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臣》 第1章 不服(上) 楔子 大燕的“昭德盛世”随着先皇慕容煜的殡天,落下了帷幕。 先帝走得突然,生前尚未立储,按照长幼之序,大皇子楚王慕容岳在丞相陈祁和六王爷慕容烨的辅佐之下登上皇位,改国号为“昌乐”。 新帝慕容岳甫一继位,便于昌乐元年大兴律法,新《大燕律》严苛冰冷得堪比这年冬天百年一遇的酷寒。 薛真卿被关在刑部诏狱已经月余。 没有依律提审也没有刑讯逼供便定下了她的罪名——勾结西楚余孽作乱犯上,又身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秋后问斩。 时值冬月廿一,三法司的朝审早已结束,大燕皇帝慕容岳也已经勾决了薛真卿的死刑。眼看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随时都会落在薛真卿的脖颈之上。大燕百姓都等着看这恶贯满盈的罪人被处决。 不过,这鬼头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 刑部诏狱里暗无天日寒冷如冰窟,到处充斥着死亡的腐朽气息。 诏狱里不停有人死去,都是薛真卿熟识的。 他们皆因薛真卿的牵连获罪入狱,依着新《大燕律》悉数被处以极刑。薛真卿亲眼看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因自己而逝去,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她的眼前变成苍白、变成死灰……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她却在诏狱守卫最为森严的囚室之内苟延残喘到今天。 说不悔,那是假的。 荒腔走板行到末路,如今,她不仅有悔,更有愧。 三法司给她定下的罪名,她不觉得有什冤屈。甚至在薛真卿自己看来,于大燕而言,她简直是死有余辜,可谓挫骨扬灰亦难赎其罪。 可是,大燕新皇慕容岳却偏偏留着她这个罪人的性命,忍着眼中含钉肉里扎刺的钝痛也要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着。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钓她身后更大的鱼。 慕容岳眼中的大鱼有两条。 一条是西楚的赵凌云。 另一尾则是他的二弟——大燕秦王慕容峤。 可惜,一连等了月余,这俩人谁都没有出现。 这几日,许是大燕新皇终于明白了赵凌云和他二弟慕容峤这种人,都是见惯了宫中生死、世间人情的,晓得必要时候该舍弃什么,用儿女情长网不住他们…… 许是慕容岳终于对曾经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薛真卿彻底失了耐心,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恼羞成怒,除之而后快的念头一旦萌芽便再也按捺不住。 又许是知道纵使不杀薛真卿,她也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不如在她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杀了泄愤。既能平自己的心头怒火也能震慑天下。 于是,他将薛真卿的刑期定在了三日之后。 薛真卿得知自己死期的时候,竟然松了一口气。 大燕皇上既然已对鱼饵失了耐心,那么大鱼也就暂时安全了。 …… 冬月廿四,大燕庐阳皇都,薛真卿的囚车缓缓行驶在腾龙大街,这是要把薛真卿游街示众后再押赴刑场。 街道两旁挨挨挤挤地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街的前头是祁阳宫的宫前广场,穿过广场,尽头便是祁阳宫了。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子从囚车的四面八方灌进来,冷到锥心刺骨。薛真卿因为重病而浑浑噩噩的头脑被寒风一激,恢复了片刻清明,她缓缓抬起头极目远眺,隐约能看见祁阳宫的殿堂楼阁飞檐斗拱的剪影,重重雪雾也没能遮掩住那座宫殿的雄伟巍峨。 她望着祁阳宫融在风雪里的影子嗤笑了一声,干哑的喉咙里低低滚落出一句: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的人生,一场闹剧就此落幕,而这座舞台却依然屹立不倒,一如往昔,亘古不变。” 祁阳宫,薛真卿太熟悉了。 她的人生和她所知道的故事大多都发生在那座宫殿里。 在那里,她与赵凌云相识、相恋;在那里,她看着赵凌云另娶她人。 在那里,她被慕容峤引荐给大燕先帝,封侯拜相,荣极一时。 也是在那里,她眼睁睁看着西楚旧臣死的死降的降,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一幕落,一幕又起……自打她记事以来,光那祁阳宫龙椅上的帝王就换了四茬,犹如走马灯一般。 就在她思绪纷繁不着边际地回忆往事的时候,囚车门被打开,押解的禁军将她拽了下来,剩下的这段长路,要她自己在百姓们的注视之下,横穿过宫前广场一步一步走去午门外的刑场受刑。 她带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响彻天地的锒铛之声被呼啸的风雪裹挟,声声传入众人的耳中,震荡得大家耳膜生疼。 夹道围观的百姓之中,不知是谁带头扔了一颗鸡蛋,砸在她的头上,疼痛之后一阵眩晕,直到滑腻微腥的蛋液从额间淌下,她忽然明白这是睚眦必报慕容岳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般百姓,谁家舍得扔新鲜鸡蛋啊。 果然人群中紧接着爆发出一声:“祸国殃民的妖女,是你引来战祸,是你让我家破人亡,还我家人性命。” 于是乎,百姓们一呼百应,烂菜叶、碎石子劈头盖脸铺天盖地地向薛真卿招呼而来。 “煽动舆论引发民愤”这曾是薛真卿玩得最溜的手段,如今,慕容岳加倍奉还给她。 其实庐阳城的百姓们并未遭受过多少战火的洗礼,来犯的外敌被秦王慕容峤远远阻杀在南疆、或堵截在了北地。可心思单纯的百姓最易被煽动,一句慷慨激昂的话、一颗砸出去的鸡蛋就能引来不知就里的群众们义愤填膺、群情激荡。好像每个人都是惨剧的亲历者般,要从薛真卿身上讨回一个公道。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还没到午门外的刑场,薛真卿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跪伏在地。 祁阳宫宫门前楼的高台之上,大燕新皇慕容岳和六王爷好整以暇地观望着这一切。离得远,他们根本看不清薛真卿脸上的痛苦神色,但从她跪地不起的样子便可推测,已是受伤不轻。 慕容岳侧首悄声问坐在身旁的六皇叔: “仲父,那俩人还没出现,但这薛真卿倒快被折腾死了,你看要不要让禁军驱散百姓,先把薛真卿押回大牢再从长计议?” 六王爷忖度片刻,笃定地回答: “回陛下,微臣以为不必。如果薛真卿死了,秦王也没出现,那么这是他在向陛下表明他的立场。” “他终究是我大燕臣子、鲜卑儿郎,怎会为了一个汉人女子冲冠一怒,而令兄弟反目、君臣失和?” “只要秦王慕容峤站在我们这边,我大燕便多一猛将战神,纵使西楚赵凌云再有手段也不足为惧。” 慕容岳紧接着又反问: “可如果,老二他来了呢?到时候咱们可交不出活着的薛真卿啊。” 六王爷慕容烨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说道: “那不是正好?正中你我下怀。多年以来陛下不是一直想要除掉秦王这个心头之患吗?可是苦于没有把柄可以让陛下不用背负骂名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成岭若来劫法场救佳人,那便是坐实了他通敌造反之罪,陛下不仅可以顺理成章地杀了他,还能留个大义灭亲的贤名,一举两得。” “可是,他武艺高强,我怕……”慕容岳说着说着脸上竟显出一丝惴惴不安的神情。 六王爷大手一摊,抬了抬下巴冲着混迹人群里的暗卫们一点,示意慕容岳往几处看去,笑道: “双拳难敌四手,暗箭最是难防,有这么多高手们在,还怕一个秦王不成?” “只要慕容峤他敢来,那你我便可瓮中捉鳖。” 慕容岳嘿嘿笑道:“仲父高明!” 俩人说话间,薛真卿被愤怒的百姓已经殴打得奄奄一息,神志恍惚里,她不断低声应和着百姓们的怒骂,喃喃说着: “打得好,我有罪,我不该把你们从一个乱世推向另一个我亲手缔造的乱世。” 慢慢地她连声音也发不出了,只在心中默道: “因果报应果然从来不爽,你们看,我的人生荒腔走板走到终点,末了,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神志愈发混沌,体温也一点一点地流失,她的躯体仿佛已经和身下的冻土一样冰凉,眼见生命亦随之将要慢慢消逝殆尽。 在她失神晕厥的最后一刻,赵凌云和慕容峤,终究,谁都没有出现…… 第一章 靖隆二十一年,上元佳节前夜。 酝酿了大半个冬天的大雪终于落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少人行走的暗巷倏忽便已裹上了银装。 “嘚嘚”蹄声自远而近,一个身着绯红官服的年轻人不顾“街巷人员密集处禁止跑马”的禁令,策马扬鞭往庐阳城中心疾驰而去,留下一个红色虚影和积了雪的青石板驰道上一行蹄印。 西楚庐阳祁阳宫里却积不了雪,不是内宦扫撒及时,而是整座宫殿上上下下正忙得脚不沾地、热火朝天,明日便是晋王赵凌云的大婚之日,普天同庆,宫里没人能够闲着。大雪来不及积起便被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们和列队巡防的羽林卫踩化。 晋王赵凌云排行十二,虽是庶出,又是孝钦帝的弃妃之子,出生冷宫,却在出得冷宫后短短三年内加封一字王之首——晋王。明日又将迎娶西楚第一权臣广元王的独女周沂雪。从此有了广元王这个老丈人撑腰,半壁江山的兵马都将听他调遣,说他是西楚真正的储君也不为过。 而西楚太子赵子渊因私查晋元末年的陈年旧案军粮案,惹得孝钦帝龙颜大怒,被禁足东宫已半载有余,东宫一干僚属,连同三朝帝师太子太傅章载道也一并投入了诏狱待审。 太子虽未被废,但圣心已失,储君之位迟早将是晋王赵凌云的。因此,此番晋王纳妃,这阵仗不禁逾制,远胜于当年太子大婚。 临近上元佳节,民间本就热闹,加上晋王大婚孝钦帝大赦天下,喜上加喜,让这些年来江河日下的西楚恢复了些许生气。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似给西楚这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烧暖了冷炕又披上了大花袄,竟也在死灰色的脸上见了些许血色。 …… 就在宫里宫外一片祥和喜庆之中,这一夜,太常府丢了二小姐薛真卿,整个薛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先别去报信给老爷!”薛真卿的双胞兄长薛伯安一把拉住正要去宫中太常寺报信的小厮说道,“你把我的官服和腰牌拿来,我去宫里找。” 小厮得令转向薛伯安的卧房而去。 堂屋里头薛夫人急得险些背过气去,大小姐薛云岫猛掐她的人中,这才悠悠醒转,含着泪,颤巍巍地说道:“卿儿这丫头可别寻了短见。” “不会!”薛伯安斩钉截铁地说道,“母亲放心,妹妹绝对不会寻短见,我只怕,按着她的性子,会惹出更大的祸来。” 一旁的薛老夫人拄着龙头拐,顿了顿地,冲儿媳说道:“二丫头不会有事,她从小主意虽大,但自有分寸,你也别呼天抢地的,既失了体统又于事无补。”老夫人转头又对薛伯安说道,“快去寻,莫惊动了你父亲。” “不好了!”适才被打发去取官袍和腰牌的小厮急匆匆跑回堂屋,进门时险些被绊倒,一个踉跄,不待站稳,便气喘吁吁地回复道,“少、少爷,您的官服和腰牌都、都不见了。” 薛伯安目光一凝,道了一声:“糟糕!果然如此……” 不待把话说完,立即又命道:“备马,我去追!” “快去!千万别惊动了你父亲。幸好今天老爷忙着明日晋王的新婚大典,宿在了太常寺里,不然卿儿免不了又是一顿家法。”薛夫人一边按着心口顺着气,一边叮嘱着薛伯安。 与此同时,晋王府前,薛真卿翻身下马,亮出兄长中书舍人的腰牌,深夜求见晋王赵凌云。 “薛伯安?”赵凌云正在灯下看书,夤夜诵读的习惯亦如往常,丝毫没有因为明日的大婚而改变,也不见眉眼间透露丝毫新郎该有的喜悦亦或紧张之色。一如既往的眸色沉沉,深如寂渊,云遮雾绕的藏了很多东西,叫人一眼望不穿、猜不透。 “夤夜前来,薛舍人有说是为何事吗?”赵凌云放下手中书册,问道。 小厮禀报:“薛舍人只说有要事要和殿下当面详谈。” 赵凌云沉吟片刻,不想在大婚前夜节外生枝,便吩咐道:“打发他回去,就说府里没寻着本王,许是宿在了宫里。” 赵凌云话音刚落,未待小厮领命折返回去打发人,书房大门便被一脚踹开。 “赵凌云!”身穿胞兄官袍,浑身男儿装扮的薛真卿一声暴喝,惊破了雪夜晋王府书房的静谧,檐上积雪随着书房门被踢开而簌簌落下,“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晋王冲小厮使了个眼色,他便知趣地退了出去,顺便替赵凌云带上了书房大门。 自从孝钦帝赐婚,赵凌云接旨后,他便没再见过薛真卿。 “卿儿。”赵凌云轻唤了一声,起身向门前的薛真卿走去,“我何曾躲过你?是你对我避而不见。” 纵使受封晋王,赵凌云也从没在薛真卿面前自称过本王。 待走到近前,一把拾起薛真卿的手握于掌心,柔声道:“我差人送去的发簪可曾收到?” “今日来,便是还你这个劳什子的!”说着,薛真卿挣开赵凌云的手,将双龙金钗丢在了地上,愤愤然道,“发簪乃正妻之物,晋王殿下,您这是送错人了!” 赵凌云勾唇粲然一笑:“卿儿既然知道发簪是正妻之物,便该知晓我的心意。你我自少时相识,心心相印……” “够了!”薛真卿一把推开身前的赵凌云,连连退后数步,打断道:“说什么青梅竹马!终究抵不过皇权富贵罢了!今夜前来,就是还殿下这‘正妻之物’,还要告诉殿下,明日殿下大婚,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别再往太常府递任何东西,臣女受不起。” “日后,臣女是奉父母之命另嫁他人,还是剃了发出家当姑子去,都与殿下再无干系!” 赵凌云不急不缓徐步上前,拾起地上的金簪摩挲着,并不急着起身,就这么半蹲在地上,抬眸望了薛真卿一眼。 赵凌云天生一双含情眼,有着摄人心魄的魅惑,被他有意无意地望上一眼,万物都仰慕,山河皆——动——情。薛真卿当年就是沦陷在这个眼神里,才会顿生好感,隔三差五地攀上冷宫墙头……是以,一见怦然,久处倾心……与他私定了终身…… 赵凌云起身,不容分说,再次紧紧握住薛真卿的手,不让她挣脱开,随即又摊开她的手掌,将金簪放还她的掌中,替她握紧了拳头,紧紧攥住金簪,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地说道:“旁人说我什么,我都不在意,贪慕权势背信弃义也罢;为了储君之位始乱终弃也好;我无所谓。可是卿儿,连你都不懂我吗?” “你忘了,三年前,我是如何才得以出了冷宫?我身上背负着冷宫的三百冤魂,其中还有我母妃的!” 薛真卿见过赵凌云母妃的遗体,那截“焦炭”是她一生的噩梦,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回到了当年冷宫的火海之中。 赵凌云见薛真卿没再抵抗,便一鼓作气说道:“母妃的遗愿便是还外祖父清白。但,卿儿,你看看太子的下场,我若不登上皇位,如何查得了当年冤案?为军粮案含恨而死的那些人翻案?” 薛真卿缓过神来,再次用力推开赵凌云,怒道:“可是殿下也说过,此生梦想是出了冷宫得自由身,然后做一个闲王,去一处封地,远离纷争,与臣女渔樵耕读做一对平凡夫妻的。” “对!”赵凌云毫不否认曾经的承诺,铿锵有力地回答,“但,那是三年前,天下太平、国祚安稳。这些年来,父皇越发昏聩,广元王把持朝政,贤太子被拘东宫,骨鲠之臣被投诏狱,苛捐重税敲骨吸髓民不聊生,西楚又占据着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早已落入群狼环伺的境地而不自知,近有北魏、南燕,远有柔兰、林邑。” “父皇荒淫昏聩,广元王暴戾无度,太子虽有仁爱之心却无雷霆手段,亦非可以力挽狂澜之人,并非当世明君之选……” “这些与你我又有何干?”薛真卿打断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就算是你赵家的,不还有二十多个皇嗣?天下事自有的是能人异士去烦恼。凌云哥哥你随我走好不好,管他什么陛下赐婚皇命难违,管他什么朝纲动荡沧海横流,我们远走高飞,就做一对平凡夫妻,忘记父辈恩怨前尘旧事,隐于民间烟火可好?”说到此处,薛真卿的语气里不禁带上了三分哭腔与哀求。 赵凌云拉住薛真卿的手,道:“卿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章太傅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但又能怎样?你要牺牲自己、牺牲我去救这天下人的天下吗?”薛真卿反问道,“凭你一己之力,就能翻天?看看如今,你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作主,何谈天下?” 赵凌云:“我本无意皇位,但这些年来,我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到今日的处境,既然有机会可以一搏,何不一争天下?” “卿儿,我也和你说过,若有机会,我要做这天下唯一的王,在我治下,天下再无饿殍、再无不公!” “我若为王,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若苍天不允,我也甘愿隐入凡尘,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我为夫,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卿儿,你为何只记得后半句。” 赵凌云说得掷地有声。 见他心意已决,薛真卿阖目,潸然泪下,声音微颤,但也说得字字坚决:“卿儿不懂晋王殿下口中的天下大义,卿儿只知殿下明日大婚,将要另娶他人,卿儿今遭心爱之人所弃……” “罢了,权当五年相伴,南柯一梦。如今,烂柯人梦已醒,从此,你坐你的王座,拥你的万里江山,我当我的一介草民隐没烟尘,今夜一别,往后你我再无干系。” 说罢,转身就欲离去。 赵凌云一把紧紧抱住她,怕她此去再不会回头,贴着她的云鬓,在她耳畔说道:“卿儿,等我两年可好?就两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第2章 不服(下) 薛真卿眼里容不下沙子,她不能容忍赵凌云身边有其他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悲伤至深怒火顿起,于是,挣脱赵凌云的怀抱,不假思索,电光火石间,转身就将手中金簪扎进赵凌云的肩头。 赵凌云武功不凡,本可躲过,却宁愿生生挨了薛真卿这一扎。 鲜血汩汩流出。渗透了外袍,染出肩头一簇恍若当年初识之时墙头盛放的凌霄花…… 薛真卿错愕道:“殿下为何不躲?” 赵凌云蹙眉:“是我欠你的……” 就在薛真卿愣神的片刻,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声:“殿下,薛太常求见。” 薛太常是明日主持晋王婚典的司仪,本来今夜宿在宫中太常寺的值事房里,薛家上下都打算把今日二小姐出走一事瞒着他,不料,出乎薛伯安的预料,大婚前夜的晋王居然没有宿在宫中而是回了晋王府。他深夜进宫寻找薛真卿,非但没找着人,反倒是惊动了薛太常。 薛府家教甚严,儿子女儿都是一般严格教养。自从得知薛真卿与赵凌云私相授受,薛真卿的家法就没少挨。可是,女大不中留,越打越往外跑。铁了心非赵凌云不嫁,彼时赵凌云还只是一个并不受待见的庶出十二皇子,甚至已故的母妃还是戴罪之身。 薛太常在王府正厅久等不来赵凌云和自己的女儿,唯恐薛真卿做出更加出格之事无法收场,竟也顾不得规矩,一路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寻来晋王的书房。 “微臣叩见晋王殿下。深夜惊扰,请殿下恕罪。”门外传来薛太常的声音。 赵凌云示意薛真卿躲去屏风后,哪知薛真卿已是万念俱灰,竟兀自打开了书房门,迎着灌进来的寒冷朔风,跑了出去。薛太常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刹那间找不到请罪的言辞,只得重重一顿首,谢罪道:“殿下恕罪。微臣教女无方,日后定来领罪。” 说罢又一顿首,起身追赶薛真卿去了。 守夜小厮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赵凌云拔出肩头的金簪,伤口喷溅出一小朵血花。他捂住伤口,望着薛真卿远去的方向,对小厮说道:“今夜之事若传出去半点风声,格杀勿论!” 小厮慌忙跪下,磕头不迭,犹如公鸡啄米,连声道着:“遵命”。 赵凌云又掏出帕子,将金簪包裹其中,吩咐小厮道:“明日一早,你将此物送去太常府,务必交到薛二小姐手里。” 小厮领命,退了下去。 …… 太常府的祠堂里,烛火通明,薛真卿被罚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薛太常请出了家法,戒尺两木一仰一俯,仰者在下,长七寸六分,厚六分有余,阔一寸分余,这戒尺打在身上,纵使皮糙肉厚的男子都会杖杖留下淤青,何况薛真卿这身娇体贵的女儿家。 薛太常却毫不留情,一次次打在薛真卿的背上。 “私相授受,有辱斯文!你知不知错!”薛太常打一下便会问一句。 薛真卿忍着痛,咬牙道:“两情相悦远胜盲婚哑嫁,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薛太常被噎得七窍生烟,又是狠狠一下落在薛真卿的背上,这回,她被打得弯下了腰。随着戒尺落在皮肉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声,薛太常又怒喝道:“伤了晋王,你岂知会连累薛家满门上下?” “女儿遭逢背信弃义,情急之下,没顾得上家中长辈、手足,请父亲责罚!”薛真卿甘愿领了家法也不肯低头求饶一句。 戒尺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淤青横生,但心中之痛远胜皮肉之苦千万倍,她咬牙不吭一声,直到背上皮开肉绽,直到紧咬牙关也无法咬住口中的鲜血,一缕鲜血自嘴角溢出蜿蜒到了脖颈,染红了白色衣襟,似朵朵腊梅盛放雪原,灼目又惊心的嫣红…… 家中无人敢拦,直到薛老夫人在薛云岫的搀扶下,闻讯赶来祠堂,薛太常这才停了手。 “够了!”薛老夫人怒喝道,“卿儿已经受了委屈,你真打算把她打死吗?打死也好,杀人不过诛心,这孩子已经被诛了心,你这个做父亲的不如就让她一了百了。” 薛真卿跪在原地,不哭不闹,面无表情,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割裂,听不见老祖母的话。 薛太常垂首侍立,道:“母亲您怎么来了?惊扰母亲,孩儿有罪。”说着,就放下戒尺欲上前搀扶,却被薛老夫人挣开。 薛老夫人扶着云岫的胳膊走向跪在祠堂正中的薛真卿,边走边说:“薛家三代入仕,出入朝堂,你亦为官两朝,如今官拜太常,在朝堂之上却越来越没有男儿血性,事事不敢言,只求四平八稳谨小慎微,当年威震四海、直言敢谏的魄力现如今却只用在了儿女身上。” “但凡,你父亲没有早早亡故,章太傅就不会独木难支!但凡,朝堂之上,多一个章太傅这样的诤臣,西楚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当我老眼昏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吗?西楚的繁华只是空壳子,壳子底下满目疮痍!你不去死谏,劝醒当今圣上,却把一身戾气宣泄在儿女身上。薛太常好大的官威!” 薛老夫人乃将门之后,西楚开国之际,曾随父亲上阵杀敌,为西楚开朝立下赫赫战功。一代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后又嫁与西楚开国一代贤臣为妻,如今纵是古稀之年,依旧对朝事洞若观火。薛真卿的性子大半随了祖母。 “母亲,”薛太常被老母亲训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庙堂之上,儿子有自己的难处。” 薛夫人见薛太常当着儿女们的面被老夫人训斥,怕他脸上挂不住,连忙抹了泪,打圆场道:“明日一早还有要事,老爷快去歇息。” 明日要事……父亲的要事不就是主持晋王大婚典礼吗……想到此处,薛真卿不禁悲从中来,加上皮肉之伤,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 第3章 梦回 薛真卿自幼很少生病,可是一旦病倒便是来势汹汹、沉疴难愈。 适才祠堂里晕倒之际,她的耳畔传来阵阵惊呼之声,随即便失了神志,只觉再难听清身边众人说话的内容,周遭的声音变得嘈嘈杂杂。 嘈嘈杂杂犹似水流冲击溪石的声响,她像被卷入湍急长河里,眼皮沉沉如何也睁不开,只能随着流水浮浮又沉沉,任往事如潮汐涨歇,霎那淹没了自己。 这一夜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足够她把与赵凌云相识、相知、相恋的这五年光阴回溯一遍。这一夜又很短,短得让她无力去对即将既成的事实作丝毫改变。 身边嘈杂的人声渐渐隐去,最后幻作了几声鸟鸣,鼻尖还能嗅到若隐若无的花香,她于意识混沌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及笄之年,那年她与赵凌云初识于冷宫墙头凌霄花下…… 白云斜阳外,杏花疏影里。 十五岁的薛真卿没有丝毫准备,什么春风词笔,什么长刀烈马,她对情字一无所知,措手不及地便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拉上了爱情的舞台,匆匆登场。 彼时,薛真卿的双胞哥哥薛伯安还是十六太子冼马之一,伴随太子上下学担任侍读。 薛真卿薛伯安双胞兄妹,长相如出一辙,唯一细小的区别只在妹妹的左耳垂上有着一颗猩红朱砂痣。两人对换衣物若不开口,就连父母都难一下子辨认出谁是谁。 少年心性最是贪玩,“坐不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通病,可是,太子太傅章载道一讲起经史子集便是个没完没了。一两天倒还好,经年累月哥哥薛伯安不堪忍受,便和胞妹薛真卿提出了隔天调换身份替他进宫侍读的提议。作为报偿,他愿意教授薛真卿拳脚功夫,并答应为她做只风筝。 薛真卿自幼酷爱诗书,对三代帝师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章载道章太傅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仰慕已久。她一直羡慕哥哥能给太子作侍读,有机会亲耳聆听一代鸿儒章太傅的教诲。 薛伯安的提议其实正中她的下怀,但寻思不能让胞兄发现自己占着了便宜,须得让他觉得欠着自己的,便装出一副万分不情愿的样子,同薛伯安好好讨价还价了一番。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当时的薛真卿。 春三月,东风拂,江南岸草色青青。黄莺婉转啼鸣,弱柳垂下万条绿丝绦。 薛真卿最爱这个季节,脱去厚重的冬衣,可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动如脱兔地尽情玩耍。而,放课后同几个年龄相仿的太子伴读一同放风筝便是她最喜欢的游戏。 某日,东风正劲,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啊飘,地上的薛真卿追呀追。不料,风筝最后掉落在了一堵颓败的高墙后头。 眼前的这堵高墙满是衰颓之色,与祁阳宫里的朱墙翠瓦显得格格不入。这里面是冷宫,就连旖旎春色秀丽春阳仿佛也越不过这堵墙去。 薛真卿手脚并用攀上墙外的歪脖子老榆树,拨开树冠上缠绕的凌霄花蔓,趴在墙头,大气不敢出,偷偷往冷宫里头张望。她曾听宫里人说过,这冷宫里头关的都是犯了滔天大错的嫔妃。她们进了冷宫,每日遭受非人待遇,逐渐都会丧失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久而久之,任谁都难逃脱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然而,薛真卿那日却在墙头看见了一个清明俊朗的少年郎。少年素衣落拓,却难掩眉眼间春阳疏朗。一派静水流深的模样。 宫墙里的少年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双手正捧着薛真卿的风筝,低头认真读着风筝上的题诗。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嘿,小孩儿,那是我的风筝。”薛真卿冲着墙里的少年喊道。 “小孩儿?小孩儿叫我吗?”少年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春日正午的暖阳自头顶倾泻而下,那白皙清癯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晕开了一层光晕,让薛真卿一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少年移步向薛真卿走来,“这是先秦佚名的《将仲子》。” “你也读过《诗经》?”薛真卿一手攀着墙头,一手覆于额前遮挡眼前的阳光,向少年问道。 待少年走近了些,她不禁啧啧暗叹,谁说冷宫里都是不人不鬼的主?眼前这个少年郎可真是生得好看得紧啊! 好看到让她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 她曾于书简之上读到过,古人形容男子之美,都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可是,到了这个少年身上,脑中便全无妙语连珠、书上的万般辞藻也尽失颜色。日月也好,孤松也罢,都是借物喻人,都有个俗世间的具象,而薛真卿眼前的这个少年,岂是红尘间的俗物可以比拟的?她还来不及感受少年的魅力就迎面受到了一场冲击。 这种感受,就好像是女娲娘娘跋涉了千年风雪踽踽独行,终于在昆仑脚下和田之中寻得一块温润美玉,又幸而捉到天地间一丝灵光,雕琢了七天七夜,寒暑不知宵衣旰食,大功告成之时蓦然回首来路似梦,再定睛一看,手中雕琢出的原来是个美少年。 眼前这个美少年正是女娲的炫技之作。 少年个子很高,虽然清瘦但却挺拔,剑眉如扫春山,眸含一潭秋水,沉静透亮却也深不见底。 “天人之姿!”须臾后,这四个字占据了薛真卿的脑海。 “嗯,我也读过《诗经》。小时候,我娘教我的。”少年踩在墙下的残垣上,利用高挑的身高几下攀上了墙头,他把风筝递还给薛真卿,说道:“诗里都叫你无逾我墙了,你怎么还趴在墙头?拿去。小孩儿。” 薛真卿看呆了,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少年递过来的风筝。 少年轻笑:“拿去,以后别来这里玩了,这里不是你这种天潢贵胄该来的地方。” 薛真卿缓过神来,摇摇头道:“我可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我只是个太子侍读,太常府里的二小姐。” “嚯,太子侍读?什么时候在西楚轮到女娃娃来当太子侍读的?”少年粲然一笑,问道。 “我……”,薛真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红了脸,一时语塞。思索片刻后索性坦诚告之,“我是薛真卿,代替我双胞哥哥薛伯安来的,你可得给我们保密!我听闻,倘若被人知道了我们兄妹俩调换身份进宫侍读可是冒犯天颜,要被杀头的。” “好!我必当守口如瓶。”少年爽快地答应了,指着自己道,“我是赵凌云,表字展翼。还没及冠,但我娘亲觉得我该长大了,所以就提前给我取了表字。” 见薛真卿不时探头往他身后张望,赵凌云侧过身,往身后破败的院落一指,说道:“这里是我家,冷宫。腌臜之地,不能请你进去坐坐。失礼了,见谅。” 赵凌云言毕,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他告诉薛真卿他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去过墙外的世界。虽然如今他已长高,能够攀上墙头,但翻出墙去却是万万不敢的。 薛真卿好奇地探头张望冷宫里的景象,复又问道:“你们在冷宫里头平时都干些什么?” “不干什么,也没什么可干”,赵凌云沉默片刻,随即又轻叹着回答,“来到这里头,还能干什么呢?大家各安天命,等着生、等着死罢了。” 薛真卿彼时尚年少,她虽不明就里,但也听出了赵凌云言语间隐约的颓唐,于是模仿着章太傅的语气,摸着看不见的长须,摇头晃脑,故作老成道:“咳咳,少年人年纪轻轻说什么生死!” 赵凌云谐谑回嘴:“女娃娃年纪小小谈什么情爱?有空多跟你老师读读圣贤,少看《诗经》里的情情爱爱。” 说罢把风筝还给了薛真卿跃下了墙头。 “诶,小哥哥,我还能来找你玩吗?”薛真卿冲着赵凌云的背影大喊。 赵凌云回首,摆摆手道:“快回去,我说过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翌日,薛真卿仍旧攀上了冷宫高高的墙头,喊着:“凌云哥哥……” 皋月,每年花期一至,冷宫墙垣下的凌霄花便会借气生根攀墙而上,在墙头与宫外那株榆树的树冠交缠到一起。暖风吹熏夜雨浇灌,不用人照料都会兀自绿叶满墙、花枝伸展、不经意间便能生得亭亭如盖。 一簇簇橘红色的花朵宛若金钟倒挂,缀于枝头,随风舞动,生机勃勃,叫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从此心向往之…… 薛真卿自从认识赵凌云以来,主动代替双胞哥哥薛守仁进宫陪太子读书的日子也越发多了起来,从“隔日”变成了“一周五六日”……几乎日日与赵凌云在冷宫墙头相会。这样的日子度过了三月有余,两人日益稔熟,她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他给她讲自己所学的诗词书画,随之一直聊到了各自的身世、家人、朋友,无所不谈。 不过,赵凌云身陷冷宫并没有什么朋友,于是,他会给她讲些小时候被那些个势利眼的太监、宫女、侍卫欺负的往事和他长大后又如何捉弄那班人的事情来逗趣。 赵凌云发现,薛真卿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在她面前,那些曾经凄惨暗淡得不愿再去触碰的童年记忆,如今竟也能以调笑戏谑的口吻诉说出来,而,有些事情,说出来了便不再郁结于胸、耿耿于怀,心下反倒能够畅快轻松起来。 薛真卿给赵凌云带来了一道光,一道犹如他们初识那日,三月春阳般平和、暖融、充满生机的光…… 第4章 言志(上) 时至仲夏,罗衫轻薄,冷宫墙头的凌霄花开得正艳。 那日,亦如往常,薛真卿下了学又兴冲冲地跑去了冷宫,攀着那棵老榆树登上墙头时,五月中旬的天气,让一路小跑而来的她已是娇喘吁吁、香汗淋淋。 “凌云哥……”她的另一个“哥”字还没喊出口,便被躲在榆树树冠后突然闪出的赵凌云惊得花容失色,险些从墙头摔落下去。 赵凌云“诶”了一声,随即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她,忙不迭地对她道歉:“抱歉抱歉,没伤着哪儿?本想逗你玩,岂料竟吓着了卿儿。” 薛真卿惊魂未定,斜倚树冠,大口喘气,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她轻拍自己的心口,连声说着:“吓死我了……赵凌云,你这是作甚?捉弄我很愉悦吗?”言毕,便作势要捶他。 “诶哟”,赵凌云一边抬手轻挡,一边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章太傅的学生怎可如此粗鲁?知虚先生教给你的斯文呢?” 薛真卿怒目圆睁,嗔亦含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我是书里所说的‘难养的女子’。哼,好心来陪你解闷,你却捉弄于我。回去了。”说着假装就要跳下墙头。 “诶,卿儿别走!为兄给你赔不是了。”说罢,不假思索地腾出一只手来就想拉住薛真卿。岂知,薛真卿正俯身下墙,赵凌云没能拉住她的袍袖,却不偏不倚,抓到了她的胸口。于男式锦袍之下,赵凌云竟触碰到了不同于自己胸膛的一团绵软…… 薛真卿刚刚及笄年纪尚小,赵凌云虽长她一岁但生养在冷宫之中,亦不谙男女之事……两人皆猝然吃了一惊,缓不过神来。 “尽管一身男儿装束可她毕竟是女儿家……我岂能做出如此这般失礼之举……赵凌云呀赵凌云,母妃天天在夜里偷偷教你的那些圣贤书,你都读到哪儿去了?连最基本的男女授受不清都忘了吗?”赵凌云迅速撤回手后这般暗暗责备自己。 薛真卿则如遭雷殛……她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说不上来一个字……只觉双颊滚烫满面绯红,胸中怦然、小鹿乱撞。 …… “咳咳”赵凌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章太傅今天课上教了什么?”他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此时的尴尬。 薛真卿回过神来,回答:“哦,先生今天讲了《后汉书》中公孙瓒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赵凌云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道,“你给我说道说道。”其实,《后汉书》这类经史子集他早已烂熟于心。 赵凌云的母妃当年在冷宫诞下他后,为了保住他们母子性命,终日里装疯卖傻,但只要四下无人,便会收敛起常年挂在脸上的傻笑和终日涣散的目光,拢齐鬓边散发,仔细教授赵凌云功课,她对赵凌云甚是严格。 赵凌云四岁能识字,五岁能作对,六岁能吟诗…… 《后汉书》、《太史公记》这类经史子集,皆是他的母妃要求他通本背诵的。赵凌云自幼刻苦,博学强记。 比起《后汉书》他更醉心于“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的《太史公记》,因为《太史公记》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更不——隐——恶。 母妃督学,无非希望赵凌云今日所学可以在樊笼得破之日,助他一飞冲天、宿怨得雪…… 赵凌云爱学,只为以史为鉴以史明理,日后若能出得了这冷宫,不为明君则为名相,报仇雪恨后经世济民。 至于身陷的这个“樊笼”能否破?如何破?何日破?赵凌云及其母妃皆是多年来思前想后依然没法奈何…… 薛真卿脸上红潮略退,正了正神色,娓娓道来:“先生说,公孙瓒是汉末群雄之一,霸据幽州、野心勃勃。少时,因其母出身低贱,他虽为贵胄,但并不被看重,初登仕途只得了个郡中小吏。不过,之后公孙瓒屡立战功,几番升迁,被封奋武将军。 “公孙瓒和他的上司幽州牧刘虞素来政见不合、关系不睦,从不服从刘虞的指挥,甚至屡违节度、常犯百姓,刘虞举兵讨伐公孙瓒,却因不谙军事,被公孙瓒以少胜多打败、身殒,自此,公孙瓒尽得幽州之地。 “岂料他‘志气益盛,恃其才力,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衣冠善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有材秀者,必抑困使在穷苦之地’他所宠信之人,‘类多商贩、庸儿,与为兄弟,或结婚姻,所在侵暴,百姓怨之。’ “最后,他被袁绍大军围困,自知再难逃出生天、死期已至,公孙瓒便尽杀其妻子,遂后引火自焚。” 赵凌云一声叹息道:“可惜了……一代枭雄毁于自掘坟墓……” “嗯”,薛真卿问,“从公孙瓒的故事里凌云哥哥还感悟了什么?” “体恤百姓……任人需唯贤,不可妒贤嫉能。”赵凌云把能想到的逐一列举。 薛真卿点点头:“嗯,当时我也是和哥哥你答得一般无二,可章太傅却说,此间深意并非于此。” “哦?”赵凌云讶异道,“不在于此,那又是什么?” 薛真卿回答:“正在我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太子殿下在堂上回答‘不可记过忘善、睚眦必报’。知虚先生对他大为赞许。” “迂腐!”赵凌云反问,“为何不可睚眦必报?大丈夫在世,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谈何安家、报国、平天下?” “倘若凌云哥哥在课堂上,又会怎样回答先生呢?”薛真卿歪着头好奇地问他。 赵凌云:“我也会讲个故事,来以应答先生。” 薛真卿:“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你可读过《太史公记》?”不等薛真卿回答,便继续说道,“战国时期,范雎曾为魏国中大夫须贾的侍从,随须贾出使齐国时,被怀疑通齐。 “范雎回到魏国后,被魏相魏齐责罚,蒙冤受到杖罚之后被放逐出魏国,他背井离乡、改名换姓自称张禄去往秦国,因其才华被秦昭王拜为上卿。后又因其政绩出色,官拜秦相。” 薛真卿:“泽世明珠虽一时蒙尘,但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然后呢?” 赵凌云:“范雎因为在秦国得意,认为清算旧账的时候到了,但凡从前对他有过恩惠的人,哪怕只是给他吃过一顿饭,范雎也重重酬谢,对于从前对他有嫌怨的人,哪怕只是张目忤视一下的程度,他也绝不放过。正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薛真卿喃喃重复着赵凌云的话。 赵凌云点点头:“大丈夫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自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以德报怨那一套,实乃伪善也!” “嗯……听着也不无道理……”,薛真卿双手托腮沉吟着。 赵凌云:“明天课上你便如我方才所说的那般回答先生。看看先生作何评价。” 薛真卿迟疑道:“先生向来严格,我在课上若非先生点名,从不主动作答,就怕哪里答得不好,受先生责罚。如若明天这番言论……” “如若知虚先生不喜,责罚了你,我便补偿与你,可好?”赵凌云问。 薛真卿:“凌云哥哥如何补偿?” 赵凌云想了想,提议道:“你喜欢纸鸢,又素爱诗词,我为你喜欢的诗词在风筝上作画如何?” 薛真卿:“我只道凌云哥哥学富五车,写得一手好字,还不知哥哥还会作画。” “为兄会的多着呢……”赵凌云洋洋得意道。 薛真卿看看渐渐西斜的日头,惊道:“啊,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快回去了。回去晚了,我与哥哥互换身份之事必得穿帮。” 言必,匆匆作别赵凌云,沿着老榆树手脚并用爬下了宫墙。 薛真卿先前受到惊吓险些摔落墙头时被赵凌云拽住,一番拉扯,不经意间袍衿已经松开了些许,此刻爬下榆树,动作之间领口被拉扯得更开了些,墙头之上的赵凌云居高临下,将薛真卿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平直的锁骨一览无遗。 他心想,倘若换上女装,薛真卿又将是怎番模样?一番浮想联翩,不禁心旌荡漾…… 第5章 言志(下) 翌日,薛真卿在冷宫墙头冲赵凌云摊开自己手掌,向他“展示”自己在课堂上被章太傅的戒尺打红的掌心。 薛真卿娇嗔道:“凌云哥哥,都是听了你的言论……今日课上大胆和先生说了‘大丈夫理当效仿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结果,你看,手掌都被太傅打红了。” 说罢,她将双手举到赵凌云眼前,摆了摆。 赵凌云陡然一惊,抓握住薛真卿的手,愤愤然说道:“即使说错了,也不必如此重罚。何况人各有志,章太傅一代鸿儒雅士,怎生就容不得学生有自己的见地?” “先生说了,‘并非不容各抒己见,可尔等日后皆为人臣,国之股肱,怎可小小年纪就存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心?气度狭小、胸怀褊狭之人,为君则偏听偏信难为明君,为臣则妒贤嫉能易成佞臣,所以今日必得罚你。为师罚的不是你有想法,罚的是尔心胸狭隘。’”薛真卿委屈巴巴地继续说道,“可这些并不是我的想法啊。凌云哥哥,你可害得我好惨。” 赵凌云蹙眉说道:“章载道是太子太傅,他说尽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却不曾教导太子有时需要杀伐决断、有时必须雕心雁爪……” “盛世之下还好,太子继位,施仁政、省刑罚、薄赋敛、深耕易耨则可天下太平。倘若生逢乱世,章太傅今日之举何尝不是断了太子一柄利刃呢?” “可如今这太平盛世,谁人又知,到底还能维持个几年?” 最后那句话赵凌云说得轻吞慢吐,似是在自言自语,即便挨得这么近,薛真卿也几不可闻。赵凌云说着,握着薛真卿的手上不知不觉使了劲儿。 薛真卿吃痛,“诶哟”了一声。 赵凌云缓过神来,连忙说道:“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说罢他摊开薛真卿的手,冲她掌心轻轻吹气。 赵凌云呵出的气息,轻轻掠过薛真卿的掌心,如鹅羽搔挠,留下丝丝麻痒……她心中一悸,昨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再度涌上心头,酥麻蔓延至四肢百骸,又转瞬倾泻进每个毛孔,她当即抽回了手,说道:“不用吹了,凌云哥哥记得昨日应承我的事便好。” “题画吗?”赵凌云笑道,“当然记得,既然已经答应,自不会赖了你的。” 说着,牵着榆树枝丫上拴着的一根绳,从冷宫墙下提起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笔墨丹青和一只新做的纸鸢。 赵凌云问:“说,想题哪一首?” 薛真卿想了想答道:“东坡居士的那首《江城子》。” “好!”赵凌云略加思索,便落笔在纸鸢上勾勒起来。薛真卿在一旁支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着,时不时还偷偷瞥一眼埋头作画的赵凌云。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个须髯飘飘衣袂翻飞,左手牵着黄狗,右手擎着苍鹰的不羁老者的形象跃然纸上。 薛真卿蛾眉微蹙:“凌云哥哥画得好是好,可这不是东坡居士那首《江城子》的意境啊……” “哪里不对了?”赵凌云问,“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你看看,我画的‘老夫’多张狂,潇洒不羁的……” 薛真卿轻轻推搡了赵凌云手臂一把:“哎呀,我要的不是这首密州出猎……凌云哥哥可知还有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 “不曾读过。”赵凌云摇头。 薛真卿朱唇轻启,微微露出皓皓贝齿,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风起,薛真卿捧在手中的纸鸢被吹得覆在了她的面上,一惊之下,又险些跌落宫墙,赵凌云连忙拽住了她,拉扯间薛真卿发带松脱,发髻散开,一头乌发披泻肩头……清朗秀气的束发少年郎瞬间化身明艳可人及笄女娇娃…… 纸鸢上的题画笔墨尚未干透,那只苍鹰的墨渍恰巧就印在了薛真卿的额上眉间,看着正似一只飞凤冲天而起。 赵凌云先是大笑她的狼狈,揭下风筝之后,又觉着眉间飞凤的薛真卿甚是好看,竟不知不觉看愣了神。 薛真卿在赵凌云的凝视之下感到一阵窘迫,不觉羞红了双颊,低下了头,这不经意的动作又平添了几分女儿家娇羞可人的神情。 赵凌云一时间情难自已,轻轻一吻落在了薛真卿的额头。 赵凌云的双唇人生初次感受到他人肌肤的温热……薛真卿的额头也第一次感受到嘴唇的柔软……酥麻的感觉又再度袭来,阖上双目,身子细细密密地颤抖着,他们彼此感受着这种直击心扉的颤栗……这次,薛真卿和赵凌云,他俩谁都没有再躲闪…… 赵凌云松开扶着薛真卿肩头的双手,平息了下呼吸,幽幽说道:“方才唐突了卿儿,莫要恼了我,从此便不再来寻我。” 薛真卿心中犹如小鹿乱撞,怦然不已,轻喘片刻之后仍旧心绪难宁。 她低头喃喃细语:“卿儿岂会恼你,又怎会不来寻你,不知为何,每日见你都会心生欢喜,见不着的日子总会胸中戚戚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薛真卿声音渐低,似梁间檐下燕呢喃。 “岂是我‘不往’,可惜,我囚于这冷宫,身同笼中鸟、池中鱼……哪怕只是想同你共放这纸鸢,都只是奢望……”赵凌云摩梭着风筝落寞地说着。 薛真卿忿然:“愿有朝一日,天雷至天火起,劈裂这高墙烧毁这深宫,樊笼得破,还凌云哥哥自由身。” 谁知,薛真卿一语成谶…… 第6章 展翼(上) 那日,冷宫墙头,薛真卿一语成谶。 次年,西楚靖隆十八年孟冬。 孟冬到、寒气至,天干物燥,祁阳宫里的冷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才被扑灭。 大火烧毁房屋院落数十进,烧死宫人仆役三百余人,烧伤者一时难计其数…… 那夜,冷宫的火光灼红了半边天幕,呼救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如坠阿鼻地狱,铁汁焱焱、业火焚身。 赵凌云的母妃也在那日殒命,尸身找到之时,根本无从辨认身份,通身焦黑、身长缩短如同孩童,衣物毛发皆成灰烬、关节屈曲、双臂蜷缩于胸前、双手犹如鸡爪……可怜一代如花似玉美娇娘死时形状却如同厉鬼。若非尸身在赵凌云母子平日居住的房舍原址中被发现,凭谁都不敢辨认这就是那曾经的席美人。 火灾后,孝钦帝勒令廷尉勘察冷宫,廷尉判断火源正起于赵凌云母子所居之屋舍,是以“发疯罪妃癫狂发作纵火”了解了此案。 …… 那日,冷宫火起初之时,正值薛真卿侍读太子于薛太傅的课堂。 “哐、哐、哐、哐”几声急促的铜锣声大作,之后便听到宫人和侍卫们竟相奔走,大呼着,“走水咯……走水咯……” 一干人等连忙护着太子往安全处退去,薛真卿辨识出浓烟升腾之处正是冷宫的方向,便不假思索,毅然决然地随着救火的侍卫们往冷宫的方向拔腿就跑,毫不理会身后大喊让她回头的老师章载道。 水龙尚未运抵,那时尚为郎中令的李崇在情急之下打开了冷宫宫门,让救火的侍卫和太监们提着桶、拎着瓢往冷宫里浇水。先阻止火势的蔓延,同时安排救人。 薛真卿气喘吁吁地疾跑到冷宫前时,在李崇的指挥下,冷宫的火势已经得到了初步的控制。虽没有了往冷宫外蔓延的趋势,但冷宫中的火场依旧惨烈异常。 救火的侍卫和太监们在火场前举步不前,谁都不敢身先士卒冲进火海去救人,谁也不愿为了救冷宫里的人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用权衡利弊,任谁都知道这笔买卖不值当。 郎中令李崇要带人往里冲,奈何众人皆神色踌躇、徘徊不前,他一筹莫展,望着火海,捶胸顿足地“唉”了一声。 薛真卿远远望见了这边的状况,情急之下冲着李崇大喊:“这冷宫里头住的可都是往日受过陛下恩宠的嫔妃,虽受着罚,但保不准哪天皇上就惦记着昔日恩爱,想起了谁!快救人呐,一个都不能少!到时候,大家都是有功之人,赏赐自然少不了!倘若今日见死不救,皇上日后问起了里面的哪个主儿,诸位便是罪人呐。” “对对对!救人!这里面住的,只要是还没死的就还是皇上的嫔妃!”李崇一边指挥施救,一边如此大喊着。太监、侍卫因此也不敢再怠慢分毫。 薛真卿喊罢,一只脚刚踏进冷宫门便被身材魁梧高大的李崇一把揪住衣领后襟提溜了回来,李崇单手就能擒住薛真卿的腰肢,把她往冷宫外驱赶,他声如洪钟,吼道:“哪家的公子,这不是看热闹的地方,速速远去避祸!” “放开,我是来救人的!”薛真卿大喊着对李崇又踢又踹,但无济于事,她依旧无法摆脱李崇大手的钳制。情急之下,她照着李崇的手背就是狠狠一口。 李崇毫无防备,一惊之下,吃痛松了手。薛真卿就趁这空隙,撒腿就跑进了冷宫的火海里。 郎中令李崇不知她是谁家公子,但见其锦袍华服又能自由出入这宫闱,想必自是皇爵高官的子嗣无疑,这个小公子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也吃罪不起,“诶”了一声,一咬牙一跺脚便也追进了火场。 “凌云哥哥!”薛真卿一边朝着赵凌云所居院落飞奔,一边大喊着。 耳边尽是木材燃烧发出的“哔啵”作响和一声声呼救惨叫…… 原来,大火燃烧时是有声音的,那声音犹如烈烈风吟…… 到达赵凌云的居所前,薛真卿的衣袂袍裾已被火星灼烧出了许多大洞,额头也被燎破了皮。脸上尽是涕泪交错后抹开的灰痕。 她在火场中站定,胸膛急剧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稀薄而灼热的空气。只见眼前的赵凌云正跪在火焰熊熊的屋子前,声嘶力竭涕泪俱下地冲着内堂火海呼喊着:“母妃!母妃!” 薛真卿箭步上前,拉扯着他站起来,拖着他快跑,可赵凌云却不愿离去,一把推开了薛真卿,大喝:“你走!我要救我母妃!”哑声嘶喊着就要往那火海里冲。 一根燃着的柱子轰然坍塌,随即,房梁也落了下来,阻隔了他们往内堂去的通路。 只听见赵凌云的母妃在内堂之中大喊:“走!展翼吾儿,活下去,勿忘凌云之志,今日为娘便是死得其所!走!活下去!” 赵凌云一个踉跄再度跪倒在地,冲着火海频频顿首,额头触地有声,痛哭嘶吼:“母妃!” 薛真卿耗尽了气力,根本拉不动赵凌云,一筹莫展时,李崇正好赶到,他一把拽起薛真卿,环眼圆睁怒喝道:“走!”转头又见赵凌云,问:“这谁?” “十二皇子赵凌云。”薛真卿答道。 李崇一手拽着薛真卿,单手架不起身材颀长的赵凌云,情急之下,他爆喝一声:“失礼了”,随即一掌将挣扎不走的赵凌云劈晕,使出吃奶的力气驾着薛真卿扛着赵凌云,憋着一口丹田之气,避开四处肆虐的火舌,左冲右突,在爆燃之前带着俩人堪堪跑出了冷宫。 …… 薛真卿眉间的灼伤,此后月余才得以退去。 伤口结痂之时,薛真卿会以胭脂绘以赵凌云曾经所画的飞凤覆盖。自此这个眉间飞凤也成了她红妆时的招牌装扮。 燎伤未愈的那段时日,她进不了宫,只能听双胞哥哥薛伯安回来告诉她宫里发生了什么,拼凑出有关赵凌云只字片语的消息。 她听闻,孝钦帝一见赵凌云与他母妃相似的眉眼,又见他知书达理、性格恬淡,不同于其他皇子的争强好胜,又生得身材颀长、面若冠玉、皎如玉树临风前……果然想起了当年与席美人的那段短暂的恩爱过往,念及“魂断香消雁书难寄”,竟也垂下几滴老泪来。于是,孝钦帝对这弃养冷宫十六载的十二皇子也不由得心生怜爱……由宗正和太医院验明赵凌云的正身后,当即授以螭虎印玺和皇子金牒认回了儿子。 不过,碍于权臣广元王的情面,对于当年下令封锁席美人冷宫产子消息的广元王胞妹淑妃,也只责备一通、禁足月余、罚俸半载。对知晓当年席美人冷宫产子却诓瞒圣听的医正和宫人判了秋后问斩,之后,便也将这件事翻了篇。 郎中令李崇则因当日烈火之中英勇营救皇子有功,弱冠之年便受到接连升迁,官拜卫尉治下皇城禁卫军的中郎将。 此后不久,广元王平定西疆民乱有功,进爵齐国公,他的独女周沂雪也奉诏入宫受封西康郡主。虽是受封郡主,却因为广元王的关系,受着犹如公主的待遇。孝钦帝同时宣召了薛真卿等一干与西康郡主年龄相仿的高官大臣亲王将相之女进宫,随其一同在皇家书院接受教习。 就此,薛真卿也终于可以以红妆之姿与赵凌云在西楚祁阳宫中相见了…… 第7章 展翼(下) 西楚祁阳宫里,皇子们的学堂和女学的书院相隔不远,隔着太白池就能相互望见。只是碍于儒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礼教,两处并不直接相通,若想要去到对岸,须得绕过整座花园,再穿过弯弯曲曲数不尽几道弯的回廊,避开来往宫人、巡防禁军的耳目,才能抵达。 薛真卿几度逾矩跑去皇子们的学堂找赵凌云,被章太傅一状告到了薛太常那里。是以,她与赵凌云私相授受的事情也被薛太常察觉了,家法、禁足、祠堂罚跪轮番让她受着,同时,薛太常又令双胞兄长薛伯安看着她……薛太常这个严格又刻板的父亲,岂知禁得了薛真卿的足,也禁不住她的心;看得住她的人,也守不住她的魂。何况,真卿伯安兄妹情深,哥哥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妹妹的行踪,处处想法子替妹妹瞒着父亲,让她有机会和赵凌云私会。 女学放学要比皇子们下课早。薛太常看得紧的那段日子,薛真卿再大胆再离经背道,毕竟也不敢忤逆父亲去私会赵凌云,只得在课后,守在太白池边,等着赵凌云下课。女学书院的老师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在侧,对岸又有章太傅,薛真卿不能大声呼唤“凌云哥哥”,就这样远远看着对岸的赵凌云。 赵凌云似与她心有灵犀,每次都会驻足回头,相视而笑,悄悄冲她招手。纵使不言不语,隔岸相视莞尔,已胜过了千言万语……这些,薛伯安都看在了眼里,默默充当起了赵凌云和薛真卿的“鸿雁”替他俩传送书信。 …… 岁月荏苒,光阴如梭。 转眼便是靖隆二十年的上元佳节。 这一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一夜,庐阳皇城张灯结彩,不禁焰火,同时,东西南北四门大开,不禁出入,迎八方来宾也便于四方乡民进都城观花灯看焰火。 这一夜,庐阳皇都的公卿人家也不禁女眷游冶,整座皇城的女子几乎倾城而出。已经婚配的,这夜随夫君同往同归,祈祷这一年也举案齐眉恩爱和美;单身的姑娘则会结伴先去法通寺祈求姻缘,然后去后山山顶放飞写了愿望的天灯。 法通寺的住持方丈名叫鉴空,是天下人人人口口相传的得道高僧,虽然他常年云游四海并不在寺中,但完全不影响法通寺成为百姓心目中许愿的灵验之地。法通寺依山而建,后山很高,每当天灯放飞时,整座庐阳都能看见,天上繁星朗月、半空天灯点点、地上火树银花,珠璧交辉。人世间,欢呼声、丝竹声、踏歌声遥相呼应…… 纵然这几年西楚山河日下国势渐微,也不影响百姓们在上元佳节这一天大肆庆祝,上元佳节,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的愿望,这一夜终究是人间盛景,热闹非凡的。 整座庐阳皇城都在狂欢,唯独一人冷冷清清。 薛真卿又被薛太常禁足闺中,以防她又趁机幽会赵凌云,失了体统有辱斯文。 薛太常锁了薛真卿的闺阁门后,留下一句“谁胆敢放二小姐出来,家法伺候。”便匆匆带着薛伯安赶去宫里伴驾了。 孝钦帝这夜会携太子、百官要员和淑妃登上祁阳宫南门的高台,与民同乐,听百姓们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并当法通寺后山顶上放飞天灯的时辰到来之际,向高台之下广场上的百姓们抛洒铜钱,以示君权神授,君王爱民如子,又一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大姐薛云岫去年嫁给了章太傅的长子,哥哥又随父亲去了宫里伴驾,老祖母是诰命夫人,母亲陪着她去赴宫中的赏宴。这偌大的太常府,庭院深深,上元佳节竟连一个陪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薛真卿越想越沮丧,百无聊赖中,打开床下暗格,又翻看起这些年来赵凌云写给她的书信,信里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但每每读来依旧会禁不住嘴角上扬。心弦似被一双修长玉手,轻轻撩拨,一下又一下。 闺阁的窗棂被咚咚扣响。薛真卿急忙收起与赵凌云的“私通款曲”,惊问道:“谁?” “佳节平安纳吉,薛小姐为何长吁短叹期期艾艾?长夜漫漫,小生可否有幸能陪小姐共度?”窗外响起了赵凌云温润清朗的嗓音,话音里似正憋着笑。 薛真卿立即从床上蹦了下来,倒趿着绣鞋跑去了窗前。 “凌云哥哥!”薛真卿打开窗,看到了月色下,笑意盈盈的赵凌云,欣喜万分,“你怎么来了?不用伴驾吗?” 赵凌云攀上窗棂,笑答:“我是宫里不起眼的庶出十二子,今夜伴驾轮不到我,皇位也轮不到我,我自然不用像其他弟兄那般挖空心思讨父皇欢心,想尽办法要在父皇面前露脸。也许我是这祁阳宫里头唯一的闲云野鹤。” “什么闲云野鹤,”薛真卿掩唇轻笑,“我看呀,是狂蜂浪蝶才差不多。” “那你可得关好窗户,小心我这只小蜜蜂飞进你的闺房。”说着,赵凌云作势就要去关薛真卿的窗户。 薛真卿连忙抵住了窗棂,说道:“不和你打趣了,快说,找我何事?怕父亲稍后就回,你有话也不能对我说了。” “走”,赵凌云向薛真卿伸出手,“我带你去闹元宵去。” 薛真卿踌躇片刻,娥眉微蹙着说道:“可是,我被父亲锁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回。” 赵凌云:“不怕,今夜伴驾登高,没有两个时辰薛太常回不来,而且,我和你哥哥说好了,一旦那头结束,他会找机会放出鸣镝为信,那个时候我再送你回来不迟,断然不会让薛太常发现。” “那么,走!”薛真卿把手递到了赵凌云伸出的手掌中。 赵凌云一把将她拉进,接着双掌支住她的腋下,用力将她抱出了闺房窗户。薛真卿在女生中身量较高,身形健康匀称,并不是柔弱纤细的那种,当她借着赵凌云的双手,越出高高的窗户是,整个人的重量全部支撑在了赵凌云的双掌上。她跃出的势头太猛,带着赵凌云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当赵凌云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堪堪站稳时,不料脚后跟却踩在一块凸起的小石子上,失了平衡,抱着薛真卿仰天倒下。 他的后脑勺磕在了花圃边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薛真卿则整个人像只树熊一般趴在他的身上。其姿势,四仰八叉大为不雅。若被薛太常看到这一幕,估计刻板的老夫子定会气得当场喷血三尺,然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接去见祠堂里牌位上的列祖列宗。 薛真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趴在赵凌云身上,立即一骨碌爬起身,羞红了脸。赵凌云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似“睡”得安详。 睡着了?莫不是晕了!薛真卿接连唤了赵凌云几声,他都一动不动没有答应。薛真卿不禁紧张起来,复又蹲下身来,查看赵凌云哪里受了伤,她摇晃着赵凌云的双肩:“凌云哥哥!醒醒!你怎么了?”呼唤声里不禁带了哭腔。 “哈!”赵凌云忽然弹坐而起,惊得薛真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捉弄我!”薛真卿的拳头砸在赵凌云身上,力气使得毫不含糊。 赵凌云抬手格挡,连连求饶。两人闹够了,这才相互搀扶着起身。 “我不随你去了,你只会捉弄我!”薛真卿娇嗔道。 “上元佳节,一年才一次,咱们不闹了,快走。”赵凌云说着上前来牵薛真卿的手,却被薛真卿甩脱开。 “要怎样卿儿才能原谅我?”赵凌云问道。 薛真卿:“除非你好好赔罪。” 赵凌云收敛起嬉皮笑脸,正了正神色,欺身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薛真卿的双臂,似怕她逃了似的,随后低下头来,轻轻一吻落在薛真卿的额上眉间,那处有当年救赵凌云逃出冷宫火海时留下的浅浅伤疤。 ……一吻缄默,薛真卿似被施了迷魂魔咒,颔首绯红了双颊,默默将手交到赵凌云的掌中,任由他牵着,她心想“这一生便这样随他去了,任他天高地阔沧海桑田……” …… 第8章 天灯 靖隆二十年的上元夜,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西楚朝廷这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正经历着一场回光返照。 赵凌云牵着薛真卿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穿梭,他拨开人潮,为身后的她辟出一条坦途。薛真卿紧随在他身后,任他引领,不问去向何处。周遭的喧哗声竟似潮水般层层退去,此刻她只听得见自己怦怦心跳和赵凌云不时回头呼唤她的一声声“卿儿跟上”。 沿街商铺不会错过今夜这个做生意的好时机,甚至有些商家将摊子直接摆到了商铺门外,生怕错过每一单生意,却不怕熙熙攘攘的人潮将他们的摊子挤翻了。 赵凌云忽然在一个首饰铺前驻足,看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饰品,挑了一支霓凰金玉簪子,向薛真卿问道:“卿儿喜欢吗?” 不待薛真卿回答,对面的首饰铺的掌柜却接了茬,连忙竖起大拇指,陪着笑说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光!这簪子是小店里最精巧贵重的一支,正配得上您娘子的花容月貌、雍容大气。” 一番夸赞,话里话外竟是把俩人误认作了夫妻。 薛真卿红着脸刚想解释一句,却被赵凌云拦住了:“掌柜的说的什么话,一支簪子哪里够?就算买了你整间铺子,我都觉得亏待了我的妻。” “是是是,”掌柜的点头哈腰,连声道,“小郎君说得是!在下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您二位如此标志又般配的璧人一双、天成佳偶!小的整间铺子倾其所有也抵不上小郎君对您娘子的恩爱半分。” 薛真卿被夸得红了脸,只想逃。扯了扯赵凌云的袍袖,小声道:“别闹了,走。” “就它了!”赵凌云不问价钱,便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掌柜。 掌柜的见赵凌云出手阔绰大方,乐得双眼眯缝成了月牙儿,忙不迭地取出檀木匣子要替赵凌云装好簪子。 赵凌云一抬手,道:“不用包了,我给吾妻直接戴上。” 说着就帮薛真卿插在了发髻之上,又细细端详了一番,也不顾身边尚有外人,情不自禁地夸赞:“吾妻甚美!” “是是是!”掌柜的还在一旁附和着。 薛真卿害羞,扭头跑出了铺子。跑了没几步,就发现自己被卷入了路上的人潮里,被人群拥着挤着往一个方向去。祁阳宫的东门外快要打铁花了,东广场上的焰火大会也即将开始,人潮卷着她尽往那边涌去。待她回首已经看不见赵凌云的身影。急得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高呼:“凌云哥哥!” 不远的广场上焰火腾空而起,呼啸着在夜空中炸开了簇簇金花,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又刺啦啦、哔啵啵地落下,如星辰坠入凡间。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湮没了薛真卿的呼唤。 就在薛真卿陷在人海里慌乱无措之际,赵凌云拨开排山倒海似的人潮,溯流而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又使出了浑身的劲,揽着薛真卿的腰肢,将她拉出人海,带去官道旁的暗巷。这里人流稀疏,俩人这才能够靠着墙喘上口气。平复了下心跳,不禁相视莞尔。 暗巷里,赵凌云依旧保持着一手握着薛真卿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的姿势,不愿松开。薛真卿能感受到赵凌云手掌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因为适才的焦急,他的掌心微微沁出的薄汗。 四目相顾,就在赵凌云情难自禁又要俯首去吻她的时候,薛真卿低下了头。这一低头,她发现赵凌云腰间的螭龙玉佩不知何时被挤丢了,此刻她的耳畔也传来赵凌云的一声轻叹,接着薛真卿感觉到赵凌云松开了她的腰,一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她也随之抬手摸了摸发髻,发现赵凌云才为她亲手戴上的霓凰金玉发簪竟也丢了,不禁惊叹:“啊,我的簪子!” 俩人望着身侧的人流,知道玉佩与发簪是再难寻回。薛真卿听见赵凌云不无可惜的一声轻叹,又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缕黯淡,不假思索就欲出巷子去寻。 赵凌云一把拉住了她,随即说道:“一支簪子而已,丢了便丢了,你在我身边,平安无恙便好。明日我再给卿儿打支更好的,下回别在弄丢便是了,发簪乃是正妻之物,凌云此生只会送卿儿一人。” 薛真卿颔首,也道:“今夜凌云哥哥为了陪我闹元宵,丢了螭龙玉佩,卿儿日后也定补上。” “好,还要卿儿吾妻亲手为我系在腰间。”赵凌云眸中含笑回答着,还故意将“卿儿吾妻”四个字吐得缠绵悱恻。 惹得薛真卿胸中小鹿左突右撞,不知如何应答,只绯红着脸鼓足勇气说道:“那……一言为定。” 赵凌云郑重点头应允。 螭龙、霓凰本是一对,此刻竟在上元佳节丢了,乃不祥之兆,俩人相互之间的承诺也难掩彼此心中丝丝缕缕升腾缠绕的惶惶戚戚。就在他俩心怀忐忑,相顾无言的一瞬间,空中又炸开了焰火,照亮了暗巷,也打破了此间隐隐绰绰朦胧隐约的不安。 “走,去法通寺后山放天灯去!”说着,赵凌云又紧紧牵住薛真卿的手往人潮里挤去。 放天灯本不在赵凌云今晚的计划里。 一是因为路途较远,怕赶不及在薛太常父子回府前将薛真卿偷偷送回去;二是由于自从那年冷宫大火,他目睹母妃葬身火海后,便对火有了难以抹灭的阴影,就连府中书房入夜掌灯,他也会躲在晦暗不明的地方看书,宁可累着眼睛也要离着烛火远远的。 但,为了抚平今晚的意外带来的惴惴不安,他甘愿为了她亲手点火,放飞天灯祈愿,祈祷俩人永不分开,今后的枕边人便是心上人。 赵凌云适才的那句“走,去法通寺后山放天灯去!”,其实薛真卿并没有听清,“走”字之后的话音都被焰火的轰鸣和巷子外人潮的欢呼掩盖了,但她毫不犹豫地任赵凌云牵着自己,亦步亦趋地紧随,跟着他,不管要去向何方。 赵凌云又在脂粉铺子前停住,为薛真卿买了一盒胭脂,抹去被他吻模糊的额上花钿,重新在她的眉间点上飞凤。笑言:“稍后要见佛祖祈愿,怎可不端庄?” 薛真卿见到脂粉铺里还捎带有卖红丝绦的,便买下一条看着最结实的,一头绑在赵凌云腕间,一头连着自己的手腕。在赵凌云的一头结下同心结,要与他恩爱情深永结同心,随后说道:“这样就不怕再走散了!” 薛真卿的这头自己无法系绳结,赵凌云见状,学着她方才的模样,笨拙地为她系了一个同心结不像同心结,攀缘结不似攀缘结的死扣,眼中盛满满溢的温柔,笑意吟吟道:“这回也不怕你跑丢了!” …… 法通寺后山顶上,聚集了甚多成群亦或俩俩作伴的未出阁姑娘,其中不乏有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甚至还有家世显赫的贵女。人群里不断有人频频向赵凌云投去钦慕的目光,而这个令山河都仰慕,万物皆动情的男子,此刻他的含情目中、玲珑心里都只盛得下薛真卿一个。 单身姑娘们发现赵凌云身边有个薛真卿,有人嫉妒更有人觉得自己相形见绌花容失色,于是,嫉妒亦化作了艳羡。 薛真卿能够感受到这些目光的变化,她嘴角不禁轻轻上扬,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贝齿微露,难掩喜悦,心中盛满温柔的同时,还有一种胜利者的骄傲。薛真卿和赵凌云,他们互为彼此的温柔乡,也是相互的荣耀榜。 她也不顾身边人们的目光,与赵凌云执手相视。于万千人海,她也只看得见他。 临时起意来了这里,俩人谁都没准备天灯,赵凌云毫不犹豫掏尽钱袋里的银两,斥巨资问一对情人买下了一盏尚未来得及题字写下心愿的天灯。开心得犹如孩童,又拉着薛真卿满山撒丫子跑着去寻笔墨。 各自在天灯两侧写下心愿,薛真卿知道赵凌云怕火,背过身去掏出身上的火折子,便要点亮天灯。赵凌云见状,扳过薛真卿,握着她的手,示意要与她共同点燃天灯:“卿儿所愿便是展翼所望,岂有让卿儿一人点灯的道理。” 薛真卿能感受到赵凌云覆在她手背上的双掌有些微颤,她轻柔地抽出双手,反手捧住赵凌云的手背,温柔而坚定道:“好,我们一起。” 她给了赵凌云最温柔而又最坚定的支撑,赵凌云握紧了火折,点燃了天灯,火光燃起,映照得两人眼底皆是盈盈秋波里倒映着目光灼灼。 祈愿天灯被点燃的瞬间,法通寺鸣响了太平钟。浑厚古朴的钟声响彻山间久久萦绕。 山顶上的众人放飞起各自的天灯。 “天上繁星朗月、半空天灯点点、地上火树银花珠璧交辉……但是,这流光溢彩的繁华人间,卿儿,我只看得见你。”赵凌云的话音在薛真卿的耳边响起,宛若梁间春燕呢喃。 …… 赵凌云的话音尚在耳边萦绕,恍如昨日,她却已从天上跌落了地狱。 今年元夜时,新人换旧人。 已是往日鸳梦难再圆。 薛真卿在浑浑噩噩的昏睡里知道这是往事纠缠而来的一场梦,但她,不愿醒来。 恍惚间,她感到有人轻拍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背,又替她把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 “并非为父不近人情。”薛太常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非要拆散你和赵十二。如若他只是一介白衣甚至只是府中小厮,我都不会如此阻拦。” “二丫头,要知道民间普通百姓成婚尚且要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赵凌云是出生官家。”薛太常幽幽叹息道,“皇子公主看着身份尊贵,但他们的婚配何时轮得到他们自己作主?天潢贵胄的婚姻历来都是帝王用来圈住臣子或者拉拢外邦的筹码!” “为父不愿见你往后就算如愿嫁入官家,也要忍受深宫寂寂。还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即便他真心待你,但他也是西楚的晋王,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太多……仅一句皇命不可违,一道圣旨就能让你们劳燕分飞。” “二丫头,高处不胜寒,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为父希望你能懂,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戒尺落在你身上,何尝不是落在我和你娘的心上?为父如此罚你就想你能断了和晋王结亲的念头,不嫁官家方能一生简单纯真、平安喜乐。” 薛真卿的睫毛微微翕动。薛太常知道她能听见,便继续说道:“二丫头,你看,为父多年担心的事情不是发生了?为父预料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一道圣旨,赵凌云即便再不愿意,也得另娶她人。他是孝钦帝的儿子,是官家的一颗棋子。万般不由己。为父知道你恨我,其实我也好恨我自己,恨自己无能,没有更好的法子和你沟通,不仅没让你断了跟赵凌云的念头,反倒让你情根深种……” “好好睡,待他明日成了亲,等你身上的伤好了,这些念想也是到了该断的时候了。” 薛真卿闭着的眼睛里再也锁不住眼泪,她听见薛太常阖门离去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两行清泪潸然滑落,湿了云鬓。她抬起手腕,看着腕间自去年元夜再没摘下过的红丝绦,不知原先另一头系着的那个人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意难平。 去年元夜时,誓言犹在耳,今年又良宵,却是,鸳梦破,往事尽落黄泉里。 …… 第9章 喜宴 靖隆二十一年,上元佳节,昨日开始的那场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朔风止,地上和屋顶盖上了白茫茫的雪褥,天地间弥漫着氤氲雪雾。太常府薛真卿的西厢房前松柏承不住积雪的重量,不时有积雪自枝头簌簌落下,惊起寒鸦。 寅时三刻,天还没有透亮,薛府大门被叩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来者是晋王府的小厮,受命于晋王赵凌云,要将那支金簪亲手交到薛真卿的手里。 薛太常是今夜晋王大婚的司仪,已在寅时准时启程赶去祁阳宫,比平日早朝还早了半个时辰。出发前再三叮嘱府里下人,不让二小姐出府半步。也不许和任何外人相见。 太常府众人领命,不敢怠慢,便将晋王打发来的小厮拦在了门外。小厮见无法回去向赵凌云复命,不得不搬出了晋王府厮役的身份。这回轮到太常府的仆役左右为难了起来。晋王府的人得罪不起,自家老爷的命令也不能违抗,于是万般无奈之下,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了薛伯安。 晋王派来的小厮常随晋王行走宫中,认得中书舍人薛伯安,也知道他与晋王常有来往,便放心将匣子交给了他,连忙转回府,稍后还要伴晋王进宫,筹备今晚的大婚。 薛伯安打开紫檀木匣子,只见一支染了血的金簪赫然躺在匣中。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叩响了薛真卿的西厢门。 薛真卿接过匣子,看了眼金簪。忽然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在了薛伯安面前。 “你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说话。”薛伯安被妹妹这突然一跪,惊愕得退了两步,随即又俯身来扶,却不慎在拉扯间触碰到了薛真卿背上的伤,疼得薛真卿花容失色。 薛真卿咬牙忍着痛,又向薛伯安三顿首,含泪恳求道:“父亲要我断了念想,但五年的相知相伴,岂能说忘就忘?妹妹我终究不甘心、意难平。求兄长放我出去见赵凌云最后一面。” 薛伯安不允,蹙眉轻叹:“你这是何苦?他今晚就要完婚了。” 薛真卿长跪不起,字字泣血地说道:“我只远远看一眼,从今往后一别两宽。痛到不知痛,方能如父亲所愿,断了念想。还请兄长成全。” “何必对自己如此狠绝?”薛伯安诘问。 “求兄长成全!”薛真卿说罢,又向薛伯安拜下。 “罢了罢了,依了你!”薛伯安与薛真卿一胞双胎所出,较之其他亲人更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他最见不得妹妹受委屈,阖目长叹,终究还是咬牙点了点头,“但你得答应我,真的就只远远看一眼,今晚之后,你与他便前尘往事尽数搁下,从此,俩俩相忘、各安天涯。你可应否?” 薛真卿连连颔首:“我答应。” 扶起妹妹,薛伯安又皱眉沉吟道:“只是,怎么把你带进宫去,容我再想想。” …… 薄暮时分,仿佛唯有薛真卿似乎能够听见,远郊西山外,一川暝霭,孤鸿正哀怨。而,风止雪霁的庐阳城里,各坊将昨日便张罗好的花灯纷纷点亮,粉饰出一派热闹祥和。 祁阳宫中更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一拜天地!” 在太常薛照临高亢的唱礼声中,赵凌云与周沂雪一对新人双双拜下。 “二拜高堂!” “好一对佳儿佳妇啊……”观礼的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赞叹。 西楚十二皇子晋王赵凌云和广元王周瞻之女周沂雪朝王座上端坐着的两位父亲跪拜行礼。 新妇的父亲周瞻,表字思远,他是从晋元年间起便手握七十万兵权坐拥三千家臣的镇远大将军,先帝永晏帝亲授封地,拜为广元侯;靖隆年间,孝钦帝继位又加封他为齐国公,后又成为西楚立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广元王。 候、公、王,一路加封进爵,如今已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倘若非要再把他往上升一升,那便是陛台上的龙座了。 广元王周瞻亦明白自己处境尴尬,为不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索性仗势雄霸西南之地,拥兵自重,在皇上回过神来之前,暗中培植出可与皇权抗衡的实力,让西楚的当今圣上孝钦帝都要忌惮他三分。 “诶!这广元王和皇上同坐龙椅,这……这不太妥当……”中郎将李崇嘀嘀咕咕,站在他身边的薛伯安,怔怔望着新人兀自出神,并不作答。 校尉陈洞锐示意李崇附耳过来,小声道:“岂止不太妥当,这殿上人人都知这简直不成体统。也就你这个憨货看不懂。”陈洞锐压低声音,更加小声道:“这叫啥?天下二主平分天下呗。你看,我爹虽为太尉,位列三公,执掌天下军政事务……可他啊,也畏忌这广元王啊。” “妄议国政,你俩这是不要命了?”前排的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回头打断了他俩的议论。 李崇讪笑着和陈洞锐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薛伯安。薛伯安则依旧犹如入定了般望着殿上的新人出神。 李崇注意到薛守仁左耳垂上的一颗红痣,“诶!你……”他开口刚想说什么,环顾四下,随即又立马噤了声。 “夫妻对拜!” 蒙着红盖头的周沂雪对赵凌云款款俯身拜下施礼,赵凌云在刹那的迟疑后,弯腰同她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大殿中掌声雷动,丝竹声又起,殿下众臣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薛真卿紧抿着双唇,攥紧拳头,捏得骨节都苍白,掌中的双龙金发簪割破了掌心,鲜血径自在袍袖中淋漓。 她答应过兄长,只远远往上一眼,从此,断了念想死了心,从此一别两宽各安天涯。 纵使此刻万般想用这支金簪扎进赵凌云的胸膛问问他“皇权富贵与青梅之谊孰重孰轻?”;纵使妒火中烧一时昏头,想就这样冲将上去,扎了夺她所爱的周沂雪…… 但她不能对父母家人不管不顾,不能因为自己的快意恩仇,而牵累薛氏上下百余口,她终究压制住了快要冲破心笼的恶魔,任凭怒火妒火将心焚烧成灰,又听任悲伤绝望如冰凉潮水排山倒海袭来,将心房里的最后一丝温度带走。 站在大殿末排的她,一步一步慢慢后退,趁众人不注意时,一个毅然转身,眼中噙泪愤然离开了大殿。 …… 赵凌云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向今晚的洞房坤宁宫东暖阁走去。 今晚是赵凌云的志得意满、春风得意、小登科,今晚是薛真卿的青梅竹马、墙头马上,鸳梦碎。 洞房外的喜宴还在继续,洞房内喜烛红光映辉,百子帐高挂床头,床前悬着大红缎绣金丝龙凤双喜床幔,床上铺着百子被,被上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帝王之家也求多子多福。 “多子”当真就是“多福”了吗? 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的赵凌云回想这二十一年,生在西楚帝王家,从小却未能同其他皇子那样被锦衣玉食地养、混吃等死地活。 他出生在冷宫,母亲是品阶低微的席美人,十一品。 赵凌云的母亲原是遂宁太守之女,在太守的悉心教导之下,博古通今、知书达理,待字闺中。岂料一十四岁那年,其父因为军粮案一案受到牵连,得罪了广元王周思远,全家男丁下狱,女眷则被充作奴籍。 因赵凌云的母妃天生丽质,又腹有诗书,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不同于寻常人家女儿的气质……被当时南下为西楚皇帝采择天下美女的花鸟使宦官一眼相中,带回了宫中。成为淑妃宫中的掌夜婢女。 某日,她不小心打翻熏香引起孝钦帝的注意后一夜承欢,珠胎暗结。 当时的皇后心善,去了她的奴籍,并册封其为美人。 原以为母凭子贵,一朝飞上枝头成凤凰,岂料君情淡漠最是无情、皇后命薄寿短、淑妃善妒蛇蝎心肠……皇后留下年幼的太子,殡天后不久,赵凌云的母亲便被淑妃设计了一个巫蛊之术的罪名,引来龙颜震怒,怀着身孕却被打入了冷宫。 淑妃又瞒天过海封锁了席美人冷宫产子的消息。 这一入冷宫便是整整一十六年。 赵凌云出生于冷宫之中,在西楚皇帝的子嗣里排行十二,十六岁之前他没有见过他的皇帝老子,只有为保他周全而成天装疯卖傻的娘陪着他。 淑妃本想对席美人母子赶尽杀绝,但见冷宫中席美人疯了,疯癫得厉害的时候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得,甚至还会对儿子亲手施以凌虐……于是,淑妃便寻思着,这孩子迟早会死在疯娘之手,不死也得残,一疯一残不足为患,没必要冒着行刺皇嗣的罪去除了他们母子,冷宫暗杀计划便也就此作罢。 什么叫“苟且偷生”,他想这世上除了他赵凌云之外找不出第二个能深刻体会这个词的人来。 幼时的赵凌云透过破败窗楹放眼望去尽是冷宫斑驳得早已经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高墙。高墙遮断视线,冷宫外的似锦繁华、锦衣玉食与他赵凌云没有分毫关系。 赵凌云生为皇子却是贱命一条。从小,冷宫的宫女、太监、侍卫,随便谁都能欺负他,连冷宫里的赖皮狗都敢冲他吠。 西楚孝钦帝嫔妃多、儿子多,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更何况赵凌云一个生在冷宫的罪妃之子。也许彼时孝钦帝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冷宫宫墙下断壁残垣的石头缝里天生天养的凌霄花开得艳丽张扬,爬满高墙,向宫墙外拼了命似地探出藤曼。橙红如火的凌霄花是赵凌云童年记忆里唯二的一抹亮色,另一道光便是薛真卿。 如今,他被封晋王,贵为一字王爵之尊,可是,反而连少时的那道光也要握不住了。 “呵呵,多子就是多福吗?”赵凌云想起往事,抓起一把百子被上的红枣花生,撰在手心,捏了个稀烂。 东暖阁的洞房外,喜宴还在继续,觥斛交错。 薛真卿避开巡夜守卫潜入御花园,找到和薛伯安事先约定好的假山。薛伯安已经在此等候良久。 “卿儿,这里、这里。”假山后,探出一张和薛真卿一般无二的脸庞,“快换礼袍,我得尽快回殿上去,时间久了会露馅儿。”薛伯安一边除下自己的大氅,一边催促着薛真卿同他互换外袍。 薛真卿解领扣的时候掌心传来一阵刺痛,这才发现掌心被赵凌云送她的发簪划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薛伯安看到她手上的伤口,正急急忙忙解大氅的手指随即停滞了下来,叹道:“哎,你这是何苦?” 薛真卿对哥哥地话语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地换上外袍披上大氅就欲离去,被薛伯安一把拉住了胳膊。“妹子,走东门出宫,那里的守卫已打点好。”薛伯安继续道:“出了宫就径直回家。母亲和姐姐都在等你。” 薛真卿轻声回答:“知道了。”朝哥哥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晚来天欲雪,今晚的夜色格外深沉,薛真卿的黑色大氅很快和夜幕融为一色,消失在了黑夜里。 薛伯安回到大殿时,喜宴已经开席。 “你跑哪儿去了?”坐在旁边桌的李崇问他。 薛伯安:“内急。” 李崇俯身过来,小声说道:“守仁这是连我都要骗?凭我对你们兄妹俩的了解,你觉得,你俩瞒得了别人,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吗?” 薛伯安悄悄冲李崇抱了抱拳,苦笑:“沐德兄。” 李崇:“唉,你说她来观礼是何苦?刚才,我看她脸色都青了,都亏得我这虎背熊腰替她挡着,才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舍妹的脾气,沐德兄又不是不知道,谁劝得住啊”,薛伯安抿了口酒道,“况且,今日,晋王殿下还差人给舍妹送来一支发簪……哎,这样一来,她更是万万坐不住了……哎!” “呸!”李崇啐了口唾沫,“我看那赵十二就是个负心薄情、狼子野心的,先是利用你妹子出了冷宫,后又攀上广元王这根高枝儿,结了亲家,封了晋王。我看他接下来要的是太子之位。” 薛伯安连忙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噤声。 “沐德兄,喝酒喝酒。今晚我们只管吃席喝酒,不议朝政也不谈家事。”说罢,顺势和李崇碰了个杯。 庐阳又下雪了,大雪。 今夜,西楚晋王殿下大婚,普天同庆,宫中所有人均得了大大小小的赏赐,就连被禁足东宫的太子赵子渊和囚于廷尉诏狱的太子太傅章载道都得到了二合御酒。 大雪之夜,本应无星无月。今晚天生异象,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之上,天际悬着一轮清冷圆月,晃晃亮亮映着雪褥,照得这西楚的山河社稷犹如披麻戴孝一般。 坤宁宫大殿之上的喧天锣鼓和悠扬丝竹一阵阵飘进清冷的东宫,太子赵子渊问太子妃:“今晚晋王大婚,爱妃可还记得我们当年也是这番热闹景象,而今却连累你同我一起落个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整日还要提心吊胆的。” 太子妃轻轻倚在太子肩头,柔声道:“殿下,莫要说些丧气话。陛下也只是一时之气,殿下改日认个错服个软,陛下会解了您的禁足的。父子哪儿有隔夜仇啊?” “你也要本宫认错吗?孤何错之有?皆是欲加之罪。”太子说着,仰头望向天际的冷月。 与太子同时仰望夜空的还有廷尉诏狱之中的章载道,太子的授业恩师。 章载道举起一杯酒,向着铁窗外的残月发愿:“太子殿下,老臣愿担下所有罪责,用我项上人头,换取殿下冲破樊笼,早日登基,还我西楚江山河清海晏!吾头颅如许,佞臣当道,报国无路,唯有一死。恕老臣不能再陪伴殿下了……” 太子太傅章载道,仰头饮尽杯中酒,转身对外大喊,道:“来人,给我纸笔,吾愿写下诏罪书。”声音在诏狱幽暗狭长的甬道里回荡久久。 狱外并没有人回答章载道,空空荡荡的走廊,石壁砌成的高墙,唯有他自己几近暗哑的嗓音在回荡,半年了,因为太子受牵连,关在这里半载有余,不杀不放不提审,就这样耗着他、耗着东宫。 …… 第10章 倾怀 坤宁宫东暖阁洞房里的喜烛,“炽”地一声轻轻爆燃了下,一阵烛火摇曳后房里较之前稍亮了些许。“晋王殿下,夜深了……您……您还不掀盖头吗?”周沂雪双手绞着喜帕,吞吞吐吐地问赵凌云。 娇羞新妇的声音细若蚊吟,但足以打破洞房里的静谧,将赵凌云的思绪拽了回来。 “纵使我心底对卿儿还有万般不舍,这亲事也是自己应承下来的。那日,听到父皇顺了广元王的意思,赐婚周沂雪给自己的时候,我心下最先涌现的是一阵窃喜……” “我这个不起眼的庶出十二子,终于也有机会翻身了……终于有了为五年前,我那惨死冷宫大火之中的母妃报冤仇、解愤恨的希望……我母妃许我表字展翼,便是希望我有朝一日突破冷宫的樊笼、冲垮出身的桎梏,展翅高飞实现凌云之志……” “我赵凌云要的是真实的权力和机会,不是皇子虚名,也绝不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所以,这门亲事,说是自己的选择也不为过……至于,卿儿,日后待我有机会再千倍万倍地补偿与她不迟。罢了!” 赵凌云如此这般一番暗自思量,便起身拿过桌上的喜秤,将心一横,掀开了新娘覆面的红盖头。 红盖头之下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容,赵凌云根本没有期待过。 周沂雪之父广元王,一十四岁少年从戎,骁勇善战、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征战半生,为西楚打下了这广袤疆土,是战功累累的开国元勋,也是飞扬跋扈的两朝元老。 先皇当年与之在疆场结拜为异姓兄弟,西楚立国后论功行赏,先皇赐其西南富庶之地为封地,北起蜀郡、遂宁,南至泸州、宜宾。 孝钦帝登基,周思远又成为西楚唯一的异姓王,广元王。家臣三千、拥兵七十万,镇守西楚西南边关的同时,对朝内大小事务也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虽为镇国大将军、广元王,却俨然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做派。 西楚开国二十年,先皇永晏帝旧伤复发突然殡天……先帝膝下无子,广元王便力排众难,拥立了先帝的四弟梁王登基。 当今圣上孝钦帝最好女色,除了鉴女有一套本事之外,其他事宜均浑浑噩噩,唯广元王的马首是瞻。广元王又投其所好,谏言设立“花鸟司”,培植了一大批“花鸟使”。“花鸟使”宦官为皇上采择民间“百芳”,让新帝夜夜不重样日日有新鲜……当孝钦帝享尽温柔乡的时候,广元王则默默在蜀地巩固自己的实力,足以能与皇权分庭抗衡。 自此孝钦帝对周思远更是言听计从。又逢皇后薨逝,后宫则由广元王胞妹淑妃把持,百姓们都说,这西楚社稷内内外外快要改赵姓周了。 广元王当年随先皇亲征时,为救先皇左眼中箭,瞽了一目。战事吃紧,他拔出刺穿眼珠的箭镞,翻身上马继续与敌人鏖战。 当时,正值三伏夏日,因未能及时清创疗伤,伤口溃烂,腐烂见骨。高烧十日,周思远虽捡回了一条性命,但面容尽毁,从此便以黄金面具覆面。如今朝上没有几人见过广元王的真面目。 坊间传闻,广元王周思远当年之所以能够战无不胜,因为他是远古战神蚩尤转世,真身和蚩尤一样,有着牛的首级、头生犄角、背有双翼、三头六臂、钢筋铁骨,虽勇猛无敌但相貌极其狰狞万分丑陋……所以要用黄金面具覆面,无法以真面目示人,怕把人给吓破了胆。 因此,赵凌云对广元王女儿周沂雪的面容也从未抱有过期望。 广元王周思远少时迎娶王妃,成婚多年,但儿女缘分浅薄,先后夭折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传言都说这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所造的杀孽太多,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周沂雪是广元王在不惑之年王妃为其诞下的女儿,由于年事已高,先前又经历过五次生产,广元王妃生周沂雪时精血耗尽,难产而亡…… 周思远虽对这唯一的孩子疼爱有加,但唯恐重蹈前五个子女的覆辙,为防周沂雪早夭,从小便将她养在庐阳都城里的周府别院,交于兄嫂抚育。 一十四岁时,周沂雪奉诏入宫,被册封为西康郡主,自此便破例被养在了深宫之中。其实,这也算广元王为表衷心,为消除朝中对他的纷纷议论而进献的“质子”。为保周沂雪平安,他更是从未放松一刻对赵氏王朝的远程监视。 可能是远离了杀孽深重的父亲的原因,周沂雪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长到了一十七岁,今夜嫁于晋王赵凌云为正妃。 红盖头之下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容啊……新郎赵凌云并不期待。 凤冠霞披,金缕垂珠,大红的嫁衣衬得周沂雪雪白粉嫩的双颊也红扑扑的,许是她娇羞红了脸庞……她虽无倾国倾城的美貌但也着实生得青春靓丽、粉雕玉琢,自有一番清纯可人之态…… 赵凌云原本对新娘的样貌没有期待,此刻反倒有了惊喜。 周沂雪的眉眼生来就与薛真卿有着两三分的相似,两人皆是眉如墨画、杏目含波、怒亦含笑、瞋也有情……额间一只以胭脂绘制的细巧飞凤更是薛真卿平日里最喜欢的装饰。 周沂雪这番花了心思的打扮,竟使她自己在今晚与那薛真卿有了五六分的神似。只是她的面容较之薛真卿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几分温润柔和。 赵凌云抬起周沂雪的下颌,居高临下细细端详她的面容,这个视角,越发显得新娘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周沂雪:“殿下……臣妾斗胆有句话要同殿下说。” “嗯?”赵凌云双眉微蹙,道:“你我今日既成夫妻,日后有话但说无妨。不必拘礼。” “坊间传闻,您自幼与太常幺女薛真卿有着青梅竹马之谊……”周沂雪说到此处略一停顿,观察着赵凌云的表情,只见他泰然自若、眼中波澜不惊,便又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臣妾父王恳请陛下赐婚,臣妾深知毁了殿下心心念念的良缘,殿下自当深为不悦。可臣妾亦真心倾心于殿下,臣妾十四岁进宫那年第一次见到殿下便已倾心……臣妾也仰慕殿下的才华,殿下所作诗词,臣妾皆可倒背如流,殿下所绘工笔,臣妾皆有临摹。” “臣妾还喜殿下生在帝王家却从不争宠夺嫡。坊间传闻,太子一案,唯有晋王殿下没有落井下石。臣妾佩服殿下的磊落为人。所以,纵使殿下不虞,心中恼怒臣妾和臣妾的父王,臣妾今晚能嫁于殿下,心下也着实是欢喜的。” “哪怕,凭着这眉眼间与她的几分相似,能换得殿下几分垂怜,臣妾也知足了。” “日后,殿下若要迎娶她过门,臣妾也毫无二话。哪怕殿下有朝一日荣登大宝,要封她为皇后,臣妾亦绝无怨言……”周沂雪话音未绝,便被赵凌云的食指轻轻抵住了双唇,示意她噤声。 赵凌云:“荣登大宝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父皇身体康健,江山万载千秋。再则,父皇虽因军粮旧案迁怒于皇兄,但太子毕竟没有被废黜。可见父皇对太子还是有所期许的。” “况且,孤的其他兄弟,齐王、周王、秦王、楚王、赵王……也个个皆是治国之才。我一庶出十二子,从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恪守自己的本分,无意坐拥江山,现在只想为父皇分忧,日后亦愿辅佐兄弟,为苍生立命、为社稷建功、为天地立心……” “倒是你,贵为广元王独女,堂堂西康郡主,本该另有良配,却被乱点鸳鸯下嫁于我这个闲王。着实委屈你了。” 说罢,赵凌云微微弓腰,抱拳作揖,给周沂雪施了一礼。 周沂雪慌忙起身还礼,柔声说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我父王对你青眼有加,日后自当一心扶持殿下。就如当年匡扶两代西楚国君一般,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听完周沂雪的肺腑之言,赵凌云心下略一转念,便知果然如他猜测的一般…… 广元王周思远当年战功卓绝,功高震主。先皇永晏帝自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貌似褒奖实为贬谪,册封他为广元侯,远远“发配”去了西南边陲。 同时为安其心,既不拜他这个结义兄弟为相,也不任命他人,宁愿丞相之职虚位空悬多年。谁知,周思远并非一介只懂舞刀弄剑的莽夫,骑上战马他能驰骋沙场,卸下铠甲他又自有其治理之道和政治手段。这些年来,西南封地在他的治理之下发展得地广物博、家给人足。更有甚者,西南百姓竟有只识广元王,不知孝钦帝的。 西楚立国二十年之后,一向康健的永晏帝离奇暴毙,传言先皇薨于旧伤复发,可为何不早不晚,偏偏三道金令急召广元王入都时就突然薨了? 广元王周思远当时人在回都途中,西南蜀郡至皇都庐阳三千多里,路途迢迢,即使周思远当年轻装、宝驹、加之日夜兼程地不停赶路,脚程再快这路上也需两月有余,先皇于金令发出之后月余便突然殡天,此刻广元王还在还都途中,朝中虽有各种揣测,但也实难坐实到广元王的头上去。 先皇的兄弟有三人,虽皆为泛泛之辈,可广元王偏偏扶持了其中一个玩心最重的,并把自己的胞妹也送入深宫,成为了淑妃……继位之后,当今圣上更是玩出了新花样……良田变成蹴鞠场、跑马地、采荷池、冰嬉场……失了耕地的数百万百姓的税赋却逐年增长……花鸟使年年从民间巧取豪夺相貌美丽的女子,多少家庭因此妻离子散…… 当今圣上,赵凌云的父皇,从不担心朝政动荡大权旁落,朝堂甚至出现了今晚这种同坐龙椅的局面。 孝钦帝这个荒唐爹与他的先皇后倒是生了一个贤德仁义的儿子,太子。 可广元王不要太子聪明,他怕他聪慧正直,他怕他不好拿捏……于是乎,倒不如匡扶一个生在冷宫长在冷宫,爹不疼娘疯癫的十二子。 这个没有背景、胸无大志、唯唯诺诺,终日浸淫于诗画,玩物丧志的十二子应该很好操控…… “是了……我只是广元王的下一个傀儡罢了……” 赵凌云循着周沂雪话中的线索找到了这场赐婚的缘由。 西康郡主父女身份高贵,他要迎娶她,自当需要册封一字王爵,方能有一个匹配的身份。一字王爵之中又以“晋王”为尊……于是,太子之下,便是他赵凌云了…… 太子禁足东宫,军粮旧案又迟迟摘不脱干系……他晋王赵凌云,便是待如今已经玩得身体亏虚的圣上薨了之后,最有力的皇位继承者。 赵凌云心念电转,但脸上依旧不露分毫真实情绪,柔情款款,轻声细语道:“今日爱妃所言,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贴己话,切勿对外声张,今后也莫要再提。我赵凌云既无意于皇位,也无纳妾的打算。” “爱妃既然已知我与薛氏女的陈年旧事,我也不与你相瞒。薛府二小姐当年在大火之中救我出了冷宫,我对她有感激之情、的确也心生过爱慕之意,但孤与她自始至终克己复礼从无逾矩之举。” “今日,我既迎娶你为王妃,自当视你如珍宝,好好疼惜。我感念爱妃方才的直言,爱妃从此不用做薛氏女的影子,爱妃便是爱妃,你是我赵凌云唯一的结发妻子。” 说着,他拉近周沂雪,抬起她的头,用拇指轻轻拭去绘于额间的飞凤,揽过她的肩头,轻轻将她的耳朵贴在胸膛,问道:“听见了吗?我的心跳。方才那些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们共饮这杯合卺酒,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俯在赵凌云胸前的周沂雪鼻间微酸唤道:“殿下……” 赵凌云的一句“薛氏女”将过往的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划清了界限。 赵凌云也不再对周沂雪自称为“孤”,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字让她感受到了寻常夫妻的情分,这些便能让这个倾慕赵凌云多年的清纯女儿湿了眼眶。 此刻,搂着周沂雪的赵凌云,眼中却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阴鸷与狠绝…… 第11章 变天 出了祁阳宫东门,便是宫前广场,紧挨着腾龙大街,沿着大道直走,经过六个岔口、转过两个弯后便是纵横交错的民巷。 与腾龙大街这种官道不同,只有这些远离官道的民间暗巷才能反映出当下西楚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 今夜,上元佳节,又适逢西楚晋王迎娶广元王独女西康郡主,王爵郡主大婚普天同庆的日子,腾龙大街上各坊都张灯结彩,各式花灯映照得整条大街犹如白昼一般。观灯的人们摩肩接踵,多是官宦子弟和所携家眷,衣香鬓影、宝马雕车、花天锦地、笙歌鼎沸…… 入夜又飘起的大雪在官道上还未及着地便已消融……这里,一夜鱼龙舞……这里,一派盛世景…… 薛真卿觉得自己的落寞与今晚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她避开人群,径自转入了暗巷。 只是差了几条街而已,民巷却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街边的铺子多已经早早上了门板打了烊,有几间更是人去楼空,窗楹都已破败,随西风摇摆,发出一声声“吱呀吱呀”的声响。 “这才几年啊?前有广元王周瞻盘踞西南、拥兵自重,后有太尉陈祁把持中央兵权。太尉为抗衡周思远为首的地方政权,伙同治粟内史,想出各种名目盘剥百姓以充其麾下军资。重赋之下,民不聊生,无奈之中百姓们不得已而选择抛却故土背井离乡……” “近些年,北迁北魏、南徙南燕的人越发多了,泱泱大西楚这是流失了多少人口啊?”薛真卿心想,“记得这里的民巷曾是西楚最热闹的市集,白日里车马骈阗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茶楼、歌坊里总是座无虚席,各家酒肆不管白天夜里皆一番门庭若市的模样,掌柜的晚上若想要打烊都不得不得赶客人走。而今,却……” 人在深刻悲恸之后往往会迎来身心衰颓,薛真卿也不例外,此刻她有些思维迟滞、感官麻木,掌心的创口和背上的戒尺伤,被寒风一吹本该火辣辣地生疼,但她并不自觉,刚刚在思考些什么,转头她也不记得了。 就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麻木地往前走着,在她身后民巷路面的积雪上留下了一行孤零零的脚印。 大雪落在她的肩头,不知走了有多久,融化的雪花渐渐湿透了大氅,融入贴身衣物里,渗进背上的伤口,透骨的寒冷钻心疼痛。 街边只有一间客栈还开着,昏黄灯火,成了这民巷里唯一的光亮。 薛真卿并没有听从哥哥薛伯安的嘱咐早早归家。自幼便是倔强好胜的性子,怎能让家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落魄?她走进客栈,落座欲点上一壶烧酒,只有火辣辣的酒水如尖刀般划过喉咙、烧疼胃肠脏腑,才能让她暂时麻痹赵凌云留给她的心胆俱裂、哀毁骨立。 “要变天了,这位小公子,不要在外游荡,快快回府。”邻桌有人同她说话,声音清朗而不失稳重,洋洋盈耳。 她循声望去只见邻桌端坐着三个黑衣短打装扮的男子,头上皆戴着黑色帷帽。腰中各配轻便兵刃。帷帽上有雪花融化留下的水渍。听方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应该也是个年轻人。 薛真卿心下一阵诧异,刚想说什么,店小二便急忙迎了上来,赔着笑脸道:“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对不住您了。”边说边朝着门口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送客。 薛真卿望向邻桌,转头向店小二问道:“客栈打烊了?那他们呢?” “啊,就是这几位爷今夜包了小店”,店小二继续胁肩陪笑着说:“客官,您看……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下次您来,我给您备一壶好酒。” 薛真卿环顾了下店内,又看了眼邻桌的三个黑衣男子和店小二。这个小二面生得很…… “许是自己许久没来这里,连小二都换人了,难怪看着眼生。”她兀自思索着,重又披上湿漉漉的大氅。 “小公子,夜已深,雪虐风饕,回家记得紧闭门户。”这温文尔雅但又不怒自威的声音还是来自于刚才同她说话的那个黑衣人。 薛真卿对他抱拳施礼,走出了客栈。身后门板迅速被掩上,并传来了落栓的声音。 “笃、笃、笃、哐、哐”打更的更夫从她身边走过。 “二更天了”,薛真卿喃喃自语。 更夫转过弯,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民巷岔道,雪路上只有薛真卿来时的脚印和更夫刚刚留下的足迹。又只剩下形只影单的自己,四下再无他人。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情殇蒙蔽了她平日里的聪颖和机敏。 …… 巷子外腾龙大道紧挨的广场上腾起了焰火,在半空炸开朵朵金花,大道上人们的欢呼也隐约可闻,外头的热闹亦如一年前的元夜。薛真卿背对着喧嚣,在大雪里踽踽独行,不让自己回首往事。 薛真卿不记得在这风雪夜里游荡了多久才终于回的家……一到家,她便倒下了,风寒入骨加之情伤噬心,衰颓之下又起了高烧。 昏睡中她听见长姐薛云岫在床畔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声音,可是眼皮好沉,身上又感觉一阵阵彻骨寒冷,一会儿周身又是一阵难熬的灼热,如同坠入冰窖后又被置身于那年的冷宫火海……她怎么也醒转不过来…… 就这样意识昏沉、冷汗淋漓地睡死了过去。 “凌云哥哥,快跑,要塌了……”,薛真卿在高烧昏迷之中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年冷宫大火的灼烫,额头曾被燎破的地方也隐隐生疼。 长姐薛云岫寸步不离,时不时就更换打湿的帕子给薛真卿退烧。半喝半撒地给薛真卿喂下了一副风寒药。 薛真卿梦魇了,神智陷入那年的火海里跑不出来,任凭长姐薛云岫在床边一声声呼唤,她醒不过来……只喃喃着:“凌云哥哥,快跑……”就这样在梦里挣扎了半宿。 …… “起来,快醒醒!”薛真卿感觉到一阵粗暴的摇撼,她努力睁开眼只见得豹头环眼的李崇一张大脸近在咫尺,一时间惊出了身冷汗,人也稍稍清醒了些。 “沐德,你怎在此?”薛真卿问,“为何如此狼狈?” 李崇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道:“太尉陈祁反了,勾结南燕,占了祁阳宫。” “什么?今夜宫中不是晋王大婚吗?什么太尉?什么南燕?”薛真卿于病中梦魇初醒,加之李崇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根本弄不明白在她昏睡的半宿里发生了什么。 薛伯安奔进房来,急忙忙大喊:“马车已经备好,也别收拾了,先上车,出城与父亲一行汇合再说!” “好!”李崇立即弯腰扶起薛真卿,不由分说地把她背在背上就跑。薛伯安甩脱繁重的礼袍,手握佩剑紧随其后。 马车里长姐薛云岫,正给几个包袱打着结,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扶过薛真卿在车内坐下,连忙为她披上大氅。 “发生了什么?”薛真卿兀自纳闷,有气无力地问着。 薛伯安掀开车帘进来,还未坐定,只听李崇大喝一声:“驾!”,重重一鞭抽在马臀,马匹吃痛,疯也似的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薛府载着太常家眷的两架马车摇摇晃晃颠簸着往城西疾驰。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薛真卿问。 薛伯安平息了下呼吸,答道:“太尉陈祁勾结南燕,于今夜反戈。喜宴之上里应外合突然发难,祁阳宫已被攻占。” “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真卿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内容,“那,那晋王殿下呢?” “陈祁和南燕的人并不多,敌寡我众,但对方胜在出其不意,又皆为死士,死伤万余禁卫军才得以劈杀出一条血路,护着皇上、皇子和一干大臣们逃出了祁阳宫。”