必不能瞒着母亲。 她这话说得也没错,若是跑过去和舅舅说,又能说得了什么?难不成要将阿陵的那些话都交代了? “不然就说——”他回避开桑凤娥的目光,“就说陵妹妹是落了东西,清早过来取。” “若当真是为此事,那又为何不同家父母交代,或者令人过来取?”桑凤娥继续追问,柳眉一簇,不免惋惜,“阿满,你舅舅之所以罚她,并不全是为她跑出府,而是为东侯夫人提亲之事。这婚事我看多半要板上钉钉,你舅舅是为她不礼,才罚的她。而今你去,不论说什么都不能免了她这一遭。” “你舅舅处事之严苛,你也理应清楚。” “可——”廊下过道风带着秋后的凉意,儿郎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母亲,您也知道马夫人……正因我知道舅舅之严苛,就怕这一回罚得重了,她要吃亏。” 话中意味显然,桑陵又没个生母在跟前疼着的,桑武要是动了怒火,那马氏就只有暗暗添柴的,到头来,少不得受一通更大的罪。 “成亲前,她只怕也是要受这一遭的。”桑凤娥却是轻缓了语气,“但往后嫁去了荀家,就不必再受着这些了。” 桑府内的一应事就是个乱摊子,尤其马霁君如今还怀有身孕,她也懒得再去正面周旋,桑陵终归是个女儿家,等不久后嫁了人就好了。 也只需要忍这一时了。 高恒袖中双拳微微一握,不曾应话。 垂花门前一时沉寂,周遭奴仆纷纷低头,只听得细微喘气声。桑凤娥等了片晌,不预再语,便要往画堂返去——猛然间,却听身后的声音再传了来,“把她接回来。” 她身形一滞,尚未回身。 “母亲。”高恒的语气再低沉了几分,更透着干涩,“把她接回来。” 这话其余几奴仆尚且听不明白,唯有成媪惶恐低下头去。桑凤娥就只有更听懂了的,母子连心,她如何能不清楚?可这一回若是越过荀家的提亲,还要将桑陵接回来,那里头的意味就不同了。 “你可要想好了。”她迅速回身,难说没带上几分恼意的。“接回来如何?若只是看她可怜,今后你同她又该如何相处?” “你又真能将她看作枕边人吗?” 高恒倏地顿住,并未接这话,也明白自己的确是情急之下开的口,并没有思考到那一层。 可他也实在不忍看她再吃苦,况且桑陵私自出府,如今看来,也是为他而来的。 不想他的一时回避,竟让事情落得如此。 若是这一回只是稍加惩戒,他尚可以只作未闻,可马氏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那些经年累月用在桑陵身上的药,手段何其阴毒。这回连舅舅也动了怒,若马氏要从中作梗,谁也不能保证会生出什么事来。 “是。”他沉沉颔首。 酉时凉风从廊道一路拂过,将家仆众人的衣袂吹起,桑凤娥面色一顿,被怔得半晌没了话,良久过去,方才开口道,“我不允。” 话音落了地,两位主人就都没了话。 成媪是在一片沉默之中惶恐抬的头,一时间,胸口也陡生出许多伤怀来——其实若不是建嗣二年那桩事,女家主或许也会同意了少主和女公子的婚事罢。 可偏生就是事与愿违,孙家人至今都还在明里暗里的为难,马氏娘家又和孙家尚有往来,女家主必不能再去依靠桑家,这些年频繁与高门贵妇来往,为的就是给少主谋求到一个好些的将来。 成媪和卫媪都是跟在桑凤娥身边最久的仆人,又何尝不会懂女家主的心思? 最好就是少主能娶了周家女,女公子嫁去荀家,如此一头是长安郡吏,一头是东侯府,女家主手中筹码不轻,今后就好歹能和孙家、和那毒妇马氏有周旋的余地了。 可如今,事情竟是全然乱了套,表兄妹之间竟生了情愫。 第50章 这样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冬日入夜早,桑家祠堂在整个桑府的最西边,天一黑下来,外头来往的人几乎就一个都没有了,桑陵领着饥肠辘辘的雅女在祠堂里绕了好几圈,最终也没找到个可以出去的地方。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外头风声呜咽,就是梆子声都听不着,主仆俩依偎在墙角互相安慰了几句,桑陵丢开之前的忧伤,到这会也懒怠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只思忖着明日要是再不送吃食和水过来,她二人应该如何过。 不吃饭尚且还能挺一挺,可要是没了水,那就很艰难了,桑武就是再狠心,也不至于这么罢,难不成就真要把自己亲生的女儿关死在祠堂里头?还是说这背后其实都是马氏又在使手段?难道就真不怕闹出人命来,虽说她心里还不赞成什么荀家、聂家的婚事,可桑武心里难道没有数吗?到时候要是聂家也上了门,自己已经死了,他们怎么交人? 正思忖着,忽然听头顶一道沉闷的声音,雅女猛地躲进了她怀里,桑陵一抬头,正撞见阿山从窗外伸进来的脸,“女公子,少主让我送吃食过来。” 也幸得是他身型小,撬开头上直棂窗,一猫腰就进来了。 橐囊摊开,里头装着竹笥和两袋皮囊,皮囊里是喝的水,桑陵揭开先让雅女吃,自己喝了几口水润嗓子,才开口问阿山是怎么进来的——好歹也是在太尉府,戒备尚森严,他一个别府奴仆,如何半夜说进来就进来了。 “后院有几个伙夫先前就和少主关系好,拖他们几个进来的。您甭担心这个了,快吃些东西罢。”阿山家乡往北,话里时不时带上几分口音。 桑陵就轻轻一笑,刚下意识地想问表哥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要怎么问的好,清早才被人拒绝了,现在又受人家的好,这算什么呢? 她低着头正沉默,兴许是被阿山瞧出来了,便摩搓了几下手掌,跟着乐呵一笑,“傍晚那会少主还和女家主说这事来着呢,说要把您接回去住呢。” 墙角连枝灯光轻轻晃动,三人的影子在地砖上一时清晰起来,桑陵眨了眨双眼,瞥到自己的身影在灯下微微颤抖了一下,虽说没有开口接这话,心中的波涛却又控制不住地翻腾起来——要是再接回高府,又是以什么名义?表哥已经知道东侯夫人上门的事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把她接回去? 她一点点挪开目光,对准到纱帐后的桑家祖宗牌位上,不由得失起神来,又回溯到清早和高恒的对话,忽然就没了任何一点思绪。 她搞不懂高恒的心思,这又算什么? 阿山并没有留多久,等主仆俩吃完就收拾了食具,动作麻利的再钻了出去。 雅女饿得久了,方才暴食了一顿,后来坐一会没多久就睡着了,乃是发了饭晕。桑陵吃得不多,水也没敢喝太多,怕要上厕所也没地方,便还算清醒,就靠着墙根又出了会神。 其实从过来这里起,她的道路一直还算清楚,就算有过迷惘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么几个瞬间,她自认为对于自己的前路,还算是能掌握在手心里。不论是笼统的大方向也好,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定下的确切目标也罢,她总能清楚的看到前路,也坚信自己稳扎稳打走下去,总不至于落得个太难看的结果——不至于和原桑陵一样,任人摆布,最终走到自杀的一步。 可仅仅是这一晚上,她几番彷徨,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清楚起来。 诚然,她对表哥、对高家有向往,想要奋不顾身去试一把,想要嫁给高恒,成为下一个高家妇,和表哥无忧无虑的度过余下一生。可是表哥已经拒绝了她,清早才提起过他与周家女的婚事,为何到了晚上又改口要接她回去? 还是说仅仅是出于怜悯? 其实若真的是出于可怜,只要最终结果一样,她也犯不着去计较,反正只要能嫁进高家就行了,她还追求什么?她想要的不就是回到高家,继续无忧无虑的日子嘛? 可又禁不住深想下去,心中的矛盾油然而生。 若是出于怜悯,那这样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不知是在几时阖上的双眼,醒来时雅女已经在边上寻毯子了,清早日出时霜露出来,屋子里的碳木燃尽了,桑陵的身子骨颤抖了两下,乍然清醒,便唤住雅女一同跪回堂中去。 等到外头天色通亮,只听房檐两声雀鸣,长廊上仆人来回走动,开始了晨间的打扫。她领着雅女闭目养神,也没出多大动静。 过了一会,又听一道格外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门边,方才徐徐睁眼,浓密的睫毛在双颧留下阴影,她扭头回身,在盛烈的阳光之下望住开门的人。 这是桑武边上跟着的侍从,唤作庄政,她还认得,平时就多伴在桑武身边,不常在内宅后院走动,只偶尔家宴上能在瞧见。 不过内宅里的事,桑武不是向来不管,都丢给马氏来处理嘛。还是说家祠位置特殊,所以桑武叫上了自己身边的人? 她随着侍从出了祠堂,一路往秋园过去,后又进来几个仆妇,将干净的衣服首饰一应奉了上来,寝屋前门拉上,为首的仆妇上前两步,领着人伺候她换过新的衣服,庄政就合着手一同候在廊庑上的,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 屋内这些仆妇们也都各自安静,倒像是经人特地嘱咐过的一般,桑陵和雅女互换了一个眼色,各自懵懂。直到洗漱过后,衣物换好,她的脸上又施上了新妆,方才猜得个泰半——不然就是荀家的人又上门了,还是姑姑领着表哥过来了? 可若是荀家的人,桑武应当是直接用昭玉夫人赠镯的事婉拒,也不必叫她出场。还是说,是聂家的人上了门? 究竟是哪拨人? 若是姑姑的话,他们又会如何与桑武说?她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想要散开这些神思,可步摇金片上的光在镜面中折射过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抓着她,逼迫着她不得不去想。 她就只好把目光停在了那上头。 如今镜中的这个女儿已经和来时截然不同,尤其妆后,简直判若两人。她还记得初来时,也是这般对镜自照,不过那时只是单纯的难过,只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心口,那尚且是片面的、单薄的,可以迅速散开。 可如今她的心口却好似变成了一口深井,复杂到连她自己都望不到底,只能瞧着黑漆漆的一片。 若是聂家上门。她想,她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可若是姑姑上门来提亲,这一切又不能令她完全没有负担地应下——不论是嫁给荀进还是聂策,她无所谓这其中的感情,反正古代女子嫁娶都是如此,只要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过得不那么艰难,就够了,她可以理智到不在乎是否关乎爱情。可若是嫁给高恒,这一切又不同,她偏偏执拗地、偏执地,想要追求一份纯粹的感情。 不然既是委屈了自己,也是委屈了表哥。 门边的咳嗽声传来,示意已是可以出门了。 仆妇们手上动作于是加快,木簪一插,将最后一个发包盘好,雅女跟在身后,目光自始至终未有离开——自打女公子瘦下来后,她就知道女公子的美貌了,更知道经自己上妆后的她会有多美,可今日就这般简简单单的装扮下来,她才真正见识到女公子的美貌,原来她是适合这样几近素色的妆容的。 奴仆和主人的心思天各一方,一个尚且忧心忡忡郎香阁来人是谁的问题,一个已是在脑海中琢磨着新妆容的事了。 第51章 这一刻才觉得,还不如是嫁去的荀家 来人也在桑陵的猜测之中,不过排在最尾端。 正是聂家—— 桑陵的目光不自然和昭玉夫人身后的聂策相交,不觉失焦,好一会后才跟着身前的老媪跽坐过去。 聂家人上门,自然是不同的对待。昭玉夫人选的时间也对,正挑了个朝官休沐日,桑家家主和主母就都过来了,桑武和马氏落座正座,桑陵随在马氏边上,上座便是聂家母子,遥遥望去郎香阁前院通往大门一路,都立满了奴仆,有桑家的家奴,也有从聂家过来的,两边服饰不同,她还认得清。 聂家奴仆的身后摆放着成堆箱箧,不必细想,也能知道里头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兴许是清早的阳光过于热烈,她在纷乱的思绪中收回目光,眼眶竟还有些温热,就在点点晶莹之中,又不觉对视上聂策。他正在注视着她,不过因为泪水积在眼底,桑陵并不能看清楚他的眼神。 便眨了几下眼眶,再将目光不自然挪开。 两家长辈尚在对话,她的神思继续放空,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桑武的声音传来,乃是唤她过去给昭玉夫人和聂侯行过礼。 国朝的规矩礼仪其实还不算多繁琐,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摸清楚一些,大家族里的女儿,从来也没听说过父母在场还要单独上前去行礼的,想来这一遭,是亲事要定下的意思了。 毕竟这还是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她若嫁过去,是需要给未来的婆婆和夫主行礼的。 便撑着地板缓缓起身,扫过身边的马氏,这继母的表情自然不大好,大着个肚子的妇人,面容已经较之前肿胀一些了,嘴角要是不刻意扬着,就是张天生的臭脸。 又想着今日姑姑和表哥究竟会不会来,是不是就来晚了一些,她若是过去行过礼,姑姑正好过来,是不是就彻底不能挽回了。 思忖着的功夫,脚步就更迟缓了。 聂策也在同一时间起了身——若桑陵行礼,他是需要回礼的。她的步子就又顿住了,再往门边瞧了一眼。 火钟铜球响了一下,有奴仆上前去换过更香,现下已经是辰时了—— 她沉吟片刻,不得不将提在心口的那口气徐徐放下——若是真的着急,姑姑和表哥不可能到现在都不来。尽管内心再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迅速认清现实。 他们是不会来的了,要来,早就该来了。 耳畔传来桑武略带不满的咳嗽声,于是她再迈开步子,停在了昭玉夫人和聂策跟前,分别行过蹲身礼和常礼。待聂策的礼回完,昭玉夫人脸上的笑才徐徐展露。 方才桑陵过来时的犹豫,屋中的几个,谁又是不看在眼里的? 桑武捻着胡须大笑两声,未有在意,“也未有多准备,怠慢夫人。太公如今身子康健?” “承您关心,太公且还健朗着,今日原也是要过来的,但念在休沐,未免闹得同僚间知晓了,要提前祝贺,倒是麻烦了。太尉也晓得老爷子不喜张扬,等孩子过了门,再正经热闹起来。” 到了这会,桑陵才将心思完全放到屋中来,等坐回自己位置,方才细细听着屋中的你来我往。 这昭玉夫人想来也是个厉害的主,话说得滴水不漏,说聂太公要来的,就先将人情放过来了,但实际聂太公到底要不要出山,谁又能知晓?或许真应了她话里的,是不愿在婚前就牵扯上人情往来——毕竟两家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又都在中央机构共事过,动动手指头就是翻云覆雨。若两家联姻的消息先传出去,少不得一堆人上来溜须拍马,掏腰包送礼的。 而若群臣私下结交太过,又难免树大招风。 桑陵垂首敛容,这一刻才觉得,还不如是嫁去的荀家。虽然两家都不算个完美的去处,但东侯府好歹还没那么招风头。 日后她若要跟着一起站在这么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不确定的种种只怕更多。 长辈们不知说到何处,连马氏都握嘴而笑起来,她却愈加心烦虑乱,一抬眸,又不期然望向了聂策,这也是个不怎么顾忌交际的角色,这般场合,两家人都在热络寒暄,连她尚且知道做做样子,唯有他全程板着个脸,盘着一双长腿,双头随意放在膝头,这生人勿近的气质甚至超过了屋中所有人,再放眼望去桑武,恐怕都不及他瘆人。 也难怪全程没人去讲究他的表现了。 第52章 她总在期盼着另一个答案 这一场提亲在巳时结束,两家人散后,桑武领着妻女亲自送聂家母子出府,后自己单独回了书房。临走前令桑陵回祠堂接着悔过,不过这一回,倒终于知道给奴仆留一句“送饭”的话了。 马氏全程未有言语,笑眼盈盈送过家主后,就唤人“将陵娘子送去家祠堂”了。 桑陵才走出去几步,又听马氏的声音从后头幽幽地传来,“嫁过去了又如何?你瞧那聂家郎,哪是一副满意模样?” 于是不觉回头,只见马氏回身正与身边仆妇说笑着,似是不经意回眸,朝她丢来一眼,眉梢得意之色显然。 她缓缓再收回目光,也懒怠和她计较了。 这一日出于家主桑武的特别交代,倒是终于过得好些了,除了成日家跪着,膝盖骨格外酸痛以外,其余吃穿用上的需求好歹能被满足,桑陵便也没有其它的奢望了。 后两日也是在祠堂里头浑浑噩噩度过,桑武没有交代要将她关到何时,下头当然也没一个人站出去问问的。 不过雅女在这之前和一个垂髫婢女多有来往,后几日关系倒相处得不错,等三餐过来送饭,那垂髫婢女也时不时和里头传送消息。说是昨日聂家人又来过一次,来的虽不是昭玉夫人和侯爷,但也是聂家的大家奴,领着个媒婆拿过桑陵的八字,等再往祖庙占卜后,便能择定婚期了。 桑陵听完,从没有多问过一句,封建时代婚嫁六礼都是如此,她无需去操心,只要顺着来就是,不过凝眸窗前月色良久,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两日,高家没来人吗?” 雅女神情一顿,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要入冬了,桑陵忽而觉得四肢百骸都钻上来一股寒意,并着窗棂外的风声,连腿肚子都不觉地打起颤来。她闭了闭眼,只觉得苦涩。 桑家人再上门时,是在五日过后,听说已经择好了婚期,就在月底,算算时日,也不过就小半月。 这日子赶得很紧,也不知道是当真吉日在近,还是有别的缘故。 不过桑家是定然不会有异议的,桑武巴不得桑陵快嫁出去,也好平息了之前的那些荒诞传言。而马氏,可能是提亲那日瞧见聂策板正的模样,估摸着桑陵嫁过去也过不了好日子,便也没有在这之中添什么手脚——也因这妇人高龄有妊,实在没那个精力兴风作浪了。 总之,这桩婚事在桑陵眼中,就仿佛是年幼时孩童们过家家一般,不过一眨眼,就仿佛要到成婚的时日了。 从提亲那日到此刻,她甚至还是恍恍惚惚的,每每闭上双眼,都还是那日清晨高恒拒绝她的画面。 桑凤娥是在大婚前一旬来的桑府,彼时桑陵正得以逃脱祠堂,刚回秋园坐下没多久,就见着了姑姑的身影。 一时又不禁回想起那晚阿山说的话:表哥和姑姑说,要接她回去。 尽管她的态度不置可否,私心里甚至不愿意是以这种方式回高府,但又忍不住有所期待,期待姑姑能赶在昭玉夫人提亲之前赶来。 可一直到今日,婚期被定下,姑姑才出现眼前。 然而她也不敢问一句:表哥在哪儿,是否知道自己和聂策即将成婚。 桑凤娥就若无其事地跽坐她跟前,一下又一下地摩搓着她的额发,说,“我们阿陵的福气是好的,那荀家不要也罢,聂家是更好的。” 在所有人看来,聂家自然要比荀家好上一万倍,便是一个死去的老穆武侯,也比在世的东侯要强太多。荀家人要娶她,还有些谋求的东西所在,可是聂家不同,甚至于要说是她桑家高攀了聂家,也可以说得,毕竟桑武终究没有一个世袭的爵位,将来致仕便是平民百姓一个,或许靠着手头家业,尚能得到个富贵闲人的日子,可按着国朝风气而言,到底不如世代的权贵。 她也没有去回桑凤娥的话,只由着唇梢微微一扬,露出个不算太热烈的笑靥来。 过了会,才慢声细语地回,“阿陵也没有想到,一眨眼,就要嫁人了。”语气里终归还是带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埋怨。 话刚说完,就见姑姑猛地拉上了她的手,眼底染上层层殷红,“好孩子,是姑姑的不是,你要怪就怪姑姑,阿满——” 这个话要么索性就不提,若要提,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想问问高恒究竟是如何想的,还是说真就是出于那怜悯的侧影之心;也想问问姑姑,为何到今日才来,是否知晓了二人之间的事;表哥和周家女之间是否真心相爱?母子俩之前在画堂的对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这些话就如同流沙被堵在了一道小口子上,反倒是难以泄出,只能微微哽塞,跟着红了眼,落了几滴泪,最终只憋出个,“那表哥呢?” “被人接去了莆风看病,也不知要到几时回。” 那还真是个大忙人,就是不知道月底大婚能否赶得回来了。桑陵微微垂眸,尚且没有了周旋下去的勇气,怕自己一开口还是忍不住,要将心底的那些疑窦通通问个清楚。 她并不是一个多会绕弯子的人,尤其在自己格外在乎的事上。 即便这个事心底已经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答案,在告诉着她:高恒说要接她回去,多半还是因为怜悯、怕她再受到伤害——其实她心底很清楚,这并非爱情。 可女子又仿佛总是会自欺欺人的,哪怕只是一丁点希冀的火苗,都能轻易地燎去心头的整片原野。 她总在期盼着另一个答案…… 第53章 这种时候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如同预料之中的,大婚当日,高恒没能从莆风回得来。 表哥只托人传回来一卷帛书,上头是对桑陵与聂策婚事的祝福。 一字一句,都是由桑凤娥亲自念给桑陵听的——婚前两日,她这个新妇忙得很,不是被拉着去试衣裳,就是被拉着去配首饰,要不然就是被几个老妪仆妇架在铜镜前试装,就好似一个人偶娃娃,被一群人摆弄来摆弄去。 桑凤娥全程就充当着她母亲的身份,接替了马氏的位置,跟在桑陵身边料理。这事也不知道是桑凤娥先提的,还是桑武说的,总之这两日桑陵身边安静得很,不再见着马氏同她身边的那些人,也没听着一些刺耳的闲言碎语了。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心思再去斟酌,两日来仍旧是过得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空白,人叫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人问她自己的意见,也只说“都好”。 后来兴许是桑凤娥也瞧出了不对劲,便不再让人问她,自己做主将大婚用的东西都备齐全了。 是日吉时前,侯府的人过来接亲,也不知国朝婚事的规矩如何,从秋园到郎香阁过来,一路都没有瞧见聂策,桑陵不禁从朱红头纱后抬眸,瞧见马氏与身旁几个妇人的脸上写满了嘲弄。 新妇入门,新郎官是要来接的罢? “上车罢。”桑凤娥沉声道。 她就将目光在环绕了屋内一圈,除却马氏那一块,众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好,就连桑武也沉着个脸。 看来聂策没有亲自过来接亲,众人也都知晓这是不对的。 便只得生硬回眸,将视线又对准到桑凤娥伸过来的手上。既然聂家人首先坏了规矩,桑府众人还能忍气吞声,还要将她送过去,就连桑凤娥也没有提出异议,看来自己这个娘家,往后还当真是不能当做一个靠山了。 她不由得呼了口气,闭了闭眼。 这一路往穆武侯府,过了长亭大道,透过舆车的车幰,隐约可见街道两旁围满了人,长长的人群一直到城门边上,甚至望不到头,议论声同样不绝于耳——今日这事,怕是要成为众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了。接亲路上不见新郎官,新妇独自前往,实在闻所未闻。 桑凤娥作为送亲的母家人,跟着入了穆武侯府,由侯府里的奴仆领着新妇先入午苑喜房。吉时前两个时辰,过来了两个老妪,与她提起拜礼同洞房时的规矩,又简单说了说侯府内住下的众亲眷。她沉默听完,只是点头。 只等喜房内只剩了她和雅女主仆二人,方才将盖头一把掀了,“聂策不见了,是吗?” 自打进了这侯府起,里头的人也同样是神色各异,这气氛实在诡异。桑陵过往几日涣散的神思顿时消弭,只见雅女点了点头,“奴方才去净房的路上听着,好像是说——是说——”她支支吾吾,面色惶恐,“侯爷是不见了,又说是昨晚就没见着人了,太公和大夫人一直在寻人,一直没找着。” “大夫人?” “就是,就是昭玉夫人,府里的人好像叫她大夫人。” 方才那俩老妪也说过了,聂策生父聂伯玏排行老大,这里头还住着聂家的三个叔叔,想来也是按序齿来唤人的了。桑陵倒也没有太急,想了想这事,又不由得荒诞一笑。 “女公子?”雅女的神情就仿佛在说:这种时候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大婚当日,新郎官不见了,她一个新妇不跟着着急,反倒是笑了? 桑陵就改了跽坐的姿势,将双腿伸直,只觉得好笑。尽管她也还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这件事会要如何收尾,可也觉得很讽刺,接着又觉得新鲜,连她自己都读不懂自己忽而来的放松是为何。兴许是悲伤过了头,哀乐相生罢。 往喜房里一坐就到了天黑,火钟里的铜球响了好几下,算算时辰,应该是过了吉时,外头的动静一直未停,桑陵就一直看着窗棂外人影来来往往。 看样子还是没找到聂策。 雅女在边上急得来回踱步,衣袂都恨不得揪出个大洞来,桑陵瞥了她一眼,欲给自己添上一杯水,才发现铜缶里也没水了,又叫雅女去取水来。 雅女方才抱着水壶往外走,倒是头回显出了情绪,忍不住愤愤嘀咕了两句,“这家人也真是荒唐。” “怎么会这样办事!” 尽管方才气氛很是低迷,但这话一出来,桑陵又忍不住想笑,连雅女这么个好脾气的丫头都这么埋怨了,可见得这事有多严重。不过也的确,既然聂策从昨日起就不见了,聂家人还能若无其事的来接她,行事多少不严谨。 兴许是觉得这门婚事本来也像是个玩笑罢,她抬眸朝着喜房内环顾一圈,就长长地吁了口气。 火苗在雁鱼灯上浮动,不知不觉间,火钟里的铜球又响了一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外头人的动静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减弱,桑陵往后仰了仰,活动活动筋骨,又看了眼墙角的博山炉,心想雅女如何去了这么久。 就起身往廊边过去,半道觉得麻烦,将胸前的红绸花也取了下来。 头顶步摇随着脚步碰撞得叮叮当当,即便动作再轻,新妇身上物事繁琐,动静也都不会小。她方才露出半个脑袋出去,就被人发现了,不过那人匆匆瞧了她一眼,神情不属的,一拔腿就跑开了。 一时好奇,就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不知从何时起,喜房外头一个人都瞧不见了。 后院方向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只见那一块人群举着火把,围成一圈议论着什么。 “阿陵。”桑凤娥的声音猛然从身后传来。 她也没有回头,只能听见耳畔响起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便上前一把扒开了人群。 夜风吹起院中树影,火光似鬼魅一般,在侯府的这片后花园中摇曳生姿。那凉风一吹,水井边的枯草微微摆动,草上躺着个刚被打捞上来的尸首,头上绑了高髻,耳边扣着一对碧色的流苏环—— 那是前月桑陵亲手为她带上的。 她猛地一下栽倒在地,腰腹一抽,来时吃的一点东西就都吐了出来。 第54章 “死在了你家。” 聂家人是在子时前过来给交代的。 桑凤娥安顿好了方才的事,只令人将桑陵搀扶好,就又送回喜房来了。昭玉夫人跪坐榻前软席上,拭去眼底泪珠,先与桑凤娥说过几句话,桑陵的目光从二人身上冷冷抽离。 不多会,聂太公也来了,鸠杖点地,亲自跽坐桑陵身前。 长者在前,就算是新妇,也得跟着众人往跟前过去行过礼。只听聂太公捻髯沉声说,“这顽劣不知去了何处,不过尔放心,聂家定然会给桑家一个交代,他就是跑到天边,聂家也定然会将他抓回来,与尔负荆请罪。” 话音刚落,连枝灯火葳蕤,氲过红纱盖头变得渐渐朦胧,桑陵敛目冷笑,并没有回这话。 后来还是桑凤娥上前来寒暄的,聂太公再长吁短叹了一番,也没有在小辈的喜房里头久留。 倒是昭玉夫人上前拉着桑陵的手拍了拍,越过聂策逃婚的事,说到了后院的事上。 “若当真是府中有人趁乱生事,你放心,这件事娘也会调查清楚。” 桑陵才终于有了一丝清醒,不过抬头回视上去,见昭玉夫人脸上愁苦不见作假。新婚夜新郎官不见,新妇身边的媵婢又死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若不是眼前的这些人所为,想来,他们也必然是糟心的。 谁又愿意在此时生出这么多无端的事呢?尤其还是今日这般特殊的日子。 只是—— 桑家女儿水眸潋滟,环视完此刻的屋中所有人,除了一众仆从侍女,还有几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妇人,她尚且认不清人,几个年纪大些,几个瞧起来和她差不多大。 凶手是否在她们之中? 还是当真是雅女一不留神,失脚跌到了井里?但有设下石灯的正经道不走,她又如何会走到花圃水井边上? 不过昭玉夫人的话一出来,也是变相的告诉了所有人,即便今晚喜礼未拜,桑陵也已经被认作为聂家妇了。毕竟那句“娘”都出来了,在场众人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就连作为娘家人的桑凤娥也没有二话,只是眼珠子轻轻转动,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一些不快的——当夜也就拒了聂家人的留宿,安顿好桑陵之后,便回高府去了。 昭玉夫人后又安排了两个婢子来伺候桑陵,不过都被她打发到廊庑下去了,一晚上也没把人叫进来伺候。 上半宿安静拆了头上繁琐的发饰,又换下喜服,便坐到旁室席子上去了,也没有靠近床榻,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日光从窗牖投射进屋内,方才是恍惚地眨了眨双眼。 她预要叫人服侍洗漱,又打算问问这一日有什么安排,才刚起身,就被人捂住了嘴。 来人动作之迅速,力气之大,让她根本反应不及。甚至连那人的脸都还未能看得清楚,就已是被拉到喜房的后室里去了。 两侧幔帐被拉了下来,光线都被挡在了外头,只能瞅见是个身型高大的男子,她回头一顿,欲趁其不备肘击,那人动作却更快,一下就束缚住了她的双手。 “是我。” “聂策?”她顿时就放下了挣扎。 二人行动间,幔帐一角被带了起来,透过层层日光,身后的男子松开了她,欲要开口。 只听啪的一声,他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然捂住脸颊。桑陵只恨不能再丢一巴掌过去。 “你做什么!” “问得好,你说我做什么?”她一把用力挣脱开,“你去了哪儿?很好玩是吗?” “我——”聂家郎眉峰微掀,“我去了莆风。” 莆风——桑陵跟着也愣了一下,这个地名,上一次听起,还是出自桑凤娥口中,她说高恒在莆风。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和高阿满两相情愿,我必不会为难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带你过去见他。” 她尚且反应了一会这话,“带我过去这件事,是表哥交代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己安排的?” 问完就没有听着聂策的回答了,只见他口唇翕动,话到嘴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再拉上了她的手,“别婆婆妈妈的了,先跟我过去。” “是你自己安排的?”她将长袖甩开,定在原地并没有动。 只见聂策显是烦躁地拧紧了双眉,沉吟片刻后方才艰难说,“算是罢。高阿满这人你也应当清楚,向来就是个闷葫芦,这样犯险的事他必不会同意,不过你们放心,这事由我担着,回头就说是我不乐意娶你。你和高阿满在莆风安置下来,再不用操心这头的事。” “你想得倒是简单。”她先前还觉得聂策这人较门馆里的男学生算是稳重的了,而今这么看着,却也还是个懵懂的少年郎。 想也知道高恒是不能丢下长安的。 且不说是为了什么高官尊爵,就是单为了桑凤娥,他又怎么可能这般做?整个世上,他就这么一个至亲在跟前了。就算聂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这里头的得失也不是他一个人真能承担得起的。 不待聂策回话,她便将目光再迎了上去,咬牙吞下激起的情绪,热泪盈眶,“聂策,我的婢女昨晚死了,就死在这后头的水井里。” “死在了你家。” 第55章 还真就是处处当孙子了 建嗣十一年的冬日,长安城内热闹非凡,天子设下的群臣秋狝方才回朝,没几日京中便是喜事连连。七八月京内都有高门贵族结亲,这月初东平王也娶亲,长安城内凡在籍的人员,不论朝臣富户、走夫贩卒,均得了天恩。月底且还有一桩婚事,两家也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便是穆武侯府和太尉桑家结了姻亲。 前有东平王的婚事闹得锣鼓喧天,城中百姓讨过了彩头,便以为聂桑两家结亲,也能从中得个好。于是天不亮起,长亭大道上就站满了人,只为等媒婆老妪丢了铜铢和宝贝下来。 直至天亮时分,赶来凑热闹的老百姓已是多到需要官兵出动维稳的地步。 城中这般状况,甚至一度超过了月初东平王的婚事。 可谁成想,最后乃是新妇一人去的夫家。 城中这几日,便处处都在议论着这桩婚事,后至侯府里的事也传了出来,说是新郎官连喜礼都没能出现,最后还是昭玉夫人给人一一致歉,亲自送走了宾客。 众口铄金,传来传去,有人怜惜新妇,更多人只当个笑话提起。马氏就捧着显怀的肚子,抬袖轻轻一笑,和几个上门来打听消息的夫人谈起。 “孩子是懂事的,来提亲那日我也在,礼数做得倒是足,不过第一眼瞧着,似乎就不太满意我家大女儿了,原想总归是家父母敲定,安生过日子便是,没料想竟闹得如此,也怪我家大女儿命不好。” “前头,是不是也没被曹家的相中啊?”有人问起。 话刚说完,就被边上的人撞了撞,又怕问这话冲撞了桑家主母。 可马氏又怎么会在意桑陵被人议论?正巴不得姜氏的这个女儿名声再臭些呢。于是清了清嗓子,倒没表现得多恚怒,反倒呷了口甜浆,故作为难地说道,“我家大女儿是发福过了些,我也是时常劝她少吃些,不过她也不听,眼看着到了及笄,人家瞧不中,我们还能如何呢?” 这些个高门妇里头,没人瞧见过现如今的桑陵,且只是听说了从前的一些传言:都说桑家长女是个极丑的女儿,不单单是脸生得不好看,且常年肥胖。 如今看来流言不假。要是个好看的,怎么能惹得新郎官逃婚呢? 太尉府内的八卦将将停了没一会,几家夫人正要各自散了,只见廊下进来一仆从,往一青衣夫人身边附耳两句,那夫人便眼神一亮,原本要起来的身子便又坐住了,“马夫人,听说聂侯回来了?聂家清早宣告众亲友,说是喜礼已是补办完了?” “怎么,你这儿还未曾知晓吗?” 这消息,连桑家这个母家人都还没收到,倒是外人先知道了。 众人于是也纷纷坐定,将目光再放到这位桑家主母身上。马氏一愣,笑容顿时就凝固在了脸上。 外头得到的消息,怎么着都是好听的。 国人从古至今,面子大于天,就算家里闹得再狠,传出去的话也都是好的。只说:昨夜聂策突发急病,往莆风寻高家郎求诊去了,怕家中人担心,因而消息封闭。 昨日大婚,来的都不是小人物,帝后和几位娘娘皆赐了赏礼下来,太子同几个排得上号的诸侯王更是登门道贺,就更别提一派的朝廷高官,列侯将相了。聂家做事还算严谨,当即就派了人一一往昨晚来的宾客府中致歉,又赠上了回礼,方才是将这桩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给平息。 昭玉夫人后来还亲自入了一趟宫。 不过就算当家主母不在,聂策也讨不着什么好。桑陵就跟着候在了是非堂,屋中人不多,除了两个聂太公身边伺候的童子,其余仆从都被清退了出去。 “去给你媳妇磕头。”老人家沉声道。 “啊?”聂策方才还算老实,被聂太公教训了一顿,全程就垂头听训,直到听着这一句,方才是抬眉惊愕。 哪有夫主给媳妇磕头的道理? “你没听着我的话?”老人家气急攻心,不免连连咳嗽起来。 说实话,要聂策给自己磕头,桑陵是非常乐意受着的,心口的气蔓延开,她现在瞧聂家所有的人都不顺眼,要说昨夜生出的事,他也逃不开责任。 但略坐了一小会,到底还是忍了下来。遂先跪坐在老人家身边,帮忙倒下热水。开口说了两句颇懂礼数的话,“太公,算了罢,他已经知道错了。”一面说,一面不忘给聂策投了个眼色过去。 这意思是让他要磕就赶紧磕了,趁她这会就在聂太公身边,他只往这个方向磕,那就不算是给媳妇磕了头。 聂策人还算机灵,也不知道哪来的默契,当即就读懂了桑陵的意思。 于是膝行上前,紧跟着就连磕了三个头。 这些小辈们的伎俩,聂达又如何会看不透? 不过握着帕子咳嗽之余,见还是桑陵这个新媳妇先出的主意,便没有追究下去——相中桑家女儿也是源于此,为的就是找个能约束得住这小子的。虽说昨日的事是闹得十分过了,但今早就能跟着媳妇现身,又还算配合。 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礼行了,就往宫里去给陛下、娘娘、老娘娘那儿磕头认罪去。” 昨日婚事国朝天下家喻户晓,长安城主道上更是为此被堵得个水泄不通。他生出的事,自己就要去收拾干净了。 还真就是处处当孙子了——桑陵低眉突然很想笑,但嘴唇还未扬起,又念起昨晚雅女的死,就没了半点揶揄的心思。 第56章 论罚,又真罚得了他聂策什么? 入宫这事,昭玉夫人先去打了头阵,聂策和桑陵这一对新婚夫妇紧随其后。 尽管昨日逃婚的事,在众人眼里看来,是桑陵这个新妇受得委屈最多,但二人既结为连理,便要同舟共济,入宫请罪这事,要来就得一起来——尽管她心底不乐意,却也只能跟着规矩走。 “你那个婢子的事,房媪说母亲在查,我也会盯着。”在马车上时,聂策冷不丁地说了句。 清早他肯跟着桑陵现身侯府,也正是为此事。 诚然,桑陵还算有些了解聂策这人,也一直清楚他和那些世家子弟不同,虽偶有顽劣一面,但总的来说,相比起那些耳提面命、颐指气使的高门贵族来,他算是很不摆架子的了。 她蓦地回眸,沉吟许久,只轻轻“嗯”了声。 二人从光华门前下马车,几名宫奴早就候于此地,领着穆武侯和侯夫人入宫。桑陵今日打扮其实低调,一路经过拱券前坪,却也听得身旁一些暗暗的抽气声。 她不得不茫然回顾,身后那些驻足的宫人便一溜烟跑了。 桑姜二者的基因都好,传到桑家长女身上的,也都是好的,不仅容貌出众,身量在女子当中也拔得头筹。就算无心装扮,但绫罗绸缎的衣物往身上一搭,也实在优于常人。加之身边的聂家郎也打眼,他身高不输高恒,常年大营操练,宽肩窄腰,剑眉星目,不吊儿郎当的时候,实在威风八面。 自二人下马车起,周遭粘上来的目光就不少。 越往里头走,停留的人越多。 桑陵便又迅速回眸,欲丢开这些注视,一抬头就正遇聂策也回头望她。 少年郎的目光再往后头停了一会,估摸也知晓了一二,便抓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也幸好是抓住的手腕,不至于是个触及手指的暧昧动作,她心旌一动,不过须臾就已恢复平静,遂也没有多挣扎。 然而天子今日恐怕是见不着了——听说正和几个大臣说话。 不过饶是如此,该走的章程也不能少,聂策仍旧带着她先在天门殿前坪磕了头,再一路匆匆赶往寿昌宫。 桑陵就全程保持缄默,天门殿往老娘娘宫殿的路程不算近。除非帝后、太后和太皇太后,其余人等皆没有资格在宫中乘辇,便只得步行前往。 此刻已近隅中,日头从东南方向照耀在甬道上,留下一层金灿灿的余晖,道上多来往宫奴,面见聂策时,纷纷驻足行礼,一个个膝盖骨就贴在石砖上,行礼叩首完,再弓着身子迅速经过。 寿昌宫大殿内一应人来得齐全,太皇太后脚边两个垂髫宫人正给她捶着腿,绯红的幔帐顺着一室阳光从内柱垂下,其下两盏博山熏炉,边上各坐着太后和吴皇后,昭玉夫人就在皇后身侧。 桑陵和聂策从侧门迈入,先于门边由奴仆服侍换过氅衣、鞋履。 人还未进,就听着了里头一迭的欢声笑语,氛围倒不显得多凝重。等夫妇俩个入殿,那些笑声才渐渐收了。 二人自然是要依次给长辈们再行过礼的,桑陵就深呼了口气,瞥着聂策如何跪拜,自己就如何跪拜。 “你倒是皮,出了这样大的事,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等你。”太皇太后先开的口。 话虽是如此说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责怪。 这里除了聂家本家人,其余人都还以为昨晚的聂策并非逃婚,是真的发了急病,去莆风找高家郎治病去了。这理由昭玉夫人也算是找的很合适了,本来聂策常年练兵,在西北时也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习武之人身上有些突发的伤痛,实在寻常。 因而这一屋子的贵人们也没有一个留有疑窦的,说是让他进宫来请罪,但言语之中不免还是充满了疼爱。 责问过后,还要再问上几句:“身上可恢复了?”、“开了药没有?”、“那高家郎是如何说的,今后影不影响?” 聂策遂一一汗颜回复。 “已是无大碍了。” “带了药回来的。” “说是休息一段时日即可,不影响今后。” 说完,便由昭玉夫人接着寒暄,面向三位娘娘笑道,“实在是突发得紧,哪知道伤口会崩开?这伤啊,还是那年救下张掖太守时落的,这孩子也是,昨日就自己一个人去了,自以为能赶着吉时前回来,怕我们担心便没有说,谁成想一耽误就过了时候,又连夜从莆风赶回来请罪。” 昭玉夫人还当真是舌灿莲花,谎言张口就来,面不红心不跳的。话里头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嘴“当年救下张掖太守”的事。如此一来,就更没人会怪聂策了。 毕竟这事是聂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这么一个真正和突厥人对抗过、且战胜了的少年英雄,整个帝国天下,除却天子,又有谁敢真为难他?就连聂太公,也不过小惩大诫。 论罚,又真罚得了他聂策什么? 隅中辞过宫中留饭,聂策和桑陵于午时初刻离宫,而昭玉夫人还要留在光明宫继续和她皇后姐姐说话。 在回程的马车上,这对新婚夫妇间也没有多的话。 聂策尚且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桑陵也有自己的考量——侯府里的人,现今她只认识聂太公、昭玉夫人和聂策三人,其他的尚且面生,能得知到的一点消息,也都是昨夜听屋中的聂家老媪提了两句:府中还住着聂策的几个叔叔一家子,二叔聂仲胥,三叔聂叔狄,四叔聂成永。 昨日事发在内院,前来贺宴的宾客皆聚前厅,侯府内守卫森严,不可能放人到新妇的后院来。 那么凶手只能是这个侯府里的人了。 要么就是奴仆之间生了事,底下人斗殴动的手——可这时间太短,雅女若真是和人起了争执,就在喜房边上,她不可能没听着动静。再者,雅女行事向来低调,不过刚入府,又能得罪了什么人? 要么就是这里的哪个主人行的事,是要给她这个新过门的媳妇一个下马威;还是说涉及了侯府里的什么阴私事? 她不禁阖上眼眸,阳光绕过车幰洒下来,眼前是流动的血红,又猛地一抽,回想起昨夜水井旁冰冷的尸首,遍体生寒。 而今是真正体会到了生死,才深知高门大家族里的可怖。哪怕是太尉府都不及这里的千万分之一,马氏就算手段再歹毒,也不过温水煮青蛙,相比起穆武侯府,简直相形见绌,起码那个继母对她还留有余地,让她有挣扎的空间,可这座侯府里头全然不同,不过刚来的第一个晚上,她身边唯一的婢女就死在了眼前…… “我还要去一趟大营, ”聂策朝她望来,“今日算是特殊,等母亲回来,明日再正经晨昏定省罢。” 到了这一刻,就连聂策也只得默认了这桩婚事。 那头的高恒不同意,这头的桑陵也不肯走,倒像是他要乱点鸳鸯谱似的。他也总不能扛着人跑的。 虽说心头总还有些不是滋味,却也只得顺着来了,就算与高阿满的交情再深,他也不是个闲人,成日里为这事转悠——下月就要往交州接兵权去了,到时候手上的事没忙完,皇帝那儿少不得要一通盘问。 对于这门婚事,他已是尽力了。 第57章 昭玉夫人一贯的会张罗 侯府内虽然没有规矩在等着桑陵,但桑凤娥这个娘家人,却很及时地再跑了趟侯府。 此时正逢着昭玉夫人从宫里回来,两家人便在静思居主屋里说话。 桑凤娥脸上似笑非笑,没有先急着开口——就算是面对聂家这样家世的人家,气场也不输。 毕竟昨日的事,怎么都是聂家有错在先。 桑陵的眸光往姑姑身上定了一会,默然收回,不禁又想起了桑武。昨日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从始至终就是未曾出过面,是碍于他太尉的身份,不方便和聂家人闹僵了关系?还有,为何她的亲事当中,马氏这个真正的当家主母就如同隐形一般,是因为她有妊在身,还是说有别的隐情? 按理来说,过了头三月,也不至于小心成这样了。这样好的时机,马氏不想尽了法子,拿桑枚出来亮亮相? 她暗暗吸了口气,忽而又觉得,自己也从始至终没有看明白过桑家里头的事。 “是这小子擅作主张了。”昭玉夫人讪笑道,“耽误了吉时,清早人过去回礼,亲家夫人在家罢?” 清早聂策现身后,昭玉夫人立即就安排了人往宾客府中去告知,并赠上了回礼。高府自然不会例外。不过“补办喜礼”这一说就完全是空话了,礼是没补拜的,桑陵只是受聂策磕了三个头罢了。 “在家的,聂侯眼下可恢复了罢?”桑凤娥啜了口热水,语气淡淡。 里头的真真假假,她还能不清楚?聂策和自己儿子称兄道弟的,两个人之间闹什么事,她这个上头做长辈的,不过一个眨眼就猜得个大半。估摸着这里头,还是和桑陵有关,有一回不说,还正被这聂家郎撞上了吗? 难说聂家郎是真逃婚,还是为了促成高恒和桑陵去的。 但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平复下来了,这聂小侯爷又回来了,听说上午还领着桑陵入了宫。 她也不想去细究里头的因果,今日过来穆武侯府,却只为一事。 待昭玉夫人回完话,桑凤娥便示意身边的成媪上前,“夫人可能不知晓,这一年阿陵这孩子都是在我那儿过的,她生母走得早,自来就和我亲近,往前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一直都是这老媪和——”话尤为几,纤长的睫毛垂下,妇人家光滑的脸上带上了几分明晃晃的寒意。 昭玉夫人又如何能看不懂?昨日生了那样的事,新妇的媵婢头一晚就死了,不论死的是个多小的奴隶,总归是打了娘家人的脸。 就跟着礼貌一笑,并未着急开腔。 桑凤娥道,“阿陵生母走得早,服侍她的人自来就不多,早前我就是怕她性子拘谨,用人不惯,反给侯府添麻烦,便带了那婢子,可惜了她命不好,就那么走了,但阿陵身边,总还是要有个知晓习惯的老人才好,孩子娘自小就不在,我这个做姑姑关爱不及,也就只能在这些事上多费心了。”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是没有新妇从娘家带老妈子的规矩,但一口一个”生母不在了“,昭玉夫人就如何也拒绝不了。 再者,昨日之事,就是说一千个一万个聂家的错,那也是说得的。 昭玉夫人自看见这老媪起,就大概猜到了桑氏过来的用意,都是顺坡找驴,要只这么一件事就能让桑家人将昨日的荒唐揭过去,她乐之不及。 便招手换来身边老媪房陆,将成媪带着往午苑去了。 桑凤娥心中无不满意,却也没有将太强烈的情绪摆在脸上,桑陵全程目睹两个妇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心里终于平复了一些。 好歹娘家人是硬气一回了。 昭玉夫人一贯的会张罗,又唤人上来摆上糕点蜜浆,继续寒暄,“媳妇身边有个贴己的人自然是好的,我正愁着这个呢,家里用人到底不成规矩,昨日实在荒唐,回头等事情安定下来,我便亲自差人往高府与夫人言明,咱们这样的清流世家,此事也是万万容不得的。” 说完话锋又迅速一转,笑道,“令郎的婚事如何了,早前听说是不是相中了周家女儿?婚期可择定了?” 一句话就绕到了桑凤娥最在意的事上。 桑陵不自知地从席上动弹了一下,放在膝头的双手轻轻一颤。只听桑凤娥语气还算平静,“还未定,不过我想着,等年边就赶着给喜礼办了。” “那可好。”昭玉夫人于是轻轻一笑,“今年喜事正多,娘娘上午还问起令郎呢,她连日来正头昏得紧,宫里的医者向来都是虚应故事,就问令家大郎何时生了空,好入宫给娘娘看看。” 这样天赐的恩,没人会不想受着。 尽管桑凤娥并不想高恒靠医术行于高门之间,但面见国母到底不同,若能和宫里扯上关系,也是一条出路,便顿了顿,虽犹自镇定,却也难免不面色稍霁,扯上一抹真心的笑来,“承蒙娘娘信赖,估摸着最迟明日,也该要回来了。” “那就好。”昭玉夫人脸上笑意未减,身子微微一倾,往桑凤娥身侧靠近了些,“到时候你就差人传话来,令郎与我一道入宫,岂不方便?” 一个人情就这么冷不丁给下来了,不仅桑家人问不了罪,最后反还要对聂家感恩戴德。桑陵抿了抿唇,不经意间度了昭玉夫人一眼,又是一番感慨:这些个长辈之中,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几厢比较下来,她忽而觉得马氏可能才是最简单的那个。 简单到,连她这个刚穿越来的人都能一眼看穿。 第58章 侯府里的人 新婚头一日傍晚,在聂太公的主持下,聂策和桑陵的喜礼才算是正式补办完成。 在场的都是聂家自家人,全部礼仪完毕,新婚夫妇再入午苑喜房。桑陵又重新蒙上了那一层红纱盖头。 成媪就全程随侍一旁,待和聂策用过合卺酒之后,盖头一揭,屋内人鱼贯退下,廊道来的风将赤红的幔帐吹拂,新妇的嘴角徐徐放平,再是一个笑都懒得伪装,烛火也随之氤氲,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帐,只见一段段轻烟从熏炉顶上飘了出来,屋内寂静得很。 她神情端凝,再思忖了一会昨日夜里的事。她还记得事发时那些人的面孔,不过所有人她都对不上号,这里于她终究是个陌生的地方,就算想要查,也无从下手。 便只得闭眼丢开思绪,沉默片晌后,方才回想起这晚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其实从被高恒拒绝了以后,她一直过得恍恍惚惚的,直到披着盖头进聂家,整个人都仿佛还不清醒,只有听说聂策逃婚的那下,神思方才回来一些,紧接着就是雅女出了事,这两日来经历的事太多太多了,她总还是觉得,这场婚礼就像一场闹剧,所有置办的规矩、礼仪、包括喜宴,都像个草台班子。 以至于她到此刻,都不觉的自己已经嫁作了人妇。 真到了眼下这一刻,也依旧是迷茫,不知道是否真要走这一步。 聂策挑起盖头后就往旁室过去了,兴许是要用点东西下肚罢——从宫里出来以后他就去了大营,赶在酉时前回来,尽管今日没有宴请宾客,但府内人还是凑了几桌,桑陵在午苑喜房里候着的时候,他就同几个叔伯兄弟在前堂喝酒。 屋中安静之际,桑陵耸了耸肩,暂时松了口气,过了一会,才将目光再往前放去。 木阶下两道半挂着的流苏帷幄挡住视线,不得已瞅见全貌,也不知道聂策这个时候究竟在做什么,半天没听着个动静。 她忍不住起身靠近,细细的鼾声便缓缓钻入了耳中。 也不知道这人是几时倒下的,就抱着个迎枕睡着了,身上连个衾被都没有。 想来也是累着他了,清早桑陵见他时,很有可能真是连夜从莆风赶回来的,后去是非堂和老爷子磕过头,又马不停蹄地入宫,出来一刻没歇着,再赶往大营,最后回来还要补完喜礼、和家中长辈应酬。 一整日连轴转,再是个有精力的也吃不消。 她抿了抿唇,想罢,还是从榻上抱了一卷被子来给他盖上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这聂小侯爷估计是补足了觉,起得也早。廊檐上雀鸣刚刚传进来,就听着他起来的动静了,随后也没在寝屋里逗留太久,往偏房洗漱完就出去了。 桑陵在榻中翻了几个身——这两晚她睡得并不踏实,好不容易阖上双眼,眼前就出现了雅女的脸。 所以白日只能顶着青黑的眼底,在成媪和侍女的服侍下再上了个完妆,弄得气色好些了,方才能出去见人。聂策也不知道是多早晚再回来的,就一直在门边等着她。见人出来才迈开步子,带着她一道往是非堂去请安。 今日两府的人来得齐全,新妇入门,就是平时再深入简出的人,这日也得出来亮亮相。桑陵就在聂策身后先与聂太公行过拜礼,而后杏眸缓缓抬起,缓慢地扫视着屋内跽坐着的所有人。 昨日成媪也没闲着,不过来的头一日,就和昭玉夫人身边的房媪打听清楚了府中情况——这些事都是新妇需要了解的,因而房媪解释得也很详细。 整个穆武侯府乃是由两府合并而成,西边长史府里住着二叔一家子,二叔聂仲胥在几个兄弟之间,是除聂策生父聂伯玏以外最有本事的人,现任丞相长史,官职在身自然忙得很,除非重要场合,平时也不多见他。二婶沈氏膝下有四个子女,除却七岁的小儿子聂斐,上面三个大的都已成家,两个女儿聂萍、聂婷都嫁人了,长子聂广比聂策大上两岁,现下就和媳妇苏氏帮忙打理西府里头的事,他负责外头家产收租,苏氏主帮着婆母沈氏管家。 三叔聂叔狄一家目下是住在侯府的木香园里头,此人资质平庸,早年聂太公托人给他买了个式道右丞的官。三婶蔡氏,膝下仅有一个儿子聂瑃,今年十岁了,听说早些年生了场病,脑子烧坏了,三叔膝下还有几个庶子,但因聂太公不怎么提起,所以每日晨昏定省,两府内的庶子庶女们不现身前院。 四叔聂成永是早年被聂太公收养的,并非亲生,未有官职,就帮着东府料理田邑上的事,四婶章氏尚且年轻,只比桑陵大了六岁,早两年怀过一胎,后来小产,至今无子。相比起上头的两个哥哥,四叔聂成永未有纳妾,所以四叔家中人口也最为单薄,就夫妇二人。 尽管昨日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今日还是要由人领着一一认识过人的,聂策只领着她行礼,走到哪儿,开口介绍的都是昭玉夫人。 二叔三叔两兄弟生得很像,都生着一双吊梢眉,聂策和两个叔叔也有点挂相,不单是面相,就连身型也差不多,本来聂太公身量就高,聂家这一块基因不差,只养子四叔后背佝偻,显得有些病态。 二婶沈氏一看就有些年纪了,尽管不知道今年到底多大,但不如昭玉夫人保养得当,两腮的肉已是有些垮了,但人还算和气,桑陵才叫了一声“二婶”,她就拉上了她的手,和煦笑道,“生得真是标致,玄文能娶到这般样貌的女儿家,叫人好生艳羡。” 前两日桑陵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且是盖着头纱的,未能瞧清面容,只几个消息灵通一些的,听闻过桑家长女貌寝的传言,还暗自诧异,如何要给聂策配这样一个丑女儿? 等到今日正经打量,方才知道里头的意思。传言到底不实,这样的姿色,如何能说是丑?自打她进屋起,屋内大大小小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主人奴隶,就都落了下乘,就连沈氏边上的沈华君都显得平庸许多。 桑陵的目光就带过二婶身侧的女儿一眼,这个人她也听起过一些。房媪说:此人是沈氏从娘家带过来养着的侄女,少加孤露,无人看管,便由姑姑带着在西府里长大,和桑陵同岁。今年也要及笄,也不知道商配好婚事没有。成媪说——房媪提起此人时,神情还有些晦涩。 不会是和聂策有什么干系罢?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眸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思考下去。 接着又和聂广、聂斐两个堂兄弟以及堂嫂苏氏招呼过,剩余两个叔叔婶婶也都一一上前行了礼。 三婶蔡氏是最格格不入的,不论是面对聂策,还是桑陵,皆正眼不给一个,不过屋中也没人和她计较。用房媪的话说,自打聂瑃烧坏了脑子以后,她便是如此了,府中人念及她可怜,平时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就是聂太公也不大管她。 四婶章氏因和桑陵年岁差得不太多,所以在她面前倒不像是个长辈,抬眉欢笑间,坐得也不如其他几个叔婶稳当。要不是屋中还坐着一堆人的,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来和她拉扯闲话了。 第59章 聂太公就是个不那么喜欢热闹的 清早请安完毕,众人在是非堂前散去。 聂策被他母亲叫去了云月榭,估计是要训话——自打他昨日现身起,昭玉夫人一直在替他擦屁股,也没正经和他问过缘由,到这会终是空闲一些,便怎么也要好好训个话。 只是没拉上桑陵这个新媳妇,也不知道聂策会如何和他娘交代。 桑陵只安静回了午苑,没敢歇下多久,因为心里实在不安,后又去了一趟后院,那口水井已经被封起来了,周遭连着的几口用水地也都被封了。 也不知道昭玉夫人会如何查这件事,她往后院边上再驻足了一会,正想着下午也去云月榭坐坐,探探口风,碰巧房媪过来一趟,又将前头昭玉夫人送来的两个婢子提到了桑陵屋内。 “这是宗湘、卫楚。少夫人身边多些人使唤,总归是好的。” 约摸是受了昭玉夫人的交代,房媪说话语气尽管温和,但态度不容拒绝。 “是。”桑陵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着,眼波流转间,又问,“娘下午可还在云月榭,我去同她问好罢。” 这座穆武侯府,于她而言还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对凶手有了一些猜测,但想要探查到更多的细节,只能先和自己的婆婆靠拢。 目下看来,她和昭玉夫人起码还是在一条船上的,凶手总不可能是她——这么做对她这个当家主母没有半点好处,新婚日,府里头出了这么一桩事,她赶前忙后的处理。心里只怕更痛恨那个杀人的人罢。桑陵觉得:现在这整个侯府里头,除了自己,也就只有昭玉夫人最想赶紧抓出凶手的了。 “大夫人的意思是,您刚过门,这些事劳心神,先不必去考量,底下人在查着的,自会给个交代。” 倒是立即就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便是不让插手了。她心里难免闪过一丝不快,但也没有太摆在明面。这个房媪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这两日昭玉夫人手下的事之所以能办得好,多半是因为有她。顶上几句话交代下去,这老妈妈很快就安排熨帖了。 就拿“给众宾客赠回礼”的这事来说,清早昭玉夫人下的令,午时前事就给办妥了。新婚日来了那么多人,前前后后一家家的跑,算着耗费的时辰,还有打发去的人,其中再不能出一丁点差错。时间之快,动作之麻利,可见得她能力多强。 不过回过头来想,上头的昭玉夫人,桑陵的婆婆,才真是厉害人物中的厉害人物。 既然侯府的当家主母都说不让她干涉了,她还能如何?总不好硬要进一步的,就算如今是嫁进来了,却总还有一种在别人家的感受,身居他人的屋檐底下,尚未站稳脚跟,行事就只能被动。 聂策是在日入时回府的,准时准点,回来就带着桑陵去是非堂给聂太公问安了。——黄昏的这道礼和白日不同,几家人里头只有新婚夫妇要去。 聂家人不讲究正经的晨昏定省,聂太公就是个不那么喜欢热闹的,清早大家伙来过就够了,夜里最好别上门打搅他。 也就只有聂策和桑陵小俩口,是因尚且在六礼中,所以需要走这么一趟。 是非堂的天井里种有一棵龙爪槐,树下安置了一口石雕水缸,养着几尾红鲤。临近冬月,缸边已经起了些霜露。两个童子就在边上安静地撒着鱼食,老人家还在里头穿衣,夫妻俩便候在廊庑上。 桑陵起先正赏着院中小景,而后才缓缓凝眸到那两个童子身上。近身伺候老爷子的奴仆,好像都是孩童,而这两日观察下来,又觉得这些孩童格外的沉稳,都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 许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疑惑的目光,聂策头稍稍一偏,往她耳边小声说,“祖父身边伺候的,可不是小孩。” 她神情一震,方才留神到那一点异样——两个童子的脸上并不光滑,反倒像是成年人才该有的皮肤状态。 尚来不及多加观察,里头就唤人进去了。桑陵的目光徐徐收回,心底只余阵阵惊恐。 黄昏的这个安,多是祖孙之间的对话,聂策与聂太公汇报今日行程,祖孙俩说笑几句,气氛较之昨日和谐许多。 “孙儿媳妇呢?”聂太公下一句话就问到了桑陵身上。 于是她颔首半行了个礼,轻言细语地回说,“大夫人往午苑安排了人来,今日且都在熟悉家里。” 一个儿媳妇,囿于内宅之中,一日能做的事也就这些了。 “好,好,咱们家人多,热闹,孙儿媳妇先认识认识人,到时候也有话说。不然等下月玄文南下交州去了,家里头啊,就又要冷清一段时日咯。” 她抬了抬眉,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下月玄文就要南下交州了。 难怪聂家人将婚期定得这样紧,想是早就算好日子了罢。 又不禁联想到在门馆听学,夫子就有提过《削藩策》,智曲通乃前太傅,当然会知晓一些宫里头的消息,难说不是皇帝早动了削藩的心。成王掌管南边军事多年,而今聂策要往交州去——这么一个预备役大将,不往皇帝身边练兵,不往西北战场开疆辟土,而是要往南边安定之地去。 这里头的意思,有没有可能是皇帝为了削藩,派聂策过去收复兵权的? 若当真是如此,那聂策这一去就不知道是多长时间了,成王一脉统管南边军事多年,从上三代帝王就开始了,当今天子要动整个南边,还要在这么一个安定的时期动。 想着,她又不禁暗暗动了动眉毛,觉得未来的国朝政坛,必定会很热闹。 而若聂策真将此事办成,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也难怪他时常行事乖张,却没有一次真正受过罚。 第60章 那么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罢 后两晚,聂策倒是终于没有秒睡了,但依旧没有和桑陵同房。 这晚夫妇俩回寝屋后,一个由人服侍褪下衣袍,就钻到帐中去了,一个还捧着兵书,安静落坐旁室席子上的。 成媪出门前,朝桑陵投来一眼,又瞥了眼聂策那儿,是在暗示她邀请侯爷上榻歇息。 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都已经成婚了,迟早要走这一步的,她稍加嗫嚅,便默然颔首应下了——但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应下,之后僵持了很久,都没有上前邀请的动作。 这又叫她如何邀请?问聂策要不要过来和自己睡觉? 其实之前两个人若是完全陌生的身份,她或许咬咬牙还能办到。可偏生婚前就认识,两个人关系说不上太熟,但也绝对说不上生疏,何况她和高恒之间的那一丁点微妙关系,聂策看来也是知晓的。大婚之日,他还要促成两个人来着,是高恒不提,她也别扭,这桩事最终才没办成。 那么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罢。 帐中的女儿便垂眸沉默了很是一会,背对着躺到里头去了,过了一会,才听着身后的动静,她明明还很清醒,半点困意都没有,可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就感觉身后的那床被褥被抽走了,等了一会,才敢回头去瞧。 只见聂策抱着那床稍薄一些的衾被,往旁室过去了。 …… 往后几日也都是如此,二人白日尚且一道往是非堂去请安,桑陵再送聂策到侯府门口,到了夜里,两个人依旧一个睡榻上,一个睡旁室的木地板上。 她尚且无法估量侯府长辈们会不会知晓,又会不会就此事来问话。察觉出二人之间形成了不同房的默契以后,心里反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因而就算知道这件事迟早要做,也任由其能拖一日就是一日。 月底挑了个暖和天,成媪给桑陵沐浴,顺道在白日里把头发也洗了,好趁着晌午晾干。宗湘和卫楚两个婢子就抱着衣物候在屏风外头,成媪在里头亲自服侍,到了这日,才留神到桑陵后背的三道长疤。 早前只听闻女公子被关家祠受训,没想到还挨了打。这桑太尉未免太狠心,那时都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呢,这么下死手,也不怕身上留了疤?她禁不住问,“怎么没上药?您也不与我说一声。” 桑陵讶然回头,不是成媪这么一提,她都忘了这一茬了,可能是连日来烦心事太多,身上的一点伤痛也都麻木了。其实昨夜睡觉前,是觉得后背还有些痒来着,还挠了几下,可硬是没想起来是之前落的伤。 浴盘中的女儿家于是露出个明媚的笑靥来,恍若一只纯洁的白兔,“算了,它自己会好的。” “好是会好,留个疤就不好看了。”成媪眉心的川字又出来了。 “我又看不着。” “侯爷呢?” 她顿时哽住,细长的眉毛微微一动,即便是泡在热水里,也被冻得一颤,“他——他也看不着。” “现在是看不着,以后总会看着的。” 成媪这是话中藏了话,她是唯一一个近身伺候桑陵的人,夫妻俩圆没圆房,她还能不清楚? 桑陵就没接话了,这事一提起就想逃避,不想面对,于是脑袋一沉,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咕噜噜冒了两个泡,再一起来,翘了翘嘴唇,“知道了,知道了,那你帮我弄药来罢。” 谁成想到了晚上,成媪还没弄来药,倒是卫楚和宗湘把药拿过来了。那会主仆几个只隔着一道屏风,又不是完全隔音的状态,外头守着的人要能听到也是正常。 不过听到是一回事,私下去办了又是另一回事。 起码眼下桑陵还没有将两个婢女看做自己人,虽不至于抱有敌意,却也总有种隐私被冒犯了的感觉,想了想,还是问了句,“这事,你们和大夫人说了吗?” 二人原来的主人便是昭玉夫人,即便现在送过来了,也不见得就能轻易易了主,桑陵就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两个丫头汇报到云月榭——到昭玉夫人那儿去。 “大夫人叫我们来服侍少夫人,我们便是午苑的人了,不和别院通消息。” 两个婢女生得差不多,都是圆脸,眯缝眼,若一定要论个细微不同些的,便是宗湘面上有些小雀斑,卫楚气色就好些。两个人眼下瞧着,性子也都挺沉稳。 但说什么“此后便是午苑的人了”,桑陵也不见得真信了,便只在面上颔首,并没有多在意这话。 她二人拿的药是从侯府药房取来的,穆武侯府有个自己专门养着的药堂,专供两府的人看病。 桑陵头一日暂且用着,成媪却不放心,总怕一般的药不生效,最后还是要留了疤——这可不是件小事,女儿家冰肌玉骨的,背上藏了三道疤,骇人得紧,就算外人瞧不着,侯爷日后也是定能瞧见的。 若身子丑了,将来如何讨夫主恩宠? 心中一焦愁起来,这老媪的动作也快,趁着第二日白日夫妇俩去问安的功夫,便自作主张托人去了一趟高府,请高恒帮忙开药。高府那头办事也麻利,清早传去的消息,申时末就有人送了药来。 成媪是亲手拿到药以后,才和桑陵说了此事的。 届时东苑小厨房才上了桑陵特点的几道素菜——就算现在身子瘦了下来,她也依旧保持着此前的饮食习惯,得知侯府每个园子里有自己的小厨房以后,下午亲自去与厨房仆从交代了三餐的要求。 到了日入这会,几道水煮菜就摆到了食案上,还有半碗藕粉。 成媪的话将才说完,女儿家搛菜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谁让你过去的啊?” 换做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高恒,这个拒绝了她求娶的人。前有一个聂策自作主张撮合两个人,这几日好不容易安生一点,成媪又过去讨药。 她能不能在高恒的世界里少出现一些? 起码,起码也得等那件事彻底过去了罢。 往日里还算沉稳的女公子,这埋怨的口气一出来,还真有了些世家小姐惯来的娇嗔。成媪愣了愣,只见案前的女儿筷子一搁,把脑袋埋进了双臂之间,虽没听着哭声,却也是一副十足委屈的模样。 她也是个历来的人精了,当然也能琢磨出里头的道理。女公子和少主之间,毕竟关系模糊,往来种种,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她又觉得:既然都已经嫁了人,过往的事就过去了,二人还是关系要好的表兄妹,请表兄开个药,又不是什么大事? “少主那儿也没说什么,清早托人传的消息,您看,这会药就送过来了。” “那兄妹之间,这点事——” “别说了。”女公子的脸还埋在案几下头,看不着是个什么神情。 只这语气,听起来是真动了情绪了,成媪遂紧闭双唇,将那装了药膏的匜盒轻轻放置食案上,轻声退出了屋子。 桑陵是等了会才抬头的,抬眼就瞅见了那枚匜盒,带着水汽的眼眸一瞥,迅速舀了几勺藕粉入口,咀嚼吞下后,又不觉望向窗牖外头——冬日天黑得实在早,此时廊檐往下正滴着水,院中石灯由两三奴仆点亮,成媪的身影正候在门边廊下的。 她不觉吸了吸鼻子,才将匜盒拿到了手里。 第61章 二婶是个绵里藏针的 桑陵是真见识到了昭玉夫人的忙。 这两日清早问完安,都想去云月榭找自己婆婆套套近乎的,但人家总不得闲——成媪连日来,靠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房媪建立了些私交,因而也打探到了云月榭里的消息。 这位侯府大夫人的忙不是作假,没工夫见桑陵也不是推脱。现如今侯府和长史府两府的事都是由她在打理,虽说沈氏也管西府里头的事,但两府的账经年累月的合到了一块,三叔四叔家的一应开销又都算在东府,还要加上田邑上的事,最后几家的收支总账,都得经昭玉夫人过目。 时值月底,正是算账的日子,她自然忙。 而月初和月中也有一堆事做,月初两府人事点卯,大夫人要有数;到了月中,就该是往外头应酬交际的时候了,穆武侯府树大招风,上赶着来结交的人不少,立身处世,就不可能完全独善其身,譬如上半年,昭玉夫人就办过赛马会,借着这些活动和贵族夫人之间结交。加上期间还得不时入宫谒见几位娘娘,以及应付府中突发的一些事——这么满满当当的安排下来,一月里她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候。 桑陵要想找她说话,顶多寻着月中的时间见缝插针。 聂策这几日也忙,忙到有几日甚至都没去是非堂问安,有两个夜里都没有回来歇息,其中一晚回来,和桑陵提起,“后日我就要往交州去了,你辛苦些,一个人去是非堂给祖父问安。” 这事其实又有什么好辛苦的?这些天跟着聂策去问安,流程她早就熟悉,一般时候,聂太公开口问小辈们的话,基本都是在问聂策。几家里平时至多四五个来回的对话,有时候几个叔叔不在,女人们之间可能稍微聊得久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半刻钟。 她就当过去吃个朝食醒醒神。 便只颔首道“好。” “你那婢子的事,我问过母亲了。”聂策身上袀玄还未褪,与这头帐中的她对话,“说还在查着,我同她说了,凶手查出来后,得问过你的意思,到时候要如何处置都听你的。” 她倒是没想到聂策会说起这个,也当真是说到做到了,说盯着这事,就真在盯着的。 便轻轻“嗯”了声。 话音落地,原以为今日的对话就到此了,不想目注过去,见这位聂小侯爷似还有话含在嘴里,就等了一下。——其实自二人形成了不同房的默契以后,说的话就不多了,偶尔日常交流:也是出门前,问个“你好了没?”;夜里歇下,问个“暖炉要不要灭一个?”;再不济就是去请安时,当着几家长辈象征性的沟通个一两句。 今日还是头一回说到别的事上。 “要是——”他面带踌躇,“要是之后二婶来找你说话,你能避着就避着。” 为何又提到沈氏了,难不成是和这屋有过过节?她也没开口,只投过去一个好奇的目光。 就见聂策坐直了些,刚要开口,又瞄了眼窗户外头。 冬十月的夜里,霜雪冒了出来,桑陵也知道外头没人,但他这个行为就很惹人生疑,于是把腿往帐子里一收。聂策犹豫片晌,便过来坐到了榻边——二人也还是头回在寝屋里保持这样近的距离。 许是气氛太紧张,桑陵一时也忘了尴尬,只听他叹了口气,“二婶是个绵里藏针的。” 她自然而然问下去,“如何说?” “她和她那侄女常过来走动,到时候我一走,少不得找上你,你还是不见她的好。” 沈氏的侄女,便是房媪之前说的沈华君了,这几日在是非堂请安,桑陵也日日见着她……她盘着腿往后稍稍仰了仰,略带调侃,“是不是人对你有意思啊?” 其实也早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一个寄养在府里,婶婶家的亲戚,如何自家晨昏定省也要带着?这还不是要往自家人培养的节奏? 女儿家漆黑的眼珠子轻轻转动,回想起当时见沈华君的模样,人是秀秀气气的,生得也白净,其实单从外形上看,倒也配聂策。一个清秀婉约,一个器宇轩昂,也很算良配了。 “早前是想将她配给我的。”聂策这人也坦率,说话间,就忘了二人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宛如之前还做同窗时一样,他一只胳膊搭在了榻上,“后来没成,二婶老带着她过来,为此还刁难过几个奴仆,你来之前,这一块就没个使唤婢女了。” “为何没成?”桑陵眉峰一扬,几分好奇。 “我不想娶她,更不想纳她。” 这话说得就很有深意了,只怕里头还有一段迂回曲折的故事呢。 “她们是如何刁难你房里婢女的?”她换了个稍微放松一些的姿势。 “倒也不是房里的。”榻边的儿郎乜了她一眼,“这屋里本来一直是不识在打扫,那几日他养着伤,我差院里的婢子进来打扫,又怕弄乱了东西,就盯了会,谁想二婶带着沈华君过来,以为——”他深吸了口气,似乎也觉得很莫名其妙,“以为是她要服侍我。” 不识——桑陵回忆了一下,好像就是跟在聂策身边的那个侍从,之前听聂策叫过他的全名:应不识,这名字倒也古怪……“后来呢?”她干脆支颐靠在了榻边,听得很认真。 “后来,后来那婢子就被二婶要过去了,听说没两月就打发到庄子上去嫁了。之后但凡我和哪个婢子单独接触过,她们总能找着借口打发到别屋。后来我便没让午苑留年轻婢子了。” “大夫人不知道吗?” 沈氏怎么说也是西府的人,要管到东府里来,未免荒唐,昭玉夫人那么一个厉害的角色,难道看不到个中蹊跷,就任由她胡作非为? “娘很早起就不管午苑的事了。前些年我与她约定,她的人手不得安排在午苑,不得寻人打探我的起居。” 这就很有一个青春期少年该有的行事风格了,人年纪渐长,觉得自己能独立了,就开始想和长辈拉开距离了,也难怪当时宗湘和卫楚说:她们不和别院通消息。 昭玉夫人倒是很尊重她这个儿子的想法。 “可是——”她就又拧紧了眉头,“你不让你娘管你院子里的事,你二婶过来管,还带走了你院子里的婢女,你就不反抗?” “头一个婢子是二婶承诺给了好处,给人带走了,后头几个,不是哄骗走,就是要闹个事,污蔑人家犯了错,要带出去。”他叹了口气,“我又不时常在府里,给她们撑不了腰,也不想为此劳累了娘,便没和娘提过。” 本来封建时代的男子,手上若还有自己公务的,确实很难专注到内宅里头的事,对方又是个长辈,久而久之的,聂策无奈使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么一说,那沈氏会不会是为了给新入门的自己一个下马威,便把雅女杀了?凶手是沈氏吗?桑陵蓦地一抖,声音也跟着放低了些,“那你说,雅女的事,是不是她干的?” “倒不见得。”聂策否认得也快,“二婶只是在这些事上犯轴了些,但还没动过人性命。” 那也不好说,毕竟往前那些都是奴隶,眼下桑陵可是正经占上了侯夫人的位置,要为此杀了她身边的媵婢,也不是说不通,人性都是复杂的,很有可能白日还是个好人,到了晚上就突然变坏了。 不过当着聂策的面,她也没有把心中的猜想摊牌,抿了抿唇,不免说道,“那跟着你这样的主人,也是受气。” “我也正是如此想的,”他也实在坦诚,听她这么揶揄,也自然而然地应下了,只是语气中始终透着无奈,凝眸墙角熏炉片刻,感慨着说,“后来就把这院里的年轻婢女都打发了。” 也难怪她这两日来,在午苑里所见的不是仆从就是老妈子了,原先还只当这聂家郎是个多清心寡欲的人,房中婢女一个都没有,目下看来,原来是经历过这么一遭。 她思忖片晌,便没有说话了,火钟里的响声传来,只见身前人无奈一摇头,“家中情况冗杂,祖父只要家宅和睦,许多事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也不愿意几叔伯家起争端,故而我也不会与二婶计较,娘也是这般做的,所以——”他抬头迎视过来,顿时间,语气就明显沉顿了,“你也最好低调行事。” 若说方才二人间的谈话,还和之前做同窗时差不多,现在说到这上头,就又立即恢复到了夫妻关系上,不论二人之间是个什么状态,既然她已经嫁了进来,在两府园子里,那就是一体了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什么事都绑在了一块。 她心头一滞,不过转瞬,就摆出了一个礼貌疏离的微笑,“我知道了,她若要来,我就找理由避开。” 说完,便将身子坐直了,聂策“嗯”了声,也僵硬地收回了手臂,目光调转方向,瞅了眼窗外,“你早些歇息。” 言罢,便往旁室过去了。 第62章 虽然我是他的长辈,可我也就大他三岁 月刚上来的头一天,聂策便南下交州去了。 往后几日,桑陵都是独自去是非堂问安的。冬十月的月初兴许是最忙的时候,这几日老爷子身前的人都不多——官署事多,二叔三叔连着几日未到;年边田邑上的事要一次清理了,四叔也有两日没来;昭玉夫人就更别提了,虽然会来,但走得最早的便是她;西府里头同样一堆事,沈氏和聂广夫妇也未有多逗留,大人们一走,余下七岁的聂斐也被带走了;三婶蔡氏是个古怪性子,瞧见众人一走,后一脚一声不吭的就带着儿子聂瑃溜了,最后也就桑陵这个新媳妇和四婶章氏在。 聂太公受每日的问安,也不过是点卯办事,从第一个人走起,他就神游天外了,便是正屋内还坐着人的,也自顾自的回后室歇息去了,桑陵和章氏面面相觑,又是各自偷笑,最终一道走出是非堂。 “早前我原想去午苑找你,但玄文在,就没好去了。”章氏说。 这话又是如何说的?聂策在,她这个四婶婶难道还要避嫌不成。桑陵便问,“为什么要避着他?”只见章氏捂着嘴笑了两声,“你是他媳妇,这话我不好说。” 越说越离奇,桑陵抬了抬眉,用眼神继续问她。 “那我和你说了,回头你可别和你郎君告状。” 她思忖了一下,先颔首解颐,“我不说。” “我啊。”章氏的步子慢慢悠悠的,“其实还挺怕那小子的。” 二人说着,就走到静思居后院来了,这是东府待客的园子,此刻正是晨扫的时辰,处处可见仆从走动,章氏的声音遂压低了,“虽然我是他的长辈,可我也就大他三岁,他平日里又正颜厉色,除了太公,这府里没一个压得住他的,我是怕得罪了他。” 话是这么说的,可章氏和桑陵说起这个,总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她淡然一笑,回说,“他其实人挺好的,只是在家里严肃些。” 说完想了想,其实很多场合聂策好像都挺严肃的,也就只有在聂太公、在高恒面前,才表现得不一样些——在他祖父面前,他能屈能伸,要磕头就磕头,在高恒面前,他更是三不五时的开个玩笑,没个正经,有时甚至就跟个五陵少年一样,桑陵之所以觉得他不那么严肃,那也是有高恒在的场合。 现在想想,门馆里的学生其实也都怕他,班乐和代成君也就敢私下提一提,平时连目光都不敢往他那儿投,那些个纨绔就更是如此了,聂策不在的时候一个个称王称霸的,聂策一来,哪个不是安静得跟个鸡崽子似的?钱邵被打断腿以后,曹信那几个因为聂策的缘故,后来见着桑陵都绕道走,哪怕是去桓林山围猎那次,听说曹信那些人也去了,可桑陵的世界里就再没出现过那些人,仔细想来,只怕也是受了聂策的震慑。 这么一想,他为人所害怕,其实也正常。 她又想起赛马会在林子里撞见他,那时候其实她也有点怕他,不仅仅是源于他和应不识身上的冷兵器,多少也因为他的气势。 不过,现在又好像都还好,充斥在二人之间的,只剩下一层不尴不尬的气氛,她出神地想着,就没听着章氏接下来的话了。 直到花圃前停住了步子,章氏面向她笑道,“下午我去找你,你在午苑罢。” 聂策临走前,也只提过让她避开沈氏——桑陵收回思绪,点了点头,“好啊。” 午间房媪来了一趟,说昭玉夫人找桑陵,她沉吟有顷,便让卫楚去景苑支会章氏一声,免得她下午跑个空。 这一趟往云月榭过去,桑陵还莫名的有些紧张。往前是她主动要见昭玉夫人,人家忙,几次三番不得见,现在月初上来,按理说也是最忙的时候,连晨安都坐不了多久,现下又突然说找她,倒是先让她不安了起来。 还是说,雅女的事查出什么了? 东府占地面积可能足有两三个太尉府那么大,昭玉夫人住的云月榭在北面,她随着房媪和几个奴仆一直往后头走,途径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见冬日湖面结了霜,水面还留了几朵残荷,便忍不住偏头连连看了好几眼,见眼前人步子渐缓,方才知道云月榭就在此湖边上。 “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奴隶,你要如何处理?娘都依你的。” 昭玉夫人将凶手提到了堂下,桑陵微微侧目,瞧见那下头跪着个身型瘦小的男子,皮肤黄黑,许是藏了许久,头发上的油渍和尘土都混一起结成了块。此刻被草绳绑住了腿脚,不能完全看清楚面容,只从头顶一眼看清:高高的鼻梁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 她从席上起身,朝着那人走去,一伸手,想要抬起他的脸好好看看。却只听昭玉夫人一开腔,边上立刻有人来拦住了她。 “这么个脏臭的人,你莫要碰。” 才顿时收回神思,却是一蹙眉,总莫名的觉得这个事不是如此——说是此人觊觎雅女,心生歹念,雅女反抗不得,才将人丢下水井的。 雅女又不是个哑巴,被人挟持了不会喊叫?就算再退一步,说他捂住了雅女的口,那挣扎会不起动静?当时喜房周遭可是人来人往,热闹着呢,一个人都没能瞧见吗? 最为关键的是,后院和喜房后头是挨着的,古人的窗牖布帛隔着,尚不隔音,就算别人都是聋子,听不着动静,在喜房内的桑陵也是绝对能听着动静的。 可偏生就是安安静静的,仿佛一个眨眼,人就死了。她总觉得这个事里面还有蹊跷,心里头如何圆都圆不回来。停在半空中的手便缓缓收了回来,“府中对这些事——”她深吸了口气,“对这事一般是如何处理的,就按着规矩来罢。” 按着自己的方式来处置了,又能如何?这个答案她并不信服,也出不了胸口的郁结之气。 那人便立即被带了下去,昭玉夫人办事雷厉风行,按着侯府规矩,便是乱棍打死,她吩咐下去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就好似处理了一只被抓住脚的耗子。 兴许是看出桑陵心中仍有疑窦,昭玉夫人将手中玉盏放下,再观察了她一会,开口说,“两府合并还没几年,府中尚是鱼龙混杂,这件事暂且如此,娘答应你,到时候好些了,定会还原清楚真相。” 所以里头还有别的隐情?她颤抖着抬起头,“您是查出了谁?” 却见昭玉夫人摇了摇头,“现在仅是查出有人在合卺酒里下了毒,你那婢女手上拿的,正是那酒壶。” 她猛地一僵,忆起那晚自己让雅女出去叫水。这一刻,脑子里便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推断。 “所以凶手本来的对象是?”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你们。”昭玉夫人语气一顿,神色肃穆许多,“可能……更多还是冲着玄文来的。” “所以凶手本来要毒害我们,见雅女把毒酒拿了出来,才杀了雅女。” “是。” “那您——”她不得不斟字酌句地问,“那您有怀疑的对象吗?” 先前她的所有猜测都被推翻,这个人并不是为了给新妇一个下马威这么简单的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聂策现如今的势头确实太大了,要说几家叔伯亲戚要动他,理由实在太多:家私、承嗣子、名声、势头,亦或是单单一个嫉妒心,都有可能成为毒杀的源头。 这恐怕也是侯府里头早就埋下的争斗种子了。 昭玉夫人却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只说,“你初入府,尚未站稳脚跟。未免打草惊蛇,勿要在此事上抓着不放,眼下家中实在不能生事。” 母子俩的意思大差不差,聂策临走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聂太公就求个家宅安宁。 可若真查出是家里人做的,要杀害的人还是聂策,难不成老人家还能放任过去? 昭玉夫人又岂能瞧不出桑陵的嗫嚅?由她自己思忖了一会后,才轻言细语地说起来,“这个事,哪屋都有嫌疑。不好提到面上来办,是为玄文此次南下交州,容不得半点闪失,太公也不喜家中不和,若真查出是哪屋做的,恐要闹得不安宁,反倒分了玄文的心。” “不过既然有人要动他,我也必不可能放任不管,等过了这段时日,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倒也是,有人要杀自己的亲儿子,做母亲的怎么能丢下不管? 其实要真是聂家人自己斗,桑陵完全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欣赏着这份戏肉。可雅女的死作为引子,又已经把她牵扯进来了,更何况,要是有人要谋害聂策,就代表着她也不能完全脱身。 毕竟那晚的合卺酒,本来她也是要喝的。 这一瞬间,心头就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枷锁,逼迫着她不得不跟着小心谨慎起来。 第63章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聊起她自己,就总是忍不住要说到高恒 进了冬月,京畿这一带就开始冷起来了,这年的初雪也较往年早些,聂策南下交州的第三日,长安城内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整整两个日夜不曾停歇,等清早撩开幔帐,午苑的院子里已是一片晶莹,连来往奴仆身上的衣裳都加厚了,几个老妪的脑袋上纷纷带上了毡帽,动作麻利的擦拭着院中廊道,而阶下打扫的奴仆小厮们穿得就更厚实了,膝下裤腿一个个都鼓鼓囊囊的。 自那日和昭玉夫人谈完以后,桑陵将自己关在午苑里好几日,除非辰时前往是非堂请安,其余时间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四婶章氏后来倒是又主动来过一回。 她也大方接待了,不过心境和之前不同——她现在看两府里的所有人,都带着看凶手的意味。 尽管心里认为最大的嫌疑人还是二叔婶一家,可就连昭玉夫人都说:每个人都有嫌疑,她总不能比昭玉夫人更了解侯府的。 便一面和眼前人寒暄,一面在心底琢磨着每个人的动机。 四叔是养子,将来太公仙逝,他这一家子能分到的家私只怕最少,几个兄弟之间,也就唯有他没有任下一个官职了,就算现在在帮着料理田邑上的事,最终收支也还是要经昭玉夫人过目。如此看来,除了有个“儿子”的名声,其实和府中那些资历高一些的奴隶也没什么区别,不患寡而患不均,争夺家产完全可以是一个动机,毕竟聂策要是没了,东府这一辈的嫡系子孙里头,就剩下三叔和蔡氏的那个傻儿子聂瑃了,到时候聂太公少不得要重新分配,那四叔婶这一家能得到的,只会比从前更多。 “我看你这屋里归置的东西倒不多,什么时候得了空,咱们上马泉街走一走,年边节下的,把屋子里充盈起来。”章氏仍旧热络地与她说话。 相比起西府来,东府内子嗣单薄,和章氏地位差不多,年纪又相近的,现在就桑陵了,她想要亲近自己,说得上合理,不然她总不至于和三叔房里的那些个妾室来往的。 不过她心中仍有疑窦,也不可能真与她心贴心,就只浅浅地笑着,“我的东西一向不多,侯爷也不喜欢家里置办太多物事。” 聂策之前不也说过吗?就连放个婢女进来打扫,都要盯着人家干活。虽说自她搬进来以后,没听聂策唠叨过他屋里的规矩,但把这话与外人说了,且也算是实打实的罢。 “如此——”章氏尾音微微拖长,笑靥也不过只僵了须臾,旋即又寒暄起来,“你平日可用些什么脂膏,我瞧你气色极好,是用了什么上好的罢?” 上不上好的她不知道,不过都是高恒之前给配的,自打她在高府锻炼身体以后,调理的药膳也好、脂膏也罢,统统都是高恒给安排的,她只记得饮用、擦拭的频率,其它的一应没管。 而今回想起这些,其实心头仍旧隐隐作痛,在跟前时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他极有耐心,一直陪着自己一点点变好,而今离开了,再一回想此前一年,又不得不感慨一遍:高恒这个人当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如何就能做到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是家中医者配的,我之前脸上发痘子,用的都是药膏。” 不说这个都还好,一说起这个,显是打开了章氏的话匣子,“你之前脸上还发过痘子?可半点都瞧不出来。” 其实从后期到彻底恢复,也不过两三月时间,要说她变化最大的时候,还是在高恒病倒的那段时日,那时候她身心俱疲,不仅要帮着桑凤娥料理家务,还要时常往烟水居跑,看看表哥,又不能耽误学业,回了含宁园就直接睡下了,也没什么时间再运动。 就是这么一段精疲力尽的日子,等完全过去了以后,再瞧上镜中的自己,都觉得是变了个人。 可能老天爷就是要让她累一些罢,累到无暇自身的时候,也就脱胎换骨了。 她就笑着客套,“是家中医者配了药,一点点调理过来的。” “这医者可真是神通广大,得了空也帮我——”章氏话犹未了,只听墙边候着的成媪连连咳嗽起来,桑陵将视线投去,瞬间明了,一时讽刺,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聊起她自己,就总是忍不住要说到高恒。 所幸成媪反应迅速,她将耳杯当中的果浆续上,柔声换了话锋,“等天气稍微暖和些了,咱们再上马泉街去逛逛罢,我怕冷,年边就不太好出门了。” 第64章 这两个人又是如何扯到一块的? 后来章氏也时常来午苑说话,桑陵无法从她的言语中品出什么。 只觉得这个少妇可能真是囿于深宅大院里寂寞得久了,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尽管还没有将她从嫌疑名单中拉出来,但也不至于和上次一样,话里总夹杂着应付和疏离的。 她尚且可以压住怀疑,自如地和章氏你来我往个几句——兴许关系近一些,也能从章氏身上,窥到侯府过往的什么阴私,以便于她更加清楚凶手的下落。 不过这串门的次数还不至于太多,月中她便同昭玉夫人出门应酬去了。 这事都不需要桑陵特地见缝插针,到了时候,昭玉夫人也自然要找上她的——作为侯府的未来掌家妇,昭玉夫人总要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学着和外头女眷交际的。 这回是来参加别家喜宴,主家在东侯府。 也是到了新婚当日赴宴时,桑陵才知道班乐嫁给了荀进。 这两个人又是如何扯到一块的? 诚然,她当即就想去找班乐问问,但作为宾客,连新妇的身影都只能远远瞧着,就更别提说话了。一路入了东侯府,尚且只得跟在昭玉夫人屁股后头走,坐也要挨着婆婆身边坐,就很乖巧的与众人招呼过,听旁人几句夸赞她容貌的话。 “我说怎么一眨眼就成婚了,娘娘前儿和我唠起,说桑家长女实在容色倾城,将来准要被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所以只要你们快快上门。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娘娘是不能瞧错的,哎哟哟,你聂家郎真是享了福了。” 这满面笑容和昭玉夫人说话的,是廷尉正王翦的元配萧夫人,娘家兄弟是丞相府法曹,掌邮驿科程事,这差事在国朝可是个香饽饽,相当于婆家在中央司法单位,娘家又管着中央通信,可想而知这位萧夫人的地位。 她却还要巴结上昭玉夫人,由此阶层之分更是显而易见,再大的官,那也只是官,到底还是不及世代的权贵,和这管着军事的权力者。 “如何不见你家媳妇?”昭玉夫人只是淡然将话锋抛了回去。 “月头找人来请脉,说是有了两月的身子了,现在屋里养着呢。” “就怀上了?”她就又下意识地瞥了眼身侧的桑陵,“不是八月才成的婚吗?” “媳妇好生养呗,我都不打算今年就能怀上的,谁成想,冷不丁就得了这么个好消息。”萧夫人喜色难掩,眼角的几道褶子卡着雪白的铅粉,尽管已经很是收敛了,但举手抬足间,还是止都止不住的得意。 这也不是要当着昭玉夫人的面炫耀,而是发自心底的开心,一说且都停不下来,还在碎碎念着,“害喜得厉害呢,寻了几家大夫看,也都不管用,听说高家大郎医术了得,我就想过两日请他来瞧瞧,也能让媳妇好受些。” 闻言,桑陵默默撇了撇嘴,也是没料想到,处处都能听着表哥的名讳,这医术出名也麻烦,人人都想找他。 昭玉夫人就又默然瞅了桑陵一眼,接着和萧夫人道,“恭喜你啊。” 两边聊得热闹了,不多会,又上来几家夫人,凑一块拉扯着家长里短的,桑陵跟在后头只是笑,人问起她,就出来亮个相,受过众人的客套夸赞,人不提她,就仿若隐形。 正交际着呢,忽然听身后有人唤她,扭头见是代成君,便回眸望了眼自己婆婆。昭玉夫人也没有强留她在身边,便眼神示意了许可。 得以逃脱,桑陵如蒙大赦,快速越过庭院中众人,就好似拉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拉住了代成君的双手,“可巧想着你,你就叫我了。” 这话不假,今日的婚事属实令她惊愕,问不了班乐,还想着找代成君问问的。 所幸代成君是跟着娘家人来的,自家人总是随便些,她也不必全程跟着长辈走。 “我也想问问你呢。”代成君拉着她往侯府花园一隅过去,抢先开口,“你如何就和聂策凑一块了,当初娘娘不是相中了你妹妹吗?” 她就“啊”了声,个中渊源要说起来,得从哪处说起呢? 这会来人都在前厅院子里说话,此处就算有几个奴仆过身,瞧见了二人的穿扮,也都不会上前打搅,桑陵只得尽量简短的交代了:从桓林山吴皇后突然召见她,到昭玉夫人赠青玉镯,后来就直接上门提亲了。 其实至今她都还摸不着头脑,皇后和昭玉夫人是如何突然相中她的,要不然就是先瞧中了桑枚,后来觉得年纪不合适,就想再瞅瞅姐姐如何。 “哎呀,肯定是野游会那次!”代成君一语戳破,“事后我瞧娘娘和昭玉夫人都往你那过去了,可是不是?连聂太公都在,可见的是那次就相中了你。” 她神情一愣,野游会那次闹得那样狼狈,她扇了桑枚两巴掌,又被桑枚泼湿了身子,两姊妹当着众人差点打起来,就这样还能被人相中? 代成君一扬眉,就跟会读心术似的,“聂策那样的顽劣,他们定然是想找个能降服得住他的,你那次那样威风,长姐气势十足,就是当着娘娘和老娘娘都不带怯的,吩咐人濯洗伤口,旁人提的意见,你说不行就不行,当机立断,后来太医都说你的做法是对的。要我和班乐事后都佩服,人还能不看上你?” 不过是清理个蛇毒罢了,能有那么厉害?这些且算是常识罢。但听人这般夸自己,她难免不先唇角一扬,而后才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班乐怎么就嫁给了荀进,你可知道?” “我也不算太清楚,月初你成婚没两日,东侯夫人就上了班家提亲,听说班大人当即就同意了,班乐还闹来着,都跑我家去了,后被她爹和堂兄抓了回来,听说后来都闹了绝食,但也无济于事,再后来,就现在这么了。” “那你表兄呢?” 之前在桓林山时,不是还听说班乐和秦中简打得火热吗?围猎的时候,还亲自送人家上山呢,班乐被提亲,那秦家兄弟就干看着,不上门来抢一抢? 第65章 没有夫妻情谊,就没有要求 “别提他了。”代成君不耐烦地说,“窝囊废一个。我都为此找过他好几回,他总有事推脱,拖着拖着就到今日了,要我说,是要娶还是不娶,好歹说清楚了,可他就是绕过去,不肯同我说这个,我正气他呢。” “为什么啊?”在外头站了久了,桑陵的脚尖其实被冻得有些难受,但也忍不住要打探下去。 “我猜着——”就见代成君眉头紧蹙,“可能是怕得罪了东侯一家罢。”她将目光放过来,靠近了些,“我表哥运气不大好,几年考不上,也就一张脸生得略好些。其实要是他来提亲,班家人也不一定会同意,况且荀进这个东侯世子,他实在比不上。不过我总觉着,若真心相爱,这些就都不成事,大不了他跪在班家门前,求上个几日几夜,承诺一定会待班乐好,总也是争取过不是?” 这想法也属实天真,但——抛开天真不谈,人就活一辈子,若能为爱勇敢一次,哪怕明知最后要失败,以后回想起来,也不至于后悔自己没争取过。桑陵的思绪尚来不及发散,又听代成君感慨到了她自己身上,“你们一个个是说嫁人就嫁人了,我得等后年才能嫁人呢,明年还得要上门馆念书,得,就剩我一个人咯,上学放学、念书吃饭,都只我一个。” “做什么司马牛之叹。”桑陵捏住了她圆圆的脸蛋,“我还羡慕你呢。” “我?”代成君脑袋一甩抽开了,耸了耸鼻子,“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嫁人有什么好?要是可以,我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好。” 这话桑陵说得半真半假,但不论从前是如何想的,起码现在是真这么觉着,看看她嫁进聂家,没过过一日轻松日子,第一日雅女就死在了跟前,到现在不仅凶手没查到,还得小心翼翼过活,提防着几家叔婶,嫁人这事都还没弄明白呢,就开始宅斗了。 代成君对此话嗤之以鼻,“是聂侯爷对你不好吗?” 提起聂策,桑陵睫毛翕动,想了一下,“倒也不是。” 聂策这人还行罢,虽然大婚日逃婚是做的冲动了些,但本意是好的,后来雅女的事,也是真有在盯着,为此还和他娘提要求,抓出凶手要听由桑陵处置。 对她算是很尊重的了。 “还不是呢,大婚日人就不见了。” “那是他发了急病。”她不觉替他解释起来。就见代成君一脸坏笑,又道,“就开始向着你郎君了。我都听说了,你这个好郎君,月初就往南边去了,你们这才成亲几日啊,他也舍得抛下你这个美娇娘。” 有个爱八卦的朋友就这点不好,人手里消息四通八达的,什么事她都能第一手知道,藏也藏不住。 “那不是公务在身吗,又不是他故意要这么做的。”她只能无奈的又替聂策解释起来。 自然,得到的又是代成君一个狡黠的笑,“我是看出来了,你和聂策的婚事还是配得好的,你都护他好几回了。” 桑陵只得哑口无言,说不上护着他,也只是实话罢了,她目前还真挑不出聂策什么刺来。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没有感情。 没有夫妻情谊,就不会有要求,没有要求,就自然没什么刺好挑的。 第66章 侯夫人好手段,婚前几家勾搭 离开得久了终究不像个样子,桑陵还不算太清楚自己的那个婆婆,便没有同代成君再掰扯下去了,二人相向而行没一段距离,却又遇着了今日东侯府的男主角。 她步子一顿,下意识瞅了眼背面的代成君,那厢动作倒是快,老早就拐过墙角。荀进正迎面走来,本来脚下生风,似不容半点耽搁,但抬首瞅见她后,步子便又当即顿住了。 都已经对视上了,她也不能装没瞧见了。好歹曾经也是同窗,便随即带上礼貌的面具——在脸上挂了笑,“世子,恭祝新婚。” “多谢穆武侯夫人。”荀进朝她作了个揖,虽也带着一抹笑的,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实在不算友好。 不过她对东侯这一家子也实在没什么好感,前头东侯夫人和桑凤娥来往相中了她,后来荀进又在她和桑枚之间摇摆不定,随之一转眼却又和班家提亲了,是不是到底还是为了仕途?桑枚如今还未到议亲的年纪,而荀进明年就可以经人举荐考核了,因而他汲汲营营要攀上个好妻家。 现在也就只能祈祷祈祷:他之后能对班乐好了。 她抑制住心底的思绪,再微微颔首,便要越过他而去。 那声音却又传了来,“我未曾想到,你竟是与聂策……你们是几时勾搭上的,是八月我私下找你的那回?” 她不禁错愕回头,实在没有料想到荀家郎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再没有好感,心底也还算敬重他,敬重他学识的确不错,回顾这一年在学堂里,多少次他与夫子的对答,都能引发得她深思。 “荀世子,你说话可要放尊重些。” 却见他哂笑回身,这副蔑视态度,半点不似曾经的那个谦谦君子。 “呵,你姑母还几次三番上我家来暗示。” “侯夫人好手段,婚前几家勾搭,实令在下钦佩矣。” 侯府花园这一块还不算完全冷清,不是奴仆来往,就是入府来恭贺的宾客,三三俩俩载笑载言,到处都是人,桑陵的目光扫视完身旁——荀进可以发疯不在意旁人,她却不行,尤其今日还是随昭玉夫人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暂时还承受不住后果。 沉默片晌,也不打算和他多周旋了,便转身快步离开此处。 索性昭玉夫人那儿的寒暄还未结束,几家长安贵妇凑一块东一句西一句的,就是聊个小半日都不成问题,她呼了口气,将方才的情绪随风扬去,等再跽坐到昭玉夫人身旁时,便已是一张再温驯不过的笑靥了。 建嗣十一年的年边,还未至元旦,聂策这个被远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桑陵还以为他怎么也得去个一年半载的,毕竟这时候不比她的年代,有飞机高铁,甚至从南半球到北半球,都可以是一日的事,这时候车马慢,便是快马加鞭,交州到长安,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他临近冬月才过去,年都还没过,就回来了。 不是交州的差事办岔劈了罢,还是皇帝发现削藩不成,急召自己的预备役大将回来? “就待十日,回头还得去,娘的意思是,这两日把回门礼办了。” 回来的当夜,聂策在寝屋内由人服侍泡着脚,一面和桑陵说起。 她信步过去,坐到了他身侧的毡席上,小两月不见,这人又精壮了不少,双肩也宽厚许多。 聂家男子大多轮廓硬朗,不同于高恒那样温润如谪仙般的,聂策的眉眼更具冲击力,正经注视起人来,确实显得很严肃,她不由得丢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平复下来,方才小心翼翼打听,“你这次去交州,是不是为成王——” 话还未说完,就被聂策一个眼神打住了。 他摆手示退了屋内的奴仆,连成媪也被赶了出去,下一瞬就沉了声调,“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事难道还是个秘密?当时就连智曲通也提起过,桑陵还以为是国朝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了,她顿了顿,忽而又想起智曲通其实也不算讲得太透彻,后来更多还是她自己关联起来的。 作为一个回看历史的人,她很自然的将目光放在另一个高度上,削藩是每个实行分封制的王朝都要面对的关键问题,国朝分封郡县并存,削弱地方权利是迟早的事,回看哪个封建王朝,最终不是走向君主高度集权专治? 所以这事她很快就看明白了,也十分确定聂策去交州就是办这事的。 这里头的笃定,也有一半是源于她这一年来,确实有很认真的在读书,因而对国朝局势算有了个框架式了解,按理来说,像聂策这样的人,君主不是留在身边培养,就是要放到北方那样未安定的边塞地去,可就是把他派去了交州——那个成王掌管兵权的地方。 那除了削藩,还能是为什么? 但面对聂策这个当事人,她要怎么说呢?就只好装作很懵懂的,眨了眨一对猫儿眼,“我猜的,交州不就是成王的管辖区吗?” 就只听聂策“唔”了声,虽狐疑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番,但也没有诘问下去。 “这件事——”他挪开眼神说,“你也别打听太多,虽并非秘而不宣,但只说我是训练水师去的。” 那就说明桑陵的猜测是准的了,而聂策对她,竟然也没有一点隐瞒。 对话一止,屋子里安静逾恒,门边传来一阵阵过道风声,她莫名觉着这滋味很是受用。 回顾到他开口的头一句话,便又问,“赶着明日就回门吗?” “后日,明日先递了拜帖过去。”聂策将双脚从铜盆里抬了起来,唤了个仆从进来服侍他擦干了,一偏头再瞧住了她,“对了,祖父入宫去了,明日不必去是非堂,你可以睡个懒觉。” 第67章 其他所有人来恭贺,她都可以得体面对 然而这个懒觉自然是没能睡成的,早睡早起的习惯一旦养成,就算她想在帐中多躺会,不到一炷香时间也起身了。 聂策那厮仍旧睡在旁室,起来得比她还早,洗漱完毕就出去了,留了人回话给她,说是去了宫里,叫她自己安排。 其实他不留话也没什么,像他这样的大忙人,就是彻夜不归,桑陵都不会多问,可特地留这么一句话,就总感觉二人是绑在了一块,往前看聂策去交州的那两月,她不也是自己安排自己嘛? 这夜到桑陵睡下了,他才回来。第二日赶早起来,便要预备往桑家去了。 卯辰在屋子里见人,她还问了句,“昨日你几时回来的,我都没听着动静。” “亥时。” 聂家郎看起来精神也还不错,不见丁点疲态。 被留宫里那样久,几乎是待了一整日,想想都是够辛苦的了,却能这样精神抖擞,也到底是常年锻炼的人。 不过单就这事来看,皇帝削藩的心只怕是很强烈了,就是不知道这待了两月就回来的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其实很好奇,但碍于和聂策的关系还没那么熟,这又是他的公务,就没好问。 顿了顿,又想问问别的,诸如回门当日的安排云云,才刚要开口,就见对方捧上了一卷竹帛,端详得很认真,她便只得挠了挠后脑勺,动作僵硬地往净房方向过去。 廊道此时正有仆从打扫,有人将东边的窗子推开半边,瞬时间,清晨的日头涌入屋内,泛起空气中的片片浮尘。 待身前那人转过身去,毡席上坐着的儿郎才将头抬起来。 似乎也松了口气。 回门礼是由昭玉夫人亲自备下的,桑陵的这个婆婆多年主持中馈,一直就很会来事,她也是很早就领教过的。可直到见着那一堆堆的箱箧以后,心中还是忍不住震撼了好一番。 看来她要成为侯府未来的掌家妇,要走的路还很长。 聂策要来,桑府自当是早早备下了家宴,从上午新婚夫妇入门起,郎香阁内的筵席便摆开来了。 国朝贵族间的聚会也是如此,要是闲来无事的一场筵,能从清早吃到天黑,就跟吃流水席一样。过程也不单调,除却席间觥筹交错,还有乐倌演奏,伶人表演,又或是主客共舞,性子内向些的,也能坐着杯酒言欢,这么整日下来,屁股都不带挪动的,实在要动一动,也都是去净房罢了。 桑陵就跟着桑凤娥或是昭玉夫人体会过几次,贵族妇人们的宴席聚会也是如此。 今日郎香阁的筵席也都大差不差,两边人入门前先简单交际了一番,桑武后领着新妇和姑爷在府内转了一圈,粗略地介绍了一家子人。 桑陵自下马车起,就瞟到了候在边上的马氏和桑枚母女俩——她这继母肚子浑圆,看起来久站都很费劲了,今日回门宴却还是领着女儿登场,也是难为她了。 二人目光相交,马氏面色一冷,很快就昂首对上了她,脸上依旧带着蔑视。她就再望向了她身旁的桑枚,母女俩的神情真是越来越像了,大的用鼻孔看人,小的也学着了用鼻孔看人。 一时好笑,又不觉瞥了眼马氏的肚子,算算日子,明年上半年应该就能生产了,就是不知道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男孩,估计马氏就真能在桑家耀武扬威了,思忖间,女儿家的眸子片刻失焦,缓缓现出一个讥笑来。 其实这眼神没有任何意味,却当即见马氏的面色变了数变,将和她相交的眼眸立即挪开了。 桑陵也就讶然一抬眉,她可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一个笑,就换来这么一个可疑的结果? 不禁疑惑,又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桑武,见这位家主倒是面色如常。 时值隆冬,近几日长安城内又飘起了碎雪,太尉府内外却早叫人打扫干净了,除却房檐和屋顶上还能瞧见雪被,就是院中都不留半点莹白,桑陵就总觉得桑武和马氏的审美不行,家里总要留点雪影才显得好看,这么一收整出来,只剩下一层立即结上的冰霜,倒叫人觉得侵肌裂骨。 高家人是晌午过来的,其后赶到的还有桑武母家的几个远房表兄——桑府人丁单薄,桑武这个做家主的也颇晓得办事,特地多叫了几家人来热闹。 于是众人在郎香阁一道用过饭,宴间的表演便开始了,日间多是演百戏,这批人听说是马氏特地从涧台酒肆请过来的,这都是长安城内出了名的倡优。 开场前桑武还不尴不尬的和聂策说过几句话:问问聂太公身子、问问手中军务、再谈谈朝坛上的事——尽管翁婿俩算是同僚,但桑武和聂策并不熟络。聂策现今不参与廷议,平时基本就是在大营里,偶尔入宫单独受皇帝召见,因而和他们这群朝臣是两个体系,加之他这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像他们这些官场老油条懂得应酬,所以二人对话总是显得僵硬。 但碍于对方的身份,桑武也不得已硬着头皮应酬个几句。 只等台下开始表演,气氛方才是缓和许多。 桑陵全程未有开口,也实在不屑在脸上挂笑。这其中的缘由,一半是觉得自己的娘家人实在不可靠,当时聂策逃婚,除却桑凤娥后来处理了一下,送了个成媪过来,桑武从始至终不见有动作,而今自己既然已经出嫁,也就不必和从前一样还想着讨好这个父亲的了,另有一半……她不禁凝眸上对面的高恒,几月不见,他还是从前那般,不曾变过,言行举止间都透着沉静内敛,就算不经意对上桑陵的目光,也不见半分异样。 筵席之中新上了一批舞姬,马氏以身子不适为由下去歇息了,桑枚也跟随退出了郎香阁。家主桑武连连用过几盏椒花酒,看样子是有些醉了,后下主座同桑凤娥搭话去了。 没过多久,几个远房表叔伯也举杯上前,恭贺逢迎。 堂中此时坐着的,也就只有高恒、桑陵和聂策三人了。前厅院中雪花依旧,不觉间,六角石灯和树顶都覆盖上了一层霜白,从廊下衬得屋内愈加亮堂,桑陵玉指微抬,欲要捻起盘中果脯,余光中见一抹高大身影靠近。 难得高恒主动与人社交,他的眉眼之中始终带着柔和之色,从容一抬手,举杯朝向聂策与桑陵,“你二人如今喜结连理,愿往后顺遂,鸾凤和鸣。” 表哥莞尔而笑,犹自如春风。 此间墙角立有几座半人高的彩陶百花灯,那些个烛光就是一束束小小的火苗,随着过道风一吹,汇聚进了桑陵的眸光之中,实在是刺目,她的心尖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轻轻刮过,疼得半分伪装都做不出来。 其他所有人来恭贺,她都可以得体面对,可唯有高恒——唯有高恒。她忍不住要起身离开,不料才撑着地板,就被聂策一把抓住,用力按了下来。 第68章 在交州办事时,他都没这么心烦过 “高阿满。”他一举玉盏,开口道,“此事你心中有数,这酒该罚。” 话中深意,高恒当然知晓,不过敛目一顿,不带丁点犹豫的喝下了杯中酒,聂策见状,也利落地喝完一盏。 少年郎神情沈肃,瞥了眼身旁的桑陵,再注视上身前的高恒,“并非我夺人所爱,你二人事我已尽力——”他的语气里似乎也有些干涩,可却很快收敛了,“而今既然木已成舟,我也,自会履行好我的责任。” “如此方是。”高恒的目光停在二人的酒盏上,显见地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长辈那厢交际倒是终于暂缓,桑武似乎才回想到今日回门宴的主角,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面而来,桑太尉步履蹒跚,一见高恒,又一把揽上了他,带往堂中众人的方向过去,“你们瞧瞧,这小子是有出息的,我早就知道的。” 堂中一时夸耀声不断,漆绘屏风后的乐倌开始了弹奏,讴者欢快的吟唱声也响了起来,桑凤娥的视线就停在了三人方才逗留之处,片晌过后,才神色复杂地挪开。 宴中人皆饮两三杯酌酒,由此更放得开手脚,远不比刚开席时那般严肃了,桑武还在领着高恒与众人夸赞,桑陵就在座上出神了许久,忽得胸口郁结之气陡增,便自顾自地给自己杯中倒上了酒。 她还未曾碰过这时代的烈酒,仰头一口就干了,殊不知味道竟会这样冲,又不好吐出来,便只好一使劲,尽数吞了下去……也不知道这一场回门宴具体要到几时结束,随着落座的时间越长,身边的欢笑声愈加模糊,头一杯入肚以后,她后来又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聂策全程只是投过去几眼,未曾多管。直到日入时筵席完全散了,才拉起人往宿处过去。 回门礼中新婚夫妇不得同房,尽管聂策这个姑爷也被安排进了秋园,但夫妇俩并不住一间屋子。 在马氏的安排下,侍女阿青领着聂侯进了秋园厢房。 这里条件也不差,早早就收拾出来了,虽不至于多富丽堂皇,却也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聂策就自己找地方先坐了过去。 成媪在那厢主屋服侍了醉醺醺的桑陵,留神方才送侯爷过去的婢女,一时心生疑窦,便再匆匆赶往了厢房。 如她所料的,阿青并未退出屋内,里头仅有侯爷的侍从应不识和她,成媪便碎步入内,待要问话,想了想,又悄然退到了廊下——若真是婢女生了什么不安分的心思,她是要亲眼瞧见了,明日也好和女公子交代清楚的。 不过这婢女,究竟是自己动的心思,还是桑家马氏刻意派过来的? 聂策倒是没留神屋内还留有一个婢女。 念起回门宴上的事,难得心烦,也就不如往常那般机警了——在交州办事时,他都没这么心烦过。他最不乐意做这事,夹在两个人之中,多少别扭,要说个什么罢,总还是过不去一样。 由应不识褪去外袍以后,正要落座毡席上,才留神到外头的几道身影,木阶下一个,门边似乎都还有人,便招了招手,让应不识去遣退了。 “门外候着的,是少夫人身边的成媪。”应不识道。 侯爷没留神,他这个侍从又怎能留意不到? 聂策就“哦”了声,想了想,还是先把成媪叫了进来。 年下入夜时分是最冷的时候,成媪还欲观察屋内,不想没多会里头就来人唤她了,遂搓了搓被冻僵的双手,一面往屋内走,一面侧目墙边的阿青,不免肃了面色,“用不着你服侍,出去。” 等到了屋内,才知道不是侯爷唤她有事,而是以为她带了什么事来的。 成媪只愣了须臾,反应也迅速,当即就想到了侯爷与女公子还未同房的事上——虽然同门礼仪:新婚夫妇不同房。但若是能在此次促成了,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这谎话也就自如的运用了上来,她审慎说道,“夫人自小不曾喝过酒,奴服侍不当,未能让夫人歇下,听她一直唤起侯爷,便前来请您过去。” “我?”聂策很明显的愣了一下,下一句就想问:不是唤高恒,而是唤我,不是你听差了罢?——可这话到底还是憋住了,他抬了一条腿上榻,转向应不识,说,“去唤人备点蜜浆。”再对成媪道,“伺候她用下就是了。” “侯爷。”成媪的语气不觉提起了一些,“侯爷不去看看吗?” “我去看了也不能帮她解酒啊?” “可,可她念起您啊。” 到了这会,成媪才总算是知道了,二人一直没能同房的缘由。头前她还讶异呢,女公子那么个绝世的女儿,谁见了不想亲近的?偏侯爷夜夜与她同处一屋,就是不睡一块。这么个死板的性子,根本就是还没开窍呢。 才刚在心里埋怨,就见侯爷从榻上起来了,“看看罢。” 她眉眼间登时泛开一阵欢喜,连忙退了两步。 桑陵尽管喝得有些醉了,但还没到转瞬就倒下的地步,成媪去偏房的时候,她就坐在毡席上掰着手指,一会吹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晶莹的唇瓣也随之颤动。等意识到屋子里来了人,才抬头凝望过去。 女儿家眼波流转,盈盈若水,眼底连着两颧都泛上了潮红。 聂策一时就顿在了门边。 成媪见状,心领神会,便越过应不识将两边木门轻轻阖上了。 簌簌风声被挡在了外头,屋内瞬时安静下来,桑陵其实还有点朦朦胧胧的意识,也还认得眼前的人。 “聂策!”她扯着嗓子唤了声,声音高亢而嘹亮。 就丝毫没有一个高门贵女该有的样子了,和那市井间的妇人一样,聂策皱紧眉头,一边“诶”了声,一边大步走过去。毡毯中间摆了张四四方方的矮几,上头什么东西都没有,他隔着矮几盘坐对面,“叫我来做什么?” 桑陵哪知道叫他做什么啊?经他这么一问,倒是正经想了一下,她叫他做什么? 于是她把两只手放到了矮几上,脑袋凑近,一股浓重酒气随之飘来,聂策无耐再叹了口气。 第69章 她已经是众人皆知的聂家妇了 “我问你——”桑家女儿小心翼翼地说起来,“你,你之前去莆风和高恒说让他带我走,他,他当时是怎么说的?”说完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舔了舔嘴唇,“麻烦您如实地、一字一句告诉我,谢谢。” 原来还是要问这个,聂家郎锐利的眼眸瞥开了,不得不承认心头冒上来一股怒火,又不觉好笑,几番讥讽过后,才扭回头来望住了她。 “他是怎么说的?”她再问了一遍。 却依旧没能得来一个回答。 她遂再靠过了一些,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浓密的睫毛一扇,连鼻梁骨都透着赧红。 分明这话问得十分可恨,可这张脸却又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她的确好看,从去年七月在班府门前再见她时,聂策就发觉出她的美了,饶是他不喜用外貌度人,之后也总忍不住多留神几眼,甚至于——甚至于在得知了娘娘和母亲的意思以后,他的心湖上头竟还飘过了一瞬的欣喜,可他又何其清楚,自己这不过是对皮相的垂涎,还算不得什么感情,相比起桑陵和高恒的情谊,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更何况,他一直视高阿满为亲兄弟。 他不是没有豁出去努力过,两个月以前,也是发自真心的想要成全二人,可当时两个人都拒绝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由此落定,他不会强求桑家女和自己有夫妻之实,或者等日后她要和离,他也能豁达放她走。 可眼下,只看眼下,她已经是众人皆知的聂家妇了,如此欲断不断,又是将他、将聂家,至于何地? 过了片刻,聂策方才低眸吞下了所有情绪,“和今晚的话一样。” “什么话?” 届时窗牖外传来一番动静,他眼珠子微微一带,不难察觉出有人在偷听,应不识正在外头守着,还能想着法偷听的,就唯有桑家女身边跟着的那老媪了。身边服侍的老人一般都在意这事,他还算清楚,之前要不是他和娘约法三章:不得派人探查自己的每日起居,只怕婚后在午苑的每个夜里,都有人在外头偷听了。 思忖着,便沉声回答,“恭祝你我百年好合。” 话音刚落,就听对面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桑家女一把抱住了膝头,脑袋往手臂间埋了下去,襌衣衣袖被压在了双膝间,肘间透出一片粉红来,他不禁凝眸上去,再很不自然地扭过了头。 沉吟片晌,便干脆站起身来。 成媪自然也听出了屋内的不对劲,正欲想办法进去劝劝,就见侯爷已是拉开了房门。 “你去伺候她歇下罢。”说完,便径直回厢房去了。 …… 回门的第二日便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聂策向来起得早,清早收拾完托人和桑武交代了一声,就带着他那侍从走了。 桑陵是睡到未时初刻才清醒的,睁开眼的第一下便是叫水,成媪老早就备好了蜜浆和酸马奶,食盘里还有一碗清粥。 她喝了几口也就洗漱去了,刚出净房没几步,又忍不住打倒,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成媪就随在身后给她顺气,又提了一嘴清早的事,说侯爷自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桑陵当即愣了半晌,尚未反应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只听外头奴仆来回说:桑太尉去了官署,马夫人问侯夫人醒了没? 她将将才净房里出来,人身子都还未坐稳,只听外头几道脚步声接踵而至,廊庑上的奴仆一一退至墙角,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子硝烟的味道。 马氏来了,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遂给成媪使了个眼色,略梳整了一下头发,再换了身直裾衣袍,披了件银鼠裘衣,就慢慢出了寝屋。 马氏就扶着腰驻足秋园院中,她的身边除却跟随的桑家二女桑枚,还随有四个婢女,一个专管搀扶她,一个替她提着身后裙摆,另有两个捧着一对箧笥,也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昨夜长安城仍有飘雪,此刻院中积雪未化,主仆几人都是穿得深色衣裳,尤其马氏肩上还披着件黑狐裘,在背景的一片雪白中,显得很是惹眼。 桑陵从屋子里踱步出来,度量了一眼这架势,才想起回门礼——娘家人是要赠上一些吃穿用物事,以示关心的。 饶是心中再不耐烦,却也只得上前受着,寒暄个两句了。 “郞婿清早就自己走了,阿陵可曾知晓?”马氏今日的状态也不错,颇显得容光焕发,比起昨日要好了许多。 她忍着头疼开口,“知道的,侯爷尚有公务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来补个回门礼都是见缝插针,他要清早自己走了也正常——尽管罕见的没着人留话,但她心里还不至于多计较上。 “不是娘说。”马氏闻言抬袖一笑,语中颇富深意,“阿陵你也真是,如何就要饮如此多酒?今日起迟了,二人都不能一道回去。免不得叫旁人以为你们多不和睦呢,本来新婚日就——” 新婚日聂策逃婚的事,现在是个人都知道:是新郎官突发急病,第二日便补办了婚事。昭玉夫人将此事弥缝得可以说是完美,现在马氏竟然还想拿着此事奚落她? 她眯了眯眼眶,只得将目光放到了院中的那几棵松树上头,并不想和眼前这人口舌争锋,她也实在头疼得紧。 “娘听说你们成婚没几日,郞婿就去了南边,是不是?”马氏再进了一步,瞥向身后的几奴仆,面带笑靥,仍旧是得意。 方才从听说马氏过来起,桑陵就大概料到要生出这一幕了,这个继母倒一直是如此,自打聂家上门提亲那日起,哪回她见着她,不得在私底下刺上一刺?似乎就只有在言语中嘲讽了一番,才能平复掉她心中的怨气。 “娘?”她终于再忍不住了,“你算我哪门子的娘?” 尽管心底再恚怒,却也极力保持了语调的平稳,若不是因词锋太过锐利激进,单听这语气,都着实不像是在质问。 第70章 忌惮桑武吗? 马氏显是没想到这个才刚及笄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愣在原地。 桑陵才一点点迎视上去,不再想着回避忍让。 这个娘家如今对她来说,连个靠山都算不上,仅有一个桑凤娥知道顾虑她未来处境的,她又何必还要在这里陪着马氏演戏?忌惮桑武吗?原先她还真怕她那个父亲,怕他一句话就定了自己未来的生死,怕他不给自己谋条好路出来。 到头来看看大婚那日,一个堂堂太尉,明知对方新郎官都没来,他也若无其事的放女儿走,若不是聂家还有个聂太公和昭玉夫人把持着局面,又有昭玉夫人几近完美的善后,她现在只怕就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了。 她又何须再对着这一家子忍气吞声? 马氏还未开口,倒是桑枚先忍不住了,“你才嫁出去,就不认家里人了吗?你别忘了你还姓桑。”说完就被马氏一个眼神止住了,这妇人镇定回来也迅速,正了正衣襟,犹显出主母的气度,扯着嘴角凌厉一笑,“大女儿,你若怨聂侯抛下了你,在夫家的日子过得不畅快了,心里头有气,要把这气撒在娘身上,娘不怪你。” “高门大户里,总要有亏要吃的,聂家再好,也终究不是供你享福的安乐窝。” “少夫人在夫家好得很!”成媪早已是听出了一肚子的火,扯着嗓子回怼,“与其担心少夫人,马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罢,操心多了,到头来孩子再要保不住了。” 她本是桑凤娥的心腹,面对马氏,自然也没有一个好眼色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提及腹中胎儿,显是戳中了马氏的软肋,她近一步一抬手,就要一巴掌扇下来,却叫桑陵立刻接住了。 “是谁的种还不好说呢,是不是,马夫人?” 这事其实她尚没有丝毫根据,但昨日的眼神来回实在蹊跷,她就不得不拿出来说道说道了,马氏自生下桑枚以后,多年未有身孕,怎么一下子就有妊了?桑武难道就不起疑——这些年来,他在自己后院播的种也不少了,十多年了,一堆小妾们都没个动静,难不成就只等着马氏这一胎? 马氏从前还能靠着娘家和孙家的来往,钳制住桑凤娥不揭发此事,现在对桑陵,她却是没有任何筹码,又凭什么还在她面前叫嚣。还当真以为她年纪小,受了欺负就只会忍着,不会回击? “你如此污蔑,就不怕你父亲——” “父亲如何?怪罪我,还是再将我关进祠堂?”桑陵笑了,“现在父亲就是要将我关进祠堂,也要先和穆武侯府里的人交代过,你若觉得是我污蔑了你,大可以去闹,咱们正要好好说道说道。” 脑子里残存的那点酒意已经褪去,连带着这些天来,憋在心底的那股子怒火也倏地蹿了上来,现在最好谁都别招惹她。 马氏顿时就被逼得没了话——这事要闹,她只有理亏的,尽管这孩子来得名正言顺,可家主现下已经知道了后院里的事,仅是碍于这一胎,才暂且不提。她当然不会在此刻生事。 不过,这个桑陵是如何突然这么硬气起来的?真以为自己嫁进了穆武侯府,成了侯夫人,就威风起来了? 念及今早阿青来回的消息,便是慌错刹那,马氏也仍旧立即保持起了笑容,这丫头要想硬气,那也要看夫主宠不宠,便是在大婚第二日现身了又如何?今日还不是抛下她就走了? 如今是嘴皮子功夫渐长,和那桑家大姐桑凤娥如出一辙,会在话语上压人了。她眼色一闪,随即双膝一屈,就往地上坐倒下去,“哎哟哎哟”了起来。 “夫人!”阿青连忙上前,尖叫道,“夫人被陵娘子气得孕身有恙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了医者来?” 怪不得马氏器重她,专要派她守在秋园盯着桑陵,不过一个动作,主仆之间就配合上了。连桑枚都煞有其事的慌错起来,不忘瞪了桑陵好几眼。 “这么会演,怎么不和昨日那些个倡优们一起演?”成媪讥诮道。 这一招委实低劣,届时回廊边的微风滚落了树顶霜雪,片片雪碎漂浮空中,缓缓坠落在石子道上,桑陵就索性往后退了两步,给足这妇人发挥的空间,想了想,再令成媪去屋中取了毡毯过来。 席子就铺在廊庑上,甚至还设下了一方雕花凭几,女儿家浅绛裙裾一撩,不疾不徐地跽坐下来,葱白玉指覆在凭几上轻轻一点,安静看戏——正好她头疼未退,也懒怠吵架。 或者就这么演下去,之后她只能请高恒过来瞧瞧,到时候是真病还是假病的,一扶脉便知。最好自此由高恒照看马氏这一胎,等最后孩子落地,再来个滴血认亲,那就相当热闹了。 反正桑凤娥和马氏不也是死对头? “你这分明是要逼死弟弟!我这就去请父亲来。”桑枚继承了她娘的衣钵,倒脏水很是有一手。 岂料那被安排去的奴仆还未出秋园,步子就顿在了原地。 “侯,侯爷。” 不知是谁唤了声,桑陵才稍微坐直了些。 第71章 但毕竟又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 常年喝酒的人,自然也知道头回喝酒的人会是个什么状态——第二日起来定然是要磨一磨时候的,要待彻底恢复,少说一两个时辰,身子骨再弱些的,估计得缓上个小半日。 聂策就预备正午过后来接桑陵,他手上事多,也就这会有点功夫。 “马夫人可还撑得住?不识,去宫里请太医来。”他步伐沉稳,语调醇厚,先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所有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廊下跽坐着的桑陵身上。 马氏直喘着粗气,瞅见聂策时明显惊了一下,握住腰腹的手一抬,痛苦的呻吟声顿时就弱了下去,阻挡得也快,“家下有医者,不必请太医。” 连桑枚都下意识地躲到了几个奴仆身后。就见她娘由婢女服侍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雪籽,面色难堪。 母女俩都是知晓的:聂策是真能请动太医,到时候她这个孕妇的身子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由人瞧出来。 其实马氏方才这么一闹,不过是为了镇压住桑陵那丫头,也好让她少张狂些。 毕竟也不过一个才及笄的姑娘,突然就变了性,她只当她是硬撑的,被桑凤娥养了一年,以为学着她姑姑的手段,就能压自己一头了。 谁成想这聂家郎突然回来了,他不是清早就自己走了吗? 冬日的寒风吹拂在众主仆身上,秋园里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逼得廊庑上的人也彻底清醒。 尽管桑陵方才确实被气急了,一心想着鱼死网破,可当此刻冷静下来,却也不至于生出多大悔意,倒是终于得以出一口恶气。 马氏之流是不能给好脸的,纵然此人还不至于真攻击到她,可也如同耳边一只嗡嗡个不停的苍蝇,但凡她出现在眼前,就总要叫唤个两声,让她心烦一下。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她又何必再三给好脸。 …… 桑陵同聂策上了回侯府的马车,二人一路未有言语。 她作势去抚平裙角,起先还在回味方才的事,过了会,才瞥了眼身侧的人。见他侧首那边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清早听说他先走了,她确实有些怅惘,心里也很清楚是为什么,昨日夜里的事,她还算有些记忆,当时不过是借着醉意,行事比平时大胆些,将藏在心底的东西倾泻出来。 好巧不巧进来的人是聂策,好巧不巧他也知道她和高恒的过往,她便很自然地问了那些话。 清早用朝食时,连成媪都在说“步子是往前迈的,路是往前走的”。她也确实生了悔意,觉得自己这样对聂策委实过分,纵然二人没有夫妻之实,之间的相处也不像夫妻,但毕竟又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当初他真心想帮自己和高恒,她也是实打实拒绝了的。 那就代表这个事已然过去。 昨日回门宴上,他还大大方方和高恒说:木已成舟,他会履行好他的责任。 转眼到了晚上,她却将他的尊严丢在了地上,还在追问关于高恒的事。 从他的角度来看,只怕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也要生气。 是啊,木已成舟,人终究不能总往回看的。 “昨日夜里,我……”她索性对坐过来,一语未了,就被聂策立即止住了,“没什么。” 他回答得异常迅速,就好似在等着她提这事,又好似是生怕她提。 聂家郎说完回首望来一眼,似乎也思忖了一下,嘴唇翕动。她也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人的怒火,顺从地低眉敛目,保持缄默。 可不料他再开口时,说的竟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等回了府,我往祖父那儿去,下午还要去大营,你且自行安排。”说完一扭头,就又将目光放到窗外去了。 她愣了愣,便只得小心地道了个“好”。 此次聂策回长安,说是待十日,但其实没两日他就走了——还正是挑的年上来的头一日。 当夜东西两府几家人在静思居内办下年宴,他这个侯爷也没参与,听说是被留在了天门殿。 为此,这个年宴办的十分冷清,聂太公小坐一会就回是非堂去了,昭玉夫人只让桑陵回房将聂策南下交州的物事预备好。 于是她没坐多久也告退了。 这也是昭玉夫人实在不清楚午苑内的情况,其实桑陵又哪知道聂策要收整什么? 亥时出宫回府,他身边那侍从应不识很快就帮他收拾好了,不到一刻钟统统打包完毕,聂策本人甚至都没入午苑,确认了行囊以后又分别去了一趟是非堂和云月榭,给祖父和母亲告罪辞别,而后直接往交州去了。 虽说知道他的确人忙事多,连日来皇城、天梁大营两边跑,难抽出时间是正常,但桑陵又总觉得还是为那晚的事,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一声不吭的——上次去交州前,他尚且知道提前说一说,之后回来,他若是入了宫,也会令人留话与她。 这次就特别赶,赶到一句话没说,一面也没见。 就连成媪也发觉出了不对劲,事后不免还是来提了一嘴,“少夫人以后切记留神,尽量别在侯爷面前提起少主了。” 尽管跟随了桑陵,但成媪称呼桑凤娥和高恒仍旧是女家主与少主,她略有讶然,却也还是头回听成媪唤她夫人。 新年上来,各人总算是能松懈一些了,府中正有好几家仆妇家奴告了假,回各自老家去了,所以园子里头也冷清。 午苑内是如此,四叔婶的景苑也是如此,过了几日,四婶章氏就又来小坐了会, 这年轻妇人啜了口热奶,和桑陵提起了雅女的死。 尽管一个奴隶的死还不算能搅动多大的风雨,但出事那天就在新婚夜,还是新妇带过来的唯一一个媵婢,要是日后运气好些的,说不准都能得个侯爷妾室的身份了,那么众人多少也记挂着。 昭玉夫人早两日才把这事的真相公布开来,对府中的说辞——便是那奴仆奸杀的。 章氏不免就要当着桑陵的面惋惜几声,又念叨起侯府内的一众家奴们,“从前两府不在一块时,其实都还好,两边什么都是分开的,东府里头的人虽然多,但大夫人管得紧,哪家是哪家的,签了卖身契的奴才,还是打杂办事的,都要正经记录在册,可自打两府合并以后,就全乱了套了,两边的人互相走动,也没个顾忌。” 敢当着她的面直接说雅女的死,这个四婶,又是不是背后的凶手呢? “怎么不接着立规矩?”桑陵也就用玉盏轻轻呷了口,面容平静。 “大夫人之前也想立规矩来着,中间大约是和二嫂有些意见上的分歧,用人的规矩就一直没能定得下来,拖着拖着就到如今这样了。” 连日来,桑陵也见识到了昭玉夫人管家的能力了,要是能让妯娌间生了分歧,一个规矩都定不下来,可见的沈氏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了,只是几次晨昏定省看下来,又不觉得此人是个多霸道的角色——她忽而想起聂策之前说,二婶是个绵里藏针的。 第72章 沈氏粉墨登场 新岁上来之前,桑陵其实还算是过了一段清净日子,除却章氏偶尔来午苑坐坐,她不算多需要交际。 可一旦迈入了新年,就仿佛迈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年刚上来,沈氏粉墨登场——这个聂策之前就特地嘱咐过,让她最好能不见就不见的人。 二夫人将说话的时间也抓得特别好,正是晨昏定省结束,众人要各自散去的时候。 等聂太公回了房,昭玉夫人和几个叔叔最早离开,蔡氏也领着儿子走了,就留下章氏、桑陵和西府那边的几个。 今日沈氏先招呼了聂广夫妇先走,就留着沈华君在屋内待了会。 章氏的视线旁顾左右,就朝着桑陵投来一个略带深意的笑,径自出了屋子。桑陵也不难察觉出一些不对劲,继而就听沈氏朝着自己笑道,“侄儿媳妇娴静,还没听怎么说过话呢,前儿家里来了一批骊山来的瓜果,来西府说说话。” 也都不是开口询问的意思了,而是叫着人过去,其实按着她自己的想法,去了就去了,沈氏就算要为难,也不至于在跟前就生事,这还是把她叫去的西府,要真生了事,她还是个长辈,理亏的就只有她。 她还不至于多怕她。 不过,想起聂策特地留下的话,到底就还是顿了片刻,又忙给门边候着的成媪打了个眼色,再瞥了眼自己的肚子——作为跟在桑陵身边服侍的老妈子,桑陵老早就把聂策的嘱咐与她说了。 她立刻意会,上前来搀扶了桑陵起身。 “二婶相邀,侄儿媳妇原是一定要去的,也早想和二婶问好了,可昨日才来了好事,原先家中医者就嘱咐过,头三日不能出门,否则受寒伤身——”她讪讪道,又带着愧疚地起身给沈氏行了一礼,“等回头好些了,侄儿媳妇再给二婶去请罪。” 可具体是到哪里请罪,就没有表明清楚了,反正也是要来是非堂给老爷子问安的,日后就在此私下请过罪,也算是请罪了。 虽说话说得实在得体,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第一次相邀就拒绝了,对方又如何能当真半点不计较?但沈氏一向是脸上挂笑的,也没将心底的不快表露,就拉着沈华君的手起身上前。 倒惹得桑陵一顿,也跟着细步过去,两边就在堂中各自打住,她再行了个礼,又与沈华君颔首问了个好。 “这是我侄女。”沈氏与她介绍起来。 若是还有把侄女塞进午苑的打算,就算是不为难桑陵,多少也要来通过气的。 桑陵又回想起聂策之前的话:“我不想娶她,更不想纳她。”——那就是先要求成为妻,求不得,继而降低要求做妾了。 女儿家的眸光缓缓凝视过去,略略失焦地从沈氏的脸上,又挪到了沈华君脸上,只须臾间,就换上了一张客气的笑脸。 桑家女的容颜,两府的人到如今都已经知晓了,婚后连着好几日,午苑内外都刻意来往过许多奴仆,就是为了一睹这新妇的芳容,瞧见了的都说好看,就和那古画里头出来的人物一样,看一眼腿都软了。沈氏和沈华君这两日日来是非堂问安,自然也是早就知道了桑陵的姿色,原先隔着几家坐席相看,尚且只是瞧个轮廓,就算知道是好看的,也不至于还忌惮到那个地步,但而今这么近距离的瞧着她笑,就连她姑侄二人都愣了片晌。 这世上什么都能作假,唯有实打实的容貌做不了假,也不是用力装扮出来的,脸上尚且素净,粉也没扑,眉也没描,就只是简单抹了唇,也只是唇心的一点淡淡的红色罢了,再看身上穿的,都还是前年的花样了,时下京中女儿里头,那些热爱扮俏的,都不穿单一色的衣裳了,唯有她,就是这么一袭简单的素色曲裾,套着个对襟大氅,就能如此好看,当真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也难怪听闻府中现在都喜好去打量二少夫人的穿扮,不跟着外头人尽可能华丽的收拾,就跟着她素净着来。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能引起一阵风潮。 沈华君一低头,瞬时就打量到了自己身上,她日日精心打扮,为了赶上辰时的问安,寅时就开始敷粉施妆了,结果到了她面前,不仅是落了下乘,反而将自己费劲的心思都显现了出来。 半晌不见侄女回礼,沈氏又岂能察觉不出来?只怕是心里发怵了,畏缩了,这有什么?她暗自挑了挑眉毛,往沈华君腰侧轻点了一下,才逼得她从怔愣中清醒,慌张的回了礼。 这姑侄俩的动静桑陵也不是没瞧见,脸上的笑就一直未曾落下,待这个礼行完,方才要开口告退。又听沈氏说,“侄儿媳妇身子不适,是当多保养着,节下正冷着,屋子里要是生了碳,也要记得通通风。” 这也是好心提醒,她便礼貌应声,“是,多谢二婶关心,二婶照顾好身子。” 和华君一样大的孩子,就已经会说场面话了,沈氏不露声色的一笑,再将侄女往自己身前推了一步,“送过来的果子多,你不好走动,待会叫你妹妹给你送过去,差人用热水浸热乎了,再吃,就不凉了。” 这份好意,也就未免过头了,她只知道沈华君和自己是一年出生的,尚且不明白月份呢,就称呼上妹妹了,聂策这个二婶的心思,实在明显。 