薛伯安继续答道,“这次晋王和西康郡主大婚,广元王亲率五万亲兵自封地前来参加婚礼,西南军的兵将们受命不进都城屯兵扎营在城西郊外,眼下陛下一行应该已经和广元王城外大军汇合了。有西南大军护送,陛下、殿下们、还有父亲自当平安无恙。” 薛真卿喃喃:“凌云哥哥平安便好。” “我和伯安本可随着大军自己逃命,却甘冒危险来接你们这些家眷出城,妹子你却只惦记那赵十二,你这心眼也长得忒偏了,气煞我也!”车外李崇的话音裹挟着马蹄声和风声传入了车内。 说罢,李崇又是“驾”地一声吼,鞭着马儿狂奔。 …… 马车颠簸,大氅滑落薛真卿的肩头,薛云岫帮她轻轻拢好,忽又转头偷偷抹泪。 薛真卿见状问道:“长姐为何垂泪?” 薛云岫小声哽咽着:“你姐夫一家身陷廷尉囹圄,陈祁勾结南燕攻占了祁阳宫,陛下出城避祸自顾不暇,自然不会理会牢里这班罪臣的生死,不知陈祁他们又会对你老师、你姐夫一家怎样。” 薛伯安:“长姐糊涂了,你已经和离,我们哪儿来的姐夫?你是薛家的女儿不再是章家的儿媳。我们薛家与章太傅一家再无分毫干系。” “和离并非我本意,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不是为了腹中孩儿,即使是父母之命,当日我也是断不会答应和离的。”薛云岫轻抚小腹,转头暗自垂泪,“夫妻本该同生共死,你姐夫若被牵连含冤受死,我也不会苟活偷生。” 薛真卿自有她自己的心事,轻叹一声,稍稍安慰了一句:“长姐为了未出世的孩儿也该保重身体,忧思无益啊。” “我知道长姐心中怨恨父亲明哲保身,自始至终没有为太子说过一句话。章太傅受到太子案牵连之时,尚未定罪下狱,父亲便令你火速和离,断了薛章两家的关联,把薛家同太子案的干系摘了个干干净净……父亲此举,看似无情,其实大义啊。”薛守仁道,“父亲担下了世间对他无情无义、明哲保身的骂名,也担下了儿女对他的怨恨……可是,也正是因为父亲此举,才得以把你和章家的骨血保下。” 薛伯安又道:“长姐不信我言,可以仔细回想一下,自你和离之后回家,父亲可曾让你弃了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 薛云岫缓缓摇头:“不曾。” 薛伯安又问:“可曾安排你另嫁他人?” “不曾。”薛云岫答道。 薛守仁:“父亲只吩咐不可走漏你已怀有章家子嗣的消息,命厨房每天好吃好喝供养你,只愿你平平安安诞下章家骨血。你却自从回家,未曾同父亲说过一句话。伤透了他的心。” “如今,祸起萧墙,宫中哗变,我们同父亲离散,也不知能否在城西赶上他们汇合西南大军,一同退去广元王的封地避祸。若赶不上,我们这一行只能无兵将护佑,只身去往蜀郡了。这一路又不知会有多少艰难坎坷等着我们,长姐莫再烦恼落泪,忧思频频对前路无用、对胎儿亦无益。” 车内三人各怀心事,便不再言语,只听得车外萧萧风声、得得马蹄和李崇一声高过一声的“驾!驾!” 两个时辰前,晋王婚宴,应广元王之意,这场婚礼除了不可闹洞房外,其余礼数皆效仿民间婚礼习俗,孝钦帝让群臣观礼,并宴群臣于明光殿,如此,这场皇子大婚少了皇家的肃穆多了坊间的热闹。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殿外广场前开始燃放礼花。 一支穿云箭混杂在礼花当中,呼啸着尖锐的音色,冲天而起,在高空炸开一团耀目白光,皇城瞬间恍若白昼。 腾龙大街官道上赏灯的人们无不仰头观望,啧啧称奇。 谁也没有注意到附近纵横交错的昏暗民巷中,数以千计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闪了出来,他们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往祁阳宫进发,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把皇城的四个出口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部分卫尉治下皇城禁卫军尚未拔出刀来就成了这些黑衣人的剑下亡魂。残余的皇城禁卫军见宫门失守,纷纷鸣金报警、边战边退,退往明光殿那里勤王。 为首的黑衣人对禁卫军大喝:“放弃抵抗,可饶尔等性命。西楚皇帝昏聩,我等乃正义之师,助明君取而代之,重整山河。尔等切勿阻拦挡道。” 明光殿上,以太尉陈祁为首,负责皇宫安保的光禄勋治下御林军们一把扯下礼袍,众军士竟皆配宝刀利剑,陈祁的礼袍之下亦藏有缠腰软刃,猝不及防直取孝钦帝而去。 孝钦帝惊呼:“救驾!救驾!” 广元王周思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反应迅敏,一跃而起,护在皇帝身前大喝:“陈祁老匹夫,你食君俸禄,今日何故无故造反?”说罢,抽出上朝时无需卸下的先皇御赐尚方天罡宝剑,舞出凌厉剑华,以一敌十,竟无人近得身来。 太尉陈萧远呵呵冷笑道:“无故造反?陛下在汝等蛊惑之下,偏听偏信、不思朝政、终日淫乐万机轻!为供其享乐,苛捐杂税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纷纷迁徙他国。如此昏庸不堪,不如另择明君,重建朝廷!” 中郎将李崇随手抡起长柄烛台,连同退进明光殿的卫尉治下禁卫军,与光禄勋的御林军混战到了一处。 “都是袍泽弟兄,何故受人蛊惑兵戎相见?”李崇对着砍杀过来的光禄勋目眦欲裂地大喊道。 陈祁之子陈洞锐则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父亲陈祁伙同光禄勋和自己同窗好友李崇厮杀在一起,怔愣在了原地。 陈祁扔给陈洞锐一柄佩刀,大喝:“吾儿随父杀昏君迎明主!” 李崇趁陈洞锐还未缓过神来,边格挡着光禄勋刺来的长剑,边压低身形,雄躯一顶,将他撞倒在地,喝道:“你爹真狠,造反连你都瞒着。罪不及子女,你今天随我们勤王,日后定为你开脱。” 陈洞锐握着刀,举棋不定,趁此时机,李崇同禁卫军一干人等堪堪杀出一条退路,将孝钦帝、广元王和文武百官引去了后殿。 广元王于乱阵之中,当机立断。指挥众人护驾出西门,另派一干近卫死士去往坤宁宫东暖阁营救晋王和郡主,各自护主退去城西郊外与五万西南大军汇合,一路往他的封地去。先保住性命,而后休养生息,谋定而后动,才可徐徐图之。 坤宁宫东暖阁内,正准备喝合卺酒的赵凌云,听得洞房外边异响,放下酒杯,欲出门看下情况,还未走到门前,便被破门而入的救驾近卫们连同周沂雪一起,簇拥着往城西逃命去也。 明光殿上,为首的黑衣人登上陛台,高举皇帝印玺,正声道:“昏君已逐,放下兵刃!我乃南燕二皇子慕容峤,南燕皇帝印玺在此,见玺如晤君!尔等速速归降,随我恭迎明君、一同改朝换代、革旧立新、重整山河!” 陛台之下,陈祁为首的西楚降臣们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声高呼:“恭迎圣驾!” 西楚靖隆二十一年,上元佳节深夜,西楚变天了,皑皑大雪铺天盖地,待消融,清洗旧山河。 …… 第12章 生离 西楚靖隆二十一年的一场暴雪,自西向东漫过了广袤的西楚大地,湮没了祁阳宫里纷纷乱乱的脚印和万余禁卫军弟兄的尸首,凛冽朔风裹挟着飞雪,涤荡了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都城——庐阳。 当矫若飞燕的黑衣人,在两个多时辰前,飞檐走壁踏上庐阳民巷的第一片瓦时,已经注定了一个时代的覆灭和一个新朝的崛起。 由南燕二皇子慕容峤所率领的突袭先锋与西楚叛臣太尉陈祁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西楚孝钦帝,攻占了庐阳皇宫。未及随西楚皇帝及广元王一同撤走的臣工们归降的归降,被俘的被俘。 祁阳宫明光殿上晋王婚宴成哗变,一片狼藉…… 第二支穿云箭于殿前升起,穿透云层,炽光破霄。 埋伏于城南外的南燕大军看到信号,撤去伪装,金甲尽现,铠甲兵刃寒光凛凛、强将雄兵们的粗重呼吸混杂着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蒸腾起一片白雾,南燕皇长子慕容岳的劝降喊话声打破了庐阳城外黎明前的寂静。 “吱呀,喀喀喀喀”南城门自内向外被推开,守城的西楚军士不战而降。 如此,南燕大军便兵不血刃地浩浩荡荡开进了西楚都城庐阳。 入城前,南燕皇帝慕容煜曾颁下军令:“绝不允许南燕兵士有任何扰民行为,若遇到百姓抵抗,劝降为主、收押次之,绝不可伤及百姓性命。违令者,立斩!” 南燕皇帝慕容煜素有贤名,爱民如子,登基二十余载,先后开创了南燕历史上的“重辉之治”和“三世中兴”。 慕容煜信奉:“古今成大事者,莫不以民为贵、以民为本、以民为重,君轻而民贵。” 对其三个皇子:长子慕容岳、次子慕容峤、幺儿慕容峋常以“立大业,民为本,民得平安天下安”教导之。 对南燕百姓则施行:“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兴礼乐”的仁政,以“安民、法治”为治国之本;以“振兴经济、繁荣文化、轻关易道、通商宽农”为强国之策。 慕容氏自南燕开国以来,高祖皇帝带领鲜卑族人从马背上下地,鼓励与当地汉族人通婚,奉行汉人的礼仪文明、以儒学为文化基盘,历经三代君王六十余载的建设,融入汉族,民心归顺,并一统南方诸国,结束了南方诸侯割据、各自为政、战事频频的局面,使得南燕从一个在汉人眼里不入流的外族建立的蛮夷小国逐步成为了现如今长江流域南面最富庶的国度。 连当年最为尚武的西楚先皇永晏帝在位时,尚处鼎盛时期的西楚,在外交政策上也只奉行“交好南燕、共攘强秦、通商互市”,而不敢为开疆辟土争夺资源、人口而与南燕兵戎相见。两国国境无战事,直至若干年前,两国百姓都还能自由无阻碍地通商往来。 西楚与南燕两国的关系裂变要从当今西楚皇帝孝钦帝继位说起。 西楚这些年,上有孝钦帝贪图享乐、国策不施,建造园林宫殿无数,导致国库亏空。下有太尉陈祁与广元王周瞻明争暗斗、党同伐异,为饱私囊,横征暴敛。其下各方势力想的也皆是如何在这乱世里浑水摸鱼搞钱、弄权。 西楚都城庐阳的皇宫里头,皇帝老儿和权臣们随便打个喷嚏,喷到了西楚老百姓们的家门口,往往落地的不是“雨露”而是“雷霆”。西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他们宁愿选择抛弃祖业背井离乡,马迟迟路漫漫地历经艰难险阻也要通过唯一的通商商路逃亡去向南燕。 南燕这些年来对西楚过来的流民都抱着接纳的态度,怎奈人口一时间涌入众多,户籍暂时难以归置,无田可耕、无业可从、居无定所的西楚流民便成了南燕国内治安的隐患,流寇宵小渐多。 另一方面,民户逃亡则让西楚政府的税收受到了严重影响,增加了已经动荡不堪的西楚社会更加不稳定的因素。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和国库亏空状况的加剧,西楚孝钦帝一边鼓励百姓生育,一边对逃亡的民户施以严刑苛政,并关闭了和南燕交界的国境……这一闭关锁国,势必掐断了南燕北上与西楚、北魏等诸国的通商之路。 南燕皇帝慕容煜几度派遣使臣请求西楚孝钦帝打开国门以保通商之路的畅通,皆被孝钦帝一口回绝。 慕容煜眼见南燕的粮食烂于谷仓、丝绸织物毁于虫蠹,却苦于没有出口变现之法。 长此以往,经济出现衰退,流民宵小纷起,国内民众再难安居乐业,南燕国君慕容煜与一干股肱大臣再三商议,在权衡利弊、度长絜大之后,决定挥正义之师,举兵西行,讨伐西楚,解救西楚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并重兴南燕经济、重振南燕国势。 并且,为了减少两国兵士、百姓的伤亡,谋定“不以明争,只图暗取”的征战策略。 筹谋数载,今日,一朝起兵。 南燕二皇子慕容峤仅率三千死士,趁夜色掩护奇袭猛攻,以少胜多,迎南燕皇帝慕容煜于西楚庐阳祁阳宫。 祁阳宫明光殿上已被打扫干净,南燕先锋和西楚降臣纷纷跪拜于大殿两侧,嵩呼:“恭迎圣驾!” 慕容煜在众将士的拥护下,踏进了明光殿,左右随行长子慕容岳和幺儿慕容峋。父子三人皆是金盔银甲,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步履生风,好不威武。 “父皇!皇兄。皇弟。”慕容峤抱拳向父皇兄弟行礼。 慕容峋抱拳向慕容峤行礼:“二皇兄!” 慕容煜哈哈笑道:“成岭吾儿平身!诸位平身!此间讨伐西楚昏君,二皇子成岭身先士卒,居功甚伟。” 慕容峤出列俯身抱拳一揖道:“父皇正义之师,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加之众位将士冒死奋战,儿臣不敢独自居功。” “哈哈哈,甚好甚好,处世不邀功、助人不感德,成岭吾儿仁义智慧!”慕容煜夸赞完慕容峤,环顾殿下俯首的众人,又道,“西楚归降臣工何在?” 太尉陈祁出列,道:“罪臣在。西楚太尉陈祁引诸归降臣工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归降文书在此,上书所有归降人员名单,劳请陛下过目。”说罢,通过慕容岳呈上了降书及归降人员名单。 慕容煜阅罢,正声道:“好!念尔等弃暗投明,又皆有文韬武略经世济民之才,降书上书的所有归降官员皆可官复原职,在我朝为官,继续为朝廷尽忠为天下苍生效命。御史大夫颜不秋!” 颜馥节出列道:“臣在!” “命尔明日御史台协同吏部将名单上的官员安置妥当,不可厚此薄彼,务必用人不疑、人尽其才!今后我南燕旧臣与西楚降臣不分彼此,皆为我大燕股肱!” 慕容煜一道圣令掷地有声。 众西楚归降臣工一同跪拜在地,嵩呼:“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煜:“众爱卿平身!择吉日,重订国号、重拟年号、对诸位另行封赏!”慕容煜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明光殿,洋洋于耳。 二皇子慕容峤站在陛台之下首列,目光熠熠、轩然霞举。 慕容峤,佼佼不群之君子,彼时正年少…… 通往庐阳西城门的官道上,已经开始设立关卡,守关的南燕军士大声诵读安民檄文,纷纷劝回听闻朝廷变天而急欲出城避祸的西楚民众。 李崇耳聪目明,远远望见,立即勒住马匹掉头取道小路。 驶上山间小路,马车越发颠簸得厉害。 随着马车摇晃,薛真卿茫然半晌之后,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双手搜摸过了自己全身,又七手八脚地去翻长姐薛云岫身边的包袱,接着又去翻找遍了车厢内的每个角落。 “我的发簪呢?”薛真卿焦急地问薛云岫,“长姐可曾瞧见?” 薛云岫突然被她一问,有些不明就里,回道:“收拾细软时我并未瞧见啊。那发簪不是你一直握在手里的吗?你高烧昏睡的时候,原想给你手上的伤口上药,但掰不开你握着簪子的手,也只能作罢……怎生就没了呢?别心急,你再好好找找。” 薛真卿遍寻不着,不由分说地撇开挡在前头的薛云岫跃到车头,大喊:“沐德兄,停车!” 李崇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赶车,并不回头,说道:“此刻不能停下,目前这些小道尚未设卡,需速速赶路。否则,稍后待这些地方都被设了关卡,我们纵使插翅也难飞,更别想赶上广元王的西南大军与陛下他们汇合了。驾!” 李崇非但不停车,反而鞭策着马儿快跑。 马匹的嘶鸣声里裹挟着薛真卿的怒吼:“李崇,停下!不然我跳车了!” 众人皆是一惊,薛云岫和薛伯安阻拦不及,只见薛真卿当真不顾危险,堪堪跳下了疾驰的马车,就地摔滚了几圈,胳膊、脸上都被路边碎石荆棘刮蹭出了伤口,衣袍也沾了不少泥水,狼狈万分。 李崇万万没想到薛真卿真会为了一支发簪跳车。惊惶之下,赶紧勒住了马匹,马匹在林道间仰脖长嘶。 “我要回去,我有重要东西落在府里了。”薛真卿起身,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泥点子,略带哽咽地说道。 薛伯安大怒:“为了赵凌云的一支金簪,你连命都不要了吗?你忘记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了么?” 不等薛真卿回答,又立即自问自答道:“你当日答应为兄和赵凌云一别两宽各安天涯的!现下当务之急是出城,赶上广元王的大军同父亲汇合!” “你们先走,我自己回家。找到东西后,再想办法赶上你们。若赶不上,就便是用走的,也会走去蜀郡与父母兄姐汇合。告辞!”薛真卿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言罢,她便猛地回过头去便发足狂奔。怎奈高烧未退,方才跳车又受了些外伤,双膝一软,倒在了山路边。 “诶,罢了!”薛伯安见状,一咬牙一跺脚,对李崇说道:“劳烦沐德兄代为护送我家女眷先出城去,我陪卿儿回府,趁现在离家不久,就此掉头回转,寻到东西便立即赶往蜀郡,如若脚程快些,途中还保不准能够赶上你们。” 薛云岫想了想,也道:“妹妹尚在病中,又受了伤,一路多需照拂,伯安你是男子,多有不便,我随你们一同。” 李崇刚想开口反对,忽又转念一想,薛真卿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她决定的事情,任凭谁都说不动她,除了那个赵十二!此刻劝说无果,只会白白耽搁时间。于是生生把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胡闹”二字咽回了肚里。 “也好。”李崇道,“我先护送薛夫人和老夫人出城,汇合广元王西南大军后,夫人们有人护送,我便回头来寻你们。” 薛伯安接过李崇手中的马鞭,抱拳长揖道:“有劳沐德兄,拜托了,咱们后会有期。” “守仁千万小心,后会有期!驾!”李崇唯恐迟则生变,此时也不敢多耽搁,上了薛夫人的马车,替下赶车的车夫,亲自驭马驾车奔西城门而去…… 人世间的离别,不是总能够“送君千里西出阳关”劝君更饮一杯酒的,也不总是可以充满了“芳草萋萋长亭连短亭”的依依惜别的……有些分别,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让人根本没有时间去咀嚼分别的恋恋不舍、去反刍生离的离愁别恨。 何况在这乱世里头,谁也猜不到,眼前的“生离”会不会就是日后的“死别”。 就如薛伯安和李崇这对挚友一样,一句“后会有期”,其实谁都说得没有底气。 任凭谁也难猜,再会将是何期? 望着李崇驾着马车飞驰而去,山道上只消一会儿,便被破晓前的浓郁夜色和突兀森郁的树木山石遮断了视线。 薛伯安勒转马头,往来路驰回,薛府的两驾马车,就此踏马扬鞭、分道扬镳。 …… 第13章 死别 西楚孝钦帝一行人在卫尉治下禁卫军残部和广元王的一干近侍的护送之下,倍道而进奔逸绝尘。 在南燕慕容煜临朝明光殿、君临天下的时分,终于堪堪逃亡出了西城门,与屯兵庐阳西郊的五万西南军汇合。 肆虐一夜的风雪初歇,天色未明,尚在休憩中的大军突然受命,匆匆拔营,未及收拾的锅釜、械甲、粮草散落一地。 五万大军沿着经久失修的马道艰难跋涉。破晓时分,庐阳城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前方的渭河依稀可见。晨阳照耀下,积雪融化,道路越发泥泞难行。 半宿拼杀、一夜疾奔,仓惶逃出皇宫的众人已是人困马乏、精疲力竭。 卫尉的坐骑突陷泥坑,失了前蹄,嘶鸣着跪倒下来。护驾时身受重伤的卫尉跌落马前,胸口伤口迸裂,血流不止。 一路被颠得连连呕吐的孝钦帝正拿帕子擦拭着嘴角,见大军停步,从车辇内探出头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停下了?快跑啊!” 广元王骑马近前,并不下马,冷声禀报:“启禀陛下,马道失修,加之积雪融化,泥泞难行。方才有马失蹄,卫尉大人落马,剑伤迸裂,性命垂危。医正正在查看。” 孝钦帝怒道:“马道失修?马道怎么会失修?民曹尚书何在?” “臣在。”年过六旬的民曹尚书在侍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倒在皇帝的驾辇前,惶恐不安,连花白的长须都随身体在微微颤抖。 “朕问你,为何马道会失修?每年拨给民曹的银子你都花去了哪里!”西楚皇帝雷霆震怒。 “这、这……”民曹尚书吞吞吐吐难以作答,心下暗念,每年奉命建造行宫、猎场等游玩享乐之所,朝廷拨下的银子都不够花的,哪里还有余资补葺这城外马道?以前通商繁荣之时,这马道作为商路的一环,多由来往商贾和当地富绅捐资修缮维持,如今闭关锁国几载,商路不通,百姓贫乏,马道自然是无人问津,逐渐就荒废了。 “这可叫我如何作答呀?”民曹尚书暗暗叫苦不迭,正在发愁间,突然瞄到了不远处的治粟内史,心念电转,答道:“陛下容禀,度支每年拨给我民曹的银子笔笔都有出入记账,朝廷交代的工事我等也是兢兢业业从不敢有丝毫怠慢。银资不够修缮城外马道,曾也多次向度支反馈,可是从未得到解决。没有银子,微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民曹尚书涕泪纵横地磕头在地,继续道:“望陛下明鉴……这些年除了完成朝廷交代的工事以外,臣亲自巡查民间堤坝、河道、官驿、马道……遇到需要紧急修缮,而度支迟迟不拨款的工事,那可都是微臣及手下官吏,掏空家底给垫上的……怎奈何民曹众人势单力薄钱粮有限,实难面面俱到……” “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调查打听,我民曹上上下下大小官吏,谁家尚有余财啊!”跪伏在地的民曹尚书顿首触地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对了!那度支之首的治粟内史,向来与叛臣陈祁老贼往来甚密,度支屡屡克扣我民曹拨款,谁知是不是他的指使,谁知他又包藏了什么祸心,万望陛下明察!明察啊!”民曹尚书手指着治粟内史,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说着。 “老匹夫,你血口喷人!”治粟内史见民曹尚书将皇帝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矛头直指自己治下的度支,本就因与太尉陈祁颇有私交而恐招猜测,一路都处在惴惴不安中……此刻听得民曹尚书所言,瞬间恼羞成怒,拔剑便要伤人。 被广元王周瞻眼明手快一马鞭击落了手中长剑,震得他手掌虎口迸裂,鲜血淋漓。 “父皇!”西楚太子赵子渊见状一跃下马,跪倒在西楚皇帝车辇前,劝阻道,“父皇,后有追兵,现下不是审查盘问追责的时机。再则,今日能跟随父皇到此的众臣皆是舍弃了田宅家小的,还望父皇莫要怀疑众人的忠心,寒了臣子们的心。” 孝钦帝一见太子便气不打一处来,睥睨着太子道:“寒了臣子们的心……哼!你一天到晚只会给朕安罪名,我有说过他们什么吗?连问句话都能引来你的指责!朕当年就不该让章载道当太子太傅,把你教成这个样子……罢了,起驾。” 说罢,放下驾辇的帘子,不再看太子一眼…… 晋王赵凌云一身新郎喜袍尚未来得及换下,在人群里分外显眼,他正和太医一起帮卫尉止血,身上的红色锦袍染上了更深的殷红血色。卫尉在晋王怀里渐渐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要活不成了,禁卫军兄弟们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落下泪来。 卫尉紧握晋王赵凌云的手,吊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晋王殿下,臣誓死效忠西楚,望殿下顾念老臣一生忠心耿耿,看顾老臣家小、善待禁卫军这班弟兄……有朝一日,纳老臣尸骨还……还乡……” 卫尉是滁州人士,西楚晋元开年的武状元,先皇永晏帝在世的时候,领皇城禁卫军卫尉一职,两朝元老,对西楚江山鞠躬尽瘁、保赵氏一族二十八年平安无恙。 当年赵凌云出得冷宫后,曾偷偷拜卫尉为师,授习武艺。彼时尚未加封晋王,他在皇帝子嗣中,除了样貌出挑之外,其余地方均表现得平平无奇并不出众,也不算得宠,但卫尉一直私下夸赞他“有朝一日终会一飞冲天展翅凌云”,因卫尉看过众多皇室子嗣,唯独在赵凌云身上看到了坚忍不拔,知他韫匵藏珠。 赵凌云紧紧握住卫尉的手,暗下决心,定要复国,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将卫尉的尸骨带回他的家乡安葬。当卫尉在赵凌云的怀中咽气的时候,西楚皇帝的车辇已经走远……不曾为这个舍生忘死替他以身扞刃的老臣停留半分。 赵凌云着人收殓好卫尉的遗体,翻身跃上他的乌獬豸,奔出几步忽又勒转马头,于高头大马上远远回望了庐阳皇城一眼。 庐阳陷在裹着雾气的晨曦里,云遮雾绕模糊了城郭的轮廓。赵凌云的桃花眼含情目里则盛着一潭深渊,静水流深,莫测但也坚定…… 随即复又回头领着押后的禁卫军弟兄们追赶孝钦帝的中军而去。 …… 庐阳城内,一驾马车在山道上颠簸飞驰,远离西门关卡后,驶回了青石板铺就的官道。道路一平坦,加之天色渐亮,车速便快上了不少。不久薛氏姐弟仨人就回到了太常府前,饶是隆冬时节,赶车的薛伯安还是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动作快些,找到后就走。”薛伯安叮嘱薛真卿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找不着,也得走!” “嗯!”薛真卿点头答应,于是和薛云岫一同进府。薛伯安则在太常府门口驻马,停车等候。 虽然,近些年来民户流失不少,但作为都城,庐阳的早晨还是挺热闹的。太常府离皇宫有些距离,坐落在南城官道的西头,沿着这条街往东去,周围多是城中富绅的宅邸。每天早晨,各府门前洒扫,出门采办的下人小厮们来来往往,劳作间不忘插科打诨、相互问候,每天睁眼还能听见外头不远处的市集人声喧嚣。 而今日却静得出奇,丝毫不见平日里的烟火气,太常府附近的路上飞鸟尽人迹绝。 薛伯安环顾四周,只见几所宅邸大门洞开,门前台阶上似乎隐隐有血渍。晨雾迷离,天色尚未大亮,朦胧间看不真切。 他悄悄跃下马车,蹑手蹑脚走近东面的何员外府,偷偷向内张望了一眼,这一望,竟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只见门内厅房前、廊庑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生前均遭刀伤斧劈,身下的鲜血汩汩,尚未凝结。 薛伯安心下一惊,暗道一声:“不好!一路只管埋头赶路,疏忽了此间异象,这定是南燕屠城了!且看这鲜血尚未凝固,屠城官兵应该并未走远。” 他飞奔回太常府,府内下人均在昨夜逃亡前被自己遣散。此刻府里只有他们兄妹三人。薛伯安不敢高声呼喊薛真卿和薛云岫,唯恐引来南燕兵士,顾不得门口马车,慌忙进府寻找姊妹二人。 当他穿过回廊时,正遇见找着金簪,匆匆出门来的姐妹俩。 “快,别作声,跟我走,南燕屠城了!”薛伯安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和脚步声。 薛家兄妹三人未及出府便被一队南燕兵士堵在了门内。 为首的独眼兵,讪笑着逼近他们,扭曲的笑容,让他脸上的疤痕显得尤为狰狞,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富家千金就是不一样,看看,啧啧,娇生惯养得细皮嫩肉的”,独眼兵一边说一边向薛真卿姐妹逼近,“哟嚯,这小公子也不错啊,长得比女儿家还俊俏。” “哈哈哈,大哥原来你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啊!”手下小兵们起哄道。 独眼兵大手一挥,嚷嚷道:“你们懂什么?你们这群穷胚子,落草前怕是都没逛过馆子,从未尝过南馆里小倌的滋味。尝过了就知道男人也有男人的妙处。一群没见识的家伙!” 薛伯安护在薛真卿、薛云岫姐妹身前,步步后退,抬手摸过腰间,竟摸了个空。心中叫苦不迭,适才下车的时候,佩剑搁在了车上未曾拿下,怎料到此刻竟会遭遇这番变故。 “听闻南燕皇帝爱民如子,治军严谨,登基以来,南燕兵士与百姓从来秋毫无犯,若他知道汝等竖子的恶行,定会军法处置。你们就不怕军法吗?”薛伯安边退边痛斥着,心中则盘算着脱身之法。 身后的薛云岫已是害怕得抖似筛糠。薛真卿紧紧拉住长姐的手,心中暗道,双拳难敌四手,眼下对方这一队人马就有十数人之多,不知后面还有没有其他队伍增援。决计不能硬拼,得想办法逃! “军法?”独眼兵笑道,“军法那是管兵将的,管不着咱们弟兄,老子我不是兵,是匪!哈哈哈!” “哈哈哈哈,咱们是匪、是盗!哈哈哈,皇帝老儿管不着咱们弟兄!”独眼兵的话音未落,近旁的手下们也跟着连连起哄,嗤笑不止。 南燕大军一路北上开来,为不惊动西楚皇庭而破坏暗取计划,于是一路取道山路小道,吞并收服众多这样的山寇流匪。只待突袭暗取祁阳宫,擒拿住西楚孝钦帝,然后,兵不血刃地拿下西楚都城后,再对这群吞并的匪兵做整顿收拾。 怎料,这群匪兵竟敢暗中不遵王法,不习王道,剽悍凶猛,除了杀就是抢……进庐阳城当日就开始了搜刮钱财强抢民女的老勾当。 薛伯安将手背在背后,向薛真卿做出了“快跑”的手势,薛真卿明白兄长这是准备与匪兵拼个死活,为她们姐妹俩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 薛真卿怎会答应胞兄一死换她的性命! 她向前一步站到了兄长薛伯安的身边,回廊狭窄,二人并排排开便截断了匪兵的去路,薛真卿大喊:“长姐快跑!” 薛云岫虽然胆小,亦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念及腹中章家骨血,也想着万不得已之下也得独自偷生。可是怎奈脚下转筋,竟一步也迈不开去。 只见双胞兄妹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这群匪兵的对手,节节败退。一旦退出了回廊来到空地之上,匪兵必成包抄之势,薛家三兄妹一个都跑不掉。 苦斗之间,薛伯安体力耗尽,独眼匪兵趁他双拳出拳渐慢,一刀刺穿了手无寸铁的薛伯安的胸膛。 “快跑!”薛伯安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一把拉回薛真卿,护于身后,死死拦在回廊中央,纵使万剑穿心也不让匪兵通过。 “快跑,活下去!日后替我报仇。” 这是自小对薛真卿疼爱有加的同胞兄长薛伯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 薛伯安想多看一眼正冉冉升起于东方的朝阳,在这危如累卵的西楚朝廷,他曾想过重振朝纲。他也曾祈愿自己能同父亲太常薛照临那样,位列公卿,成为国之股肱……哪怕,几个时辰前,举家逃亡之时,他脑中构想的也是同父亲一起追随孝钦帝西徙,然后如何谋定后动徐徐图复国,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里。 岂知,弱冠之年壮志未酬,此刻竟成了一群匪兵的刀下亡魂,他不甘!他死不瞑目! 薛伯安听任匪兵的尖刃一刀刀刺破他的胸膛也不曾后退半步,屹立在这回廊之上,犹如一道墙挡住了匪兵的刀剑,以身悍刃,为长姐和胞妹留出了一条生路。 朝阳在他眼里黯淡了下去,很快,失血让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除了“快跑!活下去!替我报仇。”他来不及给这热爱的世间、亲爱的家人留下更多的言语。 薛真卿松开手,任凭赵凌云的信物——发簪“当啷”落地,一手护着长姐,腾出另一只手来抹了把薛伯安喷溅在她脸上,迷了她眼睛的鲜血,目次欲裂。 曾经不明白的事情,此刻,她都明白了;曾经执着的东西,此刻她觉得,其实也没什么是放不下的;求生、复仇,在此刻远比她的爱情来得重要。 …… 第14章 救美 “伯安!弟弟!”薛云岫恸哭着差些摔倒在地。 薛真卿一把拦腰抱住她,果断大喝:“走!” 匪兵推倒身死依旧伫立不动的薛伯安,纷纷从他的尸身上跨过,哂笑着步步逼近薛真卿姐妹。 …… 为首的独眼兵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貌似厉鬼、形如罗刹,他将身后东升旭日的光亮遮挡得严严实实,将薛氏姐妹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之中,他扑倒薛真卿,嘴里不干不净地“宝贝、美人、心肝”一通乱喊。其余匪兵则欲去擒薛云岫。 “嘶啦”一声,衣衿被扯开,露出了肌肤胜雪的心口。 独眼匪兵见状,精虫上脑,“馋”得快要滴下口水来,按着薛真卿,照着她的肩头胸口又亲又咬。 薛真卿拼死抵抗,要推开他。 独眼匪兵咯咯淫笑:“你们国都没了,还要在乎什么清白?小娘子从了老子,把老子伺候好了,以后还能吃香喝辣。” 薛真卿一手死命推搡抵抗,另一只手伸手摸到了方才掉落地上的金簪,举起发簪对着独眼兵的脖颈,急不暇择,一咬牙就是几下死命乱扎。 独眼兵吃痛,放开她,捂着鲜血汩汩的脖子,额上青筋凸起,那只独眼似要喷出怒火来,一跃暴起喝道:“他娘的!亡国奴!竟敢扎老子!” 说着举刀就欲砍了薛真卿。 眼见慌乱中没能扎中匪兵要害,薛真卿便知自己已经失了唯一的反杀机会,闭上眼,引颈就戮。 身临绝境命悬一丝之际,薛真卿的脑海中往事历历犹如走马灯般,一帧帧一幅幅浮现眼帘,最后定格在赵凌云一身绯红喜袍,立于高台上与她人交拜天地的昨夜。泪溢出阖着的眼帘,自眼角滑落。 她能听见刀刃捅穿皮肉的声音,也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喷洒到衣襟被撕开的胸前,但她没有感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袭来。须臾,一具铁塔似的身躯压在了她的身上。 “入城前,陛下曾颁下军令,绝不允许兵士扰民。”一个薛真卿似曾相识的清朗嗓音响起,“尔等竟敢不遵王法、不守军纪!私闯民宅、侵扰良民!” 慕容峤继续说道:“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把军令当作耳旁风,我现在就让他立马下去陪他的好兄弟!黄泉路长,现在下去还赶得上结伴同行!” 慕容峤的随行军士立即把这队匪兵全部捆绑收押,南燕二皇子剑法如神出剑极快,匪兵一见来者是慕容峤,皆不敢抵抗半分,乖乖地束手就擒。 慕容峤蹬开独眼兵,尸体从薛真卿的身上翻落一边,他随即俯身去扶惊魂未定的薛真卿。又见薛真卿满身血污,衣襟敞开甚是狼狈,不假思索,立马解下自己的大氅替薛真卿遮住身体。 薛真卿顾不上来者是谁,转身去寻长姐薛云岫。见她平安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 薛真卿不认得南燕二皇子慕容峤,只道他是南燕的少年将军。国破家亡,救下她的是让西楚亡国的敌人。她一时愤恨交加,一把推开慕容峤。 “在下治军不严,令你们痛失亲人,又险些受辱……”慕容峤又俯身去搀扶薛真卿说道,“峤理当赔罪,受军法处置。但念在城郭初定,还需巡防,不能久留,日后定当登门谢罪。” 说罢,留下银两和两个随从,命其帮助薛氏姐妹安葬薛伯安。 薛真卿无暇多想救了她们的人是谁,看着薛伯安的尸体,不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长姐薛云岫还在一边恸哭。 她悔恨交加,如果不是因为她执意要回太常府寻找定情信物……她悔……如果不是赵凌云背弃誓言另娶他人……如果不是南燕破了庐阳城……她恨! 薛伯安,中书舍人,西楚太常长子,“骑马倚斜桥,满城被看招”,风流如斯……却在弱冠之年永眠薛府后院一抔黄土之下。 来不及沉浸伤痛缅怀逝者,匆匆安葬完薛伯安,薛真卿换了男装,携同薛云岫,扮作寻常夫妇,驾着马车,沿山道追赶李崇一行的车驾而去。 慕容峤率领亲兵分队迅速巡防完整个庐阳城未见有其他军士违纪作乱,便亲自押着这队匪兵去往廷尉诏狱。 廷尉诏狱与外界隔绝,更是平添几分神秘。坊间皆传,西楚的廷尉诏狱是这世间监牢中第一阴森恐怖之所,进去了,扒皮抽筋、断肢剔骨、热油锅里滚一遭,不受尽皮肉之苦,不亲自画押招供,不让咽气儿。在西楚廷尉诏狱里,死亡,其实是老天垂怜给予的解脱。 铁链、烙铁、皮鞭、剔骨刀等各种刑具、镣铐挂满刑讯室的石墙。冷墙铁壁、密不透风的室内血渍斑驳,散发着死亡的腐朽味。 “瞧这些血迹,都发黑了,应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人。”慕容峤和随侍丁聪说道。 丁聪:“殿下这是准备要把这些匪兵收押在这里吗?听说,这西楚廷尉诏狱可不是关押普通犯人的地方,一般罪犯进不来。” “哦?”慕容峤饶有兴趣地向丁聪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才有资格关押在这里?且把你听说的讲给我听听。” 丁聪时年一十六岁,他的祖父和父母在南燕平定南蛮诸国的时候皆身死沙场为国捐躯,南燕国君慕容煜垂怜烈士遗孤,成立羽林孤儿军,将当时年仅五岁的他也收入了军中,养于营中教养。 丁聪在羽林孤儿军里年纪最小,也最是贪玩,从不好好练武,但大人们都不忍苛责,于是久而久之教养出了一个身形瘦小、武功稀松平常的小斥候,遇上打斗还常常需要身边同伴的回护。但其胜在腿脚极快、机灵异常、侦察能力极强,又有过耳不忘过目不忘的天赋,十二岁的时候被慕容峤收为随侍。 此时,丁聪已经跟随慕容峤四个年头,主仆二人感情甚笃、很是默契。 丁聪见慕容峤对西楚廷尉诏狱犯人的名单颇有兴趣,便语速极快地答道:“远的不说了,就说这西楚二世皇帝登基之后这里收押过的名人。” “有中书令顾建玥、大司农公孙伦常、徐州刺史王迪牧、钦州刺史夏雁俍、遂宁太守席韶逡……还有鼎鼎大名、受天下读书人景仰的太子太傅兼国子监祭酒的章载道知虚先生……” “这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位刺史一位太守,当年可都是当地百姓口中风评极好之人,不知怎地就被下了诏狱。更离奇的是,我听说,他们差不多同时入狱,然后皆是一日内暴毙,廷尉提刑官连提审都来不及。而且,死因至今不明。” “哦?”慕容峤蹙眉低头看着丁聪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丁聪道:“据说,他们死前都是心痛彻背 、背痛彻心 、手足清至节,然后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接着就一命呜呼了。” 慕容峤寻思道:“这三人症状都似张仲景医圣在《金匮要略》里记载的真心痛。真心痛虽然不是什么奇症,但也并非疫病,这同时发病又差不多同时死亡就着实离奇了……” “想必定是有人急于灭口,都顾不得死因蹊跷引人猜测,也要立即让他们闭嘴,而死人是唯一不会开口走漏消息的。” “如此蹊跷之事,且三人均为封疆大吏、郡县主官,西楚朝廷当年就没有追查?”慕容峤问道。 丁聪:“回主子,这三人入狱前不久,西楚先皇永晏帝突然驾崩。他们死后没几日便是西楚孝钦帝登基,紧接着又是封妃、立储几件大事……这诏狱里的事情也就一再押后,不了了之了。” 慕容峤沉吟着:“三位封疆大吏郡县主官接连被捕,入狱后离奇死亡,他们所辖的徐州、钦州、遂宁三地相隔甚远……这三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纵使慕容峤向来思维敏捷观察细致,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你刚才提到国子监祭酒章载道先生也在狱中”慕容峤说道,“快带我去拜见。” 丁聪看过当年西楚太尉陈祁与南燕皇帝慕容煜结盟时献上的西楚地图,从皇城布防、民巷交通、山间小道、大狱牢房全都一一暗记于心。昨夜以慕容峤为首的奇袭逼宫夺城,也是他谏言规划的偷袭进攻路线。他轻车熟路地领着慕容峤往廷尉诏狱深处走去。 章载道被关押的牢房在诏狱最深处,和其他犯人隔绝,铁壁石墙的牢房西面墙上有一装了铁栅的狭窄小窗开在接近天花的高处,人不可及。章载道夜夜难寐,每晚通过这扇小窗,看见月落西山后,就在墙上刻痕记日。他抚着牢房石壁上的累累刻痕,算来关押至今已经半载有余……不被提审,不给纸笔,每日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目不识丁的老狱卒给他送饭。除此以外再也见不到旁的其他人,根本传不出去只字片语,也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章载道被关押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人声是昨夜奉命送来晋王大婚赏赐御酒的宦官尖细刺耳的嗓音。宦官宣旨:“晋王殿下大婚,普天同庆,皇上赏赐御酒,下及罪臣,章载道跪下谢恩。”除此以外并无他言。 章太傅明白,这是西楚皇帝生怕杀了他便失了天下文人的心,但又不能放了他,任他在外煽动任何有关太子案的舆论……唯有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拘押待审,禁了他的手足、封了他的喉舌。 “知虚先生!”慕容峤的声音响起。 章载道听见人声倍感诧异,转过身,只见一个清新俊逸、身材高挑、身着银甲软胄的年轻人向他行着大礼。 章载道诧异道:“你是?” 慕容峤恭敬答道:“在下南燕慕容峤,拜见知虚先生。” “哦,原来是南燕二皇子殿下。见过殿下,老夫有礼了。”章载道还礼后问道,“不知殿下怎会来此诏狱腌臜之地?且老夫与南燕往日并无往来。” 慕容峤道:“晚辈素闻先生学识渊博、文章锦绣,天下之才若有一担,先生则一人独占了八斗。又闻先生仁义道德、刚正不阿,有古时屈子之风、韩非之节。峤也是读书人,特慕名前来拜见先生。” 章载道:“二皇子殿下过誉,老夫不敢担此虚名。” “快些开门!”慕容峤吩咐丁聪道。 丁聪面露难色:“这……昨晚,那西楚廷尉归降后,将这里的钥匙一并呈给了陛下……要不请主子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禀明皇上,讨来给您。” 慕容峤“锵”地一声抽出佩剑道:“不用了。” 言毕,只听金石撞击之声,牢门铁锁竟已被慕容峤的宝剑砍断。 慕容峤打开牢门,进得章载道的牢房之中,恭恭敬敬又施一礼,还未待开口便听到章载道的关切询问之声。 章载道:“昨晚廷尉归降?发生了何事?” 慕容峤便将南燕举正义之师挥兵北上,驱逐西楚昏君,解救民众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请太子太傅章载道随他一同去见皇上慕容煜,共同“为新朝奠千秋功业之基、为百姓建安身立命之本”。 章载道怒斥:“殿下既然自诩读书人,那就该知,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诤臣。我乃西楚重臣两朝元老,任太子太傅兼国子监国子祭酒,怎可投降于侵我百姓、蚕食我国土的南燕!” 慕容峤劝慰道:“先生,当今西楚孝钦帝之昏聩堪比楚怀王而不及,听之不聪、谗谄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先生一代鸿儒,天下学子皆归心于先生,为何愚忠至此?” “不必多言,知虚头颅可断,决不可降!你走。”章载道打断慕容峤,推搡着他出了牢门。自行掩上牢门后,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丁聪:“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我们二皇子殿下好言相劝,你竟敢……” 慕容峤抬手打断丁聪,道:“不可对知虚先生无礼!” 他心下清楚,今天是无法说服章载道这样的诤臣归降的,要得知虚辅佐朝政,或许还得父皇亲来。于是,便向章载道恭恭敬敬再施一礼,说道:“先生保重,峤日后再来拜会。” 牢门虽已得破,廷尉诏狱之外却已非旧时河山,章载道发愿,“老夫宁留在这西楚囹圄,也不愿踏入窃我国土的南燕一步”。 …… 第15章 夜计 庐阳城的夜幕低垂,笼罩着成千上万家惶惶不安的灯火…… 南燕仅靠三千勇士突发奇袭,便破了祁阳宫直取庐阳城,赶走了西楚孝钦帝,半宿就让西楚立国近百年的历史翻了页。 城里的百姓皆不知往后南燕朝廷会对他们这些“西楚遗民”作何安置……“忐忑”是庐阳百姓们今夜的心情。 今夜是南燕入主西楚故都庐阳的第二个夜晚。 庐阳皇宫里头灯火通明,巡防不息,灯火最为明亮的宣和殿里,一张御用的笺纸之上,慕容煜的安民檄文刚刚写了个草稿开头:“孤尝闻……” 老太监高公公在一旁为慕容煜研墨,轻声说道:“陛下,这些日子鞍马劳顿,今晚已经夜深,还是请早些歇息。” 慕容煜答道:“诶,此刻怎可贪图安眠。想我南燕三代,太祖于千难万险中艰苦立国,内有文人不归心,北有强秦、南有蛮夷对我国土虎视眈眈,太祖可有一日安眠?” “高祖和孤历经两代收复民心、统一南方诸国,高祖为了南燕江山也是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如今,社稷交到孤手里,孤曾与西楚先帝共御强秦,终于除去盘踞我南燕头顶的猛虎、坐卧西楚塌下的豺狼。攘秦后,我南燕与西楚两国交好,共修边境商道,通商互市,实现国富民强。岂知,西楚先皇永晏帝英年早逝,昏聩孝钦帝继位,为了享乐,横征暴敛对百姓敲骨吸髓,导致流民纷纷涌入我南燕境内,近年又塞我商路断我国资,孤不得已挥师北上,解放西楚。” “可是,即便孤师出有名,西楚遗民们难免还是会认定,我南燕侵占西楚国土,心中视我南燕为敌……我南燕百姓则会误以为,孤穷兵黩武、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老高,此时正是民心不稳之际啊。若没有合适的安民政策,则新拓疆土不安、旧国故土难稳。老高,你说,孤此刻怎能高枕无忧啊?” 高公公低眉俯首:“陛下说得是!老奴受教了。社稷为重,但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 “启禀陛下,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于殿外求见。”门外侍卫通传道。 慕容煜道:“来得正好。宣!” “拜见父皇!”慕容氏三位皇子齐齐行礼。 慕容煜笑呵呵地看着三个仪表堂堂的儿子,心里瞬间松快了不少,暗自思忖着,“老大慕容岳忠君孝父、老二慕容峤文韬武略、老三慕容峋骁勇善战,每一个都是孤的好孩子,南燕的好儿郎!内外之事若有不决,除了文武百官,孤还有这三个儿子可以与之共同商讨。” 慕容煜连声道:“平身平身,不必多礼。此时不是朝堂之上,为父与你们乃是父子,并非君臣,无需行此大礼。” “恭喜父皇兵不血刃攻占庐阳都城后,今日又得四郡二十七州!”大皇子慕容岳率先朗声说道。 紧接着,三皇子慕容峋亦启奏道:“禀告父皇,蒋超老将军英勇盖世、治军有道,与其麾下三将兵分四路,所过之处,西楚守将无不闻风丧胆大多归降。我军闯关夺隘如同探囊取物,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且,我军将士们皆严守军令,各地驻军均于野外扎营,不打扰城中百姓半分。” 慕容煜抚着胡须,笑道:“甚好!甚好!待班师回朝,孤必大赏三军!” 随即,忽又蹙眉重复了慕容峋方才言语中的一句话,问道:“‘南燕守将无不闻风丧胆,大多归降’,那也就是说,仍有不降之人?不知恒峰和巍屹两位皇儿打算如何处置不愿归降的西楚旧臣呢?” 慕容岳道:“回禀父皇,四郡二十七州各地不肯归降的南燕旧臣,儿臣已经下令收押于各军营中牢帐。儿臣以为,文臣武将不降,不比一般百姓作乱,就怕他们仗着往日声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扰西楚万千遗民之心,故,儿臣认为万不可将他们随便收押于普通牢狱。” “现今,西楚昏君仓皇出逃,原先关押于西楚诏狱中的旧日罪臣并未被带走,加上昨日新收押的庐阳城中不愿归降的臣工,目前,上林诏狱、若卢诏狱、司空诏狱以及廷尉诏狱皆已满。所以,儿臣特向父皇请示,是否可改庐阳城郊法通寺为昭法寺,收押各地押解来庐阳的不降州官守将。” “嗯。”慕容煜沉吟片刻,问道:“成岭、巍屹两位皇儿,你们怎么看?” 慕容峋抢先答道:“启禀父皇,儿臣附议,大皇兄所言极是。‘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此事自古有之。对于不肯降服,不为我南燕所用的西楚旧臣,唯有建重牢之狱收押,严加看管,至死方休。” 慕容峤抱拳启奏:“启禀父皇,皇兄皇弟之言虽然不无道理,但,儿臣不以为然!” “哦,你倒是说说?为何不以为然?”慕容煜问。 慕容峤继续分析道:“父皇容禀,想我南燕自太祖爷爷开国以来,素以仁政治理天下使万民归心。父皇更是奉行‘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兴礼乐’使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我南燕三代帝王,六十余载,对内,从无秋荼密网、严刑峻制、繁刑重赋,以仁心仁德终得十五郡、八十二州、良民一百三十三万户。” “现如今,赶走西楚昏庸孝钦帝,既纳庐阳等四郡二十七州为我南燕国土,则这四郡二十七州的百姓,包括这些不降之臣则都是我南燕国民,何不对所有民众一视同仁,推行仁政。对其不愿降服的旧臣以劝导为主,不杀戮、不拘禁。” “如若他们冥顽不灵劝导无果呢?又该如何处之?”身边的大皇子慕容岳抢白道。 慕容峤:“赐以良田三亩,耕牛一头,资以路费,放归原籍。” “二皇兄”,三皇子慕容峋侧首问道,“把不降之臣放归原籍,虽然遵循了‘仁政’,但,倘若其在民间鼓动叛乱,二哥今日之举岂不是放虎归山?” 慕容峤道:“三弟多虑了,自古百姓起义推翻朝廷的,无不是因为苛政导致百姓吃不饱饭、流离失所。若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又岂会因为一人之言,而抛却太平日子不过,跟着他造反?” “何况,不愿归降的西楚旧臣,利益既不能动其心,他定是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多以天下为公、民生为先。他们若能见到在父皇的治理之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西楚时期能强上十倍百倍,又怎会宁愿拼个生灵涂炭也要揭竿而起呢?” “父皇”,慕容峤向慕容煜施礼道,“强权铁腕虽可安邦一时,民心所向才是胜之所往,才可定国一世。” 慕容煜微笑道:“依你所言,该如何劝服那些不肯归降的臣工啊?” “回禀父皇,西楚皇帝出逃时,岂止没能带走一干祁阳宫里的旧臣,就连国子监一干学生们也都尚滞留在庐阳境内。”慕容峤继续说道,“今日儿臣巡防廷尉诏狱,见到一人。若父皇得其一人归顺,可使国子监众学子全体归附,使天下文士皆归心。” 慕容煜双目炯炯,问道:“哦?那人是谁?谁有这本事?为父所知,这世上除了铁骨铮铮的诤臣勇将之外,最难收复的便是那些个‘二两脾气、三根反骨、油盐不进’的读书人。” “回禀父皇,此人乃是,西楚太安八年三元榜首、三朝重臣、太子太傅兼国子监国子祭酒,章——载——道!”慕容峤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出了章太傅的名字。 慕容煜欣喜若狂地拍案而起,大声说道:“好!此乃天助我也!没料到知虚先生竟然尚在庐阳,甚至身陷廷尉诏狱,料其对西楚昏君心有怨怼……收服有望!谁愿前往说服?” “儿臣愿往!”慕容峤主动请缨。 慕容岳连忙阻止道:“不可!父皇,此举万万不可!启禀父皇,天下文人皆以章载道马首是瞻,若其万一不肯归降,世间学子岂不一一效仿?依儿臣所见,不如现在就除去他。把杀死他的罪责推到西楚昏君孝钦帝的头上,就说,我们南燕义军破城之时,知虚先生已被孝钦帝秘密诛杀于廷尉诏狱。如此,既可除去隐患,又可让西楚彻底丧失文士之心,以防其卷土重来图谋复国。” 慕容煜听完长子慕容岳的意见,面露犹豫之色。 “父皇!”慕容峤跪下道,“自太祖爷爷开国,历经三代推行汉化,父皇也继承先祖遗志继往开来,要让民族大一统天下归心。推行汉化,若得章载道辅佐将是事半功倍、如虎添翼。请父皇许儿臣三月时间,定说服章太傅归顺我朝!”说罢,深深顿首。 慕容煜对次子慕容峤说道:“孤乃爱才之人……好,那就许你三个月时间,若三月之后章载道仍旧不降,另作他论。” “谢父皇!”慕容峤并不起身,继续说道,“儿臣还有一言,父皇容禀。” 慕容煜:“何事?但说无妨。” 慕容峤:“方才听闻父皇说道‘待班师回朝犒赏三军’,父皇这是打算回我南燕临安都城,并无迁都庐阳之意?” 慕容煜看了慕容峤一眼,抬手摊掌示意他继续。 二皇子慕容峤又道:“依儿臣愚见,父皇不如迁都庐阳,我朝虽然定都临安六十余载,但其东临海湾,常年会有海贼出没,孙循为首的一干海贼屡犯我沿海百姓,抢夺财物。但其船只来去无踪、神出鬼没,我南燕沿海驻军抗击多年,尚不能将其擒获。” “况且,临安东面的海湾乃江海回流之地,海水倒灌,钱塘江水常年泛着咸苦。海水倒灌肆虐之时,更是猛于贼寇,其势犹如怒涛卷霜雪,吞没良田,让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全凭父皇年年开仓赈灾,才得保一方没有饿殍遍地。” “父皇,莫如就趁今朝,迁都庐阳,让文武百官、鲜卑贵族们携其家眷,让我南燕名人逸士迁入新都,使两国文化、民俗交融,实现大一统。” “迁临安部分人口入庐阳后,再将沿海遭海贼骚扰、饱尝海水倒灌之苦的农民迁往内陆,远离海口。沿海驻军则继续驻扎,将留下的渔民纳入军户,使其免赋税、吃军饷,并定期进行操练。让他们闲时渔樵读书,战时与军队共同抗贼。同时,沿海众人,一边继续严防死守钱塘门至清波门的海塘,一边围垦滩涂填海造地。” 慕容煜疑惑道:“围垦滩涂填海造地?” “对,围垦滩涂!移山造海,将滩涂移石填土开垦成陆地,将入海口推得远远的,一劳永逸解决困扰我南燕三代人的治水问题!”慕容峤朗声说道,“一旦围垦成功,则可让龙王俯首、潮神称臣!临安主城内再也听不到海潮轰鸣!” “……”慕容煜背过身,面对屏风眯着眼,抚须沉吟片刻,忽又转身对三个皇子斩钉截铁地宣布道:“即日,迁都庐阳!” “父皇!”三皇子慕容峋也跪下启奏道,“儿臣也有要事禀报!” 慕容煜:“巍屹吾儿,但说无妨。” 慕容峋:“儿臣愿领三千轻骑,连夜追击西楚昏君,以绝我南燕后患!” “准奏!”慕容煜又道,“此次奔袭,首图驱逐,追杀次之。若过汉江之后还未能将其擒获,切不可贪功恋战追入老君山!老君山前,无论战果如何,必返!” 慕容峋:“儿臣遵旨!”说罢,领了兵符,自行找太尉点兵去了。 南燕的三位皇子退出宣和殿时,已是三更时分。年逾五旬的慕容煜依然神采奕奕、毫无睡意。 先前几番落笔皆未成文的《安民檄文》,他已有了下文。 …… 写完檄文,已过丑时。慕容煜笑呵呵地看着高公公问道:“老高,你可知孤在想什么?” 高公公俯首道:“陛下既然让老奴猜,那么老奴就斗胆揣测一回圣意……老奴觉得,陛下此刻想的应是‘立储’一事……” 慕容煜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老高也!生子当如慕容成岭啊!” 宣和殿里回荡着南燕皇帝慕容煜的笑声…… 第16章 江城 那一头,庐阳城里南燕皇帝慕容煜偕同三子,挑灯夜计定国安邦之策。 这一头,西楚孝钦帝在广元王周瞻西南大军的护送下,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西徙奔逃,犹如丧家之犬。西南大军虽已人困马乏,但仍丝毫不敢懈怠,唯恐后有南燕追兵。 广元王安排前军开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前军中,开道的工兵有人不慎摔断了腿,疼得鬼哭狼嚎;又有重伤步兵突然倒毙,尸体迅速被抬去了路旁…… 中军簇拥着西楚皇帝的驾辇向前开进,皇帝在车辇里一边吃着淑妃递来的橘子,一边抱怨今年的橘子酸、春天冷、太尉陈祁老贼卖主求荣、南燕慕容煜背弃与先帝盟约窃国可耻;中军的马蹄“哒哒哒”踏过前军刚架好的桥、刚凿平的路,车轮“嘎啦啦”碾碎了前军兵士的遗物——那是从军时家乡妻子亲手为他系上的平安扣……临行前,她说:望君早归…… 可是,“浊酒一杯家万里,将军白发征夫泪”,远征人,已再也不会回那故园。“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晋王赵凌云和一同撤出庐阳的禁卫军们殿后,后军中的马匹还拉着辎重和装载卫尉遗体的车辇。禁卫军弟兄们商量着是否下次驻扎休息时找个机会、寻个地方将卫尉遗体就地火化,纳骨入盒。虽然冬末春初,天气尚冷,但卫尉的遗体已有腐败迹象。 赵凌云默许了。 于逝者,烧成灰,总比烂在路上体面些。 后军里,禁卫军中有人感怀卫尉当年的提携之恩,不禁偷偷抹泪……悲伤的情绪总是最能传染,不久,禁卫军中隐约可闻啜泣叹息之声此起彼伏……谁也不知道,此去长路漫漫关山万重,何时才是尽头……谁也不敢想,沦陷的家乡中亲人是否无恙。 西楚孝钦帝一行人耗时十数日,急行军八百多里,一路上累死、病死、伤重而亡的兵士数以百计,这两日大雪封山、路滑难行,又接连折损了数十人才终于翻越了大别山,逐渐靠近江城地界。 广元王下令安营扎寨,早已精疲力竭的队伍,顾不得地上融雪泥泞,瞬间哗啦啦躺倒了一片。 “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吗?”赵凌云心想,有人生来就是王侯贵胄,连逃亡都有三军护驾、嫔妃伺候;有人作恶多端、嚣张跋扈,却无人敢反;有人拼却了性命、尽忠职守,临了连口棺材都没有;有人出生冷宫,算计了很多、放弃了很多,终于封王晋爵,眼见离复仇大计的实施又近了一步,却突逢变故,国破家亡,满盘皆落。 其实,他的家早就亡了,当他母妃死在冷宫大火里的那天,他赵凌云已经没有家了。当他决定放弃薛真卿,为获得权势为得报家仇迎娶周沂雪的那日,已经做好了苍茫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准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吗?’可我赵凌云就偏偏不信!既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定要讨回本该属于我的‘公道’。”他看着卫尉遗体被火舌吞噬,又想起了多年前冷宫大火的那天…… 经历了冷宫那场火灾,他时常会梦魇,一度看见火苗都会吓得浑身颤抖,是去年元夜时,薛真卿以温柔化解了他的恐惧……现今,他已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恩师卫尉被火化而分毫不露惧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后军督粮官的马匹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往中军大帐飞奔。 安营下寨后,兵士们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五人一伍十人一伙地就地休息准备起锅造饭。随身携带的干粮昨日已经吃尽,大家都等着驻扎时督粮官来分发军粮。 粮草久等不来,却等来了广元王阵前斩杀督粮官的军令。 庐阳兵变事出突然,拔营时正是夜半酣睡时分,为迅速逃亡,广元王曾下令减轻辎重,全军立即拔营,轻装上路。 于是,督粮官不得已舍弃了部分来不及装车的粮草。原本计算着返程时日,若节省着吃,勉强可以支撑到广元王的封地境内。岂知,马道失修车辇难行,偏偏又遭逢大雪封山,翻越大别山时又耽搁了数日……返程这一路还添了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和护驾的禁卫军近六千张吃饭的嘴…… 今夜,西楚军中几近粮绝。 “连日逃亡,人困马乏……此去前路尚有两千四百余里才能到达蜀郡,饥肠辘辘的军士们一旦知道军中无粮,难保不会军心涣散,逃兵纷出……队伍一旦散了,众人如何才能平安回到蜀郡?”听完督粮官的汇报,广元王周思远胸中暗道不好。沉吟踱步,一番思索,心下已生一计。 “本王要借你身上一物使用。”半个时辰前,中军广元王帐中,周瞻对前来报告粮草问题的督粮官这样说道。 督粮官惊恐地望着广元王,结结巴巴问道:“王爷,您,您是要借小,小人什么啊?” “本王要借你项上这颗人头一用!”说罢,手起刀落,督粮官血溅中军帐。 广元王将督粮官的头颅悬挂在中军帐前高高立着的班戬之上,高声向众军士宣布道:“督粮官玩忽职守,丢失粮草辎重,已被本王就地正法。各位弟兄们,本王知道你们肚子饿身子乏,看,那里便是江城!” 广元王手执马鞭直指前方继续道:“江城,华中富庶之地,万里云梦泽,鱼米之乡,待到达江城,本王定禀明圣上,让大家歇息足、吃喝饱!脚程加快,不消一日就能到达江城!弟兄们,起来,跟我走!” 士卒们纷纷支撑着列队准备继续行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饥寒交迫、困顿不堪、萎靡不振。广元王心下恼火,但此刻不便发作,他冲身边亲信一个眼风扫去,近卫立即会意,狠狠地冲督粮官身首异处的尸身啐了口唾沫,大喝道:“呸,老匹夫,该死!”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士兵效仿着近卫,冲督粮官的尸体吐口水,大家不明就里地便被点燃了怒火……怒火支撑着他们重新抖擞精神,往前走。 广元王久经沙场,深谙带兵之道,又多年统辖西南封地,懂得如何操控人心,此刻与其慷慨激昂地陈词,不如许以望梅止渴的目标,最重要的,得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能激起众怒的敌人,怒火和同仇敌忾最能激发士气。 一行人重整旗鼓,向前方江城地界挺进。 不可低估愤怒和希望的力量,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竟如广元王所言,不足一日就到达了江城。 二月十五,惊蛰。 广元王的兵士们叩开了一扇又一扇江城百姓的家门,借粮。不给粮食、少给粮食的,就会被牵走耕牛……今年刚刚开始春耕的良田万顷被西南军践踏踩毁。 “军爷、军爷,我把家里粮食都给你们了,求求你把牛和种粮留下,我一家老小就靠这几亩薄田吃口饭……军爷,给条活路……”有百姓阻止军士牵走耕牛,话音未落他就被斩杀在家门前。那家的女人孩子被惊吓得不敢说话不敢哭,但依旧没有逃脱成为西南军刀下亡魂的命运。 五万余人的西南军犹如蝗虫,所过之处,江城百姓家中再无余粮活畜。 这一切,赵凌云看在眼里,但他选择袖手旁观。 江城的田埂边升起炊烟,夹杂着血腥气的肉香、米香袅绕林间,广元王的西南军宰牛杀鸡生火煮米,吃了顿饱饭,就地休整,靠着树干、石墩,响起鼾声一片。 斥候的马蹄声踏破了西南军中片刻宁静。 “报——,禀报王爷,后方百里发现南燕追兵,三千余骑,皆为轻装骑兵,脚程甚快!”斥候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广元王跟前,报告探得的军情。 广元王面戴黄金面具,斥候看不出他的表情,他问道:“可探得带队将领为何人?” “禀报王爷,应是南燕三皇子,慕容峋。”斥候回禀道。 广元王背手踱步片刻,计上心来,他缓缓坐下,说道:“替我请晋王殿下来中军帐中一叙。” …… 一个时辰后,待晋王赵凌云离开中军帐,广元王下令:即刻拔营!继续护送孝钦帝往西南封地急行军。吃饱喝足的大军连夜渡过了汉江。晋王赵凌云则领一千精兵依计为其断后。 南燕慕容巍屹率三千骑兵,奔袭八日,驰骋八百余里,于惊蛰日深夜到达江城汉江岸边,是夜,遇赵凌云的千人断后部队,三千对一千,激战半宿,赵凌云大败,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带领众人往老君山方向逃逸而去。 江城虽为西楚城池,但在经历前一日广元王西南军的强取豪夺之后,守城将士和江城百姓对身为“侵略者”的南燕慕容峋大军不再表现出排斥。 他们毫不抵抗,一路为南燕大军敞开大门,甚至,随着慕容峋公布皇帝慕容煜新政,并宣布新皇将会论军功行赏封地的时候,一些失去家人和营生的江城青年也加入了慕容军中。 在追击西楚孝钦帝的路上,慕容峋不费吹灰之力。兵不血刃地收复了江城,带领的队伍不仅没有折损反而因江城地界愤怒的西楚遗民的加入,正在不断壮大,他此刻想起二皇兄慕容成岭说过的一句话: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百姓的诉求其实很简单,但凡有片瓦遮身粒米下锅,都不会乱。谁给他们安居乐业的环境,他们就会拥戴谁。所以,国计虽艰,民生实为国之根本。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办法……” 仲春伊始,江面薄冰消融,朝阳照射得汉江波光粼粼,犹如一条通体泛着银光的临渊巨龙横亘眼前,江边的这个青年并未因昨夜的鏖战而显露疲倦,他望着汉江,这个顺风顺水,又不甘人后的三皇子决心要再立军功。于是,慕容峋不守父皇慕容煜的叮嘱,策马扬鞭,追着赵凌云及其残部往老君山深处奔去…… 第17章 深山 这世间的千百种纠葛,说穿了,都是“求不得”和“放不下”。 圆不了当年旧梦,求不得十里春风,放不下年少时冷宫墙头惊鸿一瞥、凌霄花下偶一回眸……心不死、情难绝,往事便化作一把利刃,在人的胸膛反复穿刺,割得你鲜血淋漓,流淌出情殇如海……无论你是王侯贵胄还是天资道貌,这每一刀都是例不虚发。 尤其是,无可挽回,悔不当初。 尤其是,人在红尘间,憾事已落黄泉里。 薛真卿赶着马车取道野径小路,姐妹两人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双胞兄长薛伯安身死前的眼神和祁阳宫里身披绯红喜袍另娶他人的赵凌云,两帧殷红底色的画面来回在薛真卿的脑中穿插切换、萦绕盘亘…… 江城野郊的小路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容易走错道。薛真卿走神恍惚间迷了路。头顶的积云灰压压一片,远方似有隆隆雷鸣,仿佛苍穹再也兜不住一场酝酿多日的大雨,眼见将要铺天盖地地落下。 若再找不到正确的路,今夜就要宿在野外。雨天夜宿山野对壮年男子来讲都是件危险的事情,何况一个身上带伤、一个身怀有孕的薛家姐妹。 正在薛真卿一筹莫展时,野径上走来一个樵夫,她连忙下车,向樵夫拱手一礼,问道:“劳驾老哥,请留步,跟您问个路。此去老君山怎么走?” “老君山?”樵夫放下柴担,诧异地问道,“这兵荒马乱的,小公子怎生要往老君山去?” 薛真卿:“哦,在下带着家眷,要去蜀郡投奔亲戚,怎料走岔了道,耽搁了时日,需走老君山近道,方能追赶上其他亲人。” “诶!”,樵夫连连摆手道,“小公子,这可使不得,老君山山道险恶、又有悍匪盘踞,宁可多耗时几日绕过老君山,也万万不可取捷径深入山中。” 说罢,给薛真卿指了大致的方向。 “多谢老哥。”薛真卿向樵夫道过谢,亟亟策马,赶着车往老君山地界驰去。 “再耗几日,那便更追不上西楚西徙的队伍了……”,薛真卿同长姐一合计,最终俩人决定还是冒险进入老君山,翻山追赶孝钦帝西徙的队伍。 姐妹俩各怀心事,长姐薛云岫急着与家人团聚,和父亲解除误会冰释前嫌;妹妹薛真卿则想完成薛伯安的遗愿,好好活下去,然后有能力去为兄长报仇,再则,隐约中她又不由得想与昔日恋人靠近点再近点,哪怕物是人非意难平,哪怕两人之间已再无可能。 与她们差不多时分先后到达老君山的另有三队人马,赵凌云的残部、追赶赵凌云的慕容峋,以及游学至此却遭逢西楚哗变困于此地的一个北魏公子和他的仆从。 时值仲春,老君山的草本虽尚未茂盛葳蕤,但嶙峋山石和四季不落的乔木依然遮天蔽日,时不时传出的几声猿啼隼鸣让这座当地人眼中的鬼山显得愈发神秘莫测。 眼见赵凌云奔走逃逸的队伍消失在山林之中,好大喜功的慕容峋不顾当地人向导的劝阻,亲点三百精兵追入老君山,余部留在山外接应。 副将与他并行,提醒道:“三殿下小心,末将唯恐这是西楚的诱敌之计。” “本宫自然知道,无需多言,且先随我擒了西楚的晋王,回宫领赏!两位皇兄皆有军功,今番奇袭,二皇兄更是出尽了风头,本宫怎可甘居人后?”说罢,便打马飞驰而去。 悬于山壁的山道益发狭窄,往边上多迈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再难容得两匹战马并驾齐驱,副将还想再说什么,已被慕容峋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心下倍感不安的他招呼后方军士跟上,兀自先行追赶慕容峋而去。 常年行军之人对地势于战局影响的预判总是惊人的精准。副将的担心不久便被证实不是多余的。 “隆隆隆,咔啦啦”一阵巨响之后,山坡上粉尘漫天,大大小小的山石滑落山坡,将一马当先的慕容峋同后面的三百精兵隔了开来。胯下坐骑受惊,把慕容峋掀翻在地,高高抬起的前蹄踏落下来,他躲闪不及,执剑的右臂被战马生生踩断。 “三殿下!三殿下!”重重山石后隐隐传来副将焦急的呼喊声。在慕容峋痛晕过去之前,他听到身后有铁器凿石的锵锵之声,隔着重重山石听不真切,再忍痛抬眼望去,前路出现一队精壮人马,未及辨识来者何人,视野渐渐模糊失神晕死了过去。 昏暗的柴房里,从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来几缕阳光,慕容峋从昏迷中醒来,侧转了下身子,不慎压到了断臂,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起来、意识迅速回拢。 “这是哪里?”扶着断臂,慕容峋警觉地起身,贴着墙壁听外头的声响。他听见有年轻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刚想攀爬上风洞看下外头的情况,门外便传来开锁的动静,随即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迅速躺下装晕。 当一只温润如玉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的伤臂时,他立即一跃暴起,左手犹如铁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制住来人的咽喉。 “啊!”一声少女的惊呼传来。 借着风洞漏进来的光,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是个面容姣好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她端着的药箱掉落地下,绷带、药罐散落一地。 门外有人听到少女的惊呼,问道:“公主?” “没什么,他伤得着实重,吓到我了。二当家你去忙,不用管我这里。”少女故作镇定地答道。 “是,公主殿下。”门外传来疾步离去的脚步声。 慕容峋沉声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这是土匪窝,我是赵璃俐,西楚公主。”少女从被钳制住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胡说,西楚公主怎会在土匪窝?”慕容峋说着,手上不觉又使了几分力,“说实话!” 少女憋得面色通红,道:“你先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本宫可以放开你,你不许呼救,我从不伤害女人小孩,你只消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本宫便放了你。”慕容峋说罢,松开了手。 少女一阵剧烈咳嗽后,缓了缓呼吸,答道:“这里是老君山的山寨,我真是西楚的公主,赵璃俐,排行十八,不过我是庶出的。” 慕容峋狐疑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你这个公主又怎会在土匪窝?” 赵璃俐如实回答:“他们不是要抓你,而是只要过路商队、行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打家劫舍、搜刮钱财……身上无甚财物的,便问清家在何处,修书一封,向家人讨要些赎身的钱财,财物到手,也就把人放了。他们看你鲜衣怒马,料你是富家公子,所以把你抓来了。” 慕容峋又问:“我的兵呢?” “折返出山去求援了。”赵璃俐答道,“这里深山密林山路难行,寨前又有九转八卦阵,若无寨子里的人带路,外人即便花上时日,也是很难找到这里的。” 慕容峋:“你这个公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赵璃俐说,“至于我这个公主为什么在贼窝里,说来话长,不过,我不是被抢来的,我是自愿留下的。你现在与其好奇我的身份,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你这断臂再不续骨疗伤,就怕要废了。” 在赵璃俐的提醒下,慕容峋又再度感觉到伤臂的疼痛,便任由眼前这个娇俏少女为他疗伤。 慕容峋端详着眼前的赵璃俐:“你是西楚公主,却只身在这深山贼窝里,还会续骨疗伤……啧啧,不简单。” 赵璃俐一边仔细替他上夹板包绷带,一边说道:“你啧什么呢?很稀奇吗?我会疗伤因为我的外祖父是太医,母亲又是宫中医侍,娘家一族世代行医。” 她继续道:“再说,这年头稀奇事儿还少吗?西楚晋王殿下婚宴成哗变、西楚四郡二十七州半壁江山一夕易主……还有,我这个亡国公主此刻却在为窃我国土的敌国皇子疗伤。” 慕容峋警觉地收回伤臂,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当然!”赵璃俐答道:“你后有援兵,山下又有驻军,喏,还有你的腰牌都在告诉我们你是谁。南燕三皇子殿下。” 说着,她拎着慕容峋腰牌一头的丝绦,提溜着在他眼前摇晃几下后,归还到他手里,说道:“腰牌还给你了,放心,他们本都是西楚良民,只因失了营生才遁入此山中,专挑来往富商打劫,只图财并不害命。另外,我虽是西楚公主,但也是医家之女,医者仁心还是懂的,决计不会害了你的。” 说罢,她又在药箱里一通翻找,最后没有找到多余的缠带,只得扯下头上发带,把慕容峋上了夹板的伤臂吊在胸前。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手臂至少三个月不能用。否则断骨错位,骨茬对搓,这手就废了。”临出门时,她又叮嘱了一番。 慕容峋抢步上前,拦在赵璃俐面前:“公主殿下,你能不能放我出去?公主若助我逃出生天,日后本宫定当重谢。” 赵璃俐咯咯笑道:“我如何放得了你?你又如何重谢于我?若没人带路,我自己都走不出寨前的九转八卦阵……放心,稍后自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说罢便关门离开了。 慕容峋琢摸着赵璃俐的话,只觉坠入了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阖目养神静观其变。 又一架马车喀拉拉地碾着山石在山道上疾驰,行至山石崩落处,薛真卿下车仔细查看了一番痕迹。她发现山石皆为人为敲凿,山道上又有纷乱的马蹄印。这些痕迹让薛真卿本就紧绷的神经变得更加警觉起来,一路上那些纷杂芜乱的念头统统抛在了脑后。 她掀开车帘,示意长姐薛云岫噤声,沉声道:“长姐,此处不甚太平,我们的马车目标太大,只恐剩下的这段山路,咱俩得徒步前行了。” “无妨。听你的。”薛云岫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扶着薛真卿的手下得马车来。 薛真卿环顾四下,找到一处草木茂密的崖壁凹陷之处,说道:“此处山道已被堵死。我得打探一下还有没有其他出路。长姐先在此处藏身,待我回来。” “好。”薛云岫道,“一切小心。我在此处等你回来。”女子虽弱为母则刚,薛云岫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她亦不再是先前那个遇到危险便会腿肚子转筋的大小姐了。 薛真卿藏匿好长姐薛云岫,手脚并用地攀爬上一处山崖,自高处往下望,试图寻找出隐匿在林间的道路。正当她凝神观望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哨,随即便听到了一阵揶揄狞笑之声。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尚未来得及转身,就被一双铁臂自背后拦腰抱起。 …… 第18章 遇匪(上) 薛真卿被一群山匪劫持,惊吓之余,硬是堪堪忍住了呼之欲出的一声“救命”。 她忍住不呼救,一是知道这穷林深山人迹罕至,无人相救;二是生怕惊动了藏匿山中的长姐薛云岫,令其暴露踪迹亦落入歹人之手。 山匪中有人对她上下其手,搜遍了周身上下,查看有无值钱财物细软,当摸到薛真卿胸前两团软肉之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随之,脸上也浮现一丝狞笑。 薛真卿心下一怔,顿生恶寒,脸上不禁露出嫌鄙之色。可又受制于人,躲闪不及亦挣脱不得,一把便被对方扯开了衣衿,纤细白皙的脖颈瞬间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啧啧啧,各位兄弟们,大伙儿都过来瞧瞧,”那个搜身的山匪边嘿嘿嗤笑,边招呼着其他山匪聚拢过来。 指着薛真卿,像介绍一件物件似的说道:“她颈项之间没有喉结,胸口之上倒是波涛汹涌连绵起伏,嘿嘿,眼前这个玲珑俏公子原来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啊!” 这群山匪们闻言,霎时欢腾了起来,插科打诨各种荤话不堪入耳。 其中有人调侃领头的,讪笑着说道:“恭喜当家的,抓到了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 “二当家!老子是二当家!不长记性的东西,现在大当家另有其人,我是你们的二当家!”为首的山匪悻悻回答。 一行人中又有人说道:“当家的您就这样甘心把寨子拱手让人了?咱们弟兄当年可是跟着当家的上的山。咱们都记得,最难那几年,只要当家的有一口吃食,都会掰开分给咱们弟兄,全靠您,这些年来咱们才没饿死。那姓李的莽汉何德何能?一来就能坐拥咱们偌大一座山寨?大当家是被他挑了,但按理该轮到您当这寨子的首领啊,怎么就轻易让给了外人!” “对啊!”又有人附和着嚷嚷道,“咱们山下的父老乡亲也多亏得您的接济,这些年才不至于要离乡背井去外头讨营生。哥哥就这么甘居人下?咱们弟兄为哥哥感到不值当。” “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别在这里给我拱火了!”匪首打断一群人的话头道,“那姓李的,咱们中间有谁打得过?” 说着他将手指指向一个个方才你一言我一语地不住拱火的弟兄们,厉声问道:“你?你?还是你?难道是你?” 被匪首点到的人都纷纷摇头,忙不迭地回答:“不、不、不。我们可没那能耐,咱也不敢呐。” 匪首语气稍缓,接着说道:“不让他做领头的,难道等他一杆银枪跟挑了大当家那样,把寨子也一锅端了吗?” “只要他善待弟兄们,我王猛甘愿当个老二……再说,大当家是那么好当的么?我可没那本事养活一寨子的人。” “咱们兄弟们上山不就是为了口吃的,为了能活下去,我看着那姓李的倒像是个有通天本事的,咱们不妨把寨子让了他,让他领着大伙讨营生,咱们都能有口吃食。” 不愿再与众人掰扯这个问题,匪首王猛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这个小娘子也不是抢来当压寨夫人的,看她衣着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女,看看能不能问她家里人要些钱财赎人,老规矩,钱财到手,放人回家。休要对她无礼。欺男霸女的事情,我王猛可干不来。” 说罢,一行人架着薛真卿,继续你推我搡、插科打诨着,嬉皮赖脸地往寨子行去。 …… 西楚四郡二十七州,沦陷于南燕的半壁江山里的西楚遗民们,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雨水”、“惊蛰”、“春分”三个节气后,终于收到了来自南燕皇帝,也是他们的新帝慕容煜的安民檄文。 慕容煜在二皇子慕容成岭的谏言之下,改国号为“大燕”,拟年号为“昭德”元年,定都庐阳。迁徙诸多南燕贵族、名士侨居庐阳城。全国上下进一步推行汉化,促进民族融合大一统。 并改官吏制度,由“三省一台五监”为“三省六部九卿寺”。 大皇子慕容恒峰受封楚王,获赐楚王剑;二皇子慕容成岭受封秦王,获赐秦王匕;不在朝中的三皇子慕容巍屹亦受封裕王,获赐裕王钺…… 皇帝诏书和安民檄文里的这些皇室宗族的受封获赏,百姓们并不关心,他们也听不懂颁布的新政中文绉绉的用词、弯弯绕绕的道理…… 百姓们只在获悉“减赋一年,免徭役”之后,大家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很快田头地尾也恢复了春耕时节该有的忙碌景象。 “折莲酿作醯,采豆治作酱。闭历揆日时,汲井涤瓮盎。上奉时祭须,下给春耕饷。咨尔後之人,岁事不可旷。” 驿使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跑过春耕农忙的田边,弯腰插秧的农夫抬眼望去时,马匹早已没了踪影,只剩身后扬起的尘土。三皇子裕王慕容巍屹被西楚晋王赵凌云诱入老君山,此后,又被山匪所劫的消息很快传入大燕新都庐阳。 祁阳宫明光殿上正在早朝。 西楚降臣太尉陈祁,按照当初和新皇慕容煜的约定,被拜为大燕的丞相,他自告奋勇欲领兵一万,前往老君山,围剿西楚晋王赵凌云解救三皇子慕容巍屹。 对于陈祁这样的西楚降臣,信任成本其实是非常高的。 虽然大燕皇上嘴上说着“用人不疑”,但慕容煜和慕容成岭这对父子对陈祁始终没有放下过戒心。何况,大燕皇帝慕容煜向来为人谨慎,生性多疑。 大燕新朝开国,改官吏制度,由“三省一台五监”改为“三省六部九卿寺”,其目的其实也正在于—— 分散当朝丞相陈祁的相权,集中皇权,由新的“三省”将原来丞相的权利一分为三,这样一来,既分散了陈祁作为丞相的权利,又巩固、加强了慕容煜的皇权。 慕容父子胸中明了也心照不宣,让陈祁领兵,这是现在万万不能做的事情。 “启奏父皇”,慕容成岭移步出列,朗声禀奏道,“庐阳城距离老君山千里有余,一万大军即使轻骑快马,也需要二十余日方可到达。” “二十余日,变数颇多,届时,裕王和西楚赵凌云是否尚在老君山地界亦皆未可知。儿臣以为,解救裕王,不宜浩浩荡荡大军逼上,而应派精锐小队取‘速攻智取’之道。” 急于拥兵的丞相陈祁躬身抱拳,用力很大,带起官袍宽大的袍袖翻飞,厉声反驳: “启奏陛下,正因为二十余日,变数颇多,更应大军压上,其势亦可震慑西楚残部,令其颇有顾忌、首鼠两端,在此期间不敢对裕王殿下痛下毒手。” “父皇,解救裕王万万不可动用重兵!”慕容成岭亦提高声调出列奏禀道,“现在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大军出动,势必踩踏秧苗毁坏田地,父皇虽已颁旨减免百姓赋税,但我大燕刚刚立国,国库尚不充盈,百姓的口粮还需他们自给自足,一旦春日毁田,就会影响秋收,届时百姓吃不饱饭,难免民心动荡,其后果不堪设想。” “再则,老君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连当地人都视之为鬼山……我军对原西楚属地洞庭湖以西区域尚不熟悉,何况老君山这般的深山老林?” 陈祁:“陛下!” 陈祁刚欲开口又被慕容成岭抢白道:“若按丞相之计,我朝大军此去,只怕是万余将士,西行无归!” “陛下”,陈祁不甘示弱,又言之凿凿地争辩道,“地形不熟,可以在当地征兵。当地民众熟悉地形,可作向导。” 陈祁的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便立即厉声反唇:“父皇刚刚免除了百姓的徭役,此刻怎可出尔反尔,再加重一方军役?” 陛台上的慕容煜听罢两人的唇枪舌剑,心下早有定夺,他望向慕容成岭,问道:“秦王有何妙策解救裕王?” 慕容成岭抱拳躬身回禀:“儿臣只需百骑,快马加鞭,扮作商队,深入老君山,暗中跟踪西楚残部,沿途伺机智取。” 久不作声,一直在旁好整以暇观望着的大皇子慕容恒峰突然发问:“重兵也好,智取也罢,若裕王在此期间万一遭遇不测又该如何应对?” 秦王慕容成岭单膝跪下,字字铿锵地启奏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若今天是儿臣身陷如此险境,朝廷又处在这般两难之中,我也是这句话‘弃了我,不必救’!” 第20章 故知(上) 薛真卿被王猛掳上山时,恰巧被隐藏林间正欲前往密道脱身离去的赵凌云一行看见。 近卫认得太常之子薛伯安,他询问赵凌云的意思:“殿下,救不救?” 赵凌云对薛真卿太熟悉了,哪怕薛真卿改换男装,哪怕她不言不语,只消远远望上一眼,赵凌云便能分辨出究竟是薛伯安还是薛真卿。兄妹俩可以对换身份瞒天过海,但瞒不过赵凌云的眼睛。 赵凌云蹙眉,心知此刻不宜节外生枝,但又着实不忍舍下薛真卿任其身陷匪窝,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相救,可眼下…… 他踌躇片刻,待薛真卿和王猛他们快要消失在山道拐弯时,一咬牙,下令道:“跟上,注意隐匿行踪,一切行动听我号令。” 怪石嶙峋、枝叶扶苏、山道崎岖、莽莽榛榛,老君山的地形本已是老天爷摆下的天然迷阵,加之王猛他们后天的布防修葺,现今更是蛇行鳞潜。 一路尾随山匪在密林中穿梭,赵凌云依旧在救人与迅速撤离的抉择间举棋不定。不忍见旧爱蒙难,也更怕横生枝节耽误大事……踌躇间,林深树密里便跟丢了山匪的踪迹。 薛真卿被束缚了双手、蒙住了双眼,反抗不得,便也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任由山匪架着她前行。起先,仍尝试边走边凭借感觉暗记来路,企图稍后寻机会逃脱。但很快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些努力都是徒劳,即使此刻双目能见也未必能够记住这些弯弯绕绕的岔路,何况现在目不能视。 被绑上山后,她又将面对什么样的遭遇?是不是应该自戕,保一世清白?或者,该不该苟活,日后伺机报仇?而往后的抉择又是否由己? 思绪纷乱,万般念头在薛真卿的脑海里浮浮又沉沉。 当她发现自己的命运操控于别人之手时,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绝望与悲凉……逃亡的这些日子里,她体会到,在这乱世之中,任由你是学富五车的才子,还是闭月羞花的佳人,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谁都没有能力去抵抗意外的来袭,但凡遭逢突变,大家都会在这隆隆时代的车轮之下被碾成齑粉,仿佛任凭谁都逃不过这宿命。 而她也不过是这乱世间的一颗尘一粒沙。她的悲喜与生死,根本微不足道。 薛真卿也想过,困兽犹斗,她的生是兄长的死换来的,薛伯安临死前的那句“活下去”,是鞭策她求生的藤杖……她还有怀孕的长姐等她一同西行寻亲……还有一句“为什么?!”,她想要亲自去问赵凌云讨个答案…… 她要活下去! 可是,此刻她又能做什么呢?万般思绪在脑海里流转翻腾,却扯不出一个可以解决眼前困境的线头来。 一筹莫展间,只听得,有山匪说道:“这小娘子好生奇怪,别人被咱们绑了,都会哭爹喊娘、大声呼救的,她倒是出奇的安静。” 又有人说:“莫是个哑巴!” 还有人讪笑:“估计是吓傻了!” 话语间,王猛停驻,端详起薛真卿的脸,问道:“你是哑巴?” 薛真卿咬紧后槽牙不作答。 “还是聋子?”王猛又问。 薛真卿被蒙了眼,看不见,循声狠狠啐了王猛一口。这般犹如市井泼妇般的行径,她万万没想到读遍圣贤书的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做得出来。 改变一个人,最简单的法子,无非是将其置身于境遇的突变。 山匪中有人对薛真卿扬手欲打,被王猛拦了下来。拉扯推搡间一行人不觉慢下了脚程。 王猛他们终于又重新出现在了赵凌云的视野里。 近卫伏在赵凌云的侧边,小声问道:“殿下,救是不救?此刻不救,就怕之后又失了他们的踪迹。这老君山,太过诡异,我们若再往里深入,就怕是救了人,自个儿也绕不出来。” 赵凌云并未告诉队中任何人老君山密道之事,这队人马,按照广元王的吩咐,他们一旦进入密道就该丧命于其中的各种机关。他们都是赵凌云的肉盾。他们的死也是保证老君山密道不被泄露。 “世上唯有死人可以保证不泄密、不说谎。决不可存妇人之仁。”这是临行前,中军帐里,广元王附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句话。 “晋王殿下?”近卫催促着赵凌云做决断。 正陷于权衡利弊度长絜大里的赵凌云依旧犹豫不决、不置可否…… 踌躇间,忽然传来又一队人马的声音。赵凌云迅速按住几欲发难的近卫,示意继续隐蔽。 “这又是作甚?”另一队人马领头的人,背负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离得远远的就开始大声呵斥,“不许打家劫舍,不许打家劫舍,要老子说几遍,你们这群鳖孙才能给我记住?” 声如洪钟大吕,响遏行云,人未到、声先至。 王猛这边有人不服,扯着嗓子大声答道: “不打家劫舍,兄弟们靠什么营生?自你杀了大当家取而代之,此后这些日子,你只会给咱们定规矩,条条框框百十条,不许这样不可那般,却从没指条生路给咱们弟兄。” “你!过来!刚才说话的那个!”话语间,来人眯起眼,远远睥睨了顶嘴的那人一眼。随之,双腿夹了夹胯下骏马,随着马蹄声响起,不疾不徐一步一步逼近适才说话的山匪,脸色不善,似乎正欲发作。 王猛见状,迅速小跑迎上前,陪笑着牵住黑鬃大马的缰绳,暗中使劲儿堪堪停住了马匹,黑鬃大马呼着粗重的鼻息,焦躁地原地换踏。 王猛赔笑着说道:“大当家的,消消气,兄弟们不懂事,冲撞了您。但他说的也是大实话,话糙理不糙嘛。没有营生,大家吃啥去?做完这票,先解了山寨的燃眉之急,咱们再按您的吩咐,好好想想大家伙接下来能改行干些啥。” 来人“啧”了一声,叹道:“你既然为了保全寨上下的性命,拱手把寨子让给了我,就该带着弟兄们按照我的规矩办事,怎可这般阳奉阴违?刚说过,不许打家劫舍,你们这群鳖孙,转头就给我绑了人来!” “是是是,大当家您教训的是,我们这就放人、这就放人。”王猛连声应承着,点头犹如鸡啄米,但手下的弟兄们并没有给薛真卿松绑的意思,皆伫立原地瞪着来人。 “这声音好生耳熟!”薛真卿心里暗道。 “这身形好生眼熟!”赵凌云胸中惊叹……但,隔得远,看不真切长相,他仍不敢贸然行动。 “软蛋子,但凡你有一点骨气,当日也不会败于我手下丢了这寨子。更不至于落草为寇,被官府通缉、被世人唾骂。尔等这般大好年华的儿郎,当年如果从了军,西楚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节节败退,大好江山半壁让人。”来人自马上俯视对他连连讨好的王猛,怒不可遏地训斥着。 那人背上的银枪闪着寒光,光点晃着虚影划破了这正欲沉入黑暗的薄暮。 第22章 海誓(上) 薛真卿的目光落在两月未见的赵凌云身上,久久停留……犹记上次见面时,他正立于高殿之上,一身绯红、喜袍锦绣,迎八方朝贺,春风得意小登科;而她自己虽然情场失意,却也还是西楚太常府的骄矜贵女。 而今,一个国破西逃,一个家毁人亡。 大厦倾颓,昔日,西楚的富贵檐下燕,一夜之间,皆流落成丧家之犬。 倏忽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犹如愁渊扬波、苦海翻涛。 薛真卿很想问问赵凌云,为什么另娶他人……也想告诉他,因为他的一支簪子,断送了薛伯安的性命……她更想知道,在这些生死未卜、前途迷离的日子里,赵凌云可曾惦记过自己…… 赵璃俐适才一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音还在隐隐刺痛她的耳膜、直锥她的心房。 为了寻回赵凌云的信物,她间接害死了胞兄薛伯安,此番进山又弄丢了薛云岫。 她对赵凌云是怨、是愤,对自己则是恨。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薛真卿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她盯着赵凌云,仿佛一眨眼,蓄积多日的眼泪就会决堤。 赵凌云面对薛真卿时也没比薛真卿好到哪里去。 他喉间发紧口舌干涩,纵使平日里舌灿莲花巧言善辩,此间面对薛真卿亦是张口结舌无语凝噎。庐阳破城以来,他想见又怕见的,便是眼前的薛真卿。 因为“背信弃义违背青梅之约”已是既成事实。自己曾设想过对薛真卿的补偿,如今西楚半壁江山沦陷,费尽心机争取来的晋王头衔眼下也不能为他自己带来任何特权,终是无力实现自己的愿望。 镜花水月一场泡影,他对薛真卿、对自己都缺个交代。 亏欠之意令赵凌云三缄其口又心念百转。 四目相交,薛真卿猛然转身,跑出了正厅。 “卿儿!”赵凌云喊着,不假思索,紧跟着跑了出去。 俩人一前一后,跑进了山中沉沉夜色里。 李崇无可奈何地隔空用手指虚点了下赵璃俐,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 “诶,你啊……口舌招尤。” 赵璃俐自知适才在气急之下口不择言的话语,犹如一柄利刃,来回捅插着薛真卿的心房,令其痛入骨髓、鲜血淋漓。又似一双无情巨手,在堂上众人面前扒掉了薛真卿的最后一件里衣,那件“里衣”唤作“体面”。 本来薛真卿与赵凌云私定终身却遭抛弃的事情是桩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座的,除了王猛,谁都知道,不过谁也不会宣之于口。而今赵璃俐却当着两位当事人的面,把话捅破。难怪薛真卿会难堪。 她吐了吐舌头,吃错吃瘪,垂首不再多言。 李崇倏地转头又问王猛: “薛家大小姐没找到?你确定找遍了整座山没有遗漏?” “可不!犄角旮旯都翻遍了,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啊!”王猛山前山后一通跑,正觉得口干舌燥,猛灌了一碗水,胡子拉碴的下巴上还挂着仰脖喝水时洒落的水珠,叨叨着,“不仅没找着小娘子的姐姐,也没看见关在柴房里那位的手下。” “诶,大当家的,你说,会不会是那些南燕官兵带走了薛家大小姐?” 李崇听得王猛唤他“大当家”,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胸中腹诽,“我是兵,你是匪,本该水火难容,若不是这乱世,怎会同流合污?” 他不禁轻啧了一声,沉吟片刻后,肯定了王猛的猜测,说道: “这也不无可能。” 王猛一拍大腿,大喝一声: “啊呀!坏了坏了!那可坏了!大当家的,您想想,一个女人落在一群兵蛋子的手里,只怕……只怕……那四个字怎么说来着?” “凶多吉少!”一旁的赵璃俐补充道。 王猛附和:“对,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不会”,李崇斩钉截铁地否了王猛的担心,笃定地分析道,“薛家大小姐若是被南燕军士捉走,这反倒是安全了,要知道南燕带兵的皇子和几位将军皆治军严明,军规森严,燕皇慕容煜又素以仁政治理南燕,‘与民秋毫无犯’是他们军规里首当其冲的第一条。南燕军绝不会为难一个女子。” “你小子常居山中不知这些很正常,治国治军的门道,以及这些个各国皇权的巩固与维持、颠覆与迭代,里面尽是门门道道弯弯绕绕的帝王心术,我说与你听……” 正厅里的三人围坐,聊起了南燕慕容氏。 …… 正厅外,薛真卿与赵凌云双双跑远的身影则融进深山春寒的沉沉夜色里。 第23章 海誓(下) 老君山,深山夜凉,春意迟迟。 下弦月升起在天际,将清辉洒进深山,把“冷清”、“萧索”二字挂满山中的崖巅和枝头,将薛真卿的心中悲凉照得那样明晃晃,无处可匿。 薛真卿借着月色疾奔,不料脚下竟被横生的树根绊了个趔趄。踉跄跌倒之时,再也锁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濡湿香腮。 赵凌云一个箭步抢上前,一手拉住她的纤手,顺势又抄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这些流亡的日子里,薛真卿清减消瘦了不少。春衫之下,赵凌云竟能摸到她的嶙峋瘦骨。 薛真卿抽回被赵凌云握在掌心的手,一把推开,冷冷说道:“晋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薛真卿的一句“晋王殿下”令赵凌云如遭雷殛,这是薛真卿自他受封以来第一次用爵位称呼他,十分尊重也拒人于千里之外。赵凌云被推开的双手停在半空,微微蜷曲了下苍白的指节也拨不动俩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片刻错愕之后,赵凌云恢复了往常的神态,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款款深情的翦水秋眸。他欺身低头看着薛真卿,柔声问道: “卿儿这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了吗?” 薛真卿侧开头去,避开赵凌云的目光。她知道赵凌云的那双含情眼是深千尺的桃花潭水,一不小心就会耽溺其中失了方寸乱了心智。 “卿儿你也是认定我贪图皇权富贵,才弃你而去,娶了那西康郡主吗?”赵凌云毫不避讳,单刀直入率先揭开了这个彼此耿耿于怀的话题。 “难道不是吗?”薛真卿侧首冷冷反问道,“殿下出身冷宫,排行十二,又是庶出,如今能贵为一字王爵之首,若不是晋王殿下那神通广大的岳丈大人从中斡旋,怎会有今日尊荣?殿下可敢否认,广元王就是您拣的高枝儿?” “泱泱西楚大国,就算丢了庐阳皇都和四郡二十七州那又怎样,赵氏皇族仍有西南一隅可以偏安。您依旧还是西楚半壁江山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殿下。” 赵凌云收起眼里荡漾的柔波,瞬间阴沉了脸色,神情落寞,他站直身子,蓦然背过手,说道: “罔顾你我年少相识、相知多年……倾心相慕之人竟然也不懂我其中苦衷。” 赵凌云并不急着解释,而是怨怼起薛真卿对他的不理解。他又把“倾心相慕”四个字说得缓慢抑扬,顿挫之间尽是勾起往日缠绵的回忆。 薛真卿仰头迎向赵凌云的目光,三分诧异三分心酸三分爱恋,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心头,她喉间发紧,不禁略带哽咽地说道: “晋王既已迎娶王妃,不必再提什么‘倾心相慕’,往日年少不明事理,僭越逾矩,罔顾礼法,私相授受已是大错……臣女担待不起。” 赵凌云并不反驳她,只接着自己方才的话往下倾诉: “卿儿,你知我母妃为我取名凌云,又许我表字展翼,她的遗愿便是我能有朝一日能够飞出冷宫高墙,一展凌云之志。可是,你可知,我真正的志向又是为何?” 薛真卿抬起头望着他。 颔首低眉的赵凌云看起来还是那般儒雅温柔,一如往昔般的一派“柔曦照春水,暖阳映秋池”的模样。 深山夜里的微风拂过,吹落一树梨花。素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鬓边和额间。 额间有她当年为搭救赵凌云,奋不顾身冲入冷宫火海时被火星子燎伤留下的淡淡印记,那是她对赵凌云曾经情根深种、至死不渝的证据。 赵凌云忽然俯身伸手替她拂去花瓣,这次,薛真卿躲闪不及,鬓边留下了赵凌云指腹的温度。 赵凌云手指的温度分明被春寒料峭的夜沁得微凉,薛真卿却感觉自己被灼伤了。 被滚烫的回忆灼伤了。 被赵凌云拂落的花瓣追着风,飘向远处,仿佛落在了两年前雨涨春池的湖面上,随着微波一荡一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时光被搭回往昔,那是记忆里赵凌云被放出冷宫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着薛真卿直抒胸臆。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可是,“志向”这种东西对于赵凌云而言,似乎犹如天边月,他清楚那是什么,可偏偏无论如何踮脚、蹦跳也够不着。 身处冷宫之时,命如草芥、身似浮萍,除了“活下去”,他收敛了其他念头和少年心性,为了“活下去”,他更是需要收敛锋芒、隐藏志向。 出了冷宫,又因为那身惊艳的皮囊一度惹来万众瞩目,面对关注,他则表现出一副浸淫书画,胸无大志的模样。宁愿令众人觉得他只是个徒有虚表,心中毫无沟壑的绣花枕头,也不想让别人窥见他的真实一角。 世人都说,“广元王周瞻黄金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了”,而他赵凌云又何尝不是活在层层伪装层层面具之下呢? 那年,太子赵子渊携同太子太傅章载道为首的东宫僚属开始大张旗鼓地追查陈年旧案——军粮案。 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就怕太子麾下的监察御史不知何时就会查到自己头上。 整个西楚朝廷早就烂了根了,这公饱私囊的勾当,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私售军粮是重罪,不是罚俸禁足、吊了腰牌面壁思过就可以了事的。军粮事关边陲国防,动辄株连九族都不为过……而这西楚庐阳城中多的是沾亲带故、相互联姻的官宦世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荣辱相依,牵一发而动千钧。 军粮旧案,只待太子在这团乱麻里面牵出个线头来,抽丝剥茧,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谁都逃不脱干系。在这起晋元末年的旧案之中,想要明哲保身或者独善其身,在那时的西楚重臣之中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朝野上下那些平日里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倾轧的各大世家,瞬间,摒弃门第之别,难得的心齐,有人开始怂恿西楚孝钦帝废长立幼、有人暗暗罗织太子谋逆罪证,他们为自保要从根上拔掉太子和章载道为首的这群东宫僚属,这群西楚的“骨鲠”。 朝内暗涛汹涌、风云诡谲,一场针对东宫的政变正在悄悄酝酿。 一道道奏折指向太子谋逆,虽无实证,但终究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东宫被锁太子禁足,章载道一干东宫僚属悉数被投入诏狱待审。 赵凌云当时虽无权无势,但也暗中支持太子彻查当年的军粮案。 要知道,他的外祖父当年正因牵扯其中,丧命诏狱。母亲和其他亲人也是因此而沦为奴籍,尽相离散,尝遍流离之苦。可以说,倘若没有军粮案,就不会有赵凌云日后一十六年的冷宫之苦和年少丧母之痛。 那年庐阳的暮春,踏青的游人纷来沓至。 庐阳城南有一座名山,拥有奇松、怪石、温泉、云海、冬雪“五绝”;城西是古村落,有着牌坊、碑林;城北有着木兰林和北岭猎场……这三处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游人。 相较之下,城东的那个平平无奇的望波湖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正好,此处方便了赵凌云和薛真卿俩人幽会。 那日,赵凌云和薛真卿两人摒却随从,泛舟垂钓于湖上。 湖面飘着几朵被吹落的不知名的山花,鱼线静静垂在水里,探进水面之下深不见底的地方,赵凌云似乎并不在意鱼儿会不会咬钩,他的眼睛不曾离开薛真卿。 一手执鱼竿,一手支着下颌,他侧头注视着薛真卿。美人鬓边青丝被微风吹拂,乌发叠加于远处鸦青色的春山之前,像幅意境深远的水墨丹青,那发丝勾着他,令他的目光不禁往洁白如玉的脖颈下探索。 薛真卿被赵凌云的目光灼得热了起来,淡淡的绯色不觉飞上双颊,趴在船舷假装看小鱼的她,再难淡定,抬手挡住了日头也挡住了赵凌云的目光,找了个话题化解此间的羞涩,她问道: “昔年的军粮旧案几经波折,如今被扭曲成了太子案。太子倒了,接下来谁能入主东宫?” 赵凌云从薛真卿的眉眼间收回目光,垂眸望着湖心忖度片刻,认真答道:“无人可以取而代之。” “皇上有那么多儿子呢!”薛真卿趴在舟边,用手指点着水里游近的小鱼,道,“最近淑妃又替陛下添了新丁,储君之位在你眼里怎就成了无人可立了呢?” 赵凌云轻笑:“太子是平衡广元王为首的世家和章太傅代表的寒门之间的砝码。不是谁都有资格可以入主东宫的。” “首先,得和广元王撇得清干系;其次,要在朝中没有外戚可依,光这两点就排除了几乎所有的皇子了……” “为了立储,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唯独这两点是父皇不能退让的底线。立储君做到这两点是让皇上放心,也是让那群寒门诤臣们闭嘴的条件。” “让皇上放心?”薛真卿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问道,“皇上不是最为信任广元王吗?为什么还要求太子人选得与他没有关系?” 赵凌云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薛真卿,让她把适才逗弄鱼儿时沾湿的手指擦干,不急不徐地说道: “卿儿莫非忘了先皇永晏帝曾于薨逝前三道金令急召广元王回都的事了,可还记得那时一向身体康健的先帝没能等到广元王回都就突然暴毙。” “无人知晓,先帝急召广元王回都所为何事。” “先帝突然驾崩,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下。父皇的确是广元王选中的人选,也是被广元王一手扶上了帝位。可是,皇上也怕呀……” “皇上怕广元王?”薛真卿颇为惊讶地问道。 赵凌云点头: “是。他怕和先帝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广元王既是父皇的拥立者,可也是肘腋之患。父皇沉溺酒色,实非明君,但他毕竟是皇上,他不容江山改姓。他可以唯广元王马首是瞻,可以对广元王唯唯诺诺,可以被坊间诟病‘双圣’、‘二主’,可以分他半壁江山让他当个摄政王,但皇上绝对不许西楚江山不姓赵。” “你看那广元王的胞妹淑妃,入宫多年,恩宠甚眷,但一直无所出,近日才终得一子,可也是羸弱异常……听太医院的太医们私下议论,说那孩子娘胎里带出重疾,恐怕根本活不过周岁。” 说到此处,赵凌云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又道: “再则,广元王自然也有他的顾忌。先帝留下的恩泽深入民心,他周瞻若要取赵氏而代之,定然会被世间非议成弑主篡位,要臣民归心可谓难上加难。” “到时候,保不齐就有心怀叵测之徒效仿叛乱,到时候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再厉害的角色也会疲于奔命。所以,周家取代赵氏并非明智之举。相较之下,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好过他周瞻自己亲自临朝。” “先帝开科考、兴太学,从寒门中选拔才子,御前钦点了三元榜首章载道,一手提拔了他到国子监祭酒,并让他担任太子太傅。这是让寒门官员辅佐东宫,是对广元王的敲打,更是对以他周瞻为首的世家的制衡。广元王一旦有什么动作,那些诤臣和国子监学生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他手握兵权,的确可以颠覆赵氏王朝,但他杀不尽天下文人。而,文人的二两脾气三根反骨最难降伏,那手里握着的笔杆子又偏偏最能煽动民心,一旦有人登高振臂一呼,难保百姓不跟着造反。到了那个时候,江山即便不姓赵也难姓周……周瞻可以杀大臣杀皇帝,但他杀不尽天下文人,堵住不悠悠众口。” 薛真卿若有所悟:“嗯……此刻,广元王即使坐拥江山,也收服不了民心。所以,他选择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名正言顺让赵氏江山改姓周的时机。” 赵凌云点头:“历来都是‘二杆子’定天下,广元王金戈铁马的枪杆子和章太傅手里的笔杆子。枪杆子定乾坤,笔杆子安天下。民心是水流、江山为舟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二杆子’从来都是相互牵制,维持着朝野脆弱的平衡。所以……” “所以”,不待赵凌云说出结论,薛真卿便了悟道,“章太傅不会被提审,太子也不会被废。这两个案子,反正,军粮案死无对证,太子案查无实据……又有皇上亲自压着,只要东宫众人不再去捅军粮案这个马蜂窝,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结案,太子案终究会是个不了了之,东宫不会易主。” 赵凌云轻轻颔首,眼里露出对薛真卿心思机敏的赞许之色。 薛真卿突然身体前倾,陡然和赵凌云拉近了距离,她吐气如兰,微热的呼吸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沁香和湿润,轻轻扫过赵凌云的面颊。 她故意小声说道: “凌云哥哥,储君的候选你还说漏了一人,在我看来,这人也符合你说的两个立储条件,他完全可以取代太子。” 赵凌云自然明白,薛真卿指的是谁。 他被薛真卿的呼吸撩得心间麻痒。不禁放下了鱼竿,顺势一手揽过薛真卿前倾向他的身子,紧搂在怀间,下巴轻抵在她发顶,鼻尖嗅着鬓边幽谷百合香,眼神掠过遥不可及的远山,幽幽叹道: “可惜卿儿说的那个人,志不在高位。他答应过母妃彻查外祖父被构陷暴毙诏狱一事,也答应过母妃好好活下去,他惟愿外祖父和母妃沉冤昭雪后,分府出宫。” 薛真卿眼里闪着光,抬头仰望着赵凌云,问道:“分府出宫,然后呢?” 赵凌云收回目光,凝视着她,轻笑: “当一个闲王、一介富贵闲人。诗词书画、玩鱼逗鸟、走马遛狗……任他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 薛真卿听闻赵凌云未来的打算里并没有提及她,心底生出几分落寞,脸上自然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兀自推开赵凌云垂眸不语。 赵凌云除却喜欢薛真卿的机敏聪颖和对朝政的洞若观火之外,更是喜爱她的天真率直,与其说“喜爱”薛真卿的率真,不如说是“羡慕”。他羡慕她可以不用伪装,可以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爱便是爱,恨便是恨,那般泾渭分明澄澈可辨。 薛真卿怏怏然欲从赵凌云的怀里挣脱,想坐直身子恢复两人先前的距离。 不料,赵凌云忽然一把按住她的后脑,让他们之间保持这个鼻息可闻的姿势,他那唇线好看的薄唇一启一合,舌尖在贝齿之后若隐若现,他吐字缠绵,话音轻柔,继续说道: “彻查外祖父冤案圆了母妃遗愿,然后分府出宫,当一个闲王,娶心上之人为妻,琴瑟调和,白首不离,儿孙绕膝,共立晨昏。” …… 那一日,一湖的春水柔波,此时此刻也正荡漾在赵凌云的眼里。 记忆被唤起,暧昧了老君山里深山春迟的夜。 第24章 山盟 此时,赵凌云故意旧事重提,又把昔日的誓言说了一遍: “当一个闲王,娶心上之人为妻,琴瑟调和,白首相随,儿孙绕膝,共立晨昏。” 他说得缠绵,把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在贝齿柔舌间咬得含情脉脉、款款情深。薛真卿记忆中昔日那个“非己莫娶”的恋人的影子同眼前人重合到了一起。 薛真卿避开赵凌云的目光,惟怕自己耽溺在那眼神里,失了清醒、丢了理智。 “‘娶心上之人为妻’,晋王殿下这回得偿所愿了吗?”薛真卿问道。 赵凌云摇头黯然回答道:“不曾。” “母妃惨死冷宫火海之仇未报,外祖父的冤屈也未申,更未曾得娶心上之人为妻。卿儿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宝簪传书,我已将心意全部传达了啊。” “宝簪?” 薛真卿脑中恍若过电一般一阵眩晕,她杏目圆睁,从贴身内袋里拿出赵凌云在大婚前夕几番周折托人送到她手上的簪子。 她手指上的动作不禁有些僵硬,不知是更深露重月夜生寒冻麻了手指,还是忆起往事心中悲怆,薛真卿托着簪子的双手竟不由自主地细细密密颤抖了起来。 赵凌云从她手里接过簪子,依次按下簪尾龙首上的眼珠,“咔哒、咔哒”两声脆响响过,机关应声而开,赵凌云旋开簪身,勾出藏于其中的薄丝锦书。上面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皇命难违,将计就计,夙愿得偿,定不负卿”。 这些日子,机敏的薛真卿为情所殇,五感五识皆变得迟钝,竟未察觉出赵凌云大婚之前,几番想方设法也要将这簪子送到她手里的深意,更没发现这簪子里暗藏着的玄机。 “如果,自己能对赵凌云深信不疑……”凭她的机敏自能猜到,婚前送簪,定有缘由。 “如果,能早些发现簪子里的秘密……”那么庐阳破城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可以避免……薛伯安是不是也不会成为匪兵的刀下亡魂,一抔黄土掩风流? 一想到同胞兄长,薛真卿不禁悲从中来,屈身蹲下,抱肩颔首,把脸埋在臂弯之中,嘤嘤恸哭了起来。 倔强之人不是不会哭泣,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正如,薛真卿会因为赵凌云的背弃而暗自垂泪,也会一想到薛伯安,便难抑胸中悲怆,椎心饮泣。泪水从来就是这世上很难控制的东西,就像喜欢和爱慕一样,即使你缄口不提,也会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赵凌云见状,随她一同低身下蹲,扶着她连声唤着:“卿儿、卿儿!” “你可知,为了这个簪子,我害了兄长性命。”薛真卿自臂弯中抬起头,泪眼婆娑。 她声泪俱下地把当日薛伯安遇害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与赵凌云听了。 赵凌云听完她抽抽搭搭的叙述,顾不得地上夜露寒湿,也屈膝跪在了林中泥地之上,他抱紧薛真卿,胸膛任她依偎。他知道,此刻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唯有这样用双臂紧紧环绕住她,亦如当年母妃葬身火海后,薛真卿敞开怀抱,拥抱住他那样,只有怀抱才能包裹起彼此心上深深伤疤。 在赵凌云的怀抱里,薛真卿感到久违的安全与温暖。 相互依偎——真的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姿势,薛真卿渐渐在赵凌云的臂弯中平静下来。 “卿儿,我再也不会放开你。”赵凌云用下颌轻轻抵在薛真卿的发顶,温柔之中饱含坚定地说道,“这个世上你还有我,我绝对不会离开。” “娶郡主只是权宜之计,我与她虽有夫妻之名,但至今并无夫妻之实……今后,也不会有!” 赵凌云说得斩钉截铁,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皇命难违,我本打算将计就计,想因着指婚郡主,得以借助广元王的势力暗中追查外祖父的冤案,如此,家仇便可以得报。待我了却了母妃的夙愿之后,这晋王当与不当都无所谓!我愿与郡主和离,哪怕不得不弃了这荣华和爵位,我亦只愿与你双宿双飞。” 薛真卿哽咽着嗔怪赵凌云道: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自从你被赐婚之后,你便一直躲着我……你和西康郡主大婚前夜我还乔装到过你的府上,可是,为何你那时不同我把话说清楚?” “卿儿,你有所不知,”赵凌云轻叹一声,把薛真卿搂得更紧了些,说道,“广元王在我府里暗插了眼线,自从皇上同他商定,有了赐婚的念头开始,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周瞻老匹夫监视着。” “我只能通过宝簪,几经托人,才能辗转向你传达真相。” 薛真卿在他怀里默默颔首,吸着鼻子,应了一句:“嗯。” 她垂眸又看见赵凌云露出袍袖的腕子上依旧系着当日的红丝绦,亦如她自己一般。红丝绦本是一对,赵凌云和薛真卿各自绑在手腕上,见物如晤、睹物思人。 赵凌云接着说道:“只是委屈你了,日后,恐怕,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给不了你,晋王妃位的无尽尊荣也给不了你。但是,卿儿,我必定对你‘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赵凌云把“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这十六个字,凿刻进了薛真卿的心里。 薛真卿终于明白今日见到赵凌云的那一瞬间,浮上心头的感觉是什么了,那三分诧异三分心酸三分爱恋以外,还有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那是“希望”……她希望赵凌云能对自己有个交代,原来她的内心深处一直信着赵凌云…… 薛真卿收敛了哭泣,缓了缓心神,又道: “可是,殿下大婚前夜,我也曾夜探晋王府,当时你不愿随我走,还说‘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到今日的处境,既然有机会可以一搏,想要一争天下’。殿下,如今又往事重提,誓要与我做对平凡夫妻。究竟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都真!”赵凌云毫不讳言地说道,“卿儿,适才我也向你说明了,广元王在我府里安插了眼线,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直白。” “还有,你以为杀了守仁的是南燕匪兵吗?” 薛真卿摇头哽咽:“是我,是我连累了兄长。” “不是!不是你,也不是南燕。”赵凌云缓缓摇头,“是西楚!” “孝钦帝昏聩、世家寒门争斗不休、广元王周瞻和太尉陈祁身居高位却各怀鬼胎、太傅章载道虽学富五车但迂腐守旧不懂变通、太子虽然贤德但心慈手软毫无雷霆手段……西楚国势就是在这些人的手中变得日渐颓败衰弱,大好河山成了被外族群狼环伺的一块肥肉。” “卿儿,西楚社稷从根子上已经烂了,今朝就算不是南燕突然发难,日后也会有其他国家来夺我河山虏我子民。守仁也会亡在其他人的刀下。你我还是会劳燕分飞。” “这烂天烂地只有我们去翻了它,还西楚百姓一个河清海晏,内安而攘外,否则,只会有更多的薛伯安成为乱世冤魂难以瞑目,会有更多的你和我国破家亡妻离子散。” “卿儿,如今你我背负的已经不仅仅是家仇了,而是国恨!” “昔日,我娶西康郡主是将计就计,如今,避祸蜀郡则是权宜之计。展翼今夜剖心沥胆,绝无半句虚言,展翼对你的心意,展翼为民的志向,天日昭昭青天可鉴,还请卿儿懂我、信我!” 情难却、意难平,薛真卿要赵凌云的一个交代,现在得到了。这个交代里蘸满了家仇国恨的血泪,也饱含了斗志与希望,足以让薛真卿随他既顽强又坚定地走下去。 如果说,薛伯安的“死”是鞭策她求“生”的马鞭,那么,如今赵凌云的承诺则是引领她往前走的光点……在至暗时刻里,给了她前行的方向、坚定的目标和不灭的希望。 薛真卿依偎在赵凌云的怀里,一手攥着赵凌云胸口的衣襟,手指随着他渐渐拔高的声调,不由自主慢慢使上了劲儿,赵凌云任她揉皱了自己的衣袍。 “接下来,凌云哥哥打算怎么做?”薛真卿问道。 赵凌云:“太子案一再押后、迟迟不审,父皇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如此这般,广元王就需要扶持一个晋王,只有手握一字王爵之尊的晋王,才能在日后与东宫分庭抗礼。家中混吃等死的兄弟那么多,他必是见我不仅胸无沟壑、生性软弱,更无母系一族势力可以依靠,今后俯仰之间都得仰他鼻息看他脸色,是个最好拿捏的棋子,所以,他这才选中了我当这晋王。” 赵凌云忽又冷笑:“岂料广元王周瞻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太尉陈祁会私通南燕倒戈叛国,南燕慕容峤元夜奇袭逼宫,半壁江山一夜易主……广元王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却也抵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呵,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周天万物,人算眼光着处,周瞻只盯着西楚朝内的这些人事物,盘着他的小九九,不见西楚之外的势力崛起、更迭,这回他真是失策了。” “可惜,守仁身死,卫尉牺牲……”说到此处,赵凌云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目光一沉,“这盘棋已经不仅仅是我和广元王之间的博弈了。” 赵凌云顿了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愤愤然道: “此番,家仇更添国恨!宿仇,我赵凌云要手刃,国耻,也终有一日要昭雪!” “呵,既然周瞻当我是棋子,那就不如让我踏上这棋盘,躬身入局!” “江山为盘、恨为局,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搅动风云的棋手,谁又为任人摆布的棋子!卿儿,你可愿意助我?” 薛真卿郑重点头,坚定不悔。 …… 赵凌云牵着薛真卿回到山寨正厅,李崇见他?袍上的污渍,便以为这半宿赵凌云对着薛真卿没有少跪,一想象赵凌云讨饶的画面,他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 李崇不喜赵凌云,总觉得他秾丽动魄的皮囊之下藏着说不出的阴冷,不笑的时候,那双含情眼里尽是鬼气森森,还爱话说半句叫人猜,凭李崇的榆木脑袋和一副直肠子又总是猜也猜不着半分。 李崇有时觉得他当年亲自从冷宫火海里扛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披着容色摄人的皮郛…… 总之,他和赵凌云不是一路人,敬畏有加而亲近不足。 他喜欢太常府的薛氏兄妹,阳光明朗,没有城府,不用猜不用提防,一个个活得都像透明人儿似的,简单明了,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犹记当年他从薛伯安口中得知薛真卿和赵凌云私相授受的时候,他还着实为薛真卿不值了一番。李崇心道,庐阳城里西楚的天潢贵胄那么多,每个都比赵凌云是更好的归宿。除了“潘安之貌”,他赵凌云还有什么? 赵璃俐让王猛去厨房弄碗姜汤给薛赵二人去去寒气。 王猛被支开,正厅堂上只剩下他们四个自己人。 携手回来的路上,薛真卿已经决定了要帮着赵凌云实现目标,她知道李崇素来对赵凌云敬而远之,今夜,有些话,当由她开口才比较合适。 …… 适才急着寻找长姐薛云岫,又和赵凌云深谈了半宿,她与李崇之间还没来得及互相说下各自近况,连薛伯安的死讯都尚未告知李崇。 “沐德兄”,薛真卿暗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不用再往庐阳赶了,你本要回程找寻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长姐行踪不明,兄长也已经和我们天人永隔。” “什么?”李崇豹眼圆睁,突然起身时带翻了桌上的酒碗,杯盏碎裂,狼藉一片,“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分开的时候,守仁还好好的,他同我说过‘后会有期’的!” 听完薛真卿的叙述,李崇得知挚友和恩师卫尉的死讯,震惊之余,万般忿恨生于心间。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坚持陪他们回府,恨南燕匪兵的屠戮,恨西楚朝廷的颓弱,更恨老天爷的不公…… 李崇目眦欲裂,大吼:“此仇不报,罔为男儿!” “好!”薛真卿声泪俱下,紧紧握住李崇的手道,“我们一起!” 第25章 违命 一旁的赵璃俐,近前两步,也将自己的手覆在薛真卿的手背上,表明了立场: “我虽不屑于当这西楚公主,也对父皇的昏聩、任广元王摆布之事心有怨怼,但是,我也懂得丧家之痛亡国之恨。相信万钧身为读书人,定然比我这个女儿家更明白这些道理,复国之路,我们愿意唯皇兄的马首是瞻!” “好!”赵凌云也将手覆到了赵璃俐的手背上,“一诺千金!” 四人就此结盟。 李崇收敛了悲愤之情,正了正神色,问道: “不过……报仇、复国,这些都不是侃侃而谈、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事情,人员配置、军队辎重、粮食收成、情报通讯、开支财政……桩桩件件犹如榫卯契合,缺一不可。敢问晋王殿下,这些咱们都该如何解决?” “人员配置么”,赵凌云说着,伸出手,指向外头端着碗姜汤正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往中堂赶来的王猛,笑道,“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李崇和赵璃俐面面相觑不解其中意,薛真卿却微微颔首似乎能明白赵凌云的打算。 …… 赵凌云不顾李崇一副云里雾里疑惑不解的模样,并不详加解释,转而说道: “今日夜色已深,我只说三件大事,其余详细的,明日再议,各位依计行事即可。” “第一件大事,沐德,你在山寨柴房里关着的那位借我一用,我要用他换时间,换我西楚喘息的时间。” “其二,占山为王,老君山易守难攻,此地可作交通枢纽亦可打造成粮仓、兵库,山上的这些人,可以是流匪也可以是兵士。老君山山寨于我们而言,其实是柄利刃,这口‘刀’能否成为强兵,全看你们怎么去锻造。” 说到此处,赵凌云顿了顿,深深望了薛真卿一眼。不用千言万语,只消一个眼神,薛真卿就能明白,她便是赵凌云所嘱托的那个“锻刀人”。 “第三,公主速与滞留庐阳的胡万钧取得联系,让其联络一干没有屈节投敌的西楚旧臣,”赵凌云清了清嗓子,“替我转达胡万钧一句话——‘大丈夫,儿女情可长,但,切莫英雄气短!国耻未雪,正是需要他们那群崖岸高峻、千仞无枝的读书人,用脊梁扛住这西楚山河不倒的时候到了’!” 说罢,他给堂中诸人满上碗盏,率先仰起脖颈,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烈酒。 众人亦一同举杯。赵凌云心知,一场结盟就此成立,他的棋局将在这里落下第一子。这里,老君山将是他的定盘星。 …… “啊,好辣!好烈!”不善饮酒的赵璃俐大张着嘴用手掌扇着火辣辣的舌头,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正抬脚跨进正厅的王猛答道:“这酒唤作——‘不归’。” …… 星月夜,有风。 皋城城西,几个精壮将士抬起城门上的横木,厚重的城门应着门轴的转动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缓缓开启,大燕二皇子慕容成岭似箭镞离弦一般,一马当先蹿出了城门,城楼上的巡防士兵定睛远眺的时候,已只看得见慕容成岭的良驹“抱雪胭脂”留下的红色残影。 秦王身后一支快骑亦个个亟亟打马,鱼贯而出,秉夜疾奔,一路往西边而去。 近卫丁聪猛打几下马臀,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快跑了起来,好一顿紧赶,这才堪堪挨着了领头的慕容成岭。 俩人并辔而行,丁聪向慕容峤问道:“主子,此去老君山千里迢迢,我们星夜兼程,脚程已是最快,可今日也只不过才出皋城……殿下许诺皇上仨月说服章太傅,此番枝节横生,还要援救三殿下,眼见又要耗费数日。这仨月之约,我看着悬,真替您捏把汗。” “那个老头儿又是个油盐不进的,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他依旧不为所动。就怕您这边还没说服他,时间一到,大殿下那头就要置他于死地。” “要知道朝中鲜卑氏族反对汉化的声音从来就没停过,大殿下又是这些人的核心,他们最恨章载道这些个汉人文臣。” 慕容成岭侧首看了眼丁聪,爽朗一笑,回答:“本王自有分寸。” 忽一转念,慕容成岭突然又从丁聪刚才的话里砸出了其他的味儿来,正色问道: “你小子方才说什么——‘好话歹话说尽’?我可是一直对章太傅好言相劝、以礼相待的,你们谁对知虚先生说过‘歹话’了?” 丁聪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地回答: “这些日子,我见主子对章老头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极尽礼贤下士之事,可他也太不识相了,依然犹如顽石,纹丝不为所动。委实是个不知好歹、冥顽不灵的!” “我心中不忿,便警告他了几句,让他快快答应了主子,眼下尚有转圜的余地,还来得及来秦王府做二殿下您的幕僚。如若离了您的庇护,大燕有的是人要他老命。” “虽说是警告,但也不是我危言耸听空穴来风,话糙理不糙,我同他说的都是事实!” 慕容成岭苦笑摇头,手执马鞭虚点了下丁聪脑门,感叹道: “知虚先生一代大儒,我们鲜卑一族若要坐稳这方江山,须得天下汉人归心。” “天下归心,汉化便是必由之路。民心所向才能完成天下大一统的目标。我大燕朝廷正需知虚先生这样的人才,我和皇上尚且对他以礼相待,你竟背后威胁与他。” “罢了,这笔账暂且先记下,日后再找你算。” 丁聪可怜兮兮地喊了声:“主子……”,还想再辩驳几句,眨眼功夫已被慕容成岭远远甩在了后头。 夜空中,晚风裹挟着慕容成岭朗朗高亢的嗓音,飘进丁聪的耳朵里,声声入耳: “既然知虚先生塞耳不闻,不愿听我们嘴上说的,那便实实在在做给他看。” “人非草木,本王不信,我大燕治下,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也打动不了他,请不动他出山黎民百姓效命!何况,我不是要他为我们大燕效命,而是为天下人效命!” 言毕,慕容成岭又拍了几下“抱雪胭脂”的马臀,加快速度,继续赶路。 大燕轻骑策马扬鞭,马蹄“嘚嘚”,踏碎了皋城西郊春夜的宁静。 …… 另一头,马蹄声“嘚嘚”脆响,江城地界的田埂边,西楚晋王赵凌云一行人终于汇同上大燕裕王慕容巍屹留守的队伍,两军汇作一处,正一同往庐阳皇都行军。 赵凌云骑在“乌獬豸”上,与慕容巍屹并行。两人谈笑自若。一扫多日前老君山柴房里,一人高高在上,一人臣服于下的状态。 …… 六日前,赵凌云与薛真卿、李沐德等人谋定之后,翌日清晨,早早便去老君山山寨柴房拜会了大燕裕王慕容巍屹。 春三月的阳光从柴房上方的小风洞漏进来,洒在慕容巍屹的脸上,风洞上结着的蜘蛛网已被打扫干净,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爬上了慕容巍屹的眼睑,他感到了光亮微微蹙眉,睁开眼,醒了。伤臂未愈,每动一下都是锥骨之痛,他只能侧着半身慢慢腾挪着艰难坐起。 慕容巍屹环顾这个关了他多日的空间,连日来,除了赵璃俐会每日按时按点进来帮他的伤臂换药、以及送汤、送饭之外,他就没再见过山寨中的其他人,不知这群山匪究竟对他意欲何为。 也正是因为对自己处境的“未知”,让慕容巍屹时时刻刻充满着警惕。 他时常会贴着墙,通过墙上缝隙观察外边的情形。他发现山寨其实并无严格的换防巡岗规矩,看管他的守卫脚步虚浮,说话声里也透着中气不足,根本不像是练武之人。 慕容巍屹“啧!”了一声,心道: “都怪这条伤臂,不然,就凭这群乌合之众怎能拦得住我!” “援兵呢?援兵怎么还没来?” 慕容巍屹就这样拉里拉杂地想着,思虑纷纷中听见铁链和锁头的“当啷”声响过,“吱呀”一声,柴房门应声被打开。 端着早饭斜挎着药箱的赵璃俐走了进来,这回她身后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鞋袜干净,身着天青色软绸云纹锦袍,袍摆宽袖皆随步履移动衣袂翩跹。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慕容峋乍一见来者,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话,暗自惊叹。 再往上瞧,是张俊美无俦的脸庞,“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目光中亦尽是温润乖顺……细看又觉得那双眸子平静无波的温柔乖顺底下,透着沉如深潭的不可莫测,来人年龄似乎和自己相仿,一丝不苟地束了发戴了冠。 “世间竟有如此秾丽动魄的男子!‘安仁至美,掷果盈车’亦不及他半分。”慕容巍屹心中艳羡不已。 忽一转念,又觉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自己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不禁默默偏开头去垂了眸,羞于和这位体面非凡的来者四目相接。 “西楚赵凌云拜见大燕三皇子。裕王殿下受惊了。多有得罪!”令慕容巍屹惊为天人的来者自报家门,并携公主赵璃俐一同深深拜下,对慕容巍屹行了君臣之礼。 原来这就是自己追袭多日未果,反令他身陷囹圄的西楚晋王赵凌云。 “他原来生成这般模样……” “他居然生成这般模样!!” 慕容巍屹错愕片刻,刚欲起身,却不慎撑到了伤臂,痛得他“嘶”地一声又坐倒下去,倒吸一口凉气,额上渗出冷汗涟涟,不知是疼痛还是惊诧,竟失了天潢贵胄该有的淡定自若,乱了方寸。 稍稍定了心神,慕容巍屹向来者说道: “西楚晋王殿下何故行此大礼?成王败寇,阶下之囚,本王承受不起。” 言毕侧过身,避开了赵凌云的叩拜大礼。 赵凌云并不起身,继续朗声坦然说道: “久闻裕王殿下战绩彪炳,功勋卓着。我既无军功在身,也无文章建树,若是除却了西楚晋王这个虚衔,便是一介白衣。这一拜,裕王殿下受得起。” “殿下既是行军带兵之人,必生性豪爽,不拘泥于繁文缛节,今日,在下便也快人快语,实话实说。” 慕容巍屹道:“请讲。” “在下今日对殿下您行此君臣大礼,乃是为我西楚百姓有所求。”赵凌云言辞恳切,“我也知晓,我的父皇西楚孝钦帝实非明君,而大燕皇帝素有贤名,今日大燕取我四郡二十七州,未尝不是西楚所失半壁江山的黎民之福,我不敢心存怨怼。在下唯有两个请求,还望裕王殿下垂聆。” 慕容巍屹:“但说无妨。” 赵凌云再度拜下,说道: “一求,大燕对我西楚四郡二十七州的遗民一视同仁,切莫厚此薄彼。还望,殿下可以建言大燕皇帝,‘减赋税、兴农桑’,让近年来饱受西楚毒赋剩敛的百姓可以休养生息。” “二求,大燕对我西楚赵氏一族莫要赶尽杀绝。战事若起,两国之间必定生灵涂炭、血流漂杵,黎民百姓无辜,凌云实不忍见他们陷入兵连祸结之中。” “西楚愿成为大燕的附属国,退居西南一隅,以大巴山和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为界,从此赵氏一族不再踏入华中一步。” 说罢,赵凌云携赵璃俐对着慕容峋又是郑重一礼。 赵凌云礼数周全,言谈举止之间尽显对大燕的臣服之意。慕容巍屹见状闻言,逐渐放下了戒心,心中更是对轩然霞举的赵凌云生出几分好感,也坦诚相对道: “晋王所言乃至仁大善,我父皇亦是仁义之君,素以仁政治国,定会应允殿下所求。只是……本王被困于此,诚难为殿下面禀圣上。” 说罢,用没有受伤的手扶起了赵凌云。 赵凌云顺势起身,扶着慕容巍屹的手臂说道: “裕王不必惊慌,昨夜我已手刃匪首,余下的山寨诸人,其实不乏是些失了生计的普通百姓而已,他们也愿意归顺,今日在下此行便是护送裕王殿下回宫的。” …… 恩施州地界。 西楚西徙大军中,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广元王周瞻久等赵凌云不来汇合,派出的斥候一进营门便滚下马来,紧急回报道: “禀王爷,不好了,晋王殿下……殿下随同南燕慕容峋往庐阳方向去了。” “晋王被俘?”正在鐾刀的广元王倏地停下手上动作,问道。 斥候如实禀报:“回王爷,不像被俘,小人看着倒像是殿下自愿跟随去的。” 广元王压抑着怒气,黄金面具之下的瞳仁里尽是喷薄欲出的怒火,一把掷出手中金刀,刀身插入地面八寸有余,留在地面上的刀身还在兀自抖动发出细微铮鸣,他沉吟片刻,厉声下令: “不等了,传本王号令,即刻拔营,全军日夜不歇,继续往蜀郡进发。” 盛怒之下,广元王又于腹内暗自思忖: “棋子若不听话,擅自行动,那就莫怪本王弃子!” 广元王攥紧拳头,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第26章 狭路 “不听话的棋子”赵凌云,此刻正倚着坐骑乌獬豸,稍作休整,他的衣冠濡湿,被山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前些日子,刚下老君山便遇上了南燕三皇子慕容巍屹留守的残部,两队人马在各自主子的示意下,摒弃前嫌汇同一处,一起往庐阳进发。 适才一行人行至大别山西麓,不料,一场大雨兜头浇下,暴雨里还夹杂着状如鸽卵的冰雹子。 众人躲藏不及,皆被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就连风驰电掣疾奔如飞的乌獬豸也没能让赵凌云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 山涧暴涨,远处山上有溪流汇成瀑布,犹如白练从高崖垂下。 众人散在石洞和山岩下避雨,慕容巍屹的大燕军中有人说: “这还没到夏天呢,怎么就下白撞雨了?” “今年可千万别是个灾年啊!”立即有人担心地应和。 一旁又有兵士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附和着说道: “是啊,家中父母兄弟还指望着几亩薄田的收成度日呢!老天爷,您今年可千万不要不赏饭吃呀。” 西楚赵凌云队里有个年轻小卒嘿嘿乐了,笑着说道: “疑神来神,疑鬼来鬼,你们几个莫要疑心生暗鬼了,尽想些不好的,一场不合时宜的雨而已。你们大抵不知道,在我们绵州当地也有种说法叫‘下白雨,娶龙女’……” 话音刚落,赵凌云的西楚军中便有人低低哼起了蜀地老家的民谣: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有人揶揄他道:“你小子想媳妇了?” “还不是媳妇哩。”适才说话的小卒随手揪了一棵草茎衔在嘴里讲,“刚下了聘,还没来得及过门呢,我就被召回军里,受命护送广元王去庐阳参加晋王和郡主的大婚,嗐,谁料想……”话还没说完,他便自觉失言,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众人心照不宣,一个个都像鹌鹑那样纷纷悄悄探头往赵凌云的方向不停地瞥,暗暗端详他的神情,却完全看不出那张皓雪凝脂的面庞上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一双含情眼里云遮雾绕的,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赵凌云倚着乌獬豸,撤了冠,散开发,正用巾帕擦着淋湿的头发,黑发如瀑,晶亮、柔顺、漆黑,乌獬豸乌亮亮的上等毛色在相较之下竟也黯然失了颜色。 慕容巍屹一侧首就能看见一旁披着发的赵凌云,只见往日的温文尔雅俊逸出尘之余,此刻又多生出了几分旖旎魅惑的姿色,不禁心中暗暗咋舌: “真是个妖物,赵凌云还好生了个男儿身,否则不是倾国倾城,便是祸国殃民的主。” …… 赵凌云对周遭投向自己的眼神皆视若无睹,兀自擦着发、净着衣,又抬眼望着山洞外头暴雨如注,眼前的世界笼在一片天水交织的白茫茫“珠帘”里。 赵凌云对周遭暗暗投来的窥探目光视若无睹,他正趁着山中骤雨带来难得的休憩时间兀自反刍着离开老君山那日的事情。犹记,离开老君山的时候也是个雨天,不同于今天的白撞雨,那日淅淅沥沥的春雨温柔纤细绵绵不绝。细雨如丝,浣洗了褐色山岩,添上茸茸翠绿,也唤醒了向阳之处的几树山花。 薛真卿就伫立在那处山花烂漫的高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座望夫石,隔着漫天淫雨霏霏,极目远眺,目送他们远去。 来不及和众人依依话别,他们各自都身负重任,要担当好自己的角色,就像李崇那日听完赵凌云的详细布局之后感叹的那样—— “咱们各自肩上的任务就是榫卯,相互咬合、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谁都不能出差池,否则便是‘一子错,满盘皆输’。” 而输的代价,不是他们几条人命就能填上的。 回顾青史,哪次江山易主汗青头白,史官笔下寥寥几笔的叙述,不是一笔一划都饱蘸着万千黎民的血泪?宗庙社稷之下亦何尝不是掩埋了累累白骨? 所以,他们不得不慎之又慎,他们不能输。 …… 寨前,王猛牵来赵凌云和慕容巍屹的坐骑。 赵凌云跃上乌獬豸的马背,经过儒生装扮的薛真卿身旁时,悄悄用口型告诉她:“等我!” 赵凌云在慕容峋面前不想暴露众人之间的关系,出寨之后,按捺住依依不舍的心,强忍着不再回头望向薛真卿一眼。他深谙,越是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倘若被人知道了,今后保不齐哪天便会成为被人拿捏的软肋要害。 乌獬豸是千里良驹,脚程甚快,片刻之后,薛真卿的身影便化作了小点,隐没于被霏霏细雨润的春山间。 这一别,浮云遮断身后路,何日才能再相见? 赵凌云此行,依计本想成为西楚留在大燕心脏里的一枚针。与薛真卿、李崇等人里应外合的。 他故意向大燕三皇子慕容巍屹表明心迹,为了两国能够罢戬息戈、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他甘愿作为质子,自愿被软禁于庐阳。顶着西楚晋王的身份做质子,西楚臣服于大燕,愿为大燕附属国的诚意已是可见一斑。 至于,计划能否成功,全凭他赵凌云的“纵横捭阖之术”。 同时,还有一句母妃生前教给他的话,赵凌云也牢牢记得: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 冷心为上……选择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赵凌云已经知道,必要时候需得“会屈伸、懂取舍”,甚至是——断情绝爱。 慕容巍屹断臂上敷着的伤药被雨水冲没了,岩洞里随军大夫正在替他重新包扎。上完夹板,大夫拿起慕容峋手边的绸带正要替他系上,被慕容巍屹一把夺了下来,随后,他挥退了一脸错愕的军医。 军医退下后,慕容巍屹仔细将绸带叠成一个豆干大小的齐整方形,低头垂眸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无比珍惜地放进了胸口贴身内袋里,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原本装满桀骜的眸子里,此刻竟也融化出了几缕和煦春光;嘴角上扬,刚毅的唇线也弯成了一张卧弓,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赵凌云在一旁不动声色,将慕容峋的动作看了个真真切切,他认得那条被慕容峋珍藏起的缎带,那正是赵璃俐的发带。赵凌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记在了心里。 …… 骤雨未歇,雨滴敲击着林叶,击打着山石,声音嘈嘈切切。 众人停军歇脚等着雨停。 忽然,一条银色虚影自洞口倒挂而下,从洞口巡防小卒的眼前一掠而过,倏地就蹿进洞来,还未等洞中的赵凌云回过神时,一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赵凌云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借着腰力后仰,堪堪避开了来人的凌厉剑锋。 执剑之人的速度亦是风驰电掣,长剑劈开气流,发出“咻咻”剑吟宛若龙啸,刹那间来人又改直刺为平削,剑锋几乎贴着赵凌云的鼻尖削了过去。 赵凌云猿臂狼腰,手臂修长、腰力惊人,他后仰着,散开的长发已经拖曳到了洞中地上,就在谁都以为他会仰天倒地的时候,只见他犹如弯曲的翠竹回弹直起,下腰避开剑锋后又瞬间回正了身形,旋即又转身回转,身形移动时带起一阵劲风,待众人凝神定睛一瞧,赵凌云已经长剑在手。 适才腾挪转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地自乌獬豸鞍侧拔出了宝剑。与此同时,赵凌云蓄力一掌拍在马臀上,乌獬豸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人立直起,复又重重把前蹄踏将下来,这般几起几落,扬起洞中尘灰一片……赵凌云便借着这个视线受阻的瞬间,走位到了偷袭者的跟前。 两柄宝剑剑锋相抵,发出“锵锵”脆响,寒光迸溅。 ……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猝不及防。两军众人意识到被人偷袭之时,赵凌云已经和来者缠斗到了一处,两人出招速度极快,闻声赶来的军士谁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参与其间。 来者见赵凌云反应迅敏,又招招凌厉。本想要一击得手,可偷袭的先机已失,他选择正面迎战赵凌云。 持剑对峙的时候,赵凌云这才看清来者模样。银冠束发,红缨为缀,银色战甲覆在杏白色绣金四爪蟒袍外,威风无限。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目光犹如寒星迸射,薄唇紧抿,剑眉入鬓,气质凛然刚正,雄浑磅礴宛若神坛上供奉的金刚战神。 “皇兄住手!”一旁的慕容巍屹大喊道,“是友非敌!” 慕容成岭和赵凌云闻声,双双堪堪收住剑花,借着双掌对击之力卸了彼此的刚猛力道,各自收了招式。 俩人均被对方的掌力震得各自后退一大步,洞中泥地上留下四道深深的足印。 赵凌云与慕容成岭皆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着,缠斗时紧绷的神经尚未松弛,依旧神色警惕地凝视着对手,宛若两头猛虎狭路相逢,相互保持着距离,眦着目支着利爪,对峙着。 洞里洞外那些个被突变震慑住的军士们都伸着脖子,看得两眼发直,此刻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洞中落针可闻。 喘息间,赵凌云发现自己的乌发已在打斗时被削断几缕。慕容成岭亦感觉到自己执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得阵阵发麻。 “好快的剑!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儿郎!”赵凌云默默惊叹。 “好敏捷的身手!好一个秾丽动魄的男子!”慕容成岭亦不禁暗叹。 慕容巍屹飞奔过来立在两人中间,惊喜地连声喊道:“二皇兄!二皇兄!” 慕容成岭收剑抱拳,对着赵凌云朗声道: “救人心切,不辨敌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赵凌云还礼: “久仰大燕二皇子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二皇兄,我来替你们引见。”慕容巍屹单手一把拉过赵凌云,向慕容成岭说道,“这便是西楚的晋王殿下。是友非敌!他将我从老君山山匪手中救出,一路护送我回庐阳,并愿面谏父皇,表达西楚臣服我朝之意。并为两国从此和平共处敦睦邦交,他还自愿为质留在庐阳新都。” “多谢晋王殿下相助。”慕容成岭朗声说着,长揖行礼。 赵凌云亦躬身,恭敬回答: “败军之将、亡国之人,真龙面前实不敢当这‘晋王’虚衔。二皇子殿下,在下西楚赵凌云,草字展翼。”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慕容成岭回头看着洞外的雨幕,忽道,“山中植被刚刚抽枝发芽,根系扎得还不够深,此时长久遭这般如注暴雨浸泡,唯恐不消多时就会引来山洪。我们翻山过来的路上有些地方已经出现数处山石滑坡的迹象,以防万一,大家还是先快快撤离此地。” 在慕容成岭的提醒下,赵凌云发现这场雨的确下得蹊跷,又急又大还夹杂着冰雹子,却又不同于夏季的白撞雨,来得急去得快,这场暴雨竟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 “果然是大燕战神慕容峤,观察仔细入微,远胜于我。”赵凌云不禁暗暗赞叹。 慕容成岭打了声呼哨,唤来隐蔽林间的坐骑“抱雪胭脂”和埋伏待命的一百骑兵。 三队人马汇聚一处,在大燕秦王慕容成岭的指挥下紧急转移,冒雨行军,迅速撤离大别山西麓。 雨天不见日头,晨昏难辨,转眼间夜幕就已低垂,被夜色层层笼着的大别山脉,犹如浅渊之中的应龙,只待九万里东风,便会腾飞冲天扶摇青云间。 …… 不同于大别山此间的风急雨骤,远在东边的庐阳皇都却是一派阳光明丽春和景明,城郊不知名的草木用不着几日,便已兀自抽枝发芽长得郁郁葱葱。 管他什么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草木无心,依旧自在生长…… 诗中有言“春眠不觉晓”,春天本该最是好睡,可是,此刻夜深,除了日夜兼程的慕容成岭、赵凌云、广元王的各处几队人马外,庐阳城里丞相府内的书房亦是灯火长明、人不眠。 西楚叛臣陈祁刚读完一封来自南边的信,立即就着烛台上的蜡炬,点燃了信件。陈祁微敛着眼,望着铜盆中的信笺烧毁殆尽,他牵了牵嘴角,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道: “我宁愿背上千古骂名叛离西楚,一心归顺辅佐大燕新朝,你们慕容家却对我步步为营处处设防,那就莫要怪我陈萧远留一招后手。” 第27章 旧事 陈祁已近花甲之年,自踏上朝堂之日起,官场沉浮、钻营奔竞,近些年又疲于与当时的南燕暗通款曲,终究难免劳心劳力、心力交瘁。 此刻夜深,脱了官袍除了冠,身着常服的他,竟也掩饰不住藏在阴鸷神色之下的几分年迈与憔悴。 这些日子,他眉间的川字愈深,鬓边亦频添银丝。 陈洞锐被父亲着人叫来书房。他轻轻叩门三下,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了声:“父亲。” 陈洞锐当年没有被选入西楚的十六太子冼马,未能在皇家书苑伴读太子赵子渊。弱冠之年,被其父安排进掌管孝钦帝私有财库御用器物的少府治下,出任材官校尉。供职的衙门不同,亦无上朝议政的资格,他和薛守仁并不认识,与李崇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虽然交情泛泛,晋王大婚之夜,见到父亲陈祁突然发难,差点杀死李崇之时,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若木鸡……自此,他对这个从小敬畏有余慈爱不足的父亲便更是畏惧了。 “进来。”书房内传来陈祁的声音。 陈洞锐提起袍摆小心抬脚步入书房,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之后,便在门边垂首伫立,等着父亲发话。 陈祁久等不闻动静,便从桌案上的书简里抬起头来,看着门边的儿子说道:“过来坐。” “是,父亲。”陈洞锐嘴上答应着,脚下却依旧挪不开步子。 陈祁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为父知道你心中埋怨,协同南燕颠覆西楚赵氏的朝廷,那么大的事情竟事先不与你知会通气。” 陈祁边说着,边倒了两杯酽茶,再次示意陈洞锐过来几案边坐下,继续说道: “正因为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差池,才无法事先透露与你。这既是确保计划施行的万无一失,也是对你的保护。” “对孩儿的保护?”陈洞锐不解,呐呐问道。 这是那晚叛乱之后,陈氏父子第一次谈及此事,也是多年来少有的父子间的促膝长谈。 陈洞锐双手接过父亲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便不想再碰第二口,双手捧着杯盏,恭恭敬敬地等着父亲继续垂训。 他和绝大多数的官宦子弟世家公子一样,受不了酽茶苦涩的味道,也不喜欢秉烛清谈,他们更喜欢痛饮甘醴,流连勾栏。人生苦短,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不好吗? 他是陈祁的第三个儿子,年近不惑才生的儿子,也是陈家现在唯一一个儿子,下边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妹名唤陈允儿。 陈祁原为西楚太尉,太尉在西楚的官制里乃属“三公”。 理应,他该是西楚最高军事长官,手握兵权,执掌天下军政事务。 理应,他手里的半枚虎符一出,合上皇上手里的半枚,非常时期,甚至无需诏书,亦能号令三军,调动西楚八方兵马。 可这天底下,“本该,怎样……怎样……”、“理当,如何……如何……”的事情太多了,而现实总会频频颠覆人们的常识,就像西楚有个广元王可以在当今西楚孝钦帝的榻下安眠那般。 陈祁曾经也是个忠君爱国的将领,他起于微末,在一场又一场战事中靠着军功一步步走进朝堂,他是继广元王之后,寒门出生的军中诸将里崛起的一枝独秀。 他曾亲手把长子和次子送上战场,结果,如今仅剩陈洞锐和陈允儿这一点骨血。 他在周瞻受封广元王,驻守西南边郡后,坐上了太尉之位,原以为可以施展抱负,锤炼三军安邦定国。谁料,太尉之位只是西楚先帝永晏帝用来牵制广元王周瞻的,平衡中央兵权和地方势力的一颗砝码、平衡门阀世家和薄祚寒门的一枚棋子,先皇永晏帝要的不是他的满腹经纶绝妙兵法,要的是他用权谋手段分庭抗礼,牵制住广元王这头猛虎。 等到了西楚当朝皇帝孝钦帝继位,先帝的遗志不但没被贯彻,反被广元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从此,太尉更成了西楚朝堂上的一个虚衔。 宦海浮沉,经年累月,蓦然回首时,陈祁也活成了曾在微末之时,自己最讨厌的“权门”、“弄臣”。 人之常情,攀上荣耀之峰,便会索要更多。 …… 片刻沉默后,陈祁继续说道: “你平日斗鸡走马、流连勾栏,整日和一群庐阳纨绔厮混在一起,酒后失言在所难免。” “孩儿不敢。”陈洞锐低头面红耳赤地讷讷回答。 陈祁睨着他,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个儿子的德行他很清楚,因为是陈家仅存的香火传人,从小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陈祁对陈洞锐的教导虽严,但架不住家中慈母处处袒护,正所谓“慈母多败儿”啊。 陈祁:“与其等你酒后失言走漏风声,让为父的计划败露,招致杀身之祸,不如让你自始至终索性都蒙于鼓中,也好免得你帮不上忙还要遭担惊受怕的罪。” “是。孩儿无能又荒唐,帮不上父亲。”陈洞锐小声应着。 陈祁须发花白,在烛火下露着疲惫: “你一定还想问,为父贵为西楚太尉,陈氏一族荣耀登顶,为什么还要反?” 这个问题的确是陈洞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想问而又不敢问的。他抬起头,看着父亲小声说道:“父亲自然是有父亲的道理。”不过带了几分窥探的眼神却是在等着陈祁的下文。 陈祁长叹一口气,说道: “西楚开元年间,太祖皇帝辛苦开国。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崇治年间,高祖宜德帝联合南燕慕容氏、北魏拓跋氏攻陷秦国,为父就是那个时候随着长兄一同入的伍。那时我才十四岁。满脑子想的都是杀敌立功,兄长马革裹尸,我也几次险些成了秦军的戬下亡魂。” “那场苦寒之地上的战火,整整烧了八年啊……终于,北魏除去卧榻之下的猛虎,西楚、南燕消灭头顶环伺的恶狼,三国版图皆得到扩展。” “晋元开年,永晏帝新皇即位,朝中多事对外鞭长莫及,西楚北面边疆局势未定,柔然便趁次时机多次来犯。” “永晏帝一代明君,扩充戍边军队,柔然胡子敢来一次就把他们赶回去一次。又打通达南北的商道,与南燕开埠通商,富国强兵。” “为父也是在那个时候屡建战功,得永晏帝青眼有加,一步步走进了朝堂。” 这些西楚的光辉历史,陈洞锐在学堂都听夫子说过,他心中觉得枯燥,脸上也不敢露出半分不耐烦,装出一副垂首聆训的乖顺模样。 陈祁阖眸摇了摇头,似在伤感往事不可追故人已难寻一般沉默了片刻,接着睁开眼继续说道: “谁料,永晏帝英年早逝,周瞻老贼一意孤行,扶持孝钦帝登基。孝钦帝昏庸软弱又穷奢极欲。” “靖隆年间,柔然再度来犯,我朝和北魏的边境屡遭柔然胡子掠夺侵犯,战事不断,多年疏于锤炼的北郡戍边军那时已是名存实亡,根本挡不住柔然人的弯刀快马。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自由来去毫无招架之力。” “北郡三城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有能力的向内地迁移或者选择流亡北魏。北郡三城那时已然沦为柔然胡子的跑马场,走不掉的西楚百姓则不幸沦为柔然的奴隶。” 陈祁紧紧攥住拳头,怒火中烧,银牙紧咬语速变快: “可恨那周瞻老贼依旧按兵不发,盟国北魏屡战屡败不敌柔然,数次向我朝求援。为父也几度面谏孝钦帝,苦求其下令出兵支援北魏,一是为了收复西楚北郡失地,二是为父为着当时西楚的局势考虑,其实有着更大的图谋。” 陈祁顿了顿,看了眼陈洞锐,此刻已过丑时,陈洞锐一反常态此刻竟并无有睡意。 他随着父亲陈祁适才诉说的内容,情绪起伏,一扫先前的腻烦。这些庙堂秘辛、官场腌臜是西楚官学的夫子不会告诉他的。 陈祁接着说道: “北魏当时刚刚历经政变,国内多年门阀混战,元气大伤。护国大将军拓跋氏刚刚坐上皇位,北魏正处积贫积弱的境地……为父苦劝孝钦帝,北郡戍边军虽然名存实亡,但我们还有广元王麾下三十万虎狼之师,何不颁旨令其远征,利用同北魏一起共抗柔然的契机,先驱赶柔然,之后顺势吞并掉北魏,扩大我西楚版图!” “岂料……岂料……”说道此处,陈祁喉中隐隐有了悲咽之声,“孝钦帝竟为了苟安,不仅不命广元王周瞻出兵,甚至还在周瞻老贼的蛊惑之下,当殿杀了北魏来使,背弃盟约,讨好柔然胡子!妄想以此令柔然放过我北郡三城。” “至此,西楚不仅丢了北郡,还失去了北边的盟友——北魏。柔然胡子在我西楚北境来去自由,快过冬了,就骑上马,掠夺三城的粮食,没女人没钱了,就来三城搜刮抢劫!” “我西楚明明有能力收复失地,甚至可以顺势扩大版图,可我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我们的北郡三城的粮食把柔兰养得膘肥马壮,我们的女人替他们繁衍子嗣……丧权辱国!丧权辱国!” 陈祁一拳砸在案几之上,带翻了一杯酽茶。 陈洞锐急忙替父亲擦拭着,陈祁闭目,仰天长叹一声,眼角噙着的一滴老泪也随之悄悄滑落。 “父亲莫要悲愤,忧思过度于身体不宜”,陈洞锐一边替陈祁擦拭着被茶水溅湿的袍角,一边说道,“如今,您驱逐走西楚昏君,迎来明主,助他共建大燕新朝,携手开启新纪元,当今圣上又拜您为相,父亲,何愁日后不能一展抱负?” “至于西楚那些遗民……”,说道此处,陈洞锐犹豫着顿了一顿,斟酌着遣词造句,唯恐一不留神触了父亲的逆鳞,小心说道,“皇上进城并未扰民,现在又仁政频施……孩儿揣测,只要日子能越过越好,西楚遗民现在对您的唾骂日后都会变成感谢。江山易主何妨?百姓要的不就是吃饭穿衣、安居乐业嘛!” 陈祁睁开眼,凝视着陈洞锐,缓缓摇头,讳莫如深地反问道: “大燕拜我为相,为父就能一展平生之志了吗?” “为父给你取名洞锐,希望你能洞若观火清明自持,你却处处被表象所迷,依然是看不明白。” “呵呵,吾儿,你终究还是年轻,根本没看懂这慕容父子……” …… 慕容巍屹接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擦着鼻子嘟哝道: “哪个混账东西在说本王闲话呢!” “哪儿有打几个喷嚏就是遭人惦记了?三弟这是淋了雨受了风寒”,行在前头的慕容成岭勒转抱雪胭脂,与慕容巍屹并辔而行,笑着说道,“加快些脚程,傍晚就能到皋城,好好吃顿饭,洗个澡,睡前喝上一碗热腾腾辣乎乎的姜汤,再饱饱睡上一觉,就你小子的体格啊,明早保准又是生龙活虎的!” “那是自然!”慕容巍屹昂起头故作得意地说道,“咱们兄弟三个里头,属我和父皇长得最像,别看我现在的个头比二皇兄你矮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我比你晚生两年啊,只要我晨起多喝牛乳,三餐多添饭,一定赶上你!不仅赶上你,还要长得比你更高!” 慕容成岭爽朗笑着,连声道: “谁说不是呢!我们大燕裕王殿下英勇神武,裕王殿下掷果盈车,裕王殿下文韬武略,裕王殿下一表人才,裕王殿下……” 行在前方不远处的赵凌云闻言吃味儿,夹了夹胯下乌獬豸的马腹,马儿会意,稍稍加快了速度往前方赶了赶,渐渐与后头兄友弟恭的慕容俩兄弟俩拉开了距离,直到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赵凌云有十八个兄弟姐妹,除了同为庶出的赵璃俐外,他似乎和其他兄弟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哪怕和太子,也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一是因为赵凌云长困冷宫,和大家从小没见过面,没被养在一处的,自然生分;二是因为西楚自孝钦帝继位以来,奉行“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嫡庶的身份壁垒格外森严,别的皇子不屑与他这个庶出十二子演出“相亲相爱”的戏码;三是因为赵凌云举手投足间自然散发出的疏离感,那种礼貌的客气里面隐约透着拒人千里的凌厉,与世无争的态度底下依稀藏着高不可攀的矜傲,这般不知深浅的对手如何让人亲近…… 其实,终归,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人人觊觎的储君之位。 太子常年被禁足,一干僚属又被尽数投入诏狱,眼看着东宫颓然失势,似乎难再有翻身之日,于是,诸皇子皆暗暗生出了争储夺嫡之心,一个个争相笼络外臣、结交内宦,各自为政步步为营。 直到赵凌云这个看似除了皮囊之外,其他条件并不起眼的庶出十二子受到了广元王莫名青睐,赐婚西康郡主,得封晋王之后,众皇子这才知道自己的蝇营狗苟明争暗斗也好,机关算尽尔虞我诈也罢,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婚前夕,各宫嘴上对他赵凌云道着贺,心里却一个个都夹着棒藏着刀。 ……身处离心离德勾心斗角西楚深宫的赵凌云不由得羡慕起大燕慕容氏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来。羡慕至极则生妒,妒火灼痛了他的心房,他策马逃开,直到听不见慕容兄弟的相互调侃…… 第28章 破局 越接近庐阳城,路经的城郭越是热闹,沿途春天的气息亦越发浓烈起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赵凌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沦陷之地,城池破败十室九空,纵使山河依旧在,但也该是一番乱草萋萋林木萧萧的景象。 结果,大燕皇帝慕容煜奉行——“治将乱之国,用重典;治久乱之地,予生路。”立法严而用法宽。 慕容成岭等诸位将领则治军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生息,西楚沦陷的半壁江山竟在大燕皇帝慕容煜的治理之下,迅速恢复了生气,甚至还显现出在西楚晋元年间才有的昔日繁华景象。 傍晚,进入皋城,季春时节暖意融融,夕阳斜照烟火人家。 被沿街民舍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气一熏,众人除了身上懒洋洋的春困倦意之外又平添了几分饥肠辘辘。 为了不扰民,大燕军中规定,非紧急军务,进城之后,军士们皆得下马徐行。 慕容成岭的随侍丁聪远远一望见皋城驿站,便把马匹缰绳甩手一扔,飞也似地跑了过去,替大家伙叫门。 他跑经赵凌云身侧时,带起一阵劲风,赵凌云却丝毫不闻他的脚步声。 赵凌云看着丁聪迅速远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感叹: “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卫都有这般好身手!见微知着,大燕秦王慕容峤的麾下应当卧虎藏龙,着实不容小觑。” “面对这样的朝廷和军队,我若想完成复国大业,看来须得先从内部将其分化,使其衰弱,才方可由外一击瓦解。否则便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顷刻间,赵凌云心念电转胸中又生一计。 当丁聪“砰砰砰”拍响驿站门扉的时候,驿臣们正在吃饭,听得拍门声,匆忙放下碗筷,验过符节印信,见是秦王和裕王大驾,一个个立马麻溜地起来,脚不沾地儿地开始忙碌。 有颠儿颠儿跑出去给两位皇子牵马的,有准备草料为马厩添满食槽的,有生火烧水忙着热锅备菜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不出半个时辰,一桌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便被端了上来。 原本宽敞得有些冷清的驿站,这回一下子就变得拥挤热闹了起来,连庭院里都架起了桌子坐满了人,满屋满院的男人们都支着筷子、等着开饭。 丁聪正处在发身抽条儿的年纪,这一路可真是被饿惨了。饭菜刚被端上桌,他立马起身双手一扒,就把面前那碗撒着点碧绿葱花,正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浓油赤酱的炖肘子给扒了开来。赤红油亮软糯香甜的肉皮在筷间抖动、白花花的肥膘一抿即化、纹理清晰汤汁四溢的精肉,顺着筷尖一层层一丝丝顺势颤呼呼地烂了开去。 丁聪顾不得烫嘴,撕下一吊子,在海碗里的酱油汤汁儿里猛蘸几下,连汤带水就往嘴里塞。他嘴角流着油,顾不得擦,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嚼,一边“斯哈、斯哈”地吸着凉气给嘴里降温,还不忘“真香、真香!”地连声夸赞。 和他同桌的将士们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个个支楞在那里,看着丁聪大快朵颐,肉香直往鼻孔里钻,满屋子都是喉结攒动的爷儿们在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有人回过神来,冲着后厨大喊:“伙夫,我们的肘子呢?快点儿!” 厨房门洞开着,上边挂着两片油腻腻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挂帘,催上菜的话音刚落,须臾,挂帘之间探出个精光锃亮的胖脑袋,举着锅铲子有些暴躁地大声答道: “啷个那么捉急嘛!毛焦火辣的。炖肘子差一点火候就整不巴实!” 说完,又缩回头冲着厨房里大声喊: “你们几个瓜兮兮宝挫挫的,几哈些!” 赵凌云的坐席正好背对着厨房,他觉得厨子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待回头望过去时,厨子已经转回了厨房。 慕容成岭、慕容巍屹和赵凌云三人坐在丁聪的隔壁小桌。 慕容成岭见丁聪狼吞虎咽的模样,点着筷子笑骂道: “一路上也没短了你的粮份,怎就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没点吃相。” “哈哈哈,不打紧!”慕容巍屹爽朗一笑,说道:“我们本就是鲜卑族,大家都是马背上讨生活的汉子,行军打仗的兵,不拘小节!不拘小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方显男儿本色嘛!来来来,这一路大家辛苦了!喝酒!本王敬诸位一杯!” 说罢,慕容巍屹起身,单手高举杯盏,敬了在座的将士们一杯。 丁聪来不及咽下嘴里的肘子,回过头去鼓着腮帮噘着嘴,含含糊糊地对慕容成岭嘟哝着说道: “这一路,去时赶路赶得急,回程躲山洪又躲得急,哪里有过好好吃饭的时候?再说,人家还在长身体嘛,饿得快。饿慌了吃饭哪里还顾得上规矩哦!我觉得呀,还是三皇子好,爽快人,还比主子体恤下属。” “成!”慕容成岭笑道,“我看,成!你从现在起就跟了裕王!” 身旁的慕容巍屹仰脖又饮干一杯酒,蹙眉苦笑回答道: “我可不要这个小鬼头,吃的多,干得少,功夫差,又话痨。虽说是个随侍近卫,真上了战场估计还得当主子的倒过来护着他。二皇兄,这宝贝疙瘩,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养着玩儿。” “诶!三殿下,我哪儿有您说的那么不堪啊?!”丁聪连忙反驳道,“我是御林军斥候出身,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近身肉搏这些虽然比不上军中的各位哥哥们,但是,我有我的本事呀。裕王殿下您也忒小看人了……”话音未落,立刻又忙着低头狠狠扒饭,把后半句话的最后几个字和着米饭菜肴一起咽进了肚子。 在众人的推杯换盏、插科打诨声里,慕容成岭注意到赵凌云只拣了面前几样素菜吃,吃得少,也不饮酒,脸上难掩落寞之情。 “晋王殿下,饭菜不合胃口吗?”慕容成岭问赵凌云道,“还是身体有什不适,吃得这般少?” 赵凌云也不避讳,直言回答: “秦王殿下有心了。无他,只是,越靠近庐阳便越是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难免心生悲怆罢了……扫了大家的雅兴,该罚。” 言毕,端起杯盏,一口饮尽。慕容成岭来不及阻止,烈酒已入赵凌云的百转愁肠。 随即,赵凌云有些不胜酒力似的掩唇轻咳了几声。 “‘离别家乡岁月多,归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减旧时波。’”慕容成岭说道,“殿下不必自责,睹物思人、触景伤怀,人之常情。今夜是本王疏忽了,不该这般大张旗鼓地摆宴。” 赵凌云轻叹一声,又道: “我在此处,有二位善意相待,性命无虞,衣食无忧,可是不知西楚那些追随旧主西徙的臣工,还有数万军士现在处境如何?” “其实,我奉命率队断后之前,那时军中粮草已经告急……这一路西去蜀郡万里迢迢,不知军中又得饿死多少人……” “还有那夜……为救驾而牺牲的皇城禁卫军万余将士的遗孀遗孤,我也不知回去之后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 “我父皇骄侈暴佚倒行逆施,被推翻驱逐,凌云不敢心生怨怼……可是,那夜,那些为了西楚牺牲的百姓、兵士、臣工们都是无辜的。” 说罢,放下手中杯盏,黯然垂首,低眉不语。 慕容成岭兄弟俩相顾一眼,他们自然知道赵凌云适才话里说的“那夜”指代的是何时。 虽说,慕容煜兵不血刃地直取了庐阳皇都,可慕容成岭联合陈祁奇袭发难之时,祁阳宫里头还是死了好些人。 牺牲的那些人,设身处地地想来,他们也是各为其主,个个都是忠君爱国的好儿郎。 小桌上的气氛弥漫着凝重,三人讪讪,和驿站内外今夜里放松愉悦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俄顷,慕容成岭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说道: “既然,今日晋王殿下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也重提了那晚的旧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如大家都敞开心扉推心置腹。” “其实,在下一直好奇,晋王殿下既然已经把我三弟引入老君山,既成瓮中捉鳖之势,为何还会回头救他?现今,又反主为客,甘愿作为质子,随我们回庐阳?” 赵凌云稳了稳心神,敛了悲色,说道: “我虽为西楚的晋王,长在深宫,但民间的疾苦我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百姓对朝廷的横征暴敛苦不堪言,怨怼之声不绝。这些年就连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庐阳皇城里都不断出现北上北魏、南下大燕,私逃出境的民户。出了庐阳,更是能看到失去田地的流民和饿殍……” “北疆柔然屡次来犯,战事不断,朝中主战之声鼎沸,而父皇却和广元王君不君臣不臣,被其谗言蛊惑,一味割地退让求和……” “贤太子为查陈年旧案被父皇所不喜,东宫被锁大皇兄被禁足不得参与朝政,章太傅为首的东宫一众僚属尽数被投入诏狱……凌云看不到西楚有复兴的希望。” “长此以往,西楚朝廷变本加厉,百姓只会生活在水生活热之中。” 慕容成岭又问道: “那么晋王殿下您就没有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重振西楚的念头吗?” 赵凌云苦笑,摇头道: “殿下您有所不知,在下出生冷宫,自幼看清人情冷暖……又生性自由,不愿有所束缚羁绊,我志不在庙堂高位,对皇权毫无兴趣。” “何况,西楚嫡庶之别森严,我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争储。既没有家臣幕僚,也没有母家一族的家势可以依仗。注定只能做一个闲王。” “如今因为得到广元王独女西康郡主的错爱,指婚郡主,才得封晋王。其实,也只是个虚衔罢了。我对皇位,无心无力;而我对天下百姓,则是有心无力。” “素闻大燕皇帝陛下勤政爱民,大燕取代西楚,未尝不是西楚遗民之福。” 慕容成岭冲着赵凌云一抱拳朗声道:“晋王殿下妄自菲薄了。” 赵凌云则对慕容成岭摆摆手,一脸赧然,接着继续说道: “另外,当日引三殿下进入老君山,其实,只是想让殿下困于山林迷路,目的仅在于摆脱三皇子的追击,替西徙大军争取逃亡时间,让大家保住性命罢了,完全不曾想过要加害三殿下分毫。” “在下也深知,倘若三殿下遭遇不测,大燕皇帝断然不会对我西楚善罢甘休,只怕到时候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战争屠戮。两国交恶,又将祸及百姓。” “所以,当日见到三殿下重伤落入山匪之手时,便一直伺机相救。” 慕容成岭替赵凌云斟满面前酒杯,对他当日的出手相救,以示感谢,接着又问: “如今,晋王殿下随同我们同回庐阳为质子,此去不知何时才有归期才能和家人团聚,你是否放得下亲人妻儿?” 一听见“亲人”二字,赵凌云的眸光瞬间暗淡了下来,眼中闪过一缕悲色,黯然道: “说起家人,凌云的母妃早已亡故……” “二位殿下大破祁阳宫那晚,其实正是在下的新婚之夜,我与新婚妻子连合卺酒都未来得及喝,便仓皇出逃,流离失所,哪里来的子嗣。且,如今凌云成为质子,而拙荆贵为郡主,离开我之后也定不愁另觅良配。” “至于父皇……他定然也会支持在下的选择。为按甲寝兵,百姓休养生息,西楚愿臣服大燕,偏安西陲一隅,凌云为质子,换两国罢战息戈、国泰民安。” 一旁的慕容巍屹接着赵凌云的话茬说道: “二皇兄,这些正是晋王殿下当日和我结盟之时所言。臣弟顾念晋王殿下的拳拳爱民之心,便答应带他回都,准备面谏父皇。” 说着,慕容巍屹又对慕容成岭躬身抱拳,郑重其事地说道: “另外,臣弟今日也在此也有一事想要恳求二皇兄。” “三弟请说。”慕容成岭回答。 慕容巍屹:“请求二皇兄,回朝后,劝阻父皇暂且不要出兵围剿老君山山寨。” 慕容成岭:“这是为何?” “身陷山寨的这些日子里,据臣弟观察,寨子里大多是些因为不堪西楚繁刑重敛,失了生计,迫于无奈才上山落草为寇的百姓,原本都是些良民。”慕容巍屹答道,“况且,匪首已在晋王剑下伏法,我中计困于山寨之时,寨中诸人也未曾苛待于我。” “二皇兄,不如请求父皇给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观其后效,再决定是招安,还是围剿不迟。” 慕容成岭略加思忖,朗声一诺,道:“好!”便点头应允了裕王的请求。 随即,慕容成岭又起身对赵凌云躬身抱拳长揖一拜,赵凌云连忙起身回礼,不敢受大燕秦王的大礼。 屋内众人见状亦是一惊,嘈嘈切切的喧哗之声亦随之停歇。 慕容成岭施施然,朗声道: “这一拜,一是,感怀晋王殿下顾全大义,舍身为民之心!” “二是,峤就此拜别殿下!” …… “拜别?!”赵凌云闻言不禁一阵错愕……弄巧成拙,孤身回庐阳蛰伏大燕心脏的计策,竟在无意间被慕容成岭破局。 第29章 奉公 赵凌云闻慕容成岭所言,意识到自己复国大计的第一步,已然被大燕秦王打乱。 无论对方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为之,这复国计划的第一步算是踏空了……赵凌云端着酒杯的手,不禁暗暗使劲攥紧了杯壁。 于片刻怔愕之后,只一瞬,赵凌云的脸上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虚怀若谷、温顺恭良的模样,故作不解地看着慕容成岭,等着他说出下文。 慕容成岭朗声继续说道: “吾皇此次挥仁义之师逼宫西楚孝钦帝,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并非源自谋求慕容一族的私欲。” “既然,晋王殿下代表西楚孝钦帝,表示愿意退居巴山和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以西,那么,我大燕也无赶尽杀绝之理。” “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我大燕和西楚从今日起息戈言和,并以此为契机,重新恢复两国邦交、重新通商。” “如此一来也不失是为两国黎民造福。西楚此番愿意俯首称臣,成为我大燕附属国,那么我们两国之间便是盟友,我大燕岂有扣留盟国皇子为质的道理?” “晋王殿下,你自可速速西行归楚,峤和峋绝不阻拦,待你我各自回朝禀明两国国君,择日再互派使臣,重新缔结具体邦交协议不迟。” “有我慕容峤作保,路上大燕各处关隘无人敢阻挠于晋王殿下,殿下可畅行无碍。归朝之后,还望殿下能够敦促西楚孝钦帝勤政爱民、广施仁政。否则……” “否则,”慕容巍屹也站起身,接着慕容峤的话头,正气凛然地说道,“否则,如果再听到西楚朝廷对黎民百姓有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之举,若西楚还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流亡到我大燕境内,那么,休怪我们大燕作为宗主国要‘敲打’你们西楚!” 慕容巍屹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也在一旁默默颔首表示赞同。 接着,他从袖袋中取出秦王匕,一抹自己的手掌,一道血线立即显现,三人依样依次在酒水中滴入鲜血,饮尽,歃血盟誓。 慕容成岭又将代表其身份的秦王匕交到赵凌云的手里,四掌交握,双目对视,惺惺相惜地说道: “有此秦王匕,大燕关隘,畅行无阻。晋王殿下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 翌日,天还未大亮,慕容两兄弟便带着自己的军士,率先离开了驿站,往东边庐阳进发。 出了皋城,行上了马道,慕容成岭一行便纷纷上马疾疾跑了起来。 丁聪打着自己的马,堪堪追上了慕容成岭,问道: “主子,您就这样把皇上赏您的秦王匕送人了?您也忒心大了,就不怕他拿着秦王匕假借您的名义为非作歹?” 慕容成岭爽朗笑着,对丁聪的担忧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神态,说道: “你这是杞人忧天。我见那赵凌云是个心怀天下黎民的人,料他并非翻脸无情孤恩负德之辈。” 丁聪嘟囔着: “我瞧着悬,您看他那双眼睛,乍一瞧摄魂夺魄的漂亮,再仔细一品,里面却是鬼气森森云遮雾绕的,一副幽冥相……” “幽冥相?这倒新鲜,头一回听说这样形容美人的。”慕容峤继续说道,“总之,我信他。” “如若,他真是个背信弃义之人,或者另有所图,那么,你说,我们是把他放在咱大燕的心脏——新都庐阳城中好呢?还是放他西去蜀郡,让广元王周思远圈着他更为稳妥呢?” 说完,侧首对并辔而行的慕容巍屹意味深长地一笑……慕容巍屹随即恍然大悟,明白了二皇兄的用意,只留丁聪一人依然抓耳挠腮的百思不得其解。 …… 赵凌云一夜未眠,他整晚辗转反侧,都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想了几个方案,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 虽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但,“兵行险着”的前提是,得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则就是逞匹夫之勇、送死之举。 “凭我赵凌云目前所拥有的兵力、财力和势力,回老君山山寨揭竿而起?” 赵凌云一个念头刚刚冒头,理智就把它按了下去——现在同薛真卿、李崇他们共同举事并非明智之举,时机未到,也无正面与大燕硬刚的能力。 “自己悄悄潜入庐阳?伺机而动?”又一个念头浮现脑海。 不过又很快被赵凌云自己否定了,“孝钦帝失尽民心,此刻回庐阳,不仅没有把握说服旧臣拉拢百姓以培植根基,反而容易遭到慕容成岭他们的猜疑,打草惊蛇。” 辗转一夜,赵凌云最后在黎明时分打定了主意——“去蜀郡,而后,徐徐图之!” …… 乌獬豸在驿站门口刨着蹄,等待它的主人。 正待赵凌云一脚踏出驿站大门的那一刻,大院一侧门窗大开的厨房里又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个掘货!怎么这么夸酸哈!我都给你弄了几道了,你还夸酸人!” 赵凌云闻声撤回跨出驿站大门的脚步,挥手示意门外几个随侍就地等待,他径自回头,循声往厨房走去。 “你很歪哦!你知道老子以前是干啥子的不哦?”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骂骂咧咧。 赵凌云蹑手蹑脚走进厨房,站在门边,定睛瞧了良久,确认无疑后,模仿着对方的口音说道: “老子知道你以前是干啥子的!” 光头锃亮的厨子顾不上和驿臣继续吵架,回过头,盯着门边的赵凌云看了俄顷,背着光,他看不真切来者的面容。 直到赵凌云压抑着情绪,暗哑着嗓子喊出一声:“百里叔!”后,厨子这才缓过神来。 握在手里的锅铲都还来不及放下,敲着锅沿就喊: “小十二!老子的小十二!”喊一声便要情不自禁地敲一下锅沿,弄出好大动静。 “百里奉公”是皋城驿站里光头厨子原来的名字,很多年以前,他还在西楚皇宫的御膳房里当差时候的名字。 百里奉公的运气不好,当年西楚后宫里头每次有人作妖,他都会被牵扯其中。 第一次,是赵凌云的母妃席美人刚刚怀孕的时候。她的餐食中被掺入了马齿苋。 马齿苋是春夏时节常见的蔬菜,切碎了撒进香干碎里,点上一点香油拌上一拌,便是一道脍炙人口的美味凉菜,碧绿洁白、爽口鲜香。 可是,马齿苋,性寒,乃是孕妇的大忌。席美人的餐食里被掺入大量马齿苋,险些滑胎。 当时太子赵子渊的生母皇后还在世,虽然已经病重,但依旧不忘为孝钦帝分忧。她本着“后宫事后宫了,不给前朝添麻烦”的宗旨,没有惊动皇上也没有惊动宗人府。 皇后拘了涉事的一干人等来审,厨子也在其中。眼看他的嫌疑最大,难逃干系,一旦定案移交诏狱,项上人头便要不保。 席美人心下明白究竟是谁容不下她腹中的孩子,她宁愿便宜了罪魁祸首,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便声称是自己不懂食物药理,吩咐下人让御膳房做的马齿笕,而御膳房并不知道这马齿笕是要送进哪个宫去的。御厨百里奉公这才逃过一劫。 他感念席美人的救命之恩,在皇后薨逝,席美人失去庇佑,被淑妃设计构陷打入冷宫之后,百里奉公隔三差五会伺机偷偷给席美人母子送点吃食。后来又从席美人处得知她竟是遂宁太守席韶逡之女后,他更是想尽办法为这母子俩办点事。 比如,当赵凌云到了开蒙之年,不用席美人托付,他便从外头弄进来一些经史子集交给席美人,让她能为赵凌云启蒙。 百里奉公对席美人母子能够冒险照顾到这个份上,一是因为席美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更是因为他是遂宁人。家乡的父母兄弟和众多遂宁百姓一样,曾经常年深受已故太守席韶逡的恩泽。 那年席太守蒙冤,被押解庐阳受审之时,几乎全遂宁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囚车开出遂宁城门的时候,城中哀嚎一片,更有老者不顾性命拖拽囚车,被广元王下令当街斩杀。 可怜席太守,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遂宁…… 可怜遂宁百姓,斗城遂宁自此再无太守,成了广元王直接管辖之地…… 赵凌云对这个在他童年时期,给予他母子二人莫大帮助的光头御厨感恩戴义,常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心。 可是,当赵凌云终于出得冷宫被孝钦帝认回之后,遍寻祁阳宫也再没能见到当年那个光头锃亮、说起话来乡音难改、脾气又有些暴躁的御厨——百里奉公。 赵凌云曾听闻,几年前,广元王胞妹淑妃小产,怀疑餐食中被投了滑胎之物。廷尉几乎拘了御膳房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屈打成招,御膳房里的御厨、宫人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御膳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百里奉公当年被牵连,流放北疆服十年苦役,不久,柔然胡子来袭,西楚割了北郡三城屈膝求和,他趁着战乱跑回了家乡遂宁,谁料,家中兄弟在他被流放的那些年间,被拉壮丁去给孝钦帝采石造林苑,在一次崩塌事故中丧身,尸骨无存,而朝廷拨下的抚恤金被层层盘剥,交到他父母手上时已经所剩无几,老俩口无依无靠晚景凄凉,也在贫病交加中早早故去。 当百里奉公从流放之地路迢迢水长长地回到遂宁家乡,只见眼前故居已是颓垣败井茅封草长,只剩下坍塌的土屋两间和无人祭拜的荒坟两座。 亲人皆故,家不成家,从此浮萍无根,家乡也就成了他乡。 百里奉公祭奠过父母,便离开了遂宁,从此千里漂泊,只身往庐阳去。 天下那么大,他为什么要去庐阳? 百里奉公说,他想离孝钦帝近些,即使无法手刃造成他家破人亡的昏君,但也愿在近处看着西楚赵氏王朝在孝钦帝的手里“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几年后,当他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皋城不久,便逢南燕慕容氏联合西楚太尉陈祁逼宫孝钦帝。 新朝换旧朝。 之后,大燕皇帝慕容煜又大赦天下,不拘小节广纳人才,百里奉公就凭着厨艺成了这大燕皋城驿站的伙夫。 …… 听完百里奉公的叙述,赵凌云脑中闪过一个词——民怨沸腾。 彼时,西楚就如一口烧开水的锅,而,百里奉公便是西楚“沸腾民怨”里,千千万万沸沸扬扬翻腾着的“气泡”中的一颗。 一个“气泡”迸裂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当千万颗“气泡”一齐迸裂之时,其力量可令海沸江翻、山崩地裂;可令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百里奉公问赵凌云:“殿下吃哒没有?走哪里起?” 得知赵凌云正打算前往蜀郡,继续当他西楚小朝廷的晋王,继续效命于孝钦帝时,百里奉公睚眦欲裂,又将锅铲敲得“乓乓”作响,怒斥道: “去蜀郡?去个铲铲!老子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崽儿,当年就不该给你送饭!龟儿怂包!” “百里叔莫恼,”赵凌云轻轻按住百里奉公掂勺的手腕,侧身避开驿臣,轻声耳语道,“百里叔若还愿信我小十二,今晚子时,我在皋城西郊山神庙等您。” 赵凌云目光灼灼,神色中别有蕴意,按住百里奉公的手暗暗发力,告诉他这场邀约事关重大,不容置疑。 第30章 修罗 月色清冷,夜凉如水。 子时,皋城西郊驾雾山,风拂林梢,枝叶沙沙作响,夹杂着蝼蛄若隐若现的鸣叫声,如同交头接耳的密谋者们正在窃窃私语。 人迹罕至的驾雾山,荒废多年的山神庙里,月光像个好奇的偷窥者,穿过破败的窗棂溜进来几缕,照得不大的正殿里影影绰绰。 庙里神坛上供奉的不是低眉善目拈花微笑的菩萨,而是一尊怒目圆睁、凛然难犯的阿修罗。 神坛上的修罗像虽然褪了颜色,斑斑驳驳,又挂满蛛网尘灰,但那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手托日月、口吐业火的模样依旧历历可辨,横眉嗔视俯瞰世间的神情亦仍然清晰分明。 仿佛,只要人间有不公,他便会雷霆一怒,随时都能将这尘世化作火海炼狱。 庙里阿修罗像在这荒山深夜里显得格外森然。 百里奉公裹了黑色头巾,身着夜行衣,出现在山神庙里。这身装束和十数年前,他往冷宫里头偷偷送饭时的一般无二。 赵凌云今晚用月白色的发带束了发,没有戴冠,冥色披风里头,一身缟羽白的曳地素袍,腰间系着坠以青白玉的宫绦,此外周身上下再无其他配饰装束,素衣落拓青衫翩跹,朴素得不像个天潢贵胄,倒似位遗世独立超凡绝尘的读书人,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他盘腿端坐在神坛下一隅,仰视着推门而入的百里奉公,轻唤了一声:“百里叔……” 仰视——这是弱者的视角。 …… “百里叔,母妃和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百里奉公记忆里当年那个冷宫墙下懵懂稚童的身影,和眼前这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人渐渐重合。此刻,百里奉公的心已经软了半截。 …… “大半夜不让老子睡觉,找老子来抓子嘛?”百里奉公问道,话音里不觉已经没了白日里的怒气冲冲。 赵凌云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印章,郑重其事地交到百里奉公的手里,躬身深深一揖,说道: “百里叔,今夜我不是西楚晋王,我是以遂宁太守席韶逡的外孙、席美人之子的身份来见您的。” “给我的啥子?”边说着,百里奉公边翻转过掌中的印章定睛一瞧,那是已故遂宁太守席韶逡的官印。 “百里叔,我还是当年的小十二,不曾改变。今夜,还请百里叔听我一言……”,赵凌云嗓音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朗朗少年音字字铿锵地继续说道,“富贵荣华、晋王尊位都非凌云所求!蜀郡、庐阳亦皆非我梦中乡!” “今日选择转徙蜀郡投身广元王之侧,委身于退居西南、偏安蜀地的西楚小朝廷,看似卑躬屈节,实为蛰伏。凌云只待平地一声惊雷起,便领雄师收拾旧山河。” “此前接受封号又指婚西康郡主,也皆为接近广元王,揭开军粮旧案和外祖父含冤而死的真相。以平反外祖父的冤屈,报母妃枉死的宿仇。” “而今,家仇又添国恨……” 不等赵凌云把话说完,百里奉公闻言惊道: “幺儿,你要做啥子?你要对付广元王?还要攻打大燕?你有没有哈数哦!” “没有。”赵凌云淡淡地回答。 百里奉公倒吸一口凉气,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道: “没有哈数,也没有人给你鲊起,你还要与虎谋皮?小命不要了?这万万要不得!” “诶,听叔一句,莫做这晋王,离广元王远远地,也莫要给倒行逆施的孝钦帝做事,更不要以卵击石想要攻打大燕。” “不如娶个喜欢的婆娘,一胎生三个胖小子,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赵凌云转身望向神坛上的阿修罗,少顷说道: “难道没有把握就不该为至亲报仇,不该去收复河山吗?合该忍气吞声做条丧家犬,当个亡国奴吗?” 赵凌云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凝视着百里奉公,又道: “若要追求‘安安稳稳过一生’,那么,百里叔,您又是为何要背井离乡留在这皋城呢?” “老子……老子那是……”百里奉公一时语塞。 少时生于忧患,所遭受的非人磨难,让赵凌云有了一副玲珑心肠,也造就了他洞彻人心的本事。他又轻轻喟叹一声: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身世浮沉雨打之萍,都有着意难平之事,百里叔,你和我难道不都是在等一个时机吗?” 不等百里奉公作答,赵凌云继续说道: “如今,家仇又添国恨,正是你我该雄起之时。” “广元王把持朝政无恶不作,孝钦帝荒淫无度倒行逆施,是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也是他们导致西楚半壁江山沦陷他族之手,害得千百万黎民百姓无以为家。我们与他们既有私仇又有公愤。” “若要报家仇、平国恨,必须先安内再攘外!” “安内,须得铲除广元王与孝钦帝二人,另立明主!” “攘外,则需要我们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不动声色地富国强兵,才能与大燕一争高下,收复河山。” “所以,如今,我须得弯得下腰,日后方能抬得起头!百里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里奉公默默颔首,月光映进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几点晶莹,似隐隐泪光又似灼灼怒火。 赵凌云对着百里奉公又是长揖一礼,恳切道: “凌云的确如您适才所言,曾经并无后台可倚,无权又无势。纵使有心,奈何无力。但是,百里叔,如今神明既然安排你我相逢,那您就是我的巍巍靠山啊!” “啥子?可是,我就一烧饭的厨子,我能做啥子哟?”百里奉公虽被赵凌云感染得心潮澎湃,但却依旧不解自己如何做得了赵凌云的“靠山”。 赵凌云上前一步:“还请百里叔附耳过来。”说着压低了声音,对百里奉公小声耳语了一番。 他的声音湮没在晚风里,细不可闻,连月亮都好奇地从云层里不住探头张望。 …… “鲊起!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一炷香后,百里奉公紧紧握着赵凌云的手,说得毅然决然。 神坛上油彩斑驳的阿修罗像,嗔目怒视着这两人离开山神庙,分头去往两个方向,各自消失在寂静的月夜里。 这尘寰世间,业火已起。 …… 同一轮孤月,辉映着老君山山寨。 赵凌云离去后的半个多月来,薛真卿一直噩梦缠身,梦魇不断。 她不是梦见计划败露,赵凌云被杀;便是梦到晋王大婚,那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夜晚不断被重演…… 薛真卿今晚又梦见了薛守仁满身鲜血的样子,梦中的薛守仁仰天倒地,徐徐露出了背后执刀之人的模样,这次她看见的竟是森然狞笑着的赵凌云。 她陷在梦魇里,不住呓语,春衫湿透。 一只指尖微凉的手轻轻为她拂去泪珠。一声声“卿儿、卿儿”把她从阿鼻地狱的熊熊业火里唤回了人间。 薛真卿艰难地从沉沉梦魇里醒来,眼神还有些失焦。待看清来人模样,她竟一时分不清眼前这是梦的延续还是真实发生的。一个激灵撑起了身子。 来者的手掌又轻捧住她的脸颊,温热的体温,手掌真实的柔软触感,这才让薛真卿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啊,你怎么来了?”她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半靠床头,惊讶地问道。 赵凌云替她轻轻拂开脖颈上被冷汗濡湿的发丝,柔声道: “计划有变。我得先去蜀郡一趟。” 薛真卿按住赵凌云停在她脖颈上的手问:“何时离开?” “明日一早,卯时就走……”赵凌云有些不舍地回答着。 薛真卿黯然垂眸,一脸落寞道:“这般急……” “嗯,”赵凌云反握住薛真卿的手,话锋一转,说道,“卿儿,你做得很好!刚才,我来见你之前已经见过李崇他们,还看过了山中梯田开垦的进展。” “你改水稻为粟米,让大家播种,是个明智之举!稻米存期不足五年,而粟米则对储存条件没那么严苛,甚至只要储存得当,能保存十年之久。让我们烦心的粮草之忧看来不日可解。我的卿儿聪颖如此,有你,凌云幸甚至哉!” 说着,他又温柔地摩挲着薛真卿因连日和山寨众人共同劳作而略起了茧子的手,又问: “诶,我见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大缸,那又是干什么用的?” 薛真卿本想说“你猜”,如同以前那样和赵凌云戏耍逗弄一番的。 忽又转念一想,今夜留给两人说话的时间已经无多,还是谈正事要紧,便如实回答道: “大缸是用来制酱用的。豆酱、鱼酱、肉酱。这是我在王猛的老母亲那里学来的。王妈妈说,只要制法得当,这些酱储存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的。这些可是行伍之人补充盐分和体力的佳品。” “王妈妈说,以前这一带闹过饥荒,都是靠着粟米和大酱挨过来的。我便寻思着,这些帮饥民熬过荒年的东西,以后咱们的军队也一定用得着。” “饥荒?”赵凌云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连忙问道,“湘州这带闹过饥荒?这是哪年的事情?皇上似乎没有收到奏疏,也不见朝廷有发出过邸报。” “听王妈妈讲,那时应该还是永晏帝在位的时候,晋元末年的事了。”薛真卿答道。 “不是当今皇上孝钦帝?而是先皇永晏帝在位的时候?”赵凌云一怔,和心里的某个时间点重合到了一起。 他向薛真卿再度确认道: “太子当年追查的军粮案,是在哪年?是不是晋元十三年?” 薛真卿低头细细回忆了一番,点头肯定了赵凌云的猜测。 赵凌云恍然大悟: “当年这边闹饥荒的折子一定是有人故意压了下去,你想想,以遂宁为首,中江、安岳、三台、仁寿、戎州在晋元十三年那年上供的军粮不翼而飞,填补各戍边军的军需缺口都来不及,朝廷哪里还有余力赈灾放粮?所以,有人擅自决定让这小小的湘州一县百姓自生自灭听天由命了。” “遂宁……遂宁……又是遂宁……” 赵凌云一边交握着薛真卿的手,一边蹙眉阖目凝思着,忽然,脑中似乎有什么闪回,但此刻他正困顿得抓不住蛛丝马迹,便在一边自言自语,喃喃重复着“遂宁”二字。 屋外山寨夜里换防的声音传了进来。 赵凌云强打精神睁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沐德重新安排了巡防时间,此刻换防,应当是丑时三刻了。”薛真卿回答道。 赵凌云默默点头,说道:“你们都做的很好,李沐德练兵的确自有一套,老君山这一寨子的‘山匪’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有了‘兵士’的模样,实属不易!” “倒是我,竟意外闹出了这样的大纰漏……出师不利啊。”赵凌云把数日前被慕容成岭无意中打乱计划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薛真卿听了。 话语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缓,薛真卿见他鞍马劳顿,此刻脸上难掩倦容竟已经禁不住打起了盹,便柔声问道: “凌云哥哥,离卯时还有些时间,要不要去隔间歇息一会儿?” 赵凌云闻声,忽然睁开双目,凝视着薛真卿的双眸片刻,俄顷,又把她揽进怀中,在她耳边梦呓一般喃喃着: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歇息,我就在卿儿身边,哪里也不想去。” 说着,托着薛真卿的后脖颈,将人轻轻放倒在衾被之上,俯身看着她。 薛真卿被他看得双颊绯红周身潮热,浑身的骨头似被赵凌云眉眼间的一汪春水泡软,卸了气力,将自己交付在赵凌云的臂弯间…… 赵凌云缓缓低头,一寸一寸拉近和薛真卿的距离,直到相互可以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直到温热湿润的双唇相互交叠……薛真卿轻轻阖上眼帘……细细密密地颤抖着。 她感觉到赵凌云湿润的舌尖舔开了她的双唇,继而,慢慢顶开了她的牙关,挑逗着她的柔舌,与她交缠…… 她想躲,但又想彻底把自己交给他…… 就这样,释尽了浑身的力气,任由赵凌云引导着去向一个神秘未知的地方。 赵凌云的亲吻和爱抚有着一股魔力,能让薛真卿从心底发出颤栗和晕眩,她被卸去了身上所有的力道。 赵凌云稍稍撑起身子,纤长的手指一路滑落到薛真卿的腰带上,只消轻轻一勾一扯,春衫下的美景便会一览无遗。 他在薛真卿耳边呢喃着说道: “卿儿等我,等我‘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似曾相识的誓言,却让薛真卿的脑海中重又浮现起晋王大婚之夜的景象。 他在高台上一身绯红喜袍,与她人对拜,结为连理。 那夜丝竹齐鸣,锣鼓喧天,八方朝贺,她听着周围人们都在祝贺着:“百年好合,五世其昌;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她湮没在那夜绯红的光影里,淹没在嘈嘈切切的鼎沸人声里,他看不见她。 霎那间,一丝清明重回薛真卿的脑海,她忽又睁开眼,按住了赵凌云停在她腰间的手,对他轻轻摇头: “卿儿愿助凌云哥哥报家仇雪国恨,待铲除内患驱除外敌,待西楚复国大业得成之时,还望凌云哥哥践行承诺,许卿儿一个明媒正娶、天长地久。” 赵凌云闻言,缓缓郑重颔首,艰难地吞咽着口腔中是津液,强忍着停住了指尖的摩挲和一路探索下去的冲动…… 这一夜,两人终究还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赵凌云拢好薛真卿的衣襟,自己则合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侧身搂着她,慢慢平复了呼吸,将睡未睡、半梦半醒间,雄鸡唱鸣,山岚苍茫里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短暂的重逢,恍惚间,离别又在眼前。 第19章 遇匪(下)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若今天是儿臣身陷如此险境,朝廷又困在这般两难之中,我也是这句话‘弃了我,不必救’!” “弃了我,不必救!” “不必救!” 慕容成岭声声铿锵,字字回荡在祁阳宫明光殿上。 殿下众臣闻秦王之言,皆咋舌惊叹,有人禁不住小声交头接耳了起来,朝堂上倏忽升腾起一片嘈杂的“嗡嗡”议论之声。 慕容成岭清朗干净得不掺一点杂质的声音破开这些纷纷议论,再度响起: “裕王与儿臣自幼亲近,兄弟同心,他定然也是与我一般想法。倘若真的遭遇不测,他定会为了大燕的天下安定而舍生取义,不会存有任何犹豫和怨怼。” 秦王的话挑明了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尽一切努力搭救慕容巍屹,但万一实在救不了,便不救了,怎样也不能为了一个裕王影响百姓安居乐业。” 慕容成岭此言一出,殿上议论之声更盛,有人赞誉秦王殿下的视死如归深明大义,自然也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暗中揣测二皇子这是要借着这件事铲除掉一个可以同他争夺储君之位的对手。 殿上小声商酌之声此起彼伏,对裕王殿下救与不救又该怎么救依旧没个定论。而,大皇子慕容恒峰则侍立一旁,宛若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地听着诸位大臣们或赞誉或非议地说着秦王,任凭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似不屑替兄弟辩解,又似故意任人非议二弟慕容成岭。 皇帝慕容煜拈了把胡须,思忖片刻,不顾丞相陈祁的再三反对和陛台之下诸位臣工的议论纷纷,准了秦王的启奏,朗声道:“朕许你千人千骑,即刻奔赴老君山。” “父皇,无需千人千骑,百骑足矣!”慕容成岭斩钉截铁地回答完,领了虎符即刻点兵,西行出发老君山。 …… 另一边,“西楚晋王赵凌云断后失利,不堪一击节节败退,仓惶逃入老君山”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传入了广元王周瞻的中军帐里。 此时,西楚西徙大军已经行至恩施州地界。 晋王妃周沂雪,再难安坐营帐,于是在深夜潜入马厩,牵出马匹,打算偷偷出营前往老君山寻夫。谁知还未出营就被广元王亲自拦堵下来。 广元王周瞻戴着黄金面具,喜怒难辨,瓮声问道:“沂雪深夜牵马,意欲何往?” “父王明知故问!”周沂雪见被撞破,索性摊牌。人人都惧怕广元王,但身为周瞻独女的她可丝毫不惧。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为了新婚夫君竟可不顾自己的安危,还能舍得下父王,真是赵家的好儿媳啊!” 广元王用略带讥讽的口吻接着说道: “可是你也得掂量掂量,瞧瞧自己能干些什么。你连这行营都出不去,还妄图涉险搭救赵十二?纵使搭上你的小命也只能给我、给你夫君添乱而已。” 周沂雪昂起下颌反驳: “夫妻本就同命相连,应当生同衾死同穴,父王既已将我嫁于晋王,我就应与我夫君形影不离。如今,将我置于险境的不是别人,正是父王您自己。” 广元王侧首,不甚其解地“哦?”了一声,等着周沂雪的下文。 周沂雪深吸一口气,仰头迎着广元王透过黄金面具的眼部孔洞透出的幽深目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反唇相讥道: “晋王一介文弱书生,从小浸淫书画,从来只会舞文弄墨的,根本没有武艺傍身。他至今亦从未领过兵,毫无作战经验,倘若遇到敌军连自保都难!何况,父王您只拨给他区区三百骑,让其断后。” “您将我夫君置身险境,等同将我抛入危险之中。父王既然此刻能在这里堵着我,岂不是早已知晓我的心意,料准我定会在深夜出营寻夫?” “是啊,知女莫若父,可是当女儿的却根本不懂为父的一片苦心啊……”广元王叹息着说道,“为父怎会让你夫君涉险,让你新婚燕尔便成劳燕分飞?若没有个万全之计,亦决不会让那赵十二去垫后。” 广元王周瞻环顾了下四周,将周沂雪拉至无人处,又悄声说道: “老君山乃我西南与中土的一道天堑,易守难攻。当年,为父功高震主,先帝对我心生芥蒂,封我为广元王驻守西南封地,名为封赏升迁实为贬官远谪。” “我虽固守西南一隅,天高皇帝远,可是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圣心圣意最是难测……为父为防先帝对我突然发难,早在多处布下逃生秘道。” “那老君山里便有一处。老君山密道可西达此处恩施州,东抵益阳,往北去则可直通荆州。密道入口只有为父和当年设计、修筑密道的公输先生知道,即使盘踞老君山多年的山匪都不曾发现山里面还有此种关窍。” “多年前公输先生仙去,如今世上知道这保命密道的除了为父,也只有晋王赵凌云了。为父这下算是为了你,向你夫君交了老底子了。” “临行前我与他谋定,此番只需边战边退、三战三败,然后佯装丢盔弃甲慌不择路逃入深山便行。” “南燕三皇子慕容巍屹是出了名的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又生性莽撞,我料定他必会乘胜追击,跟着赵十二进入老君山!” “老君山有悍匪盘踞,赵凌云只消引慕容巍屹深入山中,他自己可通过密道脱身,来到此处与我们会合。至于慕容家的老三么,即使不在深山老林中迷路也会被悍匪困住。待其脱困,你夫君也该早已同我们会合。而此处有你父王坐镇,又何恐南燕追兵?” 周沂雪听罢,略感安堵,轻轻颔首,说道:“原来如此……父王,我们一路都是星夜兼程地赶路,唯独在此地一反往常,竟一连下营两日便是在等晋王对不?” “正是。”广元王缓缓点头道,“现今比起牵挂晋王,我倒是更担心你。你对那赵十二这般情根深种,竟然可以为了他不顾父女亲情不惜抛下父亲,甚至不管自己的安危也要独自折返……哎,盛世之中痴情儿女尚难个个圆满,更何况身处这乱世之间呐……” “万一雪儿你有什么差池,我该如何同你娘亲交代?日后到了地下,为父也怕无颜与她相见。” 周沂雪一双翦水秋瞳,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彩,更显柔美可爱,她婉转低声喃喃说道: “痴情专一此乃一脉相传,父王堂堂广元王也只有一个夫人,在我娘亲过世后,父王您不也只念故剑情深,不曾续弦、纳妾。” 广元王怜惜地看着周沂雪,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说道:“哎,只怕逢此乱世,痴情并非益事……听为父一句劝,必要时,当断则断!” 父女各自回帐歇息。 一夜无话,只等第二日赵凌云如期前来会和。 …… 怎知,广元王周瞻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羽翼未丰的赵凌云竟敢违背他的指令。赵凌云并未按照广元王的计划,引慕容巍屹进入老君山后立即逃入密道脱身。 这是因为,当赵凌云正准备撤离之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而这个身影足以左右他的情绪、影响他的决策、牵绊住他的步伐…… 第21章 故知(下) 银枪的寒光划破暮霭。 赵凌云凝神望着来人的背影,模仿着隼的鸣声,打了个呼哨,这是西楚皇城禁卫军的暗号。那人闻声倏然勒住缰绳回转马头,食指抵在唇前,示意王猛一干人等噤声。 赵凌云见状又模仿了一声隼唳。 那骑马大汉从背上卸下银枪,握于手中,循声徐徐向赵凌云隐蔽的方向靠近。 待得看清来人,近卫冲出藏身处惊呼道:“李统领!” 赵凌云制止近卫不及,只得也跟着走出了山林,手中紧握佩剑。警惕地同李崇保持着距离,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银枪。暗自思忖“李沐德怎么同山匪混在了一起?”不搞清楚对方现在的立场和身份,赵凌云难以放下戒心。 长途跋涉,心焦如焚,赵凌云干涩起皮的双唇微启,喉结缓慢滑动,道:“沐德,怎么是你……” 薛真卿闻声,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使劲挣脱开架着她的山匪,冲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大喊:“沐德兄!快救我!” 未及向晋王赵凌云行礼,李崇就被薛真卿的呼救声吸引了注意。 先前,薛真卿乔装,还被蒙了眼遮去了大半张脸,自己又被王猛打岔拦在了半道,离得远,李崇竟然一时没有认出薛真卿。 李崇翻身下马,和赵凌云异口同声道:“先救人!!” 暮色四合,伴随着滚滚春雷,一场春雨,浇湿了老君山。 山道上,将近两月未见的薛真卿与赵凌云竟一时相顾无言,气氛凝滞,一旁的李崇见状亦是尴尬得欲言又止。 薛真卿稳了稳心神,从赵凌云身上挪开了视线,转头连忙让李崇派人带路,领着自己下山寻找藏匿于山腰间的长姐薛云岫。 是夜,山寨里赵凌云和李崇一边对饮,一边等待薛真卿一行的归来。 酒是山寨众人拿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自酿的,入口辛辣,入喉似火,入腹则热辣辣地燎灼饮酒之人的五脏六腑,李崇好酒又十分善饮,一仰脖“咕噜咕噜”已经自干三大碗,饮酒就如喝水一般。赵凌云则小口抿着,自小生于危难,他早已养成了时刻保持警醒的习惯,从未喝醉过。 赵凌云用筷子扒拉着面前一碟佐酒花生,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李统领怎会在这山寨之中?又怎么成了寨主?” 李崇一把抹去唇上的残酒,放下酒碗答道: “回殿下,庐阳破城那日,末将护送薛太常的家眷同广元王大军会合完之后,便赶紧驱马回程去接应守仁和他的两个姊妹。” “为赶时间抄捷径,取道老君山。岂料,被这深山老林困了好些时日,又遇到了这群山匪。” “他们打劫于我,但见我随身财物不多,便欲故伎重施,将我绑上山寨,打算问我家人索要钱财赎身。末将见这老君山山路迂回难行,本身就跟个迷宫似的,其中又似乎被人为布了迷阵,估摸着没人领路或许根本走不出去,于是,便将计就计,让他们把我捉进了山寨。” 赵凌云抿着烈酒,夸赞道:“沐德此举真乃艺高人胆大。” “晋王殿下谬赞。”李崇对赵凌云一抱拳,继续说道,“进了山寨,末将趁匪首不备,挣脱绳索,夺了他的银枪,然后就凭这一杆银枪,把寨子挑了,把匪首捅了个透心凉,又把老二王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说着,李崇不甚爱惜地抚过银枪枪头。 赵凌云:“王猛?” 李崇:“哦,那个王猛,殿下您见过的,就是刚才领头的那个油子。” 赵凌云端起酒碗隔空敬了李崇一碗:“收拾了匪首,李统领本该让他们带你出山,继续快马加鞭去寻找薛太常的子侄才是,怎又会盘踞于此,成了山寨的大当家?” 李崇干完了第四碗酒,这才略解口干舌燥,一五一十答道: “殿下说得是,末将本也打算速速离去,但不料在这寨中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又故作神秘地问,“殿下您猜是谁?” “谁?”赵凌云的含情目圆睁,“究竟是谁能绊住咱们李统领?” “是十八公主殿下。”李崇小声答道。 赵凌云听闻赵璃俐也在山寨,一改波澜不惊的神色,忙问:“什么?小十八也在这里?” “末将见到十八公主的时候,也是和殿下现在一般惊讶。”李崇继续说道,“十八公主不知是为何,又是何时离开广元王的西徙大军的,扮作民间医女,同沿途的流民一起上了这老君山,投身在这山寨之中。末将本打算劝返十八公主,可是公主执意不肯,这就耽搁至今了。” “公主还不让末将剿灭山寨,说这寨子里都是可怜人。” “不过末将后来也发现,除了被我杀死的匪首,其实寨子里并非皆是十恶不赦的贼人,大多都是谢=些没了营生才不得不落草为寇的流民,还有很多是被寨子收留的老弱妇孺。我便寻思再待上两日,收拾整顿下,引他们入了正道,也算造福一方百姓。” “后面的事情便如殿下方才所见,末将正好下山,又与您和薛太常的二小姐狭路相逢。” 赵凌云听着李崇的话,频频颔首,忽一转念,问道:“十八公主为何要离开西徙的大军?她不愿随父皇去蜀郡?” “要不末将把公主殿下叫来,让她自己和殿下解释。”李崇又狡黠一笑,回答道,“虽然末将答应过公主,不和任何人提起她的行踪,但晋王殿下要问,末将做臣子的岂有不如实禀报的道理。算不得违背和公主的承诺。”说完便差人去把赵璃俐寻来正厅和赵凌云相见。 不出片刻,赵璃俐便被唤来了,她与晋王同为庶出的皇子皇女,庶子虽然不受宠,倒也向来少人管束,在深宫高墙之内活得也算自在。 赵凌云自打出了冷宫之后,交集最多的除了薛真卿便是这个十八妹了,兄妹两人感情甚笃,可谓无话不说。 “皇兄。”赵璃俐低着头呐呐如蚊吟般唤了一声,就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正巧被大人抓包。 赵凌云方才听李崇说到赵璃俐并非被山匪掳来,而是乔装贫民自愿留在寨中的,心里便已经对她私自离开大军的其中缘由猜到了个七八分。 “胡闹!不知道江湖险恶吗?你一介女流孤身在外!还深入这贼窝之中!”赵凌云起身上前,佯装生气地问道。 赵璃俐将头埋得更低,小声嘟哝道:“人家只是想回庐阳,不想跟去蜀郡,反正父皇多我一个公主不多,少我一个公主也不少,可我却是那人的唯一。” 赵凌云转身,盯着赵璃俐看了俄顷,问道:“那人?是为了太医院那个叫胡霆的吗?” “嗯。”公主点头小声答应着,“万钧和我说好了,此生绝不分开。我要回庐阳去寻他。” “胡闹!”赵凌云在赵璃俐跟前来回踱步,厉声道,“庐阳此去千里迢迢,加之我西楚故土纷纷落入南燕手中,这一路兵荒马乱……你竟私自逃出西徙大军,只身上路,这简直就是为了个男人不要命了!” “待到蜀郡见着父皇,我会如实禀报,定要让父皇治胡霆重罪!他身为太医院医正,僭越私交公主已是当罚,还教唆公主私相授受、私定终生,如今,又令公主为其涉险私逃,罪无可恕!” 听得“治他重罪”四个字时,赵璃俐猛然抬起头来,一改往日柔弱娇羞的模样,呼吸一滞、目光一凝,针锋相对道:“人各有志,璃俐不同于皇兄!皇兄为了当上晋王,可以舍弃和薛家姐姐的青梅竹马之谊,另娶广元王之女为妻。可我宁愿为了和万钧的许诺,不当这西楚公主。” “住口!”赵凌云大喝一声,打断了赵璃俐的话语。 此刻的赵凌云是真的动怒了。 与此同时,薛真卿和王猛正踏进山寨正厅,夜里的山风裹挟着赵璃俐的话音,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李崇见状,冲赵凌云赵璃俐兄妹使了个眼色,立即起身迎上前去,打着圆场,连忙问道:“薛三,找到你姐姐了吗?” 一旁的王猛抢先回答:“我们把这山都快翻遍了,就差刨地三尺了,可愣是没找着。大当家的,您说一个女人,还怀着身孕,能跑到哪儿去?难道土遁了不成?” 薛真卿眉眼间积攒的尽是阴郁,她对李崇缓缓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落在了堂中赵凌云的身上。 第31章 遇险 雄鸡唱鸣,唤醒万物,晨霭苍茫。 伴随山间岚雾一同袅袅升起的还有人间烟火。 群鸟飞过山岚,晨阳扯开云层,老君山南麓新开垦的梯田上洒满金光。 梯田依山开垦,层层叠叠,被围垦成了奇门八卦的阵型,成了山寨又一道错综复杂的屏障。 田里,绿茸茸的粟苗和黄灿灿的朝晖交相映衬,躬身耕作的山寨民众散落在田间,化作春日画布上的风景。 隐没于山顶迷阵里的山寨,了望塔的守兵正在换防,巡防小队迈着齐整的步伐巡逻过粮仓、械库、寨门。见到李崇一行,正停步行礼。 短短月余,山寨一群山匪流民、散兵游勇的乌合之众在薛真卿和李崇的手里逐渐被“锻造”出了兵刃的“锋芒”。 王猛牵来乌獬豸,李崇把马鞭交到赵凌云手里。 此时,离分别又近了一步…… 需要交待的,赵凌云昨天深夜都已经分别交待给了众人,在这盘瞬息万变的棋局里,彼此之间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离别之际,也尽化作“多多珍重”这四个字。 赵凌云介于自己随行的队伍中多有广元王的西南军将士,保不齐哪个便是周瞻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于是,昨夜,赵凌云安顿好队伍,独自一人进寨,秘密会晤了李崇,又偷偷私会了薛真卿。 为掩赵凌云随行队伍中广元王的耳目,此刻,薛真卿也是一身儒生装扮同众人一起来为赵凌云送行。 自从上次分别,为了方便行事她就弃了红妆换上了男装,对外用上了已故胞兄薛守仁的名讳。 而今,这身男儿装扮倒也方便了她在广元王西南军将士们的面前可以毫不避讳地送别赵凌云,不用担心她与赵凌云的“坊间传闻”被西南军带回,传入广元王的耳中,节外生枝平添麻烦。 赵凌云把随行的副将留在了山寨,命其协同李崇一起操练山寨士兵。副将原为卫尉麾下的禁卫军郎中令,一路从庐阳追随赵凌云至此。 副将不明白赵凌云此举的深意,只道自己办事不力被赵凌云所厌弃,刚一听到赵凌云的安排,立即单膝跪地: “恳求晋王殿下再给末将将功补过的机会,末将愿意继续护送殿下。纵使刀山火海也愿一路同往。” 赵凌云俯身,扶他起来时,附耳小声说道:“你若想活命,便留下。”声音虽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随后,不顾满脸不解的副将,径自向伫立寨门前的薛真卿走去。 他饮尽薛真卿端来的送行酒,与她双手交握四目相视,千言万语都在这深深一望里。 …… 广元王的兵,赵凌云他信不过,不能留在山寨,先前计划随慕容巍屹回庐阳为质子时,赵凌云已经遣走了大部分随行的兵马。这番又留下了副将,于是身边仅剩下广元王西南军十骑。 赵凌云翻身上马,领着余部十人策马绝尘而去。 薛真卿捧着空了的酒杯,极目眺望赵凌云的身影,忽然想起,寨中此酒名唤“不归”,不由得心中隐约生出一缕惴惴然。 赵凌云循着脑中的地图,在山间穿梭,寻找着广元王留下的密道入口。 密道荒废多年,加之老君山北麓山脉上尽是人迹罕至的密林,犹如老天爷亲自摆下的一道奇门阵法,七弯八绕错综复杂。 一行人跟着赵凌云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直到晌午时分,方才找到一条蜿蜒小路通向不可知的密林深处。 山林茂密处遮天蔽日,严严实实地把和煦春光隔绝在了密林外头,越往深处去越发幽暗阴森,犹如饕餮张开的巨口,正吞噬着一切。观之令人胆寒,不禁汗毛直立,背上渗出一层白毛汗。 赵凌云一骑当先,忽然发力,马鞭猛打乌獬豸,良驹吃痛,撒开四蹄一路疾奔,风驰电掣地一头扎进密林里。 林木横生出的枝丫避之不及,抽得赵凌云身上生疼,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放慢分毫,反而高高扬起马鞭,一次又一次狠狠鞭策着胯下的乌獬豸快些、再快些。 身后广元王麾下的十骑西南军们面面相觑,来不及做更多的考虑,须臾,也随之打马奔入密林之中。他们的马匹虽然也是精挑细选的好马,但速度和耐力远不如赵凌云的乌獬豸。只一个恍神,他们已被赵凌云远远甩在了后头。 策马跑了一盏茶的功夫,耳边除了萧萧风声和乌獬豸粗重的呼吸声之外,赵凌云听见身后传来愈发频繁的惨叫呼救声和马匹的哀鸣。 赵凌云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后面的十人小队此刻恐怕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今天,会有很多人在这里丧命…… 这一片是密道建造者公输先生按广元王的要求布下的第一道机关。 只有一鼓作气毫不停留,并且有足够快的速度方能通过这里。速度慢了或者稍有迟疑停滞,都会被飞旋而来的竹刀、木刺结果了性命。 进入此地后,阵中之人踏下的每一步均是在触发机关的连续开启,而,只有足够快的速度和精准的方向感才是此刻唯一能够逃出生天的生门。 