她便只好笑道,“成。” 第73章 他要真是个看中容貌的,大婚就不会逃 “你怕什么?” 回了西府,沈氏开口就显出了胸襟恚怒。 当时在是非堂里,那桑家女还没如何呢?她就未战先怯了,瞅着人家都呆住了,非但半句话说不出来,就连回个礼都慢了,实在自己也是个女儿家,看人也看傻了。 “她是好看又如何?玄文大婚当日就跑了,你以为当真是发了急病跑的?” “你表哥身子一向结实,就是从西北回来也没听说有什么重伤,就去岁被老爷子罚了那一顿,养了一段时日,那也不过皮肉伤,什么病能急到大婚都逃了?我看着他长大的,自来也没听说过。” “他要真是个看中容貌的,大婚就不会逃。这个桑家女,连房都没圆,我真不知道你如何要怕她的?” 沈氏一边说,一面招呼婢子给她捶上了双肩,语气里还愤懑不平的,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竟是这般不争气。沈华君怯懦地一抬眼,先问,“姑姑,你是怎么知道她没圆房的?” 她们往前虽然常往东府跑,但也还没能安插人进午苑,她又是怎么清楚的? “瞧她迈步就知道了。”沈氏冷笑了一声,“从补完喜礼到今日,她日日来是非堂请安,脚下可有半点拘涩?那般生疏懵懂的模样,也实在不是圆了房的女儿。” 一个刚出阁的女儿家,若是圆了房,过来人一眼便能瞧出,瞧桑家女那个样,再回顾和聂策来是非堂问安,夫妇俩连对个话都透着疏离和拘谨,又哪像是亲昵过后的样子? “你啊。”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疼的将人拉了过来,“就不必想着那么多了,现在固然做不了正室,但等玄文手头上的事忙完了,姑母就去说,怎么也能入午苑的。” 只要将华君嫁过去,得了聂策那小子的宠,两府方才是真正的融到了一块——这个掌家权,也就有拿回来的希望了。 不过再一念及今日桑家女拒了自己,沈氏心里的芥蒂便又抬了上来,于是垂眸又是一笑,“给她点教训吃吃,省得今后还这般不懂礼数的。” 沈华君于是将双手垂放膝头,吐纳也由此变慢了,姑姑的手段她向来知晓,从来都是润物细无声的,那桑家女儿,也实在不应该第一回就拒了姑姑的邀请。 沈华君和她姑姑沈氏不同,来午苑送果子时,在桑陵面前表现得很拘谨。 桑陵也看得出来,她开口寒暄的几句话,且都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 介绍了一番这果子是骊山地热培育的,又说起哪个甜,哪个脆,再想问问桑陵什么,台词却是卡在喉咙里半天都出不来,桑陵也没想着把这对话强行掰扯下去,就只是笑着等她说完,而后再寒暄过两句,便将人送走了。 后来沈华君也来过两回,瞧不出什么用意,从表面看来,尚且是串门说话的意味。 有一回赶得正巧,就正和带着酒水过来的章氏撞上了,于是三人在午苑主屋里头对坐,喝了一小盅菊花酒。 这酒比不得在桑府回门宴上喝的椒花酒,度数不算太高,加上桑陵只用了半杯,所以感觉都还好——也可能是她养出了一些酒量。总之神思一直很清楚。 章氏到底年纪大些,与人对话松弛有度,就算已经能看出,她是想亲近桑陵的,但距离也还不至于太过亲近,这日撞见一同过来说话的沈华君,也能解颐聊上了几句,倒瞧不出几家关系的好坏。 桑陵全程主动搭话不多,也就只有章氏找她聊上的时候,才回个几句。 往往这样的时候,沈华君就默默在一旁听着,就算是酒水入肚,也实在活跃不起来。哪怕是说到有意思的地方,章氏和桑陵都笑了两声,她也不笑。 只等午苑内的小聚散了,桑陵于门边送过二人以后,才将眸光放到了沈华君身上,继而轻声问身侧的成媪,“你和那房媪的关系处得如何了?” “算得上比别个稍微熟络些。”成媪回道,“怎么,您要打听什么?” 不愧是桑凤娥身边带出来的老心腹了,自打入了侯府起,她就开始在府中结交起自己手里的关系网了,一开始就先搭上了昭玉夫人身边的房媪,两个老妈妈年岁差不多,又都是利落能干的性子,很容易相处到一块,尽管那房媪平日里办事是个再严谨不过的,偶尔颇为的铁面无私,但到底也还是个人,总也不乏人情一面,成媪就正从这方面着手,听说房媪的儿子儿媳在城东庄子上做事以后,又借从前在高府手头上的关系,帮衬他儿子摆平了两件邻里相争的事,由此和房媪就更近了一步,颇有些老闺蜜的意思。 桑陵目注午苑前门,莞尔而笑,“倒也不是打听什么,你就聊天似的,把三婶和沈华君常来我这坐坐的事说给她听就成了。” 这样的事流到房媪耳朵里,大概率就会传到昭玉夫人那儿去。 若章氏和沈氏那边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接近她的,也能让昭玉夫人早些知晓,免得日后生了什么事,要她这个尚未在侯府扎稳脚跟的人担责。 …… 月底聂太公去外增台河钓鱼去了,连着几日就宿在那一块的聂家别院里,因而两府众人得了闲,也不必去是非堂问安了。 桑陵就和成媪围坐在午苑主屋烤火,过了会,又把宗湘和卫楚叫了过来——两三月观察下来,肉眼瞧着这两个婢女是当真被昭玉夫人送到自己手下,并无二心,她也就渐渐消了从前的隔阂,开始尝试着与新人磨合。 虽然眼见的临近仲春,但今年的长安城中却还是弥漫着一股冻人的寒意,除却晨间日入时,园子里少来往奴仆打扫,主仆几人就开了半扇门,一面瞧着园中景致,一面聊上个几句。 “那是谁?”成媪直起身子打量院中,突然唤了一句。 第74章 闹事 宗湘和卫楚立即就起身了,才刚要去看,只见树后一抹小小的身影窜了出来,两三下跑到了主屋门边,隔了大约十来米距离,桑陵也探出头去瞧,方认出人来。这不是蔡氏的儿子聂瑃吗?怎么跑到午苑里来了? 她先下意识想打个招呼,后倏地想起这小孩是个痴傻儿,蔡氏又是个古怪人,还是远离的好。 便唤动起院中奴仆,“来人啊,将他好生带走。” 不料才喊完,只见他从身后掏出一包物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挥手的动作就使了出来。。 “夫人小心!”成媪最先反应,一颗鸟蛋大的石头已是从桑陵眼前划过,险些砸中她的左眼。 她发自本能往后一仰,大大小小的石头又被接二连三地砸了进来,都带着风声的,那小孩也不出声,就攥着一股劲往里头砸,宗湘已经跑到廊下去唤仆从了,卫楚遂快速将木门阖上。 可这内院里的大门,向来都是上窗下门,直棂窗且是用油纸或布帛糊上的,并不算十分牢固,园子里的仆从们也不敢强硬上前去抓聂瑃这小主人,这场石头雨就还未停下,很快就有几颗砸穿了窗间布帛,屋内的主仆三人便躲到了屏风后,桑陵只感觉眼皮上一股热意。 上手一探,才发觉是血。 尽管第一颗石头未砸中她,但上头有尖利的地方,便是擦过也能划伤肌肤,成媪和卫楚也瞅见,一个赶忙上前擦拭,一个便从后门跑出去叫人拿药了。 这事闹得正好,当晚聂太公回府,翌日众人往是非堂去问安看望。 老爷子还未出来,蔡氏早早就候在堂中了,桑陵和章氏在静思居后院撞见,便一同前往,乃是第二批进入的是非堂,人刚跨过门槛,就受了蔡氏一巴掌。 屋中顿时寂静下来,里里外外主仆众人无不张口结舌,彼时西府的人入了是非堂前院,昭玉夫人紧随其后,正好都瞧见了这一幕。 沈氏和聂广夫妇的步子就打住了,倒是昭玉夫人大步朝前,率先隔在了二人之中,瞧了眼桑陵微微肿起的侧脸,再转身面向蔡氏,“三弟妇,这是为何?” “你问问这个贱人!”蔡氏语调尖锐,要不是昭玉夫人挡在中间,说完就恨不能再冲过来。 桑陵当即就想起了昨日聂瑃跑来午苑丢石头的事,但园中奴仆后来都是好言好语的将人哄走,这中间又是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便越过昭玉夫人站了出来,“三婶,昨日堂弟莫名过来丢石子,我尚未与他有接触,后叫人将他带了回去,何来怪罪我一说?” “不是你先笑话他傻,他能过去你那儿?” “我——”她登时错愕,“我何时说过他?” “你还在这儿狡辩,你不曾说过他,他又如何会过去?他从来就不自己出木香园,若不是你笑话他,他怎么会去找上你!”这妇人越说越来气,到后头几近咆哮,一双手就朝着桑陵抓了过来。 昭玉夫人当即就挡住了,章氏和堂中候着的几个奴仆老媪也一同上前来劝架。 “媳妇刚过门,何以见得要说阿瑃?未必不是下头奴才胡乱生事,如何也要调查清楚了先。” “你闭嘴。”蔡氏一把打断了昭玉夫人的话,“少在这做张做致了,你家的人,你自然要护着了。倘若我屋中人说了聂策,你还能做得如此吗!” “弟妇,我说过了,这件事未必不是有误会。”昭玉夫人的话说完,西府那边的人才迟迟过来,聂广继承了聂家人的好基因,生得也高大,一出手就结结实实地拉住了蔡氏,“三婶,无论如何,且先坐下来罢。” “有什么好坐的!”蔡氏欲掀开他,发觉动弹不得,柳眉倒竖,干脆就扯着嗓子哭嚎起来,“你们几家,为了这个新过门的贱妇,合起伙来压我,打量我家阿瑃好欺负,他不是聂家的子孙吗?他也姓聂啊,我要找太公,太公啊!” 昭玉夫人才得以挣脱开蔡氏的双手,由章氏搀扶退出来两步,刚整理了被扯乱的衣袍,余光中就瞥见了内门后头的人——隔着一道珠帘,太公手持鸠杖,脸色阴沉。她沉默有顷,已是读懂了意思。 “你先去认错。”旋即就扭头与桑陵道,“去和你三婶磕头认错。” “为何?”身侧的女儿家惊诧抬头,心旌生出的震惊与委屈还未完全压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娘,我没有说过阿瑃。” 蔡氏的叫骂声仍未停下,从桑陵本人,乃至桑家祖上十八代,都叫她骂了个遍,一口一个贱人、贱妇,什么脏话、难听的,刺耳的,都回荡在了这间是非堂中。 她觉得昭玉夫人不可能看不明白——若她是那般不懂事的人,又何至于婚后头一日就派成媪去打听府中情况,又何至于提前和她透露,章氏和沈华君隔三差五的往午苑跑? 自打成婚以来,她已经够温驯听话的了。 见昭玉夫人闭了闭眼,再对视上她,意思不改,桑陵不得已退了小半步,却是一摇头,“娘,我没有说过阿瑃,是他莫名过来丢石头的。”成媪也忙辩解起来,“大夫人,少夫人从未说过,是——” “去磕头认错!”昭玉夫人一沉声,咬牙说道。 仲春的是非堂天井内,过道风并着阵阵寒意,立即就将桑陵周身吹得一颤,眼皮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她握住了垂下的衣袂,沉默不过须臾,“我不。”才刚说完,就立即挨上了昭玉夫人的一巴掌,“去认错!” 也不知是闹了有多久,兴许只是片刻,又兴许过去了许久,此时的是非堂内外,已是围满了凑热闹的人,前堂被堵得个水泄不通,最后还是沈氏婆媳俩一齐去整治了,人群方才怏怏退去。 桑陵只觉得阵阵眩晕,一时间激起的委屈、惘然,仿若滚滚浓烟,瞬间充斥在了心湖上空,逼得她想要后退,但双脚又仿若陷进了泥潭。 昭玉夫人的那一巴掌仿佛还未停下,细长的指尖揪住心脏,刮破外表那一层脆弱不堪的防御,渗出的鲜血慢慢汇集到眼前,所有人的模样都开始变得模糊,连声音里都透着诡异。 这里好像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猛地一喘气—— “女公子。”成媪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上前来拉上了她的手腕,昭玉夫人却更迅速抓住了她,提着往蔡氏那边过走。 她不得已、她的神思也一同钳制住了她。 受聂广掣肘,蔡氏还不至于能继续上前,昭玉夫人遂将她一把推了过去,话语犹自镇定,“三弟妇,侄儿媳妇给你认错,你勿多怪罪。” 一面说,一面就按下了她的双肩。 桑陵浑然忘了该如何挣扎,许是从未料想过会生出此事,就算心底还不认可,也像是脱了骨似的,任由昭玉夫人压着跪下了。 其实她这个婆婆的力气还不算大,但仅是这份主宰的气势,不容置哙的态度,就足以击垮一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妇。 是的,桑陵理智尚存,纵然起先有过反抗,坚决不承认这份莫名的污蔑。 但昭玉夫人的那一巴掌也犹如当头一棒,当即就无声地告诫了她:此刻她正身处何处,有无反抗的资本,若是反抗了,又有无退路。 她只是穆武侯府这片汪洋中的一叶小小孤舟,哪怕只是一阵袭来的小浪,也能将之轻易地推翻。 她便只得在聂家人的注视下,惶惶屈膝与三婶蔡氏认过错,“三婶……见谅。” 也好在昭玉夫人最后还是稍微退了一步,并没有让她磕下这个头。 第75章 世家大族里的所有事,都只为“安宁”二字服务 建嗣十二年的暮春,天渐渐的回暖,京畿地泛开了新一年晚来的春意。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一切就好像要重新洗盘似的,所有过往云烟都在阳光的沐浴下冰消瓦解——表面上的冰消瓦解。 那日在是非堂前闹过事以后,众人脸上各自换上笑靥,与老爷子温声问好——就宛如三夫人和二少夫人吵闹的事不存在一般。 所幸聂太公也没有多问,也不知道是当真没听着,还是装没听着。 不过后因聂家太公迷上了垂钓,外出动辄半月,侯府内的晨昏定省也就时常断了,几家间不必再硬凑到一块,由此当日之事也很安静的平息了下去。 昭玉夫人后几日亲自来了一趟午苑,柔声细语的同儿媳妇拉扯了很是一会:从聂家过往说到聂太公,又说到蔡氏,又说到了聂瑃。 “老爷子而今耄耋,人岁数大了,看事只要表面风平浪静,那便是好。家公走得又早,老爷子膝下子弟只留了你二叔三叔——同四叔,这些年来,是愈发看重了这府里头几兄弟的和睦。” “娘知道你受了委屈,你三婶性子如此,你莫与她争,低个头,认个错,只当事过去了就罢了。” “阿瑃终归是聂家的嫡系子嗣,不论他是个什么样,只要他在,老爷子就不会亏待了他娘俩。” 一番念叨完,又将一应药膏令人奉了上来,抓着桑陵的双手摩搓了好几下,叹了几口气,便回云月榭去了。 桑陵全程未出声,只来时行礼迎她,走时又行礼送她。 只等人都走了,才要宗湘和卫楚把那些药膏都收到箱子里去,成媪紧接着沉默起身,继而从另一个箧笥中拿出了高恒之前配给过来的药膏…… 其实桑陵也不难推断出这个事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或许是蔡氏自己失心疯意淫出来的,再不然,便是那段时日常来往午苑的章氏亦或沈华君——不过仅从当时众人拉架的速度来看,其实仍是沈氏姑侄俩嫌疑最大。章氏几乎是立即就上来了,可沈氏那厢就要慢上许多。 她甚至在回想的当即就找准了原因,她能惹到沈氏,除却自己聂策正妻的身份以外,还有那一次拒绝了她的邀请。 聂策说过,沈氏是个绵里藏针的。 但她无法细究下去,就算细究,恐怕也不能得到一个完全公正的结果——昭玉夫人后来的那些话,也让她足以看清这座侯府里头的腐烂,尽管她这个婆婆还算是个能干清醒的掌家妇,可也不得不在聂太公的眼皮子底下,凡事施行一个拖字诀,只要维持起一张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实则早就溃烂不堪的漂亮毯子就够了。 世家大族里的所有事,都只为“安宁”二字服务即可。 后来等眼皮的伤口痊愈好,她每日清早起身洗漱完,就出门采买去了——侯府里有月例,桑陵因少夫人这个身份,每月到手的钱尚有好几百,算上时不时从各处贴过来的珠宝首饰,她又从未外出花销过,便是过门半年不到,也都存了个价值不菲的小金库了。 头几日从书屋里买完各类书籍,后就坐上了雇来的马车,前往青山寺,往寮房或那棵老桂树底下看书、写字。 这样的事桑陵也没瞒着。 少夫人日日从府大门外出,府中来往奴仆大多都有瞧见,消息自然就传到了云月榭,传到了昭玉夫人耳中。 原以为大夫人怎么也要制止的——虽说国朝女子尚且不受束缚,但毕竟是一个才过门的新媳妇,日日往外头跑,那青山寺旁的智家门馆里还有一堆男学生呢,到底不成规矩了些。 不想昭玉夫人听后,却也只是淡淡地念了句,“孩子年轻,有些心气是自然,玄文也不在身边,且由着她去罢。” 第76章 你这是苦中作乐。 青山寺里来了个美人儿,午间过来用膳小憩的智家学生们自然要发觉。 尽管桑陵来往得已经很是低调,但这般姿态的女儿家,莫说是瞧见面容了,便是一个秀丽的背影,也实在惹人注目。 新年上来,门馆里多了许多新学生,尚且都不知道这个美人儿便是之前闻名的桑家丑女儿,去年也在智家门馆念过书。 因而桑陵的出现,还在这批学生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往往她在寮房里头看书,外头便要窜出许多道身影来,将窗外的光线完全遮挡。后来甚至有人将窗牖间的布帛都戳破了,吵闹得实在无心投入。 再后来的几日,她干脆让宗湘和卫楚守在外头,再加上成媪来回巡视赶人,方才是能清净一些。 新入学的学生里头都传开了这事,不过两三日,老同窗们也就知晓了,代成君便是熟人里第一个找上来的。 “头两日我还念着呢,好生无趣,可巧就瞧着你了。”代家女儿挽住了她的胳膊,“我远远瞧着时,还以为是我看差了,我说今年新来的那批崽子们,也没有这样高挑的呀。” 现如今的代成君,说起话来简直和当时的班乐如出一辙,她撞了撞桑陵,“你这个穆武侯、将军夫人,怎么自己跑到青山寺来了?” “我——”桑陵微微一昂首,索性也学起了她二人的语调,“我就不能来了?” “能啊,可是你刚过门,还是新媳妇罢,聂策又不在,你自己这么跑过来,聂家人不说你吗?” 国朝妇人外出的,基本都是前前后后大小奴才仆妇一堆,桑陵一个才入门的儿孙媳妇,这么自己带着三奴仆跑出来,看起来终归是奇怪了些。 桑家女儿于是放松一笑,撑着木榻往后一仰,望着了头顶的老桂树,“我是出来透气的,侯府里太闷了。” 怎么说也做了有一年多的朋友了,又都是养在深闺里的高门女,代成君立即就品出了话里的不对劲,她直抒胸臆,“你受欺负了?” 这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是啊。”桑陵就接得很坦荡。说完感觉身边的女儿家凑近,一同将双手摆到了身后,撑着木榻仰头,“怎么了?” 她就不由得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连同自己的猜测、以及后来昭玉夫人说的话,顺带着把之前雅女的死也提到了。 统统倾泻完毕,才仿佛终于透出一口气来,她耳目一清,林中的风也怡人许多。 “坏死了。”代成君颇显出愤懑不平,“聂家人怎么会这样坏,就没一个好人嘛!” 好人、坏人,谁又说得清楚?躲在背后耍阴招的沈氏和被当枪使的蔡氏是坏人,那和稀泥的聂太公和为大局着想的昭玉夫人,就是好人了吗? 饶是她在成婚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不论是荀家还是聂家的,大家族里人一多起来,难免有摩擦,也尽可能的配合着低调行事了。却不想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这些人成年累月的斗,早就习惯了这种模式,又怎么是她一个刚入局的新人能抗衡得了的? 就算有心想要抗衡,也太过势单力薄。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还是源于她身后没有一个强大硬气的娘家。 但凡大婚那日,桑武能有一句质问的话,有一个不放人的动作,或许今日的她在聂家,也就不至于变成一叶孤舟了。 “那聂策呢?”代成君接着问,“聂策回来以后,你把这事告诉他,他会不会帮你还回去?” 桑陵就索性仰躺下来,双手合拢放在小腹上,很平静地说,“他回来也没用。” “为什么?”身旁的小女儿也躺了下来。 林中微风从二人身上轻轻拂过,午后的阳光就穿过婆娑树影,一点点地流淌在两个女儿家的脸上,桑陵不由得张开五指,从指缝中去瞄细碎的光线,“他也说过要低调行事。” 就听代成君很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将头摆正回去,“可你这不是低调,是受气。” 就算是受了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来她的娘家实在软弱,夫家人自然就当她好拿捏;二来,聂策成婚没多久就去了交州,后来就算回来一趟,也待不过两三日,算算两个人在一块的时间,连一星期都没有,她这个新妇背后,一没有娘家靠山,二没有夫主撑腰,便是昭玉夫人的态度也是如此——雅女的案子一动不动,她只能诸事被动,张扬不得。 她不得不将所有怒火收敛,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也就是逃到青山寺来透气了。 好歹书卷里的世界还能让她短暂忘却。 见桑陵不说话,代成君又自顾自的感慨起来,“你们都过得不好,我已经不想嫁人了。” 话里的“你们”,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是桑陵和班乐了,她便将手放了下来,“她怎么了吗?” 提起这个,空气里都透着沉闷。 代成君的语调下沉了一个度,“前些日子我上东侯府看她,她说家里几个兄嫂喜欢给她穿小鞋,荀进知道了也当不知道,东侯夫人还不管事。” “而且才成婚没多久,荀进房里就养了两个妾了。”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婆家但凡有几家堂亲在的,总要为难新妇——这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吗? “聂侯可有妾没有?”代成君又问她。 “倒是没见有。” 连个年轻婢女都没有,婚后仅有的,一个是自己带过来的雅女,现在的两个也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宗湘和卫楚,有沈氏那边不断做小动作,聂策还有什么闲心养小妾啊?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代成君干脆盘坐起身,“提起你们这些个事就烦。” 性子直率的人就没个爱听这些的,都恨不能有仇当场报。 桑陵也就不提了,过了一会才作洒脱地道,“得了,我都还没自怨自艾呢,你生什么气?”她继续凝眸天边,露出一个浅笑来,“见步行步罢,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不乐意待那儿,就出来看书写字,也没人管我。” “你这是苦中作乐。”代成君一语中的。 她就只得又笑了两声,不再反驳,也反驳不了什么,眼下唯能做的,也就只有想方设法,尽可能的让自己放松一些了。 她在侯府实在还太被动,都还是聂家的客人一个,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先等着这个时机的到来。 第77章 也原谅不了 聂太公是在三月底才彻底搬回侯府住的。 往后便又恢复了日日固定的晨昏定省,不过因这乍暖还寒时候,人最易生病,这段时日府中病倒的人也多,前有沈氏的小儿子聂斐病倒,后来蔡氏的宝贝儿子聂瑃也病了,忙得两府奴仆上上下下的跑,连日来府中药堂前门庭若市,后来蔡氏和沈氏也就告罪不往是非堂来,专在屋中照顾儿子。 桑陵后来在是非堂也见了三叔,聂叔狄和他媳妇蔡氏的性子大相径庭,倒不是个多张狂暴躁的人,即便知晓了年边的那场闹剧,见着桑陵这个侄儿媳妇也都颔首招呼,并未有怨恨的意味。 成媪打听来的话说,是三叔婶之间的关系早就不和了,三叔多宠爱屋中几房小妾,因为阿瑃痴傻,也不多待见自己这个嫡子,更多偏爱几个庶子些。 如此看来,蔡氏疯起来也有道理——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桑陵还做不到一听说了背后之事,就原谅了她的,就算猜测背后可能是沈氏作祟,也原谅不了。 从暮春到盛夏,清早前去是非堂问安完,就抱着书囊前往青山寺去了,后来她还寻出了山后的一条小路,可以直通侯府后院,便是步行也不用太长时间,也就不用宗湘、卫楚和成媪日日跟着了,只背着书囊自己走过去。 中间代成君偷懒,连着几日没来门馆,桑陵便自己一个人到青山寺看书。 逢着天候正好,每日都不冷不热的,不下雨的时候就盘坐在老桂树下看书,下了雨就只待在寮房里,也算落得个完完全全的清净日子。 一日她照往常一样,在树底下的木榻上看书,正要拿上身侧的竹牍,恍然间身前的矮木丛晃动了一下,她起先以为是猫或耗子之类,就将目光再放回书卷上。 不过回味了一下,又觉得若是只身形不大的动物,且不会晃动那么大一块,一时心跳到嗓子眼,又赶紧将摊开的几册书都卷起来了。 这会林子里倒真是起风了,矮木丛随之成片摇晃,将其中一块藕色衣袂吹起,桑陵就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视线对准过去,才瞧清楚是有个人蹲那儿的。 目光就再往上挪了挪。 “曹信?”她疑惑道。 少年也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从矮木丛中跳了出来,就抓了抓后脖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桑陵。 “我知道是你,但我——我也没敢——”他侧着身子说话,整个人也站不直,“我知道你来了,我早就——我——” 一句话半天讲不明白,磕磕盼盼都说了十几二十个字了,桑陵还听不懂他是要说什么。她直言道,“你要说什么?” 曹家五郎就侧着往前靠近了一点,行动起来跟螃蟹似的,“桑陵,我知道你天天来这。”说着一顿,又立马改了口,“聂策夫人。” 她现在日日往青山寺跑,智家门馆里的学生多半也是知道的,别说是学生们了,就连之前教过书的两个门生也都清楚,有两日还来同她打过招呼。怎么现在这个曹家五郎也是要来打招呼的吗?两个人之间的事,他都忘了? “所以你要说什么?” 但桑陵还没忘了从前。尽管她不想再念起那些回忆,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在她的人生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他当面的一句嘲笑,导致原桑陵自杀,后来在学房里,她又被他和钱邵那些人侮辱,尽管事后她打掉了他一颗牙,但心底的情绪并没有为之平复——既为原桑陵,也为自己。 不过现在也只是想着算了罢了。 唯有算了,才能放过自己。 “聂策夫人,我今日来——”曹家郎还是有些支支吾吾的,“我来,是想和你化解误会的。” “什么误会?”她干脆将书囊又重新收整好。 有这人在此,也不想多逗留了。 曹信就索性再走近一步,说,“之前我们的事,其实都有误会。那时候拒亲,实则是我家里有事,不能在眼下就成婚,所以你看,我现在也没有成婚。” “关我什么事。”她回得也快,语调不禁就冷了下来。 再是个有头脑的,也应该知道对方是不想说下去了的。 可显然曹信就不是桑陵料想中“有头脑的人”,他就又凑近一步,“之前在学房,那也是误会。”他一张手,指着了门馆方向,“是钱邵他们逼我笑话你,逼着我踩你毛笔的。” 不提都还好,提起来就生气,那只兔毫笔她用得最顺手,至今也没有找到比那只更好用的,偏偏就被曹信踩在脚下—— 眼前的人还在说,“还有丘函,也是钱邵他们要我去揍他的,我不想的,桑陵,我从来都不想。我知道,我其实一直知道,你是挺好看的,那时候在学房里你抬头看我,你的眼睛真好看,但是他们都笑话你,他们都那样,我也——” “你也只能跟随大流,是?”她心头的火不知为何,忽得就转化为一层淡淡的悲哀。 既为自己,也为原桑陵。 当时那些笑话她的人,都是真心笑话她吗?或许起初是有些奇怪,有些好奇,忍不住多打量她的胖、她的丑。随后只要有一个人起了霸凌的头,余下的人就一窝蜂的来了,久而久之,嘲弄的语言越来越不堪入耳,就好似霸凌者在互相比拼,比赛谁能欺负得更厉害。 她是在学房里被语言霸凌,原桑陵就是被整个长安城的人语言霸凌。 曹家五郎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当真发自心底的忏悔,还是为她如今聂策妻子的身份而来忏悔。 桑陵一挥手止住了他,收起涌出的情绪,瞠视过去,“曹信,趁我还没有打掉你第二颗牙,赶紧滚!” 古代比不得现代,成人牙齿掉了就真缺了,上次算曹信运气好,头刚好一偏,桑陵且是打掉他一颗板牙,也就是左边吃东西没那么方便了,还不至于影响面貌,但凡打掉的是门牙,那就是毁容了——曹五郎为之一怵,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连连后退。 再是一个字不敢多说,扭头就跑开了。 侯府里的二少夫人日日都不留在府里,时间一久了,非但来往的奴仆们要知晓,后来各个园子里的主人们也都能知道。 桑陵外出青山寺之际,章氏也来打探过几回,一次清早问安出来,还提起:问为何几次来午苑都不见她。桑陵回得也自然,只说身子不适,需要静养。 尽管借口再拙劣,但因她说得实在正经,章氏故此也没好多问下去。 再往后几日听说沈华君也来过两回,从东府后院的奴仆口中得知了——二少夫人日日从府后门外出的事,便立即提及到沈氏面前。 一日晨昏定省时,沈氏就当着聂太公的面,先和昭玉夫人说起了这事。 “春日里高门宴也多起来了,大嫂也不领着侄儿媳妇多出去走动走动?” 现在两府里头对少夫人日日外出的事,几乎都是心照不宣了,因是大夫人明里暗里的放任,众人才一同装聋作哑,不好多嘴的。 但说到聂太公面前毕竟又不一样了。 沈氏也深知老爷子不喜妯娌不和,家中生事的,饶是率先发了声,也都是故作不经意的旁敲侧击。 所幸昭玉夫人也还招架得住,微微一笑,柔声回说,“自是要带出去的,不过媳妇爱读书,近来多往智家同恩师探讨,学不可以已,我很是赞成这个。”说着,她笑望向聂太公。 和颜悦色的言语之中,就将桑陵出府的事给交代了出来,又彰显了自己支持的态度——虽说国朝贵女之中,大字不识一筐的还多着呢,但当今天子就是个主张政教风化的,读书总不是坏事。 什么学不可以已,沈氏哪听得懂这些个?嘴角就不露声色地放平了,“智家是男女同校罢?” 昭玉夫人稍一颔首,也不辩解,反倒是拉扯上了沈华君,“沈家侄女儿好像没念过书罢,得了闲一块去瞧瞧,多认几个字?” 不等沈氏再还嘴,聂广就先接了话,“女儿们在这上头做功夫有什么用?生儿育女又不靠认字。” 桑陵不由得垂眸讥笑,喝了一口蜜水,又听章氏也附和了一嘴,“娘们认字费时间,我出嫁前也跟着学了两日,哎呀,那实在是麻烦——”话音一顿,才瞄了眼昭玉夫人,虽说大嫂面上仍带笑,但眼角眉梢已经露出点点寒意了,也都不是才嫁进侯府里的人了,章氏还能读不懂,旋即话锋又一改,“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沈家侄女与我就不见得相同。” “表妹还是略识得两个字的。”沈氏儿媳苏氏讪讪搭腔。 “家学也还在。”聂太公倒终于放下了手中耳杯,不闻喜怒,“沈家女儿要喜欢,就先去学两日,智家门馆是讲学问的地方,字都不认齐全,学问也听不明白。” 大家主收尾,这一番对话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本来聂家晨昏定省,沈氏回回带上沈家的人,家中人虽从未有过微词,但到底还是特别了些,往日沈氏领着沈华君过来,都很低调,尽量不让侄女成为议论的对象——今日原是要将话头引到桑家女身上的,最后却都在说自己侄女了。沈氏默默用了口雪饮,未免心有不甘,扫过对面的婆媳俩——大嫂倒也护着她儿媳,早前都能逼她给蔡氏跪着赔罪了,这会又来装什么好人? 就又瞟了眼斜对面的蔡氏母子,这边打得热火朝天,她还在潜心贯注地给儿子喂吃食。 就仿佛完全忘了前些时日的事了一样,儿子的傻看来是随了娘了。 沈氏只得昂首回眸,不再开口。 众人再稍坐了坐,就回各自园子里去了,桑陵也是没料到,这一大清早的,是非堂里就精彩逾恒了,也真是和这名字相得益彰。 她虽处在话题中心,却同沈华君一样,全程默然,只看着两边长辈拳拳到肉的过了几招,纵然心底对昭玉夫人还是有些怨怼,但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昭玉夫人实在厉害,当着聂太公的面都寸步不让,给沈氏怼得半点迂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妯娌之间这么剑拔弩张的,沈氏还想将侄女嫁过来呢? 仅仅是这一瞬间,她却又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来——若沈氏想将沈华君送入聂策房中,她又何必要谋害聂策?还是说,这个侄女也不过是为了击垮聂策的一个工具? 从是非堂出来以后,她刚走到静思居后院,猛不丁见花圃中一团黑影窜了过去,便留神了两眼,才发现是只黄狸猫,看样子倒不像是哪家养的——国朝高门大户的主人养了猫狗的,那尚且矜贵着,哪个不是膘肥体胖,皮毛油亮的,也不至于弄地这般脏兮兮的,粉红的鼻头都还蹭着灰呢。 这猫看起来倒更多像是野生的。 她便回头与成媪说,“一块帮忙,给它抱过来罢。” 才说完,眸光之中却瞅见她们身后的柳树下还站了个人。 也不知道聂广在此驻足多久了,他的眼神就一直对准桑陵身上,似是细细的观察,又似是在出神,不过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连眼珠子都不带挪动一下的,给人的感觉委实不大舒服。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先简单颔首问候了句,“大堂兄。”才不露声色地回避开对视, 似乎只等发出了声音,聂广才能回神,他旋即扯着嘴角笑了笑,眼角眉梢却没有丝毫笑意,“弟妹。” 招呼过后,便蹲下身去拍了拍手,不多时,方才还蹲在花圃中的那只黄狸猫,便立即奔了过去,一边喵呜喵呜的叫着。 似乎同此人很是熟络了。 聂广遂将猫抱在怀里,起身回眸再看了桑陵一眼,略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她不由得抬了抬眉,就连成媪也狐疑了一句,“这西府大公子怎这般古怪?难不成还是怕我们偷他猫?” …… 春日高门贵妇间的聚会确实多,但这一年的初始,昭玉夫人并没有领着桑陵出去交际,也是知晓桑家女心中的气还未化解,就一直放任了她外出的行径。 而桑陵,起先是真想同自己这个婆婆靠拢的,但因对方实在忙,在府内也少见,加之是非堂的那一跪,后来除非必要,她也不轻易去见昭玉夫人,就仍是往青山寺寮房看书。 进了午月,班乐还过来了一趟,尽管逗留的时间不长,但加上代成君,三个小女儿现如今还能再凑到一起,已经是件很难的事了。 因而那日三人也都开心,班乐不提东侯家的事,桑陵和代成君也默契的不问,就宛如去年还在门馆上学时,只说起京里的八卦。 中间代成君去了趟净房,桑陵和班乐独自相处,各自沉默片晌,才见班乐沉下眉眼,与她说起,“世子觉得是你在婚前耍弄了他,他早就知晓你我关系亲密,他明明也不喜欢我,婚前却不提,到婚后才慢慢显现,由此愈发冷落于我,明知我在府中举步维艰,也视而不见——”她苦涩一笑,犹自坠了几滴泪,“阿陵,我这一辈子,恐就是如此了,你同聂策要幸福。” 幸福二字,现在还委实看不到边。桑陵顿时也红了眼眶,念起自己在侯府来的种种,虽然聂策人还算仗义,但婚后没多久就去了交州,这个丈夫的角色仿若隐形,她由此成为侯府里的孤舟,在海浪中载浮载沉。 但这股忧愁不过生出片刻,她便猛地一吸气,径直拉上了班乐的双手,“若长此以往下去,阿乐,你何不考虑同他和离?” 班乐与她不同,她亲生父母尚在,上还有个疼她的太夫人,一个真正在爱里长大的世家小姐,又何必受这份委屈?再说国朝的妇人们,尚且不在婚嫁事上受束缚,甚至于那几个有地位的女诸侯、望门寡,府中面首都豢养了一堆,本就是荀家要靠她班家举荐入仕,她又何必在这里做小伏低,自艾自怜? “可,可我才和他成婚不久。”班乐的泪水止住了,眸光中充斥着惊愕。 “那更好,趁着还没孩子,没有羁绊,及时止损。” 言罢,可巧代成君正回来,微微咳嗽了一声,二人闻声遂止住了话语,一时目注过去,才发现代家女儿身后还随来一人。 第78章 是有人在合卺酒里下毒 仲夏日的长安行在,正是一年中日头毒辣之际,巳时三个小女儿在树下说话,温度还正合适,时不时几缕微风吹来,倒不觉得热。 可一旦过了巳时,那风也止了似的,便是好不容易吹来一点,也都带着热气。原本几人的打算,也就是聊过这一会,就回寮房去的,赶巧代成君带着聂策来了。 桑陵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半年不见,他又变了些,现在已经是个很纯正的小麦肤色了,下颌一线青黑的胡茬还未刮干净,尽管显得有些沧桑,却也更透着一股男人味。 他越过代成君走了过来。 儿郎面色肃穆,行动间沉稳有力,和门馆里那些个孱弱的世家纨绔完全不是一个气场量级的。班、代两个小女儿不觉相视一笑,很有默契的站到了一处,桑陵倒有些莫名的局促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多早晚回的,总之她清早在是非堂请安时,没听着府中人说侯爷要回来的事,提早午苑里也没收着消息。难不成是临时赶回来的? 瞧这一身未褪的轻便铠甲,恐怕多半是了。 但这会不落侯府,如何就到这里来了? “我得用午食去了。”代成君先开口,班乐期期艾艾附和,“是,我也,我也去用饭。”说完不待桑陵反应,二人便一溜烟的跑了。 她只得从坐榻上起身,搓了搓手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这儿做什么?” 聂策倒比她自然,长剑往腰后挪了挪,大步子一迈,就走到木榻边上了,她只好随之转身,再将疑问的目光投去。 “成媪和我说了三婶和阿瑃的事。”他神色肃然,与她对视,“我代三婶与你赔罪。”说完一躬身,竟然正儿八经行了个礼。 他人比桑陵高了一大截,因而这个腰弯得比正常行礼时还要低。 “你赔什么罪?”她只得赶紧侧坐下来——身子一扭,不受他这礼。 “你受了委屈,总该有人给你赔不是。” 她就望住了自己的脚尖,“我还好。” “还好,所以日日往这儿跑?” 看来成媪那张嘴还真是把不住门,人刚回来就跑去告状,未必还指望聂策能帮她讨个公道? 她索性悻悻然转过身去,完全背对着了他,“这儿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啊,离门馆又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我随时能找夫子。” “就来了小半年?”他持续揭短。 “嗯。”她也持续嘴硬。 就听身后传来一道笑声,她不由回头,见聂策支起了一条腿,也坐了下来,姿势一如之前散漫,——甚至现在更带了一股武将的压迫感。 “桑陵,你要是觉得在府里过得不开心了,就直接说出来。”他看向了她腰间的双鱼玉佩,语气缓了些,“我这次回来,得到冬月再过去。” 这话说的,就好像是可以给她撑腰了似的。 她抬手擦了擦鼻子,将陡生的情绪再次沉入心湖深处。 “你不用担心我,我只会记着快乐的事。”这是实话,也是她发自内心在做的。 她既然无法在侯府里活动开手脚,也没有办法将事情的真相还原,就更不能再将自己一味沉溺在负面情绪中了。 不然看到的都是痛苦,那就只剩下痛苦了。 聂策的眸光就顿住了,也没有接这话。 相比起年边那会,此刻的桑家女儿瞧上去又瘦了许多,也泛出了肉眼可见的疲态。不知为何,他忽得想起去年年中在班府门前遇见她时,当时她一半身子都在雨中,求他入宫请太医。 便是那样急迫的场景,那样的狼狈,人也是活生生的,就仿若炎炎夏日中的阳光,炽热而璀璨,身上拼搏的冲劲清晰可见。而今成婚不到一年,她就失去了那般活力。 纵然年边他被皇帝紧急召回又调走,离开时心底对这对表兄妹或讽刺、或荒诞、或恚怒,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同时生出来的别扭是为何。 但交州办事半年下来,那些怃然的思绪又好似随之消弭。卯辰落了长安起,他最先入宫,紧接着回侯府和娘说话,再入了午苑——他连是非堂都没有去,鬼使神差的想看看她如何了,是否会为半年前自己的突然离开而生气。 直到不见人影,直到从成媪口中听到那些事……他好似瞬间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之前他还为她彰徨不定——明明拒了逃婚却还反反复复的做法而痛恨。想要她作为聂家妇,放下过往,丢去自己的私情,明堂正气地面对这份婚姻。 可到头来,反倒是这桩婚姻一直在伤害她。 二人一道回侯府,玉狮子由应不识牵走了。 聂策也知道青山寺后头还有条小路,甚至还带着她绕了条更近的路。 往一座小坡下去,正好处在桓林山一脉脚下,途经一片死水湖,水面上飘满了枯黄的落叶,湖的对面便是山体,另一侧是一片茂密的针叶林,遮挡去了大部分的光线,中间的泥道上顿时泛开一阵寒意,桑陵的步子由此放缓,怀抱书囊左顾右盼。 陡然间,头顶几只斑鸠飞过,耳畔甚有不明的低吼声传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这条小路固然更近,可也实在瘆人。 她的目光再往前,就见聂策正回头望着她,笑了笑,走回来接过了她的书囊,“放心,真要有什么野物,也伤不了你。” 他似乎是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遂加快了步伐,紧紧跟在身侧,“我倒宁愿走方才的老路了。”又听聂策笑了两声,桑陵就乜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这个时候,这个人就是她的保护伞,真要出来什么熊啊狼的,那些东西最好都冲着他去,能给她一些逃跑的时间。 二人再走了一段路,树林比不得方才那段密集,泥道终于为日头照耀,角落的阴暗晦涩褪去,人心中的恐惧也就没有那么深了,聂策似想着什么,说,“你那婢女的事,我问了娘。” “嗯。”她就应声,也没接话。 这事放明面上都过去小半年了,聂策还能记着,她倒是没想到。估计昭玉夫人怕分了他的心,也不会说是有人在合卺酒里下毒。 “你怎么想的?”他又问了句。桑陵不禁侧目,“凶手不都已经处理了吗?” “可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他的脚步就停下来了,转身对视过来,“大婚夜的喜房内外,一个奴仆要对婢子动手,不可能没人察觉。” 除非对方是早被安排来的人,身上有些功夫,才能做到立即杀死——她在心底默默跟了句,远山黛微微一动,“那你这个疑问,问过大夫人吗?” 聂策闻言点了点头,“但娘说,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她肯定的事不容置哙,我便没有多追问下去,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连聂策这个不常在府的人都觉得有蹊跷了。她就只得牵起嘴角,带有深意的讽刺一笑,却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 “你是知道了什么?”这般模样,自然就惹来了聂策相问。 这个微表情倒的确是桑陵有意为之,而今她在侯府里之所以要被动,说到底都是为了聂策手上的公务让路。但到如今,她已经越来越不认可昭玉夫人的做法了,若是聂策就此相信了雅女是被奸杀的,她便不打算透露半点,可若聂策自己都发觉出了不对劲,那她也必不会藏着掖着。 于是她抬头凝目,语调沉顿,“大夫人说,你南下交州,正是要紧时刻,府里不得生事。” “所以?”聂策立即会意。 “是有人在合卺酒里下毒。” 第79章 侯爷回来了。 夫妇俩一道回侯府,赶巧在大门前遇着正要出门的沈氏和沈华君。 便上前打过招呼——聂策回来得实在突然,阖府上下都没收到消息,沈氏姑侄显然也惊愕了一小会。 “如何回来都不说一声?太公可知道?”沈氏旋即就换上了笑靥,沈华君跟随过来敛衽为礼,低眉间,沈家女儿的两颊约摸现出些红晕,桑陵就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对面二人,一面回礼。 “还不知道,侄儿待会便要去是非堂。”聂策表现得很礼貌。 桑陵闻言却是一怔——他回来后竟然还没去过是非堂的。 也是稀奇。 “啊,好,回来好,回来好,可——”沈氏说完,下一瞬就瞥见了聂策背着的书囊,又紧接着望向了桑陵,“怎么是和侄儿媳妇一道回来的?” 一个是从交州回的,一个在智家门馆,难不成这还是一个方向? 半道上相遇? “我去接的她。”聂策微微笑道,“婶婶,我不便久留,回头去给您请罪。”他抬手示意了府门的方向。 这是要入府的意思了。 请罪什么的,那都是客套话罢了,沈氏只得侧身让了让,又扫过自己身后的沈华君,不免心生不快。回回在人家面前吃瘪,小半年来好不容易再见侯爷,也不知道飞个眼色,暗示暗示的。 她忍不住低声啐了自己侄女两句,再回头打量了一眼。 刚好就瞧见桑家女也望过来。 沈氏心头不禁又是一滞,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匆匆就转回了视线。 夫妇俩在是非堂的院子前方才散了,聂策把书囊递还给桑陵。 “我用进去吗?”她问。 “不必,明日不还要来请安的吗?” 那也是,她和聂太公之间,除了卯辰问安和年边节下的家宴,平时都不见的。于是笑着要敛衽送他,就被聂策一抬手止住了,“行了,就你我二人,还来这套。” 说完就径自进去了。 桑陵不禁杵在原地愣了会,回想到年边,聂策几乎是立即就南下了,当时两个人最后的对话,都还是在马车上。 那时候她固然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也没有坚持说开。 这半年来,她其实也曾无数次自忖过,要是聂策回来,他和她之间是否还会这样不尴不尬的下去,明明有矛盾,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开,他二人的关系究竟又该如何定义。 头两月和成媪交心时,成媪也提起过这事,甚至都替桑陵考量好了——若是侯爷回来,她这个做媳妇的要如何去说开这个话,适当服个软,撒娇放赖,就能平息矛盾了。 她当时还避忌这个话题,不愿意多谈。 但事后也思忖了许多回。 直到今日再突然见着聂策,她也未曾料及到,两个人再相处起来,竟也没有多大的隔阂…… 虽然聂策一整个下午都在侯府,但等回午苑时,已是天黑。 这会桑陵才用过夕食,正在院子里头散步,宗湘和卫楚就跟在她后头,两个小丫头细细地说着话,成媪正在廊下穿茉莉花。 过道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院门边的奴仆嚷了声,“侯爷回来了。” 院子里的奴才们如响斯应,立即就忙活了开来,桑陵揣着手过去迎他,“你用过饭了吗?” “和祖父一道吃过了。”他一面走,一面脱了外头的罩袍,等入了寝屋,应不识跪坐边上给他松开袖袢,又随上来两个仆从倒了水。 桑陵就驻足一旁看了会,微微一耸肩,落座到他身旁,二人中间隔着一方矮几,——这一块也是聂策睡觉的地方,等屋内奴仆退去,他会把矮几往里挪,然后从榻上抱了衾被过来,最后就直接这么一躺。 去年秋冬在家的时候,就一直是睡在这儿的。 也好在是高门大户的寝屋里都过了烟道,又有暖炉燃着,不然要是日日都睡这里,衾被又薄,是个人都要吃不消。 桑陵还在观察着这一块的环境,掂量着毡席够不够软和,只见成媪给她使了个眼色,届时她还没读懂里头的意思。 只等见着她默默将宗湘和卫楚都带了出去—— 才恍恍惚惚琢磨出点什么。 第80章 她才知道为什么昭玉夫人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仲夏夜里的虫鸣从窗外传进来,今日听着倒不觉着多聒噪,案上燃着的油灯轻轻爆了两下,桑陵就用搔头挑了起来,女儿家月白的长袖拂过,露出一段白如莲的小臂。 聂策已经到净房沐浴去了,换了身舒适的单衣出来,就坐回到了原位置上。 其余奴仆都退下了,应不识还跽坐门边的,成媪就候在廊下,时刻观察着里头的动静,见这仆从半天不出来,不免心急,刚挪动开步子想要示意他,就见少夫人的目光对了过来,摇了摇头。 桑陵倒没念着这茬,一面挑着灯花,一面朝着聂策开口,“三婶那背后的事,我心里有个疑窦,想同你说说。” 夫妻本一体,如今在侯府的这片汪洋之中,聂策好歹算是与她同船的人,利益一致,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虽说不要求这个事继续纠缠下去,但是关于对沈氏的猜测,还是要提一提的,彼此心里也好有个数。 “什么?”儿郎盘起一条腿,从窗边的书架上取了竹帛下来。 她便说,“那事生出来之前,二婶曾想邀我去西府说话,我以身子不适为由给拒了。” 就这么一句,聂策已是读懂,他手里的竹帛便又放下了,“你是说,是二婶挑拨的?” “除非这件事,我再想不到其它了。”她用手帕包住搔头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起来,“再不然就是四婶。” “四婶又如何了?”聂策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 “年边的时候,府里头也就她喜好来与我说话的了,虽说我还没察觉有地方得罪了她,但也兴许是我迟钝,在一些言语上惹得她不快了,也未可知。” “你这就有点草木皆兵了。”他不由得轻笑两声。 “我在你家一个人都不认识,自然处处要留神。”桑陵倒依旧正经,“不过比起四婶来,还是二婶嫌疑最大,再不然,就是阿瑃自己跑过来的,三婶武断怪罪到我头上。” 这件事虽然她嘴硬说:还好,但毕竟是挨了两巴掌,最后还反给人家下跪认错,再一个豁达的,也不能全然忘却。 不过猜测说完,她又暗暗观察起聂策的微表情来。虽说他代蔡氏给她赔了不是,但也不代表他会愿意在这个事上计较下去。 毕竟他当初也说过:要低调行事。 “成,这事我也是要查的。”不料他下一句就超过了设想。她为之一愣,“你自己查吗?” 之前二人说到合卺酒里下毒的事,聂策都没有说要查上一查,现在仅仅是为蔡氏,他就要亲自下场查?又不怕闹得家宅不和睦,聂太公不满了? 就见聂策点头“嗯”了声,神情也不似哄骗,她也还算清楚他的为人,知道不能是在说空话,可—— 就不禁嗫嚅了一下,佯装风轻云淡地说,“可大夫人说,太公不喜家中和睦,你去查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人都踩到脸上来了。这个事就不能这么过去了。”他接得很干脆。 “那二婶之前在午苑做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没有计较?”她接着试探。 往前沈氏几次带走他院子里的婢女,他也都算了,甚至都没有和昭玉夫人提起过,忍让了那么多回,怎么出差半年回来,就改了态度? “两码事。”聂策索性正经盘坐起来,凝望上她,“我长久不在家,你要次次这么被欺负——”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什么,就生硬地打住了。 桑陵遂好奇一抬眉,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歇息罢。”他却依旧没说。 话音一落,窗牖外立即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不必去细听,也能知道是成媪了,桑陵登时坐直了,一边也轻轻咳了两下,回应这道咳嗽,一边就起身与聂策说,“嗯,歇息罢。” 说完往榻边过去,今日倒是头回很主动的,给他把衾被抱了过来。 二人倒也默契,聂策接过后便自顾自的铺上了。 夫妻夜里圆没圆房这件事,成媪心里很有数。 第二日晨昏定省完,聂策去了大营,成媪在回来的路上还在说这事,语气里很是恨铁不成钢。 “好难得回来,趁现在房里还没有通房,您怎么也要顾着自己先啊。不然真要等日后她人进来?” “京中的郎君,随便一个筵席也能被人送了通房侍妾。眼下您和侯爷是刚成婚,还没有到子嗣这一茬,可要是两三年的过去,还没有消息呢?” “您真当大夫人还不知道?” 念叨的一堆话里,桑陵就捡着了这句,她停住步子回眸,“大夫人知道了?是宗湘还是卫楚?” 成媪悻悻然,“倒也不是谁去告的密。” 其实对于昭玉夫人,桑陵一直没能摸得清楚。 除了给蔡氏认错的事,其余时候这个掌家妇对她的态度都还算好,甚至在她日日外出的事上,一直都是个放纵的态度,为此还和沈氏争过几句。 昭玉夫人和古往今来的很多婆婆不一样,并不会将儿子的房中事牢牢抓在手心里,连带着对桑陵,也算是个放养状态, 但即便如此,婆媳间的关系也绝对说不上多亲密。 起初桑陵是想和她套近乎来着,后来发现次次找不上,就算偶尔一同外出赴会,说的话也不算太多——不同外人交际的时候,她这婆婆不是在对账本就是敛眸养神,故此她也不好打搅。 再到后来,生出了蔡氏的事,她也渐渐的摆烂了。 原先她一直以为,昭玉夫人可能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对谁都不会过分亲络,也不会过分生疏。 可直到成媪提起了“圆房”的这件事。 她才知道为什么昭玉夫人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第81章 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这个事,成媪还是从房媪那儿得知的。 对于夫妇俩有没有行周公礼的事,昭玉夫人早就知晓了。 只是说起这种事来,到底有些避讳,加之桑陵又次次回避这个话题,所以此前成媪便没有说过这话,只在侯爷要歇下时,几次三番的给暗示。 岂料人家就是一个不理睬,充耳不闻。 她很是语重心长地说,“妇人之间的这种事,有经验的人瞧也瞧得出,莫说是您行动间如常了,就是和侯爷去请安,看起来也都还是生疏着的,又哪里像是亲密过的样子?” “这还能瞧出来的?”桑陵颇为讶异。 “就是瞧着您与侯爷相处也知晓啊。”成媪的言语之中,首次露出丝丝的嫌弃来。桑陵的眸光就登时转开了,懵怔了好一会。 这个问题她倒真没留神,这种事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原桑陵,都没有经历过,那就算想要乔装,都不知道从哪里着手的好。 难不成还要装出个行走困难的模样? 那也太做作了。 而且这种事,也不是每个女孩都会在步伐间显露出来的罢。 再就是和聂策的相处,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他们俩在长辈面前,表现得确实不亲密,就算能说上个两句,也都泛着客气和疏离,连她自己都能感受到,何况那一个个人精的长辈。 她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等入了午苑的园子,才回身又望住了成媪,“照你这么说,大夫人是为没圆房的事,对我有意见的?” 成媪点头,“但大夫人答应过侯爷,不得干涉午苑内的事,就也不同您提起过这些。” 还是迫于了聂策的压力。 “那——”她皱了皱眉,“她如何就不想想是不是聂策?” 圆房这件事,桑陵的态度其实一直未置可否,只是不想主动邀请聂策罢了,但如果他要,她不会反抗,昭玉夫人怎么就不想想是他儿子不乐意呢? “夫人到底还是年轻了。”成媪却是又气又好笑,还很无奈,“儿子才是亲的,哪个做娘的又会怪儿子呢?” 这话一出来,桑陵才幡然醒悟,又不觉被自己逗笑。是啊,这是在古代,夫为妻纲,人家还是聂策的亲娘呢,凭什么要想自己儿子的不是。 这一瞬间,她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纵然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但好歹还是真正的骨肉血亲,现在再回首那个时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就已经变得很遥远了,甚至连闭上双眼,都不太能记得清亲人的面貌。 就只好仰头呼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当晚聂策回午苑歇息,照例先由应不识和他自己的几个奴仆服侍换过衣裳,就往旁室席子上坐过去了,还在和桑陵说起蔡氏那边的事,“下午我去了一趟木香园,和阿瑃套话,你猜如何?” 桑陵从思绪中回神,问,“如何?” “是有个婢子同他说:你在私底下笑话了他。后来不识顺着去查,那婢子是早前从西府被差遣过来的。” 看来还真是沈氏,她回视过去,隔着一道木阶,二人对话的声音也不算小。 “你怎么和阿瑃套上话的?” 那个十岁了,吃喝拉撒都还要人照看的痴傻儿,桑陵从没听他开口说过话,那次跑过来砸石头也都一直沉默,她差点以为他是个哑巴。 “你还不知道?”聂策笑道,“我可是他在这府里最崇拜的人,我让他往东,他就绝不会往西。” 这就难怪他昨天说要自己去查了,这个事原来这么好出结果。桑陵将视线放去,瞧见那头的儿郎将双腿盘起,衾被微微一搭,“明日我要入宫,且不得空,后日再去西府同二婶问问,总要有个结果的。” “别去了。”她阻止道。 这里头的顾虑,聂策也不是听不明白,只说,“这事不会闹到祖父跟前,我只同二婶说,个中误会也趁着这次都说清了,免得以后还要生事。” “什么误会。是我上次拒了她的缘由吗?”她透出些许无奈来,“她要是心存芥蒂,就算我病得起不来床了,也照样要看不惯的。” 究其根本,就是为了沈华君嫁给聂策的事,那么桑陵对她们而言,就是个对立的存在,无论怎么做,都免不了要被为难。 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聂策却摇了摇头,“沈华君今年也有十六了,后日我就专待在家里,同二婶说清了,正好请母亲为她看人家,这事便到此为止。” 话落寂静许久,桑陵也怔了许久,她总觉得聂策这次回来,好像与上次不太一样了,不单单是形貌上的,还有对内宅的处事上。她一直记得当时他说府中情况冗杂,正颜厉色地告诉她:行事要低调。后来的昭玉夫人也是如此说。 所以她一直小心谨慎。 而今突然回来,他却像变了个人。回望去年他说起沈氏和沈华君时,语气里都还透着十足的无奈。 这份改变究竟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从何时起,外头传来细细雨声,窗边也迎进一股凉风,将夏夜的燥热都吹散了,她恍惚了一小会,念起成媪下午的话,在榻上僵硬地转了个身,又挠了挠后脑勺,“那个,你——”说完就顿住了,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下去。 聂策正挪开那张矮几呢,抬头又望了过来,疑惑地“嗯”了声。 她终于一咬牙,“你今晚要不要睡到榻上来。” 这话说完,半晌没能得到一个回复,也好在是外头雨声渐渐大了,砸在屋顶,顺着房檐垂落石砖地上,很完美的掩盖住了这份寂静。 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压根就没多久,又或许是真的很久,就只得扯起嘴角,僵硬地道,“我是怕你总睡席子上不舒服,这张榻也挺宽的——” “我在大营里睡习惯了。”聂策终于出了声。 她想也没想地接道,“哦,好。”说完躺倒下去,将双手也藏到了被子里,从没觉得这么奇怪过。 过了约摸半晌,也不见聂策把灯熄了,正欲回头去看,只听他的声音传来。 “我们也可以和离。” 第82章 我回不了桑家的 天边訇然一声雷鸣,窗前风将连枝灯火光吹得摇晃,她不禁坐起身来,纱帐拂至眼前,那头的人影显得有些朦胧。 聂策语调低沉,“近两年我都无法久留长安,我只能尽所能的让你好过些,但无法做到完全护你周全,以后或许还会生出一些事,你还是要蒙受委屈。” “合卺酒下毒一事,短期内也不大可能侦破。” “你——” 他话还未说完,帐中来的声音就将其打断了,“再说罢。”女儿家将纱幔一拉,彻底不能瞧清里头的情形。 聂策回望过去顿了会,便要起身熄了灯,不料下一瞬桑陵就又将纱幔拉开了,她大步流星过来,细细的柳眉拧到了一块,“聂策,这个话你不要说了。” 他只得愣在原地,手里的灭烛器也僵在了半空。 “我实话与你说,我回不了桑家的,与高恒之间也没什么纠葛了。” “诚然,我是喜欢过他,但——”她手心微微撺紧,发自内心地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的我便非往日的我。” “我不可能嫁给他,所以你不许再说和离。” 桑家女身上的怒意清楚迸发,一头丰润乌黑的长发也弄乱了,几缕垂至身前,他不禁神情一滞,但也不过须臾,面色仍旧凝重,“我的意思是——” “不管你什么意思。”她却再次打断了他,“就是不准再提。” 说完似乎还带着气,连隆起的胸脯都显见的高低起伏,他又不禁觉得好笑,“你就不想及时止损?” 这话是——桑陵怔了怔,“你是听着了我和班乐的话?” 聂策无不掩饰,“是。” 纵然刚听到这话时,他诧异了一下,但思忖下来也觉得不无道理,尤其在知晓了这半年来府里头的诸桩事以后,他也觉得不若早些和离的好。桑家女今年也不过才十六,他们并未有过夫妻之实,她还有许多选择,不必困于此地受气。 其实若他能留在长安,可能还有周旋的余地,可交州收权一事旷日累时,与其如此,和离的确是最佳选择。 “可你与荀进不同。”桑陵无奈皱眉,“他婚前本就是不中意班乐的,是为班家势力同她联姻,婚后对家中事一直装聋作哑,刚成婚就养了两个妾,这样的日子岂非一眼就望到头?因此我劝她和离。” 说完二人相视良久,聂策似乎还在回味这话,空气就仿佛都凝滞了似的,窗外的雨水声都压不住这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沉寂,桑陵又不禁咬了咬下唇,觉得这个解释饶是合理,却也总透着一股子古怪。 意思是:那聂策婚前就是中意她的了? 她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刚想开口两句缓颊一下,见聂策倒是勾起嘴角笑道,“成罢,歇息罢。” …… 和离的事虽然得以过去,但二人夜间仍旧睡得天各一方。 晨间天还未亮,也不知是到了几时,二人都未起,隐隐听着廊下一道声音回禀了起来,桑陵遂从帐中翻了个身,将纱幔撩开了一点,从模糊的视线中瞅见聂策披衣趿鞋走到了门边。 她不禁好奇,便也默然半坐起来。 外头来人是应不识,声音传得个大概,好像是说什么婢女吊死了,霎时心惊肉跳,灵台骤醒,帐中的女儿家快步走了过去。聂策显也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便回头望了她一眼,一面摆手让应不识退下了。 房门一阖,他转回身面向她好奇的神情。 “同阿瑃告状的那个婢女,昨晚自缢了。” 昨天下午才去查的事,夜里人就自杀了,她感觉后背突然窜上来一股凉意,许多疑问立即涌了上来,最终汇聚到嘴边,只是轻声问了句,“一定就是自杀吗?” 聂策微微摇了摇头,也知道她话中别的意思,一面往回走,一面回答,“西府怕是难逃干系,不过既然她们已经有所察觉——”他兀自从帐边取了件外袍下来,披到桑陵肩上,“我明日也是要去拜访二婶的。” 她伫立在原地的姿势一时僵硬,闪了眼自己身上的袍服,莫名的吐纳都不顺畅了——说得好好的,突然给她披件衣服做什么?又暗自呼了口气,才追随他一道去了旁室,就坐到了他每晚歇息的“床”上。 “你还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的话吗?” 聂策才把矮几挪了出来,正要从鉴缶里给自己倒水,抬眸度了她一眼,颔首示意她说。 “你之前说,二婶只是在午苑的事上犯轴了些,还没有动过人命,可现在你看,不正是一条人命?”她垂放在膝头的双手不觉握紧。 话里就是提到了雅女沉井的事了,若要这样说起来,沈氏确实就很有嫌疑了。 “可凶手的目标在我。”聂策及时点醒了她,“这件事,不足以说明二婶要杀我。” 纵然死的人是雅女,可现在回首被还原的整个事,雅女是因误拿了酒壶被杀,她不是对方本来要害的人。沈氏就算动了人命,根本目的也只是为女眷争斗,顶多算她怕东窗事发。 里头并没有要杀聂策的动机。因而和雅女被杀的事,并没有直接的动机关联。 桑陵就不由地闭上双目,方才确实一时没绕得回来,她心急将凶手抓出来,浑然忘了这个事最根本的动机。 不禁就又是一阵心烦虑乱。 聂策就在她对面,又怎么能瞧不出来?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已是有几件了,他还算能摸得清她的性子。 便从食盘里拿出一个耳杯来,给她身前也倒了水,“不过既然这么熟练的动了手,西府那边的嫌疑确实很大。” 就算奴隶的命不值钱,但深宅大院内,哪家主人会想要看身边出了人命?这并不是件寻常事。既然有胆量做这事,还能处理得如此迅速,足以见得手法之熟练,便是不从动机上分析,单是看手段,也不能说没有关联。 聂策将耳杯朝对面推了推,才要继续说,又听桑陵开了口。 她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深意。 “聂策,要是最后真查出是哪家堂亲做的,他会被如何处置?” 第83章 什么都不做就干看着,那关系怎么能亲近得起来 这个问题聂策当即并没有回答她,火钟很会打配合的响了一下,他便到净房换衣服去了。 少年将军还要往天梁大营过去,时间上耽搁不了多的。 到了辰时,廊庑上的奴才们也来了,成媪带着宗湘、卫楚进来服侍桑陵洗漱,聂策那边弄好了,出门前倒是在她边上停留了一会,终究是给了个交代,“这事现在不好下定论,不过,肯定会有个结果。” 她便放了帕子回首,无声点了个头。 等人走远了,成媪才服侍她换上曲裾深衣,在跟前正衣领时,很是苦口婆心地说,“就算现在还圆不了房,您也要学着服侍侯爷更衣的,什么都不做就干看着,那关系怎么能亲近得起来。” “我给他穿衣吗?”她回望成老妈妈。 身前人重重一点头,弯腰将她身上的襻带束紧了,动作幅度都比平时大了不少,就像是在演示给她看一样,“就像这样。”说着手上一用力,她被勒得一抽气,险些站不稳。 “少夫人学会了吗?”成媪手上还撺着劲的。 桑陵被勒得只能踮着脚吸气,不得不连连求饶,“好好,我明白了,明,明天就给他穿。” 说完才得以松开,她顿时吐出好长一口气来,宗湘和卫楚均是面带笑意,却也不敢出声,她刚想瞪过去,却又不禁想起了雅女——从前她和雅女在成媪面前也是如此,也是这般打闹的。 一时间,那些玩闹的心思也就消散了。 又不禁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的袍服,其实论起穿这时代的衣服来,她都不如聂策自己动作麻利的,每日清早起来穿配衣物,她都还要人帮忙,聂策那边偶尔由应不识和几个奴仆更换,偶尔自己也能穿好。 又哪需要桑陵去服侍他? 虽是如此想的,但是翌日清早醒来后,她还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瞧见聂策已经起来了,自己在那叠起了衾被。 她就半坐起身,靠着榻边看了一会,心道这人还真和那些高门子弟不同,虽然有些时候他也会大手一张,习惯性的由人伺候,但有些时候又很是独立,独立得甚至都不像是这个身份的人。 就好比现在这个叠被子。 平时他起的比桑陵早,他自己在那儿忙活的时候,桑陵还在榻上翻身呢,就也没多关注他在做什么,顶多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了旁边的净房,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哪知道他堂堂一个穆武侯、车骑将军,自己在那儿叠被子。 这画面,还有些莫名的诡异。 这会应不识还未到,倒是成媪颇晓得拿时机,来得比往日都要早,就赶着聂策还没收拾好的时候,自己先在门边跪着行了礼,而后不待主人开声,径直细步进来,走到了桑陵的榻边。 帐中的女儿家青丝垂至脚边,身上也都还是薄薄的中单,纵然知道这个老妈妈行动间的意思,但惺忪间也不由得愣了会。 “去啊。”成媪挂上了两边的赤色纱幔,用下巴努了努聂策那头。桑陵就抬头望了她一会,稍加嗫嚅,“我也要自己先穿好罢。” “定然是要服侍侯爷先啊,少夫人!”成媪咬牙切齿,眼神刀险些就要飞过来了。她便只得抓了抓裤腿边,跟着一咬牙,就大步过去了,“聂策,我来帮你穿衣服。” 语气里带着三分的斩钉截铁,就像是要给自己加油打气似的。聂策自己正系好了纽襻,眼神对过来,“我要你帮我做什么?” “我——”她顿了顿,“我帮你穿衣啊。” 不帮他,怎么圆房,不圆房,怎么化解和婆婆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化解和婆婆的关系,怎么走好接下来的路。 昨天说到“合卺酒下毒”的事上,她倒心念电转,不想再和之前一样的被动了。 而今既然聂策回来了,还能留个小半年,那查案这件事或许就可以有转机——不必同从前一样,死板地等着一个时机了。 要么就从“圆房”的事上,再向昭玉夫人靠拢,同婆婆一起先调查,她就也不至于一直糊里糊涂的;要么就趁着聂策还在长安,借他当鱼饵,她自己来查——对面的目标反正不就是聂策?他人都回来了,对方兴许会再动手呢? 虽然这个做法可能不大厚道,但正因她实在被动,就不得不这么做了。 故此综合考量下来,她还算比较有必要同聂策打好这个关系。 “得了,我自己能穿。”聂策就如同料想的拒绝了她。 他自己给袖口扣严实,一套纹章绕襟袍就已经穿好了,又要去拿玉环,今日不穿铠甲,所以佩饰稍多些。 国朝男子身上佩戴的东西不比女子少,聂策这个少年将军算是不怎么讲究的了,但必要的一些玉环、革带、垂绶也要系上,还有那把他几乎是时刻都要配着的长剑。 桑陵也没被打击到,瞧了眼应不识手里的松木托盘,上头还放着个长冠——男子头发上的事还算简单——便抢先拿到了手里。 聂策投来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便跪坐到了身后,等着他自己将腰间的挂饰都整理好了,才回身来望着她,还带了些怀疑的,“你给我带吗?” “嗯。”她眼神示意他坐下。 少年郎倒也还算听话,下摆一撩,就盘坐到了跟前。 他生得实在高大,饶是如此都还得稍稍低下头,桑陵便跪直靠近,将发髻往头顶先绕好,这发型还算简单,两边小簪子一插,也就固定好了。 再将长冠对准套上去,两根缨绳绕过耳后在下颌系好。 正因为害怕出错会耽搁了聂策的时间,她行动间很是认真。 女儿家的一双秋水眸被睫毛盖住,弓下身子来绕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因为穿得单薄,腰臀曲线一览无遗,抬手间领口微露,散出一阵独特的香味来,似是花香,却又带着淡淡的草药味。 绳结系好后,看神情似乎又有些不确定,葱白微凉的长指不经意间拂过了儿郎的喉结,将两边的绳环再拉长了些,方才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她脸上的肌肤平滑腻理,透着天生的粉红,昂首朝身前人浅浅一笑,目若宛转蛾眉。 晨间日头从窗牖缝隙投射,一抹阳光照耀在了二人中间。 少年郎喉头上下滚动,大手一张,竟鬼使神差地想要再将她拉近一些。 但旋即一怔,就又很快地收了回来。 桑陵犹自全神贯注这个蝴蝶结系得对不对、好不好,哪能留神到这些啊? 但旁观者却已是尽收眼底,成媪不免满意地扬了扬眉毛,拢着手垂首笑,又看侯爷站起身时,小小的趔趄了一下,随即大步且迅速地迈出了寝屋。 成老妈妈颧骨一抬,笑眼盈盈。 “是系蝴蝶结没错罢?” 她还沉浸在欢喜中呢,却听少夫人走回来问道,成媪的嘴角瞬间就又放平了。 没开窍,两个人都还没开窍。 第84章 怎么会怕聂策怕成这样? 清早众人往是非堂请过安,聂策就去西府找二夫人沈氏说话了,桑陵并未随同,后来四夫人章氏又来了一趟午苑,她不知道聂策还在侯府内,因而来得也快。 “可赶在你出门前来,天儿热,前头我家里人送了甜瓜来,我那儿吃不完,想往你这儿送送,你都不在。” 这个年轻的四婶很是热情,身后奴仆将一筐筐瓜果堆放在廊下。 桑陵笑着寒暄,“你得差人留话啊,也就不必这么赶着时辰了,我只等着你便是。” 主人们在屋内落座寒暄,成媪遂去安排了午苑内的奴仆,将甜瓜送到后头小厨房去,切好两盘奉过去。 章氏稍稍侧目,倒实在没料到,自打三嫂闹了那一回后,这整个上半年来,桑家女就几乎是断了和府中所有人的交际。如今这聂策一回来,她就再变了性子,又能和自己寒暄上了。 有夫婿在身边到底是不一样。 章氏深意一笑,“要这样,今日我可就给你留话了。”说完收住,等着桑陵朝她投来说下去的眼神以后,才压低了声音开口,“实话与你说,我是很羡慕你的。虽然府中并未拘束我外出,不过我一个妇人,平日里去的也就那些地方,不是坊市便是妇人内院,我是没正经读过书的,学房门馆那些地都没去过,你明日也带我去瞧瞧呗。” 之前桑陵一个人去青山寺,都多亏是昭玉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是如此,都还被沈氏阴阳怪气到了聂太公面前,往后她还要再带上一个章氏,要是被府内亲戚们知道了,她怕不是真要成众矢之的了。 “侯爷回来了,我自然也是不好去了的。”就只好拿聂策出来做挡箭牌。 “玄文不准你去嘛?”章氏愣了愣,显出一丝天真来,似乎丝毫没察觉自己方才话里的冒失。 “是啊,侯爷在家里,不比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午苑内的安排都同从前不一样了,我自当是要事事打点好的。” 其实也都是睁眼说瞎话罢了,聂策自小就住这里,除了成媪、宗湘和卫楚三人,午苑内留着的奴仆都是聂策的人,在桑陵嫁进来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在伺候他了。 主仆之间已经很有默契了,桑陵只要管好自身就够了。 “也是,你四叔一回来,我也是有的忙。”章氏倒也并未察觉出异样,顺着话接了下去,又说体己话似的抱怨起来,“男人就是事多,你四叔平时脾气倒是好,就用人上严苛得很,房内伺候的人总是叫他挑毛病,我们屋里现在留着的都是老人,有时候我是想提新人上来用用罢,都被他赶出去了。” 这倒是章氏头一回在桑陵面前提起聂成永,这个四叔,聂太公的养子。桑陵抿了口果浆,轻言细语地说,“跟前伺候的是老人还不好,新人总要磨合,也累挺。” “你是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罢。”章氏深意一笑。 她便抬眉对望过去。 “是服侍丫头。”这个四婶婶倒也当真是对她无可讳言,说到这个,脸上的笑甚至都没落的,“我也嫁进来有几年了,也不想传个妒妇的名声出去,好几回都想给他安排新人了。倒是他自己瞧不上。” 这话又叫桑陵该如何接呢? 下头人正好将刚才的甜瓜切好了奉上,成媪跪在案几边,将食盘递了过来,她就推了一碟到章氏跟前,还在自忖这个话要如何回得好听些呢,章氏又自己开了口,“哎呀,和你这个新妇说这个。你别在意,你们小俩口这才刚成婚,不必和我一样的,考虑这些个。” 虽是如此说,但侯府又没个正经婆婆管着的,章氏又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难不成聂太公还会真在意他们四房有没有子嗣?——有也不是聂家血脉,将来可能顶多在名义上分得点家私,但和本家人到底还是不同的罢。 就只好低眉一笑,“四婶你也太贤惠了。” “不贤惠又能如何呢?”章氏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我又一直没个动静了,总也要为将来计。” 话音刚落,院中传来声响,却是聂策回来了,他在廊边脱鞋,一边瞅了眼屋内,“四婶来了啊?”章氏之前说怕聂策不假,一见着他,就真和老鼠见了猫一样的,顿时就站了起来,“玄文?如何这会就回来了?” 今日又非休沐日,而且聂策之前在家时,从来没有过休沐一说,基本都是请完安就出去了,到夜里才回来,这么上午还在家的情况,实在少见。 “去二婶那儿坐了会,四婶坐啊。”见章氏已经站直了,反倒像是要在自己身前行礼的意思,聂策一撩门帘,伸手先做了“请”的姿势。 桑陵还是头回见这般会周旋的聂侯爷,往前在有外人的场合上,他基本保持沉默,偶尔贵人问话,才听得他回答个几句,再不然就是少年郎吊儿郎当的一面了,今日的言行举止间,却是轻易地透露出了家主的风范。 她不禁就在想,这个人到底有几副面孔,一时抬眸和他对视上,只见对方笑着给自己打了个眼色,她其实还没读懂,但也下意识地半坐起来,接话道,“四婶站起来干嘛,吃甜瓜啊。” 就见章氏有些慌错地扭头过来,“好。” 虽是坐下了,但便是手捻瓜果的动作之中都带着僵硬,脸上的笑就像是两边有绳子,给提上去的一样。 怎么会怕聂策怕成这样?桑陵就不由得侧目,扫了眼已经落座自己身边的聂将军。 人家倒是泰然自若,自己捡了块甜瓜,嚼了会,“这瓜不错,挺脆。” 第85章 四婶怕你,你瞧出来了没? “还好大一筐呢。”桑陵于是回他,“四婶送过来的。”一面就回眸去瞧章氏,“多谢四婶了。” 章氏遂又是牵起嘴角笑了笑,“屋里还有好多,玄文要是喜欢,回头我再差人送几框来。”说完自己迅速接话,“哎哟,坐久了我倒忘了,还要往程夫人那儿去一趟。”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了,聂策同桑陵便起身相送,场面上的话不免还是要你来我往个几句,章氏纵然稍显局促,却也仍旧硬着头皮地客套了两句,“你们就不必送了,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个客气做什么?” 聂策倒是真没客气,除非站起身来示意了一下,面见章氏走到了门边,就又盘坐下去了,桑陵还是执意送到院子里去了的,后又安排成媪送出午苑,才施施然回来,“四婶怕你,你瞧出来了没?” 就听坐着的儿郎冷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难说里头不是藏了什么内情,她还等了会,见他是不打算说什么了,遂怀着微微疑窦,重新落座回来。 暑天上午就已经很热了,内院回廊上风吹进来都带着热气,清凉解渴的甜瓜就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位少年将军又是刚从外头回来,额上都还带着汗雾,就又捡了块甜瓜。 过了会,桑陵又问他,“你往二婶那说话,如何了?” 瞧着这时辰,不像是周旋太久的,瞧他这回来的神情,也不像是事情谈崩了。可是按沈氏姑侄俩素日的处事来说,又怎么是这么容易谈好的? “二婶在人前向来好说话。”他敞开了一些衣领,额上的汗雾已经吸了一些了,交代得也很详细,“我直说让娘去给沈华君看看人家,她也只道‘好’,后来沈华君被叫了过来,让我吃些修脯,我看这件事尚且谈得顺,就陪着说了会话,后来又让我去园子里逛逛,去看看什么刚开的凌霄花,我哪有闲心顾那些?就先回来了,待会用了饭,再往娘那儿去。” 说着又盯了眼廊下,示意候着的奴仆上来倒水。 桑陵还在思忖这整件事,沈氏口头上的答应,也不见得真是同意了,不过聂策这一定要早些办妥的态度……怕是还和自己同班乐的那番对话有关,她不由得侧目,“这件事啊,必定还是要纠缠一番。” “如何?” 奴仆正将矮几上空置的食盘收拾了,这个水是由成媪奉上来的,桑陵扫过去一眼,不见她是带了什么意思过来的,便扭过头去继续说,“二婶早前就有了这心思,想要亲上加亲,眼下你不过才去说了,她就当即应下,你就不觉得可疑?” “可疑又如何?”聂策也没多在乎,“难不成我不要,她们还要硬塞进来?趁着她年纪也到了,赶紧嫁出去,省得为此事闹个不停。” 不困在内院的男人,思维到底和妇人不同,他只以为早了断早了事,却也不想想,他这个侯爷刚回来没两日,就盯上了婶婶侄女的婚事,紧赶着要将她送出去嫁人,沈氏那头既能杀了那婢女,定然会要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就必然能猜着是桑陵在这之中说了什么。回头保不齐还要给她一个亏吃。 不过要是动手,说不准背后的人也会趁机再次瞄准聂策…… 桑陵就没有在此事上提下去了,也想去捡块甜瓜解渴。 女儿洁白如莲的手臂伸过去,纱袖间的独特香味氤氲,不经意擦过身旁人结实的臂膀。巳时末,火钟上的香燃断了线,之中的小铜球掉落,发出不大不小的坠落声,聂策望了眼这只玉一样的胳膊,再一抬眼,是桑家女恬静的侧脸,廊边过道风一吹,钻入鼻息中的味道就更加浓郁了。 这是木槿花的香气。 他不觉周身一滞,下意识地往旁边靠去,将二人的距离拉宽了。 尽管他神色如常,行动也细微迅速,但因二人是坐一块的,身边人要是想完全感知不到也难。桑陵就将眸光轻轻瞟过去,只装作不知情。 等拿了甜瓜坐直回来,才将眼珠子微微转动开——她虽不是故意要勾搭他,但他为何要躲? 午时二人一道用过饭,聂策后没待多久就去了云月榭,桑陵就悠悠然窝在寝屋里小憩。 成媪令人上了两块冰砖散热,又瞄了瞄帐中的女儿家,等前堂活动的奴仆们退下,才跟着进来坐到了榻尾。 “侯爷看样子,还是没适应得了同您亲近呢。” 上午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成老妈妈随侍一旁,瞧得个清清楚楚,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午苑内从没瞧见过一个通房婢女,侯爷之前又是在西北,指不定是真没在这事上动过脑筋,可要说他是好男风、不近女色罢,清早那举动又着实不像—— 那就只有两个由头了:一,是真没开窍,二,还是为少主的事,心存芥蒂。 桑陵也听懂了这话,当即就想着上午那会他躲她,目下看来,圆房之事肯定是要在这半年内完成了,不然拖拖拉拉,等到他再南下交州,那雅女的事就彻底没个头尾,她心里是想着,既然要迟早面对的事,那就早些办了的好。 可现在聂策现在连同她靠近都拒绝。 “他可能是,不喜欢我罢?”桑陵躺到了成媪的腿上,平和地说起来。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现在略好些的容貌,就以为能勾得人魂不守舍的。她并非自来的好样貌,初来时也因这副皮囊被人接连取笑过,因而对容貌之好坏,以她现在的心境来看并非关键。 更何况聂策起初就与旁人不同,初见桑陵时,他并没有生出过一丁点的诧异,眼神上也没有过片刻的异样停留。后来她瘦了,皮肤也养好了,他对她都没有太多不同。 足以见得,此人并非以貌取人。 “再不然。”成媪从旁边的抽斗里取了把篦子给她通头,仔细分析起来,“就是还为少主的事了。” “我同他说开了的。”她就挑起了半边眉毛,理所应当地说,“他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那天晚上说开了和离的话,看聂策神情都还好,不像是还没把这事过去。 “那您——”成媪思忖起来,“您再多同他亲近亲近?” 这话立即就惹得桑陵一阵寒颤,忙不迭摇头,“不成不成。”又抱着手臂阖上了双眼,“算了,由他去罢,别再提和离就成。” “什么和离?”成老妈妈还不知道这事,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是侯爷提起的,手上动作一顿,险些弹坐起来,“什么和离!”她又问了一遍。 桑陵遂睁开眼,也被这动静震到,却也只能轻轻一叹气,从那次在青山寺和班乐的对话交代起。 第86章 “那不过就是个婢女!” 沈家侄女的事,由聂策正经插手了以后。 面上算是终于有了个进展,赶得正好,沈华君今年也已经及笄了,正是可以相看夫婿的时候,昭玉夫人向来就尊重她儿子的意见,很快就将此事提上了日程,为此还特地跑了几趟西府,和沈氏谈过几次话。 也不知道这对妯娌间是如何说的,总之,那几日侯府众人到是非堂去问安,就没见着沈华君的身影了,二夫人沈氏脸上依旧是不咸不淡的,逢人寒暄还是张笑脸,且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盘算。 不过有一回众人退去,她倒单独留了下来,同聂太公似室议语。 桑陵也没好多留,是非堂内都是专伺候老爷子的“童子”,也难打探到什么。 连着这几日来,就任由这事先自己发展着,午苑里的人尚且都在吃着章氏送来的甜瓜呢。四夫人也热情,后来即便没再敢轻易上午苑,但那日瞅见聂策念叨了句“瓜脆”,就又令人送来了几大筐。 午苑伙房里都码成一座小山了,桑陵于是吩咐下去,“院里主仆不必区分,但凡想吃的,都能自己去拿。”天候热,东西存放久了易坏,章氏送来的又都是熟瓜,这时代没个冰箱,就算是搁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也至多保存个天,早些吃了也省得浪费。 正午用过饭没多久,午苑内主仆几人就凑到了门边,摆上了一方矮几,围坐一块吃起了瓜。后来小厨房的伙计阿喜来送雪饮,桑陵遂将他留在廊庑,又令宗湘卫楚在那边摆了一张案几,送了一盘甜瓜过去,屋内外都吃着。 就又聊了小半个时辰,众人便各自小憩去了——午苑内管理松散,奴仆们不必时时在跟前活动的。 房门一阖,宗湘和卫楚趴在外堂的席子上,回廊边的枝叶盖住了晌午的日头,透着一丝阴凉,两个小的很快就睡了。 后室前有一座漆绘彩屏,联结后院处乃是一门隔扇,不算完全密不透风,成媪就盘坐帐中,给桑陵打着扇子,里头说话的声音零零散散,好在是院中蝉鸣喧闹,掩盖得个七七八八,外头的人也听不着。 “四夫人倒是热情,时常要过来的,只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成媪说。 桑陵侧躺过来,撑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她当然深谙其中的意思,成媪也知晓背后的人是要动聂策,既然现在聂策还在,那府里总归是不安宁的,故而她瞧着谁也总有嫌疑。 “我们现在是在明处,对方在暗处,要想抓出人来,就只能先等着对方再动手了。” 成老妈妈手中的长柄扇一搁,疑惑道,“动什么手?” “不知道。”桑陵摇头回完,就又躺平了下去,“那人的目标在聂策,现在他回来了,对方可能还会要行动,要真是四夫人还是二夫人在背后捣鬼,我们也不能去调查什么,就只好等着她们露马脚了,从今日起,她们再要有人来,我们就热情款待,之后我也会邀请人来做客。” 说着,少夫人不禁就沉了语气,“这批甜瓜也给外头人都分分,四处送送,别总我们屋内的人自己吃,虽说四婶还不至于蠢成这样,在自己送的东西里下毒,但也不好说,往后院里再要来人,你就派着人好好盯紧了,以后不单单是主人,还有他们身边跟着的奴仆,来往相送的东西,都要仔仔细细检查过。” …… 过了几日,桑凤娥上穆武侯府拜访。——听说她是早几日就递了拜帖的,当时昭玉夫人还忙,定在今日才有空接待。 桑家姑姑来了,桑陵这个少夫人少不得要出席,两边人也没在待客厅静思居会晤,而是去了后头的云月榭。 临近三伏日,人在外头待一会都要热得喘不过气,廊下却还候着十几个刺绣深衣的侍女,墙边的行障后堆放了解热的冰砖,主人落座,身后也随有打扇的侍女,身前的老花梨案几上,摆着一应浸在冰水里的瓜果,以及特制的酥糕点心。 这些东西放外头是瞧也瞧不着。 簪缨世家到底不同,聂家条件又比一般世家更高,饶是京中富庶膏腴,也没几家能这么奢侈的,吃的用的,都有价等金壁的冰块作伴。 高家在世家族中确实算不得多富贵,两相比较之下,也确是显出了清寒,但桑凤娥并没有显得少见多怪,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从容——到底也是京中贵妇圈的社交能手了,面上的笑靥叫人丝毫看不穿心底。 虽说昭玉夫人和桑凤娥之间是没有过节的,但两边一碰面,就总有些隐隐的火药味。 也不知道上次说高恒入宫给娘娘看病的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对高恒又到底有没有益处。 这次夫家和娘家两边说话,其实也都不过是场面上的寒暄。谈谈天候,拉扯京中各处的热闹,再说说聂策和高恒,又问问桑陵的。 话头趋于收尾,昭玉夫人怎么能瞧不出桑凤娥的意思?虽是很浮于表面的寒暄,却也张罗着桑凤娥去小两口的午苑坐坐,给姑侄俩单独说话的机会。 “待会还有一批庄子上的人来对账,我就不招待亲家夫人了,要缺了什么,媳妇尽管唤人来支会一声。”昭玉夫人起身面向桑凤娥颔首,笑眼盈盈,“亲家夫人,失礼了。” 桑家姑侄俩便又一路到了午苑,尽管下午日头大,却也撑着罗伞在园中小逛了一圈,看看侄女儿嫁后的起居环境——午苑在东府中央,靠是非堂和静思居而建,占地面积不算小,过了造景的前院,主屋排开三间房舍,待客、起居、闲置,横向一条逼仄廊道,有两三间空置的厢房。主屋后是花圃后院,再往后便是奴仆们的居所和工作间,设有午苑自己单独的小厨房和仓库。 这个布局和面积,莫说是平民百姓了,就是在高门贵族里,都可以算作一个完整的府邸了。 桑陵其实初来时,也觉得这地方太大了些,原先还是聂策一个人住,后来想想也是,莫说是国朝了,就是她的那个时代都是如此,有钱有权的人家,哪需要讲究什么实用不实用啊,有个阔气的排场就够了。 就算是聂策一个人住,那也要足够恢弘。 “你同那聂小侯爷,关系如何了?”桑凤娥直抒胸臆问起来。 也罢,好歹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桑陵遂温煦回说,“挺好的,侯爷人很仗义。” “那便好。”桑凤娥放下手中茶盏,终于现出一点真心实意的欣慰来,“我之前还总担心你要为雅女的事过不去,眼下就好好过日子就成。” 之前聂策逃婚,包括雅女被杀的事,事后昭玉夫人都有派人前往高府说明,桑凤娥对此事,也清楚了那个表面上的结果。 二人对坐,沉默须臾,桑陵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真相,“雅女遇害并非奸杀,是有人在合卺酒里下毒,她误拿酒卮才遭此一难,背后的人本是冲着聂策去的,凶手至今不知是谁。”言语间,她的双手又不觉捏紧了,“不过很大可能是府中哪家叔婶。太公只求家宅和睦,昭玉夫人忌惮老人家,不得已饰非掩过,而且聂策现下公务繁多,府中若不能安宁,也怕分了他的心。此事我只知道是如此,但具体有无调查的进程,婆婆并没有和我透露过。” 桑陵说起这话时的神态,桑凤娥全然看在眼里,她逐分逐寸地审视着侄女儿,在方才的话语之中,先提取出了最关键的节点,问道,“她为何不同你透露?” 这个案子说起来也和新妇有关,昭玉夫人这个做婆婆的,为何不同儿媳妇透露进程?尽管方才在云月榭,婆媳俩的相处看上去还算和谐,但桑凤娥又岂能轻易被表面蒙蔽双眼? 桑陵不置可否,径直道出了原因,“是因我和聂策至今未同房,她对我的态度,便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亲近。” 这话说完,桑凤娥的表现倒不像是她设想的震惊,反倒是沉默了很一会,再开口时态度竟也平和,“那既然现在不好查,你就只当不知道,安心处理好和聂侯的关系才是紧要。” 她却立即摇头,也未想着在姑姑面前多掩饰自己,“不,我已经拖了大半年了,我在这里能做的事不多,我没办法再这么干等下去,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结果,姑姑,实不瞒你,现在聂策回来了,我是打算要好好查查的,他的目标既然在聂策,就有可能再次动手,我会和这府里的人来往,做好防备,等着他自己暴露。哪怕不能让那人马上伏罪,起码让我清楚了是谁也行。” “你想得未免简单。”桑凤娥终于有了些起伏的情绪,虽然知道她同雅女的主仆情谊,关系亲近的时候,甚至都能睡在一间屋子里,可若单单只是为了一个雅女,她又是孤身在侯府,如何与对面尚且不知是谁的凶手抗衡?“你这样做太危险了,那人要是连带着把你也害了呢?” “我会小心行事的。”岂料她的态度依旧决绝。 “你又何必如此?”桑家长姐、她的姑姑、高家女家主,再是忍不住的撑着案几起了身,语调都顿时拔高了几分,“那人要冲,也是冲着聂策去的,你为何就不能等?何必以身犯险?” “可是他杀了雅女。”桑陵抬头对视,眼圈一下就红了。 屋中对峙的声音响起,成媪霎时反应过来,手臂一挥,将门边廊下候着的一众奴仆遣退,又将前堂的木门也迅速合拢上。 “那不过就是个婢女!” 桑凤娥口气里的不可置信,宛如一把锋利冰冷的长剑,居高临下地直插入桑陵的胸间,她猛地震住,霎时间顿住了话语—— 许是之前的相谈太过顺畅、许是姑姑对她太过慈和,她在潜意识里竟以为她们的想法可以相似。好歹雅女之前也是高府的人,就算对生命再漠视,也不能够是如此态度。 “可是——”她昂视上去,沈肃了语气,“大婚当日聂策逃婚,只有她抱怨了聂家人,只有她。” 聂家人做事不严谨,当日还敢去接亲,那时候桑家所有人都不敢有半点微词,就算是桑凤娥,也只是到事后才有了些动作。 雅女作为一个奴隶,都敢埋怨这家子人,那他们这一个个真正的娘家人了? 桑凤娥显是错愕,炯炯目光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顷刻间也失了话。 桑陵唯有尽量控制,才能不让泪水冒出来,可目光却依旧坚定,“所以她不是婢女!姑姑,她是我的朋友。” 是不论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也是她那段痛苦蜕变的日子里,全程陪同的见证者、支持者。 在桑陵的心里,雅女的分量不比桑凤娥、高恒和成媪他们任何一人轻。 第87章 这是什么虐恋狗血戏码。 高家桑氏离开没两日,宫中又来了消息,前朝后宫都置办开筵席,穆武侯这一家子和宫中来往密切,少不了要出席的份。 聂太公近两日身子不大爽快,且在是非堂中休养,聂策便独自入章昆宫——赴的是天子宴请群臣的君臣宴;桑陵和昭玉夫人直入内宫广华殿——赴的乃是后宫娘娘们的会。 两边各不耽误,虽是一辆马车过来,却在入了宫门以后,是往两个方向走的。 甬道行至半路,昭玉夫人忽而回眸开口,与桑陵拉扯上了闲话,“你母亲昨日夜里喜得麟儿,你要祝贺的东西备上,回头我差人一道以侯府的名义送过去。” 近来桑陵留心雅女的事,倒是忘了马氏年中就是预产期了,竟也被她生准了,是个儿子,那桑武还不得欢天喜地?她颔首应“是”,也并未在这个话上接下去。 行动间,又不由得抹了抹双唇,洁白的指尖立即就沾上了一抹红。 今日她原是想要低调来的——自从瘦下来以后,她一向也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张扬。 本来挑的是件绛纱直裾,头发也就绑了个坠马髻,佐两把素簪子足够,结果昭玉夫人看了看,觉得不大满意,又配了两个侍女,给她回炉重造了一番,这才得以出门。 虽说现在这个装扮,也还不算多张扬,就是袿衣配了纱袍,头上两把垂珠步摇,但因为上的妆不一样了,脸上点缀的重色较之往日多,长眉连娟,唇如激丹,也就更艳丽了几分。昭玉夫人派过来的人与雅女不同,全程也不会问她的意见,一个妆在沉默中也就上完了。 后来出府上了马车,连聂策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当着昭玉夫人也没开口说话,不知道是觉得她这个样子过于新奇,还是觉得不大合适。 总之她自己是没有适应得了这个浓妆,更多还是喜欢雅女给她上的淡妆。 广华殿中,官眷入场要早些,地位越高的,来的也就越迟,贵人们的调子还是要拿一拿的。桑陵随同昭玉夫人早早就落座到了坐席上,先同一道入场的几位关内侯夫人打过招呼,全程微笑缄默,垂眉敛目,并不刻意彰显。 这还是聂家少夫人头回参与宫宴,不免惹来了许多道打量的目光,其中不少在京的人家,也都听说过桑家长女的名声,听闻当年因为丑貌,主动求娶曹家都不得,今朝怎么忽剌巴就嫁了聂策这个朝堂新秀,世家中的世家? 后来却又听一部分传闻,说当年的事不实,桑家长女是个再绝色不过的美人儿,因而被聂家捷足先登,迎娶回去的。 两边的话互相倾轧,没见过的人自然要十分好奇:这个桑家长女,究竟生了个什么模样? 于是昭玉夫人落座的案几前,不时就有几个高门妇停留,表面和昭玉夫人寒暄招呼,目光却时不时转到了旁边的少夫人身上,昭玉夫人又如何能不知晓?却也只是笑着受过众人的周旋,并未显出半点别的神情。 后又来了几个太夫人和妃嫔,领着两个未成年的皇子,身后是几个公主翁主。 之中的成王翁主,桑陵还记得——这个鼎鼎有名的刘箐,当初桑枚被蛇咬就与她有关,事后不仅半点事没有,现在还能自如的出入宫宴。 成王一脉都还在交州呢,远在靠海的南边,她还能时常出现在长安行在,这是现下住在诸侯王的国邸,还是时常舟车劳顿过来的? 成王难道就没有察觉出天子要削藩的心? 桑陵的心思,就又不觉飘到了政治上,莫名就起了些兴趣了,想知道这一场前朝的较量,双方是否都知情,那么刘箐被安排和天子的后宫来往,背后又是否有无深意?她的眸光不自觉就对到了这位成王翁主的身上。 不料隔着一段距离,二人都能相视上。 刘箐先是在看昭玉夫人,而后迅速望到了旁边的桑陵,她似乎是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来。 完了,桑陵想,听班乐当时的话,这个人之前好像和聂策有些瓜葛,而且直到去年秋狝时,这个瓜葛都还没断,为此她才放蛇咬桑枚。 眼下她是聂策的夫人,不会还被这位成王翁主盯上罢? 不觉收回视线,心中却也没有为此生出多少戒惧,反倒是才想出一个矛盾点来:刘箐如若和聂策有过一段感情,那现在聂策手上在做的事——就是揭了她爹的老巢。 两个人最后会反目成仇吗? 这是什么虐恋狗血戏码。 第88章 “阿策不是看容貌的人。” “这小妮子,生得是越发好看了,水灵灵的。” 太皇太后在吴皇后的搀扶下出场,面见众人,首先就将目光放到了角落的桑陵身上。 她实在打眼,眉眼如画,亭亭玉立,就是低头站在人群中,那也是鹤立鸡群。吴皇后跟着一道望去,显出了些许得意,“皇祖母,这孩子可是我最先相中的呢。” “你眼光好啊。”太皇太后哪能不知道是国母要讨赏啊,撑着鸠杖落座下来,就道,“把她叫上来,坐我边上说话。” 老娘娘向来就喜好美丽事物,放眼看寿昌宫里服侍的那些个宫奴们,哪个生得不俊俏?吴皇后当然知道老娘娘的意思,这也不是刻意要抬举那丫头,单就是看一张好脸,也能瞧得人欢喜。 于是扭头就吩咐上李兴,那黄门遂一转身,弓着腰就下去请人去了。 登时殿中人也差不多来齐,太后稍晚一步到,在桑陵被带上去时,遂将目光一路追随,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 所有人无不注意此景的,那老娘娘坐最上头,就是一个哈欠都能惹得人注目,何况还是叫了个大活人坐边上——新义公主就揶揄一笑,冲身旁落座的刘箐道,“挑来挑去的,最后竟还是桑家的女儿,聂达是不是和桑武勾结上了?不过她是生的好啊,我都挪不开眼睛,聂策应该是喜欢她的罢。” “喜欢吗?”刘箐似笑非笑,“要是喜欢她,大婚日跑了做什么?” “不是说发了急病吗?” “我看不像,是不得已要娶她的罢。”她脸上的笑落了,言语间的神色已是转化成凌厉,“阿策不是看容貌的人。” 要真是看脸,当时从西北立了功回来,京中多少世家子弟要给他送服侍婢女的,什么模样的没有?他一个也没有带回去过——若非如此,她刘箐又怎么会看上他。 聂策从来和其他男儿不同。 若不是当年聂达不同意,现在的穆武侯夫人,坐到老娘娘身边的人,也就是她了。 翁主脸上神情并没有收敛,新义公主侧目盯了她好一会,为之一乐,“我说你啊,都嫁人了,还在这里愤愤不平的做什么?你可别闹事昂,这是在宫里头。” 两个人关系自来亲密,对于刘箐的心思,新义公主还是很清楚的,就连上回野游会的事,也是心知肚明,不过那都是在外头,是要给吴皇后没脸,她就装不知情,现在这可是在宫里,闹了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刘箐缓缓舒了口气,无声一笑,“你放心,我也不屑得和她闹。” 竹节铜熏炉上丝丝轻烟缭绕,伴随着一道开场鼓声,水袖舞姬婆娑生姿,众人明面上的注意力便放到殿中去了。太皇太后对着桑陵,也没有以长辈惯来的询问开启话头,她像是一个顽皮的小老太太,杵着拐杖脑袋一偏,“我年轻的时候啊,宫里头有个宫女,也生得你这般样貌。” 桑陵的瞳孔微微放大,望过去一抹笑,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的好。 但老娘娘也实在是过来人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叫做夫英,只可惜命不如你好,生时正逢乱世,被卖到宫里来的。不过后头来了我身边,也算得了个善终。” “那是她的气运好啊,可以跟着您。”她找了个可以接下去的口子。 就听太皇太后“嗯嗯”虚应,又笑了两声,双手撑在了鸠杖上,几分感慨,“可惜还未找个好人家给她嫁了,就走了。” 老人家头发花白,面容清矍,双目却还很明亮,尤其皮肤很白,欺霜赛雪,人一白,就显得很贵气了。但听说这位经历了四朝的老人,其实也不是生来的贵人,成祖开国初期,大庇天下寒士,老娘娘的生父是民间大儒,得了这层身份,女儿便被封了太子妃,她同文皇帝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携手共度三十载风雨,从太子妃到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申氏的这一生,也算是极其传奇了。 桑陵于是目注上去,大胆地给老娘娘剥了颗葡萄,“那是上天收了她,上去享福了呢。” 话好听,自然要惹得人笑,太皇太后示意她给剥好的葡萄放水里,“先泡一下,不然我牙齿吃着酸疼。”她就赶紧“诶”了声,才捻起果蒂,又迎来皇后的一抹笑,便又立即笑着颔首。 宫宴到日跌就有散场的意味了,老娘娘困顿之意上来,太后再一起身,吴皇后纵然留了话下去:“年轻的还能再玩会。” 但大家又岂敢真久坐? 吴皇后见桑陵和太皇太后聊得还算热络,便领着昭玉夫人一道,几人先陪同老人回寿昌宫,吴皇后亲自在内室服侍,看样子孙儿媳妇和皇祖母的关系倒是融洽,昭玉夫人就领着桑陵在边上先候了会,直等瞧见皇后回头摆了摆手,二人才徐徐退出寝殿。 寿昌宫前的甬道上还算安静,不比乙和宫那一块,来往宫奴不断。昭玉夫人起先无话,到半道才轻言细语地说起来,“老爷子的意思是,可以将沈家侄女配给玄文,我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桑陵的步子就微微一滞,便自如地扯上了一抹笑,“我都成,祖父和娘觉得成,就成。” 这种事,难道她还能回绝的?聂太公都有许可的意思了,看样子昭玉夫人好像也不反对,本来她也一直被老爷子压着,做事都要瞻前顾后,桑陵不过一个过门一年不到的孙儿媳妇,尽管外头都称她一声侯夫人,但侯府内真正的掌权者还是聂太公,办事经理就是昭玉夫人,她一个新入职的员工,能有什么话语权? 岂料办事经理回说,“也并非一定的事,二弟妇在老爷子跟前向来能言善辩,沈家侄女身世又如此,老人家心有怜悯也是人情之常,不过却也只是人情,你要不乐意,我也是有话回绝的。” 那要这么说的话——桑陵只得如实相告,“娘,其实此事,主要是侯爷没有这个意思,只想早些了断为好,您应当也能看出来。” 这是实话中的实话,她对于沈华君的出现,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个“不”字,聂策头一回提起她,就是一句不想纳她,后来也是他自己说的,要让这个事到此为止了。儿子的态度,这个做娘的应该也能看得出来罢。 “我是知道的。”昭玉夫人就慢慢停下了步子,侧首朝她看来,神色中透着深意,“但我要问你的意见。” 桑陵只得将不解的目光回过去。就听昭玉夫人说,“你还没有和玄文圆房罢?” 到底还是摊牌了,她愣了愣,垂眉敛目,哑然颔首。 甬道上跟随的宫奴们也顿住了步伐,昭玉夫人轻轻一招手,那些身着青绛缘、皂纱袍的宦官们便退去数步,深宫的逼仄石砖道上,自带着一股独属于此的阴冷滞涩。 身前的妇人微眯双眼,语气还算淡然,却也隐隐带上了压迫。 “我之所以上桑府提亲,一是为娘娘相中了你,我见玄文对你并不厌恶,才首肯了这门婚事。二是太公也对你赞赏,念你性格果敢,将来多半能降服得住玄文,故而赶在他下交州前完婚。逃婚一事之后,玄文同我解释过,当初并非没有相中你,是他自己尚有私事要处理,需要做个了断,他不愿意说,我便没有追问,我只念着他那一句‘并非没有相中你’,因而后来圆房一事,我从未与你有过提点,是念在你二人年轻,或许有些你们自己的考量,我也不想抓得太紧,反叫你们不自在。可眼下成婚已有半年,虽他久不在长安,但凑一块也有一段时日了,为何你们还是迟迟……”她一声叹息,尽管说到后头,语调罕见的带上了些许起伏,却也迅速抚平了,“可能这其中,也有这小子的缘故,但你也应该使些力气才是。未必和夫君邀宠这种事,还要我这个做婆婆的来教你?” 倒也不是不行——这个做儿媳的心里就紧跟了一句,但面子还是要给足的,婆婆终于摊牌,愿意同她说这些心里话了,她只能顺着来,“是,媳妇知道了。” 话音一落,就听昭玉夫人又叹了口气,“早些有了身孕,等嫡子出来了,通房和妾室的事再安排也不迟。” 尽管婆媳之间的关系一直不算太亲近,也因为一些事疏远过,但是这话一出来,桑陵内心还是小小震撼了一下,毕竟她很早就给这时代的婆婆们——套上了一顶高高的帽子,按着别的古代妇人,要是成婚大半年了,儿子媳妇还没同房的,早就要安排上妾室了,就是没有个行动的,也该要生出这心思了。 她却想的是:等嫡子生下来,再去想妾室的事。 今朝说起圆房的事,也还是先用沈华君的事做话口,妄图先给桑陵一些危机感,再正经告诫到夫妻事上,这个婆婆的心思也是细。 第89章 宫里头怎么现出此物! 二人一齐走到天门殿前坪,昭玉夫人将桑陵留住。——章昆宫离此处不远,那头的君臣宴估摸着也不会拖到太晚,她便让桑陵等着聂策这个夫主,二人一道回侯府。 这是开始要拉近二人的距离了。 婆婆都直接出手了,桑陵温驯应声,刚行过礼,却见身前的人并没有动。 “他是在色事上迟钝了些,连我也尚且不知道是他把眼光放得太高,还是真——”这妇人欲言又止,只是微微喟叹,“我念你身边还有个老媪,平时就多同老人请教请教这些事,再不然,叫她把房陆带过去教你,也多学着伺候玄文。你主动些,我想他也不至于推开。” 今日这些话,恐怕也是在昭玉夫人心里憋了许久了,桑陵出神了一会,便又颔首行了个礼,“媳妇知道了。” 不过盛夏的天里,要在日头底下等人,也委实不是件轻松的事。 先有宫奴过去章昆宫回给侯爷消息,免得待会君臣宴散了,聂策直接就走了,桑陵在这儿扑个空。 又另留有两个宫奴在穆武侯夫人身边,将她带到了角落一座偏殿中稍事歇息,沿着宫墙行至半道,只见前头一堆人迎了过来,都是些前宫往来的宫奴。 因她如今侯夫人的身份,众人也得同她躬身微微行过礼的,她头回独自受着宫人的礼,还未适应得了,便下意识停了脚步,又安静回了礼过去。 就听得身侧传来低低的笑声,乃是从那堆宫奴中发出来的,许是笑话头回见还有主人给奴隶回礼的。 但也不过是短短片刻,人群很快擦身过去,她挥开步子再欲行动开,脚边似踢着什么松软的物事,还有点硬。 便撩开微裳瞄了眼,才发现是条黄黑横纹的方头蛇,在石砖地上盘旋逶迤,一小半覆在她的裙尾,约摸二三尺长。 方才那一脚踢中,显是惊到了它,蛇脑袋瞬间就立起来了,信子吐了又吐,已经做出了一个完全的进攻姿势。 她身后随着的两个宫奴惊愕失色,不约而同退开老远去,这都是些内宫的随侍黄门,谁也没在皇城里头见过这物事。 宫里头怎么现出此物! 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已经反应过来,便要上前帮忙,却见侯夫人动作也灵敏,提裙双腿一蹦,登时就挣脱开了。下一瞬不待犹豫,大袖包着手,又弯腰一把抓住了蛇尾,那蛇扭动不停,却也一时咬不着她。 黄门怔在原地,只能瞧着眼前这形貌昳丽、姣好容颜的女儿家,两手抓蛇,铆足了劲儿地往下甩,他半晌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听得她大声喊道,“愣在那做什么,快拿个笤帚来。” 前宫各处最不缺走动的宫奴,便是没有眼前的这两个,过路宫奴也都逐渐围了上来,旋即上来两三人,最先拿过来一个撮箕,好把蛇装进去,没过一会,又有人拿来一根长长的杵臼,欲将其打死,桑陵正松了手,赶紧止住,“别,给它放出去就成。” 才刚说完,人群一侧被推开,中间是应不识一张纳罕不已的脸,“少夫人?” 第90章 狗咬狗啊。 “蛇你也敢抓?” 当时应不识身边的便是聂策,宫奴去传消息的时候,他便先下了宴,不想人刚到前殿,就瞅见那处甬道上围着了一堆人,紧接着桑陵的声音就传了来,主仆俩匆匆赶去,正见她将长蛇放进撮箕的一幕。 聂小侯爷心有余悸,一路虽未有言语,但到了马车上,不免还是先说了一嘴。 “那是菜花蛇,又没毒。”桑陵正用帕子擦了手和袖子,安然回说,“何况它离我最近,与其等着被咬,我只能先发制人。” 她满口的道理,聂策被说得无力还嘴,不过先在脑海中思忖起来,“宫里头出现蛇——” 桑陵眸光一闪,老早就猜到了。 “刘箐。” 却是聂策先出了声。 “你也知道?”桑陵遂问道,就见聂策点了点头,“去年秋狝你妹妹被蛇咬,就是她弄的。她老家在苍梧郡,那地此物最多。” 野游会那次的事,看来也不少人知道呢,代成君和班乐这俩八卦先锋得了消息,聂策也知道了——不过也不奇怪,他娘是吴皇后的妹妹,这事又是吴皇后主抓,要能听着点风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当时在我边上的可都是寿昌宫的宫奴,回去怕是要说给老娘娘听的,这回这事会如何处理?”她不禁问道。又想看看贵人们是不是还要为了天子的削藩大业,继续包庇这个成王的女儿。 “忍着呗,还能如何?”聂策从旁边抽出一卷竹帛来,一面摊开,一面说,“君子务本,无需在这时候去计较,要是为此耽误了交州的事,反倒因小失大了。” 从来也没见聂策这么爱读书过,在学房时不读,到了外头又拿腔作势看什么书啊,桑陵不觉就伸过了头去,看了看上头的几行小字——哦,兵书,于是又将脑袋收了回去,衾毯往膝盖上一搭,继续问,“聂策,你们去交州,成王就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吗?” 这个问题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识海上空,每每念起就要好奇,皇帝这么大的动作,聂策又是朝堂上有名的人物,成王就一点危机感都没生出? 还敢让女儿在贵人身边这么惹是生非? 舆车走动过长亭大道,赤色的车幰经风撩起,那阵木槿花的香味才散去,儿郎胸口的滞留点点平复,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我为陛下训练水师而去,同成王不在一块区域,他在苍梧,我在南海。” 他毫无避讳的和桑陵解释,语调虽透着稳重,但神色却还算轻松,“这件事非一蹴而就,未免成王一党起疑,我也并不会久留交州,这半年来,我虽未回过长安,但也到过东越一带,成王并不知道我身处何处,就算起了疑心,也不能时时监视得到我。” 身前的女儿家立即就跟上了思路,“所以你上次去了两月就回来,这次又待到年底,是在玩狡兔三窟咯。” 没有规律的各处行动,时间一长了,聂策人到底在哪儿,成王也就不得知晓了。 到底是正经读了书的女儿,一针见血,少年将军轻轻一笑,算作默认,过了会,却又悄然换了话口,“这个刘箐也张狂不了多久了。” 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了,聂策对他前女友是真没了半点感情啊。她度过去一个调侃的目光,“我听说你和她可有过婚约,你就舍得这么对她?” “婚约?”聂策将竹帛放下了,似乎才回想起来,“噢”了声,“早前母亲是想定她来着,后来祖父不允,这事就黄了。”说完没过一会,他又盯了上来,“你知道的事还不少嘛。” 儿郎的眼神里含了一丝疑窦,还有些看热闹的意味,就仿佛在无声地问她:她没事打探他的这些往事做什么?她当即就干咳了两声,仔细复述,“桑枚被蛇咬以后,代成君得知了放蛇的人是刘箐,我听她和班乐说起了,就顺带着知道了你们俩的事。” “我和她没什么事。”聂策接得也迅速,“娘相中她之前之后,我都没见过她,后来顶多是在宫宴上见过两回,说过两句招呼的话。” 原来没有旧情,怪道他说起人家来,表现得风轻云淡的,她无意识地扬了扬眉毛,便作势去扯着坐皱的裙尾,本来舆车内沉寂下来的,却听身边人又冷不丁来了句,“等我再南下了,回头也派人去放蛇,给你咬回去。” “狗咬狗啊。”她的嘴完全在脑子前头了,说完才觉得这么接话……好像有点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聂策皱了皱眉——她好像半点没品出他的意思。 桑陵确实没品出什么,不过对于刘箐,虽说确实令她憎恶,可若背后还关乎削藩的事,她还是可以为了大局而不去计较的。这和桑府内部的事不一样,单从皇帝派聂策出马的动作来看,估计这事就要见点血了,到时候刘箐又何须轮到她来整治? 她认真解释起来,“就是,人家咬你一口,你也咬回去。” 聂小侯爷不解,“这样不行吗?” 这……要她怎么说呢?“对,也不对。” “如何说?”聂策干脆将竹帛塞回去了,看来这个天聊得勾起了他的兴趣,桑陵遂从案几边坐起来,手撑在席子上,轻声说,“有些事,是要当即计较回去的,有些事,却不需要当即计较回去,就像刘箐这个事,既然我明知道她的下场会不好,成王迟早要没落,现在她还不知道要低调行事,几次三番在贵人的眼皮子底下生事,那贵人只有比我更生气的,又何须我做什么?我要在这个时候还击,我还费力,不如就等着日后成王垮台,自有人收拾他们,我看热闹就成。” 说完立即得来聂策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她很是一本正经地问回去。 “你是挺聪明的。”聂策将那卷竹帛再往里推了推,回身来看着了她,“你不在意就好,我还担心你要生气的。” 所以方才说“放蛇咬回去”那话,是怕她生气了,没地方撒气还回去? 桑陵登时怔了须臾,才赶紧一扯嘴角,“我不生气啊,我生什么气。” 第91章 你日日都要睡地上嘛? 回了侯府,夫妇俩还得再去一趟是非堂,看看老爷子。 听说是午间又着了暑。 这天实在热,可老人家身子骨又不如年轻人扎实,不能动不动冰砖往屋里搬的,仆人打扇子也得看着点时长和力道,凉快不能太凉快,热也不能太热,一来一去的,就病倒了。 府里养着的医者开了几贴药,和一些解暑的饮品备着,其实也都够了,但底下子孙们到底放心不下,为此愣是几屋子的人都过来了。 二叔聂仲胥和聂策提了一句,想请高家大郎来看看,帮着调理调理,以后也就不必因为天候弄得如此了——这也是无奈之举,老爷子今年毕竟八十多了,身上一点毛病,底下人都得重视着。 聂策倒也没有多犹豫,就赶紧又去了一趟高家,桑陵便很自觉的退居墙边,只是随长辈们候着。 高恒是日入时来的,彼时的是非堂内外,几家人都到齐了,连平日少见的几个妾室子女们都现身了,见名医入内,又是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这般身段的儿郎,深宅大院内可不多见,众人无不上去招呼过的,女眷们皆敛衽,桑陵一道行过礼,将自己隐身于人群之中。 约摸几刻钟过去,内室里的人才有了些动静,好像是高恒和二叔在对话,桑陵侧目看了两眼,章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耳语道,“那是你姑表兄弟罢?” 她便回眸默默点头,未有出声,又听章氏道,“长得真是好啊,听说还没成家了,是吗?” 她就又笑着点了点头,依旧不言语。 “我听说——”章氏似就丝毫瞧不出她不想说话,“西府那边和大夫人那儿,已经在给沈家侄女看亲了,你姑表兄弟这样清隽,你何不中和中和?” 沈华君嫁高恒吗?虽然两边都单身,相貌也都不错,可要配一块——她脑子里就好似有个大摆钟,猛地摇摆了一下,沈华君由沈氏那样工于心计的姑姑带大……高恒又是个一心钻研医道,并不会阴谋诡计的人…… 她索性将身子完全挪了过来,朝着章氏展露出一个无声的假笑来。 若要如此,那表哥还不如是娶了周家姑娘。起码周家姑娘是当真婉约恬静,只是不知道为何都到今年年中了,这门婚事还没有动静。 转眼里头的人便出来了,聂家阖府上下,老老少少便又上前招呼过一轮,桑陵依旧隐身人群之中,高医生最后是由聂仲胥和聂策亲自送出府的。 桑陵后随到了昭玉夫人身后,再往老人家身边看了看,秉着不过多打扰的想法,也没有久留。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回午苑时都到酉时了,又叫小厨房添了晚饭上来。 别人都是天热没胃口,桑陵这两天胃口倒是很足,又许是一天忙着应酬、又是抓蛇的。 事太多,人累着了,所以吃得也就多些。 好难得少夫人晚上多吃一点——现在就是太瘦了,瘦得胸脯都没几两肉,成媪心里急啊,就在食案旁陪着,给她添菜倒水,饭后还配了甜点和冰水浸过的杨梅,桑陵也都很配合,一样样都吃完了,最后抱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瘫坐在内院门边,看着傍晚的一点日头落下去。 天际余下橙粉的晚霞,院中留了一点斑驳树影,成媪就跪坐在她边上打着扇子,又打了个哈欠。 桑陵看了她一眼,“你困了就去睡罢。” 这老妈妈今天一天都在午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媪也没多推辞,把长柄扇丢给她以后就自己退下去了,临走前又唤宗湘和卫楚进去接着服侍。 桑陵再略坐了会,又在屋子里踱步消了一会食,就去净房洗了澡,而后钻到帐子里去了,卫楚在门边用拂尘赶着蚊虫,宗湘就在墙角点香,另有两个奴仆给外堂内室的铜灯里上了酥油。 到戌时中聂策才回来,人还在廊庑上褪履,酒味就扑到了后室,桑陵半坐榻上看书,举着灯去瞧,看那人行动间倒不像是醉了,应不识和边上的几个奴仆都没有扶他。 她踌躇了一会,就撩开纱帐走过去,“你喝酒了啊?” “啊。”聂策盱眙看她,又把足衣也脱了,“和高阿满喝了点,又在仙客来遇着丘函了,拉着他一道再喝了会。” 倒是好久没听说丘小胖的消息了,她就蹲在了边上,“我上半年到青山寺去,都没有见过他,他没有念书了吗?” “这年智家改了规矩,商户子弟就不准去了。”聂小侯爷将足衣拿在了手里,奴仆上前接过,应不识递了蜜水过来,这人一咕噜就喝完了。 虽然看样子不带半点醉意,但是举动的细微处还是与平时不尽相同,譬如他现在就直勾勾地盯着桑陵瞧。 往前也不是没有对视过,但那都是在正经说话的时候,要有个眼神来回,都是合乎情理的事。这么看得她都怪不好意思的了,便又一把站了起来,悠悠然踱回后室,“那他是不念书了吗?还是家学啊?” “听说现在也有商户子弟专门的学房了。”聂策也懵怔地眨了眨眼,将方才骤起的念头散去,刻意压着些声调,方才能显得自己还很清醒。 桑陵就“噢”了声,站在榻边出了会神,就撩开半边纱幔挂到了铜钩子上,将豆形灯搁置一边炕桌,她爬了进去—— 可那挂起的半边纱幔并没有取下来。 他们的聂侯爷就在门边又坐了会,后进净房洗澡去了,今日且由应不识进去帮忙,也没磨蹭太久就出了来,身上的酒味散去许多,在行障那头换中单。 帐中的女儿眸光刻意避开,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奴仆们鱼贯退下,应不识最后收尾,给两盏连枝大灯盖灭,一室灯光就剩了半边,光线从墙边的嵌贝鹿镇上折射,那头雕刻小鹿就好似在冲着帐中人笑,桑陵呆了呆,仍旧坐得端正。 聂策那厮就正从行障后出来,一如既往地从她边上抱走了一床衾被——虽是夏天,但他也不是光秃秃的睡下,胸口也都还要盖些东西的。 瞧着少年郎结实的背影,圆房的念头就很清晰地窜了上来,这事间不容缓,要办就早些办了。她遂理了理乱糟糟的思绪,鼓起勇气再开口,“那个——那——天这么冷,你日日都要睡地上嘛?” 话毕,一阵寒噤袭来,她到底在说什么?白日聂太公都中暑了,入夜成媪都还在给她打扇子呢,什么天这么冷啊,她到底在说什么。她悄然抱住了脑袋,欲哭无泪起来。 却是等了一会,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不见有什么回话和动静。寂静得甚至有些窒息。 她又不确定起来:是否是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小,前头的人并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没听见。 就将脑袋从双膝里抬了起来,一点点探出了身子。 才见那人还站在阶下的,姿势稳稳当当,根本就不像是醉了。 不过聂策也没有因为她荒诞的言语发噱,倒是回身正经注视了过来。 “你可要想好了。”他说。 于是她蹭地就坐直了,将一条腿盘了起来,语气里故作平稳,“我有什么想不想好的?” 聂策问这样的话,难不成前头还是在顾忌她,怕她不愿意? 她低眉自忖了一会,却也能易地而处:他要是介意她心里还有高恒,不愿意圆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谁会想自己的伴侣,心里还有别人,同床异梦呢? 第92章 “不是,聂策,我害怕。” 桑陵知道聂策之前在女色方面可能有些挑,单是从午苑里的情况,和昭玉夫人说的那些话里——就能分析得出来。 但她从来也没指望过,这个时代高门大户的子弟们,还能有头一回的。 当初在学房里,几个五陵少年调侃起来,也都是房中人的事,什么通房、娈童,百无禁忌,再要阴私些的,人妇也不是没有,甚至于和家中姑嫂……这时代本来就乱。 可她就是没料想到,聂策在这个事上,完全是头一回。 是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 甚至于她都比他略清楚一些。 “不是这儿。”有一道声音从帐中飘了出来。 “也不是这儿。”还是这道声音。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似乎是布料摩搓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出现了另一道浑厚低哑的声音,“你别动了。” “不是,聂策,我害怕。” “我知道。” “你轻点,哎呀,别,别——” 仲夏夜的庭院中并非万籁俱寂,无数虫鸣汇聚成了一道悠扬的歌声,盈盈月色照耀着长安城内的每一座府宅,夜风一吹,摇摇欲坠的树叶便飘到了午苑廊下,老妇人将贴在墙角的耳朵收回,眉开眼笑地走开了。 这个头一晚是很不舒坦的,桑陵有想过会不舒坦,但是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不舒坦,虽说最后成功了,但是从头到尾,都悬着一颗心,总是不自在,也总是别扭,她能感受到,聂策也是不舒服的。 不过好歹是生硬的走完了全部过程。 最重要、不得不提的是,她弓着腰,垂下身子,在成媪耳边低语,“就那么一会,就一会,他就——” 成老妈妈早前也是嫁过人的,不过后来和离了,就一直跟随在桑凤娥身边,对于这种事,她当然知晓,原是想趁着这几日赶紧和少夫人把里头的细节好好说说,不成想昨日她睡早了,竟就错过了,好在是半夜醒来一趟,想去听听,就正遇着……那她也不能半路敲门进去,告诉小两口怎么做的啊。 可是再有经验,其实也还是头回听说这样的事,成媪的那个前夫,之前也是有过女人的,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他不是头一回,故此房事上且没什么太大的阻碍。 “是不是——”她欲言又止,嗫嚅了一下,终是道,“不若请少主帮忙看看,也好些养着呢?” 高恒、高恒,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高恒,桑陵一下就坐回去了,想说长安城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医生了,思忖了一下,就又垂下了身子,“不是罢,他一个天天操练的武夫,身强力壮的,何况、何况他才十九啊。” “这种事怎么好说哟。”成媪凝眉道,“那有些人,兴许就是天生的呢。” 天生的,那就更完蛋了,桑陵垂下了脑袋,她一辈子的性福,难道就这么……难怪聂策之前一直没有女人,房里也没个通房的,原来不是因为沈氏姑侄捣乱,也不是因为他眼界高,原来是为这个…… 难怪,难怪,她还想着他和别的世家子弟不一样,当他一股清流呢。 她倏地坐直起来,干脆丧着脸靠到了墙边。成媪同样是愁苦之色,这种事罢,要和房媪去取经,感觉也不大像话,那房媪还是大夫人的心腹,指不定一扭头就和大夫人说了,那侯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被少夫人知道了也就算了,亲娘都要知道—— 成老妈妈也就不做声了。 也好在是聂太公现在需要在房里静养着,所以众人要去问安,都是分批去的,不必卯辰都挤一块,聂策这日一大早就出府了,桑陵代表午苑,正午时去了一趟是非堂,同昭玉夫人隔着帘帐陪老爷子一道用过饭,饭后小坐一会就回来了。 下午三房屋里的一个庶妹过来打招呼,听人唤作樾娘子。 早前因为聂太公不怎么重视府中的庶出孙子女们,年宴上,这批人又都是在偏房里头吃饭,所以桑陵一直还没同聂家的几个庶弟妹们打过招呼。难得今日主动过来一个。 她一头令人去备清凉的瓜果,一头招呼聂樾落座,小姑娘表现得也怯生生的,先随口和桑陵搭了几句话,等案几上奉上了各类吃食,她才慢慢问到了高恒。 其实一开口说这个,桑陵就大约猜到了一些,再一瞧这般云娇雨怯的姿态,也都要知晓了。 莫说是两个人相差的年纪了,单看聂樾的身份,桑凤娥估计也不会允许,与其如此,不如早早抽离得好,她就笑着回说,“表哥是定了亲的,便是郡吏周家的女儿,我去看过,很是清丽可人,只是还不知道几时完婚,但看样子,也是在当下不久了。” 说起这话时,她的心口也没有自己料想的激动,反而平静无波澜,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在聂樾走后,才稍稍恍惚了一下。 一个完满的结局,便是大家各自安好。 如此看来,她想:她现在是能真心的祝福高恒和周迎了。 第93章 大约今日也不回来了 聂策这晚并没有回侯府,也没有留人来回话。 成媪陪着桑陵一起用过晚饭,依旧神色担忧,她甚至比桑陵本人还要焦愁。二人一道吃过饭,就在午苑的院子里溜达了一会,然后桑陵就去洗漱了,睡得也早,成媪就在榻边给她打了一会扇子,大约知道侯爷今夜不会回来了,便自己睡到偏房卧榻上去了。 翌日清早依旧没有人来回话,桑陵坐在妆奁前梳整了头发,午时照样和昭玉夫人去是非堂,陪老爷子用过饭,下午回了午苑,因实在太炎热,忍不住头回打了个盹——一睁眼天都黑了,宗湘和卫楚已经在点灯的点灯,驱蚊的驱蚊了,成媪就守在她边上,没日没夜的给她打着扇子。 她一把接过那把七宝户扇,问,“他还没回来吗?” 话里没说谁,成媪也知道,撇着嘴点了点头,“也没人来回话,大约今日也不回来了,今儿洗沐吗?”这后一句是在问桑陵。 暑天热,尽管京中干燥,可洗澡却还是要比平日勤快些,她遂点了点头,宗湘和卫楚便去准备沐浴物事了,伙房里的热水从申时起就一直是温着的,起先是备给侯爷沐浴用,后来侯夫人入门,备的水就多了,一般夫人是日入时洗,侯爷晚些回来晚些洗。 热水很快就上来了,桑陵今日在浴盘里蒸泡得比平时久,卫楚手上功夫不错,中间还给她捏了一会肩,她就阖上眼享受了会,后来困意又上来,直到感觉成媪在边上加水,方才是清醒一些,也不欲泡太久,起身穿衣的时候,成媪悄声留了句,“侯爷刚回来了。”她陡然一震,已是完全清醒。 聂策是到西厢房的净房去洗漱的,不至于和她撞上。回来时桑陵已经躺到榻上去了,两个人也没说话,候着的奴仆倒是很懂事——自从头一晚过后,午苑内伺候的奴仆们就好像都心照不宣了一样,也不知道是由谁传开的,反正大家伙吹灯拔蜡、点香的点香、收拾的收拾、拉门的拉门,动作行云流水,一个个退出去的时候甚至健步如飞。 难不成大家都听墙角啦? 寝屋内顿时昏暗下来,只留了窗牖前的一段莹白月色,和角落的一盏淡黄孤灯,纱幔也被晕成了一半白一半黄的,似是两种光色的对峙,又似是两个人的对峙,她略往里挪了挪,聂策倒是没有躺下,入了帷帐就压上来了。 其实两个人之间说点什么都还好,可从开始到现在,就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想开口说些什么罢,又怕怎么说都不对劲,反要打击到他,可待会要是又……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聂策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罢,不然他不能这么沉默啊,连着沉默了两日了。 那桑陵这个做妻子的还能如何?完事后夸上个几句吗——夸他雄姿英发、威猛阳刚。她还在胡思乱想呢,就见这人半跪着转过身去了,她又忍不住欣赏了起来,其实若不是这个方面上……这具健硕的胴体还是极其美丽的,肌肉分明线条流畅,其实尺寸也足够可观——只可惜,可惜…… 她眼见着他从榻头的抽斗里取了个拇指大的素瓶出来,往手心里倒了点,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但很快就镇定回来,动作间已是带上了从容不迫,帐中届时就泛开了一片淡淡的草本清香,紧接着,他就抹到了……她面色涨红,将视线对到了身侧的嵌贝鹿镇上,直到感觉力道压了上来,才下意识地回了头去。 这个吻来得很突然,但却也很温柔,尽管她迎接得猝不及防,也迅速被带走了神思。 其实也能感受到两个人都还有些陌生,但聂策莫名地就抓稳了帐中的主导权。 他仿佛是去偷学了一日的技艺,便是行动上还带了显而易见的生疏和滞涩,但每一步又都好似很正确,正确到她也没有那般紧张了。 这股子含着谨慎的从容,再不似前日夜里的慌张无措。她也不知道火钟上的铜球掉了几颗,涣散的神思中,倒是感觉掉了有好几颗了。 但这回……就还没有结束…… “嗯。”成媪点头沉吟了有一会,“奴昨日往就近庄子上去了趟,和人打听了,当然,用的是别人的名讳,有那老妪说,便是男子极度兴奋紧张时,也能……”她收住了话。 桑陵却也听明白了,“所以不是天生的,是生理性的?” 成老妈妈当然听不懂这个词,愕然“啊”了声,桑陵也没有解释下去,就打着哈哈先过去了,这个事问也都是自己不懂,现在既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要说多了她也害臊啊。 便坐直了身子,轻咳两下,就转到了别的话上。 虽说昨日的感受是要好多了,但因为后来聂策很快就睡了,清早他起来桑陵又没醒来,所以两个人之间还是没有多少沟通。桑陵纵然心里还有些疑问,他怎么进步这么多,还知道用油了,但也都把这些想法吞了下去。 这种事完成了就好了,倒也不必一整日都盘旋脑海。 今日聂太公身子骨稍微好了些,没有一味的躺在榻上,桑陵依旧是和昭玉夫人一道过去的,就在是非堂里头用过午饭。 老人家今日吃得多了些,也在屋子里转悠了小两圈,祖孙三人的气氛也就终于不似前两天那般沉闷了。 等婆媳俩从是非堂退出来,昭玉夫人今日罕见的没有以“忙”为借口先走,倒是同媳妇走了一段回去的路,简单问了问午苑里头的情况,问到暑天实在热,物事上有无缺短了的。 桑陵轻声回过,“不缺的,堂前香樟修建出来了,树荫正好盖在寝屋顶上,所以白日夜里都凉快,也没有用冰砖,有时候连扇子都不用打。” “嗯。”昭玉夫人就点了点头,语调淡淡,“玄文是很怕热的,建嗣六年那年同今岁一样热,那时候他就总嚷嚷在府里头待不了,我是费了好些功夫,又拖了娘娘的关系,从建云台地窖拉了一批皇室用的冰砖来。今年比那一年更热呢,他倒不念叨了。” 啊,聂策还能有那么娇气的一面呢?桑陵都无法想象那个画面,十三四岁的少年在亲娘跟前嚷嚷着热,说家里待不了了——总之,她无法将那样的举动对到聂策现在的脸上。尽管他今年也不到二十,但可能因为动不动被远派出去,历练了一番,而今的聂家郎身上,已经看不到丁点稚气了。 “是,也还没听侯爷念起过热。”她就轻声回说。 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就听得昭玉夫人轻笑起来,“也是大了,不似从前,为这种事还能在家里闹翻了天的。” 婆媳俩走过了午苑外的一条廊道,由此分道而行,桑陵在其后拜别,却见昭玉夫人的身子还没有转过去,她便站直起来,疑惑回望。大夫人纤细的手指一抬,对着她的脖颈处指了指,“床笫之欢,乐而有节,他若过分耽溺,你也应适当劝诫,否则即是伤身了。” 她便下意识地摸了摸所指之处,险些一个激灵,脑海中登时浮现昨夜帐中,聂策那厮亲嘴就算了,后来就亲到脖子上了——留痕迹了?这天热,她当然不会穿高领衣裙,就连垂下的头发都梳得高高的,就怕热着自己……那方才,聂太公岂不是也瞧见了,她们身边还有那么多奴仆…… 见媳妇显是懵住了,后来行礼都迷迷糊糊的,昭玉夫人无奈解颐,却也没有多说下去,就返回云月榭去了。 第94章 “没法活了、彻底没法活了。” “我没瞧见!你给我梳头发时也没瞧见!” 成媪今日没跟去是非堂,在午苑小厨房清点着章氏新送来的瓜果呢,回来就被少夫人叫过去训话了。 虽是训话,但小女儿娇嗔姿态尽显——她也就和看孩子一样的上了前,弓腰帐中,将少夫人的衣领扒开了一些,“呀,这是真没留神到。” 卯辰那样早,屋子里都还没来得及点灯,廊边还有树荫遮着,她一时没能瞧见,那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就只得由着少夫人在榻上翻腾了好几下,一口一句“没法活了、彻底没法活了。”好一番纠缠嘀咕之后,这事才生生过去,少夫人又坐起了身,鼻子一抽,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瞥向成媪,“你检查四婶送来的那些东西如何?” 女儿家的眼睛底下,鼻头尖尖,都还泛着红呢,看来这个事是真放心里去了。成媪是又想继续打量又想笑的,思忖下来还是算了,讪讪将视线避开,回说,“倒是都无事,不过方才二夫人的侄女来过一趟,我回说您去了是非堂,得未时过了才得空,估摸着她那会得来。” 成媪也是知道桑陵心中打算的,人要过来说话,现在她都接待着,故而也没有赶客,反而还给了时间。 桑陵点了点头,“那你帮我去找件能遮住的衣服罢。” 沈家侄女是几近申时才过来的,依旧一副怯怯诺诺的模样,桑陵都不知道她这频频主动上门的动作,究竟是自己真要过来说话,还是为沈氏所迫。 沈华君落座寒暄不过小几个来回,就点明了题意。 “姐姐知道大夫人在帮我看夫家的事吗?” 可不就知道,从这个事被聂策拿定起就知道了。桑陵目注成媪示退了宗湘、卫楚,自己上来奉果浆,就随侍在沈华君的案几边。又不觉好笑,成老妈妈估计是怕这个沈家侄女会对自己动手。 就笑吟吟地回话,“知道的,母亲可有带你去瞧过?” 不过一个随口的称呼,就显出了不同,便是从小就在侯府里长大的又如何?就算到如今,沈华君也只能一口一个大夫人,而新进来的少夫人,已经能叫上母亲了,沈家侄女的眼帘缓缓垂下,嘴角的笑意到底淡了些,“姐姐想必能明白我的心。” 嗯,其实就算聂策不主动交代,桑陵也是能猜到的,侯府里的人虽多,但抛开那些个庶子来说,适龄婚配的儿郎里头,也就一个聂策配沈华君了,她又长久居住在此,就连府里的掌家妇、昭玉夫人、人皇后的亲妹妹要给她相夫家,她都推脱到如今,还要来聂策的院子里说话的。 就是个再不清白的人,也都该品出点什么了。 主座上的少夫人于是抿了口热水,笑着沉吟了会,“我倒是不太明白,如何,你可是有相中的男儿,是我认识的,让我帮忙去说说吗?” 话才说完,就得来成媪一个嘲弄的笑。桑陵最初的本意:其实也不想多参与这些个争风吃醋的事。实话实说,对于聂策的后院,她也没做过指望——将来会一直空着,就算聂策之前没有过女人,也不代表以后就会没有,人一个阶段一个模样,桑陵也不愿意在男人身上打包票。这时代的大环境就是如此,成媪之前也说了:男人们随便一个酒宴,都能被送了婢女侍妾的。风气如此,她也没想着自己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人。 可唯有沈氏姑侄,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沈华君看着老实,人说起话来也还算和气,可姑姑沈氏却不是盏省油的灯,上次才给过她一个亏吃,她也不是不记仇的,还想望她作为主母收了沈华君,当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冤大头呢? “其实——”沈家女儿话犹未尽,只闻院中脚步响动。 夏天日头大,各屋房门尚且敞开着的,屋内人张着身子去瞧,就见是奴仆领着四夫人走进来了。 “哟,今儿热闹了,可巧我正赶上,你们在说什么闲话?”午苑内唯有桑陵在的时候,章氏都表现得很活泛,之前面对聂策时的拘谨全然不见。 见有外人来,沈华君方才欲要说的话就吞回去了,桑陵眼波流转,却也只是无声笑了两下,才起身去招呼章氏,“四婶一路可辛苦,老劳烦你过来,我今日原是要去拜访你的,刚巧沈家妹妹来了,也才没说两句话。” “你们这就区分大小了啊,华君是几月的来着?”起先在是非堂内,桑陵和沈华君是没有过正面接触的,也没在众人面前互相招呼过。一听到这个称谓,章氏自然要提一嘴问问。 “三月。”沈华君讪讪地答着,章氏继而回望桑陵,“我记得阿陵是八月的罢。” 之前章氏来做客,二人也聊起过各自的生辰。桑陵就仍旧是笑,也没有做声,倒是章氏的眼神扫了个来回,“那这就本末倒置啦,你是姐姐。”她朝向沈华君点了点头,再面向桑陵一颔首,“你是妹妹。” 桑陵依旧未发言,却听沈华君眼观鼻鼻观心地低语,“以后也还是要叫姐姐的。” 这是已经把自己做聂策妾室的身份来看了,其实她都不知道为何她们要这么执着?里头看起来更多应该是沈氏的意思,那么沈氏坚持让沈华君嫁过来的原因,究竟是要利用侄女害聂策呢,还是利用侄女依附上聂策…… 沈家侄女这会声音虽小,但三人都在一处,外头又没有其他动静,章氏岂能听不清楚——在侯府里过活的人,除了三房的蔡氏母子,又有几个真正蠢笨之人? 章氏两相环顾,于是微微一笑,也就低眉啜了一口果浆,不再言语了。 沈家侄女没坐多久就告辞了,章氏后来倒是再留了一会,也都是闲话家长里短。 不过这个四婶对桑陵是一贯的热络,回回来午苑,都不是空手来,她似乎是真的很喜欢桑陵这个比她小了六岁的侄儿媳妇,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什么吃穿用的,瓜果、脂膏、首饰、宝石,都能拿来送给桑陵这个二少夫人。 桑陵也都畅快收着,只事后叫成媪仔仔细细检查过后,方才能入库。 第95章 “你下次想摸,就直接告诉我。” 聂侯爷照样是在戌时左右回来的,午苑的奴仆们也不用主人特地交代,早就将热水备好在净房了,两三仆从进去放置洗漱更换的物事。 虽然二人昨夜圆房成功,也实在很是亲密了,但桑陵对待起这个男人来,总还是没有那股子所谓的亲密感,顶多见他时呆滞了一下,脑海中再浮现起昨夜那些起起伏伏的画面,她也就暗暗羞赧了一小会,而后才佯装自如的上前说话。 旁室就在门边进来的左手边,聂策在廊下脱袍褪履,一般就先往那边的席子上去坐着了。 下头人来奉热水,桑陵踱步过去落座,清了清嗓子,“下午沈华君过来说了话。” 今日之事,她想她还是应该和这个夫主说说的。 “说了什么?”聂策看起来倒还好,仿佛头一晚和昨晚的事,对于他来说都再正常不过,正常到无足轻重——要不是体会了那过程,桑陵还敢肯定他是第一次,现在瞧他这副淡定模样,都不敢相信他还是个处。 她只好又不动声色地挑了挑柳眉,人家泰然自若,总不能她别别扭扭的罢,就昂首坐得板正了些,“我看她的意思,是想暗示我先同意收了她,但她话就说了个起头,四婶就过来了,估计她也臊,后来没坐多久就走了。” “四婶又来了?”聂策盘腿对坐过来,却问到了四婶身上。 她便一点头,“你觉不觉得她可疑?” 就见他笑了两声,却仍旧没说下去了,她愈加生疑,想要问个究竟,又被他拿话挡了回去,“沈家侄女那个事,母亲在着手安排了,听说看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不会亏待了她,以后她要是再过来,你就不必见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桑陵又不是没回避过沈氏姑侄,就算聂策现在回来了,但是要靠躲,肯定是躲不过的——不过,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她也就没反驳。 再坐了会,聂小侯爷便起身准备去洗澡了。 墙边雁足铜灯刚添了酥油,正是最亮堂之际,他褪了外袍,身上只剩了布料单薄的短衣大袑,本来这人身形修长精壮,衣服也贴合上身,稍微行动一下,肌肉的轮廓就清楚地显现在了灯影下,连廊道来的夜风都带着他身上的味道,有点点汗味,还有一些清香——那是他平时常用的豆粉脂膏味,这时代的上层贵族们,几乎都用这样制作繁琐的濯洗用物,再富裕一些的人家,还会加上个人喜好的特质香料。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将目光停在了那上头,这具男体实在诱人,尤其昨夜,昨夜在她身上……腹部的一块块肌肉一览无遗,渗出的汗液在月色和灯火的交织下从清晰到模糊。 “你做什么?” 伴随着少年郎低沉浑厚的嗓音,她渐渐迷惘的神思才倏地退散。再一定睛,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摸了上去,黛色纱袖堆积到了手肘,洁白的玉臂顺着往上,一只手掌完全张开,结结实实贴在了聂策的小腹上,这个触感,也不是完全和石头一样的硬,还有点点软,但又比其他地方结实些。 她猛地一咳,将手收了回来,“我好像看到了一根头发。”说完偏过头去,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都怪这人,要是昨夜把灯都吹了,室内不留一点光线,不叫她看着那些画面,现在就也不至于一见着他就回想起那些了。 兀自懊恼丢人呢,只听一声清晰的冷笑,聂策说,“你下次想摸,就直接告诉我。” “我没有——”她否认得很快,只底气略有不足,头也不敢抬起来。 那低低的笑声便又回荡在了屋子里,他挥手示退了候着的两个奴从,先自己入了净房。 不过这人沐浴的时间一般也不会太久,桑陵便从席子上一起身,匆匆往后室过去。 这会还不算太晚,廊下留有几个奴仆,成媪会心一笑,便招呼了宗湘、卫楚等人进去灭大灯了。 这也都是平日要走一遭的,主人夫妇入睡前,一水的奴仆要进来做好夜间的准备工作,冬夏尚有区别,冬日以保暖为主,夏日便是祛热驱蚊,唯一一个统一的,便是将屋内那几座九盏连枝灯给灭了,顶多留个孤灯,给主人起夜照明用——不过今日,帐中的女主人伸了个脑袋出来,只叫,“给灯全灭了罢。” 宗湘会意,也没有太多犹豫,三下五除二给全吹了。最后走时,俩丫头并几奴仆都是摸黑出去的。 桑陵就躺平回去,脸上都还是滚烫,直到听净房那有了响动,才是一个翻身背对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忸怩什么,但就是各种不自在。 谁知道聂策那厮能那么自然呢,头一晚不太行的是他,饶是昨夜一展雄风,证明了自己罢,那也就仅仅是昨夜而已啊,谁知道是真恢复了,还是用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帮他? 再说了,她也没有体会过其他人,从哪里就晓得那就算很强了?她顶多只是因为现代人的身份,没吃过但还见过,知道他的尺寸还算可观罢了。 他又凭什么这么若无其事的? 第96章 他突飞猛进得简直可怕 这夜注定也是不平静的。 “灯全灭了?”少年将军停在净房前的行障后,嘀咕了一句。 按照往日的步骤,他还要在那后头换了寝衣。 帐中女儿就“啊”了声,“点灯我睡不着。” “你平时不都留一盏吗?” 行障并未全遮挡,中间是一张丝帛,月色下的身影还能透过来,桑陵扭头看了一眼,又翻了过去,索性坦荡回答,“我今夜不想留。” “为什么?”那厮今日穿衣的动作也比往日快了许多,问完就过来了。她就又默默往里移了些,“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说完就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没有灯——聂策也没受着任何阻碍似的,几步就走到了榻边,接着床榻稍稍一沉,那股好闻的清香更浓了些,就充斥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内。 她无意识地低吟了一下,却只觉得周遭格外的安静,这夜院里的虫鸣好像也没了,里里外外听不到半点别的声响。 还是说屋子里的光线黯了,人的听觉也随之减弱。 “桑陵。”聂策在身后唤了一声,嗓音有些低哑。 女儿家怔松回头,搭在身侧的手便叫他拉了过去,识海中的诧异走在了抵触前头。 他将她的手就放到了自己心口,儿郎的一只手几乎有她的两个大,掌上带着一层薄茧,粗砺的感触摩搓在女儿娇嫩的肌肤上,领着那只玉白柔荑缓缓游移,从胸间,到小腹,到……桑陵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脑海上头剩了一片雾白,意识都变得模糊。 她能感受到身前的人很烫,也能清楚地感受他某一处被激起的欲望。 羞赧逐渐占据情感意识的椒丘,她猛地将手收了回来,只觉着双颊都要烧着了,这屋子里也实在太热了些,热得她都要喘不过气了。 便想越过他去撩开幔帐,却未料瞬间被这厮拉回来压倒。 床笫之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的聂小侯爷,已是完全、绝对地握住了主导权。她忍不住要想:是否男人在这方面都是无师自通,还是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在紧急补课,研习着这一门学问。 他甚至就已经知道了要在事前取悦她,而非事中。他,他甚至更学会了亲吻以外的方式,连手指都可以拿来使用。 在桑陵几乎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他突飞猛进得简直可怕。 …… 侯府的二少夫人:桑陵,第二日清早几乎是托着腰起来的。 聂策今日倒也起迟了些,不过他已经在榻前更衣了,还悠悠然来了一句,“要不我打发不识去说一声,你今日就不必去是非堂请安了。” 那不就相当于告诉侯府上下所有人,昨夜小夫妻同房了?好似还挺激烈的,连第二日去请个安都请不动了?这种事让昭玉夫人这个婆婆心里有个数就够了,其余人倒是也不必去张扬。 帐中的女儿家翘了翘粉唇,将脑袋从纱幔后钻了出来,“还没那么身娇体怯的。” 说完就见聂策转回身瞅了她一眼,儿郎嘴角一扬,她也不懂这笑里头含着什么,却很会打配合的脸蛋一红,就又紧急钻回去了。“你快出去,我要更衣。” 二人未同房之前,一直都心照不宣的遵循着这条规则,对方要更衣的时候,一方是不允许留在同一空间内的,就好比聂策早晚出净房,就在丝帛行障后更衣,桑陵从不多看——昨夜除外。她更衣就在后室,往往聂策都在木阶左侧的旁室里头,也都不会过来。 “怎么?”今日的少年将军却是稍稍昂首,“我哪儿没看过了?” 好在是这会奴仆都还候在外头的,桑陵隔着纱幔一愣,禁不住就吼了句,“你要死啊。” 反倒是勾得他大笑起来,就招呼了外头候着的人进来了,一边自己往旁室过去。 帐中的女儿这才微微转身,又扭头透过纱幔去瞧那抹背影。自从第一晚的事过去以后,这两晚他在无声之中证明了自己,就越发得意起来了,反倒是压得她害羞得和个小媳妇似的——虽说本来就是。但瞧见他这样得意洋洋的模样,总也有些牙痒痒。 成媪今日就仔细多了,给她梳头时左右打量,差不多就要围着她转上一圈了,宗湘和卫楚候在一边都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桑陵耸了耸脖子,自己从铜镜中瞧见没多少痕迹了以后,也没有多提。 昨天晚上她是阻止了他在脖子一块活动的,至于前天晚上的那个吻痕,倒这会也都消了,今日且能安心面对一大家子人。 这早请安人也来得齐,几房的都来了,连带着两个在朝为官的叔叔都在,聂太公抿了口水,先和二儿子絮絮叨叨的,严明自己已经恢复——其实也是想外出垂钓,小辈们拦着,才忍不住反驳。 别看这老爷子大事上糊涂,为了表面的风平浪静总和稀泥,私底下要为了钓鱼的这点事,却也是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了,竟还和自己儿子孙子辈耍赖周旋起来。 也好在是聂仲胥能稳住场面,说一不二,坚持让太公再休养几日,加之聂策附和了两句,老爷子才闷闷不乐的不做声了,剩下几家妯娌走个过场寒暄一下,清早这趟问安便算收了场。 桑陵今日乃是跟随婆婆的脚步出的是非堂。 昭玉夫人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前头她是为了不圆房的事才同桑陵不亲近的,既然现在这一个任务已经完成,拉近婆媳关系也就应该早早提上日程了。 找了个“说说话”的由头一同前往云月榭,今日的昭玉夫人倒也没有拒绝,虽说依旧是往常那样带着隐隐距离感的笑容,但只要行动上允许了,便是迈进了一大步。 尽管心底对雅女的事着急,但桑陵在面上还是没表现出来的,头几日跟着昭玉夫人进云月榭说话,且都是寒暄一些别的客套话,后来就问到了聂策身上——也都不是她主动开的口,昭玉夫人和她没说几句就提到了聂策,从他小时候到大。 婆婆要说,她自然就听着,时不时回问两句,话题也就继续下去了。 一继续下去,关系也就在无形之中更上了一层。 也好为之后提到雅女的案子做铺垫。 第97章 “这件事,你未必还没有放下?” 转眼进了七月,月初下了几天雨,京兆一带总算是褪了些暑气,天候一旦好些了,气温达到了人适应的温度,那些错乱惘然的神思也好似才能回来一些。 桑陵这些时日在侯府完全闲不下来,卯辰在是非堂问安完,要往云月榭坐坐,跟婆婆也学看了两眼账本——作为未来主持中馈的掌家妇,昭玉夫人也有意教她这个。 除此之外,她这个二少夫人还会主动去景苑坐坐,同章氏维系好关系。 一日昭玉夫人还提起了沈华君的婚事,说是给相中了泸州刺史罗家的儿子,前些时日还呈了请帖过去,从前两家人就有过往来,过几日人家正好也要入京,便一道入府来瞧瞧沈家侄女。 看郎君都看到泸州去了,将来要是嫁过去,可就真山高水远了,昭玉夫人的心思可见一斑,那沈氏能同意?桑陵哂然一笑,只附和道,“愿是门好婚事。” 随后再略坐了坐,她也知道月初下头会有人来找昭玉夫人,汇报两府人事上的事,因而瞧准时机,就起身跪坐到了阶下。“母亲,儿媳唐突,一直以来便想问问合卺酒下毒这一案,这半年来儿媳也思虑了许多。”她不觉撺紧了袖间的绸布,轻言细语地开口,“我们何不先暗暗查着,早知道了凶手,也好早些做好防备,侯爷现在在家,总归多一份危险。” 说这话,一是为打探昭玉夫人私下到底有没有在查;二来,如果没有在查,她便诤谏提醒,这件事还不至于完全不能动。 反倒是先查清楚了,才能更好的规避下一个惨案。 昭玉夫人闻言,捻着耳杯的手顿了顿,虽说脸上的笑意犹在,只是——桑陵正顶着眼皮逐分逐寸地分析着这位掌家妇的神情,只见她眼角眉梢的温和褪去,漫上了丝丝缕缕的疏离——这也正是昭玉夫人在交际场上常露出的神态,桑陵同她走过了几个应酬的场合,还算了解。 可是为何提及此事,她会如此态度? “这件事,你未必还没有放下?”大夫人的语调里不乏冷淡。 放下?桑陵彷徨须臾,这个事她们不应该同仇敌忾?她痛恨对方因为一个阴谋就搭上了雅女的性命,昭玉夫人不应该更恨对方想杀了她儿子? “母亲,这件事——您不查吗?”她犹显犹豫,却也仍旧逼着自己问了出来。 “我应该同你说过。”座上人微微一伏身,眉宇间到底还是显出了点愠色,“眼下不能生事,要查,也必须等过了这段时日,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忘却此事,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往来的那些个主仆也好,都不能提起。” “为何?”桑陵不禁就直起了身子,“母亲,这个事您先暗中查了,我们心中有数难道不成吗?” 她也当真理解不了昭玉夫人这份畏缩的态度,等,等到何年何月,削藩一事方兴未艾,运气好些,或许近两年能看到结果,但若成王联结了其他藩王势力,这恐怕就是一场无边的战争,将府宅之事同政事挂钩,等待便是让步,只会给对方制造更多的机会,到时候两眼一抓瞎,亏的还是他们这一房。 这一举,也实在和她这个婆婆平日雷厉风行的处事不符。 “不必再说了。”昭玉夫人的情绪虽说显露,但话音一顿,往身后靠去,似乎也不愿意多谈。 就又冲桑陵招了招手,“此事我让你不要再提,好好等着便是。你先回去罢。” 不过才刚刚提及,甚至都还没有多劝,这个向来稳重的大夫人就两次显露出了情绪,她也难不错愕。 云月榭主屋内的奴仆都是常年跟在昭玉夫人身边的,一个个见惯了风风雨雨,饶是婆媳俩险些对峙起来,也没有一个抬头看热闹的,顶多也就成媪从廊下伸了半个脑袋过来。 堂中气氛顿时森然,所有人吐纳就都好似止了一般。阶下女儿只得彷徨起身,再打量了前头一眼,方才无声敛衽,退出云月榭去—— “为何不愿意先查着?” 回了午苑,成媪就同桑陵打探了刚才的事。 她摇了摇头,还在回味着昭玉夫人方才的态度,女儿家棕色的瞳仁慢慢扫视着这间寝屋,轻缓地说出了自己一路来的猜想,“或许,她是早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正逢宗湘上前奉了甜瓜和雪饮进来,博山炉上一绺轻烟漂浮至眼前,成媪就弓着身子凑近一些,瞥了眼一旁的宗湘,先将人招呼了出去,才回身来接着问,“您是说?” “因为知道了背后的人是谁,轻易不能触动。”桑陵抬眸看去,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所以只能先把事压着,多一个人知晓都是危险。” 除非这个原因,她再想不到昭玉夫人的态度为何如此,要害的人是聂策,她作为同为午苑的人,当然是和婆婆站在的同一战线,提出私下先查的建议也并不过分,她这个婆婆统管整座侯府,两府里头都有她的人手,要不打草惊蛇地去查,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嫁入侯府这大半年下来,她也实打实的见证了昭玉夫人干净利落的手段,哪怕是成媪和房媪私下走得近的事,这个大夫人其实也是知晓的。不然之前在后宫甬道上,也不能和她说“要是不懂,可以让成媪找上房媪”这样的话。 她的双眼明亮,手段也有,按理说不能调查不清楚。 可她偏就是要压着,桑陵也不会相信昭玉夫人这一次还会为了大局,而彻底放任不管,毕竟这事和上次蔡氏污蔑不一样,合卺酒下毒的事情背后关联到的是聂策的命。 这样看下来,可能的原因便只有一个:除非是她已经知道了背后的凶手是谁。 而让这位大夫人都压着不能提的人,大概率就只有聂家嫡系的那几个男性了。 假设当真是聂家的几个叔伯兄弟相争,处理谁都会有得失,聂太公到时候必定要出面,那就势必会闹出一番动静来,聂策便是作为受害者,手上军务也可能会有或大或小的耽搁。 因而昭玉夫人压下此事。 四叔聂成永作为养子可以暂且抛开不谈。那么,是二叔聂仲胥?还是三叔聂叔狄?再不然往下数,未成年的聂斐和聂瑃不大可能,便是大堂兄聂广了。 寝屋内安静许久,成媪还欲追问,却见少夫人眸光明明朝向墙边的火钟,眼神却没有对准似的,她的手搭在矮几上,似是无意识地敲着,而后撺成了一个拳——念及此,成媪便没有问下去了,抿嘴垂头,内心同样是思绪繁多。 第98章 她不同你客气,你同她客气做什么? 桑家主母马氏在七月给孩子办了满月酒,头两日特地派人来给聂侯和侯夫人递了请帖。 母亲邀出嫁的女儿出去吃个酒,乃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个宴就好像无特殊事,怎么也该要去一趟。 聂策夜里回来还问起这事,一开口就问桑陵,“你想不想去。” 她当然是不想去的,合卺酒那事才有了头绪,且还在思忖下一步要怎么走呢,这里又要回去面对马氏那个毒妇,就是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肯定又是一番攀比、奚落的画面,虽说内宅妇人们可能都要经历这一遭,可她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便除非必要,也不想费脑筋去应付。 心里的想法都还没有倒出来,聂小侯爷倒是已经从她的表情里读出来了,又自己接了自己的话,“那就不去。” “用什么理由回绝呢?”她叹了口气,心烦虑乱。 “随便拿个理由便是了,她不同你客气,你同她客气做什么?” 聂策这话倒是点醒了她,自大婚那日起,她确实就生了和娘家断绝往来的心思,因而回门那两日一点都不乔装,这么一个满月酒宴,还要费劲心思去想理由做什么?也是死脑细胞——为马氏,不值当。 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闷闷不乐的,便又垂眸抠起了手指甲。 “你怎么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不引起聂策的注意。 两个人连日来亲密许多,身子一亲密了,相处也就亲密了,虽然好像还没到欢喜、爱情的那一步,但又好像是直接跨过了那一步,自动灵肉一体,两个人之间偶尔也会互相关心关心,问上个一两句的。 她现在都还学会帮他更衣了呢。 也就将眼珠子又对了过去,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地摆了个又委屈又无奈的表情来,“我有点烦。” “烦什么?”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聂策自然就要顺着问下去。 少年将军手里的耳杯放下,身子往前挪了挪,托腮看对面的女儿家。 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桑陵也没多躲着他,也就将脑袋同样抵在了矮几上。 姑娘家的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就是心烦,翦水秋瞳里都含着无限光彩,天生上扬的嘴角放平了,虽不同往日明媚,却像是春日细雨,含有无限柔情,少年心若擂鼓,鼻息间的节奏都不均匀起来。 然而两个人的意绪却完全在两个地方。 桑陵心里的烦又堵在了胸口,不知道是否要直接问聂策——昭玉夫人既然都遮得这样严实了,她若将这事告诉了聂策,告诉他自己凭空推测出来的那三个嫌疑人…… 要么他干脆就不会信;要么信了,眼下他也做不了什么,还很有可能和叔伯兄弟先生了嫌隙。这三个人里头,聂仲胥还是个年俸千石的高官,叔侄俩同处宦海,怎么也会有些互利互惠的关系所在。这些细节又是她这个内宅新妇看不到的,她没有把握自己一把豁出去了以后,会不会酿成多大的事故来。 故此,她确实犹豫了,也突然理解了昭玉夫人的难处。 可便是如此,也只是不同聂策完全交代而已,她还没有放弃自己去追究。 便只得朝对面人摇了摇头,只露在脸上的表情仍旧沮丧——要她这会笑,反正也是笑不出来的。 “二婶又叫沈华君来过了?”聂策干脆自己猜了起来。 “没有。” “三婶来为难你了?” “没有啦。”她将脑袋缩了回去,磕在了臂弯,就出神地盯着对面那座火钟,再过一小会,下一个铜球也就该掉下来了,时辰一到,也就该去沐浴了。 岂料聂策不依不饶起来,“四婶来说了什么?” 一大家子人都要叫他猜个遍了。 “她说什么,能让我心烦?”这一句她倒是反问了回去——提起章氏倒又是一个疑点呢,为什么四婶婶见着侄子那么害怕?说什么因为聂策太严肃,怕得罪了他——这样的话桑陵才不信。 难说不是从前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 章氏本来也就大了聂策三岁而已。 “那我怎么能知道?你们妇人间不就是爱拌嘴吗?”聂将军也坐直回去,干脆往后靠在了凭几上,又是一副散诞的京中纨绔模样。 她刚想反击回去,正逢应不识在门外回了句什么“杨司隶求见”。 回廊过道风簌簌的,桑陵远远见院门边几个含糊人影,树影葳蕤,看不确切。 聂策便转头应了声,旋即翻身起来,披衣前又度了她一眼,笑着说,“别烦了,回头带你出去玩。”她还没来得及问去哪儿玩,就见他步履匆匆到廊下穿鞋去了。 …… 夜里聂策回来的很晚,桑陵也没等他就先睡了。 也不知是几时,影影绰绰听着他上榻的动静,后来她又陷入了困意之中,清早起来也不见这人在边上,成媪给她更衣时回说,“侯爷在院子里打拳,等着您一块去请安。” 她便也没多耽搁,洗漱梳整完,就去院中寻他,“走罢。” “实在昨儿也没……你睡得还这样迟。” 这厮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没个正经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院中奴仆都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起这些个,宗湘、卫楚和应不识并着几个奴仆都低着头的,将神情尽可能收敛,唯有成媪无声笑了笑。 桑陵白了他一眼,“我昨夜思虑良多,劳神费力便睡得久些。” “那你究竟又在烦什么?”出了午苑,聂侯爷还在追问这个。 她斜目回说,“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就听他“唔”了声,又扭头边走边打量她,一直到静思居后院这眼神都还停留在她脸上的。也是这人自小住这,路径一应都熟稔得很,不看前头都还能一路安稳的走过来,她终于再是忍不住,“你老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不是。”岂料他神色很正经,倒不像是有意捉弄。 她便使过去一个好奇的表情。 “我是觉着,母亲领你入宫那日,你那打扮且新鲜,得了空你再弄一个。” 挺新鲜——这是什么评价?要说好看就好看,不好看就不好看,再要弄一个做什么,专门给他看啊?她也就昂首乜去,回绝得很干脆,“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喜欢。”说完不待回话,又听身后脚步动静,二人便一齐回头,见是昭玉夫人正过了连廊走来。 便一道顿住了步子,给母亲见礼问过好。 昭玉夫人也没有停下专与他二人说话,一边走,先朝聂策颔首,“一道去罢。”又对着桑陵淡然一笑。 这妇人喜怒不形于色,仿佛婆媳俩昨日下午的对话从未生出过一样。 桑陵便也只得垂首,随在了后头。 第99章 “侯爷说出去玩。” 桑府嫡子的满月宴,桑陵这个嫡女虽然抱病没去赴宴,但表面该走的礼数还是走了,且差人送了两箱子金银器物和珠宝首饰过去。 这还都是她扣着扣着自己的存款给置备下来的,虽说现在手上还算有些闲钱,堂堂一个侯夫人,算上当初桑家给随过来的一批嫁妆,还有侯府自己的月例和府库每半月奉上来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也不至于多穷酸——但,也要看这礼是送给谁。 要是个不喜欢的,那送什么东西过去她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得看对方值不值得。 就好比马氏,她是送一个稍微值钱些的,心里都要咕哝个两下。 最后且都还是由宗湘和卫楚去置办的,这活连成媪都不乐得干。 没过两日,桑府又送了两个箧笥过来,来人回说:是马夫人与侯夫人的谢礼。 里面同样是一批精贵物事:两幅象牙玉耳珰、两条玛瑙嵌金串子、四对鸡血石手镯、六对金臂钏、十二个金错银的兽形带钩和两座朱雀衔环玉卮,底下还垫着两条灵芝鸟纹锦帛。 尽管当朝海清河晏、国泰平安,乃是个太平盛世,但比之工业化、信息化时代,现在的生产力且还算低下,便是桑家太尉这样的地位,一出手送个谢礼都如此阔绰——马氏这怕不是在同她上次的送礼做比较罢。 她也懒怠诘问宗湘和卫楚,上次送过去的里头究竟都有什么。 当即检查了这批东西无异之后,就拿着箧笥往景苑过去了。 就算是个再贵重的,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罢了,与其留在跟前碍眼,不如就转手送了章氏,顺道着也当做是她那段时日甜瓜的回礼了。 可巧今日四叔也在家,章氏领着桑陵进去时,她便一道在前堂也给这位四叔叔见礼问过好。 聂家的这几个叔叔且都瞧不出具体脾性,二叔稍微严肃一些,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作为丞相府长史,他是除聂策之外——全府最忙的人,桑陵也少见他,三叔倒是和颜悦色,但凡现身众人面前,从来都是笑着一张脸,四叔也都表现的温和,只一个身子不好,时常要听他咳嗽,有时候甚至一度咳到要出去避人。 之前成媪还为此事和房媪打听过,说早年四郎主的身子都还健朗,是这些年才开始垮了的,府中医者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前年还请太医来瞧过四五回,只说是脾虚乏力、肺气客热,开了药,也都还要静养着,所以后来东府田邑上的事也不全由他管着了,昭玉夫人分走了很大一部分看账。不过四郎主是个要强的性子,这两年就算还没恢复,也都还是时不时要上田邑上看看,同庄主佃客们走动走动,并没有为此全然丢下这个事。 桑陵和章氏在后室说话时,也都能时不时听着外头的咳嗽声,没多会,那个病痨子四叔也就又出去了,章氏还悻悻地说起呢。 “总也闲不下来,我说他别管别管了,他还是忙人一个。” “就怕被说是在府里吃白饭的。” “其实你说,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哪会计较这些个?我也是贴着心和你说话,你四叔自小由太公抚养大,就算不是亲生的,总也有些情谊在的,这些年来他也算为家里勤勤恳恳操持着了,几个哥哥对他也都爱护着,你说,他还老担心这些个做什么?” 是个要强的,就不能允许自己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有些自尊心总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桑陵自是不会反驳章氏的话,也只是笑着应付,而后才叫人把马氏的回礼抬上来,让章氏挑。 便又是一番来来回回的假意逢迎。 章氏当然欢喜,还要留着桑陵在景苑一道用过饭,她也就只好又拿出聂策来谢绝了。 进了秋,长安行在也就彻彻底底的凉快了一段时日,月尾连着下了几天雨,将侯府内沉闷了一个夏日的低迷氛围冲洗干净,傍晚时分,桑陵半坐廊下打量着这场刚刚结束的雨水。 水珠顺着廊檐掉下,在樟叶上汇聚,啪嗒一声掉到了屋前的石砖地上,院中回廊来往过身三三俩俩奴仆,擦拭着飞溅到廊道上的泥土,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遁入堂前,只见那头有人从院门边飞奔而来,是应不识。 “少夫人收拾收拾,侯爷在府门等您。” “做什么?”她也没起身,倒是屋内点香的成媪来看了一眼,一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侯爷说出去玩。” 桑陵于是蹭地一下就起来了,一面往屋内走,一面吩咐成媪,“快,快,帮我换衣服。” 尾音犹在屋内盘旋,应不识又窜出半个脑袋来,“侯爷说,让您弄上次入宫的那个打扮。” 入宫的那打扮,那个浓妆?让她怎么弄出来?难不成还去云月榭问昭玉夫人要人?她手上动作一顿,就只得自己跽坐到妆奁前,拨开了上头一堆的胭脂水粉,一样一样专注地识别起来——聂策那厮既然说到做到,肯带她出去玩,那他就是大爷,他的一点要求,只要不太过分,她都可以照办。 从前的桑陵倒也不是不会化妆,在来这里之前,她还有些小小的心得,什么浓妆、淡妆、网红妆,都算是信手拈来,大学前她还学过几年美术呢,双手且都稳着,至于来了这里以后,头两年忙着减肥活命,又要一步步为将来计,也就没工夫探索这些了。何况那时候,身边还有个雅女爱琢磨这些——而且这时代的化妆品同她那时的不大一样,要重新研究起来,也耗时耗力,她要是完全空闲,说不准还有点兴趣琢磨琢磨这些事,可深宅里头的桩桩件件事压着她。 一来二去,她确实懒怠在这些上头费工夫了。 成媪还把宗湘和卫楚叫了过来,在妆奁旁给少夫人打下手。 第100章 “我们去那儿。” 时间在沉寂之中渡过,雨后院子里的热气又返了上来,到底才刚入秋,就算凉快了几日,总也要再热上个几日的,窗牖外蝉鸣不断,搅得屋子里的人各个心烦,铜镜前的美人已是满头大汗了。 桑陵再也不敢说自己的化妆技术还不错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化妆的手技几年不练,那就是没了,何况这时代的工具她都生疏着。 成媪、宗湘和卫楚也是这方面的小白,成媪稍微好些,但也就在盘发上好些,施妆上也不行啊。 “要不,就去和大夫人请了那婢女来罢?” 桑陵正从净房洗干净了脸,听着成媪的话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一摇头,“别了,别闹这么大的动静。” 虽说昭玉夫人对他们向来放养,但这种打扮上的事闹到婆婆面前,总归是奇怪了些,弄得好像她特意要取悦聂策似的——虽然可能大概也许,是包含了一点这意味罢。但究其根本,更多还是为了感谢他能带自己出去玩。 自建嗣十年来了这以后,她除了上学念书、去别人家做客、或者陪桑凤娥去逛街,就没正经出去玩过,聂策那厮肯定是个老长安了,她做这些都是为了感谢他罢了。 “我重新试试罢。”便撺着拳头又跽坐回了妆奁前。 所幸今日聂策是在马车上等着的,小半个时辰还没瞧着人出来,他撩开车幰瞅了眼,倒有个午苑的奴仆麻兴来回话了,“少夫人说,已经到眼睛了,您再等等。” “什么到眼睛了?”车窗后的侯爷放了竹牍,好奇回问。 麻兴挠了挠后脑勺,“奴,奴才也不知道。” 再约摸过了小半刻钟,府门前才隐约见着几道人影,行走间步伐鬼鬼祟祟的,她那两个婢女簇拥着中间一个带着帷帽的人上了马车。 车幔被放下,桑家女才将脑袋从帷帽中露出来。 “还好?”她瞪大了双眼问。 聂策就眯起眼眶打量了一会,指了指双颊处,“有点红了。” 就听她“噢”了两声,又从腰侧绶囊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螺钿镜奁来,再取出个小小的瓷匜,用一块椭圆的粗绒布蘸了些瓦粉,傅上两颊拍了几下,方才还有些突兀的酡红,便顿时褪去许多。 “这样行吗?”桑家女的脸从镜奁后凑了上来。 聂策就着车内烛光凝睇,些许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路过了旗亭街,从与长亭大道交汇路口拐了个弯,微微撩开车幰,透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只见一座三层楼阁灯烛辉煌,招旗上赫然绣着“碧霄阁”三个大字,然而也只是匆匆一眼,马车自旁道行使,约摸三丈就种有两三棵松柏树木,枝上且挂有花灯,此去一路格外通亮。 沿着最热闹的这条马泉街走到底,舆车旁的欢声笑语已是迫不及待地钻入了桑陵的耳朵里。 “不是在这儿玩吗?”她回头看了聂策一眼。 马泉街她也是来过的,不过那都是在白日,往来几次身上又都带着事,就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游玩一番,今日一来是闲着,手头上没事;二来——这是在夜里,天黑下来,坊间红灯酒绿,一间间列肆还开着,不知为何,就是显得很有一番醉生梦死的意味,要比白日更好玩些。 聂小侯爷就哂笑回望,跟着身子一倾,朝窗外一处指了指,“我们去那儿。” 桑陵便顺着望去,越过此中绚丽的花灯墙,楼阁酒肆拔地而起,飞檐且有旌旗飞扬、悬灯结彩,简直是此间庸中佼佼。 “仙客来?”她问。 这是国朝天下最有名的酒肆,酉时开放,天亮方歇,楼高百尺,可摘星辰,女儿家胸襟兴奋尚来不及洋溢,回眸又好奇问了嘴,“带我去喝酒吗?” “你想喝便喝,不想喝,有的是珍馐美馔。”聂策对视上来,二人距离一时险些贴上。 他倒是面不更色,桑陵下意识后退了点,不是脸上还敷了粉,指不定现在就是猴子屁股了,饶是两个人什么事都干过了,可是一旦脱离了床笫,好似也就自动脱离了那层关系似的。 就算心里逐渐认可了聂家媳妇的这个身份,但是对于聂策,她好像还是没有那层归属感,顶多只在夫妻相关的事宜上,可以同他商量商量,或者知冷知热的关怀个一两句——但这些也都是停留在表面的慰藉罢了。 倘若真要浓情蜜意的依偎,桑陵又总在骨子里觉得奇怪。 第101章 那她又何必强行融入? 今日且不是夫妻二人单独的约会,聂策这么个大名鼎鼎的车骑将军要来,仙客来里头自有人早就置备好了位置,他二人走的且是条就近的木梯。 桑陵从侧边回望下头两层,更是烈火烹油,七八食客凑一席,十二席围成一大圈,环绕楼中高台,台中舞女讴者轮换,三轮便是一出杂技百戏,半个时辰一场逗笑说唱的俳倡戏。 场中正到七盘舞,掌声雷动,阶上人的目光便流连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像聂策这样的勋贵子弟,自然不必挤在低层人堆里看戏——他们且是入的四楼雅间,此地外墙隔扇可见其城中夜景,内制木阶观赏独一层歌舞,却也不算完全与邻座隔开。一席四五人,至多不超六人,绕堂中也就五六席。 桑陵随在聂策身后,远远瞧见那厢蒲团上坐着俩彪形大汉。二人见聂策过来,早早撑地起身,揖礼已是恭恭敬敬使了出来。 聂策倒是倘然,俨然一副上司态度,轻轻一抬手,就示意他们落座。桑陵确保自己还未见过这二人,来时也未听聂策说起,那二人却早就知道她一般,也给她拜过了礼——纵然还不清楚是谁,她心里也大约有了个数:泰半聂策下属。 便也一一颔首回了半礼。 “杨焕、陈锋。”聂侯爷其踞而坐,先向桑陵介绍,又一扭头,换了只手示意过来,却也没正儿八经介绍她。 那俩倒也识趣,先唤了声“夫人。” 都已经落座了,也不好再三番四次回礼的,倒是繁琐了。桑陵便扬出一张交际场上的笑靥。 这二人之前也从聂策和应不识的对话里听到过——这个杨焕,便是之前说的杨司隶;至于陈锋,听说是聂策从西北带回的,目下虽不领朝廷俸禄,但在聂策身边算个副将,由车骑将军自己拨钱。 这日夜里出来,与其说是聂策带着桑陵玩,但其实更多是他自己与下属喝酒多,同她的交涉倒不多。 再放眼望向邻座几桌——带了女眷出来的,基本都是女子落座夫主身后,全程不参与社交,顶多陪个笑,自己用个吃食,再看看中间表演。 她就只能悄然舒了一口长气,纵然他聂策再是个仗义的夫婿,但也终究是这个时代下的产物,他骨子里还是带着男尊女卑意识的,又怎么会带着夫人单独来此?自己也不过是他的陪侍罢了,虽不至于端茶倒水,但也是听着他们聊天时,能笑一笑就笑一笑的,就是想插个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毕竟对面那两个人于她而言,且都是陌生人。 真要说到朝堂政事上,她就算能接得上,也实在不想卖弄才干一样的突兀插嘴。 而且从他们个中谈天的姿态、神情、言语看来,好似也不觉得她会有参与。 那她又何必强行融入? 台中换了一批舞姬,笙歌渐起,其后另有三个娇艳侍女上前,随在了这仨男人的身旁,倒是真做起了端茶倒水的活计,后头甚至给他们三位捏起肩、捶起腿来了。 侧边那姑娘余光瞥见桑陵,感叹了句,“好漂亮的姐姐。” 才刚说完,就叫杨焕打回去了,“诶,是夫人。” 桑陵滞了滞,并未在意,脸上笑意僵硬继续,便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马奶,侧首台上看了会盘鼓舞。 隔着来回走位的舞女,不期然瞧见对面一抹熟悉身影,影影绰绰的尚未得以分辨,便凝神打量了起来。逢着那人也看向他们,似乎才发现这边也在回看,便惶恐一转身——显是害怕自己暴露。 “是谁?”聂小侯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桑陵便幽幽收回视线,啜了口马奶,“曹信。” “噢,倒是见过几回。”聂策说,“曹五郎是惯爱来此处的。” 话说完,他就又投身于与下属“忆往昔”式的谈天中去了。 身旁的女儿家便微微垂眸,将陡生的情绪沉静收敛。 这一场不似“游玩”的游玩到亥时散去,尽管仙客来还在营业中,这几位尚有戎务在身的将士也不敢枕曲藉糟,多有勾留,各自在马泉街尽头散了以后,桑陵再同聂策上了回侯府的马车。 饶是到了这时辰,道上照样车水马龙,她将下巴搁在车窗边,凝眸一路街景直至旗亭,等入了侯府午苑,二人各自洗沐过后,也就榻上一躺,预备睡觉了。 聂小侯爷虽回程一路未有余裕的话,可夜里的敦伦礼却没有忘,入帐便压了上来。 自从圆房成功以后,但凡他要,桑陵就从没有拒绝过,几乎是予取予求,这种事其实也不啻男方享受,不害臊了说,她也好奇啊,也会想要深入,也确实迷恋这副年轻美好的肉体,和一些触感。 但今日就不同,她抱着手挡在了身前。 聂策显是一怔,“怎么了?” “我问你,你今日为何要带我去那处?”她的神情一本正经。 “说过要带你出去玩啊。”聂策回得也很正经,丝毫没察觉到今日有哪儿不对劲。 “那你觉得我玩了什么?” 这个问题倒真是问到了他,少年郎皱了皱眉,试探相问,“是今日的百戏不好看?” “不好看。”她咬着下唇,恨不得踢他一脚。 “嗐。”聂策还当真了,松了口气回说,“那下次我差人先问问,有你中意的再去。” 她终于忍不住了,还是愤愤踢了他一脚,就听身上人“嘶”了一声,“踢我做什么?” “你早知道曹五郎常去那儿,你还带着我去——”她吸了口气,索性一鼓作气说下去,“你不知道往前我同他的事吗?京中人都是为此事笑话我,你还带我去,聂策,你也想笑话我?” 京兆这一带的人都说桑家长女丑,但事实上,又有几个人真瞧见过她?这传言能流传至今,其中大部分都是源于早前桑家向曹家求娶被拒,纵然她现在嫁进了聂家,那传言都还飘着的——她一直装聋作哑,避忌和曹信有接触,就因为这件事是造成原桑陵自杀的最后导火索。 不成想今日竟是被聂策带过去的。 就算他们还没有到如胶似漆的男女情,但好歹也算是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他怎么能这么对她? 这一问,显然是将这位少年将军问怔住了。 他微微错愕,深渊瞳仁在黑夜中都现出了一丝失措,“我真没想到这一层。” “是我的不是。”说完就跽坐到床尾。 这夜屋内照样没有留灯,但因月色实在明亮,从窗棂前照进来,清清楚楚地绘画出二人的神情、姿态。桑陵也没有保持继续躺倒的姿势,起身瞠视过去,“再一个,那三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是做什么的?” 她饶是知道仙客来是酒肆,但也仅是知道那地方正向的一面罢了,酒楼酒馆里头,要有买笑寻欢,宿柳眠花之处,也未可知,他聂策要去可以自己去,带着她去做什么? 坐他边上那个给他捏肩的姑娘,他是从始至终也没有拒绝过。虽然这种事可能在这时代,甚至在她的时代,且也算是正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生气。 但一切的根本,是源于他带上了她,不是吗? “侍女啊。”这一句聂策倒是答得很坦荡。 “你常去吗?”她不禁耸了耸嘴。 就见聂策回味着点了点头,“嗯,第二日若没有要紧的事,多在那处同人谈话,今日也是早约好的,想着也同你约过,杨焕陈锋不算外人,便一同去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分毫发虚或是愧疚。 不过也是,能指望他内疚什么呢?觉得自己这是出轨了?可一没有和人诉衷肠、倒苦水,二没有和人睡觉,精神、肉体都不是,算什么出轨?不过当着夫人的面被别的女人捏肩捶腿罢了, 再不然就是把她晾一边,当个陪衬了。 最最可悲的是,她就算想拿着这些事说个什么,好像怎么说都不对。这个时代本就是如此,女性地位纵然不低,尚且还有些生殖崇拜,可也终究不是完全的平等。 就只得拉着衾被重新倒下,“下次我不去那地了,也别再说什么带我出去玩的话。” 帐中顿时安静下来,窗棂前的微风一吹,薄薄的纱幔就撩至半空,少年将军敛眉沉顿片刻,而后也才只道出个:“成罢。” 纵然赔了错,但看样子桑家女身上的气还未消,聂策饶是有心再说个一两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缓颊的好。 也就只好跟着躺到了外侧。 秋夜隐隐虫鸣发自窗外墙角,叫得还颇为欢快,内侧的人背对过去,却是迟迟未阖上双目。 第102章 剑走偏锋也比无路走的好。 进了秋,八月诸郡都试,边塞地同京师官兵一道演练秋射,聂策戎马倥偬,自然是忙得紧,翌日清早受急召入宫,后就直接赶往天梁去了,连着几日都未归。 月中旬西府里头迎来一批客人,便是上次昭玉夫人提过的:泸州刺史罗家夫人徐氏和儿子罗裕。 大夫人亲自张罗的婚事,东府的人便也跟着过去撑了撑场子。 罗公子今年刚弱冠,生得是唇红齿白,虽说五官不算多优越,但胜在肤色雪白,所谓一白遮百丑,也就掩盖了姿色上的平庸了,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如弯月,也显得很和善。 这人瞧上去就是个性子很好的。 其实沈家侄女能嫁给这样一个惨绿少年,也算不错了。桑陵就跽坐旁边的毡席上,静静听着几家长辈互相应酬。 今日西府常宁园中,上头坐着的长辈是昭玉夫人和二夫人沈氏,侧边落着苏氏和桑陵,聂广因为最晚进来,倒临时坐到桑陵往外的位置上去了。 沈华君就在屏风后,对面便是罗家夫人和公子罗裕。 开场且昭玉夫人和罗家夫人寒暄两句,问问令郎现下的情况,大夫人又使了几个眼色过去,也想让二夫人问问,岂料沈氏如何都不接茬,脸上只是挂笑。 也不过题中应有之义,但凡在场的,几个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沈氏心里要的还是沈华君嫁给聂策,不论是妻也好妾也罢,只要能摸到聂策枕边人的位置,那掌家权回归就是迟早的事。 剑走偏锋也比无路走的好。 至于眼前的这个罗家,只因为是昭玉夫人亲自安排的,不得已要走个过场罢了。 由此这场两家议亲之事,在沈氏实在冷淡的笑意之中过去。 那罗家夫人也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人物,不过一两个来回,就品出了侯府二夫人的意思,也就是对昭玉夫人的客气犹在,好歹是完完整整走完了全程,但终了还是谢绝了留饭,不到巳时就走了。 直到走时,都没提一句沈华君——仿佛今日拜访,就全是为与昭玉夫人的应酬而来。 这位侯府掌家妇回身看了眼沈氏,难不暗藏愠怒,眸色一闪,才忍住没在小辈们面前发脾气,只词锋到底锐利了几分,“二弟妇若是相不中罗家的,也好办,京中往来的人家不少,便是家世不如罗家,且也都算是清清白白,下一回,你可要审慎看好咯,侄女儿的婚事,今年是定要办成的。” “劳烦大嫂费心了。”沈氏也没有被昭玉夫人凌厉的态度吓到,尽管她个子不及妯娌,却仍是从容昂首,八风不动。 桑陵唯有不动声色的从侧座起身,随同在了婆婆身后,又暗暗感受了一股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实在忍不住揶揄,两个妇人之间闹成这样,看来沈氏要将侄女塞到聂策房中,是彻底不打算走昭玉夫人这条路了,那么侯府里也就只有是非堂里的那位,能真正帮助到她的了。 婆媳俩一同回的东府,才刚过了宅门,廊边有一仆从候着来回话,往昭玉夫人耳边说了两句,桑陵还未听得完全清楚,却见昭玉夫人也是头回露出个愣然的神情来,倒是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又领着她入了东府前院的倒座房。 原是罗家母子还未离府,行至半道,罗家夫人只让送人的仆妇将其带到一处——能和大夫人与东府娘子单独说话的地方。 这话中的“东府娘子”,便是不用问,昭玉夫人也猜到是桑陵,那徐氏也不是头回入侯府了,早些年两家人就有过几次往来,场中就一个桑陵是头回登场的,徐氏只怕错认成东府里的哪个女儿了。 又是暗留府中,又是特地交代要和东府娘子说话的——这里头的意思,昭玉夫人都不用细琢磨,便见微知着。 领着媳妇进了门,先还是扬起了惯来的逢迎面具,“夫人好等,怎么到这头来说话了?”说完侧目桑陵,笑道,“媳妇快叫夫人。” 其实不必昭玉夫人多提这一句,桑陵当然也是要跟随见礼的,往来几次入宫,这个婆婆也没有这般提点过她,这会这一句反倒显得有些过头了。 桑陵也就讶然一瞬,配合得倒也快,与屋中罗家母子一一颔首招呼。 原来还是聂策的媳妇——徐氏就微微错愕,又不由瞥了眼身后的儿子,见他也难掩失落。 哪能知道这跽坐下位的,竟是聂策的媳妇?瞧起来也实在不大啊,只是生得的确是好,莫说是阿裕这么个青年儿郎看上,事后几番催她留下相问,当时在场,连她的目光也几度流连。 徐氏也就只好生硬一笑,“生得真是秀美如画,正是想说呢,少夫人可是哪家的啊?” 罗家定居泸州,去岁聂策大婚未能请来,不能知晓也在情理之中。昭玉夫人索性拉上桑陵的手一道跽坐主座,笑着续话,“是桑武家的,媳妇是长女。” 说完见徐氏讪讪一笑,便略等了等,又自顾自地接话,“她家啊,还有个小女儿呢,听说明年也快及笄了。” “是吗?”徐氏赶忙又望了自己儿子一眼,显见的喜上眉梢。 儿子也到年纪了,赶着这回上京正当其时,也是要相一相京中大户的女儿,若能得个眼见的门路,岂不更好? 高门之间互相联姻,也都是惯来的规矩了,昭玉夫人处理个中事,自然不在话下,就微微笑道,“赶明儿天气好些,你们再上京,我凑齐几家人聚聚,咱们一块热闹热闹可好?” 却是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徐氏留下的深意,要是真相中了桑家女的样貌,那就尽管往桑家去挑,如此她做个中间人,也不至于下了罗家的面。 徐氏便正是此意了,也怪道这个吴秀莲——长安城内出了名的掌家大妇,都不必寒暄多少来回,人家当即就能处理得丝丝入扣。 可真是八面玲珑。 第103章 氏并非心思简单之人 月末是聂太公的寿诞,虽是个散生日,但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便是一年一办,也算不得多铺张奢靡,更何况是在聂家这样食饱餍足、骄奢放逸的人家。 侯府上下自月中就开始在预备着这事了,正逢二十二日也是桑陵的小生日,府中知晓此事的,除了跟在桑陵身边的成媪、宗湘和卫楚以外,也就只有四婶章氏了。 饶是桑陵不想大张旗鼓的,章氏都凑过来想庆祝一番。 赶着清早有人来回话,说侯爷晚些时候能回。这个晚些,就是个很笼统的时间了。要么天黑,要么下午。要是刚好撞见章氏在此为桑陵祝寿,那场景只怕尴尬。 尤其他走得前一个晚上,二人好像还有些冷战了,虽说也没个很具体好言明的缘由,但两个人就是没话了的。 为此,桑陵内心实在不想办这个生日宴——哪怕就是在午苑小办一场。 便与章氏推脱了两三个来回,最后倒跑到景苑热闹去了。 也赶巧这会男人们都不在家,二人拉着各自奴仆在东耳房开了两桌格五。 骰子一掷,塞戏开始。 不时两三垂髫小鬟前来围观,又奉了八珍玉食在侧头的炕桌上,两边主人对弈得火热,不多会,棋桌边便围上了一堆人,一会叫嚷着“塞、塞。”一会叫嚷着“五、五。” 章氏摩拳擦掌,手中骰子一落,明晃晃一个五立于正面,格五不能动,小半个时辰下来,成败便在此一举了,桑陵随即抓上骰子,狡黠笑道,“四婶,承让了。”才刚要抛出去,却听成媪的声音从人群后头响起,“侯爷回来了。” 她旋即“噢”了声。回来就回来了,又不是没人招呼他。就又朝着掌心的骰子吹了口气,再要抛动开。 成媪又说,“大夫人传了话,让您同侯爷往云月榭去。” 桑陵仍旧未有回应。 “去罢。”章氏咬着下唇起哄——要是这一把让这位二少夫人移子,可就真要赢了。 只见对面人喷了喷鼻子,略带不甘心地说,“我玩完这一把。” 章氏心口顿时突突直跳,眼珠子跟着就定在了骰子上,随着二少夫人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险些都要对眼了。却半天不见她抛下,便抬眸一打量,才见眼前这小女儿已是笑着起了身,骰子微微搁置案面,轻声说,“四婶你别动这棋面,明日我们再战。” 宗湘和卫楚先行一步回了午苑,桑陵今日穿了身镶金边曲裾,衣袍绕着双腿,行动就不能迅速。 成媪随在其后走了几步,悠悠然感慨,“四夫人这人,我还是看不明白。” 是要看不明白的,章氏并非心思简单之人,在大场面上,她就像一条穿梭于众人之中的游鱼,大夫人和二夫人明争暗斗,三夫人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唯有她谁也不得罪,就算清楚沈华君处在两府角力的中心位置,也从不予置评,独善其身。 要真想谁也不得罪,这时候就应该少同桑陵往来了。毕竟将来沈华君要真入了午苑,桑陵即代表大夫人一房,沈华君的背后自然就是二夫人,到时候章氏又会站哪一边呢?——当初众人在是非堂问安,谈及沈华君没读过书,她那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接话,到底还是偏向二房的。 那么章氏的所有行为,总不像是无的放矢,还是真如同聂策所言,是桑陵草木皆兵了。 她就只得揣着手望了望侯府上空,盯了会隐在云后的日头,饶是觉得章氏可疑,但她代表的终归是四房——四房,可不在桑陵列出的三个嫌疑人之中。 才欲重新走动开,只闻身后脚步声接踵而至,成媪比她更快回眸,等桑陵去瞧时,只能见那俩奴仆欠身进景苑的背影。 她待要转身,又见其中一小奴悄然回了头,见她还在看,倒是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情急之中将脸都埋进了衣领里,扭头小跑开。 “好生奇怪。”成媪遂念叨了一句。 桑陵虽略有疑惑,却也没有多管,提裙抬步,便仍朝着午苑返去了。 …… 昭玉夫人把小两口一同叫去云月榭,交代了一通月底寿宴上的事。 秋射为期十五日,到老爷子寿诞,聂策手上的事也就忙得个差不多了,到时候他这个嗣孙还得回来好好预备预备。 “就别到处乱跑了,领着你媳妇在祖父面前多说说话,大场面上也和你二叔学学,去应酬说话的。” 私室训话可谓直白,饶是聂策这样平日里在外头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武将,到了他娘面前,也只有低头受训的份。 桑陵低眉敛然,不多会,见昭玉夫人挥手示退,她便要同聂策退出去,又被昭玉夫人叫住,“媳妇留下。” 就不由抬头先望了眼聂策,见对方也懵然,便讪讪收回眸光。 才听昭玉夫人训完她儿子,说不好下一个就要训到自己身上了。 等聂策到门边彻底不见身影,昭玉夫人才喟叹开口,“你们吵架了?” 就算这人再厉害,也不能是双火眼金睛罢,聂策秋射操练才回来,婆婆就看出来了?——桑陵沉吟了一下,思索往日她和聂策相处,自从圆房成功以后,二人是亲密了许多:刚入门那会,走一起中间还能站个大汉,即便同案跽坐,动作也都尽量不碰到对方。 可圆房以后,别说日常触碰不避忌了,偶尔对视都是笑眼盈盈。 初尝情滋味,回味无穷,也算人情之常。 再回首今日,二人十来天没见,上次还明枪暗箭地争了几句,确实是有了点隔阂。 刚才两个人的相处,也仿佛回到了才成婚那会,一举一动都下意识地避开对方。 见桑陵自己还在思忖着,昭玉夫人只得无奈摇头,“我能打听打听,你们是为何事吵架吗?” 也是稀奇了,向来放养的婆婆,都能主动问起话来,桑陵虽略有愕然,但开口还是先选择隐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娘,我同侯爷就是日常拌嘴,回去以后我好好说话。” 人家才是亲儿子,难道她还要和婆婆说丈夫的不是吗? 再说了,仙客来的事,哪怕她是说给娘家人、说给成媪听,恐怕她们都不会觉得哪儿不对劲。 所幸昭玉夫人也没有强行追问,就放她回午苑去了。 第104章 因而我同他,没什么好说的。 夫妇俩不说话,午苑内伺候的奴仆们最先能感知到。 十来天好容易落家,一个在院子里打拳到漏夜,一个屋子里洗漱完了就滚到帐中去了,一言不发。 其他小的倒是不敢上来打探,成媪仗着年纪大,多少来问了一嘴,“又怎么了?” “什么叫又怎么了啊?”帐中的女儿咕哝了句,识海上顿时漂浮起那夜种种,仙客来那么热闹好玩的地方,她一晚上如坐针毡。 就又小声道,“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会明白呢?”成媪语重心长地说,“女家主将我送过来之前,我好说歹说也跟了您一年,不敢拖大了说是看着您长大的,却也还算了解您。您要心里生了不舒坦,连老婆子我都不能说了,这府邸里您还能找谁说去?总不能一直自己憋着的。” 这话虽说没错,成媪现在确实是她在这里最信任的人,只是她私心不觉得她们会理解罢了,就算成媪真疼爱她,可也不见得就能明白那些观念。说她是为了不能在男人堆里插话而苦恼吗?还是说觉得聂策不尊重她,当着她的面叫人服侍他? 说出去未免做作,连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生这样的气,就更别提这时代的人了。 意绪在识海之中点点沉潜,她凝睇眼前换上的素色纱帐,哀怨之后反倒是平心易气,便转身过来,托腮望着了榻边的老妈妈,“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要强了,我不怨他,但我也暂时不想改变我自己,因而我同他,没什么好说的。” 可能这个事也就会自然而然过去罢。 她私心是如此想的。 成媪再要接话,前堂推门声响彻在寝屋内,二人互看了一眼,成老妈妈都不需要人示意,很快就从边上退出去了,与侯爷撞了个正着,人家都还没问,她先行礼回了句,“少夫人还未睡下。” 这是都不给桑陵装睡的机会了,她就只能又侧躺回去,拿后背对着进来的人。 身后榻角一沉,两边纱幔被放了下来。帐中为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萦绕,夹杂了一点运动过后的汗味,聂策枕着手平躺,又是一声叹气,“曹信那事,是我思虑不周。” 黑夜中只泛了点点月色,内侧的人水眸明亮,也将双手枕在了脸下,只轻轻“嗯”了声。 过了一小会,又听他继续说,“那日,我本是想带你去开心的,这几日想了想,你也问了那些个侍女,是不是也为此不开心?” 他倒是留心了,并未将这句问话置之脑后,桑陵便又快速“嗯”了声。 聂策在后头一侧身,紧接着一只大手就搭在了她腰上,语气一转,又带上了几分调侃,“你是不是犯醋了啊?” “没有。”桑陵转过来得也快,“我有什么醋好吃?” 说完且没得个回话,反倒见这厮脸上犹自挂笑,仿佛明明白白写着:装什么呢? 她也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容易被激的性子,起先成媪好声好气地问,她死活不说,现在聂策只是这么一句话,反倒是叫她憋不住了。 就义正辞严地说起来,“分明是你们在玩,在聊,说什么带着我玩,实际我就在那儿当个花瓶,又有什么意思?还要看着你被美人儿服侍。” 其实她还很想说,有本事就再叫一个清隽小倌过来给她捏捏肩,既然大家都有按摩师傅,为什么就她不能有?说完顿了片晌,见聂策只是望着她笑。才缓缓回味过来,最后那句,好像确实带了点醋意——又不由撅起唇瓣,回视上去,“是,我醋了。” 昏暗的光线下,少年五官立体分明,凝视一笑,好看则已,却也带着胜利的挑衅。 先承认的人就输了,仿佛感情推拉中的不二法则。饶是如此,桑陵也只是慌乱须臾,随即反客为主地挪过去,下巴一昂,“那、又、怎、样?” 话才说完,就被聂策一个翻身搂进了怀里,仅是一只手环绕,就能完完全全地桎梏住她。 “不怎样,很好,桑陵。”他翻身熟悉压制,一眨眼就到了身上。 桑陵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戳到这厮的兴趣点了,竟然一下子就……二人虽暌违十来日,但也还不算多陌生,少年郎抵额,不由分说地含住女儿家的檀口,就更别提下头那些并不算繁琐的中单物事了。 一个武将要是胡天胡帝起来,也不过随手一扯的事。 “那是新衣裳,我才穿了两次!” 窗牖前月色朦胧,剪影花木扶疏,床头垂放的素纱帐几经摇晃,桑陵被某侯爷硬是倒腾得换了好几轮姿势,方才彻底罢休。 尽管方才还攒着气的,但这事罢,也确实是化解隔阂的最好方式,虽然聂策有时候也还鲁莽了些,粗枝大叶的总弄得她疼,但因她的及时反馈,后来这厮便一直小心翼翼的,也还算照顾她,就是想尝试新姿势,也都一直问这问那。 鱼水之欢、鱼水之欢,得是自然融洽的,才能称之为欢乐。 探索的过程也总需要交流,二人一旦说了话,那些隐隐藏在心里的不舒坦,也都暂且沉入湖底了,桑陵就且先由着自己的意识沉溺放纵。 反正舒坦的,是两个人。 第105章 “娘和我说,人家特地留下来要看你。” 翌日清早照样要往是非堂去点卯,小夫妻今日赶了个默契,一齐起了榻。 往前桑陵伺候这位侯爷,其实且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逢着她心情好,就从被窝里出来给他系个襻带,不过也都是虚应故事,穿了上头就不管下头,管了下头就不理会上头;再要是困得很了,就是雷打不动。 今日心情还算好,主要是日头好,卯辰阳光就从窗前钻了进来,桑陵便下榻帮他穿配起来,正着对襟时,只听聂策说,“前几日罗刺史家的来过?” 她就头也没抬的“昂”了声。 “罗裕瞧上你了?” “啊?”桑家姑娘猛地一抬头,方才还有些惺忪的神思便瞬间醒了个大半。 “娘和我说,人家特地留下来要看你。”聂策捏住了她的脸颊,“这个东府娘子。” 那日仆从和昭玉夫人说的话,桑陵虽然没有听得完全清楚,但看后来两边的谈话,也都猜得个大概了,不过这些琐事出了倒座房也就抛诸脑后了,那罗家公子虽说看起来也不差,但还真不是她的菜。 “你吃醋啊。”她半止思绪,接得也快。 忽剌巴地提起罗家母子,还不就是醋了? “罗裕我是认得的,过泸州时还和他喝过几回酒呢。”聂小侯爷冷笑转身,将长冠递到了她手上,又继续说,“他这人不错,对上下都是一张笑脸,且也没什么脾气,要不是二婶拿乔,沈华君嫁他是很可以了。” 看面相也是如此,笑起来就显得很亲切。桑陵就接话,“嗯,后来大夫人就约了下次聚一聚,把马氏和桑枚也叫上。” “还真是相中你桑家的女儿了?”聂策掀起半边眉毛,待得她要给他带冠的时候,也没先急着坐下,“你觉得他如何?” 桑陵就冲他微微一笑,嘴边两个梨涡显现,“我觉得他也好啊,你都说人脾气好了,还不就是个好人?” “样貌如何?” “顺眼。”她给了个很中肯的评价。 “照我如何?” 看样子是没完没了了,年中从青山寺见着聂策时,她还觉得这人稳重许多了呢,言行举止一板一眼的,虽说偶尔还有些从前那不羁的少年气,但平时还算稳得住,尤其在外人面前少言寡语,有时候仅是一蹙眉,那气场简直唬人。午苑里的奴仆也畏惧他,宗湘和卫楚在这里也服侍大半年了,但凡聂策进屋,两个小的也都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早些把活干完退出去。 这会在她面前倒是幼稚了。 桑陵就踮着脚翘首,给长冠半套半抛地对上去,“和你没得比,行了。” 再要掰扯起来就没完了,待会还得赶着去和老爷子问安呢。 “是罢。”岂料这厮倒是得意了,搂着她的腰抱了起来,“你再说说这话。” “什么话啊?”即便整个人都悬了空,桑陵也没多慌,正好再看了眼他头上的冠,遂给正了正,将缨绳放下去,神情是一本正经的,手心里还抓着把簪子,又横插过去固定好。 “他同我比,如何?”聂策勾了勾嘴角。 这姿势倒成他要抬头看她了,桑陵就往下看了一会,聂家郎生了一对好看的丹凤眼,脸型窄长,面部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两片薄唇轻启,领口喉结微微滚动,显出了优美的轮廓。——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性感,这独一份的俊朗,也就只有在聂策身上能看到了。 “和你,没得比,成不成。”她遂刻意压低了语调,往他耳边吹了口气。 言语之中的挑逗不言而喻。 也就是贴近的两个人能立即感受到了,身下儿郎猛地一用劲,又将她抱得高了些。这个高度就真令桑陵慌张起来了,“聂策!”她忍不住嗔叫。 “诶。”聂家郎答得倒也畅快。 给人吓了好一通以后,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少年将军自己也知道时辰再耽搁不得,不过趁门边奴才进来之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捏了她的脸一把,桑陵就只得瞪回去。 待得一水的奴仆捧着铜盆、巾帕进来,屋内的暧昧气氛才随之消散,两个人都各自不打量对方,好似方才的打闹全然没生出过。 其实到现在,桑陵还分不清聂策对她的感情是如何,反正,她现在的确吃这款。 从前觉得高恒好看,且是因为他带了温柔底色的样貌太过可观,可对于高恒,她更多又觉得是不可触碰的,表哥既像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又像是月下一抹宁静深邃的影子,因为太过美好,反倒失了真。 可聂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俊俏少年,周身的一切都仿佛带着吸引力,也不知道从几时起,她已经被拉走了视线,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眼神,就能勾得人不由自主想入非非。 随着二人在情事上的愈加融合,她把这一切归咎到床笫之事上。这人本就是武将,形体美好,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像是一团蓬勃向上的火焰,很容易就能燃烧掉一个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小女儿。 她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此刻的她就是迷恋的——迷恋这副性感的外表,迷恋情事的欢纵。 月末迎来聂太公的寿宴,头一天府里便已算是预备了,后院伙房更是早两天就开始劈柴宰牲,制备好鱼肉米菜,前院供远房亲戚们暂住的厢房也收拾出来,昭玉夫人是从早忙到晚,就留在静思居,听下人汇报,又给分派人手,临时调换。 桑陵仅是跟去听了一个下午,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当日清早夫妇俩就上是非堂去了,昭玉夫人已经候在了前堂,等着童子们服侍太公更衣。二叔和沈氏是老早就到宅门前去预备待客事宜了。 老爷子负手信步前堂,逢着聂广夫妇过来,过了会,三叔四叔带着蔡氏和章氏也到了,一大家子人凑齐听太公说过几句话,尚未逗留,就一道前往了静思居。 寿宴虽不从早办到晚,但远从辽东老家来的亲戚却要招待好,古代行路不便,长途跋涉动辄数日,辽东远在关外,这批人都是提前小半月动身的。 桑陵就听着昭玉夫人在前头安排,暗暗问了聂策一嘴,“年年都办寿,老家的人是不是年年都要跑一次啊?” 聂策闻言“唔”了声,回说,“祖父过了八十便是每年一来了,要赶着天候不好,泥道不好走,就只托人送贺礼,带几句祝福话。” 那就是了,要是年年这样风尘仆仆的来,对一般人家也消耗不起。 聂氏一族只有聂达这一脉出息些,其他几个叔祖往下的子孙们尚都是黔首,因这一层还在世的亲戚关系,偶尔多受关照,且算得上条件温饱。成媪同房媪那儿也听说过这些消息,其实每年老爷办寿,这群人说是来祝贺的,私下还是打秋风的多,毕竟穷亲戚往富亲戚手上送礼,富的回礼定然轻不了。 因而老家亲戚来得也勤快,就算人来不成,礼都也是要送到的。 第106章 寿宴 本家亲戚们同田邑上的庄主佃户且由昭玉夫人招待着,外头京中官商场上的权贵,便由聂仲胥同沈氏招待,聂策得了他娘的谆谆嘱咐,很早就领着桑陵往宅门前去了。 只需一个穆武侯、车骑将军在,饶是丞相长史的聂仲胥还在边上,拜寿者也都不能忘了主动过来和聂策溜须拍马。 逢着这两日正是朝官休沐,又得了个秋高气爽好时节,来往宾客纷至沓来,桑陵觉得自己回礼回得脖子都要酸了。 聂策看起来都还好,别看这厮私房中吊儿郎当,遇到不想理会的场面又很会装端肃,可要到了这种需要正经交际的场合,竟也能露着个大牙左右逢源,无论来的是个什么角色,都能和人唠上个一两句。 拜寿的人一多,也就不乏几个认识的人了。 亲家人桑家当然得来,桑武领着马氏同桑枚以及她小儿子桑肖下了马车,两边各自见礼问过好,桑陵看了看襁褓之中的稚子,也没有上前逗趣的心思所在。 也不知道桑武是否看得明白他家里的这些个龃龉——反正事到如今,她是当真一点多的伪装都不乐意了的。要面上笑笑,那尚且还能扯扯嘴角,眼角眉梢的笑意要流露,也不是什么太费力的事,可要上前嘘寒问暖,倒也不必。 对于桑府里头的这些事,聂策从没有问过桑陵,也没有听她提过,可只见着回门那次的场面,估摸着这位少年将军自己也猜得个大概——只是略瞅了她一眼,就往前迈了半步,主动接替起了和岳家沟通的重任。 桑肖被抱在奶娘怀里,马氏就领着桑枚过来寒暄,半年不见,生产完的妇人脸上可见的疲惫许多,但妹妹颇有些女大十八变的意味,从前的桑家二女儿虽说也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但到底还带了些孩童的稚嫩,两腮也都还有些婴儿肥,目下瞧着已是瘦出个清晰的轮廓了,眉眼间也还有些马氏的影子。 较之桑陵,她不怎么像桑武。 也多亏了宅门前的寒暄至多不超一二句,桑家这一家子很快就进去了。 这场迎宾招待也就维持了小半个时辰,夫妇俩先回了静思居西翼稍事歇息,聂策刚坐下,就差人去打听“覃子婴住哪儿的?” 桑陵正给自己捶着小腿,瞧了过去,“谁是覃子婴?” “我姑表兄弟。”聂策回说,就招呼了门边的两个婢女进来,示意给二少夫人捶腿。二少夫人的腿下意识退了退,待反应过来,才放回原位去。 二人在屋子里再小坐了会,吃了些东西垫肚子。聂策背靠凭几,伸直了一条腿出去,一个婢女也给他捶打起来,桑陵就瞟过去一眼,沉默片晌,又问到了他老家人身上。 人家千里迢迢赶来,总不至于住上个一天就走的,她只粗略知道要来的人都是谁,还不算多清楚人际关系上的事,这个聂策特意问到的覃子婴,又是什么人物? “我同他自小关系就好。”聂策捻了块柿饼咬了口,边嚼边说,“我去西北之前,每两年就要和大哥回一趟辽东郡,在那块我只同覃子婴玩。” 辽东,也就是她那个时代的东北一块了,聂策老家还在东北呢。她就也捡了块柿饼,尝了一口,觉得太甜了——便又放回了漆木食盘里,接着问,“为什么之前每两年就要去一趟啊?” 聂小侯爷就盯着食盘里那块被咬出了牙印的柿饼,“你这——叫别人还怎么吃?” “你不拿那块不就是了?”嘴里虽辩驳着,但桑陵还是默默将那柿饼挑了出来。 这个坏习惯也是她之前为了减肥刻意养出来的,要尝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立马就不吃了,是宁可浪费,都不为了节省而撑着自己。而且国朝施行分餐制,往前她是习惯了丢自己食盘里。 这一回倒真没留神,但这会抓在手上,吃了不是,不吃也不是。 聂策都已经嫌弃她了,总不能再放回去的,这屋子里也没个丢垃圾的食盘瓦罐什么的。 她就只好一直抓着这块柿饼,继续听对面的人说话。 “早些年辽东还有个祖辈在,祖父让我们每两年去给老辈磕头,庄子上没什么玩的,大哥也不带我,我就专同子婴一块。”他说得起了兴,方才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尽,“我刚认识他时,还同他打过好几次架呢,当时几个表叔拉都拉不开,再往后我们的关系倒越打越好。自我去了西北一直到回长安,就再没同他见过了,前年听说他们也来了的,当时我人在天梁,也都错过了。” 才刚说完,外头人来招呼,回说“覃公子是落住在东府九园。”没一会,身后又有人来传话,说“大夫人叫侯爷和少夫人过去了。” 桑陵也就怏怏起身,一面想着九园——那可是在侯府老边上了,东府园子可大着呢,靠边的一排厢房往前其实也都是空着的,要安排客人住过去委实偏僻,日日再要来往静思居坐坐,少说也得走上个小两刻钟。 夫妇俩才走到抄手游廊上,聂策停住步子睨过来一眼,她还好奇回望,就见这人将她手里的柿饼拿了过去,往自己嘴里一塞,嗫嚅着说,“要吃不吃,拿手里玩啊?” 桑陵一愣,遂搓了搓还有些糖粉的手指,口唇翕动,才敛然一笑,就又迅速跟了上去。 第107章 “你总得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夜边宴飨到场的宾客就更多了,也是在老爷子的这场寿宴上,桑陵才再次见着了班乐,得知上月荀进过了考试选举,还没任命一个正规官职,且留在天子边上做了侍中郎。 国朝这个官职的工作内容可就广泛了,细到伺候皇帝本人起居,但也能参与廷议。能不能升得上去,全凭之后的表现和日常考核。 看来荀世子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啊。 班乐之前虽也起了和离的心思,但到底是个年轻女儿家,后见荀进对她又稍好些了,便又打消了这念头,现在就只想安心过好眼下。 她说,“世子还是个好人的,虽我家里人能举荐他上去,但还要在宫里考试,受天子问话,这总非三两天就能准备好,前些时候不大管家中事,是要专心备考,现在他入了宫,虽说也忙,但也肯照顾我了,还和他兄嫂争辩过几回。我想这日子,就不是过不下去。” 女人到了最可悲的地步,就是在心里为男人辩解,自己将往事过去。 也不知她是具体经历了什么,瞧着就远不如当年在门馆时——那时的班家女儿娇娇媚媚,自带高门女儿的傲气,不过一年不到,就蹉跎至此。桑陵纵然心里还有气,却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她已经劝她和离过一次了,而今既然她自己都说还好,她若还要劝和离,那就是要将这个朋友也推开了。 便只微笑道“好,他能待你好,自然是好。” 到亥时初刻,宴便散了一半,府内年长一些的各自回自己园子,至于寿星聂太公,早前戌时一到就招呼着众人,自己回是非堂歇息去了,毕竟人老了,经不起彻夜折腾的,但国朝筵席又向来喜欢拖延时间,因而就算寿星走了,留下的小辈们和一些个年轻宾客也还能推杯换盏,继续热闹一阵子。 剩下男人们喝酒吹牛之际,桑陵是最不愿意逗留的,等班乐和荀进走了以后,下头人再一来回话,她也就告退了。 过静思居后院之际,路旁的六角石灯内都已经上了火,一条石子道便也算清楚,一行人走不过十来步,桑陵又在花圃中瞧见了聂广的那只猫。 她游目四顾,见周围也没个旁人的,就蹲下来朝那东西招了招手。 成媪心照不宣,一摆手,便令身后跟着的奴仆先回午苑。 猫这种动物就是冷淡,不熟的人招它,那是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不过桑陵本来目的也不是为了来逗猫的,人群一离开,她方才缓缓捻裙起身,压低了语调,“走罢。” 头几日在景苑前瞧见的那仆从,一直让她惦记着,当即瞧得不太清楚,只隐隐觉得熟悉,回去后又思索了好几日,才终于对上了那张面孔——便是大婚日,她从喜房里出来瞧见的第一个人,当时所有人都赶着往后院水井边上去,唯有他跑的相反方向,甚至神情张皇。 再者,当时喜房内外全是午苑自己人,如何会放一个外头的奴才进来? 其实事后桑陵也想过许多次,那或许就是凶手。不过自此以后未在府内见过此人,她只以为是背后的主人将他调出了侯府。——毕竟对方再蠢,总也不能让刽子手还摆在眼前,给自己留证据的。 所以她一心要抓的乃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不想前几日竟又叫她撞见此人,虽说之中多有蹊跷,四叔并不在桑陵的怀疑对象里。但好歹算有了一丝线索,这两日便安排了宗湘和卫楚常来往此处,蹲点盯梢,可巧上一刻成媪来回话,又见那奴仆进了景苑。 四房内未设下人房,奴才们夜里都得回三进偏院歇下,那人既入了景苑,夜里是怎么都要出来的。 她便要亲自来确认清楚了。 …… 寿宴到后头成了酒宴,静思居内欢闹到近子时才散。 聂策就是子时才回的午苑,桑陵也只比他早回来一小会,正落座毡席上鼻子喷气,又喝了一大口水,才将心底的惊恐与恚怒压下。 今日出了奇的,在前头喝了一宿酒的小侯爷身上竟没什么酒气,桑陵就没先顾上心口的情绪,过去招呼他入屋,“你没喝酒啊?” 上半宿她坐堂中时,可是实打实见他一杯杯黄汤入肚的。 “诶,你不懂。”聂小侯爷两指并着一点,朝她得意哂笑,“我自有我的窍门。” 这还能有什么窍门,就是想方设法的躲酒了呗。 “就没人发现吗?”她帮他卸下了玄绛裼衣,只见聂策摆了摆头。 至于发没发现,以他这个身份,旁人也不会拆穿。桑陵也懒得在这个话上周旋下去,瞧见他进了净房,几个仆从将洗沐物事送进去,便自己踱回了墙边,将屋中点着的灯一个个熄了。 等人出来,屋子里也就只剩了一盏孤灯。 “哟。”行障后的人嘀咕了声,“今日倒是稀奇,又是等我回来,又是留灯的。” 往前聂策回来得晚了,桑陵确实是不等他的,一般他沐浴出来,后室里也不留灯,就让他摸着黑上榻。 今日却是不一样,她是留着事要问他。 “我今日到景苑里,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 聂策正钻入帐中,就扯走膝下衾被,坐到了榻上,“嗯”了声。 这年秋老虎晚些,出了伏且凉快了一阵子,到这两天又开始热了,桑陵就闻着这股淡淡的皂香,说,“是大婚日那天,雅女死时,我看见的人。当时他慌慌张张,见着我就跑。所有人都往后院过去,只有他是要出去。” 疑点一下就显露出来了:景苑的奴才,为何会出现在喜房外?而当时又为何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聂策思忖有顷,抬头看她,却一时没有发声。 “是四叔屋里的人。”桑陵就凑近一些,“不,应该是章氏!” 这段时日她常出入景苑,站院门也能瞧清楚里头的几间主屋,四叔在亥时左右就进了寝房,而那奴仆在起居室待到近子时才离开,——景苑里只两个主人,便只可能是在和章氏相处了。 话落却见聂策眸色沉了沉,“桑陵,这个事,你不要碰。” 这话又和昭玉夫人之前说的八九不离十了,母子俩的意思,都是这个事碰不得。原先她猜测可能是为了聂仲胥、聂叔狄和聂广,那尚且都有个“碰不得”的理由。 可是章氏为何就不能碰? 她就只能想起聂策和章氏的关系,章氏怕他,而他一提起自己的这个四婶婶,也多是讳莫如深。 “你总得告诉我一个理由?” 为何说起章氏,就碰不得这件事了。 “睡罢。”岂料聂策又是一句这样的话。 第108章 整个事情就很清楚了。 心里要压着事,那是如何睡都不会安稳的。 聂策不乐得说,桑陵虽没好气的躺平了,但若夜里要她配合着做别的事,却也是别想了的。 敦伦礼也得两个人都愉悦,要是有一方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那这个礼也完不成。 聂小侯爷一如既往翻身过来要抱她,被她手肘一抬给挡开了。他还能不知道是桑陵心里攒着火?想要的问题没给出答案,有火也正常。但他也不想又闹得和上次一样冷着。 虽说这里头的事他也不太想说——毕竟内宅丑闻。 但也更不乐意和桑陵冷下去,便将她挡着的手拿开了,少年将军单一只手桎梏,女儿家便难再挣脱。 聂策正想怎么软语两句。岂料身侧人手肘横扫,速即往下一扣,不仅轻易脱离开了他的手,甚至于一个翻身,反将他一整条胳膊都压住。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既有技巧也不乏韧劲。 “你这从哪儿学的?”他也没有刻意躲开,就放任她压着自己。 “你管我。”桑家女语气里带着愠怒,鼻子哼哼,“你家全是秘密,那我的事你也别打听。” 言罢,只听帐中一声清晰冷笑,桑陵拧了拧眉,仅是一瞬,自己的身子就忽地腾空了。 聂策胳膊一抬,给她整个人都扛到了肩上,脑袋都顶到了承尘。饶是她使尽了力气往下压,都起不了半点作用。 女人和男人的生理构造本就不同,这厮块头又比她大,即便她还懂点格斗伎俩,也抵不住绝对的力量压制。而且聂家郎也一点都不知道心疼的,随即就握住了她的腰眼,又是一个过肩摔,就将她钳制在了自己身下。 仅有的一点良心,也就是还知道腾出一只手来护住她的脑袋了。 “有本事等我准备好。”她被气得咬牙切齿。 “好。”少年将军回得也迅速,说着还真就半坐起身,甚至还把她也拉了起来。自己又往后挪了点,两腿微微岔开跽坐。 这个姿势……聂策看来是正儿八经的要同她比划比划了。 桑陵不虞愣了半晌,这厮,不会真要和她打罢? 就算心里还有气,但她还不至于完全糊涂,自己也就有点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真打得过聂策——这个天天在军队里锻炼的武将,人家是正经的兵…… 沉吟片刻后,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她严格执行起成媪素日念叨的三昧真言来:撒娇、服软、放赖。 当机立断一翘樱唇,柳叶眉也似蹙非蹙,跟着放轻了语调,“聂玄文,你要打我吗?” 就见聂策神色一滞,呃了声,“不是切磋吗?” 他是瞧着她还真有点底子,真想试试罢了。 “我看你就是想打我。”谁知桑家女垂眸抽了下鼻子,再一眼望过来,声调都愈发细了,“你是觉得我不应该问,是吗?” 桑家女儿不敷浓妆时的素颜,本就是清冷柔美的,自打二人圆了房以后,他们睡下的时辰也推迟了,目下的她,眼底晕上一层淡青,又微微泛红,顶着眼睫瞧他,就仿佛一个陶瓷器物,即刻就能破碎。 就是个再不开窍的,那也遭不住。 遭不住的聂小侯爷就怔了下,一阵手足无措后,才不得已叹了口气,欲抱回她宽慰一下。 谁成想这手才伸至半途,又叫她一招擒臂上勾,手脚并用。 他又被压到了身下。 “聂将军,兵不厌诈,知道吗?”女儿家方才那副泫然欲泣的姿态荡然无存,这会的语气里已是充满了得意。 聂策只得摇了摇头,实在无奈,又不由失笑两声,“好。” 他似乎是真输得心服口服了。 桑陵才终于昂首长舒了口气,一夜折腾,谁能想到她竟然在床上和自己的郎君打起来了。不过心里也无不痛快,试问整个帝国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将这位车骑将军、穆武侯爷,压在屁股下暴揍的? 她又打算趁机再问问章氏的事。 谁想一个眨眼,叫这厮抓住了一只脚,这一回是蛮力也不屑用了,聂策干脆朝她脚心挠了两下,都不用使什么力气,桑陵很自然地就退开去。 他旋即起身,反客为主再压制上来,“兵不厌诈。” “不玩了。”身下的女儿再是憋不住。 这一番真枪实弹的操练下来,二人是真平躺着了。 聂策倒还好,呼吸都还平稳着,桑陵是喘了好一会才平缓回来,但也没什么困意,过了会,语气平平地说,“聂策,你要么就直接告诉我,要么我就直接去找章氏,反正都是家里的媳妇,要是保她不保我,那我也认。” 其实这话也都是为了激一激他罢了,她还不至于真鱼死网破,不管这座侯府好坏与否,都是她现在唯一的落脚点,她也还知道不能轻易乱来。现在之所以有余地去逼聂策,是因为知道他待自己一直算仗义,甚至于圆房以后,还有点宠溺在里头? 总之在聂策面前,她确实比在其他人面前大胆些,也敢和他直话直说较劲。 可这话结束良久,却也没能听着他的回答,桑陵就不禁侧过了头去。 “又不叫玄文了?”聂策说。 她不觉有些好笑,这厮是秉承了这时代大多男子的共性,吃软不吃硬,成老妈妈的真言看来是没错的。 对付男人,还得以柔克刚。 她遂瞥向帐顶,嗫嚅片晌,轻声道,“玄文。” “听不见。”少年将军也放赖起来。 桑陵忍俊不禁,一点点靠近,粉唇翕动,轻轻吹了口气过去,聂家郎身子一抖,便对视了过来,她即刻拉高音调,“玄文!” 只见他捂住这边耳朵“嘶”了声,“就不能秀气点。” 她咯咯直笑,不得已捧一下、冷一下,又再捧一会,就重新靠拢过去,“玄文,快告诉我,好不好?” 为了得知到真相,放低姿态什么的不在话下。 显然聂策就很吃这一套了,他享受的闭上双眼,抱着手沉吟了会。等过了这个得意劲,才徐徐睁开双眼。 不过抿唇思索片刻,脸色又端肃了几分,“四婶不安于室,和大哥——”他越过了这个话没说,只道,“我素来夜间回府,他二人之事叫我撞见过。所以你说那奴仆是章氏的人,我猜这后头多半还是大哥。” 闻言,桑陵瞪大双眼躺平回去,不想和章氏有勾搭的不是聂策,而是聂广…… 不过要是这样,整个事情就很清楚了。 聂广和章氏有一腿,借章氏的手在合卺酒里下毒。 昭玉夫人一个掌家妇,指不定也知道了这些阴私,顺藤摸瓜查到了聂广。 此人虽不是承嗣子,却好歹也是个长孙,而今聂太公一脉下去,嫡系子孙里,也就只有聂广和聂策成年了,四孙聂斐才七岁,还不知道将来如何,古人寿命又不长,一点小病小痛就容易嗝屁。三房的聂瑃更是个傻子,从每日晨昏定省看下来,就知道聂太公最是个看重嫡系血脉的,要真是聂广做了这事,他恐怕一时间还受不到真正的处罚。 难怪昭玉夫人会是那样的态度。 “那——”桑陵吞了口唾沫,其实心底最想问的是:要是最后强抓出聂广,大概率会是个怎样的结果?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个问题或许都不用问。 看他们这些人的态度也都知道了,到时候估计聂太公和二叔婶都会保他。二叔和聂策还都在皇帝手下做事。 一家子人自己闹翻了,聂策这个手头上的事还办不办了? 便只好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想杀你吗?” 其实能关联上的动机也很多,左右也都是争家产那些事。 不过她更想从聂策口中听一听。 说完就又听他一声沉沉的叹息,少年郎目注头顶纱幔,嗓音里透着丝丝干涩。 “我自西北救下太守那年,大哥察举入仕,祖父料及我定会被留于京师,恐家中入仕者多,功高益危,为君主猜忌,便勒令大哥辞官回府。” “大哥是要不甘心的,他读书一直刻苦,四岁能识字,十岁已是博览群书,十二岁被祖父送去了智家门馆。那年考核,听说名列榜首。” “是为给我让路,他才只能留于府中帮衬家务。” 说到后头,他似乎也有些哽咽。 “真没想到,我兄弟二人走到了如今这步。” 第109章 他们各自有难处,总不能一了百了的。 这样说来,聂广做此事的背后,似乎也含着无限的苦楚。 桑陵摇了摇头,随即否定了聂策的话,“时也、运也、命也,他并不是为给你让路而退仕,这是他的命数,一切都是早就定好了的,就算你没有在西北立功,他的仕途也会受其他事影响。” “命?”聂策侧首看她,“天命所为吗?” 这时代信仰天地鬼神,且也算是和命数挂钩罢,桑陵思忖了一会,便点了点头,“所以他做这些事便是错的,不必追溯缘由,也不值得被同情。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她不觉撺紧了被褥,“就要付出代价。” 聂策却是摇头哑然一笑,“只要祖父在,家中就不能闹出这样大的事。” “况陛下削藩,朝中大有反对者在,更欲从我身上纠错拦阻天令,若不是二叔斡旋,我只怕也要卷入朝堂内斗。” “这件事,眼下便不能动。” 桑陵心中一怔,才又更明白了昭玉夫人的意思,爹在帮聂策、儿子却要杀他,责任追不追究,都是棘手的问题。 一家子人牵扯到一块就是麻烦,做不到完全的公私分明。 聂广暂时动不了,不然就先抓出那杀人的奴仆——她心念电转,又不由得否定了这想法,要抓那奴仆,弄不好会打草惊蛇,而且那人好像还有点身手,被派过来做这种事的,警觉性恐怕也低不了,最后可能反让聂广和章氏再盯上了她。 到时候聂策再一走,她能指望昭玉夫人保护她吗? 这个大夫人在这事上甚至都不欲与她多说,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先动手了,指不定会用一张什么面孔对着她。 届时她就真是两面受敌了。 这个手,哪里都不好动。 “你想什么呢?”聂策就扭头盯她看了好一会。 桑陵遂转过身来,忽得胸口一滞,只能摇头轻道“无事”。 可又到底还是忍不住、遂将额头抵在了聂策身旁。 唯有在完全黑暗中,才能由着自己眼圈一点点温热。 她实在还太被动了,雅女的事日复一日无果,堪比日复一日剜她的心。 那口水井就在她每日起居的寝屋后头,身处这里的每一日,她都仿佛还能看见那一幕,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浑身湿透,耳边还扣着她送她的一对碧色流苏环。她出门前还在替她埋怨这家人办事荒唐。 可这个朋友就这么死了,死在了为自己打水的路上,更荒诞的是——凶手本来的目标也不是她。 不过倒霉,误拿了酒卮。 偏偏她这个活着的人还什么都做不了,不仅做不了,还要和这里的人谈笑风生,做好自己这个光鲜亮丽的侯府少夫人。 她心底的痛苦和愧疚就像是一张大网,日益收拢,网上的毛刺慢慢将心脏割破,疼得她每日都要喘不过气。 近在咫尺的人,自然也能感受到这股情绪了。对于桑陵身边的那婢女,聂策也是早就知道了的,二人关系想来是十分要好,他也不是不能易地而处,要是有一日不识被杀了,他定然也恨不能将凶手生啖。 再者桑家女本就是个光风霁月的性子,怎么又能忍受这些事一直压在心底?早前她心里也藏着事而苦恼,想来,多半也还是为此事了。 只是他们现在确实不好动—— 聂策就翻身过来搂住了她,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少年将军的举动里透着安慰,只是不会说安慰的话,因而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桑陵脸下的发丝已经沾满了泪水,只是摇头,就又轻轻地回抱了过去。 她也不能怪聂策什么,或者怪昭玉夫人。他们各自有难处,总不能一了百了的。 论气,谁心底又没气呢。 第110章 “还是要找个由头,多亲近亲近大夫人的。” 不过这一晚上感伤过了也就过了,第二日情绪消散了,还得正经思考起接下来的路,桑陵并不打算偃旗息鼓,做个高枕无忧的侯府少夫人。 问完晨安回来,便和成媪说起了这事背后的瓜葛。 女儿家的面色还算镇定,“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不论他们要如何,我们手里也还是要多几个能用的人,最好是外院的眼线,帮着收消息传闲话。今后大哥那边若再要生事,我们也要能有几条可以选的防备门路。” 成老妈妈自来在深宅大院中做事,话中深意,自是深得三昧。 便眼观鼻鼻观心地提了句,“若是如此,咱们还得先从云月榭走起。” 这话里的意思,桑陵也不是不明白,昭玉夫人是掌家大妇,府中家务最终都要汇总到云月榭去,要想建立自己在外院的人脉,最为方便快捷的地方,也就是各支线汇集的云月榭了。 不过那个婆婆,至今她都没有走得很近。 就支颐回说,“还是要找个由头,多亲近亲近大夫人的。” 和昭玉夫人靠拢,她才有可能接触到外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所有仆妇掌事,由此一层层下去,认识到更多的人。 “您之前不是跟着大夫人学了两天算账吗?”成媪瞅了她一眼,“逢着月底要清账了,再去跟着学学,好些着说。这上头的事可繁琐着呢,要正经学,正经能帮着打理了,且得需要一段时日。” “这不就有机会留在云月榭了?” 学算账——确实是目今桑陵和昭玉夫人最好的联系方式了,未来的掌家妇和现在的掌家妇学习,总不是坏事,而且这事迟早也要办,也着实是个好由头。何况学着看账,也要往下头跑,一项项进账出账,掌家妇心里也要有个实数的,这来来去去的,不就能认识了人? “成媪啊。”她就往下跽坐过去,又靠到了这老妈妈的身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成老妈妈于是宠溺一笑,“哎哟,女家主把我送过来,还不就是帮着您的。您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 桑陵于是侧过身微微笑着,一时间就没有接话了,尽管上次和姑姑为雅女争执了一番,但其实心里对姑姑也仍旧是心存感激。 同样是深宅大院里的掌家妇,她的目光也放得很远,深知桑陵在侯府中形单影只,入门就遭了一个下马威,便在第二日就将成媪送了过来。为的就是在她之后无措之时,身边好歹还有个能拿一拿主意的。 毕竟成媪曾是桑凤娥的左膀右臂。 她就扭头仰望承尘帷幔,低声唏嘘,“好歹还有这么个娘家人。” …… 这两日二少夫人问安完,便都是往云月榭过去的。 桑陵借着和婆婆学看账的托词,白日大部分时间就留在了云月榭。 儿媳妇好学,昭玉夫人自然没有二话。 早前教她的也不过皮毛。现在她既有心要研究,那就正经开始学,免得将来有个什么事,需要她代理家务,也不至于两眼一抓瞎,懵头转向的。 为了此事,桑陵后半月都闲不下来,入了新月,她才将将是弄懂了两府的大致入账。 月初昭玉夫人就要去听各府人事安排了,这头的教学工作为此中断,便只留了两个老媪:施媪和邢媪。 这两个老媪也是专管账本上的事。 头前昭玉夫人教桑陵的时候,她们也都时常过来做做助教的。 上半月两个老妈妈就领着二少夫人往两府前后院过去,走了一圈每月府库开销花钱的地方,停留时间最长的,当然还是在后院的伙房上。 一大家子人吃饭是头等的大事,两府主人奴隶算一块三百来号人,光是吃上头的钱就得用了一大笔,还有每房主人的月例、衣食住行开销、家居物件置办革新、损耗报销……以及根据时节置办的,夏日用冰也是一笔大支出,秋冬上了暖炉,用碳且也是一笔钱,各屋主子们房里用的熏香也不尽相同,就好比三夫人房中用香,就是各房里最高的一笔支出——这桩桩件件花钱的地方,桑陵虽不需要一笔笔算得仔仔细细,心里却都是要有个实际数目的。 否则下面一个没算对,便是一二钱的事,最后账要是对不上,那云月榭一通人就有的忙了。 成媪这些时日也没闲着,不仅要跟在少夫人身后来来回回的跑,还得物色好下头的一杆子人,逢着能先结交上的,就先暗暗结交上。 后来连带着宗湘和卫楚都跟着学起了里头的门道。 宗湘又比卫楚稍活泛一些——别看小姑娘生得不如卫楚水灵,脑子却实在好用,对人、对事皆是过目不忘,后来甚至还跟着桑陵也学起了认字,每日就学十个字,小姑娘人也上进,往往申时主仆几人回了午苑,她都还要在房里看一会新学的字,可谓温故而知新。 小姐妹都这么努力了,卫楚自是不能甘拜下风,便跟着成媪学习了和人交际应酬的功夫。——往往跟随桑陵去后院检查采买、走过几家伙房库房,冲着人都是笑吟吟地打招呼,俨然是要接过午苑社交的第二把手。 有个人能跟着自己学、做个帮衬,成媪乐得其中,也就不遗余力的一点点教上了卫楚。 连着几日下来,主仆四人赶前忙后,各自手上都有事做,时辰安排得是满满当当。 聂小侯爷一回来,往往就见着一副这样的场景—— 少夫人趺坐后室窗前看竹简,对面坐着宗湘,跟着也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成媪和卫楚下午不见人,往往到天黑才回来,赶着酉时前在下人房匆忙吃完饭,才进寝屋来服侍,点完灯就到廊下说话去了。 每个人手上都仿佛有很多活。 半点不像上月,那时候桑陵还能偶尔在院子里散散步,再不然就是在席子上躺着吹过道风,成媪并两个婢女也都是候在一边。 较之眼下光景,四人之前都悠闲得很。 第111章 他也没好意思说是在笑侯爷。 “学了多少了?”聂策也知道桑陵这段时日是在学看账。 堂前熏炉轻烟袅娜,桑家姑娘从竹牍中抬头,明眸善睐、丹唇外朗,还显得精神气十足。 她说,“才是弄明白了进出巨细,每笔单账却还记得不牢固。” “那些给手底下人就记,你只管对差错不就成了?”聂策盘坐到了她身边,少年将军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来。 他这是才从京郊中校署赶回来的,下马就直奔午苑香窝来了。 桑陵都还没留神到他的状态,搁了狼毫凑上前,“你不当家不知道,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看账的人也得门儿清,我便是不用算,也要清楚每一笔账。就好比这一石米——你可知道丰年一石多少钱,歉年一石又是多少钱,物价可不是时时一个样,支出有变动,入账上也不同,收成好的时候一亩地能产两石米,收成不好的时候,一亩地能得多少,你又可知道?看账的人要是心里没个数,那就是由着下头的人乱写。”他这个夫人摇了摇头,食指在掌心里敲了敲,继续掰扯,“这且是吃上头的事,还有两府每家的支出,月月也不尽相同,好比咱们这屋——” “好好好。”聂策赶忙打住了她,揽着夫人的双肩调转回案几前,“你接着看,接着看。” 桑陵才瞠了他一眼,又耸了耸鼻子,闻了会,“你臭死了,快去洗澡。” 一路赶时辰打马回来,他身上自当都是汗。聂侯爷就作势还要捏她一把,不想那厢动作也快,一下就躲开了,“快去啊。” 他这才翻身起来,怏怏往东翼净房过去,这几日秋老虎实在太凶猛,他洗澡都在那头,那处净房开的窗对着后院连廊,且还通风。 应不识就哂笑随过去,被聂策乜来一眼,“你笑什么?” “您赶着回来见夫人,反被夫人嫌了。”他也没好意思说是在笑侯爷。 不过这话,也差不多是说透了。 被笑了的侯爷嘴角就倏地放平了,不过眼底的笑意犹在,清了清嗓子,到底正颜厉色起来,“谁说我是回来见她的。” 应不识暗自抬眉,当然不敢反驳。——这赶着回府的动作,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往前多少次往中校署去,基本上都是事一堆,但凡去了那地,哪次能当天回来的? 自年中从交州回来,每日其实也都忙得不可开交,按着侯爷以前的性子,嫌麻烦也不会天天回府了,——毕竟大营在天梁,中校署又在京郊,来来回回跑费力又麻烦,还白耽搁时辰。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自从和侯夫人关系亲密了以后,莫说是中校署了,就连去了回阳,当天都非得赶回来。 往来几日,成媪倒是物色出几个外院的人来,但这头一批,都是府里落单的家生子。 同成年人社交还需一些时间,而且大人们在府中奴役久了,手上关系错综复杂,要完全背调清楚以后,才好怀柔拉拢。 孩子们不同,年纪小的尚未分配到哪个屋,这些个落单的多是在后院干杂活,又因身份低贱,不能到前院来,所以在府中还算个新鲜面孔。 月中一日上午,成媪就领着那几个家生子悄无声息地进了午苑。 彼时卫楚在门板铺上蒲席,宗湘随侍一旁,二少夫人靠凭几落座,手中户扇轻摇,隔着垂幔一一望过去。 一共四个男孩,两个女孩。 成媪说:这里头最大的有十七岁,最小的也有十四,这几个不是死了爹就是疯了娘,再不然就是还有个糊涂老子,但也不管事,孩子自己找杂活做,也没个分例,只有口吃的能养活自己就成。 桑陵就先将目光留在了年纪最大的那男孩身上,瞧着脸上还有些灰,皮肤黄黑,腮骨宽大,可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身子骨还有些佝偻。 成媪就顺着少夫人的目光看过去,跪坐身侧低声介绍起来,“这孩子没爹,一直由他娘带大,前年娘也走了,就剩了他一个人,在伙房后头帮忙倒泔水,我和人打听了,听说也是吃了一顿没一顿的,全仗着庖丁给口饭,饿起来的时候——”她吞咽了一下,续道,“就喝泔水。” 所以才这副模样。 桑陵心底的怜悯一闪而过,冷静回来得也快,“那这人好收着啊,性子怎么样?” “您可问对了。”成老妈妈失笑道,“这些个孩子里头,还就没摸透他的性子了,他平日里没个人来往,也不怎么说话,我就是想弄清楚他如何,也没个下手的地方,只知道人管他叫阿增,平时就是泔水倒得勤快,干活还算麻利。也是看他这身世实在好,收回来就是咱们的人了,后头都不必拖泥带水的。” 也的确是如此,这样的人虽然可怜,可也干干净净的,谁要收了他,就是他的第一个主人了,待他好些,基本上就能得个忠心耿耿。 桑陵就点了点头,又往右看第二个女孩。 “这是后罩房老绣娘的女儿,单字一个鸢。”成媪接着介绍,“她娘眼睛瞎了,现在做不了活,爹是个酒腻子,虽是在偏院当差,但时常惹事,房媪早要赶他出去了,幸好是这丫头针线活不错,就为她留了一家子人,现在她和她娘住后罩房,她爹住三进偏院后头。” “她性子如何?” “稳重着呢。”成媪投来一个眼神,言语之中不乏深意,“我最看中她。” 这么一说,桑陵也就会意了,后罩房是后福婢女们的住处——妇人家汇集的地方,是最好的消息风口。 后罩房里,便一定要留个她们的人。 她就又点了点头,随后将剩下几个都看完了,当日暂时还没定下留谁,差不多过了一旬日,才最终定了阿增和鸢。 鸢那边倒是不用担心,面上还是做着绣活,只留意后罩房的话,卫楚每隔一段时日便过去收消息,都不用桑陵多操心。 不过这个阿增——连成媪都还未摸透性子的人。 却还是要好好交代一下的。 第112章 只抬眸一眼,吐纳都没了节奏。 桑陵于是又择了一日让成媪再将阿增带来午苑。 “我收了你,给你发分例和赏钱,你也是有事要做的。”二少夫人仍旧落座纱幔后,姣好容颜半隐,只闻这温柔的语调。 阿增跪在堂前的回廊上,虽动作木讷,却也仍旧规矩地磕了个头,“是,主人。” 少年嗓音粗犷沙哑,显是刚经历变声期,在女仆居多的午苑堂屋内,还显得格外突兀。不过他尚且都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东府里的二少夫人,穆武侯刚娶进门的夫人。 像他这样的后院家生子,往前接触过的,除了厨房里的几个庖丁,也就是那几个底层的掌事老媪了。 头回见着这么个锦衣华服、打扮干净的人,只稍微抬眸一眼,吐纳不禁都没了节奏。 虽说还隔着一层纱幔,不至于完全看到后头的那张脸,不过隐隐瞧着那身段,和那般柔和的音色,也已是叫人耳目一清。 还有,还有这院子里的味道也和后院不同。 厨屋后头的潲水房,只有食物混合、腐臭的味道,就算是进了干净些的厨屋,也都还是各种肉类的腥味,唯一好闻些的,也就那些个放着新鲜蔬菜的地了。 可这个主人的院子不同,是一股淡淡的花香,虽然这之中好像还有些药味,但不知为何,即便是泛着苦,和这氤氲屋中的花香混合在一起,也格外好闻。 他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但见身旁的那老媪正盯着自己,就又闷不吭声地嗑了好几个头。 回廊上几道沉重的声音传来,桑陵为之一愣,心道这孩子倒也是实诚。便又咳了两声,待要开口说话,只听阿增急急地说起来,“主人收了我,我什么都能做,我什么都给您做好。” 她和成媪便互望了眼,陡然间,其实更多觉得这孩子实在可怜。 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一点火光都是希望。 “你有这个心就成。之后我会把你送去三进偏院的下人房,你要观察好我交代给你的人,但不能叫旁人发现了。” 廊上主人的声调依旧平稳,“可做得到?” 留他的目的,也就是监视那杀了雅女的人。 阿增随即点头,便又要嗑两个头。 桑陵于是一抬手,“不用磕了,听我说完 。一旦你被发现,我也不会出来认你,你要小心行事,不然到时候的后果,你可想而知。” 纵然可怜他的身世和处境,但此事非同小可,也就不得不理智行事了。 “是,主人。”岂料阿增也未有过多犹豫。 桑陵便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了。 这也不过是首先的试探罢了,头几日依旧需要成媪时常往侯府各处走动,但凡有一点不对劲。 这个眼线就要赶紧撤了。 …… 后几日桑陵仍旧是和上班打卡一样——卯辰去是非堂问安完,就径直去了云月榭,跟施媪、邢媪继续学算账。 前前后后用了大半个月,才将将是过了一遍进出的账目。 手头上有正经的事做,有了沟通,同昭玉夫人的关系也就又渐渐破了冰。 逢着一日聂策回来得早些,婆婆还将小两口一齐叫到云月榭去吃了顿饭。 两代人落座主屋,仆人纷至沓来,每位主人的食案上都摆上了二三十个小碟子。 大夫人笑道,“玄文爱吃酸辣,小时候是顿顿饭都缺不了,现在大了反而不挑了,倒叫我都不知道如何准备的好。” 稚子时口味单一,那是因为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尝的口味也都是眼前的,自然单一,现在的聂策好歹也去西北历练了有几年。 兵荒马乱的地界,有口吃的都不错了,还挑什么? 桑陵就微微一笑,又瞥了眼聂策——这厮也就在午苑私室荒唐些,一到了外头,都是稳坐钓鱼台,并不急于接话。 那她这个儿媳妇就理所当然要顺着婆婆的话说了。 “午苑小厨房恐是早知道了侯爷的喜好,我刚来的时候也还说呢,厨屋里摆着那一摞摞的菜罐做什么。” “是了。”昭玉夫人说,“尤其日头热的时候,他就喜欢吃那个。从前在外头回来,热得受不了了,一头说要上冰,一头又说要吃泡瓜。” 做母亲的一说起这些个就停不下来,随口又提到了聂策年幼时的糗事,什么打架输了和亲娘告状、捉弄几个弟弟妹妹被太公教训,打滚撒赖不认账……一筐筐的事嚼起来,长辈们好玩,小辈委屈糗。 桑陵意兴盎然,想看看聂策会如何制止,逢着房媪进来与昭玉夫人附耳了两句,筵上谈天便终止了。 “吃罢。”昭玉夫人脸上仍旧风轻云淡。 不过后来她也没落座太久,用过小半碗饭后就径直往前院去了——听说是有佃客到前院闹事。 聂策大约也是见怪不怪了,还慢条斯理地搛菜,他今儿胃口好,连吃了三碗,后又用了两块截饼。 桑陵用过一碗饭后也就饱了,就起身往堂前天井内踱步消了会食。 聂策喝了几口热汤,看着她在天井里信步。 “你小时候是怎么捉弄你几个弟弟妹妹的?”她回眸施施然与他搭话。 大房里就留下聂策这个独子,二房和三房的聂瑃和聂斐不大可能和他的童年挂钩,估计也就是几个叔叔们的庶子女了。 廊下的秋风一过,总算是有了些凉意,桑陵的话音落地许久,对面人才放了耳杯回答,“时间太久了,我不太记得了。” 应不识立即上前给他递了手帕,桑陵便揣着手转过去,轻轻嗤了声。 “回头想起来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如何?” 这也都是随意拉家常罢了,二少夫人便转身轻轻一笑,不再接话。 第113章 大夫人给沈华君又相中了一户人家 翌日清早照常点卯,一大家子人在是非堂内问安结束,各自散了。 昭玉夫人带着手下几个仆妇到庄子上去了,连同施媪和邢媪都带走了,桑陵自己往云月榭再去了一趟,翻看过两卷新账,也就打算回午苑去了。 半道临时起意,又去了趟景苑。 日头正好,章氏斜倚前庭美人靠,一眼就瞥到园子门口的桑陵,于是热络起身,“才念着好几日不见你。” “跟着学得如何了?” 这段时日是非堂问安,一大家子人来来回回的聊,两府内基本都知道桑陵这个二少夫人在学看账了。 “今日才得了闲工夫,我想着到你这儿来坐坐。四婶不忙?”桑陵信手拈来地拉扯着。 “我又何时忙过?”章氏已经拉上了她的手,一面入屋,一面笑吟吟地说,“上月留着的那盘赛戏,咱们今日继续?” 要论起侯府内笑里藏刀的人物来,二婶只怕都要排在这位四婶的后头。要不是从聂策口中得知了“下毒案”背后的事,谁又能清楚幕后之人会是章氏? 还有她那姘头聂广。 那位西府大公子倒也算了,横竖两边不算多亲近,往日除非请晨安,也实在不多来往。 可这个章氏,实在藏得深。 二人随意聊上个几句,便花了一整日在塞戏上头,桑陵不同以往,章氏后来要客套留饭,她也应下了。 就领着成媪和宗湘一直在景苑里未曾出来。 章氏脸上功夫倒一直使得不错,半点异样不见,中途领着她去了一趟堂屋,都还唠嗑似的聊起了京里的新闻。 饭毕二人又回偏房继续玩格五,各自赢了几把过后,眼瞧着天都黑了,桑陵还未有起身的意思,章氏脸上的笑才不露声色地收了几分。 申时末四叔回来,过来这屋礼貌招呼了两句。章氏才借着当口,念了几声困。 这意思是要赶客了。桑陵于是浅笑捡子,“今日才算是尽兴了,四婶,回头我们再好好一战。” 特地这么一留,最终目的也都是为了等一等那奴仆。 “好啊。”章氏正巴不得她快些走。 谁能想到桑陵今日能留这么久? 于是二人隔着棋桌抬头对视 ,各自暗藏心事的行过拜礼。 一日相聚便由此散了。 等桑陵回了午苑,主屋廊庑的尽头早有两道身影在候着了。成媪会意,迅速将院内其余奴仆遣退。 等桑陵跽坐到屋内时,宗湘已经熟练地奉上了蜜水,廊庑上的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子。 前头领着人的乃是卫楚,后头跟着的,便是阿增了。 “回少夫人的话,打探出来了,那人唤作……王珣。” 连着几日用人下来,这个家生子的态度倒也比之前稍显大方了。 “可还听到些别的没?”桑陵问。 好歹也是住在三进偏院的人,要打听到一些旁的消息,应该还不算太困难。 “有是有,不过不太确切——”阿增回说,“这人不大与偏院里的人来往,阴大哥说,他是前两月被派来的,之前都在西府,听说是如意馆里 做事。后来跟着木匠学了几天,眼下虽住在东府,但也时常回西府去。” 这个阴大哥,桑陵也是知晓的,乃是阿增搬入偏院后的舍友,之前成媪也来回说过一句:人倒是热心肠,多观望观望,日后没准也能拉倒她们手下做事。 于是垂眸思索了会,又念起章氏之前的话——一个西府的奴才,两府两头跑,也没个定处。 说这里头用人上乱,也当真没错。 她思忖一番后,便招手示退阿增,堂下人却是半天没有动。不觉目注过去,见这小孩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屋内一时安静,成媪也好奇投过去一眼。 “怎么了?”桑陵遂问道。逢着外头人来回话“侯爷回来了。” 主屋内的会晤便由此散了。 入冬前聂策要往平县去一趟,具体什么事没有透露,要去多久也没个定数。 他不说,桑陵自然也不会多问。 现如今他的大部分公事都是突发的,时常是事到临头了才通知一声要出去,所以她也懒怠多问。 第二日他就动身走了,桑陵醒来时,成媪正在墙角点着油灯,说了一通聂策走时的场景——大概意思是他一个侯爷,为了不吵醒媳妇,一举一动蹑手蹑脚的,那模样,又哪像是平时威风凛凛,步伐都带风的车骑将军? 桑陵都还不算完全清醒,面无表情的听完成媪话里话外的夸赞,也并没有为此心生出多大的欢喜。 这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代,男人们一个轻易的举动,都容易被带上神圣的帽子,显得他多降尊临卑,照顾了女人一件小事,就跟受了多大一委屈似的。 其实媳妇没有睡醒,他动作轻点,也都是本应注意的事。 就像聂策没有睡醒,桑陵自然而然也会放轻动作。 成老妈妈的这一通啰嗦完,外头天色已亮,两三仆从进来整理,小婢端来晨间洗漱用物。桑陵起身套衣服的时候,又听成媪念叨起云月榭那边。 “房媪说,大夫人给沈华君又相中了一户人家。” “这回的傅家人也在京里,不算多显赫的人家,族里仅有一些做了小官的亲戚,傅家郎自己在京兆一带做生意,家境很是富裕,沈家侄女嫁过去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是逃不了的”。 桑陵就一面默然听着,一面点头。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二婶又会如何将此事推脱过去了。 不过抛开这些个别人家的事且不提,她自己仍不空闲。白日大部分时间就留在云月榭,偶尔得了空回午苑,也都是听成媪的汇报:每个院里物色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能够收服到她们手下。 一来二去数日过去,不得闲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成老妈妈一向八面来风,便是跟着桑陵忙进忙出的,两府消息也仍能握在手心。 “傅家昨儿来人了。”她放了手里的针线活,闲话似的说起,“听说人是直接往是非堂去说话的,二夫人和沈家侄女也去了,在里头待了有一阵。” “这个事啊,好似是谈妥了。” 桑陵就不由地揶揄一声,“哦?这一回二婶婶就同意了?” 前头刺史罗家的儿子都能退了,这回区区一个商户,就能松口了?这可不像沈氏处事的风格。 堂前烛光摇曳,成媪低眉一笑,又靠过来解释,“是太公首肯的,老爷子定下的事,西府还能有反驳的?” 那就难怪,一家之主敲砖钉脚,莫说是沈氏的意见了,估摸着二叔都得出出面,这些个妇人们就更不好说什么了——桑陵于是跟着笑了笑,也只是颔首。 沈华君嫁人一事,她是早看明白了的,就由着沈氏和昭玉夫人两妯娌自己去斗好了。 第114章 就像你是他盯上的一块肉 月底桑陵总算抽了个空。昭玉夫人随同皇后往天梁大德宫祈福去了,账房里的事暂且清算完毕,她这个二少夫人也总算是能休个假了。 赶着早几日代成君相邀,二人便又拉上了班乐,就约了一日下午在仙客来摆了一桌。 桑陵无不满意的——总比跟着男人们来此处,当个闷不吭声的花瓶要好。 三人略喝了点果酒,度数不算多高,便也没到“醉”那一步。 正是个微醺的状态,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话,也就得以痛快释放。 “你说他不好,就不好,今朝你又说他好,就好了?”代成君两腮酡红,脸上不满神色显然。 这是在同班乐说荀进。 对这位荀世子,不仅是桑陵,代成君心中也颇有疑窦的。班乐刚嫁过去的时候,他可谓是极其典型的渣男,面对一家子人欺负媳妇,冷眼旁观也就罢了,还赶着头一年就纳了妾。 这样的处事,转眼间说扭转就扭转了? “那自然就是好了嘛。”班乐支支吾吾,就像是被戳破了秘密。 班家女儿往日的那份张扬,到眼下已是肉眼可见的消失殆尽。 桑陵默默收回一同追去的目光。 代成君也不知是当真醉了,还是借着这份微醺,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不依不饶地挪坐过去。 “可你说说,你嫂嫂再要为难你,他如何帮你解围?” “你们院中养的那两个小妾,是如何安排的?现在可还有在服侍?” “他自是会帮我解围的!”班乐眼神躲闪,“那两个妾,既然都已经进来了,那也自然是要服侍他的嘛。” “可你这都还没有动静呢!”代成君的语调也拔高起来,“我还不清楚你?你这是看反抗不动了,干脆一了百了了是罢,又怕被人瞧不起,可怜了你,便要说出此话来,充个面子——” “你够了!”班家女索性一把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女儿看起来都有些上了头,各自连站稳都难,好在边上还候着垂髫小婢,将人给搀扶住了。 “你还不承认。”代成君道。 桑陵才终于喟叹起身,将两个人隔开来,“我看你们是都醉了,今日就到此罢,回去歇歇,改日有空我们再聚。” 话音才落,都不给两个人回神的机会,就招手令两边家奴过来——将自家夫人、小姐的,一一领走了。 “别啊,我哪儿就醉了。”代成君又一把拉上了桑陵,“阿陵,我酒量不差的,我还能和你们再喝些。” 酒量是不差,也还不至于是彻底的醉了。可偏偏就是这中间的程度最吓人,趁着还有些意识,人更加大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什么事也都敢搏一搏去做。 就好比现在,见桑陵不说话,代成君又一个劲地要和桑陵回穆武侯府。代家家奴拉都拉不住,就一口一个:“我不乐得回家,你们都退下,我和阿陵回去。” 桑陵也就只好一边示意了代家家奴传口信回代府,一边将代成君领上了自家马车。 …… 二人回侯府已达戌时,天色将歇。 下了马车一路从前院过去,过了静思居,又在前院花圃旁不提防撞见了聂广。 此人日常带狸奴出来散步,不往自己西府的花圃里走动,就专往东府过来。 桑陵不露声色地瞅了眼一条道外的景苑,心中大约也有了个数。——毕竟有个姘头在此,他在附近转悠,也就不足为奇了。 长兄和弟媳之间一碰面,也只是颔首示意,无声地问了个好。 聂广望了眼桑陵身侧的代成君,眼神未有多停留,反倒是在二人擦肩而过以后,再盯了桑陵很是一会。 这道目光桑陵自己未曾察觉,倒是代成君酒意褪去,回眸间就瞥到了。 直到跟着入了午苑,狂饮了一大口水后,还在念着此事。 “方才那人,是谁?” 桑陵正屏退了屋内燃灯的奴仆,回身答道,“是聂策的堂兄。”顿了顿,又不由自主地加了句,“西府的。” “他方才为何那般看着你。”代成君盘起了腿。 桑陵遂落坐到了她对面,给自己也添了一碗水,“如何看着我?” “我们走后,他就一直在看你,那眼神——”代成君狐疑地眯起了双眼,“很——” 话说完,她又打量上了屋内四周。 桑陵就跟着望了一会,问“怎么了?” “你相公在不在家?” 桑陵摇了摇头。 “去哪儿了?”代成君问。 “平县,已经去了有几天了,也不知要多久回。” “噢。”代家小女儿柳眉一抬,撑着毡席往前挪了点,面向桑陵,声调也压低了。 “聂策他堂兄,不会是看上你了?他那模样可古怪。” “看上我?”桑陵不由得一笑,简直无语。 他聂广屋里一个苏氏,屋外还一个乱伦的婶婶章氏,还有闲工夫再看上他堂弟的媳妇?——二少夫人这笑发出来没多会,却又是渐渐落下了,若说聂广看她的眼神,确实奇怪,几回后花圃撞见,都是那般直勾勾的盯着人瞧,叫人直发毛。 为此,成媪也念过几回。桑陵自然知道自己的这副皮囊如何,自从恢复了容貌以后,不少人见她都要愣神,对于这样的目光她也不感到意外了。 人都是视觉动物,就像她看到拥有美丽皮囊的事物,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住目光。 所以她不曾细想过,聂广对她,究竟是浅层的欣赏,还是说真有侵占的意味—— 若是第二种,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女儿家葱白的指尖覆上案几,不由地思索起来 。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此刻眼神已是渐渐失了焦。 代成君这会已是全然清醒,还在絮絮叨叨的,“你就说,从前他是不是也常这样看你?那样子是当真可怖,就像你是他盯上的一块肉,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扑过来,将你给生吞了。” 尾音落地良久,却不见对面人回话,“阿陵?”代成君的声音将她唤醒。 廊前此时传来滴水声,这场雨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伴着阵阵凉风,已是个十足的深秋天了。 桑陵眼眶微微眯起,旋即却和煦一笑,“不早了,我安排人服侍你去厢房罢。” 第115章 就让聂广和章氏狗咬狗 新月上来,侯府内早早预备下的各项事,便都开始了一个明确的进展。 月初傅家人又上侯府来过几次,前两回还都有聂太公在场。可见的昭玉夫人用了心,这门婚事就比之前的更牢固。 后来听说沈家老家都来人了。 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出来,说是日子都定下来的,明年上来的新月,就是个最好的吉日。 这也都还是得亏了老爷子在二叔面前提了一嘴。 只需二叔一个示意,沈氏哪还敢多半个字? 桑陵断断续续听着这些话,到头来其实也终究只是好奇——昭玉夫人究竟是怎么把聂太公也拉进来的。 不过还没来得及摸索明白这些,却又被眼前事绊住了思绪。 当日傅家人上门,赶清早一大家子人在是非堂未散,下头人来回禀说傅家人拜访。向来少言语的三婶提了一嘴,想跟着见见傅家小郎君。 逢着老爷子当即心情好,一颔首也就同意了。 众人便又挪往了静思居。 昭玉夫人和沈氏一道起身,妯娌见礼浮于表面,沈氏假笑下的争锋显而易见。桑陵随在昭玉夫人身后,默然收回视线。不成想步子才迈开,正遇聂广回眸。 不知刻意与否。 二人眼神相交,都露出微微诧异。 只等聂广再回了头,她才若有所思着将所有神色敛去。 几家叔婶同沈家女儿一同在静思居见过傅家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个几句后,时间不觉近午时。 昭玉夫人自然要留一遭饭的。 算上两家主人奴仆,乌泱泱一堆人便又转往了东府后院的十美湖。就在湖边水榭摆了两桌。 后来聂太公半道念起九园住下的那群亲戚,便又叫人去唤了来。 桑陵就在案几后安静用过小半碗饭,章氏闲来无趣,胳膊肘撞了撞她,用眼神示意斜对面,“这模样,你说沈家人能中意?” 这个傅家郎,身量确实差了些,顶多也就在女子堆里较较劲了,放男人堆里,还跟个孩子似的。且甭提俊俏不俊俏的事了,就是和罗刺史家的儿子比起来,都相隔十万八千里。 倒是个实打实的丑孩子——桑陵在心里默默念了句。 但面上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便抬袖啜了口果浆,轻言细语地道,“男人嘛,那般看重模样做什么?有他家的这个条件,就算自己不入仕,落得个富贵清闲也都够了,而且不说族里也有当官的嘛,将来就是遇着一些麻烦事,也不怕没人照应。” “你这话倒也是。”章氏就奚落一笑,“可就是再不看重的,好歹也得是个人模人样罢。” 这话未免过了头,那傅家郎君难道还能不是有鼻子有眼的了?桑陵瞥了她一眼,又再正经打量了那头的傅家郎一会。 窝瓜脸、橘皮、眯缝眼——嗯,傅家小郎君虽然有鼻子有眼,可真经不起细打量。她默然收回视线,心底实则更多钦佩昭玉夫人。 和沈氏真就计较到点上了。 过了会,老爷子身边有人来回话,说九园的人到了。 桑陵便无意识地将视线对过去。其实往前她学看账时也是有进过九园的,来去几回,几个亲戚也都认得差不多了,就唯独这这个覃子婴还没见过。 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未免好奇。 这人乃是个很典型的北方人长相,窄长脸,高鼻细眼,身量虽不及聂家人高大,但在国朝的年轻男儿中,也算得上合格了。 碍于长辈在场,桑陵不需要过多应酬,同这位聂策的发小便也只是颔首见礼罢了。 直至金乌西坠,华灯初上,湖面映照着落日余晖,这场筵席方见散去。 自十美湖回来,桑陵没耽误多久就上榻预备歇息了,等屋内奴仆鱼贯退出去,单就留了成媪一人。 后室只余一张孤灯,轻薄的纱帐一搭,帐中那抹窈窕人影霎时朦胧,二少夫人低声说起了代成君之前说聂广的事—— 成媪闻言一怔,随即思忖起来,念道,“大公子的目光是古怪了些,不过要说古怪,古怪的人不少。” “还有谁古怪?”她就顺着问了下去。 “夫人生得好,谁见得不多留意的?要说眼神不清白的,不单是西府大公子,两府里的家丁,还有来往的贵客,这些人里就难有眼神清白的。” 这都还是府里的人了,偶尔在静思居前遇到的庄主、佃客,还有一些宴席上见礼的高官,但凡见到她的男人们,就没有眼神不停留的。这是实话中的实话,就算桑陵自己难留神,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清楚的。 尤其成媪这个长久跟在身边的人。 少夫人自高府蜕变之后,已是个可见的美人儿了。后来嫁进了聂家,因为雅女的事又清瘦许多,头前半年险些到病态的地步,这几月来,兴许是做了人妇的缘故,周身气质又与从前不同。 生来的好样貌,加之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风流韵味,如今更是活色生香。 “我只问聂广。”桑陵自然无暇其他。 “不过——”成老妈妈就自顾自地道,“其他人倒是罢了,人之本性,也不好追究什么。大公子如此不遮拦,也都委实荒唐了些。” 果然,聂广眼神里的异样连成媪都心照不宣。桑陵心中更加笃定,就不由得长吁了口气,方才的点点疑惑随窗前夜风散去,支颐榻前,又深思起来。 成媪的视线就一同追随,“您可是在愁此事?” 现在午苑内的人都知道,夫人和侯爷的关系好着呢,不说夜夜笙歌,那也都是如胶似漆。眼下人又被自己大伯哥瞧上。 谁能不糟心? “也不是愁。”她就轻叹了声,“只是我心里有个想法。想与你商讨看看。”待尾音落了地,帐中的女儿才徐徐注视上来。 灯光正映照纱帐,还颇显得云雾迷蒙,美人神色半藏影中,只等冬夜一缕带着寒意的夜风拂过,才得以看清全部神色。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没了半点光彩,也就更难察觉到之中的意味了。 成媪疑惑回望,一时没敢出声。 过了会,才听里头的人轻声说起。 “既然杀不成王珣,那就让聂广和章氏狗咬狗。” “你说如何?” 第116章 不过等聂策一死,她守了寡…… 就算是在学着掌家了,也一步步在培养自己手下的人了,可将来如何又终究是个未知数。 说到底,事到如今也不过还是见步行步罢了。倘若将来又生了其他变数,报仇这件事,说不准又如一叶扁舟,飘向了何处。 既然现在已经瞧出了聂广对她的意思,索性釜底抽薪,直接离间了背后两个主谋者。至于那杀人的奴仆,之后也就是顺手处理的事了。 这招虽险,却最为直截了当。 “夫人……若想去做,就去做罢。” 岂料成媪并未有阻拦,稍加嗫嚅过后,却也是当即读懂了里头的意思,甚至直接同意了。 饶是桑陵也无不震惊的,她心里也思忖过千万遍——这条牵扯到自身的下下策,定然没人会同意。 “你为何不阻止?”她不禁问道,字句从喉中干涩吐出,甚至带上几分颤栗。 后室香烟袅娜,朦胧了眼前光影,她就从眼前的水雾中见成媪苦涩一笑。 “若让您一直承受着这份痛苦,一直等着这个遥遥无望的时期,您也会受不了的罢。” “所以您想去做,就去做罢。” “雅女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能不恨呢?” 堂前夜风不知在何时停息,油灯火光由此分外明亮,照亮了榻边的两道身影。桑陵怔了半晌,方才皱眉一闭眼,盘旋在眼眶里的泪珠便直直坠了下来。 她不是不清楚这事的冒险程度,事到如今选择说给成媪听,说白了,也不过是想找个出口,将情绪释放罢了——将内心深处那个嫉恶如仇、以牙还牙的影子拉出来,宣泄着自己的愤恨。 哪怕是引火烧身,哪怕是自掘坟墓。 也总比现在这般束手无策的要痛快万倍。 可她从没有想过,成媪竟能支持她这样去做。 她脑中的思绪忽地如海潮涌起,可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道如何说的好。 就只能坐直起身,将脑袋枕在了成媪肩上。 没过一会,才听着一道叹息。 隔日一清早,桑陵便仍旧准时准点往云月榭去了。 尽管看账的事渐渐收尾,只等年底再一道清算,但作为未来的掌家妇,要学习的东西还不少。 上午跟着邢媪、施媪又在人事簿上看了一遍两府奴役名单,午时就在后室随意开了一桌,三菜一汤,自己吃了顿。 下午昭玉夫人又入宫去了,桑陵就没继续留在云月榭了。 这事说办就得办上,要想一步到位,且办的滴水不漏,最好就是见缝插针。 她并没有一同往日的径直回午苑,过了廊桥,就领着成媪在静思居的后花园里溜达了一会。 此后每每从云月榭出来,便都是这么个路径。 而这个时间也不算固定,有时候清早的安排不太紧,就会往中院旁的廊道走走、有时借着饭后消食的当口,又会往静思居后头慢悠悠地踱步、再不然就是申时左右过去赏景—— 一天之中,二少夫人总能有时间在府中各处勾留。 也就总能偶遇上聂广了。 不过头几日还只见着他那只猫,不见其人。 桑陵也还算能沉得住气,远远瞧着,并没有招过来,等到第三日才带了些鸡脯和鱼肉,也总算是能上手摸一摸这小胖团子了。 而猫这种动物,即便远不如狗那般亲近人,但因酷似婴儿的面庞,也总能惹人真心怜爱,桑陵在逗猫时展现的喜欢,便也是发自心底了的。 也不知道聂广是第几日过来的,总之桑陵没有正面见到过他。 要不是成媪心细,只怕主仆二人就会一直发现不了——不远处的树后,还站着个人的。 “大哥站那里做什么?” 连着几日喂猫下来,桑陵已经能将这只小狸奴抱在怀里了。聂广嘴角一扬,脸上的笑依旧带着冷意。 虽是笑,可表情实在令人肌骨生寒。 她强压下了心头莫名的恐惧。 “它倒同你亲近。”聂广将眼神对到了猫身上。 侯府里豢养的猫狗不多,尤其东府干净,就因为蔡氏的宝贝儿子聂瑃害怕猫狗,所以这一片没人养这些东西。也就聂广,还敢领着猫时常往这头跑。 “我姑姑家也养了猫,我住下的园子里有一只白色的。”桑陵瞥了对面人一眼,说话间,便用眼帘遮住了眸光。 这副不经意间的娇羞模样,难不惹得聂广心头一动。 这世上没人不好色,尤其男人,朝秦暮楚之辈不在少数,他自认为也是极寻常的事了。就算是弟媳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桑家女生得如此,就连家中几个男性长辈们都目光不离,何况他这个同辈。 往前其实不是没有生过心思,不过觉得还不算最好时机,因而也只是远观而已。 不过等聂策一死,她守了寡……等到两府事彻底由西府掌管。他就可以像收了章氏一般——收了桑氏了。 见聂广久久不回话,桑陵才微微一抬眼,凝眸注视,“大堂兄?” 女儿家的语调也好似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地飘到了对面人的心头,挠得人心痒痒。聂广不由自主地近了两步。 “它唤作踏雪。”他的声音都不觉发了沉。 这块肉当真是在眼前晃荡太久了。 “黄身白肚,四蹄踏雪,是个好名字。”桑陵于是冁然而笑。 其后的成媪会意,随即退远到廊道上去了。 今日跟着桑陵出来的还一个卫楚,小丫头虽然还不清楚这里头的意味,不过见成媪给两位主人让出了谈话的空间,也随即跟着退开,站到了廊道的墙根上。 这就是卫楚的一个好,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极其知晓为人处世了。 一些事不需要过多清楚,只要瞧着成媪如何行事,就能迅速跟上,半点不拖后腿。 第117章 “四婶婶不喜欢猫吗?” 其后的几日,借着逗猫、聊猫的理由,桑陵和聂广之间,不再是往前那般无声见礼,也能你来我往的聊上个几句。 相处的时间不至于太长,要说是偶尔遇见也可以说得,故此就算被人撞见,也不会多有误会——本来静思居就是公家的地,家里人在此逗留闲话,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更何况国朝对男女礼仪还不算规训到那般地步。 “大哥不知道,我从前看过一本书,说是西边有个地方,还有一种通身无毛的猫。” “没有毛?”聂广愣了愣。是当真好奇住了,这位西府大公子的脸上,头回彰显出如孩童般好奇的神情来。 桑陵忍俊不禁,“是啊,那皮就和咱们的一样,但是咱们还有头发,而那猫全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有。” “那是什么模样?” “就是粉色的一层皮,和那刚出生的耗子一样,不过比耗子大,就和踏雪一般。”说着,她再次望向聂广怀里的猫,面上笑靥微不可察的冷了几分。 而聂广还没留神到,倒是难得被人说得提起了兴趣,“那样子不可怖?是任它自生自灭,还是食肉?” “不吃的。”女儿家的瞳仁在阳光下渐渐回暖,再凝睇上来,“那边的人就和大哥你一样,像养着踏雪一样的——养着那种无毛的猫。” 她的尾音缓慢,仿佛一颗细小石子沉入湖底,话中好似含着无限深意,可要细品,又不能品出什么来。 不过是在介绍西边的猫罢了,里头还能带着什么意思不成? 聂广眉头一拧,不觉再打量起面前的女儿家来,园中绿植茂密,阳光细碎,她翘挺秀气的鼻头下,是一双泛着自然粉红的檀唇,一张一合,晶莹饱满。 这双小小的口,定然不再是少女时期的那般纯净了,那般没有接触过腌臜物事——聂策早就享用过了罢,侵占过、用过、甚至让她低身在自己面前,仔仔细细服侍过…… 那滋味定然销魂,便是只在脑海中过一遭,也能让人发颤,仿若一道电流从周身划过。 那么他若要享用,又要到什么时候呢? 聂广情难自禁地靠近了一步,这股木槿花的香味每每萦绕在身侧,也仿佛能立即抽走人的所有神思。 在是非堂请安时,他就留意到这股香味了,而今近在眼前,配合着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搅得人思绪更加纷乱。 他忍不住倾下身子—— 却只听两道低低的咳嗽,面前的女儿家迅速回眸,又是一笑,“日头大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下午还得往云月榭过去呢。”说着,她的脚步也自然而然退去数步。 方才那咳嗽出声的老妈妈打配合上前,就随着她一道返身出了花圃。 不过一小会,园中独留聂广一人一猫,大公子方才徐徐回神,望着那抹早已消失在廊桥尽头的倩影,若有所失…… “也是心急,这才是撞见了几回?”等进了午苑寝屋,成媪才敢开腔,桑陵正褪了氅衣,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才要接话,就又听成媪自问自答了起来,“倒也是,若是早就惦记上了,便是头回相谈,就急不可耐了,也不算稀奇事。男人还不都是如此?” 她本来心里还有些隐隐泛着恶心的,听成老妈妈这么一说,又忍不住轻笑起来,摇头叹了两声气,就往行障后头更衣去了。 方才和聂广说的话不假,她这几日午间确实要休息,下午还要去云月榭上班办事,要是一直硬撑着,下午那会就该吃不消了。 自那日过后,聂广入东府的频率就更高了。时常上午瞧着他在,下午过来,也还能见着他。 至于是真只为了溜猫,还是有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桑陵对这个大堂兄的态度,也就仅限于此了,就算能进一步有话说,能聊上好一会,也都依旧保持一定距离,脸上的笑容也不至于太过浓烈。 而谈起的话题,除非猫狗,从不逾矩。 和聂广的来往,也需要把握好分寸,既要引得他上钩,又不能让他真到手。 不过二少夫人这般若即若离的态度,也的确是将这位西府大公子勾得肉眼可见的急切了起来。 小半月下来,每日都能够见到美人,相谈也甚欢,明明看着她好似对自己有意思,可往往当他想要更靠近一些时,她却又很懂时机的后退了。 好似就只能保持着这个“适当”的距离。 莫非还是怕聂策? 还是忌惮那个掌家妇昭玉夫人。 每个男人都难逃色令智昏,即便是个平日里再理智的,也不过如此。不过桑陵也没一门心思扑在聂广身上,冒险的事要办起来,也要懂得适当推拉。冷一冷聂广了。 于是寻了一日,又往章氏的景苑去小坐了会。 但凡二少夫人过来,四夫人都无不殷勤招待的,章氏一面领着桑陵往屋子里走,一面笑容满面的寒暄, “天是越来越冷了,我都少出去走动,医者说我是血寒,要好好调理。你那儿如何?可有请医者过去瞧瞧?有动静了没?” 桑陵脸上的笑就一如既往,“早前我一直在喝着药,到今年才开始停了,这事还没抬上日程呢,你也知道,玄文不总在家嘛。” 从前说起这些个是害臊,但如今和这位四婶婶越走越近,说什么都只是随口罢了。 再说古代嫁了人的妇人们,又都还是未生育的,来来去去说起的,不也就只有内宅里头的事? “你从前喝的药,是和生育相撞吗?”章氏就问。 “倒也没特地去问过,不过那时候用的药多,怕吃多、吃杂了,也就没心思想着这些事了。” 圆房也都还是这几月的事呢。桑陵笑着回说,“不过之前医者也说过,让我无事多出来走动走动,我倒和你不同,天天都在静思居后头逛游,” “静思居?”章氏立即显出了诧异。 那块地方都靠近前院了,平日里也少见这个桑家女无事往前院过去——更何况聂广喜欢在那处走动。 “是啊,倒都见过大哥几回了。”二少夫人倒仍旧一脸单纯,“他养的那只猫好生肥胖,估计大哥是糙养着的,就放他在草堆里打滚。要是短毛的猫,它自己是晓得收拾打理的,可要是长毛的,那就还是要娇生惯养着些,我就同大哥说,还是要找人给它梳毛清理着好些,多漂亮啊。” 她说的双眼发亮,难得一口气蹦出这么多字来,好似很是感兴趣。章氏嘴角的肌肉就不禁一抽。 “你也喜欢猫?”她忍不住试探开口。 桑陵笑眼盈盈,正逐分逐寸地打量着章氏,“是啊,未出阁前,我在姑姑家住过一年,在那儿也养了只白猫,不过不比大哥用心,还日日抱出来玩呢。” 日日……章氏柳眉一抬,就扣紧了她话里的每个字,“那你是日日都见着阿广了?” 这都临近冬日了,他还日日抱着猫出来?就算人能受得住,那畜生也受不住? “是啊。”二少夫人的语调在不经意间就扬起了些,“早前我研读地理志,还读到过一篇记载各地狸奴的书呢,就和大哥聊了会。他倒也有兴趣,时常见着我就要问一问。” 这意思是两个人不仅日日见着,还能攀谈个一会了? 这究竟是为了畜生聊起的,还是为了人?章氏面上常年挂着的笑渐渐放下,心头一颤,旋即陷入一阵不安中——聂家自己生出的儿郎里头就没有丑的,饶是聂策已是个人中龙凤了,可桑家女这时常独守空房的,若是看上了聂广,也未可知。 毕竟阿广也才大了她五岁,也还是个正当年的清隽儿郎。 她眼睫一搭,遮挡住了迸发出的恐慌—— “四婶婶不喜欢猫吗?”桑陵目光不离。 还是头一回见章氏露出这般神色。看来对聂广的情谊倒是真。 这日乃是个阴天,候在墙边晦暗处的成媪一抬眼,桑陵正回眸,主仆俩于是对视一眼,各自读懂。 才听章氏哂然一笑,仿佛才回过神来,“喜欢啊,阿广那只猫,我也见过的。” 桑陵便笑笑不语,就自己捧起耳杯来,饮下一口甜浆。 第118章 聂广这只风筝适当放一放,才能抓得更牢。 聂策是在月底回来的,不过出外差回来的第一趟,基本都是先入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后来连着几日都被留在了宫里。 年底是每家每户最忙的时候,天家也不例外,故此在朝为官的二叔三叔也都忙,就连四叔也搬到庄子上去清账了。 侯府内的男人们越来越少,老爷子不受人管控,也寻了一日外出钓鱼,而这老爷子一旦外出垂钓,动辄数日。 这段时日府内各处就很空闲,人也都懒怠出来走动。 桑陵连日从云月榭出来,也没再往后花圃过去。 拉扯、拉扯,聂广这只风筝适当放一放,才能抓得更牢。 赶得正好,聂策上午回来,等桑陵到午苑的时候,他已经躺到榻上去歇息了。 不算太小的鼾声从帐中传来,桑陵瞥去一眼,往行障后换了件宽松些的氅袍,就落座到廊下去歇息了。 不知从几时起,院中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她跽坐案几后,接过成媪奉上来的热饮,才瞅到还候在廊道上的应不识。 略一思忖,又将他叫过来回话。 “怎么被留了这么久?”第一次见聂策被留宫里几日,未免好奇。 应不识恭身回说,“侯爷先是被陛下留住了,在章昆宫旁偏殿住了两晚。后被皇后娘娘唤去了太皇太后宫里,又住了两日。” 这就难怪了,之前去宫里顶了天也就留两天,这次一留就是四五日,还是又去了趟后宫,她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一直到天色彻底黯下来,聂策才转醒,桑陵正坐榻边看书,往帐中撩了一眼,见那人撑着下巴正盯着她看。 “许久不见,你又瘦不少。” 算算时日,确是有半月不见了,他走得突然,谁也不知道会是多久回,兴许没几日,也兴许又是大半年——不过那时候的桑陵不痛不痒,对丈夫的离开没有任何感觉。眼下却是身子亲密过后,莫名的生出了一缕依恋来。 瞧不着他的时候,偶尔也会想:他现在到了何处、在做些什么、是否危险;得知他入了宫以后,又会不由地念着他在天子面前有没有受训、会不会被人为难。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些思绪,实在觉得还算不得爱恋,但又总控制不住地想他。 就好比现在,就算知道他人就在内室睡觉,也忍不住坐到榻边来陪着。 “学东西嘛,忙起来可不就瘦了。”女儿家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嗔怪。 至于为什么嗔怪,就算知他是为公务,不可抗力外出的,也忍不住埋怨,他这一走又是许久。 不过热恋期的两个人是发觉不到的,也就只旁观者一目了然罢了。前堂还候着的几个奴仆默契退下,宗湘给后室留了一盏豆形灯,又将暖炉推过来,方才慢慢退出屋子。 桑陵就解开身上的皮毛领子,伸手过去烤火,聂策望了她一会,凑近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也不急着这一时,娘手下能干人多的是,便是学它个十年八年的,也不是问题。” 这话就好笑了,要真学这些个东西都得十年八年的,昭玉夫人还敢让她管家?饶是昭玉夫人敢,西府那边都要蠢蠢欲动了罢。 “要学就好好学,拖着做什么?”她侧过身子,翘了翘嘴唇。 “不是怕你累着自己嘛?”聂策的手往下,又攫住了她的下巴,逼迫着她转过头面向自己,少年将军的嗓音不觉低沉下来,“天冷了,来回跑费工夫,照我说,就把云月榭的东西都搬过来,施媪和邢媪也都叫过来,你就不必日日跑过去了。” “娘不也要看账、对人?把东西和人都挪过来,岂不是我这个学徒喧宾夺主了?” 聂策就一笑,几分感慨,“老娘娘病了,她现在和姨母在寿昌宫里守着呢,没个把月怕是难出来,云月榭空着也是空着,与其你跑,不若让下头人自己过来。” 原来还是老娘娘那儿出了事,头前她还想了一遭,就算吴皇后要领着聂策去看望老人家,又何至于一待就是两天? 不过看聂策这一回来就睡下的势头,估计他这几日在宫里也睡得不安生了。 第119章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侯爷的安排传达下来,往后数日,云月榭里的几个老媪便都是往午苑过来的。 桑陵就在前堂安然坐着,除了账本上的事,其余一应萧规曹随,加上云月榭里还有四大老媪帮忙,处理起来便不算多费事。 几个老妈妈午间就被宗湘安排进偏房歇息,聂策这几日照样早出晚归,不多在府中逗留,桑陵饭毕就带着成媪和卫楚又出去消食,一走就走到了静思居后花圃。 连着几日没来,她原本没抱希望今天还能撞见聂广的,不想脚步刚下长廊,只见树下男子长身玉立。 京中连日风雪不断,府内大大小小的园子里都盖了一层霜,静思居花圃露天,四周且通着风口,人在这里久留一会,腿脚都要冻僵,也不知道这位西府大公子驻足多久了。 桑陵沉思片刻,于是哂笑上前,“这么冷的天,大哥你还带着它出来呢?”她望向了他怀里的踏雪。 好几日不见,聂广脸上的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明明神情不咸不淡,可这双眼睛实在太具进攻性。 出声之前,他先看了桑陵一会。 大公子面容清隽,身形修长,虽比不得武将的身姿魁梧,但也自成一段京中郎君的风流气质,只是这双眉眼过于锐利阴郁,尤其看人的眼神,就算是笑,也都不似真心的笑。 总让人觉得背后藏了多少的心机。 她忍不住心下揶揄,怪道有句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能将他四婶婶迷得那般魂不守舍,一听她说和聂广私聊过几回,当即就挂不住脸了。 