那日,在江城驻扎歇兵之时,赵凌云曾被广元王请去中军帐中密谈。密谈的最后,广元王示下,老君山密道只能有赵凌云一人知道,为了不泄密,其余随行军士,都得死。 赵凌云毕竟还不是个屠戮嗜杀之辈,他一路上几番伺机打发走了大部分的人马,对于剩下的这些既不能留在山寨中也没有合适理由再遣走的西南军士卒,赵凌云决定,既然不忍亲手举起屠刀,那就带着他们闯关,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终于奔出了这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再不见铺天盖地的密林和纵横交错的山径,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三面环山一面背林的平坦之地。平地之上长满没过马膝的蓬草。 三面峭壁直上直下,直耸入云,壁立千仞,怪石嶙峋……想要翻山而过,不可能。 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剩余人马,看着这眼前横亘着的山壁,心中已经凉了半截…… 这里,又是一片绝境! 赵凌云勒停乌獬豸,马儿不安地在原地换踏着蹄子,鼻孔里喘着粗气。 他调转马头,回望身后。 跟来的十人经过上一关,此刻折损得只剩下七人。他们身上都带着伤,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可怖,正汩汩冒着鲜血,眼里都满溢着惊恐不安。 “晋王殿下,这是哪里?”队里年纪最小的小卒问道,“殿下,我们怎么出去?”他仰头望着赵凌云,希望晋王能带他们走一条生路。 赵凌云不忍直视那双求生若渴的眼睛,缓缓摇头,不置可否……只有小卒他自己的声音在山崖峭壁间回荡,形成怪诞的和声。 他被广元王敕令,只能带他们走一条绝路,稍有心软和胆怯,这局棋都会满盘皆输。 赵凌云环视三面峭壁,搜肠刮肚回忆着广元王周瞻同他说过的第二道机关。 三面峭壁都有石洞,但真正的入口只有一个,藏在这十几个石洞之中。倘若进错山洞,结局就是尸骨无存。 他搜索着记忆,看着日头估算着时辰。 待时辰一到,日头将会照射崖壁上凸起的那块人形岩石,岩石投下的阴影就能为他指出正确的入口。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静谧之地,飞鸟绝、人踪灭…… 突然,队伍末尾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呼和马嘶,众人回头,只见五六头一人多长的黑褐色巨蜥正围着那个被它们扑倒的士兵和他的坐骑疯狂撕咬、啃噬。 咀嚼声里夹杂着骨骼迸裂的声响和惨叫,瞬间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其中两头巨蜥正为争夺一条被撕扯下来的人臂,张开血盆大口龇着森森獠牙直立着打架,颚下和利爪上还挂着新鲜血迹。 遇袭士兵和他的马很快就没了动静,须臾之间,便被其他蜥怪啃成了一堆白骨。 四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犹如有万千毒蛇在草丛里游走。这样的巨蜥不知还有多少躲藏在这里。那五六头巨蜥吐着腥臭的长信子又向离得最近的那个士兵开始聚拢。 马惊,嘶鸣着尥了蹶子,马上的士兵被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来得及起身,一条腿已经被两头巨蜥咬住,往一边的山洞里拖拽。 血迹在草丛上蜿蜒,很快就听不见那个士兵的惨呼。 众人惊恐拔刀,隐蔽在草丛里的巨蜥纷纷暴起,直扑马背上的人而去。马匹受惊,不辨方向开始撒蹄乱跑。 “别进洞!”赵凌云高呼,“让马跑起来,先别进洞!跟着我!” 乌獬豸绕着圈避着草丛里聚集过来的巨蜥狂奔,巨蜥见抓不住速度极快的乌獬豸,转头去攻击赵凌云身后又一个摔下马来的小卒。 赵凌云回马替小兵挡住了一只蜥怪的偷袭,他的青锋皓月剑削铁如泥,但砍在那蜥怪的身上竟只斩开了它的皮肉寸许,并没能让它即刻毙命,反而激怒了蜥怪,令它的攻击变得更加狂暴。 要知道,不仅是清锋皓月宝剑在手,这一剑赵凌云还使上了十足十的力道,若是砍在猛虎身上,也能顿时叫它分筋断骨!可这蜥怪竟是毫不惧怕,弃了小卒,直追赵凌云而去。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容不得赵凌云细想,军中又有人葬身于蜥怪之腹。身后的小卒惊魂未定,腿肚子转筋的间隙,其它巨蜥又向他围拢了过来。 赵凌云策马疾奔中,不忘抬头瞥了眼日头。 时辰到了! 他辨识清那块人形怪岩的影子投射方向后,大喝道: “跟上我!快!” 赵凌云一边策马,一边在跑过小卒身边时,双脚夹紧马背,自乌獬豸背上侧着俯下身子,靠着腰力,单手抓紧小卒的腰带,将他一把提起,顺势将他扔在山洞前头,大喝道:“进洞!”小卒闻言,连滚带爬地逃进了眼前的山洞。 赵凌云堪堪将小卒从蜥怪的嘴里抢了下来。 幸存下的人马跟着赵凌云鱼贯跑入洞中。追赶而来的巨蜥围拢在洞口,“嘶嘶”吐着长信,睁着眯成一条竖线的黄绿色瞳仁,心有不甘地瞪视着洞里的几个人。 被赵凌云救下的那个小卒,紧紧挨着赵凌云,抖如筛糠。 “晋、晋王殿下,那是什么怪物?”幸存者中有人问道。 小卒在连番的惊吓之下,略带着哭腔问: “殿下,那些、那些东西会不会追进来?” “不会!”赵凌云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们看,外头这么多山洞,几乎都成了这些巨蜥的巢穴,唯独这个洞,它们不敢进来。想必这里有克制外头那群怪物的东西。” 话语间,赵凌云迅速扫了眼跟进洞来的将士们,打算清点一下人马。 结果,很快发现,根本不用清点,因为,包含他和乌獬豸,此行只剩下了寥寥四人三马。 四人挨挨挤挤聚拢一处,环顾着山洞,发现洞壁焦黑,洞口地面上寸草不生,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刺鼻腔。 放眼往山洞的深处望去,黑魆魆的根本看不清,不知道这黑暗里头还藏着什么?是不是会有更大的危险正等着他们…… 第32章 密道 越往里头走,洞里的空间越逼仄。 大家下马,借着洞外漏进来的日光,牵着马匹摸索着徐徐前行。随着周遭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四人皆不由自主地缄默不语,一个个屏息凝神留意洞穴深处的动静,就怕从前方的沉沉黑暗里会不会又突然蹿出个什么要命的东西来。 越深入洞中,黑暗越沉,那股子呛鼻的气味也愈发浓烈起来。 洞外透进来的日光被黑暗吞噬掉了最后一缕光明,一种叫作“恐惧”的情绪,在漆黑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小卒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摸出了打火石,“锵、锵”两下之后,“轰”地一声,空气里爆燃起一个火球,小卒躲闪不及,被燎掉了眉毛,脸皮也被火球周围灼热的空气烫得通红。 四人生生吃了一惊。除了赵凌云的乌獬豸,其他人的马匹皆被惊得四散而逃。有人想去追马,被赵凌云一句:“别追了,先走出去再说。”喝住了。 幸好没有碰到其他助燃之物,爆燃的火球只烧了一瞬,刹那就熄灭在了半空里。山洞在须臾之间又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但就是刚才那片刻的光亮,让众人看清,不远处的前方,主洞的空间变得豁然开朗,宽敞得容得下十匹战马齐头并进。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小卒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被火球燎得火辣辣生疼,结结巴巴地问赵凌云。 赵凌云心念电转,突然想起皋城驿站分别之时,慕容成岭曾赠与他一柄秦王匕,助他通过大燕关隘时畅行无阻,记得那把匕首的刀鞘上镶嵌着七颗大小不一的明珠,被排列成了北斗七星的模样,每到晚间都会泛出莹莹之色。 他从靴桶里拔出秦王匕,七颗明珠果然如同夜幕上的星辰般,熠熠闪烁着冷光。明珠虽小,但在这漆黑洞中照亮眼前的十多步是足够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小卒的问题。 赵凌云借着朦胧荧光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发现除了主洞之外,这里还有好几个岔洞,有些岔洞的洞口乱石堆砌,有些则隐隐传来水流之声。 赵凌云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裹了手指,蹭了些粘附在洞壁上焦黑的东西,递到鼻子前头闻了闻。双眉紧蹙,浓烈呛鼻的气味正来自于这种附着于洞内石壁之上的粘稠焦黑液体。 结合适才小卒打火石的几点火星便可引发空气爆燃的现象……“猛火油”三个字瞬间跃出了赵凌云的脑海。 走在前头探路的士兵,刚才在山洞逼仄处,蹭了一身“黑油”,此刻,他已经离开秦王匕可以照亮的范围,率先行至山洞空间霍然变得宽敞的地方。 士兵的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他看不清前头的景象,只觉脚下有异,嘟哝着“这是什么?”,随后,蹲下身,从袖袋中掏出了火折子,吹亮…… “不要!”赵凌云见状大呼,话音还未落下,前头探路的士兵已被火光吞没。 他嘶叫着倒地打滚,全身蜷缩成了一团火球。周遭的空气中也随之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爆燃的光团。 热浪滚滚袭来,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小卒被吓得心惊胆裂,迈不开步子。 另一个士兵则一把扯断牛皮绳,拽下乌獬豸马鞍边上挂着的水袋,不假思索就直冲着火光跑去救人,才冲出几步便被赵凌云眼疾手快地猛地一把拦腰抱住,拼命拦下。 紧接着,赵凌云使尽浑身力气,一手抱着一个死命挣扎的,一手拉着一个呆若木鸡的,迅速往后撤,乌獬豸则紧随主人。 无暇思考,赵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和第六感的驱使,退进一处有流水声的岔洞,三人一马甫一闪进岔洞里面,外头就有一阵热浪滚滚逼来。 汹涌的气流推着他们一齐涉水往岔洞的更深处挤去,灼热的空气仿佛能把肺脏煮熟烤干,叫人不能呼吸。 紧接着一片火光就在岔洞前燃起。 外头成了一片火海,岔洞入口处的积水潭隔绝了外面的火蛇,救了他们的性命。 就当三人感觉空气将被耗尽,无论如何用力喘息也吸不进去一口空气的时候,外头的大火终于熄灭了。只剩几缕零星火舌还在舔舐着已成焦炭的尸首。 “哥!”方才要冲进火海救人的军士率先蹿出岔洞,径自向前奔去,爆燃后洞中缺氧令他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尸体边上,放声恸哭。 随之赶到的赵凌云也蹲下身子,轻拍着他不停起伏耸动的后背。 失去兄长的士兵,抽抽噎噎地问道: “殿下,为什么拉着我不让我救人?” 赵凌云继续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安抚一边回答道: “如果本王没有猜错,这洞里石壁上附着着猛火油。“ “我曾在史书上读到过‘攻城,以石漆燃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这书上说的石漆便是猛火油。” 说着,他把沾了猛火油的帕子递到死了兄长的军士面前,接着说道: “‘以水沃之,火愈炽’……适才,我若是让你过去,你不仅救不了你的兄长,还会枉送了自己的性命……节哀。” 待最后一星火舌熄灭,缓过神来的小卒腾出了他养蛐蛐的竹筒罐子,帮着捡拾了一点骨灰,让失去兄长的兵士随身带着回家。 小卒说,这也算帮兄弟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了。 赵凌云闻言,心下黯然…… 三人一马借着秦王匕发出的幽光,继续摸索着往前走,地面逐渐变得不再平坦,深一脚浅一脚,脚下尽是大小不一的碎石,还不时传来枯枝朽木被踩折咔嚓声。 “诶呦!”随着一声惊呼,小卒被绊倒,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地上,磕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地叫苦不迭。 赵凌云伸手扶他起来,发现绊倒小卒的是一截长方形的粗实木条,木条两头被犹如十岁小儿拳头大小的铁钉牢牢固定在了地面上。粗重的木条两边是同样沉重粗大的长方形铸铁条,小卒便是被这铁疙瘩磕掉了门牙。 循着脚下的铁条和横亘的木条往前看……这样的木条还有很多,大小一致,隔着相同的间距,排列齐整,被固定在铺了碎石的地面上。前方的铁块也被连结成了铁条,架在木板两侧,如同两条黝黑的长蛇蜿蜒着伸向主洞深处。 “殿下,这是什么?”磕掉了门牙的小卒说话有些漏风。 赵凌云搜索枯肠也没能从自己读过的书籍里找到类似眼前这种东西的相关记载,他无奈摇头道: “本王也不知。” 言毕,带着剩下的两人沿着脚下的“铁蛇”,继续翼翼小心地往前方走去。 洞里的景象已经超出了赵凌云所知的范畴。 相较于对身处环境的未知,他现下倒是心里十分清楚了一件事情——关于这条四通八达的老君山密道,广元王还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他……他这个“贤婿”并没有得到老丈人的信任…… 他们进入了洞内豁然开朗的那段空间里,秦王匕的光芒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便融进了黑暗,化作虚无。 三人说话的声音和马蹄声在洞里回荡,形成了诡异的回响。 小卒年纪小,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遇到突变难免有些胆怯。他越来越向赵凌云靠近,最后几乎是贴着赵凌云在往前走。尊贵的晋王并没有因为小卒的僭越举止而推开他,反而生出一种类似“相依为命”的感觉来。 乌獬豸停在这里不肯往前再进一步。在原地不安地晃动马头低声嘶鸣着,焦躁地刨着前蹄。 兽类的本能,让它感知前方的黑暗里又潜伏着危险。 赵凌云见状抬手示意大家停下。他趴倒地面,耳朵贴地,细细辨识前方的动静。只听得隐隐有隆隆之声,似远处的雷霆轰鸣。须臾,地面亦随之细微地震动了起来。 “回去!快!退回去!”赵凌云急忙边下令边迅速起身。 俄顷,脚下地面的震颤已经能清楚感觉到了。 “地动了!”赵凌云惊呼。 三人仓惶后撤,乌獬豸护主,没有赵凌云的命令,绝不会自己撒蹄逃跑。 先前的细微震颤此刻已变成了明显的震动,继而,整个山洞都跟着剧烈摇晃了起来……左右摇摆的时候像在撕扯,上下震荡的时候又似被人抛高又丢下…… 头顶有碎石崩落,身后哗啦啦坍塌之声不绝于耳。 “快跑!别回头!” 赵凌云推着小卒跟随乌獬豸往前狂奔。装了兄长骨灰的蛐蛐筒从另一个士兵的腰带间滑落,骨碌碌往后滚了几步,他一个犹豫,转身欲去捡拾,只闻“轰隆”一声巨响,洞壁塌了半面。尘灰弥漫整个空间,迷得人睁不开眼…… 乌獬豸退回到山洞逼仄处,紧贴着洞壁,停住了步子。无处藏身,别无选择,赵凌云引着小卒一起躲到马腹之下。 地动山摇、烟尘迷离、巨响震天彻地……惊恐和黑暗会让人的时间感错乱,不知过了多久,地动终于慢慢停歇了下来。洞里不时还会传来零星碎石塌落的声音。 赵凌云率先从马腹下钻了出来,举着秦王匕环顾四周,辨了辨方向后,转身蹲下探头向马腹下蜷缩一团的小卒招呼道:“你还能走吗?” 小卒睁着惊恐的眼睛,吓得瑟瑟发抖,牙关紧咬,没能回答出声。 “不管能不能走,现在你都得起来!”赵凌云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们得赶紧的,这地震一般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余震。”赵凌云说着,半拖半拽地拉着小卒,跟着乌獬豸避开不时崩落的碎石往前走。 经过另一个士兵被砸烂脑袋的遗体时,赵凌云伸手,遮住了小卒的眼睛,轻声道:“别看。” “嗯。”小卒点头,他的眼泪濡湿了赵凌云的手掌。不知是害怕还是悲怆。 坍塌了一半的石壁后头不知藏着什么东西,正好反射了赵凌云手中秦王匕的光芒,隐隐泛着幽幽寒光。 他把乌獬豸的缰绳交到小卒的手中,叮嘱道:“你牵着马,在这里等我。” “殿下!”小卒呼唤一声想要跟去,怎奈腿肚子转筋,根本迈不开步子。他攥了攥手里的缰绳,用力点了点头,叮嘱道:“殿下千万小心。” 借着秦王匕微弱的光芒,小卒看见赵凌云踩着碎石,手脚并用地爬进坍塌一半的石壁后面。 石壁之后别有洞天,眼前的景象,让向来镇定自若的赵凌云也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第33章 拜别 赵凌云一行在密道深处遭遇的那场地动,老君山山寨也被波及。 呼啦啦,林中的群鸟扑棱着翅膀一齐倾巢而出,仓惶地飞出了老君山山林。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薛真卿扶着窗棂堪堪稳住身形,顾不得收拾房里倾倒的家具器皿狼藉一片,她提袍趿屐一口气飞奔上山寨里最高的了望台,极目远眺赵凌云那日离去的方向。 可是,“目穷万里不见君,唯见澧水天际流”,映入她眼帘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老君山山脉和蜿蜒万里汇入洞庭的澧水河…… 驯养的信鸽在笼子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叫着,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薛真卿抓出鸽子,在每一只的脚筒里塞进一笺“展翼安否?”,然后振臂一抛,将信鸽放飞。 她的眸光追着鸽子们一同飞远,夕阳映照的瞳仁里,倒映着鸽群、流云,跨越绵延千里的群山,直至赵凌云所在的方向。 …… 老君山密道。 密道主洞,坍塌近半的石壁之后,赵凌云的瞳仁里映照出一条黑黝黝的“巨龙”,伸手触之,铁甲生凉。 他嗅到这条“铁甲龙”弥漫着比方才石壁外更加浓烈的味道,是猛火油特有的呛鼻气息。 “铁甲龙”的龙身有一人多高,赵凌云举着秦王匕一寸一寸沿着龙身照去,仔细查看,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龙身下方是刻着龙爪的圆形铁盘,形似马车车轮,龙身被分成若干节,之间用铁锚和铁链连结,每节龙身上都有可以开启的铁栅门,宽度可容赵凌云这般身量的军士二人并排进入龙身内部。 赵凌云又绕到龙首的位置,只觉铁甲龙的龙吻和双目处猛火油的气味尤为浓烈,不禁用手背掩住了口鼻,轻咳了一声。咳嗽声在空旷的洞中回荡。 小卒闻声紧张问道:“殿下,您没事儿?”说着,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给自己壮了壮胆就想摸着黑往赵凌云那边去。 “这般巨大又精密的铁甲龙,精钢所制,世间哪里才有如此精湛的冶炼技术啊?”赵凌云边巡视边不住暗自啧啧惊叹。不由自主地绕着“铁甲龙”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思绪忽然被石壁外小卒的声音打断,简单扼要地回答道:“无碍。外头等着!” 赵凌云再次来到龙首处,他伸手摸了一把龙吻,蹭了一手焦黑黏腻的猛火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喷火铁甲车”五个字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喷火铁甲车”是突厥人发明的战车,车头装载猛火油,由脚力快、臂力强的军士四人推行,常被用于半夜突袭。只要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铁甲车推入敌帐,随后点燃车头的猛火油,便可重现当年吴蜀夷陵之战“火烧连营七百里”的惨烈景象。 猛火油的特性——“以水沃之,火愈炽”,一旦点燃,火势便无法控制。油轻于水,浮于水面之上,火则遇油越炽,所以,当时即便有水龙,也无法扑灭猛火油引起的火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内的人畜、粮草、攻防设施等被火舌舔干噬尽,火势方歇。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曾用它以寡敌众打败过宿敌柔然,让西北草原上原本一边倒的争霸之战变成拉锯之势,然后,整整持续胶着了近十年……不过,由于兵力悬殊、黔驴技穷,或者旁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最终,突厥大败于柔然在阿尔泰山,几近被赶尽杀绝。 曾经雄霸一方的“西北狼王”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和他主力部队的虎狼之师,还有,连同他们的猛火油,一夜之间一齐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而突厥残部则因其出色的冶炼锻造技术,被柔然贵族所奴役,沦为柔然人的“锻奴”。 自此,大漠之上再无阿史那俟斤一族的消息…… “这‘铁甲龙’和猛火油分明像突厥人的手笔,但这外形制式和花样纹饰又完全是中原西楚的规制。奇哉怪哉……”赵凌云心中几番暗忖,对于这铁甲龙的来历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至于这“铁甲龙”的用途,赵凌云倒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秘密运输人员、物资以及进行火攻。 车身上遍布猛火油的痕迹,其中龙吻和车首处最盛,这便是曾经发生过火攻的有力证据。 从遗迹来看,猛火油既是铁甲龙行驶的动力,也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里照明所用的燃料,同时也是被用来攻击和自卫的武器。 “原来,这坍塌的山壁之后才是广元王周瞻真正想隐藏的秘密啊!”若不是阴差阳错遇到了地动,洞内石壁崩塌,任凭谁也发现不了这铁甲龙。 赵凌云稀罕地摩挲着“龙身”,低声嘀咕着。 “突厥早已灭族……是谁造了这铁甲龙?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猛火油?广元王周瞻何时用过?他用它又干了什么?”无数疑问纷纷浮现在赵凌云的脑海里,翻腾起伏。 可是,容不得他细细思考,余震又再度发生,还好这波余震的力量不大,持续时间也短,洞内没再发生坍塌。 石壁外头又传来了小卒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殿下!晋王殿下!” 赵凌云不得不收起思绪,手脚并用麻利地攀爬回主洞。 小卒看着赵凌云擎着秦王匕自黑暗中向他走来,眼中重见了光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赵凌云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现在还没到可以放心松懈的时候,快走。这山壁后头没有路。咱们得继续顺着这条道往前。” 赵凌云一边说着,一边侧目看了身旁小卒一眼,小卒还像个没长开的孩子,说他只有十五六,任谁也都会信。赵凌云心下暗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知道的越少也比较容易快乐。于是,赵凌云决定独自守住铁甲龙的秘密,不让小卒知道分毫。 赵凌云:“走。” 小卒点点头,牵着乌獬豸,紧紧跟上赵凌云。 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小卒恢复了年轻人的跳脱与旺盛的好奇心,问道: “晋王殿下,您是怎么断定这个洞,外头那些巨蜥怪不会追进来的?” 赵凌云想了想,回答:“本王见外头巨蜥纷纷从各个山洞爬出,隐匿草丛中,伺机攻击猎物,唯独这个洞口始终没有巨蜥出入。” “而且,在我们躲避巨蜥的攻击时,我还发现,它们根本不会靠近这里。是以,带着你们冒险一搏,进来了这里。”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其他办法,冒险一搏虽然九死一生,但‘九死一生’终究是有一线生机,远胜于在外头束手待毙。 “”不料竟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密道。也不知能通向何处……先前有听见水声,按照方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咱们应该已经过了乌江江底了。” 赵凌云说话间,没再自称“本王”,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字再度拉近了小卒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打开了小卒的话匣子。 小卒又问:“殿下,记得您说过这个洞里头或许有巨蜥的天敌,所以它们不敢进来,那能让那些怪物都害怕的东西会是啥子哟?会不会也是要吃人的玩意儿?”说着,声音里不禁带上了一点恐惧的微颤。 “呵”,赵凌云短促的轻笑一声,答道,“放心,不会再有什么怪物了,那些巨蜥害怕的应该就是先前燎掉你眉毛的猛火油。” 小卒被他一提醒,瞬间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欲揉,被赵凌云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别碰,会留疤。出了密道,找个大夫瞧瞧,应该不会有大碍。” 赵凌云接着又道:“这里估计曾经发生过大火,其他洞口的草丛都到人腿肚子了,唯独这个洞的前边光秃秃的,而且残留着焦黑黏腻的东西,应该便是猛火油的痕迹了。野兽爬虫大都怕火,这些巨蜥应该也不例外。” “你看,我的青锋皓月剑,也算剑中至宝,削铁如泥”,说着,“锵”地一声拔出了宝剑,“刷”地一下劈开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石头应声裂成两半,赵凌云继续说道,“可是,这青锋皓月剑,此前也偏偏只能斩开它们的鳞甲外皮而已。” “如此,试想一下,又能有什么天敌能咬穿巨蜥那般坚硬厚实的皮肉,置它们于死地呢?” 小卒想了想,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可是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洞里并没有着火啊,巨蜥怪怎么也不追进来?” “蜥蜴和乌龟一样都是寿命极长之物。”赵凌云耐心回答着,“它们自卵壳里出生,起初体型较小,能长成洞外那些家伙一般大的均要耗上个几十年。在这些年月里,我估摸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而且不止一次,野兽爬虫对火的恐惧是与生俱来刻进骨子里的,一场大火让这些鬼东西长了记性,自然不敢再靠近这里。” “原来如此,”小卒信服地点头说道,“晋王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赵凌云呵呵一笑:“我长居庐阳深宫,见识的并不多,只是平时爱读书罢了。都是书上看来的。” 小卒略带自嘲道:“我也想读书,可惜家里穷,老汉死得早……家里又是军户,上头没有兄弟,我便顶了老汉的缺,十四岁就入了伍进了西南军。没读过几天正经书,嗐,别说看书了,字儿都没认全呢。呵呵。” “你娘呢?”赵凌云说着,也想起了他自己的母妃,“她没教你读书写字吗?” 小卒有些黯然地说道:“我娘自己也不识字,孤儿寡母地,全靠她织布种地把我拉扯大,已经不易,不奢望还能进学堂跟着先生学读书写字。如果能平安走出去,我最想见的便是我娘。好久没见她了。还想见见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 赵凌云也沉浸在对母亲和恋人的回忆里,没有接话,只随着小卒絮絮叨叨的言语,忽而蹙眉忽而淡淡微笑。 小卒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身世,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小卒手指着前方,惊呼:“殿下,快看!前面!前面好像有光!” 赵凌云在小卒发出惊呼声之前已经看见了前方若隐若现的光亮,这光亮太弱,让他无法确定是不是出口。 两人一马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缕光亮疾奔,跑到跟前发现,这是一个被人为开凿出来的洞口,凿穿了半山腰上的石壁。主洞其实还在往更深处延伸,这条密道还藏着更多的未知…… 但是因为担心余震,外加所带干粮见底,赵凌云不假思索地领着小卒从这个出口跑了出来,改道地面。 拨开洞口丛生的杂草藤蔓,仰头,只见头顶月朗星稀,身边蛰虫震翅鸣叫。俯瞰,山下有村庄,村庄背靠青山、绿水环绕,隐隐传来几声看家护院的犬吠,几户晚睡人家的窗户里透着星星落落的灯火烛光,点点皆是温暖平静的橙黄色……赵凌云和小卒不约而同地相顾而笑,感觉自己此刻终于重回了人间…… 山洞里的黑暗,让人不分昼夜、难辨时辰,他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在这密道里头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三日来,连续经历突如其来的骤变,闯过层层环生的险象,如今终于来到安全之地,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啪”地一下就松了,顿时觉得人困马乏,此刻,俩人竟累得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俩就这样幕天席地在半山腰的草地上四仰八叉的躺着歇息,乌獬豸在边上埋头啃着草。 赵凌云问小卒:“那天在大别山北麓躲雨时,唱《绵州巴歌》的是你吗?” “回殿下,正是小的。”小卒答道。 赵凌云轻笑:“想媳妇儿了?” 小卒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一声。 赵凌云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小卒不解赵凌云发问的深意,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跟着殿下去蜀郡,回西南军里复命啊?” “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回去了。”赵凌云坐起身,忽然端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说道,“知道这条密道的人,除了我,本不该还有人生还……我回去会告诉广元王,‘此行所带军士英勇无双、舍身为主、全部以身殉国牺牲了’。” “你叫什么?” “张……张承。”小卒被赵凌云的话惊得一个激灵,他亦不禁坐直了身子绷紧了后背,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答着。 赵凌云又问:“几岁了?” 小卒:“十……十七了。” “我接下来的话,每个字你都好生记着”,赵凌云看着张承,目光沉沉,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道,“今夜之后,你改名换姓,忘掉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忘掉这条密道,乔装回乡带上你的母亲和媳妇儿,北上北魏,离西楚和大燕都远远地,另谋生路,和你媳妇儿一起好好孝敬你娘亲。” “记住,不要再回来,更不要让人知道老君山的秘密!” “张承已经牺牲,埋骨在了老君山里,这个世间再无西南军正卒张承。不要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仅你和你的家人人头不保,我的性命安危也会被你牵连。” 说着,掏出好几锭银子,塞到小卒张承的怀里。 张承听懂了赵凌云的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又看了看怀里的银两,这可是他在西南军中当十年差也拿不到的俸禄,还欲推辞,被赵凌云不容分说地按住了手。 “殿下!”张承呼唤着,扑通一声跪下,给赵凌云三叩首,说道,“谢殿下不杀之恩。谢殿下以命相保。今后小的与家人,定给殿下您供奉长生牌位,求佛祖庇佑殿下福寿安康、永平安、常喜乐。” 赵凌云扶起张承,道:“去。去找你的母亲和媳妇。” 他忽又想起百里奉公曾经劝过他的那句话,语重心长地说道:“找到你家人后,带着她们离开西楚,离大燕也远远地,去个太平的地方,比如北魏。明媒正娶你的婆娘,生几个胖小子,渔樵耕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张承感动得眼中噙泪,连连叩首。 “殿下,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张承伏地,哽咽着说道,“殿下让小的改名换姓,可是小的目不识丁,还请殿下赐名。” 赵凌云沉吟片刻,在树上刻下了“继之”二字。 张承再度向赵凌云磕头顿首,道:“恕小的斗胆随了殿下的姓氏,从此往后我便叫作赵继之,殿下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我赵继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34章 滂沱(上) 赵凌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西南蜀郡之时,广元王周瞻早已将从庐阳带来的一行人安顿妥当。 西楚孝钦帝搬进蜀郡锦城行宫已经半月有余,天府之国,物产丰饶,人杰地灵,从来不缺声色犬马,前有老君山这道天然屏障,后有西南军的强兵守卫,蜀郡城防可谓固若金汤。 西楚孝钦帝似乎很快就把“庐阳之耻”抛在了脑后。 行宫中当差的内宦有传言说,孝钦帝经常会在饮酒酩酊之际,笑叹:“获此妙境,真觉此间乐,不思庐阳矣!” 这话被传到了前朝,薛真卿之父西楚太常薛照临只觉胸中多日淤积的血气忽然汹涌翻腾,当朝生生喷出一口老血,被其他同朝官员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孝钦帝自然没有看到这一幕,今天是他临时钦定的众多“休沐日”的其中之一而已。 太常薛照临病势汹汹,下不了床榻,他扪心自问,为着这样的皇上,抛却家财背井离乡,山迢迢路遥遥地跟随到这儿,三个儿女至今下落不明,七旬老母一路劳顿身体也已是大不好,眼见未必熬得过这个夏天…… 值不值?! 悔不悔?! 晋王赵凌云大婚那日,他薛照临本可以和太尉陈祁一样,向大燕皇帝慕容煜投诚跪拜,这一拜就能拜出个阖家平安、高官厚禄、锦绣富贵。 可是,他选择了西楚这个摇摇欲坠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全为了成全心中“忠义”二字。 薛照临他们西楚崇治年间的这代人,文人入仕武夫从戎,想的都是,“文死谏武死战,碧血丹心肝脑涂地”。 他们的下一世代,西楚晋元年间的读书人拜官入朝,亦都以他们为榜样——“不做惊才风逸、慷慨激昂的章太傅;便为四亭八当、稳若磐石的薛太常”。 他薛照临虽然在庙堂之上谨慎求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在关键一刻,还是挺身站在了西楚这边。 而今,他却在孝钦帝那句“获此妙境,真觉此间乐,不思庐阳矣!”里头,听见了西楚江山乾坤破碎、大厦轰然倾塌的声音……坍塌的废墟之下掩埋着他的儿女、家园、理想、还有终生的抱负……不禁在病榻之上老泪纵横,濡湿须发。 窗外,初夏的一场疾雨嘈嘈切切。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季节刚过,蜀郡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一连数日,雨势分毫不见减弱。 赵凌云骑着乌獬豸,立于蜀郡城门外,一人一马淋在雨里,衣冠尽湿,好不狼狈。 亮明西楚晋王的身份后,守城将士却迟迟没有为他开门,只说: “眼下乃是战备时期,情况特殊,为防大燕细作混入城中,凡要打开蜀郡城门,都必须得到广元王的亲口指令或者一道手谕。” 通报广元王的军士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而广元王周瞻那头,却是既人也不来,又连道手谕也迟迟没有送达到这里。 赵凌云高高举起晋王腰牌,再次隔着哗哗作响的白茫茫雨幕冲着城楼高喊: “我乃晋王赵凌云,圣上的十二皇子,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太远了,瞧不清呐!”城楼上看着是个领头的独眼守将,高声用蹩脚的官话回答着,“我们西南边陲,小地方的人认不得庐阳来的大人物,诶哟,更不认得尊贵万分的晋王腰牌。” “殿下稍等,卑职已经命人请王爷过来认一认了。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卑职立马给您开门,恭请您进城!” 他口口声声喊着赵凌云“殿下”,不过,言语行动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尊敬的样子;而那张嘴里一口一声恭恭敬敬喊着的“王爷”,便是广元王周瞻,赵凌云那个手眼通天的岳父大人。 在广元王周瞻的鼎盛时期,那是西楚晋元年的最末几年,西南封地上甚至有百姓“只识蜀郡广元王,不知庐阳永晏帝”。 “盘踞一方拥兵自重”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周瞻也算是千古以来独一份。 …… 广元王府。 前来通报的小卒跪在廊庑之下,等着广元王发话。泼进来的雨水溅湿了他的半边衣衫。 休沐日,周瞻一身常服,悠哉悠哉,在王府书房可镂斋的廊庑下,听雨烹茶,研读兵书。他不急着下令放赵凌云进城来。 当日,在恩施州驻扎之时,周瞻久等赵凌云不履约按时前来汇合,又听闻斥候回报,赵凌云擅自改变他定好的计划,竟然护送大燕三皇子慕容巍屹往庐阳城去了的时候,他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敲打”一番这颗不听话的“棋子”。 敲打过了,“棋子”若是还不听话,那就弃了他。 广元王周瞻常对亲信说:“钉子如若敲不进去,那就拔了。勿论他是谁。棋局之上,执棋之人也别不舍得舍弃那一两枚棋子去换更大的赢面。” 半部兵书看完,樊香即将燃尽第三炉,茶也过了三巡……廊庑下跪着的小卒腿脚生麻……广元王周瞻这才往连廊外泼掉了茶盏里早已放凉的茶水,懒散起身下令道: “摆驾,东城门。” 第35章 滂沱(下) 广元王周瞻平日里喜欢骑马,不论疾风暴雨、还是烈日当头,他素来都是打马出行的,今日却一反常态,让下人备了马车,也不摆王侯出行的仪仗,甚至没有更衣,就这样穿着居家常服,趿了双木屐就往外头走。 车夫见状只道广元王这是急着去东城门迎接贵婿晋王赵凌云回朝来不及更衣,待广元王坐稳,车夫便狠狠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疾疾跑了起来。 突然,车里传来广元王淡定的声音:“不急,慢慢走。” 这一路好似闲庭信步般,“溜达”到了东城门。 广元王登上城楼,睥睨城下赵凌云一眼,猛一拍城堞,故作惊讶地喊道:“啊呀!贤婿!为何狼狈至此啊!” 随即转身,狠狠掌掴了领头的独眼将士一巴掌,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留着你另一只眼也是白费,不如剜了!” 又对左右吩咐:“把他拉下去,听候发落。” “王爷饶命,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卑职知错!王爷饶命啊!”守城的独眼将士呼喊着,被一路拖了下去。 广元王在城楼上呵斥士兵教导手下,耍尽威风,也不着急下令让人开门。晾着赵凌云继续在瓢泼大雨里淋着。 半晌才下令道:“快!打开城门!让本王的贤婿进来!” 广元王方才在众人面前口口声声喊他“贤婿”,始终没有尊称一声“晋王殿下”,也没让身边的将士们行君臣之礼。 赵凌云算是被广元王这几声“贤婿”给喊明白了——周瞻这是让他以“广元王女婿”的身份进入蜀郡。 今后,在这偏安西南一隅的西楚小朝廷里,他俩之间,凌驾于“君臣关系”之上的将是“翁婿关系”,而他赵凌云和广元王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将是“家事”而非“国事”…… 厚重的城门被缓缓开启,粗重的门轴连日泡在雨里吃水膨胀,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咔拉拉”的声响,一声一声揉捏攥揉着赵凌云的心肠。 赵凌云心知肚明,走进此门,他便是广元王的附庸,是天下为棋的广元王手里的一颗棋子。赵凌云攥紧了手里的缰绳,骨节分明的双手指尖泛起一片缺血的苍白。 渐渐洞开的城门里,显现出一个人影,广元王亲自手执红绸伞,摈退了左右,长身鹤立地站在马道中央,看似是个和蔼的岳丈正在亲自迎接远征归来的半子。 踌躇间,一个念头在赵凌云的脑海里一晃而过,“我若此刻踏马扬鞭,凭乌獬豸的速度和力量定能冲撞倒周瞻老匹夫,再来来回回再踏上他十几二十回,不死也得瘫!我还要揭开他的黄金面具看看,传说中的‘活阎王’到底长成啥鬼样!” 只一瞬,赵凌云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候未到!”他的理智在他耳边咬紧钢牙,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心底沉着的声音裹挟着倾盆大雨浇熄了他的心头怒火,也按捺住他想要袭击广元王的念头。 赵凌云一个翻身下马,牵着乌獬豸,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广元王。前半段走得鹰视虎步,待走过城楼投下的阴影之后,他便收起表情敛了怒意,越靠近广元王,他脚下的步子越显虚浮蹒跚,走到广元王跟前时,竟止不住一个踉跄。随即单膝跪下,袜靴衣袍尽数泡在腌臜的泥水里,俯首抱拳得禀报道: “小婿凌云拜见岳丈大人。” 广元王昂首高声大笑,朗声说道: “贤婿,快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俯下身子扶起赵凌云。广元王犀利的眼神透过黄金面具的空洞扎在赵凌云的身上,仿佛能剖开他的皮囊看破他的心中所想,赵凌云迅速低头敛了眼中愠怒又行一礼才敢起身。 赵凌云把乌獬豸的缰绳和马鞭交给迎上前来的军士,自己则接过广元王手里的红绸伞,替广元王打了伞,并肩往马车走去。又扶广元王上了马车,这才又骑上乌獬豸,亦步亦趋地淋着雨,跟在广元王马车后面回了王府。 晋王妃周沂雪回到蜀郡之后便一直住在自己父亲的王府里,广元王并没有按照孝钦帝的意思立即给晋王赵凌云分府。 其他几个成年皇子都分府别住了,唯独没有拨出宅子来改建成晋王府给赵凌云居住。 周瞻对孝钦帝只说,晋王贵为一字王至尊,不同于其他皇子,晋王府需得认真选址好好修建,丁点儿马虎不得,于是便被一直搁置了起来,之后孝钦帝耽于声色犬马忙着享乐,对晋王分府一事也没再过问。 是以,赵凌云来到蜀郡,回的也是广元王府。 堂堂晋王,竟如同入赘了一般。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远远望见王府的飞檐斗拱,赵凌云在雨幕的掩饰下,牵了牵嘴角阴鸷一笑。 来到广元王王府门前,已经是薄暮时分。 周沂雪听闻夫君晋王回来了,欣喜万分,一向皓齿蛾眉鹄峙鸾停的西康郡主,竟在下人面前颠儿颠儿地小跑了起来。 她一会儿吩咐厨房煮鱼多放辣子多搁醋,一会儿着人烧水准备让晋王赵凌云沐浴,一会儿回屋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用螺子黛描了眉、敷了玫瑰胭脂、擦了点橙花香粉、又在额上眉间点了一只玲珑飞凤。 忽一转念想起新婚那夜赵凌云说过的话,唇边露出轻笑,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又将飞凤擦了去…… 她一会儿又跑去厨房亲自看那尾鱼煮得怎样了。随后,又掐着时辰,不顾下人们投来异样的眼神和暗暗地嗤笑,亲自打了伞跑去王府门前候着。 她自看到赵凌云的第一眼起,就偷偷喜欢他。 曾经,在庐阳祁阳宫里,数不清多少次,借故路过赵凌云的学堂窗下,驻足听他读书的声音…… 数不清多少次,和薛真卿一样,掐着指头算着时辰去等赵凌云下学,只为远远看一眼赵凌云的背影。只是她站得比薛真卿更远…… 数不清多少次,当赵凌云向她站的方向投来无意间的一瞥,她都会感到周身的血液澎湃激昂地拍打着胸腔冲撞激荡着心脏,只觉晕眩和窒息,不禁匆匆逃开…… 情窦初开那年,周沂雪她把一个十四岁姑娘的全部心思、全部纠缠、全部执拗、全部情绪都一股脑儿地用来“窥探”赵凌云,她知道赵凌云的喜好、了解赵凌云的习惯、认识赵凌云的每一件?袍、读过赵凌云读过的书……她把自己的心绪亲手系在了赵凌云的一颦一笑里,魂牵梦萦好多年。 哪怕在她听闻了坊间有关薛太常之女薛真卿与赵凌云的传言之后,尽管心如刀绞,但依旧停不下喜欢。 周沂雪太爱赵凌云了,她用自己的双眼为赵凌云打了束强光,那束光芒强烈到每当赵凌云靠近时,她都只会看到自己晦暗的影子,妄自菲薄自惭形愧。 爱情是不分阶级身份的,贵为广元王独女的西康郡主周沂雪,当年一样爱得卑微。 第36章 暗涌 赵凌云在滂沱大雨里淋了一晌午,又跪了一身泥水,进府后顾不上和新婚娇妻周沂雪相对而坐温存叙话,直接叫人拿了干净衣物巾帕,让王府下人领了路,转去浴堂沐浴更衣。 周沂雪则忙着着人上菜,又亲自熬了姜汤、接着掌灯扫榻熏香,忙得脚不沾地,但眼角眉梢却始终都挂着幸福的笑。 布完菜,她又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卸了肉骨挑了鱼刺,只等赵凌云沐浴完回屋,好伺候他用晚膳。谁知这一等,一桌饭菜都凉透了还没等来赵凌云,反倒是等来了外头传来的打更声。 漫长的等待容易让人心生不安,周沂雪在屋内踯躅片刻,最后还是掀了门帘子出了屋,去到了浴堂里头。 她隔着屏风没听见水声,只见屏风那边只点了一盏油灯,照得浴堂内影影绰绰的,水汽氤氲里透着暧昧的昏黄光晕。 周沂雪与赵凌云的新婚之夜,庐阳皇宫突遭大燕秦王慕容成岭偷袭,半壁江山一夕易主,两人还未圆房就踏上了漫漫西徙的逃亡之路。想来,她与赵凌云之间虽有夫妻之名,尚无夫妻之实,甚至大婚那晚连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上。想到这一帐之隔便是一丝不挂的赵凌云,周沂雪不由自主地双颊滚烫。 隔着屏风的薄纱,她能看见赵凌云似乎是睡着了,背对着外头趴伏在浴池边上一动不动,散开的长发被归拢在脖颈一侧,露出洁白颀长的后颈,光滑的肩头被池水沾湿微微泛着光,再往下瞧,背上似乎有着什么痕迹,蜿蜒密布。 “不知是不是纹了什么图腾……”周沂雪暗自思忖着。 她想推开屏风绕到后头看个真切,但,未经人事的处子不似那街口巷尾张口就能拿着荤段子插科打诨的妇人,她毕竟面皮薄,想到屏风后头将会呈现眼前的景象,手指在触上屏风的瞬间又绯红了双颊,凝滞了呼吸,停住了手上推开屏风动作。 “殿下,晋王殿下。”最终,周沂雪只是隔着屏风轻轻呼唤了两声。 赵凌云原本泡在池子里想着事儿,不料连日登山陟岭、鞍马劳顿,又在蜀郡的城门之外淋了半天雨,这一思考竟熬不住睡了过去。被周沂雪的呼唤声惊醒,他“哗啦”一声猛然起身,迅速抓过浴池边衣架上的袍子,胡乱裹上。起身带起的水珠迸溅到屏风之上。 屏风那头赵凌云突然的动静惊着了周沂雪,她连连退后了几步,一脚不慎踩在胰子上,一个趔趄,仰天便是狠狠一跤。不知是疼还是惊,周沂雪坐在地上,竟一时起不了身。 赵凌云转出屏风,见状连忙俯身扶起周沂雪,谁知,周沂雪起身时,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惊呼一声:“嘶,好疼!”不由得又坐倒在了地上。 “哪里痛?”赵凌云的声音里透着关切,至少在周沂雪听来是这样的。 周沂雪摸了摸脚踝,小声回答道:“这儿。” 赵凌云蹲下身,不由分说为她除了鞋袜,发现只是片刻而已,周沂雪原本纤细洁白的脚踝此时竟肿胀得犹如蒸笼里的发面馒头一般大。 赵凌云轻轻摩挲着周沂雪的秀足,说道: “这脚脖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路了,我背你回屋。” 说罢背过身,不由分说,反手拉了周沂雪的胳膊,圈在自己的脖颈上,背了人抬腿出了浴堂。 周沂雪的胸膛紧紧熨帖着赵凌云的背脊,能感受到赵凌云被澡堂水泡得火热的体温。一想到两人之间此刻只隔着薄薄的春衫,周沂雪便心跳得厉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悉数涌上双颊,让她感到脸上更加火烧火燎,胸腔之中又是一阵心潮澎湃,不禁把脸埋在了赵凌云的颈侧,轻声“嗯”了一声便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儿一般任赵凌云背着。 赵凌云顺着道走了几步,忽然笑问: “走哪边?我初来乍到广元王府,还得有劳爱妃指个道儿。” 周沂雪伸手一指:“这边。” “王府真大,抵得上半座庐阳城里的祁阳宫了。”赵凌云调侃道,“为夫是个路痴,在这广元王府今后出了咱们院门估计都得爱妃领着才能不迷路。” 周沂雪埋首娇俏一笑,说道:“殿下说笑了,王府哪里比得上庐阳的祁阳宫,亲王、藩王的府邸都有严格规制,我父王决计是不敢僭越的。” 赵凌云赔礼道:“爱妃说得是,为夫方才一句玩笑话,若是被有心人隔墙有耳听了去,倒成了广元王不遵法度逾矩了。嗐,是我思虑不周又笨嘴拙舌的失言了,爱妃莫要见怪……现在外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些玩笑话还真说不得。” “外头怎么了?”周沂雪好奇地问道,“这一路西徙,虽然辛苦,但回了蜀郡父王封地之后倒也算得上万事太平,怎生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呵,爱妃有所不知”,赵凌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今天白日里,千里迢迢栉风沐雨地赶回家,没想到竟在蜀郡城门口被盘查了半晌。据守城的军士所言,这是为防大燕细作。现在整个蜀郡的布防都提级为战备了。若不是王爷亲自赶来下令开门,我此刻可能还在城门外头淋着雨喝着西北风,回不了家呢!” 赵凌云不咸不淡轻描淡写地把今天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又尝下马威”的事情说于周沂雪听了,还故意把“回家”二字咬得格外重。 周沂雪心细如丝,纵使赵凌云故作“说者无心”,她也如赵凌云所愿,做到了“听者有意”,环在赵凌云肩上的双臂忽然微微绷紧了那么一下。 赵凌云捕捉到了周沂雪的细微反应,继续趁热打铁地说道: “诶,话说回来,这院子修葺得真好,亭台轩榭、阆苑琼楼,处处曲径通幽,我得多熟悉几日。不过啊,这广元王府再好,我们也不能总住在这儿,你是同我拜过堂出了阁的闺女,我也是堂堂晋王,并非入赘你们周家,长住王府不成体统,难免引人非议……” 周沂雪听者有意,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柔声道:“殿下所言甚是。明日我便去催催父王晋王府邸的事情。” 赵凌云使了使力气把背上的周沂雪往上抬了抬,周沂雪的发髻碰到了廊下宫灯的穗子,她“诶呦”了一声,咯咯笑着: “殿下真高,和我父王的身量一般。小时候父王背我,我也经常会撞到门框啥的。你们身形也像,就连说话声音乍一听也挺像。” “是吗?”赵凌云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和你父王有那么相似?就连声音都像?” 周沂雪:“你别看我父王一把年纪,平时又是一派威严,可他的嗓子还是清亮得跟个年轻人似的。你们真挺像的。” 说者无意,只当夫妻间闲聊家常轻松调笑。 “哈哈,是吗?”赵凌云笑了一声,又打趣道,“既然这般相像,那么你该叫我啥?喊声‘爹’来听听。” 周沂雪羞红了脸,轻轻一拳捶在了赵凌云的肩头,笑而不言。 回到俩人王府里居住的院落,赵凌云随便扒了几口饭,便搁下了碗筷,着人收拾了去。他拨亮烛火,亲手仔细替周沂雪抹上了伤药,扶她上床睡下。 赵凌云的动作那般轻缓温柔,惹得周沂雪心猿意马心神恍惚了起来……正在她紧张而又略带激动地紧闭双眼,攥皱了锦被的时候,却久等不到赵凌云宽衣上床,只听得悉悉索索纸张翻动的声音传来。 “这是什么?”赵凌云拿着窗前书桌上的几张画稿扬了扬,问道。 周沂雪睁开眼侧头看向赵凌云的方向,脸上红晕未消,答道:“那是父王黄金面具的纹饰画稿。父王的面具这几年都是我替他设计的纹饰。” “呵,连这个都会,爱妃真是多才多艺。”说罢,赵凌云放下画稿仔细叠好,顺手收进了桌上的匣子里。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说道: “今日,我淋了半晌雨,又在凉了的洗澡水里泡了半宿,恐怕是感染了风寒,传染了爱妃便不好了,今夜我就歇在这儿。” 说着,赵凌云剪短了灯芯,合衣躺上了须弥塌……许是真的乏了,不久,须弥榻上便轻轻起了鼾声。 周沂雪攥紧了锦被,这次一改方才小鹿乱撞的怦然,反倒是心房里咯噔一下,顿时空了一角,她说不清那种感受是什么,只觉得空落落的失望弥漫心胸间,怔怔望了床上的帐顶半宿…… 翌日清晨,赵凌云刚起身,周沂雪便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为他更衣戴冠。赵凌云也不推辞,温柔地望着她,浅浅地笑。 屋外雨还未歇,他对她温柔一笑,她的心上便又升起了暖阳。 “能和他同处一室,能唤他‘夫君’,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得此良人又复何求?”周沂雪暗暗对自己说。 “殿下,请过目。”她收回思绪,向赵凌云恭恭敬敬递上一卷卷轴。 “什么?”赵凌云双眉一挑一蹙,疑惑地问道,接过卷轴低头打开翻看。 “他连蹙眉都这般好看”,周沂雪暗自忖量着,恍了神。 赵凌云不见回答便抬起眼看了周沂雪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瞥,目光相触,竟让周沂雪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这,这是我亲手画的王府地图。”她敛了敛心神,指着几处细节说道,“殿下您瞧,这儿,连我小时候淘气挖的‘地道’,哦不,应该说是‘狗洞’我都标记了。” 赵凌云闻言“哈哈”一笑,抬手刮了刮周沂雪的鼻头,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又让她胸中怦然脸上绯红。 “有了这个,殿下就不怕在王府走迷路了。”周沂雪说道,“至于咱们的晋王府,我回头就和父王说说去。” 赵凌云收了王府地图的卷轴,轻轻揽了周沂雪的肩头,刚想同她说几句贴己话,屋外下人就来传讯:“晋王殿下,广元王请您一同去上朝。” 赵凌云眼里隐约的不快一闪即逝,答道:“告诉王爷,我这就过去。” 不料,广元王和赵凌云翁婿俩人一直到了宫前殿,才知道今日孝钦帝又临时定了休沐。朝臣们,又白白起了个早。 他们三三两两走出锦华宫,有人缄默,有人暗自摇头叹息,皆是一派凝重神色。 不见薛太常,赵凌云趁隙拉住了国子监博士乔洛霖,说道:“乔侍郎,留步。” 乔洛霖行礼,道:“晋王殿下。” “乔侍郎不必多礼。”赵凌云小声问道,“薛太常呢?” “哎……”乔洛霖长叹一声,疾首蹙额,“殿下您刚到蜀郡,有所不知,薛太常在庐阳祁阳宫哗变那晚护驾受了伤,西徙路上又染风寒,儿女们又下落不明,老夫人如今也病入膏肓,皇上、皇上他又……哎……” 说到此处,乔洛霖欲言又止,不禁一阵捶胸顿首,唏嘘一番,接着说道:“薛太常旧伤新痛淤积在胸,昨日就病倒了。病势汹汹呐。” 赵凌云忙问:“着太医看过没有?” 乔洛霖回答道:“太医看过,只是薛太常咯血不止,这药下不去啊。真怕老大人熬不过这一关……” 两人说话间,广元王走了过来,乔洛霖噤声行礼,退了下去,留下这对翁婿并肩走着。 赵凌云心中料想,昨夜回府太晚,广元王还没机会和自己说话,今日必定会责问他为何放走大燕三皇子慕容巍屹的事,他早在心中拟好了说辞打好了腹稿。 不料广元王开口却说了旁的事情: “贤婿,昨日东城楼上那个不长眼的副尉,还拘在王府私牢里,不知贤婿打算如何发落?” “王府私牢?”赵凌云暗自思忖,“那个独眼军士昨日如此折辱于我堂堂晋王,周瞻竟不将他交于廷尉投入诏狱待审,反倒收入王府私牢……”心中不快,脸上却丝毫不露情绪,只淡淡回答:“全凭岳丈大人作主。” 广元王说道:“诶,他开罪的是你,还得你来定度。” 赵凌云略一思量,心里就有了打算,恭顺回道: “王爷,他也是忠君之事、尽其职罢了,关也关过,吓也吓过了,罚些俸禄,放了得了。西楚正是用人之际,这样也可彰显王爷的宽宏大量,和皇上轻刑薄赋的决心。” “哈哈哈!”广元王爽朗一笑,说道,“可!就按贤婿说的办。” 赵凌云又道:“王爷,我在老君山放走了大燕裕王。” “哦?”广元王故作惊讶地侧首。 赵凌云:“其实,并非我违命不遵,实乃想为我朝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那大燕二皇子慕容成岭一路穷追不舍,我……” “诶,不必解释。”广元王大手一挥,打住了赵凌云的话头,说道,“贤婿定有缘由。本王自是相信你的,将在外,自然应该临机应变,而非事事唯命是从。” 两人行至半路,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回到王府,赵凌云衣衫尽湿。当夜便又借故风寒,搬去书房歇了。 初夏深夜还是有些微凉的,三更时分,周沂雪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去书房给赵凌云送条薄被。 谁知敲了半天门轻唤了好多声,书房内的赵凌云依然不开门。她附耳门扉上,只觉书房内静谧一片竟毫无人声…… 第37章 燎原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广元王府多府兵巡夜,赵凌云生怕自己生出动静引来府兵,不敢翻墙出府,只能等到深夜,根据周沂雪给他的王府地图,循着她所标记的“秘密路径”,沿着池塘,用虫鸣和蛙叫来掩盖自己的脚步声,钻进郡主儿时所挖的“狗洞”,出了广元王府,隐匿在夜色里。 西楚蜀郡太常府。 广元王拨给薛太常居住的院子仅有三进,没了庐阳太常府里风雅的水榭阆苑,便少了这夏夜里热闹而又聒噪的蛙声蝉鸣,只有后院里孤零零的老树上栖着的昏鸦偶尔“哑哑”叫上几嗓子,唱着凄凉的调子,笼罩着这个失了生机的院落。 薛太常的寝屋内,烛火摇曳,暗黄色的光芒昏惨惨一片,似乎片刻之后就将油尽灯枯,周遭的一切又将重归于黑暗混沌之中。 薛夫人捧着碗亲自给丈夫喂药,可是,喂一勺能漏大半勺,汤药和眼泪一同,在薛太常的眼角、唇边蜿蜒。薛夫人用帕子捂了嘴,别过头去,无声哽咽。 她挥退了下人,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对薛太常说道: “老爷,好歹把药给喝了,孩儿们虽然暂时下落不明,但他们都已成年,也都有各自的本事,在朝堂和江湖上也素来广结良缘多交朋友,如今他们定是在哪处避祸,日后指定可以平安归来!老爷,您得留着身子,等着阖家团圆啊!” 薛太常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睁着眼流泪。 宫中太医和民间知名大夫昨日相继都被请来瞧过,他们皆说薛太常这是“急火攻心,风火相煽,瘀血阻滞,气血逆乱,上犯于脑,脑之神明失用……”简而言之——心病又加中风。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下床重新站起来,这首先得看病人自己的意念有多强。 薛夫人替他拭去纵横老泪,又道: “老爷就算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要顾念您的七旬老母!” “再往大处说,西楚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不能缺了您这般扛鼎擎山的三朝元老呐!” 听到“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几个字,薛太常忽然双手握拳,用尽全身的气力,上下挥动着尚能活动的手腕,“铿铿”砸着床沿,目眦欲裂,喉中发出“嗬嗬”之声,忽然“哇”地一声侧头又呕出了一口混着汤药的鲜血。 他恨! 他不甘! 可是,倾尽一生付出一切,却换来孝钦帝的那句“此间乐,不思庐阳矣!”这令他失了念想,不知不觉中竟存了死志。 薛夫人惊慌失措正欲唤人之际,赵凌云推门而入。 薛夫人一愣,认出来者是晋王之后又忙不迭地要行礼,被赵凌云止住了。 赵凌云示意她噤声,小声说道:“今日我并非以晋王的身份来此,薛夫人不必多礼。” 随后,赵凌云反而躬身抱拳向薛夫人行了一礼,坦言道:“今夜我乃秘密前来,还请薛夫人对今晚之事,守口如瓶。” 说罢,接过薛夫人手里的药碗,也不等请,自己便在薛太常的床边坐下。 赵凌云勺着碗里的汤药,缓缓说道: “薛大人,您和章太傅曾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泰山北斗,学生入仕无不以您俩轨物范世,世间皆云,‘若入庙堂,不做惊才风逸、慷慨激昂的章太傅;便为四亭八当、稳若磐石的薛太常’。” “可是”,赵凌云略一停顿,目光沉沉继续道: “可是,太子案之后,整个西楚文人们的风向都变了,他们无一例外的一致倒向了章太傅,因为知虚先生以身扞道,不惜身陷囹圄,也要为太子翻案。学生们佩服他敢于金銮直谏,有着忠肝义胆赤血丹心!” “而,那时,您非但不为太子殿下向皇上进谏一言,还在事发之后急着让薛府长小姐与太傅之子和离,迅速斩断薛家与东宫僚属的干系,把薛家从太子案里摘了个干干净净。” “天下人人皆谓,薛太常这是被富贵荣华迷了眼,为了保住这高官厚禄,宁愿闭上眼、昧了良心、丢了铮铮铁骨。您的四亭八当谨慎决断的行事风格,也被世间看作为胆小怕事、苟且偷安。一世贤名转瞬变作了骂名。” 薛太常听到此处,闭目流泪,喉间隐约发出叹息哽咽之声。 “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世间对您的误会!”赵凌云说得坚定毅然。 薛明睁开双目,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赵凌云。 赵凌云继续说道: “西楚沉疴深重,非几人之力,一朝一夕便可以改变。” “章太傅想为西楚刮骨疗伤,您身为三朝元老又何尝不想呢?” “知虚先生为首的东宫僚属,孤注一掷为西楚续命而大刀阔斧地改革,试图以追查军粮旧案,扳倒广元王。只可惜他们太急太激进,选错了时机。” “那时,在朝,太子根基未稳,广元王周瞻和太尉陈祁各自把持兵权分庭抗礼明争暗斗,皇上又为广元王所挟。” “在野,民户逃亡人口大幅流失,导致税收损失惨重,国库出现巨大豁口;为防民户进一步流失,皇上又使出昏招——闭关锁国,掐断了与南燕的商路,导致国内财政雪上加霜;与此同时,北疆又屡遭柔然侵犯,军饷不足,北疆戍边军名存实亡,我朝痛失北郡三城……” “那时,皇上何来余力追查旧案、拔除广元王、肃清朝野?他非但不能查、不能拔除广元王,还需仰仗他的西南军兵力。保证西南边疆的安稳。西楚边陲不能再有豁口。” 随着赵凌云抑扬顿挫的话音,昔日一幕幕仿佛重现在太常薛照临的眼前,他不禁泪眼婆娑,攥紧拳头上下挥动着还能活动的手腕,一拳一拳砸着床沿,口中发出呜咽之声。 赵凌云轻轻按住薛太常的手,放缓语速柔声说道: “您和章太傅皆为我朝擎天巨柱,章太傅激进行事逆势而为,结果导致太子失利,东宫僚属悉数身陷桎梏。” “那一刻,您在朝堂上不为太子进谏一言,并非如坊间所言,明哲保身做了那苟且偷安的小人。” “您其实比任何人都想为太子振臂一呼!可是,您看到章太傅倒下了,我朝诤臣愈发势单力薄,西楚朝堂只剩下了您这一根支柱,您不能再倒下!” “‘小人’、‘伪君子’、‘苟安之徒’、‘斯文败类’、‘缩头乌龟’……薛大人,您宁愿被误解,宁愿背负世间一切的骂名,宁愿被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地钉在耻辱柱上,也要断绝和章太傅的关系牵扯,其实只为了留存实力,为了活着培养更多有良知有头脑的股肱,为了留下一星半点可图他日燎原的星星之火!” “您谋求的是先‘聚势’,从而‘成事’!” “这是您身处时局的思量和觉悟,这些也是那些未为人臣,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读书人所不能理解的。薛大人,我说的对吗?” 太常薛明呜咽着,泪水已经湿透枕巾。 “既然”,赵凌云紧紧握住薛太常的手,继续说道: “既然,您已经承受了这么多……既然,您清楚知道自己倒下西楚就彻底亡国了,千千万万的黎民将会跟着沦为亡国奴,那么,为何您现在反倒是先存了死志?” “贤太子尚在,我凌云也视复国大计为己任,您的孩子也尚在人间,我已将他们安顿好,大家都只等时机成熟,为复国而披肝沥胆。” “西楚这栋风雨飘摇中的危楼,还需要您老来维系危局稳定乾坤,怎么现在您倒是先放弃了自个儿?” 一听到子女尚在人间,一旁的薛夫人突然拉住赵凌云问道:“晋王殿下,我的孩儿们,他们还活着?他们在哪里?” 赵凌云点头,只挑了一半的实话,回答道: “对,活着,只是事关复国大计,此刻我还不能暴露他们的行踪。但我可以对天起誓,您的孩子她现在是绝对安全的。” 数日间云鬓青丝化银发,愁眉不展的薛夫人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喜极而泣,伏在薛太常的枕边,抽抽噎噎地说道:“老爷,您、您听见了吗?孩儿们都在!他们、他们都还活着!老爷,您也得振作起来啊!” 薛太常浑浊的眼里,此刻终又燃起了光。 赵凌云舀起汤药,一勺一勺喂入太常薛明的嘴里,老人噙着泪,一口一口努力吞咽着…… 赵凌云偷偷回到广元王府已近丑时三刻,他如释重负,脱下夜行衣小心藏好,闭上眼不久便在书房沉沉睡去,不知一个多时辰前,周沂雪曾来此间找过他。 老君山山寨。 薛真卿今晚却是怎么也睡不安稳,她正为山寨二当家王猛之事头疼。 那日,当山匪头子被李崇一杆银枪挑了一命呜呼之后,王猛能当机立断,决定带领众人归降于李崇,虽有出于对武力高强的李崇的敬佩之心,更是因为,他自知自己领导一寨子人,一边要解决他们的吃喝问题,一头还要时刻提防官兵围剿,实非他的能力可及。不如顺势归顺李崇,把李崇稀里糊涂抬上大当家的位子,然后再把整个寨子的“养家”大任交给曾经官拜西楚中郎将的新任大当家头上。 山寨原先由两拨人组成,一拨是山下附近方圆百里内失了田地和营生的百姓,另一拨则是流窜到此的流匪。王猛属于前者,但由于身上背着两条人命,流匪一拨人也对他有三分忌惮。 如今,薛真卿布置的任务“垦田种粟、造酱织布、锻兵布防、操练养兵”,多是山民一拨在出力。流匪一拨习惯了打家劫舍不劳而获,辛苦劳作的日子,刚开始那会儿还能承受,日子久了便渐渐生出了怠惰之心……种田、巡防哪有喝酒吃肉来的畅快? 为了治理山寨,薛真卿制定各项规则,并集中管理山寨的粮食。同时,安排赵凌云留给她的禁卫军定期进行狩猎,将他们打来的野物腌制风干收仓储藏。 她给山里每户分派工作,为彰显公平,参考国子监考核学生的办法,采用了积分制度。按照上交的粮食、布匹、锻造的兵器和参与巡防的时间来为每人计算积分,再用积分换取相应的粮食和肉。对于缺乏劳动力的孤寡之户则特例特办,另有分发办法。 流匪的疏懒自然让他们收到的吃食不如其他山民的多。于是,这伙人心生不满,对于分配给他们的工作越发不上心了。但碍于李崇和赵凌云留下的禁卫军的武力,他们不敢正面冲突,只敢在巡防当值的时候偷懒、喝酒做些违规之事以取得心中平衡。 无规矩不成方圆,薛真卿和李崇一直有心敲打这波人。 二当家王猛则是这群“老油子”们和薛真卿、李崇之间的润滑剂,他两头不得罪,在中间和着稀泥当着和事佬,看似化解了矛盾,实则是给大家之间起了一堵墙。 阳奉阴违成了这群“老油子”对付薛真卿和李崇的办法。 在这群人中间指令无法上传下达,规矩的贯彻成了一件难事。 薛真卿有心从王猛身上下手,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可偏偏又找不着他身上的错。私底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试过,王猛还是一味地揣着聪明装糊涂。 而今晚,机会终于来了…… 第38章 流言 今夜,王猛当值,领着一队“老油子”巡防。疏忽职守,竟让巡防队伍里的老烟枪在巡防时间里抽烟,烟锅子里的火星烧了晒场上晾着的一担粮。 山寨有规,严令禁止当值期间吃酒抽烟,草垛、粮仓、械库、塔台附近更是严禁烟火。 薛真卿得报,立即命令禁卫军将王猛和肇事人员拿下,收押进山寨牢里,等候发落。 依律,罚是自然要罚,但要罚得他心服口服。 比起惩罚,更要收服,要让王猛带着他手下的那群“山匪油子”,真正归顺! 秉烛夜行,薛真卿丝毫没敢耽搁,立即披衣起身去找李崇商议。 “大当家,王猛被我收押了。”薛真卿一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李崇正喝着酽茶提神,见是薛真卿进屋,便搁下杯子让了座,说道: “听说了,他虽是寨子里的二当家,又是山匪流寇一派的头目,但既触犯寨规也得按照规矩受罚。我知道,我们是西楚的军队,是晋王埋在深山里的一柄利刃,治军必须严格,薛先生收押他,我没得意见。” 自从那日和赵凌云结盟,各人严格按照赵凌云的吩咐,在山寨里担当起了自己的角色,各司其职、通力协作。 为了今后在外不露马脚,相互间的称谓也随着彼此身份的变化而改变。薛真卿身为山寨师爷,她称呼李崇为“大当家”,李崇则尊称她一声“薛先生”或者“薛师爷”。 薛真卿又为了方便管理这满寨子的老少爷们,弃了红妆,一袭儒生打扮,腰间别着招文袋,手执一柄竹制小折扇,别有一番风雅。许是年少时经常和胞兄薛守仁对换身份出入学堂的原因,她扮演起男子来,驾轻就熟幻化自如,举手投足间,竟是雌雄莫辨。 薛真卿接过李崇递来的酽茶,说道: “按照寨矩处罚,自然简单。怎么个罚法,却是大有学问。” “罚得不好,合着王猛那性子,就怕他嘴上认着错,心里却满是怨怼。若是罚得好了,我们便是收了一寨人心,麾下又添猛将。” “史书上,从来不缺‘杀人诛心’的故事,同样,这‘罚’也得从‘人心’入手。” 李崇隔着桌子倾身靠近了些,饶有兴趣地说道:“请先生赐教,愿闻其详。” “不急,”薛真卿手肘支着桌子手背撑着下巴说道,“不如大当家先给我说说王猛的来历。” “哈哈,薛先生这是问对人了,这王猛王健威,我可是仔仔细细打听过的”,李崇哈哈一笑,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据我所知,健威年少时可没有现在的油滑,性格尚气任侠,又是出了有名的孝子。当年因犯了人命官司,无处藏身,只能背上瞎眼的老母亲投奔山寨而来。” “落草之后,由于他擅长协调流匪和山民之间的关系,让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甚至是势同水火的两拨人和平共处,多年来相安无事。因此,受到当时匪首的重用,被提上了二当家的位子。” “别看那班山匪流寇平时都跟凶神恶煞似的,但遇到健威这种结结实实背着人命案子的狠角色,还真是有些犯怵的,他们对这个二当家起先是害怕,后来相处下来,看他处处为山寨众人着想,便又生出了几分尊敬。” “至于上山落草的百姓们这头,他们都敬王猛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为人正义,还是个热心肠,遇强不弱遇弱不欺的。所以,他们遇上困难也都会找健威帮忙解决。颇得山寨众人的信任。” 薛真卿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听着李崇有些絮叨的叙述,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又问: “王猛上山前犯下的人命官司,还有他的瞎眼母亲,有劳大当家仔细说来听听。” “巧了!这两头话,还能摆一处说。”李崇拨亮桌上的油灯,清了清嗓子接着讲道,“健威当年还没落草为寇之前,家里父母健在,下头还有个妹妹。家里三亩薄田也够一家人糊口。他还跟着拳馆师傅学了几年功夫。” “可是,好景不长,他父亲染上痨病之后,这治病吃药就似无底洞,欠了私营交子铺的子钱家张富户不少银子,拳脚自然没钱学了,薄田、耕牛也被张富户拿去抵了债。” “可是,利息钱还没还完呢,他父亲还是走了。赖以为生的田地也没了,健威就跟着人去跑单帮。结果,货却被人劫去,血本无归。” “呵”,薛真卿哂笑一声,道,“遭过劫,自己却还是上山做了匪。这是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吗?” 李崇道:“先生有所不知,健威上山后,不久寨里就有了‘三不劫’原则,婚丧嫁娶不劫、学子赶考不劫、平头百姓不劫。” “哟,义匪侠盗。”薛真卿笑道。 “谁说不是呢?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失了营生,活不下去的百姓上山投奔。”李崇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似有展开细讲的打算,“话说健威当时的货款也都是问张富户借的交子钱,这一被劫,偿还无望,便和对方商量以他的劳力抵债,放宽偿还期限。” “可那张富户为富不仁,竟抓走了健威的妹妹卖给了牙行,那孩子那年才十岁啊……王妈妈生生哭瞎了眼……健威大孝子,见不得母亲这样,便去官府讨要说法,谁知,那张富户的子侄在广元王麾下任职,是个正儿八经领了军衔的六品军官。” “知县对张富户也是颇为忌惮,就让健威先补了这些年所欠的田税再来说话,否则一概不理。” 薛真卿咋舌,嗔怒道:“田都没了,让缴田税?啧啧,什么强盗逻辑。” “是啊!这事儿搁谁头上,谁都生气!”李崇咬牙愤愤道,“健威告状不成,反而当堂挨了一顿板子被轰了出去。他实在气不过,当夜提一柄柴刀,把张富户和那狗官的人头都砍了下来,挂在了县衙门口。连夜背上母亲就奔老君山而去。” “也是可怜。”薛真卿饮尽杯中的酽茶,问道,“他妹妹呢?后来找着没?” 李崇扼腕叹息: “哎,健威这些年一直在打听他妹子的下落,可惜,当年买人的牙子说,那时他小妹是被路过当地的老鸨子挑走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堂子哪里的花楼……” “牙子只记得,那个老鸨子周身绫罗绸缎环佩叮当,年轻、漂亮又富贵,官话也说得极好,像是庐阳来的,但也不敢确定。也不知她是要往何处去……哎,天地渺渺人海茫茫,就似大海捞针,怎么找?” 薛真卿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打算,对李崇说道: “按规矩,属下玩忽职守,健威有‘管理不善’和‘姑息纵容’的连带之责。皮肉之苦、牢狱之灾自是免不了,这些就按山寨规矩办。” “至于那烧毁的一担粮,也得让他循着规矩,翻了倍的赔出来。他在狱里赔不了,就让他的家属来代为偿还。” “啊?这……”李崇惊讶道,“他家就剩一个瞎眼老太太,两担粮食,合着两百来斤,你让她怎么还?” “这不还有你嘛!”薛真卿打开折扇掩口而笑,又道,“王妈妈年老体弱,她的口粮自是万万短不得。两百斤,就从你和我的份额里扣,什么时候还清两担,什么时候咱俩才能吃上饱饭。” 李崇豹眼圆睁:“啊……” 望着满脸错愕的李崇,薛真卿敛了笑,正色说道: “还有,王妈妈眼盲生活不便,明日就接过来和我同住,我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直到健威刑满出狱。大当家的,事不宜迟,请现在就随我去牢里走一遭,方才这些话,还得由您亲自对他讲。” 去狱里的路上,李崇问薛真卿:“先生,我得挨多久饿,才能帮健威还清两担粮?” “诶呦,这我可得好好算算,若大当家纯靠省着吃喝来还粮……大概……一年。”薛真卿摇着手里的小折扇,含着笑,轻飘飘地回答道。 她今晚心情不错,一是有机会可以真正收服王猛,二是终于收到了赵凌云的飞鸽传书,信上写着: “一切平安,诸事顺利。惟不见卿兮,思之如狂。世间纸短,书不尽相思情长。” …… 老君山山寨牢狱,炬火通明。 果然如薛真卿所料,王猛在狱中满心挂念的都是他的母亲,当王猛听完李崇对他的处罚和安排后,对李崇的代为受过感激涕零,伏地连连叩首。 王猛这一拜,拜出了——上下同欲、勠力同心! 李崇这一饿,饿出了——同心同德、奋楫笃行! …… 清风入酒,酒入喉。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大燕,庐阳皇都秦王府里。灯火通明。 慕容成岭听完近卫丁聪的汇报,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三杯两盏烈酒入喉,也无法挥却心头忐忑安然入睡。他索性起身,摊开纸笔,捋一捋刚才丁聪回报的话里所包含的讯息。 丁聪回报,前些日子,就是在慕容成岭离开庐阳去到临安旧都,安排渔民入籍军户、监督协助他们共同围垦钱塘门至清波门的那段海塘滩涂之时,有日,裕王慕容巍屹伤臂未愈就和丞相陈祁之子陈洞锐等一干年轻高官子侄们在“流觞院”饮酒烂醉。 又于酩酊大醉间舞剑,不慎斩坏了流觞院一楼大厅里摆着的七宝珊瑚树。赔了流觞院的青玦妈妈挺大一笔银子,这才息事宁人。 但,这桩已经用钱摆平了的事情还是被言官们在皇上面前狠狠参了一笔。 这原本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皇上慕容煜想不想凭借此事敲打三小子。 “台谏上奏,事无大小,讽议左右,以匡人君”乃言官们的分内之责,并非三皇子慕容巍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皇上慕容煜完全可以斥责几句“放浪形骸、不成体统”,罚个“禁足思过”之后,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大燕皇上慕容煜也正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秦王慕容成岭依旧感到不安,犹如芒刺在背,令他忐忑的是三弟慕容巍屹酗酒大醉的原因和酩酊时说过的话。 酒后吐真言也好,酒后胡言乱语也罢,这说出去的话里头终究是包含了清醒时的几分忿恨与怨怼。 丁聪回报,坊间传言,那日慕容巍屹踏入流觞院时自始至终就没笑过,满脸抑塞烦闷,起先,都以为他是没见着“花魁娘子”心里不快,憋了一肚子气呢,谁知他醉酒之后胡言乱语,话里话外竟吐露了对二皇兄慕容成岭的不满。 慕容巍屹那日烂醉如泥,当着席间众人的面,自斟自饮,忽又拉着一旁的陈洞锐喋喋不休地锐道: “……虽然本王,文韬不及长兄、武略勿如二哥……” “既无楚王的辅佐帝王之绩,也无秦王的卓绝军功傍身……” “虽然,本王也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可也不至于我刚刚被俘,你们、你们就急着在朝上讨论要不要把我弃了?” 裕王慕容巍屹后头越发醉得厉害,竟不顾旁人,自言自语啜泣道: “哥哥啊,我不会变成你成为储君路上的绊脚石!哥哥,哥哥……救我……” 这一声声“哥哥”,旁人都道三皇子唤的是长兄楚王慕容恒峰。 可是,慕容成岭清楚知道,裕王那日喊的是他。 他心知肚明,这定是那日在朝上,为防止丞相陈祁借着援救裕王争夺兵权时发生的争论被有心人听了去,然后,鹦鹉学舌、添油加酱地告诉了裕王慕容巍屹。 说者无意之失也好,包藏祸心也罢,总之,听者是真的往心里去了。且对慕容成岭心生怨怼、怨念丛生。 第39章 求救 慕容成岭提了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的名字,转而又划去几个,忽一转念又洋洋洒洒添上了几笔。 “究竟是谁在做口舌挑拨?流言又是从何而起?” “帝王之家,最忌兄弟阋墙!” “传言之人,城府深沉,所图不小啊!” 慕容成岭搁下笔,晾着墨,盯着纸上的几个名字屏气凝神地思索着。 “慕容岳、陈祁、陈洞锐、周泌、郭繇、慕容烨……” 回想儿提时代,那时候,父皇还没登基,母后也尚在人世,一家人住在临安潜邸,他身后总有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跟着,一声一声喊着“哥哥、哥哥”…… 回想昔日那个对他投来由衷敬佩目光的少年郎…… 回想前不久在皋城,慕容巍屹少年意气的那一句,“……别看我现在的个头比二皇兄你矮了那么一丁点儿……只要我晨起多喝牛乳,三餐多添饭,一定赶上你!不仅赶上你,还要长得比你更高……” 言犹在耳,兄弟之间却已生出了嫌隙。他只不过去了临安旧都公干了几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趁机挖他的墙角。 难怪这次他从临安回来庐阳述职时,慕容巍屹对他一改往日的热心快肠,反而换上了一副“心有芥蒂讳莫如深”的模样。 “流言从何处而起?流言又因何而起?难道……是因为我吗?”他追问着自己。 慕容成岭总是这样,每每遇上问题,他最先不放过的便是他自己。 “反躬内省、正己修心、见贤思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是他认定的君子之德、君子之道。 慕容成岭反思: 他大刀阔斧地改革大燕官僚制度,将“三省一台五监”改为“三省六部九卿”,直接分散、削弱了丞相陈祁的相权,集中了慕容煜的皇权。 陈祁为首的一拨西楚降臣应该是恨他的。 他协助父皇慕容煜举国上下加深推行汉化,想让鲜卑族彻底融入汉族,实现民族、文化的大一统。在野,他提倡推行孔孟之道,奉行周礼;在朝,他大力提拔汉人官员。 如此,六王爷慕容烨为首的大部分鲜卑贵族应该是恨他的。 而他的大哥慕容恒峰也是反对汉化的一员。慕容成岭知道,慕容氏兄友弟恭的背后,其实自己并不为长兄所喜。 是他向父皇提议的迁都庐阳,劳师动众地把一干世家迁来新都。又谏言皇上加开恩科,提拔了一拨汉人寒门学子入仕,与有些个尸位素餐文恬武嬉的世家官员分庭抗礼。 所以,大燕世家门阀应该是恨他的。 慕容成岭太过心急,他的改革也太激进,阴面、阳面上都得罪了不少人。遭人报复乃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知道,今朝在改革上使了雷霆手段,他日就要做好会遭受反噬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居然来得这般凶猛歹毒,把手伸向了素来心思单纯与世无争的三弟裕王,而且他也没想到反噬竟会来得这般快。 这世上,报复打击一个人的最佳办法,无疑是折断他的“手脚”、毁掉他最重视的东西。 而,父兄手足无疑是秦王慕容成岭的铠甲,同时,也是他的软肋…… 他凝视着纸上的名字,敛眸微盻。 夏夜暑热,秦王府的书房三面吊了竹帘开了窗,竹帘挡不住蝉鸣蛙叫,“知了”、“咕呱”之声声声入耳,让人觉得无比聒噪、烦闷。 慕容成岭推门而出,唤上廊下守夜的丁聪,顾不上夜色已深,戴月披星地出府而去。晚风从洞开的大门溜进来,翻乱了书桌上他几番修改写下的名单,纸张纷纷沙沙落地。顾不得收拾,他急着去见一个人…… 庐阳刑部诏狱。 自从慕容成岭第一次过来拜会西楚太子太傅章载道之后,依秦王令,章太傅的牢门便没再被上过锁,这边牢房的看守也换成了一般仆从,负责照顾章太傅的饮食起居而非看管监视。 慕容成岭说过,只要章太傅自己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诏狱,住进早早已经为他备下的府邸。可是章太傅却指天誓日地发愿: “此生只为不二之臣。除了这里,不会踏进大燕的国土一步,不会为大燕奉献一计。” 慕容成岭无法用言语打动章太傅归顺,他便想着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用行动来证明给章太傅看“大燕才是值得他竭尽才能、为天下尽忠尽力的”。 照着慕容成岭的吩咐,章太傅牢房内的陈设也按书房制式添了卧榻、书桌、架箱、和一些书籍,毕竟刑部诏狱腌臜之地,再如何改造,也只能简单得有些简陋,不过好在还算干净。 夏日,朝蝇暮蚊,此刻章太傅的牢房里点了驱蚊的熏香,他正秉烛疾书着什么。 丁聪被留在牢房门口值守,慕容成岭于门前行了师生之礼,这才踏进狱中。 这是他第六次来这里。 章太傅搁下笔,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秦王殿下,此行若还是来劝降,那便不必多言了。” “诚心请求先生为我大燕肱骨,既然不为先生所喜,那么此事学生自是不会再提。”慕容成岭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学生今日深夜打扰,实是因为遇到了难事,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章载道淡淡说道:“老朽曾经发愿,不为夺我西楚江山的大燕献计一策。恐怕,秦王殿下今夜是要又白跑一趟了。” “学生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求取国策,而是为了学生的私事和天下百姓而来。”慕容峤屈膝坐下,隔着书案,端端正正地正坐在章太傅的对面回答道。 “殿下的私事如何牵扯到了百姓?”章太傅拂了拂坐皱的衣摆,调整好坐姿,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 慕容成岭见状,知是章太傅这次没有下逐客令,心下一宽。他便将裕王慕容巍屹酒后失仪,口出怨怼之言的事情,以及他这些日子的改革举措,向章太傅事无巨细详细道来。 末了,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 “帝王之家最忌兄弟阋墙,父子叔侄同室操戈,内忧引来外患,最终将是八方战乱,苦的终究是天下百姓。所以,还望先生以天下黎民为重,请先生为学生指点迷津。” 章载道轻捻胡须,思量片刻后,说道: “殿下近日这番除旧革新的行动,对于大部分大燕世家门阀贵族而言,与‘分人肉羹动人钱财’之举无异,他们自然不会情愿。” “殿下,你同时也过早地展露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治国理念,这只会让那些与你意见相左、利益相悖的党阀有足够的时间和办法来阻止殿下有机会继承大统。” “这次他们是从离间你们兄弟入手,让殿下不仅失去了手足帮扶,甚至还会因此而多一个劲敌。他们则可拉拢一个有资格争储之人,确立一方阵营。” 慕容成岭颔首沉思,章太傅话里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这回他是太过心急,急于求成太激进了。但瑕不掩瑜,这些改革举措之于大燕江山社稷能够传承千秋万载是绝对必要的。 当他抬起头时,正好与章太傅的目光相触。 章载道望着慕容成岭的双目,直白地问道:“秦王殿下,可否有意大燕储君之位?” 慕容成岭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无意!学生志不在皇位,学生只愿辅佐君父。在内,兄弟既翕宜事其家;在外,为天下黎民尽心效力。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学生的心之所往、毕生所向。” 这些话但凡换个人来讲都会是一番冠冕堂皇的假话大话空话,但章载道看得出,慕容成岭没有骗他,帝王之家少有这样清澈赤诚、充满少年意气的眼睛,上回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西楚太子赵子渊拜入他门下之时。 此去经年,山长水阔,往事如烟,音信渺渺…… 他合上双目轻叹一声,沉默片刻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如此,秦王殿下只能‘退避三舍’了。” “退避三舍?”慕容成岭不甚理解,行礼道,“愿闻其详,还请先生指教。” 章载道正襟危坐:“殿下既然无意大燕储君之位,惟愿兄弟既翕,只为天下效命,那么就退出争储夺嫡的修罗场、退出祁阳宫、甚至退出庐阳皇都。” 慕容成岭被章载道口中的一连三个“退出”震愕到了,他问: “如果退出朝堂、退出庐阳,学生又该何往?” 章太傅拨高桌上灯芯,让整间囚室笼罩在光亮里,然后指着慕容成岭身后的影子说道: “秦王殿下可以去向光明不及之处,燃起炬火,使之光明!” “天底下,流匪作乱之地,蛮夷来犯之疆,海贼侵犯之域,天灾降临之所,都将是殿下可去之处、该往之处!” “待到真正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殿下再求一封地解甲归田。读书着作、农樵渔耕、儿孙绕膝、安度余生。” 慕容成岭犹如醍醐灌顶,伏地对章太傅深深一拜,说道:“叩谢先生,学生受教了!” 回去秦王府的路上,天色微亮。 丁聪问慕容成岭:“主子,刚才章老头儿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觉得他是教唆主子您以身犯险呢?” 慕容成岭笑而不语,只催促丁聪快行,回府更衣,稍后还要上朝。 慕容成岭明白章太傅的用心—— “自古以来,‘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这是因为东宫太子乃尊贵之躯,维系一国未来之根本与希望,代表一国的尊严和权威,绝不可以以身试险。” “而他慕容峤,若是可以舍得剐了这一身血肉,置生死于度外,不惜性命驰骋沙场,往天底下的凶险处去……那么,便既能绝了兄弟之间的纷争猜忌,也能为百姓求得太平昌盛。” 只是,如今大燕天下太平,能让他实现退避三舍的“凶险之地”又在哪里呢? 秦王慕容成岭没有想到,机会竟来得这般及时…… 第40章 南疆 晨阳初绽,夏天清晨的阳光撒在红墙碧瓦上,庐阳祁阳宫笼在一片金灿灿的光芒里,群鸟高亢啼鸣着飞过明光殿上空。高公公在殿前高唱一声:“上朝!” 于霞光万道里,明光殿的大门轰然开启,分列而立的文武百官秩序井然鱼贯而入。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在高公公的唱喝声中,慕容煜端坐龙椅,器宇轩昂地环顾殿下众臣。 兵部尚书何伯约出列,垂绅正笏朗声启奏道: “臣有奏。今晨兵部收到急报,南疆遭林邑来犯。臣请出兵平乱。” 何伯约出身寒门,入仕之前曾在二皇子慕容成岭府里的参署任军师智囊,崭露头角。 如此治国之才,慕容成岭并没有藏私,而是将其推荐给了父皇慕容煜。后由于何伯约的高瞻远瞩和不二忠心,慕容煜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大燕新朝初立之时,慕容成岭谏言改官制,由“三省一台五监”改为“三省六部九卿”,于尚书省下设立吏部、户部、工部、兵部等六部,也就是那时,何伯约被大燕皇帝慕容煜任命为兵部尚书,成为大燕最年轻的正三品大员。 今晨天未亮,兵部收到马上飞递八百里加急的兵部文书,展开一看是“林邑犯南疆”的急报,何尚书并未知会丞相陈祁,直接在早朝上当堂面禀了皇上。只见丞相陈祁听完何尚书的上奏之后,下垮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随即立马又敛了神色,不动声色地执笏伫立在一旁。 虽然离得并不近,但陈祁的表情没能逃过陛台之上耳聪目明的慕容煜的眼睛。 慕容煜问了殿上众臣的意见。 有人提出:“林邑小国不足为惧,派驻守南疆的定远侯率兵攻打便可”。 明光殿上众臣工纷纷附议, 御史大夫颜馥节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大燕新朝初立,正是民心不稳之时,林邑趁虚而入犯我国土,虽是南蛮小国来犯,螳臂当车不足为惧,定远侯足可抵挡。” “但,鉴于当下局势,朝廷也该立即出兵奔赴南疆!因为,这既是我朝对犯我国土者的态度,也是对边疆百姓安危的挂牵。既是朝廷要护边疆百姓周全的表率,也是彰显‘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的决心!” 颜御史话音刚落,秦王慕容成岭也掷地有声得跪请道:“儿臣附议,儿臣愿率兵赴南疆平乱!” 慕容煜有些犹豫,这些日子他正考虑大燕的立储之事,长子楚王慕容恒峰和次子秦王慕容成岭都是他心目中太子人选,且两者之间他更倾向于后者。而历来,“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太子不能手握兵权出战征伐是大燕祖上留下的规矩。 这次又和前几回都不一样。上元夜暗取西楚庐阳时,大燕尚未立朝;前次营救裕王的时候,既可算作国事也可当成家事;可这回的南疆平乱讨伐林邑则是正儿八经的领兵出征,是要拿着虎符的。 虎符一出便象征兵权的正式移交。 一旦给了慕容成岭象征兵权的虎符,便是断了他入主东宫的道路。 皇帝慕容煜心有不忍……他还没决定,楚王和秦王里头究竟立谁为储。 “林邑乃南蛮小国,为了平定这个于南疆作妖的跳梁小丑而断了成岭被立储的机会,不值得。”慕容煜心下已然有了决断,于是转头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丞相陈祁。 皇上知道陈祁可是一直觊觎着兵权呢,料定他定会提出反对秦王领兵的理由,并捎带着毛遂自荐一番要求带病出征的。“正好让陈祁出言驳了秦王的请求。孤只管顺水推舟便好。”慕容煜打着如意算盘。 于是问道:“丞相怎么看?” 岂料,陈祁一反常态,出列执笏,回答道:“回禀陛下,臣附秦王议。” “秦王殿下英勇盖世,亲赴南疆平乱,实属难能可贵!皇子以身赴险,亲自出征,可定军心安民意,使我大燕南疆凝心聚力、勠力同心,使我国境戍防固若金汤,社稷江山稳若磐石,今后无人再敢来造次!” 陈祁说得铿锵,话音刚落,楚王慕容恒峰立即亦朗声道:“儿臣附议。” 明光殿上一干大燕氏族门阀出身的臣子以及楚王僚属们,唯慕容恒峰马首是瞻,此刻亦立即齐声附议。另有一干西楚降臣见领头的陈祁发话了,遂也尽数附议。 转眼间,朝堂上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遽然,事态走向与皇帝慕容煜的愿望背道而驰,他弄巧成拙,无意间将秦王慕容成岭送上了战场,也等同于将楚王慕容恒峰推上了太子之位。 …… 是夜,庐阳忽然变了天。 雷雨欲来,云层俱黑,狂风阵阵,穿林打叶。 连聒噪的蛙虫都噤了声,只听得殿外的雷鸣一声响过一声。 祁阳宫御书房里烛火摇曳,罗帐翻扬,慕容煜还在秉烛批阅奏章,这些奏折里头,许多都是来自大燕氏族门阀的上奏,要求停止汉化,要皇帝陛下不要忘本,要保持鲜卑传统的。 还有便是奏请皇上尽早立储的,储君不立,国祚不稳。 而,关于林邑平乱之事,只有一通来自兵部尚书何伯约的奏折。 仿佛,林邑侵犯南疆,在众臣眼里真的只是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不足一提…… 慕容煜搁下朱笔,仰身靠着太师椅,抬手捏着眉心,此刻,他竟感到十分疲惫,奏折上笔迹各异的字迹也令他顿觉烦躁,就像写这些奏折的人正一齐凑在他耳边叽哩哇啦各抒己见,聒噪得很。 大燕立朝以来,他慕容煜励精图治,焚膏继晷地处理政务,从未感到今日这般的心力交瘁。是该立储了。但楚王真的合适吗?还是要破一破祖宗定下的规矩礼制,让领兵的秦王也能有机会成为储君? 高公公看在眼里,明白慕容煜的烦恼,趁着在一旁奉茶的机会,轻声说道: “陛下该歇歇了,既然经过那么多时日,有些事依旧犹豫不决踌躇难断,不如今日便听了上天的安排,顺水推舟也未尝不是个正确决定啊。兴许还是件美事呢。” 慕容煜明白高公公在说什么,这个老奴伴着他长大,相互间有着超越君臣和主仆的情谊与默契。 他对着高公公苦笑一下,不置可否,转头透过洞开的窗户往南边望去……高公公发现,慕容煜鬓边又添银丝,额上眉间的沟壑也越发深了。 南疆也是连夜大雨。 当慕容成岭领兵奔赴南疆之后,这雨就没有停过。 营帐泡在水里,铠甲之下的战袍总是湿哒哒地黏在肌肤之上。 林邑果然不敌大燕秦王的军队。 在与定远侯的府兵胶着半月有余之后,秦王大军一到,不出三日,林邑军便就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躲进雨林之中不再现身。 秦王慕容成岭下令必须擒拿林邑率军之首,这次不给他们釜底抽薪,难保日后不再来骚扰南疆。虽然,林邑军的杀伤力不大,但战火一起,民众终究不甚其扰。所以,这次要一举制服。 怎奈,躲进雨林之后。林邑军开始宁愿当个缩头乌龟也不现身,饶是你秦王骁勇善战又奈我何? 南疆多蛇鼠虫蚁又湿热多雨,大燕军中多有将士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身上起了疹子又腹泻不止,不出几日更有多人起了高热。 随军的太医一脑门子汗,深夜急匆匆地跑进秦王的中军帐里,禀报慕容成岭: “秦王殿下,不好了,军中怕是起了疫病!” “本王也起疹子了”,慕容成岭解了上衣,袒露出发了大片红疹的前胸和后背,对随军太医说道,“起先本王只以为是水土不服得了热症,现在看来并非那么简单,因为,我也起热了。还有劳太医替我开上几副药。” 太医见状,不顾有被传染之虞,立即上前替慕容峤把了脉,眉头深缩。刚要开口说什么,便闻慕容成岭又吩咐道: “本王患病的事情还请太医出了这帐门便守口如瓶。” 太医连忙行礼称:“是。”应承了下来。 慕容成岭接着说道: “明早,将患病军士悉数迁移去后方高地的干燥之处,泡在水里疫病更容易传播。再传令全体将士,全员立即以巾帕掩住口鼻谨防传染!违者军法处置!” “谨遵殿下钧令。”随军太医深深叩首,又问,“那殿下您呢?是否一同后撤?” 慕容成岭摇摇头,道:“如今军中疫病一起,便没有时间再守株待兔了,等不及林邑蛮子现身,我们得主动出击。” 慕容成岭指着地图上一片茂密雨林的标识说道: “虽然,深入密林并非我军擅长的打法,但今时今日也只能背水一战冒险一试了。再不速战速决,就怕疫病传播开来我军不得不先退兵。这一退兵反倒助长了林邑南蛮的嚣张气焰,灭了我大燕威风。如此,此番南征不仅没了震慑林邑的效果,反而适得其反了。所以,必须一战拿下!” 慕容成岭转身对丁聪命令道: “卯时,你随太医将染病军士全部转移。带一队身强体壮的人马,做好防护,负责协同太医一起迁移、照顾病员。本王明晚会另选人手,随我偷袭敌营。擒拿林邑贼首。” 每次出战或者公务,丁聪从未离开过慕容成岭的左右,他开口反对道:“带伤兵撤离可以交给旁人去办,我随主子深入雨林擒贼去。” “这是军令!”慕容成岭正了神色,不容置疑地严肃说道,“你再从健康的军士中物色二十个和你一般身形瘦小、机灵巧捷、擅长侦查打探的军士。二更前带来本王营帐,我有任务安排。” 丁聪虽是万般不愿离开秦王,但无奈军令如山,只得顿首,领了命出帐。 南疆的雨还在哗哗下着。 慕容成岭万万没想到,这番竟会在军中突发疫病,明明胜券在握的一场远征,竟变成了如今这般进退维谷的狼狈局面。 碗里的草药散发清苦的香气,慕容成岭仰头一口喝干。他觉得此番军中疫病来得蹊跷,为何定远侯的府兵胶着战事半月有余一直无人染病,而他的大军才到一周,便七歪八倒地病倒了一片。用“水土不服、暴雨成灾、易发疫病”来解释,似乎太过牵强。 慕容成岭正发着高热,喝了药发了一身汗,顿觉身上轻松了些许,但困乏感也随之而来,他忍不住伏案小憩,丁聪正领了二十个身手敏捷擅长侦查的斥候来见复命,扰了他的安眠。 翌日清晨,大燕军队按照秦王的指示,佯装撤退,后撤六十里后驻扎高地北坡。 慕容成岭另外安排三名副将,各领三队健康军士,一队于高地接应,另外两路趁着夜黑雨疾分左右两路绕回雨林前线,呈包抄夹击之势。 他自己则率十个精兵和二十名斥候偷偷潜回到雨林前线,埋伏着按兵不动一直等至夜深才弃马徒步深入南疆雨林之中,寻找林邑军营驻地,偷袭擒拿贼首。 一入密林,二十斥候照着昨夜的计划,东西南北各五人散开探寻,无论侦查结果如何,一个时辰内必回原地复命。倘若回到此地后,见不着其他人,便不可再作片刻停留,立即自行退出雨林,和左右两翼汇合。 雨林之中连日大雨泥泞难行,毒虫蛇蚁猖獗,又有瘴气频发。 众人熬着炎热,扎紧了袖口裤脚,以巾帕紧紧捂住口鼻,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斥候小旗复命,说是找到了林邑军的驻扎地。 “这么轻易就能找到?” 这着实出乎慕容峤的预料,他低声提醒众人:“小心有诈。” 话音未落,只闻耳边“咻咻”风声起,箭矢破空之声不断,连绵数息,箭镞闪着寒芒划破了夜空撕碎了慕容成岭的布局。 慕容成岭一边挥剑格挡飞镞,一边大喝道:“散开,各自隐蔽!!” 第41章 平局 在这藤萝蔓延、林木参天的南疆密林。 在这青苔湿滑、瘴气弥漫的沼泽。 在这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纵使身手如何矫健、巧捷万端,终究施展不开,终究暗箭难防! “散开,各自隐蔽!!”慕容成岭大喝着,挥剑格挡。 “咻咻”箭矢破空之声夹杂着“锵锵”金石撞击之音不绝于耳。 众人各自寻地方躲藏,慕容成岭和斥候小旗躲在了一棵古榕树之后。幸好榕树的树干足足有四人合抱的粗细,堪堪帮他们挡住了身后的箭雨。 “殿下,我、我们中埋伏了?”斥候小旗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问着慕容成岭。 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秦王死命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进了大榕树后,才帮他躲过了一劫,不然他此刻应该已经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慕容成岭背靠树干,身上似乎又起了热,气喘吁吁,无暇回答小旗的问话。他脑中将方才遭遇的偷袭迅速回忆了一遍,心道:“这攻势,我们何止是中了埋伏,分明是林邑蛮子早就布下了连弩机关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林邑蛮子好耐心!好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慕容成岭银牙咬碎低低咒骂了声。 敌方的迅速撤退,躲进雨林后的坚守不出,原来等的就是大燕南征军中疫病爆发,然后又待慕容成岭取胜心切深入雨林的这一天。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慕容成岭终于串联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咻咻”的箭矢之声终于渐渐停歇。 慕容成岭轻声对身边的斥候小旗说:“本王出去看看,你躲在此处,没有本王命令,不要出来。” 小旗还欲替秦王打先锋,见慕容成岭眼神坚定不容置疑,踌躇须臾,便也点头领命乖乖在原地候着。 慕容成岭先是探头张望了几回,未见有敌,便猫着腰,转出了古榕树粗壮的树干。带来的军士半数中箭,还好大家在慕容峤的指挥下躲闪及时,雨林又多遮蔽之物,所幸都只是些皮外伤,性命无虞。 慕容成岭打着呼哨暗号集合了众人。大家聚在青苔密布的大岩石后头,听秦王布置下一步计划,他说:“本王推断,小旗适才打探到的营帐当是林邑军的真实驻地。” 有军士疑惑道:“殿下,小旗半个时辰就能从那敌军驻地到这儿打个来回,可见,林邑蛮子的营地离我们所中的陷阱并不远,为何不见他们出营攻击我们?” 慕容成岭对于反驳他意见的人从来不恼,他问道:“你见过山中猎人捕猎猛兽吗?” 那个军士摇头道:“不曾。” “猎人捕猎猛兽,从不正面攻击,因为两者间的力量悬殊。猎人们都是先布下陷阱,等着猎物困于陷阱中。猛兽一旦中了陷阱便会受伤挣扎,越挣扎体力消耗越大。第二日待猛兽力竭,猎人们再来陷阱处补上一刀,那时的猛兽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慕容峤手指点了众人一圈,接着说道:“我们便是陷于林邑蛮子连弩陷阱中的猛兽。” “秦王殿下,属下明白了。”那个军士说道,“我们虽然军中起了疫病,咱们这一队人又中了连弩陷阱,但即便受伤之下,猛兽爪牙尚利。两军战力依旧悬殊,在不清楚我军的真实情况之下,林邑蛮子不会轻举妄动,贸贸然出营攻击。” “对,正是如此。两军对战,遇上困兽犹斗,其实也颇为可怕。”慕容成岭补充道,“何况我军今晨已经佯装不敌疫病,全军撤退。林邑蛮子不敢确定适才是什么触发了连弩机关陷阱。即使明知是我军偷袭,他们也算不出来了多少人,不敢妄断是否后有援兵。所以,他们宁可暂时按兵不发。” 慕容成岭用蕉叶遮挡雨点,让斥候小旗在地上画下适才探得的通向林邑军营的路径地图。随后,安排大家偷营。 又命受伤军士回到方才的陷阱处,抹干净血迹脚印等痕迹,随后躲藏于古榕之上,原地待命,谨防林邑稍后派兵前来探查发现他们的去向和踪迹。 简短的战术会议开罢,众人撤了上方的蕉叶,雨水很快洗刷掉了地上的地图,又用腐叶遮盖了纷乱的脚印。 忽然,传来一声受伤军士压抑的呻吟声,慕容成岭连忙问:“怎么了?” “殿下,属下的伤腿有些麻了,又麻又痒,跟有很多虫蚁在啃咬似的。”伤兵是个铮铮硬汉,此刻竟也面容扭曲,露着痛苦之色。 慕容成岭不由分说,立即躬身蹲下,亲自解开扎裤脚的布条,卷起他的裤腿查看。只见,伤口挺深,中箭的地方渗出的鲜血变成了黑红。 中毒了!箭头淬了毒! “妈的!林邑蛮子!打不过就玩阴、阴招!”硬汉伤兵还想阻止秦王慕容成岭屈尊降贵地亲自为他查看伤势,却只觉伤腿麻木之感更甚,而且开始有了头晕目眩不辨方向的感觉。 慕容成岭掏出怀里的药瓶,将瓷瓶里的药丸悉数倒出分给了伤兵们,说道: “这些药服下,先止住毒性蔓延,其余没受伤的人跟我走。此战只取敌首,绑了人就撤,不可恋战!取敌首后,回来再背受伤弟兄们出去!” 众人领命,在夜幕的掩饰之下,跟着慕容成岭前去偷营。 夏夜的暴雨被狂风裹挟着,穿林打叶,豆大的雨珠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嘈杂的“唰唰”和“噼噼啪啪”的声响。成了大燕偷袭小队最好的掩护。 慕容成岭一行匍匐在林邑军驻扎的山洞外,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斥候小旗轻声问慕容成岭:“殿下,如何断定此处不是伪营?” 慕容成岭压低声音回答: “林邑蛮子这次故意同定远侯胶着,拖延战时,等着我们前来。又能算准时机,暗中投毒,使疫病在我军中传播蔓延。还能提前布置好连弩机关,诱本王入局……一反常态,今次能够有这般妙算,如此能掐会断,想必此番林邑军中定有熟读兵书之人。” “此人也定知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兵法道理,所以才敢在此故摆疑阵。” 斥候小旗听得一知半解,只觉用兵之道高深莫测,虽是似懂非懂,但也不禁信服,连连点头,“嗯嗯”应和着。 此时,慕容成岭觉得身上热度愈高,轻咳了一下,又对斥候小旗说道:“另外,本王敢赌这里不是伪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也相信你的判断。”先前便是慕容成岭身旁这个斥候率先回报发现林邑军营的。 小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笑了。 慕容成岭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大男人脸红啥?” “我这脸受过火伤,本身就红。”小旗嘟囔着。 其实,方才的一番说明里还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被慕容成岭藏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口。那便是—— “大燕朝中定有通敌林邑之人。否则,他们怎会知道我会举兵南下?又是何时到达?而故意与定远侯胶着?还能算准时机投毒,让我军感染疫病。” “此行必须拿下贼首,揪出叛国通敌之人。否则我大燕社稷难安!战祸一旦蔓延,苦的又是天下百姓。”慕容成岭如此这般暗自思忖着,默默下定了决心。 他们低声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片刻松懈,紧紧盯着远处林邑守兵的一举一动。 帅帐中灯火熄灭……慕容成岭按捺住性子,稳住己方军士。 又过片刻,守兵换防,慕容成岭振臂一挥,大燕军士犹如魅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林邑军营地之中,小旗领命深入洞中深处焚烧粮草,近日多雨,慕容成岭断定林邑军会将粮草补给藏在洞内深处的干燥地儿。 他自己则带了两个精壮军士,直捣黄龙进入帅帐擒拿贼首。其余人掩护接应。 当慕容成岭犹如天神降临般突然出现在帅帐之时,林邑军首领心知“万事休矣”,便不再做无谓的抵抗,束手就擒。 这个首领和历来的林邑军头目完全不同,他没有虬结肌肉和乱糟糟的头发须眉,也没有蛮人头领身上常有的那种野蛮桀骜的气质,反而有着几分读书人才有的文气。 慕容成岭的左右将士相视一眼,眼神中相互透露出一句话:“不会,贼首,就这货?” 慕容成岭毫不犹豫地上前扭了这人。他能断定这便是贼首。 回观历史,儒雅书生羽冠纶巾,谈笑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将才不乏其人。眼前这个文弱的人便是此番林邑国的率军之将。 擒获敌首慕容成岭下令立即撤退,后方的粮草此时也烧了起来。 “撤!粮草辎重被烧,林邑军定然退兵,剩下的蛮子兵不用管!大家随我撤!” 慕容成岭大声指挥着,手中烈风逐日剑死死抵住贼首的脖颈。 “药师大人!”有林邑兵高喊着一路追赶而来。又见秦王剑抵药师喉间,终归投鼠忌器,不敢再靠近。 斥候小旗在后方放完火,最后一个退出敌方营帐。 他原本红彤彤的脸上此刻又添了几抹黑灰,慕容成岭冲他点头,投以赞许的目光。小旗咧嘴一笑,边朝秦王跑来边报告道:“殿下,小的不辱使命,蛮子的粮草全部烧了!” 话音刚落,慕容成岭只见小旗的背后,那个方才高呼“药师”的林邑兵拉开了精钢大弓,手臂上的肌肉虬结,精钢大弓被拉满,犹如一轮满月,眼见一支强弩即将被射出…… 慕容成岭大喝:“小心!” 