原来这古代的女子,也爱坏男人。放着身边那么个既不纳妾、又不养外室,勤勤恳恳为小家支撑着的丈夫不爱,专爱这么个外头的男人。 “屋子里烧炭太闷,要多出来走动。”聂广说完停顿片刻,“倒是弟妹,有好几日不见了,可是畏寒,不便出门走动?” 连她好几日不曾过来都清楚,可见的来此有多频繁了。 “是年边庄子上的事多起来了,来府中回话的人也多,娘前儿入了宫,我就在帮衬着了。”桑陵面上笑容依旧。 这样的解释似乎才十分合理,掌家本就不清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这话里唯独就没提到久别重逢的聂策……聂广闻言深意一笑,“玄文昨日刚回,弟妹没守着他?” 年轻夫妻小别似新婚,难道就不要时刻腻歪相守? 大公子语句中的调侃与进攻可谓直白,桑陵遂微微转动眼珠子,眸光从聂广的脸上又转回猫身上,温声细语地说,“夫君一早就出去了,手头上事也多,我并不知晓他何时回。” 她语气平静,仿佛一支再平淡不过的筝曲,聂广不由细品一番,想要从中得出一点哀怨。 却听长廊边一阵脚步声传来—— 有成媪提前守在那儿,若是不相干的人经过,成老妈妈如何都会提前来通个信,而若没有提前来支会,来的人只怕就是桑陵计划里的另一个目标了。 果不其然,妇人鞋履迈上石板廊道,四夫人昂首登场。 她将目光投向了园中伫立的年轻男女,面色霎时苍白。 园中凉风吹拂在身,树梢发出细碎声响,更透出一股彻骨寒意,四夫人的眼神也冷得像冰。 没有人率先发声,成媪遂瞥了身后的卫楚一眼——大婢女常跟随主人来往于此,心里其实也都暗暗清楚了一些,虽不曾知道里头究竟是否为少夫人刻意,不过有成媪的暗暗提点,也颇晓得缄口不语,从不打探一二。 桑陵这才蓦然回眸,仿佛被打扰后的惊诧。 静思居本来就是官中地界,府内人都来得,二人就算在此相遇,攀谈个几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可这个桑家女,为何瞧见她来,要这般慌张?——章氏心中不免先生出疑窦,便将目光再投到聂广身上,企图从他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却只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面色一冷。 “阿陵……”章氏微微一滞,“阿广——” “你们在这做什么?” 话音随游廊尽头的风落了地,楹柱上一排烛笼晃动,桑陵刚想开口,只见聂广先径直走到了章氏跟前。 “四婶安好,我在此闲逛,偶遇弟妹。”他背对众人,不得已窥见神色,不过从回答的声调里,却能品出几分明晃晃的疏离。 看来这对情人之间,男方的地位显然压过女方。 桑陵于是垂眉敛目,耳畔风声在此刻愈加清晰,就仿佛一个年轻的女子,含着无尽往事,低声往复地吟唱。 她将骤起的神思压制,嘴角不动声色一扬。 …… 前院花圃偶遇,这对情人间具体要如何处理,桑陵自不会多管,拱火需得讲究恰到好处,也不能操之过急。 老爷子当晚从外增台河回府,翌日清早两府众人便又恢复晨起请安。 不过再往是非堂中相谈,章氏对桑陵并不如往前热络了,连带着对其余众人,也都不是那般殷切地左右逢源。 过了几日,昭玉夫人才从宫里回来,听说是染了病,刚回府那会人都吐了。现下就歇在云月榭内室里头,甚至不让人去瞧,就连聂策要去,都得隔着几道行障说话。 上月听说回阳一带起了时疫,朝廷当即就派了人下去,起先听说还被压下去了,并没有发散开。 不想这月疫情都染到宫里去了,连昭玉夫人都能染上。 聂策回府的当即,是带着宫中一个老太医来的,后来约摸开了几贴药还放心不下,又亲自去了一趟高家。——不过赶得时辰不好,高恒因为这疫病,也早被人请走了。 “现在宫里也乱成了一团,还没查出是哪批东西出了问题。老娘娘的病也——”聂策回午苑来时,就提了这事。 不过短短三日,宫里头已经病倒了一批人,就今早还死了两个,聂策说这些人现在都被关在西宫的下房里头,按着上面的意思,但凡宫奴染病者,不论治疗与否,过了戌时就统统拉往城郊去烧了。 “直接烧死?”桑陵后背一寒,只见眼前人无声点了点头。他神色凝重,身上官服都还未褪,“交州一事未定,京中又疫情肆虐,大爷和三叔都被关在了宫里,陛下令我前往旬阳治疫,我无暇顾及家中事,娘眼下病倒,就只得烦你操劳些了。” 一月不到,连带着旬阳那边都有了疫情——桑陵只得摇头叹气,“也幸好是这些天学了些,不然事发突然,真要我一下子抓起事来,怕要一点头绪都没有。”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上月她学看账的时候,又怎么能想到,这月掌家权就真交到她手上了? “你多久去?”就又问聂策。 “后日,还得去趟中校署。” 那就又是连轴转了,才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出去。 桑陵只得喟叹一声,不再多语。 既然是要正儿八经挑起家中的大梁,那势必不能和之前一样,二少夫人于是又恢复了日日云月榭打卡的节奏。 这几天昭玉夫人就宿在后堂内室,偶尔她过去瞧,也是隔着层层行障,远远听着老媪传话给大夫人。 她不太清楚这时代的瘟疫,听了府中医者的描述,伤寒居多,倒更像是流感,说不准是从什么腐肉脏水上头感染到了人身上的。 掌家几日,也就只能暂且先放下其他事,吩咐了人在两府各处不间断地熏香,墙根角落撒上艾草灰,以此消毒。 为此是非堂里的请安也断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子和太皇太后一个年纪,那位深宫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太都能染上,聂太公这儿自然也疏忽不得半点。 至于云月榭里更是重中之重。往昭玉夫人房内进出的物件,都要经沸水仔仔细细消毒。如此方才是先暂且杜绝了病毒的扩散。 第120章 昭玉夫人向来独善其身,不热衷于和小辈们亲近。 进了冬月,桑陵的日子就更过得和打仗一样了。 年边府中大小事不少,现如今还要加上一个疫病防治,所有事办起来总不如之前直接,田邑上染上瘟疫的人不少,现在连佃户都不敢轻易外出,莫说那些庄主了。 但年底清账又少不了,不然拖到明年,旧账一多起来,所有事就都乱了套了。 二少夫人天不亮就得起来,先前往静思居侍疾,上午隔着两道帘子和几个庄主们对过账,中午一面扒拉饭菜,一面听着京中的消息,下午再往后院去听人事交替。到晚上就同施媪、邢媪两个老妈妈挑灯夜战,将里里外外的账再对一遍。 她的日子也是连轴转,有时候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为此挑拨章氏和聂广的计划也不得不中断,不光是她忙,西府那头也立即做到了严防死守,毕竟性命关头,就连景苑的章氏也安安静静的。 也好在是桑陵手下挖掘出来的能人多,宗湘这丫头学东西快,到现在已是能独自算账了,也帮她分走了很大一部分压力。 月初听说侯府后院也有两人染了病,柳媪和李媪便直接被派到后院去了,至于施媪和邢媪,就仍随桑陵活动。 昭玉夫人的病且还严重着,头前日日都要吐一回酸水,高烧也不退,直至这日清早喝过一味桂枝附子汤,才是稍微转好。——这都还是她远在外地的儿子惦记着,特地请高恒开过来的。 “庄子上的事倒不担心,城东一带的庄主们仍旧自己来回话,闹得最凶的南边,现在是四叔在打理。”桑陵就隔着一道丝帛行障与婆婆回话。 “嗯。”里头传来的声音还有些发虚。 她这个婆婆也是个极其要强的,现在身子才好些,就要将桑陵唤到跟前来汇报。 午后暖阳探照珠帘上,榻边的女儿家说完就接过了侍女奉上的药膏,取了把搔头涂在白布上,又放到香炉上熏了会,而后起身钻入帐中,为里头的人贴上。 这举动说正常也正常,不过就是儿媳妇为婆婆亲自上个药,不是多大个事——可要说不正常,却也有不正常的地方:昭玉夫人向来独善其身,不热衷于和小辈们亲近。 所以这般亲密的距离,这位大掌家妇周身或多或少不自在。 桑陵无声探视,便又回身从铜盆里取帕子,拧干了再为昭玉夫人擦拭双手。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京里头的形势现在比外头还严峻,听说旗亭街一带也被带走了一批人。咱们府内还好,后院染上的那两个,已经被领到偏院下头的院子里去了。那一块现在是封着的,每两餐的汤药和吃食专有人送去。清早下头来回话,说一个已经不吐了,只要那边不出岔子,府中前后院大门看紧了,就出不了岔子。” 这是再稳妥不过的考量,时疫赶在年边袭来最为棘手。掌事者既要用到人,又要少用人,这些事便只能怀柔处理。 总不能和宫里一样,抓着染病的直接丢出去烧了罢? 昭玉夫人就撑着床沿半坐起身,难得心思宽松下来,“府里的账对得如何了?” 虽说对媳妇好整以暇的行事无不满意,但也没有先急着肯定。 “还在清算当中——”话犹未了,桑陵余光见邢媪正走进来,顿了顿说,“日常开销且还好,待会要开始对八月办寿的那笔帐了。” 算起来,八月那笔账最令人头大,老爷子办寿的钱是几家共同的预支出。这笔钱目前还没开始清算,是为老家亲戚们一直住在九园内,所有花销便一直是由大房在承担。直到眼下年关时节,亲戚们回去了一批,桑陵才开始正经对上。 虽说对于聂家这样门第的人家来说,几百、几千,甚至几万钱都不过皮毛,但因是涉及了两府人共同的支出,亲兄弟明算账,就需得有个实际数目出来。 昭玉夫人这么个明白人,心里当然也有个数,听完儿媳清清楚楚的回话,不禁颔首,“老人家的意思是,亲戚们的开销都算在是非堂账上,回头你算明白,索性将我们八月多出的,算作亲戚们的开销,再从是非堂的账上去扣。” 办寿的钱虽是几家合力出的,但东府是大头,寿宴当天的账便都是由东府暂贴上。那笔账桑陵前头大致对过,也就几百钱,和亲戚们的开销完全两码事。 老家亲戚们来了几家,在东府九园从八月住到至今。几月的吃穿住行,还要算上赏下去的各类物件……这笔账就算没有几万,也有个大几千了。昭玉夫人这样办,就是要用大钱化小钱了。 她稍加思索,也不是不明白里头的道理——不论是几百钱,还是几万钱的,其实都不过是换老爷子的人情账罢了。 就又不由得无声一笑,温驯应下。 第121章 想来,她出阁前的日子也不是十分舒心的了。 时疫期间,侯府内大小事不仅处理起来更加棘手,连带着许多本应在年前就办成的事也拖延了下去。其中沈家侄女出嫁的事就是一件。 四处染病的时节,普通人家求活都难,富贵一点的人家就算能保命,也不会有那闲工夫去办喜事了。 傅家人月初就递了致歉帛书上来,这门婚事便算是彻底延误了。沈氏那儿是个什么心思,桑陵这儿暂且也不知道,听完成媪零零散散的回话,卫楚正领着阿增从院中进来。 被安排进三进偏院的家生子,回说的仍是王珣的消息。 “他平日实在谨慎,根本窥不到他的去处,奴跟过一回,就被发现了,不过他还没太怀疑。后来就不敢跟得太紧了。” 桑陵目光就在账本上,一面听着回话,一面点了点头。 被聂广和章氏安排亲自下手的人,肯定是个知晓要谨慎的。也好在阿增还懂得见好就收,没把自己这条线暴露。 “成,这段时日就不必跟着了。” 本来这时候府中各处都管控得很严,便是不用盯着,王珣的去处也不会不明朗,她便没有将此事抓得那么紧了。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每日晨起、日入时也还要往昭玉夫人的寝屋过去侍疾,一面汇报当日的工作,一面就接替了婢女们的活,亲自服侍擦洗。 哪怕昭玉夫人头两回还因为不适应——让她不必做得如此,她也只是微笑略过。 如此市恩好时机,自当不能放过。 “桂枝附子汤有些效用,后院那两个染病的,这几日也安排了在用这味药,有一个已是大好,送过去的饭菜都能吃完,精神头瞧着也好,另一个还有些低烧,不过也比之前要好。我是打算再多观察几日,人就算是彻底好了,都还得留神。” 说起来,这方子都还是高恒开的,而高恒又是这个桑家女的表哥——昭玉夫人难不动容,不想生死关头,倒都是靠着这家子人了。 她无声颔首,目光往下一瞥,瞧着桑家女仍旧专心地给自己拭去手心汗珠,过后换了另一对铜盆巾帕。滴水声清晰地从盆中传来,桑家女顺着榻边往下挪去,动作轻缓,不一会,博云纹锦衾便被揭开一角。 房媪随侍一旁,跟着在榻边压上暖炉,好让大夫人那双露出来的脚不着寒。其实心里也无不错愕,但见二少夫人已是将帕子覆上了那双略显干枯的脚,一寸寸擦拭起来,便悄然退后,又不觉望了眼屏风边站着的成媪。 昭玉夫人同样心尖一颤。 虽然头两日还在揣测这份真心,也觉得她实在不必做到这份上。可就算是个再理智的,也是在难抵挡住眼前的震撼。 听闻桑家女自幼丧母,虽还有个继母照顾,但毕竟不是亲生,估计也总会有不如意的。其实大婚日就可见一斑了。要是个硬气些的娘家,如何都不会放人被接过来。更何况到了事后,除了高家桑氏妇来过一趟,她自己的生父和继母仍是满口奉承。 想来,她出阁前的日子也不是十分舒心的了。 “你可用过饭没有?”犹豫有顷,昭玉夫人终是选了个话头开口。 往前婆媳俩尚没有单独一块吃过饭,这句话出来,其实也就相当于邀约了。桑陵两日来赶前忙后,用饭都只是对付两口。 “不曾用过的。”她就莞尔笑道。 …… 往后几日,在高恒药方的作用下,昭玉夫人的病渐渐转好,总算是能下榻活动活动了,也日日要同二少夫人用一遭饭的——毕竟媳妇日日还要来汇报家务,顺道就一块吃过饭了。 “夫人同二少夫人倒是越来越有话说了。”房媪少不得和成媪感慨两句。 “日久见人心嘛,少夫人自小便是个心地善良的,只要同她相处过的,就没有不喜欢她的。”成老妈妈取出熏炉里煨好的鸡蛋,两手抛着放凉,又丢向房媪,“来、来,接着。” 房老妈妈哪见过这阵仗?自小和昭玉夫人长大的人,自来也都是一副斯文娘子的做派。 也都是怕作惜了粮食,就只得旋即接住,又禁不住念了句“烫”,就听成媪乐呵一笑,“小姑娘似的,接个鸡蛋都能叫唤。” 说着,她手里的鸡蛋又被拿了回去,只是两个眨眼的功夫,蛋壳一拨开,光滑的蛋白便露了出来,成媪知道房媪向来不吃蛋黄,就一分为二,蛋白两边正烤得有些焦,屋子里都飘着烤鸡蛋的香味。她又念了起来,“来、来,这一块最香了。” 房媪就两手捧着接过,不自知的也跟着憨笑两声。 第122章 一切的总账,等到老爷子西去,也就该一笔一笔的清算了。 月中聂策从旬阳治疫回来,没落宫中,就径直回了侯府。先是到午苑厢房沐浴,更衣完毕才前往云月榭去看望母亲。 小半月用药下来,昭玉夫人已是恢复得个七八,桑陵正从一旁账房里出来,就见着了从堂前来的聂策。 其实昨日就有人来回过话了,说侯爷今日会回府,她当时手上事正多,听完过后就忘了。直到这会看见他,才恍然记起。 也不知为何,那颗一直沉浸在湖底的心,悸动了一下。 她也不记得他们有几日不见了,但这次,就好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同年中从交州回来不同,这一回他的脸上是一望而知的疲态,下颌一线淡青色胡茬冒了出来,连眼底一圈也明显青黑,不知错觉与否,少年将军的身子骨都不如之前那般挺直。 二人一碰面,倒是默契的都没出声,她快步过去,聂策左手一张,就将她揽入了怀里,扶着肩头摩搓了好一会。 然而这般温存至多也不过片刻。“娘好多了,这几日能吃些粮饭和肉了,午时太阳大些,还出来走了两圈。”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 就见聂策一点头,便搂着她一道入了寝屋。 直至到行障前,小两口才彼此分开。 聂策也没什么避讳的,径直就跪到昭玉夫人的榻边去了,桑陵紧随其后,一面令人将墙角的熏香点上,再将案几旁的连枝灯逐一点亮。 往前安生的时候,聂策在他娘面前其实也都还有些叛逆少年的意味——尽管大事上不反驳,却也绝不是个多乖巧懂事的形象。也只有到了真节骨眼上,儿子疼娘的一面才显现出来。 桑陵也都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聂策。少年郎灯下跽坐,垂头靠近帐中,紧握住里头人的双手,褐色纱幔经窗前风带起,榻边的身影微微佝偻,稍后便将额头抵在了里头人的手上。 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思忖片刻,便上前一同跪坐到了聂策身侧,再一抬眸,见里头妇人的眼底也噙着泪珠。 “你安心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家中一切熨帖,我不必操心,身子也就好养着。” 才刚说完,外头两个老媪要进来回话。 现在的掌家妇暂是二少夫人,桑陵扭头投去一眼,都不用昭玉夫人示意,就自己告了退。墙边候着的成媪并宗湘卫楚,也一同跟着鱼贯出了卧房。 余下两个云月榭自己的婢子上前来换过巾帕,大夫人的帘幕一边被撩开,里头的妇人面色还有些蜡黄,正经打量了自己儿子一眼,先问了问京中往下几个地方的情况,又问了问聂策这段时日过得可还好,手里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待聂策事无巨细的回完,母子间的气氛才总算是不复方才那般沉重,昭玉夫人拍了拍儿子的手,又是一叹气,“好在是你媳妇还拿得起事,不然要让那头的人管着,现在府里是如何都不好说。” 这是在说西府,聂策垂眉思忖了一番,没急着回话。 “我是知道你媳妇有些本事的。”昭玉夫人就将眸光放到了帘幕上,午后细碎光影斑驳,仿佛刚才那年轻女子的丽影还在。“刚病那会,我还念她年纪小,就算有些本事,也定不能扛起这般大任,便是她手头上再忙,也需得到这屋中与我一一回禀。现在想来,也是辛苦她。” 也只有掌家者才知道里头的辛酸苦辣,偌大的一个侯府要打理委实不易,更何况眼下还一个时疫。 “是。”聂策敛目应声。 头回听亲娘肯定桑陵,心中虽欢喜,竟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的好。 等再听着昭玉夫人又念了一遍时疫期间家中大小事,同桑陵的处理之后,才装得讪讪,“也是她该做的,媳妇嫁进门,自要为家中处理好事务。” 不过头句说完,随即话锋一转,又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拔高了一些语调,“她也确实是能干的,午苑内的事都叫她打理得有条不紊,儿子不常住家,许多家事疏忽管理,若不是她一直前前后后打理,儿子回来也不至于有这般安生的。” 其实这也都是无心的话,聂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落到昭玉夫人耳中又不一样,看来小两口的感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好。不过这话里却也还有一层意思,昭玉夫人照样心知肚明,既说到了午苑从前的事,那就必然是说的沈氏姑侄了。 此前生出的桩桩件件,在昭玉夫人这儿,其实也是一本一直在记着的账。 今年沈家侄女的婚事,便是第一次回击。 上月她和老爷子汇报两府人事,事后闲扯就看似不经心地提了嘴午苑内无服侍婢女的事。老爷子当即自然问下去。这么一来二去的言语之中,也就含含糊糊的表明是沈氏所为了。 从前不计较,是为事情还够不上多大,若要处置了,难免在老爷子面前落得个家族不和睦的印象。 唯有等所有小事累积到一处,一次汇报到老爷子的耳朵里,起到的作用才能最大。 老人家本就是个喜欢粉饰太平的人,又怎么能容忍家里还多这么一个喜欢生事端的人? 再后来沈华君的婚事,昭玉夫人也就好办多了。 “所以这孽还是少造些的好,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旁人不计较,就真以为能肆无忌惮下去了?” 她也没顺着儿子的话再说到桑陵身上,反倒又一嘴提到了沈氏。 这么多年下来,她自己心里又焉能没有恨?这掌家大妇看似无限风光,实则背后的委屈和苦楚更是无穷无尽。 尤其还有一个老人在上头压着。 一切的总账,等到老爷子西去,也就该一笔一笔的清算了。 第123章 她的眼光之准确、毒辣,有时候甚至让聂策都感到后怕。 年边时节,长安城一带的疫病随气候变换,不见退散趋势,反倒愈加严重,莫说外地,就是京里都还每天有人病死。 月底高恒的那味桂枝附子汤便流传了出来,这消息传得也快,各地听闻此方颇有些成效,于是争先恐后抢药囤药。 穆武侯府在第三日就收到了从皇后宫中赏下来的药材。 “也是多亏了咱们府中还有娘娘惦记着。”房媪就和成媪说起,“那方子刚流出来,京中权贵就派人四处搜罗药材了,便是那府中没有几个染病的,也都要囤了药先,就怕日后染上,抢都抢不到。富贵人家的命,那是想丢了都难,可怜的是下头的人,拿着方子也拿不到药,昨儿听说官署倒是又发了药下来,你可知道如何?最后反倒被那些个商户们转走了,又高价转卖出去。” 连长安城中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外地更甚。 后来这话,自然就被成媪又传到了桑陵耳朵里。 日入时主仆俩正说话,赶着聂策回来,对话便就此中断。 聂策照例还是先往厢房的净房去沐浴——自时疫以来,他也严格遵守了桑陵在府中的治疫步骤,但凡外出者,不论主人奴隶,归府都得更换过全身衣物,仔细熏染消毒过后方才能入屋。 “外头如何了?”尽管方才已经听成媪说了一遭,桑陵却还要再问一问聂策。 他知道的肯定又比那几个老妈妈多些。 桑陵就见他踱步到案几前,喝了口水,叹着气说,“杂乱着呢。” “不是都有了方子吗?”她忍不住问。“朝廷知不知道那些个刻意囤积、高价倒卖的?” 好歹也是在天下的眼皮子底下,生出这样荒唐的事,就没人管管吗? 聂策就浓眉一抬,“这里头关系盘根错节,很多事压根就动不了,就算是陛下,都无法解决。” 这样一说,差不多就是明了了,难怪药方子才流出来,权贵商户们就敢做囤积居奇的事了,从前她固然知道京中官僚风气严重,也都还不算清楚竟是腐败到了这个地步。 时疫不是小事,处理不好,以后难说不会成为亡国的导火索。她尚在理清思绪,又听聂策说起,“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从前朝起就是如此了。这次时疫爆发,也不过冰山一角。若要追查,整个朝堂只怕都要连根拔起——便是桑家,也难辞其咎。” 就连桑武也……桑陵顿时失语,不过一瞬又恢复清明,桑武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她虽不至于大义灭亲,却也没想着为他的生死牵扯到自己的情绪。 就又往前靠近,落座到了聂策对面。 “便是如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难道他就不怕底下人被压制得久了,总有一天集结起来……” 她没有把这话说下去,意思却也很明了了。 姬氏王氏的覆灭,究其根本也都是因为统治阶级的腐败,距今不过百余年,若是如此下去,天子就不怕重蹈覆辙? “所以才有了我啊。”岂料聂策闻言一笑,往后靠去,一条腿懒散地搭在了毡席上,“计国事者,当审权量。陛下眼界远在你我之上,眼下是为交州事重,关乎国本,必先定南边,再整治脚下。” 话音一落,墙边的火钟发出清晰的声响,正值亥时,桑陵回味了一下这话,不由得苦笑。怪道这古时候的男人们都说妇人之仁,她被困在宅院内久了,便是读了几年书,还有些后世者的经验,也很容易被局限在眼前。 明明天子要集权这一点,也是她早就看明白了的,为何就一时忘了去关联?朝廷当权者,要想治理好一个帝国,就不可能做到完全清明,总要有舍有得。南边军事与这场突发疫病,孰轻孰重,天子只比所有人更清楚。 “那若此次时疫迟迟未退呢?万一真有人奋起造反,岂不更助长交州的气焰?” 不能两全的事,就必定有一头要冒险。何况还是时疫这种事,朝廷用心与否,结果天下人共睹。 聂策就又摇了摇头,“再过两日就会有一味新方子出来,药材更普遍,寻常人家就算是往田间山头去寻也能寻得到。”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瞧不出来安心,倒更多了几分无奈。 桑陵不觉狐疑,“这新方子,能媲美桂枝附子汤吗?”她脑中的车轱辘迅速转动,“还是说,只是为了缓解争抢药材的局面?” 能问出这第二句话,猜测其实就已经落了实。 桑家女一向是聪明的,不同于那些只会读书的学生,她的眼光之准确、毒辣,有时候甚至让聂策都感到后怕。 朝里对这次疫病的处置态度讳莫如深,天子的意思也就只有三公、他同几个卫尉才真正清楚,而这个桑家女,不过听他两三句解释就能读懂。聂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她能看透这么多是好是坏。 就没有直白的回答了,只是犹自目注她。 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因为这场疫病,国朝这一年的年尾,也没有丝毫过年的氛围。 尽管比上月最严重的时候要好些了,但也依旧不算完全安生,且时疫后的收尾工作,也能压倒着每家每户。 这都还是权贵人家,市井中人且还是拿着那尚没有什么效果的新方子,苦苦等着这场时疫过去。 而朝廷只要将舆论把控好了,即便是这新方子没什么大疗效,贫苦大众都还当个宝贝一样寄托希冀。 高恒是在上月中前往的回阳——那个时疫始发地。 桑陵对于此事也是知晓的,从成媪口中听到过一些,原以为至多待过年边,怎么也都该回来了,毕竟家中还有桑凤娥这个寡母,守着一家子过年,他向来孝顺,也不会抛下亲娘不管。 不想到了年关这日回来,过高府不入,反倒是直接来了穆武侯府。 高家大郎上侯府一般都是找聂策来的。前院的奴才也还认得这位名医,当即就将人引至静思居。 赶的不巧,聂策清早就入宫去了,眼下家务仍由桑陵代劳,便是外来访客也多由她接待。思忖小半晌后,也就快速前往了静思居。 小两月下来,静思居堂屋里冷清许多,今朝也都还是头一回面见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客。 “表哥。”她先扬起一抹笑。 说是说走出来了,但毕竟婚后二人再未单独说过话,相处就多少有些不自然,这总需要一个过程的。她在心里默默吐了口气,凝视上眼前跽坐着的儿郎,他看起来憔悴不少,同聂策那时候从旬阳回来一样,眼底都泛了青黑。 想来回阳治疫,也实在辛苦。 她刚想开口寒暄。 就听高恒径直先开了口,“阿陵,我此次,是为求药而来。” 第124章 这件事三婶又是从何得知的? 时疫凶猛,又是年边节下,贫民百姓既要过冬,又要挨过这场灾难,高恒久在回阳始发地,经历哀鸿遍野,水深火热的一面过来,医者仁心,自当痛心疾首更甚。 他不得已四处奔走求药。 可回阳一带走遍,就连渭南关家村都去了,到手药材仍旧远远不够,便只能再托人先回长安,借着从前看病的情谊,往那些权贵府门前挨家挨户的求,饶是如此费尽心思,到手的仍旧寥寥。 最终他只得亲自回来。头一个找上的——便是聂策。 桑陵当然不会有犹豫,何况这味桂枝附子汤,还就是出自高恒之手。是日下午,那几笥药材便由成媪送到了表哥的马车上。 这事算是桑陵私底下自己办的,并没有太声张,原本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可不知怎么过去两日,竟是传了出去,还一嘴告到了昭玉夫人那儿。 “是你三婶婶过来说的。说你将府中备着的药送人了?”昭玉夫人清早就把桑陵唤去问话了。 虽说如此,但这个婆婆的语气还算温和。桑陵垂眸思索片刻才回答,“是,我姑表兄弟前日来求药,我便用自己的钱去商户手上买了些。” 就是个再笨的,也不会想着拿侯府的药材送下去啊。何况她才接管家务,又有什么胆子做这样的事? 不过这事,蔡氏是如何知晓的? 昭玉夫人闻言就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本来媳妇自己的钱,要怎么用都是她自己的事,何况帮的还是那位高家兄弟,昭玉夫人自不会多干涉,顿了顿,就又悄然换了话口,“商户手上倒卖的,那价钱如何?” 紧要时刻,药比黄金,这也都是众人心知肚明的。 桑陵还在回味昭玉夫人的头一句话,就一面用不太浓烈的笑靥回说,“找的涧台丘家,丘公子是我在智家门馆的同窗,同侯爷也有交情,所以价钱都还好。” 昭玉夫人就点了点头,又感慨了两句这两年多灾多难的话,其后沉吟不语。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多问下去了,桑陵吞了口唾沫,就又转回了之前的话,“不过——娘,这件事三婶又是从何得知的?” 堂中光线透过纱帐,半掩住二少夫人秀丽的面容,发出的声音也好似不带任何情绪,“那日事我并未声张,只有跟在身边的成媪、邢媪和施媪三人知晓,而去采买药材的,是我身边的成媪。” 昭玉夫人旋即听懂——那就是施媪还是邢媪,她们其中的一个误以为桑陵是从府中拿的药,便宣扬了出去,要挑拨婆媳间的关系? 她不觉微微倾身,思索起来——邢玉和施红自来都是跟着她的,也清楚秉性,平日里从不多话,就算误会桑家女拿府中药,也应该直接来报给她,又何需先在外宣扬一圈,闹到蔡氏来告状? “你是说,有人被收买了吗?”大夫人的话音里不禁就带上些许寒意。 若其不然,就没有别的理由了,估计是以为桑陵从府中拿了药,经手的人多了,知道的人也就多,才敢肆无忌惮宣扬出去。 尽管桑陵确实也有此意,但疏不间亲,施媪和邢媪待在昭玉夫人身边的时间毕竟比她长,就嗫嚅道,“也难说一定,咱们的人未必有心这样做。怕就怕,是遭人利用了。” 要这么说的话,连施媪和邢媪都能撬动的人——又怎么可能是蔡氏?昭玉夫人眼神略微失焦,片晌才发出一声冷笑来。 这表情落入桑陵眼中,心中也就有了一个同样的答案了。 两府之中,还有谁最喜欢拿蔡氏当刀使呢? 婆媳二人虽都没有明说此事,但彼此已是心照不宣。桑陵默然有顷,又低声道,“娘,我想着——未免打草惊蛇,就不必先澄清我自己买的药了,您看可好?” 告密者未必是施媪和邢媪两个人,还是要仔细查上一查,因而这事她就先默默担着,等抓出了这个内鬼,再洗清冤屈也不迟。 昭玉夫人理清思路之余,表示首肯。 又不免再打量了桑陵一会,犹自在心下感慨:这个儿媳妇的心思,竟还要比自己想得深沉。 第125章 “高恒去了回阳?” 二少夫人私拿侯府药材的事,经蔡氏一张大嘴到处乱吠,当日两府内就尽人皆知了。 不过因时疫期间,众人不往是非堂去晨昏定省,所以流言虽飞着,却也没有人议论到桑陵面前来。 倒是聂策回府时知晓了,当晚更衣时,问了一嘴,“是谁缺药了不成,来问你要了?” 他倒也不是审问责怪的语气,更多担心桑陵在府中遭人非议,底下奴隶是不怕的,强硬手段整治一番就是了,怕就怕西府那头借着这当口,今后在老爷子面前更有话说。 面对聂策,桑陵还是不打算隐瞒的,“是我表哥。” 忆起当日在静思居的会面,而今心旌却也还算平静,二少夫人眉眼柔和,“他原是要找你的,你不在家,我便去招呼了。表哥现在回阳治疫,实在是走投无路,便亲自前来,我就差人去丘家买了一批附子、元胡、怀牛膝和甘草。” “高恒去了回阳?”聂策从行障后出来,面色一怔。 也是奇了,聂策还是主抓京兆一带治疫的将领,竟不知道高恒这位名医去了回阳?桑陵点头应是。 “去了有多久了?” “嗯。”她就只得顺着回答,“说是上月就去了,待了有月余。”说完仔细打量对面人,心湖上泛出阵阵惊慌,眼下局势来看,高恒之举和朝廷策略相悖,聂策知晓了,会去回阳将高恒抓回来吗? “他如何要私自前往,回阳那地——”聂策欲言又止,显出烦闷,绕过她径直坐到了毡席上,桑陵就一面跟过去,一面屏退了候在屋内的宗湘卫楚,回首继续谨慎观察他。 少年将军就着案几上的烛光对望过来,几分凝重,“从今往后,他若再上门,你不可——”话犹未了,似乎觉得有不妥,便又及时收住,换上稍温和些的语气,“他若再来,你等我回府同他处理。” 桑陵不是不理解两边各自的立场,毕竟朝廷策略就是利用新药方的骗局,首先牺牲掉底层百姓,以此彻底消灭疫病。若有人在这之中扭转,便是相当于与上位者对着干。聂策还正是万乘之君的左膀右臂,他又怎么可能把药材送出去? 她不愿意在两边纠出一个对错来,只是若真有下一回,她又怎么可能当个缩头乌龟,就等着聂策回来处理? 然而面对聂策,她也不愿起争端,便只得垂眸先沉默了会。 见对面人不说话,聂策自然就要以为她是置气了,“你若为难,就称病休养,外事一概不理会,如此——”他话还没说完,桑陵方才的犹豫转瞬即逝,还颇有些惊诧的抬起了一双杏眸。 “我为何要称病逃避?” 不说这话都还好,要这么说,她未免憋屈。 “聂策,这件事,表哥无错,天子无错,你更是无错,但我也无法与你说谎,表哥若再来求药,我仍旧会出面。”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你为难。日后若再有此事,我会想法子以外人的名义送药。” 说实话,高恒和聂策之间会如何,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只看她与高恒之间,就必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的。 聂策闻言顿时沉默,尽管二人言语相撞,但彼此初衷也不是想互相伤害,他怏怏起身往后室过去,“歇息罢。” 要是没有争辩,那自然是最好的。桑陵于是也跟去了帐中。 主人要歇息,候着的婢女自是捱次进来放好帘帐,吹了灯,才悄然退下。 这夜倒是比她想得要安生许多,尽管聂家郎刚回来那会身心俱疲,但不害臊了说,又是一场小别胜新婚,床笫之事自然而然,好似白天与夜间完全是两码事一般。虽不至于夜夜笙歌,却也是要纠缠一番的,不然便是依偎入睡。——总之帐中气氛实在甜蜜,她也很是享受在他怀中入睡的滋味。 可今夜这厮躺下后,并未像从前一样翻身过来搂住她。 桑家女一双明亮的眼眸在黑夜之中瞟到了身侧,见他半晌不动,过了会,竟是沉沉的呼吸声传来。 一时不觉又是莫名其妙——难不成刚刚那话是还没有说开吗?以外人的名义送药过去,是为两全的法子,她体谅聂策,是为她看得透政客的冷血无情,所以哪怕知道是要牺牲掉无辜之人,也并没有当着他的面唾弃。 可为什么聂策就不能体谅她?她和高恒之间,就算没有那些关乎小女儿心思的过往,表哥于她而言的恩情也莫大,她又怎么能放任不管? “你还是希望我不要管,是吗?”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夫妻一路,总的来说,他们闹的矛盾并不多,仅有的几回,几乎都是冷战开始,而打破冷战的人,又基本都是聂策。 她其实也不想这样,就好像她在感情之中动不动耍小脾气似的,再者这厮现在公务繁忙,手上事情一大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天子派遣到何处去了。 她没必要总和他冷战处理矛盾。 “是。”聂策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她就翻身过来,支颐望住了身旁的儿郎,“我过往的一些事,你不清楚,我现在同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理解我。十三岁之前,我在桑府过得并不好,是姑姑和表哥将我接走以后,我的生活才终于能看到一些阳光。” 她自己敛锷韬光的那一年光阴也就罢了,毕竟内里的她已是一个成年人,许多事能看得开,也会想办法周旋,过往最痛苦的还是原桑陵的经历,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天真的以为自己的继母是因为疼爱自己,才好吃好喝的供养——才把她专门安排进秋园。 直到曹五郎当面的一句羞辱,一条性命便由此断送。 “你之前在桑家,晒不到太阳?”聂策听得很认真。 第126章 “那大哥同你夫人关系如何呢?” 桑陵旋即白去一眼,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死直男。 “真是喊你去读书,你要去喂猪。” “什么时候的事?”聂策当然听不懂这话,浓眉似的眉毛一拧,倒终于肯翻身过来了,“不是在说你吗?” 从前她在网络上刷段子,总看人说那些死直男不解风情,那时候还不懂里头的感受,现在到了自己身上才感同身受,不过是又气又好笑,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臂膀,“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的好。” “怎么了?” 看样子这厮是真没反应得过来。 她无奈解颐,也就只好正经先解释了,“没有阳光是一种比喻,是说我那时候的生活过得很不开心。” 这么一说,聂策才是恍然大悟,少年郎深邃的眉眼在月光下格外清楚,凝眸她许久,语气已不复将才,“是说的那个马氏罢。” 即便不知道过往的具体,但回门当时见母女间闹得如此,聂策饶是个不解风情的,也不是个傻子,桑陵就点了点头,虽说是揭开了内心深处的伤疤,事到如今也都淡然了。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同我置气。” 她的语气很柔和,将冬夜中的寒冷也带走。 其实即便不提及这些,聂策心里大约也有个数,桑陵要回报高家理所当然,是为人之常情,她本就爱憎分明—— 只是……那会听她仍旧要帮助高恒时,他无法控制的烦闷,那些阴暗的想法就像是无限生长的长藤,瞬间将他整个人束缚。 即便嘴上说着“歇息”,但那藤却越捆越紧。他只能想着:她还在乎高恒,她的心底始终有他的位置,那么有朝一日,她是不是还会回到他身边—— 后来躺到帐中,他也知道桑家女在留神自己,故而他选择了装睡。不想她又突然开了口,将此事说开。 她既能选择了主动坦白,应该也就代表她起码是更在乎自己的罢。 少年将军的嘴角又忍不住扬起一些。“行了,我知道的。”他张手过去,将对面人搂入了怀里。 后室暖炉上燃着点点火光,帐中传来轻轻一笑,桑陵受用的迎过去,也只是满足的呢喃了一声。 因为时疫的缘故,原本冬月底就要动身回家的九园亲戚们,硬生生拖到年边才启程回辽东老家。 逢着当日聂策难得能抽个空,就留家送了他表弟兼发小的覃子婴,桑陵一清早也去招呼了,就代昭玉夫人送了好几大箱的药材——怎么说也是聂家本家的亲戚,待遇自是与别个不同。 聂策是亲自送覃子婴到城门口的,也正是因得这场时疫,长安行在把控最严,一般人进出城不容易,聂策少不得过去露露面,方便亲戚们出城。 老家一行人于卯辰到达城北朱鸟巷,于建云台皇家林场的山路出城,这一路有聂策这个侯爷保驾护航,自是通畅。 “这回待你家时候倒是长,只是也没见你几回。”覃子婴扣住腰间绦带,与身旁一道骑马的聂策玩笑着。 “公事冗杂,子婴见谅。”道上霜露未化,马匹的速度便也放慢了,聂策含笑说,“等日后我得了闲,去辽东找你喝酒去。” “你几时又能有空?” “总能有空的。” 也不过寒暄而已,饶是聂策真有这个心,覃子婴也不会当真,眼前的这个少年郎,现在可是国朝炙手可热的武臣良将,皇帝亲自培养的左右手,又怎么会让他有得闲的时候? 覃子婴就昂首眺望远处山脊,朗笑两声,“到时候可带着令夫人前来?” “等你娶了媳妇,我再带上她。”聂策同他一道眺望,回得也快。 “如何?”覃子婴就问。 “不然没个同龄的妇人说说话,辽东地界山高水远,她待那有何意思?”聂策不由想起上次在仙客来,那时为这事桑家女还同他闹呢。 可不敢再来一回了。 这样子的聂小侯爷可不多见,竟是如此在意了一个妇人的心思——覃子婴不觉打量了他一眼,忆起此前在静思居后花圃撞见之事,犹疑再三,“夫人在府中同兄弟妯娌间关系如何?” 倒也是稀奇事,覃子婴同他问起来这些内宅之事了,聂策同样度量他一眼,“且算有话说,不过家中人多,总也会有龃龉的时候。” “大嫂同她关系如何?” 苏氏是这一辈中最早嫁进聂家的,当年覃子婴同老家人拜访,也见过苏氏了。 聂策如实说,“也都能说得上话,不过大嫂那性子,你当也清楚。” 苏氏在侯府里最是个寂寂无闻的,除非特地交到她手上的差,平时也没什么事轮得到她出面。 “那大哥同你夫人关系如何呢?”覃家郎嗫嚅少倾,话就只差蹦到嘴边来了。 聂策闻言倒还正经思考了一阵,握着辔绳说,“大哥同她倒没什么来往,只年初家里生了一回事,听说是三婶闹起的,大哥帮着拉架了。” “还打起来了?为什么事?”一听起这些,好奇心如蝼蚁爬过心头,覃子婴歪着身子凑近了些。聂策就乜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同妇人家一般了,爱打听这些个?” “嗐。”他旋即又是一笑,“你既都说出来了,何妨详说与我听嘛?” “同你详说这些个做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便是关系再好的二人,也不必拿这些鸡零狗碎出来嚼舌根。 “嘚嘚。”覃子婴只得坐直回去。 两匹马再同行了一段距离,过了林道,也就抵达郊野城北了。 长辈们自马车上同聂策告别过,覃子婴领着几个年纪小的,又同他这个侯爷正经作揖辞别,聂策便翻身下马一一回过礼。 覃子婴临上马之际,思索片晌,终了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他大步过来,到聂策身边时还先吐了口长气,“玄文,上月我闲来无趣,在静思居后头闲逛,一时急着解大手,想着回九园来不及,便寻了花圃内的假山石后方便,此事说来无颜,还是在你家——解完我欲出来,却见花圃外站着俩人,你道是谁?” 说事还得卖个关子,聂策百无聊赖地斜靠玉狮子身上,问“谁?” “你夫人和大哥。” 他不由得愣了愣,缓缓站直回来,“撞见也正常罢。” 才回味起这一路来,覃子婴问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许是正常罢。我也不大知道。只是聊得实在久,边上又没个旁人的,两个人都笑逐颜开——”身前人说一半就刻意打住了,小心观了他一眼,“玄文,我知你同夫人关系好,也只是作为兄弟提醒你一句。若无事最好,若有事,你也总要清楚的。” 第127章 “你来不来,不来我要睡了。” 这年年三十,国朝天下各地都是在一片安静之中度过的,就连宫中——因得老娘娘还在病中的缘故,且都是低调过年。 长安城中街道,列肆邸舍也未开几家,更别提每年过年会有的大傩戏了,仅有一些过年仪式的,也都只是富贵人家中办下的祈福典礼。 穆武侯府也不过如此,聂太公虽未曾染上时疫,但逢年底受了一场寒,也休养屋中,众人白日一齐到家祠祭祖完毕,就各自守在自己院中过了年。 不过聂策夫妇还是要往云月榭去一趟的。——成媪颇晓得来事,早两日就和房媪打听了大夫人喜好看角抵戏,就汇报给了桑陵,让提早给安排上。桑陵当时还在对最后的几笔账,就放了钱让成媪去置办,等这夜跽坐堂屋,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登场,才知道这角抵戏是什么…… 不就是相扑吗? 昭玉夫人还真是深藏不露。 侧坐的女儿家眼睛发直,倒惹得与她同座的聂策回望一眼,“你要安排这一出,早和我说啊。” 白白去寻了京中的表演者,其实也都是花把式,聂策自然一望而知。早说起这些个,直接就从大营里拉两个士卒来。 桑陵都还没留神身旁的人说了话,犹自凝神两个大汉,和户外操练的武夫们不同,表演者肉色匀称白净,肌肉外包裹的脂肪更多。她又忍不住观察到了这俩人的服饰上—— 就听得一身不低的咳嗽,见是聂策握拳低咳,刚要开口,主座上的昭玉夫人突然发出一声“哎呀”。却是场中竞技结束,大夫人忍不住扼腕叹息,“慢一步抓腰带,不然你就得赢了。” 她是真认真在观看这场比赛,聂策抿嘴笑了笑,就又转回身去了,桑陵又一时觉得这场景莫名诙谐,原先她还当大夫人是个多风雅的妇人,竟不想喜好看这样激烈的搏斗运动。 聚会表演到亥时散,纵然大夫人还有兴致,但病初愈经不得劳累,终是房媪的劝阻下回寝屋睡觉去了。 桑陵就同聂策一道回了午苑。 聂小侯爷径自去了净房,桑陵就闲坐前堂看灯花,没一会只见卫楚急匆匆地从长廊尽头过来。 主仆几人眼神一个来回,也就挪去西厢房说话去了。 庭前灯影在丝帛上漾出光圈,年夜的寒风吹得人也冷静不少。 “说是瞧见邢媪午时要出去的。” 卫楚汇报的,正是被她们安排在后罩房的鸢回上来的消息——自上次发现邢媪和施媪的不对劲后,桑陵就让卫楚给鸢发了任务下去,这个小女儿日日都要监视着这两个老妈妈的行动,若有监视不到的时候,也要学着在后罩房里去打听。 “已经有几日了,都是和一个婢女说话,待不到两刻钟。奴婢派了人去打听,说那婢女是在西府贺媪手下做事。” 贺媪——桑陵还有些印象,此人正是沈氏身边的老妈妈。 原来还是沈氏。 人手都可以安插到昭玉夫人身边来, 还是个多年在东府做事的老妈妈,这位二夫人手段何其了得。 这厢回完话,那厢聂策沐浴完毕,成老妈妈来回话,西厢房内的谈话便结束了。 都快子时了,这位聂侯爷看起来都还不怎么困,她就接成媪手里的灭灯器,先将窗牖前的连枝灯一盏盏熄了,“今日奇了,都这会了,你还没念着困。” “夜里看角抵起了兴致,倒不困了。”聂策盘腿坐在帐中,就放了一边帘幕,另一边还挂钩子上的。桑陵盖灭最后一束火光,施施然踱过去,“也没瞧你看得多认真啊。” 当时全场就昭玉夫人是真看进去了,聂策从头到尾只念了几句“都是假把式。”不过他不屑是正常,毕竟他那是真搏斗,不讲究观赏性。 “我用心看。”聂策就笑了笑,顺手抓着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不忘扯下帘幕。后室还留有一盏灯,帐中就不至于完全黯下来。 夫妻同房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她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就躺倒了,“你是真不困。” “怎么?你困了?”聂策揽上了她的脖颈。 二人姿势瞬间对调,桑陵坐到他身上来了。 “我困是不困,但明日还要早起呢。”小女儿明眸善睐,娇俏脸蛋在灯色下更显光彩,“你不许折腾太久。” 口吻中竟还带了些命令。聂策觉得有些好笑,就隔着单衣搂住她,先象征性地行动了几下,意兴正浓,身上人配合得也快,他却又忽地念起覃子婴那时留下的话。 一时眸光就黯淡了几许。 尽管他还不相信,也觉得可能是误会,但这事一旦传入耳中,就无法控制的在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阿陵。”他的嗓音低沉,“你喜欢我吗?” 这也还是两个人之间头一次谈及这样的话题。成婚到现在,二人的关系转变其实也奇怪,一开始还有些像同窗,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又好似成了同盟的战友,再后来……桑陵禁不住想了想,再后来,他们发生了关系,年轻男女在色事上本就敏感,又是彼此的第一个——便只是看荷尔蒙的影响,两个人也难不更加亲密。 但若说起这些情谊。 其实桑陵也一直不愿意多想这个问题,现在固然是满意聂策的,不排斥同他相处,甚至喜欢同他沉沦鱼水之欢。尤其这场时疫下来,更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开始和昭玉夫人一样,不见他时会担忧他的安危,会忍不住为他着急,再见到他时,甚至会兴奋,会想靠近他。 不过,那就是喜欢了吗?她自己都不知道,若这就是喜欢,又好像和之前喜欢高恒时不太一样。 “我…”她就发了一个音,又不禁顿住自忖起来:聂策在这时候问这个,是不是只是调情中的一环?一时茅塞顿开,回答起来也就毫无负担了,“我当然喜欢你了。不喜欢你,如何要与你做这事?” 就听聂策噗嗤一笑,手指刮了刮她鼻头,“你就喜欢同我做这事吗?” “你不喜欢吗?”她反问得也快。 “额。”聂策是真被她搞得无语了,这种事他当然也喜欢,不喜欢能日日都想着回来?中校署离此近百里,那时候他是再晚都得赶回来过夜——喜不喜欢的,还不明显? 只是他当然不会在妻子面前提起这些,,就先昂着头啄了她一口,“你有多喜欢,我就有多喜欢。” 感情里的拉扯也实在是门学问,桑陵颇为无师自通,也开始打起了太极,“那你有多喜欢,我就也有多喜欢。” 反正现在想要的人也不是她。 “你就是嘴硬。”聂策就揪住了她的脸蛋。 岂料身上人的手也捏了上来,还扯了几下,“你来不来,不来我要睡了。” “来啊。”聂家郎的声音当即响就亮了些。大手一张,一把抬起了她的屁股,都不用多磨合……其实跨坐上来以后,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抵着,便都有了反应。 后来再一说合,心甜意洽,融合得自然更无阻碍…… 垂下的帘幕摇摇晃晃,火钟里的铜球掉落一颗,随着这轻轻的一声,新的一年已经悄然到来。 第128章 “你大病初愈,叫二儿媳妇先帮忖打理.” 床笫之事固然愉悦,可要一个不留神,也容易着了寒。 是非堂里的老爷子还没好,午苑里的二少夫人在大年初一又染了风寒。 幸好昭玉夫人那边好些了,也就再重新着手起家务来。 年上来之际,虽然城中四处疫病未退,但侯府内的染病者已是清了空,故此,被困了有两三月之久的各屋主人们也敢出来稍微活动活动了。 国朝君主以孝治天下,众人出屋的头一趟便都要往是非堂跑,正逢桑陵这个二少夫人病倒,聂策又一清早的入宫了,来请安的几家婶婶便同昭玉夫人问了问情况。 大夫人温言回说,“媳妇身子一向是好的,就是去年年边太过操劳,不留神就着了寒,不过医者说且是小病,药都不必喝多了,主要是要休息。” “怎么也不找我们帮忙,这孩子未免太实诚,就自己担着事吗?”沈氏紧接着大嫂的话。 章氏敛目一笑,再默默留神起对面聂广的神色来。 “这样的时候,大家各自守在家里才好。”昭玉夫人面容清矍,柳眉下的双目明亮,扫视了一圈屋内人,慢慢地说,“掌家妇日日都要接触外来的人,哪里晓得谁染没染病的。” “好在是这孩子拿得起事,才把家里整顿得这样好,未力劳神了些。”这句话乃是面向聂太公说的。 年边时疫最严重之际,桑家女代理家务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沈氏就轻轻一笑,又度了对面的蔡氏一眼。 这回,三夫人总算是能抓住二嫂的眼神暗示了。 本来她是不大愿意总和那个桑家女对着来的。都是在东府里住着的人,只要各自安生,她可以不去计较从前的事,可那日二嫂过来说话,竟又提起了去年桑家女嘲笑阿瑃的事。二嫂说:“这之前就瞧不起的人,之后只会更瞧不起。”她一听,竟也是这个理。要是之后掌家权交到此号人物手上,等自己再一去了,独留阿瑃一人,还不知道会被她怎么对付呢? 那这掌家妇,谁做都不能桑家女做。 “年底听说玄文媳妇送药出去了?”三夫人话语揶揄,有的放矢地说起来,“她还真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啊。这老药方子京中人家都要仔细囤着,这时候送出去,咱们府里万一有个疏忽的,可如何是好?” 昭玉夫人闻言就先瞟过蔡氏,再定到沈氏身上,才要开口回击,却又听章氏道,“阿陵管家可不就正是管得好嘛,你们瞧阿陵可出过什么岔子不成?正因为管得好,才能放心送药出去呢。” 这么个谁都不得罪的人,这个节骨眼上竟能说这样的话——昭玉夫人还能品不出章氏话中的机锋?沉默少顷,就先对着了聂太公,“媳妇来和我说过。是高家大郎来求药,他们本是表兄妹,这老方子又正是高家大郎开的,所以媳妇当时来说给我听,我也就同意了。” 就算给了药出去,也得看是给了谁。一个高恒,未必还堵不住悠悠众口? “大嫂那时候不正病着呢吗?”沈氏就冷笑疑惑,“听说玄文媳妇许多事都是自己拿主意的了,怎么?这种事还闹到大嫂屋中去了?” 这后来的事,身在西府的沈氏又是如何知晓的?昭玉夫人扭头回望,尽管嘴角仍微微扬起,眼神中的寒意已是显而易见了,“我总担心她小女儿家的年纪轻,许多事拿不定,很多事就需得让我知晓。” “那大嫂可真辛苦了,这病受罪罢。”沈氏说完又暗自闪了身边人一眼。 苏氏虽表现怯懦,却也旋即接住了,“大伯母,我听外头人说,这疫病染上的,都能睡好长时间,还没什么精神头,您看起来倒还好呀。” 一语毕,堂中倏地寂静下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渐渐拉开帷幕。不好说昭玉夫人是不是说谎了。毕竟病中,又是染的疫病,怎么可能动不动叫人过去汇报?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功劳桑家女就沾不到半点了。虽说代理家务没出半点纰漏,可单就送药这事而言,到底还是留了话口。 家里尚有个耄耋老者,府里头又不是全然封闭,要一个不好,下头人染了病,无药可治,再一传到了是非堂里,这个罪谁来当? 两府的龃龉,聂太公也不是看不明白。坐上这大家主位置的人,看屋中人这么舌枪唇剑的,也都和看小孩儿过家家似的。 为了这么个事,对桑家女掂斤播两的——归根结底还是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之间的矛盾。可他心里也还有杆秤在,大房得到的东西毕竟太多:玄文的仕途、吴秀莲的掌家权,去年又定下了沈家侄女的婚事——那沈氏有怨气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闹得不太过分,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捻着胡须嗫嚅了会,“二孙媳妇头回掌家,力有未逮,在所难免,节下家事冗杂。”他眯了眯眼眶,靠凭几面昭玉夫人说,“你大病初愈,叫二儿媳妇先帮忖打理,一家子人,没得麻烦一说。” 麻烦?昭玉夫人心下不由得冷笑,究竟是怕麻烦了,还是他们求之不得?即便心里隐隐有预感:今朝这一闹,只怕桑陵两月来的操劳就要成了一场空了。她也做好了受些小委屈的准备,毕竟当下仍以抓出内奸为重——可实没料到,老爷子竟会直接让她放权? “是了,侄儿媳妇病倒了,大嫂也当留神才是。”沈氏自是得意不过。原本只打算压一压那代掌家的桑家女,不想猛然间这么大一桩喜事掉下来——她能不高兴? 只是一不留神,这份露出来的喜悦就过了头了。 甜头给一点就够了,闹得太张扬,一家人的和气就没了,聂太公扶着童子的手起身,不免再盯了沈氏一眼。 二夫人犹自满面春风呢,瞥到这目光,顿时后背一凉,抿了抿唇,才再躬下了身子。 老爷子徐徐踱步回了后室,众人于是纷纷从毡席上起身,昭玉夫人面上向来维持着的笑容已然不复。 沈氏虽心中仍有快意,但一回想起太公方才的眼神,到底还有些后怕,溜走的步伐遂一时加快。 既然要给她掌家权,就得趁早做准备,最好是今天就能去云月榭接手。 第129章 “弟妇身子向来康健,此次一病,也当注意些了。” 大年初一是非堂里的热闹新闻,很快就传到了午苑。 还是房媪传过来的,成媪就在桑陵的榻边仔仔细细复述了一遍。 “娘心里要不舒服了。”桑陵感慨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谁又能想到这个?咱们何时去同大夫人说了?”成媪是在提鸢报上来的那事。 查出邢媪以后,桑陵暂没有报到昭玉夫人那儿去。这回她迟疑了——就怕最后查出来,昭玉夫人会因为什么缘故,又默默吞下,就为换得聂太公眼中的“家宅安宁”。 她虽不厌恶自己的这个婆婆,却也在行事风格上与她颇对不上,因而这个事最好就是先由她自己彻底弄清楚,再斟酌着与她说。 二少夫人就接过药碗,摇了摇头,“暂时先别说。” 她虽说着了风寒,可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最清楚,这病过几日也就该好了,手上的各个安排也不至于全丢了。 也就是昨夜和聂策闹得荒唐了些,屋子里烧炭要通气,两扇窗棂就透风,他们的衾被又没裹严实,欢愉过后的汗水沾湿身子,寒风再一过,自然就要着凉。 不过聂策那厮身强体壮,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只她病状一下就显现出来了。 手里的药才喝完,廊下卫楚的声音传来,“夫人,大少夫人来了,还有——大公子。” 两个从来没来过午苑的人突然而至,屋内主仆对视一眼,桑陵就悄然退回帐中去了,成媪将药碗放到案几上,拢着手前去迎客,“大公子、大少夫人安。” 成媪虽是桑陵从娘家带过来的老妈妈,但这一年多来左右逢源,两府人也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此人了,聂广自然是认得的,苏氏对此人也有耳闻,她站在聂广身后,目光不觉往上,渐渐失焦。没想到光是一个四婶不够,他竟还将手伸到了聂策房中…… 大少夫人面上虽不显山露水,可心底已是苦笑起来:聂策如何是那病痨子四叔能比的?他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被聂策发现? 聂广扭头与她提醒来一眼。 夫妻多年,帮着聂广打过这么多回掩护了,她自然明白。便温顺颔首,面成媪笑道,“弟妹为侯府操劳至此,我们总也要来看看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回夫人的话,我们夫人刚用过药,清早还有些头疼,医者说要多歇息,现在已经歇下了。” 苏氏就点了点头,又不觉瞥了眼身旁的聂广。他周身的急切肉眼可见,若不是这屋内还有其他奴仆,只怕就要奔进去看她了。章氏回眸会意得也快,“我实忧心忡忡,可见弟妹一见?” 说歇下了还想看一看,又不是和桑陵常来往的人,且还带着自己的夫君,这话里的意思,有心者怎么也要深思一番,成媪是如此,在后室听着的桑陵也是如此。 冷不丁拜访,看来多半还是聂广的意思了,纱幔后的女儿便轻声咳了咳,“阿陵是自己没注意,着了寒,让大哥大嫂担心了。” “夫人醒了?”成老妈妈委实会打配合。 一头说话,一头就招呼了廊下的两个婢子上前来招呼。 虽不是疫病,却也不能直接见外客,桑陵由宗湘搀扶起身,卫楚就上前迎着大公子夫妇落座后室屏风前,成老妈妈再唤了两个奴仆上来端茶倒水。 屋子里人一多起来,才显得有生气些。西边窗牖再一推开,就是再晦暗的地方,都亮堂了起来。 虽是隔着一道屏风,但丝帛单薄,就怎么也能看清其后的身影了。聂广跽坐席子上动弹了一下,苏氏就微微侧目,又见成媪的目光也挪了过来。 “弟妇感觉如何?”她身子骨稍稍一倾。 “喝了药好些了,烦你们惦记,还特地跑过来。”透过幔帐,桑陵也能大约瞧清楚屏风前的光景。 “总归是一家子人,心里着急,也得来看看的。” 这位西府大少夫人,看来也是个会交际的。 “是,早前阿陵不懂事,也一直寻不出空去看大哥大嫂。”桑家女的语调也柔柔的,苏氏就无声苦笑,白嫩若春葱的手指覆住膝头,继而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聂广。 “弟妇身子向来康健,此次一病,也当注意些了。”聂广在良久的沉默下开了口。 成媪遂抬起了略有些耷拉的眼皮,默默观望了一会。中间半人高的五彩熏炉吐出云烟,屏风一头是跽坐着的夫妇俩,一头的二少夫人斜倚迎枕。 少妇家的桃花润唇翕动,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倒不多显病容。 “多谢大哥,改日阿陵好些了,便去大嫂房中坐坐,说说话。” “也好,踏雪这几日都在她屋中。”聂广冷不丁来了句。 屋内知晓此事者,无不提心吊胆。宗湘犹自跪坐桑陵榻边,倒没什么反应,卫楚小心望向对面的成媪,成老妈妈便又扫视过夫妇二人。 “我是听人说起过,大哥大嫂屋中的那只猫很是可爱,总想着有机会也要去瞧瞧。”桑陵纵然诧异,语气却也还算平稳, 就听苏氏低低一笑,“疫病时出不得门,就专拿着它来玩了,这些天长胖许多,弟妇去瞧了就知道了。” 这副态度,倒叫人看不清她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了,桑陵于是也跟着笑了两声,“好啊。” 第130章 “我早说过了,那只猫我也见过的。” 午苑长廊的尽头,两个奴仆从西厢房过来,交替了堂屋廊庑两个婢女的服侍工作,大公子夫妇才走没一会,成媪遂领着卫楚从屋内出来,径自往云月榭方向过去。 同一时刻,沈氏已是领着人到了云月榭,做好掌家的交接工作。 昭玉夫人向来在长者面前表现温驯,自然不会有半分脸色流露,虽不至于殷勤招待,却也还是和声和气的接待了自己的这位二弟妇。 堂屋内对话断断续续,成媪就默然走到了房媪身边,两个老妈妈不必言语,也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成媪待站定后,便悄然给卫楚丢过去一个眼色,小丫头便安静颔首,旋即就消失在了廊庑尽头。 约摸过了三刻钟,妯娌间的你来我往才结束,沈氏招呼人去账房领账本,一面笑眼盈盈,“大嫂往后也总算能清闲些了,要实在坐不住,尽管来常园坐坐,咱们府中热闹玩意可多着。” 昭玉夫人目注过去,并未有口头上的回应,倒是房媪候在墙根冷嘲热讽,“还真是老母猪吃苣荬菜,就得意这一口。” 成媪就接话,“这样的时候把家务接过去,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 要知道,京兆疫病还没有完全消灭,侯府内之所以能安稳,前面全是靠二少夫人一手支撑,就连昭玉夫人也不清楚细节处的安排,沈氏要半道接过了这烫手山芋去,可不是什么美差。 这头忙活交接的功夫,卫楚已是前往后罩房去吩咐上了鸢。 小丫头赶着二夫人从云月榭出来的当口,便迅速跟了上去。 云月榭在东府的十美湖畔,要回西府得过中庭,此处为两府衔接处,来往奴仆也多。因而鸢这么个瘦小的女儿,只要不跟得太紧,也难叫人立即发觉。 沈氏兀自沉浸喜悦之中,“我都不必做什么,尽是她们自己送了把柄上来。时运又不好,前是婆母病,后又是媳妇病的,老天都不照应她这一家子,可想的是往前作孽太多。” 贺媪躬身随在身旁,顺应一笑,“是了,大夫人和二少夫人终归难当大任,谁能想到二少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送药出去呢?” “她也是笨。”沈氏半挑长眉,忆起桑家女的那张脸,美是美,不过人要是不聪明,美也就是给自己招麻烦的东西了。 “既然如今咱们拿回了掌家权,那那事?”贺媪又问。 什么事,主仆二人心照不宣,沈氏脸上笑容渐收,“办成了最好,一次拉下吴秀莲,永绝后患,要办不成,彻底离间了婆媳俩,咱们总也不亏。”贺媪便垂眉应声,又见二夫人顿住了步子,“你也要她仔细着些,事办成前,还得小心。” “是,夫人。” 章氏是隔日来午苑看望的,聂策又是连着两日被留于宫中,午苑前院厅中万籁俱寂,几道步子由远及近。 四夫人由小厮招呼进来,同样隔着丝帛屏风跽坐香炉旁。 “这掌家就是操劳,你瞧着向来身子结实,竟也病倒了。” 桑陵又岂能不迎客的,由宗湘搀扶半坐着,轻言细语回说,“谁又能料到?我念着天候还算好,就总以为能扛得住。” 这还是自上次后花圃撞见后,章氏头回再来午苑。 “总归年边,怎么都还是冬日。”章氏啜了口热饮,侧目丝帛后的身影,“前日年初一几家都去和老爷子问安了,我不见着你,心里总不安定,昨儿原本想来的,又怕搅得你休息不成,就定了今日来,你现在感觉可如何?” “今日比头前是好多了,不过前日大——”桑陵话到嘴边,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章氏倒又自己接过了话,“昨儿请安你二婶都没去,你可知道?” 可就如桑陵所料了,今日这位四婶婶过来,还是为掌家权。 成老妈妈立在屏风旁八风不动,又不露声色地打量住了章氏。桑陵道,“我知道一些。” 她心里要有气,这时候是最好来奚落消气的。 “是了。”章氏轻轻放下玉盏,唇梢含着笑,“这样大的事,你这儿如何能不知晓?原本年前也是你在掌家的。照我说,这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总归不是你的错,就算太公要罚,也不至于为这事。” “是体恤你和大嫂劳顿,总得松快松快。” 她言语之中的得意之色,竟比真正掌家的二夫人还要浓烈。 桑陵就顿了顿,依旧平声细语,“能休养是福气,四婶婶,到日后你总会知晓这个道理的。” 不疾不徐的话音一点点绕进鸾凤熏炉上,轻烟后只见章氏的脸色一变,嘴角的笑意也僵住了,自忖少倾,才又是一笑,“是啊,像你现在这般,可不就是福气了?” 口头争锋罢了,谁还唬得住谁? 成媪审时开腔,“四夫人是一直有福的,说来,咱们两府内哪个又不是有福的?前儿来的大少夫人也是个有福的。” 这老媪言语不卑不亢,同她主人一样都是个笑脸。桑陵就拿过榻边的玉如意,放手心里把玩了起来。 “大侄媳妇前日来过?”这话落到章氏耳中,自然就又引起一阵思索, “是啊,同大哥一道来的。” 章氏心头一滞,隐约可见丝帛屏风后的那张笑靥,她抓着衣袂的手下意识一紧,只听着一道布帛破裂声—— “还提到了踏雪呢。”桑家女还在继续说,“大哥说那只猫现养在大嫂屋里,让我好些了去瞧瞧,大嫂也说时疫期间踏雪长胖许多。四婶你可有去瞧过?” 身边熏炉里的香烟一股脑钻入鼻息,章氏觉得有些眩晕,连跪坐的姿势都差点维持不住,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勉强镇定下来,听见自己咬牙开口,“我早说过了,那只猫我也见过的。” 第131章 她需要他清楚:她不白吃他家的饭。 夜里桑陵用药完,聂策才回来了一趟,夫妻俩就靠在榻边说了会话。 这晚他不留宿家中,手上又是一件急差,看样子好似并不是为治疫,但具体要去哪儿、要做什么,是丁点消息都没透露。只说了个大概时日。“待不了多久,至多日回。” 桑陵心里大抵就有个数了:恐怕还是为交州成王的事。 去年年中他回来时也就说了只待到年底。既然要玩狡兔三窟,南边收复之前,少不得还要四处游离。 “我没什么好嘱咐的,只时疫这一件,你身边还是要做到严防死守。” 其余事她不清楚,要试探现在也没心思,就只能先拿疫病交代交代了。 “是。”聂策就一面听着她的话,一面点头。身子一倾,又拿手覆在了她额上,“喝了药现在好些了吗?” “就是不喝药,到今日也都该好了。”桑陵白了她一眼,控制不住的责怪。 聂策显然没接受到女儿家的这些小心思,抬了抬眉,“你如何生气了?” 要不问都还好,还能莫名耍他一耍,可要问出来了,她顿时又想笑,连逗他的心思都没有了,丈夫是个性情直率的人,和他调情也调不起来。 她就只好叹了口气,“你啊,成日不落家,我心里不舒坦罢了,年边府里不比外头松懈半点,我要顾着上头,还得管着下头,还有西府……又是第一回经手,就是从前在家也没吃过这么多苦。” 说完就见聂策似正经思考起来,“嗯”了声,她观望了一会,又兀自一笑凑近过去,“不过我明事理,不同你计较。” 这种事最不好计较,虽说这时代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她还没有被完全的潜移默化,也总想要聂策多清楚清楚府里的事,有个参与感。——尤其聂家又总喜欢内斗。 那他这个侯爷就不能完全置身事外的。 她需要他清楚:她不白吃他家的饭。 “初一那事,我听说了,还没来得及去娘那,想也知道,她只会说没什么大碍。”聂策却以为她是在埋怨掌家权被夺走的事。 “是没什么大碍啊。”桑陵就如实说,“太公是念在我和娘现在都没有恢复,是为体恤我们,这是好事。” 更好的事,还在后头呢,她心下讽刺一笑,只没在聂策面前表现出来。 “二婶来打机锋了罢。”少年将军虽公事繁多,但对家中事还是很明朗的。桑陵不在意地冷笑了声,“她是去了娘那儿的,不过她说她的,娘还能为几句话往心里去不成?” 昭玉夫人怎么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应该还不至于真受她影响。 聂策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多追问。 夫妇俩的对话没维持多久,亥时一到他就动身了,这两日早晚外头又开始下起了雪,临出门前,应不识还在廊庑给他换上厚实的毡衣,隔着廊前几尾冬松树影,隐约瞧见有几个男子候在院中。 那都是聂策身边的亲信,也能自如进入侯府、到午苑中来。不过每次只是远远候在院子里,并不上前半步,桑陵捂嘴忍了忍咳嗽,便回头低声吩咐卫楚,让给送上几杯热水过去。 正月天候比之前更糟糕,连日来都是个阴天,西府接过掌家权的没几日,果不其然就派了人到午苑来,和桑陵默默核对年边的账。 来的乃是贺媪同几个年纪略长的婢女。 桑陵的病收尾,就由成媪搀回行障后去听着,人员管理的事,成媪有问有答,不出半刻钟功夫便交代个七七八八。到未时,又由宗湘并施媪、邢媪同贺媪对起了账。 其中还是以去年八月的那笔账最难算,贺媪手中的竹帛滚动,眉心便锁到了一块,“八月寿宴补上的开销是换了老家亲戚们的账了?” 寿宴那笔账,昭玉夫人的意思是用亲戚们的开销去换东府的补账,不过随即疫病爆发,展眼又是一系列问题,因而账本上并没有写清楚,桑陵让宗湘仍旧直写进账入账。 这事昭玉夫人心里有数就成。 但贺媪只这么一看,就清楚里头的意思了? 桑陵瞟了眼跽坐边上的邢媪。 看来此人做事也不算谨慎,也不知道事后再去看看账本,就这么捅到西府去了。 “是,但还不曾理清楚,所以账上仍按原来的记下的。”灯影下,二少夫人笑靥如春风。 一头乌黑长发简单绑在身后,身上穿的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玄色直裾袍,可偏就惹得人离不开目光,就跟她身上有束光似的,便是隔着纱幔,也在一屋子人里发亮。 贺媪还在愣神,邢媪先品出了里头的不对——若是账本上没有写清楚,那贺媪怎么能看出来? 她不禁手脚一软,赶忙给贺媪使过去一个眼色。 怎么说都是西府的首席奴才,就算看不明白账,但脑子还灵光,贺媪心中即刻翻腾了数下,才恍然大悟,“我只看亲戚们开销大,想着大夫人往年的作风,怕她要如此做……我想二少夫人不清楚,便是要问一问的。” 就算是奴才又如何?她可是二夫人从沈家带过来的,莫说是寻常奴才要当她半个主子了,就是桑家女,这么个过门两年不到的新媳妇,也得对她客客气气的。 “是,毕竟我是头一回,里头的很多门道确是不清楚。”桑陵仍旧好言语,“所以这账还未完全对换得过来,既然二婶要接去看,容我再仔细核对一下。” “你说清楚了便是,账我们拿回去了算,是一样的。”贺媪昂首拔高了语调,颇有些要压过方才的失误之意。 殊不知越是这样,就越让人生疑了,邢媪和施媪都是管账房的老妈妈,难保邢媪不是在账本上动了手脚?——桑陵心里飘过猜忌,眼波流转身侧,宗湘随即接话,“媪不知道,亲戚们的开销还有最后一笔没填上去,昨日九园的人才上报过来。” 里头的真真假假,贺媪身在西府当然不清楚,闻言瞥向邢媪,见对方也是一阵思索,还未来得及给回复,余光中却又察觉一道视线飘了过来,不觉对上去,才发现是二少夫人身边的成媪。 此人倒一直春风和面的,只是此刻的笑容中,不知为何多了些审视。 也不知盯了她们多久了。 贺媪心尖一颤,吐纳急促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桑陵就稍坐起身,“做事有始有终,咱们这儿对完了,再给二婶过目,岂不大家都方便?” 言罢穿堂风一过,吹得院中树上的雪碎沙沙作响,反倒衬得一屋子人的前堂愈加安静,贺媪嘴角扯了扯,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这账由着她们怎么算,最后总还是会有出入的。贺媪退出午苑前,不免望了邢媪一眼,见对方暗自一点头,才完全放下心来。 第132章 贪污,是掌家者大忌。 这夜午苑的工作量是可想而知,得亏是桑陵初一就吩咐上了宗湘——分别往静思居、九园和后院跑几趟,对照去年账上所有明细。 哪怕小到一枚铜铢都要算清楚了。 前日成媪又托外头的关系,请了高家的一位老账房过来。 今天哪怕是通宵达旦,也要把里头的一笔笔再核算清了。 “我就说这两天心里不安,原来是应在这儿了。”成媪自是把下午邢媪和贺媪的眼神来往和桑陵说一说。 “还不知晓呢。”二少夫人手里两卷竹帛,一卷是原先的账本,一卷是宗湘这几日自己亲自记的。 “要是八月的账还好,怎么说都是笔大头目,还好找错处。要是别的月份的账,那排都不知道要排多久。”她在一张竹帛上勾勾画画的,成老妈妈看不明白表格和算式,宗湘跟着桑陵学了这么久,已是懂了有九分,就在边上帮忙,仔细比照。 没过一会,账房由卫楚领了过来,现在廊下褪履,成老妈妈正吩咐了两奴仆换上墙角灯油,猛地听后室声音传来,“不对——”便回眸一眼,又见宗湘也摇了摇头,“对不上。” “你快去瞧瞧!”于是连忙拉上了老账房一路进堂屋。 屋中有响动,桑陵才抬头看来,观老者须发皆白,这人她也打过照面,正是常给桑凤娥汇报家务开销的账房。 二少夫人的瞳仁一缩,手往前抬了抬,“您看看。” 她将两卷账册递了过去, …… 早春夜里的风实在冻人,候在午苑廊下的几个奴才都被遣回下人房去了,只留一个阿增还在廊庑——他是日入时来的,赶着那会午苑正用饭,就留下一道和下人们用了饭。饭毕也没急着回去,先在院子里自己玩了会,后就到廊庑上蹲着出神,成媪也没催他。 老妈妈双手揣袖中,度量了眼被霜雪覆盖的院中,打了个哈欠回堂屋跪坐。 “寿宴入粮共为二千二百五十钱——”老账房的声音传来,“五畜共计八千五十一钱,账记八千六百三十三钱,多出三百三十二钱。回礼共计八千五百四十一钱,账上记多二百二十七钱,两府下人的打赏,小的想问问夫人是多少,以及这一批后院庖厨的供给是……?” 内太公寿宴当日,不仅前院的主人宾客觥筹交错,两府后院的奴仆们也都被允许开席热闹。 “是做每人每日三十六钱,连发了一整月,庖厨当日的供给是二百八十四钱。”接话的是宗湘。 灯台上的火苗微微一晃,墙壁上的几道身影就跟那画里的人似的,卫楚随侍二少夫人另一侧,为主人和那老账房续上热水,老账房身型一弓,手里摆弄着桌上的算筹,视线却在账册上,“后院奴隶们的支出同赏钱记五万四千钱,多记九十六钱;外聘车夫记二百钱,多记四十五钱;这里牛车马匹记的是五百二十九钱。” 账房说完一顿,成媪当即会意,“牛车基本是自家的,只雇了外头二十、十——”却又忘了具体是十几辆。只听一道响亮的声音自廊庑传来,“二十二辆,给的是五百钱。” 屋内众人疑惑回望,只见阿增的头从木门边探了出来,“从前一直都是这个价。” 他是后院家生子,对这些事当然清楚。桑陵便点了点头,回眸又对老账房示意一眼。 “那东府应是多出三千八百二十六钱,账上记四千八百五钱,多出九百七十九钱。” 果然还是做了假账了。她说呢,早前邢媪甚比施媪还要勤恳,当时她还只当此人是担心自己新掌事诸多不懂,才这般积极—— “这里九园开销回补八千,东府实际只出了三百二十八钱。”老账房续道。 宗湘握笔记录的手顿时一颤。 “回补?”桑陵往前倾了倾。 大婢女连忙膝形上前,“原是,是初一那日就翻到的账,不过奴婢一时没算明白,就没呈上来,后来又要去后院问账,一时就忘——” 话犹未了,桑陵已从老账房手里拿过了账册,才发现方才递去前还漏了一截。 宗湘又磕了个头,“少夫人,奴婢当真是忘了还有这笔账了。” 看样子是真慌了。 自桑陵重用她起,一直对她信赖有加,她自己也好学,不仅账簿看得明白,时节物价也牢记于心。 眼下出了这么大个错,不是老账房还留了心,只怕就要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什么回补?”桑陵顾及不暇。 “起先奴婢也不知道,就让卫楚去打听,后来……就忘了。” 卫楚仿佛也才想起来,跪直了要开口,想了一想,又望着了门边,阿增察觉到视线,立马跪了进来,“这事啊——年初二阴大哥打探出来了,说是西府给补上的,借的聂老翁的名,人回老家的当日就报上来了,只说是自己给侯府的回补。” 桑陵微微一抬眉,在心里捋了一捋,才大致盘算清楚里头的玄机,沈氏这不就是要构陷昭玉夫人扣了官中的钱? 贪污,是掌家者大忌。 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瞄了眼火钟,就挥手让几个奴才都退下了,“你们且先回去歇下罢。” 后几日,说不好就有一场硬仗要打。 …… 展眼过子时,午苑寝屋内众人退去,后室的灯火却仍然明亮。 成媪灭了那座半人高的连枝灯回来,手中艾草一挥,顺道将熏炉里的香也换了。 “我还是没太明白。” 桑陵也没完全躺下,玉指绕了绕幔帐流苏,轻轻地说起,“邢媪在八月的帐上做了假,记多咱们补上的钱,要是传出去,大夫人难免要添一个讨好名声之嫌,这也倒罢了,若说是算错,总也能弥缝得回来。就是九园回补的那一笔——” 这笔账成老妈妈倒是听明白的,犹自好奇,“那钱咱们也添上了,既然西府也补过来一笔,按理说就该多出来一笔,就算邢媪能在账簿上作假,实际多出的钱又去了哪儿?” “不知道。”桑陵就摇了摇头,思绪正是纷乱时,只听墙边火钟“咚”的一声,已是丑时了,这声音就好像穿透进她的识海,旋即泛起阵阵波纹。 沈氏既要栽赃昭玉夫人贪污,多出来的钱就不可能自己收回去,不然她何必做这么一桩事? “去云月榭。”她猛地站了起来,从木椸取下氅衣。 第133章 “我要杀了她!” 好在是从年前起桑陵就开始学看账了,因而云月榭账房她都能自由出入,后来昭玉夫人病倒,连带着大夫人的私人府库她都进去过,也算熟门熟路了。 成媪夜间招呼了房媪一句,只说二少夫人落了东西在此,赶着第二日要用,这夜就要取了,房陆也不含糊,都没多问什么,就差人送钥匙来。 主仆几人于寅时开了府库的大门,便仔细翻找起来,直至天边微亮才陆续出了云月榭。 …… 账本是在第二日一早送去的西府。桑陵回来后就一直没睡,先和宗湘对清了西府回补的那笔钱,后又和成媪一番面授机宜。 后半夜奴仆几人翻找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是清出了那多出来的八千钱,也不知道邢媪是几时放进去的,正因年前大家从未生出疑窦,才能让这么一大笔钱就这么安然入了昭玉夫人的府库。 而这事一旦后续被定了罪,不仅是昭玉夫人,代掌家的桑陵都难辞其咎。虽然她一早就料到了里头定会有埋伏,但直到眼下亲手抓出,心旌都还是久久不能平复。 “真是好大一盘棋。”就不由得再长叹一声。 “此人着实阴险。”成媪同样一夜未睡,扭头见窗牖外天际鱼肚白,准备劝二少夫人先睡一会,只听外头有人传话,“大夫人来请二少夫人一道去西府,说是傅家人上门来提亲了。” 屋内主仆二人便一同起身,桑陵扶额定了定神思,只得又去更衣。 那傅家人听说前几日就递了拜帖过来,正逢沈氏接过掌家权,欢喜之余就混忘了这事,直到人家已经到了府门前,才陡然想起,昭玉夫人又正是这门亲事的牵线人,少不得也要出出面的。 当日西府热闹逾恒,傅家的人来了个大半,还带来个媒婆。 昭玉夫人刚到一会,三房和四房的两个婶婶也来了,没一会聂太公都派了人来传话,只让“招待好亲家。”又让“亲家夫人和傅家公子不必拘谨。” 大家主特地差人传话,还直接称呼上了“亲家”,这门亲事相当于定下。 沈氏心底纵然稍有龃龉,也不比年前执着,而今掌家权既已到手,心思当然有所改变。 这一回,两边态度就都和和气气的,后半晌沈华君也来了,不过这种场合她不好出面,就全程立在屏风后。 这个角度桑陵正好瞥见,二人不经意对视上,可见沈华君眼底一片殷红。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并没有表现出异样。 午时两府人又招待傅家人在常园摆了筵,因节下疫情还紧张,便不同以往那般玩乐许久。 一顿饭的功夫已是将六礼时日定下。 昭玉夫人在席上看出桑陵还有些咳嗽,故此没有久留她。桑陵也不多推脱,分别与两府众人及傅家人行过礼后,便笔直回了午苑。 屁股还没坐热,沈华君后一脚就到了。 “沈家妹妹如何来了?” 今日喜事她可是主角,就算女方本人没有出面,也少不得在暗处一直打听情况的,再者沈氏能放她这般时刻自由行动? “姑姑现在没心思搭理我,我就想来和你说说话。”沈华君自己找了个位置跪坐下来。 桑陵暗自喟叹,便让成媪上前倒水,“只是我手上还有些事,怕陪不了你多久。” 她其实是实在困得紧了,昨夜折腾一宿没睡,好不容易整理出个思路来,现在稍微松懈点,困意就如潮涌似的翻腾了上来。 再小坐一会,估计眼皮就要打架了。 “不必多久的。”沈华君垂着眼,捏了捏衣袂,“二少夫人你也见过那傅林了,你觉得——他如何?” 宗湘和卫楚此刻都候在廊下,屋子里侍奉的就一个成媪,成老妈妈双眉一掀,桑陵顿了顿,其实也不是读不懂沈华君的意思。 只好先客套回答,“傅家郎君谈吐有度,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 “那你觉得他很好吗?”沈华君的视线就一直放在自己的膝头上。 “他自有他的好,傅家人也极有诚意,对你很是尊重,你应当也能感受到。” 两次登门拜访,傅家人态度一直谦卑,对待沈华君也和颜悦色的,虽不知作假与否,但面上的态度好歹是做出来了。 至于再要去细究,就不归桑陵管了。 她自己事还一堆呢,哪有闲心去管沈华君? “姑姑现在不置可否,就由大夫人做主。”沈华君抬眸,眼眶明显噙着泪珠,双腮都微微颤动。 这情绪来得迅速,主仆俩俱瞠目结舌,成媪先撇了撇嘴。 “她现在是拿着家务,心中欢喜了,对我的事也不那么热心了。”两颗黄豆大的泪珠从沈家侄女两颊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午苑堂屋的木地板上,小女儿的嗓音都变得干哑。 “从前她用得到我,就只让我嫁侯爷,现在用不到我了,又不管我了。我自六岁入侯府,她便告诉我,将来我会是侯爷的妻,后来拖着拖着,又说无论妻妾,我总是要入午苑伺候侯爷的。” “现在她不过刚接手家务,就又改了主意了。那要我如何?那个傅林生得那般,就连府内婢女都瞧不上,为何就要将我嫁过去?早知是如此,还不如是去年那个罗裕,好歹泸州刺史,而今这样的商人也拿来配我?”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都尖利几分,打破了午苑向来的宁静。 成媪憋不住了,“沈家娘子若心有不满,上哪儿说不成?跑到这来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你的婚事未必我们还能做得了主?” 大约是没料到一个奴仆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沈华君杏眼怒睁,纳罕道,“我同你主人说话,你哪来的资格插嘴?!” 若是单纯想发泄情绪,来倾诉个几句话,桑陵还可以忍一忍,毕竟这时代婚嫁不自由,条规束缚下的女子也确实可怜,可要是出言不逊,还是对她身边亲近之人。 “我这屋里没有主仆一说。”二少夫人神色凛然,“你也确实不必到我这里来说这些,我帮不了你,也劝不了你。” 她当即起身,面朝门边,“你请回罢。” 沈华君不禁错愕抬头,“二少夫人,你是如此招待客人的?” “我好生同你说话,待你客客气气。你却对我身边人用这般言语,你叫我如何对你?” “为一个奴隶?”沈家女眉心拧紧。 “宗湘卫楚,送客。”她也懒得和她争辩下去了,她们骨子里观念不同,谁也改变不了谁,还有她现在困且烦躁,也没什么耐心听她纠缠。 话音一落,廊下宗湘和卫楚蹿上来得也快,国朝人家不论冬夏,堂屋前门都不关死,方才屋内的对话,两个小的也听得一清二楚,卫楚朝沈华君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华君纵目四顾,冷笑一声,“你可知道,我比你熟悉这里。” 管谁熟悉不熟悉的。桑陵就迅速“嗯”了声,也不反驳。 二少夫人的下巴高高扬起,仍用侧脸对她。 屋中顿时寂静,沈华君胸口起伏数下,目光就在桑陵脸上未曾离开。她一直知道桑家女容貌倾城,饶是现在这般蔑视自己,她竟还忍不住凝望——她究竟太与众不同,哪怕是现在这般粗服乱头,尚未精心收拾,也自带光彩,轻易逼退了晦暗。 她承认她漂亮,她知道自己容貌不敌。 只是她终究难过——难过桑家女赢得未免太轻松。 她更早认识聂策,年幼时,他们也曾一同玩耍,他还曾温柔地唤她华君妹妹,后来是大夫人带走了他,不让他再往西府来。 再后来,哪怕她去往东府寻他,他也再不轻易见她,同她玩耍。 直到桑家女的出现,一切希冀如镜花泡影。 “没有你,这里的女主人原本是我。”这一瞬间,仿佛有一粒火种飘到了心头原野,那些伪装着的平静,顷刻间就被烧毁。“我同玄文青梅竹马,原来我也是要配他的。”沈华君一点点站起了身。 “没有我,这里的女主人也不会是你。”桑陵遂一字一句回说。 她正要扭头再吩咐一句“送客”,只见一团黑影倏地飞来,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是何物,成媪更快地扑倒了她。 耳边是宗湘和卫楚二人的抽气声,刺耳的尖叫回荡在了这座堂屋中,桑陵只觉得身上猛地震了两下,咔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似的,一滩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她的脸上,成媪在她身上低哼了声,压下来的力也更重了。 她无法动弹,只能粗喘着气大口大口呼吸,想要喊叫也喊不出来。与此同时,头顶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拉住她!”卫楚大声喊道,案几被推翻了,熏炉滚到了地上,一直滚到她眼前。她偏过头,瞧见那盖子上全是血。 身上传来沈华君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我要杀了她!” 第134章 “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入春时节,京兆一带雨水也开始多起来了,天边响彻轻雷,雨势渐起,西府送走傅家人不久,大夫人和二夫人迎面跽坐,正要开口寒暄散了这场小聚,廊下忽得连滚带爬进来一奴仆大声喊道。 “沈娘子在午苑闹事,砸伤了二少夫人身边的老媪,少夫人听说也受伤了!” 昭玉夫人闻言起身,先看向沈氏,“怎么回事?” 即便今日傅家人提亲,沈华君不必出面,但沈氏也应当看好自己侄女。 怎么就放人跑到东府去了? “我如何知晓?”沈氏也颇为理直气壮。“我不是同大嫂一块在此处待客吗?” 就算心里知道没理,但面子上还得镇定住,现在两府掌家妇可是她,吴秀莲又有什么资格这般审问她? 沈氏脾性如何,昭玉夫人心里多少也有个数,此人一旦泼皮赖肉起来,谁也争不过,她也懒得多夹缠,就领着人速回东府去了。 沈氏脸上的神色这才渐渐褪去,显露出一丝惊慌来,回首瞧住贺媪,“她怎么跑到东府去了?” 这些时日接过掌家权,不单单是沈氏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手底下的几个老媪奴仆也皆忙前忙后,一来二去自然无暇顾及沈华君。贺媪小心翼翼望向二夫人,却也只是摇头。 尽管心里对这事实在不热心,但毕竟也是沈家的人,沈氏心里再是烦躁,最后也只得亲自前往东府。 昭玉夫人早就到午苑了。 而院内的情况竟也不是她想的乱成一团。沈华君已经被关押到西厢房去了,午苑堂屋内奴仆进出有序,青灯后光影葳蕤,桑家女就落座榻边,恍然间都瞧不出是受了伤的样子。 她正低声吩咐着人,“热水要煮滚烫,食盘备好四副,均要过一边烫水。” “阿陵。”昭玉夫人踏入后室,轻轻唤了声。 榻前人闻声回头,似恍惚了一下,“娘。” 她才得以看清那张竹牀上躺着的,正是桑家女身边常年跟着的那老媪,这老妈妈身上的伤势尤为明显,头顶缠着一圈白布,手上也绑了一圈,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 “你可有伤着哪儿?”还是先问了媳妇。 桑陵便低眉敛去眸中神色,冷静回说,“我就背上压着碎块,破了几道小口子,不足轻重。” “她为何要动手?” 忆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此刻仿佛都还在眼前,若不是阿增偷溜过来玩,及时入屋钳制住沈华君,只怕宗湘和卫楚都要受点伤——沈华君在女子堆里个头不小,自去年下半年起,不知缘何又圆润许多,宗湘和卫楚都是清瘦一挂的,而桑陵当时也动弹不得。虽不至于让她真杀了自己,但要完全平息下来,也得费点工夫。 事后她只能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一面吩咐阿增和后来赶到的几个家奴,将沈华君关押至厢房,一面又让卫楚去一趟高府,看看高恒回来没有。 “是为和傅家结亲一事。”思绪慢慢褪去,她低沉了语气。 如此说,昭玉夫人心里大约就清楚了,犹自思忖此中关系,叹息道,“总归要嫁出去的,去年相中的罗家已是最好人选,是她们自己不要,也怪不了谁。” 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华君是不嫁也得嫁。 “今日生出这样的事,那傅家那边——”桑陵就微挑眉尾,问到了关键。 虽说六礼已定,但待嫁的女儿行凶,男方家多少会有犹豫,虽不是权贵,但也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了,消息一旦走漏,傅家人会要一个如此彪悍的儿媳妇? “此事,恐是要委屈你。”昭玉夫人脑子实在灵活,已是明白了桑陵的言外之意。 可这样快的反应,倒给了桑陵一个猝不及防,她心头一哽,难以抑制情绪,“娘,最初您择定这门亲事,就是为了让她不入东府。而今她既犯下错,就是不嫁出去,也有十足的当口不让她入午苑,为何还要……” “你以为她嫁去傅家,又真是去享福的?”昭玉夫人嘲讽道。“这门婚事,还是傅家主母先同我讨的。” 桑陵于是露出不解神色来。 “傅林貌寝,个子也不高,身上还有些娘胎里就带着的宿疾,京中人家几户不知晓?但凡有些权势的,都不愿意嫁女过去,这两年倒是有人配了庶女上门,傅家主母自己又瞧不上,就想要个名头好些的,容貌也上等,就盼孙辈能有所好转。” “你当她瞧中沈华君是为什么?不过求个名声、样貌、康健。若非我侯府,沈家女自己又有什么名声可言?” “只要诞下子嗣,将来她在傅家——”昭玉夫人眼神渐渐空洞,“就可有可无了。” 再一个,傅家虽是商户人家,但同京中权贵休戚相关,也有些勾结。昭玉夫人之所以相中这门亲事,正是看中了个中利益。 但凡在外结交的掌家妇,就没有不喜欢层层结交的。 “不过一笔买卖罢了。”昭玉夫人末尾的神色之中,就带上了些安抚。 桑陵垂眸思忖,才知晓还有这样一层含义—— 不过沈华君嫁去傅家,是为偿还她姑姑之前做的孽,今日之事,却只能一码归一码……她微不可察地冷了眼色,刚颔首应声。廊庑外头有人来回话,说“二夫人到了。” 昭玉夫人体谅桑陵,就稍稍调整一番,自己往前堂去和沈氏商谈了。 随后她缓了缓,遂扭头再次观察成媪,前半刻钟其实医者也来过,现下正在小厨房里煎药,虽是如此,但还是要等高恒来,才能真正放心。 思索着,又不禁将目光飘远,透过棂角注视上了西厢房。 卫楚将高恒带过来时,两府内几家人也都赶到了。 高门大户里生出这样的事,实不与闻,连三叔后院里的几个小妾也来了,并着几个庶子女们就在墙边坐着。 这帮子人实则来凑热闹的意味居多。 众人之中,也就三叔三婶、章氏和聂广夫妇进了后室探望。 高恒在内室为成媪施针,这边几人就隔着漆绘彩屏说话。三叔和蔡氏问过几句后就落座外堂去了,总体表现并不热忱。 “你身上可如何?你表哥与你看了没有?”聂广忍不住问。 大公子语气里的关切藏不住,苏氏眸光淡淡瞟过章氏,心底不由得生出些快感来。 桑陵拢着手再行了个礼,“多谢四婶、大哥、大嫂的关心,我身上且是一些小伤,只身边服侍的老媪年纪大了,我实在担心。” “你表哥医术十分了得,应该出不了事的。”章氏皮笑肉不笑地说。 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奴隶,若只为了一个这样的人,倒也不至于惊动两府主人都过来。 桑陵又岂能品不出章氏话里的揶揄?尽管再疲倦,也不得不利用上这样好的时候了——她顿了顿,先留神了一会苏氏,才又瞧住聂广,“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35章 二人的关系难道就到了这个地步? 聂广闻言纵有疑惑,却也旋即迈上前。 “要说什么?”却是章氏先问了出来。 这回照样不用等桑陵说话,聂广先回答,“四婶可有异议?”他回头对视,尾音轻轻咬重。 这也不是聂广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给章氏下警告了,章氏一时心头纠紧——为护桑氏,他几次真动了怒。 二人的关系难道就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上手了?是在聂策的午苑?还是在侯府哪间空屋子里?她再无法去观察什么桑氏还是苏氏的动静,唯有直白面向聂广,用眼神质问。 “阿广——”四夫人扯着嘴角,神色几分复杂。 兴许是这道眼神里的苦楚实在太过晃眼,聂广微微昂首,才终于肯解释,“我表妹在此动手,弟妇想来是有事同我商讨。” 这借口找得实在可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章氏不禁暗自咬了咬牙,又瞥了眼一直默然的苏氏,“大侄媳妇不一同去吗?” 纵然她不敢直接激怒聂广,但也不能由着二人的关系愈加亲密,当着这个真正的大少夫人也敢如此行事,今后岂不更加嚣张? 三人的矛盾点顿时就放到了苏氏身上,桑陵一同注视过去,心底难免抱歉——其实她和聂广是没什么要说的,说这么一句,也不过是为了激一激章氏。她知道自己一旦邀请,聂广就不会拒绝,而他一旦同意,章氏就必然会被点燃。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唯独难为了苏氏。 大少夫人开声之前,小心翼翼望向丈夫,“我向来不知如何管事,我就在此等候罢。” 话落只听章氏鼻子里一哼气,似乎是在埋怨苏氏太过不争。 聂广不禁眯了眯眼眶,表现出不耐烦来,作为枕边人的章氏当然看得明白,这是在示意她不要太过分。 就只得不甘心地偏过头去,算作默认。 四人中的气氛委实古怪,桑陵心中只发出一声清晰冷笑,就领着聂广进后室了。 此时两个垂髫小婢正守在连枝灯旁,高恒从铜盆里净了手,阿山随侍一旁,宗湘和卫楚就候在竹牀边,她绕过脚下的铜贝鹿镇,先望了眼还昏迷着的成媪,高恒察觉到动静,回头望来,“未伤及内里,还好那东西不大。” 是在说沈华君当时砸下来的那小香炉,沈家侄女第一下动作,是气急下的反应,并没有下死手,第二下倒是真想致人于死地了,好在阿增及时赶到…… “劳烦你了,表哥。”她放低了语调。 “谈不上劳烦。”高恒就又转回了身。 许是治疫太过劳累,他看起来精神并不好,但语气至始至终柔和。 “你有什么话,直与我说就好。”聂广在二人身后等了会,忍不住将话锋拉回来,“我们是否要再寻个地?” 毕竟还有个高家大郎在,他们若是单独说话,还是避人好些。而他等这一刻,也实在等得心痒痒了,自年边疫病爆发,他和桑陵就再没有在私下见过面。 他实在太渴望。 桑陵就仿佛是经提醒才想起,回身凝望,极不好意思的一笑。“大哥,这边来。” 便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就已让聂广怔住了,粉唇内里齿若编贝,近在咫尺时竟比梦境中更令人心驰神往。 他觉得有些昏昏然。 桑陵一边将他领至西边案几后,一边说,“今日傅家人上门提亲原是一桩喜事,偏眼下又闹出这等事来,若日后传出去,最后耽搁了亲事,倒不好了。所以我想同大哥你说,东府的人我管好,一个字不外漏,西府那边就劳烦大哥同大嫂多留神,也尽量不传了话出去。而我与沈娘子之间,恐是有些误会所在,我想等晚些时候精神头好些了,再去同她说清,今后就也不至于留下仇恨。” “明日你们再过来接她?” 桑家女眼神其实冷漠显然,但不知为何嘴角一扬,又令人不由自主的沉醉进去。 聂广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她的婚事本来也定在下月,你不计较最好,明日我再过来。” 得了个又可以过来的由头,聂广求之不得。 桑陵就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好。” 临近午时,来午苑探望的众人陆陆续续离开,三叔和蔡氏已经走了,昭玉夫人和沈氏还在前堂对话,无非是商谈后续的处理。 章氏和苏氏就仍逗留屏风旁。 聂广出来时在半道停了步子,“听说你也受了伤,好生休养。明日……”他心底的话险些蹦出来,幸亏理智尚存——不过一想明日能再过来,又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收都收不住的欣喜神情,自然就落入了章氏眼中。她当然不会知道二人在里头说了什么,不过见这男人一脸尝到甜头的模样,心中猜忌油然而生。 里头不是还有个高家大郎在吗?难道当着她的表哥,二人都不避讳?她的视野再转向桑家女,却见对方敛目含笑,竟也似羞赧起来。 一时间,吐气卡在嗓子眼,章氏只觉得有些眩晕。 乃至后来随西府众人出了午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路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各种猜测之中:桑家女如今引得聂广神魂颠倒,轻狂之色溢于言表,长此以往,以后的她又该如何?难不成和苏氏一样,见着自己的郎君同别人欢好? 又或许她比苏氏更惨,苏氏好歹是他明面上的妻,就算没了夫妻情谊,总有理由、有场合能同他名正言顺的亲近。 但她却是他的婶母。 若是二人在私下断了,那就真是断了。 思绪顿在此处,章氏猛然止住步子。 这番动静不小,苏氏有所留神,眼波流转,脚步遂也放慢了。 聂广当然能感受到章氏的情绪,只不想理会罢了,倒还加快了脚步。 却又猛然听得两声咳嗽。 这已是很明显的在暗示了。就连走在最前头的二夫人沈氏都留神到了。 “四弟妇用不用找医者看看?” “嗓子不舒服罢了,谢二嫂关心。”章氏就又朝聂广投去个眼色。 身后几人的一举一动,沈氏是尽收眼底。不过眉梢飞扬,又若无其事地回身同贺媪继续说,“账本算好了就早些拿上来,我总也得过目的。” 三言两语间,二夫人一行已是徐徐走开,中院亭中略显凄清,聂广犹豫片晌,到底停了下来,就让苏氏自己先行回府了。 而他的这位夫人,向来驯善。 第136章 “表哥,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午时雨水刚刚停息,石子道上还有些打滑,章氏是等到无关之人彻底走干净了,才小心凑上前的。 “你终于肯理我了。阿广。” 岂料聂广看都没有看向她,“你要做什么?” 这语气也冷得好似腊月冰雪。 “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的吗?”她一面说,一面不忘示意婢女巡视周遭。 “我母亲刚接手家务,我也有一堆事要打理,现在没工夫同你说这些。”他的语气疏离,俨然不复往日的浓情蜜意。 “没接过家务之前,你就是如此对我了,不是吗?”章氏绕到了他身前,“阿广,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你对那个桑家女究竟是什么心思?你看上她了?”她心底的不甘愈加清楚,隐忍的情绪也一时涌了上来,她不禁搂住他的脖颈,逼迫他低头与自己对视。 “你在胡说什么!”但聂广一下就挣脱开了。 “你们在静思居后花圃见面有几回了?她生病,你让苏静心来探望不成,非得自己过来。今日你见她,她有难,你担心,她同你相谈,你欢喜,你心里不是有她了,何故表现如此?” “她是我弟妇,我有所关心,难道还要避讳什么?” 章氏不禁一声冷笑,“弟妇——聂广,你骗谁都行,何必拿这套说辞骗我?你如何对聂策的,你我心中皆有数,他的媳妇如何了,关你何事?你不应该巴不得午苑的人都死了才好吗?”即便有恨,但章氏心中爱意犹在,她再次拉住了聂广的长袖,让二人距离更近,“阿广,我知道你只是被桑家女迷惑,她纵有美色,也不及我千万分懂你,我们才是注定的一对。若,若你实在欢喜这样的容貌,等日后我去搜集,不论长安还是关外,定然能找得到,到时候就养在我身边,以后你娶了我,我就让你纳了她们,好不好?” “你疯了。”粗犷的嗓音一经出口,聂广顿时心虚,戒备扫视过四周。 他委实不想在此处同章氏讨论,说完便要走,不料衣袖仍被她抓握手心。 “你同她断了!明日你不许来此处。” “章嫽,你不要得寸进尺。” 聂广在章氏面前向来很有话语权,与其说是婶侄、情人,二人实则更像主仆。章氏出身贫寒,早年嫁给聂成永,自以为半只脚入了高门,自成显贵,不想聂成永在侯府内不喜好争斗,空有个养子的名头,更多像是侯府内的奴才,这也倒罢了,最令人不能容忍的还是他阳事不举,章氏婚后三年等同于守了活寡。 若非之后和聂广勾搭上,她恐怕一辈子都不知房事的销魂滋味。 她当然渴望聂广,到后来二人愈加和谐,恨不能两三天便要。而聂广身在西府,无事频繁入东府,难免招人耳目,后来就有了溜猫的行动,不过那也都是小半月才来,越到往后,这男人就表现得越不积极了,章氏不是没有为此闹过,但她实在不是聂广的对手,哪怕软硬兼施,也奈何不了聂广半点,最后一句干脆就不来了,更是直接将她拿捏。 她不能没有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他还肯过来,只要他们不断了往来,等今后聂广掌家,踢了聂成永这个废物,再休了苏氏,自然就会娶她了。 到时候她既有心爱的男人,又真正做了权贵—— “桑家女空有容貌,又能为你做得了什么?” 话音一落,大公子身边的奴才过来递话,约摸是有外人经过,聂广遂再瞥了章氏一眼,再是一句多话没有,章氏不甘心又一把抓住了他,聂广又岂能容她几次三番这般,用力一甩袖,竟是直接将章氏带倒在地。 “夫人。”身边婢女烛萦立即上前扶住,她还未来得及爬起来,聂广已扬长自去。 章氏脸色都来不及使出,果然见三叔婶自长廊尽头过来,这对夫妇虽早早离开,但看样子并没有直接回木香园,后头还跟着三叔的一个妾室,章氏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的手掌被地上碎石子磨破了皮,虽不是多大的伤口,却也渗出了道道血痕,她握了握手心,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疼。 又怕撞见聂叔狄和蔡氏,再要谄词令色一番,就只得吞下心中愤恨,也迅速离开了。 等所有无关之人散去,午苑内的气氛好似才能稍微放松一些。 近午时,昭玉夫人也没有多留,再和桑陵说过几句以后,也就回云月榭用饭去了。——大夫人的病虽说是好了,但这段时日也能明显瞧出来,她的状态大不如从前,手上事处理没几件,就现出了疲态,连连扶着额头犯困。 高恒还在后室,不仅是处理了成媪的伤口,也给桑陵开了药——他一来就瞧出了桑陵的咳疾。 “侯府开的药性平,要断了你这顽咳之症,还得添几味药。”他正垂眉与写药方,一双手覆在案几前,一手摊开竹帛,一手握笔,表哥的手掌粗大,骨节分明,她不由得被吸引去目光,才发现他十指关节上均有伤疤。 “你如何受伤了?” 高恒好奇回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无奈笑道,“我在回阳救治时,居无定处,许多事不免亲力亲为,不防备就有些擦伤了。” 再要怎么摩擦,也不至于十个手指头都磨成这样罢。桑陵心湖上空点点波动,由衷感慨高恒这个人实在太过善良。 “你还会去那地吗?” 高恒正洋洋洒洒写着,视线也没放在桑陵面上,“疫病未褪,我自然要去。” “别去了罢。” 回阳现在仍旧是疫病爆发最严重的地界,高恒长久留在那儿,不仅是自己有被感染的风险,还有可能撞上天子派过去的治疫官员,而若被朝廷发现他还在用桂枝附子汤治疗患病黔首。难保会被那些政客盯上。不怕明着针对,就怕暗中使坏。 兴许是听出了这句话中的丝丝不对劲,他终于抬眸望过来,“为何?” 桑陵就猛地顿住了。 若是被他知晓了,上位者的决策就是牺牲掉这些底层百姓,他该会有多难过? 她呼吸一滞,犹见表哥神情淡淡,眼睫一扇,脸色是疲惫过后的苍白。这场时疫下来,从前蜂腰猿背的青年男子,现在周身竟仿佛也带上了羸弱二字。 就只好牵起嘴角说,“治疫辛苦,你长久来往回阳疫区,姑姑会担心的。” 他自当有他怜悯众人的大爱之心,可他亦为人子,就总该有牵绊。 这一点显然对上高恒的软肋,他没有再回答桑陵,药方写完,就令阿山去收拾起药箱了。——竟是直接略过了这个话。 桑陵无奈叹气,只得起身送他,二人行至门边,又是一场急雨,院中泥土味钻入鼻息,逼得人愈加清醒,她扭头唤人拿雨伞来,脑中一面想着还能如何周旋,让高恒留在长安。却见对面人昂首目注廊下水珠,喃喃开口,“阿陵,你在聂家,受了委屈了。” 他被请来给成媪治病,又给桑陵看了脉,自然就能猜到些侯府里的是是非非了。 “在哪儿不都一样吗?”桑陵就跟着抬头,一同望着了这方庭院上空。 其实心底还藏着句“唯有在高家时不同”,只是这话毕竟不妥。 她亦没有余力往回看了。 高恒似乎也含了话在嘴里,不过等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口。这时候奴仆抱着伞上来了,卫楚上前提醒,桑陵回眸颔首,只见高恒转身面向她。 她就不由得抬头回视。 “我不甚清楚聂家情况,仅从今日事来看,玄文堂兄似乎——”他欲言又止,袖中拳头紧握,才逼着自己说下去,“你二人今日在屋内谈话,我观他几分居心不净,玄文不在侯府,你当多加注意。” 廊下霎时寂静,桑陵脑中空白了一小会,忽得五味杂陈起来。 遂低头抿了抿唇,再凝视上去时,脸上已是一张再从容不过的笑靥,“表哥,我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第137章 “我要她的右手。” 过了酉时,成媪转醒,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是很好,就迷迷糊糊睁着眼看牀边的人,桑陵留了片刻,过后侧首窗牖,早春晚风夹杂寒意,院中枝叶也被吹得簌簌作响,显然又是一场风雨要来。 她再放空了会,便交代卫楚和几个婢女上前服侍,自己出了堂屋。 此际天色黯淡,院中两个身影快步过来。 “主人。”说话的是阿增,身边还跟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这便是之前他常常提起,也帮着打听过几回消息的阴大哥——阴罘。 月前听阿增和卫楚说话,唠起过此人,说是之前侯府武夫退下来的,倒也不是身子骨不行,而是年纪大了,就自然不在前线了。这也都是侯府用人的规矩,尤其外院看管的武夫家丁,上了规定的岁数,要么就领了钱回去养老,要么就留在后院,干些别的活。 阿增说,此人还是有些身手的,在三进偏房,就没人动弹得了他。不过是人在后院,不再做拳脚功夫了,所以收敛了很多。 “他不得不低调,要在后院和人打起来,那房媪就不会要他了,放出去他拿不到钱的。”阿增是这么和卫楚说的。 转头卫楚就把这话说与了桑陵,那她当然要有所留神,手下最好是各方面的能人都要有,将来总有要用到的时候。 这不,眼下就用到了。 二少夫人领着人一路过昏暗回廊,经小厨房后一条逼仄小巷,入了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屋子。 宗湘早在里头守着了。 这间屋子原先本是做柴房用的,后来午苑偏院漏水,连带透到了这边来,这边屋子又没做防水,柴禾被浸湿,奴仆们就把仓储物事都挪到另一间屋子去了,这里因此空了下来,良久都没做用处。 内柱房梁上都布满灰尘,若不是临时将沈华君带过来,只怕过两年都要拆了。 “你还活着呢?”自上午砸伤成媪以后,沈华君当即就被带走了,之后一直没看见桑陵。 现下双手被绑住,脸上身上都沾了尘土,宗湘回说一天只给她喂了水,没用过饭。 “我当然要活着。”桑陵就走近几步。 素色衣袂拂过布满纤尘的地面,坠着的玉环随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往上是一张精致而又冷漠的面孔。 阿增颇晓得看形势,旋即用衣袖将那块地擦拭干净了,她微微垂眸,也不讲究地跪坐下来,“不活着,怎么让你痛苦?” “你要做什么?”沈华君一怔,“我姑姑没来接我吗?你敢不放我走?” 就算知道沈氏现在为家务顾不上其他,但她好歹也是沈家的人,在聂家的府邸生了事,不论如何,姑姑总也会来的。 “明日你表哥会来接你。”桑陵如实相告。 就听沈华君冷哼一声,既然明日会来,桑氏又敢奈她何?难不成这夜就把她杀了?那明天她还怎么交人。 “你敢动我,我姑姑也不会让你好过。”沈华君扬起下巴与她对视,眼圈发红,“就算现在她不管我,我在这里出了事,她没了脸面,也会要整治你!” “是吗?”桑陵哑然失笑,漆黑幽深的眼珠子缓缓挪到了她被束缚起来的一双手上。 当时用小香炉砸中成媪的,是哪只手呢? “右手。”她喃喃念道,侧首面向阴罘,“我要她的右手。” 今日命阿增特地将阴罘带来,又嘱咐了是为惩罚人——里头的文章两个男人约摸猜到些许,来时就带上了从前的家伙事。宗湘其实多少也有个数了,可直到听主人亲口说出这句话,震撼还是一时难压。 阿增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候在一旁,阴罘武士出身,这些活早做过不知多少了,当即抄出短刀,就朝着沈华君走了过去。宗湘猛地一低头,身子骨都不禁颤抖起来。 早春夜间的寒风在屋外呼啸,长廊上的烛笼灯火好似鬼魅一般,沈华君彻底怔在了原地。 “我与傅家已经定亲,你敢动我!” “我有何不敢?”二少夫人侧身睨来,丰润乌黑的长发尽数散在身后,青紫闪电自窗前划过,她一半轮廓藏在了灯影下,响雷紧随其后。 沈华君这才彻底怔住,桑家女看样子是动真格的了。她终于控制不住,拼了命地挣脱绳索,一面喊叫起来,“外面可有人,桑氏要谋害我!你们不管吗?我是未来的傅家主母,是这里掌家妇的亲侄女!” “大夫人早和你姑姑说过了,明日将你送回去,我也和你表哥说了的——”桑陵轻声说。 话犹未必,风雨已至,砸在侯府各处大大小小的屋脊上,顺着檐柱流落石地,声响就正好掩盖屋内连续不断的惊叫声。 “他们都同意了。”窗前人犹自翘首,目注着这场暴雨的到来。 断骨声自耳畔传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这间废弃的空屋子。 “桑陵!”沈家侄女大声呼喊,“求求你——” 不知过去了多久,才转为了求饶,“不要,不要。”并着连续不断的痛呼、喘息、血肉飞溅声,一切就统统淹没在了这场暴雨中。 沈华君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昏死过去了。”阴罘扭头回禀。 “宗湘,去唤了药房医者来,就说沈家娘子失心疯,撞门误被夹中了右手。” 宗湘全程双目紧闭,听得这句吩咐,才怔松一应声,旋即出了屋子。 深夜暴雨突至,午苑奴仆麻兴半夜想起——厨房外墙根还有几簸箕干菜未收,遂从下人房匆匆赶了回来,不料人才到,就听着后房传来的女人喊叫。 尽管那喊声断断续续,又被雨声挡得七七八八,他心中难免惧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过去一探究竟。 人才到那老樟树后头,就见二少夫人正走出来,那屋子里尚且点着灯,自窗牖后隐约可见还有几道身影。 这奴仆登时心惊肉跳,一动不敢动,只等二少夫人完全离开了,才逃也似的跑开了。 第138章 “女公子,是我,平白耽误了你同少主啊。” 这夜天候不比往前两日——来的都是急雨,等桑陵回了堂屋,雨水还似天际倒下来的一般,噼噼啪啪捶打屋面,麻木了人的感官。 二少夫人眸光失焦须臾,才让卫楚也去了一趟后头伙房——宗湘那丫头终究只是算账厉害,论起管事来,还是卫楚更让她放心。 方才那动静,看样子着实将宗湘吓得不轻,后续要处理好沈华君的伤势,少不得还是要派卫楚过去压着场面的。 她简单两三句带过,大婢女心领神会,饶是眉梢轻轻跳动,闪过一瞬惊愕,也能迅速镇定应下。 桑陵便径直往后室过去了,成媪由两个婢子照看,正用着热粥。 两婢子一个唤作小原杏,一个唤作晏瑶,都是成老妈妈年初收到身边来的,这两日才渐渐到房里来做事了。 见二少夫人入内,主动接过了那碗粥,两个小的就腾开了位置,退到行障边上去了。 青铜灯上火苗晃动,发出细细爆裂声,帐中飘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不觉得多刺鼻,倒令人安心不少,桑陵盘坐到了竹牀边。 “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劳动您照顾我?”成媪讪讪笑了笑。 “说这些做什么?”桑陵用勺子舀着粥送入成媪口中。 这老妈妈先还不肯张口,后见她手就搁在半空,才不得接过了。 “要不是你,现在我都不知道如何。”她将视线再挪到漆碗上,一面说,一面不觉眼眶温热。 到此刻才渐渐感到后怕。她已经失去一个雅女了,若是成媪也没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后在这座侯府还如何过活。 故此,她把以往所有积攒的恨意统统发泄到沈华君身上。 她并不是个十足的好人,也或许不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就算知道沈华君今后嫁去傅府,便是水深火热,算是得到了报应。 可也不能平息她今日沸腾的怒火。 “少夫人终究还是心急了。”方才桑陵交代卫楚的话,成媪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是自愧,又是可惜。她们埋伏了如此久,如今为了一个沈华君,就走了激进的一步。 明日西府来接人,待嫁的女儿断了一只手,可又如何交待? “今日事今日毕,至于明天,等明天再说。”桑陵却不以为然地一笑,又让成媪再用了口粥。成老妈妈便没有再说下去,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再多说也无益,她翻了个身,看了会窗外雨水,不知为何就起了一阵感慨,“展眼都是第三个年头了。” “哪有那么久?”桑陵就反驳她,“前年年底才嫁进来的。” 今年也不过才年初,要真正算时间,其实也就一年多而已。而且不觉得时间久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丈夫的长久缺席——尽管她不怨恨聂策,可也难免会想:为何自己生事的第一时刻,他总不在身边。 她并不想完全依赖他,只是觉得如果今日事有聂策在,或许连成媪都不会受伤。 “算了。”就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 “侯府实在多事之地。”成媪又叹了口气。见步行步到如今,连向来少抱怨的成老妈妈都长吁短叹了起来。“早知是如此——”她又摇了摇头,话犹未了,眼底竟忽而充盈泪水。花白发丝自鬓角垂下,显得很是神伤。 桑陵为之一愣,“好好的哭什么?难不成是为我动了沈华君?” 怎么就又开始菩萨心肠来了?她刚想劝说倒也不必担心得如此,她自有说辞,就算是最难搞的沈氏,顶多夹缠到下月,等沈华君一出嫁,这件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究竟是奴婢的不对。”成媪抽咽起来。 她只得放了漆碗,拍背宽慰道,“你有何不对?这事究其根本,就是这俩姑侄的错。” 要算起里头的枝枝蔓蔓,沈氏所行,罄竹难书,再说先动手的也是沈华君。 “奴婢不该去同女家主说的。”成老妈妈一把咬住了下唇,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汇集下颚,瞬间沾湿衾被,“女公子,是我,平白耽误了你同少主啊。” 桑陵还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握住勺子的手倏地顿住,“什么意思?” “当年女公子你同少主在含宁园玩乐,少主拦腰扶住你——”成老妈妈从竹牀上半坐起来,“是奴婢,状告到女家主那儿去,隔日女家主才会带着你上周家去提亲的。” 话落安静许久,只余屋中人抽泣声,桑陵脑中犹如轰雷掣电,些许明白,又好似不明白,就再重复问道,“什么意思?” 成老妈妈已是泣不成声,鼻水滑落,几次哽咽,说,“女家主不同意你与少主,借此想让你打消心思。荀家上门提亲那日,少主原是想将你接回去的,他相求多时,是女家主不肯——” “是奴婢不该,若当初没有多嘴女公子你同少主年岁相差太大,女家主一开始的心意或许也不会定。” 在成媪的话语声中,雨势渐收,也不知到几时了,廊庑上忽而多了几道人影。 桑陵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就仿佛忽地断了,其间有人入屋来回话,但具体说的什么,她并没有听得清楚。 那人便退了出去,鹅黄纱帐被廊道风吹拂至身前,一半朦胧、一半分明。 成媪的哭声犹在。 她就不觉偏过了头去,直至层云渐去,月色覆盖窗前。 才缓缓垂眼,纤长的睫毛将眸色尽数掩盖。 “都过去了。” 第139章 “表妹有时候是脾气倔了些,我都不爱同她说话。” 夜子时卫楚来回话说:医者已经替沈华君包扎好了,不过沈华君仍未转醒,宗湘在那边守夜。阿增和阴罘已经回三进偏院去了。 她便嘱咐小原杏和晏瑶照顾好成媪。自己回了寝屋,在卫楚服饰下洗漱过,就到帐子里躺下了,随后目注头顶承尘许久。 其实思绪压得她根本无法入睡,可连着两日不曾阖眼,周身疲乏,后来到底还是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回到了建嗣十一年,那时候还居住在高府,为称体重的事,她几次和成媪闹,雅女就在一旁偷笑,表哥总是在院子外头观看。那日她主动要求帮表哥量身高,因二人相差实在多,她不得不站在杌子上去量,一个踩空险些摔下来,还是表哥将她扶住。 那一年她心旌摇曳,险些把持不住。 但这回在梦中,她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胸口未有波澜。 更多还是平淡地回顾着往事。 哪怕表哥与她距离亲密,心态也完全不复当年。 天边是一道沉闷的雷声,姑姑不知何时冷脸站在了院门口,她的身后跟着周家女。 没过一会,桑武和马氏也来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仿佛罩着一层冰,他们漠然看着她。 她不由得回头,发现表哥已经不在,连成媪和雅女也都不见了身影。 “少夫人。”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少夫人——”那声音愈加急促。桑陵猛地惊醒,见卫楚在身前。 窗外天色大亮。 “几时了。” 卫楚探着身子入帐,替她擦去汗水,回答说,“巳时了。大公子已经到堂屋前厅了,沈家娘子也醒了,宗湘在看着的。” 竟是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她觉得脑袋还有些沉重,下意识想再躺会,可盯着这间明亮的室内看了一会,终究还是起身去更衣。 “是不是这两日太过劳心,竟睡到这会才起。”聂广跽坐堂屋毡席上,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了。 看得出他是收拾了一番来的,即便是在相连的两座府邸,也配长冠穿玄袀,罩着件青纱襌衣,腰间玉环佩戴齐整,连唇上的两抹胡子都楚楚有致。 这副模样倒不如寻常时候,太过精心,就显得油头粉面了,像那邸舍里豢养的男娼。 她微微一笑,没有接过聂广的问题,巧妙转了话口,“昨日夜里生了一事,大哥你可曾听到?” 午苑内的人自是不会传话出去,可府内医者不定然,她又没有特地嘱咐,现在说不好就在两府各处传开了。 “什么事?”聂广很显然不知道。 桑陵遂给卫楚递过去一个眼色,那厢悄然退下,她又回眸轻言细语地说,“我昨日本是想同沈家娘子说开了,可如大哥所见,这两日着实劳神,我睡过了头了,等一睁眼已是三更,下头人来回说,沈娘子昨夜误以为我们是要谋害于她,心急下要破门逃出,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搞得,竟被那门夹住了手,当时有奴仆想要帮她,谁知她死了命的挣脱,就——”她止住了话语,。 聂广浓眉抬了抬,还有些懵懂状。“就如何了?” “手断了。”桑陵轻了语调。 “断了?”大公子眨了眨眼,“她这么大力气,自己弄断了手?” “我也没瞧见,下头人后来请了医者去看,说手已是接不上了,不过还要不了性命。只是沈家娘子好似犯了癔症,总说是我们加害于她。”桑陵神色淡漠,表现得很平静,“大哥你说,我可要如何辩解的好?特地将她留在午苑,是为说开误会,若我这时候要害她,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要真计较了,大大方方上郡守府,岂不最明智之举?” 桑家女儿说话间,眉目间含着风情,就总能勾得人不由自主将眼神黏上去,聂广即便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提出疑问——他不想让美人难堪。 就附和道,“表妹有时候是脾气倔了些,我都不爱同她说话。” “那之后可怎么办才好啊?”桑陵岂能感受不到他这直勾勾的眼神? 美人儿轻轻蹙眉,语气里带上了三分的委屈,“大哥,玄文如今不在家,我又向来不会说话,要是再闹起来——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昂。”聂广紧接着就应了声,“那是自然。” 屋内主人说着话,廊下还候着四五奴仆的。有两个是随大公子从西府来的,其余皆是午苑自己的奴才,小原杏正从里头换了香炉灰出来,按之前卫楚姐姐交代的,就倒在了院中的梧桐树下。 行动间却见院门口似有人走动,遂将手中铜炉暂且放下,快步上前,才见是景苑的婢女烛萦。小原杏之前在前院静思居做事,对东府各院近身服侍主人的奴仆都有印象。 烛萦是四夫人身边的婢女—— 小原杏虽刚入午苑做事不久,但在侯府待了也有些年头了,自晓得如何在主人手底下做事。 于是转身立即提上铜炉,匆匆回了堂屋。 跟在聂广身边的奴仆,烛萦自然认得。只需在午苑门前远远瞧上一瞧,也就认出人来了。 她来这么一趟,也就是受四夫人交代过来打探打探情况的。 故没有逗留太久,就回去回禀了消息。 彼时四夫人正跽坐妆奁后妆发,屋内奴仆基本伏身贴地。 烛萦跟着一同跪下了,安静片晌,等得主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确认仔细了,当真是他身边的人?” “是——是。”她声音发颤,贴在膝前的双手都不禁往后挪了挪。 回答完便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屋中人等皆大气不敢喘,不知再等了多久,才听四夫人再开了口,“你再去一趟,就在门口仔细等着,看他多久出来的,立刻来报我。” “是,夫人。”烛萦一提气,起身匆匆出了屋子。 第140章 你的好媳妇,险些杀了华君。 两边回禀的消息各不耽误,小原杏当即就把这事告诉了卫楚,廊前春风一路送进内室,卫楚奉了果浆进去,为两位主子摆上,顺道就与桑陵附耳两句。 二少夫人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怕就怕章氏不来打听。 于是漆黑的瞳仁从玉盏挪到对面聂广的身上,语调柔和,“沈娘子现在总还是多疑,大哥你带回去了,这一路要是再喊上两句,我怕府中流言传得更厉害,索性你就领着她从后院小道回去罢。如此也好暂时压一压。” 如若章氏都不知道聂广是何时回去的,这把火就要烧得更旺了罢。 这样的提议聂广又怎么能不同意?别说本有理了,就是不合理,如今的他,理智欠奉,也不会有其他异议。 未得到手之前,他聂广就是桑陵膝下的一条哈巴狗。 她食指一扬,让他往东,他就绝不会往西。 不过沈家侄女在午苑断了只手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东西两府。 没有谁不喜欢看热闹的。饶是午苑自己人都说:是沈娘子犯了癔症自戕,可到底如何,却仍旧各有各的说法。 云月榭里最早知晓,房媪上午就被昭玉夫人派来问话了,桑陵仍旧坚持沈华君犯癔症的说辞,房老妈妈心里怎么能没个数?也没有直白相问,后来再去看了一会成媪,却也是又怜又气。 这时候的午苑当然不会多冷清,沈氏紧随其后。 尽管如今被家务缠身,但眼看着自己侄女被弄伤残,到底还是上心了。 这个桑家女简直欺人太甚! 就连她和她婆婆这么多年角力下来,尚且斯斯文文,今朝她一个新妇,就下了如此狠的手。 “你可要下头人仔细回清楚了,到底是她自己弄的,还是你们谁成心的?”沈氏头一回在明面上显出狠厉神色来,语调也拔高了,连在堂屋内室的房媪都听着,便揣着手默默走了出来。 桑陵跽坐案几后,面容沉静,“确实是沈娘子自己吓了自己。二婶心中有气,侄儿媳妇很是理解,但不论如何,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您若要侄儿媳妇编出别的话来,侄儿媳妇也是说不出口的。” “咱们去御史府。”沈氏冷声说,“他伤还是自己扯断的,令史一看便知。” “倒也不是不行。”桑陵接得迅速,“只是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总也要一五一十交代了,沈家娘子先行凶的事,二婶当真要闹得全长安城都知晓吗?” 便是沈氏不稀罕傅家,这样的事流传出去,沈华君今后还要嫁出去吗? 这话当时就将这位二夫人唬住了,但只片刻,又维持好姿态反唇相讥,“昨日清早的事,说白了,到底是谁先生的事,外人也尚不能知晓。谁又能知道,是不是侄儿媳妇此处的下人说了什么顶撞的话,逼得华君动了手?” 还当真是有些本事,这样荒腔走板的言论都出来了——面对沈氏,桑陵都自愧不如。 “沈家娘子从前也常来往午苑,若真像二婶说的那般,那我同沈家娘子的关系必是早有龃龉了,她又何必三番四次的上门,自己来找不痛快?” “我侄女向来温驯,又怎可知,不是昨日才恍然知晓你们的针对?”沈氏一句话将她堵死。 她要满口的歪理,桑陵就只得笑笑沉默,抿了口果浆,正思索还有什么话能继续周旋,廊下门铃响动,几道人影入内。 西窗长案上的烛台鳞次栉比,火光将来人面孔照亮。 是聂策。 堂屋内的对话莫名就中止了,所有人目光一齐投了过去,见应不识接了他手上的袍服、长剑。 “稀奇啊,二婶来我这里做客。”聂小侯爷自如上前,大咧咧地盘坐到了二少夫人身旁,又瞄了眼通往内室的屏风,“房媪也在啊。” “侯爷。”房老妈妈这才上前两步,又各自与沈氏和桑陵行过礼。却也没有急着一时退下。 随即有仆从上来供了侯爷案几上的热水,应不识就放置了那些外置物事,又替他来解下高山冠。 聂策的这副穿扮,必定又是先入宫再回来的。桑陵才猛然想起,昨日和成媪说话时,是有人来回了话,说聂策今日回。 “玄文。”沈氏扯起半边嘴角,“可有听着我同侄儿媳妇方才的话。” “不曾听到。”聂策就瞄了眼桑陵,握住杯盏饮尽。 “那你问问你媳妇罢。”沈氏面不更色。 “二婶自有话说,何不直接同我说了?” 今日的聂小侯爷倒全程一张好言语的态度。桑陵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见聂策的手从案几下伸了过来,抓着她手握了握。 掌心温度一同传过来,驱赶走早春寒意,她的眉头不禁舒展。 沈氏冷笑说,“玄文,你便是要护着她,也得看着事来,这事不论是闹到太公那儿,还是闹到御史府,我都是有话说的。今日就是你媳妇错了。错了,就要伏罪!” “伏罪,当然伏罪!”聂策挪动屁股,干脆和桑陵坐到了一张案几后,两只手都伸了过来,毫不避讳地将她的手包裹住,一面继续笑着面向沈氏,“二婶你说,到底是生了何事?” “你的好媳妇,险些杀了华君。她下月就要嫁去傅家了,现在这副模样,一只手没了,要如何与傅家交待?”沈氏忍不住大袖一甩,直指向桑陵,“你若还有些良心,就自己出来认罪!” “若论良心。”桑陵端坐昂首,终究忍不住开口,“我房中老媪又如何会被伤?二婶婶,我昨日并未计较,不是让你们今日来倒打一耙的。” “你那奴隶到底是怎么伤的尚未可知,就算真是华君不小心伤了人,一个奴隶,也配和主人相提并论?” 不愧姑侄俩,都是这套横行霸道的说辞。她胸口怒火忽地窜上来,还欲回怼,又被聂策一把压住了。 他屈起一条腿盘坐,“婶婶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谁的命不是命?况且昨日成媪受害,大家有目共睹,你怎么赖呢?” 看来这府里生出的事,聂策来之前就知晓了,桑陵乜了他一眼,只见沈氏猛地一喘气,没料到这场嘴皮子仗竟能打这么久。“你看见了?”她据理力争。 “我不在侯府,自然不知晓,可这院子里的人,都看见了。” “都是你们的人,谁又知道说的话能不能信?” “二婶你要这么说,那成媪算她自伤,你沈家的侄女,也算她自伤,如何?” 桑陵就忍不住噗嗤了声,这盎盂相击的时刻,竟忽又变得荒诞起来。 “你!”沈氏被怼得实在没话说了,混淆是非讲歪理,看来没人能比得过聂策。 也是自小就在军营里野大的孩子,饶是被逼着念了几年书,仍旧是个泼皮无赖。 二夫人一抬眉,面色凌厉,“我不同你争辩了,我们去太公那儿论理!” “如此——二婶慢走。”就见聂策含笑一扬手,屁股都不带挪动的。 桑陵先还默然观看,见沈氏下一瞬瞪向自己,便坦然回视。 这副狂傲模样,不亚于刻意挑衅,沈氏不禁怒火中烧,“你且等着。” 等什么,桑陵自然清楚,不过从始至终未露出分毫怯意。 等这位西府掌家妇大袖一甩,离了屋子,里头的气氛才为之一松,聂策刚想开口,略有停顿,又望住了墙边。 就见房媪会心一笑,才欠身给侯爷侯夫人做了个告退的礼。 今日这番动静,想必昭玉夫人很快就会知晓了。 第141章 他这语气罕见的冰冷。 “她们要再来,你真不必理会。惹得起,对付起来也烦心。”等外人都走了,聂策才转向桑陵。 这一回他出外差回来,显得比上次要精神许多,收拾也终于利索了起来,下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高高的鼻梁骨下,薄唇微抿,丹凤眼明亮透彻。——仿佛回到了建嗣十一年那场赛马会,那时的聂小侯爷同几个同龄的少年郎驰骋草场,颇显神采飞扬。 “我同你说过的,逃避不是办法。”桑陵不是没有躲过,那时候去青山寺,一去就是半年,后来如何?未解决的问题始终未解决,到往后就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 “成媪如何了?”聂策就没顺着这话说下去了,一面问,一面很自然地揽着她入怀。 纵然两个人早就打破了安全距离,什么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还是头一回当着一屋子奴仆如此。 桑陵两腮赧红,就要躲。 谁料还掀不开他的手。 他自己身边的侍从都还好,应不识抱着手安静退下。宗湘和卫楚皆一怔,小原杏和晏瑶更是手足无措起来。最后还是卫楚通晓人情,各自打了眼色过去,几个婢女才逃也似的奔出了屋子。 “你不害臊。”她白了他一眼。 “在自己房中,伺候的都是自己人,害什么臊?”聂小侯爷嘴角一扬,干脆脖子一歪,将头抵在了她发间。 这厮今日看起来心情甚好,可见的是手上的事办好了。 虽然桑陵并不知晓具体,可也没有多问,又点了点他,“你去看过娘了吗?” “还没呢。”只见他阖上了眼,唇边的笑意就散了,“路上听应不识说了家里的事,赶忙回来的。” 午苑里还有几个聂策的人,那都是伺候他的老仆人了,府里生了什么大事,要有人传到他那儿去,不足为奇——只是这个传信的人会是谁呢?桑陵下意识地盘算起来:院子里打扫的斗三、东五?堂屋厢房服侍的被元、老堂?还是后院小厨房做事的阿喜、麻兴?还有那几个庖厨家丁…… 二少夫人眸光流转,“那我同你一道去罢,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事,娘那儿也要回禀的。” 尽管房媪来问了,但她亲自过去一趟,里头意义到底不同。 夫妇俩就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云月榭。 赶着午时,昭玉夫人正用饭,他们很当然就留在那吃了。 原以为昭玉夫人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沈华君,连带着问问上午沈氏去午苑的事。不想她问过聂策几句宫里的消息以后,就直接对桑陵安慰起来,“要闹也是不怕的,这件事本也是她们没理。沈家侄女,终究是外人。” 这句话的含金量何其重,乃是桑陵从不敢设想的地步——就禁不住先揣度起来,是否因为聂策在,昭玉夫人才会给她一颗定心丸?不消片刻,却又明白过来:聂太公是不喜闹腾的,既然前头西府已经拿到了掌家权,转眼又因为沈家侄女闹起来,老爷子恐怕再为息事宁人,也都不会偏谁的。 总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再让两边起争端罢? 也不知道沈氏回去是怎么说的,是非堂那边并没传人来问话。反倒是聂广下午又来了一趟。 这日聂策并没有出去,昨夜赶了通宵到长安,清早入了宫,上午又处理家事,他从云月榭回来就睡下了。 桑陵正在堂屋内室和成媪说话,卫楚在廊下声若蚊呐,“大公子又来了,单他自己来的。” 她就扭头一愣,下意识地望了眼寝屋方向,这会正是国朝每家每户午后小憩的时候,聂策这么个大忙人都睡午觉去了,聂广未必不知道他堂弟回来了? 但还是前去招待了。 “我娘上午来过,我当时并不知晓,还在请医者为表妹处理伤口。”大公子担忧之色可见,“若是知道了,我定不会让她过来为难你的。” 那看来母子俩还没有对话过。不然聂广怎么都应该得知聂策回来了,也就不至于过来。 “无妨。”桑陵神色淡淡,“里头有些误会,二婶有气情有可原,若易地而处,谁心里都会有气。要怪,就怪我昨夜疏忽了,要是没有犯困,早去和沈娘子解开心结,也不至于生出这样的事来。” 也都是为了眼下的局,不得不在聂广面前表现得如此绿茶。 “真是委屈你了。”聂广抬膝站了起来,两三步就跪坐到了她身前,“阿陵,我娘她——” “大哥。”桑陵就挺直了身子往后挪去,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说,“玄文回来了。” 就见聂广愣了一下,登时也坐直回去,“玄——”竟是磕巴了一下,“啊,我听着消息的时候懵了,赶着就过来了。” 就真如桑陵所想,她垂眸避开视线,“我都还好,只是劳烦大哥你回去,耐心同二婶说清了,我也着实不愿里头再起误会。” “那是一定的。”聂广回答得很干脆,但到底还是忌讳聂策。说完就又赶紧撑地起身,转回身就要走,想了想,不免回头再看了桑陵一眼,“弟妇,不必担心,有我在。” 午间日头流泻纱帐,光影后的女儿家柔声道,“好。” 连日来睡得都不好,送走聂广后,她已是头昏脑涨,刚想也去眯会,转身就见内院门边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了,是聂广还在的时候就来了,还是刚到的。 她先瞥了身边的宗湘卫楚一眼,见二人皆是一脸惧色——要是聂策早就来了,按卫楚的懂事程度,怎么都会给提醒的,可直到现在,她二人都没有出过声。 可想而知,他是早来了的,并吩咐了屋内服侍奴仆不得出声。她不禁就是一蹙眉,又牵起嘴角上前说话,“你如何来了?” “口渴,饮过水后就睡不着了,想来看看你。”聂策说完一抿嘴,仔细观察起她的微表情来。 少年将军眉宇间的神情明显不对,连语气里都透着几分古怪。 青玉五枝灯上的火苗在纱幔后摇曳,屋中廊下的所有奴仆就都默默垂下了脑袋。这些人不是长久跟着桑陵的,就是一直在服侍聂策的,自然也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气氛的微妙。 桑陵的第六感告诉她——他发觉出什么了。 尽管方才同聂广的谈话,还不至于被一锤定音;二人后来的距离,因她的及时后退,也不至于被理解为逾矩。但她又还算清楚聂策的性子,这人向来直来直往,心中若有疑窦,定不会藏着掖着的。 “正好我也困了,要回寝屋去。”就只得先避开矛盾。 “大哥来过?”他这语气罕见的冰冷。 第142章 “你以为你是谁?” 就算在外不苟言笑,但其实聂策从没真正发过脾气,莫说发脾气了,面对桑陵,更是冷脸都没有摆出来过。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冷漠二字。 这副模样实在太不对劲,就算吃醋,也不至于用这种方法质问她,还是说在此之前就知道了什么?虽然也觉得不太可能——之前在静思居后花圃,挑的都是少人来往之际,又有成媪和卫楚把守,聂广都安排了人,不可能还被他的哪个手下看见。 可这种事又不好完全说死了,万一有什么令她都猜不到的角度呢? 此际廊道风也停了,堂屋里安静得令人微微窒息。 她沉吟片刻,索性道,“你既知道,直接问我。” 与其来来回回的互相试探,各自在心底起一万个猜测,还不如开诚布公。 本来在这件事上,她和他也不是对立面。 “你要做什么?” 聂策的眉眼冷得像冰,她不禁凝眸对视。 兴许是这古怪的气氛吹拂到了众人身上,卫楚当机立断扯住宗湘悄然退下,应不识也识相地退到了墙边。午后春晖盈于一室,烛台爆裂,终于有了些额外的声响,桑陵眼角余光瞟过屋内一切,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让他们狗咬狗啊。” 果然就见聂策怔住了。 夫妻二人的私房话,彼此心中有数,只需这一句,就揭开了层层面纱。 “你太鲁莽了,大哥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方才他脸上的冰冷、隔阂,转瞬化为激愤。 聂广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心思深沉到或许无人可以将其看透。可——她只需要利用好色相这一点,仅是这一点,就够了。色令智昏,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是亘古不变的不二法门。 “是吗?”她由此越发冷静,甚至还有点想笑,“可是他现在已经很痴迷了。”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显然是击中了聂策。 “桑陵!” 屋中怒喝声传开,她不得不直视上去,可见他血脉偾张的面孔,他们在体型上相差悬殊,她不可避免的颤抖了一下。 可这份恐惧稍一蔓延,又猛地想起昨日,也是在此时此地,她被沈华君袭击,同样生出了惧怕—— 那些积攒在心底的愤怒与委屈便又立即翻涌上来。 为了给聂策让路,聂广就是遭受再多,都和她没关系。他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可她不必如此。 她只担心雅女的死久久被淹没。 “聂策,我不指望你能帮我。这个事你们都要为难,我没有理由要为难。” 她亦不想再为顾全他们那个所谓的大局,而当一个从始至终只会附和的傻子了。 话说完,只见聂策再一次怔住。桑陵不是看不出他眼底透出的难以置信。可情绪一旦得以释放,理智就很容易被击垮,有那么一瞬,她的确生出了悔意——知道这些话无疑是在伤害他。但凡聂家郎在家,对府内争端就没有不管过,他算是力所能及。