他手中还擒着林邑药师,无法挥剑格挡,几乎是下意识地,挟着林邑药师一起迅速腾挪转身,将小旗护在了身后,用自己宽阔的背脊生生替小旗裆下了那一箭。 “殿下!”小旗高喊。 众人聚拢来,纷纷替秦王断后,慕容成岭硬撑着脑中最后一线清明,将林邑药师交给左右卫,自己则对小旗说:“快撤。”说完,他的齿间再也咬不住血。以剑鞘拄地,蹒跚前行,眼见体力不支就要倒下。 众将大惊失色,皆高喊:“秦王殿下!” 就在慕容成岭即将昏迷之时,违秦王钧令,私自带了一队大燕骑兵找来的丁聪正好赶到……那一刻,慕容成岭因为严重失血,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清来人,惟有听觉尚存,他听见近侍丁聪带着哭腔喊着“主子!主子!”便失了神智,一头栽倒了下去…… 这一战,林邑被俘了主帅,大燕则被重伤了秦王,原本以为此战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如今却只勉强打了个平局。 慕容成岭醒来之时正伏在丁聪背上,黑夜退去、骤雨已歇,丁聪身形瘦小,却绝不肯假借他人之手,非得自己亲自背着慕容成岭在雨林里艰难穿行,前方已经能够看到开阔地区的光亮。 “放我下来……我自、自己走……”慕容成岭伏在丁聪肩头说着,气若游丝、声如蚊吟。 丁聪见慕容成岭醒了,又喜又气,喜的是秦王终于恢复了神志;气的是,偷袭敌营竟不让自己跟着……他眼角一热,泪就决堤,委屈巴巴地带着哭腔说道: “主子,我是近卫、随侍,哪儿有近卫随侍不跟着主子的道理!昨夜我若不来,主子就交代在这雨林里了,现在喂了蛇鼠虫蚁都未可知!” “主子,小的斗胆违抗军令,还请主子留着性命、留着好身子,回去对小的军法处置!” 丁聪还在抽抽噎噎、絮絮叨叨地说着,慕容成岭嘴角噙着笑,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第42章 疫病 大燕秦王慕容成岭在回朝的路上,忽而清醒忽而昏睡,就这样一路熬到了皋城。 疫病、箭伤、中毒……随军的太医们这一路,为着医治秦王慕容成岭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这日,当慕容成岭再次醒来时,终于,高烧稍退,感到片刻的神志清明。他在马车里隔着车帘向外头的丁聪问道:“到哪儿了?” “主子醒了!”丁聪惊喜地应着,说着话便要掀开车帘进来,被慕容成岭立即阻止了。 慕容成岭哑着嗓子说道:“隔着帘子讲,别传染了疫病。” 丁聪嘟哝着:“主子,太医近得你身,我就近不得。小的我背您出了南疆雨林也没被传染。小的年轻体健,这几日老头子胡太医与您朝夕相处都没见染上疫病,我怕什么!” 慕容成岭轻咳两声,不理会丁聪的“抱怨”,再次问道:“到哪儿了?” “回主子,前头就是皋城了。”丁聪见秦王问得严肃,并不是同他玩笑,便也恭恭敬敬地答了话。 慕容成岭吩咐道:“请胡太医过来。” “是!”丁聪打马前行,很快就把胡太医带了来。 胡太医用巾帕捂紧口鼻,通传了一声便掀了车帘进入秦王的马车轿厢。 南疆大战林邑之时,慕容成岭为了军心不受动摇,隐瞒了自己也被传染疫病的消息。 平乱一结束,趁着短暂的清醒时刻,解了封锁军中疫病肆虐的消息禁令。八百里快马加鞭,从庐阳祁阳宫里头,把太医院院使胡太医请了来。一般随军的太医都擅长接骨、治疗刀剑之伤,而面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疫病,他们的经验却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前几日,院使胡太医一路南下,刚刚同班师回朝北上的大燕南征大军汇合到了一处。 胡太医已过花甲之年,他是太医院里最擅长应对瘟疫的大夫。在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他还只是民间杏林世家的长子,在刚刚继承家业的头几年,曾成功阻止了三次民间瘟疫的爆发。 他一到军中,顾不得休息,招来随军医正们,听了他们的描述,看了开具的处方,立即换了几味性烈的药物。 艺高人胆大,这样的猛药,纵观整个太医院也只有胡太医敢下。 他不愧是杏林圣手,这新药才几副下肚,两日,慕容成岭便退了高热。 “拜见秦王殿下!”胡太医行礼。 慕容成岭请他免了礼,赐了座,说道:“胡太医辛苦了!不知军中疫情如何?另外,受伤的将士们伤势怎样。” “感念秦王殿下挂念将士们。殿下仁义,真乃我军之福。”胡太医接着回答道,“殿下所俘林邑药师范文觉为了少受皮肉之苦,早早已经交出了箭毒的解药,受伤将士的箭毒已解。只是这疫病……” 慕容成岭见胡太医言辞间似有顾虑,说道:“胡太医,但说无妨。” 胡太医回答:“是!不瞒殿下,这次军中的疫病微臣从未见过,医书上也没有记载。目前尚无万全的把握能够治愈。” “这次军中疫病来得蹊跷,定远侯的府兵在南疆前线和林邑军胶着半月有余,也没见他们染病,偏偏本王所率的南征军一到,这疫病就突然爆发了?本王怀疑,这是林邑蛮子暗中投毒。”慕容成岭说了自己的猜测。 胡太医轻叹一声,略为感慨地回答道:“不瞒殿下,微臣也是这同您一般推测。哎……其实,老臣也最怕军中瘟疫是林邑投毒所致,所以,在殿下昏迷之时,微臣不得不逾矩,亲自审问了林邑药师。还请殿下恕老臣僭越职权之罪。” “无妨!”慕容成岭接着又连忙问道,“林邑药师如何说?” “回殿下,”胡太医道,“范药师对故意向我军水源投毒传播疫情一事供认不讳,但这瘟疫的解药……他却说,他也没有。” 慕容成岭蹙眉。 胡太医接着说道:“据林邑范药师所述,由于这个瘟疫一旦染上之后,会随着宿主机体的不同而滋养出不同于原来的疫病病株。” “所以,这瘟疫的发展也不在他的可控可预判的范畴之内。微臣也正着急寻找良方。但因前所未见,所以,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边试探边改良用药。” “目前,染病将士们喝了微臣所改的药方,高热虽退,但瘟疫并未痊愈,传播风险依然非常之大。昨夜还有十数将士,病重不治。为防扩散,已经按律就地火化了。” 慕容成岭眼神一凝,覆于膝头的双掌紧紧攥成了拳头。 胡太医轻轻吁了一口气,又道:“不幸中的万幸,多亏殿下先前在醒转片刻的时候,不忘下令大军不可驻于城中,一路停军在野外,又将患病军士和健康军士分营而歇,这才没把这波疫病继续扩散开去。” 听到疫病没有进一步传播,慕容成岭心下稍感宽慰,问道:“大军过了前面的皋城便更靠近庐阳皇都一步,本王担心,这疫病会不会随军传入?庐阳城人口稠密,一旦疫病传入则一发而不可收拾……还请胡太医指点防疫之法。” 胡太医思考时喜欢捻着胡须,此刻也习惯性地抬起手,却只摸到了覆在口鼻上的巾帕,他垂眸思忖片刻,说道: “回殿下,控制瘟疫,首当其冲在一个‘防’字,必须‘防’与‘治’两者结合,哪一头都不能松懈!” “而,其中‘防’又大于‘治’。所以,微臣斗胆建议,迁走皋城驿站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另辟一块居住地给他们,并让朝廷拨给他们适当银两,作为安家补贴,腾出的民居改建后让健康军士居住。” “染病的将士则一并收入皋城驿站,改驿站为医馆,按照病情的缓急轻重分区分房而居。安置在民宅里的健康军士,一月之后如果并未感染发病,则可返回庐阳。不幸染上疫病的,则再按照病势送入皋城驿站中的相应等级病房。” “皋城即刻封闭,直到找到可以医治之法,或者瘟疫自行过去。” 慕容成岭低首思忖,片刻,复又抬眸,神色凝重地望向胡太医,言道: “就按胡太医说的办。传本王令,即刻迁徙皋城百姓,改建民舍为军营、改建驿站为医馆,封闭皋城!皇上那里,本王立即拟奏八百里急报禀明。” 胡太医领命,在一旁伺候笔墨。 “如果,这波瘟疫过不去呢?”慕容成岭打破了少顷的沉默,说了一个最可怕的假设,“如果,医治之法始终找不到呢?” 胡太医惊愕,慌忙搁下手中墨锭,说道:“啊,这……微臣不敢做此设想……涉及秦王殿下的万金之躯,臣下定当竭尽全力!” “不,不是为了本王而竭尽全力!咳咳……”慕容成岭待一阵咳嗽平复,正色说道,“胡太医,您老应当为了大燕南征军三千军士、为了天下黎民尽心竭力!” “这江山社稷不是属于我慕容氏一家一姓的,而是普天之下的万千百姓的!胡太医,您是医者,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悲天悯人,您老原本是最该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如今,怎生连您都只见皇权不见苍生啊?” 胡太医被慕容成岭的一席话深深震撼,回想进入太医院这二十余载,宦海浮沉,谨小慎微。官场的钻营多于医术的钻研,初心被忘,着实有愧于‘悬壶济世、丹心厚载’的家训……他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伏首于地,连声说道:“老臣知错,多谢秦王殿下提点!” 慕容成岭并不急着叫他平身,而是接着又淡淡说道: “如果……如果,这波瘟疫真的过不去了……那就有劳胡太医代为回禀皇上,就说‘儿臣愧对父皇,不能再在跟前尽孝,不能再为天下效命。恳请皇上,善待此次丧命于疫病的将士遗属,并妥善安置为抗疫做出牺牲的皋城百姓。’” “如果,这波瘟疫真的过不去了……还恳请胡太医一把大火烧了皋城驿站,连同这瘟疫一起,烧他一个干干净净!还民间一个康健平安!本王相信住进皋城驿站的弟兄们都会和本王同心同德,轻死重义、视死若归。皋城百姓们也会理解本王这番举措之后的苦心。” “殿下!”胡太医抬起头,瞠目哆口,大声呼唤了一声秦王,又道,“殿下仁心仁德,有舍身取义的决心,可是,臣恐军中未必人人都能像殿下这般胸怀大义……又恐,迁民封城,激起皋城百姓一方民怨,毕竟从未见识过疫病可怕之人占多数,怕他们不能理解殿下牺牲皋城这个决定背后的苦心……还怕,甚至,会有人诽谤殿下此举沽名钓誉,罔顾三千将士性命,罔顾皋城百姓民生,则何如?” 慕容成岭淡然回答道: “不妨,不求人人皆敬我懂我,但求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若真有那么一天,这骂名背了也就背了。” “为了天下苍生,该争的争,该舍的舍。畏人言,不过是爱惜自己的名声更甚于天下人罢了!” “胡太医,您老若认同本王,还请冒险留下来帮我。若不认同,也无妨,本王礼送老大人离去。” “老臣定当与三千军士同生共死!若是控制不住瘟疫,老臣愧对于天下,定以死谢罪绝不苟活!”胡太医的话字字铿锵掷地赋声,说罢又对着慕容成岭深深三叩首,再抬起头时已是涕泪纵横濡湿巾帕。 慕容成岭重新提起了笔,在车内写下了《秦王令》。胡太医颤抖着双手接过这道饬令…… 大燕南征军就此因疫病停在了皋城,三千将士有家不归。 皋城驿站,驿臣骑着最后一匹八百里快马带着秦王慕容成岭的奏折往庐阳飞奔而去后,皋城城门砰然关上。将疫病锁在了里头,将死隔绝,把生留给了天下。 …… 归程之际,南疆还是季夏,时隔两月,东边的皋城已经入秋,早晚寒凉萧瑟。秦王慕容成岭的坐骑抱雪胭脂被拴在驿站马厩,夜夜长嘶。它或许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久了,它还见不着曾经朝夕相伴、一起出生入死的主人。 胡太医虽然冒险下了猛药,但,毕竟药不对症,治标不治本,药效没能持续多久,慕容成岭又出现了疫病的症状。此番更甚。他烧了退、退了烧,神志清明的时间没能持续多久又开始了昏睡呓语,偶发谵妄。 不停有军士染病被抬进改成医馆的驿站,又不停有人死去被抬出驿站,送去坟场火化。 皋城驿站的厨房里,天天七八十个罐子一起熬药,一刻不歇。草药的味道取代了曾经的肉香。驿站厨子百里奉公这次不用再烧他拿手的酱扒肘子了,没人咽的下,包括上回在这里大快朵颐的丁聪。 百里奉公自告奋勇留在驿站协同太医们一起照顾病患,用巾帕裹了口鼻,带着两个徒儿承包了熬药和做饭的工作。每天忙得连骂徒弟的时间都没有。 胡太医翻遍医书、遍查药经,夜以继日改良药方、并对病患施以针石。慕容成岭清醒的时候,不惧风险,非要以身试药,任凭谁也拦不住。 大燕军中人人称颂秦王慕容成岭“英勇仁义爱兵如子”,一时间,秦王贤名传遍朝野,甚有百姓为其建生祠,祈求平安无恙。 可惜,百姓的祈祷并未能立即感动上苍,纵使胡太医有着枯骨生肉的本领,停止这场瘟疫终须时日。 凛冽西风吹过皋城,林寒涧肃,落木萧萧。 皋城,已全然没了大燕开国立朝之后的治平盛景。 紫陌红尘、丝竹笙歌、青砖白马、游人如织,都恍若枕上黄粱、梦里南柯…… 第43章 鉴空 大燕平南军军中突发疫病,三千军士连同统帅秦王慕容成岭被迫停军皋城,生死未卜,皋城封。 这个消息被八百里急报传回庐阳的同时也不胫而走,连偏安蜀郡的西楚小朝廷也听到了风声。 那日早朝,孝钦帝难得出现在了锦华宫的韶安殿上。 骄奢淫逸纵欲过度,让他眼下青痕难掩。 “上朝!”在大太监的唱喝声中,伴着孝钦帝的连天呵欠,文武百官鱼贯雁行,分列于韶安殿殿下两侧。 太常薛照临拄着拐杖站在文官列首,距离上次中风仅过了三月,他便重新站了起来,虽然走路时腿脚仍然不甚利索,但借助拐杖已经无需他人搀扶。 就连见多识广的太医们都连连咋舌惊叹这是“奇迹”。亏得薛太常求生的意念足够强大,否则那场又急又重的急症只怕是杏林圣手也难令他枯木回春。 赵凌云看着薛太常因这一病又消瘦了不少的背影,他的脑海里闪过薛照临病中曾经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微臣这把老骨头,如果不能支撑起西楚破碎飘摇的山河,那就成为祭奠西楚社稷的一把枯柴。” 众人都道,薛太常这一病,变得形销骨立瘦骨嶙峋。而赵凌云却透过这具骨瘦如柴的病躯看到了“傲骨嶙嶙铁骨铮铮”。 他懂得薛太常,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复国。 如果当年在朝堂之上能多几个章太傅、薛太常这样堪当山河脊梁的臣子,西楚又怎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赵凌心中暗自思忖,不禁偷偷瞥了一眼广元王。 中书令曹大人出列上奏: “启奏陛下,大燕平南军因疫病停军皋城,皋城封闭两月有余,人畜皆不得进出。率军之将秦王慕容峤生死未卜,大燕皇帝慕容煜为稳定民心,终于,下诏立储。立嫡皇长子楚王慕容岳为太子。” “臣以为,我朝可以借此进贺的机会,派出使臣同大燕正式和谈,重新缔结两国邦交。” 他的话音刚落,武将一列里传来了纷纷异议之声。 卫尉在大燕秦王慕容成岭偷袭庐阳时身负重伤,西徙途中伤不治而亡。卫尉生前对属下多有提携之恩,于是,他治下的卫尉卿、卫尉丞、左右都侯都反对中书令曹大人提出的与大燕重修旧好的进谏。他们纷纷出列对孝钦帝下跪,力主趁大燕失去秦王这员猛将之际,一雪庐阳之耻,为复国放手一战。 西楚朝中广元王的势力本就盘根错节、党羽遍布。 孝钦帝又是先帝突然薨逝后被广元王一手扶上帝位的,唯广元王马首是瞻…… 西徙之后,西楚小朝廷如今更是倚重广元王麾下西南军的庇护。 因此,其他那些在“战与和”之间举棋不定的大臣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广元王,只等他发话。 然而,广元王并没作声。今日他依旧黄金面具覆面,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其余大大小小一干官员皆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妄自奏谏发表意见,就怕有违广元王心中所想。 “臣有奏!”薛太常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列,执笏行礼道,“启禀陛下,臣附曹中书议。我朝经庐阳之变,业已元气大伤,又千里迢迢西徙至此,现下实乃应当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不可劳师动众地发起远征。” “再则,大燕立朝之初为收买民心,对我朝遗民‘施仁政、省刑罚、薄赋敛’,我西楚遗民广受其惠……微臣忧心,即使远伐得胜,也民心难归,皇上反倒会又落下一个‘穷兵黩武’的口舌。” “所以,微臣以为,不如趁大燕立储,派出使臣,一为敬贺,二为谈妥正式重建邦交的具体条件。至于一雪庐阳之辱、收复失地还西楚社稷完整,可待日后国库充盈,厉兵秣马,兵强将勇之时再徐徐图之。此刻,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休养生息、养精蓄锐”这八个字正合孝钦帝之意,他心道,“蜀郡繁华之地、天府之国,紫陌红尘、声色犬马,纵情享乐不好吗?倾尽民力掏空国库去打什么劳什子的仗!” 于是,孝钦帝说道:“薛太常言之有理。” 他又转头有些谄媚地笑着,问向沉默不语的广元王:“周爱卿的意下如何啊?” 被皇上点名,广元王周瞻出列行礼,朗声道: “启禀陛下,薛太常所言极是,臣附议。远征大燕一雪前耻乃家国大事,事关江山社稷、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匹夫之怒,必须谋定而后动!方才薛太常所说的徐徐图之,实乃金石之言。只是、只是这出使大燕的人选,还需慎重定夺。” “广元王所言甚是。出使大燕之人还请陛下钦定。”薛太常附议着,说罢,故意侧过身,让出了立于他身后的晋王赵凌云。 孝钦帝明白太常薛照临这个小动作背后的意思,他看了赵凌云一眼,心下犹豫不决,复又问道:“众卿可有推荐人选?” 晋王赵凌云刚想毛遂自荐,忽然想起初入蜀郡之时,广元王周瞻因其违约私放大燕裕王慕容巍屹而给他尝过的“闭门羹”和“下马威”,便没有擅作主张毛遂自荐出使大燕,而是微微侧首看向广元王的方向,做出一派低眉顺目的模样,只等周瞻指示。 赵凌云并不惧怕广元王,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羽翼未丰,属实不是同周瞻撕破脸硬碰硬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也是一种本事,而贪图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以卵击石的,那才叫蠢人。 广元王感觉到赵凌云投向他的目光,并不回头,只用一个巍然不动的背影就打消了晋王出使大燕的念头。 立储乃一国之大事,宗主国大燕立储,作为附属国的西楚派出使臣朝贺本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此番微妙之处就在于: 多年以前,为防民户外迁丧失纳税人口,西楚闭关锁国,单方面掐断了和南燕的正常外交。 此后,南燕又联合西楚叛臣太尉陈祁,于晋王赵凌云的新婚之夜发动哗变,又举义师北上,以庐阳皇都为首的四郡二十七州一夜易主。 原本朝贺大燕立储,西楚应当派出地位尊贵的晋王任大鸿胪出使,而且,这西楚愿奉大燕为宗主国一事,也是赵凌云牵头和大燕秦王慕容成岭、裕王慕容巍屹共同促成的。赵凌云理当是最佳出使大燕的人选。 然而,广元王会放这个还没确定是否已经“养熟”的女婿出使吗? 除了晋王之外,论起地位尊贵的皇子,西楚还有自己的太子。 可惜,人尽皆知,西楚太子赵子渊自再查军粮案之后就被禁足,东宫僚属尽数下狱,孝钦帝对赵子渊不废不立,太子空有其名,储君之位实则空悬。但,即便如此,只要没被一纸诏书废谪,太子便还是太子,仍然还是“国之继存”的象征。皇帝可以亲征,但也要留下太子监国,太子作为储君乃国之根本,一般不出战也不出使。 至于其他皇子……不是腹内草莽不善交涉之辈,便是太子失势之后,觊觎晋王之位的心怀鬼胎之徒…… 广元王自然一个都不会放他们出去。狼崽子们都得圈在身边才能把控得住。 皇子之下便是顾命大臣。 然而,广元王自己不能出使大燕,作为手握兵权的重臣,他得守着西楚。 薛太常又大病初愈,目前连路都走不利索,他也不便出使。 鸿胪寺卿则归降了大燕,至今大鸿胪之位空缺…… 西楚,曾经的泱泱大国,如今苟且偏安,人才凋零,可悲可叹! 孝钦帝环顾殿下众人,又问一遍:“出使大燕,众卿可有推荐之人?” 方才还悉悉索索议论纷纷的韶安殿上顷刻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正在一干臣子一筹莫展之时,只听闻殿外太监通传道:“法通寺方丈,鉴空大师求见。” 韶安殿上众人既惊又喜! 惊的是:行踪缥缈、超凡出世的鉴空大师竟然主动觐见。 喜的是:鉴空大师乃得道高僧,满腹经纶、德行崇高、慈悲为怀。大燕皇帝慕容煜又推行汉化、信奉佛教。鉴空大师如果愿意出使大燕,那自然是无人比他更加合适了。他的出现,真乃一场及时雨。 只是,西楚崇治年间,宜德帝曾请鉴空大师出任过国师,被拒。 晋元年间,西楚先帝永晏帝又为其修建法通寺,希望他能在皇家寺院宣扬佛法、度化众生,可是鉴空在寺中待了不满一年便去云游四海了,这是实则又拒绝了永晏帝。 接连拒绝西楚两位皇帝之后,便听闻鉴空法师了却凡尘,云游四海,去参破大千世界。 “无处可去,无处不可去”。 世人们对他亦是—— “无处可寻,无处不可寻”。 你要寻他,遍寻不着……凡尘世间只剩关于他的传说,不见真身已经很多年…… 又有人说,“盛世佛,乱世道” ——盛世佛门香火旺,道士修行深山藏。乱世战祸,遍地兵燹,疮痍满目,民生凋敝之时,僧人闭门躲祸,而老君则背剑下山。 不知,如今生逢乱世,鉴空法师这样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的佛门高僧,是否愿意再次没入凡尘,入世为西楚出使大燕。 “快快有请。”孝钦帝下令道。 韶安殿上的所有人都在惊喜交加和惶惶忐忑中将目光投向殿外。 未见人,先闻声,锡杖九环“当啷”,口诵佛号“阿弥陀佛”,鉴空逆着光,步入韶安殿。 待看清他的模样,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凛凛威严里不失雅秀端方,轩昂英伟中透着眉清目秀。 鉴空法师贤名盛传三朝,谁都以为该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僧,谁知,殿下这个面若冠玉、齿白如珏的来者却只是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第44章 谋逆 “贫僧鉴空参见陛下。”鉴空双手合十行礼道。 韶安殿上的众人虽然都对鉴空法师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样貌感到无比好奇,但,佛法尊严、宝相庄重,无人敢交头接耳地妄加议论,殿上肃静,落针可闻。 孝钦帝也讶异于这三朝盛传的高僧竟是如此年轻。 永晏帝在位时,他曾在御书房里见过太祖爷爷那一辈留下的鉴空法师的画像,与眼前此人正是一般无二。又见这九环锡杖乃是鉴空大师法宝,唯有鉴空无人可执。遂对其身份不作怀疑。 孝钦帝道:“大师免礼。” “贫僧得知陛下西徙至此,特前来觐见。”鉴空语调平缓声音朗朗,有着令听者肃然起敬的力量。 鉴空大师接着说道:“陛下定是好奇,贫僧避世已久,为何此刻入朝觐见。” 孝钦帝道:“还请大师明示。” “贫僧此行乃是为生民阻止兵祸战乱而来。听闻西楚丢失四郡二十七州于大燕,贫僧唯恐陛下意欲起兵远征讨伐谋求复国,铁蹄刀刃之下难免生灵涂炭,故特此前来觐见。” 鉴空大师开门见山地说道:“贫僧此番自临安途经庐阳云游而来,一路可见大燕境内太平昌盛,身在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西楚遗民,人人皆可安居乐业。‘政通人和、丰衣足食’的治平之像,远胜于陛下您当年治下。” 西楚历朝历代皆信奉佛教,除了朝中言官以外,得道高僧也可以向皇上直言进谏,有着“讽议左右、以匡人君”的权利。 孝钦帝听着鉴空法师的言语,听出了鉴空话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针砭他“治国不及大燕慕容煜,不如放弃沦陷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莫作徒劳之战。” 孝钦帝心中难免不虞,但,碍于西楚老祖宗定下的高僧可以直言讽议匡人君的规矩,碍于鉴空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终究克制住没有发作。 鉴空法师丝毫不顾及帝王颜面,继续直言面谏道: “贫僧惟愿陛下,以前事为鉴,以天下黎民百姓为先,励精图治、革故鼎新,罢干戈,薄税负,宽刑罚,还一方百姓以太平。以此蜀郡为据点,重开西楚历代的盛世光景。” 孝钦帝被责,心中不快,但蓦地转念一想,“这鉴空和尚所言,不正是自己所图吗?” “这些日子,广元王其实私底下也对自己隐隐透露过有复国之意,孤其实今天甚怕广元王也在朝上力主远征出战,令我骑虎难下。方才早朝,求和派不正愁没人出使大燕吗?此刻不如顺水推舟,让鉴空和尚挂名国师,顶了鸿胪寺大鸿胪的缺,出使大燕。” 思毕,于是,孝钦帝收敛了胸中愠怒,故作忧心之态,愁眉说道: “大师所言甚是,大师的教诲孤定当铭刻于心,往后定当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只是……只是眼下与大燕邦交条款未定,和谈协议空口无凭,只要一日不缔结,孤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唯怕大燕反悔当初他们秦王与我朝晋王的口头盟约,又觊觎我朝仅剩的这西南半壁江山,再次举兵来犯。到那时,难免又是百姓们遭殃……哎……” 鉴空大师双手合十,行礼道: “启禀陛下,贫僧愿意一往。出使大燕,既为西楚百姓求个海不扬波、国泰民安,也能将佛法传道于大燕,让鲜卑一族也能知晓‘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轮回路险、生死事大。‘扬佛法’方能‘知无常’,‘知无常’方能‘懂珍惜’,‘懂珍惜’方能真正‘罢干戈’、‘永太平’。” “这一趟,无论是于西楚还是于大燕,终究该是贫僧去的。” 孝钦帝颔首轻笑,言道:“那就有劳大师了!大师有大慈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真乃我西楚活佛!” 说罢转头吩咐贴身宦官速速取来通关文牒和黄金白银各千两赠予鉴空大师。 鉴空取了文牒,推辞了金银,打算翌日便启程前往大燕。孝钦帝又赏鉴空大师一席素宴以践行,这次鉴空不再推却,对孝钦帝双手合十:“贫僧稽首了。” 是夜,践行素宴之上,晋王赵凌云、以及广元王周瞻、太常薛照临等几位老臣作陪,几杯素酒下肚,孝钦帝又有些醉眼惺忪,便不顾是否失礼,腆着脸问鉴空,道:“大师,这修佛得道还能长生不老吗?孤若没有记错,大师今时应该已过百岁,却还是弱冠模样。真是羡煞旁人!” 鉴空大师放下筷箸,淡淡回答;“修佛之人修的是心,而非皮囊。我等修的是‘清净心’、‘善心’、‘平等心’、‘慈悲心’,去除‘贪心’、‘妄心’、‘嗔心’、‘痴心’、‘执着心’。” “世间万般欲望即万道枷锁,无欲无求方得宁静,方能以平等心对万众,以慈悲心济天下。陛下又何必执着于皮囊的年轻?” “况且,陛下认为,不老不死便是福报吗?” 席间众人皆停下了杯筷,侧耳等着鉴空大师说出下文。 鉴空大师端坐桌案之后,望向殿外夜幕,若有所思……片刻,又道:“不老不死,一遍又一遍看着身边人尝尽‘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何尝不是一种业报……” “那大师为何就不能渡了这些身边人呢?怎会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他们堕入人间八苦之中呢?”孝钦帝不得其解地问道。 被孝钦帝质疑度化之心、度化之力,鉴空大师并不恼怒,他依旧神色淡然,唱声佛号:“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答道:“说来惭愧,贫僧终是,心有所挂,总鉴不空……贫僧亦是未能修得圆融,得无上正等正觉……贫僧仍乃世间一凡僧,终有渡不尽、渡不得的……” 今夜,这是赵凌云生平初次闻道,他听鉴空所言,心下亦有所感亦有所动,但这片刻的感触终究似拂过心头的微风,抓不住也握不得;又似盛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日头晒一晒也就没了踪影……不足以深刻到使他参悟佛法精妙,令其放下“执着心”。 赵凌云暗自思忖:“连鉴空大师都有鉴不空、参不透的时候,那我这个晋王注定只能当一介执念深重的凡夫俗子,尝尽人间八苦,湮灭于俗世凡尘,苦陷于轮回之路……‘佛之慈悲、道之超脱’我参悟不了……” “这辈子,也许‘恨’才是我生命的唯一注脚……” 赵凌云思绪起伏,低头苦笑,兀自饮尽杯中酒。 席间气氛有些凝滞,薛太常故意顺着话头讨教了鉴空大师一些《心经》上的教义。孝钦帝又敬了鉴空一杯开缘素酒,这才总算岔开了话题,化解了尴尬。 …… 饯行宴散席之后,夜已深沉,更深露重,秋月如霜。 蜀郡的官道上行来一黑一白两匹千里良驹,月色下,他们的身影在身后被拉得很长。赵凌云和广元王两人并行在回王府的路上。 虽然,周沂雪在赵凌云的教唆之下,多次向广元王提出分府而居的要求,但都被广元王以“晋王身份尊贵,晋王府的选址和建造必须慎之又慎,急不得一时”为由,敷衍搪塞了过去,至今晋王赵凌云夫妇依然寄居在广元王府。 对赵凌云而言,住在广元王府,出府行事虽有不便,但也并非尽是坏事儿。 首先,赵凌云因此总能以“客居王府,不可失态”为由,得以与周沂雪虚与委蛇,分房而居,至今两人没有圆房。几次三番,周沂雪终是女儿家,脸皮薄,便不再向赵凌云暗示此事。也碍于颜面,没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和晋王徒有虚名的夫妻关系。 其次,赵凌云还在摸索广元王府密道暗室时,发现了好些有趣的物件、有趣的人,便也不再急这分府之事…… 秋霜罩瓦、西风直刮。 赵凌云骑在乌獬豸上拢了拢大氅。广元王见状对赵凌云说道:“深秋了,接下来蜀郡的冬天会更冷,明天本王就吩咐下人给殿下备些冬衣。” “谢岳父大人体恤。小婿愧领了。”赵凌云拱手行礼,又道:“其实,蜀郡比起长江以北的庐阳还是要稍稍暖和一些的,江北的冬天更加湿冷难熬。特别是没有炭火的庐阳冷宫。” “我是冷宫弃妃之子,身份卑微,从小忍饥挨饿,受了不少苦,蜀郡这点冷,于小婿而言,算不得什么……承蒙岳丈不弃,凌云才有今时今日的尊荣。” 广元王见赵凌云态度恭顺,甚是满意。便也卸了防备,与他聊起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 赵凌云说道:“小婿一直以为,在对大燕的态度上,王爷会是主战一方,没成想,您竟也难得和谨小慎微的薛太守意见统一了一回。” “呵呵”,广元王笑得有些阴恻恻的,答道,“本王赞同的可不是薛太常所说的‘议和’、‘偏安’,而是他劝诫那几个力主即刻发兵远征大燕的莽夫时所说的那句——‘复国之计,当以徐徐图之’。” “你我都是风骨峭峻的儿郎,焉有国土任人践踏裁割,还要俯首称臣、摧眉折腰的道理?” “展翼以岳丈马首是瞻。不过……”赵凌云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地打住了话头。 广元王侧首睨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不过,小婿看我父皇可是真的想要同大燕议和,以图偏安,陛下貌似并没有日后收复失地的打算。”赵凌云揣测着说道。 “如若这般,便是你该登场的时候了。”说完,广元王哈哈一笑,就策马率先往王府跑去。 今夜翁婿两人不再做深谈。 广元王打的哑谜,不用解释,赵凌云已经猜中了八九分。黄袍加身的日子,或许,已经不远了……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当大燕大皇子慕容恒峰还沉浸在终于成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大燕臣民膜拜的虚荣里时,一个秋风瑟瑟秋雨绵绵的清晨里,皋城城门自内向外缓缓开启。 久未开合的门轴发出吱呀呀、嘎啦啦的声响,这座沉寂已久、封闭已久的孤城,醒来了…… 第45章 封赏 雾霭霭,野茫茫。 衰草连横,满城萧索。 雁鸣长空,朝露又凝霜…… 霜降日的清晨,皋城城门终于在封闭数月之后重新开启。 当日,声势赫赫、意气风发奔赴南疆的三千大燕南征军,此刻仅剩下了三百余人。牺牲的烈士们没能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憋屈地丧命在这场人祸酿就的瘟疫之中。 疫病退去,皋城解封,但幸存下来的人们没有额手称庆的快乐,“肃穆、萧瑟”是这座千年古城现在的写照。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虽然,大燕军中历来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鲜卑军士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但,秦王慕容成岭依旧下令带回所有南征军殉难军士的骨灰,遵照汉人习俗,让他们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秦王骑着抱雪胭脂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经此一病消瘦了不少,不过抱雪胭脂还是感受到背上丝毫不逊从前的分量,甚至此刻所负载的重量,较之从前更甚…… ——这是因为,慕容成岭将胡太医在这些日子里,边为将士们治病,边夜以继日写下的着作《胡公除瘟论》七七四十九卷尽数背在身上,连同装着胡太医骨灰的坛子一起,背在了身上。 其他幸存将士也各自背负着同袍们的骨灰,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王身后。 胡太医倒在皋城解封前的最后几天,连日劳累加之年岁已高,病势汹汹……众太医无力回天。 胡老的遗言只有两句,一是带回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着的《胡公降瘟论》,和“死得其所,无怨无悔,不悔当日入皋城。” 方圆百里的百姓们纷纷赶来,为秦王送行,为胡太医送行,队伍里没有战胜瘟疫后弹冠相庆的喜悦,只有肃穆与寂静。这场瘟疫带走了太多人,也带走了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的生气。 胡太医的遗着《胡公除瘟论》七七四十九卷里记载了四十八个治疗不同瘟疫的方子,只是,最后一卷为残卷。 胡太医终究还是没能找到这次南疆疫病的解药,这场疫病来得蹊跷,走得突然。仿佛,病死了足够的宿主之后,疫病不攻自破。体格好的扛了过来,带病负伤、年老体弱的便没有这般幸运…… 大燕南征军的幸存者们,人人皆臂缚黑色挽纱,悼念同袍。三百人的队伍之后跟着失了主人的千余匹战马。浩浩荡荡的队伍,除了马匹的蹄声和偶尔几声低低的马嘶,别无他声。 丁聪年纪小生性活泼,平素又话痨,终是耐不住寂寞,他策马行至慕容成岭的旁边,与他并辔而行,小声问道:“主子,身子可好?” “无碍。”慕容成岭简单扼要地答道。 丁聪看了眼慕容成岭背上背着的医书,又问: “主子,胡太医所着医书,最后一卷是残卷,老太医并没有找到这次疫病的治疗方子。如果这个疫病今后再次爆发,该怎么办?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不光没药,就连胡太医都不在了……” 丁聪说完,他被自己的这个假设吓得惊愕失色。只觉背上一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慕容成岭回头看了眼囚车里的林邑药师范文觉,淡淡说道: “胡太医说过,对于瘟疫,防大于治,首当其冲在一个‘防’字。严防死守,不让疫病有机可乘。若万一没防住,真到了那个时候,也自然会有其他法子。此刻杞人忧天也是多思无益。” 丁聪对慕容成岭所说的“其他法子”,不求甚解,连连点头称是。 “胡太医虽然身死,但胡太医的济世精神永留世间。本王相信,从此,民间会有更多的人从医,会有更多归隐山林的杏林妙手、隐没民间的江湖神医会受到感召,纷纷重新入世。我们大燕会有更多的胡太医的。”慕容成岭说完,轻轻抬手抚了下背在胸前的骨灰坛子。 丁聪听着慕容成岭的话语,想起和胡太医相处的这些日子,不禁眼眶有些湿润。 他抽了抽鼻子,用衣袖揩了揩眼角。在他被泪光模糊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了庐阳皇城的轮廓。 今日,远征他乡的战士们终于能够回家了…… 与秦王慕容成岭一行同时抵达庐阳的还有来自西楚的鉴空大师。 庐阳祁阳宫的明光殿上,大燕皇帝慕容煜对于鉴空大师代表西楚所提出的条款一一应承,接受了西楚的臣服,重新缔结了两国邦交。皇帝玉玺庄重盖下,定下了两国江山太平。 大燕与西楚两国间除了重新界定了国境、核定附属国每年向宗主国交纳的岁贡内容之外,还承诺了“百年交好、互不侵犯、守望相助、共同发展”。倘若,他日一方有难,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另一方,不论是宗主国还是附属国,都有驰援相助的义务和责任。 慕容煜信奉佛教,对鉴空大师的高名早有所闻,早年间也曾多次派出人手,遍寻鉴空大师的下落,希望请他来当时的南燕国都临安开坛讲经弘扬佛法。但派出之人皆无功而返……今日终于得见大师真容,他怎愿就此轻易放行。 于是,慕容煜在交换完国书之后,说道: “大师为了西楚百姓得一方安宁,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远道而来,真乃救苦救难的济世活佛。” “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师可否多逗留些时日,朕有很多佛学问题不解,还望大师不吝赐教。也希望大师可以在我大燕开坛讲学,开我鲜卑一族百姓的心智,渡我大燕万千生灵。‘西行无疆域,佛法无边际’,传道也该无国界,人间皆众生,还望大师应允。” 说罢,慕容煜自龙椅上起身,向鉴空大师合十颔首躬身庄重行佛家弟子礼。 鉴空大师合十回礼,说道:“阿弥陀佛!陛下一心向佛,善哉善哉!贫僧也正有此意。沿途听闻大燕南征军平定南疆之乱时,突发瘟疫,牺牲将士数千。贫僧愿为阵亡将士们超度忠魂。” 秦王慕容成岭立即向鉴空恭敬行礼道:“多谢大师!” 鉴空向秦王回礼,继续说道:“贫僧也愿在法通寺开坛讲经九九八十一日,以谢陛下愿意停战,重新缔结两国邦交之大义。另外,贫僧还想寻访一位故友。还须得陛下应允。” “寻访故友?大师您尽可自去,大燕境内您皆可以通行无阻,为何还要请示于孤?”慕容煜诧异道。 鉴空大师回答:“贫僧这位故友,并非一般等闲。贫僧若要见到他,还需得到陛下的允许。因为,他正囚禁于诏狱之中,他是西楚太子太傅章载道,知虚先生。” 大燕皇帝慕容煜忽然想起曾和次子秦王的半年之约——慕容成岭需要在半年内说服章太傅为大燕所用,岂料,期间竟是意外频发,先是老君山解救裕王,又出征南疆平定林邑之乱,之后又因疫病停军皋城数月,这前前后后耗费了多少时光?不问也知道,秦王劝降章太傅一事定是毫无进展。 想到此处,慕容煜看了眼陛台之下的次子秦王。 慕容成岭和父皇的目光相触,自知慕容煜想要问什么,单膝跪下抱拳道:“启禀父皇,劝降章太傅一事,还请父皇宽限时日。” 太子慕容恒峰在一边面露不虞。他正盘算着这几日找个机会,撺掇父皇斩了食古不化,死活不肯归降的章载道,威慑天底下的读书人,以儆效尤。没成想,前有秦王求情,此番又来了鉴空大师求见。旁生枝节…… 慕容恒峰作为慕容一族的长子嫡孙,自幼便与鲜卑各大氏族门阀亲近,他们这些人都是反对大燕历代皇上推行汉化的强悍势力。汉臣、学士、儒生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对于章太傅这样的大儒,更是他们心目里的洪水猛兽,必要除之而后快。 太子慕容恒峰眼中一闪即逝的杀意没能逃过鉴空大师的眼睛。 鉴空不等皇上慕容煜开口回答秦王,便说道:“阿弥陀佛!陛下若仍有劝降章太傅之意,贫僧愿意一往。” “求之不得!”慕容煜难掩欣喜地说道,“朕还恐大师出家人不愿沾惹红尘俗事,不敢妄自开口相求,就怕轻慢了大师。大师愿往,那便有劳大师!” 说罢,对着鉴空大师又是深深一礼…… 今日这场大燕明光殿上的早朝,除了确定和西楚缔结邦交,还议定了五桩大大小小的事情。 先是,依照慕容成岭的提议,创办“教习所”,让在战事中因受伤、患病而失去继续从军能力的军户,在“教习所”学习一技之长,在退伍之后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失了营生。 又准了慕容成岭扩充麾下“羽林孤儿军”的奏折。 阵亡将士的遗孤如若愿意,都可进入羽林孤儿军中,接受教养,承袭父辈的军籍。大燕的羽林孤儿军是由慕容成岭数年前一手创办的,他的近侍丁聪便是出身于孤儿军中。 第三、第四件便是论功行赏了。 皋城驿站的光头厨子百里奉公,因为协同胡太医抗疫有功,受了封赏,进入了他曾经熟悉的,而如今已经易主大燕的御膳房。流放北疆多年,风刀霜剑重新刻画了他的模样,他的容貌已改,就连西楚旧臣也已无人认得出他。 胡太医受到追封,因其膝下无子,曾供职于西楚太医院的子侄胡霆,承其衣钵,进入大燕太医院。 太医院由于直接关系到大燕皇家的生命安危,朝中对吸纳西楚旧臣为太医一事难免颇有顾虑,异论纷纷。但,慕容煜向来光明磊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力排众难,让医界的青年翘楚胡万钧承袭了其叔父胡太医的衣钵成为了大燕太医院的一名医正。 第五件事,准了裕王慕容巍屹的毛遂自荐,由他代表大燕出使西楚,交换邦交国书。 是夜,诏狱之中。 鉴空大师清楚记得今日朝上太子慕容恒峰的那个眼神,那个充满杀意的眼神。于是,他丝毫不敢耽搁,婉拒了慕容煜的接风宴,与秦王慕容成岭一道前往诏狱面见章太傅。 牢房里烛火摇曳,章太傅还在伏案疾书,他编撰的《西楚史》快要写完了,他希望西楚太子赵子渊能够尽快拿到此书,以史为鉴,将来做个贤明仁德的好皇帝,让西楚重得四海归心。 赵子渊是他倾尽一生所学教出的学生,是他的爱徒、他的骄傲、他的精神支柱……特别是当他的独子同薛太常长女和离后不久便病逝于诏狱之后,章载道更是满怀怨愤,将一腔热望全部寄于了太子赵子渊身上,视他为徒更如子。 伏案太久,章太傅的腿脚有些生麻,他搁了笔正揉搓着双腿。 忽一回首,见到阔别数十年的鉴空大师正站在牢房门口冲他颔首合十。 故人相逢,不禁悲喜交加,章太傅竟一时语塞,喉间只剩哽咽…… 第46章 入世 “大师!”章太傅连忙起身回礼,不料麻木的腿脚让他一个踉跄,栽倒了下去。 秦王慕容成岭箭步抢上前,堪堪将他扶住。 “先生,小心。”慕容成岭说着,替章太傅重新理好桌案前的坐垫,搀扶他坐下。不假他人之手,堂堂秦王亲自动手清空了章太傅对面坐席上的书籍,让鉴空大师坐下。 章太傅点头对慕容成岭道了谢,又忙不迭地问向鉴空大师: “大师,我们已经阔别将近四十年未见了?遥记当年,老朽还曾受过您的指点,才在崇治年间的那场殿试之上,文盖群英,拔得头筹。” “阿弥陀佛!”鉴空大师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说道,“章太傅,久违了。当年,贫僧见太傅身有‘山河骨’,不同于当年赴考的其他学子那般只求一身之荣华、一家之富贵。所以才为了天下,破例允了您的拜谒。” 章太傅轻叹一声,说道:“说来惭愧,蹉跎半世,宦海浮沉,终是没能保住西楚江山,辜负了两位先帝的遗愿、也辜负了大师当年的嘱托……” “此言差矣。”鉴空大师悠悠说道,“章太傅何曾有负于贫僧?贫僧当年所教授于你的,乃是为了天下,并非为了西楚赵氏一家一姓的江山。章太傅,西楚江山丢失半壁,并非你之过。何必在此作茧自缚呢?何况,如今大燕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章载道轻轻摇头苦笑,叹息不已,只道鉴空大师是在宽慰他。 慕容成岭在一旁为两人泼掉放凉的茶水,重新斟上热茶。 霜降之后便是寒衣节,这些日子天气骤冷,几句闲话的时间,茶水就凉了。 世间多的是“茶凉言尽,月上柳梢,情随事迁,人心凉薄……” 试问此刻偏安一隅的西楚朝廷之上,还有几人会惦念沦陷大燕的章太傅? 或许不曾凉却的,惟有他眼前的鉴空大师的普渡之心,和秦王慕容成岭求贤若渴的拳拳赤子之情…… 可是,章载道却偏偏被三纲五常的腐儒之虑一叶障目,选择对慕容成岭的真心视而不见。 “大师当年辞去法通寺方丈之位,云游四海之时,我还是国子监的监丞,意气风发正年轻,如今,却已垂垂老矣,行将枯木。大师倒是容颜不改,看来,您已经脱出红尘跳出轮回,得证大道了。”章太傅接着又问道,“您是得道高僧,早已不问俗世,何故今日到此诏狱腌臜之地啊?” 鉴空大师回答:“贫僧来此腌臜之地,乃为度一清净之人。” “我么?”章太傅手指指着自己哑然失笑,“我一个小小的罪臣,何德何能可以扰了大师的清修,令您千里迢迢来此?” 接着,章载道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秦王慕容成岭,问道:“莫非……大师此行也是来充当大燕的说客?” “阿弥陀佛,非也非也!”鉴空说道,“当年,贫僧于殿试之前指点太傅,彼时既不是为西楚赵氏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稷,今夜寻访太傅于此诏狱,便也不是为了大燕慕容一族的河图天下。” “江山社稷随哪家之姓,于百姓而言无关紧要。皇位从来都是能者居之。” “所谓‘能者’便是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君主。” “西楚近些年来,自孝钦帝继位,尽失太祖、宜德、永晏三位先帝的贤君之范,对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视黎民为奴仆、以万物为刍狗。太傅何苦为了那样的君王,埋没了自己的治世之才,在此圈地为牢?”鉴空问道。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章太傅抱拳向天高举过头,朗声作答,“陛下虽然不放我出狱,但也不曾批红处斩,皇上毕竟没有断我的罪,说明圣上对老夫还是有心的。既然如此,我便不可私自逃狱,否则无罪也成了有罪,今后老朽我又有何颜面面对太子,面对天下学生,如何教授他们‘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 鉴空大师望着章载道,说道:“太傅口口声声所唤的皇上,是哪个皇上?如今,您所站的这块土地的国君,早已判定知虚先生您无罪,再三请您出狱,重为天下效命。如是西楚那位孝钦帝,若他对您有心,对百姓有情,您今日又怎会身在诏狱?” 章太傅眸光沉沉,说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困于诏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曾深受西楚两位先帝的皇恩,见过崇治盛世和晋元之治,如今西楚民生凋零、半壁河山拱手让人,皆是因为圣上被奸佞蒙蔽,老朽身为三朝元老未能尽劝诫之责,深感不安。” “老朽即便身无完骨,尸供蛆蚁,亦惟愿西楚强盛、圣上贤明,西楚万世百姓长享太平之福。这一痴念,至死不渝。” 鉴空大师被章太傅一再反驳,并不恼,只微微轻笑,淡淡问道: “太傅为何只见皇权而不见天下?为何只见国土壁垒,不见大爱无界、文化无疆?西楚百姓是生民,难道大燕百姓便不是了?何况,又有多少西楚臣民如今成为了大燕人?” “国土疆域皆是虚妄,世界的生成与毁灭都来自因缘的聚散,正所谓‘因缘成世界、因缘灭世界’,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说到此处,鉴空大师双手合十,继续又朗声道: “章太傅,难道您真的看不见,君臣之上,更有正道在天!” “如今,太傅您若捐躯在这诏狱之中,不如归于大燕,为世间留一股清流,日后传道讲学,一样是在‘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太傅啊,为虚妄的清名所累,值得吗?” 鉴空大师的语调平缓,声音和蔼,却是每一句都震耳发聩。 “君臣之上,更有正道在天!”,慕容成岭只觉胸中气海翻涌,热血沸腾,鉴空大师的话,字字戳中他所认定的正道大义。 …… 这场对谈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章太傅终于点头,答应道: “待老夫完成手头这部《西楚史》,再走出这诏狱,为天下祭了这把老骨头。” “不过,老朽有‘三不’,一不为大燕臣;二不为大燕献计;三不食大燕俸禄。老朽只愿教书育人,传我儒家文化。” 鉴空大师起身,双手合十,向章太傅躬身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太傅愿为天下传道,善莫大焉!贫僧稽首了。” 秦王慕容成岭亦立即向章太傅叩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师生之礼,说道:“章太傅愿为天下师,那就请先收下我这个学生。” “罢了罢了……”章载道闭目,一滴泪水蜿蜒而下,叹息一声,扶起慕容成岭道,“秦王殿下,请起。” …… 云消月明,梧桐叶落。 慕容成岭和鉴空大师并肩走在前往法通寺的路上,三更时分的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更深露重。露水沾湿了两人的袍摆和鞋袜。 慕容成岭请教鉴空大师,道:“大师已经离尘避世已久,西楚两位先帝都没能请动大师出山,我父皇更是寻访多年,根本寻不见您……可大师为何如今又主动现身?” 鉴空法师轻笑道:“这个问题,西楚的晋王殿下也曾私下问过贫僧。” “哦?”慕容成岭闻言,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大别山山麓初次见到赵凌云的情景。 “贫僧和他说了一个亲身所历的故事……”鉴空大师声音悠悠,在这深秋静夜里犹如空谷梵音,他继续说道,“贫僧初入佛门之时,闭眼塞耳方能得清净。后来,初闻道,仿佛只要梵音响起,天地间便一片澄明,一无所有,犹如空谷……” “但是,殿下可知,真正得证大道之人,在梵音响起后会看见什么吗?” 慕容成岭行礼,道:“还请大师指点。” “并非空谷无物,亦非佛陀宝相……而是,尘寰世间、红尘众生。”鉴空大师回答道。 慕容成岭闻言,顿有所悟,立定双掌合十,躬身颔首:“多谢大师指点,弟子受教了。” 话语间,二人已经行至法通寺的山门前,两人相互行礼作别,秦王目送鉴空大师步入寺中。九环锡杖点着地,随着鉴空大师的步伐,“当啷”作响,和山下街巷间传来的打更声形成了深秋静夜里的和鸣。不绝如山寺空谷袅袅梵音与凡世红尘纷攘喧嚣的和鸣…… 月明霜微落,更深秋夜长……林间月下,梧桐碎影之中,秦王慕容成岭,身着白色狐领大氅,站在寺门前,双手合十虔诚躬身向着鉴空大师离去的背影深深行礼。 千里之外的蜀郡,锦华宫中,晋王赵凌云也是一身白衣,他手执出鞘的三尺宝剑“青锋皓月”,长身鹤立于孝钦帝的寝殿之前。 血染长阶。 夜深,秋风骤起,檐下宫灯晃动,檐角铁马乱摇……殿前阶下跪满了噤若寒蝉的内宦和呼天抢地的嫔妃皇子们。 赵凌云的这一身素白衣袍,在这夜里白得万分突兀,因为,此乃素缟麻衣…… 西楚孝钦帝于昨夜突然薨逝,死于刺杀,未得善终。 当时寝殿里只有本该禁足自己宫中的太子赵子渊,和闻声赶来的淑妃与护卫内宦们…… 第47章 太子 昨夜,蜀郡下了整整一宿的大雨。 风急雨骤,呼啸风声湮灭了锦华宫中孝钦帝寝殿里的动静,瓢泼大雨掩盖了宫墙中阴谋的血腥…… 锦华宫寝殿内软筋合欢香的味道还未散尽,广元王的胞妹淑妃,手握匕首,又给丧失抵抗之力的孝钦帝补上了一刀。 躺在血泊之中的孝钦帝气若游丝,手脚瘫软,喉间呼喊不出声音,他艰难地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淑妃,从鲜血横流的嘴里挤出了此生最后几句话: “毒妇……为何要杀孤?孤待你、待你周家不薄……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屠害王子嫔妃无数……孤不曾追究,依旧让你宠冠后宫……” “你大哥广元王把持朝政、挟势弄权、党同伐异……孤也睁只眼闭只眼……” “孤让你们周氏一族享尽荣华……为何……为何……如今你们却要孤的性命……” 淑妃冷笑不语,对准孝钦帝的心口要害,又补上了一刀。 三刀,刀刀致命,淑妃下手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这场刺杀酝酿已久,只待今夜爆发。 她根本不屑回答濒死的孝钦帝一句话,只管取枕边人的性命,毫不手软。 孝钦帝徒然圆睁着怒目,脖颈一软,斜歪了脑袋,没了气息……他抬起的手臂也重重落下,耷拉在床沿。 淑妃冷冷看着孝钦帝的尸体,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透,这才把匕首扔在床榻上孝钦帝的尸身之上,扯起龙床上的锦被一角,擦干净手上的鲜血,说了一句: “我大哥,我周家要的岂止是荣华富贵?要怪就怪陛下不思复国。阻碍我大哥一统天下的宏图大业!挡路之人,都得死!” “皇上啊”,淑妃在床沿坐下,对着孝钦帝的尸身又突然轻唤了一声,声音婉转,一改方才的狠厉决绝,如同往日一般万分温柔,说道,“您说您对臣妾宠爱有加……今日临死还不忘责备臣妾蛇蝎心肠……” “可是,皇上,难道您就不歹毒吗?” “您说您对我周家皇恩浩荡?” “当年召我入宫,其实并非爱我,而是为了捆住我长兄的手脚……把我困在这宫墙之内你们依旧不放心,为了牵制我长兄,你们还把我长兄的独女困在庐阳,封她个什么西康郡主,就让他们骨肉分离好多年!” “您说您对我宠爱有加?” “那我们来算算你欠我的这笔账。这么多年,我为何没有子嗣?那也要多谢陛下这些年来一日不落地偷偷赏臣妾的避子汤……” “还有……早年间我那可怜的皇儿……未满周岁就夭折于襁褓之中,人人都道他是娘胎里带出了病,先天不足,是我们周家杀孽太重的因果报应……可是,皇上您倒是说说,我的皇儿他为何会没有足月就出生?为何天生染疾?陛下,臣妾要谢过您当年赏下的价值千金的‘安胎补药’!” 淑妃眼中噙泪,道:“虎毒不食子,就因为臣妾长兄身为西楚开国大将手握重兵,你们就要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周家女儿不能有皇嗣……就连出生的皇儿都要遭毒手。那天我就这样抱着他,看他渐渐哭不出声,慢慢没了气息……是我们周氏一门歹毒吗?臣妾我看不及陛下赵家半分!” “可是,陛下您可知,臣妾长兄广元王当初并无二心啊!他早年伴随宜德帝南征北战、开疆辟土,毁了容貌;又在晋元年间的平乱之中豁出性命救了永晏帝……可是,你们赵家又是如何对待我长兄的?” “功高震主,处处提防,有功反成过!名为封王实为贬谪!” “封地西南……西南天堑不毛之地,是我大哥亲自带着西南百姓开垦,西南之地才有了今时今日的繁华!” “臣妾长兄他有钱有权有兵有民心,西南人民臣服于他,但他至今没想过割据一方自立为王,始终甘心做你西楚社稷赵氏的臣子,不称帝……” “庐阳沦陷他带着你西徙,一路保护,继续尊你为皇上,结果你倒好,占了他的封地,偏安一隅不思复国。” “放心,很快,他也会扶持你的十二皇子登上帝位,就如当年扶持陛下一般。他会辅佐新皇收复失地,还要一统天下。陛下您就安心去……” 淑妃她对活着的孝钦帝懒得多说一句话,倒是对着他的尸身将多年的积怨一吐为快,也算对自己隐忍多年强颜欢笑的日子做了个交代。 说罢,她又恢复了脸上冷漠的神情,放下床上纱帐和寝殿中的重重垂帷,从寝殿后门绕去了相连着的小厨房。依计,将事先预留在小厨房里的衣物换上,又在炉膛里烧掉了身上溅了鲜血的外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城城欲摧…… 广元王周瞻亲率西南军替换下了皇宫禁军,封锁了锦华宫所有入口。 孝钦帝的贴身太监,在东宫外传诏太子赵子渊,阉人独有的尖锐嗓音,掺杂在大风里,打破了东宫冷落清秋夜的寂静。 “太子殿下,皇上急召。请殿下速往!” 此时已过亥时三刻,夜已深沉。 自从太子赵子渊因私查晋元末年军粮旧案而遭孝钦帝厌弃后,至今已经有很长时间未曾受到父皇召见了,更何况是在这夜半时分…… 太子赵子渊心中狐疑不安,但也不及细想,迅速起身更衣,太子妃在他即将跨出门前,望着殿外沉沉暗夜听着风声呜咽,忽觉心内惶惶,顾不得她的身份该有的凤仪万方,在内侍们的面前,情难自已地自身后紧紧抱住太子,唤道:“殿下,别走。” 太子赵子渊温柔地拍了拍太子妃圈在他腰间的手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分不清此刻的复杂的情绪,究竟是欲语还休还是要说的太多反而千言万语无从开口。反正这么多年的情绪都积压过来了,相互安慰的话也已经说了无数遍,此刻反倒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太子临走,只回身给了妻子一个拥抱,便随传诏内侍往孝钦帝的寝殿走去…… 寝殿长阶之下,太子赵子渊见到了一身白衣,素缟孝服裹身的晋王赵凌云,他正长身鹤立于殿门前长阶尽头,高高在上。 晋王赵凌云是成年皇子,按理除了东宫太子,成年皇子都得出宫分府而居,若无传诏,断然没有夜晚留宿宫中的规矩。太子赵子渊疑虑愈重、心下惶惶…… 赵凌云在太子赵子渊踏上孝钦帝寝殿长阶的最后一级时,伸手拉住了赵子渊的袍袖,轻唤了一声:“皇兄!”然后,抿紧薄唇,眼神晦暗深沉,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太子瞬时心下了然,他知道——一旦踏进眼前这道门,即将奔赴的是一场鸿门宴。但他无处藏身,即使他拼个鱼死网破,也逃不开这个死局,反而越挣扎,牵累的人就会越多……如今,除了慷慨赴死,赵子渊别无选择。 太子赵子渊轻轻拍了拍赵凌云的手背,苦涩一笑,柔声轻道: “为兄不怪你,往后好好活……活得像个人样。” 随后,整了整衣冠,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走向寝殿,走得坚定,稳若磐石,腰间青玦环佩相触,发出脆响,悠扬清澈。 这一刻,飓风也忽然为他停止了咆哮。 “父皇,儿臣奉召前来,儿臣拜见父皇。”太子在寝殿门前叩拜,朗声禀报道。 风又起,寝殿里无人应答,除了从门窗缝隙漏进来的呜咽风声别无他响。 赵子渊起身轻推殿门,孝钦帝的寝殿大门一推即开,里面只点了两盏昏黄的宫灯,殿内黑魆魆的,像一张吞噬世间光明的饕餮巨口。 寝殿里放下的重重垂帷正兀自随着夜风摇摆,浓重的血腥气直往太子赵子渊的鼻腔里钻。 太子赵子渊一步一步往龙床的方向走进……待他掀开龙床前的重重纱帐……此时,淑妃在内侍的陪伴下,端着安神银耳羹也从连着小厨房的寝殿后门走了进来。随即一声惊呼,重重摔碎了手里的碗盏。大呼道:“陛下!陛下!太子刺杀皇上了!快来人呐!” 寝殿里淑妃摔碗为信,久候寝殿前的晋王赵凌云高喝一声: “众将士听令,随我勤王!” 一干西南军蜂拥而入…… 今夜无星亦无月,深沉夜色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晋王赵凌云熬红了眼尾,强忍着的泪。 长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蜀郡锦华宫的每个角落,终于,一场大雨遽然瓢泼倾倒,似要涤荡尽这人间腌臜。 锦华宫宫门之前,广元王遥见寝殿外头火把燃起,知是淑妃和晋王已经得手,于是,翻身上马,拔出长刀,厉声对严阵以待的西南军死士们说道: “太子谋逆,刺杀圣上!众将听令,随本王救驾!” 飓风暴雨,密集的脚步声踏碎雨幕,将孝钦帝的寝殿重重围住,军士腰间寒光凛凛的刀鞘与寒气森森的铠甲摩擦着,发出令人胆寒的锵啷声响。 太子赵子渊平静异常,他没有什么要辩解的,既不呼天抢地地喊冤也不捶胸顿足地哭丧,他身边无近卫无内宦,孤身寡人就这样俯首就缚、束手就擒。 今夜这场逼宫,没有坊间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个气壮山河、浩浩荡荡的揭竿而起……也没有史籍上面记载着的,于沸反盈天的喧哗里,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只有太子赵子渊无声无息地慨然赴死。 仅仅一个时辰的光景,广元王就已除去了前进道路上的两个阻碍:不思复国偏安一隅的孝钦帝,和不为他所操控的太子赵子渊。 待与广元王汇合之时,赵凌云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脸上挂着冷冷的表情,既看不出喜怒,亦不露哀惧。他和广元王周瞻四目相接,须臾后,晋王赵凌云侧身躬身为广元王让开了路,露出背后盖着白布的太子尸身。 太子赵子渊至死也不愿戴上镣铐受辱,不愿手足相残让兄弟的手沾染了自己的血。于是,趁众人不备,于电光火石间,拔了身前赵凌云腰间的青锋皓月剑,在众目睽睽下自戕于孝钦帝寝殿。 堪堪赶来的广元王此刻见到赵凌云毫无表情,心无波澜的面容,心中对这个从来懦弱的“贤婿”,在今夜表现出的冷静、冷血而颇感意外…… 孝钦帝寝殿檐下的宫灯和檐角的铁马被西风吹得乱摇,在灯影交错和铁片当啷声里,赵凌云默默替太子赵子渊重又盖上了白布。然后起身,紧握他那已经出鞘的三尺青锋皓月剑,一步一步走下长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太子赵子渊身下的血水共雨水一起顺长阶蜿蜒而下,染红了赵凌云月白色的袍摆袖袂…… 广元王周瞻率领众人对着赵凌云颀长的背影跪下,高喝: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晋王殿下节哀。请晋王殿下继承大统、承袭帝位!继我西楚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请晋王殿下登基!”众将士和内宦亦随广元王纷纷跪倒,齐声嵩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凌云缓缓转身,冷眼看着身后跪倒的众人……他知道,他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他这颗“棋子”终于被翻手云覆手雨的“执棋人”广元王周瞻正式摆上了棋盘。 “本王既已登场,那么,从今往后,这盘风谲云诡的棋局便不再是你周思远一人说了算的……”赵凌云于心中暗暗切齿道。 面上却向广元王躬身行礼,依照事先商议好的“脚本”,唤了声;“亚父。” 接着赵凌云又朗声说道: “父皇驾崩,太子谋逆,本王自当承担大任、继承大统,扛下西楚的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而勤政不怠。但,本王尚年轻,亦无治国经验,愿拜广元王为亚父,请王爷助本王治理天下。” …… 西楚大臣里多的是人知道今晚谋逆的究竟是谁,也明白这场晋王赵凌云黄袍加身的戏码背后广元王的真正意图。 西楚蜀郡锦华宫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配合广元王演完了这出戏…… 第48章 白衣 寒衣节刚过,蜀郡连绵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秋雨过后便是层层加深的寒凉。 上天用急骤下降的气温、凋零枯槁的树叶花木向万物昭告着萧瑟的冬天又离人间近了一步…… 西楚小朝廷这些日子陷入了一片肃穆的缟白之中,就连锦华宫的朱墙碧瓦都似在这场绵绵不绝的秋雨里被洗去了颜色,黯淡一片。 “西楚太子赵子渊因陈年旧案沾身,见弃于孝钦帝, 心怀不满,雨夜行刺于寝宫,意图谋逆篡位,幸得晋王赵凌云识破,后有广元王及时率军勤王救驾,罪太子当场伏法。” “太子妃当夜畏罪自缢。东宫僚属、内宦宫人近百人悉数处斩。” “晋王赵凌云继位,改年号为‘文嘉’。” “广元王周瞻拜相,并被西楚新皇赵凌云拜为亚父。” 这则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西楚民间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也成为大燕和北魏上至朝堂下至百姓间的重要议题与谈资。 世人皆知西楚宫闱之中发生了巨变,唯独尚在庐阳诏狱中画地为牢的章载道——西楚太子赵子渊的太子太傅,他一人不知。 大燕秦王慕容成岭下令,对章太傅封锁了西楚太子殒命的消息。 虽然,慕容成岭也心知肚明,终有一日将会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这则消息会传到章太傅的耳朵里,但,能瞒一时是一时…… 鉴空法师为苍生重又入世,好不容易,方才劝动章太傅为大燕传道,西楚太子赵子渊被冤殒命的消息倘若此刻被他知道,就怕又折了心气。劝慰开解的办法日后终会有的,现在若要稳住章太傅,只能靠瞒…… 慕容成岭这般思考着,落笔写下一封书信,交付八百里快马交到了出使西楚的裕王慕容巍屹的手里,请他帮忙代为转交西楚新皇——文嘉帝赵凌云。 西楚孝钦帝驾崩,国内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全部歇业,蜀郡实行宵禁,百姓们夜间闭门不出,街上尽是昼夜不休的西南军巡防队在来回走动。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不过如此。”西楚国子监博士乔洛霖一边心里这般想着,一边一路躲着巡防官兵,悄悄从仆役出入的侧门闪进了薛太常的三进小院里。 他身着黑色粗布短褂,外罩同色薄棉马甲,带着黑纱帷帽,严严实实地遮住面容,好一番乔装打扮秘密赴会。 “薛太常!”乔洛霖来到薛照临的屋内,摘下帷帽,露出了脸,说道,“收到您的木鸢传信,学生今晚便立即赶来了。不知老师有何吩咐?” 乔洛霖入仕之前庐阳赶考,曾欲拜入章太傅的门下,但彼时章太傅不喜他为人风流、文章浮华,没有收下他。 他吃了章太傅的闭门羹,又遭逢考试失利名落孙山,无颜回乡便流落庐阳。 落魄之时,辗转得到了薛太常的青眼,最后被薛太常纳入门下,成为了太学的学生,期间并得到薛太常的亲自指点,于靖隆年间终得高中,名噪四海的西楚风流才子成为了国子监博士。 他对薛太常感恩戴德,私底下一直尊薛太常为老师。但,薛太常向来谨慎执政,从不结党,也不为任何皇子的幕僚。 所以,明面上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和太常薛照临保持着疏远。国子监虽隶属太常治下,但两人之间,还隔了章载道国子监祭酒这般好几层的上下级关系,旁人看来,他俩竟像是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乔洛霖将昨夜收到的精巧黑色木鸢轻轻放在桌上,扶起薛太常,关切地问道: “老师,您怎么又病倒了?快要入冬了,千万保重身子。” 薛太常轻咳几下,坐在床沿,微微笑道:“不用担心,老朽身体并无大碍。皇上此刻要老臣称病不出,那么老朽就得在家躺着。” “这是圣上的旨意?”乔洛霖惊讶道,“陛下刚刚登基,身边正缺得力的帮衬之人,这几日尽被广元王拿捏……嗐,陛下竟然还让老师称病不出。这不是为难他自己吗?” 薛照临接过乔洛霖斟满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嗓子,笃定地说道: “无妨,相信陛下自有打算。倒是这几日,我为先帝哭灵,晕厥之后被抬回府里,便不知外头发生了些什么。陛下的木鸢传信里也只记录了他吩咐的寥寥数语,没写外头的情况,还得劳烦你给我说道说道在这几日里朝野发生的事情。” “是,老师。”乔洛霖于是挑了几件重要的事情简单明了地说完后,又把赵凌云登基大典的事情和薛太常仔细道来…… 太子行刺,先帝驾崩,西楚新帝赵凌云一夜之间失去父兄,重孝在身,所以,不愿按照祖上的规制穿上赤色龙袍。 西楚历来以赤色为尊,赵凌云却命人赶制了一件素白底色,上以杏黄丝线掺杂银丝绣上十二纹章的白底素锦龙袍。 这事儿没经过“亚父”广元王的点头应允,甚至根本没有和广元王事先通过气。 广元王周瞻从他安插进锦华宫,暗藏在赵凌云身边的耳目处得知此事后,甚是恼怒。 周瞻的恼怒不是为了龙袍改色,哪怕赵凌云登基大典光着身子上朝,只要是他周思远点了头的,那都不算事儿,广元王恼他赵凌云——自作主张! 周瞻的脑海里又浮现起锦华宫寝殿逼宫那晚的场景…… 赵凌云手执沾满太子鲜血的青锋皓月剑,一袭白衣,长身鹤立长阶之上,背后风雨飘摇,吹得他衣袂翻飞,他稳若磐石纹丝不动……不合时宜的惊雷炸响在秋夜,当霹雳炸裂开万道裂缺时,赵凌云正对赶来救驾的广元王转过身,电光恰好照亮了他冷酷的眉眼,那一瞬,赵凌云的眼底似有万年不化的昆仑冰峰,凌厉狠绝…… 纵使嚣张跋扈骄傲张扬如广元王,见到那个眼神的时候,愣是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铠甲下的战袍没被大雨淋湿却被自己的白毛汗濡湿了大片。 “狼崽子刚被我扶上皇位这就迫不及待要长獠牙了吗?” 广元王手指摩挲着腰间金刀的长柄,眯着眼思考着,“狼崽子若要反噬主人,那就拔了他的獠牙利爪,继续拴着让他接着当一条狗。” 第49章 登基 从乔洛霖的讲述当中,卧病在家的薛太常得知—— 在孝钦帝驾崩数天后,先帝匆匆出殡入葬南山孝陵,次日锦华宫里就举办了赵凌云的登基大典。一切不合规制的举措,都被广元王周瞻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悉数正当化,为文嘉帝赵凌云登基扫平了一切障碍…… 谁知,看似不遗余力辅佐赵凌云的广元王却出人意料的,在登基大典上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 登基大典那日,蜀郡的天气依旧阴沉,朔风刮过西楚的半壁河山,吹黄了银杏吹落了梧桐。 国丧尚未过,新帝就继位,锦华宫韶安殿前的墀台之下,汉白玉砌成的地砖上,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头戴白缟却身着绛红官袍的文武百官,他们对赵凌云叩首,嵩呼着“万岁”。 曾经的晋王妃、如今的皇后周沂雪也在人群里,向赵凌云臣伏跪拜,她微微抬头从凤冠的珠鎏间,偷偷望了眼赵凌云的背影,只觉得赵凌云的素白龙袍,纵无日光照耀依旧白得耀目晃眼,就如同赵凌云令人惊艳的相貌,星汉灿烂、灼灼其华,天地万物都会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文嘉帝身着白底素锦龙袍,头戴九珠十二旒冠冕,在嵩呼声里,一步一步踏在白玉长阶上,迈向韶安殿的大门。 这日的登基大典,本该由薛太常主持,可是,先皇遇刺后停灵锦华宫的时候,薛太常哭灵晕厥,就此一病不起,眼见又下不得病榻。而被拜为“亚父”的广元王则声称旧伤复发,登基大典这日竟亦称病不出。 但,广元王周瞻的那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让今日朝上纵使少了一文一武两个元老重臣,纵使有着诸多不合规制的地方,也不影响登基大典的如期举行。 赵凌云跨上了最后一级玉阶,等着大太监替他推开韶安殿的大门,谁知,殿前竟然无人侍奉。 反之,倒是有十二个魁伟的银甲守卫,直挺挺地挡在韶安殿前,并不给新皇赵凌云让开道。 赵凌云身形颀长,但在这十二个壮硕如巨人的殿前守卫面前竟也足足矮了一头。 赵凌云对迎面而立的侍卫低声怒斥道:“大胆!让开!” 十二殿守闻言却毫无动作,视他如无物。 赵凌云抬头一一端详过十二个殿前守卫。只见他们的头盔之下皆露出赤棕色卷须,还有汉人所没有的高挺鼻梁、轮廓深邃的碧眼……猛然间,“突厥人”三字闪现赵凌云的脑海之中。 在赵凌云客居广元王府的最后那段时日里,他结识了一个奇人。那位奇人当时被困在王府后园的枯井密室里多年。也是他教会了赵凌云制作木鸢传信。 赵凌云望着眼前十二殿守,忽然想起自己曾听那位奇人提起过: “广元王秘密豢养异族私兵多年……” 没想到,奇人话里的广元王私兵竟是在阿尔泰山,大败于柔兰后,销声匿迹多年的突厥人! 赵凌云对眼前这十二殿守的来历推断了个八九不离十后,昂首说道: “尔等可是草原狼王,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一族的后人?” 十二殿守不答话,看似领头的那个低头斜睨了赵凌云一眼。 “呵,孤还以为你们灭族了。”赵凌云抬头说着话,眼中也尽是不屑。 铁塔般魁梧的“巨人”面前,矮了一头、瘦小了一大圈的赵凌云豪不露怯,他用力一抖龙袍袍袖,自袖袋里抖落慕容成岭所赠秦王匕,暗暗握在手里,以宽大的袖摆遮掩,背手而立。 用小声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呵道: “让开!再不让开,孤不介意血染白衣血洗长阶,让你们再灭族一次!” “你们的主人难道没有教过你们,不要招惹鬼蜮修罗吗?” 十二突厥殿守中有人开始目光闪烁,往后稍稍退了一步,他认得赵凌云的那种眼神,那是草原上饿疯了的头狼才会有的眼神。不过,领头那人依旧屹立不动,挡住赵凌云的去路。 锦华宫韶安殿前墀台高耸,殿下众臣工离得远,不知赵凌云那边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新皇文嘉帝立于殿门前,迟迟没有进殿。 …… 龙袍袍袖遮挡间,赵凌云的秦王匕出鞘,反握于掌中,瞄准对方的咽喉要害正欲发难,此刻,原本该在王府“养伤”的广元王周瞻穿过众位跪拜在地的臣工,奔上墀台玉阶,匆匆跑来,他喝退十二殿守,看似恭敬地向赵凌云俯首行礼: “老臣来迟,陛下受惊了。请陛下赎罪。吾皇万岁万万岁!” 说着就跪倒在赵凌云面前。 赵凌云那一刻有种冲动,他想掀开广元王的黄金面具看一看,看看那张面具之下的表情,是否充满了讥讽与奚落。 不过,只一刹那,赵凌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按捺住怒气,瞬间收敛起脸上露出的凶戾,扶起广元王,朗声道:“亚父快快平身。” 广元王周瞻起身后,亲自替赵凌云推开了韶安殿的大门。 赵凌云明白,广元王这是在告诉他—— “没有我,你这个皇帝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纵使今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却连韶安殿都进不去!” 既是翁婿又是君臣的俩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将各自要说的话都收敛胸中。 赵凌云笑着对广元王比了个请的手势,恭恭敬敬说了一句:“亚父您也请。” 广元王周瞻仰天长笑,搭着西楚新皇文嘉帝赵凌云的手,一起迈进了锦华宫韶安殿的大门。 …… 听完乔洛霖对登基大典的详细叙述后,薛太常把玩着桌案上王府“奇人”所制的传信木鸢,沉吟片刻后,说道: “老夫终于明白昨夜陛下木鸢传信中的深意了,只是……” 薛太常略一踌躇,深深凝望着乔洛霖的双眸,接着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 “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就怕要苦了你了……泽渊,你且附耳过来……” ……薛太常对他一番耳语之后,乔洛霖跪倒在脚踏之上,向薛太常深深叩首,郑重承诺: “洛霖当年承蒙老师收留,才有今时今日,否则按着学生当年的性子,恐怕早已饿死在了庐阳街头……洛霖愿意陪同老师共证大道,愿为世间正道、大义得存而披肝沥胆。老师的吩咐,洛霖自当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说罢,乔洛霖对着薛太常再次深深拜下。 第50章 奇人 暮雨初歇,黛云远淡,秋月挂疏桐。 赵凌云的黑色木鸢携带着书信,越过崇山峻岭,穿梭于云霄之中,往老君山山寨的方向飞去。 无论白天黑夜,黑色都是完美的保护色。 田埂间埋头耕种的农夫,亦或阡陌上匆忙赶路的旅人,偶一抬头,都只会以为头顶掠过的黑点是只普通的鸟儿。 人们哪里会想到,这个黑色小东西,承载着西楚复国的机密军情和西楚新皇文嘉帝赵凌云的缱绻情意…… 自从有了飞行神速、行踪隐秘的木鸢,薛真卿和赵凌云之间的书信往来也越发频繁了起来。 并且,由于木鸢腹内凿空,能有更大的承载空间,两人之间的往来书信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只有小小锦帛布条之上的只字片语。 这次赵凌云给薛真卿捎去了一封长信、一张画像、和一支金凤衔翠的金玉簪子。他在信的起首便告诉她: “春初话别,倏忽岁寒,拥卿入怀之昔日,杨柳依依,今睹鸿飞紫塞,蒹葭采采,顿起思情。” “奉上金玉凤簪以慰相思。” “簪乃正妻之物,凤簪乃皇后独有之信物。只奉于卿。” 赵凌云登基,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的周沂雪被册封为皇后,宗正备好了皇后宝册,少府监制皇后的朝服、配饰。 皇后的东西准备好图示之后,在制造之前,少府曾请示文嘉帝赵凌云的圣意,赵凌云只挑了发簪让少府按照他的意思改了改,其余都让少府自己“看着办”。 最后送到周沂雪手上的时候,有八宝双凤金钗、有珊瑚珠玉凤仪步摇、华盛、花钿、耳珰也一应俱全,独独少了发簪,她不以为意,依旧喜不胜收。 不料,少了发簪,此举赵凌云却是另有深意…… 赵凌云还在书信里告诉薛真卿,太子赵子渊薨逝,自戕于孝钦帝遇刺的雨夜。 太子虽非他赵凌云所杀,却也是因他而死……他擦不干净青锋皓月三尺剑刃上的鲜血了,他的这双手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午夜梦回每每梦魇相缠。 但他初心不改,仍想荡平天下,想让西楚复国一雪前耻。然后建立新的制度,让百姓安居乐业,在自己手里开创一个生民平安喜乐、国家昌盛繁荣的太平盛世。 正因为他赵凌云还有这个抱负,夙愿不变、初心未泯,所以,他现在尚且还能直面自己,还能对薛真卿写下这封信,来剖析、来忏悔、来宣泄。 赵凌云在信里问薛真卿: “卿儿可知为什么逼宫雨夜我要穿白衣吗?为何登基大典我要改绯红龙袍为白底素锦吗?” 又在下文自问自答: “穿白衣,并非为先帝服丧。而是因为,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哪怕万不得已,双手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我的心仍得是干净的……” “天命在身,有些事不得不做!” “……只要这个乱世可以在我手里结束,那么,我相信,今天所身负的一切罪孽都可以涤荡彻底、清洗干净……” 薛真卿毫不怀疑赵凌云信里这些话的真诚,虽然,赵凌云行文淡淡、用词平平,但她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赵凌云的剖心泣血。 她又打开另一封信笺,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画像,画像上的赵凌云身着白色龙袍长身鹤立,眉眼如画,惟妙惟肖。 画像的上款写了赵凌云的名号“西楚文嘉帝”,角落上的下款则落的是“公输修”的篆章。 赵凌云在和画像同封的信里写道: “寒衣节,虽不能相互千里赠冬衣,寄上小像一幅,聊以温暖卿儿心房,愿见画如晤,愿在隆冬寒月里,卿儿的身边皆是烟火人间的温情暖意。” 笔锋一转,赵凌云又写道: “此画出自我客居在广元王府时结识的一位忘年交之手。他叫公输修,是鲁班的后人,得先祖真传,身负奇术。奇巧淫技、机巧机关不在话下,书画也颇为擅长,还会驯养异兽。” “你我用于传信的木鸢便是公输先生教我所制。木鸢于公输先生而言只是雕虫小技,以后,卿儿定能见识到公输先生的大发明。” “先前我初入广元王府,为了夜里出府秘见令尊薛太常,曾挖掘出府密道,竟于无意间发现公输先生躲避广元王的藏身密室。” “周瞻老贼以为公输先生早已死在幽禁之所,未曾想公输先生竟有移花接木的本领,骗过了广元王,得以安然幸存至今。只可惜他出不得广元王府。我要想个办法,尽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公输先生救出王府。” “若有公输先生的发明和奇术相助,我们西楚复国有望!” 文嘉帝赵凌云登基以来政务繁忙,还要花时间和广元王父女虚与委蛇,纵使年轻之躯,也有精疲力竭之时,但这并不影响他深夜挑灯,为薛真卿洋洋洒洒写下长篇累牍的信笺。 也只有在给薛真卿写信的时候,这个帝王的心境是平和而柔软的。 薛真卿是赵凌云冷宫时代的一束暖光一捧火;是他登基帝位后,高处不胜寒时,心头的一块软肉…… 此刻,与他相隔千里之外的薛真卿随着赵凌云信中内容,时而因他的衷肠倾诉而娇羞莞尔,时而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而悲不自胜,读到公输修如何移花接木躲过广元王的追杀以及他的发明之时,又不禁杏目圆睁拍案称奇。 赵凌云在信的最后说道: “收到八百里急报,大燕裕王慕容巍屹已从庐阳出发多日,正在赶往蜀郡交换两国邦交国书的路上,估计不日就会抵达我处。” “如果不出所料,返程时裕王必会来老君山山寨拜会公主赵璃俐,公主于他有疗伤之恩。” “届时,千万记得要想办法向慕容巍屹透露老君山全寨愿意归顺大燕朝廷的心意。” “养兵屯粮之任已经迈入正轨,今后可着山寨其他人等,按着你的规定进行打理。” “下一步,我需要卿儿和沐德进入大燕朝中。切记,万事小心行事,我心系卿儿的安危。” “匆匆不一,草草不尽,未尽欲言。惟愿卿儿一切康适。” 薛真卿合上信笺,指尖轻轻抚上画像中赵凌云的眉眼……此刻正是,一寸相思千万绪,重叠泪痕缄锦字…… 虽说,接下来赵凌云给她布置了更为凶险艰巨的任务,但她今夜只想在缱绻温存和魂引梦牵的相思里尽情沉沦…… 第51章 震怒 蜀郡,锦华宫韶安殿。 赵凌云在龙椅前焦躁地来回踱步,手里捏着一份奏折,脸上愠色难掩。 殿上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当殿跪地俯首,抖若筛糠,殿外国子监学生也已经跪了整整一昼夜。 赵凌云将乔洛霖的奏折冲着殿下伫立的众臣们狠狠扔下,怒叱道: “孤拜广元王为亚父有何不妥?何至于要煽动国子监一干学生一齐上书?” “广元王随宜德帝开疆辟土,又曾对永晏帝救驾有功,先帝在位之时他据守西南关隘保我西楚江山安宁,庐阳之变后,又一路护送先帝及诸位大人来到此地,孤登基以来也幸得广元王辅佐,如此贤臣,拜为亚父有何不妥?” 文嘉帝赵凌云一改潜邸之时的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态度,今日在朝堂之上因为乔洛霖的一封奏折雷霆震怒。 殿上众臣噤若寒蝉,落针可闻,惟有大病初愈的薛太常坐在赐座之上偶尔掩唇禁不住轻咳两下的声响。 怒斥了乔洛霖,扔了奏折,赵凌云依旧余怒难消,面有愠色,继续厉声说道: “封广元王为亚父,该的!他受得起!在孤看来,予他半壁江山也无妨!” 分他半壁江山?! 这种大逆不道的混账话怎么也讲得! 广元王闻言,立即跪了下去。他的脸上戴着黄金面具,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都能猜到,此刻纵使桀骜的广元王也该慌了神。 文嘉帝赵凌云看似震怒之下口不择言脱口而出的一句——“予他半壁江山”,却在有意者听来,字字句句可都在影射广元王周瞻有野心,且野心还不小。 纵使广元王嚣张跋扈拥兵自重、设计刺杀先帝陷害太子、今又挟天子以令诸侯…… 纵使在他看来传统的仁义道德在这乱世已经失效,为了他的政治理想,他必须做个搅动风云的人物…… 但是,广元王周瞻不愿和太尉陈祁那样担上叛臣的骂名。 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为了说明他是忠心不二的西楚臣,不是乱臣贼子,所以,他不愿称帝;所以,赵凌云口中的“半壁江山”他受不起。 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广元王闻言惊愕,立即出列伏地叩首,朗声说道: “陛下,此话万万说不得。折煞老臣。” “臣乃西楚武将,为定国安邦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为先帝为陛下为西楚江山社稷肝脑涂地也尽是分内之事。哪有‘分半壁江山’一说。” “老臣的一族荣耀,皆系西楚历代圣上和陛下的皇恩浩荡。绝不敢作他想!” 说罢,又重重顿首。 赵凌云请广元王平身,指着乔洛霖又怒斥道: “孤愿效仿当年项王尊贤,拜范增为亚父之举,感念君臣之情、彰显朝廷恩宠。” “孤唤广元王一声‘亚父’,却被你在奏折里口口声声说成‘嬴政与拜吕不韦’!大秦前后不过一十五年,你这是在暗讽我泱泱西楚也是个短命王朝吗?” “臣不敢讽议。”乔洛霖跪俯在地,嘴上说着不敢,却依旧字字铿锵地又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日若陛下开此册封亚父的先河,就怕来日朝内必有人效仿之,认个干爹干爷、拜个义兄义弟,朋党比周、结党营私,终将成为朝廷的掣肘之患!” “皇上难道忘了,先帝在位之时,太尉陈祁一党叛国!难道忘了,在您大婚之夜发生的‘庐阳之耻’!臣叩请陛下三思!” 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当殿把头磕得咚咚作响,眼见额上破了皮冒出血珠。 赵凌云似被“大婚之夜、庐阳之耻”几个字戳中了逆鳞,龙颜色变,雷霆震怒,大喝道: “放肆!红口白牙,先帝让你们国子监一干人吃着皇粮多读了几年圣贤书,不是让你今日在朝上明里暗里指着先帝和孤骂‘昏庸’的!” “来人,拖下去斩了!” 韶安殿上众臣一阵骚动,殿前侍卫上前架了人,却迟疑着没有立刻把乔洛霖拉下殿去。 “咳咳、咳咳”,薛太常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颤巍巍地起身上前,跪倒在乔洛霖的边上,启奏道,“陛下,国子监博士乔洛霖口无遮拦,出言不逊,乃欺君之罪,依律当斩。但,老臣叩请陛下息怒、还请陛下三思。” 薛太常叩首之后又是一阵咳嗽,稍稍平缓后,接着说道: “陛下封广元王为亚父,本该是件喜事,怎生变成了要当朝斩杀大臣了呢?” “陛下初登大宝,拜亚父,意在彰显朝廷对股肱之臣的重视,令我等臣子心生亲近,也令天下归心。但,若今朝因为要封亚父而杀了国子监博士,就怕伤了天下学子的心……与陛下当初拜广元王为亚父的目的反而背道而驰。” “广元王辅佐三代帝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切莫因为一个彰显亲近的‘亚父’称谓,而令您与广元王在学子嘴里落下了口舌,在文人笔下留下个骂名……得不偿失啊,陛下。” “乔博士所奏虽然言辞不敬,但,陛下要效仿项王也确有不妥之处。”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怎可与那自满暴烈、多疑猜忌、残忍有余而仁善不足,偏于一隅的霸王项羽相提并论呢?乔博士直言面谏,也实属为了陛下的圣名考虑。” “老臣恳请陛下暂歇雷霆之怒,留下乔洛霖一命。” 一旁的广元王,听了薛太常所奏,心念电转,心道,“西楚国子监太学,祭酒章载道之下便是博士乔洛霖,他俩是天下学子心中的景仰高岑,如今,一个因为先帝而困于诏狱落入大燕手中……如果,今天乔洛霖再因为自己封亚父一事而遭牵连丢了性命,那么,自己真是捅了文人学子这个‘马蜂窝’了,光是口诛笔伐就能让自己满头包……” 于是,广元王也跪下替乔洛霖求起情来。 广元王一跪,满朝文武亦尽皆跪下。 殿外国子监学子们只道文嘉帝要杀博士乔洛霖,更是哭声一片。 赵凌云心中冷笑,先帝驾崩也没见你们这样呼天抢地过。望着跪倒的众人,他牵了牵嘴角,露出轻蔑一笑。他笑孝钦帝的可悲,也笑广元王业已入局却不自知。 赵凌云坐回龙椅之上,一手扶额,片刻后,叹道: “罢了罢了,既然亚父也为乔洛霖求情,孤便免了他的死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除去乔洛霖的官袍,打入大牢。明日午时,韶安殿外褫衣廷杖三十!” “至于,殿外跪着的那些个联名上书的国子监学生们,一日三餐改为一餐。让他们好好想想,谁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该为谁的喉舌!” 说罢,赵凌云长臂一挥,示意退朝。 “褫衣廷杖!!” 闻言,殿内殿外皆是一阵骚动。 庭杖三十已是扒皮抽筋的皮肉之苦……何况,褫衣廷杖,扒光了衣服当庭受刑,这是对文人铮铮傲骨的生生折辱! 国子监众人皆怕乔洛霖这回不死也将断了多年不改的少年心气…… 乔洛霖对着赵凌云离去的背影深深叩首: “谢陛下不杀之恩。” 再起身时,已是泪眼婆娑。 …… 第52章 才子 梧桐催老,细雨飘飘。 翌日,文嘉帝赵凌云似乎仍旧余怒难消,嫌昨天早朝上对乔洛霖定下的刑罚尚不够平息他的心头之愤,于是,又将“韶安殿前褫衣廷杖三十”改成了“泰华门外褫衣廷杖三十”。 泰华门是锦华宫的南宫门,出了泰华门便是锦华宫外的一处宽阔广场,白日里不禁百姓来往。所以,乔洛霖的行刑日,西楚百姓只要愿意,都可来此围观国子监乔博士被扒光衣服挨板子受刑。 乔洛霖是何许神仙人物啊!! 当年,西楚庐阳旧都初次赶考,“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乔洛霖虽然落榜了,但他笔走倾怀的诗词歌赋却在秦楼楚馆、茶坊酒肆间被传唱了起来。才情震世,俨然一个“白衣卿相”。 那一年,少年的意气风发虽然在皇榜前被碾得七零八落,但他依旧心怀入仕之心,愿博得功名为社稷效命。 沉沦几月,借几盏风月酒,消心头功名愁。 在把酒张狂时留下的诗词文章,被传唱于大街小巷之后,意气书生乔洛霖,他的酒醒了…… 青年乔洛霖重拾起“考取功名经世治国”的理想,不再消沉,便深藏了烟花阡陌间的功与名,又去埋头苦读、寻访名师去了。最终,他虽未能拜入章载道章太傅门下,却能让薛照临薛太常对他青眼有加。 三年后终于高中,步入朝堂,供职于国子监。成为了章太傅的属下。 章载道是鸿儒,他的文章讲的多是正道大义,行文磅礴大气,是崖岸高峻的道德规章。 相较之下,乔洛霖则多把笔端从达官显贵的峻台高阁,伸入到平民百姓的市井阡陌,铺叙展衍肆意渲染,叙事抒情淋漓尽致,形成了当时雅俗共赏别具一格的文风。 如果说,章太傅的文章颂于庙堂,那么乔博士的则是传遍民间。 若章载道是文人心中的神,那乔洛霖便是学子眼中的仙。永远那般丰神俊逸,永远那般超凡脱俗。 乔洛霖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如今却被文嘉帝一道圣旨生生打入凡尘,还要被摁在腌臜污泥里狠狠踩上几脚…… 有人为他愤愤不平,但更多的是好奇窥探。 褫衣廷杖行刑之日,广元王周瞻坐于临时搭建的刑场东侧高台之上督刑,泰华门外的广场上水泄不通,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 包了铁皮的庭杖,一板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十余下筋断骨裂,二十下的时候,乔洛霖已经昏死了过去。人群中有人侧首掩目不忍再看。 乔洛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熬得过这三十下褫衣廷杖? 连人群里,原本对国子监博士无甚感情,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的白丁,也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 当庭杖在乔洛霖光裸的身上落下第二十七下之时,文嘉帝赵凌云身边的闻喜公公,一路提着袍子,匆匆疾跑过来传旨。他跑得气喘吁吁,高举杏黄卷轴,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喊道: “棍下留人!皇上有旨。” 闻喜公公是最近才被提拔到赵凌云身边伺候的内宦。当然也是通过广元王精挑细选后送进锦华宫中的眼线。 广元王周瞻连同掌刑的禁军立即跪倒在地上,俯首听旨。 “圣上手谕在此,众人听旨!”闻喜公公展开文嘉帝的手谕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博士乔洛霖食君俸禄却亏礼废节、无人臣之礼,所谓大不敬,依律当斩。” “孤念尔一时张狂书生意气,恕尔大不敬之罪,免尔死罪。” “又念尔才华卓绝,为西楚社稷培养人才呕心沥血多年,实属有功,特赦尔三庭杖。” “天恕尔一杖、地恕尔一杖、孤恕尔一杖。” “此三杖暂计账上,望尔日后约束怪胆狂情、收敛放浪形骸。切记,育人者必先行为世范,为人师表,立德方可树人。”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闻喜公公念完赵凌云的皇帝手谕,走近被凉水泼醒的乔洛霖,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乔洛霖盖上,掩住裸露的身体,趁机小声在乔洛霖耳边说道: “乔博士,腿脚还能走?掌刑禁军已经打点过了,他们可是手下留了情的。您残不了。放心。” 乔洛霖看着闻喜公公的脸,他认得他,闻喜是进过内书堂的太监,与他算得上是故交。得见故人,又闻其言,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又晕厥了过去。 国子监博士乔洛霖被七手八脚抬回了府里。 半夜,当他悠悠醒转,在身上敷着的伤药的清苦气息里,他隐隐闻到一丝异香。 当年少时落榜,郁郁不得志那几年,他曾有段时间借风月酒浇功名愁,流连过秦楼楚馆、烟花巷陌,对女儿家身上的脂粉香薰颇有研究,如今这缕若有似无的味道也没能逃过他敏锐的嗅觉。 他循着气味,看到了床头叠放着的披风。刑场晕厥前,闻喜公公给他盖上披风的那一幕又闪现脑中。 乔洛霖颤巍巍地伸出手,够过那件披风,仔细辨认了下,那香气的确是披风上的,那是皇帝才能用的纯白龙涎香的味道。他瞬间心下了然。细细摸索过披风每一处夹里,果然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夹层。 挥退了下人,乔洛霖拆开夹层。里面藏了上好的伤药补药、金叶子、银票、和一封来自文嘉帝的亲笔密函,以及赵凌云外祖父席韶逡遂宁太守的一方私印。 …… 乔洛霖读完密信,挣扎着起身,扶着桌沿站稳,就着桌上的烛火点燃了密信,扔在脚下的三脚铜盆里,看着密信烧成灰烬,思量许久。 不日,当他靠着赵凌云披风里夹藏的灵药终于能下地走动时,伏案一宿,洋洋洒洒写下了《万言书》。 《万言书》里写道: “西楚开国不易,可惜,因为先帝的多疑和臣子的私欲,君臣间嫌隙益深。遂导致太尉陈祁叛国、广元王周瞻挟天子令诸侯……章载道太傅沦落大燕……” 又一一细数了广元王的罪行……替部分敢怒不敢言的大臣们揭掉了广元王的假面具。 又写到,“他乔洛霖已对西楚朝堂失望,褫衣廷杖二十七棍,不仅生生打断了君臣情分,更是打折了他的铮铮傲骨,如今已经彻底断了仕途之念,再也无心为官……又料定朝廷用人之际,文嘉帝断然不会恩准他辞官回乡,所以,只能挂印致仕、不辞而别。” 此外,又在文末规劝了赵凌云无数,“希望他莫要偏听偏信,要做个仁善贤德的好皇帝……” 乔博士文采斐然,字字情真意切,又句句椎心泣血。 令读此《万言书》之人,都会感同身受,悲愤交加、扼腕感慨、而潸然泪下…… 乔洛霖不愧是才名震世的文坛翘楚,一封《万言书》,他把文字的力量发挥到了震撼人心的极致地步。 留下《万言书》后,乔洛霖便拖着病体,在一日月落星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赵凌云告诉他的密道——那条通往老君山的那条密道。 他要往大燕的新都,也是他的故园——庐阳而去。 第53章 释权 国子监博士乔洛霖不辞而别,挂印致仕,他留下的《万言书》一夕之间被传抄无数,散落朝野遍布民间。 上至八旬老翁下至垂髫小儿都能将《万言书》背个大概,皆知西楚继章载道章太傅之后又失去一个诤臣,而广元王呢,他扶持了一个傀儡当皇帝,傀儡尊他为“亚父”,傀儡忠奸不辨…… 数日后,当乔洛霖在老君山山寨休养之时,蜀郡的民愤已经成鼎沸之势。 “肃清君王之侧,严惩奸相广元王”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生们先是失了国子监祭酒、现在又丢了一个博士,在乔洛霖《万言书》的煽动之下,他们这群“一腔热血、二两脾气、三根反骨”的读书人又纷纷跪在了韶安殿外,绝食抗议。 这几日眼见就要饿出人命。 于是,西楚朝廷不得不有所动作以示安抚。 国子监设下各学校的学生一个都不能杀,西楚尚文,尊崇儒道,读书人最受尊敬,这些能进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生大多有着显赫家世背景,其中甚至不乏有出自于五姓七望世家之中的,牵一发而动千钧…… 他们又个个都是将来要步入朝堂,成为西楚朝廷之栋梁的人才。 杀学生,不仅不能起到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的作用,反而会把朝廷推到世家和百姓的对立面。 “黎民为弱水,朝廷是舟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谁都懂。兹事体大,这次,就连广元王周瞻也不敢造次,即使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虐杀学生。 但,学生们提出的要求也着实令文嘉帝赵凌云很是“为难”。 他们要皇上“罢黜广元王周瞻、重新迎回国子监祭酒章太傅和博士乔洛霖。” 学生们的要求正中赵凌云的下怀。 可是,乔洛霖留下的《万言书》里诸多指责广元王周瞻所犯罪行的控诉都是没有实证,仅仅凭着这一封《万言书》定不了广元王的罪。 反倒是国子监博士乔洛霖,致仕后去向不明,如今恐有叛逃他国的嫌疑。 迎回乔洛霖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安抚学生的唯一办法便是从广元王周瞻身上打开疏通民愤的缺口。 这群国子监学生的嘴巴若是不堵上,就怕“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到时候将会搅得民间民怨沸腾,扰得朝廷不得安生。 而大燕裕王慕容巍屹即将到达蜀郡交换两国邦交国书,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将事态平息。不能让宗主国的来使看到西楚民间民怨盈涂、悲声载道。 …… 权衡利弊之后,万般“无奈”之下,薛太常于朝上进谏,建议: “暂时先摘了广元王的腰牌,收了他手里的虎符,禁足王府,朝廷则责令御史台彻查乔洛霖在《万言书》中所指摘的广元王的罪行,其中包括太子赵子渊生前追查未果的晋元年末军粮旧案,以及同年宜德帝突然薨逝的疑案。” “待大燕裕王离去,再制造个‘大事件’,把学生们和老百姓的注意力引开,待朝野上下的瞩目焦点从乔洛霖的《万言书》上转移去别的地方后,陛下再给广元王一个‘查无实证’的审查结果,找个‘官复原职’的由头,让王爷再名正言顺地回来朝堂。” “如此,不仅能够平息由乔洛霖写下的《万言书》所激起的民愤民怨,还能让广元王留下个‘忍辱负重,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名声。” 薛太常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在情理之中,旁人看着公平,广元王听着又觉似乎处处是站在他的角度在考虑……众臣皆道,如薛太常所言,此缓晋之策的确既能稳定时局,又能让广元王因祸得福……这也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于是乎,广元王也逐渐软化了态度,纵使心中有着万般不情愿,此番也不得不交出了虎符和腰牌。 文嘉帝赵凌云则连夜微服私访广元王府,对岳父大人好一通安抚,又让皇后周沂雪回府省亲,陪伴广元王度过这段禁足待查难熬的日子。 万籁俱寂,深夜锦华宫寝殿,赵凌云在灯下,手握广元王的虎符摩挲把玩,他笑得有些森森然,心道: “王爷承让,这局孤险胜了!” 闻喜公公看了看时辰,小声道:“陛下您该歇息了。” 赵凌云转头望着两鬓花白的闻喜,问道: “舅舅,乔洛霖博士能找到小姨吗?” 闻喜慈祥微笑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 “机缘已到,陛下不是已经找到老奴了吗?那么,乔博士也定能找到霓澈。” “舅舅,劳烦您替我准备笔墨。”赵凌云说道,“我要速速给山寨那边去封信。” …… 第54章 情义 地平线上一轮旭日喷薄欲出,冬日清晨的寒风萧萧,吹得人脸颊生疼。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格外寒冷。老君山东边的洞庭湖,在朝晖的映照和寒风的吹拂之下,泛起粼粼波光。 山巅的了望高塔上,薛真卿和乔洛霖两人面向洞庭并肩而立正说着话。 烈烈风中,两人的衣袂翻飞。朝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映在身后的阑干……待脚下的影子逐渐缩短,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乔洛霖临行前的长谈。 分别的时候,薛真卿向乔洛霖行了师生之礼,拜别博士。乔洛霖曾经也给薛真卿授过课,今天薛真卿是来给曾经的恩师、如今的同袍送行。 依照赵凌云的计谋,乔洛霖养好伤后需要先行潜伏进庐阳,搭建众人在庐阳城中的信息枢纽,并替赵凌云寻找母妃的胞妹,他的小姨——席霓澈。 母妃生前曾和赵凌云说过,他的外祖父遂宁太守席韶逡,当年因为军粮案而遭到牵累被押解庐阳候审,可是,还未等到被提审便离奇死于廷尉诏狱。 此后,死无对证,外祖父席韶逡被坐实罪名,家中成年男子全部被判“斩立决”。 不等廷尉复合审判,也不等在永晏帝突然驾崩后匆匆继位的孝钦帝御笔勾决,席家一脉上上下下三十八口成年男子悉数被广元王周瞻于封地辖区就地处刑。 遂宁太守席韶逡未成年的三个孩儿和女眷则沦为奴籍,流放发配。 赵凌云的外祖母生怕三个孩子被有心之人“惦记”着,恐日后会有性命之虞,于是为他们改名换姓,又倾尽所有买通押解官差,在名册上将三个稚子登记为“流放途中身染恶疾死亡”。 陆续送走三个孩子之后,赵凌云的外祖母抵达流放地不久便也随先夫赴了黄泉。 可是,席夫人哪里会料到,“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欺苦命人”,在她死后,流落民间的三个孩儿也各自遭到不幸…… 赵凌云的母亲因相貌姣好、知书达理被当年寻访民间的花鸟使大珰相中,带回了宫中成为淑妃宫里的掌夜宫女。 聪慧伶俐、长相出众的小姨则被人牙子买了去,几经转手,辗转被送进了庐阳的秦楼楚馆。 舅舅更惨,粉雕玉琢漂亮得如同瓷娃娃般的他被卖去了当年的怡亲王府为奴仆,并被有特殊癖好的怡亲王加施了宫刑。 席家兄妹三人就此天涯零落、音信渺然。 以前无人知道赵凌云其实是罪臣遂宁太守席韶逡之后。而席韶逡正是晋元年间轰动朝野的军粮案的主犯之一。 如今,除了蛰伏老君山山寨的薛真卿、暗潜大燕庐阳祁阳宫的御厨百里奉公和他的舅舅闻喜公公以外,又多了个乔洛霖知道了这个秘密。乔博士受嘱托,要替文嘉帝赵凌云找回失散的亲人、搭建情报机构、协助赵凌云复国。 复国,是薛太常为首的西楚骨鲠之臣的共同理想。 高台上扑面而来的寒风又多了几分凛冽。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无论西楚、大燕、还是北魏,头顶穹盖之下笼罩的山川河流都已经入冬了。 时间最为公平,从来不分疆域国界与富贵贫贱,它都会寸寸缕缕地在你身上刻下风刀剑霜的痕迹。谁也跑不了。 乔洛霖还没到不惑之年,在连续遭逢丧国之痛、褫衣廷杖之辱后,此刻眼角竟也悄悄爬上了几缕细纹,眉间也有了浅浅沟壑。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白衣卿相,如今眉眼间也有了稳重与沧桑。 他拢紧大氅,步下老君山山寨高台,萧萧寒风吹起了他的衣摆,灌入袍中,令他打了个寒颤,头脑也被寒风这么一激,越发清明了起来。 此去,前路漫漫,吉凶难料,但因为理想、抱负和恩义,依旧会有人前赴后继慨然奔赴,亦如此刻的乔洛霖。 …… 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有的复杂有的则很简单…… 譬如赵凌云之于薛真卿的一见钟情。 譬如薛太常之于乔洛霖的知遇之恩。 譬如章载道之于赵子渊的师徒情深。 又譬如大燕慕容成岭之于父亲兄弟的家人亲情…… 为了情爱、为了恩义、为了共同的理想抱负……四目相对双手互握,就能许下一生之盟;几场谈笑几杯浊酒,有人就愿拔刀生死。 世间万般故事啊……缘起缘灭,皆为情之所牵…… 薛真卿昨夜又收到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信中告知: “大燕裕王慕容巍屹已经交换完国书,离开蜀郡班师庐阳。” “慕容巍屹对公主赵璃俐有意,私下对我透露了有求娶之心,若不出所料,回程时,他定会绕道老君山拜会公主。” “届时,需要卿儿在裕王到达之前,说服璃俐与慕容巍屹虚与委蛇,善作周旋,万万不可拒他于千里之外。” “凌云深知十八妹性格刚烈,又衷情于胡万钧,料她断然不肯嫁于大燕裕王。所以,我已经以‘父皇驾崩,按照西楚规矩,子女须得为父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嫁娶’为由,先稳住了裕王慕容巍屹。” “既然吾妹璃俐能得到大燕三皇子的爱慕,日后未尝不是一支能埋在大燕宫闱的暗箭。” “是以,还需卿儿设法说服璃俐,让她允我三年时间,为西楚复国。这三年内不要拒绝慕容巍屹,也不要在他人面前露出对胡万钧的爱意。” “凌云也在此起誓,保证璃俐的清白与安全,绝不会把她推上不爱之人的枕席。只需她给我三年时间……” 薛真卿并不觉得说服赵璃俐三年内与大燕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是一件多有难度的事情。十八公主虽然性情刚烈又钟情于胡万钧,但她也知晓家国大义,当年他们老君山山寨结盟,还是赵璃俐第一个表的态。 只要赵凌云如同他自己在木鸢传信中所说的那般,能够保证公主的安全和清白,那么她便有法子说服赵璃俐。 于是,在回信上拓了自己的掌印,在掌印之下,又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回复道: “你我击掌为誓,只要凌云哥哥保证公主的安全,游说之事,尽在掌握。” 不消三日,木鸢便载着薛真卿的回信,落到了蜀郡锦华宫赵凌云的手上。 展信,看见薛真卿的掌印,文嘉帝哑然失笑。 正在边上奉茶的闻喜公公第一次见到赵凌云展露出这般轻松的笑颜,他笑起来眉眼之间和幺妹真是像极了。闻喜公公忽觉老怀宽慰,不禁跟着赵凌云一起笑了 起来,接着问道:“陛下,何事这般高兴?” 赵凌云把薛真卿的回信递给闻喜公公,说道:“舅舅请看。” “原来是情书啊。”闻喜公公调侃着,“难怪陛下如此高兴,木鸢传书,寄来一掌,如牵佳人之手。” 赵凌云笑着,端起木鸢端详了一番,说道: “多亏公输先生的奇淫巧技。否则这山重水复千里迢迢的,如何可以这般快速地互通音信?” 赵凌云又问道: “公输先生这几日可好?周瞻老贼禁足王府,我不便夜夜过去探访。” 闻喜公公回答道: “公输先生这几日又在改良木鸢,他说要研究着做出另一种木鸢来。陛下手上这种传递书信用的也要改良得更加迅速,要让老君山与蜀郡之间的通信短缩到一日之内。而新的另一种木鸢,则要做到能够载人的水准。” “载人?”赵凌云惊讶得睁大眼睛,接着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刚说完,又觉公输先生有奇术,屡创奇迹,都是他自己亲眼所见,自觉失言,又自言自语道: “嗬,公输先生有什么不可能?!” “劳烦舅舅替我转告公输先生,就说,‘宫中小友,静候佳音’。” 闻喜公公躬身一礼: “是,老奴此刻便去。正好广元王也召唤老奴问话。” “舅舅,千万小心行事。”赵凌云接过闻喜手中的茶盏,顺势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闻喜公公低眉小声回禀道: “陛下尽管放心。周思远对老奴还是十分信任的。尚不曾生疑。” 第55章 闻喜 闻喜公公说罢,回握了下赵凌云的手,让他放心,便匆匆兜头披上黑色大氅,走出了御书房,隐没在殿外的沉沉夜色里。 看着舅舅闻喜单薄的背影,赵凌云忆起,和公输先生相识、和舅舅相认那晚的情形。 当时,自己随先帝孝钦帝刚刚西徙到蜀郡,客居于广元王府,深夜循着周沂雪透露给他的“狗洞”暗道,出府密会薛太常。为了拓宽密道,误打误撞挖到公输先生躲避于广元王府后园枯井之下的密室。 赵凌云刚一进入密室,就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生生被吓了一跳。 那个声音说道:“你来啦?今天什么饭菜?” 赵凌云凝了凝神向内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木制二轮车上,正在烛光之下画着什么,地上尽是木屑和一些看不懂用途的小玩意儿。 老者见来人不答话,举着风灯单手转过二轮车,往赵凌云的方向驶来,借着灯光细细打量起赵凌云。 见不是熟人,顿生惊惧,迅速摇着二轮车后退,拿起桌上的刻刀护在胸前,大喝: “你是谁?是周思远那个老贼叫你来杀老夫的吗?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吗?” 赵凌云被眼前老者的问话弄得一头雾水,他不怕老者手执刻刀暴起伤人,反倒生怕自己防卫之时误伤了老者,连忙答道: “老丈勿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人。我更不是广元王的人。” 赵凌云话音未落,只觉脑后挨了重重一下,背后的偷袭者想要砸晕他,怎奈气力不够,一击未能得手。 赵凌云与背后偷袭他的人扭打了起来,三下两除二就把密室里的两人都制服了,不过,过手的时候赵凌云袖袋里外祖父席韶逡的鱼纽官印不慎掉落了出来,被偷袭他的来人拾起。 那人便是闻喜公公。 闻喜看着手里的印信惊得合不拢嘴,赵凌云见到外祖父官印被拾走,赶紧上前一把夺下。 闻喜手指着赵凌云手中的印信颤抖着,连声音都似二胡拉出来的颤音,问道: “你……你是谁?怎会有遂宁太守的官印?” 赵凌云见闻喜认得这方官印,也掩饰不住惊讶,圆睁双目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反问:“你又是谁?” 说着,他拿过老者掉落地上的风灯,照亮了两人之间,看见了彼此略为相似的轮廓,几分神似的眉眼…… “我原名席霓篁,现在是广元王府的奴仆闻喜。”闻喜公公也在灯光的映照下,细细辨认眼前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的样貌,接着说道,“你手上那方鱼纽官印,是我亡父,前遂宁太守席韶逡的。” “你可认得席霓滟?”赵凌云问道。 这是赵凌云第一次叫出母亲的真实名讳。 闻喜公公听到赵凌云口中说出的名字,忽然涕下,颤抖的嘴唇一张一翕,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他阖上双眼,深深吸气又长长吁出,才终于稳住了心神,用微微战栗发抖的声音说道: “那、那是我的幺妹……十四岁上与老夫离散……再未相逢……” 舅甥相认,谁也没想到会是在这个环境中……甚至,赵凌云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真能找到母妃口中所说的亲人。 舅甥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时候,公输修打破了密室里悲戚的气氛。 被赵凌云绑着扔在墙角的公输修不满地喊道: “闻喜,吃的呢?你是要饿死老夫吗?” “小子诶,你能不能等会儿再叙旧?诶呦,快帮我解开,疼死老子了!” 闻喜公公破涕为笑,从掉落地上的兜子里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包卤牛肉,笑骂道: “饿不死你这个老鬼!” …… 这一夜过得特别漫长,闻喜公公诉说了颠沛流离、为奴为婢、受尽羞辱的大半辈子。 闻喜原名席霓篁,沦为奴籍后,其母买通押解官差和登籍录户的官员,在名册上勾去了名字,对上汇报死亡。 又给三个孩子改名换姓,倾尽所有偷偷将他们交给流放路上途经的一户农庄收养,以防广元王一党的追杀。 怎料,人心不足蛇吞象,庄子上的人收了席母的钱财,依旧背信弃义,将赵凌云的小姨席霓澈卖给人牙子,又将席霓篁卖入了怡亲王府。 因为他相貌俊美得如同粉雕玉琢的瓷人儿般,被有特殊癖好的怡亲王一眼相中,赐名闻喜,收在了房中。 少年闻喜誓死不从,咬伤了主子,便被恼羞成怒的怡亲王施了宫刑……没过几年,怡亲王有了新的“玩具”,对闻喜也减了兴趣,便为讨好广元王,将他和一干婢女一起送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蜀郡广元王府。 广元王周瞻不好娈童亦无断袖之癖,且对亡妻忠贞不二,但碍于怡亲王的颜面,并没有把闻喜等人退回。从此只把他当成王府里的普通仆役使唤。 杀父仇人就在身边,闻喜日日夜夜都想手刃广元王,奈何没有能力,也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某日听见王府花园枯井里微弱的人声,发现了枯井底下的公输修后……他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56章 藏身 当年,广元王要利用公输先生为其修建四通八达的老君山密道,以及需要制造能够穿梭于地下的铁甲龙,于是,他将公输修奉为王府的座上宾。 公输修乃是鲁班后人,得祖上真传,有真本事,也有颗执着到近乎痴迷的匠人心。 他醉心专研,浸淫于各种机关机巧的发明创造、制作改良,两耳不闻窗外事。当年广元王得知世间竟有公输修这等奇人,三番四次登门拜访,表示愿意资助他的研究。 公输修被广元王礼贤下士的态度所感动,且也抵不过资助研究的诱惑,他乐颠颠地就住进了王府,也不问他的那些发明创造会被广元王用来干啥。只道广元王周瞻爱才,甚至一度将他引为知己。 广元王还利用公输修建造了蜀郡的地下之城,却不料,阴差阳错地因为一个设计上的漏洞,而被公输修发现了豢养突厥人做私兵的惊天秘密。于是便起了杀心,要将公输修灭口。 被广元王追杀那晚,公输修慌不择路,跳进了花园的枯井里,逃过了追杀,但没能逃过摔断双腿的厄运。 身负重伤,又在井底多日没有进食,眼见就将饿死,公输修寻思着,“左右逃不脱个死字,不如吃饱了再死,当个饱死鬼也好。”于是便开始了呼救。 怎料,许是命不该绝,他的呼救没有招来杀手,却引来了闻喜。 闻喜在广元王府见过公输修,知道他是个奇人,广元王曾经的座上宾现在的落水犬。 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宗旨,闻喜决定冒险救下公输先生。 闻喜心想,既然在后园井底躲了这几日,公输修都没被王府府兵发现,可见,藏身在枯井远比把他弄出来,藏匿去其他地方来得安全,于是并不急着把公输修拉出枯井,而是每日给他投下药石和饭菜。 公输修身上的伤一好,就拜托闻喜寻来了工具,俩人合力,在枯井底下修了一间密室。 撞破自己的惊天秘密,又身负奇能异技的公输修,成了广元王周瞻的心头大患,大有似乎一日不找着,一日便不罢休的架势…… 闻喜生怕广元王再这样搜下去,迟早会发现枯井底下公输修藏身的密室,遂即,心生一计,从郊外乱葬岗寻来一具体型、年纪皆与公输修相仿的尸骨,时值盛夏,尸首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面容,给他套上公输修出逃当日穿的衣物,以假乱真,藏在了王府的假山深处。 闻喜又担心仅凭一具面目难辨的尸身瞒不过谨慎多疑的广元王。因而,又再三劝说公输修拿出随身所携的《鲁班书》,以便让这具移花接木的尸体能够在广元王那里瞒天过海。 纵使公输修万分不情愿,但为了活命,无奈之下,他忍痛拿出了《鲁班书》的上半部,让闻喜藏在寻来的尸体身上。 那年夏天,天气十分炎热,尸体腐臭的味道很快引来了王府侍卫,广元王审视尸体的面容和腐烂程度,眉头紧蹙,似多有疑惑,直到从尸身上找到了半部《鲁班书》,才终于相信公输修已死,方才撤了对他的追杀令。 闻喜原本打算等风头过了,再悄无声息地把公输修转移出广元王府,藏身于民间,怎奈,公输修摔断的双腿,断骨虽续但再难行走,只能在闻喜的照顾与庇护之下继续躲藏在密室之中。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 直到赵凌云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间密室,复仇与重见天日的念头才又重新萌芽。 闻喜在广元王周瞻面前素来表现恭顺、忠心耿耿,且做事仔细、为人小心,在王府一干奴仆里最令广元王满意。 闻喜又时常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曾经在怡亲王府所遭受的折辱和非人待遇,全亏广元王当年不弃,收下了他,才让他这个阉人过上了几年像个人的日子,他对广元王感恩戴德。让他的“忠心不二”有了合情合理的来由,深得周瞻的信任。 赵凌云登上皇位,身边需要个随侍大太监,广元王自然就想到了府里的闻喜。 于是,在广元王的安排之下,闻喜先进内书堂,后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赵凌云的贴身内侍。替广元王仔细看着赵凌云。按照广元王的吩咐,闻喜公公必须每隔一日便要来往于锦华宫与广元王府之间,将赵凌云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赵凌云和闻喜舅甥俩人里应外合,配合得滴水不漏。 只是赵凌云登基后的这些日子,苦了公输先生,闻喜进宫以后便无法再如从前那般日日为他送餐饭,公输修不得不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早日将公输先生救出广元王府也成为了文嘉帝赵凌云眼下亟待解决的事情之一。 但,没有万全之策之前,赵凌云万万不敢让年迈体残的公输先生冒险。公输修之于赵凌云的复国大计而言,至关重要,既是“利刃”也是“钥匙”。 赵凌云近来正为搭救公输先生出广元王府之事头痛不已…… 第57章 学舌 与此同时,远在他乡,有另一个人也很头疼—— 薛真卿原以为说服赵璃俐与大燕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赵璃俐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答应和慕容巍屹虚情假意地周旋,甚至还扬言不会给大燕裕王丁点儿好脸色看。 眼看慕容巍屹即将到达老君山,而赵璃俐这边却还没点头…… 清晨,雪雨如针,薛真卿和李崇在高台上看着王猛在校场上练兵,这是山寨军士每日的晨课,严寒酷暑刮风下雨都不会改变。 李崇见薛真卿愁眉不展,揶揄着笑问道: “一大早的,薛先生愁什么呢?莫不是赵十二的情书近日来得少了?” 薛真卿斜睨李崇一眼,用伞挡住了李崇居高临下“窥探”她的视线,说道: “国耻未雪,家仇未报,哪儿有心思谈情说爱?别尽说我,大当家你不也单着吗?寨子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寡妇对你有意,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我瞅那王家二丫头还行,前凸后翘,看着就是个好生养的。能替你李家开枝散叶。大当家不考虑一下?” “王家二丫头?哪个王家二丫头?王健威的妹子不是还没找着吗?”李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 薛真卿掩唇轻笑:“梯田东头那个,王大伯家里的二丫头,以前喜欢健威,现在正心仪大当家您。” 李崇:“哪个啊?” 薛真卿笑了一声,又说明道:“单手就能擒住大鹅的那个。和山下西村口的小虎子掐架,打得壮小伙哭爹喊娘的那个。” “别说了,都是些小家子气的粗鄙村妇,我的意中人定得是英姿飒爽又兰心蕙质,拿得起大刀也下得了厨房的巾帼英雄。”李崇一听薛真卿的形容,万分抗拒地答道。 薛真卿取笑他: “看不出来,未通人事的大当家要求还真高,按着你的要求,我看不好找,不论民间小家碧玉还是西楚朝中豪门贵女,能符合你那些条件的,我倒是真没见过。” “照着你的意思去寻巾帼,不如找个能下厨的须眉来得简单容易些。” 李崇讪讪笑道:“缘分没到罢了,我就不信世间没有我心目中那样的姑娘。” 李崇原本想要调侃一下双眉紧锁心事重重的薛真卿,却不料反被嘲弄了去。心生尴尬,丢了手中的伞,展开双臂,脚下发力,足尖一点,凌空一跃便从高台之上跃入了校场,一把拿过王猛手里的长枪,朗声道: “兄弟们,看好了,我教各位一套足以‘一枪挑三军’的李家枪。” 说罢,便虎虎生威地舞了起来。 只见李崇手里一杆长枪划破雨幕,枪过之处,银光留下长蛇般的虚影,宛若毒蛇吐信似的在雨中刺探,一杆银枪幻化作了千万柄。 李崇犹如舞者起舞,雨珠落在枪尖震颤抖动,犹似大珠小珠玉盘崩落。霸气之中不失灵巧,矫捷里充满刚猛。直把校场上的众军士看得目瞪口呆。 一套李家枪舞毕,校场上,王猛领头,爆发出排山倒海似的喝彩。 排山倒海似的喝彩声里,斥候疾疾来报:“报——,报告大当家、师爷、二当家,大燕裕王到访,此刻已到山下。” 李崇把手里的长枪扔回给王猛,大手一招,威风凛凛地说道:“随我去迎。” 老君山山路崎岖、阡陌纵横,山寨布防严密,寨前又布有奇门八卦阵,若无寨中之人带领着,很难摸到山寨的大门。 慕容巍屹上次来老君山山寨的时候先是中了埋伏,被自己的坐骑踩断了手臂,伤重昏迷中被抬进了寨子,一睁眼已经躺在柴房里,根本没见识过老君山的险恶和山寨的雄伟。 这次李崇下山相迎,并不急着带他上山进寨,而是一路领着他,冒着细细密密的冬雨,参观了井然有序的山村和肥沃的梯田。 慕容巍屹命随行大军驻扎山下,自己带了两个侍卫,跟着李崇便往山上去。 “裕王殿下,您瞧,这半麓梯田,现在一年能产出的粮食不亚于平原万顷良田。”李崇指着前方黑黝黝的土地说着,语气里满是骄傲,“您能猜得到吗,这里以前还是片不毛之地,西楚晋元年间甚至还闹过饥荒,饿死过人……如今,我们寨子仅仅靠着这些梯田,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有余粮接济山下百姓。” 慕容巍屹顺着李崇手指的方向望去,赞叹道:“垦山开田,大当家所为堪称壮举,与我二皇兄现在所做的,不相伯仲。” “哦!敢问秦王殿下最近在忙什么啊?”李崇饶有兴趣地问道。 慕容巍屹直言回答:“二皇兄正在临安东边围海造田呢。” 李崇道:“听闻秦王殿下林邑一战之后,身受重伤,又染疫病……也曾听说临安东边的海湾乃江海回流之地,年年海水倒灌,吞没无数良田。秦王殿下竟不顾病体初愈亲身赴险围海造田,实乃可敬可佩。” “谬赞谬赞,这些都是朝廷该为百姓做的。”慕容巍屹向李崇拱手道,“二皇兄若听到大当家所言,定会如此说。” “哎!”李崇重重叹息一声,说道,“如果当初西楚先帝有此觉悟,又怎会落到现在这般退居西南一隅的田地?” “害得我们这帮遗民也只能守着这山寨度日,原寨中流匪虽然已经洗心革面,不再为非作歹……虽然裕王殿下、秦王殿下您们和咱文嘉帝交好,并替我们向朝廷作保……哎,但我等依旧日日担心朝廷出尔反尔,不知哪天就派出官兵围剿山寨。” 李崇说到此处,又觉失言,冲慕容巍屹尴尬一笑。 慕容威屹倒是并不见怪,不吝赞叹道: “大当家短短时日,能将一个由流民和山匪组成的寨子,打理成如今这番模样,足见大当家的治理之才,为何不考虑为朝廷效命呢?” “纵然乡野之间能落个逍遥快活,但终究不是正道,惟有出仕为官才能帮到更多的人,而不仅仅只局限于山上山下这些民众。” 李崇立马接过话茬:“大丈夫志在四方,我等何尝不想重新入仕为民效命?” “只是,裕王殿下您也知道,我曾为西楚禁军郎中令,未随西楚先帝同往西南,也算半个叛臣……唯恐朝廷见弃……” “如今空有报效之心,而无报效之门啊。” 李崇故作遗憾地感慨,趁大燕众人不注意,回头偷偷看了军师薛真卿一眼。 一身儒生打扮的薛真卿冲李崇微微颔首,狡黠一笑,示意李崇这只“鹦鹉”,今回“学舌”学得不错,将这几日自己教他的那番话,自然而然又滴水不漏地“真情流露”了出来。 …… 当夜,老君山整座山寨张灯结彩,摆上了宴席,欢迎大燕裕王一行贵客。 公主赵璃俐心中再不喜慕容巍屹,但也不能失了礼数,换上了一条月白长裙,外穿一件藕粉色的缎面斜襟夹袄,领口、衣襟、袖管处露出毛茸茸雪白的貉子毛,还戴了银狐昭君帽,衬得一张小脸更加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她进屋除去了斗篷,露出纤细的腰肢,冲慕容巍屹福了福行礼,道:“西楚赵璃俐见过裕王殿下。” 赵璃俐对慕容巍屹,眸光冷淡不带笑意,声音清冷不露柔情,但在慕容巍屹看来却是“眸如寒月升,声似冷泉吟”,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透着清冷的干净和灵动的可爱。 整场宴席赵璃俐都坐得离慕容巍屹远远地,既不敬酒也不劝菜,全程绷着一张俏脸,冷冷淡淡。慕容巍屹的目光却被清冷的赵璃俐紧紧牵拉着,再难移开…… 第58章 寻人 大燕秦王慕容成岭在庐阳为退役军士开设完教习所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临安东边,到达钱塘门至清波门的海塘一带,一边带领众人围垦滩涂,一边操练驻防军士。 他为了避免夺嫡立储之争而导致兄弟阋墙,便听从了章太傅的计策——“退避三舍”。非必要,一刻也不在庐阳多作停留,唯恐引来太子慕容恒峰的猜忌。 大燕朝中正缺治世人才,秦王慕容成岭一去地方上巡行,大燕皇帝慕容煜便觉身边可用之才有些捉襟见肘。 故而,纵使像三皇子裕王慕容巍屹这般,既无军职又无政务的一介闲王,也被大燕皇帝慕容煜急急召回。此时,慕容巍屹也不敢托大在老君山多作耽搁。应父皇召唤,次日天一亮便踏上了回程。 临行之际,公主赵璃俐没有像上次那样来为他送行,慕容巍屹骑在马背上,在山下三步一回头地频频回望山寨的方向,仿佛透过这层层叠叠的密林山岩能看到他那个粉雕玉琢的心上人儿似的。 赵璃俐原本以为冷言冷语再加上冷面冷心便能劝退骄傲自负的大燕裕王,却不料弄巧成拙。 这世上,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撩动人心。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明明是打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苟言笑、冷言冷语,却在对方的心里变成了九尾狐的尾巴,扫过他的胸膛,搔挠着他的心房…… 特别对于大燕裕王慕容巍屹这种从小生长在帝王家的老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有父皇护着下有兄长哄着,迄今为止一路顺畅地走过来,啥也不缺啥也不愁的天潢贵胄来讲,这种“得不到”的感觉远比投怀送抱更是撩拨得他心痒肝颤。 自幼都是身边人对他毕恭毕敬百般讨好,如今遇上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赵璃俐,反倒是激发了慕容巍屹的征服欲,就这样,他便巴巴儿地把人放在了心尖儿上。 …… 三周后,当裕王慕容巍屹回到庐阳的时候,已是家家户户吃饺子、祭祖的冬至日。 文武百官例行放假,互贺拜冬。 冬至也是大燕传统习俗上的“亚岁”,正月前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此时该是游子还乡,向父母长辈拜节、祭天祀祖,与家人共守岁时的日子。一般从冬至“亚岁”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前,游子都不再离家远游。 而,今年冬至的庐阳却有些特别,挤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文人雅士,他们都是慕名而来,齐聚一处叫做“听澜阁”的地方,争相一睹听澜阁中所展出的奇珍异宝和墨宝真迹,并争相与阁主乔洛霖博士进行一场清谈。 秦王慕容成岭也被大燕皇帝慕容煜从临安召回庐阳一起过年。冬至这日慕容成岭寅时便起身,一早跟随父皇及所有臣工们一起祭完天,终于得了浮生半日闲,他没有同其他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那样回府补觉,而是马不停蹄地带了近卫丁聪,微服私访听澜阁,拜会阁主乔洛霖。 …… 一个多月前,乔洛霖在山寨养好伤,别过薛真卿后便顺着公输先生当年修筑的山中密道,从老君山地界只身回到了庐阳皇都。庐阳,也是他这只羁鸟惦念的旧林,这尾池鱼所思的故渊。 当年那个自称“白衣卿相”的意气风发少年郎,如今宦海浮沉半生,年近不惑,先遭江山变色,又逢官场失意,对西楚朝廷失望至极……不禁就此断了心气儿,无奈之中,对文嘉帝挂印而去不辞而别,叛出西楚逃往大燕——这是来庐阳前,他和赵凌云安排给世人的背景故事。 回到了故园,乔洛霖似乎又开始了流连烟花巷陌,出没秦楼楚馆,终日沉溺诗酒,耽于美色的日子。 在庐阳,世人都道乔洛霖这是因着被文嘉帝当众“赏”了一顿“褫衣廷杖”而折了文人的铮铮傲骨,从此再无意仕途,所以,干脆寄情青楼徘徊于烟花之地借酒浇愁了。 更何况,在这里,有的是温香软玉、被看添香,慰人愁绪、抚人心怀的姑娘。 在这里,姑娘怀抱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丝竹管弦三两声便能将他乔洛霖的诗词传唱遍大街小巷。 在这里,姑娘最是美丽,也最是凄凉,最是薄情,但也最是重恩,她们身上有的是故事让乔洛霖去书写。 在这里,有乔洛霖可以肆意驰骋的舞台,在这里,他的确能够翻手云覆手雨,一支狼毫便能抬人身价、定人云泥…… 年近不惑的乔洛霖回到了当年二十啷当时,落榜那年“借风月酒浇功名愁”的地方。流云广袖、莺歌燕舞,那里也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人们都纷纷相传,乔洛霖乔博士他这回借这杯风月酒,是要祭已死的理想,浇十数载的仕途之愁。 也难怪坊间会有这样的传言,乔洛霖一到庐阳,概不接见慕名而来的学生,也不与归降大燕的昔日西楚同僚相见,反倒是一头钻进勾栏瓦舍里。 他日日泡在秦楼楚馆里,为歌姬们填词。所作词赋无不凄美婉转、愁肠百结,最能表述女子对爱人的相思之意。于是,他的词被歌姬们争相传唱。 更有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歌姬,因得了乔洛霖的一首诗一阕词,一夜之间身价倍增,一跃成为馆里红牌,名声大噪,连带着乔洛霖的名字,在秦楼楚馆间响了起来。 庐阳的风月场里很快有了一句说法:“要抬身价,必得乔词”。 乔洛霖放眼望去全是对着他目光灼灼的歌姬,庐阳皇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能有乔洛霖一词,可涨身价十倍! 于是,有的是青楼、教坊的掌班妈妈、花魁姑娘、红牌姐儿们登门拜访,只为求乔洛霖词一阕。 一时间,乔府门口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连门槛几乎都快要被女子们踏平。 乔洛霖这些日子在青楼里肆意挥洒才情与温柔,看似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实则,他在趁机寻找一个人——赵凌云的小姨席霓澈,那个早年间被贬入奴籍,辗转人牙子中间,最后被卖入青楼的姑娘。 可是,庐阳太大了,秦楼楚馆、烟花巷陌、酒肆勾栏也太多了,找一个只知当年籍贯和旧时姓名的姑娘,简直犹如大海捞针……凭他乔洛霖一人根本找不过来。 乔博士想了想,福至心灵,茅塞顿开,他决定:“既然我找不着她,那就不如,让那个姑娘自己来寻我。如果她尚在人世的话·……。” 从而,便有了上文所述,大燕庐阳各楼各馆的掌班妈妈和姑娘们,登门乔府求词的那一幕。 第59章 雅士 乔洛霖至今清楚记得—— 那日,是个寻常的午后,自己抱着两只奶猫,躺在后院花架下的藤椅上晒太阳,以为今天的守株待兔也将没有结果。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晒得一人二猫懒洋洋地直想打盹儿,尾尖一点白的“墨玉垂珠”眯着眼低低打着呼噜,在昏昏欲睡的乔洛霖的肚子上踩奶,乔洛霖则眯着眼撸着膝头胖乎乎的“金丝虎”。 府里老仆来报,又有姑娘上门求词。 乔洛霖闻言,放下猫儿任它们相互追逐着玩耍去。抖了抖袍子上的猫毛,兀自往堂屋去。 不久,老仆也把登门求词的女客请进了正厅。 今日的来客是庐阳最富盛名的青楼流觞院的掌班妈妈——青玦。 乔洛霖回到庐阳后,还没有机会进去过流觞院。 据说,这流觞院也是从大燕故都临安迁来的。 院子里的姑娘善歌舞、通诗词,艳名才情皆备;又长袖善舞、懂分寸知进退,达官贵人都喜欢饮宴于流觞院,连大燕三皇子裕王慕容巍屹、太子慕容恒峰、六王爷慕容烨也是那里的座上贵客。 文人墨客也以有流觞院的红颜知己为傲。 那里的雅席预定已经排到了明年立春之后,纵使有钱、有权、有势、有乔洛霖般的才名,那也得等着。 待见到流觞院的青玦妈妈,乔洛霖一扫适才闲时撸猫的恬静闲适,平静无澜的心海瞬间波涛奔涌,藏了近二十载的思念瞬间喷薄而出。 …… 遥想当年,未及弱冠,庐阳赶考,踌躇满志,不料名落孙山,那时徜徉烟花巷陌借酒浇愁,也得红颜知己为他被看添香。 那年的姑娘不满十六,还很青涩,爱他才情愿意与他共饮,又知他囊中羞涩,瞒了楼里,夜晚与他私会。 他也曾在情动之时向那个姑娘许下替她赎身婚娶之约。 姑娘问他:“我等得到那天吗?” 如果,乔洛霖在那时,一咬牙一闭眼,说句:“别等了。”亦或低头沉默不语,故事或许就此结束,姑娘也许会和无数清倌人那般,老大嫁作商人妇,风光过后觅一归宿了却残生,虽平淡倒也安稳…… 而落魄才子呢?或许在酒醒后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下喟叹一句:“我也曾爱过。”挥挥衣袖,转身重新去博取功名。 如此,说散也就散了,散了未尝不是件好事,回忆起来也是月下轻叹、清泪迎风,不至于后来沈腰潘鬓消磨,日夜相思成疾。 可是,那时,乔洛霖年轻自信,偏偏点了点头说:“你等得到的。”目光灼灼,情真意切,一句承诺,他选择了为了眼前这个姑娘,决定将来或与门户之别、地位身份、人言可畏作抗争。 可是,命运并没有给他作抗争的机会…… 等他拜在薛太常门下,寒来暑往发奋苦读,终于三年后金榜题名时,等他终于在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攒够姑娘的赎身钱的时候,重访故地,而姑娘早已人去楼空。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正当乔洛霖清泪迎风黯然转身的时候,楼里相熟的小厮告诉他,姑娘早被卖去了南燕临安。 乔洛霖从此再没爱过其他人,至今没有婚娶。 而被转卖他乡的姑娘则想着努力为自己赎身,或许有朝一日能回到庐阳重逢她的少年郎,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约定。 而当年的那个姑娘就是眼前流觞院的掌班妈妈青玦。 两个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故人竟然时隔多年重又相逢,之间隔了二十年的光阴,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人海茫茫、音讯渺渺…… 乔洛霖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青玦万语千言滞塞于胸,俩人竟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乔洛霖笔走龙蛇,提笔为她写下一阕相思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按照为登门求词的青楼女子题词的惯例,一阙写罢,落款盖章。 盖章的时候,乔洛霖会故意在求词的姑娘面前打开装着几方印章的锦盒。而赵凌云的外祖父——遂宁太守席韶逡的私印也赫然摆在其中,一处最显眼的位置上。 乔洛霖每次都希望有人能够认出这方印信,而每次都是失望地阖上匣盖。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认得这方印信的姑娘。 流觞院青玦妈妈认出了遂宁太守席韶逡的私印! 谁都不曾料想,世间之事竟会有如此巧合——眼前人是昔年故人,眼前人是心上人,眼前人也将是西楚复国的袍泽同仁。 …… 乔洛霖倾尽家财,加之青玦妈妈的大力资助,很快“听澜阁”就在庐阳城崛起了。 凭借阁中墨宝真迹和乔洛霖的才情盛名,以及庐阳一众歌姬的传唱,“听澜阁”成为了“流觞院”之外另一处炙手可热的文人雅士的寻访之所。 坊间有言: “不入流觞院不解红尘风月,未进听澜阁莫论人间笔墨”。 听澜阁阁主乔洛霖将于岁末开阁讲学,四面八方的学子都慕名齐聚庐阳,连这年都没心思过了。 此刻,“雅士”慕容成岭正背着手在听澜阁二层珍宝殿内徜徉,殿中所藏司马相如的真迹《凤求凰》让他驻足观摩良久。 丁聪小孩子心性最是耐不住寂寞,自然对听澜阁中的珍宝兴致缺缺,他替慕容成岭拿着大氅,跟在主子身后,兀自左顾右盼,瞧新鲜。 忽然,他扯了扯慕容成岭的袍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图,激动地说道:“主子,这个姐姐我见过!” …… 第60章 鉴美 听澜阁位于庐阳东郊的望波山上,山下有一方野湖,那里曾是赵凌云和薛真卿年少时经常泛舟约会的地方。 庐阳城南有名山,拥有奇松、怪石、温泉、云海、冬雪“五绝”。 城西是古村落,有着牌坊、碑林。 城北则有着木兰花林和北岭猎场…… 相较之下,庐阳城东郊则显得无甚特色,从来都是籍籍无名,游人罕至的。 望波山上的那座楼阁,原本是掌院青玦妈妈买来用作修建流觞院别院用的。 大燕开国,皇上慕容煜免了各行各业的赋税三年,以昭示他的仁政遍施皇恩浩荡。 流觞院之类的烟花地、风月场,无论在哪儿向来大多都是纳税大户。今时大燕皇上免了税银,院子可以攒下一大笔银子。 掌院妈妈青玦当年为了给自己赎身,练就了“敛财”的本事和经商的头脑。如今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能够挣个钵满盆满的机会。 因此,早在今年初夏,她便在人迹罕至的城东荒芜之地以低价买了地皮,建了楼阁,着手打造流觞院分院。 一般的青楼都会开在闹市大街上,以便招揽生意。 而,流觞院早在临安旧都之时已是艳名冠绝江南十四州的江南第一馆,馆子本身就自带大客源。 随南燕显贵、世家们一起迁徙搬来新都庐阳后,如今,又得庐阳新贵们的青睐,终日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 馆内雅席更是预约到了明年立春之后。 流觞院完全不愁没有生意,反而生意太好,招待不过来才是让掌院妈妈头疼的地方。 因而,青玦妈妈敢于别出心裁,将别院选址在庐阳东郊的望波山上,连同山路一起拓宽凿平,以便日后贵客们的车马通行。 计划建于山上的别院比起庐阳城中闹市里的总院不仅更显别样的风雅逸致,而且私密性也更好,适合那些不便抛头露面的贵客。 三层楼阁都是木质结构。同时,因地制宜地架空了底下一层,增加了楼阁与山石之间的空间,形成共鸣层,可让馆内舞台上的丝竹歌舞之声更加空灵。 二楼中央是舞台,围绕舞台一周是大堂,大堂外围又设包间,包间窗外便是旖旎多姿四时不同的山色湖光。 又在二楼和三楼的夹层之间增设一处观景平台,站在平台上,白日可将山下湖水的清波一览无遗,夜晚则能感受到古时狂士那句“手可摘星辰”的奇妙感觉。 三层则打算做姑娘们的闺房和供重要客人办私宴的雅间。 如今,机缘巧合下席霓澈遇到了乔洛霖,知道了尚有至亲在世。彻查父亲当年的冤案本就是她的夙愿,同时,她也甘愿为实现外甥赵凌云的愿望——西楚复国而赴汤蹈火。 于是,流觞院别院还没来得及开张就移作他用,变成了乔洛霖的“听澜阁”。 架空的一层,可以做乔洛霖的授业之所,搭上棚子雨天也能开课。 二层成了珍宝馆,展出乔洛霖和席霓澈从天南地北搜罗来的先贤墨宝真迹。 三层则是乔洛霖的起居之所、库房和接待贵客、进行清谈的几间雅间。 慕容成岭和丁聪此刻正在听澜阁的二楼珍宝殿里。 冬至日,虽然是个大晴天,庐阳依旧湿冷。慕容成岭穿了勾银线的品月色薄夹袄,内搭晴山色广袖罩衫,里衬的月白长袍露出衿袂,灰狐银毫大氅抱在近卫丁聪的手里,他长身玉立在司马相如《凤求凰》的真迹前,身后是敞了门的露天平台。 从乔洛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慕容成岭的身影正好融在了身后的冬景里,犹如一幅月白烟青的水墨画。画里的人物俊朗出尘,仿若从云霞彼岸涉涛而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主子!这个姐姐我见过!” 丁聪指着墙面的一幅美人图,扯了扯慕容成岭的衣袖说道。 慕容成岭循着丁聪的指尖望去,只见墙上挂着的卷轴是套组画——西楚四美图。 “四美”之中有男有女、有俗有僧。 慕容成岭认出了“四美”之中有潜邸时期的赵凌云、鉴空大师、还有两张女子肖像,其中一个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另一个则完全不认识。 “是有些面善,”慕容成岭移步上前细细端详,道,“不过,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许是和认识的人长得些相似。” 丁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主子,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长相相似,而是,我们绝对见过!” “哦?”慕容成岭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侧目调侃,“这么肯定?” “呵,毛孩子这还未经人事呢,就把漂亮姐姐记得这般牢。日后经了人事,我看你小子可是不得了。” “这个姐姐面相如神仙,见过自然就会记得。”丁聪认真说着,忽又发现适才慕容成岭言语里对他的调侃,啧声道,“主子刚才那话说得,好像自己通了人事似的……” “主子这些年为了大燕社稷鞍前马后,都没见您得闲谈个恋爱,搁在以前南燕的时候,主子早该娶妻了。” 慕容成岭笑而不语。他心想,没有牵挂的人,没有儿女情长,方可心无旁骛地一心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效命,若逢远征也能毫无顾念抽身便去……“没有爱人便爱天下人”,这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身后传来了阁主乔洛霖的声音: “这位小兄弟,年纪虽轻,倒是懂得‘鉴美’,知道这人的骨相、皮相之外的第三相。” 慕容成岭和丁聪双双转身,向乔洛霖行礼。 乔洛霖回礼道:“参见秦王殿下。殿下登门到访,鄙阁蓬荜生辉。” “阁主怎么认得出我主子?”丁聪惊讶得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向来低调,在皇城的时候也多是深居简出,今日乔装打扮微服私访,怎生还会被阁主认出来?” 慕容成岭嘴上对丁聪说着:“不得失礼。”眼睛却看向了阁主乔洛霖,似也在询问。 乔洛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 “我和这位小兄弟一样,用第三相识人、记人。自然,只消见过一回,日后任凭对方如何乔装打扮,都难骗过我的眼睛。上次得见殿下尊容,还是在西楚文嘉帝的婚宴上。” “彼时文嘉帝还只是晋王……只是,那晚,秦王殿下您不是来贺喜赴宴的。” 慕容成岭和丁聪自然知道乔洛霖话中所指是哪天,那天又发生了什么…… 丁聪在一边讪讪干笑,慕容成岭倒是像个局外人一般,闻言依然坦然自若,道声:“失礼了,原来那晚乔阁主也在。刀剑无眼,万幸没有误伤到您。” 乔洛霖轻笑,话锋一转:“殿下请看。” 说着,指着墙上鉴空大师的画像,对慕容成岭说,说明道:“人与人多有相似,一般人只见,鉴空大师身披袈裟、手执锡杖、头戴毗卢冠,丰姿英伟、器宇轩昂、眉清目秀,好似罗汉临凡。” “于是,日后但凡遇到面皮白净、眉目清秀、身材高大的僧人做此打扮、执此九环宝杖,乍看之下,便会误认成鉴空大师。” “而,在下却能透过鉴空大师,看见大愿地藏王菩萨。这,便是皮相、骨相之外的第三相,鉴空大师有着的是佛相。” “佛相也分多种,鉴空大师的佛相不是‘拈花微笑的释迦摩尼和迦叶尊者’,不是‘低眉含笑慈悲为怀的观世音’,不是‘灵台光亮智慧万千的文殊菩萨’……而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地藏王。” “鉴空大师他本可不惹红尘不沾因果,如今却愿重入凡世,荷担众生的难行苦行,圆满众生的心愿,此实乃‘相由心生’。” 慕容成岭在乔洛霖的指点下,细细观摩墙上挂着的鉴空法师像。 乔洛霖又把慕容成岭领到另一幅女子肖像前,说道: “依在下所见,秦王殿下您和这位的第三相如出一辙。乃神仙相。” “请问乔阁主,这位是?”慕容成岭问道。 乔洛霖抬手指着那张画像介绍: “这位是西楚太常之女薛真卿。殿下和她的面相,皆有神仙之相。” 慕容成岭被乔洛霖的“第三相”之论勾起了好奇之心,饶有兴致地问道:“请问乔阁主,什么又是神仙相?” 乔洛霖回答道:“神仙相的特征在于仙风侠骨。超凡脱俗的气质谓之仙风,济世为民的悲悯则为侠骨……若逢乱世,己不避祸,背剑下山,入世救人的仙风侠骨就是神仙相。” 说到此时,阁外正好有山风拂过林梢,光影浮动。 窗棂外的日光正好投射在薛真卿的画像上形成一个光斑,纸面反着光,浮动在空气里的尘埃,于光芒中浮沉舞动,此刻竟幻化作了星河璀璨,让慕容峤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却清晰地听到了心潮涌动的声音…… 一种很想亲近却又不可亵玩的复杂感觉在慕容峤的心里潜滋暗长。 “阁主,那这个人是幽冥相!”丁聪绕到赵凌云的画像前问道。打破了片刻的安静,拉回了慕容成岭的思绪。 秦王一见丁聪说的正是西楚当今皇上文嘉帝赵凌云,立即出声制止:“休得胡言,不可无礼。” “小兄弟,触类旁通啊!”乔洛霖却不以为意,反而夸赞了声。 不过,丁聪受到阁主表扬,还来不及向慕容成岭露出得意的眼神时,乔洛霖又立即补充道: “不过,所谓‘相由心生’,人的第三相不是一成不变的,那种仓惶易碎糅杂着创伤感的幽冥相已经不再是西楚文嘉帝的第三相了。” “身陷冷宫的年少之时,文嘉帝的面相的确带有幽冥之感,而,自从潜邸时期起,他已变换为修罗相——执念、骄慢、嗔怒、不端。” 乔洛霖在介绍赵凌云的第三相时,故意流露出对赵凌云登基后的不满情绪,随之,又故作发现自己失言失态,连忙将慕容成岭和丁聪领到了最后一副四美图前,转而介绍道: “这位是文嘉帝的生母,席美人。被西楚孝钦帝纳入后宫之前,她是标准的仙灵相,‘图以云气画以仙灵’。” “那么,纳入后宫之后呢?”丁聪兴致勃勃地问道,“她的第三相有没有变化?” 乔洛霖阖目,叹息道:“此后再也不得见,再见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极尽荣宠,最后也不过镜花水月繁华一梦,玲珑人儿化作一抔细沙黄土。” 说到美人薄命红消香断,三人又陷入了沉默。各自喟叹不已…… 乔洛霖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这些乃是西楚四美图,出自名家顾恺之大师之手,可惜顾大师已于去年仙游,在下有幸曾经得过大师的指点,打算日后寻访遍大燕佳人逸士,愿为大燕作‘四美图’,展于听澜阁中,供天下人观瞻。” 慕容成岭躬身行礼,道:“那便有劳乔阁主了。静待佳作。” …… 乔洛霖将慕容成岭请入三层茶室雅间,丁聪在门外候着。 早在南燕时期,同父皇慕容煜一样,慕容成岭便倾慕汉文化,他行周礼奉儒学,想让大燕的鲜卑族人汉化,彻底融入汉族社会。秦王殿下也爱才,对乔洛霖这样的儒家才俊自然会有招贤之意。 今天他来此处的目的,一是看看这座令天下文人雅士宁愿年关远游不归家,也要前往的“听澜阁”有何不一般。 二是请教前西楚国子监博士乔洛霖有无让鲜卑氏族甘心情愿汉化的办法。 三是招揽乔洛霖这个一支笔就能够定人云泥、撼动乾坤的惊世贤才。 茶几上的白瓷香炉里焚着淡淡的檀香,紫砂壶里泡着庐山云雾,檀香的烟气里掺和着茶香,氤氲在听澜阁的雅室里冉冉升腾,凝聚了云雾甘露的茶叶在唇齿间留下山水清芬…… 茶过三巡,慕容成岭将章太傅已经答应写完《西楚史》后,愿意走出诏狱为大燕子民讲学的消息告诉了乔洛霖,随后,问他愿不愿意在大燕入仕为官? 乔洛霖苦笑着摇头,将难以启齿的褫衣廷杖之事告诉了慕容峤,道: “韶安殿上千夫诺诺,在下愿做一士谔谔,犯颜进谏。不料下场竟是锦华宫外当众褫衣受辱……” “秦王殿下,我已失了心气,无意仕途,只想余生寄情在此山水之间……有悖秦王美意,还望恕罪。” 说着起身冲慕容成岭深深躬身作揖一礼。 关于乔洛霖遭受褫衣廷杖一事,其实,慕容成岭在临安东围垦滩涂之时,早就有所耳闻。 他也深知文人最怕傲骨被折、心气被断,所以,并没奢望可以一次便能劝服乔洛霖为朝廷效力。秦王遂也起身道: “无妨,乔阁主多礼了。章太傅已经答应讲学于民间,鉴空大师也将开坛于法通寺,如今,您又在我大燕境内设听澜阁传播经典,实乃我大燕子民之幸。” “无论在朝还是在野,诸位贤者愿意在庐阳‘继绝学、传经典、定民心、安天下’,都是我大燕社稷之福,乔阁主不必介怀。反倒是在下贸然邀请,唐突了。” 两人复又落座,乔洛霖问道: “闻秦王殿下所言,在下以为殿下是否对汉文化,比如儒学、大乘佛教颇有兴趣?” “何止是颇有兴趣!”慕容成岭替乔洛霖斟上热茶,坦言道,“不瞒阁主,在下和父皇正在推行大燕全面的汉化政策。汉化的第一步,无疑应当从文化的汉化开始。” “不过,我朝的鲜卑门阀氏族处处阻挠,连我皇兄太子殿下都是反对汉化的一方……” “哎,依照目前的情况,汉化之路堪称举步维艰……” 乔洛霖好奇道: “既然鲜卑门阀氏族皆反对汉化,秦王殿下又为何要顶着压力知难而上呢?慕容一族贵为皇室,统治者让臣民服从于自己的鲜卑文化也算得天经地义。” 慕容成岭答道: “父皇和在下考虑的正是‘统’、‘治’二字才推进了汉化。” “‘统’为统一,统一的度量衡、统一的车辙宽度、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制度、统一的法令、统一的文化……方才能达到‘治’的盛世。” “这些是先秦一统六国之时已经意识到,并且已经做到的事情。如今大燕却在倒退。” “再则,还是因为‘统治’二字而推行汉化。汉族文化远远先进于马背上的鲜卑,且普天之下,汉族人口众多,远远超过鲜卑族人。” “当我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那时先帝们就没有筑起过民族之间的壁垒,而是顺势而为、从善如流,鲜卑人可以学习先进的汉文化,可以和汉族通婚,以至现在汉族的存在感和势力在大燕已经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让人口众多、文化先进的汉人倒过来学习鲜卑文化,用鲜卑文化统一天下,无非是让汉人感受到自己是‘被统治的民族’,江山是被外族‘窃取’的,国土是被鲜卑‘侵占’的,他们在敌人的铁蹄强权之下既无话语权也无影响力,这无异于是对汉人的折辱。” “那时,便是把鲜卑族和汉族彻底对立起来,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今朝不推行汉化,埋下的便是他日内斗战乱的祸根。” 乔洛霖沉吟良久,道: “秦王殿下所虑深远,佩服佩服。可是,殿下是否考虑过,鲜卑贵族门阀世家为何要反对汉化?矛盾在哪里?如果能从根源上解决矛盾的焦点,相信不是每一个鲜卑氏族都是食古不化、抱残守缺的。” “只要族中有氏族松动,陛下与殿下汉化改革的成功推行便是指日可待。” 慕容成岭被乔洛霖一点拨,心念电转,暗道: “矛盾无非是‘利益’罢了。当初鲜卑贵族门阀世家同意攻占西楚的半壁江山,并非与我和父皇那样考虑到两国民生,他们无非想到的是,伴随领土的扩张,鲜卑族能得到的利益也大大增加。” “之后,他们又赞同迁都庐阳,因为旧都临安东边海湾年年海水倒灌肆虐,又有海贼屡屡来犯。迁都庐阳对他们百利无一害。” “鲜卑门阀世家并不想改变自己,更不想同汉族平起平坐。” “而,推行汉化,随着朝中汉臣的增多,汉族的势力无疑会不断得到扩张,威胁到鲜卑一族的利益……” “另外,历代先帝潜移默化的推进汉化,而如今,父皇执意要大刀阔斧地进行彻底汉化改革,其实未尝不是对鲜卑氏族的权利分散与压制。” “这些年,门阀世家的确成了大燕的沉疴痼疾……” 慕容成岭对乔洛霖坦诚说道: “矛盾无非在两族的利益分配。我族鲜卑多有人认为,汉化之后,随着汉族势力的崛起,会影响到他们现在的利益和权利。这个矛盾,看似无法调和。” 乔洛霖起身踱步,红泥小炉上煨着的山泉水又沸了,水汽氤氲,他沉吟道: “嗯……此间能想到的办法都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问题。” 他又立在窗前思考。见寒鸦归巢,惊起枝上燕雀……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对慕容成岭说道:“殿下是否考虑过,立法、结盟?” 慕容成岭闻言,脑中犹如列缺闪过,惊醒梦中人,不等乔洛霖往下解释,在乔话音未落时,他说道: “对内立法,既制约鲜卑氏族的利益无止境地过度扩张,又保障他们的合理利益,使其安心。” “对外,则与汉族结盟,推行汉化改革,使汉族地位等同于鲜卑,令汉族也拥护当今朝廷。” 慕容成岭听到乔洛霖提出的“立法结盟”四个字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乔洛霖目露赞赏,对他微笑颔首。 慕容成岭:“多谢阁主,在下受教了。” 丁聪在门外轻轻叩门,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今日亚岁,晚上还有家宴。” 望波山上听澜阁内,一番清谈收获颇丰意犹未尽,怎奈亚岁家宴不可迟到,慕容成岭依依惜别乔洛霖。 第61章 镜城 月明星稀的冬至夜,夜已深,万籁俱寂,西楚蜀郡锦华宫赵凌云的寝殿里,只有燃着炭火取暖的三脚铜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此刻,寝殿里终于只剩下了赵凌云和闻喜舅甥二人。 赵凌云读罢乔洛霖的木鸢传信后,把信递给闻喜,感叹道:“舅舅,您瞧,一切都来得刚刚好!” 得知乔洛霖找到的流觞院掌院妈妈青玦就是席家长女霓澈之时,闻喜在赵凌云的边上,忍不住老泪纵横、涕泪横流,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蜿蜒,两鬓的几缕花白碎发也随着身体的颤栗细细密密地地抖动着,说道:“青楼腌臜地,忍辱偷生,这些年,苦了大妹了。” 闻喜才四十出头,由于十七岁时被怡亲王施了宫刑,后又经历颇多,岁月沧桑和际遇坎坷在他身心具留下了刀凿斧劈般的深深痕迹,闻喜的外貌远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苍老奴仆的形象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广元王对他丝毫没有起疑…… 孝钦帝在寝殿被淑妃刺杀,赵凌云自从登基后,便敕令改了寝殿的装饰,去掉了一切帷幔、垂帘和床帐,整间寝殿里毫无遮掩,赵凌云在龙床上一眼就能看清寝殿里所有的情况,但也因此显得殿中空空荡荡的,在冬夜里格外清冷。 “舅舅”,赵凌云的一声轻唤将闻喜公公的思绪拉回,“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你。登基大典那日,广元王怕我当上皇上后不再受他牵制变得不听话,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在韶安殿前安排了十二殿守,拦着我不让进,直到他赶来喝退那些人。” “那十二殿守都是些须发卷曲眸色带碧的,身形又非常高大。我猜应是突厥人。记得舅舅和公输先生都曾提到过,广元王暗中豢养突厥私兵,舅舅可知这些人的来历?” 闻喜收敛了方才读信时的情绪,回答道: “陛下登基那日,老奴尚在内书堂,广元王不知老奴是当年的遂宁席太守之子,在陛下外祖父的教导下,早已通晓文墨。他安排老奴去内书堂学会断文识字,以便日后在御前伺候,监视陛下的一举一动。” “所以,陛下登基那日,老奴未在现场,不过倒是对那日的情形略有耳闻。” “十二殿守因为离得远,韶安殿白玉长阶之下跪着的众臣和内宦并看不真切他们的样貌,不过都说身材异常高大。那种身高,应是中原少有。” “唯一凑得近前看得清楚的大公公,那日大典之后就突发急病,还没到夜里,人就没了。老奴这才得以在广元王的安排下顶了他的缺。” “也就是说,那日见过十二殿守真容的除了殿下,只剩下周瞻。虽然,目击者的线索已断,不过,也因祸得福,老奴这才顺理成章地进到御前伴驾。” 赵凌云在铜盆里烧毁了乔洛霖的木鸢传信,问道:“如此说来,舅舅其实也没见过广元王的突厥私兵。” “正是”,闻喜公公说道,“老奴也是听公输先生所言,并未亲眼见过。当初公输先生被广元王下令追杀,也正是因为无意中撞破了广元王豢养私兵的秘密。” 闻喜公公为人谨慎,即便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也以“老奴”自称,唯恐喊习惯了其他称呼,一不留意会在人前露出了马脚。赵凌云曾阻止过闻喜私下用这糟践人的称呼自称,闻喜不从,也就此作罢。 “看来我得找机会去见一下公输先生了。”赵凌云用铁钩扒拉着盆里的炭火,若有所思,道,“据守一方的亲王、藩王豢养私兵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值得为了这个杀掉公输先生这样的奇人。” “但豢养突厥人做私兵,或者,私兵背后还掩盖着什么更大的秘密,这可就不一般了。这个秘密值得让他不惜牺牲掉公输先生也要杀人灭口。” 闻喜公公颔首,说道:“陛下分析得正是。其实,老奴也有一事不解。” 赵凌云侧首道:“舅舅请讲。” “广元王为何会在登基大典上突然动用突厥私兵,此刻向陛下暴露朝内有突厥人的秘密,这对他有何好处?”闻喜问道。 赵凌云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 “应当是周瞻有恃无恐,只道我是个傀儡皇帝,懦弱无能,仰他鼻息……” “登基大典都不忘提醒我——继位了,也别忘了自己身份,没有他,我可是个连韶安殿都进不去的‘皇上’。” “同时也是向我露张底牌,告诉我,后手多着呢……“ “后手?”闻喜公公问道,“周瞻是出于什么目的向陛下亮底牌呢?” 赵凌云:”我登基成为皇上,手里便有不受他挟持的庐阳旧部——禁军,原本可以将周瞻一军。但他用‘突厥兵’来告诉我,他也有不受我这个皇上控制的变数……我若想摆脱他的控制,贸然行动,至多也只能打个平手。” 赵凌云的眼神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又喃喃道:“或者,他马上会有什么大行动,所以……也不屑再藏着獠牙收着利爪了……” 舅甥两人越想越不安,当机立断,今晚就去广元王府的密室,会一会公输先生。 密道出口就在广元王府后院池塘边的造景假山群石中,池中竹筒汲满水,“哗”地一下倾泻在水池里,随后,又“笃”地一声落回溪石上,形成了这暗夜里有节律地响动,让人好睡。经年累月,池塘里的竹筒和溪石都已经有了隐约的裂痕。 王府废弃枯井下的密室内。 公输修正废寝忘食地捣鼓他的载人木鸢。看到赵凌云和闻喜同时出现,喜不自禁,连声向赵凌云问道: “小友、小友,咱们这是多久没见了?当上了皇帝,也不赶紧把老夫弄出去,让我晒晒太阳。” 又看向闻喜,嗅了嗅鼻子,嘿嘿笑道: “有好酒,还有烧鸡,闻喜,你也别藏着了,快给我。” 说着,就摇着二轮车向他俩靠近。 最近,闻喜每逢广元王召唤就会趁机替公输先生在密室内囤上干粮和水,这些日子以来,也囤积了不少,老头终于不用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饿不着他。不过,至于荤腥,公输修确也是许久未沾了,怪不得他满脸写着馋。 此刻,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赵林云甥舅两人不忍打断,但见桌上的更漏,赵凌云还是开了口,他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回锦华宫。 赵凌云伸手挡住了公输修频频伸向酒壶的手,问道: “公输先生,且慢饮酒,我有几句要紧话得先请教先生。” 公输修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酒壶,咂了下嘴,仿佛在回味方才饮下的两口。 他虽然为人放浪不羁,并不受礼教约束,但也知道,赵凌云登基之后初次来访,定有要事相商,便也不敢托大,停下了吃喝。舔着抓过烧鸡的手指,道:“小友但说无妨。” “公输先生,有关广元王豢养突厥私兵的事情,不知您知道多少。”赵凌云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可知他把突厥人藏在哪里?要干什么?” 公输修重重叹了口气,道: “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豢养突厥人的虎狼之师,整个蜀郡只有一个地方能藏得下他们……那便是老夫修建的地下城——镜城。” 公输先生说着,示意闻喜公公替他去书架上取下一捆卷轴。 他将卷轴一一摊开在赵凌云的面前,一幅幅地下城的地图、建造结构图等豁然展现在眼前。地下城规模之庞大、构造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正如其名——“镜城”。 地下城的面积之宽广、功能之齐全,宛如整个蜀郡的镜像。 赵凌云不禁暗暗咂舌惊叹不已。 “老夫真是后悔当年遇人不淑、识人不慧,竟引广元王为知己,替他修筑了‘镜城’。”公输先生神情愤愤地继续说道。 “周瞻老贼说他当年功高震主,受到永晏帝的猜忌,名为受封实为贬谪,来到了这西南封地。” “他料想,即使他如今蛰伏于此,也难保庐阳城里的永晏帝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只怕迟早还是要生出将他除之而后快之心……” “老贼说他想要一藏身之所,不是为他自己。他少年时起就驰骋沙场,早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恐追随他的西南军将士们无辜受到牵连,被朝廷屠戮……” “所以,他说他需要一座秘密之城,其规模至少得藏的下追随于他的西南军将士们。” “老夫当时还感慨他对下属的义薄云天……尽一生所学、穷极心血替他修了镜城,哪里知道,他竟在那里豢养突厥私兵……” “后来被我无意间撞破,他还千方百计要取我性命……” 说到此处,公输修扶额掩首、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被引为知己之人欺骗利用,被心目中的义士所追杀……公输先生的那段往事,的确有些不堪回首…… 闻喜公公在一旁停了许久,忽然问道: “突厥私兵当年被广元王藏在地下城,但被公输先生你撞破之后,难保不会转移去其他地方。” “不会。”公输修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蜀郡除了地下城没有其他地方藏得下那么多突厥人,再说,按照周瞻老贼多疑的个性,他必要把突厥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会安心,绝不可能迁出蜀郡另谋地方。再则……” “再则,周瞻已经信了公输先生的死讯。既然,知道秘密的人已经死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冒险迁移突厥私兵。”赵凌云替公输修把余下的话说完,转头又对闻喜公公说道,“多亏舅舅当年瞒天过海的妙计。如今,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公输修在一旁频频点头,道:“正是、正是。” 赵凌云仔细看着地下城的地图,赞叹道:“先生的镜城,巧夺天工。” 公输修淡然一笑,说道: “呵,巧夺天工又如何,终究还是没有做到滴水不漏。” “当年,镜城完工后不久,老夫突然发现地下城在城防上有一疏漏,便急欲去修缮,忘了事先通报广元王……谁知竟然因此撞破了他的秘密,引来杀身之祸。” “我私入镜城,修护城防纰漏”,公输先生手指点着镜城建造图的一处,示意大家仔细看此处,说道,“陛下请看,就是这里,镜城位处地下,它的排水得利用气流的压力向上压往上抽,将废水通过管道,经地面上的河流排走,这个排水原理对河流水量以及河流位置有严格要求。” “但,在建造镜城的时候,老夫百密一疏,偏偏疏忽了蜀郡西边的那个都江堰……都江堰盖在岷江之上,其对岷江支流锦江水量的影响很大,我却一时大意,将其中的一支管道连通了锦江……” “都江堰建成后,锦江的水量过于充沛,水量之大有时会令人误认为这是岷江干流。有人在着书里描写锦江‘水面宽阔、竟似一海’。” “因此,在这里修建排水管道,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潮水最高时,会出现虹吸现象,不但通过气流压抽排不走城里废水,反而,锦江水还会倒灌入镜城。” “发现这一问题时,管道改道或是将管道阻塞都已经来不及,所以老夫亡羊补牢,立即挖通了镜城的地下暗河,作为发生虹吸时的水流疏浚。” “但是,还没来得及将连通锦江的管道安上滤网,防止有人通过水路潜入镜城时,就撞见了广元王和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密谈……” “之后,就被广元王追杀,不死不休……那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赵凌云捧着图纸埋头细看,问道: “先生可曾听清周瞻和突厥可汗的密谈内容?” 公输修缓缓摇头道: “没听真切,依稀只听到‘猛火油’、‘锻造’、‘铁甲龙’、‘密道’……” 赵凌云闻言,放下手中图纸,突然目光一凝,脑海里浮现出彼时同那个改名赵继之的小卒一起走过的老君山密道,和藏在洞壁之后的形如长龙的铁甲车…… “我见过公输先生的铁甲龙。”赵凌云从卷轴堆里抬起头来,说道,“在老君山的密道里,而且,铁甲龙和密道里遍布猛火油的痕迹。” 公输修眼睛圆睁,目光灼灼,密室的烛火在他的瞳孔里跳动,他细细询问了赵凌云那日的所见,赵凌云一一如实相告。 公输先生,以手击髀,兴奋地大声说道: “是了!是了!那正是老夫的铁甲龙!它竟然真的动了!从蜀郡穿山越岭,跑去了湘州的老君山!” “周瞻定是以整座镜城为交换条件,向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交换来了猛火油,这才得以驱动了铁甲龙。” “老夫的铁甲龙可载人、载物,可日行两千里……唯一的缺点,铁甲龙必须以稀有的猛火油驱动,而且每驱动一回,所耗猛火油巨大。” “中原早已没有猛火油,世上唯有突厥部落所居之地尚有猛火油的资源,也只有他们才有开采、保存的本事。” 公输修话音未落,赵凌云立即追问: “先生可还记得,撞破广元王周瞻与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密谈那日是何年何月?” “那可太久远了”,公输先生捋着花白长须,眯着眼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应是晋元末年,永晏帝三道金令急召广元王回庐阳皇都的时候……” 听到此处,赵凌云和闻喜公公对视一眼,两人心下的猜测,不用开口已经相互了然于心—— 如果有铁甲龙,那么永晏帝暴毙一案,当时广元王查无实证的那些嫌疑,基本可以坐实了! 他有刺杀永晏帝的动机,也有时间和能力! 他也有对当时受到军粮案牵扯,囚禁于廷尉诏狱待审的中书令顾建玥、大司农公孙伦常、徐州刺史王迪牧、钦州刺史夏雁俍、以及赵凌云的外祖父——遂宁太守席韶逡等几位朝廷重臣、封疆大吏、郡县主官下手的时间! “除了可以穿梭地下的铁甲龙”,公输修继续说道,“老夫还曾受到周瞻所托,制造过海龙。只不过还没完成,老夫就从王府的座上宾变成了一个‘死人’。” 闻喜问道:“他要海龙做什么?” 公输修摊开双手,摇摇头。 赵凌云则复又低头目不转睛地研究起镜城地图,他问道: “公输先生,这套镜城的图纸可否借我一阅?” 公输修挥挥手道:“图纸陛下尽管拿去。” 又点点自己的脑袋说道:“镜城的一砖一瓦、一榫一卯,都在老夫这里。” 不觉已近卯时,天光微亮,赵凌云和闻喜公公带上镜城的图纸向公输先生行礼告辞,在即将走出密室时,赵凌云突然停住步子,回头问向公输修: “先生将这等重要之物交于我,先生这次不怕识人不慧?” 公输修略为一怔,复又爽朗笑着,坦荡说道: “信与不信,是选择,也是天性使然。即使曾遭背叛落入穷途末路,老夫依旧愿意相信人的良善,愿意相信眼前的小友君上。” “我信陛下是心怀悲悯、有大志向之人,才愿衣宵食旰谋这番大事。” “不然,凭陛下现在的身份,何苦与广元王周旋、忍辱负重,还要受到不知就里的天下人的谤讥。” “我信陛下做这好大事业,不是只为您自己!” 赵凌云闻言,心脏往胸腔上撞了一下,暗生惭愧,卑陬失色前速速转身,向密室外走去。 密室里又只剩下了公输修。 他将桌上《鲁班书》的残卷,翻得哗哗作响,如听流年过耳…… 第62章 家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边,冬至亚岁,黄昏时分,千里之外的大燕皇都庐阳祁阳宫,正将举办一场家宴。 秦王慕容成岭从东郊听澜阁一路往自己王府急赶,换了衣袍还得赶去祁阳宫赴宴。 听澜阁外,大地岑寂,天际寥廓,太阳即将收尽余晖,黄昏的斜阳只坚持了一会儿便遁入西山沉入地平线。 忙着赶路的慕容成岭抬头看了眼身边的景致,深感冬日的黄昏总是这般短暂又缥缈。 从余晖点点的薄暮冥冥,从暮色四合到朦胧暗夜也只不过是四盏茶两炷香的功夫…… 亦如两个朝代之间更迭的时间之快、事件之微,之于隆隆历史长河而言,不过只是河床底下的一抔流沙而已…… 去年的这个时候,庐阳还是西楚的皇都。祭祀时将沉重的太古剑高举过头顶的还是西楚孝钦帝。而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按常理,作为大燕的秦王,大燕是征服者、慕容成岭是胜利者。按常理,上位之人会有的自豪感却在慕容成岭这里并没滋生,反倒是,他竟在这“亚岁”日的薄暮时分里,感到了几分冬季的凄寒与时代的悲凉。 同时,他对稍后的家宴也不禁生出几分疲惫。 慕容成岭的倦怠来自于,家宴上又要见到那群反对汉化的皇亲国戚们。 又须得同他们假意逢迎、虚与委蛇,万一席间发生意见相左话不投机的情况,今晚万万不能据理力争,实在忍不住,话中可以暗藏机锋,但绝对不能驳了那群叔叔伯伯们的颜面,尺度要把握好。 “今晚是家宴,不是朝堂议事”,性子坦荡耿直的慕容成岭不得不时时刻刻这样提醒自己。 待回到秦王府换上蟒袍,跨马往祁阳宫赶时,已是暮霭低垂华灯初上的时候。 他免了皇子亲王的出行仪仗,此刻,也不愿打马疾奔,唯恐嘚嘚马蹄踏碎了亚岁夜的安乐祥和,惊扰了沿途民居里其乐融融的团圆饭…… 虽是冠了“家宴”之名,但宫中规矩还是不能逾矩的。大燕传统:亚岁日,清晨祭天、傍晚祀祖,稍后,亚岁家宴前的祭祖仪式,三跪九叩是少不得的。 慕容成岭心想,人人都道官家好,岂知,皇城之中的诸多束缚和身不由己,哪里有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野民间来得怡然自乐。 丁聪在一旁不时提醒着慕容成岭别误了时辰…… 祁阳宫内,奉先殿前,除了秦王,其余参加亚岁家宴的王孙贵戚们都已分列两队,各自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只等大燕皇帝慕容煜的一声令下就准备鱼贯雁行进入奉先殿中进行祭祖。 队伍前列属于秦王的位子空缺着,颇为显眼。 太子慕容恒峰睨着斜后方秦王 该站的空位,貌似调笑地说道: “秦王怎么还没到?二皇弟不是非常推崇汉人儒学吗?听说最近还在研究《周礼》、《礼记》、《仪礼》三礼,应是最为讲究礼法,怎的,今天这种重要日子竟然还会迟到?” “本宫看来啊,秦王的这些汉人的圣贤书哟,不知都读到哪里去了?” 自从裕王慕容巍屹醉酒受罚事件以来,秦王慕容成岭处处不忘藏锋敛锐,不想让裕王心生疏远之意,更不想让太子误解自己有争储之心…… 但,两人政见的不合,以及在民众中秦王的口碑偏偏又处处压了太子一头,这让太子对他难免心生不快存有芥蒂。于是,像适才那般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近来太子说得越发多了。 裕王慕容巍屹小声驳斥道: “二皇兄带人围垦滩涂,昨夜刚从地方上回来,今天一大早又祭天,兴许祭天大典后回府休息,睡过头了。” “这不时辰还没到嘛,着人去请下便是。” 说罢,转头唤来一边伫立的禁军,叫他喊人去宫门口迎一下。 此刻,六皇叔慕容烨在一旁幽幽开口说道: “秦王殿下英武贤德,先是率三千死士,偷袭庐阳皇宫,为我朝取得了先机。我大燕开国后不久,只凭百骑,便营救了裕王殿下。今夏又领兵平了南疆林邑之乱。” “如今,疫病刚好便不辞辛劳奔赴临安围垦滩涂、操练水军。” 六王爷忽然又话锋一转: “不过,秦王也得在庐阳都城多多逗留。” “知道的,都称颂秦王殿下为国为民敢为马前卒;不知道的,还以为慕容一族兄弟阋墙,联合起来排挤秦王,让他在庐阳待不住,苦活累活险活都丢给秦王他一个人干,任由他一人去涉险呢……” 又有人附和道:“六王爷所言甚是,秦王殿下不能只顾自己贤名,不顾兄弟手足落人口舌,看来秦王毕竟还是太年轻,难免所虑不周……” “咳咳!”那附和之人的话音未落,众人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循声望去,大家立即噤声、下跪,嵩呼万岁。 大燕皇帝慕容煜没让司礼监太监扯着嗓子通报“皇上驾到”,只扶着高公公的胳膊,往奉先殿步行而来。 两周前慕容煜不慎崴了脚,至今还没能恢复如初,行走时尚需搀扶。这点伤换作以前早就好了。换作以前,他或许根本不会受伤。 年纪大了身体大大不如从前,纵使强大如慕容煜,也不得不遵从岁月的自然法则,默默老去……岁月最是公平,也最是无情…… 慕容煜和高公公轻声说着话,脸上带着笑,朝众人走来,仿佛一点没有听见刚才奉先殿外的纷纷议论,其实,那些人的言语早已一字不落地声声入了慕容煜的耳里。 他不露喜怒,微笑着让各位亲戚们平身,又看了眼秦王慕容成岭的空位,转头问了下高公公:“什么时辰了?” 高公公答道:“启禀陛下,离吉时还差一刻。” “哪里有让父皇等儿臣的道理,二弟今天也太不像话了”,太子慕容恒峰替下高公公,扶着慕容煜,说道,“回头儿臣一定好好说说二弟,今天亚岁家宴,难得大家齐聚一堂,还请父皇雅量,莫要动怒。” 慕容煜侧首看了眼太子,笑问: “太子不是最不屑汉人习俗儒家文化吗?今日倒比秦王更像个儒生,恪守礼教,少了往日鲜卑汉子的不拘一格啊,哈哈哈。” 慕容煜说完爽朗地大笑,太子也只能在一边讪讪赔笑。 在两人的笑声中,秦王慕容成岭终于在吉时前堪堪赶到奉先殿。 奉先殿祭祖大典之后,于紫宸殿开宴,慕容煜入座坐定,高公公传了膳,光禄寺的宫女小太监便开始陆续依次上酒菜。 鲜卑族的男人皆好酒善饮,开宴没多久,这酒就喝了三巡,传膳太监不停地催促御酒坊上酒。 慕容煜坐在龙椅上,下边依序坐着的是太子和秦王,接下来是裕王和六王爷,然后便是其他亲王。因为是家宴,只在阶下左右两侧安排了几个禁军,算作安防。高公公立在慕容煜的后方伺候着。 尚食局的太监跪在慕容煜的案几一侧,每上一道菜,他都得替慕容煜先尝。 美酒佳肴下肚,席间众人兴致益高,有人撺掇着外任颇多的秦王讲讲外头发生的事情,慕容成岭笑而不语,慕容巍屹倒是来了兴趣,打开了话匣子。 裕王仰脖饮尽杯中酒,说道: “二皇兄不说,我来说一个。也不怕父皇、兄长和各位叔叔伯伯们笑话,我想说说开春时捉了我的老君山山寨。” 他将湘州地界上的老君山山寨如何从一个乌合之众为非作歹的土匪窝子,变成如今“规行矩步”、“安分守己”、“自给自足”、“泽被山下方圆百里”的侠义民间组织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六王爷慕容烨听罢,搁了筷,赶忙抓紧机会开始歌功颂德溜须拍马,只见身躯肥硕的他满脸堆笑,这一笑,脸上的横肉硬生生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说道: “此乃陛下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给了这些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归根结底还是我大燕皇帝陛下‘德能勤绩廉’!福泽天下、恩被苍生。” “父皇仁政,天下归心!”太子慕容恒峰亦起身敬酒。 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捧杯,附和着。 藏锋敛锷力求低调的秦王慕容成岭饮完杯中酒,破例开了口: “如此看来,老君山山寨的首领和军师也是有治理之才的能人异士。儿臣以为,父皇不妨招安,让他们为朝廷所用,也算人尽其才。” “儿臣附议!”喝完太子的敬酒,刚刚坐下的裕王慕容巍屹,屁股刚触到坐席,又立马弹了起来,向龙椅上的父皇立正躬身抱拳说道。 太子慕容恒峰哂笑着又开了口: “打理小小山寨怎能和治理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两位皇弟莫要说笑了。” “山寨这种乌合之众的民间组织多生于乱世,无非宵小之徒因利而聚。如今我大燕治下,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怎能容忍这种非法组织留存。依儿臣所见,应当围山剿匪!” “万万不可!”当慕容巍屹听到太子建议对老君山进行围剿时,瞬间想到了赵璃俐,顾不得是否君前失仪,连忙起身,不慎带倒了案酒具,大声阻止道,“万万不可!剿灭山寨易,收服人心难!” “大皇兄可知老君山山寨有多少良民吗?山下又有多少百姓受山寨的庇护?如若屠戮,难免牵累无辜,这与父皇的仁政背道而驰!” 太子提高了声调,嗔目怒道:“良民?无辜?” “既已投靠山寨,何来无辜良民?” “庇护?” “太平盛世,竟要靠一群流寇土匪的山寨庇护,他们当朝廷是什么?” 裕王慕容巍屹被太子一通抢白,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随后,太子又转向皇上慕容煜,启禀道: “儿臣以为,老君山山寨曾俘我朝裕王,此行乃是对朝廷的大不敬,裕王为人宽厚,他个人可以不计前嫌不作计较,但作为朝廷不能放任不管、不予追究!” “当时,我朝迁都不久,南边又有林邑蛮子来犯,朝廷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些个宵小之徒、乌合之众。” “如今,我大燕境内,民间四海升平,朝廷兵强马壮,是时候收拾这些非法组织了!这既是肃清民间流寇,也是杀鸡儆猴,立我大燕之威!” “儿臣请父皇下令,围山剿匪。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太子慕容恒峰将最后八个字“以正视听!以儆效尤!”说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太子话音未落,慕容成岭也起身朗声说道: “父皇容禀。太子殿下,依臣弟看来,于朝廷而言,招安远比围剿来得有利。其利有三。” “其一,招安可节省军费开支。” “大燕开国,父皇为安抚西楚遗民,维持海内平安,免除税收三年。少了税收这项,国库难免紧张,实不应该在不必要的征伐上浪费银两。” “其二,招安不仅可以为朝廷铲除民间起义的隐患,还能让被招安之人‘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反之,剿灭他们,不仅成本巨大,损耗自身,而且没有可回收的利用价值。” “其三,父皇以民为本广施仁政。” “招安之举,正可以体现父皇的爱民之心。令天下皆知,当今圣上愿为民息干戈、轻赋税,君王仁义,以德服人治天下!” 这次,在叔叔伯伯一干鲜卑氏族们面前,秦王慕容成岭没有像往常那般,拿出“君轻民重”的论调,而是看似完全站在朝廷利益和官家好处之上提出了这番招安的意见。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父皇,万万不可招安!”太子言之凿凿、气势汹汹,逐渐显露出一派咄咄逼人之势,说道,“若对占山为王、抓捕皇子、对朝廷大不敬的流寇土匪不剿灭反招安,恐怕天下宵小尽皆效之。敢问秦王,届时,朝廷的威严何存?” 太子慕容恒峰复又看向皇上慕容煜,目光灼灼地说道: “父皇,江山社稷无威不立啊!” 大燕皇帝慕容煜则端着酒杯,对三个皇子微微颔首,云在青天水在瓶的,也瞧不出他究竟是在赞成谁…… 今日家宴本不该谈论朝政,不料,不知是哪个亲戚的一句戏言竟延伸成了有关“家国”、“朝纲”的宏大叙事。 慕容煜心知,太子这番慷慨陈词,誓要围剿老君山,并非他和山寨有何仇怨,也并非如太子自己所言,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朝廷立威……他无非是因为秦王慕容成岭主张招安,而裕王又站到了秦王这边罢了。 慕容恒峰比起慕容成岭处处矮了一头,哪怕今时今日身为太子,他也没有秦王那般贤名在外, 太子心知肚明,父皇慕容煜心中的储君人选原本是次子慕容成岭,若非秦王领兵成了带兵的皇子,主动放弃了太子之位,朝内又有六王爷等一干鲜卑氏族的推举,他不会这样顺利当上储君。 今日家宴,憋闷多时的太子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以求快意舒畅…… 太子拥戴者之首的六王爷慕容烨见状,心中暗道: “不好!皇上慕容煜是何等洞察秋毫通达人心之人啊,太子的小心思哪里逃得过陛下的眼睛?就怕太子再如此咄咄逼人地说下去,反倒会失了圣心。” 于是,六王爷“啪”地一声重重搁下酒杯,引来紫宸殿上众人的注意,接着又放声大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畅快!畅快!今日家宴能见到三位殿下直抒胸臆,各有远见卓识,又得见陛下广开言路、海纳百川,幸甚至哉!我大燕有此明君贤臣,定能开创万世千秋的功业!” “臣弟敬皇上一杯,愿我大燕在皇上的治理下,‘千秋万代世世盛,五湖四海年年春’!” 宴上众人闻言,心领神会,纷纷举杯起立,和道: “恭祝陛下,千秋万代世世盛,五湖四海年年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慕容煜大笑道,“今闻吾儿崇论闳议,深知都是心怀家国天下的好儿郎。不过。今日家宴不谈政事只聊家事。至于政事,明日朝堂再议。” 皇上慕容煜说完,执杯邀众人一起饮尽杯中酒,心下已然有了定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家仰脖喝酒的瞬间,一柄钢刀横空而出,直直指向慕容煜的脖颈…… 亚岁夜,紫宸殿上,家宴欢饮正相酣,谁料一柄钢刀,魂惊魄惕。 第63章 刺杀 冬至夜,庐阳祁阳宫紫宸殿亚岁家宴。 大燕皇帝慕容煜在席间,对鲜卑氏族们话中暗藏的机锋置若罔闻,对三位皇子就老君山山寨是招安还是围剿一事也不置可否。 他只管频频举杯祝酒,席间众人也只好不议朝政,纷纷饮宴唱和,渐渐显出了一派君圣臣贤的和睦景象。 正当众人酒酣耳热,沉浸在云龙鱼水的喜庆祥和之中时,龙座阶下的一名御前侍卫突然暴起,抽出腰间佩刀,刀刃刮擦着刀鞘而出,“锵”地一声之后,寒光毕现,瞬间撕裂了慕容煜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亚岁家宴暖融和谐的表相。 惊变突发,不等殿上众人有所反应,瞬间暴起发难的御前侍卫已然逼到了慕容煜的跟前,隔着几案,钢刀直指大燕皇帝…… 慕容煜正昂首举杯饮酒,颈项间的喉结随着“咕噜、咕噜”的饮酒声上下滑动着,浑然不觉危险已经逼近。他仰起的脖颈此刻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刺客的刀刃之前,宛若引颈就戮般。 纵使慕容煜身手敏捷武艺高超,终究也是暗箭难防,更遑论此刻他的要害正完完全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幸而,慕容煜处变不惊,一杯饮毕,顺势扔出酒杯,正砸在刺客逼近的钢刀上,震得刀刃偏开了脖颈两寸,堪堪躲开了第一击。 身后的高公公见状,在一刹那的惊愕怔愣之后,立即扯着慕容煜往后退,口中声嘶力竭地拼命大呼: “陛下小心!救驾!救驾!” 怎奈几案和龙椅之间的空间较窄,身后的龙椅又有千斤之重,俩人根本回转不开。拉扯间,被龙椅绊住了后撤的步子,慕容煜和高公公一同被绊得翻身倒下。 此时,刺客见一击不中,恶向胆边生,索性破釜沉舟,跳上了几案,改直刺为纵劈,加大攻击力度的同时也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后背命门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外。是孤注一掷,也是怀了与慕容煜同归于尽的决心。 高公公不假思索,翻身而上,覆在了慕容煜身上,以脊背为盾,以肉身悍刃,豁出了性命护主。 刺客的致命一击重重劈在了高公公的背上,高公公咬着牙,闷哼了一声,竟是寸步不让,依旧死死罩在慕容煜身上。 几案和龙椅间的狭窄空间,歪打正着地成了一个密闭区域,护住了慕容煜的左右前后,上方又有高公公做肉盾,暂时性命无虞,不过,慕容煜的腰间长剑在他们摔倒时,也偏偏正巧卡在了那个间隙里,无法抽出进行格挡、反击,几成束手待毙之势。 刺客又一刀落下,高公公的鲜血迸溅,兜头盖脸地洒在了几案边替慕容煜试菜的尚食局小太监身上。小太监跪在那里,被眼前的突变惊吓到呆若木鸡寸步难移,就那样瞪着眼张着嘴如同石化了般,始终保持着先前试菜的姿势。 除了御前带刀侍卫和皇上,席间的众人皆早在祁阳宫宫门口卸了佩剑兵刃,此刻都是手无寸铁,他们大多伈伈睍睍不敢上前。 此刻,太子慕容恒峰欺身而上,夺下近前一名御前侍卫手里的钢刀,正欲救驾,只见身处下方坐席的秦王慕容成岭手中的酒杯飞出,重重砸在刺客的后膝穴位。 刺客吃痛,身体出于本能反应,膝盖一曲,“咚”地一下,单膝跪倒在了几案之上。 与此同时,秦王慕容成岭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了位于他身前的太子和侍卫,落在了皇帝慕容煜后方的龙椅之上,与刺客正面对峙。 紧接着,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尚食局小太监手里的试菜银包金长筷,直直逼向刺客,生生将一双筷子插进了刺客握刀的手臂。 刺客一声痛苦呻吟,手里的钢刀应声而落,再抬眼时咽喉已被秦王慕容成岭死死扼住…… 一扔、一跃、一落、一夺、一插、一扼,慕容成岭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电光火石星移电掣间制服了刺客。 他单手扼住刺客咽喉,抬脚踢起刺客方才落下的钢刀,握在另一只手里,环伺四下厉声大喝道: “护驾!” 又低头看向被他制服的刺客,指尖暗暗用力,捏得刺客喉骨欲碎痛苦不已,问道: “说!谁人指使?有无同党?” 刺客咽喉被掐,艰难地从齿间吐出一个字:“无……” 见刺客已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秦王慕容成岭正欲下令将其收押候审,岂料,说时迟那时快,太子手中的钢刀也逼近了刺客,照着后心要害,一刀将刺客捅了个透心对穿。 刺客瞬间便没了生机,口吐鲜血鼓睛暴眼,像滩烂泥一般从秦王慕容成岭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皇兄……你……” 慕容成岭喊了一声太子,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抿紧了双唇,把话咽了回去。 太子慕容恒峰也没打算给秦王开口邀功的机会,迅速单腿跪地,接着大声说道: “父皇,刺客已经伏诛!父皇受惊,儿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大燕皇帝慕容煜,推了推身上的高公公,呼唤道: “老高、老高!” 只见高公公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要不行了,慕容煜扶着他的后背坐起来,竟摸了一手淋漓鲜血,顾不得擦拭,也顾不得天子威仪,他转头大声喊道: “速去唤太医!” 紫宸殿家宴席上的众人皆惊魂未定,裕王慕容巍屹提袍,几步奔上前,厉声问道: “今夜负责安防之人是谁?” 六王爷慕容烨身材肥硕,此刻,排开众人,也挤到了皇上慕容煜跟前,气喘吁吁地扶起皇上,向奔进来的禁军吩咐道: “将今夜负责安防之人缉拿,连同尚食局、光禄寺等一干人等一起押解刑部诏狱看押待审!” “今日在御前伺候的所有人,谁都脱不了干系!” 亚岁夜,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宴,此刻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整座祁阳宫魅影重重,气氛肃杀…… 第64章 夕阳 次日,大燕皇帝慕容煜没有休沐,依旧临朝。只是身后不见了高公公的身影……高公公昏迷不醒,经过一夜救治,依旧生死未卜。 早朝上,除了听取刑部尚书蒋孟取汇报昨夜刺杀一事的审讯进展,皇上慕容煜还亲自将老君山招安一事提上议程。 大燕朝内的汉臣中大部分是归降的西楚旧臣,由于他们自身的降臣身份,本就不会排斥招安。排斥招安和归降就是在啪啪打作为降臣的自己的脸。 且,降臣们这些年又经历了西楚孝钦帝的荒淫无度和庐阳之变时的兵荒马乱……于他们而言,如今的天下太平来之不易,谁都不愿意再动干戈。 再则,朝上汉臣之中又以随原先掌管天下兵马的西楚太尉、如今的大燕宰相陈祁归顺的武将居多。 有史以来,朝堂之上,“文官好战、武将止伐”,上过阵打过仗的都见识过战争的可怕,因此知道和平的可贵;而,一群打“嘴仗”的反倒显得“个个厉害、英勇好战”…… 武将在战场上悍不畏死是一回事,太平年代极力铸甲销戈、散马兴仁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矛盾。 不出所料,汉臣居多的大燕朝廷,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对老君山山寨众人进行招安的意见。 只是,对于山寨里头李崇等人的册封问题,太子和秦王之间再次出现了意见的不统一,早朝之上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太子主张,封李崇为庐阳皇城禁军正四品佥事或者从三品同知,其顶头上级还是得安排鲜卑族将领。 秦王则认为,与其把李崇圈在庐阳城,还得要安排鲜卑族将领看着,不如就让他留在老君山山寨所处的湘州地界。 然后把山寨民兵编入正规军编制,成为湘州的守备营。大当家李崇则出任湘州守备军的正三品指挥使。 皇帝慕容煜明白慕容成岭这番安排的用意—— 湘州之于庐阳,天高皇帝远,朝廷对原属西楚的湘州,在治理上难免会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不如知人善用、用人勿疑,让熟悉湘州情况,并受到湘州百姓爱戴的李崇成为庇护一方安全、维护一方平稳的守备军指挥使。 且,老君山开山垦田自给自足,又领着山下百姓一同种粮,他们不缺粮食,在军粮的发放之上也可为国库省下不少银子。 这是效益最高利益最大化的办法。 于是,皇上准了秦王的启奏,御史大夫颜馥节受令拟旨,并派遣慕容成岭亲赴老君山进行招安。 散朝后,祁阳宫外,西楚降臣纷纷交头接耳私底下议论着,他们议论的焦点既不是死无对证的大燕皇帝慕容煜的遇刺案和已成定局的老君山招安,而是,“御史大夫颜馥节受令拟旨”一事。 御史大夫颜馥节银印青绶,理应辅佐金印紫绶的丞相陈祁,可实际上,大燕皇帝慕容煜却处处跳过陈萧远,直接吩咐御史大夫颜馥节…… 这分明是将副丞相御史大夫抬成了丞相,把丞相陈祁给架了空…… 难道这是因为降臣的身份? 说好的用人不疑、一视同仁呢? 西楚降臣们纷纷为丞相陈祁感到不平,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陈萧远伫立良久,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明光殿的。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阖上,他缓步走下玉阶,身后的斜阳正西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陈祁身上的绛色官袍也被冬日夕阳映成了暗沉的紫绀色,恍若是道从西楚横亘到了大燕的伤疤…… 陈萧远走到墀台长阶的尽头,走过一干随他归降的大臣身边,缓缓转身冲他们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复又眯着眼抬首看了看明光殿飞檐上最后的余晖,冲西楚降臣们摆摆手,慢条斯理地沉声说道: “天快黑了……诸位都散了……各自回家路上小心……” 散朝后的明光殿,阒无人声,萧瑟肃杀。 …… 秦王慕容成岭离开庐阳奔赴老君山招安那日,正是慕容煜钦定的休沐日,大燕朝臣们难得的休息。 太子慕容恒峰却没闲着,约了六王爷慕容烨在流觞院吃酒、听曲、谈事情。 近日,坊间都在流传庐阳的秦楼楚馆新一届花魁又出在了流觞院,新的花魁娘子名叫“初荷”。 初荷是由曾经名动临安的花魁娘子,如今流觞院的掌院妈妈——青玦,慧眼识珠,从小培养、一手调教出来的清倌人。精通文墨、擅长歌舞,一手琵琶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 近来,流觞院又求得听澜阁阁主乔洛霖亲自为新任花魁娘子填词。 初荷名声大噪,一时身价倍增,要让她单独为你弹一曲琵琶得要百金;要想让她单独为你唱上一曲乔阁主填词的曲儿,则要两百金;若要她陪着喝上一盅酒,则需要三百金。 不过即使愿意付上三百金也未必能见到花魁娘子…… 有文人雅客的追捧,又有富贾贵绅的一掷千金,流觞院这种烟花地、风月场也被惯着玩出了自己的“规矩”。 流觞院在厅堂台上设有一屏风,当日的雅乐表演全部结束后,就会请出面纱覆面的花魁娘子坐在屏风之后。 每日求见花魁娘子的人络绎不绝,而初荷每日只见一人。求见花魁者都得先付掌院妈妈青玦十金观看雅乐,并在厅堂占个座,点上一桌院里厨子配好的宴席。宴席说是“多种选择、丰简随意”,其实,全部价格不菲,哪里有什么“简”?只有“丰”和“更丰”。 厅堂满座、宴席上完、雅乐表演结束后,这才开始行诗斗文的环节。 花魁初荷会在屏风后听厅堂上求见她的那些人讲文斗诗,其中胜出四人,会被请去二楼雅间。 此时,初荷会以浣月纱覆半面,隔着雅间内的大桌子亲自出题考察四人学问,此中,最后选出一人,留在雅间和初荷单独叙谈,根据出资,或听曲,或吃酒。 总之,只有才情样貌令花魁娘子心仪的,家世金银又让流觞院满意的,才能让初荷除了面纱,单独为你弹唱一曲,陪着喝一杯。 若要和花魁娘子共度春宵,那是多少金银都不成的!初荷是清倌人。 不过,偌大的庐阳城,有个人偏偏不守流觞院的规矩…… 第65章 结怨 太子慕容恒峰微服出宫,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流觞院。 今年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慕容恒峰纵使已经成为了储君,但依旧时刻能够感受到来自二弟秦王这个假想敌的威胁与压力,唯恐父皇有朝一日会废长立幼,他时常感到忐忑惶恐、惴惴不安。 今天,秦王慕容成岭离都去老君山招安,太子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松了。 饱暖思淫欲,他想点近日名动皇都的花魁娘子在跟前唱曲儿伺候,松快松快,也正好和六王爷慕容烨密谈下。 流觞院二楼天字号雅间里铺了购自西域的上乘氍毹,降香黄檀几案上的紫砂香炉被做成了“寒江独钓”的造景,取意自名家名诗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寒江孤舟”边上的“高山”是香托。千仞无枝的“高山山洞”里藏了一锭焚着了的香锥。白烟自隐藏在造景假山山体里的烟道向寒山山脚蜿蜒而下,逐渐铺满了山下整个江面,形成了一面“寒江”。孤舟就似荡在这寒江烟波之上。 同时,又有烟雾溢出“山洞”,似山间垂下的瀑布白练。 雅间里弥漫着香锥焚烧后清冽孤高的冷香,混合着名酒千里醉的醇香,令人有种身陷烟煴,心生旖旎的感觉。 “嘿!倒流烟!”六王爷慕容烨推门进来,转过雅间门口的屏风就一眼看到了几案上的造景香炉,边嗅着鼻子边感叹道,“这汉人发明的玩意儿,真是精巧!” 六王爷走过寒江独钓的倒流烟造景时,故意放慢脚步,生怕衣袍带起的风吹散了这精美绝伦的“寒江烟波”和“白练挂山”。 坐在几案边的慕容恒峰却大手一挥,袍袖带起劲风,把这烟波浩渺、烟煴旖旎的风雅造景挥散得丁点不剩,嗤笑道: “呵!什么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在我看来都是汉人发明的些徒劳无益,毫无用处的东西!” 六王爷在太子对面坐下,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 “可是啊,偏偏就是这些个百无一用的汉人玩意儿,入得了当今圣上的眼啊……” 六王爷又瞥了眼跪在西域氍毹上,正为太子爷垂腿的雏儿,说道: “就像这汉人女子倒是能入得了太……公子的眼一样啊。” 太子慕容恒峰闻言,抬脚轻轻踢开了跪着的雏儿。雏儿心领神会,直接跪着,膝行至六王爷跟前,替他除了靴子。 只着净袜踩在这厚重柔软的氍毹之上,甚是温暖舒适,六王爷慕容烨惬意得不禁眯起了眼。 “六叔若是喜欢就领走,回头我给足青玦妈妈银子便是。这人是流觞院新纳的,还没开过苞,干净着。”太子淡淡道,就像在谈论一个物件儿似的。 六王爷俯身抬起雏儿的下巴,细细端详了番,只见年轻姑娘细皮嫩肉的甚是惹人怜爱,遂在她粉雕玉琢的脸颊上狠狠嘬了一口,放声大笑,笑得浑身肥肉都在颤,说道:“公子慷慨!” 随后又立即话锋一转道:”不过今天,我们可得先谈正事儿。”说着,示意跪在脚边的雏儿退下。 雏儿刚刚前脚退出去,雅间门外传来了“笃笃”两下叩门声,青玦妈妈后脚便推门跨了进来,向太子和六王爷福了福。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连行个礼都是妖娆多姿的。 太子慕容恒峰探头,向青玦妈妈身后望了望,问道: “花魁呢?怎么,还要本公子亲自去请不成?” 青玦妈妈面露难色,蹙眉间都是惹人生怜的颜色,她把一袋金珠子放在几案上,恭恭敬敬推到太子面前,环顾雅间见屋子里头没有外人,说道: “感谢太子殿下垂爱,不过,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流觞院也有流觞院的玩法,不同于其他秦楼楚馆,还请太子殿下不要为难奴家。” 慕容恒峰一怒而起,顺势抬脚踢翻了“寒江独钓”倒流烟造景,捏着青玦妈妈的下颌,怒视着,压低嗓门说道: “本宫乃大燕储君,想要让一个青楼花魁陪着吃盅酒,你这个老鸨子还要同本宫讲什么青楼规矩?嗯?” “太子殿下息怒!”青玦妈妈生怕惊动了隔壁,一边小声答着,一边用手指指向雅间外头说道,“真不是奴家拿乔,实在是今天为难得紧,不信太子殿下您自个儿推窗瞧瞧下头。” 太子放开青玦,将轩窗推开一条缝,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楼下厅堂花魁娘子背对着雅间的方向端坐着,正隔着屏风听人斗诗,斗诗的人群里时不时爆出几个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不是三弟裕王慕容巍屹和他那班狐朋狗友又是谁? 太子咬牙骂了一声:“晦气!” 青玦妈妈顾不得方才被他粗暴捏疼的下巴,盈盈款款地替六王爷换了沾了香灰的垫子,一边又将被太子踢翻的倒流烟造景收拾好。 重又给两位贵客斟满了酒,说道: “太子殿下、六王爷,您们也瞧见了,裕王他们正在楼下呢,若是要破了规矩带初荷上来,不是不行,就怕徒惹太子与裕王的不快。再说,太子殿下今日微服出宫,奴家寻思,殿下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行踪……” 青玦妈妈绞着帕子,瘪了瘪嘴,继续说道: “奴家若要此时带走花魁,其他人还好打发……只怕,裕王那边还需告知他,太子殿下您在此处的实情,否则这也是触怒官家,不好收场……但是,奴家若为此暴露了太子殿下您的行踪,也甚是不妥……” “哼,色中急鬼!还学人附庸风雅,玩什么斗诗!”太子不等青玦妈妈把话说完,咬牙愤愤骂了裕王一句,重重阖上了轩窗。 太子这句话,可真是冤枉了三弟裕王! 慕容巍屹自老君山归来以后,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都是老君山山寨里那位西楚十八公主赵璃俐…… 今日裕王是被丞相之子陈洞锐、户部侍郎郭元常、工部尚书周长源之子周适畅死拖活拽给硬拉来的,庐阳皇都那班纨绔都想借着裕王的名头,能够破例见一见新任花魁娘子。 谁知,裕王竟然选择遵从“游戏规则”,带着他们混在求见花魁娘子的人群里,在流觞院厅堂玩起了行文斗诗。 六王爷见状,怕太子闹出更大的动静,便做不了今日来此的正事儿,遂,趁机挥退了青玦妈妈,对慕容恒峰说道: “太子殿下,一个青楼女子而已,今日见不着,还有明日。况且,除了她,这世间还有很多其他绝色佳丽,着实没必要动怒。” “再说,咱们今日还有正事要谈。等您荣登大宝了,天下都是殿下的,还愁有什么得不到?” 太子慕容恒峰闻言先是一愣,须臾又展颜笑道:“皇叔所言甚是!” 第66章 秘谈 流觞院楼上雅间里,炭火烧得正旺。 鎏金三脚铜盆里燃着晋城运来的香花炭,出热高而烟细,不仅不呛人反而还有淡淡花香的味道。简直堪比上贡宫中的御炭。 六王爷慕容烨身材肥硕,本就怕热多汗,方才同青玦妈妈一起对冲冠一怒的太子,又是一番劝说、一通拉扯的,竟在这寒冬腊月里头,活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他用桌上的热帕子擦了擦脑门和颈项上的汗水,重又坐回椅子里,兀自重重叹了口气。 太子慕容恒峰终于消了火气,正想试试流觞院新到的江南名酿“千里醉”,听见慕容烨的叹气声,手里执着酒杯侧首问道: “六叔叹什么气啊?方才还劝本宫来着。怎生转过头,自个儿倒是长吁短叹上了?” “诶!”六王爷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答道,“我叹气,还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您前个儿夜里,紫宸殿亚岁家宴上的那一刀嘛……” 慕容恒峰侧过身,索性放下了酒杯,单肘支着桌面,问道: “哦?六叔此话怎讲?我那为了救驾挥出的一刀,怎么着了?” 六王爷慕容烨也侧过了身子,挪动时,肥胖的身躯挤得降香黄檀木的椅子“嘎吱吱”响了一声。他双臂搁上桌沿,凑近太子慕容恒峰,小声说道: “按照咱们的计划,那夜该是太子殿下您出面救驾,立下头功。坐席也都是按着规矩排的,太子殿下您离皇上最近,照理说,是最好得手的。哎……怎料想,竟然还是让秦王抢了先机。” “那不是没有办法吗?”太子慕容恒峰哂笑一声,悻悻道,“成岭那小子动作实在太快,我都没看清,他那个酒杯是怎么弹出去打中刺客的,他就‘嗖’地一下从我头顶飞过去了。” 六王爷慕容烨双眉微蹙摇了摇头,手指虚虚点了点太子,苦口婆心般说道: “太子殿下也该勤练武艺,别生疏了拳脚。” “练武?我当上太子入主东宫,按照大燕规矩,若为储君就不能领兵,”太子把玩着手中酒杯,满不在乎地说道,“又用不着本宫上阵杀敌,还练什么武啊?” 慕容恒峰说着,随之又斜乜着眼,上上下下扫视着六王爷慕容烨肥胖的身子,戏谑着说道: “本宫记得,六叔当年也是个带兵的王爷,驰骋沙场好不英武。到如今不也一样,自从您被皇上卸了兵权就不再练武……还胖成现在这个模样。” 六王爷慕容煜呵呵笑出声,眼里却没有笑意,说道: “我怎么能同太子殿下的处境同日而语?” “我这个六王爷,万一哪天失了圣心,大不了离开都城去个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换个地儿,照样能够继续安安稳稳地当我的闲王。” “而反观太子殿下,倘若您失了陛下的青睐,那可就是储君之位不保呐……太子与亲王的地位,云泥之别,怎可相提并论?” 太子慕容恒峰双手一摊,无奈道: “本宫的处境自己当然知道,父皇最心仪的储君人选是二弟,可惜秦王领了虎符带兵去了。本宫只是父皇的‘退而求其次’。” “我也急着想要俘获圣心,巩固我的太子之位。可我那晚偏偏就是手慢了啊……” “谁会知道,一样都是肉身凡胎,慕容成岭却是那个最悍不畏死的,那晚,竟然赤手空拳就敢杀出来!” “原以为夏末秋初那会儿,他在南疆受了重伤又染上疫病,此后身手定受影响,谁曾料想,他居然比之前还更加矫健。嘿,我可没这本事与他去抢救驾头功,又能怎么办呢?” 六王爷慕容烨哂谑一笑,说道: “太子殿下哪里是手慢?我看您那晚分明就是手、快、了!” “哦,此话怎讲?”太子放下杯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六王爷,等着他的下文。 “这刺客就不、该、杀!”六王爷一字一顿说着“不该杀”三个字,还应和着自己的话音,以指节敲击了三下桌面。 接着又十分惋惜似的叹气摇头,继续对慕容恒峰说道: “那个刺客是我在亚岁家宴上埋下的一副‘连环’。” “‘连环’作用其一,他能让太子您夺得救驾头功,博得圣心。” “其二么……等他入了刑部大牢之后,稍一用刑,他就会按照计划开始攀咬颜馥节、何维之流的汉臣,让朝堂上那群自诩诤臣的汉人……” “就凭这事儿,拿不掉御史大夫颜馥节他们!”太子不等六王爷慕容烨把话说完就抢白道,“六叔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对颜馥节为首的汉臣是何等器重,光凭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最多让他们落个停职查办。” “再说了,若要给颜馥节安上个刺杀皇上的罪名,他的动机呢?” 六王爷喝了口酒,眯着眼把玩着酒盅,少顷,老神在在地答道: “以前,朝中汉臣人数少,独木难成林。个个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存什么兴复汉室的念头。” “现如今,吸纳了西楚降臣之后,放眼朝堂,堂上鲜卑士族和汉臣之间已成分庭抗礼之势。颜馥节之流被西楚那班降臣们一鼓动、一吹风,在眼前的局势下,有点什么想法,也完全说得过去。” “皇上信颜馥节,可他不信陈祁啊。只要把御史大夫颜馥节和丞相陈祁绑到一块儿,再弹劾他个‘结党营私’并非难事。” “只要拿掉汉臣手中的实权,皇上和秦王便无法推进汉化,那咱们鲜卑一族的利益和历代的荣耀就不会有损。” “再说,即使最终落个查无实证不了了之,但只要‘怀疑’这颗种子一旦在皇上心里扎了根,很快就会‘发芽抽枝’,稍加时日,要他们君臣离心还不容易吗?” “太子殿下看看西楚一代明君永晏帝和开国功臣广元王,那便是近在眼前,君臣离心背德活生生的例子啊……” 太子慕容恒峰边听着六王爷的话,边用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不觉渐渐敲出了焦躁的节律……他忽然收回手,伸头凑近六王爷,问道:“如此说来,这回倒真是我莽撞了,六叔可还有补救办法?” “补救办法?”六王爷一哂,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再难开口,如何补救?现在要做的是善后!” “此人的老子、娘、媳妇、儿子都在我的手里,原本用这些人,足够让他用自己一条性命换全家的平安富贵。” “如今,这些人却成了咱们的包袱和隐患,必须在刑部蒋孟起顺藤摸瓜找到这些人之前,斩草除根。” 说到此处,六王爷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一身肥膘随着手臂的动作抖了三抖,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此刻精光毕现,太子慕容恒峰看着六王爷这个鲜有的眼神,不禁背上汗毛尽立,打了个寒颤。 慕容烨自从卸了兵权成为一个闲王之后,身材日渐肥硕,又总是咧着一张嘴眯着一双眼,整天笑呵呵的,朝堂之上也甚少有强烈的坚持与鲜明的主张,总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好、那好、啥都好”的和事佬,人送外号“笑弥勒”。 太子看着六王爷慕容烨这尊“笑弥勒”眼里此刻流露出的凶光,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道: “这哪里是‘笑弥勒’啊,分明就是青面獠牙的夜叉恶鬼!还好这只‘恶鬼’站在了自己这边……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太子收回思绪,又问道: “六叔,现在刑部那里刺杀案查到了什么进度?” “刺客已死,我又在最后关头让禁军将那晚负责安防之人,连同尚食局、光禄寺等一干御前伺候的人一起拿下,押解刑部大狱看押待审,混淆了视听。”六王爷掸了掸膝头锦袍上的香灰,说道,“这些人一个个审过来,也要耗上刑部蒋孟起一些时日。太子殿下勿慌,这些时间足够咱们处理掉刺客身后的所有线索。” 太子屈尊替六王爷斟酒,笑着说道:“善后一事,全靠六叔了。” “殿下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六王爷扶住太子倒酒的手,接过酒壶,倒转壶口,先替太子慕容恒峰斟满了杯中酒才给自己倒上,说道,“咱们可是同舟共济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之日,也是我鸡犬升天之时。” 俩人“当”地一声碰了杯,各自仰脖饮尽杯中酒。 六王爷放下杯子,又挑了些干果嚼着,小眼一眯,话锋一转,又道: “亚岁家宴上行事虽然有偏差,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哦!”太子饶有兴趣地提高了尾音,问道,“此话怎讲?所获为何?” 六王爷侧了侧身子,身下的降香黄檀木椅子又发出一阵“嘎吱吱”的痛苦呻吟,他伸头凑近太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殿下可知,那日负责安防之人是谁?” “谁?不是禁军统领吗?”太子自问自答道。 六王爷摇摇头,说道: “禁军统领那日作主安排的是殿外防守,紫宸殿内那几人可是禁军统领提名呈报,裕王殿下在名册上打了钩,这些人才能进到御前的。禁军统领昨日已经收了押……太子您猜,查到裕王还要多久?” “这事儿也绊不倒老三,谁都知道,他画钩向来只是走个流程,这些能在御前伺候的人早被查过了祖宗三代,这顶多弹劾老三一个‘管制疏忽’。”太子一听六王爷口中的“有所获”指的竟是裕王慕容巍屹,瞬时变得有些兴致缺缺。 他从来没把三弟慕容巍屹放在眼里,绊不绊得倒裕王对太子慕容恒峰来讲无甚意义,于是,就有些意慵心懒地继续说道: “老三向来无意入主东宫,文治武功也不如本宫和秦王,他从来就不是父皇立储的人选,对我们无甚威胁。花上大力气,兜兜转转地去弹劾他又有什么意义?” 六王爷慕容烨:“殿下,如果让禁军统领把‘禁军统领呈报名单,裕王画钩’说成‘禁军统领按照裕王的点名呈报名单,裕王画钩’呢?这可不是一个‘管制疏忽’就能罢休的……” 太子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六叔,本宫还是那句话,花大功夫,冒险把老三拉下马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不值得。” “太子殿下,裕王素来和谁交好?”六王爷点拨着问道。 太子依旧一头雾水地回答:“二弟秦王啊!” “那么太子殿下,在您看来,如果,裕王被卷入刺杀案,和刺客又一时半会儿撇不清干系,被下了大狱……秦王会不会袖手旁观?”六王爷睁大他的月牙儿眼,眼里闪着精光看着太子,问道。 太子恍然大悟: “按照慕容峤的性格,他定会对身陷囹圄的弟弟出手相救,呵,二弟不是最讲究手足情深么!” 六王爷又恢复了一派笑弥勒的模样,悠哉悠哉躺回椅子里,笑呵呵地说道: “只要秦王他出手搭救裕王,就不愁不能粘他一身屎……” “即使,不能立刻把他拉下马,卸了他的兵权、贬去封地,我们也会大有所获!” “最好令他在此事之后做个像我这样有名无实的闲王,彻底失了圣心,对太子殿下东宫之主的位子再无威胁……” “倘若达不到这个目标,至少也能让他触、怒、龙、颜!” “那此番秦王所立的救驾大功,便犹如那冬日朝露挂枝儿,北风吹一吹,日头晒一晒也就没了。” 太子举起杯,“当啷”一声,又和六王爷碰了个杯,笑道: “六叔神机妙算,算无遗策,真乃当世管仲乐毅。” 正在两人对饮相酣之时,只听得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伴随着咋咋呼呼的喧哗,似乎前呼后拥进去了一群人。 在年轻男人们的笑闹声中,夹杂着掌院妈妈青玦的声音: “诶呦!我说各位爷儿们,这可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 第67章 冰湖 “诶呦!各位爷儿们,这可不合规矩!不兴这么玩儿的!” 太子所在的雅间门外传来青玦妈妈的声音。 随之,紧接着又是一阵年轻男子们的笑闹声,只听见隔壁雅间的房门被推挤得“吱呀”作响。听声儿就知道,这是青玦妈妈挡在隔壁门外,而那群年轻男子正不管不顾地想要硬闯。 那隔壁雅间里头现在坐着的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流觞院花魁斗诗进入了第二环节,一楼的厅堂诗会决胜出的四人被请入二楼雅间,由浣月纱半遮面的花魁娘子初荷亲自出题考验,最后一位胜出者才能得见花魁真容。 裕王慕容巍屹在楼下的诗会中无心插柳竟意外胜出,被请入了与太子和六王爷一墙之隔的二楼雅间。 拖着裕王一起来的陈洞锐那班年轻男子们在门外走廊上闹出的大动静,太子这头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的门被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只听闻裕王慕容巍屹的声音响起: “青玦妈妈,就通融这一回,这些银两您全收着,就让本王这班好兄弟也进雅间瞧一瞧,我今日本就是陪客,却抢了主宾的风头,妈妈这不是让我驳了兄弟的面子嘛?” 青玦妈妈对答道: “就算放各位爷们进去,这也只是第二关,花魁娘子依旧蒙着面呢。” “见不上一面,能见花魁娘子半面,半面也成啊!哈哈哈哈!那叫啥?犹抱琵琶半遮面!哈哈哈哈!”这是丞相陈祁之子陈洞锐的声音,明显已经喝大了。 青玦妈妈又道: “各位爷儿们都是入仕为官的,应当最讲体面,最守规矩。” “您们那儿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奴家这儿的花酒啊有花酒的吃法,院子也有院子的逛法……” “所以,还请裕王殿下不要为难奴家,其他客人都看着呢!今日倘若为裕王殿下和各位爷儿们破了规矩,以后我这院子的生意还怎么做?” 裕王慕容巍屹其实懒得掺和其中,也根本不想来这流觞院寻欢作乐。他此刻只想在拖自己来此的狐朋狗友里随便拉个过来和自己对换下位置,继续与青玦妈妈交涉破例见花魁娘子初荷一事。 如今,这尘世间的女子,除了老君山山寨里的西楚十八公主赵璃俐,其余皆再难入他的眼,他对花魁娘子并无兴趣,不想再被花魁考什么诗文。 只闻裕王慕容巍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有些愠怒道: “本王乃大燕裕王,只不过想要让一个青楼女子和本王的兄弟们见上一面而已,你这个老鸨子竟然同本王讲起了狎妓规矩?” “谁不知道,这些看似风雅的规矩,无非都是抬花魁身价,以饱你们的荷包罢了。” “信不信本王把你这楼拆了,大不了再赔你一回银子……又不是没拆过、没赔过!” 门外众人哄堂大笑,继续闹着青玦妈妈。 六王爷偷偷睨了太子一眼,心中暗道:“这俩不愧是亲兄弟,连说辞都如此相似。” 掌院妈妈青玦被闹得实在没辙,只得让小厮唤来了流觞院里其他几位平时也难得一晤的红牌姑娘救场。 姑娘们或软言细语、或打情骂俏,各自使出手段,想着法子把这几个庐阳霸王、皇城纨绔们领下了楼继续吃酒去,这才让花魁娘子雅间门外的一场闹剧得以收场。 …… 太子一想到花魁娘子,难免有点心旌荡漾,但碍于今日微服出宫与六王爷密谈,不便在人前露面,只得舔了舔唇上沾着的酒渍,回忆起六王爷适才说过的一番话: “有朝一日,荣登大宝了,天下都是您的,还愁得不到一个女子?” 他勾了勾唇,对门外方才那群犯浑撒泼,胡闹的庐阳纨绔们露出轻蔑不屑的一笑。心里又切齿暗道: “三弟,谁叫你站边秦王,谁让你连个青楼女子都要和为兄争抢,那就休怪老天爷要赐你一场无妄之灾了!” 隔壁雅间里的裕王慕容巍屹正心不在焉地答着花魁的出题,浑然不觉在一墙之隔正酝酿着一番足够让他不死也得脱层皮的阴谋…… 腊月十四,小寒,朔风凛冽,大雪纷飞。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又格外冷。 这段日子,秦王府门口的小厮收了好些拜帖。 自从冬至夜亚岁家宴救驾立下头等大功之后…… 自从翌日早朝大燕皇帝慕容煜当众驳了太子的上奏,支持了秦王对老君山山寨的招安之策之后…… 朝里好些大臣纷纷送来拜帖,想要同秦王一叙。其中也不乏有那么几根闻风而动的“墙头草”——太子幕僚。 然而,庐阳的秦王府一直闭门谢客,慕容成岭早早已经踏上了前往老君山的招安之路。 这日,行至洞庭湖前,收到府里的飞鸽传书,信上写着:“亚岁家宴刺杀案,禁军统领招供,供认当日紫宸殿近卫名单是由裕王亲自拟定,裕王入狱。” 寥寥几句,却犹如被万钧雷霆轰顶。 秦王慕容成岭勒转马头回望来路,身后的风景模糊在一片茫茫风雪里……前路未知,而归途却已迷离…… “主子,怎么了?”丁聪见秦王突然止步不前,连忙问道。 慕容成岭把手中的纸条递给丁聪,禁不住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庐阳变天了,我们要在这场暴风雪刮到庐阳之前,完成招安赶回去。” 丁聪看完字条,大惊失色,颤着声儿问道: “这……这怎么会这样!这一看就是有人被屈打成招了,便胡乱攀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三殿下也下了大狱了!” “刑部的蒋尚书这是老糊涂了吗?” “事关父皇的刺杀重案,刑部官员都是本着宁愿错抓一百不能放走一个的宗旨在办案。”慕容成岭望着风雪,说道,“只要稍有牵连的,都会入狱待审,这也无可厚非。只是……有人大胆到攀咬皇子,那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且背后之人来头不小……但我目前尚无法判断这个背后指使之人,是顺势拉扯裕王一下,还是这场刺杀案的始作俑者。” 慕容成岭的声音裹挟在寒风里,似也染了暴雪冰冷的温度,透着犹如刀锋般冰凉,惊得丁聪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上寒毛尽立,不敢细想秦王话里的假设。 “接下来该怎么走?”慕容成岭问丁聪。丁聪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大大小小的地图都记在他的脑袋瓜里。 而丁聪还沉浸在裕王入狱的突变之中,一时没有缓过神来,诧异问道:“什么?” “这里去往老君山有几条路可以走?”慕容成岭又问。 “哦,主子问这个呀。”丁聪一回过神,立马顺溜地答道,“沿洞庭湖南岸,或者沿着北岸绕过湖去。若不是大雪冰封,我们原可以走水路的。这洞庭湖上往来船家不少。” “水路?”慕容成岭问道,“水路是不是最近的?” 丁聪连连点头。 秦王翻身下马,在湖边驻足,观望良久,又问道:“这寒潮来了几天了?” “回主子的话,有六七天了。”丁聪随之下马,乖巧地立在秦王边上,答道。 慕容成岭拿着烈风逐日剑,走到洞庭湖边,见宽阔无垠的湖面千里冰封,白茫茫一片。他用猩红色的剑鞘敲了敲冰面。只听冰面发出“铿铿”两声,声音沉闷而扎实。 慕容成岭心道:“这冰面应该够厚了,足以承载我们的重量。” 由于三弟裕王被牵扯进刺杀皇上一案,慕容成岭归心似箭,遂决定尝试冒险走捷径——涉冰横跨洞庭湖。 “粮官!副将!”慕容成岭回头,大声对军中喊道,清朗的声线划破萧萧风雪的呼啸之声。 “卑职在!”粮官和副将听到点名,立即近前听令。 秦王慕容成岭吩咐道: “粮官,清点粮草辎重,只携带来往老君山与此地之间最少的粮草。” “副将,留下一队人马在高处扎营看守留下的粮草辎重。其余人等,一律轻装,只带自己的口粮和兵器,随同本王走冰面过洞庭。” 