她应该要谅解他的……可,这些日复一日加深的怨恨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口,在彻底报仇完之前,她再不知道还能如何宣泄。 直至此刻,她将矛头对准了他。 对准了这个对自己一直还算不错的男人。 “你以为你是谁?”怒火逐渐褪去,聂策的语气也回归到最初的冰冷,“你现在是聂家的媳妇。你做的事,对得起这个身份吗?” 碰撞一旦开始,互相伤害就再无可避免。 桑陵听到自心湖上传来的讥讽一笑,即便是聂策,也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骨子里理所当然的认为妻子是自己和这个家的归属物,哪怕再委曲求全,也应该跟随着他们的步伐走。 可这样的观念,又与她本来的灵魂相抵触。 “我只是我自己。”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矛盾。 尾音都仿佛还在这间屋内盘旋,聂策木然看她——不晓得过去了有多久,行障被猛地推开,拉扯声响彻堂屋。 直至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她才缓缓仰起了头,把泪水逼了回去。 饶是有过后悔、愧疚,甚至是心虚,可她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内心的畅快。甚至恨不能再进一步,将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展露无疑:她从来也没认为自己是什么所谓的聂家桑氏、穆武侯夫人。因为时代的束缚,她不得不做这朵菟丝花,困囿于方寸之中。为此她在代理家务时才拼尽全力,为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她所得到的不是白拿,她尚有能力所在, 唯有这样,或许才能痛痛快快的做自己,按着自己的喜怒而活。 第143章 你自管护着她,越护着,她就死得越快。 春分一日雨,阴雨五月中,聂太公这几日犯了腿疼的老毛病,雨水连着下了几日,老人家就在是非堂连着歇了几日,众子孙当然不好频繁打搅,也就隔三差五地各自去问问。直至月末,老人家在太医的帮忙调理下,身子骨才好些。 也是这时节春回大地,听说外头时疫也渐渐褪去,只回阳地方仍有顽疾,其他各处病患已是逐一康复,局面恢复安定。 是日显晴,一大家子人便汇聚是非堂来和太公请了久违的晨安 聂策卯辰就来了,桑陵晚一些到——他俩分居了。 自上次不欢而散以后,二人就一直没碰面说过话,尽管聂策居住府内,但每日回来都是直接往东厢房过去的,后来连带着他在寝屋内的长冠巾帻、短衣袍服、各类长剑短刀什么的,每天就运一点过去——到今日,屋子里就没几样他的东西了。 两个人在是非堂落座,尽管共一张长案几,距离不过几指,可眼神相悖,吵架的模样只差写在脸上。 后续赶到的几家亲戚,又如何看不出来? 小夫妻恩爱的时候,蜜里调油,生了龃龉的时候,那就是挨都不挨一块。 不过几家关系并不热络,谁也没有调侃的心思。只昭玉夫人频繁注视;二叔同三叔说着话;沈氏就在一旁安之若素,自顾自地抿着热浆;聂广暗自打量桑陵;章氏的视线自然还是在他这位姘头身上;苏氏依旧隔岸观火,鹬蚌相争,她虽不是那个得利的渔人,心中却也无不痛快的——如何都比章氏一枝独秀的强。 蔡氏是最晚到的,不知道聂瑃吃了什么闹肚子,于是自己过来单独请过罪以后,就又火速回木香园去了。倒是三叔,看不出丝毫着急,甚连打发蔡氏走时,都显出了不耐烦。 聂太公在后室穿戴好才施施出来,先同两个儿子说过话,无非问问外头疫病的情况,和朝里的动静,后才和沈氏问了问府中的情况。 新官上任三把火,沈氏回禀得很是详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只差和老爷子说明白了。——却唯独缺了庄子上的事。 开春正是农耕繁忙之际,往年庄主们都要来一趟侯府和掌家者交差。今年自然不比从前,因为这场时疫,下头必定要缺劳动力,没人在地里干活,往后推一年都得减产。不过就算被耽搁了,也得商讨个最迟时日来,不然平白错过了天候也不成。 总得有个法子出来,把损失降到最小。 说来,西府那边的人在处理这档子事上都没有经验,再加上一个时疫阻碍,就更是棘手了,沈氏又同昭玉夫人婆媳闹僵了,自不会放下身段来请教。 “田邑上如何?”聂太公还是问了一嘴。 沈氏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犹自瞟向身后的贺媪,两边却是惶恐互望,一时都没个话出来。 兴许是看她没能立即回话,聂仲胥也投了个眼色过去。这一眼更是压迫十足。沈氏额间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了,“下头人来回了话的,说是每家佃户都有染了病的,且休养着,地里短了人,今年怕是要误了……” 她话说得含含糊糊,也不知道是心里真没个数,还是要打马虎眼糊弄过去,聂太公捻着胡须沉吟了会,心里就有数了,不过他也没有多为难这个二儿媳妇,略提点了一句,“去岁天灾横祸,定不能萧规曹随,按旧年的法子办,你问问庄主们,看是请了人来做事,还是如何?” “是。”沈氏立即起身给行了礼。 昭玉夫人从始至终保持默然,老爷子问话之际,视线就一直放在身前的玉盏上,桑陵环视了一圈屋内,高堂左右各一把雁足灯,毡席一角被博山香炉压着,往下两边是两府众人,大家统一穿着素净,跽坐姿势也大差不差,唯一的亮点,也就是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了, “还有一件事倒忘了。”沈氏散去方才的小插曲,跪坐下来又说道,“媳妇前几日核算去年总账,发现八月您寿宴的钱如何都对不上,又因为这几日华君的事,所以不曾有机会问过大嫂……这记在账册上的钱,有些出入,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嫂那边的人算错了。”她故作难色,说完就看向了昭玉夫人。 这里头的细节,昭玉夫人完全不清楚。当时她正病着,全部家务由桑陵代劳,便是放心不下,问的也多是府中防疫和人事,账上且还有邢媪和施媪帮衬——昭玉夫人眼神微凛,是了,二人中正有内奸所在,她不觉将目光对到了桑陵身上,年底就发觉出不对了,直到年上来,难道都还没有查出里头的猫腻吗? 桑陵自是接收到了这道责问的目光,敛目一顿,却并没有给予回复,同一时刻,聂策也看了过来。 “去年八月的账?”聂太公问向昭玉夫人。“这都是新的一年,还在对去年的账?”老人家疑惑诘问。 “估摸着是哪儿漏算了,容媳妇回去再重新算算罢。”昭玉夫人只得道。 方才问二儿媳妇,聂太公没有多为难,现在再问大儿媳妇,老爷子一碗水端平,自然也不会多为难,就点头“嗯”了声。话音一落,又听章氏道,“年边我听说,老家亲戚们走之前,是不是还留了一笔谢钱?也都是实诚人,长途跋涉的过来,还给咱们家钱啊?” 这个事,是沈氏私下串通聂老翁给办的,邢媪最后在账本上直接抹去了,昭玉夫人都不知道,就是桑陵,也都是查出内奸以后,才一笔笔查出来的——章氏时疫期间守在景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她同沈氏联手了?——桑陵余光带过这二人,却也不意外,章氏现在正记恨她呢,怎么能不想方设法地拉她下马? “对了。这笔钱账上媳妇也没能算得明白。”沈氏就表演了起来,“哎哟,实是为华君的事劳了神,亲戚们去年住的时日长,我算着开销大,让大嫂一家担着,心里过意不去,后来也贴了一笔钱过去。对账的时候还同侄儿媳妇问起呢,说你们也填平了,是换了太公寿诞上多出的,那按理来说,亲戚们的开销就该多出一笔了——” “年前都是侄儿媳妇在管账呀。”章氏看似不经意地附和一句,立即就得到了聂广的一记眼色。 矛头当即对准了桑陵,在座的几个能听不出来?一笔钱不翼而飞,贪污对象要么是昭玉夫人,要么就是年边代管家的桑家女。章氏心头愤懑,更是气急,原先的事通通倒罢了,今朝不过多说了她两句,他聂广都敢在是非堂里摆脸色了,他爹和他爷都还在这呢。 “二侄媳妇年轻,初次经手家务,可辛苦了,我连景苑的账都算不明白呢。”章氏的笑里就带上了冷意,话虽是在说桑陵,但眼神里的挑衅,却是对准的聂广——你自管护着她,越护着,她就死得越快。 既然又提到了桑家女,聂太公眉头一紧,自然又看了过来。大家主发声多了,语气稍有不当,就显得有失偏颇了,便只用眼神追问。 桑陵双唇轻启,“孙儿”两字才到嘴边,就被聂广接了去,“二弟妇头回算账,一点对不上也是难免的,应当也差不了多少。” 气氛正高涨,阿广怎么忽地胳膊肘往外拐了?沈氏犹自疑惑,回看自己儿子。对面章氏脸上亦是相当精彩,那一丁点佯装的得意之色都没了。 屋中人等各怀鬼胎,都有自己心里头的算盘,唯聂策双手放膝,不露声色地盯了聂广一眼。 “恐是有些疏忽了。”桑陵在良久的沉默下开了口,“是孙儿媳妇的不是,给娘和二婶添麻烦了。” 她表现得四平八稳,脸上笑靥仿若一池子春水,在些许昏暗的堂屋中,倒益发光彩夺目。 竟是一点畏怯都没有。 沈氏不禁皱了皱眉。 第144章 “二侄媳妇不走吗?” 桑家女若是争辩个几句,尚能从言语中抓出些错误来。可当着老爷子的面,直接就这么笑着应下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要多说几句,倒像是刻意针对她似的,沈氏只得噤声。聂太公现在对一家人是个什么心态,她当然清楚,要是不清楚,也就不会利用老人家的这份愧疚之心,几次摆吴秀莲的道了。 而且聂策还在,说得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再胡搅蛮缠的,到时候一屋子人争锋相对似的,老爷子脸上就该不好看了。 她还知道点到为止。 那笔钱反正也入了吴秀莲的府库,到时候清算出来,婆媳反目,一石二鸟,所有事就都落定了。一想起这些,沈氏顿觉神清气爽,只朝章氏摇了摇头。 家里几个成年男人,除了聂广,对家务都不太关心,聂太公一回后室,聂仲胥和聂叔狄就早早出了屋子,余下众人按序齿退出。 聂策依次给长辈兄长颔首示意,桑陵虽是起身,脚下却并没有挪动,倒是对廊下候着的宗湘示意一眼。 沈氏回首略有察觉,后头的章氏同聂广夫妇迈不开道,同样各自目注。 “二侄媳妇不走吗?”章氏先问。 桑陵于是恭顺地给众人行过常礼,“我同祖父说说话。” 这么一说,沈氏才注意到宗湘手里的两卷竹帛,“拿的什么?” “是账册。”桑家女仍旧从容作答。 “账册如何?”沈氏完全转过了身,又径直走到了宗湘跟前,刚伸出手去要拿,桑家女却立即横在了中间,“二婶,这是要呈给祖父的。” “什么账册?”沈氏眉眼一挑,语调微微放轻。 就这么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还想和自己玩弄心机,未免太嫩了些。要是真玩火过了头,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侯府里要不知不觉死个新妇,对她来说还不算什么太难的事,况且桑家女现在还未有一儿半女,就是突然死了,太公也不会动他们。聂策正当龄,又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再要娶妻,上百上千户人家只会求着上门,何至于稀罕她一个。 “恕侄儿媳妇失礼,就不能给婶婶过目了。” 这一池子平静的春水徐徐波动开,笑不像笑,看得人心里直发毛,沈氏不禁周身一颤,张手就要强硬推开她去抢那卷竹帛。不料才碰上衣袂,就叫另一只大手握住了。 “二婶、四婶、大哥——慢走”聂策脸上是同她媳妇一色一样的客套笑意。 他松开了沈氏的手腕,朝园子门口示意。 这还是聂策头一回在侯府里动手——虽然相较他来说,可能都算不得动手。可在女眷之中到底不同。何况沈氏还是他的婶母。聂广方才深吸了口气,谄笑道,“弟妇掌家期间,想是有许多小账目没算清楚,要同祖父请教请教罢了。” 这夹在中间的人最难办,一头是母亲,一头是心上人,兀自犹豫这话还该怎么说的好,谁知道聂策竟是直接一招手,将他那个高大威猛的侍从唤了进来。 那侍从身上还配着把约摸五尺的长剑。 “玄文,你做什么!”沈氏大惊失色。章氏和苏氏毕竟都是年轻女子,顿时脸色煞白。 饶是聂广都顿住了。虽不至于和那几个女人一样被唬得丢了魂,但不免心惊,踌躇少顷才上前继续寒暄,“原是小事,二弟何必弄得如此?母亲是关心,若生了误会说清楚了就好。” “不送了,大哥。”谁知聂策却并不领他这个情。 “玄——”聂广话犹未必,只见聂策直接拉着人往里屋去了。 今朝这举动,只怕是聂策在家中做过最出格的,起码还是桑陵入府以来头回见着。 她没想过聂策会出手,尤其前几日他们才生出过矛盾,站在他的角度,现在只知道离间聂广和章氏的事,其他事一概不知,而且从这几日种种表现来看,他应该还是在生气的。她不由得朝身前人看去——聂家郎不管都还好,但凡一插手,倒叫她又心虚起来。 本来双方各执牛耳,她一人硬挺挺,尚能应仗,可只要聂策出面,她就自然而然成了小媳妇。这样自是好,省去许多麻烦,可要说不好——虽说好像说不出来哪儿不好,却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总忍不住想,若以后他又是一走大半年,她又习惯了他的庇护,那就真的完蛋了。 一方回廊连接是非堂前后院,天井中大多树木四季常青,那株最为独特的龙爪槐也发了新枝,瓷缸里的几尾红鲤游动其中,这里种种,好似和他们成婚那时没有太多变化。两个绑着高髻的童子就候在后室门边,朝夫妇二人行过礼,再进去回话。 二人是一齐进去的,内室两侧垂下玄青纱幔,窗前高几上放着绿松盆景,晨间日光将屋内人身影映在灰黄的墙壁上,童子抬手引路,聂策就负手停在珠帘旁,并没有要再进去的意思。 桑陵只略微顿了顿,就领着宗湘安静入内。 聂太公正跽坐案几后,端详的目光从帛画中抽离,大约也猜到了来意——孙儿媳妇有话方才不说,非得这会单独来,可见是两家又起了什么争执。 “还是为去年那笔账?”老人家嗓音低沉,不闻喜怒。 不愧多年的大家主,也都是朝里多年的老油条了,家中小打小闹,抬抬眼就能看明白里头的是是非非。桑陵欠身敛衽,示意宗湘将账簿奉上去。 “祖父,这是新旧两卷账册,新的前两日才核算出来,东府——”她刻意吞咽了下,“东府拖聂老翁补上的钱,私下经邢媪的手入了大夫人的府库,大夫人并不知晓,孙儿媳妇也是前几日才查出来,请您过目。” 话里并没有直白指向谁对谁错,只是原原本本将里头的经过交代了,聂太公放下帛画,身旁自有童子将那账册摊开,但他也只是大致一扫,说不上细看。 “账簿如何?”饶是心里已经明白了,也要装不明白的再问一句, 桑陵早就知道这老头爱搅和了,也不打算当下就得出个对错来。窗外鸟鸣不绝于耳,屋中氛围难得显出一丝欢快,跪坐着的女儿家姿态间,便也是风轻云淡的。倒不像是赶着来告状的。 她耐心重复道,“大夫人手下有个唤作邢媪的,做了假账,去年寿宴的账就是一笔,记多了咱们补给的钱,再一个是老家亲戚们的回补,孙儿媳妇去查过那笔账,是二婶借亲戚的手回补过来的,经邢媪入了娘的私人府库,但没有记在账簿上。” 话音缓缓坠了地,里头还没什么动静,外头的人先坐不住了。聂策绕过那把高几,落座到桑陵身侧,迅速扯了扯她衣袖。 她不是不明白他这举动的意思,无非是担心老人家又掩过饰非,反倒对准了她这个引起矛盾的人。 说实话,聂太公具体会如何处理,桑陵心里也没个数。 但是这件事既然铤而走险地做了,她就做好了进退的两手准备。 要么聂太公最后还是要和稀泥,不肯决断出个是非来,那锅也总不会再由大房背了;要么聂太公最后动了沈氏,那就一次解决,永无后患;还有第三种可能,也是最坏的结果,聂太公还是决定不动西府,拿桑陵出来挡刀,而昭玉夫人和聂策都置之不理……那她,就只能搭上聂广这条线了。 总之有多少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就有多少种解决的办法。无论怎样,都比无动于衷要强。 “你说谁做了假账?”聂太公沉默了有一会才开腔。 “邢媪,早年就跟着大夫人了。” 就听聂太公“唔”了声,而后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屋子里没有人走动,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只是垂着头,跟着沉浸在这份不明所以的寂静之中,直到屋外传来清浅急促的滴水声。 又是早春里的一场微雨。 回廊边的木头发出潮湿的味道,还有土地里的草腥味,混着屋内的檀香,一股脑往鼻子里头钻,说实话这种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她耸了耸鼻子,动弹膝盖想换条腿受力——这时代敛膝而坐着实磨人,说白了也就是跪坐。在是非堂问安的时候都还好,几家主人都在,堂屋里筵上都备好凭几、隐几,那都是给人受力用的。可她现在临时过来,就只一张软席完事。 她轻轻吐了口气,正想去瞄一瞄身侧的少年郎,又听老人家突然出了声。 “回去罢,我知道了。” 这回答倒也在她的设想内,于是一边应声,一边拔开腿起来。其实也不见得会摔,只是动作不如从前利索,倒让聂策留神了下,还特地腾出手来扶了扶。 “玄文留下,孙儿媳妇先回去。”聂太公又来了句。 一头说,那头就有童子将案几上的账簿卷起来了,收整好放到宗湘手上。 桑陵只得行礼退下,出屋前再度了聂策一眼,那厮重新跽坐了下来,她还欲再看两眼,已经上来俩童子,将隔扇帘幕放下了。 第145章 当下沈氏仍旧不会落马 聂策从是非堂出来以后就径直出府去了。后来听说聂太公又将昭玉夫人叫了去。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到傍晚人才出来,当天晚上邢媪一家子就被赶出府去了——这些消息且都是鸳打听回来的。 后来又说邢媪自己不肯出去,就赖着和房媪扯了老半天的皮,最后拗不过,就直接跪在了云月榭廊前。 其实不论背后指使她的主人受罚与否,她这个奴隶是肯定不能留了的。 赶出去都算是轻的。 后来直到夜深,听说邢媪都还跪着的,昭玉夫人就一直没见。 桑陵只让鸳明日一清早再去打听。就先到堂屋后室去看成媪了。 成老妈妈连日来用了高恒的方子,人已是精神多了,其实早就不用再躺着了,不过桑陵仍让她先休养,就一直仍宿在堂屋后室。 侯府内的消息多是桑陵回来和她说起。 她也都是在外头冷静自持的做做样子,到了成老妈妈面前,就和个未经事的少女一般,要将白日生出的事大大小小说个遍,哪怕成媪憋不住要去净房,都得隔着木门继续说完。 “我早就想过这结果了,就算太公还是不动沈氏,那也没关系,我和大夫人也不至于平白遭了陷害,也算是保全了我们自己。” “至于太公要怎么想我,那也无所谓,这事总得办,一回两回的,等之后章氏再和聂广闹起来,数罪并论,他就是不罚,也得被逼得罚。” “打算最坏的结果,他还要继续这笔糊涂账。那我就真服了他。不过一屋子人闹僵了更好,今后不至于表面还要装和气膈应人,要争就明明白白的争,各凭本事。” 说完看向成媪,只见她脸上含着无奈笑意。 “你有没有听我说呀。”语气里带着天然的几分娇气。 “听着呢。”成媪点了点头,又问,“侯爷今晚还住在东厢房吗?” 那日小两口吵架,身在内室的成老妈妈自然收入耳中。 开口风马牛不相及,桑陵脸上些许不自然,“他住哪儿,关我什么事?” 成媪就哑然失笑,“少夫人你这么做,在侯爷看来确实是不像话了些,他要生气是自然。” 理是这么个理,桑陵不是不知道,只是真要去低头,又总觉得哪儿别扭,而且真要低头了,那离间章氏和聂广这件事就为此中断了吗?她偏过了头去,“这个事再说罢。” “等到何时?侯爷说不准明日还是后日,要是又出去了呢?” 照聂策现在的办事来看,他的行程的确是不定的,可——二少夫人的语气饶是软了些,态度也没变,“我现在顾忌不到他,若是顾忌了他,这个事办起来就要受阻,那就是前功尽弃。” 与其如此,不如咬咬牙,狠狠心。 “好些着去说,不一定就要受阻啊。”成媪语重心长地说。 “又怎么可能?”她回想到聂策那日的神情,眸光不觉黯淡,“我做了勾搭他兄长的事——虽说并非真勾搭,但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莫说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了,就是放在男女平等的现代,大部分男人也受不了。 成老妈妈就不说话了。 似乎她也跳入到了某种思维之中,总以为以侯爷夫妇现在的恩爱程度,只要少夫人软语几句,最后总能妥协——回过头来又不觉自忖,最初她们在做这个决定之时,其实压根就没考虑过侯爷的想法。 那少年将军在外头固然威风,可一回了午苑,对少夫人基本都是和声细气的,甚至于夫妻私下调情的样子,成媪也都看在眼里。——侯爷对少夫人的宠爱,她比谁都清楚。 久而久之,也就默认了这个事,侯爷最后总会同意。 看来恃宠而骄这句古话说得是没错,莫说是本人察觉不到了,就连她这个在深宅大院里服侍了多年的老妪,竟也一时没能拎得清…… 这夜桑陵是同成媪宿在堂屋的,晨间天微亮,窗外鸟雀嘶鸣,两抹身影碎步挪至门前,桑陵一时间没醒,还是成媪去开的门。 来的是宗湘和卫楚,先把这话同成媪说了,卫楚再越过十五盏连枝铜灯入后室,廊庑上还候着小原杏和晏瑶,分别端着铜盆、巾帕等洗漱物事。 成媪已经在堂屋里头吩咐上了。 桑陵转醒见卫楚正撩开幔帐,揉了揉双眼,下意识先问,“如何了?” “邢媪自缢了。” 一语毕,她猛地从榻上坐起。成老妈妈正躬身进来,要服侍她洗漱。桑陵犹自怃然,“确定了是自缢吗?” 去年那个同阿瑃告状的婢女,最后也是上吊,谁知道如今邢媪的死,是不是又是沈氏搞的鬼。 “聂策知道吗?”等不来卫楚和成媪的回话,就又问了句。 “侯爷昨夜一宿未归。”成媪拧了拧眉。 虽说以聂策的事忙程度来看,三不五时不归家是正常,可这还是二人同房以来的头一回——他不提前报备的。前几日二人即便冷战,这厮也仍日日宿在府内。 念及此,桑陵却又耸了耸肩。这件事虽说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却也能明白聂策的感受。他要如此做是人情之常,甚至之后闹得更僵,夫妻感情生分了,到某一日他突然纳妾,那也都在情理之中。她,尚且想得明白。 这日的晨安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也就此断了。桑陵落得个清闲,正要再去查查邢媪的死。又被昭玉夫人叫去了云月榭。 “你比我想得要聪明,也勇敢。”大夫人脸上的疲倦一望而知。 昨日被叫去是非堂问话,昭玉夫人自然要知道里头的所有了。桑陵一时没有急着回话。 “可惜太公,又怎么会动他们?” 这一条结果,也是桑陵早就料到了的,她只得保持沉默,由着昭玉夫人自己把缘由说清楚——左右不过复述当年聂广为聂策让路的事。 经历了那场时疫之后,婆媳二人相呴以湿,昭玉夫人待桑陵,不说十分的真心,却也有五六分了,这些陈年旧事也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媳妇的本意是为自己不蒙冤——不管里头是否还掺杂着她自己的利益,总归荣辱与共,她自不再拿她当外人。 桑陵脸上的平静昭玉夫人也看得出,顿了顿,就已了然于心,“看来玄文已经和你说过了。” 她垂首默认。 又听身前人喟叹道,“你们又生了矛盾了。” 语气也不是在问,更多是发自心底的感慨。本来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长辈也不便干涉太多,昭玉夫人内心还算清明。 也多亏了是婆婆不爱干涉过多,桑陵省去一个大麻烦,原本还想问问邢媪的死,但后来嗫嚅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 又或许这个答案知道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她畏罪自杀也好,还是被沈氏暗杀的也罢。当下沈氏仍旧不会落马,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那就只能等章氏和聂广闹掰了。 第146章 桑家女就找上门来挑衅 后两日聂策依旧没有回府,桑陵也没有睡寝屋,就一直和成媪宿在堂屋的。 成老妈妈宠溺地念叨了几句“不合规矩。”见桑陵总不理会以后,也就不说了。只是禁不住还要再念念夫妻俩,她管不了聂策,只能让桑陵多见缝插针地去说说话,主动打破僵局。 事到如今,桑陵也都是左耳听右耳出,主打一个敷衍。 成老妈妈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老人家就没有不爱念叨的,顺着来就是了,要对着说,只会得来越来越多的念叨。 而今真正能帮着她行事的,唯有宗湘卫楚。不过在聂广章氏一事上,卫楚辅佐更多,第二日便抽空领着卫楚去了趟如意馆,原是和苏氏寒暄,没多会聂广也来了,三人对坐,起初客套闲话,后来苏氏极晓得看眼色的——就嚷着困顿,回寝屋去了。 桑陵含笑与卫楚示意,那头就悄然无息地退出了屋子。 现在她们手上有了自己的各院人脉,用不了多久,章氏也就该知道了。 难得见桑陵主动跑西府来,聂广情难自禁。 “我难得见你。”言语中自然就带上了三分的亲昵。 “我难得来。”她只能配合表演。 光是听着这声,身子骨都酥麻起来,聂广给她斟了杯雪饮,眼角眉梢止不住的兴奋,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在自己房内,这叫人如何忍? “陵儿。”放下铜卮的手也下意识地越过了案几。 “大哥,何故如此?”但那玉藕似的胳膊很快就收回去了,只余一层淡淡的木槿花香。 欲拒还迎的多了,也就没那个意思了,聂广头回显出一瞬的不耐烦,轻轻啧了声。 其实要是换了旁人,他是早要失了耐心的——怪就怪桑家女实在漂亮,他都已经做了如此多了,要是最后还没得手,未免太可惜。何况他床笫功夫了得,只要桑家女体会过了,到时候离不开的人就是她了。 因而到手前,他必须要耐住性子。聂广在心底再三告诫自己,讪笑收回手,要寻思说些什么将方才之事过去,却见桑家女指了指他腰间,“大哥,你这玉环好生别致。” 他随手就解下了,“你若喜欢,赠你何妨。” …… 巳时过去,桑陵才过如意馆的院门,就撞见了匆匆赶来的章氏。聂广正在其后,脸上笑意在瞅见门前人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两厢对视,彼此都是默然。只若单看聂广的神色,当真瞧不出情人的关系,倒更像一个被老妈子管控着的儿子,她又忍不住由衷感慨:大抵男人都是如此,爱人时用尽全力,但若爱意一旦不在,也可以尽数转换成厌烦。 这一回谁都没有先开这个口。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去当出气筒,回眸与聂广颔首示意,再同章氏微微一笑,就出了这座园子。 至于章氏和聂广之间会如何,晚些时候自会有眼线来汇报。 消息是下午回过来的,说章氏是在未时出的如意馆,表面算是平静,动作间也瞧不出什么。 看样子二人是说和的可能更多。 那桑陵自是要趁热打铁,为这把火继续助力。 隔日茶余饭后,便领着卫楚踱步景苑。她这回来,章氏也没挡。 “二侄媳妇好生悠闲,不用掌家了,三天两头的各屋跑。” 二人相向而坐,章氏手持火钩拨动铜盆里的炭火,面色尽显红润,动作间的柔和满足已经说明了一切。从前桑陵还不信这些,现在是自己经历人事,才知道这东西竟真是瞧的出来。 她的视线随之挪动,定在微微晃动的火苗上,“这都开春了,四婶屋里还烧炭呢。” “我经不得寒,好好保养身子,也好有妊。”她的言语之中难掩得意。 这话放在从前,桑陵可能还不会多想,可要是放到现在,不禁想聂广和章氏苟且也有些年头了,未必章氏连着两个男人,都未能有身孕? 就仔细留神了一会章氏,这女人其实也当真可怜。 “我倒还好,就冬日烧炭,不过开春后院又送了一批来,都放那儿没用,四婶你若是怕寒,明日我差人送了来?” “不必,我这儿够用。” 二人现在相争的关系心知肚明,谁不多设个心眼来提防? 桑陵就笑笑不语了,耳杯放置案面一角,那琉璃耳杯不防备就被掉到了毡毯上,她连忙弯身去捡,适逢其时,袖间的龙纹玉环便掉了出来。 卫楚随侍一旁,眼疾手快捡起。这婢女动作之慌忙,仿佛刻意掩饰什么。 “落了什么,急成这样?”章氏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她袖间。桑陵只好面色为难地搪塞,“无甚,佩戴的玩物罢了。” “从不见你佩戴什么玩物,今朝要佩戴的玩物,还收到袖子里了?” 她便无声哂笑。 “瞧你那稀奇劲。什么好物件,何不拿出来我瞧瞧。” “那我要拿出来了,四婶你可别生气。”二少夫人脸上似笑非笑。 一句话就相当于传达了所有,有什么东西拿出来会让她生气?光下浮尘若隐若现,只见章氏脸色骤然变了数变。 “拿出来罢。”她尽量稳住了语气。又听对面人娇俏一笑,好似有谁在得意地哼气, “我原是不想要的——”桑家女的声音徘徊屋内,说着,那枚咬尾龙形玉环被重新放在案面上。窗前余晖流泻,白玉也被染成了淡淡的黄色,和铜盆里的火苗连成一片,章氏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套上了光圈,手里的火钩“当”的一声掉了。 还真是聂广的—— “可大哥坚持要送我,四婶婶,你说四叔虽也时常要去庄子上住,但比起玄文,在家时日总长些,你又何必同我争?何况大哥现在欢喜我要多些。不若你退一退,大哥说他其实也为难。” “你说什么?”她实在没料想到桑氏一开口就坦白了。 “他说,比起我们,你毕竟是差了辈的……”桑陵轻言细语地说。 话音缓缓收起,室内便再没了旁的声响,从入府到如今,章氏自认为所见荒唐之事已是够多——算上她和聂广,就是荒唐之最。她是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余地让她再回头……但桑家女高门出身,还是嫁的聂策那样的人物,现在竟也来觊觎她的东西。 甚至将这份羞辱赤裸裸地摆到了她的眼前。 她想要拿起掉落的那只火钩,可稍一动弹,双腿软绵无力,只能撑着案几跪直。 “是他让你过来说的?”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问了。 “过几日,他也是要和你说清楚了的。”对面人就答。 这面孔实在太可憎,不过是生得漂亮——仅是生得漂亮而已,就能轻易将她的东西夺走,甚至全程高高在上,俯视唾弃。 她其实知道聂广的态度,即便那日他们重修旧好,她软硬兼施让他断了和桑家女的来往。他仍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今日,不过才过了短短一日,桑家女就找上门来挑衅……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要和她抢! 她禁不住伸长了手…… 第147章 她这模样实在太打眼,半张脸都肿了 这日聂策终于回来,不过仍旧没有入寝屋,就直接去东厢房睡下的。 桑陵倒是没宿在堂屋了,也没过去和成老妈妈闲话,就领着卫楚站在回廊上——等见着东厢房里头落了灯,园子里来往的奴仆也渐渐地散了,才安静回的寝屋。 亥时初落了一小会的雨,盈盈月色重现,卫楚微微抿唇,在屋中待了一会,也不敢多言,亥时三刻才出来将两边木门拉上。 过了片刻,只听得里头几道清晰的巴掌声传来。 她不忍地转过身去,昂首望向了天边银月。 …… 头前连日的雨水天,到昨日总算是放了晴,夜里又明月高悬,也都跟白日一样,整个长安城的都被笼罩在一片银色之中。 “我就说今日包准又是个晴天。”蔡氏最早来是非堂请安,遇沈氏后一脚赶到,先闲话了几句。 “我是出不了门,开春庄子上事多,再难得闲下来咯。”沈氏的抱怨里夹杂了几分得意。就算实际再苦再累,摆出来的也必须是好的。 “你如今是个大忙人,也少往东府来了。都不叫阿斐过来玩。”蔡氏眉眼一挑,“我们阿瑃病好了,叫兄弟两个一块玩。” 虽是兄弟,但聂斐好歹是个正常孩子,那聂瑃现在都还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况且蔡氏又极其宝贝他,一点小动静都能惹得她起无数个猜疑——沈氏还能不清楚她?就客套一笑,“今年也都八岁了,听说智家设了个稚子房——” 这话才起了个头,就见蔡氏脸色一冷。 谁都知道聂瑃痴傻,别说是上智家了,就是家学都去不成,沈氏话音一转,就又换了个语气,“也都是玩闹厮打的地方,毕竟都还是孩子,回头兄弟二人一道去,见见那新场地,总也是好的。” 蔡氏一听这话,脸上才又好看了些,清了清嗓子,又摆起谱来,“智家是老门馆了,也就前几年名气大些,这两年可还出了什么能人不成?玄文啊,那也是个武才,本事都不是从智家学出来的。” 再往前推,也就是聂广是真学了东西了,沈氏思忖有顷,不免望了眼身旁的大儿子,可惜之情来不及伸展,堂前又来人了。 今朝是个朝会日,做官的男人们都入宫去了,只有几个女眷和聂成永、聂广在。 昭玉夫人一入内,蔡氏和沈氏就没发声了,接着四房夫妇进来,又过了一会,聂策媳妇才姗姗来迟。——沈氏对这一家子现在都没个好气,不禁就阖上了双目,要想勾心斗角的玩,吴秀莲都不是她的对手,何况这么个小女子。桑家女是要多谢现在田邑事多,她才没闲工夫来对付她。 沈氏嘴角微微扬起,再睁眼时,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桑家女身上。 她手上还举了把长柄扇,等入座才放下来。 “这是怎么了?”昭玉夫人才问完,聂太公正从偏房出来,照例瞟过屋内众人,最后目光也停留在了桑陵脸上。 她这模样实在太打眼,半张脸都肿了,唇角甚至透着血痕,且是从肉里充盈出来的。下手的人力气之大,可见一斑。 她这个二少夫人,侯夫人,两府内有谁敢打她?若是别家的动了手,不用等到今日,当即就会有消息传到聂太公耳朵里。那就只能是自家生的事了,吴秀莲是个斯文人,便是桑氏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至于对一个女儿家的脸下手。 聂策——老人家思量出个结果来,微微握住鸠杖,干脆就不开口了。 与其当着一屋子人关心,不如等那小子回来好好问问。 大家主不提,下头人自然就不会主动找话。老爷子犹自和沈氏问起田间安排,余下众人眼色各飞。章氏的视线就黏在了桑家女脸上,昨日便是再用尽了全力,她也不至于将桑家女伤害成这样罢?何况那一掌下去,她嘴角并无渗血。章氏又不禁瞧住了自己的手掌,当时也仅是四指扇到了桑家女的脸侧,何至于半张脸都肿了?往前她打屋中人,就没一个人像桑家女这么严重的——正疑惑时,眼角余光留神一道视线,见聂广正盯着自己。那眸光仿佛一道厉爪,直接朝着这头刨过来。章氏一愣,仿佛当场被揭穿,顿时怔在了原地。 这样的反应,除非她,就不可能再是其他人了。聂广咬紧了牙关,从未发觉自己的恼意会来得如此之快,这已无关桑家女,实是章嫽太过嚣张。不过在桑陵身上多用了些心,那日也认真哄过她了,一转眼还能做出如此歹毒之事,若今后真让她入了如意馆,怕是所有的小星都要叫她弄死了罢,还佯装大度说要替他养女人——他聂广此生最憎恶的,便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自己面前耍心眼之人。 不过小两刻钟时间,是非堂内的请安便散了,昭玉夫人很当然就被叫去问了一通,众人即便各有猜测,倒没有人当着桑陵的面打探情况,蔡氏沈氏自是看热闹居多,除了聂广和章氏,旁人都要以为是聂策打的了。 巳时下了朝,应不识早早就候在了宫门外,将麻兴从侯府带来的消息传给侯爷。 “说左边脸比之前整张脸都大。太公留了大夫人问话,也没消息出来说是谁打的。”应不识挠了挠后脑勺,也整不明白了。 聂策就更没工夫去猜了,当即翻身上马。 他多久入的府,是非堂那儿就多久收到消息,少年将军才撩开帷裳迈进午苑院门,就被聂太公身边的童子请走了。 第148章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谁?” 等聂策出是非堂时,已近午时。 桑陵就在午苑堂屋和成媪对话,老妈妈还不晓得这个事,是瞧见了这张脸,追问下才知道。来不及念叨旁的,唯有心疼。 “最好是现在就反目,不然何时才是个头?别人还没怎么,咱们自己就要先把自己整没了。” 桑陵忍俊不禁,“还不至于就要没了罢。” “您也真下得去手,这么使劲儿,万一留了消不掉的印子呢?” “一点小伤起不了效果嘛。”她幽幽地说,“就是要闹得更严重,最好严重到四婶好似疯了的地步,那么大哥不仅是为护我,还能更生气。” 成老妈妈不解,“如何更生气?” 桑陵就徐徐解释起来,“这里的哪个男主人不唯我独尊?尤其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若是连个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定要恼羞成怒的。你猜四婶和大哥之间,是如何解决‘我’这个问题的?——四婶定然拗不过大哥。那么我一旦受伤,大哥多半要怀疑到四婶身上,之后的怒气会是为了护我,还有更大一部分,也是为四婶不听他的话。” 说着,她的眼神逐渐深远起来,唇梢也扯出了弧度,“这火才会烧得更彻底、更纯粹,更——收不住。” 这对情人的矛盾重点最后不能放到她这个中间人身上,而要在于他们自身。 “侯爷回来了。”卫楚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桑陵尚未出声,成媪还在回味她方才的话,手里的巾帕放置冰水中,又换了块,卫楚继续说,“应不识说,侯爷去了是非堂出来的,叫太公罚了,让您——您去看看?” 应不识叫她去看看?桑陵有些愕然。 “不会以为是侯爷动的手罢。”成媪旋即反应,“这可就冤枉了,侯爷估计都不知道呢。”又问卫楚,“如何罚的?” “让侯爷自己扇了自己几巴掌。”廊下的声音带着惶恐,成媪却不由得一喜,这不正是个和好的契机?少夫人去帮侯爷疗伤,再娇娇怯怯洒几滴泪珠子,这关系还不就破冰了? 她迅速将鉴缶捧在了手里,又搭了块新帕子,自己就先出门去了,桑陵彷徨片刻,便也只能捻裙跟上去。 仲春三月,按理说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廊道风也都该是宁体便人的,她却只觉得周身透着一股子灼人的燥热,直到进了东厢房,这燥热都久久未退。成老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鉴缶——揭了盖——巾帕搁置冰块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步作两步地出了屋,又朝应不识和宗湘、卫楚招手,大有清空屋中奴仆之意。 也是个老妈妈了,大手一扬,威仪外放,几个年轻奴仆皆俯首帖耳。 里头瞬间安静下来,还有些尴尬,东厢房陈设原本单调,因为聂策这个男主人小住了几日,现在倒多了几分生气,墙边挂着他的各色短刀长剑,榻前的抽斗上摆了几把嵌宝石的匕首,隔扇后是他日常更换的铠甲朝服。 人就盘坐行障前,正凝眸门边的她。 聂家郎的一边脸也有些肿了,虽不及她的严重,但也是一望而知的可怜态,她突然有些想笑,但眼眶底又湿湿热热的。 于是走到案前,用白布将鉴缶里的冰块拾起来,一边包,一边压着声地吸鼻子,再悄然无声拭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待情绪平静了不少以后,才一鼓作气走过去坐到了他身边。 全程也不开口说些什么,伸手就往那脸上贴。 冻得聂策往后一退。 “别躲。”她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下才放慢速度,揪着扎起来的小团,一点点往上蹭,这么一细看,其实肿倒还不算很肿,不过因为他两腮无肉,所以一边脸才格外明显,这厮自己也不知道给自己放水,这半张脸涨红涨红的,还能瞧见清晰的手掌印。 要说聂太公也真是狠心。虽是要为她这个孙儿媳妇撑腰罢,但夫家长辈做成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这老爷子对聂策倒一直挺严厉的,之前仅是因为他调皮,就送到了西北那老远的地方去,知道他已经在大营练兵了,也还要去智家念书,新婚日逃婚,更是让他直接给媳妇跪下认错……他的这份狠心,但凡有三分能用在西府,两边也就不至于龃龉到现在。——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气。爱之深,责之切,其实越是这样,也越能看出,聂太公是真正在培养聂策。就希望他哪里都好,能文能武,做人也不能太差。 幸好聂策也没和聂广一样的长歪了。同是聂家的嫡系子孙,那位不仅是心坏,为人处世也不是一般的荒唐。越想,就越心疼聂策,也不知道怎么,看着他现在这个可怜巴巴不说话的样子,竟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来了。她的力道便更轻了些。 可不过一会,就又被聂策伸手挡开了。 她不是不知道他还在置气,然而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说。 她现在只知道,他又为她扛了事,所以他退,她就进。 索性就膝行过去,半跪到他正对面将冰袋敷上去。 “桑陵。”聂策抬头看她。 “嗯。”她的视线只在他那半边脸上,手里动作也没停。 轻烟自博山炉上打旋,谁都没有再出声,聂策失神了一会,不由得难过起来——她还是没有认同自己的身份,不然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本质上,她也没有做妻子的归属感。再或许,她对他甚至都没有感情……他突然觉得一股深深的失落萦绕在心口。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谁?” 桑陵手上动作一顿。 “说话。” 空气就仿佛都凝固了一般,她抬在半空中的手顿住,慢慢放了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是不想去深想。即便成婚一年多了,两个人也已经成为了最亲密的关系,但是“丈夫”二字,好像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一个词罢了。更多时候,她将聂策看作自己在内宅职场的合伙人,他们利益一致,需要互相帮助。当然,这份依靠由于时代的限制,她会更需要夫主的支持,正因是如此,她才会不肯示弱,更渴望活成自己。 所以她和聂策既是共同体,也是敌体。 这样的关系之下,就势必无法代入男女之情。 更何况“爱”这个字,在她一度晦暗的人生里,好像从来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从一开始她就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和聂策的婚姻是没得选——是在她对高恒的求爱失败后,不得不面对的结果。纵然后来因为情事和共患难,她对聂策生出了一些感情。但这感情说白了,也仅是革命友谊罢了,或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也仅仅止于皮肉。 “你告诉我。”聂策仍不甘心。 但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这般沉默逃避,在他眼里便是最坏的结果。 可能桑家女现在仍旧是爱高阿满的。只是不企望嫁他了。也是,他们的婚姻本就是媒妁之言,男女情谊从一开始就没有,既然本来就没有的东西,现在又怎么可能会有? 聂策不禁苦涩一笑,接过了她手里的冰袋,起身放回到鉴缶里。 随后推开门走了。 第149章 “她还说过,她只会记住快乐的事。” 连着几日晴日下来,加之时疫退散,仲春时节的京兆地方渐渐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旗亭是最早开市的,几家老酒肆和青楼楚馆也陆陆续续开了业,虽不及去年车马盈门,却已有了三三俩俩的食客酒客进出其间。 杨焕明日休沐,出中校署时正欲去喝酒。就遇着将军过来,又瞧他一脸闷闷不乐,当下拉着人便直奔涧台酒肆而去。 这么一喝,就到了三更天。 都是长安城的百年老店了,便是通宵达旦也座无虚席,又因杨焕是老主顾,算上他司隶的身份,只需一个示意,酒菜便越过前头数桌提前上齐。 台中舞姬轻歌曼舞,有胡人弹奏琵琶,座下食客酒酣耳热,气氛还高涨。 杨焕捻了块牛肉丢嘴里,眼珠子就一直在对面人身上,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头回见将军喝得有些醉了。——起先一直沉着个脸,什么都不说,后来酒意上了头,在他的旁敲侧击下终于透露了点,只说是为家中事。 那侯府里头的事,杨焕就不甚清楚了,只知道聂家人多,不过从前也不见将军这般苦恼过,怎么今朝……他待要继续打探,猛然间听得一句,“我是贪图她的美色。” 杨焕不禁瞪大双眼。谁的美色?将军养外室了?不能,从来也没听说他为美色如何如何过,便是现如今这位出了名的绝色夫人,当年都还逃婚了呢。——他本来就是个不近女色的,婚前婚后都是如此。 “可是,可是哪家的女子?”杨焕战战兢兢。 “前年,我再遇着她,她出落得完全不一样了。”谁料人家根本就没听着他的话,酒卮一搁,自顾自的续道,“我再没有见过比她还要好看的。只要她出现,我就想盯着她看,秉之,她真的很美,那是真的美。” 秉之乃是杨焕的表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得向一旁的应不识投去求助一眼,那厮虽站得绷直,却也似听着了什么惊天新闻似的。半晌才抬手到嘴边,用口型说了个“少夫人。” 少夫人,哦,少夫人?——那杨焕就更不明白了,“夫人,夫人确实好看啊。” 甚至用“好看”二字形容,都还好像单薄了些,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将军夫人,还是在仙客来,当时他同陈锋老远就镇住了,那般身段,那周身的气质,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呢。要不是将军还在一旁,他们恐是要连行礼都忘了。也是自那日起,他才知道《诗经》里的那句「领如蝤蛴,螓首蛾眉」是形容什么样的女子了。 只是……将军就为夫人好看苦恼啊? “所以我总觉得——”聂策仍自说自话,“或许是我好色,并非真欢喜。” 杨焕就又丢给应不识一眼,那厮眼珠子一转,竟是错开了对视,他只得一砸嘴,搓着大腿道,“诶,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色也可以是情嘛。” 却见将军又摇了摇头,“不,色是表象,情才是心。” 杨焕一双吊眼眨得飞快,“那,那除了夫人的美貌。她的为人,她的处事,你可喜欢?” 要是喜欢,那就是喜欢,要是不喜欢,那就是好色。 这话一出,聂策才坐端正了些,手搭在膝盖上,很认真地思忖起来——桑陵的为人处世,可能要从他刚认识她的时候算起。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留神桑家女的呢? 最开始是因高阿满的嘱托,那时候阿满兄提了她两句,说她自小由继母养育,很多事身不由己,还险些被养死。 由此他在还未见到桑家女的时候,就先做好了设想——这样的人定然胆小怯懦,也定然会和学房里的人格格不入……那时候她还胖胖的,不是现在这副倾城之姿。他每天都会留神她,发现她是真用心念书,并不胆小怯懦,非但如此,还极为的坦率、豁达。 “她爱憎分明。为救丘少舟,独自去和几个男儿打架;为救高恒,雨中奔波;对荀进,更是直言拒绝。” 还有……聂策忽得就想起了此前的许多事。其实他并不怎么关注女子,原先他总以为女的都麻烦,尤其京中女子更甚,不爽朗,忸怩得很……可桑陵好像从来就不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停留在她身上。 “她还说过,她只会记住快乐的事。” “那你这就不是好色,将军,你是真喜欢夫人啊。”杨焕说。 聂策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回忆得多了,脑袋也渐渐昏沉了起来,在最后一点意识沉溺之前,点了点眼前的酒卮盖子,“可我真喜欢又如何?她还不是,还不是不喜欢我。” 第150章 他早就杀过你一回了 是夜,景苑尚处一片宁静。烛萦方才从前院回来,步子才往廊庑停下,就听着屋内人声。 也是自来就跟在四夫人身边伺候的婢女了,景苑内的阴私事她当然知晓。只听得个音色,也就知道是西府大公子来了。 “是我动的手又如何?”四夫人一开口,她胸口心跳顿时漏了半拍,只得照往前一般——暗暗往角落躲去。 “你疯了!”大公子的嗓音倒是还晓得收着些,只语气里的怒意可见一斑。 “若玄文不认,全家都知道是你打的,到时候你要如何说?为争风吃醋?” “本就是如此,说了又如何?” 话落,屋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烛萦忍不住探出头去瞧,“啪”的一声在空荡寂静的庭院内传开,好似撕开了这暗夜的一道利爪,她脖子一缩,后背发凉。 “阿广。” “章嫽,谁让你这么同我说话的?” “我如何——”这声才道出,又是一道刺耳的巴掌声,烛萦不觉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墙角。 “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若老实听话,我还可以留你。若再敢像今日一般,我还可以——还可以杀了你!” 廊檐上的霜露不知几时消融,这节骨眼寒气最容易入体,屋内又顿时陷入了寂静,烛萦只觉得脚尖被冻生疼,两扇木门在下一瞬被推开,大公子步伐匆匆,不多会,便消失在了前院的夜色之中。 她惶恐回眸,只听絮絮的呜咽声自屋内传来。 桑陵天未亮就起来了。 昨夜起更时,昭玉夫人把她叫过去问话。出了这么大一桩事,自然要问问夫妻间究竟是起了什么矛盾。 然而事实肯定不能交代,桑陵只得顺坡下驴,往二人间大大小小,又不太好言明的矛盾上去扯——扯来扯去,总就没有一个具体的事。直到昭玉夫人又痛斥了聂策两句,才算作罢。 深夜她回午苑就睡下了,一夜昏昏沉沉,直到现在脑子里都还是一片浆糊。 镜奁前的女儿未施粉黛,仅扎着一尾坠马髻。此时廊下正有人来回话,“少夫人,四夫人来了。” 身后的卫楚和成媪无声对视,桑陵嗫嚅须臾,便应了声。 昨日是非堂内闹了那样一出好戏,想必章氏和聂广之间已是交涉了,她料到章氏迟早要来的。不过这天一亮就赶来的动作——心中纵有疑虑,她也没让章氏多等。 屋内几个年轻婢女一时都候到廊下去了,卫楚更是紧赶着去三进偏院叫阿增和阴罘,成媪就紧随桑陵身旁。 尽管周遭人都如临大敌,但她面上还算放松。 章氏与沈华君不同,但凡还有周旋的余地,她赌她都不可能就走上绝路。 “四婶早,我正要往是非堂去。”桑家女先扬起了一张笑靥,在清晨的阳光下格外夺目。 “先说会子话。”章氏暗自苦笑,悄然将目光挪开。 任人都能瞧出四夫人周身散发出来的疲倦,只见她缓缓落坐案几前,似是沉思片刻,下一瞬就对视了过来。 桑陵抿了抿唇,没有先开口。 “那日你说,我又何必同你争。”章氏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我便把这话奉还给你。桑陵,是你何必同我争?你是高门贵女,出身已是显贵,嫁的又是聂策这样的郎君,你什么都有了。而我,我本就是寻常人家出身,与你四叔婚后的日子——”她长袖下的双手也握紧了,“他给不了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桑陵就轻描淡写地接问下去。 “一个女人想要的。” 她不禁一怔。一个女人想要的——不怪她想太多,权势、钱财、金银珠宝,都可能是答案,还是说,是最原始的欲望:肉欲? “所以你又何必同我争?你什么都有了,将来也只会拥有得更多。”章氏唇边含上了丝丝揶揄,像是在嘲讽桑陵,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晨间熹微的阳光从窗缝中挤进来,点亮了墙角陶瓶里的枯枝,二少夫人嘴角牵起,亦是嘲弄,“四婶婶,我同情你的遭遇。可先提出要抛弃你的人,不是我。”她昂首,语调轻柔,“是大哥,是他不要你的。” 这话尾音实在轻,可却仿佛有阵阵回音盘旋在了二人之间,章氏面色变了变,恍惚间,又凝眸起桑家女那还肿胀的半边脸来。她实在太得意,从头到尾,都是这般得意。二人都是偷——谁又能比谁更有脸面? “你这脸。”她也终于将这件事也提上识海。 昨日和聂广的争执钳制住了她所有的思绪,一时竟忘了这最关键的节点:桑家女被伤如此,怎么可能是她一手造成? 而对面的人却只是垂眸,未有言语。 答案不言而喻,桑家女是故意的。章氏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撑住了地板,激发的情绪再一次操纵了双手……这屋内也始终出奇的寂静,静得她都能听到自己的激烈心跳。 这场景好似同那日也没有什么变化,对面的人仅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掀翻她所有的理智。 只是这新的一巴掌落了下去,她同那个愚蠢的沈华君又有什么区别? “你何苦如此?”她终究是吞下了这份怒火,“阿广这个人,我最清楚。”章氏唇角不露声色地一扬,兀自平心静气。“桑陵,就算你做的如此,他也不会丢下我。我与他之间的一些事,你并不知晓。” 桑陵就抬了抬眉。确实,要挑拨二人并不容易,尤其他们之间利益牵绊太深,章氏也确实是抓住了聂广的把柄。 只可惜,章氏这个人身后的背景实在太弱,丈夫不过侯府养子,娘家人也只是寂寂无闻的黔首,聂广就算对她有所忌惮,但若怒意被推至顶峰,他还可以除掉章氏,永除后患。 她此刻就是赌,这几月反反复复的挑拨下来,二人之间也该要有一场激烈的对峙了。 至于聂广有没有动杀心—— “我又何须骗你?”桑家女姣好的面容上,自始至终风轻云淡,“大哥的脾气,四婶婶你确实比我更清楚,不过说过的话就是说过的话,他也的确说过,你若还针对于我,便要——” “便要如何?“ 香炉轻烟缭绕,烟雾后的面孔沉静似水,“便不能留你了。” 成媪就随侍一旁,也难不暗自一惊,这件事背后究竟如何,她们其实也不知晓,大公子未必就真动了杀心,万一章氏真去追问,两个人很容易就能发现是受人挑拨。到时候离间不成,反倒让这二人都冲着她们。 成媪刚想使眼色过去。却听四夫人一声苦笑,“杀得了我,未必就杀不了你。” “你还天真地同他好?若我说,他早就杀过你一回了呢?” 第151章 我只是不忍心你受骗其中罢了 今日来午苑,是章氏最后一步求生棋。 昨夜如此,她心底不是没有怨恨,甚至想过拉着聂广一了百了,可这些想法暂且压制,她自认为还不算走到末路。 既然聂广不肯改变心意,那就让桑家女改变心意。 她不信桑氏真能为了一个聂广如此,桑家女嫁的人是聂策,即便聂广再强,也还不至于能比得过更年轻的聂策。桑女和聂广不过露水情缘,若从她这处下手,说不准还能有转机。 “你这话如何说?”桑家女脸上已不复方才的笑意。章氏轻声一笑,“你以为你刚入府那会,我为何要那般同你亲络?不过受他指使,更方便进午苑来动手脚罢了。”她抬首环顾堂屋顶梁。 “当初那杯被下了毒的合卺酒,你本来也是要喝下的。真没想到如今你还同聂广好上了,真是蠢啊!”章氏将视线放平回来。 桑陵遂对视上她殷红的眼眶,“什么下了毒的合卺酒?”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那从娘家带过来的婢女,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奸杀。你们新婚当日,聂广在合卺酒里下毒,本是要毒死你和聂策的。是你那婢女多事,将酒壶拿走,才被他手下人沉井而亡。若非你自己的人替你挡下,你早就被他杀了。现在知晓了这些,你还要同他好吗?” 即便这个答案早已知晓,但当再一次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桑陵仍旧控制不住的悔恨、自责,她感觉自己垂放膝上的双手都在发颤。如果,如果她当夜没有叫雅女出去打水;如果她新婚前没有恍恍惚惚放任自己嫁进聂家,雅女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你的一面之词。我如何能信?” 就听章氏轻轻一笑,“我不知道大嫂是如何同你说的。不过若当真为那奴仆奸杀,想来也有诸多疑点罢。那口井就在这屋后。”说着,她直指向后室,语气凛冽,“都是嫁过人的女子,新婚夜如何你我心中都有数。礼成后新郎官在外招待来宾,新娘同贴身婢子候在喜房,若有一人出去,这屋内再安静不过,何况就在屋子后头,还是被奸杀。你身处喜房,如何能不知晓?即便不知晓,喜房前后院皆有来往之人,又为何无一人察觉?” 是啊。——桑陵心下默默跟着念了一句,这些明晃晃的不合理之处,她早就洞察,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就算凶手就在自己面前,也仍旧要费尽心思才能谋求到一点所谓的公道。 “只因那人是有些身手的。”章氏继续说,“而两府内,有身手的人又如何会被安排到后院?那些武夫家丁,不是看守外院,便是在三进偏院那样的下人房。他能潜伏于此,只能是顶上有人刻意安排。” 一口气说完,章氏似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你觉得,整个侯府内,谁会使出这样霸道狠毒的手段?二嫂巴不得将自家人送到玄文枕边,早些拿回掌家权;三嫂除了她儿子,可见管过别的?害人者总不可能是老爷子和大嫂罢。” “那么你呢?”桑陵眯了眯眼眶。 章氏冷笑一声,“侄儿媳妇,你嫁进这府邸也有些时日了,难道还不知道你四叔一家在这里的地位?除了四夫人这个空名,太公和大嫂可又给过我半点权力?靠我自己,哪里能弄来一个有这般身手的人,一路逃过大嫂和她手底下那一棒子老媪奴仆,新婚夜潜入她儿子的院子里杀人?” 有理有据,章氏的话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早春穿堂风摇晃了灯前纱帐,案几后的人唇边浮现浅浅嘲弄,“四婶婶你既同大哥好,为何要来我面前说这些?你若想要挽回他,不是更应该去同他交涉吗?” 除非是早就争执过了,不过几次三番纠缠下来,最终无果罢了。 闻言,章氏眼神三分空洞,嗫嚅片刻,似乎想要回答,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桑陵就在这把亦燃亦灭的柴禾里,添上了最后一把火,轻声说,“我是不可能同他分开的。” “为什么?”章氏只觉心口有一块大石头沉入井中,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浸湿她一身。 “四婶婶,我与大哥早已交换心意,断不可能因为你的挑拨而分开。”桑陵冷言道,“至于你今日在这里说的话,我也会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大哥。” “你!”章氏所有的话被堵在口中。 来此之前,她就已经算好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她料到以桑女的聪慧,必定要纠缠许久,但只要她和盘托出所有道理,她相信桑女无论如何也会松动。 未必涉及了自身性命的事,她还能不同聂广生了嫌隙? 还是说她是在逞强,桑女得意了这么久,想来也是不肯轻易放下姿态的。章氏思索少倾,柔荑轻搭凭几,“我今日来,本也不是同你逞口舌之快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不忍心你受骗其中罢了。” “四婶婶你错了。”桑陵眉眼柔和,不紧不慢,“便是大哥心中有恨,归根结底针对的也是玄文,倘若真有一日——”她顿了顿,袖中手紧撺着纱布,“若真有一日玄文不在了,大哥也自会护我周全。毕竟,我一介女子,并没有地方威胁得到他。” 章氏不禁愕然,也不曾想到桑女竟当真在聂策和聂广之间选择了聂广。她究竟看上了聂广什么?能不惜设想到这一步?! “你还真是比我想得更狠毒,玄文是你的丈夫!” “时辰不早了,也该要去请安了。”桑陵就快速搓去了手心的汗珠,不欲再多语。卫楚审时度势上前搀扶。章氏只得迅速站起身,快速道,“聂策将来位极人臣,桑陵,你何苦还要抓着阿广?” “人的心又何尝说得清楚呢?四婶婶,你不也是如此吗?”二少夫人说完便走到了廊下,火钟里传来“咚”的一声,震得人心发慌,章氏只得快步追上去,只可惜她身边那几个奴仆蹿上来得更快,其中两个男子更是直接挡在了她身前。 “桑陵,你再好好想想。”她只得拔高了语调,强撑镇定。 却只见桑女回眸看了她一眼,“接下来的话,你自管去和大哥说罢。” 第152章 要不动声色地处死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等人出了午苑,桑陵往身后瞥去一眼,见章氏没能跟得上来,才敢吐出一口长气来。 她昂首瞧了瞧侯府上空,在这片宁静的庭院内不由朦胧眼眶,只得内心真正平复了,发出的嗓音才是平和的。 “叫阿增和阴罘准备好,午时前解决王珣。” 卫楚冷静领命,即刻消失在了前院长廊中。 这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几月下来,他们大约摸清了王珣的住处和动向。就算此人再机警,再身手了得,那也是个人。是人,就需要吃喝拉撒。 只需要在这其中拿捏好一个细微的时机,饮食用水上做些功夫,要不动声色地处死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是非堂内的请安也冷清,男人们大多数没来,章氏也没来,不过已经无人关心到她身上去了,聂策一晚上没回来,也没传人来回个话。 聂太公先问了句,昭玉夫人答不上话,屋内气氛一时凝重。 昨日之事都还没过去,众人目光便又放到了桑陵脸上,小两口屋中动手,都还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听说昨日聂策也被老爷子罚了?沈氏与身边贺媪相视一笑,并没有多话。 聂策今日为何无故缺席,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数,聂太公沉吟了一小会,也没把这事放到台面上来说。 于是一个晨安就这么就草草散场。 “一晚上没回来,去打听打听罢。”出了是非堂的院门没多久,成媪就提了一嘴。 桑陵当时还没回话,是等再回了午苑的门,才开的口,“又不是没在外头过过夜。”她兀自往前走,尽量稳住气息。 成媪又说,“昨夜亥时应不识着人来府里回过话,说是侯爷被拉去喝酒了。” 她“嗯”了声。 “就只留了这一句,后头就没再来回过话了。”成老妈妈说一句,打量她一眼,“城内哪处酒肆还能留人睡觉不成?” “他还愁没地方歇息吗?”她终究忍不住回了嘴。 成媪接着说,“要真是回中校署,或是正经安顿下来,应不识也要往府里回话的,再不济,太公不能不知道啊。” 是这个理,就算和桑陵冷战了,聂策不可能让自己祖父和母亲都担心的,如若当真是他喝醉了,他身边那个应不识也是个拎得清的。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凭空消失,放任一屋子的人担心。 他从没如此过。 “你意思是遇到危险了吗?”二少夫人不觉转过了身。 “在长安城内倒也还不至于,只是——”成媪眉心拧紧,话中有话“月初那些个青楼楚馆也都开张营业了,怕就怕是被身边那些胡言乱语的人拐进去了。” 闻言,桑陵便顿住,廊道来的风还有些凛冽,吹得她双颊微微泛疼,连思绪都乱了。 “去就去了。” “这怎么能算了呢?”成老妈妈比她还心急,“万一带回来一个呢?人家都认得他,若是想着法留种。现在打着这主意的人多了去了。城中那些个酒肆楚馆,掌事的几个不认识侯爷的?” 聂策现在是当朝红人中的红人,前路一片光明,尊重、畏惧他的人多、利用他的人自然也不会少。 成老妈妈看事终究是明白的。 桑陵微微握紧裙裾,也只是嗫嚅了片刻,说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是假的,现在她对聂策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觉得并非爱情,但一旦提及他,内心深处所有的感触却又和最开始不太一样了…… 听到成媪这样说,她的心旌起伏数下,有惊诧,有懵怔,甚至——还泛着丝丝缕缕的酸涩。 不过抿了抿唇,就仍旧是选择吞下了所有情绪。 这些事她现在真的无暇顾及,既然打算豁出去拼这一把时,就早想好了不能回头了。 遂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没空管这个。” 正午时,王珣死了的消息就传到了景苑。 虽说死了个人该是件大事,但消息流露出来只说是吃了错东西死的,因而也没太张扬。 廊前庭院一时清静,章氏手中的耳杯险些落地,“如何就死了?” “听说是清早吃错了东西。”烛萦小声回说,“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府里的大夫都在西府沈娘子那儿,二夫人那边的人说,这是东府的小事,就没派人过来,后来房媪去了一趟,但也没说什么。回来的路上奴听着,好像是说就直接拉出去埋了。房媪说反正他也是自己一个人。” 王珣是签了卖身契的侯府奴隶,虽然私底下为聂广和章氏做事,但明面上就是个干杂活的,既没个正经主子,也没个正经活计,这样的人要突然死了,确实不必打理得那般清楚。 只是章氏何其清楚此人背后意味着什么。 她忽得遍体生寒。 王珣向来小心,在聂广手底下做事的人,断不会这样马虎?吃个什么东西给自己吃死了,而且是个什么东西都没透露出来,这太蹊跷了。 不然就是聂广已经知道了,先杀了王珣?——这个二人共用的杀手。 章氏垂放膝头的双手一颤,忽得心血上涌,又开始燥热起来。 定然是聂广对她已经动了杀心,为了防止她临死前威胁他,先提前把王珣杀了。 她与聂广共事,说好听点是拿住了聂广许多不能为外人知的阴私事,与他来说,地位便是与众不同的,可这样的位置也是一把双刃剑,聂广对她会有所顾忌,自然也就会防着。 虽说她并没有用从前那些事威胁到聂广,但此人心思歹毒的地步她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 若有忤逆,宁可错杀。 那他的下一步,就轮到她了吗? 昨夜的画面仿佛都还在眼前,聂广对她已然变换了态度。色字头上一把刀,当真是谁也逃不过,对聂广是如此,对她也是如此。 “夫人,我们索性直接去与侯爷说了呢?”堂屋内沉寂良久,烛萦忽而低声道。 章氏终于从迷惘的神思中抽离,“聂策?” 她倒是从没想过捅到聂策那里去,把聂广和桑女偷情的事告诉了聂策,指望聂策惩罚桑陵吗? 虽说这不失为一计。 可聂策更捉摸不定,谁能确保他会瞒下此事,先在自己屋内解决了桑陵? 万一到时候他直接将矛盾对准了聂广呢? 最后要是所有事情都摊牌,两府众人知晓。 她和桑陵说不定谁先死。 桑家女好说歹说身后还有一个强有势的娘家,总也能说得上几句话,可她呢?若是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她便是当即被杀了,身后都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 仅有一个聂成永,也翻腾不起什么大的浪花。 谁会在意他这么个侯府养子? “不成。”章氏握住了案几一角,脑中思绪顿时如同丝线般绞在了一起。 自昨夜聂广来过以后,这座寝屋的几扇窗子也关了,堂屋里光线晦涩,熏炉里的香燃尽了,只剩一点碳木烧焦的味道。 她觉得吐纳愈加急切,好似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周身。 廊檐上一阵动静,像是打翻了什么——她猛地从毡席上起身,烛萦瞥过来一眼,快步行至门边,“是只野猫。” “踏雪?”章氏的语调都不觉尖利了几分。只见烛萦摇了摇头,“是只黑色的。” 她又重新扶住了凭几,只觉头痛得紧,刚想重新落座,却又见窗前一道黑影快速奔了过来,霎时间,周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 “夫人,前院分的时令花送过来了。”来人却是前院的小厮。 人声一落,景苑花圃的树枝上传来阵阵鸟鸣,嚷得她有些头晕。烛萦收回眸光,心下了然,便朝那奴仆摆了摆手,“搁堂屋去罢。” “不行。”章氏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 事到如今,也就唯有这么一个活法了。聂广既已起杀心,连王珣都不留了。那他们之间恐怕也就没有什么再重修于好的可能了——就算她祈求聂广留下她,桑家女那般嚣张跋扈的态度,恐也容不下她。 与其如此,不若先发制人,把二人奸情告到是非堂去,先将他二人拆散。就算老爷子不动聂广,桑陵终归是外人,到时候处置了桑女,聂广势必就要分心,她再趁机和聂成永说说软话,只说侯府里待着不自在,要搬出去。反正那个男人总也是听她话的, 这些年他们四房手里也攒了些家私了,离开这,不说之后还能过上多富贵的日子,却也足够安稳度日了的。 她咬牙忍住再度要迸发的泪水,吩咐道,“更换衣物,与我去是非堂。” 第153章 “这分明是聂广与桑氏偷情相赠。” 隆冬入春,整个长安城都还处处可见霜露,近日落时,饶是湖面红日斜阳,似乎还泛着暖意,可避光的地方早已是砭人肌骨的凄冷。 静思居后房有几个奴仆粉刷去了墙根冒出的青苔,一排刺绣曲裾婢子端着竹笥过长廊,捱次进了是非堂庭院,但只停在前院门前,并不入是非堂。 羊犉作为是非堂首席奴仆,站在门外已经迎接过前后两波主人了。 前者是景苑的四夫人,后者是午苑的二少夫人。 这几日天候不佳,回廊处穿堂风不断,来往的奴仆皆拢手匆匆而过,屋内的的谈话声也被淹没在了风声中。 他待要叫人将院门合上,只见长廊远处有两道高大的身影匆匆赶来。 “侯爷,太公在里头说话呢。”话说完,才闻见侯爷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 “传声进去,我要拜见祖父。” “侯爷,还是等太公唤您的时候——”他表现得有些为难。 为什么这么说呢?乃是因为先来的人是四夫人,入内不过半晌,交代出来的内容与闻者无不胆战心惊。里头的事一旦传扬出去,两府都得翻了天。更何况,这些腌臜事里头还涉及侯爷呢。那章氏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竟说大公子和二少夫人有私情。羊犉一想起章氏方才的那些话,现在后背都还是个凉的。 思索着,又不禁抬眸望了眼身前的侯爷,也回神得快,这是非堂的院里,是有给他传信的奴仆呢,——难怪事情才生出来,人下一脚就赶过来了。 聂策闭眼沉吟,再要思索说什么,廊道上的风声一止,里头稍大一些话语声已是迫不及待地传了出来。 “你还不认,桑陵,你在我面前的轻狂劲呢?” “没有的事,我为何要认?” 他再顾不上挡在身前的人是谁,步子迈开,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是非堂的堂屋内向来窗明几净,今日却也稍显黯淡,只前堂石壁上映射有几束淡黄的光线,放眼望去,珠帘后几人身影还算分明,不过跪坐的二人不见正面,聂太公正对门边,脸上神情看不太真切, 聂策手心出汗,“祖父。” “你如何进来了?”老爷子声音听起来还不算太凝重。聂策微微握紧拳头,揭开珠帘,就见桑陵回头望来,一旁的章氏倒没敢回头。 “此事——”他想要说些什么为她辩解,抿了抿嘴,又发现无从说起。 祖父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要是阐述清楚里头的所有,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再或者,就算全部说了,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玄文想来并不知情。”章氏背对着他突然开口,“这样的丑事,若非我误撞见,谁又能知道?” 聂策不由地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只见章氏侧首,“那时候,二侄媳妇身上还藏有大侄子的玉环。太公若不信,叫人去二侄媳妇屋中一搜便知。” 玉环这样的事物,在这个时代并非量产,佩戴者非富即贵,且贵族身上的还不尽相同,地位越高者,饰物越罕见,像聂广这样的世家公子,身上的东西也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若是被发现在其她人手上,除非偷盗,便只能是私相授受了。 桑陵屏气慑息,并没有说话。这一下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聂达很当然将目光放到了桑陵身上。 适逢申时末点灯,羊犉朝门边要进去送灯的奴仆摆了摆手,刚准备用口型吩咐“一刻钟后再来”,话到嘴边,只听里头一道声音传来。 “是我的。” 聂策的话一经出口,屋中人皆是一震。 桑陵再次将目光放到了那厮身上。只见他兀自一笑,“孙儿早就相中大哥的那饰物了。故而借来,是想找人打块一模一样的罢了。” 说着,竟还真的从怀中掏出了那玉环,桑陵不觉拧紧了眉头。 聂策怎么会拿着这东西的? 章氏显也没料到这一出,脱口而出,“这分明是聂广与桑氏偷情相赠。”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传了来,章氏后背受力,已是被踢倒在地。 在桑陵被唤来没多久,聂达早就叫人去唤了聂广。 他刚一脚踏进堂屋,就听着了章氏的这句话,无疑怒火中烧,“你在胡说什么?!” 若不是顾忌这是在是非堂,老爷子又在阶上坐着,章氏现在便是想活都难了。 章氏显是没料到聂广来得这么好,就听着了这句话,下意识恐慌,不过一瞬,又咬紧了牙关,既已决定撕破脸皮,她也没有什么好再怕他的了。她直起身子,膝行向聂太公,“儿媳字字句句为真!” 聂达搓了搓手中的暖炉,看向聂广,“你那玉环,是如何一回事?” 聂广方才从骤怒中清醒,扫视过屋中,一眼就看到了聂策手中的物什,却正是他之前赠与桑氏的——怎么会到聂策手上? 难不成他早就发现了? 聂广的身子骨经不住僵了僵,又不由地瞥了眼跽坐上头的太公,只见他正端凝自己,仅是这一刹那,心里更没了底,来前他只知道是为章氏告了桑氏的状,却不知道具体为什么事,不过看祖父又叫上了自己,那脚指头也能知道定是章氏发疯了。 却不想聂策也在,还拿着了那枚玉环…… 若只是章氏一人说,他尚且有完全的把握解释清楚,可若还掺和进一个聂策—— “大哥。”聂策等得聂广颤抖着回视过来,才举起了手里的东西,“这东西,乃是弟弟前几日与哥哥借过来,要仿着打一枚一模一样的,可是不是?” 第154章 “为你坏事做尽,兄弟相残……” 屋子里好像有谁猛松了口气,聂广从紧绷情绪之中解脱,纵然还有十分的不解,但也迅速回应了,“是。”边说,就边望向了聂太公,“那日玄文说喜欢,我说赠与他便是了,谁知他死活不肯要,非说只要和我打枚一样的。” 虽说配合得非常到位,但方才那唱百戏似的脸色变换,也实实在在落入了聂太公眼底。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聂策续道,“祖父,平日我与桑氏在房中玩闹,也喜欢互换佩饰,她是将此物误认为我新得的,故而佩戴在了身上。由此引起了四婶婶的误会。” 闻言,聂太公往后靠去,也没急着下定论,又见章氏侧目冷笑,“我竟没想到,你可以大度到这般地步,宁愿造出这样的谎话,也要保住她,只是你这般做,人家心里也未必有你。” 聂太公遂将目光又放到了二人身上。聂策同样轻轻一笑,“有些事,我只是不惜的闹得更难看罢了。” 这是在说什么?章氏当然听得懂。 难不成以为聂广和她有关系,就不会和桑陵有关系了吗? “玄文。”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眶,“你焉知无心之人的感情,也是可以同时放在好几人身上的。” 堂前余晖都被夜色遮挡,最终还是由羊犉亲自来上的灯油,不过小心翼翼,全程轻手轻脚,尽量避免自己出现在任何一位主人的视野内。可惜屋中也就只有聂太公瞄了他一眼,其余人又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些? “简直一派胡言!”聂广面色一下涨红起来,“四婶,侄儿可不知道是有何地方得罪了你,竟要捏造出这些话来编排我与弟妇。” 这么一小会看下来,他已是猜得个大半——不论聂策察觉与否,但按现在的势头来看,这小子恐也是要在老爷子面前瞒下来的。只要不闹到太公面前,事后一切好说。聂广就也跪近了些,“祖父,我与弟妇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传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荒唐。” 章氏本来犹自慌神,但一听这话,却也被提醒了。“还有那只猫。”二人产生纠葛,就是为猫而起,便也是个实打实的证据。她的嗓音更激昂了些,“太公,那畜生向来不近生人,若是阿广与桑氏没有往来,将那只猫抱来一试便知!” 桑陵犹自悠然地欣赏着这份戏肉,不期然对上主座上凝视来的目光,不由得愣了愣。 聂达在看她。 作为被“冤枉”的对象之一,她好像也该要说些什么了。 “那只狸奴,孙儿媳妇也是有见过的。” 章氏闻言一昂首。 “我原先在娘家就养了猫,所以自来喜欢这些,在静思居后花园遇见,就逗弄过几回。” 聂广紧跟其后,“祖父,那只猫我向来散养,终归是在府里,也跑不远,都是底下人带着在府里四处玩。”说完故作神思状,又道,“这里头都是有误会的,着实是四婶婶误会了。” 若真是有误会,刚进门不过听着头一句,就直接踹倒了章氏,这可不像阿广平日的性子,再者玄文早两日,不也打了桑氏吗?说不准是为这里头的事——聂达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不过且要等他们再对上几个来回罢了。 谁是谁非不好说,不过章氏—— 便丢过去羊犉一个眼色。 “我误会?”章氏还欲辩解,羊犉已是上前,在章氏身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疑惑回望,只听聂太公清了清嗓子,“你是非不分,自己去后院伙房待几日反省反省。” “太公!”章氏当即愣住。 桑陵垂眉敛目,却没想到聂太公竟这么快断案了。她不觉瞄了眼身旁的聂策,就见这人微微偏过头,也正看着自己的。他脸色冰冷,说不准待会退下,也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但她无暇顾及这个男人,心底的那个声音几乎是立即叫嚣起来,“不够,还不够,章氏不能立即被带走。” 想罢,侧目仍惊魂未定的聂广,再扭头望向章氏,她似乎也在进行着一场头脑风暴,想要往聂太公面前再说些什么出来。 “四婶婶——”于是她扯出个得意的笑来,“好走。” 话落就感觉自己衣袂被扯住了,回眸才发现是聂策,儿郎眉头拧紧,显然不理解她这时候来上这么轻狂的一句话是要做什么。聂广显见得也没有料到,眼珠子一转,只敢用余光瞥她。章氏微微愣住,随即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冷笑,“聂广,你见我今朝如此,是不是心中也很得意啊。” 她眉峰聚拢,无奈苦笑,“我与你就算没有夫妻之名,也有了多年的夫妻之实,你怎可,怎可这般忍心。”她从跪坐的姿势中一把站了起来,指向桑陵,“不过一时新鲜,贪图她人美色,就逼我至此,枉我死心塌地地跟了你这些年——” 聂广闭眼一躬身,就跽坐的姿势都保持不住了。 原以为挽回的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 “为你坏事做尽,兄弟相残……”章氏带着哭腔的嗓音传来,聂达一皱眉,终于扶住凭几坐直回来。 墙边案几上烛光晃动得厉害,却是绛色衣尾划过长案边,带起的一阵风所致,聂广动身捂住了章氏的嘴,再顾不得众人的——就将章氏拖了出去。 羊犉目光一路跟随,惶恐看向主座,其实太公方才的脸色都还算平静,仅是有些烦躁而已。毕竟一大家子人,从上一辈人开始,细细碎碎的糟心事就不少了,老人家见惯了风雨来的,只要自家人不动,解决法子多的是。 可现在这脸上,却是阴沉得瘆人。 他周身一颤,想要上前中和个两句,又听门边四夫人断断续续喊出来的几个字眼。 “下毒——谋害叔父——” 羊犉步子顿在了堂中,只得也扑通一声地跪了下来。 聂达神情当然凝重,良久没有说话,屋内留着的聂策夫妇俩就也没敢动。 桑陵是知道要如此的,这一刻内心的震撼却也控制不住,章氏后一句“谋害叔父”又是在说什么?聂广的叔父,三叔四叔?还是聂策他死去的爹?聂伯玏死的时候,聂广年纪应该还不大。她顿住思绪,又见聂太公抬眸朝她望来,这道眼神仿若一把利剑,像是要直戳进她肉身。 不过刚刚避开目光,就被聂策拉住了手。 “祖父,若无其他事,孙儿和桑氏便告退了。” 聂达抿了抿唇,只是再看了桑陵一会,无声颔首。 这最后的一眼,桑陵已是读懂——他绝对猜到了全部。 第155章 “我知道你不会。” 当日回去的路上,聂策就松开了桑陵,所以二人并没有一同回午苑,成媪仍心有余悸,就怕当时一丁点的变故,到时候聂太公将矛头对准桑陵。 桑陵倒一直平静,“聂广是一定会被叫过来的,到时候无需我多说什么,他也断不会让这个事这么下去。而章氏应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如果不是聂策突然进来,打破了原先设想的局面,桑陵其实只需要从始至终坐山观虎斗。正是因为生了这么个变数,逼得她不得不最后犯贱一下,倒惹得聂太公当即就读懂了。 不过她也没多焦虑,明白了就明白了罢,事还是得办。 不釜底抽薪,这一摊烂泥就永远铲除不干净。 她的步子就在花圃旁又停住了,不由得凝眸园中景色,初春白日放晴,夜里月色也皎洁,比起她“勾搭”聂广的那时候,天气不知好了多少。 女儿家语气徐徐,“想办法去打听打听,四婶婶口中的谋害叔父,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回了午苑,已值亥时,她前脚迈入寝屋,火钟上的铜球就掉了下来。 这天候不温不热,成媪在一旁吩咐小原杏去准备燃香,卫楚和宗湘已经先一步进去了,要扫尘铺床。然而两个人步子一顿。跟两个柱子似的立在了门樘边。 等桑陵进去后,才知道是聂策在里头。 聂家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进过他们的寝屋了,今天进来,就直接落座到了她给自己布置的软席上。 双腿盘起,正襟危坐,大义凛然。 桑陵小心翼翼落座他身前,二人之间还留有两三尺的距离。 他在等着她开口。 那她就开口,“那枚玉环,如何会在你手上?” 当时用完,她就把东西收到了自己的妆匣子里头,再未动过。 “我瞧见了,就拿走了。”聂策说。 桑陵才回想起来,两个人刚冷战那两天,聂策会回来拿他自己的东西。 但又如何拿到她的妆匣里去的? 不过她也没有细问。 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是我故意问大哥要的,为了激怒四婶。” “我知道。”聂策语气仍旧冷冽。 “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 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桑陵愕然之余,内心深处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某一处地方好像塌陷了似的。 他知道——她不会真的和聂广做什么苟且之事。 于是轻轻一昂首,诩笑道,“我是不会。”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屋子里除了他二人以外,一个人影也瞧不着了,窗牖外传来点点早春的虫鸣,虽微弱,却也同样闹人,她从微黄的烛影下见聂策低头思忖了会,又转过身走到了案几边,要倒水喝。 仅是这一瞬间,一直平静的原野仿佛被一阵风吹乱,她下意识撑着地板起身,大步追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对不起。”桑家女的嗓音传来,不再是这几日的强硬生疏。 聂策深吸了口气平缓,却仍旧是难过。 “桑陵。”他唤了她一声。 “嗯。” “你这个对不起,是觉得有愧于你妻子的身份,还是——”语气里终归是带上了些颤抖,“有愧于我。” “有什么区别吗?”她疑惑道。 聂策不禁无声苦笑。 是啊,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就是过分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从前他不承认,是不知道内心那些奇奇怪怪的感受是为何。 他以为,他对桑氏的约束和一些行为上的憎恶,是源于她不尊重“聂家媳妇”这个身份。 都说夫为妻纲,那安分守己才是她这个聂家妇需要做的。 可是现在,他又逐渐分明。 他想要的不过是桑氏在乎他,会因为他的感受而主动约束自己,会从两个人的感情上去思考问题。 但他沉顿少顷,最终还是平静地道。 “没区别。” 亥时末洗漱完,两个人就上床歇息了,桑陵不是不能看出聂策心里还存着些什么,却也不知道再要怎么追问下去。 问与不问,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矮几香炉上的一绺轻烟在盈盈月色下升腾,两个人帐中的光倒是黯淡,她轻轻翻了个身,将身侧的人望住。 这厮双目阖上,呼吸沉缓,看似睡着了。 但她知道他没睡。 嗫嚅半晌,便用手指点了点他肩头。 聂策睁眼扭头,无声看向她。 点点夜色透过纱帐照进来,二人能看清彼此,他高挺的鼻梁骨遮住了半张脸,粉色薄唇微启。 确实性感。 桑陵一直觉得他很性感,若非如此,一开始也不会不抗拒和他同房。而事到如今,也没料想两个人的牵绊竟是会越来越深。若是聂家郎对她没有这般好,或许她都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到这一步了。 桑陵想,现在她是真的爱上了眼前这个人。 以前不愿意多思考,是因为总在和对高恒的感情做比较。她以为对二人的感受不一样,对聂策就并非爱。甚至有时候觉得,她只是和那些登徒子一般,迷恋这个人的躯壳,贪图肉体美色。 就像个渣男,心里爱一个,身体爱一个。 可是直到连日来种种事生出,才让她不得不承认:并非如此。 她对聂策也是有感情的。 真正的感情。 第156章 “这下就不疼了。” 聂策见她良久不吭声,再度了她一眼,就扭头回去又准备阖眼了。 “昨日夜里,你去了哪里?”桑陵垂眸身下迎枕,终是问出了口。 他遂又一睁眼,“中校署啊。” 回答起来,表现得很是漫不经心。只是漫不经心得有些刻意。 桑陵就狐疑盯上来,“你知道你身上的这股酒味,现在都还有吗?” 傍晚在是非堂里她就闻见了,不过那时候全神贯注章氏和聂广身上,没工夫管这些罢了。 聂策闻言又抓着自己里衣衣袖闻了两下,“哦”了声,“在丘家的酒肆,和杨焕喝了点。”顿了顿,又改口道,“喝了有一些,今早醒来是在丘家厢房。” “那为什么不差人回来回个信呢?”夜色下,桑家女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聂策喉头滚动,“应不识也醉了。” 就听对面人冷笑了声,“兴致这么好呢?” 好到——拉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侍从都喝倒了。 听这话的语气,难不成还是在为他夜不归宿生气?聂策怔了怔,原本沉闷的情绪登时露出个泄洪口来。 从前也不是没有夜不归宿过,甚至连着几日都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可以前就从没见她多问过。甚至他主动交代,她也只是敷衍回应。 她哪会在乎他去了哪? 今日这一问,却是头一回。 聂策自己都没意识的扬起了嘴角,没顾着先前种种不自在了,无声一笑,又冷哼了声。 能问出这样的话,桑家女可能连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罢。不然她不可能会这么打趣啊。 桑陵又忍不住再瞧了他一眼。 “你哼唧什么?” 却不想这么一瞧,才看见这厮竟是在笑,她眉心一拧,待要问,就听聂策揶揄着说起来,“谁叫你同我拌嘴呢?” “我几时同你拌嘴了?”说完才想起那几日,两个人是吵过几次。他喝酒那天,虽说没吵起来,但之间相处也是不愉快的…… 她就不说话了。 聂策自顾自的继续说,“你要同我拌嘴,我自是不舒坦,拉着人喝酒罢了。” 感情还是他自己灌醉应不识的,桑陵有点想笑,还没发出声音来,就又听他道,“你突然问起来,不会是以为我走马章台去了罢。” “你要去,我也拦不住啊。”她接得也迅速。 聂策无奈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又不觉想起昨夜,一整个晚上,他一个劲地追问杨焕,但见杨焕不断看应不识,干脆就把应不识也拉了来,一边灌酒,一边又开始问起了他。后来丘函好像也来了,劝阻了几句什么,不过他已经听不清了,也记不得,只记得自己仍不断地在问“她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呢?”……现在想想那场景,头皮都还发麻。 且不知道今后要如何面对那三人。 少年将军平躺回去,实在忍不住,“啊呀”了声,倒把桑陵吓得一震,刚要啐两句,这厮又和疯了似的,直接压到她身上来了。 “聂策!”桑陵吼他。 聂策俯视身下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会气氛倒不似刚才,反倒是莫名暧昧了好几分,桑陵周身的怒气不由得消了一大半。 “桑陵,你是欢喜我的,对?”他似乎憋着一股劲,说完就又立即追问,“是吗?” “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 “那次不算。” 桑陵垂眸嗫嚅了一小会,“是啊,欢喜。”说完停顿了一下,平心静气,“我也才知道。” 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她也确实是在这一晚上才思考清楚这个问题。虽说对未来还有顾虑,也有担忧。但也还能坦然承认。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没有什么丢人的。 “但你若负了我。”于是她又说,“我也会抛弃你。” 尽管到现在,她仍需要依附聂家,但以后如何不好说,她有手有脚,也有些学识,说不准以后也可以和姑姑一样,自己一个人撑起自己一个家呢。 就听聂策大笑起来,她尚且分不清这笑是为什么。但莫名不爽,一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的?” 身上人登时抱着腿坐了起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动起手来了?” 两个人在帐中打架,也不是头一回了。桑陵忍不住噗嗤一声。“谁叫你笑呢?” “笑都不能笑了?”聂策搓了搓被踢的小腿,喃喃念了句,“你也实在太凶了些。” 她愈加想笑,只觉得这厮这会可爱得紧——又好看,又可爱。 聂策察觉到她直勾勾的目光,便也对视瞧住了她,屋中缕缕光线好似都汇聚上来,桑家女的鹅蛋小脸上香腮赧红,只是左脸腮下,还有些淤青,他便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那半边脸,“还疼吗?” “疼。”桑陵也没有掩饰,跟着也摸住了他那半张脸,“你呢。” 这下语气都不复方才的柔和了不少。聂策便学她,“疼。” 她不觉笑出了声,又觉得眼眶温温热热的,她脸上的疼,是为达到目的弄出来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也不在乎疼不疼的事,可聂策不是……在这个事上,他确实冤枉,这半张脸现在看着都还有点肿。 她撑着身子靠近,朝他侧脸轻轻啄了口。 女儿家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扫,无需刻意,就轻易地扫到了对面人的心里。聂策的眸色一下就发了沉,便抓着她的手再次压了过来。 不过这一回,动作再温柔不过。 黛色纱帐经窗前风吹起一角,银白月色顿时流淌进来。桑陵的两只手都被他扣在了迎枕上,她忍不住轻喘了声。 “这下就不疼了。”他低头含住了她的双唇。 第157章 “阿陵,你有小两月身孕了。” 清早房媪来午苑问话,还是成老妈妈跑到小两口门外来回的话,桑陵猛地惊醒,聂策竟比她睡得还香,帐中翻了个身,看样子丝毫没听着外头的动静。 昨夜两个人浓情蜜意,折腾了几个来回,中间累得睡了会,不知道眯了才几刻钟,这厮转醒拉住她脚踝。一来二去,到天微微亮二人才双双瘫软下去。 “怎么让你来叫人,宗湘卫楚呢?”桑陵穿配好出来,还有些心疼成媪的。 她身子骨刚好,现在也不让她来操持这些了,待在她身边颐养天年就得了,起个精神支柱的作用,已是胜过了一切。 “房陆先来问的我,一着急就过来了。”成媪回说。 主仆几人在午苑堂屋说话,桑陵才知道昨日傍晚后续的事,聂广后来又被太公叫去问话了,后来四叔和昭玉夫人都被叫过去了,几个人到子时才出来。 “西府那边看样子还不知道,不过大公子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太公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在房中思过,不得出来。”房媪回禀说,“大夫人是有话要问少夫人您的,但太皇太后病身抱恙,上午被娘娘召见入宫侍疾去了。” 太皇太后高龄染病,也确实危险,就算康复,后遗症也少不了,她点了点头,也有点心疼昭玉夫人的——实在她病也才好。 又听房媪继续说,“眼下只一件事,让您还得赶紧办了。” 于是轻声回问,“什么事?” “请高家大郎来一趟,为四郎主诊治。” …… 房媪走后,桑陵沉思有顷,才慢慢琢磨出来章氏最后那句“谋害叔父”——原来还不是和死去的老侯爷有关,是聂广和聂成永之间的事。 她不由得抬了抬眉。 这可太有意思。 不过昭玉夫人估计是以为聂策早早就出府去了,不然请高恒这件事,其实交给聂策办,速度会更快些。 桑陵正让房媪差人去高府,回身就撞见聂小侯爷出来了。已是穿配齐整了。便上前将方才房媪传过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聂策喝完了手里一耳杯的水,看样子也愣了下。 “成媪已经去了?” “刚去叫人,不过你现在派人去高府,肯定比我们快。” 他闻言点了点头,便领着应不识去了。 高恒是在午时过后来的,聂策并没有同他一道回来,应不识说“侯爷去了丞相府,等晚几个时辰回府。” 桑陵颔首听罢,只招呼高恒入四房的景苑,此事聂达没有出面,昭玉夫人又入宫去了,沈氏那边看样子不知情。 所以就落到了桑陵手上。 表哥在里头四叔扶脉期间,她就跽坐前室,拿着玉盏小口小口的抿着。这日是个阴天,廊前穿堂风吹入前堂,赶走了人心头的燥意。房媪和成媪都在边上,另一边候着的都是午苑的奴仆。 听说章氏上午还在后院伙房里闹来着,聂成永知道了这事,先就要去是非堂求情,是房媪依着昭玉夫人的意思,拦住不让——老爷子那儿正窝着一团火呢,现在谁都不见。 只等之后沈氏也知晓了,才真是一出大戏。 也正是这一回的事里头,桑陵才从房媪口中知晓了聂成永的真实身份——虽是养子,但聂达待他,甚比聂家本家人。所以今朝聂成永被下毒一事,非同小可。 房老妈妈说,此人是之前老侯爷麾下之子,原姓康,父亲是跟着聂策他爹征战的老将了,老皇帝在朝期间,因为一桩事,聂家人被误判了个“贪污军饷”的罪名,闹了有一段时日都没能查得出原委,后来是康家人替老侯爷抗下了。收押诏狱仅半月就死在了里头。聂成永也是那期间被老侯爷带回府的,聂达做主收为了养子。 因为“贪污”一事至今仍未平反,所以聂成永的真实身份也就掩藏至今。 “聂家算是欠了康家的情,老爷子虽表面不提,但心里是看重四郎主的,他人又老实本分,这些年来勤勤恳恳,昭玉夫人心里也都清楚着。只是众人不好提及罢了,毕竟那事到现在还是禁忌。” “原先我们还当四郎主身子不好,是常年庄子上跑积劳所致,昭玉夫人还让他不必再操劳,是他自己总觉得不妥,说要做些事才安心。” “就这样一个好人,不想竟——”房媪说起来颇痛心。她是府里的老人了,所有事情不仅是知晓,也都是经年累月看在眼里的。 桑陵也知道她藏在后面的话,是在怨恨被那一对狗男女害了。 所以说聂广那人多可怖,聂成永又有什么地方威胁到他了?偷了人家媳妇不说,还帮着下药毒害。 不过聂广的结局,如今看来依旧不明朗。也不知道那日他们几人在是非堂谈到子时,昭玉夫人是如何说的。 桑陵想,她这个婆婆在这事上也该要硬气些了,连带合卺酒的事一道说了,数罪并罚,就算聂太公不可能杀了聂广,总也该要有些落到实处的处罚了。 一刻钟后高恒出来开药,府中侍医就在一旁记着,桑陵候在边上,也没有说什么。 好在表哥也不是个爱打探的人。 随后又领着他去了趟午苑——为成媪看看,一路问了问姑姑近况,再问了问他。 “母亲在家安好,我前几日再去了趟回阳,虽时疫已经退散,但其实——”他顿了顿,“其实也还是死了不少人的。” 桑陵敛容沉默少倾,跟着喟叹,“世事无常,但愿他们下辈子投身好人家,不必再遭受这样的苦难。” 高恒听后也只是无话,等到了午苑院门前,他才停了一脚,桑陵见他停住,于是也停住了,不禁疑惑回望。 “脸上的伤。”高恒昂首询问。 她便用手摸了摸,也都恢复了有几日了,起先几个夜里,成媪和卫楚会轮番用冰块给她敷,第三日就消了大半的肿,不细看也看不大出来,现在就颧骨下还有一点青紫,夜里也都会用热毛巾敷一会。 高医生还是眼尖的。 她低眉沉吟,也不打算隐瞒,“是被打的,不过是我自己打的自己。”深吸了口气,复抬眸看他,眼底含着宽慰的笑意,“这里头的事要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总之我不是受了欺负就是了。” 高恒回味了会话里的意思,也就知趣不追问了,不过末了还是提了提,“手边备了红花油没有?” 桑陵点头应声,“放心罢表哥,就是我不记得,成媪也会留心的。” 成老妈妈是比她自己还要看重她外貌上的保养。 高恒无奈笑了笑,随后入堂屋帮成媪听脉,开方子的时候已是未时。 “倒没什么大碍了。”他说,“只是今后行动间注意些,少弯腰弓背的忙活,也避免久坐。” 成媪见着旧主也高兴,脸上一直含着笑,又说,“少主既然都来了,也请为我们夫人听听平安脉罢。” 于是乎,高医生又留了一小会。 仲春时节的微雨淅淅沥沥打在廊檐上,溅起的水花染白了廊下一线,庭前蕉叶也垂下一片来,正遮住了前堂室内的光线,里头的声音也都被压住了似的。小原杏端了茶盘从回廊过来。 里头泡着的可是上月从蜀地献上的茶叶。莫说午苑里头了,就连侯府都是头一回拿出来招待人。 她碎步到堂前跪坐,同屋内的晏瑶交接茶碗,第二杯刚奉进去,就听里头的声音,“阿陵,你有小两月身孕了。” 第158章 “你还要不要脸了?” 这是建嗣十三年的年初,距离桑陵嫁入侯府,也是真第三个年头了。 送走高恒以后,成媪当即就把消息传到了房媪那儿,但也仅是传到了那,别处也就不宣扬开了。 “要不放放手。”成媪终究不放心。 有妊了就不能同从前比了,现在休息为重,外头那些明枪暗箭,打打杀杀的事情,干脆一概别管了。 “要在此时放手了,我就不是我了。”桑陵不以为意。 甚至于这一胎,要不是高恒说她怀了,她半点没察觉,往前就月经不调,后来饶是用了表哥的方子好了许多,也还不是说月月准信。 所以她没太当回事。 再者这一月生的事太多了,成败都在此。 成媪抿了抿唇,也知道劝不住,下午干脆就邀着房媪出去请神祈福去了。 桑陵便又叫卫楚去鸢那儿听了听消息。她仍是时时关注章氏的。 谁想这吩咐刚下去,阿增便来回话了,只说,“二夫人到后院去了。” 聂广昨日深夜逗留是非堂,回去后就一个人待在了如意馆厢房里头,外头还守着两个前院的武夫,就连沈氏和苏氏想进去都难。 沈氏还能不生疑? 但她人还算机警,没有直接跑到是非堂去,而是让手下奴仆先来东府打探,随后就亲自跑了趟后院。 隔着一扇窗棂问章氏话。 到了这份上,章氏也才后知后觉出里头的猫腻。当着沈氏的面,难不奚落一番,“二嫂,你的本事我看也就如此了,一个小小的桑家女都斗不过,人家照样过得风生水起,要了你侄女半条命不说,连你儿子都拖下水了,偏你儿子还爱她爱得要命呢。” “他做的那些事,你也是知道的罢。”章氏鬓边的头发散成一绺绺,跟个疯子一样抓着棂条,一面笑一面说,“他要杀聂策也没杀成,你的手要伸进人家屋中,也没伸成,掌家权拿在手里又如何?你是当真管住人家了?还是自己过得更自在些了?时疫后的烂摊子难收拾罢,有什么威风可耍的?” “到头来,不还是要叫桑氏抢走所有?你儿子还得哄着她呢。” 纵然心中怒火沸腾,沈氏犹自保持镇定,还是冷静再问了句,“你是说阿广和桑氏?” “你自己回去问问。”章氏松开了棂条,背过身去大笑了起来,“他为了那个女人,已经杀了王珣了,这可是当初他派过去杀聂策的人啊。哈哈哈哈,你看他被那个女人迷成什么蠢样了。” “还要杀了我。”屋内笑声猛地收住,章氏又一把抓住了棂条,目眦尽裂,“一屋子蠢货,以为当真能杀得了我吗?要杀了我,那就一起死!” 沈氏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没成想章氏当真疯了。不由得后退几步,抚住胸口平复了好一会,才对贺媪低声吩咐,“这个人留不得了,想办法处理了。” 待彻底理清思路,她第二趟就来了午苑。 此际已值申时末,下午又下了场雨,层云覆盖长安城上空,天色颇有些昏暗,桑陵跽坐堂屋主座。 她料到沈氏要来的。 西府二夫人大步流星,提着裙摆入屋,还没张口,就先推翻了二少夫人身前的茶盏,凉水从脚边划过,桑陵落座的蒲团湿了半边。 屋中大小奴仆顿时涌了过来,纵使成老妈妈不在,宗湘卫楚也还算能把持得住场面了,小原杏和晏瑶紧跟在后头,几人几乎是把桑陵围了起来。 但她还算冷静,起身回视,“二婶婶,这是何意?” “贱妇,我几次三番忍你,华君的事还没完,而今还胆敢勾引我儿。”沈氏怒目圆睁,“你还要不要脸了?” “二婶说话可要有真凭实据。”桑陵冷声怼过去,“昨日是非堂内,连大哥自己都和祖父解释清楚了,我同他连话都少说。” “倒是知道把自己摘干净了,你非但要勾引他,还挑拨他同章嫽,让他抗下那些莫须有的事——”话说到一半,沈氏打住了,毕竟还是心虚,那些事聂广究竟是做了的,不过抬眸再看着桑家女,更觉可恨,若非她挑拨离间,章氏怎么能一下子和聂广闹掰?那个贱人她是要杀的,这个桑氏,她也不会放过。 一咬牙,干脆上前拉住她衣袖,“你现在就去是非堂和太公说清楚了,不然我要你好看。” “放手。”桑陵扯了一下。奈何沈氏死活不松,一个现役的当家主母,都不顾脸面,在小辈的房中动起手来了。 “我叫你放手。”桑陵再说了一遍。 宗湘、卫楚、晏瑶、小原杏四个婢女不约而同慌错起来,就怕又伤及少夫人,人家现在还是个孕妇呢。卫楚去拉沈氏的胳膊,宗湘和那两个就要挡在她身前,西府来的几个老妈妈也不甘示弱,登时围了上来。堂屋内一时熙熙攘攘,木地板被踩得震了三震,正中央案几上的线香都断了。 桑陵倒是站得十分稳当,上次被沈华君扑倒,那是她没准备。她这副身子骨从来就不羸弱,再者,能和聂策过两手的人。现在不过对付一个中年妇人而已。——她仅是一撩手臂,沈氏就“扑通”一声,摔倒了。 她身后的那些个老妈子们,竟也没一个接住的。 “唉哟。”沈氏捂住尾椎骨痛呼了声。 “夫人!”贺媪一边喊,一边后知后觉地过来搀扶,又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一个老妈子一扬手,对着宗湘就是一巴掌,桑陵才放眼看去,就见卫楚一巴掌又给还回去了。 连她都愣住了。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沈氏哭嚎起来,屋子里好似滚油添凉水,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婢女仆妇扭打做一团,宗湘到底斯文些,尚没反应得过来,只头发被扯乱不少,小原杏颇有些卫楚的凌厉风范,鼻子一耸,袖子一撸,立即加入战斗。 桑陵是最见不得身边人受欺负的,一时气血上涌,提起裙裾就要下场帮忙,只听门边一个粗粝的嗓音喝来,“做什么!” 第159章 “少夫人有喜了。” 这日的日头是在傍晚时分才显露的,一整日为阴雨笼罩的沉闷渐渐消融在阳光下,蕉叶上的露珠也泛着暖黄的光泽,映照在堂屋内外。 屋子里终是回归宁静,西府的人已经走了,是在聂策发出那一声后,没一句多话的走了。 沈氏还是有些惧怕聂策的,说也说不过,打更打不过——虽然聂策不至于和她动手,但她也从来没在聂策这儿得到过什么好处。尤其这两年娶了媳妇更加。 沈氏还知道暂退一步。 桑陵还在呼哧呼哧喘气,宗湘在抱厦墙角抹眼泪,卫楚和那两个小的一同候在边上,午苑后院那几个奴仆是后来才过来的,现在也都在廊下候着。 她已经不想说话了,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耍心机什么的也都没必要的,就回归到最原始的干仗。聂策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嗫嚅了片刻,刚要开口,见成媪回来了,后头还跟着房媪。 两个老妈妈脸上先还扬着笑靥,后察觉到屋子里的不对劲,方才一点点放下了笑,先过来行过礼。 “二婶过来闹事了,才走。”桑陵扶额哼了声。 成媪先打量了会侯爷,房媪眼珠子转了转,碎步上前,一面躬身将平安符奉到了夫妇二人中间的案几上,一面和声说,“生了这样的事,二夫人是要坐不住的,但估计也就这一回。大夫人过两日便能回府了。” 聂策起先还没看明白这道平安符是何意义,只问房媪,“老娘娘如何了?” 房媪虽没跟着一块入宫,却也能和昭玉夫人联络上的,那头宫里伺候的人,也会隔两日来侯府和房媪传昭玉夫人的话。 “总归人老了,便是无病无灾,身子骨也不比年轻时,但这两日听说还能吃得下东西。” 老人家能吃得下东西就是最好的,就表示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人也还清楚着。”房老妈妈又加了句,视线就放到了平安符上,“这些时日,奴也会常过来跟着照顾夫人,调几个外院的武夫,就不至于再生了今日之事了。” “我也是要调人来的。”聂策盘起了腿,这主意方才就在他脑中盘旋了,而且还不是调府里的人,是调他自己手下的士卒。大哥那事有个彻底的结果之前,他们院子里再不准外人这么随意的进出了。 桑家女要是真伤了哪的,他要心疼。 “侯爷知道了吗?”房媪总算看出些了。 估计方才二夫人那么一闹,少夫人还没来得及和侯爷说呢。成媪在那头嘱咐完四个小的,也跪坐了过来。 “知道什么?”聂策问。 “少夫人有喜了。”房媪双眸明亮,唇梢挂着笑意。 廊前飞檐上几滴水珠掉落,连枝灯上的烛光在座上人眼中轻轻一晃,少年将军眨了眨眼,先怔了会,又问,“什么喜?”说完才意识过来。 成媪捂嘴一笑,“还能什么喜?怀了。” 都是跟前近身服侍的老人,说话也就没那么多所谓的恭恭敬敬的了,说直白点,某些时候,看他们不也和看孩子一样? 桑陵也是被聂策这个样子逗乐的,跟着轻轻一笑,“傻啊你。” 然后就见他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倏地一下站起来,揽着她双肩就要抱起来,房媪和成媪齐齐起身,“侯爷,才刚两月,动弹不得。”房媪抬手拍了他一下。 “噢。”聂策立即又把姿势换成了搀扶,腿一换方向,又落座到桑陵身边来了,略带歉意地说,“我不知道这些。” 说到底,他还年轻,如果不是古人成婚早,他自己都还是个少年郎呢,哪里懂这些?桑陵其实也不懂,不过自认为比他成熟一点,尤其越熟悉,越觉得他傻,就下意识点了点他伸过来的手,“现在知道了,温柔着些对我,知道吗?” 说亲密话的时候,大家伙就很知趣的退下了。恍然间,堂屋内的气氛又显出几分温馨来,与前半刻钟的打斗场景格格不入。桑陵坐在这稍久一些,仍旧来气,就说回寝屋去歇着。聂策笑着上来扶她。不免被她玩笑瞪了一眼,“人要不说,都瞧不出来我怀了,如何就自己走路都不成了?” “那还是要注意着些的。”聂策腰身都弓了些,恨不能直接把她背在身上就好了。 “这会倒知道注意了。”她随口啐了句。聂策听完一皱眉,“昨夜——”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妨碍罢。” 两个人昨夜闹得很荒唐,断断续续缠绵一整宿,聂策从前听下属唠起过这些,虽然他不参与这些谈话,但也是有些印象的。桑陵就更知道了,现代人接触的知识层面何其广,不过她听完双颊一红,先是害臊。 得亏是这天还不热,入夜凉气就上来了,在回廊上走两步,脸上的红还来不及被人发现,就已经褪去。 “表哥给诊出来的,没说有异,只叫我禁食辛辣,夜里早点睡。” “高阿满来了?”聂策还不知道那桩事。 说话间进了寝屋,晏瑶和宗湘已经在里头燃好灯了,后室明光烁亮,熏香那些也都暂且收了起来,桑陵就一边把聂成永被下毒的事给他交代了。 “这几日,家里的确是乱。”聂策听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来了这么一句。 只是慨叹了一小会,旁的置之脑后,仍旧回归到桑陵有孕这件事上。 “这两月就不外出了,只在京畿一块活动,这事还得和陛下说说。” “说什么?”桑陵好奇道。 “说你怀了啊。” “和皇帝说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听聂策“啊”了声,仿佛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和皇帝说这个做什么?” 她是什么人物,怀的又不是皇嗣,和皇帝说了做什么?讨赏啊。 聂策无奈摇头,只是笑,桑陵又瞪他,以为他又是在捉弄自己。 “我这么三不五时的外出是为什么,这你不是也知道吗?” 桑陵拧紧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她是知道皇帝要聂策和成王玩狡兔三窟的。 “所以呢?” 但这和她怀孕有什么关系? “这两月我只在京里,不露面,谁又知道我去了哪儿?”聂策给她倒了杯水,“要当爹了还是不一样的,尤其你这两月辛苦,我怎么说也该要在边上。” 这些事他都清楚,聂广和章氏的事不彻底摆平,那桑陵周边就全是事,就算把怀了孕的事宣扬出去,祖父能管一管,让她不受外界打搅,但西府那边又真的会无动于衷吗?这时候要做些什么,恐怕更方便。 他怕,也不愿意去赌。 朝廷里的事是事,家里的事也是事,聂策觉得,也不能一味让桑陵应付这些了。 第160章 现在——媳妇却不想再如此了 昭玉夫人是在三日后回的府,她已是得了桑陵怀上的消息,头一趟就跑到午苑来了。 不知为何,桑陵瞧她婆婆的精神头,竟比入宫前还显得好些。难不成刘家皇宫风水养人?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跑过去给老人家侍疾,倒把自己身子还养好了,也是稀奇。 不过她没把这些话拿出来讲罢了,只是寒暄道,“娘瞧着气色好多了。” 昭玉夫人还苦笑了下,也不见外,“累人得紧,时常半夜过去老娘娘榻边的。幸而是春天了,没那么冷,屋子也不用总烧炭,透了气,人总爽朗些,所以她这几日精神也好。” 说完又提到桑陵身上,“你这几日还好,吃的下东西吗?” 她自己怀聂策那会,早两月最是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不吃呢,又怕饿坏了。那时候大哥常在屋子里急得转圈呢。 “我照往常一样的,只是辣的东西吃不得。”桑陵如实说。 “那就好,你表哥医术了得,有他在,总归我就不担心了。” 她倒没接这话,沉吟片晌,只把这几日家里的事都交代了,“四叔这几日一直在景苑里头养着,没让他出来。前儿二婶婶来了一趟,在这里动手了——”她小心观察着昭玉夫人的神情。 那晚她这个婆婆在是非堂待到子时,且不知道和聂广在老爷子面前是如何说的。虽说还可以笃定聂广不至于蠢到交代出和她之间的事,但昭玉夫人毕竟也是个聪明人,她还不敢在她面前轻举妄动。 “她跑到这里动手了?”昭玉夫人有点错愕,眉眼间立即染上了一层怒意。 桑氏现在究竟不一样了,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聂家的子嗣呢。 桑陵眼观鼻鼻观心地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昨儿夜里,她们的人把四婶婶勒死了。” 案几上的玉盏一倒,滚到木地板上,在安静的堂屋里犹显刺耳。 昭玉夫人好半晌没说话,又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桑陵一眼。 入宫当日,她也是叮嘱好了房陆的,西府的人要跑到东府后院来杀了个人——还是严加看管的主人。 怎么能够? 要这么轻易杀了个人,这府里早要乱了套了。 除非是有桑陵这个二少夫人默许。 她不早收拢了一批自己的手下吗?房陆和她房中的成媪又走得近,被支开不是什么难事……昭玉夫人眯了眯眼眶,心念电转,又觉得这件事也不尽然就是桑陵做的,毕竟沈氏同样有十足的动机。章氏生事连累了聂广,她自然要怀恨在心。 只是说,桑陵绝对也脱不了干系罢了。 “罢了。”昭玉夫人先缓和了面色,却也懒得追究了,她是知道这个儿媳妇有些手段的,尤其娘家带来的那个婢子死后,她好像就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虽说这样自作主张,让她生出过厌恶,但一场时疫下来,也让她看淡许多。 有能力的人,就绝不会心思简单。 她也就不多提了,准备让桑氏去休息,却只见她支着案几靠近了些,“娘,我们狠狠心,将此事一次落定了罢。” 回廊上的烛笼被风吹得几经摇晃,灯火在树影下氤氲,这日天候同样不好,总得来说,整个仲春的天都是沉郁的。昭玉夫人从午苑回去以后,又独自在云月榭坐了半日。 房媪也是今早才知道章氏被杀了的,昨晚她和成媪在云月榭偏院说话来着。这就坐实了昭玉夫人的猜测——确实是桑家女有意支开了房陆。 房媪还要问什么,昭玉夫人扶着额摆了摆手,随后思索了很久,待到天黑才往是非堂过去。 聂太公若在府中,这个时辰一般都是在是非堂书房里头,昭玉夫人很清楚,领着房媪在外头等了有一会,羊犉第一遍来回话,说老爷子这几日谁都不见。 等昭玉夫人透露是为“孙儿媳妇有孕”一事,羊犉才再传了一次话的。 若是专为来报个喜,不至于非要进去说话,想来还是又生出什么矛盾了,聂太公放下了竹帛,按住眉心说,“让她进来罢。” 雁鱼灯上火苗游移,妇人碎步迈入的身影倒映在了石壁上,她拢着手躬身见礼,“父亲。” 聂太公颔首示意她坐。 阶下层层叠叠的月白衣裙随着步子一转,很快便收在了腰臀的影子下。 “府里的事,媳妇这几日都知晓了,原是不想来打搅父亲,只是——”她口唇翕动,为难之色尽显。 往前吴秀莲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聂达心里还是有数的,作为两府最大的掌事者,又是大嫂,很多事她需得扛住,也不能像沈氏那般任意妄为。所以多数时候,她是收敛的。 他搓了搓手里的扳指,也没说话,只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昭玉夫人遂咬了咬牙,抬头目注,“家中龃龉闹到如今,媳妇也忍到如今,不过是知晓爹心中的愧疚罢了,从与大哥结亲至今日,我们这个小家不说事事顺心,却也的确占尽风头,个中渊源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复杂,牵扯太多,阿广那孩子是可惜了,他原不该如此,因而媳妇一再忍让沈氏,知晓她心有不甘,我也从来无意与她争。只是不想一味的忍让,换来的竟是今日之大祸,玄文大婚当日,若不是那婢子正好拿了酒壶,今日媳妇便是孤寡一人。但那时媳妇依旧选择密而不言,想的是息事宁人,哪怕是这掌家权交出去,媳妇也未有多话。” “何曾想,今日她依旧不肯放过媳妇一家,桑氏为人处世,爹您也是看在眼里的,疫病期间,两府上下若没有她周全打点,不说闹到人人患病的地步,却也绝不会有今日之安稳,甚至还能容媳妇有余力顾及宫中。可便是如此,她们仍要打压她,逼她,甚连腹中胎儿都不放过。” “从前媳妇从未在您面前多说过这些,是不愿意去计较什么,也不想总是吵吵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不得安宁,现在——媳妇却不想再如此了,媳妇有了孙儿,便不能再做这个软骨头的人了。” “爹,你怨恨我也好,打骂我也罢,便是让我随同大哥一起去了,我也认,但桑氏我是一定要护住的,我和大哥就玄文这么一个孩子,而今玄文也有了孩子,他要护着,我更要护着。” 是非堂的书房里在顷刻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聂达闭眼叹了口气,想也知道这番话后面所生之事了,看来是沈氏跑到玄文院子里去闹了,还动了桑氏孕身…… 他杵着鸠杖起身,吴氏要上前来扶他,被他摆了摆手示退了,还是羊犉弯腰各自行礼,去扶上的老人家。 “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罢。我管不住了,也不想管。”留了这么一句话后,聂达便从内门回自己寝屋去了。 第161章 “吃饭,吃完饭了再说。” 不过昭玉夫人又怎么可能真放任这件事这么含糊下去? 忍让了这么多年,说到底,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只是想不到,后来等着等着,顾虑的东西越来越多。 如今桑氏既然推着她迈出了这一步,那正好狠狠心,一次理清了这些个陈年旧账。 她还是特地等了几日的,只等朝官休沐这一日,才安安静静入了西府常园。 沈氏这两日也去找过她,都被她躲了,后来也去过是非堂,听说老爷子没见,今早天没亮就跪到是非堂堂屋门前去了,也正好给昭玉夫人留了个空见聂仲胥。 事情现在闹到这个份上,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被关在屋子里的,聂仲胥就是想不知道也难。 “大嫂。”聂仲胥示意她落座,面色难掩饰的凝重。 昭玉夫人扫视过堂屋四周,也没有什么客气而言,等奴仆在面前的案几上倒上茶水,便开门见山,“我今日来,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了。” 聂仲胥的眸光在自己身前的食盘上,并没有说话。 昭玉夫人继续说,“无论小辈们怎么打打闹闹的,总归年轻气盛,时日久了,年岁长了,从前的一些事也就微不足道了。故此我忍让不提,一家子人照样和和气气。便是二弟妇心里有气,我也从不与她争辩,她想要掌家,给她便是了,本来这些也就没什么好争的,谁有余力管着,那就去管,妯娌间互相帮衬,这一大家子人才能过得下去。落到老爷子眼里,瞧着也开心些。二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言罢,座上人略一颔首,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口。 本来他就不怎么待在西府,手头公务繁冗不说,有闲心的时候,也都是和好友识画论道去了。 家里的这些事,他一概没管过。 这些昭玉夫人心里也是清楚的,她本也不指望聂仲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把这些话提到他面前说了,不过因为他在西府还是个家主的身份,关键时刻,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侧座下的妇人回眸自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没想到,现在连成永都被害了,之后一辈子都得喝汤药度日。他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十四岁被大哥接过来,那年纪的孩子已经什么都懂了,一辈子在咱们眼前活得小心翼翼,什么差错都没出过。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也是同你说过的,让我们姊妹几个照顾好他。” “我这个大嫂虽说不上多尽职尽力,却也一直记着大哥的话。”说到动情处,不免坠下几颗泪珠子来,“终归是我对不住大哥,没能照顾好他。” 聂仲胥不由得跟着一叹气,开口先念了“阿广——”两个字。昭玉夫人眼珠子微微转动,就捏着手帕拭去眼底泪水,任由屋中安静了很是一会。 等到廊檐上的水珠子滴落的声音都清晰了,才等来聂仲胥接下来的话,“阿广性子顽劣,是我同沈氏没管教好。如今这些事做了,我亦难辞其咎,只是——他终归是我嫡出的血脉,还请大嫂看在他年少不更事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 不单单是为聂成永,还有聂策新婚日被下毒的事,聂仲胥到此刻也都知晓了,包括前几日沈氏跑到午苑去闹……他捏住了掌心,眉宇低沉,“沈氏我会将她打发回老家悔过去,至于阿广——之后我会带他离开这里。” 昭玉夫人没听明白这话,不觉抬眸看过去,“太公可知晓?” 她也没问聂仲胥这个离开,是离开到哪里去。 只听聂仲胥道,“大嫂不必劳心,这些事,接下来弟弟会处理好。” …… 午时前,成媪从长廊碎步过来,在堂屋前褪了鞋履,张口要说什么,才发现侯爷回来了。 桑陵正看着小原杏和卫楚布菜,一面和换了深衣出来的聂策说话,“今早用了两碗八宝莲子羹,原本以为中午不会饿的,现在瞧着这些菜,倒又饿了。” “有胃口好啊。”聂策盘腿落座,也跟着看起了食案上的每碟子菜,胡饼、熬豆腐、清蒸鱼、雁肉汤,还有一碟子油渣芥菜和一碟素炒芹菜。 “要不是知道你要回来,其实都没这么多肉。”桑陵扬起下巴看他。 “为什么?” “医工让我这几日多吃素菜。”她没直白地说,其实就是肠胃不消化了,肉吃多了到时候通便不顺畅,所以得多吃点粗纤维的蔬菜。 聂策“哦”了声,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就下箸搛菜了,头一筷子芹菜就夹到了桑陵碗里。她正想奚落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笑眼盈盈的成媪。 “吃饭,吃完饭了再说。”成媪打心底高兴,为了不打扰这一幕,都没进来。 桑陵侧着身子就要起来,“越这么说,倒越吃不下了。”聂策随手示退了要上来搀扶的卫楚,自己扶着桑陵起身,跟着道,“边吃边说呗。” 他是在家里、在长辈面前讲规矩,但在外头,那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的,眼下在自己屋里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而桑陵私下只比他更没规矩的,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自己当家做主的时候,那也怎么方便怎么来。 所以这个午饭,在聊天声中度过。 成老妈妈说,“大夫人清早去西府和二郎主说话了,后来二郎主就去了趟是非堂,早几刻钟才出来。”她犹豫少倾,瞥了眼侯爷,“太公那儿放了话出来,让二夫人——二夫人明早即刻动身前往辽东老家,在聂家祠堂思过。” 夫妇两个的筷子都停住了,桑陵也悄然瞄了聂策一眼。见他抬了抬眉,神情都还好,察觉到她看他,对视过来又是一笑, 少夫人便放下了筷子,又问,“说了多久能回来吗?” 成媪摇了摇头。聂策哂笑回说,“都去那儿了,还能有回来的?” 他既这么说了——桑陵低眸重新拿上了筷子,也没再说什么。 只心下感慨昭玉夫人出马到底不一样,连聂仲胥这么个内宅透明人都提溜出来了,一出手就来了个狠的。但沈氏虽打发了,聂广这件事怎么可能就这么掩盖过去?现在家里人都知道了这么桩丑事,但凡聂成永和聂策在府里一日,叔侄、兄弟之间就不好打照面,除非他聂广一辈子不到东府来,一家子人团聚,他也一辈子不现身。 第162章 “你若是个男人,我或许会很喜欢你。” “祸不单行”这话是说得没错的,第二日沈氏才动身离府,傅家人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信,颇会找时机的——差人上门来退亲了。 这都还是昭玉夫人派了房媪去招呼的。 桑陵听着这消息的时候,有些惊异,却也当即就看明白了——除非昭玉夫人,再没有人可以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了。她这个婆婆啊,还是需要一个人生拉硬拽一把,逼出一把狠劲来。 听说当时,沈华君还正在两边人议论的堂屋后头休养,当即就从榻上爬起来开骂,傅家人没待多久就走了。 隔了两天,房媪后又差人让沈家人来接走了她。 沈氏下了台,没有个侯府里的倚靠,沈家人便是有怨言,也没地方可撒了。聂仲胥还在丞相府呢,就算回府,那也轻易见不着,昭玉夫人就更别想见着了。只是他们也赖了有一阵子的,最后房媪只找了几个家养武夫将那伙人赶出去作数。 四月上来,聂仲胥又自己入宫去和皇帝请命,下调治理豫州,皇帝倒没多话,这道谕旨是在五月发下来的。 月中旬出发前,聂仲胥去和聂太公磕了头,后将聂广和苏氏以及他自己的几个妾室同庶子女们,一并带去了豫州。 此去同样路途遥远,除非大事,今后只怕再难相见。 也不知道昭玉夫人那日究竟和聂仲胥说了什么,让这个二家主如此大刀阔斧,,对身边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得下心,甚至连长安都不待了。 成媪从房媪那里探知一二,说还是提到了当年老侯爷和康家人身上。 “没有康家,恐怕就没有今天的聂家了。二郎主心里何尝不清楚?” 所以说聂策险些被害都还不是关键,最后还是多亏了聂成永。 就是不知道聂广究竟清不清楚他四叔背后的身份了,要是知道,当初就不会由着自己的一时邪念,给人家喂了多年的毒药了罢。 西府一大家子搬走的五日后,聂太公把桑陵叫去了是非堂,逢着聂策也在,两个人是一同去的。 不过聂策后来被留在了院子里。老爷子要单独见桑陵。 她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当日退出是非堂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聂达这么个明白又糊涂的人,不会看不明白她在这个中间的作用。 “就连我也不知道,当初首肯你嫁进门,这主意是否错了。”老爷子靠着凭几,睥睨跪坐在木阶下的人。 桑陵脸上就如同内心一般平静,“出了问题,解决问题,这便是孙儿媳妇一直奉行的法则。” “所以就要弄得如今这般,一家子分的分,散的散?” 她不觉凝眸上去,“祖父您觉得,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就真的好吗?” 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的憋着气,偏还要相互忍让,装作一团和气。她都不敢想,以后要是一辈子生活在这种家庭里,每天一睁眼就是斗——那可真是一辈子望到头了。 聂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或许他心里也早有了答案,不过作为一家凝聚力的象征,如何都希望所有人都承欢膝下罢了,哪怕平日里生了些矛盾,最终也会因为血缘关系而不在乎——起码是他以为的不在乎。 “你若是个男人,我或许会很喜欢你。”聂达哂笑着说,但语气里究竟带了点蔑视。 桑陵还读得懂,跟着揶揄,“是因为我太有自己的主意了,是吗?”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回答,老爷子端详了她良久,期间一直没有说话,她现在已经有点孕身了,跪坐久了其实是有点累了,就岔开裙摆下的双脚,一点一点直接坐到地上,兀自挪动着,却见聂达挥手示意她退下了。 顿时间如释重负,撑着地板艰难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扶着腰正准备走出屋子,身后的声音突然传来,“我会和吴氏说,今后家中事务,你不得干预。” 她脚步顿住,错愕了有一瞬,随即回首行礼,轻飘飘地道了个“好”。 第163章 太公昨儿安排了梁家女儿入府 聂策上月推脱不开公务,到底还是出了趟外差,不知道去了哪个地方,小半月才回来,当日进宫回了半下午的话,随后中校署也没去,就急匆匆回府了。 “且能休息个两日,明儿咱俩就出去玩。” 入夏后的长安行在,热归热,人却也不必总闷在屋子里的。聂策回来的路上就在想——领着夫人去哪儿玩的问题了。 桑陵正靠着凭几吃杨梅呢,卫楚就在她边上打着扇子,宗湘和晏瑶给侯爷奉了水上来,小原杏就撩开了后窗珠帘通风,连在房里休息的成媪也细步赶过来了——但凡他出外差回来,午苑前前后后的奴仆都会赶紧行动起来的。 “去哪儿啊?”桑陵捡起第二颗杨梅。 聂策到行障后换衣服去了,一边回她,“小南山在办赛马会,今年是荀家办的。” 京中权贵人家的赛马会一年一办,前两年就是昭玉夫人办的,后来因为他们不再是东道主,又逢着手头上事多,后两年就没去了。桑陵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既是荀家办的,那肯定能见着班乐了,到时候再派人问问代成君去不去,她们几个老朋友凑一块说说话。 主人们在里头说话,小原杏正准备到廊庑上去收整鞋履,步伐匆匆,头也没抬,一不留神就撞到了谁身上,抬头才见是侯爷身边的应不识,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却也各自没有出声,一个仍旧往廊庑上去,一个就走到门樘边跪坐。 卫楚虽候在少夫人身边的,却也瞧见了,给宗湘丢了个眼色过去,那厢低眉一笑。 不过这都是底下人无声的对话罢了。 翌日一清早夫妇俩就动身了,桑陵赖了一小会床,昨夜又比平时睡得晚了些,现在虽然不能行房事,却也有别的法子亲密,年轻人精力充沛,又还小别胜新婚,故而总是要纠缠一会。 晨起穿配好,她还留神给脖颈那一侧上了粉,掩盖了那些痕迹。 聂策同她一起坐上了马车,宗湘卫楚也都带上了,本来怕成媪来回跑辛苦,不让她跟着的,老妈妈偏不听,放不下心,最后好说歹说还是跟过来了,三奴仆就坐后头的舆车里。 他们来得不算早,今日天候好,有些日头,却也不算太热,等到了地,草场台子上已是落座了好几家贵人了。主座上坐着的,是当朝太子,原本他的左右两侧,安排的一边是五皇子东平王,一边是荀家自己,但昨日临时收着信说穆武侯要来,所以荀家主动腾出了位。 “早前没听说你要来,怎么都不先和我说了?”太子从瞧见聂策那一刻起,笑意就挂脸上了,甚至从座上起身,亲自接着他过去的。 他是吴皇后的二儿子,皇帝的儿子里排行十一。和聂策是表兄弟,两个人算一块长大,感情自是旁人不能比。 “我也是昨儿刚回。”聂策都没来得及给他拜礼,先回上话了。 不过太子好像也不在意这些,撩了眼他身侧的桑陵,有些惊讶。——这也是太子第一次见到聂策的妻子,早前听宫里人说起过这位的倾城之姿,不过一直没机会一睹芳容,今朝一见,倒也的确对得起那些传闻,“你小子有福啊。”他拍了拍聂策。 聂家郎了然一笑,并没有接这话,只回身做了个介绍,“内人桑氏。”桑陵紧跟着上前,行过万福常礼。太子的目光也就放她身上一小会,点了点头,旋即又拉着聂策到他身边说话去了。 她就自己落座到了他们的这方席子上,成媪随侍在身后,那两个小的站在更后头。 才刚喝了口水,就开始四处张望起来,成媪也清楚,帮着一起找了找,指着了不远处道,“在那儿呢。” 巳时日头如同融化的金子般洒满了整个草场,不远处的代成君正在太阳下悠然踱步呢,她今日穿扮不同以往,襦裙束了袖,腿上也都带了护具的。想来,今日也是要打马游玩的了。 桑陵也没让成媪起身,就唤来卫楚搀扶自己过去。行至一半,代家女儿就好像和她有心灵感应似的,一扭头也朝着她望来,两个小女儿于是相视解颐。 寻了个阴凉地铺上席子,两个人将将落座好,一股带着暖意的风掠过,惊起草里几只蚂蚱,卫楚和代家家奴就去驱赶蚊虫了。 “阿陵,你胖了些。”代成君上下看了她好一会,“肚子都鼓出来了。” 四个月还不算很显怀,尤其她现在的体型又清瘦,看起来就更没那么明显了。 “可不是吗?最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吃东西。”桑陵开始逗起了她,“顿顿要吃两碗饭,饭后还要吃瓜果点心,有时候半夜起来,还饿得哭呢。” 就听代成君惊诧的“啊”了声,“怎么这么馋吃的了。” “聂家人不给饭呗。”她佯装着瘪了瘪嘴。 “怎么可能呢。聂家还吃不起饭啊。”代成君一本正经的,柳眉轻轻一皱,才有点反应过来,“你别不是有身孕了罢,叫人看过没有?” 说完只听身边有人在笑,扭头看是桑陵身边的婢女,不觉疑惑,又回头看桑陵,见她也捂着嘴在笑。方才恍然大悟,“你蔫坏。”说着就要来揪她,被桑陵躲开了,一面笑,一面说,“逗逗你还不成啊。” 代成君哼了声,“有这喜事不早来告诉我,班乐当时就派人给我递话了,你还在这儿逗我呢。” “班乐也怀上了啊。”桑陵坐直回来。 “是啊。”代成君帮她铺开了皱起的裙摆,“月初来的信,说是刚怀上,所以你看,今日她都没来。” 她点了点头,刚想说:这也好。怀孕了她家里应该就能安生点了。 又听代成君说,“妾室也有了,比她还怀得早些呢。” …… 自打嫁进侯府,桑陵一直没有主动和外头的朋友联络过,今朝听说班乐也有了身孕,就怎么也该要问问康健的。 隔日便差人上旬府送了东西过去,之中还夹带了一份她书写下的竹帛。 才刚安排完这些,房媪就扬着一张笑靥过来了。 聂策这个侯爷不在家,两个人便是在寝屋前堂说的话。开头无非先问问桑陵这几日孕身如何,又交代了两句昭玉夫人传过来的话,也都是让她多休息,饮食上注意着些,要缺短了什么,什么地方不方便了,都及时叫人去通传一声。 她这个婆婆现在掌家权又拿回手里了,自然又开始忙碌起来,又因聂太公现在不让晨昏定省,所以除非特意,桑陵和昭玉夫人也都不常见着。 说完几句寒暄的话,房媪不见要起身的意头,桑陵也都看在眼里,便投过去一个好奇的眼神,“可还有什么事?” 就见房媪为难一笑,“太公昨儿安排了梁家女儿入府,夫人已经见过了,问少夫人什么时候得空,让她过来磕头。” 内院来的穿堂风在这一刻止在了门边,只案几上的兰草叶子摆动了几下,屋子里很是安静,女儿家鬓发垂下一绺,唇边含着的笑意也落了些。 这件事,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于是脸上又带上了不咸不淡的笑意,“好,明日就有空。” 第164章 什么事都没有睡觉要紧。 那个女儿叫梁莹,是左将军元配夫人娘家的庶妹。左将军袁辰睿早年也在聂伯玏手下做事,聂伯玏死后,他仍常来拜见聂太公,所以两家还算交好。 只是太平年间,左将军一职空有官衔,并无实权,所以在国朝政坛颇为低调。 “她性子好着的。”昭玉夫人拉着桑陵坐到了自己身侧,表现得甚是贴心,“将军夫人我也是接触过的,最是没脾气的一个人,说她做女儿时在家里就这样了,一家子人都不晓得发脾气。她这个妹妹也是常年带在身边的,她自己生母走得早,主母也多病,所以梁氏很早就把她接到将军府去住了,规矩礼仪都懂得,也跟着梁氏出来过几趟了。” 按理说,婆婆没义务和媳妇说这些,在这个时代,母亲给儿子塞妾室天经地义,支会媳妇一声就行了。昭玉夫人倒拉着她说了小半天,就好像生怕她会不好受似的。——虽然她的确不好受了。 自从想明白自己对聂策的感情了以后,她现在对自己的情绪都坦然承认、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她的灵魂来自后世,见识过更先进的文明,拥有了更高层次的思想,所以现在让她退步,无异于刀尖上行走,过程的每一步都带着血。但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桑陵想,难过归难过,现实既如此,所有的情绪,她也会学着压下去,直至麻木为止。 如若做不到麻木,或许有一天,等自己羽翼丰满了,她也会主动离开。 于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回话,“媳妇年轻,从未安排过这些,少不得有些地方可能要顾及不到,梁氏还要在我面前不拘谨得好。” 昭玉夫人自是满意,又叫了梁家女上前来说话。 她比桑陵还要小一岁半,今年正及笄,不过表现得确实和昭玉夫人说得一样,可圈可点,回起话来并不怯场,却没有什么张扬气。也难怪昭玉夫人尽说她驯善了。 梁家女儿入府的时间很不凑巧,聂策当日被留到了宫里,第二日早上才差人来家里回话,说军务紧急,这几日都在中校署了,也没说回来的日子。 一般如此,很有可能紧接着就是外差。 按理说今年年初他就该往南边去了,可因为桑陵怀孕,所以拖了两月,算算时间,可能之后就会动身了,桑陵猜测如此,梁家女入午苑的头一天过来给她行拜礼时,就也是如此说的。 “侯爷不常待在府里,你来的时候又正好赶着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所以要委屈你了。”说完这话,她都不禁小幅度地抖了抖。心里都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呢,也跟个大婆一样在这里和妾寒暄上了。 这感觉不是一般的奇怪。 梁家女就如同她清冷的长相一般,说话也慢条斯理的,“妾不委屈的,只是麻烦了姐姐,府中事务多提点一番。” 此际晨光正从窗牖间透进来,一束恰好打在她脸上,显得很是温婉,加之她人又生的白净,倒增添了好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了。 桑陵颔首,并没有再抛话头下去。 下午桑凤娥入侯府探望。