粮官和副将领命,抱拳道:“遵命!”便急急退下安排一干事宜,谁也没有质疑秦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军中谁人都信任秦王,慕容成岭从来都是把军中弟兄们的安危摆在第一,没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让将士们涉险。 慕容成岭重新调整了队伍,他牵着抱雪胭脂离开中军,走在了前军的最前头当起了开路先锋,其余人则依令列成一列纵队,跟随其后,相互间保持着一人一马的距离,万一冰面开裂塌陷,尚来得及回撤。 他们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探脚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暴风雪竟渐渐停了,久违的日头从厚厚的云层之后探出了头,铅灰色的云层被金光划破,像一床腌臜的破棉被被人突然掀开,阳光洒了下来。照在身上温暖和煦,但,大燕秦王一行人却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慕容成岭看看天色,暗道一声:“不好!” 立即果断传令:“中军、后军后撤,退回岸边,前军随我加快速度过湖。” “这……”这回面对慕容成岭的军令,副将有些踌躇,说道,“殿下,只带前军前往老君山,万一山寨之中有人存有异心忽生变故,只怕您带的这些人不够应付。不如大家伙一起速往北岸,自岸上绕行。” 秦王抬手,止住了副将的话,抬头看看天色,斩钉截铁道: “寒潮之后,日头突现,定会升温,冰面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融化,之后便承载不了这些重量就会开裂,你带人速速回撤。另外,不许走岸边绕行支援。” 副将见秦王意欲独自涉险,不解地问道:“殿下,为何?” 慕容成岭简明扼要地长话短说道: “日出,升温,洞庭湖区定会湖水上涨成涝。你带队回撤,让粮官带着辎重粮草远离湖区扎营,千万记住,在高处扎营。” 副将踌躇着迟迟不肯退下,道:“可是,殿下您……” 副将不愿见秦王涉险,想拉着秦王一同回撤,被慕容成岭打断了话头:“不必多说了,速速依令行事!” “是!”副将心知自己终究还是拗不过秦王,于是对着慕容成岭深深躬身郑重一抱拳,说道,“请殿下千万小心。”言毕,依令带着中军和后军迅速回撤。 慕容成岭则带着前军,继续前行。 果然,没过多久气温便开始不断升高,秦王果断令剩余随行的众人脱下甲胄弃置,只着御寒衣物,再度减轻了冰面上所承载的重量。 众人排成一列,一边试探着前方冰面的牢固度,一边轻步疾行,谁都没再开口说话,似乎一开口就会加重喘息增多肺腑里的空气,而,连这一丁点儿的重量变化仿佛都会让脚下的冰面开裂。 洞庭湖上的空气里凝滞了一种一触即发的情绪,谁都绷紧神经、汗不敢出。 大燕秦王的前军他们每个人都竖着耳朵,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声响,生怕忽略冰层开裂细小的声响而陷入灭顶之灾。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了半日,不知不觉来到了湖心——也是冰面最薄处。依然是秦王慕容成岭打头阵。 忽然,一声细微地“咔嚓”脆响打破了寂静…… 秦王脚下的冰面出现了一道裂口。紧接着又是接连几声脆裂声不绝于耳,冰面上的裂痕像蛇一样蜿蜒,像树枝一般不断分叉蔓延开去,慕容成岭大喝一声:“后撤!” 他身后的队伍停住了步伐,人马皆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慕容成岭松开了手里的缰绳,挥手让宝驹抱雪胭脂随众人一起后撤,大家都把脚步放到最轻,唯恐加速冰面的脆裂。 慕容成岭脚下结冰的湖面犹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把他的身影映照得支离破碎,慕容成岭就站在洞庭湖的冰面中央,按捺住慌张,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着脱困的方法。也做好准备,等待着最坏的结果发生。 …… 第68章 冬汛 洞庭湖的西边,有一队人马也正在往湖区进发,载驰载驱、击鞭锤镫。 带头的是李崇和换了女装的薛真卿,马车里坐着赵璃俐,载着她从不离身的药箱。 “这紧赶慢赶的,你也不说清楚是为啥?” 李崇打马赶上薛真卿,和她并辔而行的时候,侧首相问。 薛真卿注视着前方,并不放慢速度,边专心赶路,边答道: “出发前不是和大当家的说过,我担心洞庭湖区会有洪涝发生,我们得抓紧些,赶去疏散湖区百姓们。” 李崇抬头看看日头,蹙眉眯眼,疑惑不解地问道: “是听军师说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寒冬腊月的,又不是夏季雨水充沛时节,怎会发生洪涝?” “冬汛!”薛真卿简洁明了地回答着,不受李崇追问的影响,反而重重夹了夹马腹,更加提升了些速度赶路,“大当家可能没听说过冬汛?前些日子寒潮来临前下不停的雨便是冬汛的前兆。” “冬汛非常罕见,但今年这稀罕事儿偏偏让咱们遇上了。” “近日,寒潮来袭,大雪封山,但今天,您瞧,突然冒出的日头,气温便会陡然上升,沿岸山上积雪一旦融化汇流入湖,这就又会加重冬汛的险情。” 李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 “我是担心居住湖区的百姓和大当家的一样想法。冬汛的确不常见,任凭谁,哪怕是这一片土生土长的居民,都容易掉以轻心,可是,一旦洪水来到跟前,‘哎呀’一声已是来不及。”薛真卿顿了顿,又道,“何况这洞庭湖……情况又是万分特殊。” 李崇饶有兴趣地问道:“洞庭湖有啥特殊的?何以此言?请薛军师赐教。” 薛真卿指着远处河流,对李崇解释道: “大当家请看,随着这些河流的流淌,长江泥沙在洞庭湖湖区淤积。” “洞庭湖洲滩成群,湖盆淤浅,加之湖区百姓们过度围垦,致使湖泊容积较之往年已是大大减少。” “且,长江湖口以下干流河床淤积抬高,湖口排水受托,洪水自此渲泄不畅。” “如今,酷寒之后又逢气温骤升,积雪寒冰融化,三口汇洪。因此,洞庭湖湖区的洪涝灾害将会万分严重。今年的冬汛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罢,夹了夹马腹,又加快了些速度。 李崇恍然大悟接连“哦哦”了两声也加紧了赶路的步伐,又赶上来,好奇问道:“那军师今天为什么又换上了女装?” 薛真卿轻笑,答道: “大当家也真是粗枝大叶,湖区百姓多为渔民,男丁打鱼,女眷补网、织布补贴些家用,那些人口众多的女眷,饶是大当家不拘小节愿意出手相助,但她们未必愿意放下男女授受不清的观念接受援手。” “而撤离时,最需帮助的偏偏就是这些妇孺。今日我换回女装,在妇孺之中方便行事。” 李崇咧嘴一笑,冲薛真卿拱手,说道:“佩服!佩服!薛先生不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还深谙人心。” “快走!”薛真卿打断李崇对她的夸赞催促道…… 洞庭湖的湖心冰面上,慕容成岭脚下的脆响一声接着一声,声音并不大,却像刀削斧劈一般一声声凿刻在了大燕秦王随行将士们的心坎上。 众人遵命退到安全处,丁聪和副将立刻向秦王慕容成岭抛出麻绳,让他绑于腰间,万一冰面塌陷,可以及时营救。谁料,麻绳刚刚抛出,划过空中的虚影尚未消失,只听得,“咔嚓”一记响亮的脆折之声响过,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 秦王慕容成岭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主子!” 丁聪大喊。 “殿下!” 副将惊呼。 抱雪胭脂也在一旁昂脖嘶鸣。 丁聪正欲奔向湖面塌陷出的冰洞,被副将一把扯住了胳膊。他收回麻绳,在丁聪和自己的腰上结结实实捆上了两圈,一推丁聪肩头。说道:“走。” 待两人迅速匍匐滑行至冰洞边缘的时候,秦王慕容成岭已不见了身影。 秦王随行的前军不顾严寒,轮流绑了麻绳下冰洞探寻秦王的踪迹,皆无所获…… 洞庭湖湖区,果然如薛真卿所料,湖岸边山上向阳处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向阳处的冰面也融化成了碎冰。今年因受冬汛影响水位本就偏高的洞庭湖,此刻湖水已经漫过了湖边平日里渔民们晾晒渔网的滩涂。 薛真卿一行人分头挨家挨户敲开门,向百姓说明了来意和大家目前面临的情况。叮嘱众人赶紧收拾细软随他们一同迁徙去安全处。 不远的高地上,老君山山寨的军士们已经为湖区百姓搭建好了简易居处,待洪水退去,再让百姓重返家园。 老君山山寨自李崇和薛真卿接手后,帮助了方圆百里无数乡里乡亲,贤名远播。 连洞庭湖湖区百姓也对他们颇有耳闻,此刻对薛真卿之言也是深信不疑,撤离工作进行得甚是顺利。 正待薛真卿带领老君山军士们最后巡视一遍湖区检查有无疏忽遗漏时,远远望见湖边似有一个人形的黑影,被湖波推上了岸边,人形影子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抹猩红。 若不是那抹猩红,也许他们根本发现不了远处湖边躺了一个人。 薛真卿连奔带跑地急忙忙跑去湖畔,果不其然,湖边趴着一个男人,手里紧紧握着一柄猩红色的宝剑。她把趴伏着的人翻过身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搜索着记忆,最后,定格在胞兄薛伯安身死那日…… 薛真卿想起了庐阳破城那天,薛守仁被大燕军队吸纳的匪兵砍杀倒在她眼前的模样,想起了眼前这个生死未卜的男人曾经向她的保证,“峤理当赔罪,受军法处置。但念在城郭初定……日后定当登门谢罪。” “秦王慕容峤!大燕二皇子!”薛真卿顿时百感交集,她不要慕容成岭的赔罪,她要薛伯安活过来,要薛云岫找回来,要国不曾破家不曾亡。 她缓缓抽出慕容峤手里的烈风逐日剑,剑刃刮擦着剑鞘发出森寒的锵锵之声。 高处的李崇和赵璃俐见状纷纷跑来。 “死人了?”李崇问道。 第69章 招安 李崇见薛真卿正手握一柄猩红宝剑,又问:“你这是要干嘛?” 他这一嗓子止住了薛真卿的动作。 随之赶到的赵璃俐蹲下身,替慕容成岭把了脉,说道: “这人还活着,不过脉象既弱又慢,得赶快救治。” 说着又摸了摸慕容成岭的脖颈,触之冰凉,惊道: “失温严重,得立即保暖。薛姐姐,你别愣住啊,快一起救人。” “你们不问问他是谁吗?”薛真卿从慕容成岭的脸上移开视线,缓缓抬眸问道。 李崇眼尖手快,一把摘下慕容成岭腰间的腰牌,看了一眼,惊道:“大燕秦王!”又在慕容成岭的贴身暗袋里摸到了一个密封金属管子,发现了里面的招安圣旨。 李崇垂眸又看了眼薛真卿手中的宝剑,他立即一把按住薛真卿的手,对她缓缓摇头,小声说道: “军师,我们被赵十二安排在此,等的不就是今日吗?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着,手上又改按为握,捏着薛真卿的手,把剑插回了剑鞘。 薛真卿冷哼一声,说道: “就算我不杀他,活不活得过来,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说罢转身赶回湖区百姓迁徙的队伍中去了。 赵璃俐闻言则自言自语说道: “我管他是谁,医者岂会见死不救。小小溺水失温而已,我出手又岂有救不活的道理?” 说着就七手八脚地把生死未卜的大燕秦王弄上了李崇的后背,让李崇驮着慕容成岭,追着薛真卿往高地上的临时处所赶去。 是夜,洞庭湖区不远处的高地上,一排排屋子里,燃起了的柴火,干燥而温暖。 慕容成岭目前的状况不便移动,薛真卿一行人这夜便歇在了湖区旁边的高地上,明日再载着大燕秦王赶回山寨。 赵璃俐送来一碗汤药,刚刚点完屋内取暖篝火的薛真卿伸手便欲接了过去,说道:“我来。” “薛姐姐你可别……”赵璃俐捏着药碗的手没有放松,警惕地看了薛真卿一眼,踌躇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关于薛伯安身死那日的事情她也曾听李崇转述过,生怕薛真卿不顾大局,一怒之下斩杀了大燕秦王。 薛真卿冲她淡淡一笑,说道:“放心,不会。” 赵璃俐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了端着药碗的手,退了出去。 薛真卿说了“不会”就断定不会再生对慕容成岭生出杀戮之心。 其实,薛真卿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情感有些复杂,她知道,大燕秦王并不是杀害薛伯安的凶手,那些匪兵也不是他纵容行凶的。 况且,那日也是慕容成岭及时赶到手刃匪兵才保住了她和长姐薛云岫的性命与清白。 就连薛伯安的丧葬费用以及后来的盘缠也都是慕容成岭相赠的。 可以说,没有慕容成岭,她到不了老君山,也无法和赵凌云重续前缘,更没有如今争取复国的机会,甚至可能已经在那日的兵荒马乱之中香消玉殒。 冤有头债有主,虽有万般情绪纷纷扰扰,但薛真卿的心里清楚明白,面前这个昏迷未醒的男人,不是她的冤亲债主。 若要指着鼻子骂慕容成岭一句“西楚的窃国之贼”,那一个手指头指着慕容成岭的同时,剩下的四个则都指着他们这些分散在庐阳、老君山、蜀郡等地同谋已久的西楚遗臣们。站在慕容成岭的立场来看,他们不也将是窃大燕之国的贼人吗? 大家半斤八两,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罢了。如若,撇去身世背景,于薛真卿而言,他只是慕容成岭,一个曾帮过她的人。 “不对,我在想什么?一切按照凌云哥哥的计谋行事。庐阳之耻必报!复国之计必行!” 薛真卿心中暗道,又摇了摇头,仿佛这样能才够甩掉刚刚盘绕在她脑袋里的那些起伏不平的思绪一般。 她把放凉的汤药,一勺一勺喂进慕容成岭的嘴里。心里念叨着: “慕容峤啊慕容峤,你可得好好活着,我们还等你宣读招安圣旨呢!我这颗钉子还等着你亲自凿进大燕的心脏呢……” 床上的慕容成岭昏昏沉沉,眼皮沉重得似有万钧之重,他睁不开眼,只能从双眸勉强睁开的缝隙里朦朦胧胧看到了薛真卿的身影。眼前模糊的影像和他在听澜阁中看到的四美图里神仙相美人渐渐重合…… ……宛若神女临凡……慕容成岭感觉自己正纷乱迷离的梦里。 当慕容成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腊月十八,三九严寒的第一天。 他落入洞庭冰窟后的这几日,由于身体失温又溺水,一直发着高烧,昏昏沉沉的,这般感受和在皋城中疫病昏迷时的体感如出一辙,昏睡梦里的时空都是错乱破碎的……等慕容成岭终于退烧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老君山山寨。 慕容成岭披衣下床推开房门,门外风雪正盛,涌进门来的寒风卷起了他的袍摆。他身上的袍子半旧不新,一看就知是山寨里头其他人替他换上的,袍子虽旧但也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屋外一片白雪皑皑,整个山寨融进了银装素裹的景色里,没了往日鸡犬相闻的烟火气,倒令此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慕容成岭错生出恍若置身银光点点的琼楼玉宇的感觉。 前方行来两人,皆戴着连兜帽的披风,背着光,看不清长相,只听得,一个犹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在问他:“醒了?” 另一个较为纤细文弱的声音说道:“外面风雪大,快进屋去。” 屋外凛冽的空气让慕容成岭清醒了不少,他把两人让进屋,这才看清来者的长相,一个身形魁梧,毛发浓密,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配了一身遒劲肌肉显得雄姿英发。一开口就是洪亮的嗓音,是个爽朗地汉子。 另一个则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是个白面书生,“书生”摘下兜帽,向慕容成岭长揖行礼。 “书生”抬起头时,慕容成岭也看清了“他”的长相,那一刹那,他搜肠刮肚都没能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来形容眼前的这个人,他的脑中只浮现出了曾在书上读到过的八个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上次对一个男人英俊长相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的时候还是营救三弟慕容巍屹,在大别山山麓初遇赵凌云那日。 慕容成岭收回思绪,向来者回了礼,问道:“可是二位恩公救了在下?” 薛真卿轻轻颔首。 “可不是咱们吗?不然,你不淹死也冻死在那洞庭湖里,早喂了鱼虾了。”李崇扯着大嗓门回答着。 被旁边的薛真卿斜睨了一眼,“哈哈哈”的笑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红了脸,对着薛真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在讲,“要不你来说?” 薛真卿将小寒那日洞庭湖畔搭救他的始末娓娓道来。 慕容成岭看着“他”唇珠饱满的双唇一张一合,秋水扬波的双眸道似无情却有情……思绪被抓回了往日的某个时刻,似乎是溺水昏迷之时、似乎又是临渊阁观画之日、似乎又是记忆里面某个记不清的时间点…… 薛真卿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便问道: “请问兄台,我们可曾见过?” 薛真卿一怔,倏忽又坦然笑道: “不曾。不过,要说见过,的确也算是见过,小寒那日,洞庭湖畔。只是您当时正昏迷不醒。” 慕容成岭闻言想起救命之恩尚未道谢,立即起身,欲躬身俯首长揖行礼,被一旁的李崇堪堪扶住了,李崇说道: “我们乡野山民受不起秦王殿下这般大礼。” “你们知道我是谁?”慕容成岭问道。 薛真卿神色淡淡脸上表情波澜不惊,并未因为知道他是大燕秦王而显露出毕恭毕敬或是阿谀奉承的样子来,只带着点礼貌的疏离感,边颔首边回答道: “是。秦王殿下。” “不过,搭救时并不知道,在您昏睡之时冒然斗胆看了您的腰牌,这才知道殿下的身份。” 又指着李崇和自己介绍道:“这位是老君山山寨的大当家,李沐德。不才是山寨的先生,薛让,小字敬辞。” 她把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假名号报给了慕容成岭。一边打开随身带来的布包,里面是慕容成岭落水时所穿衣袍,已经洗晒干净熨烫齐整,衣袍上面摆着重新上了封漆的铁皮管子看不出曾被打开过,还有大燕秦王的金印腰牌和猩红耀眼的烈日逐风剑。 慕容成岭接过自己的衣物,向两人道了谢,随后清了清有些暗哑的嗓子,正了神色,说道: “湘州老君山李沐德、薛敬辞,跪下接旨。”慕容成岭打开圣旨,向两人宣旨,并颁布了对李崇的封赏。 李崇接旨平身后,薛真卿并不起身,浅笑着望向正垂首看着她的慕容成岭,缓缓开口问道: “秦王殿下,在下的封赏呢?” 方才起身的李崇复又跪下,连忙帮衬着说道: “治理山寨和这方圆百里,末将不敢居功。若没有薛先生扶持,不会有湘州地界的今日之治。” 慕容成岭觉得眼前这个“郎艳独绝”的薛让甚是有趣、特立独行,他完全不能按照常理来与此人相处,不禁轻笑出声,食指虚虚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道: “薛先生,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本王替先生向圣上求来便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薛真卿依旧跪着,答道,“在下正了心、修了身也齐了山寨这个家,这方圆百里皆是明证,作为一个读书人,在下愿穷尽所学报效天下,敬辞欲为大燕卿相。” 说罢,双掌触地,额抵手背地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慕容成岭并未许诺会给眼前这个名叫“薛让”的师爷什么官职,慕容成岭深知薛让有才学也有胆色,他自己又素来是个用人不疑的,但,大燕朝堂之上那么多人,门阀派系盘根错节、世家门第根深蒂固,未必人人能像他一般容人。 再则,自己刚刚因为老君山招安一事抹了太子慕容恒峰的颜面,只怕此刻让薛让毛遂自荐也好,他作为秦王出面保荐也罢,一介白衣入仕,朝廷十之八九会顾及太子一派的面子,不会给薛让一个合适他发挥才能的官位。 与其敷衍给薛让一个小官,埋没了他,不如先将薛让留在自己身边,给他证明自己的才能和立功的机会。 慕容成岭如此略一思忖,暗暗拿定了主意。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笑道: “薛先生原来是想入仕啊,求之不得!看老君山之治便知先生确有治国之才,凭先生的才学谋求一官半职并非难事。” “先生既可明年参加科举,或者,此番随我一同回庐阳,请先生做我的座上嘉宾入幕贵客。” 说着,向薛真卿躬身长揖…… 当夜,一只信鸽和一只通体漆黑的木鸢,呼喇喇扑棱着翅膀在夜幕的掩护之下飞离了老君山山寨。 信鸽飞往驻扎在洞庭湖湖区附近的秦王余部驻地。 木鸢则背道而驰,隐在云端飞向了蜀郡锦华宫赵凌云的寝殿…… 因记挂着庐阳皇城刑部大狱里的三弟,为节省时间,慕容成岭不要余部来老君山接驾,便信鸽传令,令其就地等候他汇合一同返回庐阳。 “如若招安,能顺利进入庐阳,务必带上公主赵璃俐。” 这是赵凌云前不久木鸢传信时特地嘱咐薛真卿的事情。 赵凌云料定,要让赵璃俐一同去庐阳并非一件难事,只消告诉她胡万钧已经在大燕太医院供职,她便能打消需要与裕王慕容巍屹周旋的顾虑,乐呵呵地跟着薛真卿一起上路。 结果,果然不出赵凌云所料。 至此,一切事情的走向似乎都在赵凌云的掌控之中,他像一个躲在幕后扯着线的傀师…… 腊月廿三,北方小年,岁破。忌:诸事不宜…… 慕容成岭带着“薛让”和赵璃俐在这个风饕雪虐的清晨启程了。 离开老君山地界时,薛真卿几度回望,只见归途遮断,前路茫茫…… 第70章 断联 当远在西南的西楚蜀郡降下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的时候,薛真卿终于回到了庐阳。 再归来,东海扬尘、渊渟泽汇,庐阳已经不是当年的庐阳,她也不再是太常府的千金,世间再无薛伯安,亦无薛真卿。 当她以薛让薛敬辞这个身份踏进大燕秦王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曾经的遗憾和现在的梦想,所有的爱恨情仇如今真正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薛真卿进入秦王府后,寻得机会立即便向赵凌云木鸢传了信。 时隔十数日,眼见快要到上元佳节了,依然没有收到赵凌云的回音。 西楚百废待兴,国事、家事颇为繁忙,又逢正月祭祀、典礼甚多,回信稍晚可以理解,可是,十数日音讯全无,不得不让人感到疑惑。 薛真卿暗自走访了临渊阁和流觞院两处,乔洛霖和青玦妈妈在小年以后也没有收到来自赵凌云的任何指示。 青玦妈妈和乔洛霖那头还好,他们只要按照往常的日子照常过,一边收集情报一边积累财富一边等候文嘉帝赵凌云新的指示便成。 难的是薛真卿。 她以薛让的身份进入庐阳的日子比预计提前了许久,并且落脚点也出了点意外。 按照当初与赵凌云议定的计划,她应当成为大燕朝臣,然后再投靠太子慕容恒峰,成为东宫僚属。却不料,因着洞庭湖畔的一场搭救,她阴差阳错成为了秦王慕容成岭的门客。 秦王府与东宫,失之分毫差之千里…… 卧底庐阳,不能有任何偏差,一子错,可能会面临满盘皆输的局面。 由于薛真卿的“落地”出了偏差,临渊阁乔洛霖、流觞院青玦、御膳房百里奉公、太医院胡万钧……一时间皆不敢轻举妄动擅作主张,大家只能在各自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生活。 虽没有西楚文嘉帝赵凌云的指示,薛真卿倒领了不少来自大燕秦王慕容成岭的差事。眼前最要紧的两件——一是搭救裕王慕容巍屹、二是大燕教习所的督办。 对于慕容巍屹该不该救,薛真卿木鸢传书问了赵凌云的意思,但迟迟没有等到答复。 而,这件事却迫在眉睫,等不得,薛真卿只能按照自己对时局的理解和预判去行动,她决定先辅佐秦王取得慕容成岭的信任和在大燕朝野中的贤名…… “祸福难料就祸福难料,与其惴惴不安,不如按照自己的判断笃定行事。”薛真卿如此暗暗说服自己。可她依旧难以安心,偶有心神不宁的感觉。因为赵凌云的音讯不通而心生“惶惶”……于是,“不安”便趁机钻进了她的灵魂里。 朔风吹得大地一片萧索。 纵使上元佳节,张灯结彩、玉壶光转、鱼龙舞里也难掩薛真卿心上的寂寥。 寂寥来自于眼前的景象与当年此时的光影重合。 彼时正是赵凌云与周沂雪的大婚之夜,也是庐阳破城的日子。 薛真卿总是说服自己,那时的赵凌云背信另娶他人是出于无奈,皇命难违,说服自己不去回忆那时的情景,不要放任自己在记忆里沉浮。 但刻意不去回忆,并不代表遗忘,这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总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从心上结痂的伤疤里潜滋暗长,一个不留意便将心上捆满荆棘。 上元佳节,家中没有女眷的秦王慕容成岭带了近侍丁聪和府里新来的先生“薛敬辞”出门看花灯。 原本过完上元节,他便打算继续对太子慕容恒峰进行退避三舍,远离庐阳皇都去往临安府把围垦滩涂抵抗海潮的工程做完。但是,如今因为三弟裕王入狱的事情,耽搁了行程。 “主子,您瞧,前面在猜灯谜,我们也去看看。”三人里头丁聪最是爱凑热闹,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往流觞院楼下广场前的人堆里钻。 慕容成岭和薛真卿虽然脸上带着应景的笑,其实各怀心事,对看热闹并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慕容峤拍拍丁聪的肩头道: “你自己去玩,不用跟着了。我和先生在外头等你。” 说着便领着薛真卿往远处人群稀疏处去。 他侧首垂眸看了眼兴致缺缺的薛真卿,问道: “今晚,贸贸然把先生拖来凑热闹看花灯,也不知先生平日的喜好为何?” “清静。”薛真卿答道,“喜清静”。语气淡淡神色寥寥。她并没有因为身边的人是大燕秦王而显露出任何讨好谄媚的模样。 慕容成岭被薛真卿的“清静”两字噎得有些尴尬,兀自干笑了两声,又道: “那还真是峤唐突了。要不,现在策马带先生去东郊望波山的临渊阁吃茶去?” “那里是个极清静的去处。想必能讨得先生的欢喜。” 薛真卿望着远处流觞院前喧闹的人群,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答话,不置可否。 慕容成岭和薛真卿避着人群并肩站在灯火阑珊处,零星的灯火投射在地面上,恰似点点朗星落在了凡间。 慕容成岭没等来薛真卿的回答,便侧首去看她,他垂眸就能看见薛真卿白皙清冷得有些孤高的侧颜。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在心上暗暗升起。 慕容成岭接着说道: “先生自随我入庐阳以来,勤于公务,峤尚未能带先生四处逛逛。也是我的疏忽,不如今晚趁这上元佳节,让我当回东道,犒劳先生。” 薛真卿感觉到了慕容成岭投向她的眸光,不经意地后退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躲开他的视线,作了一揖,说道: “在下身为秦王门客,为殿下效命,殚精竭虑乃是分内之事。殿下所托诸事目前皆尚无建树,岂敢讨要犒劳。” “秦王方才又说‘要讨在下的欢喜’,实在折煞属下,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此处甚好,不劳秦王殿下移驾。” 慕容成岭的目光追着薛真卿而去,不知不觉跟着转了个身,背对着流觞院前面广场上的热闹,他身材颀长精壮,将流觞院的热闹光景悉数挡在了身后,将爱清静的薛真卿和喧嚣彻底隔绝开来。 薛真卿接着说道: “听说这流觞院的玩法最是花样繁多,掌院妈妈青玦也是个长袖善舞,又善于拿捏男人心思的商贾奇才。光一个花魁娘子就让整个庐阳的青楼生意都集中到了流觞院。” “哦?愿闻其详。”慕容成岭不常在庐阳呆着,对烟花柳巷、秦楼楚馆更是素来无甚兴趣,流觞院的大名在临安旧都的时候已是如雷贯耳,他却不曾涉足。此刻听薛真卿提起,对这商贾奇才的手段显露出几分好奇。 薛真卿娓娓答道: “掌院妈妈青玦先是找乔洛霖这样名动天下的风流名士写词,如此就先把流觞院同普通风月场子区分了开来,让流觞院除了‘艳名’以外,又添几分‘文气’,既有‘风月’又有‘风雅’。” “试问,这世间有几个场子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今,又加持‘花魁镇楼’,却又偏偏不让人轻易见着。要见花魁娘子须得有财又有才。还得合了花魁初荷的眼缘。” 薛真卿说着,抬起眼眸,淡漠得冲远处的流觞院望上了一眼。 慕容成岭笑道:“这不成了花魁娘子挑恩客了。” “谁说不是呢?”薛真卿继续说道,“这便是青玦妈妈的手段高明之处啊——越是见不着得不到的,越是搔得人心痒痒,叫人蠢蠢欲动。” “诶,不过我听说今晚灯谜会,花魁娘子会露面。”慕成岭峤问道,“既然如先生所言,要见花魁娘子,得要钱财、样貌、才学样样都到位,方得一见,为何今夜流觞院却让花魁在大众面前露面呢?” “这也是商贾奇才的又一好手段呀……”薛真卿意味深长抬眸看了眼秦王,说道,“一直见不着,难免让人心生疲累……时不时地勾你一下,才好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 “再说,今晚花魁当众露面是怎么个露法,也颇有讲究……” 薛真卿打开折扇掩着嘴,话说一半,藏一半…… 第71章 灯会 “哦?”慕容成岭成功被薛真卿说半截藏半截的话引起了兴趣。 薛真卿抬了抬下巴,示意慕容成岭回头看流觞院那边,说道: “稍后,花魁就在园子二楼的露台,浣月纱半遮面,将灯谜会的头奖奖品,由一杆花秤吊着,自二楼缓缓放下,放到拔得头筹的人手里。” “花秤?”慕容成岭从不流连秦楼楚馆,对这些风月场上的新名词有些不明所以。 薛真卿折扇掩唇轻笑,答道:“其实就是装饰好看的鱼竿。” “呵,果真是钓得一手好鱼。”慕容成岭不无嘲讽地说着。 忽又回过头来,注视了薛真卿片刻,问道: “先生自庐阳破城以来一直长居老君山,近日入皇都又总是忙于各种公务,然而对这庐阳城里青楼的规矩倒是熟悉……敢问先生都是何时何处得知?” “哦,属下只是话本子看得多了些。”薛真卿自嘲地笑着道,“我对风月场的所知一切都停留在‘纸上谈兵’,倒是听闻太子和裕王殿下经常‘身体力行’啊。” 一说到太子和裕王,慕容成岭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好心情又沉入了谷底…… 三弟至今身陷囹圄,太子依旧咄咄逼人……虽说薛真卿献计,说让他按兵不动就能救下裕王,但三弟一天没被放出刑部诏狱,他一天便无法把心搁回肚子里头。 毕竟,夜长最怕梦多……想到此处,慕容成岭眼里倒映的灼灼灯火似也瞬间黯淡了下去。 薛真卿与慕容成岭两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沉默。沉默和这欢闹的元宵夜有些格格不入,但在两人之间却显得毫不尴尬、突兀,反倒是生出了几分叫做默契感觉。 忽然,流觞院的方向爆出一阵欢呼,广场上的人潮骚动着。 “许是灯谜会有人拔了头筹。” 秦王慕容成岭说着,垂眸看了薛真卿一眼,刚要开口询问要不要去看看。 恰逢薛真卿微微昂首,双眸正巧接着了慕容成岭的目光,她心中一怔,忽而垂眸一笑开口问道:“殿下要不一同去看看。” 流觞院前面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丁聪正抱着琉璃灯盏往外挤,一边挤一边说着:“承让承让。” 人群里有人冲他投来艳羡的目光,有人道贺,也有人愤愤道:“怎么是个小鬼头拔了头筹?” 丁聪闻言,一边搡开人群,一边不忘挤兑几句:“小孩怎么了,就是比你聪明几分。啧,再说,谁是小孩了!”嘴上不饶人,脸上依然挂着喜滋滋的笑。 与其说见到了花魁娘子“半面”令他欢欣雀跃,其实手里这盏琉璃灯更让丁聪宝贝稀罕。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背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正巧撞见往这边来的慕容成岭和薛真卿。 “主子小心!”丁聪喊道,“别撞摔了我的琉璃灯!” 慕容成岭仗着身高优势,眼明手快地一把拎住琉璃灯的挂环,将灯盏从丁聪怀里提溜着拎了起来,举得高高的,任凭丁聪又是踮脚又是跳跃的,就是不把丁聪赢来的琉璃灯还给他。 慕容成岭凑近细瞧了一番,调笑道: “呵!这灯稀罕,一般花灯都是画些花鸟虫鱼珍禽异兽的图个喜庆吉利。先生你看。” 说着他把琉璃灯凑到了薛真卿面前,指着毛玻璃内侧的图案问道:“这琉璃灯画了什么?” 灯里的烛火在丁聪挤出人群时已经熄灭,薛真卿借着头顶花灯的灯光仔细辨认了一番,惊道:“千里江山图!” 慕容成岭缓缓颔首: “嗯。如若将里面的烛火燃起,这些千里江山的画卷就会被放大投映在白墙、画屏之上,烛火加热的气流又会让整盏琉璃灯旋转起来,如此。墙上的投影就会随之流动,让观灯之人仿佛置身真实的山水之间。” “巧夺天工……不知何人所制。”薛真卿赞叹道,同时,心里暗暗想到了赵凌云曾在木鸢传信中提到过的一个人,公输修。 “群山巍然屹立,磅礴大气的长卷,竟都绘在这几方小小的琉璃之上。”慕容成岭说着,低头瞧着正在跳脚的丁聪,笑道,“这么好的东西做了小孩的玩具倒是可惜,不如我借花献佛送给裕王,做他出狱后的压惊大礼,这画上的巍峨群山正好应了三弟的表字——巍屹。” “三殿下这就能出来了?”丁聪问道,“没见主子有过什么动作啊!” 慕容成岭和薛真卿闻言相视一笑。秦王说道:“多亏先生的神机妙算。” 丁聪仰着头等着慕容成岭的下文,他也不卖关子接着说道: “三殿下裕王素来与其他人并无利益瓜葛,也从不参与任何党阀之争。” “薛先生料定,在刺杀案上能招供出裕王的,若不是屈打成招胡乱攀咬,便是冲着行刺案立了头功的我来的,裕王自幼同我交好,朝野皆知,自然知道,裕王落难,我不会袖手旁观。” “而,只要我一旦出手相救,接下来的所有证据也许都会指向我。” 薛真卿点头道: “正是。若是胡乱攀咬,自然查无实证。裕王殿下迟早得以脱困。” “如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秦王殿下退避三舍,对方就无法接着出牌。” “刑部查无实证就不能继续押着人,之后,御史台也最多也只能弹劾裕王一个‘管制疏忽’,罚俸、禁足,裕王这事儿就能翻篇。” 丁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这件事上,不帮反而是帮,不救倒是最有效的救助,对吗?” “正是!”薛真卿颔首。 慕容成岭又补充说道:“至于,禁军统领是胡乱攀咬,还是受人指使,我们只要看他会不会——死。” 听慕容成岭从齿缝间说出“死”这个字时,丁聪背上方才热出的细汗瞬间变成了白毛汗。 “这千里江山真是好啊!”慕容成岭又端详起那盏琉璃灯上的画,叹息道,“可并不是人人都想坐拥……” 不出秦王府上新来的先生“薛敬辞”所料,过完上元佳节没几天,慕容巍屹便因“查无实证”被放出了刑部大狱。此后不久,又传来了禁军统领畏罪自杀,吊死在了牢里的消息。 太子慕容恒峰的冒进,报废了六王爷慕容烨在禁军里辛苦埋下的两颗棋子……但并不见“笑弥勒”有任何焦躁,他翻着棋谱敲着棋子对太子说:“不急,不急,看后招。”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楚蜀郡,也有一个要人因“查无实证”,而被解了禁足、官复原职…… 第72章 省亲 赵凌云迟迟没给薛真卿木鸢传信,一是因为西楚内政不决,他没能找到继续禁足广元王褫夺其兵权的理由,而释放广元王令他官复原职的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后期的布局,一日不决一日便无法给出明确地指示, 二是由于赵凌云这些日子里着实没有独处时间、没有机会提笔给薛真卿回信…… 造成赵凌云无法独处的原因则是因为,只要文嘉帝赵凌云一散朝,他的时间就会被他那位有名无实的皇后周沂雪霸占。 自广元王禁足王府之日起,就被打发回家省亲的皇后周沂雪这些日子竟转了性子,什么娇羞、什么矜持、什么脸皮薄都被撇在了身后,现在她夜夜守着赵凌云。 赵凌云感到近期的周沂雪“甚是烦人”,但他也不能做得太绝去下令“驱赶”皇后。毕竟广元王身上还有太多秘密没有解开,西楚复国也需要他手上的西南军,赵凌云对周瞻老贼还是有着深深的忌惮。于是对周沂雪也不由得生出投鼠忌器的心理来。 周沂雪的改变其实开始于被他下令——“回家省亲,陪伴老父,以尽孝道”的那段日子里。 广元王在接连经历了几桩事件之后,越来越觉得赵凌云这颗棋子其实远远不如当初想象中那般趁手。 于是,他就把“挟天子令天下”的念头放在了皇子的身上,可是周沂雪的肚子却偏偏迟迟不见动静,那日,伺候周沂雪的丫头来报,“小姐的月信来了……” 虽是父女,但毕竟男女有别,广元王不方便开口直接询问,便安排了从小伺候周沂雪的丫头、妈子旁敲侧击地去打听周沂雪和赵凌云夫妻之间是否和睦。 从丫头、妈子的回馈里,广元王渐渐拼凑出一个事实——自己的女儿还是处子之身,这个事实让他再也坐不住了,这几乎坐实了他曾经对赵凌云的一切猜疑。 “赵凌云这条狗看来是养不熟了,如今之计,得要一个新的皇上。” “可让谁来坐这张龙椅呢?” “成年皇子终不如襁褓婴孩!” 广元王这样想着,隐藏在黄金面具之下的双目一敛。 他唤来奉旨省亲居住在府的周沂雪,父女俩对坐饮茶。 王府茶室里氤氲蒸腾的水汽,隔绝了外头蜀郡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三日后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了。”广元王对周沂雪说道,“也是你的生辰。” 周沂雪替父亲沏着茶,轻声却坚定地回答道:“女儿从不过生辰。” “如今你贵为皇后,生辰得照着宫里规矩来办。”广元王不理会女儿的话,兀自说着,“皇上那里可曾说过怎么操办?” 周沂雪答道: “前些日子闻喜公公有提醒过皇上,陛下也问过我的意思。” “女儿对陛下说了,我的生日即母亲忌日,因为悼念母亲,我不愿过生辰。皇上那边后来便也没再提了。许是怕我伤心。” 广元王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后生辰既是家事也是国事,皇上年轻,事事还需闻喜在一边多提醒。” “你也不能任性。该操办的还是得操办。不能坏了规矩。” “这些话陛下也曾劝过女儿。”周沂雪说道,“不过,这两年尽是多事之秋,我们西楚失了半壁江山,去年年初被迫迁都、议和,这才刚刚才安定下来。” “国内百废待兴,实在不宜在女儿生辰大操大办。皇上曾经说过,‘宫里的吃穿用度皆是皆是民脂民膏’。所以,女儿寻思着,今年的生辰宴还是算了。” 广元王“呵呵”一笑,又道: “一个生辰宴能花国库多少银子?国库亏空,百废待兴,但也不缺你这几钱几两的。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倒是听你夫君的话。看来你们俩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啊。” 周沂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的神情,只是须臾,便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拿着帕子掩唇轻笑。 知女莫若父,广元王又是个阅人无数的,周沂雪转瞬即逝的难过,没能逃过广元王的眼睛。 广元王说道: “遥想我和你母亲当年,我出身微末,没有贵女愿意下嫁。” “但因为为父的军功卓着,宜德帝替你父王指了婚,赐婚明徽郡主,也就是你母亲。” “这段姻缘,起先是皇命难违,你母亲哭着出嫁,我也是遵旨成婚。两人都是盲婚哑娶。” “没有戏文里唱的那些山盟海誓花前月下,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对为父而言,那时也只不过认为跟你母亲是搭伴过日子罢了。” 周沂雪点点头,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广元王从来没有向她提及过,但看到父王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时未曾纳妾,又在她母亲过世之后,根本无意续弦便知他对母亲的一往情深。 “后来……”广元王声音有些暗哑,“新婚半载,你母亲就有了身孕,可是边疆不稳,为父又要披甲出征,那次出征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虽然最后保住了一条命,但容貌尽毁,从此再难用真面目示人。” “归家后,才知,你的母亲在得知我重伤时,由于忧思过度,早产了。虽然,你的哥哥,先天不足,没能活过周岁,但为父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认定了你的母亲,这个世上除了你母亲,还从未有人如此惦念过我……” “当时为父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就是她一个了,要好好待她。” “后来,又有了你的二哥和两个姐姐,可惜,也许真如当年坊间所传说的那样,我的杀孽太重,子女缘浅,他们都夭折了。” “但为父对你母亲的感情不减半分,反而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依恋……” “这份依恋,哪怕在你母亲亡故之后依旧无人可替。” 周沂雪对母亲没有印象,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是自幼从身边人的话语里拼凑的。 她垂眸喃喃说道: “其实,我挺羡慕母亲的,虽然福薄寿短,但此生有父王这样的有情郎时时刻刻惦念着,也是此生无憾了……” 广元王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抚了抚周沂雪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道: “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女儿也可以得到陛下的心的。” “这男人啊,只要有了孩子就真正定了心。加之你真心实意对他好,石头也会开花。” “何况,我周瞻的女儿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只要有了皇儿,你们便又多了道解不开的羁绊,不愁陛下不能对你死心塌地。” 周沂雪红着脸颊低垂着头。 这方,说者有意,听着也有意了……霎时,周沂雪再难克制对赵凌云的思念,归心似箭。 翌日,周沂雪便仗着自己的生辰即至,请旨回了宫里。 离府之前,广元王交给周沂雪一块香料和一瓶药丸。告诉她,药丸可以让男子补气强身,正适合终日为了政务殚精竭虑的文嘉帝赵凌云;而那块香料则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华胥合欢”…… 周沂雪这次省亲归来,赵凌云能够感觉到她身上的改变,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她较之从前少了一些矜持多了几分纠缠。 被不爱之人纠缠,任凭再好的脾气也会有些不胜其烦,特别是每当夜深之时,赵凌云想提笔给薛真卿回信的时候,忽一回头看见身边伺候笔墨的不是舅舅闻喜,而是他的皇后周沂雪,他都要忍着把呼之欲出的“啧”声咽回肚子里面,然后柔声劝上一句: “夜深了,皇后先去歇息。” 然而,得来的答复往往都是周沂雪笑着摇摇头道: “陛下不歇息,臣妾岂敢独自睡下。再说,寒冬腊月,三更罗衾寒……” 赵凌云明白周沂雪的意思。白天忙于政事,夜里还要与皇后虚与委蛇,着实万分耗神费力。 不堪其烦也得忍着,谁让乔洛霖的《万言书》只能让广元王暂时停职待查。 谁让赵凌云找到的那些罪证充其量只是“猜测臆断”并不能成为广元王罪行的实证。 谁让广元王身上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让大家投鼠忌器…… 至少一个“镜城之中豢养的突厥私兵是在图谋什么”,一个命公输修建造“海龙”又是为了什么,谁都不能说出个绝对来。 人世间的有些秘密可以随着主人盖棺定论埋进黄土,有些则必须弄清楚,否则就是后患无穷!广元王周瞻的秘密就属于后者。 经过与太常薛照临和舅舅闻喜几番密谈之后,大家一致觉得现在不是摘掉广元王的最佳时机,赵凌云还得继续忍辱负重,小心周旋。 广元王官复原职之日,第一件事便是拿回象征兵权的虎符,其次,差遣回府报告赵凌云行踪的闻喜给周沂雪捎去了一封家书。闻喜临走时,突然被广元王问道: “陛下和皇后可曾圆房?” 闻喜心念电转,如实回答道: “回王爷,自老奴当差以来,不曾。” “哦,去。”广元王将这句问话轻拿轻放,毫不经意地轻轻揭过了。闻喜只当他是随口一问,岂知自己的如实禀报,歪打正着地消除了广元王对他的疑心。 广元王疼爱女儿,向来家书频繁,闻喜拿着信,回宫路上借着灯笼的亮光照了照,没发现信里有甚特别的内容,无非是些叮嘱女儿天寒地冻记得进补吃药的体己话。便报了赵凌云之后,把信交给了周沂雪。 西楚皇后周沂雪的生辰之日,蜀郡呼啸多日的风雪终于停了。一早日头就高挂蔚蓝晴空,照着皑皑白雪,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照得天地间一片清朗,让人一见不由得心生欢喜。 依照皇后周沂雪的意思,生辰宴一切从简,只消那日散朝后,晚上皇上陪着吃顿家宴就行。 文嘉帝赵凌云一早派人往皇后宫中送了满满当当一大匣子珠宝金玉、绫罗绸缎,这次依旧没有发簪。 周沂雪开开心心地收了赏赐,身边的宫女是从广元王府带来的,和周沂雪关系亲密,她一边替周沂雪整理着首饰匣子,一边嘟哝了一句:“怎么一套首饰里头又没有发簪?” 周沂雪闻言,正对镜画着额间飞凤的手一怔,她放下胭脂画笔,挥退了所有下人。 待最后一个退出房间的宫娥掩上房门,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她自己将赏赐的首饰一一排列在梳妆台上,一桌的琳良满目里,独独没有发簪。 发簪 ——正妻之物…… 周沂雪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生辰日,在冷清寂寞的后宫里,她听见了自己心房细细碎碎脆裂的声音。 遥记大婚之夜,她曾对潜邸时期的赵凌云说过:“哪怕日后赵凌云迎娶薛真卿回府,她愿意让出正妻之位,甘愿做个妾室。‘伴月愿做一颗星’,名分么,她可以不计较……” 可是,赵凌云承诺过的,他亲口对她说过:“既迎娶她为王妃,自当视她如珍宝,好好疼惜……” 他还说过:“她从此不用做薛氏女的影子,她便是她,她是他赵凌云唯一的结发妻子。” 可是,结发……怎可无簪? 可是,人生在世,面对心爱之人,谁又不会生出几分执念和贪念呢? 何况,这份“贪念”还是赵凌云当日亲口许给她的…… 周沂雪拿起桌上的步摇,仿佛听见赵凌云在对她耳畔斩钉截铁地声声说着:“不、要!”……赵凌云往日里对她露出的每个笑容也都似在嗤笑她,“鸠占鹊巢,还在做着独自一人的鸳梦……” 她第一次情绪失控,没了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没了后宫嫔妃的隐忍与大度。将圣上赏赐的珠宝金玉、将桌上能够看到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尽数扫落在地,顷刻间,皇后寝宫狼藉一片。她阖上眼帘,静静听着玉石和心房尽碎的声音。 片刻后,她想起父亲广元王几日前同她说过的那番话,既然得不到赵凌云的真心,那么就让两个人之间捆上一道永远扯不断抹不去的羁绊! 她将地上的物件又一一拾起归位,手上动作是拿定主意后的沉稳持重。 她,心意已决…… 第73章 难题 西楚蜀郡锦华宫。 散朝后,离皇后周沂雪的生辰宴还有些时间,赵凌云和闻喜公公乔装,避开周遭耳目,在残阳如血的薄暮时分偷偷来到了薛太常的三进小院。 一路上,赵凌云都在思索,西楚复国之路太难,军队辎重、赋税土地、国库财政、人事吏治、民心民望尽皆匮乏,况且赵凌云这个皇上还被广元王周瞻处处压制着…… 这种情况下,要让如今的西楚打败正值全盛时期的大燕夺回半壁江山,等同于要将风中摇曳奄奄一息的蜡炬之光,迸发成熊熊不息的燎原大火……这,无异于要他赵凌云以凡人之力逆天而行。 可是,筹码已经摆上了桌,他没有退路可以回头。 赵凌云一刻也不敢耽搁,因为他知道,复国不仅涉及了他的家仇国恨、还牵扯着他的姻缘…… 是他亲手掀了仇人之女的红盖头,背信弃义。 是他眼睁睁看着贤太子赵子渊自戕在自己面前,血染长阶。 是他把亲人、恩人、友人悉数拉进了这场豪赌,买定离手。 也是他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去了这个旋涡的中心,以身犯险与虎谋皮…… 他只能成功,而且要快! 他一头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一头又按捺住自己,“谋定而后动,实至则势成!” 薛太常的堂屋里,赵凌云免了礼数和客套,直奔主题。 赵凌云一边解开风帽系带,一边说道: “薛太常,棋盘已经摆好,流觞院和听澜阁两颗棋子已经落定,老君山那头也顺利被招安,这颗埋在深山的棋子已经偷偷杀进敌阵。” “下一步我打算再吸纳大燕的漕运、脚力行、镖局、驿站,布下铺天盖地的消息网和物品流通系统……” 薛太常沉吟片刻,说道: “陛下,我们有着公输先生的木鸢,目前与几个据点之间的往来通讯并无阻碍,通讯网和物品流通系统的搭建不能操之过急。” “眼下,广元王周瞻官复原职,陛下处处受制于他,西楚的核心军队是广元王麾下西南军,微臣以为,现在陛下应当回头看看西楚国内的局势,考虑如何摘掉广元王,将西南军变成真正听令于您的军队,成为属于您自己趁手的兵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齐天大圣孙悟空借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任你神通广大,借的终究是要还的……不如大闹龙宫,彻底抢了来。” “正如太常所言”,赵凌云说道,“方才在过来的路上,我也一直在考虑西楚国内几桩非常棘手的事情。” 朔风吹过小院,光秃秃的树枝拍打窗棂发出细微的响动。 薛太常示意大家噤声,起身将堂屋轩窗推开些许,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打扰之后,才说道: “陛下,愿闻其详。” 赵凌云回答: “要复国,军队、辎重、钱粮、民心、情报……缺一不可,现在除了情报和粮食有了着落以外,其他桩桩件件都亟待解决。” “陛下此言有偏差。”薛太常直言不讳,说道,“我们粮食也没解决。老君山的粮草只够养李崇手上的守备军,有朝一日若要在大燕境内接应西楚大军,直捣庐阳黄龙,那些粮草储备是远远不够的。” 赵凌云正襟危坐,听薛太常将诸多困难一一抽丝剥茧地分析给他听: “钱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的钱财粮草远远不够支撑将来的军队消耗。” “军队,现今西楚的军的主力部队是西南军,而西南军是广元王一手培植的兵马,这柄‘利剑’握在广元王的手里,哪怕夺了他的虎符削了他的兵权,西南军也未必可以真心听令于陛下。” “政权,广元王周瞻就是绑在陛下身上的枷锁,既绑缚了您的双手,也将西楚实则分为了两派。政出多门,执行力差,效率低下,又有人在其中趁着时局混乱浑水摸鱼……人事吏治也亟需改革。” “民心,如今大燕大治,被他们抢去的半壁江山里的西楚遗民都安心归附于大燕,咱们脚下所踏西南这块土地又原为广元王的封地,民心并未全然向着陛下。” “就如上次乔洛霖博士的苦肉计,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之举,民众虽在乔博士的《万言书》里窥见了周瞻老贼的真实嘴脸,但陛下也落了个残害忠良的坏名声。如此一来,若要民心所向,陛下需得挽回形象。” …… 赵凌云听着薛太常所言,万般事端,思索一路的他已经把薛太常所提出的困惑想通了大半,对答道: “只有先恢复西楚的经济,再排除异己、改革政局,当令行禁止,才能整顿军心,图谋用兵。” “至于,民心么……分两步来,先瓦解周思远在西南百姓心中的形象,再树立孤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信。” 薛太常一边听着赵凌云的话,一边频频颔首,思忖片刻后又问: “陛下所言甚是!首当其冲是钱粮问题。” “自古以来,钱粮问题都是一国命脉,国库空虚,遇上灾荒战祸,便是亡国之兆。微臣斗胆,敢问陛下,这个问题陛下打算如何解决呢?” 一直垂首侍立一旁的闻喜公公开口道: “晋元年间,永晏帝在位时,以遂宁为首,中江、安岳、三台、仁寿、戎州那年上供的军粮不翼而飞,那些年为了填补各戍边军的军需缺口几乎倾尽国库。” “之后又是湘州一带灾荒。朝廷连赈灾的能力都没有,为防其他郡镇民乱,只能把消息压了下去。那年的亏空补了多少年都没能够堵上窟窿。” “去年庐阳之变,广元王带着孝钦帝西徙之时又丢了带去的三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又是连失四郡二十七州,丢了半壁江山,连同江南、江西粮仓尽数落入大燕之手。” “嗐,要知道,光江南苏州府一地就能交粮二百万石呐。” 说到此处,闻喜公公露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闻喜接着又道: “丢了两大粮仓,我们又从西南外省迁来这么多人口,还有,广元王豢养的突厥兵,虽然不知人数,但也悄悄暗中消耗着大批粮食。” “今年开春因为战乱,大多佃户错过了春耕,今年夏季又是个冷夏,雨水不断差点成涝……” 薛太常接过闻喜的话茬继续说道: “丢了江南、江西两地粮仓、西南收成又减少,吃饭的嘴却多了很多。” “眼下莫说难以张罗复国远征军队的粮草,今年冬天若是旱上一旱,或者遭次雪灾,后果皆是不堪设想。” “若不未雨绸缪提前筹措粮食,就怕稍有天时不顺,民间就要饿死人了。” “以如今西楚的民心士气,饿死人,就要起民变……” “所以,陛下,与其现在急着扩张外头的情报通信网、物品流通系统,国内的粮食问题先要解决啊。” 闻喜公公也道: “如今我们和大燕停战,甘愿俯首称臣,成为大燕的附属国,我们可以问他们借粮。如果宗主国大燕不借,再不济,还能找北魏借……” 赵凌云果断否决道: “不成。北魏指望不上,拓跋氏和慕容氏同为鲜卑族,不同宗也同源,若是大燕不借,他们怎肯出手相助?” “何况,北魏地处西北,过了天水尽是飞沙黄土,再往北去,就是中卫,北上中卫便是柔然人的地盘了。” “北魏有限的耕地还十分贫瘠,气候干旱严寒,种不出多少粮食,所以,大多北魏人都是游牧不农耕,孤估摸着他们自己都没有多少余粮。” “回头再看大燕。年初,周思远带着先帝西迁的时候,干的可是坚壁清野的事情。路过之处良田尽毁,谷仓全空。” “薛太常,您还记得江城吗?” “西南军踏坏良田万顷,连耕牛都拉来杀光吃了。现如今,为了湖北这个大省,大燕自己还得从江南、江西调粮。” “慕容煜又免了赋税,今年大燕境内佃户都不用交粮,他们吃的是国库积蓄,也不轻松,借恐怕借不到。” 闻喜公公又问:“借不到,那么买呢?” “钱呢?!” 赵凌云和薛太常异口同声道。 闻喜公公搔了搔花白的头发,说道: “国库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最简单的无非是提高赋税。” “舅舅,您忘了,孝钦帝当年为何失了民心?大燕偷袭庐阳,敲开西楚皇都城门后,为什么四郡二十七州不战而败?”赵凌云幽幽问道,又自问自答说,“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啊!!” “若我此刻提高赋税,又怎么收服民心?” “没粮,用钱买粮;没钱,提高赋税。但提高赋税又与民心背驰……这根本是个死局。” 文嘉帝赵凌云话音落下,薛太常和闻喜公公都陷入了沉默,正如赵凌云所言,这是个首尾相悖的死循环。西楚国内的第一个问题就难到了他们。 庭院里归巢的寒鸦“呀呀”叫了两声,提醒着屋里人时候不早了。 赵凌云披上大氅,兜上宽大风帽,将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离开前对薛太常说道: “流觞院和听澜阁都能为我们积累财富,对于复国大业来讲,目前虽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舅舅和太常莫急,今日或许关心则乱,我们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不信就没法子搞到这些钱财。” “再则,这些日子,咱们也没做任何无用功,棋子已经摆好,解决西楚内部问题以求‘强己’的同时,我们也可以继续‘弱敌’,从大燕内部瓦解他们。” 赵凌云眯起眼望着墙角的屋梁上,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正在无声地结着网,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毫不停歇。 蛛网,细细密密,不断扩大。 “……无论前路如何坎坷,”赵凌云又说道,“凌云必使西楚幽而复明、危而复安,再与大人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还于旧都!” 这番话说得恳切坚定,为了家仇、国恨,他赵凌云可以“屈”但永不会“折”。 薛太常眼眶微热,花白的胡须随着下颌的微颤,细细抖动着,他向赵凌云深深长揖。 拜别了薛太常,天幕之上已经挂上了稀稀落落的星子,赵凌云急急忙忙往锦华宫赶去。那里皇后周沂雪正等着赵凌云来赴一场生辰宴。 …… 第74章 华胥 周沂雪的生辰宴摆在了锦华宫中皇后寝宫坤朗殿里,说是宴席其实就是一桌较之平时稍稍丰盛些的菜肴罢了。 没有四碟八碗,甚至都没麻烦御膳房操持,就是周沂雪亲自去寝殿后头的小厨房和厨娘一起做了六道冷盆四道小菜一碗羹汤,还暖了一壶竹叶青。 竹叶青,汾酒做基酒,添加了砂仁、紫檀、当归、陈皮、丁香、零香、广木香等十余种中药材,又辅以冰糖、雪糖、蛋清经久陈酿而成。 酒色金黄透明泛青,气味浓郁芬芳,入口醇厚微微泛苦,回味却是绵长又泛着甘甜…… 竹叶青,无论从色泽、香气还是味道,都很好地掩盖了周沂雪投进酒壶里那三颗药丸的气味和味道。 入主锦华宫以来,赵凌云跨进坤朗殿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今晚,可能也就一个手便能数得过来。 来也只是例行探望,从无温存,更遑论留宿…… 今夜的生辰宴,周沂雪不用内宦宫女伺候,只留了宫里的禁军在殿外进行日常巡防,就连日夜与皇上寸步不离的闻喜公公都被拒在了坤朗殿殿门之外。 “皇上”,周沂雪开口唤道,“今日是我生辰,请允许臣妾任性一回,今晚我只想和陛下做对平凡夫妻,安安静静吃顿家常便饭,不要任何旁人打扰。” 赵凌云闻言稍有踌躇,片刻,还是点头应允了,他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殿外,独自跨进了坤朗殿。 殿内烧着取暖的炭火,和焚香一起升起袅袅轻烟,相互交织、相互纠缠萦绕着。 周沂雪替赵凌云斟酒夹菜,脸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已百转千回思绪翻飞,回想赵凌云称帝以来,他们之间很少再有时间说话谈心,登基之后,两人之间说的话加起来似乎都不如大婚那晚说的多。 赵凌云甫一登基,立即册封她为皇后,她又是文嘉帝后宫唯一的嫔妃,看似万千恩宠集于一身、皇恩浩荡。 其实,她与赵凌云距离最近的一次却是在广元王府,赵凌云初入蜀郡那晚,她受惊滑倒在浴堂扭伤了脚踝,赵凌云背她回房那一次…… 她怀念赵凌云清瘦但宽阔的背脊,怀念赵凌云贴近她说话时鼻息间的温度…… 如今,人就在她的面前,伸手便可触及。 可是,他们之间却隔着世间最远的距离——相敬如宾,也咫、尺、天、涯。 赵凌云不喜焚香,也不喜饮酒,这些会让人视界模糊、心生氤氲的东西,他都不喜欢,他喜欢清朗明净一片,让他能够看得既远又清晰。 但,今日是周沂雪的生辰,今晚他便从了周沂雪的喜好。 周沂雪给他夹菜,他便吃,给他斟酒,他便仰脖干了。 赵凌云不能让嘴停着,他不知和她说什么好,成婚以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重重辞藻的掩饰之下藏着明目张胆的算计和处心积虑的目的。 可是今晚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失去母亲的日子。 世间除了家严广元王周瞻,赵凌云这个夫君便是她唯一依仗。 周沂雪她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她是广元王的女儿便要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夫君,独守空房,又被处处设防、种种设陷…… 赵凌云在某些人的面前,终究做不了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比坏人总是多了几分心软。 比如,他对无辜牵扯进这场棋局的周沂雪终究还是心存愧疚。 所以,他一直想让她保持处子之身,如此既遵守了对薛真卿的承诺,也好在日后大事得成之后,周沂雪可以毫无挂碍地改嫁他人。 所以,他从来不吝啬对周沂雪的赏赐,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又偏偏执拗地不许她正妻之物——发簪。 她给他添酒,他又仰脖干了。 竹叶青入口微苦,片刻回甘……他不能让嘴停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因为,至少在今晚,他不想骗她…… 赵凌云虽不喜饮酒,却善饮。 平素必须喝酒的时候,他都能坚持到最后一个不倒,从未尝过喝醉的滋味,今晚竟因这小小一壶竹叶青却头脑昏沉眼发花、周身燥热难耐。 周沂雪寝殿内的焚香又无孔不入的往他鼻腔里钻。 赵凌云再难保持头脑清明,他抬手,手指微颤,指着周沂雪,双唇微启,只说出一个,“你……”字,便感觉有温热湿润的双唇覆在了他的唇上,以吻缄默。 渐渐,轻吻变成了撕咬。 身体里的本能让他要把眼前这个人撕碎了,揉进身体里,融进骨血中。 赵凌云靠着最后一丝清醒神志,艰难地推开了周沂雪,说道:“你别这样。” 周沂雪再度靠近,执拗地用绵长一吻来回应他的话。 接着,又用微颤着的双手轻解赵凌云腰间宫绦…… 周沂雪指尖似蜻蜓点水又似瑶琴轻弹,细脚伶仃地骚挠着赵凌云的神经。 让他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的鼓动,一声快过一声,重重撞击着胸腔…… 赵凌云的情欲,如野兽破笼,迎风嘶吼…… 赵凌云抓住那双微凉的纤手,片刻复又放开,任凭那双手犹如灵蛇般游走过他的胸膛腰腹…… 赵凌云燥热难当,那双微凉的纤手,对他而言此刻犹如寒潭清泉,令他只想让这双手的主人如泉水一般细细密密地将他包裹将他融化。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一片雾气迷离,看不清眼前人的长相,也记不起方才和谁在哪里做什么,他伸手捉住那只微凉的纤手,与她十指相扣。 “你是谁?”赵凌云喘息着问道,嗓音因为干渴而变得暗哑。 浓雾里的人并不吭声,只是轻轻挣了挣被紧紧握住的手,似是被他捏疼了,赵凌云复又问道: “卿儿?” “……嗯。” 雾里的人片刻怔愣后用鼻音回答了他。 遽然,浓雾散尽,赵凌云看见了与他十指紧扣的人正是阔别多日思念万千的薛真卿。 “卿儿……卿儿……” 赵凌云喉结滑动,反复小声念着薛真卿的小名,把眼前人拉近,揽进怀抱,疾风骤雨般的吻落在她的双唇和脖颈,他呼唤着: “卿儿……” “……嗯。” “卿儿……” “……我在。” 犹似阳春三月,檐间乳燕呢喃…… 华胥合欢。 华胥,梦也。 吸入华胥香者,眼前会出现朝思暮想的梦中之人。 赵凌云看见了薛真卿;而,周沂雪的眼前人,依旧是赵凌云。 很痛,她不禁蹙眉仰脖轻轻“嘶”了一声。 “卿儿,很疼吗?”赵凌云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问道。 她轻轻摇头,眼泪却止不住滑落了下来。 赵凌云带着餍足的笑,吻又细细密密落了下来,吻干了她脸上的每一滴泪痕。赵凌云的笑里透着甜,她的泪里却融着苦裹着咸。 见到枕边人的泪水,赵凌云也变得缓和克制,极尽温柔。 但她还是感到一种钝痛,一种来自心上的钝痛,她知道,赵凌云今夜的疯狂和温柔都只属于另一个人。 贯穿灵魂的疼痛,她得清醒地受着…… 清晨,情海潮退,华胥合欢只剩下最后一丝隐约的余韵,赵凌云逐渐恢复了脑中清明。 他看着卧榻上的狼藉一片,明白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也明白周沂雪对他做了什么。 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他坐起身懊恼地狠狠捶了床沿一拳。 背对着床里侧的周沂雪窸窸窣窣迅速穿上亵衣,他的背上伤痕密布。 周沂雪看不见赵凌云的此刻表情,她以为,昨夜偷来的缠绵,赵凌云此刻也会残留着那么一星半点的缱绻。 她大胆伸出手轻抚他背上的伤疤,指尖刚刚触及赵凌云的背脊,他便如遭雷殛般侧身避让。 “你对孤用了迷香?” 赵凌云声音冰冷,冷过外头被踩实的积雪。 周沂雪的情绪被赵凌云冰冷的声音沁着,瞬间跌入了谷底,她索性将心一横,答道: “对,臣妾还在剑南春里加了料。” 赵凌云一怔,并不回头,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感到厌弃。他沉声问道: “你不怕欺君之罪?” “怕啊!”周沂雪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但臣妾更怕独守空房。更怕徒有夫妻之名。更怕陛下一纸休书三行半!” 赵凌云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孤不休妻,孤是废后!” 如果,赵凌云曾经对周沂雪有过刹那的愧疚与怜惜,那么此刻已经消失殆尽。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郎心如铁”,无非因为眼前人不是心上人罢了…… 大燕庐阳昨夜下了一宿的冬雨。 朔风裹挟着寒雨敲打着薛真卿的窗户。 长风夜雨人难寐……薛真卿就这样守着屋里的一星烛火,心慌意乱地坐了一整晚,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却又说不上来萦绕心上的不安源自何处…… 在庐阳城晨钟敲响的时分,才伏案小睡了一会儿。 就在这片刻的小憩里,她又陷入了梦魇。 梦里有祁阳宫冷宫里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天空之下的半城宫阙也陷在一片火红当中。 接着,冷宫的惨呼刹那间又幻化成祁阳宫东暖阁里的鼓乐喧天,自己一袭大红嫁衣正与赵凌云拜堂成亲。 忽然,梦中宫阙里所有的声音又都静谧了下来,她掀起红盖头,茫然四顾,哪里有什么如意郎君、高堂红烛、宾朋满座…… 眼及之处,那抹红艳尽化作尸山血海、断壁残垣。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起。 “先生!不好了!先生!快醒醒!”门外丁聪的惊呼声将她从梦魇里唤醒…… 第75章 再犯 薛真卿被丁聪的拍门声惊醒,方才于梦中惊出的一身冷汗濡湿了衣袍正贴着后脊,起身时顿感背心冰凉一片,在这寒冬的清晨滋味可着实不好受。 她对门外的丁聪大声答道: “请丁侍卫稍等,待我更衣。” “诶呀!”丁聪一边“砰砰砰”地继续大力敲门,一边喊道,“都火烧屁股了,十万火急啊,先生您就不要磨蹭了!秦王殿下急招!” 薛真卿无奈,按了按突突直跳疼胀的太阳穴,开门抬脚出屋,天还没大亮,便随丁聪一起来到秦王府里的议事厅。 慕容成岭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看到丁聪请来了“薛敬辞”,连忙迎上前去,作揖道: “清晨贸然相邀,失礼了,若非十万火急,不敢惊扰先生清梦。” “无妨无妨,殿下请讲。”薛真卿这方边说着边跨进厅堂,那头慕容成岭就自然而然地牵上了“他”的手腕,请“他”上座。 薛真卿也不客套,掀袍坐下,瞥见了坐席边的桌上摆着挂了兵部牌子的加急文书。 八百里加急。 秦王慕容成岭奉旨领的是兵部的差事,寅时三刻兵部的办事大院还没开门,这八百里加急文书便被快要跑断气的驿臣直接送到了秦王府上。 片刻也不敢耽搁。 “先生请看”,慕容成岭打开文书递到薛真卿面前,说道,“南蛮林邑又再度来犯,定远侯战死。南疆大乱。” “林邑乃南蛮小国,”薛真卿蹙着眉说道,“以往也只敢在边境做些打家劫舍、骚扰当地百姓的勾当,并不敢与大燕正面冲突,更遑论像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举兵来犯。” 慕容成岭答道: “以前的情况的确如先生所言,凭林邑的国力完全无法与我们大燕抗衡,我们也从未曾把林邑那群南蛮子放在眼里。” “可现如今,一年还没到,这已经是他们二度来犯了。” “上次我率平南军远征,虽是擒住了他们的首领药师,但他们也在水源投毒,让我平南大军将士两千余人死于疫病。还连累了皋城一方百姓,还有胡太医……” “我们完全没有占着便宜,从战果来看,勉强平分秋色罢了。” 说到此处,秦王慕容成岭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昔日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以前咱们都以为林邑蛮子最缺脑子,没成想,上次他们竟也学会了使诈!”丁聪在一旁插嘴,愤愤然说道。 慕容成岭抬手止住了丁聪打开话匣子继续说下去,对薛真卿言道: “上次,是我轻敌,连累了大家。这次林邑再度来犯,定是有备而来。” “定远侯虽然年迈多病,但他身经百战,绝不是个酒囊饭袋,理应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老侯爷前些日子才递折子请求告老还乡,说自己旧疾复发……皇上当时并未立即颁旨恩准,而是敕令老侯爷找到后继之将,方可退隐。” “谁知,此后不久,老侯爷还未来得及推举贤才,便病来如山倒,大病了一场。” “这次,林邑就是趁着定远侯病重又后继无人,突然发难。开战的消息都还没传回皇都,老侯爷就伤病交加,身死疆场。” “先生请看,两封急报,一封是被林邑偷袭的急报,和另一封定远侯牺牲的急报都只挂了一块牌子,同封送来。” “这便说明,此两桩事情就发生在转眼之间,但凡老侯爷身体康健,不会这般一触即溃,连等援军赶到的时间都顶不住。” 薛真卿认真听着,用杯盖拨着浮在杯面的茶沫,微微颔首,略有所思。 慕容成岭继续说道: “不管哪个朝代,历来都会视情况封锁将领受伤、抱恙、以及身死的消息,这样做既是怕己方军心不稳,也是怕敌人闻风,伺机而动趁虚而入。” “更何况定远侯是戍守边疆安定一方的封疆大吏……” “关于老侯爷,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牵扯边疆安定的大事!” “因此,老侯爷病重这个消息,只有朝内大臣知道。所以……” “所以,”薛真卿不等慕容成岭把话说完,接着他的话说道,“所以殿下是在怀疑大燕朝中有内鬼勾结林邑?” 慕容成岭重重颔首,目光沉沉,接着又道: “南疆戍边军和老侯爷的府兵现在群龙无首,我想请旨领兵出征,再战林邑。不过又担心内鬼作祟。上次的教训,代价太大……” 薛真卿思忖片刻,计上心来,说道: “殿下,朝中内鬼定是对朝廷各位将领、各支军队熟悉之人。派谁出征,内鬼都会通风报信,针对出征大军和率军之将的特点,提供林邑破军之策。” 慕容成岭点头:“正是。我的担心就是如此。” 薛真卿心念电转,建议道: “如若这般,不如就派一支朝中谁都不熟悉,不知道他们惯用的打法、战术的部队出征便是。” “派谁?”慕容成岭侧首看着薛真卿,等“他”给出答案。 “殿下可还记得您是在何处遇到在下的?”薛真卿不慌不忙地捧起桌上的酽茶喝了一口。 “老君山!”秦王慕容成岭脑中灵光乍现,目光灼灼。 他亲自招安的老君山山寨,如今的湘州守备军! 守备军正三品指挥使李崇曾为西楚郎中令,统帅过西楚皇城禁军,后又一手将老君山山寨的流民山匪打造成一支足以平定一方的守备军。 可见,领兵的能力足够,而至于他惯用的战术打法,则大燕朝内无人知晓…… 这是一支奇军! “多谢先生指点!”慕容成岭对着薛真卿作揖道谢。 薛真卿却摆手轻笑,止住了秦王的礼数,合上手里的折扇,恭敬起身对慕容峤行礼道: “殿下,属下请求同往南疆平乱。” 薛真卿嘴上请求着随军同行,心中另有了自己的盘算。 是夜,两只木鸢似暗夜幽灵,无声无息飞出了秦王府,一只往老君山,一只向着蜀郡破云乘风展翅而去。 …… 第76章 壁听 薛真卿顶着“薛让”的身份来到庐阳后,除了日间殚精竭虑为秦王出谋划策以外,平日里也没闲着。 仗着一副好皮囊,和丞相之子陈洞锐、户部侍郎郭元常、工部尚书周长源之子周适畅三人为首的庐阳纨绔们混了个脸熟。 那群纨绔可是“假霸王”、“真混账”! 平素只要哪里来了美人,无论男女,他们都要去瞧上一瞧。 瞧上眼了又想闹上一闹、睡上一睡。 对方若是不从,这群假霸王也会偃旗息鼓,另寻乐子去,尚没干过霸王硬上弓的勾当。 薛真卿在秦王府深居简出,不常抛头露面,但当日随秦王回城时,见过“他”的人都已经开始盛传“薛敬辞堪比潘安再世,有着绝世美貌。” “冰冷如霜、高冷如神仙的美人,是秦王豢养的面首,原来秦王也只是个好龙阳的假正经。”这句话不知是哪个混账合着他下作的思想编造的,竟在那群庐阳纨绔间传了开去,越传越离谱,越传也越像真有那么回事儿…… 他们一个个都蠢蠢欲动想见见薛敬辞这个“秦王面首”,都争相想见识下是怎样的人才样貌才能把高高在上孤高清冷的秦王拽下“凡尘”。 没想到,薛敬辞竟是个好相与的,收了拜帖,表示愿意和纨绔们相见。 他们一起喝过了两次酒,席间对于那些面首传闻“薛敬辞”并不恼,被问起真假,便一味不置可否地摇扇轻笑,半假不真。 “他”笑起来会勾着唇、勾着眼角、勾着眉梢,也勾着这群混账们的魂。 就此,“薛敬辞”成了纨绔们的座上宾。玩到了一道。 真混账之一的丞相陈祁之子陈洞锐开蒙的时候和薛真卿的胞兄薛守仁一同在章载道的门下读过几天书。 不过,由于陈祁素来与章载道不睦,后来不久就给陈洞锐另请了先生私授,便也不再去宫里学堂。 成年后更是因着太尉和太常的政见不合,陈薛二人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素无交集。 也就在赵凌云大婚那晚,陈洞锐远远见过薛真卿一面,还没看清彼此长相,庐阳城就“变天”了。 因此,薛真卿完全不用担心是否会被陈洞锐父子认出。 今天,郭元常做东,摆宴流觞院,寻的由头是——“为即将随军远征的薛敬辞壮行”。 这日早朝,秦王刚刚奏请出征南疆平定林邑之乱,薛真卿将要随行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到了这帮纨绔的耳朵里。找着机会便把人拉来吃酒。 “敬辞兄还真是秦王的宝贝疙瘩,连出门打仗都要拴在身边。” 薛真卿前脚刚刚踏进流觞院二楼雅间,后脚还没来得及跟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工部尚书之子周适畅轻薄的调侃,和陈洞锐揶揄的浪笑声。 身后的小厮替雅间的爷儿们掩上门,知趣地迅速退下。 “依我看呀”,陈洞锐笑得轻浮,边笑边说,“依我看呀,秦王每天不把敬辞压上一压,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寐,所以,出征南疆也得带着。” 薛真卿知道这群纨绔素来没个正形,张嘴吐不出象牙,十年圣贤书都读进了谷道里。吟诗作对、文章唱赋结结巴巴,混账话倒是说得顺溜,张口就来,遂也从来不与他们辩解、更不屑计较。 她“哗”地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 折扇是文人雅士之间流行的饰物,一年四季都会带在身上,材质、扇面各有不同,彰显主人的品味和风雅。 “薛敬辞”以扇掩唇笑道: “我说我是秦王府上的先生,平素也只与殿下清谈,至今荤酒都没一起吃过一杯。这次随同出征也只是尽军师之责,诸位,信是不信?” “信,怎么不信!”郭元常立即拍着身边的空坐席说道,“贤弟说什么我都信,快过来入座。今天为兄给你壮行。盼你平安早归。再一同大醉三生。” 说着就拉上“薛敬辞”入座,开席。 酒过三巡,陈洞锐醉眼惺忪又开始犯浑,大着舌头说道: “敬辞一表人才,庐阳城内‘才色双全’第一人,何苦跟着秦王。他就是个领兵的皇子,干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苦差,做他的门客,能有什么前途,至多日后得个难以升迁的军职,再得些金银赏赐罢了。” “我看啊,敬辞你这般模样也当不上将军,秦王他能给出的金银赏赐还不如货腰卖笑来的容易、来得多!” 周适畅也轻薄地笑着,一手搭上“薛敬辞”的肩头应和道: “哈哈哈,我看啊,洞锐兄是话里话外都是对你有意,不如辞了秦王跟了他。好歹他老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妥妥的庐阳新贵。” “或者考虑下我,我家老头子说了,开春就能让我进工部,顶了侍郎的缺。工部啊,不愁钱……” 说着一手比了个手指点银票的动作。 “薛敬辞”合上折扇,用扇柄拨开了肩头周适畅的手,说道: “人各有志,诸位有所不知,在下不仅是个财迷,还是个官迷。” “当初二殿下把我请下老君山,我不知大燕规矩竟是领兵皇子不可入主东宫。” “我原本打算辅佐未来储君,将来入朝封侯拜相,岂知,秦王完全无意于争储……我这个仕途啊,算是走到头了。” 周元常是这群纨绔里年纪最长,也是唯一一个正式有官职领了朝廷差事的人,御前走动多了自然稳重些,相较之下,该正经的时候他决不会像其他两个那般混账。 周元常认真说道: “敬辞贤弟若想入仕,也不一定非要依仗秦王,来年你也可以参加科举。你的文章,为兄拜读过,要论文章诗词风流旖旎,当世除了听澜阁的阁主乔洛霖,也无人能出贤弟之右了。” “文采风流又有何用?”薛真卿轻摇折扇叹道,“现在朝中太子是反对汉化的第一人,汉臣今后若要在朝堂立足,惟有投靠世家门阀。” “我是秦王门客,秦王殿下是什么人啊?秦王是力主汉化推行汉化的第一!他早把门阀世家得罪了个遍,今后鲜卑贵族世家哪个敢用我?那扇门会为我敞开?” 周元常蹙眉,也叹息着说道: “若要封官拜相,秦王的确不是敬辞贤弟的可栖良木……” “哎,咱们就看看六王爷,六王爷的今天就是秦王的明天。” “他日,等太子继位登基,若天下太平,秦王也就是个闲王。若有战乱,他也只有为皇上卖命的份,战火一熄,虎符一收,也就是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 …… “诶呀,今天是为敬辞壮行,”周元常话锋一转说道,“不该说这些丧气话,为兄自罚三杯。”说着,就在陈洞锐和周适畅的起哄声中仰脖干了三杯。 “办法总归会有的,凭贤弟一表人才,只差时机而已,时机一到,自然水到渠成。来来来,喝酒、喝酒。”周元常劝着“薛敬辞”多进酒菜,席间又恢复了闹哄哄的热闹。 这厢雅间里的言谈,皆被隔壁六王爷听了去,他一边笑着继续和乔洛霖谈论请他作画的事儿,一头心中有了一个打算。 因为刺杀案,弃卒保车方才丢掉了两颗棋子,这次似乎又来了一招好棋……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流觞院后头曲折幽深的民巷内,乔洛霖刚和六王爷分开,就匆匆转进了这条巷子。 “他都听见了吗?”已经在那里等候片刻的薛真卿问道。 乔洛霖点头,回答道: “那几个纨绔本就嗓门大,喝了酒更是口无遮拦放浪形骸,青玦安排给我们的雅间只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 薛真卿:“青玦妈妈有心了。” “六王爷会咬钩吗?”乔洛霖问道。 薛真卿回答道: “大燕皇帝慕容煜素来看重秦王,近日,朝堂之上也毫不避讳地先是启用秦王的招安计策,接着又采纳秦王的进谏,针对鲜卑族立了新法,在推行汉化的同时也保障了鲜卑族原有的利益。” “如此,原本反对秦王的鲜卑贵族也不再站在秦王的对立面。如此迅速立法,这也是慕容煜对秦王的保护。 “大燕皇帝对二皇子青眼有加,谁都看得出来,朝中官员多有攀附秦王之意,就连太子幕僚也有几人给秦王府偷偷递过名帖。” “如今,秦王明日就将奔赴南疆平乱,若再立军功,乔博士您说太子和六王爷会不会急?这人啊,一急就会自乱阵脚,成了臭棋篓子。” “现在坊间又在盛传,薛敬辞既是秦王府的门客,又是秦王慕容成岭的面首心腹。” “这世上最难躲的就是枕边人的刀子!” “我倒不信六王爷和太子会不来策反我。” 乔洛霖心下了然地点了点头,苦笑道:“难怪你从不否认那些空穴来风。” “何止不否认”,薛真卿轻笑道,“那些无稽之谈本就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消息。” 乔洛霖闻言,压低声音,笑着,肩头耸动,半晌说道:“你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亏你想得出这些鬼话。” “说给鬼听的话,自然得是鬼话。”薛真卿又问,“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乔洛霖黯然道:“没有,再耐心等等。”说罢,两人对揖,就准备别过。 行出几步后,薛真卿忽然回头喊住了乔洛霖,问道:“对了,今天六王爷找您什么事?” “笑弥勒他看了听澜阁的四美图后,想让我根据他的描述,替他画一幅画。”乔洛霖答道。 薛真卿又问:“什么画?” 乔洛霖回道:“画一个人,一个女人。” 第77章 废后 西楚蜀郡。 皇后周沂雪生辰之日难得雪霁天青了一天,次日又开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闻喜公公忧愁地望着殿外,自言自语说道: “这雪再这样落下去,可别成了雪灾啊……老奴流落西南几十年,从没见过今年这般的大雪。” 赵凌云知道闻喜公公在担心什么,粮食不够,若再遭灾,别说西楚复国,按照如今的时局和民心,一旦境内有人饿死,绝对就会起民变。 他作为一国之君,必须快点找到买粮的钱来。 可是,今天向来大局为重的文嘉帝赵凌云心中却是方寸大乱,提着朱笔,在奏折上批不下一个字,笔尖朱砂滴落,晕染了奏折一角,猩红如血。 “陛下。”闻喜公公轻唤了一声,把赵凌云游离的思绪拉回,“陛下为何心绪不宁?” 赵凌云蹙眉,犹豫再三、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舅舅,我辜负了一个人。” “第一次,违背诺言,另娶他人,虽有苦衷,但背信弃义已成事实……” “难得她前尘不计,顾全大局,愿意豁出性命助我复家仇报国恨。可是,如今我又再次违背了对她的诺言……” 那日在皇后寝殿里发生的一切,闻喜公公当时一见事后跨出坤朗殿赵凌云阴沉愠怒的脸色时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闻喜知道周沂雪对赵凌云的心意,也知道赵凌云和薛真卿之间的约定。 闻喜一直担忧,赵凌云在近期周沂雪的“死缠烂打”式的痴缠之下,他可以把持多久,但万万没有想到,周沂雪竟敢剑走偏锋,大胆到对皇上用起了迷香和媚药。 更不知道周沂雪的华胥合欢自何处所得。私授给周沂雪华胥合欢迷香之人不仅居心叵测,而且手眼通天,竟能探知宫中帝后之间的关系……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皇后周沂雪自生辰宴洞房之后起被赵凌云秘密软禁于坤朗殿。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也掐断了外界和她的任何消息往来。 周沂雪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被换了一批面生的,唯一能近前伺候周沂雪的是个又聋又哑目不识丁的婆子,如此确保了皇后被软禁的事情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皇后宫里原来的那些宫人也被秘密下狱。 严刑拷问之下,他们不是不知皇后宫中迷香媚药的来历;便是受不了酷刑,为少受些皮肉之苦,胡乱编造了一通漏洞百出的说辞,一点即破。 皇后周沂雪那边依旧死死咬住不松口,一口咬定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与他人无尤。对华胥合欢的来历只说自己出宫省亲的时候,自民间所得。得之何处,又是闭口不谈。 “什么时候愿意交代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至于原来伺候你的那些丫头婆子宫女太监,他们的生死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这是赵凌云亲自关上坤朗殿的大门时,留给周沂雪的最后一句话。凛冽寒风裹挟着霜雪随着宫门的开合,涌进了坤朗殿,化作风刀霜剑,一刀一刀剐着周沂雪的心上嫩肉,例无虚发刀刀见血。 郎心如铁,只因所有温柔和爱慕赵凌云只给了另一个人。 “皇后还是不开口吗?”赵凌云问闻喜。 闻喜公公回禀: “回陛下,皇后依旧拒不交代迷香迷药的来历,这两天甚至连口都不开了。” “一定要查出她的背后之人。”赵凌云索性搁下笔和奏折,双手握成了拳,愤愤然吩咐道。 闻喜公公又问:“陛下以为会是谁?” 赵凌云不假思索: “广元王的嫌疑最大,可是,没有证据。也不知他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 “……意图不明,才最可怕!” 赵凌云信手拨弄着笔山上的狼毫笔,沉吟片刻又道: “舅舅,事到如今,我还担心卿儿那头……” “陛下是担心薛二小姐那边,因为此事厌弃了陛下,还是生怕她与您反目,不再为您所用?”闻喜公公一针见血直击赵凌云内心地诘问道。 赵凌云一怔,竟是一时分不清,自己最怕的到底是哪样? 闻喜不等赵凌云给出答案,又兀自说道: “如果陛下害怕的是后者,那么,封锁消息,不让她知道便可。这并非难事。只要陛下自己不在信中提起,薛小姐自然不会知道。” “如今,您和薛小姐暂时也见不了面,也不用费心去掩饰面面相对时的尴尬和心虚。” “目前,一切还在您的掌握之中。只要陛下能够光复西楚,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届时,何愁薛二小姐不能体谅陛下的苦衷,不能明陛下的心意呢?” 赵凌云回答道: “舅舅,我等不及光复西楚的那一天了,我不想再受广元王的牵制,也不愿再和周沂雪虚与委蛇。” 闻喜公公:“陛下欲待何如?” “我、想、废、后!”赵凌云咬着牙吐出的这四个字,犹如雷缺霹雳,震得闻喜不禁后退了半步。 “万万不可!”闻喜公公连忙摆手,说道,“陛下,您忘了我们和薛太常几番密谈得出的结论了?只要广元王身上的秘密一天不揭开,您就得隐忍一天。不知敌人后手,便不可轻举妄动。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请陛下三思。” 赵凌云手指拂乱了狼毫笔锋,有些烦躁地说道:“广元王的秘密,我去探查,就先从镜城查起!” “陛下,不可涉险!三思而后行!”闻喜公公说着就要跪地叩首,阻止赵凌云。 赵凌云一把拉住了闻喜,说道: “舅舅,我不去查,难道让您和薛太常去吗?还是让半瘫的公输先生去?西楚境内,除了我自己,可以托付的只有你们三人。” “三思而后行,三思、三思,难道思而不动?” “蛰伏、蛰伏,也终究要破土而出!” “我们四人谁都不去探查,难道等着广元王周瞻自己把秘密告诉我们吗?谁又能保证,在这些日子里,他会不会生出新的阴谋?就比如这次的华胥合欢!” 闻喜公公挣脱开赵凌云扶着他的手,还是跪下了,磕头唤道: “陛下!不可涉险。陛下以身犯险,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蛇无头不走,群龙岂可无首?” “陛下,想想您的外祖父和母亲,想想庐阳之耻。既已隐忍至今,何不再忍一时,等有万全之策时,再一雪郁愤以求豁然开朗。” 赵凌云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即将舅舅闻喜扶起,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闻喜,沉默须臾,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但字字铿锵句句坚定: “舅舅适才问我,‘到底是怕因为此事,遭卿儿厌弃,还是生怕她与我反目,不再为我所用?’如果,我告诉舅舅我两者皆怕,更害怕的是前者呢?” “后者,只需隐瞒。” “而前者,我需要直面自己的内心。舅舅,惟有废后,我才能面对自己,将来才能站在为我们孤身犯险潜入庐阳的卿儿面前而不觉自己污秽腌臜。” “若要废后,必须先解决了周瞻老贼……若想复国,若想复国之后西楚海清河晏,也终究要除去广元王……这一步,我们迟早是要迈出的。” “除却卿儿,舅舅该是世间最懂我的人,为何如今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了?舅舅如今与其跪在这里浪费口舌求我不要犯险查探广元王的镜城之谜,不如稍后陪我去找公输先生,问清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潜入镜城的办法。” 闻喜公公知道赵凌云心意已决,便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他的心头隐隐泛起一丝担忧,生怕赵凌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又怕“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 是夜,公输修的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三人围坐。 公输修问清了赵凌云的来意,双眉紧锁,缄默良久,全然没了往日放浪不羁又无所畏惧的模样。密室里只有桌角的滴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外头的寒风通过通风管溜进密室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夜半听来,像弃猫呜呜咽咽。 公输修坐在两轮车里,摸着自己残废已久的双腿,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打破了房里的静默,说道: “老夫这腿是废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站起来,可是每逢严寒,老夫还是能够感到这双废腿的疼痛,我何尝不想早日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哪怕出去只为了白天能在太阳底下晒晒,晚上能在烧得暖暖的炕上打滚。” 为了不暴露位置,密室不能烧火排烟,出身北方的公输修,这么多年只能睡冷炕。 “陛下想要摘掉广元王的决心我能理解”,公输修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除掉广元王,在我们这些人里,我比谁都迫切心急。周瞻老贼一天不死,我就一天出不去,只能窝在这里装个死人。” “可是,我也要劝陛下一句,要入镜城探秘,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太过凶险,稍有偏差,就怕是有去无回。” 赵凌云双手抱拳,对着公输修郑重行礼,说道:“请公输先生指教。后果,凌云自己一肩担了。” “好……”公输修摇着他的二轮车,发出“嘎拉拉”的声响,去到了书架前,取来一卷尘封已久的书卷,摊开在赵凌云和闻喜的面前说道,“镜城的所有图纸都在前日悉数交给了陛下,想必,城中的每一条暗藏的管道、每一条小路殿下都已经烂熟于心,无需老夫赘言说明。接下来,我要给陛下讲的是‘虹吸’。” “虹吸?”赵凌云的尾音高了八度,惊诧问道,“何为‘虹吸’?请先生指教。” “陛下可还记得,老夫说过,因为修补镜城的城防纰漏,那日没有通报便私自进入镜城,正巧撞破周瞻老贼和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密谈,这才被追杀的事吗?”公输修问道。 赵凌云和闻喜纷纷颔首。 “虹吸,便是这镜城的城防纰漏。” 公输修指着图示说着,然后又往桌上的两个碗盏里倒酒,一只碗盏里倒满,另一只只倒三分。 另外又找来一根麦秸,挖空了中心。示意闻喜将倒满的那碗举高。他在烛火上将麦秸烘烤弯曲,然后一头插在闻喜高举着的酒碗里,另一头则插入桌上三分满的碗盏。 瞬时,闻喜手里碗中的酒水源源不断地通过弯曲的麦秸汩汩流向桌上的碗里。 公输修指着闻喜手上的碗盏说道:“这就是锦江。” 然后又指了指桌上的碗盏道:“这是镜城。” 赵凌云触类旁通,拿起连接两只碗的麦秸说道: “想必这便是先生当日没来得及加盖滤网的那根水管。” 公输修点头,道: “正是!不过,光凭这些,陛下还是不能偷偷潜入镜城。别忘了还有这壶酒。”说着,拿起了桌上的酒壶晃了晃。 赵凌云疑惑不解,蹙眉望着公输修手上的酒壶,苦思冥想。 闻喜公公却在一边茅塞顿开,脑中灵光一现,击掌说道: “诶呀,这壶酒就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潮水,还有,还有蜀郡西边李冰那个都江堰的泄洪啊!” “正是!闻喜老弟,你也难得开窍一回啊。”公输修调侃了闻喜一句之后,又立刻恢复了正经,接着说明道,“镜城城内的排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连通了地下河,另一部分则连通了地面的河流山川。” “当初为了镜城城内的部分污水能够通过排水管往上方河流排水,镜城之内老夫施加了气流的灌注机巧,镜城内的气压要大于外面的,所以,锦江如果不涨水,上面的压力就会弱于镜城内的压力,则江水不会顺着管道下来。而,锦江水流又深又湍急,不等到涨水出现虹吸,陛下沉不到江底,找不到那根连通镜城的管道。” 赵凌云眯着眼,思忖片刻,说道: “今日初三,须得等到十五……事不宜迟,不若一鼓作气,让都江堰泄洪!” “不妥!”紧接着,赵凌云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冬季枯水期,何来洪涝要泄?又正值严寒,周边积雪不化……贸贸然泄洪,行事太过蹊跷,不同寻常之事定会让周瞻老贼提高警惕……为今之计,只有等十五。” 公输修捻着胡须说道: “老夫也建议陛下再等等,三思而后行。就算这月十五,等来了锦江潮水,陛下至少还有三关要过,这三道关隘是老天爷布下的。” 赵凌云闻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公输修,等待他的下文。 公输修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郑重说道: “第一关,严寒。锦江虽然没有冰封,但江水寒冷刺骨,老夫担心陛下会因为身体失温在虹吸产生的旋涡中晕厥。” “其二关,窒息。经过虹吸旋涡沉到江底之后就会进入管道,管道甚长,水性再好也得换气,老夫担心陛下憋不住。” “第三关,地下暗河。为了锦江涨潮时的排水,老夫在这根管道之下挖通了地下暗河。虽不是密闭连结,但陛下必须在出管道的那一刻保持清醒,在被潮水冲入地下暗河的时候,尽一切可能立即奋力游上岸!万万不能因为失温和缺氧而失了神志,否则,稍晚一步都会被地下暗河的湍急水流卷入地底……” 闻喜公公听到此处,倒吸一口冷气,禁不住一个恍神,打破了捧在手上的碗盏,发出一声惊呼,道:“九死一生!” 赵凌云紧抿薄唇,不言语,公输修和闻喜能看见他脖颈间喉结失了规律的滑动。 公输修阖上双目,仰头长叹一声,说道:“九死一生……谁说不是呢?” “可这些也只是,老夫目前可以预料到的三道难关,三道老天爷设下的难关。” “陛下在镜城上岸之后的危险却不在老夫能推算的范畴了。所以,还请陛下三思。” 公输修言毕,直勾勾地盯着赵凌云的双眼,仿佛先从赵凌云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恐惧……闻喜则在一旁被惊得大气不敢出。一瞬间,密室里变得落针可闻。 “九死一生?”片刻沉默后,赵凌云眯着眼望着桌上的滴漏,抬高嗓门说道,“我只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凌云心意已决,哪怕老天爷也休想拦住他! 第78章 献计 大燕南疆,定远侯身死,戍边军群龙无首,大燕和林邑国的战局再度陷入了胶着。 上一回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南疆戍边军不敢冒进。 上一回秦王慕容成岭率领平南援军奔赴此地襄助,原本毫无悬念的战事,却因为中了水源里林邑药师的投毒,一夜之间军中疫病爆发,将士一一病倒,战局一时间节节败退。 最后得亏秦王殊死一搏,带病冒险深入林邑军驻地后方,烧毁敌方的粮草这才得以险胜。 此番往事,南疆戍边军的将士们全都记得。 南疆戍边军副将有着谨慎的性子,他不怕对手骁勇善战,就怕敌人不择手段使阴招。 老侯爷在世的时候,经常告诫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明磊落厮杀于疆场,咱们戍边军从来没怕过,但要提防为求胜不择手段的敌人。” 两度交手,副将清楚意识到,林邑蛮子正是老侯爷口中那种“不讲武德”的小人。 这一仗打得胆战心惊,谨小慎微处处设防,无法酣畅淋漓地放手一搏,时刻提防林邑使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幺蛾子手段,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不日,一道密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南疆戍边军副将的手里,皇上慕容煜密令:“死守六日,等候援军!” 密旨除这八个字以外再无他言。对于援军是谁,如何接应,只字不提,仅下令需要他们无论用什么方法,抵挡林邑六日,等候援军。似乎这支援军将是天降神兵一般,只要他们一到,大燕必胜无疑。 戍边军副将,是个奉令唯谨的人,收到密旨后,不问东西,使尽浑身解数,硬是用戍边军的重甲部队,为大燕南疆砌了一道铜墙铁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过,固若金汤的坚守并不足以把觊觎大燕疆土的林邑蛮子赶出去。 秦王慕容成岭和薛真卿于领旨后的翌日清晨出征,与李崇王猛的湘州守备军汇于云贵六诏山山麓。 出征的清晨,就在薛真卿即将跨出房门的寸前,时隔两月有余,赵凌云的木鸢传信终于来了,姗姗来迟,但还好终究是来了。出征在即,薛真卿来不及细看,便将木鸢和信笺一并收进了身上的暗袋中,掀袍抬脚跨过了门槛。 暗袋里木鸢的分量有些沉甸甸的,一掂便知,赵凌云这次寄来的是封长信,说不定和前几次那样,还夹带着“私货”。 行军时,秦王慕容成岭从来不居中军,他在前军领队,和军士们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令副将殿后与粮草辎重同行。王府先生“薛敬辞”则被安排在了中军的车辇之中。 “卿儿: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薛真卿刚刚打开赵凌云的信笺看了起首的第一行,车辇外传来了慕容成岭的声音:“薛先生。” 薛真卿连忙收起信笺纳入暗袋,车辇外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便掀了车帘登车与“他”对坐。 “薛先生”,慕容成岭的嗓音清朗语调沉稳,闻之总让人会有心生安稳定心的感觉,此刻的薛真卿却没有实感,她正因秦王突然登车前堪堪藏起赵凌云的密信而心脏突突突地急跳。 慕容成岭:“薛先生,前面便是皋城了。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去年夏暮秋初,皋城疫病封城的事情。” 薛真卿颔首,暗自调整着呼吸,施施然答道: “略有耳闻。听闻,那场疫病是随班师回朝的平南军将士带进皋城的。” “不瞒先生,那时率领平南军的主将正是在下”,秦王慕容成岭毫不讳言当年的事情,说道,“决定停军皋城的也是在下,最后下令迁走半城百姓,封闭皋城的还是我。” 秦王慕容成岭在皋城与疫病抗争生死一线的时候,薛真卿那时正在老君山上忙于垦荒、屯粮、立法、练兵,对皋城疫情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慕容成岭清了清嗓子,将如何在南疆得了疫病,如何停军皋城,以及最后牺牲两千七百余将士的性命才终于止住病情扩散的事情详详细细讲与薛真卿听了。 薛真卿心中虽惦记着怀里赵凌云的密信,不过面上做足功夫,频频颔首,适时给出秦王认真聆听的反馈。 说着说着,慕容成岭顿了顿,低低苦笑了一声,接着又道: “后来班师回朝后,先是被御史台弹劾‘自大轻敌、预判不足’……” “此后,又被太子当朝上奏,峤被弹劾——‘为立一己之军功,置皋城生民于不顾’……” “最后,皇上判定‘峤生擒林邑药师得胜有功,轻敌使疫病传播扩散有过’,功过相抵,无赏亦无罚。” 薛真卿随之也发出一声叹息,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平乱有功,却因小人构陷,落了个‘功过相抵,无赏无罚’,秦王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对于此事,您可曾心存不满?” 慕容成岭摆摆手,连忙答道: “朝中的确有人和薛先生一般论调。他们都说,皇兄的弹劾是欲加之罪。” “但峤自觉那是太子作为兄长对我的鞭策,要知道,那次的确是我轻敌在先,让林邑蛮子投毒奸计得逞。” “也的确是我,大战之后对疫病传播蔓延的预判不足,领着染了疫病的平南军一路回朝,直到进入皋城才意识到,不能将疫病带进皇都……亡羊补牢,停军皋城。因此,牺牲了皋城半城百姓的家园,和一城的繁荣……” 听完慕容成岭的话,薛真卿不无感慨道: “上次殿下和林邑的那一战堪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付出巨大代价才逼得林邑暂时撤军,这次我们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正是!”慕容成岭点头,“峤和薛先生说这些往事,一是需要先生知道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二是想求先生给一个预防之法。” “南蛮林邑善于制毒、擅长操控巫蛊,这些东西无色无味、无声无息。真叫人防不胜防。” “用毒,无非两种目的,杀主将一人,乱敌方阵脚。或者,杀一片,毒倒全军。”薛真卿分析道,“殿下武艺高强,又有近卫守护,两军对峙,要对殿下下手并非易事,而给全军投毒相对来讲,难度却要低得多。在下估计,林邑也许会故伎重演。” 慕容成岭颔首赞同: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如何保证我军所用水源是安全的?” “从上游取水?但又怎知林邑会在哪段河道投毒?” 薛真卿打开又轻合折扇几度,思考着……片刻后说道:“那自后方取水呢?” “这个我也想过,不过……”慕容成岭展开手中的地图,指着一片洼地说道,“先生请看,林邑如今屯兵在这里,相应,我军最好的驻地则应该在此处。” 说着,慕容成岭的手指滑到了地图的另一端,接着说道: “可是,这片驻地远离后方有水源的地方,后方最接近的水源在这里”,慕容成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接着移到了地图上另一处做了标记的地方说道,“该处地势远远低于我们的驻地。水往低处流,从这里挖渠往高处的驻地引流行不通。” 薛真卿望着愁眉不展的慕容成岭笑而不语,片刻又“哗”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老神在在的阖目摇着。 “莫非先生已有妙计?”秦王慕容成岭看到薛真卿的这副表情已经猜到“先生”定有高策。 “殿下,上次您来老君山招安的时候,可曾见到山寨里面五谷丰登、粮仓充盈?”薛真卿问道。 慕容成岭连连点头:“见识到了,简直叹为观止!” “但老君山以前并无耕地,这些粮食殿下可知,在下是如何种出来的?”薛真卿今日得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心情大好,竟有心思同慕容成岭卖起了关子。 “我听说是薛先生领着全寨的人在老君山地域开垦了一座又一座大山上的梯田。”慕容成岭答道。 薛真卿折扇轻摇: “正是,但很多山上并无山泉,靠着农夫一担一担从山下挑水上山灌溉,既耗费人力又效率低下。” “属下用了一个小物件,把水从山下汲来山顶,再通过水渠往下一层一层进行灌溉,这才让老君山地界的梯田接连得到丰收。” 薛真卿在马车车厢里的桌案上展纸砚墨,寥寥几笔勾画了那个她所说的“小物件”的图示,讲道: “只需两人,踩踏这个轮子,山下的水就会沿着这些漏斗状的容器,顺着链条,在相互咬合的齿轮滚动中,把水汲上山顶的蓄水池。” “精妙!”慕容成岭不禁抚掌赞叹,“请问薛先生,这个装置可有名字吗?” “我叫它水梯。”薛真卿答道。 事不宜迟,秦王立即修书一封,交于皋城驿臣,寄送李崇,命其就地取材在南疆驻地复刻老君山“水梯”,务必在他和“薛敬辞”所率大军赶到之前完工。 南疆战事吃紧,慕容成岭一行星夜兼程,与驿臣交接完便没在皋城多做停留。 薛真卿也只在路过皋城时,掀了车帘瞧了几眼这座曾经八街九陌人流如织,而如今却变得人口凋敝、清清冷冷的城市。昔日繁华恍若南柯一梦。这寂寥荒凉的光景,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仿佛回到了西楚靖隆末年,人户大幅流失的那段日子。 是夜,薛真卿终于有时间细读赵凌云的来信。 洋洋千言亦道不尽思念之情。又将即将暗访镜城之事寥寥几语一笔带过,不让薛真卿担心。信中同封的乌木发簪,乃赵凌云亲手所刻,正适合她现今一身儒生装扮。她轻笑,喃喃自语:“凌云哥哥有心了。” 信的末尾,赵凌云最后还嘱咐了薛真卿两桩事情: 其一,关照她“无论日后听到什么传言,皆莫怀疑凌云此心皓如明月。”薛真卿看完这段有些不明所以,也隐约生出几丝忧心。 其二,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策反大燕战神秦王慕容峤,令其为我西楚所用”。 …… 西楚皇后周沂雪生辰宴后,赵凌云盛怒之下,决心立即摘掉广元王,然后废后。谋划暗访周瞻的镜城之时,他清楚意识到西楚境内缺少可以为己所用的人才,特别是能文能武的年轻将才。 他在薛真卿的来信中得知,被慕容成岭奉旨招安之后,她没能依照原定计划进入大燕朝堂,继而再伺机投靠太子慕容恒峰,却阴差阳错地进了秦王府,成为了慕容成岭的宾客幕僚,且颇得秦王信任重用。 读到薛真卿来信中描述大燕秦王那段内容的时候,赵凌云记起当日大别山西麓被慕容成岭偷袭的那一幕。 狭路相逢,不打不相识,相识之后却是英雄惜英雄…… 也曾在老君山地道中遭逢地震,靠着慕容成岭所赠秦王匕才安然走出了密道…… 他也曾在某个夜里望着幽幽放着光芒的秦王匕唏嘘不已,若非各自出身敌国官家,或许他和慕容成岭能够成为生死相托的袍泽弟兄,同披甲战沙场。 薛真卿在信里说自己“棋差一着”,可赵凌云并不这样认为,反而觉得这将是一步可以将计就计的好棋。 至于如何策反秦王,赵凌云相信不用自己赘言,凭借薛真卿的聪明才智,她自会想到办法。 他只消千叮咛万嘱咐薛真卿一句:“自身安危第一!若失卿儿,虽得天下又如何?” 薛真卿从未怀疑过赵凌云这句话背后的真心。 果然,她不负赵凌云所望,辗转反侧一晚,反复思量后,想到了策反慕容成岭的办法…… “策反大燕秦王”,看似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只要让慕容成岭在大燕身陷万劫不复的窘境,让他腹背受敌,让他退无可退,薛真卿自己再在适当的时候伸手相助,出面引荐……那么,赵凌云就将成为慕容成岭唯一的退路和靠山! 谋已定,接下来,且看她如何布局…… 第79章 使诈 云贵六诏山。 过了这个山头慕容成岭与薛真卿一行便能和李崇的守备军汇合。这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赶到六诏山时慕容成岭他们只花费了五日半。 山道崎岖,薛真卿也弃了车辇,随慕容成岭一同策马而行。 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温暖湿润起来,庐阳湿冷的冬天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五日里他们仿佛共同穿越了四季,又回到了仲夏时节。 脚下的土地也因为雨水充沛而越来越松软,膘肥体壮的战马时不时会失蹄陷进湿泥里,那时,将士们便不得不下马,合力把自己的战马拉出泥潭才得以继续前行。 “秦王殿下”,薛真卿自中军打马赶上慕容成岭,与他齐头并进时说道,“属下这一路观察,发现南疆这边的地形并不利于我们骑兵作战。稍后与李崇他们汇合后,不如将守备军的步兵编为前军。” 慕容成岭毫不犹豫果断说道:“准了!我也正有此意。” 这两日,来自于李崇守备军的飞鸽传书不断。他们已经率先抵达南疆战场的后方山林,遵秦王命,六日之内,按兵不动,暂时不与戍边军汇合,不暴露守备军的行踪,屯兵在六诏山南麓预选的驻地处秘密建造“水梯”,并密切观察两军战况,实时向秦王慕容成岭进行汇报。 这是秦王在南疆埋下的暗棋,也是等待薛真卿的“水梯”完工。 “李指挥使在今晨的飞鸽传书中回报,林邑屯兵于一片沼泽之后,又有密林做掩护,”慕容成岭对薛真卿说道,“我看林邑蛮子这回是把密林当成了龟壳,只要他们缩进壳子里,便是他们易守,我们难攻。” “还有”,薛真卿补充道,“两方营盘之间隔着的那片沼泽,分明就是抵御殿下的‘平南军骑兵’和‘定远侯戍边军重甲’的天然屏障。” 