——她二月就知道桑陵怀了的消息,但那时候高府诸事处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过来贺喜,只差人送了两箱子珠宝,和一些桑陵喜欢的零食甜点。 姑侄俩在午苑堂屋聊了半个下午,桑陵没说西府的那些事,更没提清早才来请安的梁氏,只挑着平日里一些有趣的琐事唠,加之成媪在边上插科打诨,气氛还是很轻松的, 姑姑是申时走的,桑陵不便动身,就叫卫楚和宗湘去送人。 堂屋安静了有一会,行障后头有奴人弹筝吟唱——这也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那批人还是前几日昭玉夫人送过来的乐倌呢,只叫桑陵每日听听,待在屋子里也不闷了。成媪就在她跟前一边收拾案几,一边提了嘴,“听说周家女年中嫁去了尉曹王家。” 桑陵拿着耳杯的手一顿,“为什么?” 轮得到成媪主动提及,里头的枝枝蔓蔓恐也是清楚了的。她递了食盘给晏瑶,仍旧边忙活边说,“好像是少主拒了,三月周家人还去过高府,听说谈的不是很愉快。” 言罢一阵沉默,桑陵也没有接着问什么,去年她就留意过这个问题了——表哥和周迎的婚事为何一拖再拖,只是后来遇着时疫,没工夫想这些。不过冥冥之中也有些预感,可能这门婚事最终成不了。 她心中一直有个晦涩的猜测:表哥不成婚,或许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愿意耽误了别人。 只是这话现在怎么提感觉都不对劲。 说得多了,问得多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算旧情未了,表哥旁的事她还能关心关心,人生大事却不太好提,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福,愿他之后遇良人,平安健康的度过余下一生。 正想窝回堂屋的帘帐后去歇息,又听成媪说,“新来的梁氏,夫人还是要注意着些的。” 声音坠地,窗前风正拂起盆景枝叶,屋子里光影细碎斑驳,更叫人昏昏欲睡,桑陵托着下巴问,“她做什么事了吗?” 这样子显见的困了,成媪笑着招呼晏瑶和小原杏去铺床,语调也放低了,“夫人从前读书时候不也曾念过吗,‘防患于未然’,与其等事生出来再应对,不如先在苗头上掐断,梁氏身边应该有个我们自己的人的。奴瞧着,鸳就不错。” 现在三进偏院里除了一个鸳,已是有好几个她们培养的眼线了,所以把鸢提到前院来也不错,用了这么一段时日过来,看那丫头也是个灵泛的。她就扶着腰起身,打了哈欠说,“好,,回头你让卫楚去张罗。” 说完再无多话,就绕过漆绘屏风后的小榻上歇息去了。 现下什么事都没有睡觉要紧。 第165章 那是长辈们给你纳的妾室 春樱还未凋尽,蝉鸣已爬上树梢,一晃入夏,聂策这个大忙人在外头忙碌了十多日,终于是得空回了趟家。 昭玉夫人三天两头的宫中跑,早就从皇后嘴里知道了,他儿子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忙。所以逢着他回来,府里头好一番接风洗尘——哪怕这一回他才出去了十多日。 连久不出山的老爷子都露了面,一家子人连同三房一家还有四叔聂成永,就在静思居热热闹闹的用了顿饭。 有昭玉夫人这么个会来事的当家主妇,加之聂策也跟着附和,聂太公的眼角眉梢罕见带上了丝丝笑意——这还是自西府一家人搬走后,他脸上头一回和颜悦色些的, 不过没把视线放到过桑陵这罢了。 至于三房,有聂叔狄在,三婶也都全程安安静静的。沈氏被赶走以后,少了晨昏定省,桑陵几乎再没见过她,倒是三叔房里的一个妾室卫氏几次见着,听说那也是三叔最喜爱的一个妾室。目光再投到四叔身上,见他面色稍好些了,小两月用药下来,起码双唇不似从前那么透着乌青。 一顿宴飨还有歌舞作伴,所以玩闹了有一会,饭毕已经是到起更的时候了。聂太公一起身,众小辈也都跟着起了身,没有人要继续逗留的。 聂策和桑陵一道回午苑,静思居后花圃的飞虫正拖着翡翠色的尾巴窜进月洞门,长廊墙角上爬有两三只壁虎,灯影一靠近,便不见了身影。 “我说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偏叫我去,到了又要我上去比划两下,周围人都跟着起哄,我没法上场了。最不乐得耍这些花架子,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架呢。” 这件事聂策在方才的宴上就说了一小半,——是前两日平县大营里众将领比武呢。 但当着长辈们,没说这些后话了。 他念叨什么呢——起先这个比武,他是没去凑那个热闹的,杨焕非得拉上他,后来大家伙见车骑将军来了,一块起哄他上场,偏又没人敢和他切磋,打不打得过是一说,谁又敢和聂策真动手呢?平县大营里的人不是他自来的手下,都还不知道聂策这个人脾性怎么样呢,就怕没把握好这个分寸,倒要得罪了人。 最后就弄成他上去搞了个单人秀了。 不过——其实心底是没那么在意的,就要在妻子面前撒撒娇,说说话罢了。 两个人边走边唠,桑陵奚落他,“不乐意表演就发个脾气呗,教训他们不像话,大营里都嘻嘻哈哈的。罚个几回,就没人敢拉着你做这事啦。” “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你是大将军,在意这些做什么。”她含笑逗他。聂策就弹了弹她肩膀,“这要是给你当了官,指不定多少人胆战心惊。” “我巴不得他们都怕我。” 话音一收,桑陵的步伐未变,聂策稍顿住,忽然想起沈华君那个人,和她那只断了的手。这事他早从麻兴口里知道了原委……桑家女狠得下心的时候也是真狠,一点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再回首年边大哥和章氏的事,从始至终她也都是一意孤行,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最后竟还真翻了案。 聂策一直知道桑家女很聪明,也知道她不怕事,有手段。 只是—— 少年将军心下不禁提了口气,愈发觉得,她就像一只风筝,自己根本抓不住。 听不着身旁人的声音了,桑陵还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聂策便回视过去,笑道,“那你想我怕你吗?” “那你怕我吗?” 得来一句反问,他拧眉正经思考了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桑陵,但的确是在乎的,因为在乎,所以不会像门馆上学那时候一样无所顾忌。但这应该说不上怕罢。才要开口否认,两个人已是走到了午苑院门前,夜间灯火葳蕤,只见堂屋的廊庑上站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月白曲裾袍外套着一件素纱衣,一尾坠马髻梳得整整齐齐,身后还站着两个婢女。 聂策懵怔回头,用眼神问桑陵。 这件事昭玉夫人还没和她儿子说过的,一家子人在静思居相聚,旁的话一大堆,自然不会提及这些房中事。 桑陵眸光跟着一同放去,平心静气,“那是长辈们给你纳的妾室,名唤梁莹。在你去中校署的那日就过来了,不过你事多,所以没提前说。” 她觉得这个时候,或许自己应该笑着说这个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笑出来。 不过内心还算平静,也兴许是从那日起就看明白了——不能在这些人身上报以太多希望。所以有准备的事,就不会再轻易动了情绪。 聂策是彻底愣住了,好几个问题在脑子里轮番转,但开口愣是不知道先问哪个的好。 “瞧见了就过去打个招呼。”桑陵先端起了当家主母的派头。 不然两个人在院门口进退不是,算怎么一回事。未必梁氏还是一头老虎,能吃了他们俩不成? 院中石灯都已经上了灯油,廊道上也都挂着烛笼,莫名透出一丝喜庆来,聂策往里迈步的时候抬了抬眉,梁家女先上来行了礼,又给侯爷身后的少夫人也行礼。桑陵微微一笑,跟着聂策进了堂屋,扭头示意梁莹一道进来。 进门也有好几日了。聂策回来,按礼数,她是需要来磕头的。 两个人分别入座阶上,宗湘卫楚随侍一旁,案几上另有晏瑶和小原杏倒上玉饮,婢女们动作快速,躬身细步的身影倒映在墙上,那头博山熏炉里熏的香是孕妇专用的安神香,梁莹就全程低眉,跪坐阶下等着这些人忙完。 成媪因为和房媪说话去了,晚来一步,等入了堂屋就见这一幕,梁氏正磕着头呢,上头坐着侯爷和少夫人。成老妈妈便拢着手候在了墙角,和那边的卫楚对视一眼,再去观察侯爷的反应——见他靠着凭几坐着,姿势依旧懒懒散散的,不过夜里风大,吹得烛光晃晃悠悠,看不真切侯爷脸上的神情。 是对这个梁氏满意呢,还是不满意呢? 桑陵倒没有成老妈妈那么多心思,等梁氏的礼拜完,就有点困了。现在是一久坐就犯困,方才在静思居的宴席上就有点犯困了,一路走回来和聂策说话算是清醒了点,但这会坐下,眼皮又开始打起了架。 便支颐一边看梁氏行礼,一边走神,昏昏沉沉间听着周围没了声音,又想问问聂策今天晚上睡哪,就听身侧的人来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 她下意识“哦”了声,就要起身。 第166章 上梁正了下梁才不歪 人才刚站起来,就被一只大手拉回去了。桑陵懵懵怔怔地低头望去,见聂策皱眉看她,“你去哪?” “我回去睡觉啊。”她说。又听聂策“哦”了声,也一道起来了。屋子里很安静,她便下意识地看过去,见所有人都没有动,又想起聂策方才的话,也不知道是真困傻了,还是怎么,竟无意识地问了出来,“你不同她一起吗?” 话音刚落地,就听耳畔传来啧的一声,她的另一只手被扶住了,成老妈妈掐了她一把,不觉清醒几分,又去看聂策,只见这厮无奈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倒是对着下头摆了摆手,阶下跪着的几个就都退出去了。 她终于从迷迷糊糊的神思中完全清醒,想了想,不觉低眉一笑。 便腾出一只手扶着腰,回握住了少年郎的大手。 等回寝屋,已经是二更天了,夏夜屋子里也不用留灯,几扇窗牖开着,月光都能流到帐中来,连今夜的虫鸣都悦耳多了。 两个人洗漱完落座帐中,各自沉默须臾,聂策伸着脑袋过来看她,“乐啊?” 桑陵还不知道他是想说什么?不过也不想承认这些有的没得,就又扬起了下巴,“我一直乐啊。” “为什么事乐呢。”聂小侯爷攫住了她的下巴。被她一招手挡开了,仍旧趾高气昂,“为什么事我都乐。” 说完听身边人朗声笑了笑,倒头躺在了她身前,桑陵遂低头瞧住了他,玉白柔荑一抬,青纱袖堆到了肘间,她点了点聂策薄薄的双唇,视线又挪到他的喉结上停留了一会,竟下意识想吻上去——不过尝试了一下,肚子挡住了。 但聂策好似没察觉出来,打量了她一会,来了句,“胖了点。” “怀孕哪有不胖的啊。”难得起来的兴致被他一句话赶走,她放平双腿,放下了一头乌青长发,艰难地换了位置,准备平躺下去。那厮也很有眼力劲,蹭的一下坐起来,扶着她一点点躺好,一面说,“将来总有法子打发走她的。” 桑陵刚调整好睡姿,有些惊诧,“你想打发走她?” 言罢见聂策一点头,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我没想过纳妾。” 她脱口而出,“为什么?” 这世道下的男子,就算对元配尚有真情所在,但凡家里养得起的,就不会抗拒三妻四妾罢。 “爹生前就没有纳过妾,如何到了我这一辈,就要妻妾都有了?” 聂家郎的一句话下来,到让她又怔了一回,口唇翕动,又被他抢过话去,“何况四叔都没纳妾。四婶当初主动要给他纳都不肯呢。” 她不觉勾起嘴角,心道,这原来还是上梁正了下梁才不歪。也难怪聂策都没有个兄弟姊妹的了。 聂策这厮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并不是什么看重外貌的。若他同寻常世家子弟一般贪图美色,那婚前就应该有一堆的房中人了。可他偏没有,不仅没有,连成婚前给他物色的女儿,都拒绝了好几批,那就说明此人的感情应当是在日常相处中生出的。——和她恐怕也是如此。所以对于梁氏,桑陵觉得聂策眼下相不中很正常,至于以后……她不好打包票。 于是她抿唇一笑,没有再回话。由着窗前传来一股凉爽夜风,赶走了维持了小半夜的燥热,帐中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静,聂策扭头盯了她好几眼,像是在等她的回话,眼珠子一转,说,“不过,你若实在不想她走,我还是能勉强留下她的。” 怪道沈氏见着他都怕呢,这厮拌起嘴来,功力也是颇为了得的。桑陵白了他一眼,“你要真想,别拐弯抹角地说这老些了。” 说完又听他大声笑了起来,“逗你呢。”又张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语调压低了些,“好阿陵,别不开心,我不会的。” 月色在纱帐上闪着微光,说话间,榻上的人影已经叠到了一块。 “我没不开心。”她眉尾挑了挑。 只见这厮已经往被子下头钻去了,一边念道“成,没不开心。” 没说几句就动手动脚的,她也都习惯了,张嘴又想念两句反驳的话,酥酥麻麻的触感已经从身下传来了,不觉哼了声,“别。”原是想阻止他的,奈何两个人在这上头已经有了十足的默契,有些事就算不问不打探,仅是肌肤有了接触,也能清楚感知到对方的渴望。 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耳边传入识海,所有理智就都随着博山炉中的香烟在空中消失殆尽,桑陵便只能阖上双眼,任由神思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六月上来,聂策就再南下交州了,这一去,心里有数的人都知晓,归期就真不好说了。 当日入宫前甚是低调,府中叔婶都不知道他动身,就聂太公昭玉夫人和桑陵去送了他。天不亮就在府门前逗留了一会,长辈们少不得一通嘱咐,最后他翻身上马,桑陵才过去说话。 要交代的话前面两个都说完了,到她这儿也没了话,顿了顿,只来了句,“要是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就好了。” 就得来对面人一笑,“一路舟车劳顿,你当是去玩的啊?” 桑陵抬头看他,几分认真,“我实不瞒你,我去过的地方,真比你多。” 她自小家境不好,年幼时跟着父母下海务工,也算走南闯北了,有些地方甚至当今天子都还没收复呢。 这样的话聂策当然不会信,只以为又是两个人的互相打趣,就“嗯”了几声。随后便没再多耽误,对着家里人各一颔首,就打马出发了。 平旦天色黯淡,日出前的风都还夹杂着凉意,吹落桑陵鬓边的发丝,她将目光一路追随,直至那几人架着马的身影消失在旗亭街尽头—— 第167章 “夫人再使把劲啊!” 聂家郎的书信是在离家的半月后传回来的,届时桑陵正在堂屋和桑凤娥说话。 近日来,姑姑也是时常要来看她的,有时候和高恒一道来,为她诊平安脉。 卫楚拿了竹牍回来交到桑陵手里,说侯爷给太公和大夫人也寄了。桑陵无声颔首,只摊开自己手里的这一件端详起来。 字迹些许潦草,许多地方前后句也读不通畅,倒符合这厮不爱念书的形象。 姑姑握嘴而笑,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报平安罢了。”她就卷起了竹牍,脸上只是笑。也没说后头那些不知所云的情话。 姑姑当然不会细问下去,端起玉盏抿了口,便又将目光放到窗外去了,行障后今日同样有伶人弹奏,显出几分雅致来。 安静了一会,桑凤娥将目光转到她身上,“你同那妾室相处如何?” 来往几次,她也都知道午苑内的一些事了,都还见过梁莹两回呢。 “起初她是要日日来请安的,不过我赖床,有时候到午时才醒,不好叫她总是等,就让她不必来了。我同她往来也不多。” 虽然人家现在也住在午苑,但是在隔着一条长廊的屋子里,那边在午苑的角落位置,平时除非特地,桑陵都不会经过那儿,所以也就和梁氏少见了。 姑姑闻言点了点头,“她性子瞧着倒静,话也不多。” 这一点桑陵也认同,“到底是小女儿,自然还不会多逢迎。” 话说完得来姑姑两声哂笑,“我们阿陵也还是小女儿呢。” 若说年纪,她还不到二十,也确实可以说得上小女儿,她就跟着同样一笑,却也没接这话。 宁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建嗣十三年八月,月下旬的某一日下午,桑陵尚在午睡之中,就听廊庑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现在睡眠浅,一下就被惊醒了,见成媪和宗湘卫楚都在外头,成媪踉跄着步子进来回话,说“宫里老娘娘崩了。” 她只觉什么东西烧着了嗓子眼,干渴得很,实在和太皇太后没几次接触,听着这消息却也莫名怅然若失了好一阵。 当日宫里宣了国丧,丧礼名义上是三年,但实际执行还是遵从了从前的规矩,以日易月,所以也就三十六天,举国上下都得为其哀悼。昭玉夫人自收着信那一刻就入宫去了,近日恐怕都回不来。 虽说感觉不是跟前的人,也不算什么很亲近的人,不必跟着真心实意的哀伤,但大约周遭氛围都如此——古人君为臣纲的意识根深蒂固,成媪和宗湘卫楚那几个以及后院那些奴仆们连日来脸上都没挂笑。导致桑陵都跟着真心实意的难过了几日。 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进九月,也就到了桑陵的预产期了。这个时候昭玉夫人还在宫里未归,是桑凤娥过来照料的,临近生产的日子,表哥都住在了午苑厢房内。虽说接生的事自不用他操劳,却起了个以防万一的作用。 她是半夜发作的,上午其实就有感觉了,但那会还算能活动开,疼痛也不过一小会,到了下午,疼的频次就多起来了,总感觉要出恭,也好在是预备的两个产婆提前几天就住在了寝屋旁室。 这么一直疼到夜里,人就半倚在填了艾叶的迎枕上,一点点的吐气,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额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发丝,全贴在了脸上,产婆在边上喊着什么,好像是在让她用力,喊了大概有四五次,渐渐的也都听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开始难受起来,好似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力量拉扯,那东西要把她活生生扯开才好。 “夫人再使把劲啊!”产婆的声音高亢嘹亮,瞬间穿透午苑寝屋内外。 昭玉夫人匆匆赶来——她刚从宫里回来,正和桑凤娥对视上,两边颔首招呼,也没出声,没过一会,羊犉也过来了,虽然聂太公那儿从没问过,关键时刻却也还是派人来打听消息的。 “白日就发作了。”桑凤娥抓着帕子放在心口,跳得她实在心慌,说完就跑到院子里透气去了。昭玉夫人便上前接替了桑家姑姑刚才的位置,看了眼一旁的高家大郎,也没顾得上再打招呼,就侧着耳朵去听动静。 “见头了!”里头的声音响起,她不免激动,袖中双双紧紧握在一起,自己都没察觉地颤抖起来。 怎么说也是玄文的头一个孩子,他又不在家,就怕出了差错的,到时候她这个当娘的要如何交代。思绪正纷乱着,响亮的啼哭声自屋内传来,院内众人都回头望去,几乎是都松了口气,桑凤娥拭去眼底泪水,想要再凑到门边去,可泪水却越抹越多,她都不敢再上前。 这会天边都泛出微微日光来了,木门被推开小半边,产婆抱着孩子出来,昭玉夫人旋即上前。 “是女儿。”产婆说。 昭玉夫人眉头一抬,又立即换上笑靥,“女儿也好。” 说话的时候,高恒已经在边上等着了,又问产婆,“少夫人可还好?” “好着呢,不过初产妇没经验,现在也有点累着了。”回完这话,桑凤娥才收整好状态过来,孩子看一会还得抱进去。 羊犉就没凑上前了,听了个全部,便回是非堂回话去了。 第168章 她只是一个孩子 桑陵就在寝屋内安生躺了有几日,原以为卸货了能轻松些了,却不想又是一轮新的难关,虽然一出生就有预备了专门的奶娘给孩子喂奶,但平时总归还是要放在她边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暂时还没生出什么母爱来,虽说身边这个小小的一团,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罢,但她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甚至于抱在怀里还感觉陌生。 本来想问问成媪,话到嘴边半晌也没说出来。后来就不抱了,只时常看看在奶娘怀里的她,不过一听到她哭,心里又莫名的烦躁,再后来,索性就待远些了。只乳娘和成媪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会佯装着喜欢的看一看。 是非堂那边给孩子取了名字:聂瑶,昭玉夫人当时就传家书给聂策去了,告知他得了个女儿,名字一道传了去。 桑陵看着小榻上的聂瑶唤了两声,又自己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乐一乐。 成媪起初听着不大乐意,虽说刚出生的孩子取贱名好养活,可少夫人取的这名字未免太古怪了些,就不由得提了两嘴不合适的话。桑陵也没管,只道,“咱们私下里叫,我还不能给她取个小名了不成?” 话也说得没错,成媪就没管了,怎么说少夫人也是念了书的,兴许这名字背后有别的深奥含义呢,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清楚这些。 但乐一乐这个名字,桑陵是真随口一取,纯粹是为了反抗聂太公自作主张丢了个名字过来罢了。 名字的事敲砖钉脚,又过了数日,成媪带回来高府的事,说是高恒往西北去了,后日就不过来诊平安脉了。说完老妈妈解释道,“阿山来回的话,听说是关家太公殁了。” 那就相当于是高恒的师傅去世了,他这个徒弟自当要过去吊丧的。 “女家主下午会来。”成媪又说。一听这话,桑陵登时高兴起来,“那把乐一乐抱过来,见见她姑姥姥。” 孩子这会正在奶娘边上,她们本来是打算夜里再接过来的。成媪“诶”了声,就退下了。 桑家姑姑这一趟来,被留了几日,本来她是打算说一会子话就走,不想聊着聊着,硬生生被桑陵留下来陪她几日。 她刚生产完,夫君不在边上,婆婆也忙碌着,身边需要个亲近的人是自然,桑凤娥未免心有戚戚焉,也就真住了几日。都还跟着乳娘照顾了聂瑶几日呢。 姑姑听着孩子的乳名倒没和成媪那样惊异,只是笑了好一会,说,“快快乐乐的就好。乐一乐,你说是不是?” 期间梁氏也来看过孩子,桑陵都没怎么,成媪如临大敌,就跟在乳娘边上,时刻不离,桑陵笑着瞟了她一眼,继续同梁氏说话。 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们之间还能聊什么?不过风花雪月,张家长李家短的,桑凤娥跽坐一旁,笑着用了几盏玉饮,无声打量了几眼梁氏,只偶尔插两句话。 “姐姐要是闷着无趣,就叫我来说话。”临走时,梁氏说,“反正我在那边待着,也无事可做的。” 虽然老娘娘的丧期已过,但长安城就在天子脚下,贵人家的玩乐活动不到新年上来是不敢轻易举办了的。没有了出去的由头,梁氏整日待在屋子里可不就没意思了? 桑陵也都是笑着说客套话,“少不得要叫你陪我的。” …… 姑姑在十月初回高府,桑陵身边少了个人,还不适应了有一会,午时才用了饭,乳娘就急急忙忙跑到了寝屋,只说女公子脸上起了红疹子,让少夫人请医者瞧瞧,桑陵一面起身,卫楚就一面往药房过去了。 于此同时,早前预备着照顾孩子的老媪也到了。早桑陵一步看完孩子的情况,回头来宽慰道,“夫人莫担心,这天候,月里的孩子容易长这些,减些衣服便是了。”——给乐一乐喂奶的那个乳娘是个年轻妇人,自己也才刚生产完,是因她奶水多才带进府来的,但她本身自己也没什么经验,难免慌了手脚。 只是话虽这么说,就不能说真不担心了,成媪把孩子从小榻上抱起来,桑陵伸着脑袋去看,只见乐一乐双颊连着鼻梁骨全是小红点点,成媪把褓被揭开了点,才发现脑袋上也有一大片。 桑陵鼻头一酸,头一次主动上手把乐一乐抱了过来,成媪是生育过的,还知道这样子虽瘆人,却也不算严重到那地步,便很娴熟地先把褓被抽走了,又吩咐着小原杏去准备热水。 “洗干净了身上汗渍,抹了药膏子就好了。”她刚说完,只见好几颗豆大的泪珠子已是从少夫人眼底流了下来,全滴到了女公子脸上,不禁跟着难受,想上手给她擦了,见她伸手先给怀里的孩子擦,一面念,“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事的。”成媪也哭了。桑陵就哭得越发厉害了,脸上涕泪纵横交错,再好看的女子,这会都不是那么好看了。 桑陵内心的难受,其实更多在于她自己对乐一乐的感情。 她觉得她可能和这世上的绝大数妈妈都不同,自孩子出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生出过什么母爱,看见她会害怕,不敢摸、更不敢抱,听到她在奶娘怀里的哭声,内心深处甚至是厌恶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身处侯府这样的人家,身边有无数使唤佣人,她不必照顾乐一乐的吃喝拉撒,似乎——只需要在表面扮演好母亲的角色就行了。 可直到现在,到眼下这一刻,看到她小小的一个躺在榻上,面色胀得通红,可一被大人抱在怀里,又显得很懵懂。 她突然觉得,她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虽然脸上和头上的红疹子密密麻麻的,难看极了,可也实在可怜。 桑陵突然就好想抱抱她,想和她说声对不起。 第169章 “高家主母有恙,说是中毒了。” 乐一乐的热疹,也确实是几个老妈妈说的——发的快,退的也快。 也因为府里人手多,医者奴仆都在跟前,前前后后照顾了几日下来,她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白白净净,桑陵也总算是心无负担的抱在怀里玩闹起来,时常还要上手捏一捏,恨不得捏到她哭才好,往往这时候就被成老妈妈训斥了。“前儿才哭成那样,现在又这么弄人家。” 桑陵笑着把乐一乐举起来,“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能玩了?” 说完又开始逗起她来,孩子终归还是和母亲亲的,就算月子里没怎么和母亲有直接的接触,终归在肚子里还待了好几月呢,桑陵一逗她,她就笑,小孩子一笑,边上候着的几奴仆也都笑,一时间,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卫楚说了两句她嫂子从前带孩子的话,也都不过如此,小原杏正也要接话,廊下有人唤了两声,宗湘起身过去,见是院子里打扫的东五,得了话后就快步回来了。 “怎么了?”桑陵问。 “高家主母有恙,说是中毒了。” 她双腿一下就软了,好在是跪坐墙角的乳娘反应迅速,就从少夫人手上接过了女公子,成媪连忙扶着她起来。 “去备马车。”桑陵说。 偏偏赶得时候这么好,高恒才去了西北,姑姑就病倒了。等桑陵到高府时,上一批医工才走,卫媪候在边上解释,“从侯府回来以后,女家主受太尉邀,去桑府住了两日,昨儿下午才回,夜里也没用饭就睡了,今早看完账念了几句头晕,要困觉,就回房睡了两三个时辰,奴去叫她,半天不见醒,刚医工说,是——”她声音发颤,“是中毒。但摸不出什么毒,又怕诊得不准,只叫高家大郎自己看看,或是宫里去请侍医。” 桑家只提取了话里的几个关键:去了桑家回来就中毒了。 “马霁君!”她念了句。 除非那个毒妇,谁还会使出这种手段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产后激素导致,她的脾气都比从前大了不少,一听这个消息,留了成媪在高府,又叫宗湘以穆武侯夫人的名义去宫里请太医,自己就领着卫楚和小原杏火气冲冲地赶往桑家。 这日朝官不休沐,桑武不在,奴仆将她引至正厅稍候,没过一会,马氏就过来了,身后还有几个面生的老妈子和婢女,她身边倒是换了一批新人伺候了。 “听说大女儿才生产,就出月子了?怎么突然就自己回娘家了?”马氏悠悠然说起来,许久不见,面色倒还不错,依旧一副刻意高傲得——令人憎恶的模样。 “我姑姑被人下毒了。”她刚说完,马氏面色一愣,讥诮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桑陵不由得失笑,问都没问,她倒不打自招了。她从软席上起身,“把解药交出来。” 马氏也不甘示弱,“大女儿,你这是搭戏台卖豆腐,好大的架子啊。她被人下毒,你来问我要什么解药?” “马霁君。”桑陵也不想再同她费口舌了,“趁我现在还能好言好语的和你说话,交出解药来,否则我耐心没了,你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好的了。” 正厅里头霎时陷入沉寂,除了侯夫人这边的人,连同马氏和桑家家奴都是一震——谁都没料想她会这么说话。便是侯夫人了又如何?她总还姓桑,出了阁没两年,还直呼上长辈名讳了。 马氏更是愣得看了她许久,随即一拍案几,怒形于色,“放肆,你以为你嫁了人,就当真一步登天了?等你父亲回来,让他好好看看你如今这副张狂无礼的模样。” “我还能更张狂。”桑陵说完一揭案几,上头的蒜头壶和几套漆绘耳杯顷刻间倒地,汤水撒了一地,马氏的裙摆也浸透一小半,立即就得来的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富贵人家的主母,都是坐在高位上颐指气使惯了的,面对小辈和下位者,向来也是呼风唤雨,哪里被这般粗鲁的对待过? “给我把她轰出去!”马氏举着手嚷叫起来,身后的几个仆妇就要上前,桑陵昂首喝去,“我看谁敢!” 都不需要卫楚和小原杏上前来挡,仅是这一声,就震住了对面那几个老妈子。到底也还知晓她现在的身份,若是当下聂家落败了尚且好说,可偏偏人家风光正盛,谁敢真得罪? 桑陵就将目光再放到了马氏身上,“你和我死磕也成,既然大家都不留脸面,等父亲回来了,从前的那些事我们再好好说道说道。” “什么事!”马氏也不由得腿上还滴落的水珠了,一步迈上前,“你给我说清楚了。” 她发出一声冷笑来,才要开口,外头奴仆喊了声,“家主回来了。” 原是桑陵来闹事的时候,庄政就派人去叫家主了,今日桑武散会得早,从丞相府议事出来就到官署大院同人闲谈去了,那处离他府邸不远,步行都只需半刻钟,更何况收着这个消息——他是打马来的。 入了院门,匆匆赶到正厅,桑太尉的额角鬓边已经全是汗珠,连后背都是个湿的。十月天候虽说已经很凉爽了,他却只觉得通身燥热,一面由庄政褪去外袍,一面扫视过屋内人等。马氏委屈之态溢于言表,桑陵就揣着手看着他,似乎是等着他整理好了身上再开口。 桑武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这个大女儿气场是如此瘆人, 还真是嫁了什么人就成什么人了,聂策是个上战场的武将,想平日在家也都是五大三粗的,桑陵跟着也成这样了——虽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文人士大夫,面对这样的场景,却也有些汗颜的。 “父亲。”等来这一声,桑武闭了闭眼,先招手让马氏下去了。 桑陵投过去一眼,就见马氏抬了抬眉,立即显出几分得意来,不过兴许是怕她再发疯,退出去的步子也格外迅速。 “我听闻你上月刚生。”桑武瞥了她一眼,兀自正了正衣襟,“如何就到这里来了?” 桑陵生产,他们也是有托人到侯府送贺礼的,不过人都没到罢了。——只是桑陵这些也不在意罢了,本来也就没渴望从这个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亲情。她牵起唇角讥讽一笑,在卫楚的搀扶下踱步桑武身边坐下。“姑姑被人下毒了,你知道吗?”顿了顿,到底还是叫了声,“父亲。” 第170章 将以往那些所遭受的委屈悉数释放。 桑武错愕地都直起身子来了,“你说什么?” “昨儿从你们这回去后就不舒服了,今早犯困,睡到现在都没醒,表哥不在,请的医工说是中毒了。” “我去宫里请太医。”桑武到底还是晓得关注重点的。 只是被桑陵叫住了。“我已经派人去了。”她昂首目视,努力遏制住心底的怒火,“姑姑定是被马霁君所害。你身处其中,定然也清楚她二人之间不和睦的由来罢。”她不信,桑武这个身居太尉职位的政客,还看不明白家里的这些事,于是攥紧拳头,一咬牙,将所有尘封在心底,原本打算永不再提的往事,再度血淋淋的展现在这个父亲面前,“我年幼时肥胖丑陋,脸上发痘,皆出自她之手,明知我身体有恙,仍不断哄骗喂食,十三岁那年把曹家邀上门,也不过为了让对方当面奚落于我——”一句话止住,她多想继续说,那个可怜又自卑的小女孩,不过十三岁,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生碳自杀。 到了此时此刻,连她都尚且分不清,这份源自心底的哀伤,究竟是她太能共情因而痛苦不已,还是原主一直存在于她体内,祈求通过她的灵魂,将以往那些所遭受的委屈悉数释放。 “我娘……”于是她放轻了语调,“如若她在世,或许我也不必遭受这么多。只是幸好我还有一个姑姑,我的姑姑又正好同我的继母不和睦……” “阿陵。”桑武出声打断了她。 桑陵不禁冷眼看向他。 “从前大人们的事繁冗错杂,到现在,也难说出个谁对谁错来……” “所以呢?”她只觉得好笑,桑武如今的这副嘴脸,就好像不久前才在谁身上看到过,哦,聂家太公,家族里的大家长,怎么都喜欢当搅屎棍啊。她干脆将不屑的态度摆在了脸上,“所以她就可以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下毒手,现在又对自己大姑子下毒?那是你亲姐姐……”她还要继续说,桑武深吸了口气,再次打断,“阿陵,这里头的事你不要管,现在我同你一道去高府。” 从始至终,他就没有否认过马氏下毒与否,也没有正视过桑陵迫切的目光。 桑陵不禁愕然,看着他这副态度,忽然来的第六感告诉她——自己身前的这个人,或许是知道原委的。 “你知道?”她觉得不是一般的荒唐,“你是知道马霁君给姑姑下毒的吗?” 桑武没有回答她。 答案似乎已经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眼前,她握住案几起身,再要质问里头的细节,只见桑武也站起来了,“当务之急,是救下你姑姑。” “为什么?”她再顾不得其他,蜂拥而出的泪水都汇聚到了下颌。 “阿陵。”桑武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了她,也很是无奈,“莫要再提这些了,随我去高府。”说完就拉住了她的手,却叫她一把甩开了,“你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是和马霁君同归于尽也要弄明白。” 这个样子的桑陵实在陌生,仿佛变了个人,桑武纵然知道她高嫁以后难免有些脾气了,却也不想能改变到这般,甚至让他都不知道如何镇压。 屋内沉寂了小片刻,桑武几度吞咽,左右打量,挥挥手把屋子里两边的奴仆都清退了,桑陵跟着一颔首,那边的卫楚和小原杏便也出去了,饶是如此,她这个爹还把声调又压低了些,“你母亲——你继母——”他叹道,“爹在朝堂犯下一些事,她是知晓的,马家也——” 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桑陵却也当即听明白了,猛然想起时疫期间,聂策说过的话: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便是桑家,也难辞其咎。 所以是桑武做了什么错事叫马氏,甚至整个马家拿捏了? “那为什么要毒害姑姑?” 马氏就算和姑姑有怨怼,也不至于到了当即要下毒的地步罢。 桑武已经低下头去了,一个身量也不差的中年男子,就在自己女儿身前垂下了脑袋,“你姑姑也知晓此事,那日与我建议休了马氏。” “所以被马氏知道了,就给姑姑下毒?”她甚至不用等桑武把接下来的事说下去,自己也能说出个所以来了,“她下毒的时候你就早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猜测。”桑武这一句否认倒是来得快。 桑陵只觉得这个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格外令人发笑,她摇了摇头,昂首快速擦掉脸上的泪水,由衷感慨了句,“真是窝囊啊。” 第171章 一孕傻三年 宫里来的侍医倒是摸出了桑凤娥中的毒,也给配下了方子,说是一种鸠毒,好在太医署上月新进的药材里,正有一味主解此毒。 故此侍医先开了一味缓解的方子,后来那味药,还是卫楚再跟着侍医回宫,到太医署再抓过来的。 姑姑是翌日下午醒来了,不过话都说不了,只能喂些水食维持。 阿山拖了账房写好竹牍,已经寄到西北去了,桑陵就时刻守在姑姑榻边,当日同桑武过来以后,她也懵怔了好久,在桑府和马氏对峙时,她是真恨不得当场手撕了马氏,也不怕任何后果,现在再守到姑姑身边,直到看到她转醒,她才开始觉得自己周身疲惫,后来连是什么时候晕倒的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成媪就守在边上,宗湘在榻尾放帘帐,再一偏过头,又看见卫楚和小原杏在门廊下的药炉子前扇扇子,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环境有些陌生。“这是哪里?”就问。 成媪是听着她说话才发现她醒了的,回说,“在含宁园呢。” 看来还真是一孕傻三年,才嫁出去多久啊,就连自己住过的地方都不记得了,她在宗湘的搀扶下坐起来,又问,“姑姑怎么样了?” “太尉请了王侍医过来,就住在府上,也给您开了安神的药了。”成老妈妈给她把衾被掖好,说,“现在府里都有人照料着呢,您放宽了心,王侍医说了,您现在身子骨还需得静养养,千万劳神不得。” 她不是母乳喂养,不需要坐大月,坐完小月就出来走动了,自觉没什么大碍,只一个,明显觉得脾气大了,尤其昨日气血上了头,所以到后来猛然间沉静下来,只觉得头脑发昏。但即便如此,也觉得没有侍医说的那般柔弱。 主要是心里还憋着气,坐肯定是坐不住的。 “姑姑那儿谁照顾着啊?”现在她的思绪还有些乱。 “有人,奴也每隔一会去看的。” “太尉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说。”成媪如实回答。 又安静了一会,榻上的人目光飘远,似乎还在思考什么问题,成媪嗫嚅了一下,说,“侯爷寄了家书回来,您现在看看吗,还是,叫人给念了您听?” “拿来我看看罢。”倒终于有一件事能让她心情好点了。 这厮第二件家书倒是知道写些有内容的东西了,不再是那些没营养纯肉麻的情话,叫她也能正经看一会。 她边看边笑,成媪就在边上也跟着笑,实在忍不住问了句,“可是说了什么有趣的?” 桑陵说,“他说前几日下了训的空隙在海边玩闹来着,叫什么东西绕腿上了,后来腿痒了很久。过了几日,有几个当地的士卒就直接抓了那东西,告诉他们冲洗干净腌制了,到时候蘸着酱料就能吃。”一面说,就一面瞧住了那行小字,照着念起来,“如羊胃,正白,蒙蒙如沫,无口眼,以虾为目。”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媪好奇道,念起这些的时候,小原杏也凑了上来,就趴在了宗湘边上听她说,门外的卫楚也伸着头张望过来,都在等她的回答。 聂策的书上是没说这是个什么的。桑陵把竹帛放在了膝头,笑道,“此物唤作海蜇。” “海蜇是啥?”小原杏问。 “是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动物,长得像伞。”桑陵一边说一边比划,腿上也挪动开了。宗湘是认得一些字的,见侯爷的竹牍转到了自己这边,鬼使神差看了几行,便笑着收回了目光。 主仆几人不觉就聊了小半个时辰,大家都是内陆生活的关中人,对海边一无所知,未免好奇,桑陵一时兴趣起,跟着就说起了好些个海里的东西。后来还是卫楚那边说汤药好了,这场女孩子们的茶话会才结束。 宗湘端上来喂药,桑陵也没推脱,一口一口接着,心里已经在想着给聂策回过去的话了,她这边就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事了,说过去难免让对方跟着担心,索性就多说说乐一乐,再说说天气不错之类的,大家各自安康,只盼着他保重。正在心里头码字呢,成媪就在边上语重心长地说道,“等女家主好了,咱们干脆一概不理会那头的事,总不至于躲都躲不起。” 想来,在她没醒的时候,卫楚已经将桑府内发生的一切与成媪说了。虽然不至于听到桑武的那些话,但和马氏吵架的时候,卫楚和小原杏也是在边上的。成老妈妈可能猜也猜得出一些。 “不可能就这么着。”桑陵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 不是说有了开心的事,就全然忘却了难过的,桑凤娥现在还没有痊愈,虽说宫中侍医定然也是有些本事的,但不到高恒回来诊断了,说出彻底无恙的话,她就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而且马氏这根毒刺不除,终将是祸患。 第172章 桑家二姑娘给东平王做了续弦 这几日桑陵就一直住在高府,这种特殊时候,她也管不得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了。当日她们从侯府出来,成媪就派阿增去给房媪传话了。只叫房媪先把女公子抱到云月榭去住两天,连带着伺候几个乳娘和老妈子都去了。 昭玉夫人期间还过来了一趟,是带着乐一乐来的,不过姑姑还不能说话,也都是桑陵在和昭玉夫人说话,只是略略提了一嘴里头的事,含糊过去,“都是家里的一些丑事,我继母与我姑姑不和睦已久,前几日不知道怎么又闹起来,就做了这荒唐事。” “桑太尉不知晓吗?”昭玉夫人自然要问。 如若不是桑陵现在还姓桑,又担心桑武犯的错万一连带着女儿都要连坐——她真恨不得就地揭发了她亲爹的好。吞咽了一下,才回答起来,“父亲说里头其实是有一些误会的,我也不好多问,终归现在是嫁出去的人。”一面说,就一面去瞧榻上的桑凤娥,“姑姑自小待我像待亲生女儿一般,我只想她早些好过来,从此都不必遭此等罪了的。” 话落沉默少顷,昭玉夫人点头道,“你表哥何日归来?” “今早才送回来的信,说是年前能赶回来。” 昭玉夫人闻言也只是点头,于是宽慰道,“太医既说了用了药不妨碍,只是需要静养,你也莫太过劳神,虽说守在身边也能安心些,却也要注意歇息的。” 说着就叫乳娘把乐一乐抱过来了,三代人坐在画堂里头,逗弄逗弄孩子,也算打发了一下午光阴。 昭玉夫人走后两日,桑武私下里又来了一趟高府——为什么说是私下里呢,还是因为马氏今日带着她儿子桑肖去天梁祈福去了。 桑陵得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领着他一路进画堂后室看桑凤娥,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现在要她装和气是装不出来的。 这两日桑凤娥状态好些了,虽然张口还不能说出个完整的话来,但好歹算是能清醒些用些米汤稀饭了,有时候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桑陵和卫媪、成媪也还是能懂她的意思。——只是这时候,尽量还是避免她多说话。 桑武这会在榻边看着桑凤娥,一边听医工的回话,桑陵在墙边的软席上坐着,冷眼旁观了好一会,突然想着什么,只问身边的卫媪,“马氏是经常要带着桑肖去天梁的吗?” 桑凤娥和桑家来往还算密切,卫媪这个待在她身边的老妈妈,想来也是能知晓一些的罢。 “春秋时节是隔三月去一次,冬日是每月初都要去的,因为公子自生下来以后身子就不大好,尤其临近冬日更容易生病。”卫媪说。 侯夫人就轻轻“噢”了声,只是语调还有点上扬的,成老妈妈当即听出了不对劲,膝行至她身边,也加了句,“天梁大德寺最是出名,只宫中贵人能进去,年后女公子周岁,大夫人会带女公子去大德寺,还是娘娘赐的恩呢。” 这还是在炫耀聂家罢了,桑陵没顾上这个,只问,“那马霁君去天梁哪儿祈福?” “大德寺周边也有许多巫觋,也是出了名的。”卫媪接着回答。 桑陵的目光就渐渐放空了,两个老妈妈原想继续说下去的,见她这个样子,面面相觑,也就没有说话了。 巳时桑武离开,卫媪和成媪——一个代高家,一个代侯府去送的。桑陵仍旧跽坐席子上,心里的想法渐渐周全,便唤来了卫楚和小原杏,低眉耳语道,“你即刻去一趟天梁——” 冬月的风从院中拂来,吹起了门前珠帘,屋中香炉青烟也乱了方向,屋中的窃窃私语就一点点被淹没在了主仆三人间的眼色之中。 这个年底实在热闹,尤其对桑家而言。建嗣十年的冬月刚上来,初八日就传了消息出来,说是桑家二姑娘给东平王做了续弦。 虽说不似东平王前年头婚那般,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婚宴,却也因他五皇子的身份,到底还是宴请了好些贵族高官在家里摆了酒的。 冬月门馆里放假,代成君闲来无趣,追到高府来找桑陵说话,闲谈时还说起这事,说若不是聂策不在京里,包准也要被邀过去喝酒的。 桑陵只是惊讶,桑枚比她小四岁,今年那也才十三四岁,虽说国朝也不是完全按着及笄年龄来定婚嫁——但,桑枚也不是非要在这一两年成婚的。为何他们这么着急?还是给人家做续弦? 而且东平王好像比桑枚大了挺多的。 还是说,就为了人家皇子的身份? “他那个头婚的夫人也可怜,嫁进去的时候,媵妾的孩子都有七八岁了。”代成君在她面前细细地说着里头的八卦。 桑陵都快跟不上她一口一句信息的速度了,兀自在心底默默算着东平王那得多小就有了孩子。——又听代成君絮絮叨叨的,“你继母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呢,放了你妹妹那么小的孩子嫁过去,还不得被欺负死?我听说东平王后院里的那些个小星们,一个个可厉害得很,谁知道前年嫁进去的那个元配是怎么死的?” “妾室如何会那般厉害?”桑陵禁不住问。 “有一对双胞姐妹花是东平王从北边带过来的,听说是那边的养马女,本来性子就野,说什么——”代成君支颐道,“说什么在国邸里都能带着匕首跑,其实之前就有风言风语的传出来了,好像是姐姐杀了一个婢子,当时事闹挺大,连千山夫人,东平王她娘都派人到国邸里去了,就要处死那对姐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处死,人俩还在后院里安安生生住着呢,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很是得宠。从前班乐和我说,是那对姐妹床上功夫了得,所以才讨得东平王喜爱。” “你说这样子的后院,你继母还把你妹妹嫁过去呢?” “可能。”桑陵抬眉道,“是想要这个王后的名头罢。” 怎么说东平王也被封了候,将来出去之国,那桑枚就是王后了,不论东平王自己有没有这个实权,总之桑枚那就是皇家的贵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氏不也得跟着当了这皇亲国戚了? 如此一来,桑武就更不敢动她了罢。 桑陵冷冷一笑,玉白手指沾着杯盏中的水,就慢慢在那案面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第173章 这是夫人自己招来的邪祟 这两日桑陵已是回了侯府,后日再往高府去。 卫楚往天梁去了五日回来,已经打探清楚了帮马氏祈福的巫觋。 “是个姓陈的巫女,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有个弟弟爱往外头博戏的,还是百来钱一把的,欠了一屁股的债,多亏了他姐姐干这行当,接触的都是长安来的达官贵人,还有些收入,已经帮着他兜了好些底了。可架不住那玩意就是个无底洞,但凡进了博场的,历来就没有能全身而退的。”她继续说,“家里现在就剩他们姐弟俩了,之前还有个嫂嫂的,前些年病死了,这弟弟还有一儿一女,女儿去年嫁了人,儿子就寄养在姑姑身边,巫女也把他当亲生子养着。听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窗牖前的几束日光正打在毡席上,上头为花纹闪着若隐若现的光,桑陵的目光渐渐失焦。 活在这时代有不好,也有好。 好处就是她在某些层面,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下生活的人们。 鬼神之说充斥着这片大地,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所有人都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 所以只需要背后当好这个操盘手,要做什么事,不会太困难。 女儿家眉眼间尽显风轻云淡,轻声道,“让小原杏再打听打听那人常去的博场,收买两个里头的人。” 又让候在身边的宗湘去拿钱匣子来,回头继续吩咐卫楚,“拿了这笔钱,你自己也即刻动身……” 马氏是在腊月上来收到天梁来的消息的——只叫她速速赶去一趟。 自收着信那一刻起,她旋即动身,半点没耽搁。 说来,她能如此信赖此人,也是有些渊源的。 起先是桑肖身上黄疸不褪,请了宫里头几位侍医,都是治标不治本,后来听奉常夫人介绍,将信将疑地带儿子去祈了两回福,不久后的黄疸也就好了。再往后,桑肖夜里总是哭,她又带着去了趟天梁,陈巫女占卜得知是桑家祖辈在边上逗弄,给吓着了。巫女当即和桑家老祖支会了一声,后来的夜里也当真不再无缘由的哭闹了。 自此马氏愈加依赖此人,自桑肖满了周岁以后,几乎隔一段时日就要去天梁找她,年边更是每月初都要去的。 陈巫女说的话,她也深信不疑。 只要为桑肖好,就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在所不惜。 陈巫女这次急急忙忙唤她过去:乃是说昨日夜里卜得一卦,算出桑家冲犯了火神,家中承嗣子年岁又尚小,年边可能会有一火劫,需得请水伯相助,方能化解此劫。 马氏一听这个顿时慌得手忙脚乱,一面令人去拿钱,一面又问如何请水伯。 观中其余人等一概被屏退,陈巫女眼珠子微微转动,瞥了眼身后楹柱上垂下的那一抹绸布,低声道,“夫人回了长安当日,夜子时便带着公子前往外增台河畔,放公子于河畔边,退去数步,背对河畔跪拜三十下,大念‘恭请水师驱除火邪。’如此方能化解此灾。” “不用派人在边上祈祷吗?要,要不要备些祭品,就我同我儿吗?”马氏眼巴巴的目光将陈巫女瞧得发虚,余光不免再次瞟过侧后方。 马氏就同她一道瞄过去,陈巫女回眸一震,好在还能及时圆回来,“祭品备些瓜果肉脍即可,也无需太多。这是夫人自己招来的邪祟,就——”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就不必有外人在场了。” 马氏听完怔了足足小半刻钟。 她自己招来的邪祟。 还能有什么? 桑凤娥虽说已经被救了回来,但后半辈子如何谁都不好说。 现在想来,其实还是她莽撞了,当时是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那桑家大姐能速死,也就没想过这报应会到自己孩子身上。 不过有法子破解就好。 说办就办,这事既然已经知晓,那也容不得多耽搁,马氏当即就要回长安,上马车之前,又吩咐了人快马加鞭先回去备好祭品。 观内停留的桑家一应主仆离去,晦暗的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陈巫女抚去流到了脸颊的汗水,往后看去,那头的人影已经从绸布后出来了。 “你做的很好。博场里的钱不会再问你弟弟要了,至于你侄子,还得等此事完全落定,才能还给你。” 陈巫女颤颤巍巍应声,也不敢多问。 全家性命都在这人身上,她又敢多问什么? 窗棂忽得被风吹开,将高台上的烛光吹灭,她不由得望过去,却见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回神又往楹柱那头瞧去,却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她吓得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这样的天里,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 第174章 桑家夫人和少公子都掉河里淹死啦 时光飞逝,一转眼这一年便又要过去了,这几日长安城开始飘起了雪花,天一冷,大家伙都不乐得出门,乐一乐就待在奶奶身边,只日跌时分抱出来晒晒太阳。桑陵留了成媪在午苑休息,自己领着宗湘卫楚在侯府和高府之间两头跑。 高恒来信上说:他已经到了回阳,明日就能到府。 桑陵就守在姑姑身边,把帛书上的话给姑姑念了,得了姑姑断断续续的几声回应,便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又坐到窗下去了。 可能饮食更换的原因,她现在是越发不怕冷了。——自生完乐一乐以后,成媪交代午苑小厨房给她备的菜都是猪肚、羊肉、鹿肉一类,非但如此,还变着花样的添些红枣、桂圆、当归和枸杞,吃得她那段时间险些鼻子喷血。 正琢磨着窗牖要怎么开,才能不对着桑凤娥那头,又能让自己凉快点,卫楚从门边踩着丝履进来,脚下生风,“事办成了。”她激动说完,瞅了眼桑凤娥那边,膝行上来了些,“桑府里的人已经过去了,但昨日夜里雪大,河面封冰,一时半会还没捞到。” “阿增人在何处?”桑陵问。 “办完事就带着少公子往天梁去了,奴之前同他交代了,花钱在当地找个老妪先把少公子待住,等过完这个年再回来。” “好。”她徐徐松了口气,说,“你多留意外头,有了什么动静再来回我。”想了想,又道,“巫女不能留。” 话说完,卫楚就应声退出去了。宗湘在一旁给桑陵杯子里再添了热水,原想问问她还要不要开窗,却见少夫人眼神空洞。她不禁阖上双唇,安静跪坐回了原地。 下午太尉夫人失足落水的事就传开了,连卫媪都带了消息回来,老人家神色仓皇,径直往画堂过来,原是想和躺在榻上的女家主说的,神情一顿,又快步朝着桑陵这边过来了。 彼时桑陵刚用完午饭,案几上摆了一卷半摊开的竹牍,正悠悠然看书呢。 “桑家夫人和少公子都掉河里淹死啦。”卫媪绘声绘色地说起来,“听说抱着公子一整宿都没回来,下半夜她自己院里的人就去找了,沿着河岸一直没找着,天一亮就报京兆尹了,市令找了半日都没找着,河面结着冰呢,那怎么能找到?人怕不是掉河里,往桑府里查了一番,说是——”卫媪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打听来的消息说是马夫人从天梁回来的当晚就带着公子去了外增台河,然后就双双掉河里了。什么事能寒冬腊月大半夜的跑到河边去?还是城内最宽最深的一条河。上月,侯夫人是不是才打听过马夫人什么时候去天梁……卫媪抿了抿唇。 “说是什么?”桑陵唇边含笑望住了她。 “说是从天梁回来以后过去的,只怕和祈福有关。”卫媪答得战战兢兢,抬眸瞄了眼侯夫人,这种事问侯夫人,怎么开口都像是质问,倒容易冲犯了对方,还不如等之后在成媪那儿探探口风的。 于是她咧着嘴笑了两声,“她自作孽,定是被天神罚了。” 母亲带着儿子深夜消失在外增台河边,又是个高官夫人,这事再长安城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桑武那儿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好长一段时日没到高府来,也没同桑陵来过什么话。桑陵也就不理会这些了。——尸首若是找不到了,那就是一桩悬案,要是找到了,也只能看出她是失脚跌下去的。 高恒比回信说的晚一日到长安,还是二更天才到的,阿山早就领着家奴去接人了。 桑陵就在画堂陪姑姑一起等,这两日桑凤娥看起来又稍好些了,起码清醒的时间长些,也能听着边上人说话,跟着笑上一笑。 高医生一入府,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进了画堂后室,桑陵也只是和他简单招呼了一下。该要说明的情况都在寄过去的竹帛上言简意赅的说了,现在是给姑姑瞧病要紧。 与此同时,备在府内的医工也都到了,两个人就在姑姑的榻边对接。 等到那边的人过来,都已经是丑时了,高恒伸手本是想拍拍她,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他的嗓音低沉,“时候不早了,阿陵,有什么要说的,明日再说罢。” 他一路奔波赶回来,桑陵并无多话,颔首应声。 也不知道是否和高恒终于回来有关,桑陵这一晚睡得格外踏实,夜里回含宁园躺着就睡着了,一觉到大天亮,宗湘在榻边服侍,说是巳时了,她猛地坐起来,简单穿配好就往画堂过去了。 才刚拐过行障,就见那头帐边跽坐着的高大身影,单一件浅灰直裾袍,墙角木檹上挂着一件他的白裘衣,堂中燎炉里升了火,屋子里很很暖和,姑姑半坐起身,正靠在迎枕上由表哥施针,先望到了进来的她,表哥略有察觉,一同望了过来。 不过他们并无对话,桑陵只是笑着示意,就领着宗湘蹑手蹑脚地跑到窗边,宗湘将镶玉龟形铜镇压好席子,主仆俩方才落座。 卫媪安排得同样熨帖,没过一会就把早饭奉了来,一碗分好的蒸饼和几碟子蘸料,虽简单,但正合桑陵的胃口,她早饭一般不喜欢吃太重口的。一面嚼着一面就问悄声问宗湘吃了没,宗湘捂嘴笑了两声,“奴卯辰就和卫媪一块吃了。” 桑陵朝她做了个怪表情。高恒在那边诊断完,正往这边过来,桑陵听着动静望过去,又见坐在帐中的姑姑也在对着自己笑。 第175章 我什么都不怕。 等得高恒落座面前,桑陵开口先问紧要的,“姑姑可好些了?能不能痊愈啊?” 对面人点了点头,“好在是用药及时,不然就算是救了回来,也……”后头的话他就没有说下去了,桑陵也懂意思的没有追问,只是感慨,“所以说还是要多行善事,定是表哥善事做得多,所以刚好太医署有解药,及时救下了姑姑。” 表哥闻言垂眉含笑,思忖有顷,换了话口轻声问起来,“马夫人死了,你知道吗?”桑陵就抬眸看了他一眼,拿起耳杯喝了口,回应道,“知道,前日报京兆尹的时候,卫媪就回来说过了。” “说是抱着桑肖一起掉下去了。”表哥深吸了口气,“虽然都说是失足掉下去的,可是那么晚,她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表哥担心她做什么?”桑陵不禁接过话,说完见高恒似有疑问,又扯起嘴角讥讽一笑,“不是说她从天梁回来以后,就领着自己孩子一块去的吗?” 天梁是什么地方?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都喜欢过去请神跪拜,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里头又各有各的仪式,谁能知道是从哪儿受了什么神鬼的指使,所以才要半夜带着儿子过去的呢? 只是桑陵不把这话说透罢了。 高恒就叹了口气,望着案几上的食盘沉默了会,才道,“我固然憎恶此人,也觉得死不足惜,只是里头实在蹊跷,若她当真是失足落水而死便也罢了,就怕被人杀害,若是——”他吞咽了一下,“若是那人是为母亲,我也怕是一时冲动,最后两败俱伤。” “表哥。”桑陵已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嘴角弧度依旧不变,“身正则影直,心清则念纯,行端无惧流言扰,品正何忧秽语侵。我什么都不怕。” 博山炉上的轻烟在这一刻都停滞了似的,高恒愕然半晌,口唇翕动,念了几声听不清的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桑陵就低眸重新拿起了茶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等来他的回应,“阿陵,你当注意好自身。” “我知道的,表哥。”她微微一笑,未再多说。 桑陵是在年边回的穆武侯府,临近年边,各家都要忙碌起来了,如今有表哥在姑姑身边,她便不必再频繁两头跑。 婆媳俩在云月榭说话,昭玉夫人逗弄着怀里的孙女,一头和桑陵闲聊,“你继母那事,昨日定了案,是溺水亡故,不过稀奇的是,孩子不见了,市令都找到京畿一片去了,外河里的死尸倒是不少,可就是找不到桑家的公子。” “少了一个人,那还如何结案呢?”桑陵仍表现淡淡。昭玉夫人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眸到孙女身上,接着说,“冰都是从河边封起的,河中水流湍急,石子又多,保不齐身子骨一路就被冲散了,流到下游又叫河里的东西吃了。” “官府也是如此定的结论吗?”她低眉拨弄着暖炉里的木炭,语调轻柔。 女儿家脸上是恬静的笑意,说不上多开心,就好似是在提一件与自身毫无关系的事一般。昭玉夫人余光观察着的呢,也就看戏似的抬了抬眉,笑道,“不然再要查,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冰化了。不过到那时候,这事情还能这么折腾吗?耗费的人力物力可不少了,倒要看看你爹如何安排了。” “我不知道他。”桑陵就摇了摇头。 只在心里盘算,既然京兆尹都断案了,那么阿增也可以回来了。 …… 饶是忙,桑陵还是在年底找了个空往桑府去了。桑家家奴将她引至后院书房,就跽坐客座等了一会。 小几刻钟后,桑武姗姗来迟。 父女俩一见面,显得还很生疏,桑武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什么,桑陵也不等他开口,一招手便将身后老妪唤了上来。 “来瞧瞧罢。”她的尾音放轻,眼角眉梢间自带疏离。 襁褓中的稚子原本还在熟睡之中,猛地这么一见光,张嘴就要哭,却又叫抱着他老妪给哄住了,就含着手指,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眼前的人。 桑武当即就僵在原地。 就算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自己儿子还是认识的,只是——他好半晌没说话,颤抖着一双手上前撩开褓被,待看到孩子胸前的玉佩,才敢完全确定,于是又将目光放在了桑陵身上。 什么都不需要说,事情全然明了。 身前的女儿目视前方窗牖,身姿体量已完全不复当年,若不是眉眼不变,俨然换了一个人。 对于自己的这位大女儿,桑武心里还是相当了解的,她自卑、怯懦,还有一股子透着古怪的差脾气。后来到某一年的年宴上,突然就大方了很多,他只当她是长大了,终于明白了一些事理,才会主动提出上学,不过那之后她就住到了姑姑家,桑武与她的接触就更少了。再后来,她嫁了人,到了聂家那样的簪缨世家……他以为,桑陵能变成如今这副面孔,定然还是和聂家有很大的关系。 一番考量下来,欲要开口说些什么缓颊。 桑陵面无表情地先开了口,“少了一个她,解了我的心头之恨——”说着,又侧头看向了这位父亲,“也算救了你,不是吗?” 书房里安静得还有些诡异,耳边只能听着一些外头的风声,断断续续的。 “阿陵。是我不好。”桑武的嗓音丝丝干哑。“我对不住你娘,没能把你照顾好。我不是没有为你想过。”这个父亲踉跄着上前了一步,“只是那时候我太忙了,无暇其他,后来桑家来提亲,我同意了,是因为知道你嫁过去会比待在家里好,也勒令马氏不得干涉你的婚事。” 桑陵就他的言语声中微微昂首,看了会房梁上空,冷笑了一声,那时候她还奇怪呢,马氏怎么在她成婚那会如何全程隐身,安静得就像没有这个人物。 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大婚当日聂策逃婚,桑武这个亲爹做了什么?是责问聂家,要和聂家追究到底了?还是硬气把她接回去了呢? “什么都没有。”她无意识念了出来。桑武没能听得明白,“什么?” 桑陵就偏过头去,看着案几上的香篆钟一点点燃尽了,“什么都没有用了。” 第176章 你若是为了激怒我,那可就错了 年三十前两日,聂策时隔两月终于再寄了家书过来,但这回不同以往,就单寄了一件给聂太公,不过家书里头,同样问了他娘和他夫人。 这件竹牍最先到聂太公手里,紧接着昭玉夫人就拿来给桑陵了,婆媳俩一道看完,昭玉夫人说,“怕是战事紧了,其实他能平安就好了。” 关于南边的消息,现在是国朝天下都心知肚明了,连成王的那个女儿刘箐都不在京里了,听说月中旬南边就有了动作,不过当时被压制住了,但估计顶多安稳过完这个年,明年就要真撕破脸。 桑陵就捧着竹牍看了一会,上面的内容也都看了好几遍,不过看看这厮字写得好些没。 其实,她还是更喜欢他单独寄给她的家书的。 但战事繁忙,也就不计较这些了。 这一年因为太皇太后崩逝,所以宫中年宴并不铺张。饶是如此,昭玉夫人还是带着桑陵入宫谒见贵人的。 她们在年三十清早动身,就在承凤殿单给皇后娘娘问安,略聊了会后,并不打算用饭——吴皇后自己还要前往天门殿陪皇帝呢。 退出来时,正撞上同样前来拜见的东平王夫妇。 这是桑枚成婚后,桑家两姐妹头一次碰见。 赶巧她们刚出来,吴皇后又把昭玉夫人叫进去了,桑陵就和这对夫妇候在了外头,东平王朝她打量过来几眼,好像是要桑枚介绍介绍。 桑陵余光瞥见,思忖片刻,还是主动上前见礼了。 无他,基本礼仪而已。 这么一上前,才能更明晃晃的感受到桑枚和东平王外貌上的不匹配。东平王好像和高恒同岁,不过保养得不如表哥得当,身材有点随了天子,双腮肥大,双眼松弛无光,看起来也有点凶。桑陵在脑海里想了个词来形容他——一个看起来有点凶的胖子。 再反观桑枚,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马氏的这个女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秀丽好看的女子。 尤其她现在的这张脸,怎么看都是个初中女生。 她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就听面前的东平王笑道,“我早听说过你姐姐的名号,从前只说不大好看,后来几次入宫,宫人们都说惊为天人,头前连太子都啧啧称奇,倒让我好奇了许久。”说着面向桑陵,“头前赛马会,听说你也去了,倒也没瞧着。” 这人说起话来也颇为不拘小节。 “姐姐好看吗?”桑枚脸色不太好看。 桑陵自然不会去回应这样的话,扬起一抹笑来,“阿枚大婚日,正逢家姑病着,我也未来得及赶去喝上一杯喜酒,改日定要再补上贺礼,恭祝东平王与阿枚大婚。” “不必——”桑枚的声音才出,已是被东平王抢了话去,“姐姐要是来府上,叫人来支会一声,我也好招待着。” 桑陵笑了笑,“若登门拜访,少不得等侯爷回来,一齐过去。” 未必她一个少妇家的,自己跑到人家侯王府上去?聂家还是清流世家,礼送到了,也都算是她很大的客气了。 “玄文去南边有一段时日了罢。”东平王显是被挑起了话头,“太子昨儿还念叨呢,说南边不太稳当,不过依玄文的本事,不是什么大事,早则明年,最晚也不过两三载,就能回京了,说来,我同玄文也赛过几回马,说话很是投机,我们那时候……”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什么,桑陵听到半路就走神了,本来还想听听他嘴里能蹦出些什么有用信息来的,不想全是在扯闲话。 也就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不耐烦的样子只差摆脸上了。 桑枚冷冷一笑,倒也跟着听了半晌,温驯地没个动静。 所幸今日来谒见皇后的人不少,随后又来了两个皇子,承凤殿外的宫人正回禀了“娘娘还在里头和昭玉夫人说话”,十五皇子和十七皇子便同东平王在门边闲谈了起来。 桑陵趁他们说话间隙,就悄然退到了殿西边的抱厦里头去了——不认识的人,也都懒怠去交际。 去那头烤烤火未必不好? 桑枚也没一直随在边上,在殿外走了会,看了看皇城上空,不知不觉也走到了那间抱厦。 今天过年,宫城道上的霜雪虽然已被清理干净了,但还是耐不住时时飘洒的雪花,桑枚的头发上沾了些雪籽,婢女在边上替她拂去,褪了外袍入内,俩姊妹不免打个照面。 她冷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进来找了个软席跽坐下,就在桑陵正侧面。 两个人安静少倾,桑陵兀自伸着手去烤火,听桑枚忽然开口,“你心里舒坦了罢?” “为何?”她回视上去。 “我如今没了母亲,也没了弟弟,同你一样,只有父亲了,你不开心吗?” 桑陵都不知道桑枚这个逻辑怎么来的,不过马氏死了,倒确实让她安心了许多。 开心说不上,只是爽快罢了。 “节哀。”思来想去,还是风轻云淡地来了句。 “父亲从外室那里抱了个儿子回来,同阿肖一样大,你可知道?”桑枚眼底泛红,却仍要扬起下巴,神情很矛盾。 桑陵闻言望住身前的燎炉,不禁感慨桑武还是有点脑子的,竟是用这种法子把桑肖公之于众。 “藏得可好了,都不叫我们去见一见新弟弟呢,就叫那外室自己带着。”桑枚又笑了笑,“只是我都不在乎这些了,我如今做了王后,就不必再看着家里的腌臜事度日了,管他生了几个弟弟妹妹呢,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 她似乎是在和桑陵说话,又似乎不是,倒是自言自语得多,桑陵就不由得欣赏起来。 “按理来说,你见着我,都要磕头。”桑家小妹昂首哼气。 “嗯,好的。”桑陵随即回应,语气敷衍到身旁的卫楚都听出来了,下意识想笑,好在及时抿唇给收回了。 门边两道宫婢身影适时出现,弓着身子往里头传话,“穆武侯夫人,昭玉夫人已经出来了,唤您过去。” 桑陵就颔首应声,起身往门边过去,身后的声音再度传来,“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我夫君私下说过,南边已经开战了,开头就很不顺,穆武侯能不能回来,都未可知呢。” 门口来的冷风吹散了抱厦里头的热气,回音都还在屋子里盘旋似的。 “怎么不顺?”身前人终于冷下脸,回首注视。 桑枚就被这一眼吓得怔住了。 饶是再憎恶这个姐姐,实际上她也还是清楚的,两个人年岁相差摆在这,桑陵动起怒来,真的会打人。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又咬牙逼自己对视过去,“成王兵力强盛,穆武侯中了埋伏。” 桑陵冷笑道,“你若是为了激怒我,那可就错了。事情如何说不好,真真假假的,本就是猜测,不过我脾气不好倒是真的,妹妹——”她压低了语调,“你也早领教过了罢。” 抱厦内顿时传来一声尖叫,震得门里门外的宫奴们都抬头张望,见是东平王后捻起裙摆,拔开腿就往外头跑出去了。 第177章 “交州战报,候、侯爷生死未卜。” 新年上来的第一天,桑陵同自己婆婆陪着吴皇后去了一趟天梁大德宫,随同的还有皇后的两个儿媳,一个是前太子妃,一个是现太子妃。 这里头的故事,她从前听班乐和代成君说过一些:说前太子病死以后,后来立的太子还是吴皇后所出,是她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十一个皇子。还有一些风言风语的,传言前太子好男风,也是染上了那些不好言明的病,所以不到二十就死了。 其余再要往深了说的,那俩八卦先锋都不知道了。 一拨人各自祈福各自的,昭玉夫人顺道还给她求了个多子符,倒让她汗颜了许久,最终无奈收下。 若不是身在这个传承最重要的时代,她是觉得有乐一乐一个女儿就够了的。 建嗣十四年的开端,总的来说日子还算平静,虽然桑枚说了那样的话,但桑陵还不至于当真,若真有事,昭玉夫人和聂太公只会比她更快知晓,可是连祖父和婆婆看起来都还好,她也没必要为未知的事来弄得自己焦虑。 再说高府那头,在高恒的悉心照料下,姑姑肉眼可见的恢复许多,桑陵后来去瞧过几回。 那日高恒受邀给人家看病去了,成媪和卫媪跽坐窗边,外头传来呖呖莺声,暮春暖黄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百骸调适。 姑侄俩就在画堂后室说话。 谈及马氏之死,以及后来种种,事发后几日京兆尹去天梁找了那巫女,听说巫女已是自缢,一时间便又传出好多传言,有鬼神说的、有邪祟说的、更有说巫女复仇的,一个个传言拎出来,都能写成好几本精彩绝伦的戏本子了。 姑姑半倚榻上,腰间枕着丝囊珍珠枕,身上盖的是西域来的树叶纹鞍毯,即便大病一场,却仍旧风流韵味十足。她叹了口气,“我是早叫他休了那个毒妇的。他不肯,我原先只当他是被那毒妇迷得五迷三道。那日他叫我去,说原是他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受了下头人的贿赂办事,不想里头死了一批人,叫官府查出来了,你说怎么能那么巧,查案之人正是马家大哥,他们念着是一家人,把这事瞒了下去,算是保住了你爹,但自此马霁君怙势作威,以为拿住了阿武,竟要遣散整个后院媵妾,阿武当她妇人拈酸吃醋,再没进过妾室的屋门。这事都还没过去多久,她又要通融马家后生买官,阿武也都照做了,谁能想自此就是个无底洞,她马家里里外外的事,无一不要桑家来打点周全,犯的错也得想法子弥缝,阿武是被逼无奈才与我透露,那日我同他建议,给马氏喂了药,干脆毒死她罢了。” 那是毒人没毒成,反倒叫人先发制人了。 “那您又是如何被下毒的?”桑陵轻声问。 “也怪我自己疏忽。”姑姑自嘲道,“出来时家奴说大门尚在修缮,让我且等等,下头婢女奉了茶水上来,我也没多想,就喝了一口。” 那看来马氏动作也是真快,桑陵眼珠子微微转动,“她才得知了这事,就跑来下毒,可想是早备好了罢。” 若是手边早备了毒药,又是留给谁的呢?桑凤娥也才留神到这点,惊诧过后即是骤怒,“贱妇,竟还存着这个心!” 高家婢女正奉了汤药进来,暂搁置在榻边的案几上放凉,桑陵就一面抚着桑凤娥的背顺气,一面嘱咐卫楚备两颗饴糖过来,回眸宽慰,“好在人已经死了。” 这才是最叫人痛快的呢,桑凤娥不禁冷笑,“妻贤夫祸少,桑家有了一个她,才如此不太平,如今死了是幸事,虽是古怪,却也是报应,呸。” 这一时半会的,她还没联想到桑陵身上,古人本就极信这些,什么鬼神邪祟、巫女复仇,之所以能传得这么广、这么久,也都是因为他们信奉。 里头的蹊跷,也只有高恒能一眼看透。 桑陵当然就不会再刻意去说什么了,听完姑姑的感慨,就把汤药端在了手里,“先喝药罢,姑姑。” 从高府出来的时候已是申时,经过一下午阳光炙烤的石砖地很暖和,贵族妇人春夏时穿的都是很轻薄便利的丝履,走在这上头又有些烫脚了,成媪说干脆叫人抬了步辇进来,给桑陵都惊了一会,“这么大动干戈的做什么?”她又笑道,“要是地上再铺些鹅卵石,这就很养生了。” “怎么呢?”成媪一问,卫楚和宗湘好奇的目光也粘了上来,桑陵轻笑着说,“《黄帝内经》里说过「足为精气之根」,如若地上铺了鹅卵石,经太阳烘烤后阳气足了,人脚踩在上头,不就是疏通经络了?” “是了。”宗湘接话道,“大夫人以前也这么做过,还是宫里侍医给的养生方子呢。”成媪跟着笑道,“少夫人读的书多,医理都清楚。” “其实我也没读过黄帝内经。”桑陵就没接这份奉承,“是听表哥说的。” 作为后世人,她是知道这么个养生法子的,但能这么引经据典的说出来,都还是听高恒说过。 “那就难怪了。但少夫人能记住,也很是厉害了。”成媪还在夸,桑陵都有些受不住了,打了个冷颤,无奈道,“我知道你要夸我,也别句句都这么,读书厉害的多了去了,我晓得的仅是沧海一粟罢了。”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间到了门前,家奴才把车踏放好,不远处一人一马从道上快速奔来,等到了跟前,那人几乎是滚下马来的,卫楚上前认人,是午苑院子里打扫的东五,刚要开口问,只见他跪倒在地,黝黑的脸上全是汗水。 “交州战报,候、侯爷生死未卜。” 第178章 之后的掌家大权,也就要慢慢交付给桑陵了 桑陵镇定回穆武侯府,先让卫楚去打听昭玉夫人现在何处,得了回话,便径直赶往了是非堂。 聂太公和昭玉夫人都在,还有个面生的人在边上回话,看穿着应当是从宫里来的,她就候在了门边,跟着一道听了起来。 “太公和夫人不必过于担心,侯爷是领着一队人马先行入山,打探敌情去的,番禺境内山岭纵横,本就多丘陵,加之近来暑热,多半是被困在了林子里,不见得就是……”他还晓得要避谶,没说出那个“死”字来,只道,“后行戍卒已经进山了。” “有劳常侍了。”聂太公说完,那人便退了出来,在门边瞧见桑陵,看样子也认识她,颔首道了句,“侯夫人安。”桑陵无声回礼。 外头的对话传进屋子里,昭玉夫人张望过来,唤了她一声。桑陵未有犹豫,便进去说话了。 一家子人要完全放心下来,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每个人的眉宇间都透着阴沉,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连奴人都不敢轻易走动, “这种消息,咱们家也不是没收着过。” 聂太公说完沉默,昭玉夫人心里清楚,桑陵眼神扫视了个来回,尽管没有人和她解释,却也猜到了一些,老爷子口里的“消息“——应该是聂策在西北的那几年,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救下张掖太守,外人都只听得个结果,想来当时的过程也是颇为艰险——说不准聂家人也早收到过他生死未卜的信了。 “爹,您夕食还没用,去用两口膳罢。”昭玉夫人并没有就他的话说下去。 尽管老人家面色仍旧凝重,坐了会还是颔首往后室去了,昭玉夫人便抬手招呼奴仆去服侍,又朝桑陵望来,”媳妇也回去等消息。无需太过担心。“ 不然他们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也做不了什么了,总不可能伸出一只长长的手去帮聂策的罢。 桑陵就这么思索着从是非堂回到午苑,从白日思索到了天黑。 铜灯里头的油都添了几勺了,一直到亥时,成老妈妈过来催,“二更天了,少夫人,歇下罢。” 她其实也困得紧了,可又怕睡下万一再收到什么消息。 “成媪,你说从前他也不是没外出过,这次才去了多久,怎么就……” 成老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她只更不懂这里头的事了,垂着头思索了好久,也都不知道回什么的好。 桑陵冥冥之中觉得他不会死,左右不过是在林子里走丢了,说不准哪一日传了消息来,说人找到了呢……这么思索着,后来实在困顿,也就沉睡过去了。 第二日天色朦朦亮,她便已睁开双眼,晏瑶和小原杏还没来,寝屋里安静得只能听着她自己的心音,一扭头,榻边的匕首架上,还放着他时常要拿出来显摆的胡杨影刃。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屋子里进来了人。 晏瑶开窗点上了驱蚊香,小原杏备了铜盆和帕子在边上,估摸着以为帐中的她还没醒,两个人都动作都很轻,再过了一小会,成媪也过来了,一面细细吩咐了两个小的几句什么,拢着手在旁室等了会,后踱步过来轻缓地撩开纱帐,“少夫人醒了?” “早醒了,只是不想起来。”她的语气充满疲倦,却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但一睁眼又不记得梦着了什么。 “大夫人唤了您过去说话,说不急这会,吃完朝食,陪一陪女公子,得闲了再去,或者下午去也成。” 桑陵现在不准插手家里任何事,还有什么得不得闲一说啊,昭玉夫人也是头一回叫她过去还这么客气的,她起榻捋顺了头发道,“收拾好了就去罢。” 今日就算昭玉夫人不唤她过去,她也会想着法的出去的,午苑里头待不得,一抬眸到处都是那厮的东西。 若这是个信息化时代,她或许还不会这么折磨自己——左右拿着手机刷战时动态就是了。可现在消息传递太慢,战报还得先递到宫里,再由宫人传到侯府来——干坐着太容易多想,还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昭玉夫人今日叫她过去是对账的。 自接回沈氏的掌家权之后,又凭空多了一堆烂账错账要对,昭玉夫人手下又少了个邢玉,加之昨日的消息,让她头疼得紧,今早起来没多久就又卧榻了。 因而这事,还得委托桑陵来理清楚。 房媪在一边交代过大夫人的话,就回去了。 桑陵和宗湘在这个事上也都有了默契,略一颔首,无声开干。还是成老妈妈在边上念叨了一句,“太公不让咱们插手家务,回头来还是要寻上咱们。” 桑陵现在是越信了那话,八十岁婆婆念佛——唠唠叨叨的,成老妈妈好像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如此的罢,从前在高家,那都是极少埋怨的。 就不禁问,“成媪今年高寿啦?” “六十八啦。” 那边回答完,桑陵短暂忘却焦虑,摊开竹简失笑道,“怪道爱念叨起来了。” 成媪这才反应过来,,“少夫人这是在说老奴了。” “怎么会?” 那边的宗湘和卫楚也都各自低笑。卫楚研着墨呢,宗湘先递了笔给桑陵,成老妈妈见几人忙活起来,也就不多话了。 这书案上的竹卷都堆成一座小山了,也不知道西府那边是怎么弄的,才掌家多久啊,就弄得这么乱了。 半刻钟后,施媪带着侯府里的几个账房过来打下手,几个人将将到傍晚才把这些东西理顺,等到明后日还得到庄子上去一趟,让桑陵这个少夫人在庄主们面前亮亮相的。 这里头的深意其实是昭玉夫人早就交代了的——之后的掌家大权,也就要慢慢交付给桑陵了。 原先还有个聂成永能帮忙打理,现在他也得养病,这里头的活实在不轻松,且需得给个更年轻、更有精力的人去办。 这个人,除了桑陵——她唯一的儿媳妇,还能有谁? 现在且是碍于是非堂那边,才不在明面上大张旗鼓地交接。 昭玉夫人的考量是让她先实打实去做。 只是婆婆不明说,桑陵这个儿媳妇心里又怎么会知晓? 她真当昭玉夫人是疫病的后遗症,暂时让她帮帮忙呢。 等到完全明白了婆婆的用意,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第179章 “我去南边找他吧。” 连着往庄子上跑不是个轻松事,且还是在暮春的日头底下。尽管有辇车抬着桑陵各处跑,但下车就是和人对账,头脑得时刻保持清醒,还要受着人的溜须拍马,再客套个几来回,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实在不轻松。 头一天从庄子上回来,她就累得瘫倒在榻上了,连洗漱都没顾得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还是成老妈妈和卫楚来给她换的中衣。 其实要不是顾忌聂太公,她直接在静思居大厅把这些庄主们唤过来就是了,又何需自己亲自跑下来。 不过是怕老爷子知晓罢了。 几日连轴转下来,她都没力气去想聂策的事了,白日要忙,晚上还要去看看乐一乐,根本就没有闲工夫多想。 这也算一个好,起码时间过得很快。 到第五日,账本上的事彻底拨乱反正,可算是得了一点闲工夫,桑陵先让成媪去打听打听,看宫里有没有传消息过来——得了个“没有”的答复之后。她就带着乐一乐坐上马车,往高府去了。 也就是这么出来一趟,才发现南边的消息在国朝境内几乎全透明。 莫说在朝的高官了,就连升斗小民都知晓一二。 途中车轮下卡着个石子,车夫下去检查了一会,她们停靠的地方正对着一家酒肆,几桌开在肆外,食客喧嚷的声音就清楚的传到车内。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咱们揍成王还不就是弹弹手指?闹了这么久,一个将军都丢了,都懒怠提多丢人了。” “照我看啊,人还是年纪小了,没那么大本事,往前在西北没准是气运好,你要给他第二次,不见得能从突厥人手底下逃出来,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呢。” 第三个人语气稍中肯些,“怎么说也还是有些真本事,不过气运也确实是关键,这次就没那么走运咯。” 几人的话还在继续,卫楚担忧地看过来,只见少夫人垂眸敛目,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留下了一层细密的阴影。 “奴婢叫人出去教训他们。” 桑陵摇了摇头,“止得住他们,也止不住所有人。” 经停的这么一会,她也没什么心思再往高家去了,不然到时候摆着一张苦脸对着姑姑,也不是个事。 遂等车夫再拿起马绳,就让他打道回府了。 之后抱着乐一乐去孺子房,和乳娘聊了一会女儿的闲暇事,算是稍放松了点。 只是情绪也不算特别高涨,就又回午苑堂屋坐着了,预备要宗湘拿两卷书过来看看,又遇着梁氏过来说话。 “听说姐姐这几日都在庄子上忙,妾便没有过来,今日——”她欲言又止。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将军失踪”一事,聂策又是梁莹的夫主,她要过来问问,是人之常情。 桑陵就还是耐着性子和她说了会。 “我知道的同你一样多,也都只是在等消息。” “侯爷不会有事的。”梁氏见桑陵没有动怒,也就敢稍微放开了些,“他是吉人自有天相,有天神照料着,定然不会出事的。” 其实这些也都不过是空话罢了,但桑陵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扯出一抹笑来回应,“是啊,不会有事的。” “姐姐若想出去走走,就叫上妾。咱们一起说说话。”梁氏实在贴心,贴心得倒让她想起了之前的沈华君,不过相较之下,梁氏表现更为自然,就像是作为共事一夫的姐妹,危难关头要紧靠一起而已。 但她又怎么可能真把梁氏当知心姐妹? 也就仍然客套,“好,得了空就叫你。” 等人回去之后,桑陵也没有去寻别的事做,就捡着宗湘拿过来的书看,直到天都黑了,那一卷都没看完。 宗湘时不时瞥过来几眼,见少夫人的目光留在那行小字上很久没动过了,其实屋内几人也都发现了,成媪先过去提醒,“看了这么久,也该预备着洗漱歇下了。” “成媪,我有个想法。”桑陵就从书卷中抬起了头,“你听听看好不好?” 奴仆几人便都望了过来。 “我去南边找他。” “这怎么能行?”成媪当即拒绝。宗湘也立马附和道,“夫人,咱们连路都不认识,太危险了。” “怕什么?”桑陵原想说:烂命一条。 不过顿了顿,还是没说出来,只自己心里明白:就算现在这个时代的条件,外出比后世难千万倍,但她觉得只要准备充分,所有困难不说迎刃而解,起码也不至于沦为致命危险。 总比在家里被动收消息强。 “宫里来的人不也说了吗,侯爷不至于就……”成媪想安慰她。桑陵却摇头,“我也相信他不会死,但我——就是想亲自去一趟。” 这大概就是应了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公和昭玉夫人那儿如何说呢?”成媪继续盘着里头的每一个细节。 “我原也是准备偷摸着走的。” 想都不用想,两个长辈肯定不会同意,说不上关心她的安危与否,看在乐一乐的份上,也不会容忍她这个亲娘这么胡来的。 “那女公子呢?”成媪紧接着问。 这个也确实是桑陵现在最大的犹豫,但拳头一握,仍旧坚持,“她在这里有人照顾,我在高府的时候,大夫人和房媪不也把她带得很好吗?” 成老妈妈据理力争:“总归亲娘在身边还是好些的。” “回来以后好好弥补。”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过沉吟了一下,“不然就带上她。” “疯啦。”成老妈妈终于绷不住了。 桑陵破涕为笑,也都是玩笑话罢了,就走过去搓了搓成媪的双肩,“哎呀,你就由着我这一回罢。让我干坐着等消息,那是生不如死。反倒容易多想,很容易被逼疯的。” 成媪就彻底被怼得没话了。 第180章 我都要偷摸走了,这些事哪还顾得上 桑陵再顾不上她,瞄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卫楚,就让她去点灯了,自己从墙角的书架子上翻找地理志,又拿了一卷空白帛书下来,宗湘虽然也不同意,但也跪坐到了长案边开始添水磨墨。 成媪愣然看着一屋子人行动起来,还想说些什么,又叫桑陵打断,“成媪你去睡觉,明早再来叫我。” “明——”她打了个磕巴,“明早您还在这儿吗?” 怕就怕明早过来,人都已经在路上了。 桑陵抓起笔笑了两声,“就算我想过去,也得先做好万全准备的,还不至于说走就走的。” 老妈妈只得无奈叹了口气,先退出去了。 …… 这一路要想顺利一些,要做的功课肯定非常多,她既然生出了这个想法,不在眼下就着手办起来,那么晚上这个觉也要睡不踏实了。 好在宗湘识字多,也能帮着分担一些,卫楚就在旁边研磨,宗湘同她一起翻阅着那一卷卷厚重的竹简,再依照桑陵的要求,从上头抓取到关键信息,最后桑陵一一总结。 这么忙忙碌碌了近一个晚上,悄然间夜色被黎明揭起。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内院的鸟雀也被唤醒了。卫楚早就趴在书案上睡过去了,宗湘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小原杏和晏瑶两个早班打工人已经过来了,才发现主仆三个奋战了一宿。 桑陵还在看手里的详细方案,回过神来看发现宗湘卫楚都累趴了,笑道,“回头发赏钱,重重有赏!” 她从来都不是个抠搜的老板。 卫楚还没醒,宗湘倒是懒洋洋地应了声“好”,也仍旧提不起兴致。 说话间,一抹柔和的曙光跟随成媪的衣尾进来,“啊呀”一声,老妈妈开口就要说上两句。——原以为她们顶多忙活一两个时辰,谁想天亮了还没睡。 桑陵先出声阻止,“快来,我说与了你听,还要你吩咐下去,把东西物件都置备好,我也就能够安心补个觉了。” 活都交到手上了,还能有什么念叨的?成老妈妈碎步上前,逗弄道,“那奴可有赏钱?” “都有。”桑陵闻言一笑。 不过补觉就又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路线虽然规划了出来,但是一路要制备的物品和开销,都还需要一一罗列算清,这里头盘根错节,也不是一时半会能理得清的。 最终这么算下来,几乎是贴上她小金库里的所有。 忙活完就叫成媪去置办,自己往榻上一躺,一闭眼就睡到了第二日中午。 醒来后也仍旧一刻不闲,将成媪已经采买来的物品一一清点,查漏补缺,逢着阿增过来玩,从卫楚嘴里打听了一点,可把这半大小子高兴怀了,跑到桑陵跟前说想跟着一块去。 她从帛书上抬头,倒是正经瞅了他一会,不但首肯了,还叫他把阴罘一起喊来。 本来她们就还要用钱采买随从,与其如此,不如带走两个身边的人。 “人带走了,房媪那边如何交代?”成媪问了一嘴。 就算两个人在侯府里是小角色,但云月榭那里月月都还要点卯的。 “我都要偷摸走了,这些事哪还顾得上,回头再说罢。”她已经开始仿着地理志画路线图了。 这一路水路比陆路多,还需得备上一些药品,阿增和阴罘是中原人,不那么识水,就怕遇上水贼,所以需要从始发地就带上两个识水的武夫,到了地方,还要从当地雇些驭手、民夫,以防万一。 也因为他们是偷摸出行,穆武侯夫人的身份只怕不便外露,所以通关文书也是一道难关。 那么,找谁能帮忙过这一关呢? 【防止有人纠错。先声明:以下的剧情以讲故事为主。如有读者觉得不符合史实的,你就当我写的架空就可以了。因为有的知识点确实是我懒得找,也找不到那么细致的地方了,所以会有虚构,也就是真假参半……可能有人会说,那你怎么不直接写架空的呢?因为我觉得架空的想象不出来画面,有一定历史依据的,脑中画面也会有依据,就这么简单。但是呢,本人能力有限,做不到全然无错,就只能力所能及地写啦。】 第181章 他们是在三月底出发的 “带上我!”代家女儿听完两眼放光,正好今年上来,她也不用去门馆念书了。 “我不是去玩的!”桑陵义正辞严,说完想了想,这类似的话好像谁和她说过。 “我知道啊,我也不是和你去玩的。”代成君眨了眨双眼,一本正经。 “那你去干嘛?”她问。 “帮你啊。”她答。 “你能帮上我什么?” “你现在不就是在找我帮忙吗?” 她被堵住了话,扶额叹气,“灵蓁,我真不是去玩的,这一路奔波,搞不好命都可能赔上。” “我知道,我也不怕。”代成君趴在案几上看她,“而且你这个通关文书,我就算能帮你弄到,没有我本人,也是过不了关的。” “如何?” “公民私事外出,乡啬夫要看爵里刺啊。”代家女儿一脸天真烂漫。 这就相当于基层政府人员要检查外出者的身份信息,她也是早做了功课的。就道,“我知道啊,就要借用你的了。” “京兆地方的乡啬夫。”代家女儿轻哼了声,“可都是认识我的。” 桑陵神情一滞,哑口无言,还自带人脸识别系统呢…… “那你要出去,怎么和家里交代?”顿了半晌,只得无奈道。 “我家里人可没那么管我,我就说去班乐家里住几日就成了,到时候等乡啬夫报上来,我们也早离了长安了。” “回来之后了呢?你不怕挨罚吗?”桑陵回想起自己大婚前偷跑去高府,回来就挨了桑武三鞭子, “不会的。”代成君笑嘻嘻地说,“我爹和我娘心都软着呢,从前就算犯了事,顶多也只是说两句做罢,你不知道,我以前还一个人跑到平县去玩呢,那还是在冬日,下着雪的,我在老家的发小传信过来,喊我到山里去赏梅,我爹说,大雪封了路,不让我去,可我在家里就是待不住,只想出去玩,然后就偷拿了他一箧笥的钱,自己雇人去的,哎呀,那时候路上也确实遇着很多麻烦,但我就是不怕啊……” 桑陵支颐看她回忆起来神采奕奕的样子,本来烦躁的情绪不知为何一点点消失殆尽。 她唇边的梨涡浅现,既觉得眼前的小女儿可爱得紧,也很羡慕她。 他们是在三月底出发的,临出发前,虽没有通知家中长辈,可午苑内知晓的人还是好一通相送了的。 成媪头两天起就在帮忙收拾东西了,一直到夜里都还在边上念叨。 “拦都拦不住。”老妈妈叹了口气。 桑陵低眉叠衣,脸上是娴静的笑意,“你也早该要清楚我的啊。” “奴不清楚。”成媪脸上仍旧不好看。 桑陵也噤声了,过了一会,宗湘把几捆竹帛和毛笔奉上来,问,“夫人仔细查查,还要带什么?” 她最喜欢用的那几只羊毫都装进去了,还有几卷备着的丝绸和墨。也就摊开来随意看了看,颔首道,“没什么了,这些东西有够用的就行,不必带那么多。” 也不是去读书写字的,不过以防不时之需,带上两三支笔足够了。 “厚衣服带少了罢。”成媪翻着箧笥的衣物,一面说,桑陵正要过去廊庑上看小原杏采买来的猪鬃毛刷子,扭头刚要回话,卫楚先在里头替她回答了,“成媪,少夫人说了,南方比咱们这儿热,厚衣服预备着带几件就行了。” 成媪就“哦”了声,又道,“斗笠、蓑衣和伞都带了罢?” “带上的,在廊庑的箱子里。”卫楚说。 “干粮够吗?路上想还要吃些热乎的,要备个炉子罢。” 桑陵已经转身回屋里来了,想了想代成君的话,说,“备了个小风炉和火盆,但灵蓁说,咱们要是雇的楼船,里头会有小厨房。” “那里头的东西,少夫人不见得吃得惯,还得多备些菜。”成媪揣着手,一边说,一边用眼神问卫楚。 那边就道,“肉粟菜是小原杏和晏瑶去准备的,都是按少夫人要求买的,已经提前送到驿站去了。” “也可以早些装船舱里去。”桑陵接着卫楚的说。成老妈妈点了点头,屋子里好难得安静了一会,众人各自忙开,老妈妈又踱步过来,“新鲜瓜果呢,这种不好提前放船上去的,这天又看着热起来了,放个两三天就该坏了。” 桑陵正将两双刺绣丝履放进了箧笥,摇头无奈道,“那都是我们到丹江口当日,由驿站的人去采买的,不过也就吃个两三天,后头都是看什么时候靠岸,时间够的话再去买点。”想了想,又续道,“这一趟也不是去玩的,顾不得那么周全,东西有的吃就行。” 成老妈妈就叹了口长气,“我心里总不安。” 她是北方人,从小生活在这儿,莫说是南方了,就是长安边上的几个郡县都没怎么去过。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恐慌的。 “有空我给你回信,飞鸽传书,几日就能到。”桑陵就跽坐到了她边上,心里唯有一阵暖意。 “遇着事——”成媪眼底不知什么时候蓄了些泪水,“遇着事要出面,就让阴罘和阿增那小子出面,女公子你千万不能露脸,知道吗?” 即便现今国朝是个太平盛世,可越远离京城的地方,安全与否越不好说,南方本就在那犄角旮旯的边上,蛮夷众多,桑陵这样的长相要是被外人看到,少不得惹上不少麻烦。 少夫人就颔首道,“我知道的。” 女儿家的脸上恬静似水,可骨子里却不似水一般柔软,更像是一棵立定的大树,谁都不能轻易动摇。 成媪遂抿了抿唇,纵有一肚子的话,也只得憋了回去。紧了紧拳头,最后观望她们收拾了一会,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一路艰辛,少夫人定要保重。” 第182章 他们的船舶日夜不停 (上一章有改动) 桑陵和代成君早算过出发的日子了,沿水路南下,等到达湘江一带时,正好能避开桃花汛和水路堵塞。 如此,即能尽量缩短在路上的时间。 主仆一行共七人,除却桑陵带着的卫楚,阿增和阴罘,代成君还带上了两个代家武夫:卫骁和金晟。 按她的话来说,这两个人都是她特地挑选的,在进代家之前都是走南闯北的游侠,带着他们一路万事不用愁。 一路因为提前准备,又有代成君早安排好的通关文书,自长安到武关再到丹江口的这一条起始陆路,便算是很顺畅的了。经过驿站时,且还能适当补给物资,在厢房内睡个安稳觉。其余时候不然是在赶夜路,不然就是找个安静野地停下,女人就睡在马车上,车外由四个男人点燃火堆,轮番看守。 桑陵是等到丹江渡口上船之际,才彻底打消了让代成君折返的念头——原以为带上代家女儿是个麻烦,没想到这一路过来,还多亏了她——其实是多亏了那两个代家武夫。 很多事她们女子不便出面,好在那俩壮汉长得高大威武,也懂道上的规矩,与人洽谈起来,倒的确是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在丹江口坐的楼船也是在驿站时就提前租好的,上了这一趟船,往后一路便基本都是水路了。 这算一个好,起码坐船比坐马车舒服。古时候马车的车轮都是木质实心的,即便桑陵提前在车厢内铺了软垫,又在车辕外裹上多层桦树皮,最后还缠绕了浸过桐油的麻绳——但这套配置的防震效果,也仍远不及后世的橡胶轮胎。 马车坐得久了,人的屁股往上到整个后背都遭不住,再要多行个几日,三魂七魄怕是都要被颠散了去。 桑陵和代成君在船上是睡的一个舱室,卫楚就宿在了旁边一个小舱室里,阿增、阴罘和卫骁、金晟那四个则是和船工们睡在了货仓旁的通铺上。 他们的船舶日夜不停,由船工交替轮班开着。 但坐上了船,也不就代表完全安枕无忧了,大家都是关中人,平时船乘得少,时间一长了,也容易被晃晕。头几个夜里,桑陵和代成君都没能睡得着,后来干瞪着眼实在没意思,又开始说起了故事。 起先代成君开讲,说的还是些长安城内的八卦,讲得累了再由桑陵续上,她还正儿八经思考了一会,先说了几个后世的民间故事,什么简易版西游记、红楼梦、哪吒闹海。代成君听得津津有味,最喜欢孙悟空,磨着她讲了好几遍大闹天宫。 后来又开始讲起了鬼故事,再到后来扯得远了,桑陵提到了她自小遇着的灵异事件,她是越说越精神,只听一道细微的鼾声从旁边传来,扭头见代成君已经阖上了双眼。又不觉好笑,就侧躺过去,也开始酝酿起睡意来。 第二日她俩就几乎一整日没出过舱室了,午饭都是由卫楚送进去的,两个小女儿边吃边聊,又从舱窗去看外头,没多会就又补觉去了。 总的来说,水路虽比陆路更舒适、也更快些,但也实在无聊,尤其她们要赶路,也不能轻易靠岸,待在船上大眼瞪小眼不是办法,后来于是又开始玩起了游戏,桑陵在看路做规划的时候,代成君就把阿增和卫楚叫了过来,几人合力把一捆竹简给拆了,制成叶子牌,后来拉上桑陵,几个人连着打了几天的牌。 如此,也算是很能打发时间的了。 就这么日行六十里的一路过了汉水、长江,他们在五月初抵达洞庭湖,途经岳阳临时停歇做调整。 因为换了河,便也换了一艘船,又在当地雇了十多个水手和纤夫,顺道补一补物资, 这一趟仍是日夜轮班的前往零陵,只是比不得前头的水路,行驶中途不期遇上逆风,纤夫们不得不拉船停靠,主仆七人就在湘江边的传舍留宿了一晚。 桑陵让阿增顺道去临湘亭上打听打听南边的战况。 阿增夜里回来说,“都说聂将军是找到了,但具体如何谁也不清楚。再要问多了,人家就要轰我走了。” 看来情况还是不那么乐观的,桑陵虽说在船上玩乐了几日,但心角一隅依旧沉重。 不过,他只要现身了就好,现身了,就说明还没死。 翌日他们原是打算即刻启程的,代家女儿却有些吃不消了——她晕船。湘江流域风浪大,他们坐的船又轻,就摇晃得更厉害了,桑陵和卫骁商量了一下,几轮探讨,最终决定动用金钱力量——再换了艘双层货客船。 只有船身重了,行驶才能稳当。 第183章 除了做别人家的当家主母,你以后还想做什么? 临出发前,桑陵又叫阿增和卫楚去附近集市上买回来一批药回来备着,顺带还买了几卷当地的医书。 随后让代成君把生姜时刻带身上,晕船的时候放鼻子下头闻一闻;紫苏和陈皮由卫楚熬成汤水,供几人每日饮用。其余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医书,能让她在关键时刻有资料可查阅,自己治病。 这一番妥帖的安排下来,代成君愈发依赖她,时常像个挂件似的——抱着她的手臂不松手,语气都黏黏糊糊的,“阿陵,你算算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南方啊?” “要按地理位置来算,咱们已经过了秦岭至淮河一线。”她皱眉思忖,“已是到南方了。” 代成君一双桃花眼就眨了又眨,半晌才道,“我知道! 《货殖列传》上说过,「 秦岭,天下之大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原来还是这么个意思啊,是说我们过了秦岭、淮河,就到南边啦?” 这些知识智家门馆不会讲,想来代成君也是在帛书上看到过,但还不能理解其意。——不过国朝本来也还没有“秦岭淮河分南北”的官方说法。 桑陵就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已经到南方了,再要入交州,估摸着快则一月,慢嘛,就不好说了。” 若是遇上什么意外,耽搁的时日就算不清楚了。 等他们到达零陵时已是五月中旬,所谓“有钱万事足”,到了此地便又换了新船和当地的水手,依旧几班轮替,夜间行使时,新船只前端挂了宵行灯,这一路风平浪静,较之岳阳那一段要顺利,并未遇着什么大的阻碍。 兴许是上天都能感受她的急切,原以为最大的麻烦:水汛和劫匪,一路来倒统统没有遇见。 不过这话桑陵也不敢说,就怕不提不遇着,一提就遇着了。 现在连她都会悄摸念几句“阿弥陀佛”,就期盼一路顺利到底,最后成功找到聂策。 国朝官府在灵渠设了陡门,这里来往船只就多起来了,尤其临近交州,成王的郡国兵和国朝军打得火热,关口要北上逃亡的人只多不少。 人一多,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便利了。 这种时候,就算长安官宦家属的身份也没用,要想过关,就得老老实实排队,但若老实排队,十天半月都不见得能过去。 几人琢磨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用土办法——交钱。 于是拿出两斤黄金,由卫骁和金晟亲自献给渠使,又说了老鼻子的好话,最后才这么被优先放了行。 代成君为此事还念叨了好几日,“等这群南越兵崽子们被收复了,我让我爹头一个告这渠使,撤了他的职,扒了他的皮,还得赔我三倍的金子回来。” 代家女儿之所以会这么义愤填膺,也正是因为这两斤金子是她掏的,桑陵带的都是五铢钱,除此之外便是一些珠宝首饰了,关键时刻没用得上。 “别气了。”桑陵忍俊不禁,“回头我三倍还你。” “这话说得。”代成君就白了她一眼,“前头一路都是你出的钱,不过两斤金子,我还是出得起的。只看用在谁身上罢了,要是咱们自己人吃吃喝喝,你看我有二话吗?可要是就这么被人宰了,我就是不甘心。” 桑陵就道,“不然老老实实排队,也过不去啊。” 也不怪那渠使,本来也是他们先不守规矩的,如若真碰着个清官,拿钱都不好办事了呢。 代成君闻言鼻子一哼气,“我们什么身份?通关文书都不同,怎么能和那些黔首一起呢?” 这么说来——桑陵才念起这一茬,不说身份不身份的话,她们最开始在通关文书这一坎上,就花了不少钱了,为的就是紧急情况下能够优先过关。 这样看来,倒的确是那渠使做得不对了,便改口道,“回头咱们就一齐上书,告发这里的渠使,叫他好看。” 得了回应,代成君心里才好受些。“就是了。”她翘起双唇再哼了声。 一齐声讨完,两个人彼此安静,对视一眼,又默契地嬉笑起来。 外头雨水渐收,代成君不觉把视线放到了舟窗外,此时的漓江就像一匹揉皱的绿缎,在丹崖翠壁间蜿蜒流淌,不远处的竹筏点出一线涟漪。 这是关中平原没有的奇特风景。 于是代成君的语气也平和了下来,她说,“阿陵,我这一趟出来,很是值得。” 桑陵点了点头,跟着也凝眸山腰层云,放空了一会,又不禁思索起自己出来这一趟的目的,或许当时急迫的心旌里,不全是为了聂策。 她就将视线再往上挪了些,望向了更远处的山峰。 可能里头还有一丝她的渴望,渴望逃出那一方小小的宅院,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便含笑问代成君,“灵蓁,除了做别人家的当家主母,你以后还想做什么?” 代成君也没因为她的问话而偏过头来,她依旧把视线放在美景之中,趴在窗边懒懒地回说,“我啊,我想和卫骁、金晟一样,做个四处游历的游侠。” 果然她们能做朋友呢。桑陵又开始笑了,不过这一笑,眼前雾气聚拢,湿湿热热的,好在江上微风带了凉爽的气息,赶走了这一份初夏的炎热,她轻声道,“那以后,我们相约一起做游侠。” “好啊。”代成君莞尔回首。 五月底,她们进入南越境内,到达苍梧郡——这里是成王的老家,后来归属国朝中央。因而即便现在战火纷飞,此地也暂时未被殃及。 桑陵的意思是让代成君止步于此。 不然再要上西江到番禺,就不会是眼下这么安全了。 代成君也知晓这里头的意思,只让桑陵把卫骁和金晟带上,桑陵一面表示同意,一面就又把阿增和卫楚留下了。 两个聂家家奴首先不肯,坚持要跟上她。 她只说,“不然到时候救一个人方便,救两个三个,就是麻烦了。” 这是很理性的考量了,卫楚和阿增才双双没了话——他俩又不会武功,要是去了遇着什么危险,确实相当于累赘。 安妥好之后,他们在第二日天亮就动身了。 不想才上西江口岸的船舶,就叫一队当地士卒拉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上船。 阴罘护着桑陵,卫骁金晟上前理论一番无果,刚要动手,猛然间听一阵马蹄声自泥道上传来,几人策马的身影后头扬起一线的尘土,尽数弥漫空中,叫人一时还难看清。 不过她的第六感异常强烈,下意识地想唤出那个名字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扯了几下唇瓣,硬是没能喊得出来。 只等人到了跟前,才下意识擦了擦双眼。 那熟悉的嗓音便直直地冲了过来。 “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这是什么地方,就自己跑过来,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儿郎握着剑的指节泛白,肩甲在曙色下发着颤。 桑陵昂首怔住,一时间不敢上前。 尽管周遭围着一堆士卒,可所有人都噤声,耳旁安静得只能听到西江水浪的拍打声。 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上前,“玄文,我——” 第184章 “你女儿啊,聂将军。” 西江口的船,终是没能上得去,不仅没能上得去,还领着聂策同他身后的那一支队伍一路回了苍梧。 留下的几人正在驿站的厢房内打牌。代成君盘坐在毡席上,言行举止大大咧咧的,瞄了眼门口的桑陵,目光立即挪回牌桌,“怎么又回来了?风大发不了船啊。” “灵蓁。”桑陵压着声唤她。 这屋子里头就只有阿增和卫楚的眼力劲不错了,两个人手上牌一丢,赶紧上来躬身行礼。 代成君抓着牌扭头,见那后头原来还有好几道黑漆漆的影子,不禁视线往上,却见一张冷峻得有些瘆人的面孔。 这人是聂策。 和她做过同窗的人,还是认识的。 不过—— 聂策身后那人又是谁? “哇。”她忍不住轻声感慨。活了这十几年,头一回看见个长得像狐狸的人,虽说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可这双细长的丹凤眼,实在生得妙。 聂策倒没管席上的代家女儿,自顾自地寻了墙角一个软席坐过去。 卫楚、阿增和阴罘三人很知趣地—跟着应不识候在他边上,管都没管还在门口杵着的桑陵。 到底侯府出来的家奴,还是知道唯侯爷马首是瞻。 卫骁和金晟则站到代成君身边去了。至于跟着聂策来的士卒——都守在门口的。 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反衬得桑陵手足无措起来。 虽说她也是个主人,也应该坦然寻个位置自己落座,可观聂策周身上下一副要问责的气势,莫名就不敢乱动。 这样子的他,和在家里时截然不同,在两个人居住的屋子里,彼此间可以说说笑笑,甚至于她有时候都还有点恃宠而骄了——可现在,她忽而觉得有点陌生。 陌生到一时间不敢轻易接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穿着的原因,聂策在家里穿的是柔和料子的常服,面对她时的神态也都是放松的,所以她从前没觉得有距离感。 可现在——冰冷坚硬的铠甲套在身上,腰侧长剑都仿佛随着他变得冷言厉色起来。 桑陵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坐过来。”聂策用眼神示意她坐到对面。她就机械似的挪移过去,唯命是从。 “为什么不同家里说?” 声音传到耳边,也都不柔和,她呼了口气回答,“想他们不会同意,就没说。” 屋子里安静片晌,除车骑将军以外的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就默默地听着这场夫妻之间的审讯。 “为什么要过来?”聂策又问。 “我——”她嗫嚅了一下,也思考了一下。 窗边来的风夹杂了丝丝凉意,好难得赶走南方空气中的潮热,女儿家两边的鬓发断断续续被吹至眼前,彼此又都安静了下来,桑陵瞧着渐渐模糊的眼前,忽而就感受到了那份源自心底的悲哀。 如果聂策真不在了,或许她的人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虽不至于爱他爱到殉情,但起码不会和封建时期女子一样,为丈夫守孝多久的。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她或许会带着乐一乐出侯府,自己想办法营生过活的。 “我怕你死了。”于是语气沉顿几分,说完抬眸回视上去。 这一眼,倒让聂策也吞咽一下,不过再一皱眉,依旧沈肃,“严杀尽兮弃原野,战场生死本就无常,你在家等着便是,这么私自跑出来,你知道——”他语气里有些哽咽,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要是等不到了呢。聂策,你应该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我没那么容易——”少年将军紧绷着的姿态终是被打破,只是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抢过去了。 “也不想乐一乐没了爹。”桑陵继续说。 “乐一乐?”他都还不知道女儿的小名。 她的情绪已经起来了,现在反客为主——她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委屈、发脾气的那一个,只是还没来得及亲自解释,就被代成君先做了发言人,“你女儿啊,聂将军。” 代家女儿这一开口,就被聂策扫过去的一眼震住了,她忙不迭起身,也知其意,弯腰拢手地退出去,“你们聊,我再去开间房。” 代成君这一走,卫楚又拽上阿增和阴罘,仨人连带应不识也都灰溜溜的出去了。只阿增回头望来一眼,步子稍慢,卫楚便又拉了他一把,顺带把房门也都阖上了。 屋子里彻底清空,桑陵皱眉抬眼,见身前人叉着腰长吁了口气。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他的语气到底是软了些。 “谁知道呢?孩子出生你就不在边上,这都算了,未必要让她连亲爹一面都见不着吗?” 聂策就又叹了口气。 豆形灯在纱帐后泛出光影,色泽在眸光中柔和,儿郎心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只听着耳边的诉苦声徐徐传来。 “一见面就凶巴巴的。未必我一路过来很容易吗?”桑家女语调稍拔高了,“花了那么多钱,吃了那么多苦,你张口就和要审犯人一样,我是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她顿了一下,“但你就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这话一出口,聂策也有点懵怔。 “怎么找到我们的?”桑家女儿一下又换了话,聂策都没反应过来,看她扬起了下巴,一时也忘了谁要对谁发火的问题,“最早是我们院子里那几个兵传信来的,后来家里也来信说你不见了,他们在京兆一带找,我派了人往北各个关口排查,那时候正赶上洞庭湖水汛,本以为你会到赣江去,没想到你还是走了湘江。” “然后呢?”女儿家的语气依旧不满。 聂策盯了她一眼,认真回答,“杨焕发现灵渠关口的一张通关文书有个叫代成君的,就追过去了,但到那发现你们已经南下了。便一直追到苍梧,两回都差点追上,没想到你们不过夜就动身,就只能提前跑到西江口堵人了。” 原来还是代成君暴露了,杨焕也在京里当差,认识代成君不奇怪。 “灵渠渠使让我们交了两斤金子。”桑陵顺道就告了这一状。聂策会意的也快,唔了声,“回头我叫人去找他一趟。” “钱是代成君出的,到时候还她就成了。”她继续说。 聂策一点头,又瞧住了她,深吸了口气,犹豫少顷才问,“乐一乐还好吗?你来了,她怎么办?” 似乎一提到女儿,他的态度才能急转直下。 突然听聂策叫这个名字,桑陵还有点好笑的,咳了咳正经道,“我又不会带孩子,从出生起,就是乳娘和那几个老妪带着她的。” 一说起这个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转过头来看着聂家郎,“我痛了一天,到夜里才生出来,姑姑和表哥都来了,娘是夜里才从宫里回来的。乐一乐刚出生那会有点黄疸,她们担心我会急,到时候坐不住月子,就瞒着我的,事后才告诉我,还有刚出月子那会,她又起了热疹,可怜得很,那个乳娘是房媪看着奶水多才请进来的,但她人年轻,也没那么懂,叫嚷着要我去请医者,后来还是成媪有经验,说就是被热着了。” 聂策听得很认真,虽然他更不懂,但还是问了下去,“现在都恢复了罢。” 第185章 “我要同你一起。” “没事了,平时也算听话,和我睡过几个晚上,不怎么吵闹。”不说这些都还好,一说到这些,桑陵就忽而有些想女儿了,亦有些后知后觉的悔恨。 说到底,不是一直带在自己身边的,母爱来得也比一般人要慢。 她在说话间,只感觉身边人凑近了很多,便不由自主侧头去瞧他。 “阿陵。”聂家郎吞咽了一下,慢慢把她搂住了,“是我做的不好。” 心底那些本就起伏的情绪就被这一抱又带动,她忍住要冒出来的泪水,“你确实做的不好。” “你一路也辛苦了。”聂策又道了句,桑陵耸动鼻子,想了想,“也总比待在家里,不知道会收到什么消息的好。” 话说完,竟听身边人不明所以地笑了下。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她就要挣脱开来,只见聂策低头凝视,刮了刮她鼻头,“这个消息,是故意要这么传的。” …… 在聂家郎的解释中,桑陵才知道——这个躲猫猫的游戏,纯属是天子玩上瘾了。 其实论兵力,京师兵要正面攻打成王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南方地理环境不同,交州山水环绕,成王要是玩阴的,国朝军很容易中埋伏,而且皇帝也不想在这个地方损耗太多——往后的西北是个更长久的问题。 所以就只能这么旷日累时的打游击,消耗对方。 番禺这个位置现在就像个笼中兽,三面受敌,除非最后成王跳到海里,不然无一丝逃生机会。所以他还在找聂策,擒贼先擒王,只要找到聂策在哪一方,就还有希望找到突破口,打破这个持久战。 故此聂策也隐藏身份。去年他就转到了高要峡,除了跟来的几个亲信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上至都尉下至士卒,都只当他是个秩比六百石的军侯,对外化名“龙飞。” 桑陵说他这个名字也太土了,聂策还没听得明白。 “是说难听的意思。”她也实在喊不出口。 聂家郎闻言道,“没顾着那么多,取名的时候途经一处,叫飞龙峡,就跟着取了个龙飞。”沉默少顷,又问,“很难听吗?” 不仅是他,应不识、陈锋、杨焕、武子适也都改了名:应大海、陈大江,杨大山,武大风。聂策说他们几个是在北江船上一块取的名,看见什么就叫什么了。 桑陵都不想说话了。 唠完这些有的没的,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靠在了这厮身上。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南方雨水的确多,尤其春夏两季,多到甚至都有点烦人的地步了。从她们进洞庭湖起,动不动就是一场暴雨,舱室里潮湿逾恒。逢着有太阳,就得赶紧把褥子衣服从箧笥里拿出来晒,不然就算不发霉,也都一股馊味。 她刚想念叨这些,只听聂策说,“你们在这里歇息几日,回头我叫不识送你们回长安。” “我没想着自己回去。”她坐直起身,“我要同你一起。” “这不是儿戏。”聂家郎神情肃穆几分,“阿陵,我不能时刻顾及到你。”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聂策是知道她有些倔的,无声瞧住她有一会,不觉心疼起来——这一趟跋山涉水的过来,想也知道的辛苦,桑家女的头上一点发饰都没有,就一个简单的发髻,唇上也干得起皮了,从前肌肤是欺霜赛雪,养护极其得当,在人堆里都能发光,现在竟也都有了风吹日晒的痕迹。 “阿陵,听话。”他放轻了语气,又想去搂她。 这一回就被挡住了。桑陵道,“我能自己单枪匹马的过来,就不需要你的照顾,我知道现在不比平时,聂策,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既然我到了这里,你就别想丢下我。” 她的想法其实也是在几经矛盾之后,才彻底决定下来的。 或许一开始确实是有些冲动了,理智的一面告诉她——见到丈夫安好不就行了?他不也说了嘛,现在不过是在打游击战,就算有点损失,也损失不到他这个主将身上,攻打成王本就是大象踩蚂蚁。 不过转念一想,又摒弃了这个想法。 情感终究推翻理智。 好不容易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她也不舍得回去。 聂策似乎听进去了一点,沉默了好一会,才有所松动,“那其他人走。” 第186章 七个人都没走成 桑陵不愿意回去,代成君也不愿意,桑陵来给她说的时候,就一把抓了上来,死缠烂打,哭哭啼啼,“不回去不回去,大不了吃喝交钱给你们就是了。” “我还欠你两斤金子了,还要你交钱。”桑陵说。 “哎呀,那钱我也不要了,反正不回去。” “你不要了也不行,到这里也都玩够了啊。” “不回去。” “还有人送你呢。” “不回去。” 桑陵很是无奈,“你要想继续玩,北上荆州,往西去了是益州,往东去了是丹阳郡,哪里不可以玩?留在这里很危险的。” “不回去。”代成君咬死这仨字,说完指向卫骁金晟,“让他们充了军,我当医女,就不会麻烦了你们了。” 这边军营里有医女吗?她还在思索这个话题,代成君掷地有声,“每个郡国地方的大营都要配备医工的,成王麾下我不知道,中央下派军都是如此!虽然我是女子,但我爹说过,从前回阳处理叛军俘虏,军队就征调过民间女医,便是允许存在的。而且我祖母患病时,我亲力亲为侍疾两年,是有经验的,我是有作用的,阿陵。” 这番话说得她莫名热血沸腾,但冷静下来,还是忍不住要说也一句太天真,外头倏地轰隆一道雷声,却是又开始下起雨来了,这雨水断断续续落了一整日,现在屋子里都一股潮湿的味道,她怔怔然想起白日自己同聂策谈判——现在的代成君,俨然当时在聂策面前的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坚持,代成君若愿意,索性等日后想走了再走。总比这会争执不下的好。 “是啊,当个医女跟在身边就好了。”她喃喃念起来,一并代入到自己身上。 “是。”代成君正逐分逐寸地观察着她的神情,“阿陵,我不会麻烦到你们的,生死也与你们无关,带上我,好吗?” “呸呸呸。”桑陵连忙念了句,虽然在聂策面前才说过要死一起死,可她才不想死。 “我去说说看。”就抿着唇道。 聂策这夜还是要宿在这儿的,等明早才出发,夜里夫妇俩自然宿一块。 但她也没一进屋子就说这话,等夜里随意洗漱过,两个人躺一块听了会雨声,又说了一会家里的琐事,聊了没多久,这厮就欺身压上来了。 虽说眼下这时候、这地点,都是严肃的,但碍不着夫妻暌违许久后的敦伦礼。 这是两码事, “你想不想我?”她搂住了身上人的脖子,主动吻了他一下。 “想。”聂家郎的声音都含糊了,“每天都在想。”说完就堵住了她的双唇,在夏天的南方,不需要任何穿着也不会感到丝毫凉意,她一面摩搓着那双强壮粗粝的臂膀,一面回吻,等到实在喘不过气的时候才挣脱开,就正好给了他进行下一步的空隙,也给了桑陵说话的空隙。 “代成君不肯走,说她身边两个侍从充军,她做医女跟着我们。” 聂策怔愣着抬头,没想到她这会还在说这个。 “不成。” “留着她。”她尽量平稳声息,“我也扮做医女随行,岂不方便?” “你留下,其他人都要走。” “我答应她了。”她娇嗔道,“我知道我们都是麻烦了你,说再多好听的都是麻烦,只是——” 对面人的动作停下了,就等着她说完。 “现在是如何都劝不开的,等到时候想走了,就走罢。” 难不成还强硬赶人啊。代成君和她不同,她能想到代成君的心思,就是为了游玩罢了,那只能等撑过了这个兴头再说了。 聂策似乎有被说动,嗫嚅了一会,勉强应了声,“回头让他们跟着陈锋罢。” 说完不待再开口,已是急不可耐了,但饶是如此,还知道玩个花样,翻身坐起来,把她架得稳稳当当,桑陵抬头媚眼如丝,在颤粟间望向了侧边的帘帐。 夜风把窗牖吹开半扇,瓢泼雨水自房檐而下,又成了一道帘帐,她忍不住轻吟,后脖颈被他抓住,细细碎碎的声音也被一并吞没。 …… 说来儿戏,主仆七人最后都没走,要让谁单独返回,好似都不大合适。 阿增和阴罘夜里就听了卫骁金晟要充军的话,心里急,天不亮就去找杨焕了。 虽说当兵是件苦差,可他们同一般入征的戍卒不同,直接就在车骑将军做事,等同于一步登天,何乐而不为? 再者现在北上,他们也都清楚,并不会像来时那么简单且舒服。 杨焕哪有不同意的?战时本就要募兵,阴罘有些身手,阿增是个体格结实的年轻后生。——这事他甚至都不需要将军同意,只要夫人不说什么,他自己就能招进去。 聂策得知后也都睁一只闭一只眼的,男人要跟在身边,他不会多话。 那只让卫楚一个人回去吗? 显然桑陵不会同意。 这么一来二去的,七个人都没走成,就跟着一路到了高要峡军营, 抵达时已是三日后,阿增、阴罘、卫骁、金晟那四个就跟着杨焕走了,聂策把代成君和卫楚丢给了陈锋,他自己单带着桑陵一个人在身边。 夫妻俩要一块,代成君也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几步一回头,瘪着嘴和她说,“阿陵,你要时常去找我。” 桑陵也很有感触地点头。 即便两个人的帷帐就相隔几百米。 因为要低调行事,所以她们几个女孩子出来得也少,只白日往医工署去一趟,酉时前再回各自幄帐。 每日工作就是识药辨药,再帮着医工长抓药。 这样既能确保她们跟随军队,但又不至于完全没事做。 现在高要峡军营里的士卒且是每日操练,并没有太多受伤的人员,因而活相较之下算是轻松。 这么一点小忙碌地安然过了数日,七月下旬,军营遵都尉要求迁移,向着番禺境内靠近,要赶在八月前和东部部曲汇合完毕。 算算时间和路程,日行四十八里路,十日内到达。 如此一来,行程就很赶了,马车这些是不能享用的了——连聂策都坐不到,他都还要骑马跑呢。 整个军营里就只有最高军事长官大都尉,以及他随行的两个长史才能坐。 而据杨焕私下闲话,这位都尉和聂策还有些不对付。 陈锋在边上就跟了一嘴,“哪是不对付啊,就是他嫉妒将军罢了。” 几个人在军队停歇时凑一块唠嗑。 未免不便,桑陵和代成君、卫楚三个女子都是做的士卒打扮,所以现在看着也不突兀。 “嫉妒什么?”代成君问道,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在了这个狐狸长相的陈大江身上。 林子里阳光细碎,被风一吹,代家女儿眼神里的粉红泡泡都快藏不住了。 桑陵眼珠子狐疑地来回扫,倒没出声。 第187章 “说你爱好男风啊。” “嫉妒我们都只跟着将军呗。”陈锋显是个憨憨,这都没留神,“我和子适刚来没多久就被都尉瞧上了,原是要调我们到他那里去,我们不肯,他就跑去和将军谈,将军没同意,又找上了我俩,谈了好些条件,这我们怎么能答应?就是给座金山也不得行啊。那人小气,打这事以后,一些不该将军管的事,尽丢给他,还好我们将军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不然传个话去大营,你看都尉的位置还是他公孙嶂的吗?”说完还不忘跟来的桑陵,“你说是,夫人。” 她眨了眨眼,随即“昂”了声,其实都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没瞧上你?”代成君眼里的粉红泡泡一收,乜了眼杨焕。 杨焕“额”了声,武子适接话,“秉之不常在大营逗留。” 这个桑陵也是知晓的,聂策虽栖身高要峡大营,但要和主军南海大营时刻保持联络,这个中间人就是杨焕,所以几人伪装的身份里,单他只是个下等屯长。 这个闲话也就唠了一刻钟不到,桑陵又和应不识往前面走了——聂策在这支曲队的最前沿。 幸而是整个行军路程都很赶,所有人都心无旁骛,也好在兜鍪足够大,低着头也不会轻易露脸。 走到半路却听身后传来辚辚的车轮声,不由得往后头望去,见一线望不到头的步行士卒都让开了道。 不是说在这个高要峡军营里,能坐马车的只有都尉公孙嶂吗? 怎么都尉还跑到后头去了? 念及陈锋方才的那番话,她下意识看了眼。 道旁尘土拂面,原本还有些看不清,谁料树林里传来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将她身前的灰尘吹走一大半。 这会工夫,马车也到了跟前。 这是一辆轻车,不同于城中贵族乘坐的油壁车,车厢是敞开的,车夫在前头架马,主人就跪坐中央。 那上头的人本就在观察着这一路的士卒,恰好对上桑陵投来的目光。 二人都显见的愣了一下。 此人虽蓄着胡须,但看上去岁数也不大,顶多三十出头,作为领军出行的主将,竟还是配的长冠,穿的也都是襌衣袍服,倒不像武将,像随着他的长史。 又或许,此人便是长史。 她便没再多想,迅速低头。 马车很快过去,只留下其后迟迟不散的扬尘,所有人回到原位照常行进,她也随着应不识继续向前。 日出时出发,中途只在林子里休整了一小会而已,他们要在天黑之前达到怀集,第二日临时搭桥过江,对于坐车骑马的人来说,还不至于那么累,可对于快步行走的士卒来说,无疑一场超长的马拉松。 桑陵不知道代成君和卫楚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聂策倒是给她换了位置,让她坐马上,本来她只想享受一下得了,就要下马换他上来,聂策倒又扶着她坐回去了。 “我不累。” 桑陵就只得压着声音说,“待会大家都传你爱男风了,你就舒服了。” 就算他带着的这支曲队纪律严明,不怎么传闲话,可一个军侯这么关照一个小兵,未免不成样子。 “管那么多呢,男风不也正常?”聂策狡黠笑道。桑陵闪了他一个白眼,“看来你还真是和传闻里一样。” “什么传闻?”他整个脑袋都偏过来了,颇为好奇。 “说你爱好男风啊。”桑陵兀自目视前方,“你不知道吗?你以前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当时还有说你在西北养了嬖幸的呢。” “谁说的?”他皱了皱眉,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些话,实在荒谬。 “那就不知道咯。”提起这个桑陵就想笑,原先她也信过呢,就连婚后一段时日都信以为真,再后来有段时日,还觉得这人房事不行。 “我好不好男风的,你知道不就行了?”聂家郎哽了半天,还击了一嘴,立即就得来了马上人的一脚,桑陵前后望了眼,骂他,“你再瞎说。” 他便诩笑着不说话了,只牵着马继续前行。 七月的阳光相比盛夏更柔和,日跌这会更是舒适,林子里的风都染上了树叶的清香,桑陵抓着辔绳摇摇晃晃的,耳边是清脆重复的蝉鸣,脑袋耷拉了几下,就昏昏欲睡的了。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也不知道怎么下的马——躺到驻军帐篷里的。 醒来的时候卫楚在边上撑着脑袋打瞌睡,帐内孤灯如豆,案几上放着一盒食笥,她伸手想看看里头是什么菜,卫楚有所察觉,跟着醒来了,“夫人醒了?吃点——”她回头要拿饭菜,想了想,“我去热一下。” 在外头诸事便利为先,桑陵摇头叫住了她,“这天热,冷不了。” 也没要卫楚服侍,自己揭开了就吃,又问卫楚吃了没有, “奴是吃过了来的,刚吃完侯爷就把奴叫过来了,才来一会。” 那估计是聂策抱她或是背着她下来的了,然后安置进这个帐篷……她忽然间有点想掐住自己的人中。要跟来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不需要他的照顾。 结果这个时候来这出…… 聂策要这样做,肯定避不了人。 天爷啊,她穿的还是男人的军装。 “算了。”她从极度纳罕到坦然接受,也就一小会。 可能是方才吃得太快,坐了没多久,又发了饭晕,便又躺下去眯着了。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第二日。 “我绝对不会再骑马了。”当天启程,她望着这匹远不如玉狮子好看的马,对聂策说。 聂家郎逗她,“你这双脚会遭不住的。” “试了再说。”她满脸不忿。 说什么都不能再同昨日一样了,不然就真的是来当累赘的了。 也不知道是提前做了准备的原因,还是当真她体力不错,那一日直到夜里在猛陵县做停歇,她竟都觉得也还好。 兴许是过河那会过于胆战心惊,导致后续都忘记了疲惫。 那是一座临时搭起来的浮桥,由斥候抵达寻找出一处最窄的过江点来,提前搜集好附近船只,用绳索串联到一起,从出发点一直连到对岸,以便后行大军一批批过江。 而浮在水面的桥实在不稳当,就怕一个不留神掉到河里去。 当时她一度腿抖到迈不开步子,但一扭头,见身后士卒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踏上来,那些害怕就云消雾散了。 她只是想:不能拖了后腿。 第188章 谁来传宗接代? 而聂策今日也完全不掩饰,就紧随其后,若非她直言拒绝,二人就只差手牵手了。 等完全过了江,她的心底甚有些兴奋。乃至后来泥道一路,俨然忘却了疲惫不疲惫的事。 其实日行二十公里,也真的还没有想象中那样累。何况较于真正的士卒,她除了身上套着的铠甲,再无其它任何负重。 就是苦了代成君,到猛陵县驻扎时还在抽抽搭搭,连连说过桥时,自己魂都差点丢那儿。说完又看着桑陵和卫楚,“你们都不怕吗?” “奴小时候就是过浮桥去集市上卖菜的,都已经习惯了。”卫楚脸上寻常的笑,让桑陵和代成君都呆了一呆,她抓起卫楚的手放到了自己膝上,过了会,又同代成君说,“灵蓁,前路未知,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代成君就和赌气似的一把抹了泪水,“这些事,害怕是人之常情,可我今天不也过来了?咱们打虎亲兄弟,不能分开。” 她要这么说,桑陵就没再劝了,能受得住,她不多说,要想回去,那最好。 也好在后面的道都还算好走,虽然中途过林地,桑陵腿部湿热起了疹子,但因为她瞒着没说,所以行军没半点耽搁。 而聂策这回就真的再无暇顾及,中途把她安排到武子适那儿,他自己带着应不识和杨焕离开了几日。 不到八月,高要峡来的这支部曲就入了番禺境内,这晚且先在林子里驻扎过夜。 桑陵所在的曲队今日要值守,一整宿都没得睡,林中几批士兵分批围坐,小什队轮班巡逻。 他们七人在歇息时围在了一块,后来武子适也来了,代成君又让他把陈锋叫过来,几个人说会子话打发时间。 南方的仲夏夜与关中不尽相同,月光给他们所在的林地蒙上一层银纱,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仿若一幅写意水墨画。这和后世的景色又不同,那时候的桑陵来南方,是和父母生活在大城市的钢铁森林里,别说这些山山水水了,连星星都瞧不着。 林子里忽而起了一阵风,树叶在耳边沙沙作响,几个人的声音也就压低了几分。 耳畔的絮语打断感伤,武子适说到了他随前行队在附近探索时的情况。 “附近乡里的壮丁都被成王征兵走了,前几日海匪过来搜罗粮食,整个村子都被毁了,逃的逃、死的死,只留下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妪和几个女娃娃,且是等死了,公孙都尉还算有些良心,一听说这事,二话不说拨了一个医工和十余人过去搭把手。 “能救活几个是几个,要救不活,只能听天由命。” 战时军队配备的医工本就不多,能拨出去一个确实算公孙嶂大发慈悲了。 “女娃?”代成君满脸疑窦,既是逃命没带上的,直说被遗弃的稚子不就成了?单要说个女娃,就很奇怪了。 就听武子适“啊”了声,解释道,“他们这里的都不爱女娃。” “什么啊,带不上就别生啊,怎么没见留下男娃。”代成君颇为不忿。 “家里总要有个传宗接代的。”卫骁悄然接了句, “那都不要女儿了,谁来传宗接代?” 代成君是家中受宠的独女,自然不能理解这观念,一通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这也太不是人了。”阿增也愤愤附和了句,“好歹是老子娘和女儿,都是骨肉,怎么着也该一起带上跑啊。” 阴罘瞅了瞅众人神色,原本没什么情绪,沉思了一会,只好也装模作样地踢了脚边上的石头。似乎每个人都听得一肚子火,唯有桑陵神色如常,未免格格不入,代成君掀了眉峰,“你怎么这般冷漠啊?”她用胳膊撞了撞桑陵,意思让她讲两句。 桑陵不觉沉吟,倒是陷入了一阵沉思,其实也不是她无动于衷,只是一下就代入进去了——她祖父母同样不喜欢她……不过过往的那些伤心事,也懒得回忆了。 “我们去帮忙。”她的目光对在了身前的火堆上,“想来那边人手也不够,反正我们不也备了一批药带过来吗?” 一听这话,代成君不觉拉高了语调,“是啊,也都当过医女了,我们可以去帮忙。” 第189章 “药只怕不够。” 钟村离此处并不算太远,沿山路步行半个时辰就能到达,虽说武子适起先觉得不太妥当——这事毕竟没和将军汇报过,但桑陵说一不二,后来他也不敢有微词。 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就由他自己领着一队士卒带她们过去,以保证安全。 主仆七人没有分离,赶在天亮前歇息了会再上路。 这是个十几户民居组成的村落,从村头的里门匾望去,长长的土道上满是车轨经过的痕迹,这两日下了雨,一路过去都是泥坑。武子适带着他们直接到了医工所在地,将带过来的东西略做收整,随即就前往女孩子们住着的地方了。 因要集中诊治救援,所有人便都是安置在了一个废弃的酿制大院里。 “也不全是这一个村子里的,听说咱们在这里救济之后,又来了好些个。”王医工指了指西南一隅。 里头的房屋不够住,有些就在外院铺上席子宿下了。除却本村里的小女孩是身上有伤的,外村流落来的基本是没东西吃的,倒也说不上什么疾病。 桑陵还在听医工说情况,代成君已是往屋子里去了。 等她跟进去的时候,代家女儿已经用绦带把双袖系上去了,桑陵也没什么多话,凑过去一边系袖子,一边说,“要不是我还认识你,都不知道你是辞曹家的闺女。” 代家女儿一路来虽有过抱怨,但相比起其她贵族女子来说,也是庸中佼佼,在高要岭当医女的那几日,虽说活不多,但也算朝九晚六了,从始至终她都没嚷过一声“累”。 “什么意思?”代成君迅速上手帮着分药,神情一丝不苟。桑陵也接过了王医工递来的药膏,一面回她,“一点都不娇气。”就听代成君“嗐”了声,“要我当个娇娘子也成,要我干活,也成。” 二人各自轻笑,便不多话地投入到忙碌中去了,卫楚在那边照顾榻上的女儿,阿增他们几个则在外头帮忙搬运东西…… 直到酉时,众人才回了各自临时的住处。 这夜桑陵和代成君宿在一块,代家女儿刚背过身擦干脸上的泪水,待情绪平稳了,才转回来说话。 “药只怕不够。” 王医工带过来的药已没有多少剩余,她们带过来的药材顶多勉强维持几日,救得了那几个伤势轻些的,但还有一个老妪和四个女儿危在旦夕,日后是难题。 “不然明天就开始种。”桑陵正给脚上的湿疹抹了药膏,回说,“我观察了一下,这里土壤肥沃,这时节种了下去,能活。” “也撑不到采摘的时候罢。” “先预备着做长久之计,到时候要是不够,就想办法去外头采买。” “就是不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买到。”代成君说,“我们要买药,只能北上寻地方。” 两个人就都沉默下来。窗前银白月光流淌在土壁上,代成君想了想开口,“不然就带回去,我数了数,这村子里被丢下的女孩就七个,外加那老妪,一共八个,八个人,我们家不是养不起。” 桑陵也正想着这茬,接着她的话,“其余外村来的反正也没病没伤,安顿好了倒也不必理会。” “是啊。”代成君侧身望住她,“这么想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五个,有三个都还没醒呢,且把身子骨养好了才能再上路。”桑陵抿了抿唇,又觉得这安排虽说可以,但要真正施行起来,其实还有些难度。 带八个人一起北上,并非易事,除非他们是跟着聂策的大部队回京,不然自己单跑,不说带的钱够不够,通关文书都是一道难题。 “到时候还得给她们都上了奴籍,才好上路。”她柔声念道。 “嗯。”代成君点了点头,也意识到了这点,眉心就拢成了一座小山,“其实还是挺难的,这么多人一块上路……” 她都不敢细想下去,虽说她自小就不愁钱花,但主仆七人一路来的开销在她看来,都算很恐怖的了,回去再多几个,身上的钱不知道还够不够。 便是回去不做来时那么奢侈,也都不好预估。 桑陵余光瞄了她一眼,又是安慰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最紧要的是把女娃娃救好,起码能正常吃喝拉撒,正常走路,就行了。” 代成君沉重一点头,就没说话了。 那些个女孩子中,有五个年纪大些的是怎么受伤的,她们都清楚,只是统一的讳莫如深罢了。 第190章 “夫人貌美,小人一见倾心。” 饶是有再好的药物,在这个医疗水平有限的时代,要治疗一些疑难杂症还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被遗弃的那个老妪是在第三日清晨亡故的,或者也可能是在第二日的晚上,没有人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断的气。 王医工说,这老妪之前就有些宿疾在身,这次受尽折磨,他也回天乏术了。 阴罘他们四个去为老妪下的葬。 代成君就抱着四岁的顺娘安慰了许久——顺娘乃是那老妪的孙女,两个人是一同被抛下的。 桑陵也没工夫去感叹这些,默默收拾好情绪,又同卫楚去给另外几个女孩子喂药了。 钟村被留下的七个女孩子,除却四岁的顺娘被祖母护着,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还一个八岁的水仙,海匪过来的时候,机智地躲到了檐隙下,因而躲过一劫,就是躲了好几日没吃东西,身体还虚弱着。 至于其他五个,也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们之中最大的是十四岁的茧儿,一直高烧不退,第二日醒来一回,但没多久也就又昏睡过去,偶尔梦中呢喃几下,桑陵俯下身子去听,却听得几句“娘……祖祖”的话。 王医工说,只怕也熬不过几日了。 剩下四个:一个十一岁、两个十岁、还有一个九岁。除了茧儿以外,那四个在后来几天也都陆陆续续清醒,只是情况仍旧不容乐观,只能吃些流食维持生命。九岁的荔儿腿还摔断了,桑陵配合王医工给她用竹板固定,等骨头自己长好。 代成君这些天几乎都是以泪洗面,卫楚都跟着无声地流了好多泪。面对这样的画面,桑陵亦难过,只是觉得不能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不然也显得太沉重了。 那日晌午吃饭的空档,茧儿就在睡梦中走了,还是卫楚唤了几声没动静,叫了王医工过来一探脉,才知道人已经不在了。 条件艰苦,死了人只能抬到村后头的地里刨个坑给埋了,没有任何仪式,甚至连棺椁都没有,就只裹个席子了事。 代成君蹲在旁边的一座小土丘上,哭得泣不成声,桑陵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珠,也蹲了下去,“她们是可怜,但剩下的人,我们不能让她们也觉得自己可怜了,不然今后的日子要过不下去的。” “回去之后,你我都不许再哭。” 代家女儿鼻子耸动,说,“我知道,只是我忍不住,茧儿与我非亲非故,我们之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我就是好难过,她和我妹妹一样大,为什么就要承受这么多?” “这世上很多人与事,本来就是不同的。”桑陵说。 “我知道不同,可她们也太难了,我有时候甚至想——”代家女儿咬着下唇,愤愤道,“甚至很残忍地想,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她,也好过最后这么遭罪的死了。” “没有人性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带着土腥味的热风吹了过来,将两个人束着的长发吹下几绺,代成君长叹道,“归根结底,这一战就不该打,要是不打仗,就算海匪过来,总归家里有男人在,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桑陵的眼神就渐渐失焦,不知如何回复。她无法臧否这场战争的对错,因为读书学习,让她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有些战争——不过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甚至天子做出的决定,已是把损失减到最小。嗫嚅半晌,她只得感慨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以身入局,方才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 代成君大约是哭得累了,脑袋磕在膝盖上休息了会,语气坚定,“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人去找那些海匪,把他们都杀了。” “会的。”桑陵就将视线停留在钟村不远处的田野上,地平线上的晚霞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幻觉与否,她好似看到了以往在这片大地上嬉戏玩闹的女孩子们。 如若没有这场战争,没有海匪入侵,或许她们还可以在那上头自由自在的奔跑追逐。 隔日与荔儿换药时,小女儿状态又好了些,还同她们聊了起来,“神女姐姐,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玩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呢。”桑陵一面给她换药,一面换了语气,“不许这么叫我。” 就听炕上女孩子们咯咯的笑声,连边上配药的王医工都在笑,荔儿面带笑靥地问,“是一百天吗?今天是第几天了?”桑陵见她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也不由得好笑,“今天是第五天。” “可不是初六上的竹板吗?今日就该是第七日了。” 她额了声,正嗫嚅着,水仙在一旁接话,“初六那日不算,初七才是第一日。” “为什么?” “要上竹板的第二日,才是第一日。”水仙正经八百的,还掰起了指头,“第二日才是第一日。” 卫楚在一旁换帕子,一边听也一边跟着笑。桑陵就回药柜前称药去了,只由得她俩自己说。 “第二日就是第二日,怎么又说第一日?” 两个小女儿在这个问题上掰扯不清楚了。代成君端着一盆刚兑好的温水进来,放盆架子上,动作利索不逊卫楚,语气也干练,“荔儿,你的竹板是初六下午上的,所以初六不算做一整日,初七才是第一日,懂了吗?” 荔儿有些吃瘪,代成君双手往腰后抹干水,脑袋一偏,“还有你,水仙,话都说不明白,什么第二日才是第一日。第一日就是第一日,初六不算一日,就不是一日,你也懂了吗?” 桑陵从没见过这样的代成君,举着称盘发噱,只见两个小丫头懵懂地点头。 这夜她们三个是睡在堂屋大炕上的,顺娘和水仙吵闹着要和桑陵睡,桑陵离不开,代成君就也不走,最后三个人一起留下来了。 说了小半宿的故事,桑陵一点点放开顺娘抱着她的手,走过去吹灯,猛然间见窗外一抹身影。 “夫人,是我。”金晟的声音传来。 纵然嗓音压得很低,但夜里安静,也还是清楚地传到了堂屋的最里头,卫楚还没睡,就跟着悄然随至于门边,亏了里头没什么光线,故而外头的人也没瞧着。 “什么事?”桑陵就着月色看过去,见金晟脸上的汗水都染湿了鬓发,他从怀里掏出个匜盒来,说,“这是我去街亭买的药膏子,里头有黄岑和蜂蜜,能治热疹。” 说完无话,桑陵怔了好一会,她脚上起疹子的事,只有王医工和代成君知晓,她来的第一日晚上就同王医工讨了药方子,夜里又和代成君睡在一张榻上,睡前擦药来着。 金晟是如何知晓的? 她的疑问犹自写在脸上,金晟挠着后脑勺呆呆一笑,“那日夜里,我担心你同主人宿在不安全,就守了半宿,听着了……” 虽说这做法听起来没什么——之前他们一路过来也都是金晟卫骁守外头的——可到了钟村,现在身边有士兵还有武子适那么个大将在,夜里都有人来回巡视呢,再要跑到屋子外头守着,总感觉有些欠妥。 但她也没再将疑虑摆出来,就笑着接过了匜盒,又问,“多少钱?” 金晟显是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句,又呆了一下,“钱——” “我身上现在也没揣着五铢钱,回头叫卫楚给你罢。”桑陵道,说完预备转身回去,那边声音又传了来,“夫人,钱是小事,我——”他低着头喘气,像含着什么话在嘴里,要吐吐不出来。 桑陵眉尾一挑,只听他道,“夫人貌美,小人一见倾心。” “行了。”里头的声音顿时喝住,二人一起望去,才见是卫楚走了出来,“谢你一片好意,我们夫人且有药治着。”说完对着桑陵躬下身子,双手并举额前,桑陵便把匜盒放在她手上,也都明白这人言外之意了,冷声道,“再敢胡言乱语,我就不会是今日如此好脸色了。” 第191章 “你夫君来了。” 昨日夜间之事,卫楚私下一扭头就告知了阿增阴罘。 这事都是奴仆们私下里去解决的,并未宣扬到代成君和桑陵面前,两个人都不知晓,只代成君一日同她说,“金晟那小子不知如何了,说身子不太好,要休息个几日。从来也没见他身子不太好的。” 桑陵约摸猜到一点,也都没有多管,只单独和卫楚说,让他们见好就好,也不要闹得两边太难看。 聂策是在他们逗留钟村的第十日过来的。 一队人马在村头的岔路口先停了会,随后是换了个方向入村。 他没先去找桑陵。 “夫人说一定要来,卑职拗不过。”武子适额头上汗水有黄豆大小了,无奈道,“带过来的家奴也只听她们俩的话,卑职怕她们有个三长两短,就只好一同过来了。” “她如何会知道这里的事?”聂策语气沉郁,除他和武子适以外,其余人都站着的,聂策身边随侍都是北方来的,各个人高马大,屋子里的光线一时都被挡住了,黑漆漆的更显压迫。 武子适闭了闭眼,心下多番思绪缠绕,最终心如死灰,他道,“卑职闲话时提起的。” “那就难怪了。” 周遭好似都成了冰窖,气氛都跟着凝固了起来,应不识都想替他捏了把汗。 聂策就深吸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擦了良久,最后留了句“你自己回去领二十军棍”的话后,便出去了。 彼时桑陵和代成君正在阿珠的榻前说话。 “偲偲昨天叫我姐姐了,我第一次听她说清楚话,我说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了。还说之后等她能站起来走路了,就带她去长安玩。” 代成君现在不比刚来那几日那么喜欢哭了,纵然眼眶依旧温热,却已是能很好控制住情绪。 “那就很好了啊。”桑陵这些时日话倒不多,一个是因为心里太沉重了,二,是因为她才渐渐觉得有点吃不消了。虽然她比代成君也大不了多少,但生育后的身子损耗了元气,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的。 前头一路过来还能撑得住,也是因为她心里明白,这一趟是自己打定主意,不顾所有人反对要来的,既然来了,再要喊累就是矫情了。 所以她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觉得疲惫,好像这样做了,之后就能真正忘却累不累的事。 代成君还在她耳边念叨着几个小女孩的事,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醒来,恢复状态不错,听着总归是叫人开心的,桑陵就迷糊着双眼笑了笑,但耐不住困意,脑袋还是一点点沉下去了,直到代成君在旁边撞了撞她。 “你夫君来了。”身旁的人小声说,桑陵猛地一个激灵,却是顿然清醒。 屏退了其他人,夫妇俩单独在东边次间说话,临走前代成君还冲桑陵挤了挤眼睛,就好似笑她见着夫君,又可以恩恩爱爱的了。 桑陵本来也以为两个人会平和且疲倦地说说各自近几日的动态,却不想,这厮脸上实在严肃得吓人。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等阖上房门,她先出声询问。 说不好是番禺主战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为什么要脱离军队?”聂家郎的眉峰深锁,那双熟悉的瞳仁在此刻沉如深渊,里头是努力抑制的怒火。 不知道错觉与否,桑陵甚至从他此刻的脸上看到了些许风霜——纵然还是少年郎的眉眼,但常年在外日晒雨淋的肌肤,已经和长安城里那些公子哥们全然不同。聂家郎的贵气之中,更多了一份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英武。 这一刻心底的烦躁也消失殆尽了。她能理解聂策为什么会生气,不过因为担心她陷入险境。她也实在不想在这个——彼此都疲惫至极的环境下吵架。 “不要对我发火。”只得放低了姿态。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就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桑陵抬头望过去,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再前进一步。 她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 而这样柔和的语气,也确实在猛然间就浇灭了聂策的怒火。 但儿郎眉头依旧未松开,垂首眼前案面,语调沉顿,“这里的环境、地形和人、你一概不知,就敢留下来。” 不是说不诘问,心底的怒火就真的能消失殆尽的。在这个地方做这样的事,无疑是害了自己。 “我只是想救人。” 不知为何,这些天来被压抑着的情绪,好似洪水泄堤前放开了一道口子,桑陵忍不住要热泪盈眶,突然很想要和代成君一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可连日来的压抑又好像成了一种下意识,在情绪即将爆发的那一刻,大脑会自动将其吞没。 她只能吐气长吁,将眼底泪水默默收回。 聂策并没有发现她神情中的异样。“在这个地方救人,一辈子都救不完。就算没有战争,这个地方大多数女孩子也是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救?” 这便是他们之间思想的碰撞,从时疫期间就是如此了,聂策不在意哀哀黔首的生死,是因为这个高度注定了他无法,也不能代入底层人命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只要大方向是成功的,那么牺牲一些人就是无关紧要。 然而就算她内心再清楚,也不能任由自己去苟同这种做法。 她会不清楚这些人是救不完的吗? 善心的另一面是愚蠢,连当今天子都做不了救世主,她何德何能? 可是这世上总还要有人去为底层人着想的,即便这份力量再微小,也总要有人去做。 “救下眼前的,起码能让我心里好受点。” 起码这六个女孩子,她要顾好。 屋子里的浮尘在阳光下瞟过,遮住了眼前人的神色,二人沉默少倾,聂家郎语气不变,“再下派几个医工下来,你同我走。” 桑陵闻言一笑,摇了摇头。 她向来如此,即便生着一张娴静似水的面容,但实际就好像一块石头,从不随圆就方。聂策知晓,桑家女儿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不会轻易改变,她从来就和常人不同。 但眼下是什么时候? “你就一定要和我对着来是吗?” 这件事一旦退步,很可能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算战火不会蔓延至此,但是山贼海匪不定然,便是安排了军队在这里,他也依旧不放心。那些土贼是什么人,他甚至比成王还要清楚…… 桑陵遂低头斟酌了下,始终觉得两个人之间,能说通的事就不至于用吵架的方式解决,她喉头滚动,鼓起勇气往前迈进了一步,想要靠行动去说和——再一个,她现在也实在很累了,一路奔波几乎没有歇息,到了钟村,每日睡眠的时间甚至不足四个小时,没有力气再支撑她去和爱人对峙。 “聂策,我现在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请你支持我,好吗?” “你想做的事,就是不顾自己,去救助与你不相干的人吗?”岂料聂策在这件事上不容置否,也是头一回,没有因为她放软的语气而退步。 她只得无声将目光挪到窗外,那里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因久无人打理,已是长满了野草,但由此在荒凉中也带上点生机。 事情总是会有希望的。 “对。”于是她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决绝。 身前人遂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好。” 耳边清楚地听着那厮走出去的声音,她原以为心海会立即翻起波涛汹涌,那些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洪流也会随之倾泻,最起码,也应该无声地流个泪,为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冲突盖上印章。 可她此刻内心的平静,就连她自己都看不明白。 也或许是真的累到麻木了罢。 第192章 痴心妄想的人,何止一个金晟 东次间安静了不知多久,桑陵才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耳畔又再度传来推门声,她不禁一怔,见是代成君进来了。 代家女儿有些讪讪地道,“我一直在外头。” 那就是听到了她和聂策的对峙了。桑陵点头应声,回身走到了榻边,腿一撩盘坐了上去。她真的太累了,累到只要给她个机会躺着,就立马能睡着。 代成君窸窸窣窣蹭到了跟前,也爬了上来,“你也太犟了。”她怼桑陵,“留下医工就成了,为什么还要和人对着来啊,本来留在这儿也确实危险,聂策那话说得也没错。” “牺牲自己和救人不是对立命题。”桑陵说,“我只是想好歹先救下他们,既然明知道这场战争不久就会结束,我为何要现在就走,留着一颗悬着的心在这儿。” 代成君时常要从桑陵口里听到几个难懂的词,也都见怪不怪了,一双腿在榻边吊着,望着地上道,“你都是道理,我说不过你。” 桑陵也哼了声,过了一会,扭头过去问她,“你想走吗?” 这问题倒让代成君思忖了有一会,她说,“等莲妹、阿珠、偲偲和荔儿彻底好了,我就走。” 桑陵就立即冲她一抬眉,“你看”三个字都不用说。 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就是照不见自己。代成君顿时心虚,只得噤声了。 似乎只是一个闭眼的功夫,就进了九月,南方夏天的炎热仍在延续,本地兵卒且都还好,他们关中来的人却终究难适应,尤其深林瘴气四溢,就更加深了感染。 阿增就中招了,硬生生在屋子里躺了好几日,阴罘偶尔还得伺候他起居。 一时间,主仆几人就剩下卫楚和卫骁两个卫家人在跟前活动,代成君还念了几句,“这个金晟,偷懒这么久还养着,我这个主人都还在干活呢。” “我们都是北方人,来了南边难免水土不服,也要谅解。”桑陵是清楚怎么回事的,但还是瞒着了代成君。 “怎么起先没水土不服?到了这节骨眼就开始了,回头我扣他工钱。”代成君手里没闲着的干活,嘴上也闲不下来。桑陵笑道,“这东西怎么好说,连日雨水多,说不准就是这个引起的呢。” “懒怠提他了。”代成君端着水盆风一样地走开了。 卫楚就接过了位置,一面捡药,一面低声说,“是奴的错。本只是想让阿增和阴罘在口头上吓吓他,谁成想阿增那小子会下那么重的手。那金晟自知无理,竟也没躲,就……” 谁都没想着打架,本来金晟和卫骁就是行家出身,即便他们这边有个阴罘是武夫,但也抵不过代家那两个家奴啊。 这一回,确实是阿增太激动了。 “罢了。”桑陵止住她,“你们原也是为我好,也没想着会如此,不必认错。”又转身过去拨弄小风箱,问,“阿增如何了?” “王医工说是肺燥热邪,已经开了药了。” “年轻人火气大。”桑陵道,“这次去去火也好,虽本意也是好的,但也过犹不及了 。” 药房里烟雾弥漫,卫楚在门口见那抹曼妙身姿穿梭于药柜之间,熟练地抓取着各种草药,动作干练。少夫人脑子灵光,学什么东西都能迅速上手,从前学看账算账是如此,现在辨药也是如此——她的心中忽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开口,但一阵踌躇,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其实痴心妄想的人,又何止一个金晟…… 这间屋子的对话刚刚落下,隔壁耳房里的交谈却并未停歇,而此刻念叨这件事情的人,正是阴罘。 “本来艾草、蒲黄这些就缺,现在还得供着那姓金的。好了,人没个十天半个月的都下不来榻,我真不知道你……”他叹了口气,“那日你对他说的话,对你自己也说得,除了侯爷,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对夫人肖想?” 阿增脑袋一撇,不喝阴罘递过来的药汤。 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颤了几下,阴罘也来了气,勺子和碗一齐搁置案面,“要不然一开始就不要想,我说要跟着军队上战场,你不肯,她到哪,你就要到哪,跟着了又能如何?未必还能有个结果?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我难受,我乐意。”阿增鼻子哼气。 “你——”阴罘气得脸都红了,就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那你自己难受去罢。”他撑着地板起身,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第193章 “梦到我女儿了。” 九月秋风送爽,钟村的几个女孩子经历了连日来的用心调养,身体状况逐渐好转。除了荔儿的腿伤仍需进一步康复,其他几个女孩已是能够在堂屋里走动几步。 孩子们的恢复能力总是不错的,仿佛来时那病恹恹到睁不开眼的样子,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其中以水仙的恢复情况最为显着,这个月牙眼的小女儿不仅可以自由活动,还领着顺娘在院子里玩耍。两人嘻嘻哈哈,笑声在空气中回荡,整个院子里都活泛起来。 但桑陵对她们的活动范围有所限制,这头叮嘱两个小女儿不能跑得太远,只在门前玩,一头安排了阿增和卫骁在边上照看,一旦发现任何危险迹象,便要立刻上前制止。 毕竟有些事,孩子们不懂,大人们总该要懂的——外村流浪来的那些人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事都不好说,受过这样的伤,就绝对不能让一丝一毫的苗头再出现。 武子适消失了几日回来,身上好似还带了点伤,尽管他已经极力保证正常行走,还是叫代成君瞧了出来,不仅是瞧了出来,且还明说了出来。 “你挨屁股板子啦?” 想都知道是谁罚了他,至于为什么而罚,不大好说。 武子适“额”了声,没有回答。桑陵把热好的汤药递给卫楚,一面跪坐过来,想了想,也开了口,她问,“他为什么事罚你?” 侯夫人问话到底不同,武子适谨慎回话,“为我多嘴了这里的事。” 这由头桑陵其实也猜到了一些,长长的睫毛一搭,遮挡住所有眸色。——这副模样,代成君还是瞧得出来的,便给武子适丢了个眼色过去,那边很快告退了。 代家女儿上前拍了拍她,“你们俩啊,过几日就又会好的,不必想这么多了。” 和不和好的,现在多想也无益,桑陵缓和了一会,摇了摇头,“无妨,我们去灶房看看罢,若是缺了人,还能打打下手。” “好啊。”代成君拔腿起身,“昨儿听说他们挖了些葵菜和藠头,那几个老妪夜里就腌上了,今日还留了点新鲜的。” 外村来的那群人里头,已经有人自发帮上了忙,男人们就跟着驻守的兵卒到前村民居去做修缮,等能住人了再搬过去,年轻女人和老妪就在起居上帮忙,也有几个到田里翻土去了,等到时候种子来了,播撒下去,久而久之,这里渐渐恢复了,人能自给自足是最好的,总比等着军队未知的补给要强。 而且这时候,还不见得能有那么多物资发过来。武子适说,南海大营根本没有赈灾的指示,现在他们用到的东西,一半是公孙嶂以个人名义送过来的,还有一半,是后来聂策差人送来的。 虽说那日桑陵和他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没有互相妥协,但是聂策在行动上还是有所让步的。 桑陵从心底里谢他,但也只是在心底。再要说和,起码还得等这里彻底好了的时候。 她就在心海深处想了许久,想到阖上双目,进入梦乡,在梦里就又看到了乐一乐。 女儿小小的一团,脸上头上全是红疹子,乳娘抱着她跑到寝房,一口一句,“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快请了医者来瞧瞧罢。” 寝屋内外都是乳娘的啜泣声,桑陵小跑过去,半路栽了一跟头,如何都起不来。 明明她离乳娘只有半步的距离,却如何也看不着她手上的女儿,她想让乳娘蹲下来,那乳娘只是一味地哭,就好像压根没瞧着脚边的她。 她猛地睁眼,头顶是被月色浸染的灰黄纱帐,代成君绵长的呼吸声在耳边徘徊。 便扭过头去,左额角的汗水顿时间顺着眼皮流到了丝枕上,黏腻难受。她不得已披衣起身,轻声出了屋子,就蹲坐在次间的木阶上,看着天边明月放空了好一会,直到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阿陵?”代成君唤她。她扭头解释,“做梦醒了,想发会呆。” 代成君就跟着她一块坐着了,“梦到了什么?” 话音落地,一阵风从药田上吹过来,清甜的草药香围绕在她们周身,安神定魄,女儿家的声音平静中也含着丝丝神伤,“梦到我女儿了。” 代成君就想了一下,“我还没见过你女儿呢,等回了长安,我去你家小住几日如何?” “那可要帮忙带孩子。”桑陵逗她。 “带孩子?我可不会。” 说完得来一笑,桑陵将下巴磕在臂弯上,轻声说,“我自己都不会,从她生下来起,就都是乳娘和那几个老妈子带着的,后来我姑姑出事,她就被抱到了她奶奶那儿。也就跟我睡过几个晚上罢了。” 代成君没有生育过,对这种事也不能易地而处,思忖了半天要怎么回,然后樱桃小嘴张了张,问,“你姑姑出了什么事?” 这里头的所有细节,桑陵还没和任何一个外人提过,就侧目看了代成君一会,“病了,我表哥又不在边上,我就去照顾了几日。” 要把马氏在里头的事都说出来,像代成君这般嘴上把不住门的,保不齐日后就在长安城内传开了,想想还是不要说的好。 这事,她连和聂策都没提过。 本来也都是自家的事。 何况人都已经死了,恶人不在了,所有事就让它都随风过去了。 第194章 “都尉人是不差的。” 桑陵她们自军营离开的半月后,高要峡军营受上头的军令,又迂回到了钟村,就在村头的林子里驻扎,具体要待多久不知晓,但武子适当日就去回话了的。 毕竟带着一帮子人离开,严重点就会当了逃兵。——不过他又毕竟和南海大营有关系,就走了这个后门,令牌在手,只说是大营来的军令。 走一支队伍几个医女的,公孙嶂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只是心里还有些好奇罢了。 “大营里怎么还关心起这边来了?”幄帐内的谈话传来,公孙嶂跽坐主座,神情怡然。 也是他现在闲工夫多,来来回回的迁移,上头就是不给个正活,说是要查间谍,其实手底下那批人查来查去都是如此,因而还有这会子时间来钟村走走,顺道问问这里头的玄机。 武子适躬身回话,“大将军直接递来的话。” 他们这支屯队可单独受上部传话,这事公孙嶂也是知晓的。 只不过—— “大将军如何知晓?”不说南海大营距离此处有多远了,眼下这个世道,地方军队和郡国兵打得火热,山贼海匪趁机烧杀抢夺,哀鸿遍野,说三步一个难民堆都不夸张。大将军哪会有闲工夫管这些? 他也不是不信武大风手里的军令是假的,只是觉得有些蹊跷。 “不知道。”武子适答完,觉得有些不妥,就又加了句,“兴许是有人在跟前提了几句罢。属下就更不知晓大营里的事了。” 话里的意思是,要问就问聂策——也就是公孙嶂认识的龙飞。毕竟他才是屯队军侯,现在又正在南海大营回话。 公孙嶂旋即了然,颔首沉吟,原是打算放过武子适的,但点了点身前案几,又换了个想法,“我同你去那酿造大院里看看。” 总也该要给龙飞的这几个手下挑挑刺的,不然他们拿着一张大营来的军令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个都尉心里难免不爽快。 公孙嶂这个临时要下来走一走的提议,倒真给了武子适一个措手不及。 留守的士卒大部分都到前村帮着修房子去了,女人们也都在地里干活,院子里就几个妇孺病残,还有医工和侯夫人那边几个。 但他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借口阻挡,几番犹豫之下,只得跟着人打马过去。 等到了地,公孙嶂也是独自翻身下马 ,甚至不等他开口,就自顾自的大步迈进去了。 适逢代成君正出来倒药渣,一眼望到进来的人,遂用眼神问武子适。 那头的声音随步伐传来,“高要峡军都尉。” 代成君哦了声,还没这个意识,武子适只得步子更快到了她跟前,“还不快行礼。” 不论她们真实身份是什么,到了这儿就都是黔首医女,见了军官,就得敛衽见礼。逢着桑陵和王医工后一脚出来,王医工是公孙嶂派下来的,自然认得人,二话不说,连忙提裾上前,“都尉。” 桑陵记得这张虽蓄着髯,但不掩清秀的脸,当时以为他是长史,没成想还是都尉本人,今日他倒是穿配上胸甲,也有点武将的气质了。她思忖着上来行礼,代成君见状,只得很敷衍的屈了个膝。 好在公孙嶂没在意这些,倒是先望住了桑陵,思索少倾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几人皆是疑惑,武子适眼珠子来回转,心下已是起了百八十种应对方案了。桑陵还在心里想了一下回话,“民女——”她低眉尽量保持低姿态,“不曾见过都尉。” “头一日行军,我从道上过去——”公孙嶂言有未尽,自己想了会,那日见着的是个穿盔甲的士卒,乃是个男子,今日见着的这是个医女,虽说面庞极其相似,但那时道上泥沙多,说不准是眼花,二人只是生得有些像罢了。他狐疑道,“你是不是有兄弟从了军?” 桑陵正要摇头否认,只见武子适挡在了她前头,“是了是了,她有个哥哥在我们屯队,前几日随龙飞军侯往大营去了。” 按都尉的话来说,很有可能是行军路上撞见过,当时夫人可是做的士卒打扮,若要解释,不是没说辞,只是怕此人不肯放过,到时候随便一打听,又知她是一直跟在龙飞军侯身边的,难免多想,要解释得就多了…… 与其如此,不如就直接扯个谎。 桑陵在后头懵了一会,其实也才领悟过来。 所幸公孙嶂没接着问什么,往堂屋进去看了几眼,听王医工说了六个女儿的伤势,后就往前村去了,围着整个钟村审查一圈,傍晚回去的。 武子适原以为今日事只是个小插曲,不想第三日公孙嶂又亲自带着物资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辆牛车,装着几麻袋的黍粟菽、瓜果蔬菜,还有盐巴,再后头是几笼子鸡、鸭和六头彘豚。 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从军营里调出来的——饶是高要峡军营,要调取物资,都得先走大营仓曹审批。 那就只能是公孙嶂自己掏钱买的了。 不过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去问公孙嶂,就只能跟着一起搬运东西,好一通忙活,将将到天黑才完事。 公孙嶂虽是自己亲自送过来的,却没有干活,就背着手四处溜达,武子适只得一边干活一边盯着他。 不怪他多想,夫人的样貌着实引人注目,哪怕是没有一点珠宝的装饰,也胜过那些珠围翠绕者了。而且不论你是偏好哪一种长相,都会从心底承认:她就是漂亮。 所以他必须得替将军防着。 “他倒是热心肠。”几人知晓了物资之事后,代成君悠悠然道。 “都尉人是不差的。”武子适嘿嘿两声,拢着手跪坐在几人边上,“他也的确有些真本事,交州军队管辖不比京师,人在外头置办了产业,估摸着是有些钱在手上的,关键时候也大方。只一个,就是颇嫉贤妒能了些,单抓着将军不放。” 代成君不觉好笑,看热闹似的抬了抬眉毛,“要是以后他知道聂策就是聂策了,那就有的看了。”说完冲桑陵狡黠一笑,桑陵也没理会,兀自配香,又把上一盒香灰交由卫楚倒出去。 武子适就“诶”了声,一边摇头,“以他这个职位,除非刻意让他知道,不然等之后咱们回了长安,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龙飞到底是谁。” 倒也不是说都尉这个官衔小了,只是京师于地方而言,一个天一个地,很多东西是地方官可望不可即的。 更何况,聂策这种本就是权贵出身的高官。 第195章 人家才是真文采斐然的高级马屁 高要峡军队在钟村逗留了有几日,后两日公孙嶂又亲自送过几车粮食、麻葛、毛毡和动物皮毛等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又派了二十余人往前村帮忙修葺房屋。 他要当这个大善人,桑陵和代成君少不得上前道谢一番,便托武子适邀请,拉上了王医工,几人在院子里落座说话。 代成君这几日观公孙嶂并没有什么令人厌恶的行径,就还能笑着和他说话,“公孙都尉,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哈。” 桑陵忍不住要笑,这句后世的谚语还是她说给代成君听的,没成想代成君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就跟着颔首应声,“多谢公孙都尉连日来周全,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几人说话便宜行事,只一座楠竹大木榻和一方矮几,矮几上一樽酒卮和一套漆绘耳杯,外加一个装有粔籹的食盘,桑陵和代成君身后并没有奴仆。谁想阿增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桑陵身后。 武子适瞟了一眼,没好当着几人的面说什么。 公孙嶂就更没余力在意到旁边了,他眼前女子之容颜、之身段,就好像是蔡邕的字,精妙入微之际更添柔美。他几乎是不舍地收回眼神,笑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的,不过之前大营没有指使,因此不敢贸然行动,这里的人说来可怜,需要有人伸手拉一把。” 这也不是什么空话,此人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在此之前就实打实的派了人来帮忙。代成君罕见的没露出揶揄,桑陵也表示认可。 王医工就捂嘴咳了一声,适时开腔,“公恻隐之心于至诚,赈济之策于睿智,散府库施财,遣小人疗疾苦,复修陋室安流徙,此举上格穹苍,下孚民心,非圣贤之怀,孰能为此?” 这奉承话一出,给桑、代、武三人听得三脸茫然,武子适嘴里的一口馓子都险些咳出来。 瞧瞧,人家才是真文采斐然的高级马屁。什么好人有好报——相较之下,他仨坐边上就和原始野人一样。 桑陵本来含在嘴里的感谢致辞这回都吐不出来了,小半月下来,她只知道王医工医术上有些造诣,没成想这人还能出口成章。 公孙嶂就眼神点了点他,有些笑骂他过了头的意味,又道,“怎么说我也是这里长大的,该当念及旧情。” “你是钟村人?”代成君也抓了一把馓子。 “我出生于此,四岁随家人去了广信,原先还有个从祖居住在此,早些年也都仙逝了,错非行军于此,竟不知整个村子都没了。” “这么说来,你也确实应该帮忙。”代成君瞬间觉得理所当然。桑陵笑了笑,也跟着说起了场面话,“这也是缘分,君子乐善,福禄相随,都尉今后自当福寿绵长。” 其实场面话多说几句,也有急于收尾的意思所在。 但公孙嶂显然没领会到这层意思,相比起王医工的“激情告白”,他更满意桑医女的话,唇角微微扬起,自谦地换了话口,“二位是哪里人?” 这话是对桑陵和代成君说的。武子适和阿增同时警戒起来。不过武子适屈身搓了搓手指,防备之态还算收敛,阿增靠近的动作未免明显,公孙嶂扫去一眼,不露声色地冷笑了下。 人皆爱美,不过尔尔,他还不至于把一个兵卒放在眼里。 两个女儿家没留神这么细,代成君道,“我老家在长安边上,平县,听说过没有?”公孙嶂脸上笑意不减,“当然。”又用眼神追问桑陵。 “我——算是长安人罢。”她想了想回说。 “你不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吗?”代成君这样的八卦记者,也清楚桑家的底细。她要不是长安人,就没长安人了。 桑陵就没解释了,只是含笑点头。 公孙嶂又道,“我都还没去过长安呢。” 这氛围里头的闲谈意味着实浓重,武子适声若蚊蚋,“都尉,时辰不——”话犹未尽,却叫代成君嬉笑着抢过了话头,“等这里平定了,你找个机会去长安呗,也顺道见见你们的聂大将军——穆武侯。” 大院里头是庙小菩萨多,各念各的经。有人警戒提防、有人就全神贯注地看戏,代家女儿还生怕这擂台摆不起来呢。 桑陵暗自用手肘撞了撞身边人,代成君理都不理,嘴角弧度都透着幸灾乐祸。 “将军目下在南海大营,我未曾见过。”公孙嶂手撑大腿上,回说,“便是之后搬回长安,我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拜见。” 他的语气很坦荡,并不目下无尘,倒是谦卑有度,也算对得上武子适之前中肯的评价,桑陵想,公孙嶂对聂策,可能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情。 美人的注视并没有收着,公孙嶂接收到视线,昂首回视,“若有机会前往长安,在下可寻二位医女帮忙,带我领略一番长安美景?”话语一顿,可能觉得有不妥,遂又看向武子适,“大风陪同。” 他是知道“武大风”是长安人的,此人乃是随郡国兵南下,而后被派到了高要峡。 桑陵心下正道:这人情商够高。只见代成君一颦眉,正经思忖起来,“我得了闲倒是能带你,但阿陵就不能了。” “为何?” 她刚要开口,便被桑陵一抬手止住了——桑医女脸上带上了疏离的笑意,“我家中不便。” 公孙嶂的眼神就在她的那只手上停留了会,会其意。“是在下唐突了。” 第196章 “夫人,将军来了。” 武子适是在送走公孙嶂之后,才发现侯爷来了的。——人早就到了大院外,随行小队且在前村村口候着,他自己领着应不识和陈锋进来,就在大院门边听了个全程。 而后也没现身,只把他叫到旁边民居单独问话。 两刻钟后出来,武子适只觉通体冰凉,视线所及之处都有重影似的。 他觉得自己也太难了。如若不是为了隐藏这个身份,其实又何需两相权衡?一头要防着公孙嶂,又不能明着忤逆他;一头还要顾着夫人。 现在唯有悔不当初,只怪那时候多嘴和夫人说起钟村。 有人正在悔恨,有人就正在悠悠然闲话。 回了堂屋,代、桑两个女儿手里做着事,嘴上对话。 代成君奚落道,“我又不傻,难道你还怕我交代出你的身份来吗?” 这是在回味之前和公孙嶂的对话,被压住了话口,她有些不爽快。 “倒也不是。”桑陵摇头否认,“便是你只说我已嫁人,也与医女的身份相抵不是吗?自来随军医女就没有人妇一说,未免惹得他心生疑窦,倒要招来多余的话。咱们和他仅是萍水相逢,又何必交代的那么细?” 这么说来,不无道理,代成君虽还有些意兴阑珊的,琢磨了一会,也只能表示赞同。 酉时用过了夕食,她们便把六个女孩子一一哄睡着了,今夜轮到卫楚在堂屋守夜,桑陵和代成君带上各自换洗衣物往东此间回去。 一路还在聊着莲妹和阿珠的恢复情况,又说起水仙和顺娘——这两个现在最调皮,一双嘴巴叽叽喳喳的,连代成君都讲不过她们。 “明早就教她俩个做你说的那个操,等力气上来了,再安排给我们打下手。” 桑陵重重一点头,“除了荔儿,那五个都要做操,水仙和顺娘多练一会,也能耗耗力气,省得成日里上蹿下跳的。” “没错!”代成君说完,步子刚过墙拐角,“哇”的一声尖叫,怀里木盘掉到地上,衣物全撒出来了,桑陵也被眼前这黑影吓得退了几步。 “陈大江!”待认清人,代家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人影从暗处走出来,露出一双狐狸眼来,“代娘子。”陈锋喟叹道,“你既已知道了我的真名,为何每次还要唤我大江?” 代成君瘪了瘪嘴,“你自己取的名,还不准旁人叫了?” “我取名不是为了——”陈锋啊了几声,“代娘子你不是知晓的吗?” “我知道啊,那在这个地方,还不得叫你大江?” 这话道完,她们身后随来了一队兵卒——这些人轮班守在大院外,稍有一点异常动静即会赶来营救,随后奔来的是阿增、阴罘和卫骁,三人也都在堂屋边上呢。 直至瞧清了陈锋的面孔,才没有拿着长矛上前。 桑陵只望着这两个人眉眼藏趣,默不作声,陈锋语塞,对桑陵道,“夫人,将军来了。” “什么时候到的?”她渐渐收了笑。 “未时就到了,现在偏院稍间。” 如若是那个时间点——代成君嘴角一扯,“瞧着我们和公孙嶂说话了?”瞧见了不进来,到这时候冷不丁叫人过去,她又看起了热闹,“不高兴了?” “灵蓁。”桑陵头一次重了语气,眸色也有点冷,代成君余光一瞥,都不敢正视过去,才慢省过来:是自己玩笑过了头。她心虚地吁了声。 桑陵也只能叹气,与她留了句,“你先回去歇着罢,若回来晚了,我便去堂屋和卫楚歇息。”就跟着陈锋过去了。 陈锋将她送至偏院,应不识就在稍间门口与她躬身行礼,桑陵一面轻轻颔首,一面走过去,等到了跟前,应不识就又退下了。 这气氛还不是一般的严肃。她深吸了口气,并没有第一时间拉开木门。 距离上次二人发生冲突,其实不过十余日,但又好像隔世那样漫长。 这些天她一直在忙碌中度过,稍有的闲暇之余,也都是处理杂事,这样的好处是杜绝了无意义的内耗,坏处是,现在突然要见他——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就怕一不小心,又是一场无休止的争吵。 思想斗争了小半晌,她终究迈了进去,里头的墙角处点着一盏简陋老旧的雁足盘形灯,可能是蜡油不足的缘故,衬得墙面都有些斑驳,视线缓缓挪移,儿郎正襟危坐,半边脸在光中,半边脸在影子里。 聂策抬眸望她,沉吟片晌才开口。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桑陵的步子就定在了门边,如若还是上次那样,她便只能选择回避了。争吵太耗费心神,也没有意义。 “阿陵,同我走。”少年将军语气沉郁,说话时,指节就一直摩挲着案几边沿,桑陵还看得明白,他也在收着自己的情绪。 要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吗?还是说,再说一次拒绝的话,让他看到自己的态度。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握紧了,缓缓将视线放在那盏雁足灯上,“聂策,我从前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究竟想要什么。” “起初我只是想要摆脱继母,想有个安稳的环境留条命,后来发现很多事并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就算表面过得风光,但实际无可奈何的东西更多。甚至于,我觉得渐渐被埋没在这世间——” “所以你究竟想要如何?”聂策的语气依旧很冷,仿若浸泡在寒渊之中的一块冰砖。 “我不知道。但起码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这话听起来或许荒唐,但她只是单纯的遵从了本心,不管旁人能不能理解。 “从前我喜欢在门馆念书,也喜欢待在姑姑家,因为那些时候我才是无忧无虑的,不需要考虑别人会怎么想,更不需要明明心里不喜欢,还要相安无事地与人来往。” 这话后头的意思,她礼貌的没有再点明。——她待在聂家其实并不快乐,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面和颜悦色,与大家说说笑笑,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一面嫉恶如仇,为解心头恨意,不惜用尽手段,就像一个刽子手。 虽说章氏和马氏是死不足惜,沈华君的那只断手也是她咎由自取。 可那片心湖的一隅,终究是被染上了一层异样的颜色。 除非天生坏种,这天地间,应该没有人能在直接或间接的杀了人之后,还没有半点波澜的。 第197章 “我更怕无所事事,耗费一世。” 聂策并没有急着开口反驳什么,就在她的言语中,一直平静地注视。 灯具里的油少了,光线掩映,也兴许是晦暗更使人冷静,桑陵的内心也忽得平和下来,“起码现在,我只是想救活这些孩子们。” 聂策的神色有所松动,“你就不觉得辛苦吗?” 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救治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从早到晚的忙碌,他想不出来,一个自小高门生活的女公子能受得了如此? “我更怕无所事事,耗费一世。” “无所事事,是安生一世。” 聂策依旧不理解,或者说,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下世人所求不过饱食暖衣,且都还停留在需求层次的最底端。桑陵还想得明白他们思想上的天堑。 灯影下的面容始终沉静似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言罢不知静了多久,少年将军不由得往后靠去,整张脸都藏在了影子里,看不清神情。 虽然他聂策惯是个不读书的,但这话还是听过的,桑女为了压他,连《孟子》里的话都搬出来了。 这叫他如何说? 能听得懂这话,他都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忽而又啼笑皆非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其实唤她过来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吵架,不过心里憋着一些气,下意识地使不出柔和的态度来罢了。 未必十几日暌违,他能不想她?方才她一进来,屋子里的光线都仿佛更亮了,这张脸究竟太漂亮,饶是他不想觉得——自己是因为样貌而喜欢。可也忍不住去欣赏,去动心。乃至于见她皱眉,心尖都跟着牵动了。不论她如何不听话,说到底都还是自己的女人,总是僵持下去,非大丈夫气度。 见对面人不回话,桑陵吞咽了一下,无奈再搭腔,“你们这一战,也快结束了罢。”其实也有点累了,腿麻不说,重点是腰酸, 聂策没有明着回答,反问,“若是结束了,你手上的病人还没好,如何?” 钟村六女都没有监护人,桑陵虽早定好了将她们带回长安,但这个话还不能当着聂策说,便垂眸没有回答。 “我不会等你。”聂家郎自顾自地来了句。 院角的枝桠间传来几声虫鸣,女儿家细长的眉尾不自知地挑了挑,品出了这厮语气里的微妙变化,但仍旧看不明白他是在置气,还是消气了。 “那你先走罢。”她倒强硬起来了,话落果然得来不耐烦的一声,“你还要和我对着来吗?” 聂家郎坐直回来,一张俊朗的脸重新显在光下。这样子再要不明白,夫妻白做了。桑家女按捺不住地轻笑了两下。 在低低的笑声中,穿堂风悄然无息掠过窗棂,烛光在二人脸上泛起明明灭灭的涟漪。 聂策无奈吁了口气,“干脆带上那几个孩子——一起回长安。” 好难得两个人不谋而合,她终于周身松懈,便扶住腰身深呼吸,一点点弓下身,欲扶着木阶落座过去。 聂策察觉不对劲,才撑地起身过来搀扶,这么一抓,才发现她的手腕细得——他握着还能空一大圈。 “我下午一直陪人说话。”桑家女儿念叨起来,“院子里的那张楠竹木榻硬得很,又没个蒲团软席的,跪坐久了腰酸背痛,腿肚子都抽筋,后来就一直在堂屋里做事。” 聂策忍不住要说她两句“自讨苦吃”,但话到嘴边吞下了,就抓着她的手摩搓着。桑陵遂回眸看他,又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武子适说,你晚上梦见女儿哭了。” 什么武子适,想来还是代成君捅出去的罢,桑陵心下哂笑,“那几日夜里睡不踏实,是经常做梦来着。” “还梦着了什么?”聂策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两个人很容易就依偎在了一起, “旁的就不记得了。”紧张感褪去,她只觉疲倦,困意层层翻涌上来。听得聂策在耳边说,“前日娘来过家书了,知晓了你的行踪后没说什么,提了几句——”他张了张嘴,唤的“阿瑶。” “乐一乐。”桑陵就纠正他。 聂策只得跟着叫,“乐一乐。”续道,“夏天燥热,自你出来后,她就一直住在娘那儿,还算听话,娘说:比我小时候要好带得多。” 桑陵听得咯咯直笑,“还说了什么?” “叫我平安,照顾好你。”聂策没把后头那些——娘提到梁氏的话带上——在她面前,他还是知道只捡好听的说。 桑陵其实也将信将疑,就算是亲娘,面对女儿离家出走,也有的念叨,何况对方是婆婆,但她也没多问下去,感慨了句,“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回去。” 就听聂策“嗯”了声,抬手摩搓了几下她的肩膀,这么一抚摸,方才稍稍压下去一点的困意就又起来了,她从窗边去看天上的星星,尚在回忆乐一乐,冷不丁听身边的人换了话,“公孙嶂来此处赈济了?” 就轻轻应了声,往那怀里靠得更深了些。 “你下午便是陪着他说话?” “嗯。”其实不是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但她现在真困得紧,也没那么多力气思考,额头朝他领口蹭了几下,只是点头。 就和只狸奴趴在身上撒娇似的,聂策低头一笑,但再抬眸,眸光中的底色究竟沉闷,“你们——都说了什么?” 左一句右一句的,还不就是代成君猜得那般?桑陵双眼迷蒙着发出笑声。 聂策也都知道她为什么笑,明知故问,“想到什么这么好笑?” “聂玄文,不要和我这么旁敲侧击的。成婚这么久了,未必你还不知如何同我说话?” 夫妻俩说话从来就不用打哑谜,大不了吵一架,都好过话中有话的。聂策遂用指腹抚摸着她的唇角,“为何不直接同他说,你已嫁为人妇?” 桑家女的瞳仁里碎金点点,将灯光揉成绕指柔,心底的困意又一点点被甜蜜覆盖,竟莫名起了那念头,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拇指,慢言细语,“你是大将军,知道的肯定比我多,随行医女里头,有没有嫁了人的呢?” 听了这话,聂策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荒唐解颐,但心里仍旧不舒坦,怏怏地道,“直接拒绝了他便是。” “我说家中不便,未必不是拒绝?” 虽然的确如此,但他——聂策就望住了怀里的人,又气又爱,横竖是说不过的,他索性解恨一样地含住了那双樱唇。桑家女就也使坏似的往他腰上掐,不过力气也都和小猫挠人一样,他才终于笑着减轻了力道,慢慢碾起来…… 两个人温存了有一阵,离开时一个喘着粗气,一个还有些意犹未尽的。 聂策扶住她的后脑勺,再要追吻,叫她用手指挡在了唇中。 “你今晚要宿在哪里?” 这两日村民居修房子,大院内的家具都挪过去了,除却堂屋和他们几个人居住的次间耳房,偏院这里都没几件家具了,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间稍间里还有个案几和油灯,两个人也都是盘坐木阶上说话。 要是睡在这儿,即便是身处南方夏日,恐也要着了湿寒。 聂策就正经想了一下这问题,来时他没设想这些——心急就奔过来了,想着只看她一眼就成,没成想听着了那番谈话,自然而然留了下来,然后——就是现在了。 但若要现在离开,他自然是不舍得的。 第198章 她现在对床笫之事就有一股子很强烈的欲望 “你先回去罢。”犹疑了很久,聂家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你呢?” 暧昧戛然而止,说实话彼此都舍不得,现在他们见一面本来就不容易。 “我在这里安歇一晚,明天动身。” 桑陵游目四顾,阶上连床席子都没有,“这里能睡人吗?” “行军路上,什么地方我没睡过?”少年郎桀骜一笑,“建嗣七年连沙坑里都躺过。”他那双丹凤眼挑起了好看的弧度。桑陵的目光就无意识地在他脸上游移起来。 屋子里的灯光此时已是聊胜于无,全靠窗前月色点亮,儿郎脖颈绷成流畅的弧线,说话间,喉结在肌肤下滑动,像月光里浮沉的玉坠,她鬼使神差地伸着脑袋,含了上去——甚至翘起舌尖吮咂了几下。 聂策似是被怔住,低下头与她眼神交汇,还发着愣。 从来也没见桑陵这么主动过,他记得桑家女主动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刚懂情事那会。但之后每次亲密,基本都是他主动。 “怎么了嘛?”桑陵就算有些不好意思,也要逞强问他,要怪就怪这厮,问东问西的,害得她没了睡意,还被勾起了肉欲。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产后有关,她现在对床笫之事就有一股子很强烈的欲望、的渴望。 残烛上的零星光点很快被袂风扑灭,戌时月光如纱,悄然漫过窗棂,砖地上映照出二人翻滚的身影,桑陵被迫背过身去,裸露在外的小腿拂过凉意,她双颊倏地赧红,像被烈火烧着了。 这厮大胆起来,真的很像个禽兽—— 就只能双手扶住案角,把声音揉碎在檀口,化作略粗重些的寻常吐纳……好在案面没有多余的物件,不然仅是纠缠一小会,都能全撞到地上去, 一番云雨下来,稍间里头燥热逾恒,闷得人实在难受。 这天也奇怪,头几个夜里动不动就是一场暴雨,无休无止的,这夜却半点动静都没有,桑陵一点点平复气息,念道,“下场雨就好了。” 才刚说完,只感觉自己腰身又被揽了过去,禁锢得死死,她险些喘不上那一口气,不觉动弹几下,“抱那么紧做什么?” “阿陵。”聂策的侧脸就贴了上来,彼此的肌肤都热得发烫,好似方才的激烈还未能熄灭这一把火,她疑惑地“嗯”了声。 “你——不要想着离开我。” 聂家郎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神伤,却又很隐晦。桑陵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担忧这个,“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你。” 饶是真有过这想法,那也都是在聂策变了心,让她的日子过得不舒心了的时候,她才会想着离开;再不然就是他突然嗝屁了,那她肯定也不会留在侯府。 聂策也回答不上来,只是莫名的害怕。桑家女毕竟太有主见,从前就是如此,现在说来交州就直接就来了,一路山高水远,他都不知道她一个女儿家的,还带着那么多人,是怎么过来的。有些事毕竟不是花钱就能到的,何况她自小身处闺阁,也不是历来闯荡的人,没有那份经验所在。 便只得僵硬一笑,“总是同我吵架,怕你离开。” “明明是你同我吵。”她翘起了嘴唇,扭头去望过去,却只见这厮眸色微沉。熟悉的触感一点点传递过来,那下头是一阵炽热,就好似一把沾了蜜的钩子,黏黏糊糊地挂上来。 “怎么又——” 尚来不及说完,便又是一个突然且绵长的热吻。她都不知道这厮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早知道就不勾搭了,亲得久了还能如何?便是没有一张正儿八经的床榻也不碍事,左右里外衣物一扯,胡乱一铺,如何都能开始……又兴许是新姿势、新地点太过刺激了,这一夜当真是一次又一次,中途好像是趴他身上睡了一小会,但没多久又翻倒折腾起来。 她都信了男人“憋太久”了的那套理论了。直至外头鸡鸣破晓,才算是彻底被放过。 桑陵的直裾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也没有力气再揍他,只能蜷着一双软趴趴的腿落座炕边,一边系束带,一边数落,“你再要这样,就别来了。” 还好这时代女子穿的长裙,不然她那双膝头不能看。聂策在后头笑了笑,她又扭头去看,见他摊在炕上的袍服只比她的更脏。 这里本来就没预备睡人,有些地方是有厚厚一层灰的。 “不识,取两套衣物来。”聂策都没怎么收拾,见她穿配好了,门一开,就往外头喊了句。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到脸上来了,如若不是外头还有人,早就要对着这厮开骂了,“怎么你还备了衣物来的啊?” 聂家郎看起来半点倦意没有,回道,“他总有办法弄来的。”桑陵顿时语塞,都不敢细想下去——应不识到底要去哪里、怎么借这一男一女两套衣物。 …… 这个人能常年跟随聂策身侧,作为他贴身伺候的侍从,还是有些本事的。桑陵都不知道他是上哪弄来了两套干净衣物,虽不是什么华服,却也足够日常穿着了。聂策那套普通袀玄,横竖束上衣袖和裤腿,再套个甲胄,什么样式都不需要,她这身直裾深衣却也内有文章,甚是符和她的口味,衣袍是绛色的,在此地走动,就不会显得过于突兀,裙尾且绣有几朵深色的木芙蓉,因为颜色相近,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只是这衣物终究被代成君和卫楚瞧出了玄机,卫楚自是不会多嘴,代成君自见着她起就问出口了,“来时没见你换这件衣物。” “压箱底的,昨儿翻出来了。”她将目光放在药炉上。代成君又道,“你昨夜不是宿在堂屋的吗?” 桑陵装衣物的箧笥在东此间,她要过去拿了衣服,代成君肯定知晓。 “你那会睡着了,我进去拿的。”她说起谎来面不更色心不跳,只是不敢直视,省得被代成君奚落老半晌。 卫楚低眉浅笑,却也没说破,今早她是瞧见侯爷了的,送夫人过来以后就走了,那时候代娘子还没来呢。 代成君就狐疑地没刨根问底了,忙活了一阵,她带着莲妹、阿珠和偲偲,四个人去药田里看药苗去了,桑陵就和卫楚就在堂屋给荔儿换药。 昨天公孙嶂送来的物资里正好有牡蛎粉和黄柏,王医工说今天可以给荔儿腿上的竹板拆了,换上这一批药,也能恢复得更快些。 “是不是换了新药,就不用一百天了?”荔儿脸上笑开了花,又说,“我喜欢那个都尉,他人长得好看,还很善良。” 桑陵噗嗤一声,王医工刮着竹板上的药粉,回道,“我日后与都尉说了,你当面感谢他如何?” 连向来少开口的王医工都知道逗人了,桑陵和卫楚相视而笑,荔儿面色一绯,“都尉会见我吗?这几日他过来,只是看看我们,都没有和我们说话。” 公孙嶂往堂屋进来,也只是在前堂转了一下,远远看了看养伤了几个女孩子,并没有走到这几张竹牀跟前。很懂得这其中的分寸。 桑陵突然想起王医工之前念过一句,说公孙都尉虽不出自大家,但涵养品德不输那些个世家子弟。 “会的。”王医工答,桑陵还有些好奇,“你如何知道的?” 王医工被派遣到此地许久,再者以他医工的身份,又怎会清楚公孙嶂日后的安排? 这话王医工就没有回答,只是讪讪看了桑陵一眼,又赧然一笑,荔儿嗯了两声,看似还想问什么,话未出口,门口有人进来了。 第199章 “你不会还在吃醋罢? 来人是武子适和杨焕,后头还跟着个聂策,单他进来的,两个下属就守在了门口。 桑陵今早过来的时候,才问过聂策之后的安排,这厮说“留不了多久。”她以为他换过衣物就会走呢。 王医工也是认得这几人的,同在高要峡军营共事,龙飞军侯他早有耳闻,人年纪不大,身手却十分了得,最初还是直接从大营调任下来的,虽在公孙都尉麾下办事,却又不直接听令于他,故此公孙都尉心有芥蒂多时,此人行踪也颇为不定,时常不随军营安排,若大营私传军令与他,便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没成想今日也跑到钟村来了。 但王医工也没有多嘴,上前躬身见礼,原是打算跟着说明此处情况的,但见龙飞军侯好似和桑医女相识,二人先说上了话,王医工观察有顷,也颇晓得进退,就回到了墙边药柜后退,无声忙自己的去了。 桑陵还有些纳闷的,“你过来做什么?” “我不能过来?”聂策背着手审视了一圈,那头的竹牀上半躺着的几个女孩,无一不都好奇望着进来的几个。 荔儿小声与卫楚来了句,“那也是个军官吗?” 她是说的聂策,进来的几个男人之中,也就聂策的甲胄不一样些。连日来围绕酿造大院的士兵将领不少,往堂屋进来的都有几个,几个小女儿便知道了从穿着来区分,最直观的便是盔甲,军官身上的甲片要打磨得更光滑些,色泽都不一样。 卫楚不知道怎么回答荔儿,礼貌笑了两下,给她腿上盖好葛布被,又听邻床的水仙问,“那个军官和都尉,谁的等级更高?” 这又要如何说呢,实情肯定说不得,可若是说公孙都尉官衔更大,卫楚感觉又有点说不出口,她毕竟是侯府的奴仆,怎么奉承了别人?就思忖着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军营里的医女吗?”荔儿追问,卫楚为难起来,干脆端着水盆走到墙边木架边上去了。 聂策也没往女孩子这边来,简单看了一圈,就出了堂屋,桑陵跟着他出来,往他脸上盯了有一会,“你是不开心吗?” 方才的语气就有些奇怪,说完两句一言不发,四处张望,又朝着人家王医工看了好一阵,给人家看得不敢抬头,一个劲地捣鼓药罐子。 “番禺境内,街亭乡皆被海匪洗劫一空,乡民北上搬离,唯有钟村还在重建,甚有余力救治流民。”他揣着手眯了眯眼眶,扫视过院外一大片田间,以及前村民居一线—— “公孙嶂运过来的东西落到你们手里是救了急,落到别人眼里则是一块肥肉,再过几日,海匪盯上,与我们的队伍发生冲突,不多久,成王就该将目光放过来了。” “郡国兵从不过问当地黔首,便是要伸手管,也都得等到战后,而今独独护着一个钟村。他必定生疑,倒更是个危险。” 桑陵不禁愕然,这两日她其实有思考到这一层,财不露白,尤其这个节骨眼——她早令阿增和阴罘将那批物资掩藏处理,活物更是关押养殖。 可便是如此,也没料算到海匪之外的成王。 一旦被南越兵盯上,这里即是战火地带。 她忽而觉得头疼得很,仿佛这步棋如何走都不对。再不然,眼下唯有直接带走那六个女孩子,其他几个恢复得个七八,且能上路。唯有荔儿,王医工说她至少还需要休养一个月,若强硬动身,可能就再也好不了。 再要么,就只能狠狠心了,身残一辈子,也总比大家都置身险境,丢了命的好。 思绪脑中不断盘旋,身侧人忽而又道,“公孙嶂其它尚可,便是身处军中,坐到了这个位置,眼界仍不行。” 她没想到聂策还有闲工夫臧否公孙嶂,只问,“不若我现在就带着她们离开罢,北上武陵郡。” 逢着聂策正好在此,也能请他弄到几份户籍,更方便通关。 但见聂策摇了摇头,“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 “领着那六个女孩子,到南海大营。” 大营位于郡国兵力量的中心,纵然更加安全,可他们这一批人过去了,不是也给聂策平添麻烦吗?她思忖着凝望堂屋上空,“我们北上即可。” 话落听他一哼声,“你接受他的资助尚且没有犹豫,为何现在——”桑陵眉毛一动,偏身过去望住他,“你不会还在吃醋罢?”只见聂家郎目视远方,牵起了半边嘴角,“我何至于要吃他的醋?你是我的夫人,未必他还能抢了去不成?” “那你拿这个比较做什么?” “不过突然想起罢了。”这厮还在嘴硬。 女儿家目光收回,便也放回到不远处的田间,微微笑道,“聂玄文,别那么小气,我不同你去大营,是怕你受累,这是在意。我只比所有人都希望这一仗快打赢,我们好一起回家。” 便是这里头还有些调情拉扯的意思,她觉得也不必在眼下去掰扯,这不比在家里,察觉到对方有这意思,还能逗弄逗弄他,现在尽快解决了安顿问题才是关键。 “你怕麻烦了我,才是真的麻烦我。”聂策眼神里的感伤一闪而过,回身将她的双肩揽住,“阿陵,我们是夫妻,不存在麻烦一说。” 这气氛纵然温馨,也令人感动,可桑陵心底不知为何有些不知所措,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就算想过要得到聂策的帮助,也都是再三权衡是否会让他为难,是否会当真麻烦到他,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要求这厮帮助自己、照顾自己,即便追随来此处,跟着他们从高要峡一路行军至番禺,全程也都是在想,怎么让自己不成为一个麻烦。 她也明白,是因为她一直不甘心自己成为男权的附属品,想要活成自己,所以骨子里那份对抗的意识一直存在—— 但这东西就是一把双刃剑,让它存在,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但若事事都将它带在身上做防备,便会赶走身边亲密之人。 有时候适当麻烦麻烦,反而能更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确实不必要思虑得那么细。 想明白这道理,只得道,“也不是不会麻烦你的,到时候回去,钟村六女的身份,还需得你帮忙。” “这些都是小事。” 他的话才说完,杨焕在院门边来回禀,“军侯,公孙都尉来了。” 第200章 “我与聂大将军是旧知了。” 这已经是公孙嶂连着来的第四日了。 聂策冷笑一声,腰侧长剑也正了正。桑陵不动声色瞥去一眼。待院门口的人进来,那边原来急促的步子顿住。 “都尉。”聂策先躬身作揖。“龙飞?”公孙嶂抬袖点了点他,“不是被大营调走,出外差去了吗?”说完视线放到桑陵身上,不忘给医女颔首问好,“桑医女。” 且二人站在一处,莫非方才还在攀谈不成?公孙嶂意味深长地看了聂策一眼,嘴角缓缓放平。 “外差到此地。”聂策冷声回答。 他为大营所做之事,公孙嶂从来就不知晓,但凡大营来信,他就是一只鸽子,挥挥翅膀就走了。公孙嶂轻轻“哦”了声,缓步到了二人跟前,又回头朝门口的杨焕和应不识望去,那后头,武子适正满头大汗地赶过来。 “随我去前村走走?正有话问你。” “不了。”岂料聂策直言拒绝。 公孙嶂挑起半边眉毛,扫了眼旁边的桑医女,心中已然不快,这个龙飞,从前还只是暗里不听话,明面上不曾反驳过他,现在美人在前,也知道要拿一拿调子了。 “为何?”公孙嶂也没有把怒气放在脸上,不过话音放得几分微妙,但凡跟随他身边的人,都能听得明白。 “钟村几人今日要前往大营,恐耽误了时辰,恕下属不能相陪。”聂策手搭剑柄,话说得还算客气,但看姿态,俨然不似上下级说话。 不论哪个地方的官场都是如此,有等级,就有上下尊卑,下级在上级面前说话,不说时刻顿首跪拜,也是不能昂首直视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何况他手放武器上,已然挑衅。公孙嶂嗤笑道,“大营身在南海,如何关照到此等小地方?” “军令所在。” “放肆!” 军令,军令,从来就知道拿南海来的军令压着他,什么事只要提一个军令,就断定他不敢多说一二。 这一声喝出,引得里外几人都围了过来,武子适上前一步欲缓颊,只觉一只手将自己拉了回去,扭头才发现是公孙嶂手下陈传福。 “龙飞,你满口胡言,大营如何能知晓此地?还不跪下给都尉认错。” 这陈传福历来是个急性子,此人便是公孙嶂身边的一条狗,都尉心情不错,他仰着脑袋赔笑,公孙嶂心有怒火,他吠得比谁都大声。 杨焕见机躬身往前,揖长到地,“都尉,确是大营来的军令,至于为何,我等皆不知,都尉如有疑问,可传书大营询问一二,眼下军务在即,还请都尉见谅。” “拿来与我一看。”公孙嶂伸出手来,目光却仍旧对准聂策。 肉眼可见两个人的矛盾已久,桑陵也只得抿唇沉思,又见应不识从怀里掏出个鞶囊来,开盒卸下布帛,一枚错金铜符便现了出来。她还见过这厮的官符,车骑将军调遣军队的凭证是左半虎符,和天子手上的合为一整块,而应不识手中的这一枚,乃是他下发军令的凭证,可由麾下必要时使用,以示大将军之意。 这枚六寸长的错金铜符,公孙嶂也是见过几次的,每次都凭借这东西,便可恣意妄为,公孙嶂却也从未细瞧过,他冷眼放置其上,头一回伸出手去。辰时日光且清亮,镀金表面的光泽尚刺眼,左侧清晰可见一列篆文:假节钺·都督北军。再定睛右下侧七个小字:车骑将军聂策令。 不禁生了疑窦——这个龙飞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将军麾下亲信,又何至于栖身他高要峡这么个小地方,郡国兵都在南海大营,便是外差下派,也不过短时回归,偏他来来去去,公孙嶂很是不甘心地将兵符放了回去,却仍旧不想就这么放过他,“钟村的人可以带走,医工出自我处,且由我带回。” 武子适会意,连忙隔着大门朝屋内王医工招手,“都尉之人带走即可。” 他要圆场,却有的是人不领情,公孙嶂冷笑道,“还有医女。” “公孙都尉。”聂策适时唤了他一声。公孙嶂微微一笑,眉眼间挑衅意味浓重。“龙军侯,未必南海大营里,还缺了医工医女不成?” “医女不得留。”对面人只一句话,倒同他往前的性子不一样了,公孙嶂还是头一回见这般强硬的龙飞,还是当真也相中了这个桑医女——他阖眸冷笑,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 大院内气势剑拔弩张,堂屋里的人一时也都出来了,代成君两厢环顾,想要溜到桑陵身边打情况,却见她往前迈了小半步似要开腔,一张明艳的脸上还含着礼貌却疏离的笑。代家女儿立即读懂,就审慎顿在了原地。 “都尉不知,我与大将军——”在一阵沉寂中,突然闯进一抹秀丽轻柔的音色,犹如一首悦耳的筝曲,骤然打破僵局,她道,“我与聂大将军是旧知了。” 一男一女,毫无瓜葛,身份悬殊,说是旧知,里头的含义不必深思,大家都是官场上的人,尤其在军队高层,军官豢养私妓并不稀奇,只是——公孙嶂颦眉蹙頞,“不曾听你说过?” 话犹未了,后知后觉此话突兀,他与桑医女也不过刚相识,更何况这等事,她如何提到明面上来说?可自打头一日见着桑医女起,他就去打探过他的身份了,王医工只说是武子适带过来的,就算和他们有关系,何至于还是大将军的旧知?既是旧知,大将军如何不带在身边,要让她同龙飞一伙跑到这等山野地带来,饔飧不继地救治几个黔首稚子? “都尉不知晓是正常,里头的许多琐事,要一一交代,怕是一时半会都讲不完,今日原也是都尉有照拂之心,小女谢过都尉的好心了。”桑陵一面说,一面欠身行了揖礼 第201章 将军待我很好 若是本人都这么说了,公孙嶂也没什么好再追究的,只临走前夺了聂策一眼,未免还有些不甘心罢了。 却不想惊鸿一瞥的,只是露水情缘,也不想她竟是大将军的人。他心底难免留有很多疑问,可话到嘴边,却见桑医女脸上的笑靥实在疏离,明明浅红的唇角飞扬,可眼角眉梢没有半点笑意,他还读得懂这份礼貌背后的拒绝。 只得将目光丢到一旁,良久后才来了句,“一路到番禺,桑医女若有为难之处,可令人传信与我。”说着,他就要将袖中的令牌递过去,却又叫她身前的那只手挡住了,“不必了。”说这话的人是聂策。公孙嶂咬牙回望,只见那只大手后来又覆上来一双雪白的玉手,“公孙都尉,民女不会有为难之处,将军待我很好。”她并无触碰的——做了个推开的姿势。 田间虫鸣聒噪,吵得他阵阵头晕,公孙嶂垂头释怀一笑,便主动退了几步,“好。” 他离开的也很快,随行的一帮子人鱼贯离开,酿造大院内仿佛在一瞬间就清净了下来,桑陵扶额只觉得头疼,也没管身边的聂策,就自己进堂屋去了,代成君屏气观了个全部,猫着腰也跟进去。 这番动静,倒惹的杨焕后来不舒服了很久,没敢当着将军说什么,私下里和武子适、陈锋骂了通狠的,“他就是再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也委实过分了,还想带走夫人?这是骑到咱们脑袋上拉屎了,回头就是将军不提,咱们都要想法子给他个苦头吃的,欺负咱们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 武子适作为唯一一个被留下的人,也是有口难言,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回头自己这个官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了,他长叹了口气。 陈锋还算思路清楚,扭头就问上了武子适,“云忠,你说说,这是如何一回事?” “我——”武子适就望着了案几上的漆碗,苦恼这上头怎么没有酒卮,又是一声叹息,便从头一日公孙嶂过来巡视,直到连日送物资的事,徐徐交代起来。 “所以是见着就起了心思。”陈锋听完做总结,“我说他怎么出手这般阔绰,这东西现在富贵人家都捐不起,他一出手就是几十辆牛车。” “做聘礼啊。”杨焕说起了风凉话。 这些话都是几人在村道边上的竹林里说的,敢闲话也都是因为还知道传不到将军耳朵里。 酿造大院里现在也不宁静。桑陵再无暇顾及那些有的没的,领着卫楚开始收整行李,代成君在和女孩子们说话,一会也得把她们的东西整理好。 至于聂策,正和应不识在院子里和阿增、阴罘和卫骁问话呢, “还一个呢?”聂策也都知道桑陵和代成君一人带了两侍卫上路,那么一共就该有四个人。 “在屋舍养伤了,额——额——”阴罘支支吾吾,他向来不会说假话,现在还是面对侯爷这,顿时张皇失措。 “受伤了?”聂策犹自疑问。幸而阿增还算冷静,弓着身子回话,“前几日搬运重物,闪着腰了。” 他们不止是侍从,在这里也会做一些体力活,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聂策没有疑窦,再问了往前侯夫人在这里的事,听得个大概,遂叫几个各自做事去了。 今日且是做收整,前村留在此处的黔首,尚留有驻守曲队做掩护撤离,带上屋子另寻地界重建,防止消息外露。而他们留宿一夜,应不识夜间去备了两辆马车,第二日卯辰往南海大营出发。 东偏院稍间已经布置了一番,供聂策这个大将军宿下,他的一应麾下就住在剩余的几个耳室里,桑陵仍旧和代成君住次间,也没和聂策一块——昨夜她几乎一整宿没睡,明早又要动身,这夜就如何都要睡个踏实觉了的。 代成君为此还笑话了她两句,她都没力气反驳,沾着榻就睡了。 桑陵一直以为南海大营之所以叫南海大营,乃是因为设立在海边,再不济,也都应该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偏远地区。她一直觉得这个郡国兵驻扎的主军营是很神秘的,就像后世的军队。 可不想,聂策领着他们直接入了番禺城内。且这厮又换了一个化名:陈煜。连带着杨焕应不识他们几个也都换了名字。 桑陵满腹疑问——还有番禺城内为何一派安宁?这里虽还比不得北上那些个未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喧嚣热闹,但城中也还是有酒肆邸舍营业的,黔首走卒也都正常买卖生活,比之周遭街亭乡里,仿若异世。 国朝南方城市建筑也与北方不同,街道两侧沟渠蜿蜒,可见小鱼游动,两旁房屋错落有致,多为木质结构,不少房屋且设有阁楼,有的门前还搭着简易的棚子,摆放各类货物:竹编器具、丝绸布匹……处处皆是岭南特色。但她也没有闲情雅致观赏太久,放了车幰闭目养神了会,随后马车调转方向,就拐进了一条逼仄的小巷子里,行进大约十几米距离,停在了一处宅院前,匾额上赫然写着“陈氏府第”四个大字,仿若一处寻常富贵人家的私宅。 大门一推,立即有人迎上来,杨焕上前交代了几句,自有人将他们的行囊搬下来,又领着几个女孩子和仆从一应入内。 代成君同样一脸茫然,但见桑陵跟聂策往相反的方向过去了,只得懵怔着随杨焕继续往里头进去。 这府宅从外头看着不打眼,里头却别有洞天,过了垂花门笔直往后走,是代成君她们过去宿下的屋舍,与之相对的东边却是另一座新的府宅。聂策说:这处跨院他自己的私宅,因常在外头跑,所以里头简便,等桑陵住下了,可由她随意安排。 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月洞门后便是一座矗立在水池中央的假山,水面正倒映其后楼阁。卫楚作为贴身婢子,已经反应迅速的到后室规整用物去了。 夫妇俩便落座前堂软席上说话,开口无非还是要把这些疑问都问了,桑陵热水都没用,直接开口,“这未必是你们的大营?” 聂策还笑着看了她一会,“大营确实不在此处,但这宅子也是办公点。那边有李通、袁辰睿和赵吉贤几个大将守着,主力军也确实在那边,这里更多供城内细作收集情报——”再要说深了,聂策便打住了。 桑陵也知趣不过多打探,只觉得感慨:从前看谍战片还觉得很遥远,现在到了眼前,是说不出的震惊——一个成功的细作,很有可能挽救无数条生命,再说深远点,甚至可能挽救一场无端的战争。 第202章 女子存于世间,本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在番禺城中的日子过得尚且平淡,有足够的人手,桑陵又过上了高门贵妇的日子,一应事无需亲力亲为。 如若不是听了聂策的解释,她甚至不觉得这是战时。 代成君也有这疑问,后来被桑陵含糊过去,她倒也没过多追问,虽不了解这些策略,但怎么说也在智家门馆读了几年书,还猜得个大概。 钟村六女就宿在后院的房舍里,王医工同此处的几个医者共同照料,桑陵她们起先还能继续打下手,照顾照顾六个女孩子,后来奴仆经手,一些护理上的事,也都用不着她们亲力亲为了,只是时常跑过去和女孩子们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但也不是整日都待在那儿,空闲的功夫就多了,一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桑陵尚且在有限的空间内四处逛游——办公的正院是不被允许进去的。代成君倒是适应得比她还迅速,寻了一日,拉着阿增应付和卫骁几个人打牌去了,代家女儿对博戏是真上瘾了,早前在钟村就念叨了几次,不是碍于活太多了,几次险些把牌拿出来玩。 桑陵只能无奈由着她,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些事做的,尤其她们这些已经摆脱了最基本需求的权贵人家,再说搬进此地基本上就不能出去了,闲着也是闲着,多余的时间找东西打发,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聂策白天基本不见人影,只夜里回来歇下,有时候也会一连几天不见人,只杨焕时时在府里,聂策给她留了话,若是有事,去正院寻杨焕即可。不过她一般也没什么事,到了这儿唯一要做的就是帮着几个女孩子继续康复,除此之外都尽可能的低调,尽量当他们这批人不存在。 直至那日正院前的进去几个武将,代成君从后院过来瞧见,紧赶慢赶地来说了。 “领了个女子进去,瞧着像是个乐姬,抱着把琵琶呢。那地方不是他们办事的地吗?如何女子都能进去?” 桑陵的脑海里立即闪现出美女间谍的画面,兀自感叹,又听代成君戏谑道,“来的路上赶巧遇着陈锋,我还问他来着呢,结果你猜他怎么说的?” 她一时语塞,也是佩服代成君,从三月南下到如今,就没瞧着代成君疲倦的样子,尤其说起新闻来,神采飞扬,精神抖擞,要不是个高门小姐,索性去当个娱记也是不错的。 又不禁感慨——身边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人也不错,日子都轻快很多。一时间脸上的笑意都柔和了很多,更多了几分慈爱,“怎么说的?” “说是一个将军养的乐姬,人就是这城中一个酒肆的,叫什么饮马楼,里头很多乐姬都被人养着的,我就问他啊,哪个将军,他说李将军,我说哪个李将军,他说了什么名字,我又忘了。” “李通。”桑林说完,代成君瞪大了双眼,“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如何知晓的?” “聂策提起过。” 说是南海大营的一个老武将了,有紧急军务的时候也往此处来——也是因为番禺城内细作渗透,乃至这么一个武将要进来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这么一想,她忽而觉得这场战争原来真的如同来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中央军打成王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既然这么容易攻打,速战速决未必不更节省成本? 又或者,是成王手底下有天子想要的高人,但这个人又暂时忠于成王。才能让皇帝不惜的派聂策过来周旋这么久…… 桑陵尚在深思中,代成君支颐开腔,“我还问陈锋有没有跟着养一个呢,他只说没有,谁知道呢?我这几日瞧着,正院来来往往的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子,他们都是从长安派过来的,前年就在此处了,身边没个女人的,本来就无聊——”她絮絮叨叨的,“莫说是这些出外差的男子了,就是长安城内住家的男子,养妓女的比比皆是,他们要养个乐姬,更是不必说,诶,阿陵,你要不要看看,聂策身边有没有?” 桑陵都被她逗笑了,换了个话口奚落,“你和陈锋的关系还挺好的嘛。” “无聊啊。”代家女儿尖尖的下巴一扬,“看他暂且得闲,就随便说说话,怎么说我这也是第一回来番禺,就多问了几句,顺道打探打探这些事——”她扇了扇羽睫,话题又不自知的拉远了,“来此之前还以为番禺中心会很乱呢,没成想这里倒也安稳,还有乐姬营生,供人取乐。” 桑陵意兴盎然地瞟向窗外,虽然天井看不到外头,但一仰头细细感受,尚且能听着不远处的贩夫叫卖声,她微微一笑,“兴许看上去安稳的地方,反而最危险。” 代成君没懂这话,撑着脑袋望了会墙上的帛画,又把话口绕回去了,“你说,你夫君身边有没有?” 桑陵只得无奈一叹气,“我不知道,也没问过。” “为什么不问啊?不若你问问。”代家女儿其实还想说,顺道问问陈锋身边有没有,但踌躇了一会,没敢问出口,就怕桑陵和班乐一样要取笑自己的。 “没什么好问的,养了如何,没养又如何?打探来打探去,是自己闹笑话。” 她如实说,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不是说不吃醋,而是很早之前就看开了,也不想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论如何,想多了,怀疑就起来了,即便之后再怎么给他找补,都不会完全的信任,而疑虑多了,就会成了怨妇一样开始哀怨……继而陷进无限死循环。与其如此,不若不想。女子存于世间,本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有这闲工夫,多关注好自身才是关键。 若最后真走到了让自己难受、委屈的那一步,离开便是。 第203章 现在家里他不是最讨厌我吗? 两个女儿在里头说得起劲,丝毫没留神外头天井来的人——杨焕本来是来找夫人问问伙食上有什么要求的——不想就听着了这话。 也不是他刻意偷听,行军之人脚步轻,屋内人没听着动静,他本来想唤一声,正好听见那番话,这么一听就听完了,可这会要再出声暴露出自己,着实尴尬,自忖少倾,他悄声退了出去。 而今这谈话,也该和将军去说说的——杨焕抱着这个念头,在隔日正厅的晨会散了后,悄然溜到了将军身侧,逢着几个同僚离去,他低声且迅速地随到将军身侧附耳…… 说完一顿,提了个建议,“要不去和夫人说清楚,免得生了误会。” 那些个养乐姬的基本都是郡国老将了,衔级虽在将军之下,但是资历颇深,尤其李通和赵吉贤,按辈分,是和老将军一派的,将军就是唤他们一声“叔”都不过分。因而人家的一些私事,将军从不过问一二。 “适之——”身前的声音传来,“不要将眼光放在这些事上。” 杨焕就看着身前人一起身,怡然自得地往门口行步过去。 他有点不明所以,觉得自己今日来提醒——将军理所当然要领情,那时候在涧台酒肆,喝成那样,一个劲念叨人家……杨焕一抿唇,索性算了。 怪他瞎操心。 聂策是临近子时才回来歇下的,到了庭院见屋内灯还亮着,与前堂候着的卫楚问了一声,遂没有收着动静的进去了。 “怎么还没睡?” 帐中声音传来,还都十分精神,“看书啊。” 他入寝屋前就洗漱完了,褪了襌衣搁木椸上一搭,纱帐一撩,随即见榻上还搁置了一张矮几,上头点着一盏豆形灯,失笑道,“外头那么宽敞,如何躲这里头看?” “有蚊子。”桑陵瓮声瓮气的,“而且这里的香冲鼻子,索性就躲这里头来了。” 他倒没意识到这里配备的物事,有个地方住就得了,里头的东西都是应不识让人置办的,就懵怔着“啊”了声,“回头你告诉不识,要什么香,给这里的换了。” “算了,本来来这里就要低调,提那么多要求做什么。”女儿家的目光仍旧在简牍上。聂策扫过去,见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扑闪,留下一层细密的阴影,未施妆的脸蛋同样红润,不禁吞咽了一下,“你瞧瞧,又怕麻烦。” 一听这语气,桑陵这才抬头看他,“我就非得一点小事都支会你,让你去给我办了吗?” “这原也不是事。” “是啊。”桑陵就学他,“原也不是事,何必要说。”说完低下头,视线又放到了竹牍上,“我在这里看挺好的,累了就直接吹灯睡了。” 聂策不是日日回来,有时候外差几日不归,她都自己睡的,看书困了就直接躺下了,懒得里里外外的跑,纱帐撩开还容易招蚊子。 他就没话了,跟着伸过头来,却见她手里捧着的是交州当地的风土人情志,“有什么好奇的,不若直接问我,还来得快些。” 他虽不是交州本地人,却也因在此地有军务,对当地一应也了解颇深了。 桑陵还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唇边含笑望过来,“那你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除非机密。” 桑家女儿就挪动过去,“我有个疑问存在心里,想要知道答案,但也不一定要了解得那么透彻,只要能确定如我猜想的那般即可。” 越说越有意思了,他顺着问,“那你说说看?” “你说这一战是为了避免损失,但其实纵观全局,养兵练兵,耗费更不可估量,那么其实迅速办成才最为节省。”她一面说,聂策一面点头——这些事情他对妻子从没有隐瞒,是因为知道桑陵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即便有那些个叽叽喳喳的闺中密友,她也从不透露自家的事。 “那么——”桑陵目光如炬,黑珍珠似的瞳仁与他笔直对视,“为何还要拖?是真为了尽量不损失一兵一卒,还是为了——”她眉尾一挑,轻声道,“为了别的什么?” 暖黄烛光下,少年将军脸上似笑非笑,“你猜的是什么?” 见他的神色还好,桑陵便也笑了,“我没什么凭据,且是凭空猜测,除非成王身边有什么人,是天子想要他诚心归顺的,但一直没找到这个时机,所以一拖再拖——” 要说里头的依据,其实也都是以前权谋剧谍战片看多了,她又对这些感兴趣,所以冥思苦想,就像知道一点里头的玄机。 聂策双手撑榻,箕踞而坐,怃然道,“是你当真凭空猜测?还是从谁口中听说了什么?” 说完又觉得不大可能,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不知晓这最高机密。就连南海大营里的几个老将也顶多是作为参与者,能看出了些里头的文章。 “祖父同你说这个了?还是你爹?” “怎么可能?”桑陵都觉得莫名其妙,“太尉同我从来就话不多,在娘家时,我同姑姑才亲近,至于太公,现在家里他不是最讨厌我吗?” 倒是实诚,聂策却听得有些不是滋味,皱眉问,“那你如何会知晓?” 她就露出一个很假的笑来,“如果我说,我是做梦梦到一个神仙告诉我的,你信不信?” 第204章 车骑将军整整三日未归 少年将军一时语塞,“当真?” 毕竟他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受了大环境影响,潜移默化总不是完全不信的。 桑陵握嘴而笑,也不想总逗弄他了,“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如此呗?” 说话间,窗边吹来一股凉风,不消片刻,就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卫楚从前堂的小榻上起身,又招呼了几个婢子进来,一同关窗,后室墙角连枝灯上的烛光也被吹灭了一小半,大婢女的声音从门樘外传来,“夫人,奴婢进来关了窗罢?” 桑陵一边应声,一边将帐中的豆形灯也吹灭了,这会有雨,屋里的蚊虫消失匿迹,她撩开半边纱帐,预备自己把矮几和灯具拿出去,就被聂策挡着了,“你这也不叫我帮忙?” 这时候的家具都是实木的,虽说这张矮几不大,可少说也有十来公斤,却也还是有些重量的。 桑陵还有些不明白他这突然变重的语气是为何,“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也都是自己搬上搬下的啊。” 就算有伺候的婢子和仆妇,很多顺手的小事,她还是习惯自己亲力亲为。 聂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就只自己搬东西。待得婢子们将窗户都推出去了,夫妻俩才总算是老老实实躺平回来。 “你还没告诉我呢。”桑陵的心思还在之前的对话上。聂策就枕着双手听屋外的雨声,心中五味杂陈,好气又好笑,但只要一听她开口,又十分无奈,一直以来,娘都说是他还没开窍,他现在觉得是桑陵还没开窍,即便为人妻、为人母了,也依旧没有开窍。只得长吁道,“如你凭空所想,他有想要的治世能者,正在成王手上。” 再要说多了,就当真不好提及了。而且那人还不是具体的一个,乃是整个官署,而这场游击之师背后的操盘手也并非皇帝……聂策喟叹声意味深长,脑中忽地浮现出太子脸上的笑。 桑家女儿不觉一笑,目注头顶承尘,还想问下去,就叫身侧人抓住了手,“睡罢,明日还得早起。” 这就是要止住话题的意思了,尽管桑陵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还能知趣,遂偏过身去准备酝酿睡意,又听他的声音传来,“明日起,我就得待在大营了,城中可能会有些乱,你们还如同以往,安心待在府中即可。” “要开始了吗?”她缓缓睁眼,其实代成君带回来的闲谈不完全是八卦,南海李通都过来了,不也正说明大战在即? 聂策无声颔首,算是回应了她。桑陵遂又面对他躺着了,主动将自己缩进了他怀里,“不论战术如何,你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平安归来——”又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在这里等你。” “好。”聂家郎语气低哑。 事实上,待在陈家府宅就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郡国兵在此之前,不仅是同成王势力处处打游击,无数细作也早渗透成王权利内部,王宫几面可逃生的路在此刻都断了,只待最后一举瓮中捉鳖,故此城内其实还算安宁,无非是店面邸舍收了消息的,早早关门大吉,各家各户的宅院也都门窗关严实了,军队和军队打,还犯不着动及城中老百姓身上。 桑陵能感受到一些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便是正院那边也都没了人,偶尔两三面生之人进出,也俱行色匆匆,手中拿了几卷竹牍就走,并不久留。——而之前那一块一直有人进出,议事厅里头的谈话声到子时都不曾断过,连带周遭屋舍也都灯火通明。 两厢差异太大,也难不让人跟着紧张几许。 二十三日夜间,外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留守在府里的应不识来回话,说是成王王宫被郡国军队投石所致。那声响断断续续维持了半个时辰,从天井上空看去,依稀可见东边天际的火光,乃至似梦中的隐隐冲锋声。 她不由得眼底温热,只在心底祈祷那厮平平安安,待平复之后,又立即让人将后院六个女孩子和代成君那边几个人都接过来。应不识同卫楚一道去的,她就和房中几个仆妇在一处,来回踱步了一会,逼迫着自己尽量镇定。 几近子时,所有人便都聚集到了跨宅,卫楚和阿增去安置钟村六女睡觉,其余下人困了的就到耳室小榻上歇息,要守着的就候在前堂,桑陵和代成君是没有困意的,也没心思做别的打发时间,就只能对坐着闲话,也好赶走焦虑和紧张感。 她们中间的漆木案几上点了一根鼠尾草的线香,这东西还是桑陵在药田里翻土时发现的,当即采摘晒干保存,原想着以后带回长安慢慢捣鼓,后来闻不惯这里的香,便叫卫楚帮忙,主仆俩捣碎研磨给制了香,到今日将将是阴干,也是头一回用。 代成君还支颐念了句,“你自己做的这香不错,回头给我府上送些。” “还是费工夫的,主要是鼠尾草,好像就做香皂的多。” “丘家不也买卖这些草药,回头同他问问。”代家女儿伸着手指在轻烟上绕了绕,“我有点想家了。” 两个人出来都快半年了,早前聂策其实就说过:侯府来的家书里提及了此事,说代家寻女的文书都传遍了京兆。他俩都没敢回信说——代成君是跟着桑陵来了交州。不然两边只怕要结下世仇了。她无奈摇头,“出来这么久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到时候回去了你可要怎么办?” “我就同我大母宿在一处。”代成君心烦地啧了声,“大不了就被揍一顿,总也死不了。” 她算是佩服了代家女儿的心态了,望着线香失笑,又听对面人换了个话头,“那个公孙嶂人还不错,自打跟着部曲行军起,咱们吃的都是野菜蝎饼,几天都不见一丝肉,他过来的那几日,我难得见着肉,那天都吃了一整盘,从前在家里不觉得肉多好吃,大母还总让我多吃些,说长身子,可我一尝那味就要吐,无论什么肉、无论怎么做都不合胃口,没成想现在不要人劝,也能自己吃了一大盘子肉了。” “白水煮的都香是?”桑陵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也不过捞起来后洒了些盐巴,就很香了。还是你说,南方的肉就是比长安的要香些呢?” “不知道,我尝不出来。”桑陵拨弄着香灰,又听外头訇然一道声响,前堂几个奴仆起身的身影倒映在窗牖上,两个小女儿一同张望,却是应不识回来了,“夫人不必担忧。”他人已经到了廊下,回了一句话以后,又风一样的跑到外院去了,仅是从天井边瞧过去,依稀可见外院里头集结了一大批士卒。 火把光亮瞬间点燃整座府宅上空,为首的将领桑陵有过一面之缘,便是之前代成君提过的“李通”,几人火急火燎地进了正厅,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就又退出去了,仅是一墙之隔,可闻巷道上的阵阵马蹄声,以及远方那影影绰绰的厮杀喊叫—— 建嗣十四年十月未过,这一场交州战役在几近周旋之下,从郡国兵攻入成王王宫,不过一夜便已完胜。不知其事者,或有颇多疑虑,都只得出一个结论:此战轻而易举,近两年埋伏,乃是郡国兵太过畏敌。可只有身处其间者,才能知道私下之艰辛。 聂策不曾和桑陵过多透露里头的细节,可仅从他提到的只言片语,以及这不曾停歇的到处跑,桑陵也能猜到些许。 当日占领王宫,车骑将军整整三日未归,应不识来回的消息说:将军在郡丞府。 这就对上了他之前和桑陵所说的话,那个他们需要的人才,可能正在郡丞府内。 桑陵就安生在陈家府宅等了几日,直至聂策回来—— 虽此战已成,可班师回朝还得等上半月,直至长安跑来的新任郡守尚未,以及郡丞府内所有官员都心服口服。少年将军脸上神情并不轻松,他道,“有几个自杀了,我拦不住。”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回来洗漱完往榻上一躺,睁眼望着承尘,忽而就来了这么一句,桑陵也都知道,他只是在放空地倾诉,也不会在意对方听不听得明白。 就跪坐榻前的席子上,轻声说,“捐躯济难,忠臣之志。如若不是这样的人物,也不能引起你们的重视。” 榻上的人便没有回什么了,窗外暮色渐浓,伴着点点雨声,似是这片水乡的呢喃低语,桑陵回首望着豆大的雨珠从廊檐落下,并着一股凉风吹进来,到此刻,才能确切地感知到秋天的到来,她想,关中地带的人或许都已经穿上厚厚的外袍了,就凝望了一会,等再回头来时,聂策已经睡着了。 第205章 ‘你瞧我夫人,可眼熟不眼熟?\\\’ 他们在建嗣十四年年底回京,郡国兵将领之中,留下了武子适和那几个南海老将,其余人等,在新郡守上任之后皆随车骑将军回长安。 临走前一日,各支部曲前来相送,却也撞见了高要峡都尉公孙嶂。代成君还在桑陵耳畔揶揄,“我瞧他们这支队伍是最好玩的,来来回回地跑,打仗的时候也没有参与。” 桑陵蹙眉无奈道,“这是战术,人家虽没有带兵攻入番禺,来来回回的跑却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不可少的。” 这些事也都不是外人好轻易定论的,代成君眉毛一动,没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又指了指前头,才见是几个军营的都尉上前拜见车骑将军——武子适就在她们边上,一同张望着,悠悠然来了句,“其实也不必要见他们,将军特地安排的。” 两个小女儿一愣,都是人精,还能听不懂里头的意思?桑陵敛目无语,代成君早就笑起来了,“我说呢,巴巴的把人都叫过来——”顿了顿又道,“聂策还算不张扬的了,换做是我,我还要把阿陵放身边,问他一句,‘你瞧我夫人,可眼熟不眼熟?’” 桑陵敲了她一下,“得了你。” 不管聂策刻意与否,她现在只感谢那厮没和代成君说的那样——把她叫过去的。 不然多尴尬不说,总还透着一股子怪异。公孙嶂那人毕竟不坏,举止算有度,也真真切切帮过他们,所以也不至于把人逼到那般难堪的地步。 至于他二人之间别的恩怨,就由着聂策自己去处理了得了。 …… 返京队伍浩浩荡荡,主将领等一杆子人同京师兵仍旧走水路,一批郡国兵留守交州附近,这一趟返程只比桑陵她们来时的速度更快,有了军队的通行令,这一路他们不仅是最优先级别的过关,很多时候关口使者提前几天就会收着信,还需得让前头的通行者让道。 因而赶在年前,军队就到达了长安。 入关头一日京畿一带便飘起了雪花,等入了城中,主干道上已有执金吾在清理积雪,军队女眷的马车在半道停留,代成君领着自家家奴回代家去了,临了她硬拉上陈锋陪同,意思让个武将回家说清楚缘由,也好少些责罚,其实桑陵都不知道陈锋过去了——能怎么帮她减轻责罚。不过她既这么说,又见陈锋好似也拗不过,桑陵也没有多话。 她自己独一辆马车回穆武侯府,聂策临走前没顾得上和她说话,那头宫中来的使者乃是亲自过来接的,他便径直入宫去了。 桑陵回府后自然要先去一趟是非堂请罪,他们回来的动静不小,府内长辈早就收着消息了,聂太公和昭玉夫人也都在里头,她进去刚跪下,三房叔婶也来了。 老爷子倒是没说什么,先是昭玉夫人开口缓颊,“媳妇此举是莽撞了些,却也情有可原,只此后万不可如此浮躁行事。” 她刚应了声,“知道了,是媳妇——”话犹未了,只听蔡氏道,“玄文是武将,外出打仗那是常有的事,未必他次次去,你都要跟着啊,也不成个样子啊。” 蔡氏这话才出,就被昭玉夫人和三郎主的眼神喝住了,便悻悻然闭了嘴。桑陵敛目不禁感慨,才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又开始明枪暗箭的了。 “带回来的孩子如何处置?”聂太公倒与众人不同,兴许是下头人早和他说过了的。——一共回来了三辆马车,其中六个女孩子,都是从交州带回来的。 这件事昭玉夫人也都知晓,早在他们回来之前,聂策传回的家书里就有提过了——儿子打过照面的事,这个当母亲的自然不会二话。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立了军功回来的。 “交由娘来打算,吃住的钱从孙儿媳妇帐上支出。”她也不是不懂聂太公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万事撇清了来谈,也不张扬出自己管事的心,省得到时候受闲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六个小女儿而已,咱们家还不至于养不起。”昭玉夫人春风拂面,对着老爷子笑道,“这事玄文早也和我提过了,都是些可怜孩子,不若养在家里做使唤,也算是发了善心了。” 大夫人向来是会周全的,场面话使得也都游刃有余了,一点缝隙都不给老人家插嘴的,一旁的蔡氏总有心嘀咕两句,也都被聂叔狄眼神止住了。三房不似二房,还有些个深仇大怨要和大房对着来的,本来他们家就都还要靠着大房,更何况现在聂策是大功臣,正得圣眷,又何必惹得大房的心里不痛快呢? 屋子里的气氛也就凝滞了小片刻,聂叔狄虽不经常在家中发言,但见两厢无话,便也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来,“咱们家玄文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外头传了那些不好听的话,但是市井之人怎么会清楚里头的门道?前儿儿子有幸遇着太子巡视河道,殿下还同我问了两句家里呢,提起玄文,又说也见过侄儿媳妇了。” “外头的话不必理会。”聂太公总算是有当口出声,不至于太尴尬,“要听风就是雨的,这日子也就不必过了。” “儿子知道了。” “太子何时见过你?”昭玉夫人却是问桑陵,她温驯笑着作答,“早前荀家办的赛马会,侯爷领着我给殿下打了招呼。” 那边一点头,昭玉夫人又面向聂太公,“爹,年后暖和一些,宫里要办一场蹴鞠赛,娘娘还邀了咱们家,就问问您去不去,去就留个阙台上的座,视野也好。” 虽说是皇后娘娘的邀请,但聂达也还清楚,问问他不过是出于客套,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去就礼貌招呼着,不去人家也不怪罪,毕竟他年纪摆在这儿呢。便清了清嗓子,“劳娘娘惦记,却也得看时候,我是有心要去凑热闹,也怕天候不佳。” 昭玉夫人心里也清楚,到时候开春雪化了,正是钓鱼的好时候,老爷子还不得跑别院去的?多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活络活络气氛,不至于让他想方设法地把矛头对准桑氏罢了,便微微一笑,又接了话口。 是非堂的堂屋里来来回回几句家常对话,到巳时众人退下,婆媳俩是一道回去的。 无非问问这半年的见闻,婆婆问,桑陵就答。 “虽是辛苦,却也值当,不过如娘所说,谋定而后动,这次确实是媳妇冲动了,玄文也说了我的。” “你知道就成,也不必总是认错。我瞧你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罢。”昭玉夫人也都是瞧着桑陵现在这副模样,心里的气才消了大半的,虽说疲倦不掩风姿,却也到底不似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那就是一朵出水芙蓉,便是生育过后的脸蛋也都掐得出水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见着,没有不多看两眼的,而今两颊也生了些淡斑,原本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竟都有了分叉之处。 “你是对他有如此深的感情,这般说来其实是好事。” 昭玉夫人某些方面的豁达程度,当真是令桑陵都钦佩不已,她敛目颔首,又听婆婆念起孙女,“只一个还是要说说你,当娘的未免太心冷,孩子这么小就丢下她,当真不知道你是没心,还是太放心我这个祖母,不论如何,亲娘在跟前还是好些,孩子小不懂事,但亲娘总还认得,我和玄文说她听话,但其实你走的前半月,也都是整宿整宿的哭闹,就当真和你心连着心思的,几个乳娘都哄不住。” 前头说的那些闲话,桑陵尚且装模作样地回应,一听说这个,内心深处随即波涛汹涌,“是我不好。” 但除此之外,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了。 只心里抽空一想,又觉得也应该念叨念叨聂策的,亲娘是亲娘,亲爹未必就不是亲爹了?他至今连女儿的一面都没见过。她觉得,要受训,就两个人一起受训。 第206章 “你们早些为玄文开枝散叶,也都是为玄文好。” “梁家女也是个老实的。”昭玉夫人跟着她入了午苑堂屋,一路都在说话。 婆婆头一次来,里头婢子如临大敌,尽管两位主人还在说话,众人却是早就忙活开来了,成媪见着桑陵一面惊喜,却也一面无声地指挥众人换香的换香,铺毡席的铺毡席,好供大夫人有个舒适的地方落座。 昭玉夫人自然无视馀者,只继续和桑陵说,“她也常去和我说话,知道你也去了交州,还拉着一道去了一趟天梁祈福,求了两道平安符,原本还要为阿瑶求一个的,我说孩子的平安符,由你们俩夫妻去求好些,她还怕我是说她僭越了,一个劲赔错,我说她也活得太小心翼翼了,我同你都是好说话的人,她虽是妾室,却也不至于如此谨慎。” 桑陵听得很认真,脸上一直是淡淡的笑意,也都知道梁氏同人接触时的样子了,她之所以会让昭玉夫人都提及,还是因为身后背景,梁氏当的这个妾同一般妾室不一样,虽然她是庶女,但身后还算有背景,不说高低,却也可能为聂家带来一些助力,这些——昭玉夫人都是看得明白的,因而会在她落家的第一日就提起。 说不好是暗暗敲打呢?她也不想太拂了这个婆婆的面子,跟着说,“我去交州之前,她也常来找我说话,确实是个脾气好的,模样也好,很是让人喜爱。” 昭玉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早些为玄文开枝散叶,也都是为玄文好。” 说来说去的,其实还是要个儿子,桑家女儿唇角不动声色地放平了些,想了想,柔声说,“是,媳妇知道了。” 聂策今日回来得尚早,宫里头没有久留他——都知道家里人担心,所以他从皇帝那儿出来以后,就径直回家了,没去拜见他皇后姨母。 正好府中各处还没开饭,就连带着三房、四房,一大家子人在静思居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夕食。 开饭前,聂小侯爷先回午苑换衣裳,顺道看看女儿,不过襁褓中的稚子,他不敢碰,纵然脸上是笑意,两只手却只背在身后,成媪抱着乐一乐上前,“侯爷也抱抱女公子?” “我手重。”聂策眉开眼笑的,周身上下却都不自在,心里是想亲近的,但实在不知道怎么亲近,桑陵索性从成媪手里接过乐一乐,朝着他凑过去,“好好看看,生的像我还是像你。” “那自然要像你。”他只是笑,似乎是桑陵抱在怀里了,才能自然地弓下身子去瞧,“胖乎乎的。”看完来了句。 “比刚出生的那会好些了,是多亏了娘。”桑陵心道,其实当初房媪找那年轻乳娘也有缘由,人家的奶水到底不一样,硬生生给一个四五斤的娃娃喂到了如今的十六斤。 说话间,乐一乐突然眯起月牙眼嬉笑了一声,逗得他爹发出惊喜又疑惑的一声,“还会出声?” “傻啊你。”桑陵腾出一只手捶了他一拳,不过对这厮来说,也都是轻飘飘的绣花拳罢了,他用手指头戳了戳乐一乐的脸蛋,“叫声爹。”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呢,侯爷。”房媪在边上笑道。乐一乐也是她从云月榭抱过来的,夫妇俩现在都回来了,按昭玉夫人玩笑着的原话“谁的孩子谁自己带。”便紧赶慢赶的送过来了。 “那头一声得叫爹。”聂策这会才敢慢慢上手,虽然还没有抱着,却两只手都捏上去了,桑陵啧了声,侧过身撞他,“宝里宝气的。”话落就往寝屋里去了,聂策还在后头跟着,“女儿先叫我,你生气了啊?” “还没开口呢,你怎么知道先叫你。” “指不定。” “嗤。” 房老妈妈和成老妈妈也都相视而笑,其余奴仆进屋候着,成媪就将房媪送至了院门口,随意说过两句话,她正预备转身,却见回廊上站着两三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偏房的梁氏。 成媪欠身行了个礼,梁氏也很懂人情世故地与她回礼,“侯爷与夫人如今回来了,我想着这平安符也能送到了。” “哟,这了不赶巧了。”成媪洞若观火,还能品不出里头的用意?故作为难状地道,“前厅安排了家宴,待会就得过去,现下侯爷和夫人正在更换衣物呢。” “送完这个——”梁氏的话说到一半,又叫抢了去,“方才云月榭的房媪就来催了,姨娘也是有瞧见的罢,耽误了时辰不好。不若姨娘将东西交由老奴,老奴递上去?” 梁氏也都清楚着这个桑氏娘家来的老妈子,脸上笑意不减,心下却似被一股凉风吹过,半点暖意都没了。 她未免也防得太厉害了些,就是见一面又如何?搬进来一年,独身到现如今。不说刚回来就要抢了风头,起码也要让夫主还能记得她的。她不祈求同侯夫人谋求到对等的宠爱,打算今后,给她留个种也行——也不至于把人逼到绝路上去。 梁氏脸上的笑便客套了几分,“那我改日再来拜见罢。” 成媪心下一声冷哼,却也没有刻意再寒暄,揣手转身往堂屋过去了。 第207章 “你来给我更衣。” 这顿接风宴也照往日盛大宴飨一般,各人的案几上都布置了珍馐美馔,食倌从酒卮里斟了暖身子椒花酒,除聂成永之外,在座几个长辈晚辈的都或多或少喝了些,老爷子难得在家宴上想多逗留会——其实也是贪杯,后被昭玉夫人和聂叔狄一同劝住了,遂没有再喝,只顶着一张微醺的红脸,眉尾一搭,眉蹙眼笑的,“伯玏和仲胥在就好了,长子西去,次子也不在身边,咱们一家子分崩离析。” 老人家还是头一回在小辈面前表现得如此,木阶下几房众人无不汗流浃背的,聂策从座上微微起身,想要开口,随即被昭玉夫人一个眼神止住了,自己面朝聂太公道,“二弟前些时日不还寄了书信回家吗,说等明年安稳了,寻了时间也能入京看望——” 不过这些话如何说,其实都不能安慰到老人家心里去,就剩了两个亲儿子,唯一一个有作为些的也不在身边了,说是得了空回来看望,可总也比不过一直在身边的,尤其他年纪也大了,又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衔口垫背了呢。 连昭玉夫人尚且回答不熨帖,就更别说其他人了,后续能接话的,就只有一个三叔聂叔狄了。 “爹,找时间,儿子陪您去钓鱼。” “河面封冰,钓什么鱼?”老人家举着酒樽,原想再喝一口,度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入肚,他也还算清楚自己的身子。 桑陵就凝眸身前漆盘,始终面色平静,忽而察觉一道视线挪了过来,才发现是聂太公在看她,老爷子张口要来句什么,当即就被聂策出声压了回去,“祖父,这次在交州林子里盘旋啊,说来艰险,在高要峡的时候我们还差点中了海匪的埋伏呢。” 桑陵眉一抬,也还没听聂策说过这事,遂有些好奇地也跟着听了起来。 “那地丘陵多,除非当地人,我们都分不清路,逢着落了几天的雨,林子里又有瘴气,我和武子适他们被困了有四个时辰之久,尾行曲队突然受袭,才知是中了海匪的埋伏——”他说到一半打住,屋中几人,连带着候在一边的奴仆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聂太公方才忧愁的模样褪去,皱眉道,“然后呢。” 聂策还有闲工夫瞅桑陵一眼,握住酒杯笑了笑,“好在是后续随军侍医带了艾草和松柏,熏烧驱瘴,我们的部曲也能及时逃离那处,桑氏当时也在——”他在案几底下握住了桑陵的手,语调不觉沉缓,“她作随行医女随在孙儿身边的,之后也好在有她悉心照料,孙儿当时身上还起了许多疹子来着,日日敷药祛毒,原本小半月都难痊愈的,那几日也都好了,省去许多麻烦。” 桑陵就在他的话语之中,将头埋得很低了,只觉得自己手心都发汗了,又牢牢回握上去,将汗水都蹭到了那厮手上。 虽然知道他扯这个谎,是为了让聂太公不把怨气加在她身上——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个故事一收尾,屋子里就没人说话了,聂太公嗫嚅半晌,随即眯着眼眶不明所以地一笑,不知洞察出什么与否,却也的确没有再说什么。 “二更了,爹,回去歇下罢。”昭玉夫人看准时间收尾,家宴也就随着聂太公的离开而散了。 午苑小两口回了房,一个在行障后方便,一个跪坐榻前点香,桑陵随意拨了拨炉子里的木炭,冲着那头说,“你还是要往梁氏屋子里去的。” 这个里头已经无非情爱了,算是她不得不向这个时代做的妥协,一回家婆婆就明里暗里的念叨,家宴上祖父又明摆着的对她不满意——要想以后在这个家里还能轻松过日子,就不得不退这一步。 “娘和你说的?”聂策系好襻带从行障后出来,眉峰一挑。桑陵用余光扫过去,视线又回到了火堆上,“她总归是被收进来了,又不是寻常女子,你长久冷落,说不过去。” “管人家如何说呢?”那厮落座过来,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火钩子,也装模作样地扒拉着几块碳木,倒弄得一屋子的火星子,桑陵面无表情地乜了他一眼,墙角候着的奴仆也只敢无声地在边上扑灭火点。 “人言可畏。”少夫人轻轻叹气,“旁人要说,我自不会顾忌,横竖两只耳朵一捂也就过去了,只是到底在一个家里,平白惹得老人家不愉快,也是给我自己找罪受。聂策,我现在是想明白了的,只要我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了就成。”顿了顿,又改了话口,“不,是我和乐一乐的日子过得舒坦了就成,旁的事管不住的就不管,想着不舒坦了也不想,我自己舒心了才是真。” 说到底,是她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左右自己以外的人或事,那么就管好自己,也总不至于多受伤。 就听聂策冷笑着哼气,他现在正大喇喇地蹲在暖炉边,姿态极其散漫,连着语气也透着几分京城公子哥的慵懒,“我瞧你那日说的未必真话。” “什么话?”她只瞧着卫楚和宗湘终于把火扑灭,可怜这张细旃毯被烫出几个不起眼的小洞,视线再挪过去,又见跪坐在边上的成媪正和她挤眉弄眼的,好似在和她暗示什么,不过一时半会没看得明白,只听聂策念叨了句“没什么。”随即起身一张手,顺手就指着了边上的宗湘,“你来给我更衣。” 虽说房中女子伺候主人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于宗湘和卫楚两个婢子被昭玉夫人送过来的时候,桑陵就猜想过——这俩是不是备在房中的家人子,但后来看聂策从不用她俩做事,便抛去了这些想法。 当下却也是看明白了:这厮又不高兴了。 不仅不高兴了,还企图借此让她也不高兴。 宗湘顿时手足无措,抬眸先朝桑陵望来,桑陵还能如何,只一昂首让她去做,不想小丫头又怯懦地看向了成媪,那边神色中的意味当然是不让。 聂策等得不耐烦了,还大声嚷了句,“我使唤不得?” “使唤得。”桑陵也不为难下头人,自己扶住膝头起来走过去,熟练地解了他腰上的衽钩,再要往上头解,手便被抓住了。 “为何不让她来?”聂家郎退了一步,冷声道。她便抬头回视,“你若想,我唤她上来就是了。”说完再看向宗湘,“不要怕,上来服侍。” 第208章 她会随着他的步伐走吗? 小丫头战战兢兢,刚膝行过来两步,就被成媪的一声咳嗽又挡住了,寝屋里安静得可怕,少夫人眼中倒映着暖炉中的火光,只得放声过去,“成媪回去歇下。” “侯爷、夫人,奴婢不敢。”宗湘随即磕起头来,“奴婢手笨,从未服侍过侯爷,怕服侍得不好——”她的尾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桑陵心有不忍,好说歹说这丫头也算得上忠心,没必要将她牵扯进来。 只得挥手示退了屋内一应仆人,再对聂策叹道,“你突然如此,她们要害怕是正常,若真想要她,不必如此——” “我不懂你。”聂策打断道,“你就不会难受?” “难受什么?”这一次,换她明知故问。 “你同公孙嶂往来,受他好意,我心里会难受,桑陵,可我纳妾,唤婢女服侍,不然——”聂策吞咽了一下,再是藏不住这个刻意不去想的事,“旁人猜测我是否在交州养了私妓,你都无动于衷,非但如此,还要促成这些事。” 如若桑家女同他一样的欢喜他,为什么就不会难受?还是说早应了她那日后来的话——早做好了他负她的准备,也做好了彼此抛弃的准备。 毕竟离家出走对现在的桑家女来说,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了。 更鼓从远处谯楼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惊得檐角铜铃轻颤。桑陵微微一滞,回神过来,指尖已经掐入掌心,绣着茱萸纹的衣袖滑下肘弯,语气里也带上了十足的无可奈何,“你知道你这样,是在折磨自己吗?” 她只得长吁了口气,“日子的重心要放在自己身上,只有放在自己身上了,方才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那这与欢喜,又有什么干系?”在聂策的感受里,并非如此,他只觉得喉间泛起的苦涩,他并非想要桑陵吃醋发狂,像那些市井之人一般吵吵闹闹,他只是希望,两个人心中能有彼此。明明桑氏能因为担心自己,跋山涉水寻到交州,为何在这些事上,竟大度到了这个地步? “那你又当真能与我长相厮守一辈子吗?”墙角铜鹤灯上的火苗轻轻晃了晃,将桑家女儿姣好的容颜刻画清晰,她是冷静的,冷静得仿佛从未动过感情。 “你为何不信?” 是啊,为何不信?桑陵敛目轻轻一笑,一时间之间不知要如何回答。明明她的情感经历少得可怜,可内心的千疮百孔又像是受尽了磨难一般——或许是耳濡目染的传闻太多、以及对这时代之人天然的不信任。 就算聂策他同普通世家公子不同,对枕边之人有所要求,她也不信他能一辈子都如此。靠爱情维系一辈子的婚姻根本就不存在,等过了这个新鲜劲,其后的日子不过是双方对彼此的责任。 所以即便她承认了自己的感情,也同时在压抑,与其等到后面受伤,不如一早就要明白这些道理。 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细的脚步声,这个时候成媪定然在外头,还有人敢走动——不过一会,果然听成老妈妈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但廊下的人影依旧没有离去,桑陵不禁侧目,“怎么了?” “无事。”成媪的声音后头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夫人恕罪,奴婢是来送平安符的,梁姨娘原是要白日送来的,这边不得空便没能送上来——” 这时候赶得也巧了,桑陵颔首只让“拿进来”,成媪自不会让那婢子进屋,就叫了卫楚送进去。 两张写着符文的金箔在晃动的烛光下闪闪发亮,桑陵心底不由得一笑,瞧瞧,争宠环节也开始了,梁氏到底还是着急了,其实她就算不走这一步,这半年来在昭玉夫人面前卑躬屈膝,那边自会留情面照顾着她,受宠是迟早的,就算还不能做到和她分庭抗礼,却也不至于和之前一样,夫主都难见一面的——又何至于今天晚上来这一出,倒让人看破了这点拙劣的小心思。 “你看看。”聂策拿起金箔,同样一声冷笑,“你要把我往外推,人家巴不得迎着,这你都不气?” 话音落地,炉子里的木炭一声爆裂,正好盖住桑陵心底疑惑的声音,她有时候真禁不住怀疑——聂策究竟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厮的脑回路究竟太不一样了,在桑陵的刻板印象里,男人被女人们争,不都是不点破的默默享受吗? 古今中外的男人都是这副德性,表现好点的,也都不过装出来的。 “无关争宠。”她提着的一口气缓缓松开,经过这么个小插曲,二人之间也没有那种一触即发的气势了。 就随意寻了脚边的毡席跽坐下来,语气里丝丝倦意,“人是老爷子安排进来的,这大半年来娘对她的印象也不错,你无故冷落她,他们不会怪你,到头来只会觉得是我的错,与其惹出许多不快,不若松松手。” 而且也不是说她完全不争,就任由妾室欺压到自己头上来——现在有了乐一乐,很多利益她还需要争取。因而适当退这一步,是为更长远的安宁。 “劲往一处使,才能合力解决这些问题。”聂策又出乎她意料的来了句,“我早和你说了要打发走她的,这才多久,你又如此,我当真不知道——” 这话再三提及,连聂策都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了,可是不提,心里的坎始终过不去,他从桑氏的行动里就是看不出来“在意”二字——虽说为了寻他去了交州——可是这里头又好像并非完全如此。在番禺边界时,她只因半途听到了钟村的消息,就毅然决然留在了那里。 如果当时他没有退那一步呢?她会随着他的步伐走吗? 答案很显然不会。桑家女从来就只听自己的。他不得不怀疑,对二人的感情她也是如此盘算,或许有欢喜,但也看得分明,兴许早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 虽说聪明人做长远打算——无可厚非,可面对一个做好了全身而退的爱人,谁能受得了? 第209章 “你看你,又开始说气话了。” “聂策,你应当知道,我从来就不想和你吵架。”桑陵在良久的沉默后出声,“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今后你一旦像这两年一样动辄外出许久,我该如何?这府里盯着我的人未必少过?我这也并不是把你往外推,只是世道如此——”说到后头,连她自己心下都乱了,闭了闭眼索性道,“随你,打发了也好,省得我们俩房里吵个不停,你不舒坦,我也不好受,人是祖父安排进来的,要怎么弄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了。”说完一起身,撩开纱帐就爬到榻上去了。 卫楚才刚过去灭灯,成媪又悄然进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还把乐一乐带了过来,“今晚女公子就睡在这儿罢,奴和孙媪就在旁边耳室。” 孙媪乃是照顾乐一乐的奶娘,三月请进来的,桑陵也听成媪说了,思绪正杂乱着呢,但见成媪已是将孩子抱过来了,就放在了她们帐边的小榻里,便下意识地探着身子过去看,却见小家伙还没睡,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正瞧着她,嘴里呢喃着什么,也听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呢,成媪拢着手在边上说,“原先睡前总要吵闹一会,今日是知道侯爷和夫人回来了,一直不曾吵闹,却也没有睡下,奴想,女公子只怕是想同爹娘宿在一块的。”说完也逗了逗榻中的孩子,“是不是啊,女公子。” 怎么说成媪也跟着带了这么久,乐一乐还亲她,经得这么一抖,旋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婴儿的笑声感染力实在太强,惹得桑陵都跟着无奈的笑了两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那厮,却见他叉着腰也笑哼了两声,便是还想要置气一会,也都撑不住。 “侯爷快来看啊,女公子要您抱呢。”老妈妈将乐一乐反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孩子这会竟也配合她,就伸手对着聂策,肉肉的脸蛋仿若红苹果,被笑容挤得圆圆的,聂策盯来一眼,自然而然过来接住了,半点没有白天想抱又不敢抱的局促感,而且一上手还举得老高了,逗得乐一乐两条藕节子似的小短腿直蹬,裂开小嘴,露出了还没长齐的牙齿,乐得更欢了,桑陵忍不住骂他,“再玩闹一会,今晚就别想睡了。” 不是有她这么一制止,聂策差点情不自禁把女儿抛起来了,才觉得后怕,想把女儿还给成媪,但见她还在自己怀里蹦跶,一时又舍不得放手,就搂在怀里,一下坐到了榻上,“你又让我睡这儿了?” 桑陵都不知道这厮能这么小气的,方才的话她以为也算说开了,白了他一眼,就撩起衾被将腿放进去了,“你爱睡哪睡哪。” “你看你,又开始说气话了。”聂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女儿交到了成媪手上,转身望住了帐中的人,见她半晌不回话,又戳了戳她的后背,“到底是你该生气,还是我该生气啊。” 其实若还是方才那般对峙,桑陵尚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能更冷静客观地去分析利弊,可她就是受不了突然之间又好了,——大概就是吃软不吃硬罢,她比聂策这厮都还要吃软不吃硬。 就抽了抽鼻子,坐回去对着他道,“我知道你是有心要待我好,也能为我做主,可我毕竟只是一个嫁进门的孙儿媳妇,一家子和睦的时候能称为一家人,不和睦的时候,我就是外人,何况祖父现在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你也看得明白,我自己如何被对待无所谓,就怕行差踏错,之后委屈了乐一乐——” 就算还能豁出去带着女儿离开,自己娘俩过活,可那也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小孩子总归还要有个健全的家庭。因此她也还能从中适当进退,看得开的事情就丢开手,不必计较得那么死。治大国若烹小鲜,人生是同样的道理。 “有我在,就不可能委屈了她。”聂策立即就坐直了,说得斩钉截铁,好似女儿当下就被谁欺负了一样,桑陵看他这个样子又突然想笑,唇角一撇,“说得轻巧,孩子你带着试试呢?不论女子能不能入仕,肚子里都要有学问,就要读书识字,有了兴趣也要培养,及笄礼之前就要开始物色儿郎,婚后还得留神,娘家要能压得住场子,就不至于在夫家上当吃亏,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些都是要考虑的。” “那是自然。”聂策随即接话。 “可若长辈们不满意我,连带着就不喜欢她了呢?” 有些事不得已还是要仰仗老人家,毕竟人家手里有积年累月攒下来的人脉,有这份助力何乐而不为? “怎么可能——”聂策说完一顿,其实也不是不清楚老人家如何,家里几个姐姐妹妹都不得他重视,便是二房嫡出的两个,婚前婚后也都没听过什么动静了,这家里老人最看重的,还是承嗣子……将来他自己要是再出了外差,顾及不全家中事,确实就只有桑陵能为女儿真心实意的谋求点出路了。 不过,那也都是多年后的事了,聂策心念电转,又皱起了眉头,“且不说祖父如何,阿瑶一岁不到,等到那时候,我都早搬出去了。” “乐一乐。”桑陵纠正他,又十足好奇地问,“你要搬出去?” 二房一家子搬走,都让聂太公不正常了好久,要是聂策都搬出去了,那还不完蛋了。 就见这厮颔首道,“皇帝已经赐了我新府宅,就在城南巷子上,那处往中校署跑也方便,短则两三年,长也不过四五年,就该搬过去了。不过我们比二叔好,不是搬到外地,一家子总还在长安,三不五时回来一趟也不麻烦。总之,不在一个屋檐下,你疑虑的那些也就没影了。”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桑陵自己都未曾意识的缓和了态度。 “原是打算年后领你去看看的。”聂策也扯了扯衾被,帘帐放下来,外头的灯光就更弱了,他换了个姿势,直接枕着脑袋躺倒,“前年就赏给我了,不过那时候做了其它用,因而没有说。” “养外室了啊?”她不过脑子的接话,只听聂策噗嗤一笑,“我发现你这人也是古怪。” 两个人待久了,连日常口语都相像了,桑陵听得聂策极似她口吻的一句话,也忍不住一笑,“皇帝赏给你的宅子,你做了它用,除了这个,我还能想着什么?” 倒也的确如此,聂策叹了口气,“我同太子议事用。” “同太子议事,何至于要单独用一间屋舍?”她忍不住问。就听聂策讳莫如深地来了句,“有些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话音才落,他又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外头,“闺女呢?” 在两个人说话的空档,成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孩子抱出去了。 第210章 “你回去了,家父母如何说?” 今年过年较之去年热闹,虽说礼仪上尚在国丧,但不比去年气氛凝重,从腊月二十三起,城中九市便已敞开通行,每家商户的毡帐前都挂着神荼郁垒的桃木板,驱除邪祟,长亭大道上甚有粟特人兜售五彩琉璃制品,花样百出,再往前两条街道的角抵场里,还有往前几年都没举办的岁除博戏,京中难得热闹至此——代成君头两日就让人来侯府传话了:只叫侯夫人腾出时间来,仔细打扮打扮,一道带上钟村的几个女孩子,几人在九市逛上一逛。 六个女孩子里,就一个荔儿出不来——那时候她们从钟村迁移番禺城,路途中毕竟一番动荡,小女儿的腿终究不能痊愈,也就不便出行。 代家马车巳时初刻停在穆武侯府前,桑陵略做收整出来,难得今儿扑粉描眉,眼睛和双唇上都施了妆,额上也配以两只金灿灿的步摇。 其她五个女孩子也分别做了打扮,出府的时候一个个和年娃娃似的,穿上了长安城小女儿的装束,从后院到府大门的一路,几人就和一只只小麻雀似的,拉着桑陵说话,后来见着了代成君更是兴奋,所幸还有个莲妹年纪大些,尚能管住几个妹妹,就领着她们老老实实坐到了后头的马车上。 桑陵和代成君两个人同座一辆车,代成君还观察了她有一会,“你就不喜欢用心收拾。” “这怎么不算用心收拾了?”她鼻子一哼气,度量了一番自身,才发现相比起代家女儿来,她这身黛色襦袍确实是低调了,代成君今日打扮得灵动,头上一顶貂皮织锦风帽,额间贴了花钿,织锦缎袍的领口、袖口和衣襟处都镶着雪白的羊羔毛,连脚上蹬着的兽皮履鞋口都有一圈兔毛,活脱脱一只娇俏可爱的小兔子。 代成君没理会她,转了话锋,“年三十晚上,长亭大道靠宫门那儿有打铁花,你去瞧不?” “应该是去不成了,侯府里有家宴。”她回答着,又想起昭玉夫人之前提过,三十中午好像还要入宫,宫宴向来拖很久,到时候出来只怕就要往侯府赶,哪还有什么空闲给她出来玩的? “成罢成罢。”代成君略显失落,犹自思虑——叫谁陪着自己一道去看打铁花呢?只听对面人问,“你回去了,家父母如何说?” 她就不由得嗐了声,“我爹本来是要我到宗族祠堂去跪着的。我心想那哪成啊,我一路回来已经够累了,你夫君返途速度又比咱们快多了,半点休息时间都不给,虽然我坐船也都习惯了,可好几日都还晕着呢,又不准你和我们通宵打牌,晚上也不让和我睡一块,都没人说话了,等到了家,我就只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他要我去祠堂,不是要我命吗?” 代家女儿叽叽喳喳得好似只小麻雀,桑陵索性往后斜倚,支颐听起来,“然后呢,你总是没去的罢。” “那是自然。”代成君说着盯过来,却是瞧住了她的眼睛,好奇道,“阿陵,你今日的睫毛好黑……好长,我记得之前,你的睫毛没这么?” 虽然桑陵的一双眼睛自来生得好,但今日只就更甚,凑近了看还能看清楚——那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沾了圈乌黑的东西,因而显得双眸格外大、格外有神。 “你好奇,回头我也给你做一支,教你涂?”桑陵说。 “当真是用了什么物事?” “这个东西叫睫毛膏。”她笑眼弯弯,代成君却听得眉峰聚拢,“什么睫毛膏?” 这东西其实也都是桑陵前两年做的,那时候聂策让她画个浓妆出去玩,捯饬了半天,弄得满头大汗,后来就抽空制了一管,但这两年基本没怎么用过。 桑家女儿坐直回来,徐徐说,“就是刷睫毛的东西,我也是交代了人去做的,膏体用的松枝炭黑伴着蜂蜜,刷子的刷毛用的狼毫,猪骨做刷柄,狼毫用树胶粘在刷柄一端,一根根紧密排好,最后剪子修剪一下,就成了,要用的时候呢,刷子蘸了黑膏子,往睫毛上一刷,你瞧,就是我现在这样了。” “那你这条黑黑的线呢?”代成君仔细观察起她的眼睛来,睫毛下边还有一道细而长的黑线。 “这叫眼线。”桑陵仰着头展示给她看,“也是那批炭黑制出来的,不过熬出来的膏子更稀些,取支小笔填上去就成了,最后还要抹上一层杏仁油,生了汗或者掉泪珠子就都不容易褪色。” “骇哉,你如何懂这么多?”代成君凑近了看,“这东西要是往外传,京中贵妇们不得抢疯了去?” 听得这话,桑陵先是一怔,随即昂首不免得意,忍不住要说:还有好多呢。不是这两年她无心研究这些,要都画了工具图,批量生产再外销,那大小也是一笔买卖。 这话还没蹦出来,马车已是停住了,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传进车里,代成君撩开车幰张望了一番,对车夫道,“这儿辐辏,咱们往东市去。”说完回头,桑陵又想起她前头未说完的话,就问,“你还没说呢,如何逃过家里责罚的?” 第211章 她现在是认命了 就见小女儿含羞的笑意,却是藏着什么话要吐不吐的,桑陵睥睨过去,瞧出了猫腻。 同行回来的将士那么多,光她认识的、正儿八经打了交道的,就有好几个,她偏要陈锋跟着回代府做解释——家里人未必不会多想? “我娘不肯,我大母也不肯,我自然就没去成咯。”代成君想把脸上笑意压下去,可唇角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牵起来了似的,怎么都压不住。 “陈锋是如何说的?”桑陵开门见山,眯着眼笑她。 “其实是我俩早对好的说辞。”代家女儿清了清嗓子道,“若说是我陪你一道去的交州,那之后我同你来往都不成了,便说我是自己偷溜出去的,中间被略人拐跑了,金晟和卫骁搭救我不成,我们就一起被买到了南边,好在是他们曲队路过,陈锋因我是穆武侯和侯夫人同窗的缘故,对我有过一面之缘,因而就将我救下来了,但那时候赶着南边开战,北上的关卡都堵住了,所以只得给我寻了个安生之处,待到回京一同带了回来。” “我爹娘还要谢了你们了。” 桑陵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灵蓁啊,你这周全的本事,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家里人还留他用了饭。”代成君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小声说了句。 这样子就很古怪了,配合着她自己半是害羞的模样——桑陵又眯着眼笑了,“你们的故事里,还有没有别的情节?” “你想知道?”代家女开始卖起了关子,桑陵遂一点头“昂”了声。 “拿你那睫毛膏来与我换。” 她都听得好笑了,“本来也是要给你的。”说完语调一换,佯装生气,“你倒有意思,自己的事,还让别人拿东西来换。” “你不是要听吗?”代成君说完,桑陵对着手心哈了口气,就去挠她,“赶紧给我说了。” 闹得车厢一阵晃动,车夫还回头打量了一眼,两个小女儿嬉笑着打住,代成君笑着求饶,“我说,我说,快住手。”得了那边动作收住,才急促地吐纳平复,“还不就说他英雄救美,他是英雄,我是美。” “陈锋自己说的啊?”桑陵的好奇心都要蹦到嗓子眼来了。 “我搭话的,他只说是顺道把我们救下了,我大母就问‘如何救下的啊?’我在旁边搭腔,说他一个人闯进略人窝,一顿身手,将那一伙人都打趴下了,把我们仨都救了出来。我大母就要留他在家里吃饭,他原是不想的,我又私下里揪了他一把,他才留下来。” “你如何——私下里——揪他一把啊?”桑陵特地咬住了“私下里”三个字。 当着一屋子的人,未必他两个人还是站在一起的啊,要是特地去揪人家,那不大家都能瞅着吗? “我就过去揪的啊。”代成君一副天真模样,将垂落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我早就看你俩不对劲了,快说说,你们俩是怎么回事?”桑陵也不和她继续掰扯了,逢着车夫在外头的声音再度传来,却已经是到了东市了。 代家女儿笑骂了句,先撩开车帘招呼桑陵下去,又安排两个家僮去带好那几个小女孩。 等到她们全都下来,正遇着西域商人的骆驼队驮着香料经过,一群人随即靠边驻足,钟村五个小女儿各个看得目瞪口呆,待得目送那支队伍过去老远。 桑陵便示意宗湘和卫楚领着五个小女儿到边上逛逛。 代成君投去一眼,也没多管,干脆挽住了桑陵的胳膊,压低声音继续说,“你听我说,我起先见就是觉得他好看,留神得多些,后来见他人实在憨得紧,忍不住逗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她想了想才道,“就喜欢上了。” “那你家里如何想的?”桑陵还仔细回忆了一下陈锋的情况——陈家老家在西北,祖上都是黔首,他原先是个燧长,到现在升上来做了个副将,却不归属朝廷员额,俸禄一应都是车骑将军自己拨钱。放在后世或许是个有前景的好郞婿,但在国朝京中的这些权贵人家眼中,估计家室还不大够, 这话就问住代成君了,代家女儿望着街道的眼神放空了一小会,说,“用完饭他回去,我大母问了我几句,说他瞧着模样不错,说起话来也稳重,比我大五岁正正好。我娘没说什么,我爹也没说话,后自己回书房去了,” 那估摸着这门亲事道阻且长了,就看代家祖母在家中是不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了,不然光是她爹妈这一层,就不好过去。桑陵沉吟不语,代成君自己接了自己的话道,“不过无事,得空我问问陈锋,只要他不同秦中简那般窝囊,我就不会成为班乐。” 桑陵表示认同地点头,附和道,“有心破万难。” 两个人边走边拐进了一家邸舍,她又问了嘴班乐,“你和她联系过没,得了闲,咱仨出来游玩。” “她不比你,在家带孩子呢。”代成君撇着嘴一迭声感叹,“荀家能出什么好货?她生了个女儿,那妾生了个儿子,虽是庶子,却也是荀进的第一个儿子,家里宝贝着呢,我们出去的时候,班乐让人来我家递了信,上头说,连孩子的乳娘都欺负她。” “怎么变得如此了?再怎么也是个官家小姐,怎么落得这个份上了?“桑陵忽得想起上回见班乐,她都还在替荀进说话,说他许诺了什么……转念一想,就不由得一声冷笑,男人的话怎么信得?要什么好听的横竖一张嘴就是了,又不要动手出力的。 “她现在是认命了,娘家又不管,能有什么法子?女儿总归是亲生的,自己受了苦,稚子无辜,带孩子自然是没得空出来了。” “所以我说,与其拖到这个份上,一早和离才好。”桑陵就自己念叨了一句,代成君还没听清,那头店家拿了她早前就预定了的玉环出来,对话一时止住,代家女儿的注意力已是到那翡翠物件上去了,桑陵走神半晌,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第212章 “岁序轮回,策、陵必于此投牍祈祥,永以为常。” 年三十这日,受帝后两边相邀,昭玉夫人和午苑夫妇俩一道入宫赴会。晌午的这道宫宴摆在了瑶光殿,来的基本都是些皇亲国戚,再不济也都是封了侯的世家。 人一多,难免就要撞见东平王和桑枚,桑陵随聂策入殿就瞧见了那头的妹妹,较之去年年边相见,她打扮沉稳许多,面庞虽依旧稚气,却也梳起了低髻,一副妇人家的打扮了。待得夫妇俩一道落座,聂策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语气不大好,“头一日从宫里出来就遇着了这个东平王和三皇子,两个人同我说了会子话,说去年年边在娘娘宫门前和你打过招呼了,他这人说话轻浮,当着我的面都一个劲夸你俊得很,还得是三皇子瞧出来,才转了话,我不大喜欢同他来往,尸位裹餐之辈。” “我头一回瞧他就轻浮。”桑陵表示认同,聂策就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我原不爱念叨这些,见着他才忽而想起——”聂家郎狐疑起来,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你继母落外增台河死了?” 桑陵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又听聂策道,“你姑母那段时日也正好病了?” 这厮从不爱打探这些的,而今这么一问,桑陵都觉得有些突兀了——再者,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自交州回来以后,他也没去找过高恒,就索性问,“你如何知道的?” “娘和我说的。” 那就难怪了,桑家女眉毛微微一挑,神色如常地交代,“是,我姑母被我继母下了毒,我——”她吐了口气道,“我做了个局害死的她。” 事实上,聂策要把这两件事放一起问,那就是生了疑,他既要打探,她就没什么好隐瞒。 可能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风轻云淡,导致聂策怔了许久,久到常侍郎奉了皇帝的话来请他过去,他才将将是回过神来,拉着桑陵的手放自己手里摩搓了一会,语气里竟是带着丝丝心疼,“我知道你受的苦不少,今后有我。” 他的这句话没说得太清楚,可直到人随常侍郎走后,桑陵都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恍惚,只得望着身前的耳杯出神——就这么一直出神到宫宴结束,聂策没有再回来——他坐皇帝边上去了。 又所幸这场宫宴庄重,有天家的几位贵人在场,底下人不可随意走动,所以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场面交际,只偶尔要和婆婆招呼两句,后来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略说了几句话,赶在申时前离宫。 毕竟年三十各家各户自家的晚宴才最重要。 侯府里头早几日便在准备了,酉时开宴前,奴仆先将廊前挂着的数十盏羊角灯点亮,院子里也都插上了朱红幡旗,只待大门前爆竹声传来,年宴才开场。 今日人来得齐整——尤其三房,正厅由一道流云行障隔开,几个庶姊妹就跽坐隔壁,开宴前,众小辈需按序尺去给聂太公磕头,进献椒柏酒。 今日聂太公难得没给桑陵脸色瞧,夫妇俩是同辈中头一个上去磕头的,老爷子全程一张笑脸,不过话都是嘱咐给聂策的,桑陵全程垂首微笑,也不刻意讨好。 饭毕已值戌时,老人家年纪大坐不住,就回是非堂歇息去了,余下几个小辈领着各自的婢女家僮,簇拥着到前堂跪拜门神了。 听说祈福过程中还能在木牍上写上祝福话,再丢到一个大火盆里,便是和天神祈求来年的顺遂平安。 这些事往年都是年轻小辈们去闹腾的,因为聂策之前没去,桑陵也就没跟着去凑过热闹,往往年宴散了,就回午苑休息去了。她才嘱咐了身边卫楚——给后院几个女孩子和那些个奴仆每人包个大红包——扭头就被聂策拉上了。 “我们也去丢木牍。”聂家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起身,与几家长辈颔首示意过,就出了静思居,一路快步跨过外头的大门。 前坪空地上此时围满了人,见夫妇俩过来,就都统一地挪开了位置。 照壁前立着一座三足青铜鼎,里头火烧得正旺,将空中飘散的雪粒都染成了赤色的。 “玄文。”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是三房大姨娘的儿子:聂寅。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同聂策算有话说,不论嫡庶,且还是个哥哥,聂策就松开她的手,上前招呼了两声,“兄长。” 他待这个聂寅好像一直很客气,二人身旁旋即有仆从奉上两份狭长的祈福木牍来。 桑陵犹自在众姊妹里寻找了一番,却好半晌没找着那个唤作“聂樾”的庶妹。 思索着,就问了嘴跟来的成媪。 “去年开春就嫁出去了。”成老妈妈回说,“听说许了太仆厩令家二房的公子,还是大夫人做的主,算是门好亲事了,也都做官夫人了呢。” 桑陵无声点了点头,又不觉想起了高恒,那时候表哥来侯府给老爷子看病,事后还引得聂樾追到午苑来问——一晃眼竟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尚来不及想下去,就又被聂策拉住了手。 这厮早把木牍上的话写好了,径直递给了她一块,说,“看着时辰,子时前得丢进去才能作数。” “我都还没写呢。”桑陵嘀咕着要去看上头的话,又叫聂策伸手给挡住了,他眯着眼笑嘻嘻的,“我都替你写好了,一起丢进去便是。” 说话间,时辰已到,火盆边众人都围了上去,祈福木牍各自抓在手上,家僮一旁大喊着:“阖家诸事,皆得顺遂,四时康泰,灾厄不侵,岁岁安和,永享天禄。”说完就冲那青铜大鼎里丢了火把下去,火星轰然迸溅,焰心骤然窜起丈许高的赤芒,将众人的脸庞映得通红,桑陵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使劲挣脱开了那厮的手,就着这道亮光快速过目—— 奈何身边人的动作也迅速,又拉上了她,伴随着耳畔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一道将两块木牍丢进了火堆。 一时间鼎内火舌腾起,空中灰烬卷成了金色的漩涡,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与远处零星响起的爆竹声交织在了一块。 “你手劲儿真大,杨焕都拉不过我的。”聂策悄然侧目看她,无奈又好笑。 桑陵就不觉垂下眼帘,望住他二人紧紧相握的手,轻声念道,“岁序轮回,策、陵必于此投牍祈祥,永以为常。” 那厮怔了怔,没料想她还是看清楚了,唇边含着的笑意就更深了几许,握着她的手扬起来,懒洋洋地长吁了口气,“不过瞧他们都这么写罢了。” “是吗?”桑陵都懒得戳穿他,话落只听梆子声自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宫门前那一线火树银花,整个长安城天边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第212章 “岁序轮回,策、陵必于此投牍祈祥,永以为常。” 年三十这日,受帝后两边相邀,昭玉夫人和午苑夫妇俩一道入宫赴会。晌午的这道宫宴摆在了瑶光殿,来的基本都是些皇亲国戚,再不济也都是封了侯的世家。 人一多,难免就要撞见东平王和桑枚,桑陵随聂策入殿就瞧见了那头的妹妹,较之去年年边相见,她打扮沉稳许多,面庞虽依旧稚气,却也梳起了低髻,一副妇人家的打扮了。待得夫妇俩一道落座,聂策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语气不大好,“头一日从宫里出来就遇着了这个东平王和三皇子,两个人同我说了会子话,说去年年边在娘娘宫门前和你打过招呼了,他这人说话轻浮,当着我的面都一个劲夸你俊得很,还得是三皇子瞧出来,才转了话,我不大喜欢同他来往,尸位裹餐之辈。” “我头一回瞧他就轻浮。”桑陵表示认同,聂策就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我原不爱念叨这些,见着他才忽而想起——”聂家郎狐疑起来,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你继母落外增台河死了?” 桑陵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又听聂策道,“你姑母那段时日也正好病了?” 这厮从不爱打探这些的,而今这么一问,桑陵都觉得有些突兀了——再者,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自交州回来以后,他也没去找过高恒,就索性问,“你如何知道的?” “娘和我说的。” 那就难怪了,桑家女眉毛微微一挑,神色如常地交代,“是,我姑母被我继母下了毒,我——”她吐了口气道,“我做了个局害死的她。” 事实上,聂策要把这两件事放一起问,那就是生了疑,他既要打探,她就没什么好隐瞒。 可能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风轻云淡,导致聂策怔了许久,久到常侍郎奉了皇帝的话来请他过去,他才将将是回过神来,拉着桑陵的手放自己手里摩搓了一会,语气里竟是带着丝丝心疼,“我知道你受的苦不少,今后有我。” 他的这句话没说得太清楚,可直到人随常侍郎走后,桑陵都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恍惚,只得望着身前的耳杯出神——就这么一直出神到宫宴结束,聂策没有再回来——他坐皇帝边上去了。 又所幸这场宫宴庄重,有天家的几位贵人在场,底下人不可随意走动,所以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场面交际,只偶尔要和婆婆招呼两句,后来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略说了几句话,赶在申时前离宫。 毕竟年三十各家各户自家的晚宴才最重要。 侯府里头早几日便在准备了,酉时开宴前,奴仆先将廊前挂着的数十盏羊角灯点亮,院子里也都插上了朱红幡旗,只待大门前爆竹声传来,年宴才开场。 今日人来得齐整——尤其三房,正厅由一道流云行障隔开,几个庶姊妹就跽坐隔壁,开宴前,众小辈需按序尺去给聂太公磕头,进献椒柏酒。 今日聂太公难得没给桑陵脸色瞧,夫妇俩是同辈中头一个上去磕头的,老爷子全程一张笑脸,不过话都是嘱咐给聂策的,桑陵全程垂首微笑,也不刻意讨好。 饭毕已值戌时,老人家年纪大坐不住,就回是非堂歇息去了,余下几个小辈领着各自的婢女家僮,簇拥着到前堂跪拜门神了。 听说祈福过程中还能在木牍上写上祝福话,再丢到一个大火盆里,便是和天神祈求来年的顺遂平安。 这些事往年都是年轻小辈们去闹腾的,因为聂策之前没去,桑陵也就没跟着去凑过热闹,往往年宴散了,就回午苑休息去了。她才嘱咐了身边卫楚——给后院几个女孩子和那些个奴仆每人包个大红包——扭头就被聂策拉上了。 “我们也去丢木牍。”聂家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起身,与几家长辈颔首示意过,就出了静思居,一路快步跨过外头的大门。 前坪空地上此时围满了人,见夫妇俩过来,就都统一地挪开了位置。 照壁前立着一座三足青铜鼎,里头火烧得正旺,将空中飘散的雪粒都染成了赤色的。 “玄文。”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是三房大姨娘的儿子:聂寅。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同聂策算有话说,不论嫡庶,且还是个哥哥,聂策就松开她的手,上前招呼了两声,“兄长。” 他待这个聂寅好像一直很客气,二人身旁旋即有仆从奉上两份狭长的祈福木牍来。 桑陵犹自在众姊妹里寻找了一番,却好半晌没找着那个唤作“聂樾”的庶妹。 思索着,就问了嘴跟来的成媪。 “去年开春就嫁出去了。”成老妈妈回说,“听说许了太仆厩令家二房的公子,还是大夫人做的主,算是门好亲事了,也都做官夫人了呢。” 桑陵无声点了点头,又不觉想起了高恒,那时候表哥来侯府给老爷子看病,事后还引得聂樾追到午苑来问——一晃眼竟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尚来不及想下去,就又被聂策拉住了手。 这厮早把木牍上的话写好了,径直递给了她一块,说,“看着时辰,子时前得丢进去才能作数。” “我都还没写呢。”桑陵嘀咕着要去看上头的话,又叫聂策伸手给挡住了,他眯着眼笑嘻嘻的,“我都替你写好了,一起丢进去便是。” 说话间,时辰已到,火盆边众人都围了上去,祈福木牍各自抓在手上,家僮一旁大喊着:“阖家诸事,皆得顺遂,四时康泰,灾厄不侵,岁岁安和,永享天禄。”说完就冲那青铜大鼎里丢了火把下去,火星轰然迸溅,焰心骤然窜起丈许高的赤芒,将众人的脸庞映得通红,桑陵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使劲挣脱开了那厮的手,就着这道亮光快速过目—— 奈何身边人的动作也迅速,又拉上了她,伴随着耳畔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一道将两块木牍丢进了火堆。 一时间鼎内火舌腾起,空中灰烬卷成了金色的漩涡,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与远处零星响起的爆竹声交织在了一块。 “你手劲儿真大,杨焕都拉不过我的。”聂策悄然侧目看她,无奈又好笑。 桑陵就不觉垂下眼帘,望住他二人紧紧相握的手,轻声念道,“岁序轮回,策、陵必于此投牍祈祥,永以为常。” 那厮怔了怔,没料想她还是看清楚了,唇边含着的笑意就更深了几许,握着她的手扬起来,懒洋洋地长吁了口气,“不过瞧他们都这么写罢了。” “是吗?”桑陵都懒得戳穿他,话落只听梆子声自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宫门前那一线火树银花,整个长安城天边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第213章 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年初一聂策就受诏入宫去了,且不知道多早晚回来,桑陵早起没多久就被昭玉夫人叫过去。 新岁上来,府里上下人事点卯,还要外头新盘的几家邸舍铺面收租,掌家妇都要仔细盘点——昭玉夫人虽没把所有担子都丢桑陵身上,却也要时时将她领在身边的,好瞧清里头的门道,今后办起事来更清楚。 桑陵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她以为聂太公说过那话之后,昭玉夫人除非特殊情况,也不会让她再管家里了。 但这话毕竟没当着婆婆的面问出口,只是让成媪去和房媪旁敲侧击的,得了话夜里再告诉她。 谁曾想这日一忙就忙到了戌时,听说聂策都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她还在云月榭里看账本呢,昭玉夫人起身活动筋骨,看了她一会,倒自己说起来了,“少不得你帮我的。” 人家既主动提起,桑陵自忖这个话要怎么问的好,又听婆婆念叨,“那小子看不上她,是吗?” 话里都没指名道姓说是谁,桑陵却不消一瞬读懂,眼观鼻鼻观心地回话,“我也劝过了,娘。”她表现得要多温驯有多温驯,姿态算是摆得很低了——就是怕因为这个事,搞得昭玉夫人都不站她了的。 现在有了孩子,毕竟就有了顾虑,她可不愿意这家里还多一个看不惯她的长辈。 “你也别为难。”昭玉夫人就叹了口气,手搭在摊账册的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你嫁进来之前他便是如此了,为这事我和娘娘没少操心,允了梁氏进来,也是看在你刚生育劳累,又是太公做的主,你别怕我疑心你,再要闹得你们不和睦了。” 大夫人的话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桑陵盯着睫毛看墙角的九盏连枝灯,灯火葳蕤,晃动地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禁彷徨,前有聂策,后有昭玉夫人,母子俩的言行竟都在她的设想之外,她从没意识过——还是自己把人想左了。 就垂眸凝视住了手中的账册,轻声道,“是,但怕是要委屈了梁氏,入门这么久了都——” “他同我来说过了。”昭玉夫人又道,桑陵都还没听懂她口里的这个“他”是指的谁,就见昭玉夫人转过身去了,从婢子手上接过剪子,一边修建着窗前盆景的枝叶,一边说,“他说想为梁女另寻个好人家,京里的权商,或是军中男儿,不若他亲自去看,不若就我去看,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可不论儿郎再好,我们也总得给梁家有个交代的,家里头也得和太公禀明,这些事说麻烦也麻烦,但只要有心去办,不怕办不成,只是——”她扭头回望,“你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这里头的是非,桑陵也是早想过了的,除非分摊丈夫的宠爱,不然无论如何,她这个正妻都会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是将妾室再许配出去——只是外头风言风语的,她向来不在乎,最难得的事婆婆都能和自己一条心。 账房里头并非完全封闭,廊下忽而一阵风吹了进来,却是赶走了桑陵心底隐隐的焦虑,她轻言细语地说,“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好,这些事还要劳烦长辈出面。” 说完又见昭玉夫人摆了摆手,“没得这些生分话的,我只指望这两年安稳些了,老爷子心里的气消了,家里头的这些个担子有你能接手,那才是真正让我享福。” 起先可不就是有这个疑问?桑陵张了张嘴,“娘”字才蹦出来,婆婆含笑道,“你有时候是执拗了些,但胜在有一片赤忱真心,这两年来,我看你办事有章法,也有手段,二房的事……虽说我起先不认可,但那时候我也存了些心思,想看看你究竟能怎么办好。” 话说一半顿住,昭玉夫人转身过去,抓着剪子继续忙活,桑陵的眼神就也慢慢挪到了那盆盆景松树上。 昭玉夫人背对着她续道,“而今这么看下来,我倒放心把家里的事交到你身上了,我信你能办好,或许不日,能比我更好。” 那上头的枯叶其实都修建得差不多了,昭玉夫人却也总不满意似的,左右看看,一番话说完,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她早想如此了——二十几年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什么时候能真正卸下肩上的担子,虽然桑女这次私下交州,是为莽撞,如何都要责罚一顿的,但抛开对错不谈,她反而更确定了桑女对玄文的真心,也看明白了她的能力。 况且往前种种,也证明了她实在有手段。 那么这样一个又聪明,对儿子又是真心的儿媳妇,她又为何不交权呢? 自大哥不在后,她一个人在这个侯府里坚持得太久了,这些年不仅是要顾虑上头长辈的看法,旁边还有个处心积虑的妯娌要留神,下头更有个阴险狡诈的小辈要防着,除此之外,两府家事一件不落…… 她实在太累了,累了这么些年,也该要放手了。 第213章 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年初一聂策就受诏入宫去了,且不知道多早晚回来,桑陵早起没多久就被昭玉夫人叫过去。 新岁上来,府里上下人事点卯,还要外头新盘的几家邸舍铺面收租,掌家妇都要仔细盘点——昭玉夫人虽没把所有担子都丢桑陵身上,却也要时时将她领在身边的,好瞧清里头的门道,今后办起事来更清楚。 桑陵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她以为聂太公说过那话之后,昭玉夫人除非特殊情况,也不会让她再管家里了。 但这话毕竟没当着婆婆的面问出口,只是让成媪去和房媪旁敲侧击的,得了话夜里再告诉她。 谁曾想这日一忙就忙到了戌时,听说聂策都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她还在云月榭里看账本呢,昭玉夫人起身活动筋骨,看了她一会,倒自己说起来了,“少不得你帮我的。” 人家既主动提起,桑陵自忖这个话要怎么问的好,又听婆婆念叨,“那小子看不上她,是吗?” 话里都没指名道姓说是谁,桑陵却不消一瞬读懂,眼观鼻鼻观心地回话,“我也劝过了,娘。”她表现得要多温驯有多温驯,姿态算是摆得很低了——就是怕因为这个事,搞得昭玉夫人都不站她了的。 现在有了孩子,毕竟就有了顾虑,她可不愿意这家里还多一个看不惯她的长辈。 “你也别为难。”昭玉夫人就叹了口气,手搭在摊账册的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你嫁进来之前他便是如此了,为这事我和娘娘没少操心,允了梁氏进来,也是看在你刚生育劳累,又是太公做的主,你别怕我疑心你,再要闹得你们不和睦了。” 大夫人的话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桑陵盯着睫毛看墙角的九盏连枝灯,灯火葳蕤,晃动地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禁彷徨,前有聂策,后有昭玉夫人,母子俩的言行竟都在她的设想之外,她从没意识过——还是自己把人想左了。 就垂眸凝视住了手中的账册,轻声道,“是,但怕是要委屈了梁氏,入门这么久了都——” “他同我来说过了。”昭玉夫人又道,桑陵都还没听懂她口里的这个“他”是指的谁,就见昭玉夫人转过身去了,从婢子手上接过剪子,一边修建着窗前盆景的枝叶,一边说,“他说想为梁女另寻个好人家,京里的权商,或是军中男儿,不若他亲自去看,不若就我去看,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可不论儿郎再好,我们也总得给梁家有个交代的,家里头也得和太公禀明,这些事说麻烦也麻烦,但只要有心去办,不怕办不成,只是——”她扭头回望,“你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这里头的是非,桑陵也是早想过了的,除非分摊丈夫的宠爱,不然无论如何,她这个正妻都会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是将妾室再许配出去——只是外头风言风语的,她向来不在乎,最难得的事婆婆都能和自己一条心。 账房里头并非完全封闭,廊下忽而一阵风吹了进来,却是赶走了桑陵心底隐隐的焦虑,她轻言细语地说,“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好,这些事还要劳烦长辈出面。” 说完又见昭玉夫人摆了摆手,“没得这些生分话的,我只指望这两年安稳些了,老爷子心里的气消了,家里头的这些个担子有你能接手,那才是真正让我享福。” 起先可不就是有这个疑问?桑陵张了张嘴,“娘”字才蹦出来,婆婆含笑道,“你有时候是执拗了些,但胜在有一片赤忱真心,这两年来,我看你办事有章法,也有手段,二房的事……虽说我起先不认可,但那时候我也存了些心思,想看看你究竟能怎么办好。” 话说一半顿住,昭玉夫人转身过去,抓着剪子继续忙活,桑陵的眼神就也慢慢挪到了那盆盆景松树上。 昭玉夫人背对着她续道,“而今这么看下来,我倒放心把家里的事交到你身上了,我信你能办好,或许不日,能比我更好。” 那上头的枯叶其实都修建得差不多了,昭玉夫人却也总不满意似的,左右看看,一番话说完,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她早想如此了——二十几年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什么时候能真正卸下肩上的担子,虽然桑女这次私下交州,是为莽撞,如何都要责罚一顿的,但抛开对错不谈,她反而更确定了桑女对玄文的真心,也看明白了她的能力。 况且往前种种,也证明了她实在有手段。 那么这样一个又聪明,对儿子又是真心的儿媳妇,她又为何不交权呢? 自大哥不在后,她一个人在这个侯府里坚持得太久了,这些年不仅是要顾虑上头长辈的看法,旁边还有个处心积虑的妯娌要留神,下头更有个阴险狡诈的小辈要防着,除此之外,两府家事一件不落…… 她实在太累了,累了这么些年,也该要放手了。 第214章 “还请夫人不要赶我走!” 婆媳俩敞开了说话,桑陵心里便也没了顾虑,怕就是没有一个长辈站在她这边,既然人家有要求她做的事,那受了人家的好意,总也能更心安理得。 府里里里外外的事忙碌到初七,出了这个年,昭玉夫人便亲自到左将军府去同元夫人说明缘由去了。 梁氏都还不知道这个事,期间有两次要来拜见桑陵,适逢少夫人正在云月榭办事,因而两次都没见着,至于夜里有没有再来,有成媪那般的严防死守,桑陵忙碌起来也没空多管。 聂策夜里回来还同她提起,说是他自己抽空去和聂太公说了这事,“我原以为要被说一顿,他却只是看我,又问我是不是多怕你,我说不是,只是没这个心思,他就不说话了,虽说瞧得出不大高兴,但好歹没说我,也没罚我什么,算是一个好。” 自然罚不了聂策什么的了,他现在毕竟大了,怎么说也都当爹了,且还有几重军功在身。再说这整个侯府,自二房的搬走以后,聂策俨然接过了当家的接力棒,怎么说也是家里头的中流砥柱。他对自己房里的事有自己的主意,便是长辈们有二话,也得掂量掂量再开口。 “你看着办就成。”她嘴上仍旧是这句话。聂策就捏了捏她的脸颊,“回来也不给你休息的,成天忙到夜里,还叫我在房里等你,这样也不成。” 他是心疼她,又要做大丈夫,想给她挡了这些苦差事,桑陵眉眼间染上淡淡笑意,动作温柔地撇开了他的手,“也就是开年,秋收和年底,这三个时候忙,其余时候且有下头几个老媪管事周全,再者我是头一回管家,还得暗地里来,不宣扬到是非堂那边去,因而是累了些,但往后熟悉了就好了。” “成。”聂策想了想,顺道就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往帐中过去,边走边说,“有事做总是好的,省得无所事事,耗费一世。” 真是难为他还记着那句话了,桑陵握嘴而笑,就甩了甩他牵着的手,“你懂我就好。” “那是自然。” 幔帐半撩,两个人一道钻进去,卫楚快步入内灭了几盏连枝大灯,三下五除二干完退出去,瞄了眼候在廊上迟迟不进去的宗湘,无声叹息,“他们没得留神那事了,你也不要多想了,夫人这些时日看账,可也还用着你打下手不是?” 宗湘没说话,卫楚等了一会没趣,干脆自己又端了香盘进去了——侯爷夫妇夜里宿下的香要换新的,这事原先是宗湘在做,现在她闹别扭,就只能卫楚替她干了。 她还不太熟练,几次险些抖落老香灰,又怕吵醒帐中的人,不觉侧着耳朵听了会动静,里头人还在说话呢。 “你这手倒是养回来了,在交州的时候,摸着都干。” “要干活自然保养不了,现在回来了是夫人,夫人哪有要干活的?” “还是吃了些苦的罢。” “别说话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好在没行周公之礼,不然她杵在这就难为情了,卫楚手里的香燃好,又悄无声息且快速退出寝屋,却见宗湘还是守在门口的,不由地一声冷哼,“人都好着呢,除了你自己,也没人惦记这事了,连成媪都没提,我不知道你在多想什么?”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往稍间的下人房过去,宗湘捏了捏裙裾依旧没说话,就定在了原地,卫楚再回头度量了她一眼,心中亦气她小题大做,因而步子加快,没有再理会。 身前的人影很快消失长廊拐角,宗湘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会,就鬼使神差调转方向,又朝着主人寝屋过去,里头的几盏大灯都灭了,只留着后室那一座小小的豆形灯,不过那是供主人起夜用的,要从外头往里看,也看不分明,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依稀听得几声女子的娇喘,忍不住侧耳,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咚的一声,将她愈加迷惘的思绪一下震碎,原是前堂长案上的火钟铜球掉了,宗湘猛地一抽气,两滴汇聚已久的清泪从眼眶夺出,只得往稍间返身而去。 有昭玉夫人这么个伶俐人出马,梁氏另嫁的事很快有了结果,虽然这事实在得罪人,但元夫人还不会为了自己娘家庶妹而得罪了昭玉夫人的,便是脸上没多少笑意,也都算是同意了。 梁氏当日就来云月榭找桑陵了,哭得梨花带雨,手里抓着的帕子上满是泪痕。 “夫人,我可是曾做错过什么?若我有地方得罪了你,是我年纪轻不经事,你打我、骂我也好,何至于要将我赶出去?我入侯府一年了,这事众人都知晓,如今要我再嫁,我还有什么脸面而言?” 这结果桑陵也早料想到了,不论这里头到底如何,外人首先看到的恶人肯定是她,她无奈放了手里的账簿,又示意边上几位肆主先行回避。 才要起身去说话,只见后头追赶来的成媪和小原杏,“姨娘——梁娘子来这里做什么?夫人正忙着呢。” 梁氏不暇顾及,索性膝行上来抓住了桑陵的裙角,“你不能这样待我,这是要毁了我。” 虽说国朝对于女子还没那么束缚规训,但是这样的事确实给人难堪。怪只怪她们站在了对立面,少夫人的眼角眉梢终究为寒色浸染,“我同你实话实说,当初你入门,不是我做的主,而今你出去,我也做不了任何主。便当真是我不喜欢你,难道就真能让你出去?我想你嫡姐元氏,在左将军府也没这样的本事罢。” 便是当年的马氏,厉害到那个地步了,要赶走桑武后院的妾室,也都还是拐着弯的来,都还是赌上了和桑武这个夫主的感情。她再有能耐,未必还能劝动聂策,乃至后头的昭玉夫人和聂太公? “我知侯爷钟情与你,入府这一年来,我不是看不明白,你——”梁氏不甘地低下了头,将神情都藏在了低处,“夫人容色倾城,妾没有资格,也从未想过争什么,妾是奴,能做的唯有服侍侯爷和夫人。”说着,她伏身朝桑陵行了个大礼,任成媪和卫楚来拉都不肯起,“还请夫人不要赶我走!” 第214章 “还请夫人不要赶我走!” 婆媳俩敞开了说话,桑陵心里便也没了顾虑,怕就是没有一个长辈站在她这边,既然人家有要求她做的事,那受了人家的好意,总也能更心安理得。 府里里里外外的事忙碌到初七,出了这个年,昭玉夫人便亲自到左将军府去同元夫人说明缘由去了。 梁氏都还不知道这个事,期间有两次要来拜见桑陵,适逢少夫人正在云月榭办事,因而两次都没见着,至于夜里有没有再来,有成媪那般的严防死守,桑陵忙碌起来也没空多管。 聂策夜里回来还同她提起,说是他自己抽空去和聂太公说了这事,“我原以为要被说一顿,他却只是看我,又问我是不是多怕你,我说不是,只是没这个心思,他就不说话了,虽说瞧得出不大高兴,但好歹没说我,也没罚我什么,算是一个好。” 自然罚不了聂策什么的了,他现在毕竟大了,怎么说也都当爹了,且还有几重军功在身。再说这整个侯府,自二房的搬走以后,聂策俨然接过了当家的接力棒,怎么说也是家里头的中流砥柱。他对自己房里的事有自己的主意,便是长辈们有二话,也得掂量掂量再开口。 “你看着办就成。”她嘴上仍旧是这句话。聂策就捏了捏她的脸颊,“回来也不给你休息的,成天忙到夜里,还叫我在房里等你,这样也不成。” 他是心疼她,又要做大丈夫,想给她挡了这些苦差事,桑陵眉眼间染上淡淡笑意,动作温柔地撇开了他的手,“也就是开年,秋收和年底,这三个时候忙,其余时候且有下头几个老媪管事周全,再者我是头一回管家,还得暗地里来,不宣扬到是非堂那边去,因而是累了些,但往后熟悉了就好了。” “成。”聂策想了想,顺道就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往帐中过去,边走边说,“有事做总是好的,省得无所事事,耗费一世。” 真是难为他还记着那句话了,桑陵握嘴而笑,就甩了甩他牵着的手,“你懂我就好。” “那是自然。” 幔帐半撩,两个人一道钻进去,卫楚快步入内灭了几盏连枝大灯,三下五除二干完退出去,瞄了眼候在廊上迟迟不进去的宗湘,无声叹息,“他们没得留神那事了,你也不要多想了,夫人这些时日看账,可也还用着你打下手不是?” 宗湘没说话,卫楚等了一会没趣,干脆自己又端了香盘进去了——侯爷夫妇夜里宿下的香要换新的,这事原先是宗湘在做,现在她闹别扭,就只能卫楚替她干了。 她还不太熟练,几次险些抖落老香灰,又怕吵醒帐中的人,不觉侧着耳朵听了会动静,里头人还在说话呢。 “你这手倒是养回来了,在交州的时候,摸着都干。” “要干活自然保养不了,现在回来了是夫人,夫人哪有要干活的?” “还是吃了些苦的罢。” “别说话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好在没行周公之礼,不然她杵在这就难为情了,卫楚手里的香燃好,又悄无声息且快速退出寝屋,却见宗湘还是守在门口的,不由地一声冷哼,“人都好着呢,除了你自己,也没人惦记这事了,连成媪都没提,我不知道你在多想什么?”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往稍间的下人房过去,宗湘捏了捏裙裾依旧没说话,就定在了原地,卫楚再回头度量了她一眼,心中亦气她小题大做,因而步子加快,没有再理会。 身前的人影很快消失长廊拐角,宗湘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会,就鬼使神差调转方向,又朝着主人寝屋过去,里头的几盏大灯都灭了,只留着后室那一座小小的豆形灯,不过那是供主人起夜用的,要从外头往里看,也看不分明,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依稀听得几声女子的娇喘,忍不住侧耳,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咚的一声,将她愈加迷惘的思绪一下震碎,原是前堂长案上的火钟铜球掉了,宗湘猛地一抽气,两滴汇聚已久的清泪从眼眶夺出,只得往稍间返身而去。 有昭玉夫人这么个伶俐人出马,梁氏另嫁的事很快有了结果,虽然这事实在得罪人,但元夫人还不会为了自己娘家庶妹而得罪了昭玉夫人的,便是脸上没多少笑意,也都算是同意了。 梁氏当日就来云月榭找桑陵了,哭得梨花带雨,手里抓着的帕子上满是泪痕。 “夫人,我可是曾做错过什么?若我有地方得罪了你,是我年纪轻不经事,你打我、骂我也好,何至于要将我赶出去?我入侯府一年了,这事众人都知晓,如今要我再嫁,我还有什么脸面而言?” 这结果桑陵也早料想到了,不论这里头到底如何,外人首先看到的恶人肯定是她,她无奈放了手里的账簿,又示意边上几位肆主先行回避。 才要起身去说话,只见后头追赶来的成媪和小原杏,“姨娘——梁娘子来这里做什么?夫人正忙着呢。” 梁氏不暇顾及,索性膝行上来抓住了桑陵的裙角,“你不能这样待我,这是要毁了我。” 虽说国朝对于女子还没那么束缚规训,但是这样的事确实给人难堪。怪只怪她们站在了对立面,少夫人的眼角眉梢终究为寒色浸染,“我同你实话实说,当初你入门,不是我做的主,而今你出去,我也做不了任何主。便当真是我不喜欢你,难道就真能让你出去?我想你嫡姐元氏,在左将军府也没这样的本事罢。” 便是当年的马氏,厉害到那个地步了,要赶走桑武后院的妾室,也都还是拐着弯的来,都还是赌上了和桑武这个夫主的感情。她再有能耐,未必还能劝动聂策,乃至后头的昭玉夫人和聂太公? “我知侯爷钟情与你,入府这一年来,我不是看不明白,你——”梁氏不甘地低下了头,将神情都藏在了低处,“夫人容色倾城,妾没有资格,也从未想过争什么,妾是奴,能做的唯有服侍侯爷和夫人。”说着,她伏身朝桑陵行了个大礼,任成媪和卫楚来拉都不肯起,“还请夫人不要赶我走!” 第215章 建嗣七年就有婢子夜里爬床 所幸是云月榭规矩森严,梁氏这一声喝出来,外头都不带奴仆围观的,仅是几个外头来的肆主略有张望。 她哭得抽抽搭搭,脸上铅粉都淌出泪痕来了,桑陵低头凝眸许久,又不由得感叹:自打回了这里,要想做一个十足的好人,看来是不能够了。便略一委身,直接将梁氏的手耍开,“我还有耐心同你解释清楚,若不听,我也没了法,是你自己走?还是叫人打发了你走?” “夫人?”豆大的泪水接连从梁氏眼眶中夺出,她再要抓住桑陵的裙裾,卫楚和小原杏已经上前来架住她了,成媪得了桑陵这话的意思,只让守在外头的家僮进来拉人。 梁氏总归力气抵不过,也兴许是头一回见少夫人这般脸色,一时忘了挣扎,只由着人拖出去了。 房媪才收着消息从堂屋过来,正好瞅见这一幕,待要上前询问,只见少夫人转过身同几个肆主继续说话去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冲成媪道,“大夫人刚歇下,听着这边的动静,打发我来问问是如何了?” “人不服气。”成媪尚在气头上,嗓门都不曾压着,惹得前头少夫人回眸一眼,两个老妈妈索性往小抱厦过去说话的,成媪边走边说,“她要来和我们少夫人找公道,只让我们不赶走她,你说说这——那日我听着,竟还是侯爷的主意,少夫人起先让他过去瞧梁氏,是侯爷自己不肯。” 房媪也都是侯府里的老人了,侯爷的脾性,她了解得不比昭玉夫人少,一时竟是哭笑不得,“做公子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成媪一时半会还没听得明白,“什么?”却见身前人脸上还挂上了笑,“我是说侯爷,做公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前他身边也生出过动歪心思的年轻婢子,建嗣七年就有婢子夜里爬床,那时候他才十岁呢,当时就人给打了,只说是误认成贼人了,后来那婢子都是拉外头去养伤的,到如今都没个音信,不知道死活,建嗣九年,太傅夫人上门拜访,闲扯着就说要给侯爷介绍京里的好女儿,夫人半推半就安排了人见面,他不然就是不见,不然见了也不喜欢,里头且还有些容貌上等的、可人的,我见着都实在好看,偏他一个都相不中,当时正逢大夫人和虞家夫人交情好,又听说虞家大公子十二岁就了养房中人了,疑心侯爷是不喜女子,又特地安排了好些漂亮女儿在跟前伺候,不成想倒惹得侯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来干脆不让大夫人插手午苑内事,若再有,便搬出去住。因而到现在大夫人都不曾干涉午苑里头的大小事,哪怕用人上,你瞧我们可管过?” 这番话说得成媪是越听越欢喜,不免扬起唇角,“不是我说,这世间的女子,再是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姿色,在我们少夫人面前那都是小巫见大巫。” 房媪就细细回想了一下,也不免点头认可,“少夫人终究不一样,不过最不一样的,还是人。” 毕竟外貌都是其次,若要长久和睦,按次第来看还得瞧品性。 “那是。”成媪盘着腿上炕,抓了个板栗,“会做人着呢,从前在她姑姑家就是如此了,你是不知道……” 两个老妈妈且闲话了几句,房媪不待多留,哄着成媪高兴起来,就回云月榭回话去了,昭玉夫人正饭后困得紧,听了个大概,只道,“外头的事咱们办好,家里的事,她自己能看着处理的。” 本来婆婆帮着赶走妾室,往前看多少年都是没有的事,昭玉夫人也只是借这回的事市恩,从此彻底撂下担子罢了。 房媪得了话不语,便招呼了婢子上来拨碳。 相中的人家是长水校尉杨家的儿子,不过是续弦去的。那杨家三郎原是娶了妻的,婚后小夫妻且恩爱和睦,早两年妻子病故,杨三郎一直未再娶,这些年其实上赶着介绍的人家也不少了,但就一直没影。 昭玉夫人也是特地托了几个京中贵妇去瞧的,人品模样自是差不了,后就拉上了元夫人,两边各自商议过,经由昭玉夫人舌灿莲花地周旋,外加她身边带上的一众京中贵妇,几家人都是捡着好听的话说,无疑夸夸两边女儿儿郎的长处……一门亲事便在众人或真或假的笑意里敲定。 云月榭安排了人来和梁氏交代,第二日就将她送过去,当晚梁氏再跑了趟午苑主屋,适逢其时,聂策才回来,院子里的雪影从窗棂间折射进来,里头显出一丝冷清,桑陵就跽坐窗边用茶,也没让成媪和几个婢子将人挡外头。 那边从行障后头出来,梁家女已是跪在了门樘前,桑陵是屁股都不带抬一下的,见聂策错愕瞅自己,只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解决。 那厮只得一手扣在腰间,一手搓了好几下额头。 “侯爷——”梁氏的哭嚎声才发出来,倒似乎是点醒了他,聂策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杨三郎人不错,亏待不了你,前因后果我们也俱与杨家人交代清楚,明日且安生家去,不得在此哭闹。” 最后一句却是罕见地加重了语气,这厮严肃起来本就唬人,这会在女眷众多的寝屋内,更显威慑力。 梁氏这回连头都不敢抬了,泪水哭腔一并止住,纵有无限的错愕,也只得战战兢兢起身,踌躇少倾,遂规矩行了拜礼。 第215章 建嗣七年就有婢子夜里爬床 所幸是云月榭规矩森严,梁氏这一声喝出来,外头都不带奴仆围观的,仅是几个外头来的肆主略有张望。 她哭得抽抽搭搭,脸上铅粉都淌出泪痕来了,桑陵低头凝眸许久,又不由得感叹:自打回了这里,要想做一个十足的好人,看来是不能够了。便略一委身,直接将梁氏的手耍开,“我还有耐心同你解释清楚,若不听,我也没了法,是你自己走?还是叫人打发了你走?” “夫人?”豆大的泪水接连从梁氏眼眶中夺出,她再要抓住桑陵的裙裾,卫楚和小原杏已经上前来架住她了,成媪得了桑陵这话的意思,只让守在外头的家僮进来拉人。 梁氏总归力气抵不过,也兴许是头一回见少夫人这般脸色,一时忘了挣扎,只由着人拖出去了。 房媪才收着消息从堂屋过来,正好瞅见这一幕,待要上前询问,只见少夫人转过身同几个肆主继续说话去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冲成媪道,“大夫人刚歇下,听着这边的动静,打发我来问问是如何了?” “人不服气。”成媪尚在气头上,嗓门都不曾压着,惹得前头少夫人回眸一眼,两个老妈妈索性往小抱厦过去说话的,成媪边走边说,“她要来和我们少夫人找公道,只让我们不赶走她,你说说这——那日我听着,竟还是侯爷的主意,少夫人起先让他过去瞧梁氏,是侯爷自己不肯。” 房媪也都是侯府里的老人了,侯爷的脾性,她了解得不比昭玉夫人少,一时竟是哭笑不得,“做公子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成媪一时半会还没听得明白,“什么?”却见身前人脸上还挂上了笑,“我是说侯爷,做公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前他身边也生出过动歪心思的年轻婢子,建嗣七年就有婢子夜里爬床,那时候他才十岁呢,当时就人给打了,只说是误认成贼人了,后来那婢子都是拉外头去养伤的,到如今都没个音信,不知道死活,建嗣九年,太傅夫人上门拜访,闲扯着就说要给侯爷介绍京里的好女儿,夫人半推半就安排了人见面,他不然就是不见,不然见了也不喜欢,里头且还有些容貌上等的、可人的,我见着都实在好看,偏他一个都相不中,当时正逢大夫人和虞家夫人交情好,又听说虞家大公子十二岁就了养房中人了,疑心侯爷是不喜女子,又特地安排了好些漂亮女儿在跟前伺候,不成想倒惹得侯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来干脆不让大夫人插手午苑内事,若再有,便搬出去住。因而到现在大夫人都不曾干涉午苑里头的大小事,哪怕用人上,你瞧我们可管过?” 这番话说得成媪是越听越欢喜,不免扬起唇角,“不是我说,这世间的女子,再是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姿色,在我们少夫人面前那都是小巫见大巫。” 房媪就细细回想了一下,也不免点头认可,“少夫人终究不一样,不过最不一样的,还是人。” 毕竟外貌都是其次,若要长久和睦,按次第来看还得瞧品性。 “那是。”成媪盘着腿上炕,抓了个板栗,“会做人着呢,从前在她姑姑家就是如此了,你是不知道……” 两个老妈妈且闲话了几句,房媪不待多留,哄着成媪高兴起来,就回云月榭回话去了,昭玉夫人正饭后困得紧,听了个大概,只道,“外头的事咱们办好,家里的事,她自己能看着处理的。” 本来婆婆帮着赶走妾室,往前看多少年都是没有的事,昭玉夫人也只是借这回的事市恩,从此彻底撂下担子罢了。 房媪得了话不语,便招呼了婢子上来拨碳。 相中的人家是长水校尉杨家的儿子,不过是续弦去的。那杨家三郎原是娶了妻的,婚后小夫妻且恩爱和睦,早两年妻子病故,杨三郎一直未再娶,这些年其实上赶着介绍的人家也不少了,但就一直没影。 昭玉夫人也是特地托了几个京中贵妇去瞧的,人品模样自是差不了,后就拉上了元夫人,两边各自商议过,经由昭玉夫人舌灿莲花地周旋,外加她身边带上的一众京中贵妇,几家人都是捡着好听的话说,无疑夸夸两边女儿儿郎的长处……一门亲事便在众人或真或假的笑意里敲定。 云月榭安排了人来和梁氏交代,第二日就将她送过去,当晚梁氏再跑了趟午苑主屋,适逢其时,聂策才回来,院子里的雪影从窗棂间折射进来,里头显出一丝冷清,桑陵就跽坐窗边用茶,也没让成媪和几个婢子将人挡外头。 那边从行障后头出来,梁家女已是跪在了门樘前,桑陵是屁股都不带抬一下的,见聂策错愕瞅自己,只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解决。 那厮只得一手扣在腰间,一手搓了好几下额头。 “侯爷——”梁氏的哭嚎声才发出来,倒似乎是点醒了他,聂策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杨三郎人不错,亏待不了你,前因后果我们也俱与杨家人交代清楚,明日且安生家去,不得在此哭闹。” 最后一句却是罕见地加重了语气,这厮严肃起来本就唬人,这会在女眷众多的寝屋内,更显威慑力。 梁氏这回连头都不敢抬了,泪水哭腔一并止住,纵有无限的错愕,也只得战战兢兢起身,踌躇少倾,遂规矩行了拜礼。 第216章 “我也想她们呢。” 过了十五,年味渐渐的就淡了,各人都投身到忙碌中去,聂策也开始频繁地往中校署跑。桑陵处理完府内大大小小的事,留了几日专陪女儿,也同几个乳娘打听打听孩子平日的趣事。 而后赶在开春前便去了趟东侯府。 拜书早两日就递过去了,是日辰时,班乐便领着女儿守在了府门前,亲自迎桑陵进屋。 “我听说你要来,还惊了许久,以为是旁人念差了名字,你女儿可还好?我听灵蓁说了一些你们的事,你也是胆大。” 班家女儿便是刚生育完,身型较之读书时也瘦窕许多,虽还瞧得出来今日是用心收拾了的,但细细看去眼角竟也有了些许细纹,脸上也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充盈感,她也不过十九岁——桑陵不由得五味杂陈,随着她进里屋落座,微微笑道 ,“不破不立,这一趟出去,也让我看明白许多,不是半点收获没有。” “你可看明白了什么?” “看明白了——”她翘首望向了窗外,轻声说,“我要为自己而活。” 婢子奉了果浆上来,班乐扯着嘴角想要笑着回应,可不知为何,唇边似有千斤重,只好低眉望着了自己的裙摆,“也好,这道理能看明白,已经是不易。” 节下京里的落雪都已经化了,只有少人之处仅存积雪,桑陵扫视过班乐这间厢房屋的内院,见回廊边还留有积雪,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凝眸身前人,“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道理世人都懂,难就难在真正身心如一地做到。” 班家女儿却只是笑,“我们阿陵还是这般斐然成章。” 她始终低着头,倒更多像是怕对上桑陵的视线。 “当年我同你说要和——” “阿陵。”班乐俨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开口打断,只看了她一眼后,就又低下了头,桑陵还以为是这屋内有什么荀家人的眼线,兀自巡视周围一圈,也只是瞧见班乐自小带在身边的婢子。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班乐再次开口,,“我还有妞妞,我不能不为她着想,她还太小了,和离的事——我只能等到妞妞再大些,大些了,我才能提啊,阿陵,我不是没有想过同他和离,我在这里过得太难受了,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我娘家也不会同意,况且妞妞才出生,她太小了,我要和离,她便没了落脚处,我也不会放心把她留在这里,让这家子人来养她。” “当时有当时的顾虑,现在有现在的顾虑,等到了那个时候,焉知又会不会有新的顾虑呢? ”桑陵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地说,“旁人的事,原本我不应该干涉太多,从前我劝过你,后来不再提起这些,是怕你有自己的考量,多嘴反倒叫你怪我。如今看来,我这个做旁人的却也不得不多提了,若你想和离,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若你暂时还不想,但生了什么为难事,也可尽管差人去侯府找我。” 话音落地一阵沉默,班乐无意识地摆弄着摊开的裙角,一下又一下,才点了点头,“谢谢你,容我再想想。” 三月中旬,聂太公如同众人预料的——搬到外增台河边的聂家别院里去住了,临走前还带上了聂成永和两个府医,是非堂里的童子仆从都去了大半。 昭玉夫人说:“估摸着小两月不得回。” 老爷子不在家,大夫人也就更明目张胆的把家务丢到了少夫人手上。 不过入春以后事不多,桑陵也只需要在月初听人事点卯,月底听报账,中间偶尔见两个新庄主、新肆主的,手边还有房媪和几个老妈妈、老管家的帮衬,总不比刚接手那会忙碌的。 有时候得了闲,还能在午苑里窝着,不是看看书,便是画几张现代物件的结构图,再不然就是往后院走走,看看钟村几个女孩子们的恢复情况,也同孩子们说说话。 上次和代成君逛过九市之后,后来代家女儿又来过一趟侯府,说是要带走莲妹、阿珠和偲偲。 六个小女儿本来就是一块儿的,一听说要分开,哪有舍得的? 得知了桑陵和代成君的身份,不敢当着面反驳,只是私下抹泪水。 这一幕就被代成君瞧见,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同桑陵说,“不是我非要过来和你抢人,只是既然人是我们一起救下的,总不能全丢给了你,倒显得我没良心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桑陵说她,”咱们两家养几个女孩子,都是养得起的,何必你啊我啊的。” “我也想她们呢。”代成君索性实话实说。 桑陵忍俊不禁,便拉着她往午苑又坐了会,两个人一同商量解决法子。 “你上次说,我那睫毛膏和眼线笔要是让京中妇人们都知晓了,包准喜欢。我便想,何不我们一起盘下个铺子?专卖这些东西。你我合资,将六个女孩带过去,让她们自小学着经营,也算有事做,又是我们一起养着的。” “何为合资?”代成君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桑陵诩笑解释,“就是我们一起出钱。” 钱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富家女儿来说算不得什么,便是南下消费颇多,可毕竟家底殷实,不过一两月即可恢复过来,代成君旋即一拍手,“正是如此,我多出些钱,这些东西都是你做出来的,我也是沾光而已。” “一半一半。”桑陵谢绝了她这提议,“我画图稿,你且有事做,需得找着合适的工匠去打造,咱们都要参与,也得带着她们参与,你看可好?” “甚好!”代家女儿这时候就像个附和机器,“那我们何时开?” “眼下。”桑陵笑道。 正好年边侯府下头有几间邸舍空出来,与其盘出去,不若她们自己拿来做生意赚外快。而且这几日聂策又出外差去了,家务尚有能腾出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把这事给办了。 第216章 “我也想她们呢。” 过了十五,年味渐渐的就淡了,各人都投身到忙碌中去,聂策也开始频繁地往中校署跑。桑陵处理完府内大大小小的事,留了几日专陪女儿,也同几个乳娘打听打听孩子平日的趣事。 而后赶在开春前便去了趟东侯府。 拜书早两日就递过去了,是日辰时,班乐便领着女儿守在了府门前,亲自迎桑陵进屋。 “我听说你要来,还惊了许久,以为是旁人念差了名字,你女儿可还好?我听灵蓁说了一些你们的事,你也是胆大。” 班家女儿便是刚生育完,身型较之读书时也瘦窕许多,虽还瞧得出来今日是用心收拾了的,但细细看去眼角竟也有了些许细纹,脸上也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充盈感,她也不过十九岁——桑陵不由得五味杂陈,随着她进里屋落座,微微笑道 ,“不破不立,这一趟出去,也让我看明白许多,不是半点收获没有。” “你可看明白了什么?” “看明白了——”她翘首望向了窗外,轻声说,“我要为自己而活。” 婢子奉了果浆上来,班乐扯着嘴角想要笑着回应,可不知为何,唇边似有千斤重,只好低眉望着了自己的裙摆,“也好,这道理能看明白,已经是不易。” 节下京里的落雪都已经化了,只有少人之处仅存积雪,桑陵扫视过班乐这间厢房屋的内院,见回廊边还留有积雪,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凝眸身前人,“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道理世人都懂,难就难在真正身心如一地做到。” 班家女儿却只是笑,“我们阿陵还是这般斐然成章。” 她始终低着头,倒更多像是怕对上桑陵的视线。 “当年我同你说要和——” “阿陵。”班乐俨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开口打断,只看了她一眼后,就又低下了头,桑陵还以为是这屋内有什么荀家人的眼线,兀自巡视周围一圈,也只是瞧见班乐自小带在身边的婢子。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班乐再次开口,,“我还有妞妞,我不能不为她着想,她还太小了,和离的事——我只能等到妞妞再大些,大些了,我才能提啊,阿陵,我不是没有想过同他和离,我在这里过得太难受了,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我娘家也不会同意,况且妞妞才出生,她太小了,我要和离,她便没了落脚处,我也不会放心把她留在这里,让这家子人来养她。” “当时有当时的顾虑,现在有现在的顾虑,等到了那个时候,焉知又会不会有新的顾虑呢? ”桑陵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地说,“旁人的事,原本我不应该干涉太多,从前我劝过你,后来不再提起这些,是怕你有自己的考量,多嘴反倒叫你怪我。如今看来,我这个做旁人的却也不得不多提了,若你想和离,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若你暂时还不想,但生了什么为难事,也可尽管差人去侯府找我。” 话音落地一阵沉默,班乐无意识地摆弄着摊开的裙角,一下又一下,才点了点头,“谢谢你,容我再想想。” 三月中旬,聂太公如同众人预料的——搬到外增台河边的聂家别院里去住了,临走前还带上了聂成永和两个府医,是非堂里的童子仆从都去了大半。 昭玉夫人说:“估摸着小两月不得回。” 老爷子不在家,大夫人也就更明目张胆的把家务丢到了少夫人手上。 不过入春以后事不多,桑陵也只需要在月初听人事点卯,月底听报账,中间偶尔见两个新庄主、新肆主的,手边还有房媪和几个老妈妈、老管家的帮衬,总不比刚接手那会忙碌的。 有时候得了闲,还能在午苑里窝着,不是看看书,便是画几张现代物件的结构图,再不然就是往后院走走,看看钟村几个女孩子们的恢复情况,也同孩子们说说话。 上次和代成君逛过九市之后,后来代家女儿又来过一趟侯府,说是要带走莲妹、阿珠和偲偲。 六个小女儿本来就是一块儿的,一听说要分开,哪有舍得的? 得知了桑陵和代成君的身份,不敢当着面反驳,只是私下抹泪水。 这一幕就被代成君瞧见,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同桑陵说,“不是我非要过来和你抢人,只是既然人是我们一起救下的,总不能全丢给了你,倒显得我没良心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桑陵说她,”咱们两家养几个女孩子,都是养得起的,何必你啊我啊的。” “我也想她们呢。”代成君索性实话实说。 桑陵忍俊不禁,便拉着她往午苑又坐了会,两个人一同商量解决法子。 “你上次说,我那睫毛膏和眼线笔要是让京中妇人们都知晓了,包准喜欢。我便想,何不我们一起盘下个铺子?专卖这些东西。你我合资,将六个女孩带过去,让她们自小学着经营,也算有事做,又是我们一起养着的。” “何为合资?”代成君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桑陵诩笑解释,“就是我们一起出钱。” 钱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富家女儿来说算不得什么,便是南下消费颇多,可毕竟家底殷实,不过一两月即可恢复过来,代成君旋即一拍手,“正是如此,我多出些钱,这些东西都是你做出来的,我也是沾光而已。” “一半一半。”桑陵谢绝了她这提议,“我画图稿,你且有事做,需得找着合适的工匠去打造,咱们都要参与,也得带着她们参与,你看可好?” “甚好!”代家女儿这时候就像个附和机器,“那我们何时开?” “眼下。”桑陵笑道。 正好年边侯府下头有几间邸舍空出来,与其盘出去,不若她们自己拿来做生意赚外快。而且这几日聂策又出外差去了,家务尚有能腾出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把这事给办了。 第217章 “孺子可教也。” 桑家女儿的性子向来说干就干,不喜拖延,因此那日同代成君商议好之后,第三日就挑中了宣平门大街一侧的铺面,算是个显眼的位置,下午又安排了人去市署申报市籍,翌日便紧锣密鼓地展开室内铺装,桑陵头天夜里就拟好了装潢图,纵然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最后还得根据这时代的生产水平来,就好比坐具,总不能在这个人人跽坐的时代,造出个太师椅来罢。头回邸肆开业,太过招惹风头不是什么好事,凡事还是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至于工匠班子那些落到实处的事,都是代成君一手操办的。 别看代家女儿平时小女儿一样的,说起八卦来叽叽喳喳的,但要办起实事也绝不含糊,伶俐着的。 再一个重要的就是产品了。这时代所拥有的美妆品种类单一,仅有胭脂、黛粉和唇脂一类,桑陵起先也不想一次上太多新奇的饰物,在邸肆开张前,只让代成君联系的几批工匠做睫毛膏和眼线笔,她的想法是:这批东西试试水,看看市场反响了,再一点点造新的东西。 代成君全程应和,桑陵的计划是什么,她就跟着去做。 自南边一路来去以后,她对桑陵有一种特别的依赖,什么事要做决策时,只恨不得抱紧桑陵的大腿,唯命是从。 “最初这一批,咱们先不卖出去。”她说,代成君好奇道,“造出来了不卖,留着摆看啊?”话落只见对面人摇了摇头,“且先寻着机会,往那些个贵妇手边送几只,等她们用得喜欢了,知名度慢慢打出去,第一批顾客就有了。” “可咱们不是私下里做这事吗?” 国朝权贵人家做生意,向来不自己亲自出面,都是托人打理,自己在背后出资再得收益,也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规矩,而是关乎面子,毕竟这时代瞧不起商人,故此就算能赚钱,权贵人家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外头做生意。桑陵虽心里不认可,但也不得不照做,怎么说她现在也还在侯府里掌家,接过了掌家妇的棒子,以后还是要出去同人交际应酬的。 想了想,就道,“索性我们自己先用,再以交情为由赠出去。” 也是因为她给这批货物的价格定得比较高,乃是走高端路线,所以一定要在京城贵妇圈里打开知名度。 “月底宫里有个蹴鞠赛,下月小南山还有今年的赛马会,都是机会。”代成君很快就跟上了。桑陵一点头,“孺子可教也。” …… 连日来在外头的忙碌,让她对家中事稍有疏忽,连聂策是什么时候外差回来的都不知道,才从稚子房去和乐一乐玩闹过一会,等进午苑主屋时已是傍晚。 那厮就跽坐旁室里,看样子是刚用过饭,麻兴和好放在一旁收拾碗筷,桑陵都觉得稀奇,难得看这两个后院的家僮来寝屋来伺候。 “实在昨儿就叫人传信回来了,今儿到家就没瞅见你,她们说你出去了?”聂策撇了外袍在边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桑陵顺道落座他对面,瞅了他一小会,只闻着淡淡的香味从他身上传来,“洗澡了啊?” 就见聂策有点不自然得往后仰了仰,“昂”了声,“今儿天热。” 今年天候是古怪,四月天就热起来了,午时那会一度热得像盛夏了似的,桑陵颔首认可,其实也都瞧出了他泛着僵硬的举止,但没太放心上,扬着一张笑脸说,“我和你说个事,你且听听。” “什么事?”那厮将手搭在了膝头,饶有意思看她。 “我同代成君在外头盘了个铺面,今日开张了,唤作‘香奁居’,专售卖些脂粉膏子,我预备把钟村那六个女孩子安顿在那处,让她们学着打理生意,我和代成君出钱经营。” “怎么突然想做这个了?”聂策有些好奇,早前在钟村,她不还称“救人”是自己想做的事嘛? 桑家女就跟能听到他心里的话一样,支颐凑上来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想要什么,但是不论救人也好,掌家也罢,亦或是经营邸肆,总之都是在做事,得来的东西是用我的劳动——”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智慧换来的。” 少年将军失笑道,“也得亏了是你们,我看你要做什么,代成君都跟着你。” 听得他这话,桑陵眼珠子滴溜溜得转,“到时候也把班乐拉入伙,她就有安生之处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对面人听得一愣,“她不是嫁去了荀家吗?” 说起这些来都神伤,桑家女摆了摆手,朝着后室过去,一边说,“她日子过得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离了,娘家也不好回去的,我心想我们的邸肆后头还有一处院落,容她同她女儿住下绰绰有余。” “嗯。”聂策听得也感慨,沉吟一声,“荀进入了廷议,不过好似颇受人非议,将来且不知如何。” “他如何我懒怠打探,我只在乎班乐。” “你们关系倒是好。”聂策净了手跟她一道进来,自顾自地上榻了,桑陵还没洗漱呢,扭头问了句,“你今日睡这么早?” “累着了,眯会。”帐中声音传来,过了会,又道,“等你忙活好了叫我。” “你要睡就先睡呗,我叫你做什么?”她一面说,一面唤了婢子上来拆发髻,却只见卫楚一人进来,就朝着门边望去——往前这时候,都是宗湘卫楚一同上来服侍,今日独不见宗湘……犹自疑惑,那厮在帐中回答,“想你了。” 一时无语,回望过去也只是皱着眉头笑。 第217章 “孺子可教也。” 桑家女儿的性子向来说干就干,不喜拖延,因此那日同代成君商议好之后,第三日就挑中了宣平门大街一侧的铺面,算是个显眼的位置,下午又安排了人去市署申报市籍,翌日便紧锣密鼓地展开室内铺装,桑陵头天夜里就拟好了装潢图,纵然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最后还得根据这时代的生产水平来,就好比坐具,总不能在这个人人跽坐的时代,造出个太师椅来罢。头回邸肆开业,太过招惹风头不是什么好事,凡事还是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至于工匠班子那些落到实处的事,都是代成君一手操办的。 别看代家女儿平时小女儿一样的,说起八卦来叽叽喳喳的,但要办起实事也绝不含糊,伶俐着的。 再一个重要的就是产品了。这时代所拥有的美妆品种类单一,仅有胭脂、黛粉和唇脂一类,桑陵起先也不想一次上太多新奇的饰物,在邸肆开张前,只让代成君联系的几批工匠做睫毛膏和眼线笔,她的想法是:这批东西试试水,看看市场反响了,再一点点造新的东西。 代成君全程应和,桑陵的计划是什么,她就跟着去做。 自南边一路来去以后,她对桑陵有一种特别的依赖,什么事要做决策时,只恨不得抱紧桑陵的大腿,唯命是从。 “最初这一批,咱们先不卖出去。”她说,代成君好奇道,“造出来了不卖,留着摆看啊?”话落只见对面人摇了摇头,“且先寻着机会,往那些个贵妇手边送几只,等她们用得喜欢了,知名度慢慢打出去,第一批顾客就有了。” “可咱们不是私下里做这事吗?” 国朝权贵人家做生意,向来不自己亲自出面,都是托人打理,自己在背后出资再得收益,也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规矩,而是关乎面子,毕竟这时代瞧不起商人,故此就算能赚钱,权贵人家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外头做生意。桑陵虽心里不认可,但也不得不照做,怎么说她现在也还在侯府里掌家,接过了掌家妇的棒子,以后还是要出去同人交际应酬的。 想了想,就道,“索性我们自己先用,再以交情为由赠出去。” 也是因为她给这批货物的价格定得比较高,乃是走高端路线,所以一定要在京城贵妇圈里打开知名度。 “月底宫里有个蹴鞠赛,下月小南山还有今年的赛马会,都是机会。”代成君很快就跟上了。桑陵一点头,“孺子可教也。” …… 连日来在外头的忙碌,让她对家中事稍有疏忽,连聂策是什么时候外差回来的都不知道,才从稚子房去和乐一乐玩闹过一会,等进午苑主屋时已是傍晚。 那厮就跽坐旁室里,看样子是刚用过饭,麻兴和好放在一旁收拾碗筷,桑陵都觉得稀奇,难得看这两个后院的家僮来寝屋来伺候。 “实在昨儿就叫人传信回来了,今儿到家就没瞅见你,她们说你出去了?”聂策撇了外袍在边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桑陵顺道落座他对面,瞅了他一小会,只闻着淡淡的香味从他身上传来,“洗澡了啊?” 就见聂策有点不自然得往后仰了仰,“昂”了声,“今儿天热。” 今年天候是古怪,四月天就热起来了,午时那会一度热得像盛夏了似的,桑陵颔首认可,其实也都瞧出了他泛着僵硬的举止,但没太放心上,扬着一张笑脸说,“我和你说个事,你且听听。” “什么事?”那厮将手搭在了膝头,饶有意思看她。 “我同代成君在外头盘了个铺面,今日开张了,唤作‘香奁居’,专售卖些脂粉膏子,我预备把钟村那六个女孩子安顿在那处,让她们学着打理生意,我和代成君出钱经营。” “怎么突然想做这个了?”聂策有些好奇,早前在钟村,她不还称“救人”是自己想做的事嘛? 桑家女就跟能听到他心里的话一样,支颐凑上来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想要什么,但是不论救人也好,掌家也罢,亦或是经营邸肆,总之都是在做事,得来的东西是用我的劳动——”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智慧换来的。” 少年将军失笑道,“也得亏了是你们,我看你要做什么,代成君都跟着你。” 听得他这话,桑陵眼珠子滴溜溜得转,“到时候也把班乐拉入伙,她就有安生之处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对面人听得一愣,“她不是嫁去了荀家吗?” 说起这些来都神伤,桑家女摆了摆手,朝着后室过去,一边说,“她日子过得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离了,娘家也不好回去的,我心想我们的邸肆后头还有一处院落,容她同她女儿住下绰绰有余。” “嗯。”聂策听得也感慨,沉吟一声,“荀进入了廷议,不过好似颇受人非议,将来且不知如何。” “他如何我懒怠打探,我只在乎班乐。” “你们关系倒是好。”聂策净了手跟她一道进来,自顾自地上榻了,桑陵还没洗漱呢,扭头问了句,“你今日睡这么早?” “累着了,眯会。”帐中声音传来,过了会,又道,“等你忙活好了叫我。” “你要睡就先睡呗,我叫你做什么?”她一面说,一面唤了婢子上来拆发髻,却只见卫楚一人进来,就朝着门边望去——往前这时候,都是宗湘卫楚一同上来服侍,今日独不见宗湘……犹自疑惑,那厮在帐中回答,“想你了。” 一时无语,回望过去也只是皱着眉头笑。 第218章 不想沦为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一员 暮春时节的长安城,在经历了几个胜似夏日的热天后,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春雨,桑陵睡到半夜就听着了雷声,一时睡意消散,便轻轻拉开了聂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踱步到了廊庑上赏雨,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木地板上投下破碎的光影,不多时,回廊尽头的身影就快步过来了,正是成媪。 她都有些惊讶,又怕惊扰到里头睡觉的人,只用口型问,“如何还没睡?” 成媪自知嗓门大,收不住声,干脆拉着她走到了廊上,又一路走到了旁边的厢房里,“奴睡不着,听着这雨,怕寝屋后窗没关严实,雨水飘进来,您要受寒。” “关着的呢,你也太小心了,要实在担心,叫她们几个小的过来不就成了?”桑陵无奈笑了笑,又扯了下披在身上的袍服,“正好,去看看稚子房里的窗子关严实没。” “关着的,我刚从那儿过来。”成媪提到女公子,眉头才舒展一点,“两个乳娘睡在里头的,孙媪在旁边屋子里,女公子睡得可香了。” 桑陵就点了点头,又问,“今日吃得可多,没闹腾罢。” “可听话了,吃得粟米糊和羊奶肉羹,还喝了点梨汁。前几日您教她说‘妈妈’,今日卯辰您一走,可了劲地喊,后来就喊睡着了,下午是孙媪在带着的。” “那可惜了,我都还没听着呢,坏妮子,我教她的时候她不叫,我一走她就开始叫了。明日可得好好捏捏她。”桑陵心里高兴,脸上笑意都止不住,若不是现在是大半夜,恨不得立马飞到稚子房里去的,还得拉上聂策,让那厮看看女儿到底是先叫的谁。 “正好您也没睡。”成媪起还笑着的,说这一句时脸上神情就不大好看了。 “如何?”桑陵轻声问。 “原是想明日说的,现在一齐说了,您看着如何办罢。” 仅是开了这个口,她莫名就猜到了些许——日入那会,聂策的动作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尽管说不上来哪儿具体不对劲,可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了,言行举止间便是有丝毫异样,另一半也能察觉出来。而且夜里更衣拆发那会,宗湘也不见了人影,这就很奇怪了——她听着自己还算平缓的语气,“你说罢。” “宗湘那丫头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了。”成媪啐了一口,“我只当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后来才渐渐放宽心,不想自上次被侯爷……倒让她心里头存了念想了。今日之事都还是鸳发现的,那丫头从后罩房过来,正走的西厢房外头,赶着侯爷回来的那会在沐浴,好巧不巧,应不识今儿没跟着回来,侯爷自己在忙活,也没唤人,宗湘——”说到一半,成媪气得身子骨都在抖,“鸳瞧着她自己就那么进去了,小丫头脸嫩,瞧这动静就被吓住了,也没管后头如何,竟直接跑开了,好在是夜里还知道来和我说一声,不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咱们都成蒙在鼓里的痴儿了。” “夫人,您说——”成老妈妈凑上前,眉眼间满是担忧,“侯爷应当不会。” 桑陵心里头早就乱成一团了,才刚送走一个梁氏,这会又来一个,还都是自己身边人,哪怕是个外院的、那些不熟悉的,她都不至于这么烦,偏偏这个人是宗湘。 不禁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由着外头的风声雨声都往耳朵里钻,外在嘈杂的声音压住了那些思绪,才镇静抬眸,“知道了,你也别老想着这事了,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了才是。” “可——” 桑陵将她的话推了回去,“我会看着办的,放心。” 成媪嗫嚅了一会,还是想说什么,但见少夫人这般模样,也还能读懂她的意思,只得行了礼转身,几步一叹气地回下人房去。桑陵就目注前头背影一直消失在廊道拐角,才慢慢走回寝屋,又不禁侧目庭院雨景,几棵榆树上的细枝条被压得弯下了腰,雨水顺着地砖石缝蜿蜒,不期然间又是一道闪电,将这座被黑暗吞噬的庭院点亮一瞬,她低眉放空了一会,才重新迈开步子,才刚一抬头,就瞧见了门边的那抹身影。 又不由得好笑,心里想着这夜当真不安宁,大家伙都被这场雨吵醒了。 “怎么出来了?”聂策走到了她跟前,原本手里拿了件外袍,见她身上披了件,就将手里的搭在了臂弯,自如地揽住了她。 他一直同她亲昵,只要不是吵了架,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会不自觉地黏在一起,但今天,不知为何就比从前更黏腻,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生了疑。 “屋子里有些闷。”回答完这一句就皱起了眉头,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聂策,你——”话到嘴边又感觉还没组织好言语,问他今天有没有睡了宗湘?睡了打算如何安排?没睡那会子又做了什么?——这些问题在她的脑子里不断转圈,好似一个陀螺,搅得她头晕目眩。 她实在不想为了这些事心烦,她努力去寻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不想沦为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一员,整天为了争夺男人的爱而费尽心思,斗得你死我活。 耳边传来那厮的声音,“你也开始藏话了。” 第218章 不想沦为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一员 暮春时节的长安城,在经历了几个胜似夏日的热天后,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春雨,桑陵睡到半夜就听着了雷声,一时睡意消散,便轻轻拉开了聂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踱步到了廊庑上赏雨,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木地板上投下破碎的光影,不多时,回廊尽头的身影就快步过来了,正是成媪。 她都有些惊讶,又怕惊扰到里头睡觉的人,只用口型问,“如何还没睡?” 成媪自知嗓门大,收不住声,干脆拉着她走到了廊上,又一路走到了旁边的厢房里,“奴睡不着,听着这雨,怕寝屋后窗没关严实,雨水飘进来,您要受寒。” “关着的呢,你也太小心了,要实在担心,叫她们几个小的过来不就成了?”桑陵无奈笑了笑,又扯了下披在身上的袍服,“正好,去看看稚子房里的窗子关严实没。” “关着的,我刚从那儿过来。”成媪提到女公子,眉头才舒展一点,“两个乳娘睡在里头的,孙媪在旁边屋子里,女公子睡得可香了。” 桑陵就点了点头,又问,“今日吃得可多,没闹腾罢。” “可听话了,吃得粟米糊和羊奶肉羹,还喝了点梨汁。前几日您教她说‘妈妈’,今日卯辰您一走,可了劲地喊,后来就喊睡着了,下午是孙媪在带着的。” “那可惜了,我都还没听着呢,坏妮子,我教她的时候她不叫,我一走她就开始叫了。明日可得好好捏捏她。”桑陵心里高兴,脸上笑意都止不住,若不是现在是大半夜,恨不得立马飞到稚子房里去的,还得拉上聂策,让那厮看看女儿到底是先叫的谁。 “正好您也没睡。”成媪起还笑着的,说这一句时脸上神情就不大好看了。 “如何?”桑陵轻声问。 “原是想明日说的,现在一齐说了,您看着如何办罢。” 仅是开了这个口,她莫名就猜到了些许——日入那会,聂策的动作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尽管说不上来哪儿具体不对劲,可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了,言行举止间便是有丝毫异样,另一半也能察觉出来。而且夜里更衣拆发那会,宗湘也不见了人影,这就很奇怪了——她听着自己还算平缓的语气,“你说罢。” “宗湘那丫头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了。”成媪啐了一口,“我只当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后来才渐渐放宽心,不想自上次被侯爷……倒让她心里头存了念想了。今日之事都还是鸳发现的,那丫头从后罩房过来,正走的西厢房外头,赶着侯爷回来的那会在沐浴,好巧不巧,应不识今儿没跟着回来,侯爷自己在忙活,也没唤人,宗湘——”说到一半,成媪气得身子骨都在抖,“鸳瞧着她自己就那么进去了,小丫头脸嫩,瞧这动静就被吓住了,也没管后头如何,竟直接跑开了,好在是夜里还知道来和我说一声,不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咱们都成蒙在鼓里的痴儿了。” “夫人,您说——”成老妈妈凑上前,眉眼间满是担忧,“侯爷应当不会。” 桑陵心里头早就乱成一团了,才刚送走一个梁氏,这会又来一个,还都是自己身边人,哪怕是个外院的、那些不熟悉的,她都不至于这么烦,偏偏这个人是宗湘。 不禁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由着外头的风声雨声都往耳朵里钻,外在嘈杂的声音压住了那些思绪,才镇静抬眸,“知道了,你也别老想着这事了,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了才是。” “可——” 桑陵将她的话推了回去,“我会看着办的,放心。” 成媪嗫嚅了一会,还是想说什么,但见少夫人这般模样,也还能读懂她的意思,只得行了礼转身,几步一叹气地回下人房去。桑陵就目注前头背影一直消失在廊道拐角,才慢慢走回寝屋,又不禁侧目庭院雨景,几棵榆树上的细枝条被压得弯下了腰,雨水顺着地砖石缝蜿蜒,不期然间又是一道闪电,将这座被黑暗吞噬的庭院点亮一瞬,她低眉放空了一会,才重新迈开步子,才刚一抬头,就瞧见了门边的那抹身影。 又不由得好笑,心里想着这夜当真不安宁,大家伙都被这场雨吵醒了。 “怎么出来了?”聂策走到了她跟前,原本手里拿了件外袍,见她身上披了件,就将手里的搭在了臂弯,自如地揽住了她。 他一直同她亲昵,只要不是吵了架,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会不自觉地黏在一起,但今天,不知为何就比从前更黏腻,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生了疑。 “屋子里有些闷。”回答完这一句就皱起了眉头,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聂策,你——”话到嘴边又感觉还没组织好言语,问他今天有没有睡了宗湘?睡了打算如何安排?没睡那会子又做了什么?——这些问题在她的脑子里不断转圈,好似一个陀螺,搅得她头晕目眩。 她实在不想为了这些事心烦,她努力去寻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不想沦为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一员,整天为了争夺男人的爱而费尽心思,斗得你死我活。 耳边传来那厮的声音,“你也开始藏话了。” 第219章 “家里婢子不顾尊卑、廉耻——” 夫妻相处之道里有一条默契的守则:有话就说,绝不藏着掖着。桑陵当下读懂,叹息着一笑,本来沉重的心海一隅忽而泛起些许轻松的涟漪,“你今日和宗湘如何了?叫人家瞧见了,都告诉到我这里来了——”后头其实还有话,想同这厮说:要是做了这些事,不然直说,不然就干脆不要被发现。可犹豫一瞬,还是选择不说出口。 “我知道你要问的。”聂策倒比她想得坦荡。 “那怎么不说?” 聂策抬了抬眉,先没回答,两个人揽着走回后室,只见榻边纱帐被风吹得撩开半边,桑陵才发现后窗真没阖上,刚想过去,聂策先行一步,一面背对着她说起来,“我刚进去半刻钟没有,她就进来了,先隔了座行障说要伺候我沐浴,我说不必,叫她出去,谁想她自己就进来了。”说到这儿,他阖上窗子返身,手上沾了雨水,就又走到案几上去拿帕子,叹了口长长的气,“我把她打伤了。” 桑陵错愕的表情都摆在了脸上,“什么?” “家里婢子不顾尊卑、廉耻——”聂策没继续说下去了,当时那一脚伸出去纯粹下意识,即便那婢子顿首贴地,没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姿态上也很是小心了,但行军之人警惕心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顿了顿道,“打发出去罢,留在跟前碍眼。” 虽说人是从娘那边过来的,之后又一直跟着桑陵,可要出了这般心思,今后在园子里待着就是个祸患,他对这些事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而今只想守着妻女,房中人多了就复杂了,妻妾生了龃龉,明里暗里勾心斗角,再要闹得之前——娘和二婶那般,那这家里又要待不成了,眼下是好难得真正清净,何至于又要再生事端。 何况他总以为:桑女虽表现得大度,可能真要惹毛了她,到时候不准就一走了之——聂策猛地一抬眉,没敢细想下去。 却见身前人面无表情地发怔了许久,叹道,“我本看重她,却变得如今这般,也是造了孽了。” 桑陵也着实没有想到宗湘会……刚来午苑的那会,小丫头小心翼翼,整日就候在墙边等吩咐,规规矩矩的仿若一座雕像,后来跟着认字,桑陵教会她用后世的方法做表格,归纳整理……从某种层面来说,她教她的东西甚比教雅女的还要多。 她原不该如此的,桑陵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以后,便让她生了这样的心思,或者真要有这份心,又何必做得如此。 兀自感慨着,只见那厮从墙边转身回来,已然转了话口,“今日荀进被人参了一本,回家歇息去了,近期内不得上廷议,今后且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要提及此人,便是和班乐相关了,桑陵回神目注,“他犯了什么错?” “伙同少府与人行便。”聂策走过来盘坐下,“这些事在宫中屡见不鲜,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他受罚,说来还同他那表舅相关。” 荀进有个在宫中做佞幸的亲戚,桑陵从前也有耳闻,不过不是听说那人得宠多年,与皇帝有着非比寻常的深情厚谊吗?如何突然间就……她又不觉盯了眼聂策,这厮是皇后的外甥,想来也厌恶着那皇帝男宠呢?她低眉沉吟,“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何况还是此等角色,所以人啊,还是得有些真才干,才不至于这么说倒台就倒台的。” 除非独断专权的暴君,历史上的皇帝要处理臣子,也得掂量人家是否有真作用,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纯靠阿谀逢迎上位,那下台也不过转瞬间的事。她不觉一挑眉尾,又关联到了宗湘身上,婢子在看账上是真有点本事的,要这么突然打发出去,说实话,难不令她神伤。 聂策就点了点头,“你这话不赖,但陛下在本朝历代君主里算是脾气顶好的了,说不准是后头犯了什么大错。” 说完无话,这厮也瞧得出桑陵这会心情不佳,便没有说太多,拉着她往后室过去,“睡罢,明儿还得早起去中校署。” …… 虽说心烦虑乱,但少夫人第二日还是和成媪提了提宗湘的去留问题。 老妈妈同样又悲又恼,总归是共过事的人,也都知道人家的能力,“索性寻个人家嫁出去,体体面面地打发些东西,也算是主仆一场了。” 一边说,一边给桑陵斟上一杯玉饮,续道,“本来也到年纪了,留在主人身边伺候的,要么嫁了家里的家生子,要么给主人家的做媵妾,不然就是嫁出去,就这几条出路,或者和我一样,做了寡妇再来伺候人,一辈子也都不带肖想的。” “你托房媪去瞧瞧罢,寻个外头的好人家。” 若是起了异心,留在身边总也是不行的,桑陵也不愿意去赌宗湘将来会如何。 第219章 “家里婢子不顾尊卑、廉耻——” 夫妻相处之道里有一条默契的守则:有话就说,绝不藏着掖着。桑陵当下读懂,叹息着一笑,本来沉重的心海一隅忽而泛起些许轻松的涟漪,“你今日和宗湘如何了?叫人家瞧见了,都告诉到我这里来了——”后头其实还有话,想同这厮说:要是做了这些事,不然直说,不然就干脆不要被发现。可犹豫一瞬,还是选择不说出口。 “我知道你要问的。”聂策倒比她想得坦荡。 “那怎么不说?” 聂策抬了抬眉,先没回答,两个人揽着走回后室,只见榻边纱帐被风吹得撩开半边,桑陵才发现后窗真没阖上,刚想过去,聂策先行一步,一面背对着她说起来,“我刚进去半刻钟没有,她就进来了,先隔了座行障说要伺候我沐浴,我说不必,叫她出去,谁想她自己就进来了。”说到这儿,他阖上窗子返身,手上沾了雨水,就又走到案几上去拿帕子,叹了口长长的气,“我把她打伤了。” 桑陵错愕的表情都摆在了脸上,“什么?” “家里婢子不顾尊卑、廉耻——”聂策没继续说下去了,当时那一脚伸出去纯粹下意识,即便那婢子顿首贴地,没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姿态上也很是小心了,但行军之人警惕心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顿了顿道,“打发出去罢,留在跟前碍眼。” 虽说人是从娘那边过来的,之后又一直跟着桑陵,可要出了这般心思,今后在园子里待着就是个祸患,他对这些事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而今只想守着妻女,房中人多了就复杂了,妻妾生了龃龉,明里暗里勾心斗角,再要闹得之前——娘和二婶那般,那这家里又要待不成了,眼下是好难得真正清净,何至于又要再生事端。 何况他总以为:桑女虽表现得大度,可能真要惹毛了她,到时候不准就一走了之——聂策猛地一抬眉,没敢细想下去。 却见身前人面无表情地发怔了许久,叹道,“我本看重她,却变得如今这般,也是造了孽了。” 桑陵也着实没有想到宗湘会……刚来午苑的那会,小丫头小心翼翼,整日就候在墙边等吩咐,规规矩矩的仿若一座雕像,后来跟着认字,桑陵教会她用后世的方法做表格,归纳整理……从某种层面来说,她教她的东西甚比教雅女的还要多。 她原不该如此的,桑陵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以后,便让她生了这样的心思,或者真要有这份心,又何必做得如此。 兀自感慨着,只见那厮从墙边转身回来,已然转了话口,“今日荀进被人参了一本,回家歇息去了,近期内不得上廷议,今后且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要提及此人,便是和班乐相关了,桑陵回神目注,“他犯了什么错?” “伙同少府与人行便。”聂策走过来盘坐下,“这些事在宫中屡见不鲜,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他受罚,说来还同他那表舅相关。” 荀进有个在宫中做佞幸的亲戚,桑陵从前也有耳闻,不过不是听说那人得宠多年,与皇帝有着非比寻常的深情厚谊吗?如何突然间就……她又不觉盯了眼聂策,这厮是皇后的外甥,想来也厌恶着那皇帝男宠呢?她低眉沉吟,“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何况还是此等角色,所以人啊,还是得有些真才干,才不至于这么说倒台就倒台的。” 除非独断专权的暴君,历史上的皇帝要处理臣子,也得掂量人家是否有真作用,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纯靠阿谀逢迎上位,那下台也不过转瞬间的事。她不觉一挑眉尾,又关联到了宗湘身上,婢子在看账上是真有点本事的,要这么突然打发出去,说实话,难不令她神伤。 聂策就点了点头,“你这话不赖,但陛下在本朝历代君主里算是脾气顶好的了,说不准是后头犯了什么大错。” 说完无话,这厮也瞧得出桑陵这会心情不佳,便没有说太多,拉着她往后室过去,“睡罢,明儿还得早起去中校署。” …… 虽说心烦虑乱,但少夫人第二日还是和成媪提了提宗湘的去留问题。 老妈妈同样又悲又恼,总归是共过事的人,也都知道人家的能力,“索性寻个人家嫁出去,体体面面地打发些东西,也算是主仆一场了。” 一边说,一边给桑陵斟上一杯玉饮,续道,“本来也到年纪了,留在主人身边伺候的,要么嫁了家里的家生子,要么给主人家的做媵妾,不然就是嫁出去,就这几条出路,或者和我一样,做了寡妇再来伺候人,一辈子也都不带肖想的。” “你托房媪去瞧瞧罢,寻个外头的好人家。” 若是起了异心,留在身边总也是不行的,桑陵也不愿意去赌宗湘将来会如何。 第220章 开春了,小丫头动了心思 房媪那边一听这话,自然要问缘由,好说歹说宗湘和卫楚也都是云月榭出来的,房媪都还亲自带过二人,知道品行,突然地要打发出去嫁人,未免错愕。 成媪没有隐瞒太多,客客气气地说了个大概,“也都是开春了,小丫头动了心思,想要往上爬,其实从大夫人这儿出来的,人模样、脾气、才干都好,但——”她一脸隐晦,“我听你说,侯爷之前就打伤过婢子了?” 房媪没顾得上回应,“你是说,宗湘也被……?”只见成媪猛地一点头,“还是被踹倒的,现都在房里休养呢。” 那看来也是突然往人跟前去的,按着侯爷的性子,最讨厌如此,何况人家自小在军队里历练,又上过战场,身前身后好几只眼睛,防备着呢,房媪无奈摇了摇头,“倒是有人家,而且要打发就打发得远些,岑毓娘家有个叔伯兄弟在奇山,也未成婚,我待会就去打听打听。” 岑媪是前院做事的老仆妇了,同成媪之前也算有些交情,人倒是好打交道,成媪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就即刻回午苑,把这事同少夫人说了。 彼时桑陵还在屋中画几样美妆产品的样式图,代成君刚来没一会,落座她对面叽叽喳喳地说话,话说多了就要喝水,水喝多了就要解手,那边刚往厢房后头的东司去了,成媪这边进来回话,“说好了,人是岑媪家一个兄弟,现在奇山做活,一家子都是田里的,吃穿不愁,再加上咱们赠出去的嫁妆,算是给她落了个好结果了。” 桑陵手中狼毫顿住,提起这事依旧思绪复杂,她深吸了口气,道了句“好”。 又听成媪跪坐着闲话似的,“房媪说,侯爷之前就为这事打过人了,头几年,有不知道规矩的婢子爬床……”话尤未几,桑陵出声打断,“有客至,回头再说这些罢。” 少夫人眼波流转间,还是叮嘱了句,“这件事我懒怠费神理会,嫁妆那些你看着安排,挑几样好的,话捡着好的说,也不要太疾言厉色了,两边商议好之后,直接将人送出去便是,不必来与我交代。” 这一回,她索性狠下心来,一口气办成,也就能少了无尽的感慨。 因而自这日过去,再是一面都没同宗湘见过,就留了卫楚、小原杏和晏瑶在跟前服侍。 卫楚现在是最亲近她的婢女了,几次欲言又止,桑陵也并没有摆什么脸色,但两边什么也没提。 这门婚事还算得上表面的顺顺利利。 怎么说也是高门出来的婢女,名声过得去,加之宗湘秀气有余,也是个可人的样貌,岑媪颇为满意,和自家兄弟说尽好话,那头也是欣然求娶。 月底岑家人亲自上门来接,宗湘提前一晚就去后罩房住着了,且有几个老媪在旁边张罗送亲。 鸳在那头得了消息回来汇报给成媪,再由成媪转述给桑陵,“人已经被接走了,鸳说那岑家公子生得不错,就是黑了点,我说庄稼人地里做事,怎么能不黑的?只要人好就行了,只一个,那丫头总是哭,没来的不吉利,她几次说要来给您磕头,我是给拒了的,怎么说那事也——”她把话藏住了,如今提起来都还余怒未消。 怎么就能糊涂到那个份上?早前夫人才嫁进来的时候要给侯爷更衣,人家都不让呢,侯爷是个什么人,几个房中服侍的家奴也都该清楚了,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 桑陵怔怔然听完,原是打算将目光继续放到账本上去的,又悄然转了话口,“今日蹴鞠赛,房媪交代了娘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应该是宫中用了饭才回来。”成媪跟着回答,“起先没说侯爷回去,后来听说也被邀过去了,早知如此,咱们也该去的。” 桑陵的计划里本来也是打算一同去的,她之前早和代成君约好了,去那地方送送睫毛膏,但后来庄子上又有事,来了几家佃户和庄主有纠纷的,她也有心听一听这里头的文章,就没跟着了。思忖有顷,吐了口气说,“事总得一件件办,没去就没去,下月不是还有个赛马会吗?” 小南山的赛马会又没有宫中蹴鞠赛那么局限,她们的机会还多的是呢,也不愁这一回两回的。 成老妈妈倒不是桑陵这个思路,她只可惜少夫人没跟着侯爷一起去贵人圈子里露露面的,便嗫嚅应声,又打算往稚子房去看看女公子,正转过身倒水,只听身后的声音传来,“这几月也时常去打听打听,看她在岑家过得如何,要是受了欺负——”她吞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成老妈妈自是心领神会,就跟着喟叹,“知道,毕竟从咱们这儿出去的,如何也该留神。” 蹴鞠赛才落下第二日,代成君就跑来了一趟,又同桑陵细细碎碎的交代着。 代家女儿正说道,“你说你去不成,我就叫上了阿乐,本来以为她也去不成,我也只是试试,谁想她当真来了,我都纳闷她怎么肯出来的?可我问她,她都不说话,我觉得她人沉闷了许多,总是闷不吭声的,不像之前上学那会,还能同我吵架呢,后来我就和她说了我们开香奁居的事,她倒终于有些兴趣了,还同我问了许多,正好你上回说,想让她和我们合伙,我就提了提这事,本来也以为她会不同意,毕竟她现在事多,也不能总出来,谁承想她也同意了。我说我问问你,怎么说这里头还是你在打理,我都是跟着你做的。她也没说什么,不过后来问我要了一管睫毛膏子回去了。” 代成君现在俨然侯府常客了,午苑堂屋里头都特地给她留了座,小原杏端着食盘进来,跪坐案几边奉上糕点,卫楚和晏瑶就在墙角擦拭长案和博山炉上的灰。桑陵微微一笑回说,“那就正好了,下月赛马会我们一同去,三个人一起商量。” “好啊。”代成君左右回顾她这屋内,犹自好奇,“往前我见你身边都有四个丫头伺候的,有两个双生姊妹一样的跟着你,这两回来,如何没瞧见那个?就那个脸上还有些雀斑的。” 话落屋内一阵寂静,卫楚拿着抹布的手一顿,下意识瞥过去,见少夫人脸上还是一片温和的笑意,可眼睛又是瞅着身前香炉,神丝不属的,她说,“生了些事,打发出去了,你别问。” 也是知道代成君爱打探,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没得宣扬出去的。 代成君见她神情沈肃,努了努嘴,就去揭炉盖,啧啧两声继续方才的话,“这两日我也没太张扬,只把膏子送了两个夫人,我心想一次送太多,倒刻意了。” 桑陵点头道,“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我没想着前期就能回本,还得慢慢来。” 第220章 开春了,小丫头动了心思 房媪那边一听这话,自然要问缘由,好说歹说宗湘和卫楚也都是云月榭出来的,房媪都还亲自带过二人,知道品行,突然地要打发出去嫁人,未免错愕。 成媪没有隐瞒太多,客客气气地说了个大概,“也都是开春了,小丫头动了心思,想要往上爬,其实从大夫人这儿出来的,人模样、脾气、才干都好,但——”她一脸隐晦,“我听你说,侯爷之前就打伤过婢子了?” 房媪没顾得上回应,“你是说,宗湘也被……?”只见成媪猛地一点头,“还是被踹倒的,现都在房里休养呢。” 那看来也是突然往人跟前去的,按着侯爷的性子,最讨厌如此,何况人家自小在军队里历练,又上过战场,身前身后好几只眼睛,防备着呢,房媪无奈摇了摇头,“倒是有人家,而且要打发就打发得远些,岑毓娘家有个叔伯兄弟在奇山,也未成婚,我待会就去打听打听。” 岑媪是前院做事的老仆妇了,同成媪之前也算有些交情,人倒是好打交道,成媪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就即刻回午苑,把这事同少夫人说了。 彼时桑陵还在屋中画几样美妆产品的样式图,代成君刚来没一会,落座她对面叽叽喳喳地说话,话说多了就要喝水,水喝多了就要解手,那边刚往厢房后头的东司去了,成媪这边进来回话,“说好了,人是岑媪家一个兄弟,现在奇山做活,一家子都是田里的,吃穿不愁,再加上咱们赠出去的嫁妆,算是给她落了个好结果了。” 桑陵手中狼毫顿住,提起这事依旧思绪复杂,她深吸了口气,道了句“好”。 又听成媪跪坐着闲话似的,“房媪说,侯爷之前就为这事打过人了,头几年,有不知道规矩的婢子爬床……”话尤未几,桑陵出声打断,“有客至,回头再说这些罢。” 少夫人眼波流转间,还是叮嘱了句,“这件事我懒怠费神理会,嫁妆那些你看着安排,挑几样好的,话捡着好的说,也不要太疾言厉色了,两边商议好之后,直接将人送出去便是,不必来与我交代。” 这一回,她索性狠下心来,一口气办成,也就能少了无尽的感慨。 因而自这日过去,再是一面都没同宗湘见过,就留了卫楚、小原杏和晏瑶在跟前服侍。 卫楚现在是最亲近她的婢女了,几次欲言又止,桑陵也并没有摆什么脸色,但两边什么也没提。 这门婚事还算得上表面的顺顺利利。 怎么说也是高门出来的婢女,名声过得去,加之宗湘秀气有余,也是个可人的样貌,岑媪颇为满意,和自家兄弟说尽好话,那头也是欣然求娶。 月底岑家人亲自上门来接,宗湘提前一晚就去后罩房住着了,且有几个老媪在旁边张罗送亲。 鸳在那头得了消息回来汇报给成媪,再由成媪转述给桑陵,“人已经被接走了,鸳说那岑家公子生得不错,就是黑了点,我说庄稼人地里做事,怎么能不黑的?只要人好就行了,只一个,那丫头总是哭,没来的不吉利,她几次说要来给您磕头,我是给拒了的,怎么说那事也——”她把话藏住了,如今提起来都还余怒未消。 怎么就能糊涂到那个份上?早前夫人才嫁进来的时候要给侯爷更衣,人家都不让呢,侯爷是个什么人,几个房中服侍的家奴也都该清楚了,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 桑陵怔怔然听完,原是打算将目光继续放到账本上去的,又悄然转了话口,“今日蹴鞠赛,房媪交代了娘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应该是宫中用了饭才回来。”成媪跟着回答,“起先没说侯爷回去,后来听说也被邀过去了,早知如此,咱们也该去的。” 桑陵的计划里本来也是打算一同去的,她之前早和代成君约好了,去那地方送送睫毛膏,但后来庄子上又有事,来了几家佃户和庄主有纠纷的,她也有心听一听这里头的文章,就没跟着了。思忖有顷,吐了口气说,“事总得一件件办,没去就没去,下月不是还有个赛马会吗?” 小南山的赛马会又没有宫中蹴鞠赛那么局限,她们的机会还多的是呢,也不愁这一回两回的。 成老妈妈倒不是桑陵这个思路,她只可惜少夫人没跟着侯爷一起去贵人圈子里露露面的,便嗫嚅应声,又打算往稚子房去看看女公子,正转过身倒水,只听身后的声音传来,“这几月也时常去打听打听,看她在岑家过得如何,要是受了欺负——”她吞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成老妈妈自是心领神会,就跟着喟叹,“知道,毕竟从咱们这儿出去的,如何也该留神。” 蹴鞠赛才落下第二日,代成君就跑来了一趟,又同桑陵细细碎碎的交代着。 代家女儿正说道,“你说你去不成,我就叫上了阿乐,本来以为她也去不成,我也只是试试,谁想她当真来了,我都纳闷她怎么肯出来的?可我问她,她都不说话,我觉得她人沉闷了许多,总是闷不吭声的,不像之前上学那会,还能同我吵架呢,后来我就和她说了我们开香奁居的事,她倒终于有些兴趣了,还同我问了许多,正好你上回说,想让她和我们合伙,我就提了提这事,本来也以为她会不同意,毕竟她现在事多,也不能总出来,谁承想她也同意了。我说我问问你,怎么说这里头还是你在打理,我都是跟着你做的。她也没说什么,不过后来问我要了一管睫毛膏子回去了。” 代成君现在俨然侯府常客了,午苑堂屋里头都特地给她留了座,小原杏端着食盘进来,跪坐案几边奉上糕点,卫楚和晏瑶就在墙角擦拭长案和博山炉上的灰。桑陵微微一笑回说,“那就正好了,下月赛马会我们一同去,三个人一起商量。” “好啊。”代成君左右回顾她这屋内,犹自好奇,“往前我见你身边都有四个丫头伺候的,有两个双生姊妹一样的跟着你,这两回来,如何没瞧见那个?就那个脸上还有些雀斑的。” 话落屋内一阵寂静,卫楚拿着抹布的手一顿,下意识瞥过去,见少夫人脸上还是一片温和的笑意,可眼睛又是瞅着身前香炉,神丝不属的,她说,“生了些事,打发出去了,你别问。” 也是知道代成君爱打探,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没得宣扬出去的。 代成君见她神情沈肃,努了努嘴,就去揭炉盖,啧啧两声继续方才的话,“这两日我也没太张扬,只把膏子送了两个夫人,我心想一次送太多,倒刻意了。” 桑陵点头道,“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我没想着前期就能回本,还得慢慢来。” 第221章 “男女通吃啊?” 代成君过来没两日,班乐也主动来了一趟侯府,也是客客气气的在头一日递了拜书上来,桑陵早都做好准备迎她了。 当日清早照样在门口候着,见她把女儿也抱过来了,自是喜出望外,迎着人掠过前厅静思居,就直入午苑,在稚子房里落座说话。 两边女儿差不多大,又因得女孩子普遍早慧,一岁多的孩子已经能蹦出好些个字来了,小女儿第一次见面,经由两边大人抱着互相瞧,还对话似的念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话。 一屋子主仆都在笑,成老妈妈直接笑得往后仰,还险些摔个跟头,好在是几个年纪小的给扶住了,不然屋子里又该热闹起来。 “小娃娃是真有趣,叫人爱得紧。”成老妈妈说道。班乐不由得捏了捏乐一乐的脸蛋,对着桑陵说,“你娃真胖,如何养的?” “还是之前那个乳娘的奶水养人。”桑陵回说,“我哪来的功夫养她呀?吃喝拉撒都是家里这些个乳娘老媪带着的,去南方的时候,也是孩子祖母带着,我还亏待了她的呢。” “那她和你亲不亲?”班乐问。桑陵就把乐一乐抱在怀里,也不由得看了女儿一会,眉眼间都是慈爱,“也奇怪,一直和我亲,也粘我,只是不怎么粘她爹。” “我们家妞妞也是。”班乐一面笑,一面回应。 自打入府坐下,班家女儿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桑陵也好难得在她脸上瞧见这般笑靥,连带着她沉闷的心情都恢复不少,“我不及你亲自带的多,只能见着面就让她学说话,不想还是不如你家会的多。” 现在妞妞会说的话比乐一乐多些,行动上也大方,头一回来,就拔着个小腿到处跑,惹得班乐追了好几次,相较之下,乐一乐就斯文多了,只是坐在原地瞧她。 “我家妞妞就是闹腾,为了带好她,我没少受罪。”班乐虽是叹声,可眼角眉梢的幸福也显而易见,她爱怜地看着妞妞道,“我现在只想她每天快快乐乐的,以后不必和我一样就成了。” 班家女儿的脸上虽仍旧是笑,可话尾的语气到底带上些许落寞,桑陵就将目光一齐放去,柔声说,“代成君前两日来和我说了,我们仨一同经营那邸肆,她说你也同意了。” 话落只听对面微不可察的“嗯”了声,仿佛也没什么底气。 桑陵的脑子里瞬间就猜想了很多可能,最后总结——班乐还是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便用竹签将食盘上的脯梅拨了拨,佯装不经意地说起,“上月聂策回来说,荀世子被人检举,你在家还好罢?” 谁想班乐谈起这件事来,倒是比她料想的无所谓,甚至还露出丝丝缕缕的嘲讽来,“还好。要不好,我如何能带着女儿出来?”她捡了一颗梅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他那表舅大概是活不成了,现还在永巷关着呢,她老子娘同几个叔伯怕招事,早领着小辈们躲老家去了,他是做了这个朝官,不得不在家里关禁闭,也都是在家祠里头,我平日都见不着。” 那便是了。桑陵这会还真起了些兴趣,遂也拿起脯梅丢嘴里,登时泛起一阵酸甜,忍不住吞咽,精神也活泛许多,她舔了舔嘴唇,压低语调,“他那表舅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可见的是问到了什么隐晦事,班乐闻声凑近过来,又用手轻掩,“听说是同后宫家人子通奸,那女子还怀上了。” “他不是皇帝的——”桑陵目光如炬,都不知道为何一阵兴奋,“男女通吃啊?” “天子不也是——”班乐比她还大胆,话只说一半,上下一打量,只用眼神在同她说后面的话。 所以说聊八卦是真的活络气氛的好办法,班家女儿身上那股子怨妇的气息现在完全看不到了,竟有些恢复了上学时的生气,桑陵强忍着笑意,无可奈何地叹气,“这事闹得,当真是乱。” “乱的事还多着呢。”班乐不以为意,“现在我是要带妞妞,所以不得空去打听那些,不然按以前的,我能给你说上个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桑陵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别了,京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传闻,我可真听了三天三夜,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如何?”班乐好奇道。 “那时候坐船去南边,一路无趣寻着事打发时间,灵蓁就同我说了好几宿的。” 班家女儿听得满脸堆笑,“她现在是我们之中最闲的一个,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多了,指不定从她嘴里能听到多少奇人异事呢,我都想去听听了。” “那不然——”桑陵就给她耳杯里续上果浆,笑道,“过几日去我们邸肆瞧瞧,叫上灵蓁,我们仨在后头院子里说说话,你还不知道罢,我们那处还有个二进的院子,都安排了婢子进去住下了,将来我们仨也能偶尔去住住,丢开夫家,便是我们自己的小宅子,岂不更自由?” 这是藏了话了,班乐还能听不出来?人家总归是为自己好,她心里也当然乐意,只转念一想家中那般境况——虽说公婆都去了老家,但园子里总还有几个婶子老媪在,频繁进出必要落下一顿数落…… 班家女儿深吸了口气,颔首而笑,“好,到时候你差人去东侯府叫我。” 第221章 “男女通吃啊?” 代成君过来没两日,班乐也主动来了一趟侯府,也是客客气气的在头一日递了拜书上来,桑陵早都做好准备迎她了。 当日清早照样在门口候着,见她把女儿也抱过来了,自是喜出望外,迎着人掠过前厅静思居,就直入午苑,在稚子房里落座说话。 两边女儿差不多大,又因得女孩子普遍早慧,一岁多的孩子已经能蹦出好些个字来了,小女儿第一次见面,经由两边大人抱着互相瞧,还对话似的念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话。 一屋子主仆都在笑,成老妈妈直接笑得往后仰,还险些摔个跟头,好在是几个年纪小的给扶住了,不然屋子里又该热闹起来。 “小娃娃是真有趣,叫人爱得紧。”成老妈妈说道。班乐不由得捏了捏乐一乐的脸蛋,对着桑陵说,“你娃真胖,如何养的?” “还是之前那个乳娘的奶水养人。”桑陵回说,“我哪来的功夫养她呀?吃喝拉撒都是家里这些个乳娘老媪带着的,去南方的时候,也是孩子祖母带着,我还亏待了她的呢。” “那她和你亲不亲?”班乐问。桑陵就把乐一乐抱在怀里,也不由得看了女儿一会,眉眼间都是慈爱,“也奇怪,一直和我亲,也粘我,只是不怎么粘她爹。” “我们家妞妞也是。”班乐一面笑,一面回应。 自打入府坐下,班家女儿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桑陵也好难得在她脸上瞧见这般笑靥,连带着她沉闷的心情都恢复不少,“我不及你亲自带的多,只能见着面就让她学说话,不想还是不如你家会的多。” 现在妞妞会说的话比乐一乐多些,行动上也大方,头一回来,就拔着个小腿到处跑,惹得班乐追了好几次,相较之下,乐一乐就斯文多了,只是坐在原地瞧她。 “我家妞妞就是闹腾,为了带好她,我没少受罪。”班乐虽是叹声,可眼角眉梢的幸福也显而易见,她爱怜地看着妞妞道,“我现在只想她每天快快乐乐的,以后不必和我一样就成了。” 班家女儿的脸上虽仍旧是笑,可话尾的语气到底带上些许落寞,桑陵就将目光一齐放去,柔声说,“代成君前两日来和我说了,我们仨一同经营那邸肆,她说你也同意了。” 话落只听对面微不可察的“嗯”了声,仿佛也没什么底气。 桑陵的脑子里瞬间就猜想了很多可能,最后总结——班乐还是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便用竹签将食盘上的脯梅拨了拨,佯装不经意地说起,“上月聂策回来说,荀世子被人检举,你在家还好罢?” 谁想班乐谈起这件事来,倒是比她料想的无所谓,甚至还露出丝丝缕缕的嘲讽来,“还好。要不好,我如何能带着女儿出来?”她捡了一颗梅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他那表舅大概是活不成了,现还在永巷关着呢,她老子娘同几个叔伯怕招事,早领着小辈们躲老家去了,他是做了这个朝官,不得不在家里关禁闭,也都是在家祠里头,我平日都见不着。” 那便是了。桑陵这会还真起了些兴趣,遂也拿起脯梅丢嘴里,登时泛起一阵酸甜,忍不住吞咽,精神也活泛许多,她舔了舔嘴唇,压低语调,“他那表舅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可见的是问到了什么隐晦事,班乐闻声凑近过来,又用手轻掩,“听说是同后宫家人子通奸,那女子还怀上了。” “他不是皇帝的——”桑陵目光如炬,都不知道为何一阵兴奋,“男女通吃啊?” “天子不也是——”班乐比她还大胆,话只说一半,上下一打量,只用眼神在同她说后面的话。 所以说聊八卦是真的活络气氛的好办法,班家女儿身上那股子怨妇的气息现在完全看不到了,竟有些恢复了上学时的生气,桑陵强忍着笑意,无可奈何地叹气,“这事闹得,当真是乱。” “乱的事还多着呢。”班乐不以为意,“现在我是要带妞妞,所以不得空去打听那些,不然按以前的,我能给你说上个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桑陵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别了,京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传闻,我可真听了三天三夜,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如何?”班乐好奇道。 “那时候坐船去南边,一路无趣寻着事打发时间,灵蓁就同我说了好几宿的。” 班家女儿听得满脸堆笑,“她现在是我们之中最闲的一个,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多了,指不定从她嘴里能听到多少奇人异事呢,我都想去听听了。” “那不然——”桑陵就给她耳杯里续上果浆,笑道,“过几日去我们邸肆瞧瞧,叫上灵蓁,我们仨在后头院子里说说话,你还不知道罢,我们那处还有个二进的院子,都安排了婢子进去住下了,将来我们仨也能偶尔去住住,丢开夫家,便是我们自己的小宅子,岂不更自由?” 这是藏了话了,班乐还能听不出来?人家总归是为自己好,她心里也当然乐意,只转念一想家中那般境况——虽说公婆都去了老家,但园子里总还有几个婶子老媪在,频繁进出必要落下一顿数落…… 班家女儿深吸了口气,颔首而笑,“好,到时候你差人去东侯府叫我。” 第222章 “阿乐,可要记得和离。” 香奁居拉班乐合伙的事也没拖太久,没过几日三人就凑一块了,好难得落座一块闲话,天南地北的都要聊上一通,代成君又给班乐介绍起他们邸肆里的各种美妆产品。 “其实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都是最最基础的,我们阿陵还造了好些了,就比如这个,你可知这是什么?”代成君取出几枚椭圆的匜盒来,一一揭开盖子,可见好几种颜色的亮粉,被压得结结实实。 “这是用铅粉和不同颜色云母粉做的高光粉,再要高档一些的,还添了丁香,涂抹在脸上,不仅是光彩照人,还带着香味。”她学着桑陵之前给她示范的,也一个个抹在了自己手背上,展示与班乐,“你瞧瞧,每种颜色抹上去的效果都是不一样的。还有这些……”她一扭身,又从妆奁里取出个小抽斗来,“这是描眉的笔,比咱们之前用的更容易上手,也能画得更细,这上头的石墨,可是我托了人特地从颍川带过来的,用的羊油和蜂蜡也都是上等的,且得等着季节才能有,阿陵说,咱们可以把这个做成限量款,之后推销出去了,有了受众,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给班乐展示起来,就唤了莲妹进来当模特,让她身边专管上妆的鼻子用上她们的美妆品,边介绍,边完成了这个妆。 班乐看得全神贯注,也认真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桑陵来回答的,“这里头很多东西要制备出来非常麻烦,除了灵蓁方才说得石墨和蜂蜡,还有一些颜色,要制出来也非常麻烦,因而前期还只能多卖卖睫毛稿子和狼毫眼线笔,剩下的这些就都只能看着来做。” “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不缺钱的穆武侯夫人、辞曹家女公子,还能想着做起生意来了。”班乐抿了抿嘴,如实说。 代成君回说,“我也没想着过要挣钱,但阿陵之前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不论是现在父母的,还是以后夫家的,总归都不完全算是自己的。要完完全全用到自己身上,如何都会有顾虑,只有自己挣的才能真正算自己的。”她说完睥睨桑陵,“你说的可是不是?” 那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话都还是之前在钟村时——她们受公孙嶂资助时,她和代成君说的,其实也就是随口一提,难为她还记得住,也就认可道,“是这样的没错,自己挣钱,才能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你还记不记得在漓江上,我问你之后除了做别人的当家主母,还想做什么?” 这话是对着代成君问的,话落身旁人很快就回答了,“昂,我说我想做个游侠。” “是啊,做游侠也是需要钱财的,相比起拿家里的钱私自出去闯荡,用自己的钱是不是也更有底气些?” “那是自然。”代成君说,“不过啊,以我爹那样的性子,便是我挣的钱,他也回看做家里的。我和你们说,我爹那个人,可抠门着,这次我出去,他就盘算了我花出去的钱财,还一笔笔算给我……”代家女儿还沉浸在和她的对话里,案几香炉上的轻烟模糊视线,班乐默默垂下了眸子,又下意识地摆弄起了裙裾。 这些动作就完完整整落在了桑陵眼里,她静静地等着代成君说完,继而将话头引到班乐身上,“阿乐,除了做这个东侯夫人,做妞妞的母亲,你心里——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班乐闻言一怔,“我吗?”她扯着嘴角露出个不自然的笑来,“我有什么想做的?左右不过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人,在夫家安生一世罢了。” 这话真真假假,如何都瞒不过她面前的两个闺中密友,尤其代成君,那边很快就否定了她这话,“别的我不知道,你之前不正是想嫁给秦中简吗?” 她的嘴实在太快了,说完方追悔莫及,猛地一握嘴,有些不好意思地两边打量,看向桑陵的目光里更多是求救。 桑陵倒没觉得她失言了,这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都走到这个份上了,敞开了说话最为直截了当,于是干脆也把这话接了下去,她拿起玉盏轻轻呷了口,问道,“好久没听你们提过这位秦家兄弟了?他现在何处?做些什么?” 代成君显是没料到桑陵还追问起此人来了,双目圆睁,四处游移,也喝了口水,“还在家中备考呢,几年考不中,估计希望不大了,所以也帮着家里做事,不过还没成婚,去年本是说了个女儿的,都到定亲那步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黄了,到现在都没个音信。”说完停顿许久,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代成君眼珠子转动,心道提都提了,何不就直接问问——她将目光放到了班乐身上,“阿乐,我表哥之前还提过你——” “我也入伙罢。”班乐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下开了口,“后日我姑舅就从老家回来了,我想好了,过几日我就同他们提和离。” 对面两个小女儿面面相觑,代成君张着口念了几句无声的话,刚想痛快赞同,桑陵却在案几下按住了她,说道,“你要和离,我们自然是千万个赞同,可我听闻荀家人各个精明,心上都有七十二个窟窿眼儿,你要留神,切勿让他们说你占了‘七出’之罪,最后反定下个休妻,和离便是和离,不可变。” “对。”带成句也知道这一茬,“阿乐,可要记得和离。” 桑陵再追问,“你身边可有清楚这些事的奴仆?” “我娘舅家有个老媪,小时候带过我,情谊非比寻常,后来我嫁进荀家,她也同我娘和舅舅来探望过,她人里手,懂些门道,我这两日着人借了她来,这些事上就难得吃亏了。” “那便好,如若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差人来支会。”桑陵轻声说完,不由地叹了口气。 更多感叹,为何班乐口中提到能有帮助的人——竟不是亲生父母身边的人,还是舅舅家的仆妇。 第222章 “阿乐,可要记得和离。” 香奁居拉班乐合伙的事也没拖太久,没过几日三人就凑一块了,好难得落座一块闲话,天南地北的都要聊上一通,代成君又给班乐介绍起他们邸肆里的各种美妆产品。 “其实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都是最最基础的,我们阿陵还造了好些了,就比如这个,你可知这是什么?”代成君取出几枚椭圆的匜盒来,一一揭开盖子,可见好几种颜色的亮粉,被压得结结实实。 “这是用铅粉和不同颜色云母粉做的高光粉,再要高档一些的,还添了丁香,涂抹在脸上,不仅是光彩照人,还带着香味。”她学着桑陵之前给她示范的,也一个个抹在了自己手背上,展示与班乐,“你瞧瞧,每种颜色抹上去的效果都是不一样的。还有这些……”她一扭身,又从妆奁里取出个小抽斗来,“这是描眉的笔,比咱们之前用的更容易上手,也能画得更细,这上头的石墨,可是我托了人特地从颍川带过来的,用的羊油和蜂蜡也都是上等的,且得等着季节才能有,阿陵说,咱们可以把这个做成限量款,之后推销出去了,有了受众,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给班乐展示起来,就唤了莲妹进来当模特,让她身边专管上妆的鼻子用上她们的美妆品,边介绍,边完成了这个妆。 班乐看得全神贯注,也认真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桑陵来回答的,“这里头很多东西要制备出来非常麻烦,除了灵蓁方才说得石墨和蜂蜡,还有一些颜色,要制出来也非常麻烦,因而前期还只能多卖卖睫毛稿子和狼毫眼线笔,剩下的这些就都只能看着来做。” “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不缺钱的穆武侯夫人、辞曹家女公子,还能想着做起生意来了。”班乐抿了抿嘴,如实说。 代成君回说,“我也没想着过要挣钱,但阿陵之前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不论是现在父母的,还是以后夫家的,总归都不完全算是自己的。要完完全全用到自己身上,如何都会有顾虑,只有自己挣的才能真正算自己的。”她说完睥睨桑陵,“你说的可是不是?” 那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话都还是之前在钟村时——她们受公孙嶂资助时,她和代成君说的,其实也就是随口一提,难为她还记得住,也就认可道,“是这样的没错,自己挣钱,才能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你还记不记得在漓江上,我问你之后除了做别人的当家主母,还想做什么?” 这话是对着代成君问的,话落身旁人很快就回答了,“昂,我说我想做个游侠。” “是啊,做游侠也是需要钱财的,相比起拿家里的钱私自出去闯荡,用自己的钱是不是也更有底气些?” “那是自然。”代成君说,“不过啊,以我爹那样的性子,便是我挣的钱,他也回看做家里的。我和你们说,我爹那个人,可抠门着,这次我出去,他就盘算了我花出去的钱财,还一笔笔算给我……”代家女儿还沉浸在和她的对话里,案几香炉上的轻烟模糊视线,班乐默默垂下了眸子,又下意识地摆弄起了裙裾。 这些动作就完完整整落在了桑陵眼里,她静静地等着代成君说完,继而将话头引到班乐身上,“阿乐,除了做这个东侯夫人,做妞妞的母亲,你心里——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班乐闻言一怔,“我吗?”她扯着嘴角露出个不自然的笑来,“我有什么想做的?左右不过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人,在夫家安生一世罢了。” 这话真真假假,如何都瞒不过她面前的两个闺中密友,尤其代成君,那边很快就否定了她这话,“别的我不知道,你之前不正是想嫁给秦中简吗?” 她的嘴实在太快了,说完方追悔莫及,猛地一握嘴,有些不好意思地两边打量,看向桑陵的目光里更多是求救。 桑陵倒没觉得她失言了,这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都走到这个份上了,敞开了说话最为直截了当,于是干脆也把这话接了下去,她拿起玉盏轻轻呷了口,问道,“好久没听你们提过这位秦家兄弟了?他现在何处?做些什么?” 代成君显是没料到桑陵还追问起此人来了,双目圆睁,四处游移,也喝了口水,“还在家中备考呢,几年考不中,估计希望不大了,所以也帮着家里做事,不过还没成婚,去年本是说了个女儿的,都到定亲那步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黄了,到现在都没个音信。”说完停顿许久,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代成君眼珠子转动,心道提都提了,何不就直接问问——她将目光放到了班乐身上,“阿乐,我表哥之前还提过你——” “我也入伙罢。”班乐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下开了口,“后日我姑舅就从老家回来了,我想好了,过几日我就同他们提和离。” 对面两个小女儿面面相觑,代成君张着口念了几句无声的话,刚想痛快赞同,桑陵却在案几下按住了她,说道,“你要和离,我们自然是千万个赞同,可我听闻荀家人各个精明,心上都有七十二个窟窿眼儿,你要留神,切勿让他们说你占了‘七出’之罪,最后反定下个休妻,和离便是和离,不可变。” “对。”带成句也知道这一茬,“阿乐,可要记得和离。” 桑陵再追问,“你身边可有清楚这些事的奴仆?” “我娘舅家有个老媪,小时候带过我,情谊非比寻常,后来我嫁进荀家,她也同我娘和舅舅来探望过,她人里手,懂些门道,我这两日着人借了她来,这些事上就难得吃亏了。” “那便好,如若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差人来支会。”桑陵轻声说完,不由地叹了口气。 更多感叹,为何班乐口中提到能有帮助的人——竟不是亲生父母身边的人,还是舅舅家的仆妇。 第223章 若当真爱我,如何能那般对我? 这一年小南山的赛马会相较往前两年更加热闹,出了国丧,年边南边战役又大获全胜,天子与民同乐。 上头的人高兴了,下头的人办起事来也就不那么畏首畏尾。 逢着暮春入夏,天候也好,这两日来小南山赴会的人肉眼可见的多,桑陵是随着聂策一同入场的,昭玉夫人今儿没来,夫妻俩自落座后,上赶着来逢迎交际的人不少,往前这些时候桑陵其实也都是跟着婆婆寒暄,或者任由丈夫上前应付,今日到底不同,逢着带夫人上前的,便主动上前问好搭话。 聂策早都知道她的心思了,来之前二人在马车上说话,桑陵就说了今日要推销香奁居的产品,聂策还问她怎么个推销法。 “他们瞧不来做买卖的,我就只能不动声色的宣传,但凡瞅了几眼我眼睛的妇人,大半要好奇,她们问,我聊个几句就顺手送一只,等人用过了就知道这东西的好了,如此以后自是要打探,要回购,可不宣扬出去了?” 话说完那厮顿了好半晌,看不出什么神情,下车之际才认同地道了句,“你这法子不错,天生有从商的本事。” 事实也证明了,只要有心去办的事,即使眼下瞧不出什么结果,也不会落得个太差的结果,比如这睫毛膏子,且送出去了两只,还有一个渔阳夫人和司法曹王夫人,就没收她的赠送,只道得了空直接去香奁居瞧瞧,还要邀着桑陵同去——其实也都是想拉近和穆武侯夫人的关系罢了,毕竟聂策如今正当红,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桑陵心里还有数,也都欣然应下。 仅仅过去了两三日,就随渔阳夫人与王夫人一同逛了香奁居,她们的邸肆起先是两间铺面贯通而成,后来又加了一间铺面,所以面积颇大,除却主打的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还有不那么创新的燃香,只是香按气味而分,种类就多多了,两位高官夫人挑选了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也就挑香去了。 渔阳夫人笑道,“不想侯夫人还对这些感兴趣,去年赛马会我也见过你一回,当时没来得及打招呼,却见你素面朝天、穿的也不过一件简简单单瞧不着花样的襜褕,却已是仪态万方——”话说到一般打住,她顿了顿道,“我说话直,侯夫人别介意。” “怎么会?”桑陵脸上的笑靥始终不变,又听对面人道,“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捯饬这种玩意呢。” 一旁的王夫人暗自接话,“我头一回见侯府是在建嗣十一年的宫宴上,当时侯夫人脸上也是上了妆的,素颜是一番姿色,上妆之后更是一番姿色,不过后来几次见你,倒越发素净淡雅了。” 桑陵不由得回想,将这几个词关联起来“宫宴”、“上妆”,想来还是头回随昭玉夫人入宫赴宴,云月榭的婢子来给她上的那个妆了,事后聂策都还让她再上那个妆容来着,思绪不由得深远,那个妆可当真是个实打实的浓妆了,唇色都是大红的——她弯起月牙眼来,唇角两个梨涡显露,“我都是瞧着兴趣来的,当日有精力弄这些,便叫婢子给我上妆,若是没了兴致,就懒怠弄这些了,近来也都是听婢子说起这家出的睫毛膏子和眼线笔稀奇,就跟着上脸试了试,见这效果也不错,故此来了兴致。” “我是瞧着你眼睛不错。”渔阳夫人道,“要说这肆主也是聪明,如何能想着在眼睛上做这些功夫?” 她刚说完,王夫人兀自扭开睫毛膏子,放在日头底下瞧着,“抹在眼睫毛上,倒的确瞧着都更有神了。” 这头正说这话,那头代成君也领了两个夫人进来,两边撞见,王夫人与那边几人正好认识,便快步上前,避免不了又是一场交际,桑、代两个小女儿也只是相视而笑。 年中家里的各类家务事又开始多起来了。桑陵无暇香奁居的事,教得代成君和钟村那五个女孩子上手之后,邸肆里头的事她可以暂且放放手。 这日刚在静思居会见完一批庄主,卫楚就来回话说——东侯夫人来了。 她紧赶慢赶前去迎接,人已是坐到倒座房里了,午时初刻,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主人都在寝屋小憩,不到未时基本不会出来走动,何况夏日炎热,怕热的更是整个下午都不会出来,因而她也没拉着人再往午苑进去,两个人就在倒座房里说话。 “我与荀家再无干系了。”班家女儿一脸倦意,虽说语气风轻云淡,但看这副疲惫的神态,想来里头也是颇多周折的。桑陵嗫嚅了一下,原想问问里头的来来回回,但话到嘴边,愣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又预备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班乐扯出一抹笑来,先出了声,“你料想得不错,他们起先不肯和离,找尽了借口说我犯了七出之罪,要荀进休了我,可他什么都不肯,既然不肯休妻,也不肯和离,我要同他商议,他躲在房中不见我,后来我偷逃出来,我娘让我去找了我舅舅,请他助我摆脱荀家,谁想荀进追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又变得那样,那天他哭着与我认错……”班家女儿眉头一蹙,眼眶瞬间通红,“我说那些陪嫁我可以统统不要,家里的东西也都不带走,只要妞妞,可他不肯,他抱着我……他说……”这话几次难说出口,班乐再次望住了身下裙摆,“阿陵,我已经不知道了,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若当真爱我,如何能那般对我?他说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他确实对我没感情,因为你痛恨我,后来才开始慢慢喜欢上,他说这两年是他鬼迷心窍,长辈们都希望有个承嗣子,而那妾室恰巧生了个儿子,他们都欢喜,他跟着也欢喜,一时就忽视了我和女儿,他还给我跪下了——” “这样的话你也信?”桑陵冷声打断,“以他现在的处境,除了东侯这个岌岌可危的爵位,家里一个有实权的人都没了,他自己这个禁闭且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保不齐假以时日整个荀家都被那佞幸拖累,这时候他不抓着谁拉自己一把?这个人,除了你又还有谁?” “阿乐,你已经被他利用过一次了,这一次,如何也应当看清楚了。” 第223章 若当真爱我,如何能那般对我? 这一年小南山的赛马会相较往前两年更加热闹,出了国丧,年边南边战役又大获全胜,天子与民同乐。 上头的人高兴了,下头的人办起事来也就不那么畏首畏尾。 逢着暮春入夏,天候也好,这两日来小南山赴会的人肉眼可见的多,桑陵是随着聂策一同入场的,昭玉夫人今儿没来,夫妻俩自落座后,上赶着来逢迎交际的人不少,往前这些时候桑陵其实也都是跟着婆婆寒暄,或者任由丈夫上前应付,今日到底不同,逢着带夫人上前的,便主动上前问好搭话。 聂策早都知道她的心思了,来之前二人在马车上说话,桑陵就说了今日要推销香奁居的产品,聂策还问她怎么个推销法。 “他们瞧不来做买卖的,我就只能不动声色的宣传,但凡瞅了几眼我眼睛的妇人,大半要好奇,她们问,我聊个几句就顺手送一只,等人用过了就知道这东西的好了,如此以后自是要打探,要回购,可不宣扬出去了?” 话说完那厮顿了好半晌,看不出什么神情,下车之际才认同地道了句,“你这法子不错,天生有从商的本事。” 事实也证明了,只要有心去办的事,即使眼下瞧不出什么结果,也不会落得个太差的结果,比如这睫毛膏子,且送出去了两只,还有一个渔阳夫人和司法曹王夫人,就没收她的赠送,只道得了空直接去香奁居瞧瞧,还要邀着桑陵同去——其实也都是想拉近和穆武侯夫人的关系罢了,毕竟聂策如今正当红,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桑陵心里还有数,也都欣然应下。 仅仅过去了两三日,就随渔阳夫人与王夫人一同逛了香奁居,她们的邸肆起先是两间铺面贯通而成,后来又加了一间铺面,所以面积颇大,除却主打的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还有不那么创新的燃香,只是香按气味而分,种类就多多了,两位高官夫人挑选了睫毛膏子和狼毫眼线笔,也就挑香去了。 渔阳夫人笑道,“不想侯夫人还对这些感兴趣,去年赛马会我也见过你一回,当时没来得及打招呼,却见你素面朝天、穿的也不过一件简简单单瞧不着花样的襜褕,却已是仪态万方——”话说到一般打住,她顿了顿道,“我说话直,侯夫人别介意。” “怎么会?”桑陵脸上的笑靥始终不变,又听对面人道,“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捯饬这种玩意呢。” 一旁的王夫人暗自接话,“我头一回见侯府是在建嗣十一年的宫宴上,当时侯夫人脸上也是上了妆的,素颜是一番姿色,上妆之后更是一番姿色,不过后来几次见你,倒越发素净淡雅了。” 桑陵不由得回想,将这几个词关联起来“宫宴”、“上妆”,想来还是头回随昭玉夫人入宫赴宴,云月榭的婢子来给她上的那个妆了,事后聂策都还让她再上那个妆容来着,思绪不由得深远,那个妆可当真是个实打实的浓妆了,唇色都是大红的——她弯起月牙眼来,唇角两个梨涡显露,“我都是瞧着兴趣来的,当日有精力弄这些,便叫婢子给我上妆,若是没了兴致,就懒怠弄这些了,近来也都是听婢子说起这家出的睫毛膏子和眼线笔稀奇,就跟着上脸试了试,见这效果也不错,故此来了兴致。” “我是瞧着你眼睛不错。”渔阳夫人道,“要说这肆主也是聪明,如何能想着在眼睛上做这些功夫?” 她刚说完,王夫人兀自扭开睫毛膏子,放在日头底下瞧着,“抹在眼睫毛上,倒的确瞧着都更有神了。” 这头正说这话,那头代成君也领了两个夫人进来,两边撞见,王夫人与那边几人正好认识,便快步上前,避免不了又是一场交际,桑、代两个小女儿也只是相视而笑。 年中家里的各类家务事又开始多起来了。桑陵无暇香奁居的事,教得代成君和钟村那五个女孩子上手之后,邸肆里头的事她可以暂且放放手。 这日刚在静思居会见完一批庄主,卫楚就来回话说——东侯夫人来了。 她紧赶慢赶前去迎接,人已是坐到倒座房里了,午时初刻,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主人都在寝屋小憩,不到未时基本不会出来走动,何况夏日炎热,怕热的更是整个下午都不会出来,因而她也没拉着人再往午苑进去,两个人就在倒座房里说话。 “我与荀家再无干系了。”班家女儿一脸倦意,虽说语气风轻云淡,但看这副疲惫的神态,想来里头也是颇多周折的。桑陵嗫嚅了一下,原想问问里头的来来回回,但话到嘴边,愣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又预备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班乐扯出一抹笑来,先出了声,“你料想得不错,他们起先不肯和离,找尽了借口说我犯了七出之罪,要荀进休了我,可他什么都不肯,既然不肯休妻,也不肯和离,我要同他商议,他躲在房中不见我,后来我偷逃出来,我娘让我去找了我舅舅,请他助我摆脱荀家,谁想荀进追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又变得那样,那天他哭着与我认错……”班家女儿眉头一蹙,眼眶瞬间通红,“我说那些陪嫁我可以统统不要,家里的东西也都不带走,只要妞妞,可他不肯,他抱着我……他说……”这话几次难说出口,班乐再次望住了身下裙摆,“阿陵,我已经不知道了,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若当真爱我,如何能那般对我?他说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他确实对我没感情,因为你痛恨我,后来才开始慢慢喜欢上,他说这两年是他鬼迷心窍,长辈们都希望有个承嗣子,而那妾室恰巧生了个儿子,他们都欢喜,他跟着也欢喜,一时就忽视了我和女儿,他还给我跪下了——” “这样的话你也信?”桑陵冷声打断,“以他现在的处境,除了东侯这个岌岌可危的爵位,家里一个有实权的人都没了,他自己这个禁闭且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保不齐假以时日整个荀家都被那佞幸拖累,这时候他不抓着谁拉自己一把?这个人,除了你又还有谁?” “阿乐,你已经被他利用过一次了,这一次,如何也应当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