慕容成岭频频点头,说道: “嗯,众所周知,我们大燕最强的军队是轻甲骑兵,定远侯老侯爷在世时又耗费半生为南疆戍边军打造了重甲部队。” “但,一旦遇上沼泽,平南军骑兵不仅失了战马的速度优势,反而还成了累赘;而戍边军重甲又会因为其重量,在沼泽之中寸步难移。” “林邑看来这回是做足了功课。”薛真卿感叹道。 “嗯,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朝内有人替南蛮子们研究透了我们大燕的军队,让他们知己知彼”,慕容成岭侧首对薛真卿说道,“然后,令林邑南蛮借着地利,化我们大燕平南军轻骑的优势为劣势。” “幸好,今年朝廷招安了老君山。有先生的计谋和发明,又有李指挥使擅长野战的守备军步兵,定能取胜于林邑。峤幸得薛先生和李指挥使的守望相助,这次林邑之战,还要仰仗老君山的各位英雄!” 薛真卿笑道:“秦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山寨弟兄们既然承蒙朝廷不弃已接受招安,已然成为大燕臣子,既为大燕朝堂殿下臣,听命于秦王殿下乃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属下薛让与李沐德,任凭殿下差遣,万死不辞。” 言语间,慕容成岭一行已经翻过了六诏山,不久便与李崇的守备军汇合到了一处。 “水梯”已经按照指示搭建好,李崇还按照薛真卿的意思,另外赶制了两台便于推行移动、即可喷水又可储水的“水龙”。 李崇的援军驻地隐藏在六诏山南麓,如一头埋伏在密林之中的斑斓猛虎,蓄势待发、伺机而动。 守备军斥候来报: “南疆战场,大燕戍边军和林邑军继续隔着沼泽对峙着。戍边军一方凭借重甲竖起铜墙铁壁,林邑一方则以沼泽为盾龟缩不出。” 戍边军因着重甲无法涉过沼泽出兵直捣黄龙,只能退防城内坚守不出。 而,林邑军则似在等候大燕援军的到来,以逸待劳、守株待兔。 “林邑蛮子这是在等着秦王殿下呢。”听完斥候的回报,薛真卿说道,“当日朝上,殿下请旨出征,对外都只道,此次驰援南疆的军队又是秦王的平南军。” “而李指挥使那边领的是密旨,加之一路乔装潜行而来,自然无人知晓湘州守备军才是咱们真正的后手。” “秦王殿下,如今该是您粉墨登场,唱一出好戏给林邑蛮子看的时候了。” 慕容成岭点点头,踩蹬跃上抱雪胭脂的马背,冲薛真卿和李崇一抱拳,说道: “峤在前线,静候两位佳音。” “薛先生、李指挥使,多加小心。” 说罢,慕容成岭便勒转马头,命人“呼喇喇”地扯开绣着秦王名号“秦”字的旌旗,带着五千骑兵,在南国的青天白日之下浩浩荡荡地踏马扬尘而去。 李崇抱着双臂,笑得双肩耸动,说道: “慕容成岭这旗子扯得还真是张扬!” “李指挥使,干正事儿!”薛真卿用扇柄打了一下李崇的肩头说道。 …… 南疆沼泽,这几日气温又连续升高,日夜无风,沼气蒸腾,大燕南疆戍边军身被重甲,被日头烤着困顿非常。 近七尺来高的盾牌筑成的铜墙铁壁开启了一道开口,露出盾牌后面头系白麻为定远老侯爷服丧的南疆戍边军将士们。 随后,秦王慕容成岭的平南军骑兵从重甲盾牌的开口处鱼贯而出。 无风,秦王的旌旗垂挂不动。 马匹刨着前蹄,发出低声嘶吼,慕容成岭领头,平南军的先锋一字排开,轻甲在日光下泛着青光。 扛旗的士兵受令大喝一声,然后甩开膀子使劲开始挥舞手中的旌旗,随之,黑底绣金字的“秦”字大旗在空中张扬开去。 战鼓擂起,士气冲天。平南军轻骑开始对林邑军营进行第一轮冲杀。 大燕南疆戍边军副将不解,骑兵在沼泽根本跑不快,这次冲锋很可能事倍功半,但秦王为何还是派出了骑兵做先锋队。 不出所料,沼泽困住了马蹄,先锋部队铩羽而归。 秦王慕容成岭又命人在前线,隔着沼泽拿着铜吼轮番对林邑阵营开口大骂。 什么“龟儿子缩在乌龟壳子里”…… 什么“鸟头都不敢伸,胆子还不如你老子裤裆里的牛子大”…… 污言秽语,总之,什么难听挑什么骂,大有不激起林邑军的愤怒誓不罢休的架势。但林邑蛮子这回倒是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 慕容成岭的平南军翻着花头泼妇骂街大半日,从日上三竿一直骂到落日西垂,不带重样的,听得定远侯的戍边军将士们都傻了眼。 林邑密林之中的营盘,这回率军的正是上次对战时,拉开精钢大弓射中慕容成岭的那个壮汉,林邑药师范文觉身边的那个壮汉。 他正双手捧着羊棒,大口啃着贴骨肉,吃得满嘴油光,回报的士兵跪在中军帐下,将秦王平南军如何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的话,鹦鹉学舌般说给头领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完,以为头领定会勃然大怒,正吓得长跪不起,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座上那壮汉一眼。 谁知,头领竟“哈哈”大笑,扔了棒骨,在前襟擦了擦手,说道: “看来,慕容成岭快要按捺不住了,连泼妇骂街这招都使出来了,让他骂,我们就是不出去。不信他不再出击。老子等的就是他今晚来偷袭!” “瞧,老子油缸都给他备好了!” 跪在座下的小卒抬头瞄了一眼中军帐深处两口黑漆漆的大缸,不知道头领的葫芦里头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 是夜,风起,自北而南,掠过深夜的疆场,沼气被吹散。 林邑军的头领料定秦王慕容成岭今夜会来偷营。故意只留了营前几个守兵,然后带着大军往密林深处另一处驻地埋伏。 林邑营前的巡防士兵忽然发现,外头密林之中有动静,于是拔出弯刀出营探访。 “谁……”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就觉得脖子上一凉,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刺痛,温热的鲜血已经喷射而出,来不及说出第二个字,便轰然倒地。 紧接着,带火的箭镞在空中呼啸着划过,晃眼的虚影还未退去,刹那,夜空中就交织出一片火网,向火镞箭雨笼罩之下的林邑营盘纷纷落下。“咻咻”之声不绝于耳。 中军帐中的两口大缸中落入了火星,“轰”的一声,腾起熊熊烈火,转眼就把小半个军营化作了一片火海。埋伏在营盘后方的林邑军能够闻到火油的味道混杂着尸体燃烧焦臭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弥漫。 风继续吹,火舌往林邑大军埋伏的后方舔来。 林邑军士兵们能够感受到呼吸间空气变得逐渐灼热,烧烫着肺管子。有人不禁发出了惊呼,欲起身逃跑,被头领手起刀落,斩杀阵前,遂众人复又噤声忍耐。 火势尚未蔓延到林邑后营,烟雾已经铺天盖地地弥漫开。熏得林邑军士们涕泪横流。 头领说:“这是大燕秦王发起的火攻,慕容成岭的目的很明显,无非是要把咱们逼出沼泽。” “来,来”,林邑头领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看看天,然后小声喊着,脸上满溢既兴奋又阴恻恻的笑。 在漫天的烟雾中,林邑军头领听声音辨别着情况,他断定秦王的平南军已经进入烧得半毁的前方营盘,正搜自己的踪迹…… 遽然,风,转了方向。 火舌转向,改头往慕容成岭那面燎去。 风势越来越大,火光冲天,烧红了半边夜空,犹如白昼。 林邑军隔着火墙,被烟火熏得越发睁不开眼了,看不清前头的景象。只能靠着耳力辨别。 他们只听见,平南军中似乎已经人仰马翻,秦王自己放的大火却逼得大燕平南军再度鸣金收兵。平南军中好像有人烈火突围,马蹄之下焦土飞溅。 就在此刻,于后方埋伏已久的林邑头领暴起,指挥林邑大军杀向乱了阵脚的大燕平南军,誓要活捉秦王慕容成岭交换回他们的药师范文觉。 有林邑将士望着火海犯怵,举足不前踌躇之际,空中一道裂缺撕破夜幕,紧接着雷鸣声隆隆而至。 “下雨了!”林邑军中有人大喊。 于是,林邑军军心大振,再不惧怕眼前火舌,从暗夜密林之中,涌出一群林邑蛮子,如饿狼似豺狗,呈包抄之势往大燕秦王平南军的位置围剿而去。 此时,埋伏密林多时的薛真卿,“哗”地一声打开折扇,潇洒地轻摇,回头对李崇说道: “指挥使,咱们也该去灭火了。” 水龙被揭去伪装,“嘎拉拉”地推出,推到了方才林邑头领带人埋伏的地方,正如薛真卿所料,这次,蛮子们吸取上次的教训,把粮草屯在远离前方营盘之处。 李崇大手一挥,命令道:“浇水!” 于是,一股股水流自水龙喷射而出,洒在林邑军的盐缸里。盐缸水满,溢出缸口,盐水和地面上的泥水汇到一处,流出营房,汩汩向外面低处流去,此刻,外头大雨正滂沱。 …… 另一头,当林邑军头领领着军士们杀回前营,准备“收割”平南军人头的时候,一个个都怔愕在原地合不拢嘴,面面相觑。 此处哪有什么大燕秦王?哪儿有什么平南军的踪迹啊! 先前空中交织的火镞不过是慕容成岭学习林邑上次设在密林中的陷阱原理,设置的连弩,隔着沼泽发射而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一出以牙还牙的戏码。 那些“人仰马翻”、“鸣金收兵”、“呼天叫地”、“焦土飞溅”的声音,不过是李崇麾下几个善口技者们的精彩表演,惟妙惟肖。 …… 烟火迷了林邑蛮子们的眼睛,善口技者又骗了他们的耳朵。 林邑头领大呼:“不好!”领着众人回撤后方。只见粮草已被搬空,盐缸之内也换作了一汪清水。 “诶!竖子狡猾!胜之不武!!” 林邑军头领暴怒之下吼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完全忘了,自己玩的手段也是兵不厌诈…… 第80章 并肩 大燕南疆定远侯府灵堂。 一夜大雨滂沱,此时依旧淋漓。 老侯爷停灵府中已经超过半月,南疆湿热,再不入葬恐棺内尸身腐坏。怎奈,老侯爷生前有遗言——“不击退林邑,不入土为安!” 老侯爷半生戎马、孑然一身、膝下无子,副将此刻代替了老侯爷的孝子贤孙,站在了主家的位置,替老侯爷披麻戴孝接受宾客的吊唁。 慕容成岭、薛真卿、李崇、王猛向老侯爷上完香,被副将请进正堂奉茶。 副将自昨夜秦王偷袭得手回营后,一直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一夜下来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趁着秦王一行来给定远侯上香,忍不住向慕容成岭请教道:“秦王殿下,末将斗胆有一问。” “请讲。”慕容成岭说道。 “为何殿下昨夜偷袭敌营,毁盐而不是烧粮?”戍边军副将问道,“您既然已经用连弩给他们放了把大火,连着粮草一起烧个干净不是更容易?没了粮草,蛮子自会退兵。” 慕容成岭望向身边的薛真卿,两人相视一笑。慕容成岭微微躬身一揖:“还劳烦薛先生给副将答疑解惑。” 薛真卿昨夜布局时间紧促,除了秦王和李崇,没向戍边军副将事先做任何战略说明,幸而副将是个奉令唯谨的人,虽然心中暗存疑窦但依旧严格依照军令行事。 此刻,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秦王的师爷“薛敬辞”,希望能够解除萦绕心头一整晚的疑惑。 “薛敬辞”这些日子以来,对这个副将的印象甚好,私底下还让李崇设法和他交好,日后若能纳入自己麾下,在南疆也算布下一颗棋子。 于是,薛真卿对副将毫不藏私,有心点拨,仔细说明道: “南疆气候温暖湿润,林中野果野物甚多,林邑人又擅长野战,烧了他们的粮草,在眼下这个季节其实也根本饿不着他们。” “而,缺盐倒能任凭七尺儿郎也有气无力。” “无盐无粮是逼着他们退兵,而无盐但有粮,料他们近日必出沼泽殊死一搏,届时将军尽可酣畅一战,为定远侯报仇雪恨。” 慕容成岭在一旁不住颔首,补充道: “本王料定,将军也不仅仅满足于让林邑退兵。手刃敌将、剿灭犯我疆土之人,让他们再不敢来犯,保我大燕边陲安宁,这才能让老侯爷瞑目、入土为安。” 副将听到为老侯爷报仇雪恨时,不禁捏紧了拳头,红了眼眶。 薛真卿听着,起身向秦王施了一礼,说道:“属下能想到此计,多亏殿下启发。” “哦?”慕容成岭饶有兴趣地侧首望向薛真卿。 薛真卿答道: “记得在六诏山,收到李指挥使的军情汇报时,殿下曾和属下说过,林邑这是利用沼泽做掩护,凭借‘地利’将我们大燕骑兵的优势化作了劣势。使得我们寸步难进。” “于是,我便想到,即便损失‘地利’,我们还能利用‘天时’和‘人和’把他们逼出沼泽。” “属下少时曾拜奇人为师,诗书兵法以外还学过些天象占星。测得昨夜会有罡风和暴雨。又知李指挥使麾下有善口技者,于是便成此谋。” “若不出所料,林邑蛮子至多再坚持五日,断然会出沼泽。只要他们走出沼泽,凭借殿下的骑兵和将军的重甲,要取胜林邑简直犹如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 副将听到此处起身向薛真卿抱拳行礼,说道:“全仗先生神机妙算,老侯爷冤仇得雪!请先生先受末将一拜。” 这方副将正要行大礼,外头斥候匆匆来报:“营前发现林邑军细作小队。射杀三人,有一人逃脱。” 李崇提上银枪,掀袍抬脚跨过门槛,健步如飞地出了堂屋,这便就要出府去往戍边军营盘前线。 慕容成岭冲着李崇的背影大声问道:“指挥使何往?” “自是去捉那逃脱的蛮子细作去。”李崇扯着嗓门回答,头也不回地仍要往外走,被守在门口的丁聪拦了下来。 秦王和“薛敬辞”又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异口同声道:“将计就计。” 李崇被他们两人搞得一头雾水,问道:“还,还有计?” “这般少的人数偷营,而且似乎派出的并非高手,那便是林邑头领此举意不在擒王,如此,蛮子定有奸计。”慕容成岭说着,转头问向斥候,“何处发现的细作?” 斥候答道:“禀殿下,营边水源附近。” 薛真卿了然一笑,轻摇折扇,对秦王说道:“果然又要故伎重演。” 慕容成岭下令李崇率领守备军回防六诏山驻地,守住那处水源,王猛则负责每日两次以水龙运水至南疆戍边军大营。至于副将,则奉命领着人“装死”,诱出林邑军。 “怎么装?”副将问。 “丁聪,”慕容成岭唤来候在门外的近卫,说道,“你来教。” 丁聪抱拳道:“遵命。” 说罢,便躺倒在地,左右翻滚几下之后,翻着眼白打起了摆子,人事不省。 戍边军副将正要上前去扶,丁聪突然“骨碌碌”一下就站起身,动作比猴还快,拍拍身上的浮灰说道:“就是这样,上次我仔细观察了中毒染了疫病的主子,主子他发病时就是这个模样。” 众人闻言大笑,慕容成岭则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只能对着这个老是拆他台的近卫苦笑着摇头。 …… 副将奉命“装死”的第三日,沼泽之后的密林之中,林邑军头领今日愈发觉得手足乏力、头晕目眩、胃疼腹胀。面对属下捕来的肥硕竹鼠也觉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软脚蟹,盐分的严重缺乏正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再过两日,估计连弯刀都要挥不动了。 事不宜迟,三日前,他派出细作,故伎重演,往戍边军营地旁的水源投入了无色无味的疫病毒源。只等大燕军士病倒,准备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拿下这场胶着了月余的战争。 今日探子回报,大燕营地已经病倒了大片,秦王慕容成岭所居中军帐这两日不见他有进出,倒是随军太医出入频繁。 “好!”林邑军头领一声大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大受振奋,使出最后的气力,拔出弯刀,下令,“趁他病,要他命。点兵,出战!” 慕容成岭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龟缩不出的林邑蛮子终于走出了沼泽。 披甲,提剑,上马。大燕军中“疫病发作”的军士们,早已枕戈待发。 阵营之外传来林邑军的喊杀声,虽是缺盐多日已成强弩之末,但困兽犹斗,攻势依旧不乏凌厉。 “冲垮那道重甲兵!”林邑头领高举弯刀,下令冲击。 蛮子兵就如一波又一波拍击堤岸的潮水一般,重重撞上重甲的盾牌。嘶吼着推倒重甲。 有人虎口震裂,有人撞折了臂骨,有人胸骨错位刺破肺脏口吐血沫,但依旧有蛮子兵悍不畏死地顶上前去接连撞击盾墙。 血肉之躯怎会不知疼痛?但林邑蛮子此刻却似不知疼痛一般,一次次以肉身撞击重甲盾墙。 支撑他们的是发起总攻之前,头领说过的一番话,他说: “大燕军中疫病肆虐,今朝只要打开戍边军重甲营防缺口,胜利便唾手可得。到时候,长驱直入一路杀进城去,盐、粮、马匹、耕地、钱财、女人……都是我们的!” 这番话就如给林邑兵士灌下了一剂猛药。此番个个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打开营防。 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林邑国贫、人丑,他们觊觎大燕的财富和美人已经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 第一层重甲盾墙终于应声垮塌。第二层亦正摇摇欲坠。 此刻,在林邑的强攻之下,大燕南疆戍边军阵前盾墙轰然全开,眼见胜利就在眼前。 可是,蛮子兵的嘶吼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只见盾墙之后,本该躺倒一片的大燕平南军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队列齐整。 将士银甲生辉,飒爽威武;战马鼻息浑重,蓄势待发。 抱雪胭脂也已等候多时,在南国的青天白日之下,随着主人的一声号令,撒开四蹄疾奔,往杀到阵前的林邑军冲去,留下火红虚影,如逐风烈火。 身后的大燕平南军将士们也开始一齐冲杀,战鼓雷雷吼声震天,战马蹄声沉沉,犹如闷雷滚滚,激起沙场上泥土四溅烟尘飞扬。 林邑军本就缺盐无力,方才撞塌两道重甲盾墙的时候又耗费了好些气力,全靠胸中一口气、脑中一份念想吊着劲头。如今,见到毫发无伤的平南军轻骑,瞬间泄劲气馁,萌生退意,乱了阵脚。在秦王平南军的冲击之下不堪一击。 马蹄激起的黑泥渐渐染上了殷红…… “不许退!杀秦王!”林邑头领厉声大喊。声音却被战鼓声、马蹄声和厮杀之声湮没。 败局已定,毫无回旋的余地。头领一把扯过近前的林邑兵卒当作肉盾挡在身后,狼狈不堪地跑回了沼泽地。 秦王领兵追击而出。 薛真卿得到“秦王追敌去往沼泽”的通报后,抬头看了看日头,遽然合上了折扇,大喊一声:“不好!”。 来不及向副将说清去向,薛真卿翻身上马就往沼泽地追赶慕容成岭而去。 南疆今日皓日当空,湿气厚重,闷热无风,昆虫低飞,连空气中都透着黏腻粘稠。 这样的天气沼泽地最容易生出雾瘴。 日头一烤沼泽内瘴气升腾,加之无风,生出的瘴气凝聚成雾挥散不开,若不做防备,吸入瘴气轻则昏迷,重则丧命! “秦王万万不能死!”薛真卿策马疾奔,在谁看来都是救主心切的忠心臣子。 越靠近沼泽,慕容成岭越觉雾气厚重,眼前的迷雾浓得化不开,离开一臂之外连同袍的五官都看不清。 入到此间诡异地,纵使是抱雪胭脂这样百年难遇的良驹也不敢疾奔。停在雾气里,止步不前,不安地打着鼻嘶,前蹄刨地。 慕容成岭下马,领着队里善追踪擒拿的几人深入雾中。 等薛真卿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留在迷雾外围的军士告诉“他”,秦王殿下已经深入沼泽一炷香有余。 薛真卿拿出随身带来的药丸让军士们服下,又让大家以巾帕覆住口鼻。等不及风起,这便领人深入沼泽寻找秦王慕容成岭。 “殿下!殿下!”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雾中探寻。 不久便发现,这里除了他们的呼唤声,沼泽里别无他声,一旦他们停下呼喊屏息凝神,四周便是一片透着诡异的寂静。 一炷香前潜入沼泽追捕林邑军头领的数人似被这迷雾吞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第81章 中箭 “浓雾”无声无息地在沼泽弥漫。 薛真卿聚拢了众军士,说道: “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再寻不着,不仅秦王殿下凶多吉少,我们方才服下的药丸也会失效。” “分头搜寻。不论是否找到殿下,一个时辰之内必须退回到沼泽地入口,远离瘴气。” “正午雾瘴消散之前不可再进入此处!” 军中有人反对:“不找到秦王殿下,绝不退出沼泽。” “对!我们不退!”瞬间,众将士纷纷附和。 “秦王殿下素来身先士卒、敬贤重士,他若在跟前,也定是和我一般指示!”薛真卿厉声说道,“若是各位在此处枉送了性命,那便是违背秦王命令!陷殿下于不义!” “诸位难道忘了上回远征南疆,班师回朝后,殿下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弹劾的吗?” “明明抗敌有功,却只落了个‘功过相抵’,请问秦王殿下的‘过’在哪里?诸位莫要再让殿下有落人口舌之虞。” “与其在此与在下争论不休,不如速速循着我方才说的法子分头去寻!” 薛真卿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不给别人丝毫置喙反对的余地。说罢,冲诸人一抱拳,自己率先深入了前方更深的迷雾里…… 沼泽密林里头因为今天林邑发起的猛攻,湿泥地面上脚印纷杂,此刻雾瘴愈发浓烈,咫尺难辨,更是难辨踪迹。 “瘴气之所以可怕,因为瘴气不仅仅是一种毒气,而是几种毒气的混合,吸入过量就会出现头痛呕吐、神志不清、晕厥休克、甚至死亡。这些组成瘴气的毒气成分不定,有些无色无味,有些则混杂着腐败的腥臭。”薛真卿搜寻脑中曾经在书册上读到过的有关瘴气的记载。 她决定循着气味搜寻。气味越重则瘴气越浓,慕容成岭很有可能就晕倒在那处。 虽无十足把握,但事不宜迟,即便明知是铤而走险,也得孤注一掷。 薛真卿吃了赵璃俐在出征前特地为平南军配置的御瘴药丸,两个时辰之内虽不怕瘴气侵蚀,但那些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瘴气依旧熏得她眼睛刺痛、阵阵作呕。她忍住胃里翻腾的不适,鼻翼翕动,仔细辨识着空气里的气息。往雾瘴越浓处寻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番搜寻,在一棵盘根错节的榕树之下薛真卿找到了神志朦胧的慕容成岭。他正背倚树干,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睡过去。 薛真卿掏出药丸,递给他,可是慕容成岭已经手足瘫软无法自己服药,她便顾不得僭越,道声:“殿下,冒犯了。”说着,手上使劲捏开了慕容成岭的牙关,把解药送进了秦王的嘴里。 “殿下,可还能行走?”薛真卿问道。 慕容成岭无奈摇头。 纵使华佗在世,药丸也不可能这么快见效。薛真卿试着去搀扶他,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能架起身形高大的慕容成岭。她转念一想,便从暗袋里掏出哨笛吹响,召唤附近的同袍过来接应。慕容成岭艰难抬手阻止薛真卿,喘着粗气说道:“雾、雾瘴虽毒,但也是屏障,让林邑蛮子也、也看不见我们。” “我尚未恢复,先生也没有功夫,先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待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箭矢破风呼啸之声传来,慕容成岭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刹那,记忆中林邑头领那把百斤重的精钢大弓浮现在他脑海。 “小心!”他拼尽全力伸手揽过“薛敬辞”的肩头,下意识地将“他”藏在自己怀里,背脊成了薛真卿的盾牌。 “铮”的一声,箭镞没入身后的榕树树干,箭杆兀自震颤抖动不已。 “嘘!”慕容成岭护着怀里的“薛敬辞”,小声在“他”耳畔说道,“林邑蛮子看不见我们。只要我们不出声,他们的弓箭就没有准头。” 慕容成岭与薛真卿俩人距离极近,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 慕容成岭的鼻息喷在薛真卿的脖颈间,留下一片湿润的温热。还好有雾瘴遮掩,他看不见薛真卿此刻脸颊上不由自主升起的红晕。 慕容成岭只觉怀中之人身体细微的颤抖,以为“他”正害怕,于是又贴近了些,这次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和一层轻甲软胄…… 他低声对“他”说:“别怕!有我在!” 慕容成岭觉得“薛敬辞”太瘦弱了,以前只是隔远了瞧,只觉“他”身形清瘦,现下贴得近,才发现“他”竟然瘦弱至此,腰间只剩了盈盈一握。 “这回若能脱险,班师庐阳,回府后定不能再让薛先生如此操劳,要给他好好补补。”慕容成岭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心念电转间会有余裕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会生出这样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 此间,慕容成岭尚不知道,这种感觉叫“怜惜”。 …… “殿下!” “殿下!” 身边响起呼唤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正往他们藏身之处靠近。这是在近处搜寻的大燕平南军将士,听见了方才薛真卿吹响的哨笛,循声而来。 慕容成岭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立即冲着人声响过之处大喝道:“停下!噤声!” 他恢复知觉不久的双手也不闲着,忍着刺麻感,遽然,胡乱抓起面前的石块、枯藤,用力往四面八方抛掷出去。 随之,林中又传来几声箭矢呼啸的声音。 慕容成岭紧紧护住怀中之人。 薛真卿从适才被偷袭的怔愣中缓过神来,扭了扭腰肢,想要从慕容成岭的怀里挣脱。正要起身,又被慕容成岭不由分说地一把按住,重新跌坐回了他的怀里。 这次薛真卿“落座”的位置不太好,先是疼得慕容成岭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后又在疼痛缓解之后惹得慕容成岭阵阵麻痒。这阵麻痒既生在慕容成岭的身上,也似细脚伶仃的蜘蛛,悄悄爬上他的心头,勾勾缠缠细细密密结了网,撩拨着蛛丝…… 薛真卿被他“抱”得很是不自在,又想回头望望身后林邑兵的动静,于是不由自主地扭动身子调整姿势,隔着薄衫,一次次蹭着慕容成岭……她能感到身下有种炽热正逐渐昂扬,顶着了自己的腰臀,虽不明所以,但……就是很不自在…… 是局促不安,是心神恍惚,也是意、马、心、猿…… “别动!”慕容成岭万般无奈又忍无可忍,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哑着嗓子小声说道。 薛真卿想要避开脖颈间慕容成岭灼热的鼻息,细微挪动着,调整坐姿,但不仅没能避开身下的炽热,还把慕容成岭蹭了个“七窍生烟”。 薛真卿虽然未经人事,但投身老君山山寨的那段日子,天天与一群流民山匪“厮混”在一起,那些粗言鄙语、淫词浪话也没少听,戏文话本里也有读到过类似眼下的情景…… 又结合自己初入秦王府时编造的那些“秦王面首”的无稽之谈…… 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愠怒、惊愕、羞涩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升腾、萦绕上心头。 她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仗着雾瘴遮掩,攀上慕容成岭的耳朵,小声揶揄道: “秦王殿下真是英雄好汉,大燕战神无所畏惧,这种时候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正常男人的正常反应”,慕容成岭愠怒又羞愧地说道,“所以本王叫你别动!”这是慕容成岭极少几次在“薛敬辞”面前自称“本王”。 这回,薛真卿是真的不敢动了……不是因为听见了秦王饱含愠怒的一声“本王”,而是因为她看见秦王身后浓稠的雾瘴里一杆箭镞破雾而出,箭头上泛着幽幽绿光。 “小心!”薛真卿大呼一声,堪堪推开慕容成岭。 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第二支箭矢射到,薛真卿躲闪不及,就地一滚和慕容成岭又滚到了一处,肩头的青色长衫已被擦身而过的箭镞划破,肩上伤口瞬间流出汩汩鲜血。 慕容成岭见状一把扳正薛真卿的双肩,扫了眼她的浑身上下,幸好,貌似只是肩头的皮外伤。 薛真卿的一句“无妨。”话音还未落下,就觉头晕目眩,中箭的肩膀开始麻木,似有千万只蚂蚁正在啃噬血肉。鲜血也由绛红慢慢转为透着黑的暗紫。 “毒……毒箭!”薛真卿在倒下之前,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殿下小心!” 此时,秦王慕容成岭服下的御瘴药丸已经完全生效,他一把搀扶起“薛敬辞”,打了声呼哨。这声呼哨是秦王军中独有的暗号。 于是,密林中暗影浮动,脚步声和呼哨声此起彼伏。潜入雾瘴中的大燕军士声东击西,引诱林邑军不停放箭,用尽箭矢。 …… 午时三刻,沼泽密林中的雾瘴散尽,慕容成岭一行终于全员退出了沼泽地。 这次虽然让林邑军的头领逃脱了,但大燕平南军重创了林邑军队,南疆将会迎来一段长治久安的太平时光。 慕容成岭把薛真卿带回中军帐时,她已经周身麻木,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珠子还能滴溜溜地转动。 慕容成岭一边传唤随军太医,一边扶“薛敬辞”在床沿坐下,一把扯开了“他”肩头的衣衫,查看伤势。 裂帛声后,青衫应声滑落到腰际,露出了薛真卿洁白光滑的双肩,露出紧紧裹了胸衣的胸膛和盈盈一握的腰肢…… 慕容成岭手指触及之处,柔软温润,如点春水,完全没有男儿肌理的硬朗……这是慕容成岭第一次如此靠近女儿身……不曾料想,被他拜为座上宾入幕臣的“薛先生”竟然是个女儿家…… 慕容成岭惊讶得如遭雷亟,怔愕当场,一时间扶着薛真卿的双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动不了也说不出话的薛真卿此刻亦是急得眼珠乱转,眨眼间就落下了泪来……胸中气血翻涌,便再也支撑不住,晕死过去,躺倒在秦王的卧榻之上。 就在慕容成岭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中军帐外传来通报的声音,太医到了。 “不行,薛先生女扮男装潜入庐阳,虽然并未封侯拜相进入朝堂,但若被有心人告发,治个欺君之罪已是绰绰有余。” 慕容成岭在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迎来千思万绪,又在刹那间果断有了决定——“要等‘薛敬辞’醒来亲自问‘他’为何要女扮男装想方设计混入秦王府。” 主意拿定,于是,慕容成岭脱下自己的外袍,把薛真卿裹了个严实,只露出肩头伤口。敛了眼中惊诧神色,对帐外朗声说道:“有请!” 张太医提着药箱进帐,被秦王免了礼数,近前仔细观察了床上面无人色的薛先生,又伸手捏了捏伤口,见已经止血但严重肿胀的肩头被他一捏又渗出黑血来。 张太医见状便已知晓薛真卿所中之毒万分凶险,非他平生所见过的毒物可比。 治愈的把握为零…… 让薛真卿暂时保住性命的办法倒不是没有,但也是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至于能不能成功,张太医现下也只有三成把握…… 他又见秦王寸步不离地守着,还让薛先生披了自己的外袍,睡自己的中军帐,便知救治薛先生兹事体大。不禁蹙眉,欲言又止。 忽地“扑通”跪下,向着秦王连连叩首请罪。 “张太医请起,不必如此,”慕容成岭连忙说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太医回禀道:“殿下,薛先生所中之毒,微臣也是初次所见,一时没有解救之法。还请殿下恕罪。” “本王因为知道林邑素来善于用毒,所以这次特地向皇上请旨,请您老随军。”慕容成岭说道,“您是宫中太医院里最善疗毒的杏林圣手。若您都未曾见过此毒,先生难道是在劫难逃?” “薛先生是为了营救本王才遭此劫难,还请张太医竭尽全力。” 张太医回答:“为今之计,只有速速回庐阳,找那天牢里的林邑药师范文觉瞧上一瞧。但此毒甚烈,就怕薛先生撑不到庐阳……” 说到此处,太医又要下跪请罪。 慕容成岭一把拉住了又要跪下的张太医,语速极快地问道: “本王这边最快脚程六日之内可以赶回庐阳,张太医可有保住薛先生性命六日不殒的办法?” “办法是有,只是万分凶险……至于能否成功……微臣也只有三成把握……不知秦王殿下可否容微臣一试?”张太医踌躇着问道。 明知铤而走险,但也只能孤注一掷,慕容成岭忖度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了句:“有劳太医。” …… 第82章 过血 “薛敬辞”受伤的消息传到六诏山营地不久,李崇和王猛尚不及出发前去南疆戍边军营探访“薛军师”的伤情,就收到了拔营班师速回湘州驻地的秦王军令。 其实,早在薛真卿受伤当晚,慕容成岭就带着薛真卿、张太医和丁聪一行率先出发赶回庐阳。 山道上,抱雪胭脂领头,丁聪押后,四匹毛色油光水滑的汗血宝马拉着两架马车载着薛真卿和张太医,绝尘而去。嘚嘚马蹄和着辘辘车声,打破山里夜晚的宁静。 一路争分夺秒日夜兼程,张太医年事已高,自从马车驰上了山路,他便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自觉再这样跑下去,车轱辘没散架,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倒要先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他背脊紧倚辇壁,一手扶牢轿棂,一手颤巍巍掏出晕车药刚刚送服下肚之时,车外传来秦王慕容成岭勒停马匹的“吁”声。 车刚停稳,帘子便被丁聪一把掀开,用那个年龄的少年人特有的公鸭嗓嚷嚷道:“老太医,殿下有请。” 张太医知道,这是又到了该给“薛敬辞”治疗的时候了。他总觉得秦王慕容成岭的脑袋里似乎有个漏刻,能分秒不差地计算着时辰。 进到“薛敬辞”马车里的时候,秦王慕容成岭已经守在一侧。 张太医在火烛上烤过两柄薄如蝉翼形似柳叶的小刀,对慕容成岭行礼说道:“秦王殿下,准备好了吗?微臣这就开始了。” 慕容成岭点头拱手道:“有劳老太医了。”说着,随即解下精钢腕扣,挽起衣袖露出覆着薄肌的手臂。 这就是张太医为“薛敬辞”想出的暂时保住性命的办法。 起先,每日每隔三个时辰就给“薛敬辞”放一次血,不让毒血侵蚀心脉。如此循环三日后,中毒之人虽暂时不会因为中毒而亡,但也会因为缺血而陷入另一种威胁生命的危险。 于是,在第四日起就需要血液可以与之相融之人和“他”进行“推宫过血”。 此刻正是第四日。而,慕容峤正是那个准备同薛真卿进行“推宫过血”之人。 所谓“推宫过血”便是——割开二人腕上的一根较大的血管脉络,再取一截洁净的软管,插入两者的血管开口内,然后由过血之人慕容成岭用真气运功,将自己的鲜血推进“薛敬辞”的血管里。 同时,张太医还会割开“薛敬辞”另外一只腕上的血脉,慕容成岭一边推宫过血,一面会有毒血从“薛敬辞”的另一只手腕上的伤口流出,直到流出的血色由黑转红,一次“推宫过血”才算完成。 而这样的救治一路上还需要每日每隔三个时辰进行一次。而每一次推宫过血所需要的血量会逐渐增多。因为一日不解毒,“薛敬辞”的中毒便会日益加深,体内毒血也就会蓄积愈多。 张太医计算了时间,这个暂时保命的办法,至多也只能坚持六日,之后“推宫过血”的法子也会不再可行,因为中毒太深,推宫过血之人也会有性命之虞。 张太医深吸一口气,然后屏气凝神,端稳手,三指夹着柳叶刀,认清脉络后,割开了两人的血管,鲜血汩汩无声流出,慕容成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场“推宫过血”下来,车内三人皆是大汗淋漓。张太医替“薛敬辞”绑伤口的时候,慕容成岭已经自行包好腕子,用牙咬着绷带一头,给自己打着结。 “主子?”在车外守候的丁聪见车内多时没有声息,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喊了一声。 慕容成岭闻声,立马掀开帘子,顺手拍拍丁聪的肩头说道: “好了。稍后你扶张太医回他车里休息,再把这里收拾一下。休息一个时辰咱们得继续赶路。” 丁聪领命扶走了张太医,回来收拾“薛敬辞”车里的血盆之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只是第一次推宫过血,毒血已经积满了铜盆的盆底。 丁聪明白,昏迷中的“薛敬辞”流出了多少毒血,他的秦王殿下就相应失去了多少鲜血。按照张太医的说法,今后每一次的推宫过血的血量只会越来越多,今夜这还只是第一场…… 他担心慕容成岭的安危,匆匆跑去张太医车里再次确认道:“老太医,推宫过血真的非得秦王殿下不可?其他人就不能代替?” 张太医点头道:“是。推宫过血乃是险招,首先供血之人需要内力足够雄厚,才能将血液进行‘推宫’的同时,亦不让对方毒血回流侵入自己的血脉。” “其次,必须两者血液可以互相融合。这点最为重要。全军之中内力雄厚可以执行‘推宫’的军士里头,唯有秦王殿下的血液可以和薛先生相融。否则,老夫也绝不会让殿下涉险。” 丁聪又问:“除此‘推宫过血’之外别无他法?” “哎”,张太医长叹一声,说道,“殿下仁义,执意要救薛先生。若有其他法子,丁侍卫,老夫岂敢让秦王的万金之躯受损?此番也是拿我自己的项上人头在冒险。” 丁聪喃喃讷讷嘀咕道:“难道那些坊间传言都是真的?主子竟肯为薛先生冒险至此。” “什么?”张太医耳背没有听清丁聪下车前的那几声低声嘀咕,问道。 丁聪说着:“没什么。我说,让您老小心给治着。薛先生不能死,殿下更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探查前方道路去了。 …… 在薛真卿随慕容成岭远征南疆的时候,西楚蜀郡锦华宫中的赵凌云也没闲着。 他一边等着这个月的十五到来,一边思索着如何让西楚“无中生有”,生出钱来去同大燕买粮。安稳度过这个灾年,又为他日复国之战囤下足够的粮草。 已经过了孟春时节的第三个节气——惊蛰。河道冰雪消融,不过今年的惊蛰日蜀郡依旧很冷,东风没能带来贵如油的春雨,却裹挟着瑟瑟寒意拂过锦华宫的朱墙碧瓦。 “陛下。”闻喜公公自广元王府归来,屏退所有人,掩紧御书房的门后,说道,“陛下,广元王今日问起皇后的情况了。老奴依照陛下所言,说她偶感风寒,无大碍。正居坤朗殿静心休养。他也没再多问什么。” “舅舅,坤朗殿里的那位怎么样了?”赵凌云边翻着书页边问道。 闻喜公公回禀道:“关于迷香媚药华胥合欢的来历,皇后还是不开口。不过,禁足殿中这些日子,看着心情并不坏,三餐按时进,吃得还不少。” 赵凌云翻书的手指顿了顿,并不抬头,继续翻着书,道:“不管他周氏父女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回都该叫他们消停了。” “是。”闻喜公公诺道。 “还有这个,老奴也替陛下拿来了。”说着,闻喜公公将一张黄金面具双手奉到赵凌云的面前。 赵凌云放下手里的书卷,接过面具,仔细端详片刻,感叹道:“公输先生好手艺,除了地龙、木鸢这等机巧之物,连这种金银饰品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正是。”闻喜公公说道,“不过,公输先生也说了,亏得陛下得到了皇后所藏的面具纹饰图样,否则,他也只能做个七八分像,若是熟识广元王之人,站到跟前细瞧,恐怕也会因为纹饰不同而被识破。” 赵凌云笑道: “广元王小心谨慎,又处处设防,可惜他没想到自己用来圈住我的宝贝女儿会成为他的软肋。” “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之人竟是仇人之子。” 接着他又抚摸着面具,话锋一转,幽幽说道: “真是奢侈,这样的黄金面具,我听周沂雪说,周瞻老贼竟有三个。我身为一国之君,为了偷偷凑这样一块够打面具的金子还筹了段日子呢。” “金银铜铁本就是贵重之物,黄金又是其中至贵”,闻喜公公说道,“若不能从大内、国库中调拨,纵使是陛下,要凑出这些足够打张面具的量来还真心不易。” “舅舅,您说什么?”赵凌云闻言,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裂缺霹雳,这些日子困扰他的问题,似暗夜迷雾被顿时劈开,得见天光。 闻喜公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答道:“老奴说殿下凑这些金子不容易……” “在这之前说的那句!”赵凌云提高声调说道。 闻喜公公讷讷,道:“黄金至贵……” “不!”,赵凌云目光灼灼,说道,“不是这句。舅舅您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竟不自知!舅舅方才说了,‘金银铜铁本就贵重之物’啊!” 闻喜公公依旧不解,手执拂尘躬身行礼,说道:“老奴还请陛下指点迷津。” “舅舅可知为何金银铜铁这些死物能有价值?”赵凌云不等闻喜开口,便又自问自答道,“金银铜铁本身无价,人们需要什么都是以物换物,按需交换,比如农夫拿一担麦子换猎户手里的一窝兔子。” “但,难免有人觉得有失公平,不愿交换,于是我们的祖先们人为赋予了金银铜铁价值,让它们成为衡量其他物品价值的砝码。” 闻喜公公侧首而立,似在思考赵凌云的话。 赵凌云继续说道:“要解西楚粮食之困,唯有先解决国库空虚的财政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再苦一苦西楚百姓,增收税银。但是,我若是这般做了,又和亡国的孝钦帝有什么区别?” “要解西楚燃眉之急,唯有‘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便是效仿先人,将本来不值钱的东西变得值钱!” 文嘉帝赵凌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从此国内百姓吃饭、以及复国远征的用度便再不用发愁了!他不禁仰天长笑,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走了出去,剩下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的闻喜公公怔愣当场、原地发懵…… 孟春的夜空,新月如钩,星子稀落。 赵凌云在夜空下长笑片刻,那笑声还在苍穹之下激荡回旋,他笑着笑着忽然戛然而止,复又换上了落寞的神情,心道:“卿儿,再等等,待我复国,待家仇国恨得报,这一次,一定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相思,是种无药可救的痛…… 第83章 蜀锦 是夜,薛太常的三进小院。 院里的梧桐依旧还没有发芽抽枝,晚风卷着瑟瑟寒意拂过没有生机的树梢,寂寥空庭仿佛把春藏在了一派萧索凋敝之下。 赵凌云一刻也不耽搁,带着闻喜公公趁着夜色潜入了薛太常的小院里。 薛太常自上次中风以后,故意经常称病不出,赵凌云登基以后,更是经常告假。难得上朝也需要赵凌云赐座才能坚持挺下一场早朝。朝上商议政事,他也经常会出现说了下一句忘记上一句的情况。 广元王周瞻常在背后嗤笑: “什么‘惊才风逸、慷慨激昂章太傅;四亭八当、稳若磐石薛太常。’到头来,一个叛国投靠大燕。” “一个身子不成了,现如今脑子也不行了。” 就此,彻底放松了对薛太常的监视,撤了布在三进小院的眼线,这一来倒方便了赵凌云和闻喜公公他们。 春寒料峭时节,这夜,薛太常已经早早歇下。见到赵凌云突然来访便知有大事相商,披衣趿鞋就来了堂屋。 赵凌云私下相见薛太常,免了一切礼数,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 “薛大人,我想到解决钱粮的办法了。” “哦!还请陛下细讲。”薛太常一扫脸上的病气,目光炯炯地应道。 赵凌云开门见山: “我打算在西楚发行大钱。这种大额钱币可以叫作楚千币。” “一枚楚千币值现下流通的百圆钱十个,其含铜量可以是一枚百圆钱的两倍。如此,在两者价值相同的情况下,楚千币的含铜量只有同等价值的百圆钱的五分之一。” 薛太常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果断说道: “陛下,这恐怕有些不妥,这种大钱虽然的确能从西楚民间把百圆钱币从百姓手中给套出来,把铜铁掌握在朝廷手里,但是,大钱在普通百姓的手上花不出去,市场不承认,就怕到时候怨声载道、民怨沸腾……” “陛下,往事可追、青史可鉴,大秦、北魏也曾发行过类似大钱,盘剥完百姓不出几年,甚至几个月,就天怒人怨轰然倒台。北魏当时能撑上三年五载已经是北魏百姓对拓跋一族朝廷公信力的最高信赖了。” “恕老臣直言,陛下,您用发行楚千币这种大钱来填补空虚国库,无异于饮鸩止渴。” 文嘉帝赵凌云轻笑,薄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 “薛太常,您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我打算要用楚千币这种大钱去套含铜量更高的百圆钱。” “但我只套西楚富绅财主、豪强士族手里的百圆钱,民间的大量百圆钱囤积在他们手里,谁有钱我就刮谁的钱,但从没打算让楚千币在西楚贫苦百姓间进行流通。” “刮完西楚境内豪强士族的钱,之后,我要让大燕也开始流通楚千币!用楚千币去套大燕的百圆钱、套他们境内的铜铁。” 薛太常没有立刻作答,只低头捻着胡须,蹙眉思索良久。 此间,闻喜公公却忍不住开了腔: “大燕皇帝慕容煜又不是傻子,在西楚民间都流通不起来的大钱楚千币,凭什么让大燕收?” “凭我西楚要用楚千币!”赵凌云笃定地答道,“所以,大燕也必须跟着用。” 薛太常缓缓摇头,幽幽说道: “陛下,咱们先说西楚境内,这些富绅士族的钱并不好刮,要让他们改用楚千币,万一大钱流通不起来,亦或官市破产,这些大族就需要平白无故承担损失。没有朝廷作保,分担风险,他们决不会乖乖交出百圆钱换取楚千币。” 赵凌云颔首,说道: “的确如太常所言。其实民间用百圆钱这种小钱,用的是小钱背后铸造其所用铜铁。百圆钱所含铜铁的量高,只要铜铁的价值不变,大家就能用得安心。” “反之,楚千币大钱的含铜铁量少,大家用的就不再是其所含铜铁的价值,我们必须找到另一件东西能与楚千币这种大钱绑定,锚定楚千币的价值,只要那种东西的价值不变,楚千币的价值就不会变。用的人就会安心。” “今天我深夜来访,惊扰老大人休息,就是想找您商量,绑定大钱锚定楚千币价值的物件用什么比较合适。” ”我想用盐铁。”赵凌云继续说道,“我们西楚蜀地多井盐,多铁矿,这些可以和大燕进行贸易流通。用盐铁锚定大钱楚千币的价值,太常觉得如何?” 薛太常起身踱步,沉吟良久,回首对赵凌云叹息着说道:“陛下的法子是好法子。可是,用盐铁锚定楚千币的价值,不妥。” “大燕东南沿海,自有盐场,当年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盐就把持在氏族门阀的手里,走私蔚然成风。” “有走私,价值就有浮动,有浮动,楚千币就不会被市场接受。” 闻喜公公眉头紧蹙问道:“如今我们西楚民困国虚,还有什么能比盐铁锚定新发行的大钱价值还好使的?” “嗯,即使如太常所言,此番用盐使计借不上力”,赵凌云低声喃喃自语道,“这盐啊,迟早还是可以有文章可作的……” 堂屋内陷入了沉默。刚看到一线的天光似又被云翳遮盖…… “得找唯西楚独有的物件。”薛太常边踱步边低声嘀咕。 闻喜公公脑中灵光一现,说道:“公输先生发明的物件足够稀罕,也只有我们西楚独有。” “不行!”这回是赵凌云和薛太常异口同声做了否决。 赵凌云解释道: “公输先生的发明虽然精巧,但苦在无法量产,都是孤品。其量远远不够支撑起楚千币的流通。” 薛太常又抽丝剥茧的分析道: “锚定楚千币价值的物件得满足四个条件。” “第一,西楚独有;第二,有足够的量;第三,世间有名;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必须得是西楚朝廷能够把控得住的物件,它只能在官市流通。” 赵凌云忖思再三搜肠刮肚,忽一抬头,看见闻喜公公所穿的锦袍,禁不住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指着闻喜公公,说道:“我们仨今天可真是灯下黑了。” 闻喜公公被赵凌云笑得莫名其妙,满脸狐疑。 薛太常顺着赵凌云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豁然开朗,会心一笑,取了桌上的纸笔递给赵凌云,两人同时写下自己想到的东西。 须臾后,各自搁笔,摊开宣纸,并列铺陈桌上,只见两人都用自己绝好的字写下了——“蜀锦”二字。 天下蚕衣,蜀锦为最! 赵凌云笑道: “西楚的士大夫们原本就有穿蜀锦的习惯,大燕历代皇帝都在推行汉化,汉化第一步躲不过推行周礼。” “礼仪之邦在衣着上的要求自然不会低。” “蜀锦,在历朝历代、各国各地,不仅是衣着需求,也是彰显身份的象征。” “大燕、西楚、北魏,从氏族到富商、从权贵到豪绅无不追捧蜀锦。” “穿着用蜀锦,装饰用蜀锦……蜀锦早已悄然成风。需求量极大。” “如今,我们还能让蜀锦的价值再抬一抬!” “只要让蜀锦一锦难求、人们对蜀锦望穿秋水,其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薛太常抚掌附和道: “对,先把西楚蜀锦全部收归官营。然后宣布蜀锦交易从此统一只能用楚千币。” “大燕要买蜀锦,也只能用楚千币!” “楚千币大燕没有,没关系,盟国嘛,我们帮他,我们用楚千币问大燕买粮!” 闻喜公公也恍然大悟,不停击掌说道: “哈,如此不怕大燕不用大钱楚千币。” “他们或许还美滋滋地觉得占了大便宜,这么好的蜀锦用含铜铁量就这点儿的楚千币就能买到,他们不仅会用楚千币,而且还会用得十分欢脱!” “大燕又大兴与外邦互市通商,边境上多是商贾往来贸易,如此,经年累月,大燕境内的百圆钱就会大量流入我们西楚,这样,咱们的铜铁会有多少?能打多少楚千币?又能造多少兵器?不可计数啊!” “陛下和薛太常真是卧龙再世、文殊临凡!” “而且”,薛太常也笑着补充说道,“一旦楚千币在大燕境内大范围流通起来,他们在邦交上就会对我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闻喜公公问道:“这又是为何?” 薛太常:“因为,一旦和我们西楚翻脸,大燕境内的楚千币全部作废,大燕百姓的损失,且看大燕朝廷如何收拾。” 赵凌云敛了笑容,正襟危坐,说道: “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拟旨,明日宣布,重新设立‘锦官’一职,把民间蜀锦全部收归官营,今后蜀锦只能出现在官市之中!” “再木鸢传信庐阳听澜阁和流觞院两处,让他们帮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抬高蜀锦在大燕民间的地位、需求量,造成‘一锦难求’的局面。” “至于,如何渲染、造势、推广,我想难不倒霓澈小姨和乔洛霖博士。” “不过……”,薛太常心念电转间想到一个问题,提醒赵凌云道,“广元王周瞻尚未除去,他仍是实际意义上的摄政王。” “陛下需得考虑到,在颁布这道圣旨之前,如何稳住广元王,能让他不从中作梗,既推行这条政令,又不怀疑陛下背后的盘算。使西楚全国上下一心,这条圣旨,必须——‘令则行、禁则止!’如百体之从心!” 赵凌云转念一想,已是胸有成算,他向薛太常长揖行礼道:“多谢薛太常提醒。” 第二日,锦华宫韶安殿上,一道圣旨颁布了三条政令。 一为:“楚千币的铸造、发行”。 二是:“增设‘锦官’一职,收归所有蜀锦入官营,今后所有蜀锦贸易流通只能在官市”。 其三:“国内铜铁矿的开采皆需事先得到朝廷授权允许,令行禁止私采铜铁,由广元王监管”。 赵凌云已经对广元王豢养突厥私兵的事情有十足的把握。 不论他豢养突厥私兵出于什么目的,要养活这么多人,开销自然庞大,监管铜铁矿的开采是件肥得流油的美差,自然对得上广元王的胃口。 同时,将这般貌似可以影响国库收入的事情交于广元王监管,也彰显了文嘉帝赵凌云对亚父周瞻的信任。 只消上朝前知会广元王,“会有这三条政令,这道圣旨的目的在于铜铁资源”,其他无需多费口舌,凭借广元王的头脑自然明白这是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其目的在于——充盈国库。 虽然,赵凌云和广元王周瞻的终极目的各不相同,但在“强国、复国”一事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西楚复国”是他俩实现各自目标的必由之路。 如此,广元王自然会对这三条于公于私都有益的政令颁布甘之若饴,然后忙于从铜铁矿开采监管一任上进行敛财。 如此,也足够再稳住周瞻老贼一段时日了…… 放飞走两只木鸢,颁布完三道政令,赵凌云只等十五,暗访镜城!! 第84章 引蛇 大燕,庐阳,秦王府。 去程快马加鞭也要也得耗费五日半的行程,回程之时,慕容成岭仅仅只用了五日。 这一路,纵是抱雪胭脂这样百年难遇的汗血宝马,也跑得万分辛苦。更别说拉车的那四匹马了,每日都在中途驿站换马,每次都是骐骥、骅骝这样的良驹,可,待跑到庐阳时,千里马也已是口吐沫子、鼻息喘喘。 车里人的情况也是够呛。 千里马拉车,虽然快,但也免不了颠簸。张太医这一路被颠回来,觉得自个儿的心肝脾肺都挪了位子。被丁聪扶下车时,老腿还打着颤,需得搀扶才能站稳。 “老太医,快些!”丁聪嘴上不停催促着,架上张太医就往秦王府里走。 方才,慕容成岭已经先一步把“薛敬辞”抱进了府。 怀中之人脸色惨白,嘴唇乌紫,鼻息微弱,心脏的跳动也已经缓弱到不贴着胸口,探不着的地步。 慕容成岭不等下人过来伺候,双手托抱着薛真卿,一脚踢开自己的房门,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秦王此刻的脸色比怀里的薛真卿也好不到哪里去,连续数日的“推宫过血”让他亦是元气大伤。 幸好比预计早到了庐阳,否则,连张太医都没把握能不能安然进行最后一天的推宫过血,“薛敬辞”毒发的进展远超张太医的预估。 “慢点、慢点,丁侍卫,老夫……”张太医话音未落,便几步踉跄,扶着树干,张开嘴“哇”地一声,在院中干呕了起来。 丁聪没辙,只得停下步子,替张太医拍背顺气,说道: “老太医莫要见怪,殿下平日万分礼贤下士,对我们这些人最是体恤,今日薛先生性命攸关,才会如此赶路,难为老太医一路辛苦颠簸。我在这里先替我家主子向您赔礼了。” 张太医掏出锦帕,拭了唇,连连摆手说道: “不敢不敢,老夫不敢受丁侍卫这一礼。治病救人本就是老夫的职责所在,薛先生性命垂危,快些带路。” 丁聪嘴上和张太医说得客气,脚下却并不停步。待张太医干呕完,他又架起张太医往秦王卧房赶去。跨过门槛时,老太医还被门槛绊了个趔蹶,幸得慕容成岭伸手堪堪扶住不然定会摔个狗啃泥不可。 慕容成岭道:“有劳张太医帮薛先生试行一次‘推宫过血’,再拖延些时候。” “这……”张太医面露难色,替俩人把了脉,又仔细观察了番慕容成岭的脸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遵命。”说罢,打开药箱,拿出柳叶刀…… 精钢腕扣解开,秦王慕容成岭露出两侧腕子上的累累伤痕,旧伤未愈,就又被划开了新口子…… 丁聪见状,蹙着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道:“愿为了府上一个先生,豁出性命相救的,世上也就我的‘傻’主子了。” “也怪薛先生姿色甚艳,生得太过秾丽,主子的‘礼贤下士’、‘体恤下属’竟被坊间传成了……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 想到此处,丁聪为秦王不平,愤愤握紧了拳头。 “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慕容成岭自己包扎着伤口,抬眼看了眼丁聪,说道,“在发什么愣呢?” 丁聪方才因着坊间那些有关秦王的无稽之谈,竟走了神,没听见慕容成岭的吩咐,此刻还有些怔愣,问道:“什么?小的走神了,请主子责罚。” 一场推宫过血做完,薛真卿的状态稳定了一些,慕容成岭也一扫眉宇间阴霾,苍白脸上的神色也有了几分如释重负之后的缓和。 慕容成岭笑了笑,说道: “连这也要责罚,我秦王府什么时候那么大规矩了?也从没见你守过什么规矩啊。” 慕容成岭并不怪罪丁聪的走神,又把适才的吩咐说了一遍: “我让你去宫中太医院,把随薛先生一同从老君山山寨来庐阳的女医官赵璃俐请来。” “她行走民间多年,说不定知道些偏方,于先生有益。又是女医、与先生也熟识,比起咱们府里几个粗笨下人,赵医官照顾起来更细心也更走心些。莫要耽搁,快去。” 丁聪抱拳领命退下,正要出门时,又收回了刚跨出门槛的一条腿,回首对秦王说道: “主子,有些话,小的不吐不快。”说着瞥了张太医一眼。 慕容成岭并没让张太医回避,坦然道:“但说无妨。” “主子,您真没听说坊间那些关于您的传言吗?小的为主子不平!” “主子向来都是这般对待属下的。都怪薛先生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样貌,外头都在传……在传……主子好龙阳、养面首。” 丁聪一鼓作气将多日郁结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此番主子又是对先生拼命相救,若被外头知道了,就怕又会被添油加醋编排出什么香艳旖旎的无稽之谈来。” “本来豢养面首,好男色,古来有之,这些也无伤大雅……” “但,主子是二皇子,陛下对您又一直青眼有加,这让太子党阀向来将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就怕那一丁点儿的事情,都会被拿来攻击主子。” “众口铄金、积销毁骨,还请主子爱惜羽毛。多加小心。” 张太医听着,往后退挪了一步又一步,涉及二皇子秘辛和官家兄弟阋墙之事,岂是他可以听得的,他此刻恨不得找个洞钻了,土遁了去。 慕容成岭见状,竟不恼反笑,说道: “你都说了,这些皆是无稽之谈。纵使有人想拿这些做文章,圣上英明,又岂是会被流言蜚语蒙蔽之辈?” “再说,皇兄也知道我无意太子之位。这些不必担心。无稽之谈,自会不攻自破。你去请赵女医,快去快回。” 说罢挥退了丁聪,又对张太医歉意一笑,道: “老太医见笑了。还劳您老待赵女医到来,同她交接照料薛先生的事宜。我这就去会会天牢里的林邑药师范文觉。” 无意听到了官家事,张太医心中忐忑,诺诺道了声,“是。”便垂首侍立,不再多言。待秦王离开后,他拂去了额上冷汗,终于长长吁出了胸中郁积的一口气。 …… 去天牢会林邑药师的路上,慕容成岭思考起丁聪适才的那番话。 坊间传言,不可作数, 他也从未放在心上,向来抱定“清者自清”的态度,一笑置之。可是,若如丁聪所言,这些如果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 连丁聪这样不拘小节的“小毛孩”都会意识到这些,更别说暗中对他虎视眈眈的那些人了。 老君山一寨之人是他执意招安的,“薛敬辞”也是他带回庐阳请进秦王府的。 女扮男装混入大燕秦王府本就已经足以治“薛敬辞”一个欺君之罪。更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捏造出“居心叵测、伺机谋乱”诸如此类的罪名来…… 若此,不仅“薛敬辞”死罪难逃,连同老君山、湘州守备军都会被拉下水,乃至秦王府都难免牵扯不清、百口莫辩…… 自己一人涉险倒也罢了,就怕牵连无辜,连同湘州一方百姓遭难。 “为今之计,在搞清对方目的之前,只有先守住‘薛敬辞’女扮男装的秘密,然后再见机行事。同样,万一对方真的有所图谋,那更要让她醒过来,弄清楚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阴谋。” 当抱雪胭脂载着他跑到刑部诏狱的时候,慕容成岭已经拿定了主意。 诏狱,世人避之不及的大凶之地,白昼里都是阴森恐怖的模样,透着日头捂不暖的森寒。 林邑药师范文觉被关押在防卫最为森严的一间牢房内,手脚都被镣铐锁着,镣铐铁链的一端被牢牢钉在石墙之上。 范文觉记得慕容成岭,见到他的瞬间,便开口道:“你们要的疫病解药,我没有。我已经说了无数遍,疫病会随着宿主而变异,我没有解药。” “范药师”,慕容成岭尊称对方一声药师,道,“疫病早已得到控制,今次前来的确是向您求药,不过不是为了疫病,而是解毒。” “呵呵”,范文觉露齿森然一笑,抬起被镣铐锁着的双手,摆了摆,铁链随之“锵啷”作响,说道,“你们把我囚禁于此,夺我自由。秦王殿下,您觉得我凭什么会帮你?” “凭你林邑二度侵我国土、犯我边疆、害我子民,本王却只是将你兵士逐出国境,从未行赶尽杀绝之事,从未踏上你们林邑国土一步,从未将战火烧到你们林邑境内,令尔子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此乃我大燕之义。”慕容成岭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地说道。 “凭你林邑当年投毒,害了我大燕三千平南军铮铮儿郎的性命,本王却放你林邑退军,未曾下令围剿歼灭。这是我大燕之仁。” “凭你林邑勾结我大燕朝中叛臣,本王却从未对你严刑拷打,留你性命至今!” 范文觉听到此处,眼神不禁一沉,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慕容成岭的眼睛,他继续说道: “凭你想要重获自由,而本王有办法放你重回故国。‘倦鸟归旧林,池鱼思故渊’,范药师难道不想回家?” 范文觉仰天大笑,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乐不可支,笑得双肩不停耸动,应道: “回家?我是朝廷重犯。敌国军师、药师。而你只是个领兵打仗的皇子,你有什么权利可以放了我?二殿下未免有些太高估自己了。” 慕容成岭并不恼,侧过身让出背后牢门外黑魆魆的走廊,淡淡说道: “范药师可知这条走廊尽头,那间牢房里曾经住过谁?” 不等范文觉回答,慕容成岭又自问自答道: “这里是我大燕刑部诏狱,世人口中的‘天牢’,在这里最不缺的便是朝廷重犯。这里关押的,哪一个不是皇上钦提?您和其他人比起来无甚特别。范药师您也太高估自己了。” “那间牢房原本关押了西楚的太傅,章载道。” “章太傅不愿降我大燕,犯的本是死罪,更有诸多痛恨汉臣的鲜卑氏族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可是,有本王作保,章太傅已经挣脱囹圄重获自由,在民间颐养天年。而且,本王从未曾勉强他行他不愿为之事。” “您觉得,于我们大燕而言,您一个林邑药师和西楚太傅比起来孰轻孰重?” “章太傅本王都有办法保他平安自由,您说,我有没有法子把您也弄出去?” 范文觉一扫适才脸上轻佻不屑的表情,抬头接住了慕容成岭的目光,问道:“什么人的性命,值得二殿下用我这个皇帝钦提要犯去换?” 慕容成岭在来的路上已经思考清楚,下定了决心。 皋城疫病范文觉也无解药,林邑军经历此战元气大伤,近几年已无再战之力,继续囚禁范文觉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不如用他的自由换取“薛敬辞”的性命和女扮男装背后的意图真相…… 或许,放了药师范文觉还能引蛇出洞,引出朝中私通林邑之人…… 一箭双雕。 所以,这场戏,必须力求真实。 于是,慕容成岭敛了凌厉神色,微微垂眸柔声回答范药师道:“心爱之人……” 第85章 逢迎 “哈哈哈,这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林邑药师范文觉又爆出几声大笑,道,“没想到,沙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大燕秦王,竟也会这般儿女情长。” “说,二殿下要求什么药?” 说着,范药师单手伸出,做了个请讲的动作,镣铐铁链随之又是一阵“锵啷”作响。 慕容成岭将薛真卿所中之毒的症状向范文觉仔细形容了一番,又告诉了范药师后继所进行过的所有治疗,包括“推宫过血”。 范文觉听罢,浓眉一挑,惊呼出声: “太凶险了!殿下的心上人中的乃是我林邑奇毒。毒素侵入血脉极快,即使立刻服下解药,也需要放血疗毒。双管齐下,方能保住性命。” “多亏殿下愿意对她以命相救,冒险行‘推宫过血’之法,否则估计您的美人早已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了。” “可是……” 范文觉忽然又开始蹙眉,面露难色,说道:“可是,我没有现成解药,配制也需时日。就怕二殿下的心上人等不到那个时候。” 听到此言,慕容成岭仿佛感觉自己刚见峰回路转,又坠五里雾中。问道:“配制解药需要多久?” 范文觉伸出两根手指头答道:“原料齐全最快也得两日。而且,还有一味药引,不知二殿下可否舍得?” “什么?”慕容成岭侧首问道。 范文觉阖目深深吸气,幽幽回答:“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闻言,刚才坠入五里雾的慕容成岭,此刻又似跌进了冰川寒潭……喃喃低声念道: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 ,人能与鬼通。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范文觉说的药引竟是——生犀,传说中可以让生人与亡魂通灵的“生犀”。 生犀能不能如古籍所记载的那般真能和亡者相通,慕容成岭不知道;他只知道,生犀珍稀异常,大燕传国经历几代,也只积攒留存下来一块,如今就被收藏在祁阳宫的异珍馆内。 如何开口向父皇讨要是个难题,而,“薛敬辞”至多只剩两天时间,容不得他慢慢想办法。 转念之间,慕容成岭已经暗自有了决定。 他对范文觉说道:“范药师,您只管写下药方和制法,其余本王会办。待人醒来,峤自会依照诺言,还你自由。” …… 慕容成岭回到秦王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赵璃俐替薛真卿擦拭过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双目紧阖的美人,此刻看着更添了几分惹人爱怜的娇弱。 赵凌云将范文觉的药方隐去生犀这味药引,誊写了一份交给张太医。老太医奉命加紧制药。 张太医一走,屋里只剩下慕容成岭、赵璃俐和昏迷不醒的薛真卿。 “赵医侍辛苦。”慕容成岭蓦然开口说道。 赵璃俐连忙起身福了福回礼。 慕容成岭又一字一顿地缓缓开口道:“薛姑娘,还有劳赵医侍多加照拂。” 赵璃俐闻言,猛然抬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愕,随即立马跪地请罪: “秦王殿下饶命,薛姐姐女扮男装,并非故意哄骗殿下。” “哦?”慕容成岭挑了挑眉毛,问道,“不是哄骗本王,那是要哄骗谁?又是什么图谋?” 赵璃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张皇失措、瞠目结舌,连连叩首口不择言道: “不是要哄骗谁,也没有什么图谋,就是要骗您……啊,不是……殿下您听我说……” “本王听着呢!说!”慕容成岭脸上阴晴不定喜怒难辨。 他并不催促赵璃俐回答,兀自搬来把椅子,摆在薛真卿的床边,大马金刀地坐下,看她究竟如何作答。 赵璃俐伏首在地,抖如筛糠,屋里的沉默让她愈发局促不安、如坐针毡,胡乱思量了半晌开口说道: “薛姐姐是因为仰慕秦王殿下。倾心已久。所以才女扮男装想要接近殿下。” “赵医侍,本王奉劝你一句,不善撒谎之人还是不要编排鬼话骗人才好,你适才的这些说辞,你觉得本王会相信半分吗?”慕容成岭问道。 赵璃俐连忙摆手,膝行上前,跪伏在慕容成岭脚边,期期艾艾回禀道: “秦王殿下,苍天可鉴!臣女说的都是实话!” “您可还记得大燕入主庐阳的第一个白昼,殿下那日从匪兵手中救下过一对姊妹?” “她们便是西楚太常的女儿。长女薛云岫如今下落不明。” “而在南疆为秦王殿下您挡了一箭,中毒至深至今昏迷不醒的,便是榻上这位——西楚薛太常府上的幺女薛真卿。” 慕容成岭记起了当日的情景。那日之后,他也曾为自己没能救下薛守仁而内疚自责过,也曾着人探访过那两位女子的下落,可惜除了太常府后院里黄土一抔,其余音讯渺茫。 “薛真卿……”慕容成岭小声念着名字,“薛真卿……”此刻,他还忆起了乔洛霖听澜阁里的四美图。瞬间垂下眼眸,犀利的眼神也不知不觉渐渐柔和了起来。 “薛姐姐自那日起便感念殿下的救命之恩。对殿下念念不忘,多方打听殿下的消息,知道殿下的贤名之后,更是倾心相慕。殿下那日虽然救了薛姐姐,但在殿下离开之后,薛姐姐又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赵璃俐见慕容成岭的神色平缓些许,便也稍稍松弛了点紧绷的神经。 急张拘诸的感觉稍一缓解,本就聪明伶俐的赵璃俐思维顿时活络了起来,于是,一片赤心诚意地说起了半真不假的话: “西楚孝钦帝荒淫无度,对百姓敲骨吸髓,我纵是孝钦帝的庶女也不愿意追随,薛姐姐也是同我一般想法。” “可是,姐姐此举激怒了她愚忠的父亲薛太常,她被太常断绝了父女关系,西迁蜀郡途中失去了一切照应,就此流落湘州一带。” “不曾料想在老君山遭遇山匪,薛姐姐为了保护长姐,落入山匪手中,之后,李中郎平定山寨,姐姐才终于得救,不过薛家长女云岫姐姐就此下落不明……” 赵璃俐说到此处,竟也真心悲从中来,抹起了眼泪。 慕容成岭沉默不语,眼神已经从跪地叩首的赵璃俐身上移去床榻,落在了薛真卿毫无血色的脸上。 病添三分娇,本就美貌的薛真卿,此刻更是“我见犹怜”。 赵璃俐继续抽抽噎噎地说道: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便都是殿下知道的了。她和李中郎一同治理老君山山寨,救了裕王殿下,接到朝廷招安的消息时,姐姐欣喜万分,当即表示愿意追随秦王殿下,怎奈自己是西楚太常之女,唯恐自己的身份容易引人猜忌,又因女儿之身,行事多有不便,于是就决定女扮男装追随于殿下。” 慕容成岭垂眸,清了清嗓子问道:“她就没有想过隐瞒身份、欺瞒朝廷的后果吗?” “殿下可曾爱过?”赵璃俐话锋一转问道。 慕容成岭不解,侧首看着她,并不答话。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只想离他,近些,再近些。” “每一次心跳都会被他的一颦一笑所牵,哪会计较是缘?还是劫?”赵璃俐含泪说道,“姐姐只想伴随殿下,不曾想过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哪怕这辈子都只能做‘薛敬辞’,她也认了!” “只要跟着殿下,辅佐殿下,此生足矣……这是薛姐姐亲口告诉我的!” 慕容成岭的心门似被瞬间撞开,心中如一湖蜿蜒春水被纤指拂过,激起涟漪层层叠叠,一波又波地荡漾心间。 他记起听澜阁中四美图惊鸿一瞥,原来心上人一直就是眼前人,他竟傻傻不相识。 原来,心火,早已星星点点…… 赵璃俐又重重叩首,跪求慕容成岭道: “殿下如果非要怪罪,就请念在姐姐曾在冰雪封天的洞庭湖畔搭救过殿下的性命,此番又在雾瘴弥漫的南疆为殿下挡了毒箭,从轻发落……” 闻言,慕容成岭的心火,刹那燎原…… 慕容成岭片刻愣神之后,扶起了赵璃俐,不作他言,此刻其实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将话锋一转,问道:“张太医和你说过‘推宫过血’吗?” 赵璃俐点点头。 “制造解药还需两日,在此之前,需要靠推宫过血给薛姑娘续命。”说着,解开了腕扣。 半个时辰之后,推宫过血结束,慕容成岭肉眼可见地失了唇上的血色。他若无其事地绑着伤口说道: “欺瞒朝廷,女扮男装混入秦王府,可治‘欺君之罪’,可斩老君山全寨。如果想要保命,薛姑娘的身份不能再多一人知道。” “而且,我已知薛姑娘真身之事也不能让老君山的其他人知道。” “李崇王猛都是刚正之人,肚子里丝毫藏不住事情。只怕他们得知薛姑娘身份暴露后会在湘州自乱阵脚,做出什么愚蠢举动。” “要知道,朝廷里对招安老君山一事一直都存有非议,对湘州守备军多的是虎视眈眈的眼睛。” “在本王想到可以让大家皆能全身而退的办法之前,薛姑娘还得是‘薛先生’。” 赵璃俐赶紧再度跪下,向慕容成岭连连叩首涕泪俱下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半盆淤血被赵璃俐端出秦王的卧房。 她的胸中依旧心脏急速鼓动,步子也有点虚浮。 赵璃俐推己及人,适才情急之下,将自己当年对胡万钧的暗恋,套用到薛真卿身上,不成想竟然在秦王慕容成岭这里蒙混过关,不禁松了口气。 不过,马上她又愁眉紧锁起来,心中暗道,“还需得在姐姐清醒之后找个机会尽快告诉她,不然这场戏非得穿帮。” 待她重回秦王卧房,门外多了守夜的丁聪,慕容成岭已经不在房里。只留下一纸留言,叮嘱赵璃俐照顾好薛真卿,有任何事情可以立即让丁聪来找他,以及,会在下次推宫过血的时间回来。 “推宫过血”,这种疗法,赵璃俐早有耳闻,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的会有人心甘情愿以血生血,以命换命。 …… 祁阳宫,异珍馆外。 慕容成岭搜肠刮肚都没能找到一个问父皇讨要生犀的合适理由。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漏刻里滴落的水滴犹如薛真卿正在流失的生机一般,一去不返。 先前,慕容成岭搭救薛真卿是因为他想搞清楚女扮男装背后的阴谋。而今,他知道了“真相”,更是铁了心意,义无反顾。 惊鸿一瞥,怦然心动,闻卿之谊,色授魂与…… 从此,谁还顾得上,这场相遇,是缘,还是劫? 慕容成岭刚刚行过推宫过血,气血两虚。光是偷偷潜入祁阳宫已经让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望着守备森严的异珍馆,慕容成岭不得不使出了后手。 深夜,祁阳宫里,铜钟声“铛铛”轰鸣,绵延不绝。随即,四处锣号齐鸣、扬旗挂灯。警报声惊醒了朱墙碧瓦和长街弄巷。 祁阳宫走水了…… 第86章 生犀 大燕庐阳,祁阳宫,深夜,火光冲天。 铜钟铁马锣号齐鸣,急促铿锵的“铛铛铛铛”声,生生敲碎夜的平静。 祁阳宫里的人声也似被这熊熊火焰煮沸了一般,嘈嘈杂杂、声遏行云。 原本只是小小的火苗,此刻,异珍馆顶上几块破碎琉璃瓦间蜿蜒淌下的液体与火苗一相触,竟瞬间腾起熊熊烈焰,有了一路蔓延的趋势。 “咔拉拉”车轮碾过汉白玉的路面,留下黑褐的车辙印和细碎的裂缝,几台沉重的水龙被禁军推到了异珍馆前。 “用力!推!一、二、三,推!”禁军中有人喊破了音。 慕容成岭躲在墙后,他的心中也燃着一把火,一把燎原大火,一把足以烧毁冷静与理智的燎原大火…… 异珍馆前的防卫乱了,有守备侍卫跑去帮助禁军抬拉水龙。 侍卫离开的间隙,慕容成岭毫不犹豫,一个侧身闪进了着了火的异珍馆。 火,燎着空气,热烫的空气烧灼着慕容成岭的肺脏,让他无法大口呼吸。“必须快!生犀遇火即燃。”慕容成岭这样想着,在一座又一座、一格又一格的珍宝格间搜寻翻找着那一小块生犀。 “看到了!”慕容成岭急忙奔向靠内的珍宝格,就在他伸手,指尖触及生犀的瞬间,一根烧着的梁木坍塌了下来,慕容成岭眼疾手快,将生犀纳入怀中,一个转身用自己的脊背去格挡坍塌的梁木。 异珍馆的挑高极高,梁木在掉落的瞬间加大了重力,狠狠砸在慕容成岭的左肩。他闷哼一声,咬牙生生将呼痛声咽回肚子里。 “怎会燃起这般大火?”慕容成岭环顾包围着他的火蛇,惊惧之下更多的是疑惑。他只是点了一把小火,只想放烟引开守卫而已,怎会突然腾燃起这样的大火? 容不得细想,眼见又有横梁将要坍塌下来,慕容成岭进来时留好的退路此刻已被火焰包围。 不得不另辟蹊径,撞破轩窗逃出生天,当秦王撑住窗棂翻身而出的时候,肩上的伤吃痛,落地不稳,惊动了附近的守卫,霎时,箭矢射到,扎进了他的左肩。慕容成岭当机立断,折断了箭杆,就地一个腾挪翻滚,将将躲开之后如雨般射到的箭阵。 跑出祁阳宫,慕容成岭一路在纵横交错、昏暗晦冥的民巷中东躲西藏,终于在薛真卿需要再度施行推宫过血的时辰前,赶回了秦王府。 丁聪和赵璃俐见到慕容成岭的模样皆是大吃一惊,祁阳宫走水,警报声早已响彻街头巷尾,他们没有想到,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竟是他们的秦王殿下。 丁聪虽然年纪小好奇心又重,但也是个知轻重懂进退的。主子不说,他便不会在推宫过血的节骨眼上询问。 “会疗箭伤吗?”推宫过血后,脸色苍白的慕容成岭向赵璃俐问道。 赵璃俐:“会。” “替我疗伤,”慕容成岭一边解开衣袍露出伤口,一边对屋里的两人吩咐道,“我受伤的消息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今晚子时之前我也没有出过王府。” 丁聪诺了声,退至门外替慕容成岭守着房门。 箭镞留在伤口内,堵住了血管减缓了流血的速度,加之慕容成岭万分小心,没在路上留下可被追踪的血迹,虽是甩脱了追逃出宫的禁军,但也绞得伤口愈发深了。 此刻,随着箭镞被挖出,慕容成岭的肩头竟“噗呲”一声射出了一朵血花,让刚刚施行完推宫过血的他,更加面如金纸,脸上生气全无。 “殿下可还好?”赵璃俐见状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 慕容成岭摆摆手示意无妨,从怀里掏出生犀,和范文觉的亲笔药方递给赵璃俐,问道:“知道这是什么,该怎么用吗?” 赵璃俐一目十行看完药方,盯着另一只手中一块黑不溜秋的硬物,杏目圆睁,惊道:“生犀!这就是传说中的生犀!” “今晚,我夜闯异珍馆,为的就是这块劳什子,”慕容成岭点了点赵璃俐手上的生犀说道,“明日张太医那里就会配出解药,你照着药方,小心使着,若用错了,我可没地方去找第二块。” 赵璃俐连忙说道:“明白!用不着第二块。药引只消一点就行。”说着,就从药箱里找出小刀、药杵和药钵,将生犀切下一小片,捣成了粉末仔细收好。又将剩下的生犀交还给了慕容成岭。 慕容成岭接过,随手收进了书案上的匣子里。 他又唤来门外丁聪,问道: “我们大燕迁都庐阳后,本王记得祁阳宫经过一番改造修葺。” “那次修缮是否涉及到异珍馆?负责监造的又是谁?你可还记得?” 丁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有随手将听到的消息记录在册的习惯。闻言,他立即从胸口掏出小本子,“哗啦啦”地翻了起来。 “找到了!”丁聪指着一页说道,“奉旨监造的是太子殿下。异珍馆的确是那次修缮经过改造的宫阙之一。” “我记得当时看过一眼工部的图纸,他们在异珍馆的琉璃顶做了夹层,夹层中灌注了火油。” “当时,提议这样改造的是……”丁聪说着又“哗啦啦”翻起了他的小册子,道,“太子,是太子当时在朝上提议这般改造的,他的理由是,吸取西楚孝钦帝的教训,宁愿把宝物付之一炬也不能拱手便宜敌人。” “六王爷等一干老臣也都当朝附议了。说什么‘倘若真有和西楚一样的那一日,务必施行坚壁清野之策’。” “荒唐!”慕容成岭握紧拳头敲了下桌子。 他略带愠怒地说道: “异珍馆内皆是世间奇宝,有西楚当时留下的,也有我们大燕从临安旧都迁来的。” “这些都是先贤留下的财富,应当像听澜阁那般,展示于众人,留存于后世,而不是束之高阁,为了在将来的某年某月,为哪家哪姓做陪葬。” “何况,祁阳宫内不论哪座宫阙安置这种火油夹层的琉璃顶,都是对皇宫、甚至对整座庐阳城留下的火灾隐患。” “可皇上当时偏偏允了啊。”丁聪在胸前藏好小册子,蹙眉说道,“当时小的正跟着主子在临安围造滩涂,小的这些也都是根据听闻所记,不排除传闻有岔。不过,异珍馆的改造内容绝对没记错,因为图纸是我后来在工部办事衙门亲眼所见。” 慕容成岭若有所思,说了声:“知道了。”又低头看着床上昏迷中的薛真卿。 “主子,”垂首侍立一边的丁聪打破沉默说道,“今天主子又为薛姑娘,咳咳,薛先生冒险……甚至不惜在异珍馆放火……那里可还藏着您母后的画像呢。主子,这样做值不值得?” 慕容成岭揉了揉包扎好的肩头,说道: “我本没打算烧毁异珍馆。原本只是计划在一角点烟引开守卫。没想到竟起了大火。若如你所说,琉璃顶内夹层灌注了火油那就说得通了……” “替我更衣,稍后随我去下祁阳宫。” …… 与此同时,六王爷慕容烨的府中也派出探子,追查异宝馆走水的真相。 …… 慕容成岭和丁聪在祁阳宫门外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得到皇上慕容煜的传诏。 大燕规矩,成年皇子,除了太子以外,皆不可居于宫中。被分了府的皇子无诏则不可擅自进宫。纵使让慕容煜青眼有加的秦王也不例外。 慕容煜在御书房召见众臣工。 幸而,扑救及时,并且今夜风势微弱,异珍馆的琉璃瓦也只碎了小几块,才没酿成大祸。 廷尉勘察现场时发现,火起在前殿靠近大门处,那处未存放宝物,后殿的损失也不算重大,字画书简均藏于辟火罩内,今夜的火势并没有对这些最易燃烧的字画书简造成损毁。 一番清点下来,除了被坍塌梁木砸坏的几尊珊瑚、琉璃之外,异珍馆内只少了生犀和先皇后的画像。 听完廷尉对失物的汇报,皇上慕容煜的面色铁青。 每年先皇后的生辰和忌日他都会开启异珍馆,展开先皇后的画像,点燃生犀。慰藉思念。 如今这两件宝物都失了影踪,怎能让他淡定。他将目光扫过众人,在六王爷慕容烨的脸上停留了须臾,只见慕容烨也是一改往日笑弥勒的模样,惊得目瞪口呆。 “查!”慕容煜怒喝,“必须找到先皇后的画像和生犀!谁先找到,有赏,找不到的那些个,直接撤了衙门!留着何用!” 廷尉和刑部尚书领命退了下去,其余人噤若寒蝉,慕容煜如此震怒实属罕见。 六王爷慕容烨跪下启禀: “皇兄,请恩准臣弟出海,为皇兄再寻生犀。” 慕容煜按了按肿胀生疼的太阳穴,阖目叹息道: “不必了。哎……这些年,年年燃起灵香一炉,魂魄也不曾入梦来。六弟不用再为孤冒险出海寻生犀了。” 说着,挥退了众人。 …… 异珍馆大火之后,慕容煜难得临时休沐,免了次日的早朝。 慕容成岭和丁聪再回到秦王府时已是巳时,张太医带着配制好的解药在堂屋等候已久。 赵璃俐按照范文觉的药方给薛真卿分别服下药引和解药,等着薛真卿醒转。 忐忑是此时秦王府弥漫的气氛。 漏刻滴答作响,声声敲击在慕容成岭的心尖…… “醒了!醒了!”赵璃俐跑出卧房,难掩欣喜地叫着,“薛、薛先生醒了。” 慕容成岭抬脚,抢先进入卧房,张太医则又是被“急主子所急”的丁聪架着进到屋里。 薛真卿刚刚醒转,视线还有些朦胧,睁着迷离的双眼望着跟前的慕容成岭,片刻,眼中浮起了一层泪花。 这些日子,她虽然身中奇毒,在旁人看来是昏迷不醒无知无觉,其实,薛真卿只是被奇毒禁锢了身躯,闭塞了“五识六觉”中的“眼识”、“身识”、“舌识”、“鼻识”,丧失了“触觉”、“味觉”、“嗅觉”、“视觉”。 而她的“耳识”和“听觉”、“心觉”并未受到丝毫损伤,这些日子,她听得见,心中也有万千感触,只是醒不过来罢了…… 她知道慕容成岭“以血生血、以命换命”为她施行推宫过血,也听见了赵璃俐和慕容成岭之间的所有对话,知道赵璃俐扯的谎,知道慕容成岭决心帮她隐瞒身份,并为了药引生犀夜闯异珍馆身陷险境…… 此刻,薛真卿微启双唇,竟无语凝噎。 慕容成岭与薛真卿四目相交,望着她的婆娑泪眼,他也是心海翻涛,就这样长身玉立一边竟也一时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 “先生,还好?” 言毕便转过身去,给张太医让出了位子。 张太医在床边放下药箱,替薛真卿把了脉,片刻,起身回禀: “禀告殿下,薛先生体内奇毒已被压制。只是脉像虚滑,尚需调养。另外……” 张太医欲言又止。 “另外什么?”慕容成岭说道,“老太医但说无妨。” 张太医一揖到底,道: “薛先生体内似有另外一种毒。许是,奇毒的余毒未消。但目前已于性命无碍。请殿下再容下官回太医院研究几日。想出解除余毒之法。” 慕容成岭闻言蹙眉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向张太医抱了抱拳:“有劳老太医。” 张太医走后,薛真卿在赵璃俐的搀扶之下,艰难起身下床向慕容成岭行礼请罪。被慕容成岭一把扶住。他的声音有些微颤,说道:“薛姑娘不必如此,我……我一定会让你平安无事的。” 说罢,他唤上门外守候的丁聪又往廷尉诏狱赶去。 从不扰民的秦王殿下,今日难得打马过街市,怒气冲冲“杀”到诏狱门口。 狱卒第一次见到怒形于色的秦王,皆不敢抬头直视,识趣地立即打开范文觉的牢门后便匆匆退下。 范文觉见到满面怒容的秦王,心中瞬时了然,竟“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森然,仿佛秦王的到来,都在他预料之中一般。 慕容成岭的手中还握着马鞭,听到笑声更是烈火之上被浇滚油,忽然,抬手鞭落,鞭子划破空气,呼啸着落到范文觉的身上、脸上,鞭过之处,皮开肉绽道道红印。范文觉的笑声也终于应声而断。 丁聪看得瞠目结舌,心想,也许这正是话本里所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说!”慕容成岭喝道,“为何要给本王假药方?” 范文觉抬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镣铐当啷声中,哑着嗓子开了口: “药方并不假,只是我忘了告诉殿下,我还附送了殿下一份大礼。” “殿下不是爱你的美人吗?如今,你的美人这辈子都离不开殿下了。每月定时,她都需要殿下为她推宫过血方能活命。” “林邑奇毒本就无药可解,只能用另一种毒去压制,我给殿下的药方并不假,只是加了生犀便成压制奇毒的另一种毒,否则太医院制药的御医会看不出来药方中有相克之物,可生出新毒的问题?” 慕容成岭闻言,强压住冲天怒气,问道:“只需每月推宫过血?她便会安然无恙?” “这回并无虚言,”范文觉捂着身上火辣辣生疼的鞭伤,答道,“我也想回家。但林邑奇毒本就无药可解,我若当时以实话相告,殿下就算愿意一生为她推宫过血,岂知愿不愿意用以毒攻毒之法冒险救她?” “要知道,中了林邑奇毒,若要活命,便必须付出代价。” 慕容成岭问:“代价为何?” “此生不能生育,无法为人母。”范文觉如实回答,又森森然道,“不过,我已经按照约定,让她活了下来。素闻大燕秦王最为诚信守义,还望殿下履约,放我回家。” 慕容成岭听完范文觉的话语,半晌没有言语,他不知该如何告诉薛真卿这个真相,往后又该如何面对她。委实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 “稍等时日,我会按照约定放你出去。”慕容成岭木然转身走出牢房时,这样承诺范文觉。 …… 秦王府里,也有一人正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赵璃俐正要开口和薛真卿讲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时,被薛真卿打住了话头。 她问赵璃俐: “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公主让我如何收场?公主不愿与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难道我就甘愿对秦王假意逢迎吗?” “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个道理十八公主竟然不懂。” 赵璃俐嗫嗫嚅嚅辩解道: “事出突然,我当时只想到了这个借口,还请薛姐姐见谅。” “哎,”薛真卿无奈长叹,“罢了罢了,计出无聊,以后,我也只能随机应变。” 薛真卿嘴上说着“随机应变”,其实心中根本毫无应变之法……她觉得,这种脱离计划的无力感,令她心慌意乱、思绪难宁…… 现下,只有一件事是她笃定知道的,那便是 ——秦王的救命之恩要报答,要与他互不相欠,才能心无旁骛地放手行复国之策。 从刑部诏狱回府的路上,慕容成岭思量再三,最后还是把薛真卿此生不能生养的秘密藏在了肚子里,只和她说需要每月行推宫过血一段日子,待余毒散尽。太医院也会在同时研制解除余毒的药物,让她尽快恢复。 薛真卿听到还需继续施行推宫过血,让自己不得不和慕容成岭继续绑在一起,胸中竟是漏了一拍,娥眉微颦。 “薛姑娘放心,我愿意每月按时为姑娘施行推宫过血,直到姑娘痊愈。”慕容成岭只道薛真卿是为了怕他不愿再长期牺牲自己施行推宫过血一事而担忧。 薛真卿起身,收敛神色,冲慕容成岭福了福,道: “秦王殿下万金之躯,怎可再为民女受损。民女虽也惜命,但还请殿下找到其他可以代行推宫过血之人。” “好。”慕容成岭权且答应了她。 慕容成岭的一声“好”之后,两人又陷入了相顾无言之中,气氛在沉默里变得尴尬,尴尬里又透着丝丝暧昧。 自从知道了府上的“薛先生”是女儿身后,慕容成岭在她面前变得有些笨嘴拙舌。自己原来早在听澜阁看见四美图的时候已经对她倾心而不自知。 最后还是慕容成岭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薛姑娘先歇着,待姑娘康复,在外还是我府上的先生,等我寻个合适的时机让‘薛敬辞’退隐,还姑娘自由身。” 薛真卿连忙说道: “秦王殿下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民女愿以‘薛敬辞’的身份继续为殿下效犬马之力,辅佐殿下。” “也使我西楚遗民在大燕可以安居乐业。” “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我隐瞒身份,治我欺瞒之罪。更不要把我赶出府去。天地之大,如今却已经没有民女的容身之所了。” 慕容成岭摆了摆手: “薛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被毒箭所伤,姑娘乔装追随的前因后果我也已知晓……” “我岂会让姑娘江湖飘零?只要峤尚有一口气在,定护姑娘周全。” …… 薛真卿垂首低眸,不同于慕容成岭,她并没有做出更多的承诺,只说,往后会好好做好秦王府上的先生。 慕容成岭离开后,薛真卿忽然想起出征时藏在暗袋里的木鸢。连忙着人唤来赵璃俐,询问道: “我昏迷时换下的衣服呢?” 赵璃俐顿时明白薛真卿要找什么,道:“姐姐莫急,东西我都替你妥妥收着。”说着就拿过随身携带的药箱,打开夹层暗格,将木鸢放到了薛真卿的手里。 薛真卿轻轻抚摸过木鸢黝黑的腹背,发现暗扣似乎有些松动,问道: “你拿到这个木鸢的时候,它是在左侧暗袋还是右侧的?” 赵璃俐歪着头回忆良久,摇摇头道:“记不清了,实在记不清了。” 薛真卿指上使劲按下松动的暗扣,木鸢机关应声而开,腹内赵凌云的书信和木簪尚在,但她依旧没能完全放下心来。她无法确定木鸢松动的暗扣是被他人所动,还是在南疆雾瘴沼泽中箭晕倒时自己不慎压坏的。 心中疑窦丛生,但终究已是时隔数日无从探究。 …… 第87章 哄抬 薛真卿就如自己向慕容成岭所承诺的那般,会继续当好秦王府上的“薛敬辞”先生。 当她感觉身子稍好,便又穿回男装开始忙碌公务。得空还得继续和庐阳那帮纨绔一道吃酒玩耍。生活仿佛又回到了远征南疆前的那段岁月。 秦王府里也一切似乎回归了正常。只有薛真卿和慕容成岭俩人自己知道,私下相对时,在彼此之间潜滋暗长、疯狂蔓延着的那种局促、慌乱与忸怩…… 两人各怀心事,情绪却不约而同地归为了同一种“兵荒马乱”。 因此,薛真卿除了日常公务以外尽量避免与慕容成岭单独相处,因为不知应当如何虚与委蛇、假意逢迎。 因此,慕容成岭私下也会避开薛真卿,因为内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心中怦然。 …… 此番,看似回归正常后的秦王府其实也暗藏不同往常之处。 比如,慕容成岭这次没有急着离开庐阳,他准备把置办教习所和扩建羽林孤儿军两件事情安置妥当,也等度过这几个月的推宫过血的日子,等薛真卿的身子大好了,等夏天来了,才回临安继续带领人们围垦滩涂去。 大燕秦王麾下的平南军,先后经历林邑两场战役,身体受损再难在军中任职的军士颇多,先前又遭逢皋城疫病,阵亡将士们留下了千余名孤儿。 朝廷给予他们的抚恤金,在慕容成岭看来只是“授人以鱼”,钱财终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慕容成岭创办教习所、扩建羽林孤儿军要做的是“授人以渔”。 其目的在于,让伤残军士和遗孤们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和一方容身之所。让他们终生有米下锅有瓦遮身,将来无论何种境遇也不至于陷入潦倒。 “英雄和英雄之后不该活得没有体面。”这是慕容成岭常说的一句话,他也正为此努力践行。 这日,薛真卿和秦王共同巡视教习所,只见一个红脸小卒使劲冲着秦王挥手,边挥手边快步跑向慕容成岭。秦王定睛一看,原来是初次对战林邑的时候,放火烧了敌方军粮的小旗。 慕容成岭仗着身高优势,“提溜”着红脸小卒转了一圈,打趣地说道: “你小子全须全尾的,怎么也混在教习所?不去练武场操练?” “回殿下,我可没有偷懒,我是告了假的,送我老娘和媳妇儿过来这里,”小旗一边答复着,一边一手指了指正在教其他人染布和梭织的两个妇人说道,“我老娘和媳妇可是织染的行家。通过教习所老师的选拔,来这里教人织染。” “虽然,她们织不出西楚蜀锦那般的料子,但也是拿得出手的上等货。只要学会了这门手艺,今后生计绝对不成问题。您看,我自幼丧父,全靠着我老娘织布染布把我拉扯大。” 红脸小旗说话嗓门大,教习所里有人闻言,坐那儿调侃道:“大姑娘还没过门,你就喊人家媳妇儿……哈哈哈。” “我家可是正儿八经下了聘的,自然是我媳妇儿。”红脸小旗连忙辩解道。 坐着那人还是嘴上不饶人,继续打诨道:“就你那三瓜俩枣的聘礼,小心如花似玉的媳妇儿被别人抢了去。早些拜堂成亲,过了门,那才叫媳妇儿。” 远处的大姑娘羞涩地低下头,小声和身边的老妇人说着什么,脸庞通红,不知是害臊,还是被一旁晾晒着的红绸映衬的。 “你叫什么?”慕容成岭问道,“等你成亲,我给你包个红包随份礼。。” 红脸小卒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答道: “张……赵继之。我这条命都是秦王殿下在林邑救下的,到时候殿下肯赏脸来喝杯喜酒便是小的祖坟冒青烟了,哪里还敢要殿下的份子钱。” “也算上我一份。我也要讨杯喜酒喝!”老是调侃赵继之的那个老兵,站起身,拄着拐杖往这边一瘸一拐走来,慕容成岭和薛真卿这才看清,他少了一条腿。 教习所里尽是这样的伤残退伍军士和他们的家人。除了朝廷颁发一笔抚恤金以外,在教习所的学习、吃饭、住宿一律,出师以后,还能进入官办的铸造行、织造局、酿酒坊等机构从业。 光在安置退伍伤残军士这一点上,大燕就不知要比西楚强上多少倍。薛真卿不禁暗暗在心中做着对比,汲取着大燕慕容氏执政上的长处。 大燕的政改之中也有薛真卿不太能够理解的地方。比如羽林孤儿军的设置。 羽林孤儿军是在大燕当今圣上慕容煜尚在潜邸之时一手设立的。 慕容煜登基以后就把羽林孤儿军交到了秦王慕容成岭的手里。为了安置在皋城疫病中阵亡将士遗留下来的千余名孤儿,此番羽林孤儿军军营也需要扩建。 在薛真卿看来,羽林孤儿军和教习所多少有些职能重复之处。这些孤儿一并收入教习所不也一样能够得到很好的安置吗?何必还要从国库中拨出一大笔银子,大费周章地扩建孤儿军? 薛真卿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羽林孤儿军出身的丁聪。 丁聪的答复是——人各有志,有些将士的遗孤比起学一门手艺日后有一技傍身生活有着落,更愿意承袭父辈的遗志,披甲上阵,精忠报国,纵使马革裹尸也九死不悔。 丁聪所言也算是个合理理由,但在薛真卿看来,这个理由尚不够强大到足以让慕容煜从国库拨出那么多银两来扩建孤儿军。这些毛头小子,养上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够有上阵杀敌的力气……罢了,帝王心术,日后终会有目的揭晓的一天。静观其变,拭目以待。薛真卿如此腹诽着。 …… 日间伴随秦王慕容成岭走访了教习所和羽林孤儿军军营,薛真卿已经感到十分疲乏,想到晚上还有那班庐阳纨绔的酒局要赴,薛真卿不禁感到头疼,在回府更衣的马车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自从中了林邑奇毒之后,薛真卿的精力体力都大打折扣远不如前,偶尔还会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来。 今日也是如此,她接过赵璃俐递来的参汤,“呼噜噜”干了一碗。换上一身足够奢华的蜀锦锦袍,带上赵璃俐一起坐上从车行雇来的马车,往流觞院方向驶去。 慕容成岭既担心薛真卿的身体,亦顾及要掩饰她的真实身份,便向太医院调来了女医侍赵璃俐一直在左右照顾日常。 车到了流觞院前,赵璃俐轻轻摇醒薛真卿,“薛姐姐到了,切记尽量少饮酒,我在车里等你。” 薛真卿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搭在自己肩头赵璃俐的手,展露一个透着倦意的笑容,让她放心。 车夫掀开车帘摆上脚凳,一身蜀锦,闪着珠光宝气的薛真卿甫一下车,流觞院的掌院妈妈青玦便笑靥如花地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停喊着: “诶呀!薛先生呀,贵客!贵客!” 说罢便拉着“薛敬辞”就往院里走,回头又对小厮吩咐道:“叫姑娘们上二楼雅间,那几位爷儿全到了,就上菜。有点眼力见!” “薛先生,这身真是好看得紧呐!”青玦妈妈锦帕掩唇,啧啧赞叹,露着艳羡的目光,又大声说道,“先生这身是蜀锦,诶唷,也只有秦王府上薛先生这样的妙人儿才压得住这蜀锦的华贵气。” 青玦妈妈的声音盖过了丝竹之声,吸引来了更多客人的目光。 “薛敬辞”沐浴在一楼大厅诸位客人仰视的目光中,提着袍角,缓步踏上楼梯,一边不失礼貌地笑着答道: “妈妈谬赞了,小可也只是承蒙秦王殿下错爱,才得了这一身。” “也是埋汰了这么好的东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全大燕的妙人儿可都在妈妈的流觞院里,那些天仙美人才配得上穿蜀锦。” 青玦妈妈笑得世故: “薛先生说笑了,还好薛先生没有投个女胎,否则‘自是花中第一流’,这花魁呀,也没我流觞院里什么事儿了!” 说着,青玦妈妈忽又察觉自己失言,轻轻掌了自己一嘴巴子,不尴不尬道: “呸呸呸,看我这嘴,净瞎说,明明是云泥之别,怎能把薛先生与我们这种风尘中人作比较呢?先生莫怪!”说完福了福表达歉意。 “薛敬辞”轻轻勾了勾嘴角,展颜轻笑:“无妨。”话锋一转,又对青玦妈妈嘱咐道,“今晚让姑娘们尽心伺候,把雅间里那几位爷们伺候高兴了,改明儿,我让那几位爷儿给妈妈和姑娘们也整上几匹蜀锦。” 青玦妈妈闻言,喜笑颜开,拍着手说道: “这感情好!就算没有蜀锦赏赐,咱们都得伺候好爷儿们,更别说薛先生愿意费心费力为我们姑娘争取蜀锦做赏赐呢。” “要知道,这蜀锦如今只在西楚官市才有,是咱们小老百姓啊有钱也买不着的紧俏货。” …… 两人谈笑间上了楼进了雅间,只留下方才的话音和“薛敬辞”身着蜀锦华服的背影给楼下众人“品味”。 有陪侍的院中姑娘也不失时机地旁敲侧击,单手托着香腮,侧首看着身边的恩客,说道:“真好看,听说掌院妈妈也就只有一身蜀锦做的衣裳,平时都不舍得穿,我呀,如果能有一方蜀锦做的帕子也就知足了。” “要什么帕子呀,要匹蜀锦做衣裳还不容易,”恩客拍胸脯对身边的姑娘保证,“改明儿我给你买两匹来。” 说着又开始和姑娘喝酒取乐,笑得甚是开怀。倘若这位恩客知道第二日的“买锦遭遇”,估计他现在不仅笑不出来,还要悔死对喜欢的姑娘做出这样实难兑现的承诺。 大燕民间布坊里哪里还有蜀锦的影子?唯有一间成衣铺里剩下最后两身,掌柜也是奇货可居,价高者得…… 所有蜀锦一夜之间从大燕、西楚的市面上消失,全部收归西楚官营,且要大钱“楚千币”方能交易。 “楚千币?” ”又是什么?” “谁兜里有?” …… 由此,赵凌云筹划的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悄然拉开了序幕。 “薛敬辞”摇着招牌小扇,跨进雅间,郭元常就拍着身边的坐席,热情冲“他”招呼道: “贤弟,这边坐。等你好久。身子好些了吗?怎生瞧着似乎又清减了几分。” “嘿哟!咳咳咳……”陈洞锐就着身边姑娘的手喝了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今晚这身打扮的“薛敬辞”惊艳到了,呛得他连声咳嗽。身边的姑娘立即拿起帕子替他擦拭。 郭元常点了点身边伺候的姑娘,姑娘会意,跪行过来,就要替“薛敬辞”脱靴,薛真卿立马触电般迅速收回了脚,推辞了。 陈洞锐见状调侃道:“郭兄真是不解人意,咱们敬辞是从不让姑娘、小倌近身的,秦王面首,恩宠正盛,他得为着秦王殿下守身如玉呢。” 薛真卿靴子里垫着厚垫,方能有一般男子的身量,脚也较之男子娇小很多,怎能让人脱靴窥见靴中玄机呢? “薛敬辞”轻轻勾唇哂笑: “洞锐兄,又拿我说笑了。我哪里受宠?这次南疆豁出性命替秦王殿下挡了一箭,也只得了这身衣裳。其他别无赏赐。” 陈洞锐起身,围着“薛敬辞”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 “这身衣裳才是最好的赏赐啊!敬辞莫不是受伤卧床久了,都不知道外头的行情了?如今可是‘一锦难求’,秦王能用这上等蜀锦把你‘包裹’起来,才正是彰显极尽恩宠啊。” 郭元常又招手招呼“薛敬辞”坐下,待“他”落座后,神神秘秘地说道: “要说这蜀锦,虽然向来稀缺,又一直受到达官贵人们的追捧,但火到今天这个份上,还得说说煽起这阵火的‘妖风’……” “哦!”薛真卿故作惊讶道,“‘妖风’?愿闻其详。” 郭元常指了指东边,说道:“这风啊,从东边来。” “东边?”陈洞锐不解,蹙眉插嘴道,“蜀锦不是西楚的吗?要说,也得是‘西南风’,怎么扯上了东边?” “这庐阳皇都东边有啥?”郭元常自问自答道,“一代风流才子乔洛霖的听澜阁啊!” “我听说,前阵子,听澜阁又开阁办了新展,展出的除了书圣、画仙的字画以外,还有蜀锦华服。” “阁主乔洛霖又开坛讲了三天《周礼》,说什么士大夫须得对衣着也要有所要求,合适的衣着不仅是礼仪,还是身份的象征。” “那几日讲学,他自己穿的就是绣了翠竹的蜀锦,华贵却也不失清雅。” “他可是如今除了西楚前朝太傅章载道以外,文人学子心中的另一座泰山北斗。” “他又不同于章载道的一本正经,他在风月场中极受欢迎,多少欢场女子求他一词以抬身价,又有多少年轻学生争相效仿他……” “这风呀,就这样刮起来了,蜀锦之风‘卷’起了文人学子,也牵连着秦楼楚馆里的莺莺燕燕。” “可是,当人们竟相欲去购买蜀锦的时候,却发现,一锦难求,真真有钱也买不着!” “西楚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一切蜀锦的民间交易,全部收归官营,还在少府监下重新设立锦官一职,严格监督一切蜀锦交易……这,是不是也太凑巧了?” 郭元常并非普通纨绔,并非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之辈。他好歹是个户部侍郎,对物价浮动、市场贸易等情报有着敏锐的直觉,他已经隐隐察觉到蜀锦之风事出有妖,但是说不上来问题究竟又在哪儿。 “凑巧罢了!因为收归官营了,蜀锦就奇货可居了呗!”陈洞锐吵吵着打断了郭元常的话,“这有啥可以多想的。哪儿来那么多阴谋诡计。回头我也把家里那几套拿出来穿穿,招摇招摇。哈哈哈!” 郭元常无奈笑着,手指虚点了几下陈洞锐 ,“你还嫌自己不够招摇?就差当只孔雀满大街开屏了!” 就在三人插科打诨饮酒谈笑间,雅间门被敲响了。 小厮递来一张字条,打开一看,方知是周适畅差人送来的,今日他要爽约了。 工部办事大院里差事没干完,他那担任工部尚书的老爹又总 在跟前晃悠,他不敢撂下公务出来吃酒,字条中又承诺了日后他做东再摆一桌,为“薛敬辞”洗尘、压惊。 “适畅兄真顶了工部侍郎的缺了?”薛真卿问道。 郭元常点点头:“是啊。就在你疗伤休养的时候走马上任了。他那个跳脱的性子哪里坐得住,天天被他爹按在工部衙门里当差,日子可不好过啊。” “当上侍郎又怎么样?”听到自己被放了鸽子,陈洞锐心中不爽,不阴不阳地又开了腔,“元常兄不也是个侍郎?咱们这里两个侍郎,但每次来这流觞院,青玦那个看人下菜碟儿的老鸨子拨来伺候咱们的也只是二三等的姑娘。一等红牌都被太子、六王爷这些真权贵给包了,花魁娘子咱们更是见不着。” “哎……”郭元常也长叹一声,恹恹地附和,“谁让咱们才学风流比不上楼下大厅里吃雅席的文人,钱财权势又比不过隔壁那几位听小曲儿的真权贵……” 薛真卿的吃喝开销都来自秦王府,大燕朝中为官的俸禄多寡她并不清楚,于是问道: “官拜侍郎可是正四品的官职,怎还会缺钱呢?” 陈洞锐和郭元常闻言,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缺啊,怎么不缺?” 陈洞锐补充道:“请敬辞来这流觞院玩耍,对我们来讲也是奢侈事儿,若没有家里老子给的零花,哪里能够隔三差五来这里消遣?” “敬辞并非大燕子民,也没在朝廷哪个衙门里当差,你是有所不知啊。”郭元常也说明道,“我们大燕鲜卑一族原先在朝为官并没有俸禄,俸禄是先帝推行汉化以后才开始才有的东西。但当今圣上克勤克俭,俸禄给的并不多,想要富裕,得立功受赏。靠着赏赐才能有盈余。” “那在先帝推行汉化以前,没有俸禄的时候,在朝为官的靠什么过活?”薛真卿饶有兴趣地问,“还有那些鲜卑氏族、门阀世家,我看他们个个锦衣玉食、出手阔绰的,他们又是哪里来的钱财?” 郭元常简单扼要、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两个字:“靠贪!” 接着又如数家珍般,说起了从南燕到大燕,历朝历代出过的鲜卑族大贪官,以及先帝们是如何整治的。 薛真卿闻言,“哗”地一声潇洒打开折扇掩唇轻笑,心中似又捕捉到了什么可以瓦解大燕的法子…… 第88章 暗投 今晚这场酒,虽然少了周适畅这个善于抬杠起哄的,也没有流觞院里的一等红牌姑娘作陪,但好在三人八卦聊得开心,后半场又有长袖善舞的青玦妈妈周旋,陈洞锐和郭元常也算是尽兴而归。 星月夜,民巷低洼处的积水倒映着天上的星辰和朗月,又被粼粼驶过的马车车轮碾碎。 薛真卿靠在马车的厢壁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脑海里翻腾着的尽是远在蜀郡的赵凌云。 “凌云哥哥,我刚刚想到了复国的好办法,我们可以从内部瓦解大燕。” “凌云哥哥,最近的书信少了,一切可否安好?” …… 薛真卿陷在梦魇里,迷迷糊糊地和记忆中的赵凌云说着话,忽然,慕容成岭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她的梦里,挡在她和赵凌云之间,满面忧伤:“推宫过血,薛姑娘,你欠着我的情债,为何忍心如此待我?” “噗呲”,有宝剑刺穿慕容成岭的胸膛,是青锋皓月剑,慕容成岭心口鲜血迸溅,洒了她半面,咸腥温热……慕容成岭满身是血、面容痛苦地倒下,亦如从前薛守仁倒在她面前那样。随着慕容成岭慢慢倒下,缓缓露出了背后刺杀他的人——黄金面具覆面……广元王周瞻? 周瞻为何拿着凌云哥哥的青锋皓月剑? 就在她陷在胡乱的梦里,周身冷汗淋漓的时候,车夫突然勒停马匹。马车突然停下,惯性让她重重磕在了车窗窗棂上,醒了。 赵璃俐急忙扶住她查看额头的伤势,还好没有破皮,转头向外问道: “车夫怎么了?为何突然停车?” “回小姐的话,有、有人拦车。”车夫答道,声音里透着战战兢兢。 谁会在深夜里,在这偏僻的民巷拦车? 贼人打劫? 车里没有可以傍身的武器,此刻车里只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和毫无功夫的老车夫。薛真卿不由自主地把赵璃俐往身后拉了拉,挺身挡在了前面。 “夜半拦车,惊扰薛先生了,还请先生勿怪。”车外有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我们家主有请,劳烦先生请随我走一趟。” 薛真卿隔着车帘问: “你们家主是谁,何事需要深夜拦车?不能光明正大明日到秦王府中一叙?” “呵,”车外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先生说笑了,深夜相邀,自然是有不便登门秦王府拜会的事儿。至于在下的家主是谁,先生随我来,见到了自然明白。” 马车在狭窄民巷中无法掉头回转,前路又被这黑衣人堵死,薛真卿思忖片刻,掀帘下车,赵璃俐小声叮嘱:“小心!” 薛真卿点点头:“在此等我。先不要惊动秦王府。” 薛真卿随着黑衣人在昏暗的民巷中七拐八绕,上了另一辆马车,半个多时辰后,马车一路疾驰把她拉到了庐阳城郊的钓鱼台。钓鱼台上稳坐一人,看背影,身形肥硕,正秉烛夜钓。 方才拦车的黑衣人“哗”地一撩袍摆,单膝跪下:“主子,薛先生请来了。” “好、好,请薛先生上座,你退下,别让外人打扰我和薛先生说事儿。”钓鱼台上那位施施然说道。 黑衣人起身抱拳诺了一声,便退去远处守着,行动带风,干净利落,一看便知武艺超绝。 薛真卿拾级而上,端坐钓鱼台的那人并不转过身来,仿佛正专注钓鱼。待上到台上,借着那人身边灯笼黯淡的光线,薛真卿看清了他身着黑色蜀锦华袍,袍子上面用暗金色丝线绣了四趾蟒纹。 薛真卿见状立即跪下,恭敬叩首,道:“学生拜见王爷!” “哈哈哈”,那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搁下鱼竿转过身来,说道,“薛先生是本王请来的贵客,快快请起。” 阔口宽额,大腹便便,笑起来两眼弯成新月,一派慈祥宽厚的样貌,这不是大燕当今圣上的六弟“笑弥勒”慕容烨又是谁? “薛先生好眼力,竟能在这暗夜,光从背影就能猜出我是谁。”六王爷慕容烨扶起薛真卿笑道。 薛真卿:“王爷威仪,不同凡响,纵是背影自然也能认得出来。” 慕容烨笑得更是开怀: “本王看来,薛先生的这一张巧嘴才是不同凡响,一开口就让本王甚是高兴!” “不仅如此,薛先生的眼界、胆识也都非常过人啊!” “帷幄之间一步三算、沙场之上忠心护主,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难怪本王那个二侄子花了大力气,不惜在朝堂之上和太子反目,甚至不顾名声、不要前途,也要把先生请下老君山、带回庐阳、藏进秦王府里。” 薛真卿闻言,连忙重又跪下,故作惶恐,杏目圆睁薄唇张翕,半天才说出一句:“学生不敢!学生何德何能,承蒙秦王殿下抬爱。” 六王爷慕容烨早已探知“薛敬辞”的“所图”与秦王慕容成岭的“所予”不对等。 此间,“他”又在南疆孤注一掷,舍命替秦王挡了一箭,竟不曾料想,居然未得任何封赏,听闻最近“他”更是牢骚满腹、郁郁不得志,于是,今夜,亦是纨绔同游、欢场买醉,借风月酒解仕途愁…… 因此,六王爷慕容烨也不再绕弯,单刀直入,向“薛敬辞”透露了太子的招揽之意: “想必薛先生也有所耳闻,当日,太子曾在朝上反对秦王招安老君山。” “其实,太子殿下并不反对‘招安’,而是反对‘秦王招安’。太子殿下要防秦王结党。” 薛真卿跪地低着头,并不言语,等候六王爷慕容烨说出下文。 慕容烨:“当今圣上,贤德英明,但也不是完美无缺、滴水不漏。人非圣贤,终究是璞玉微瑕,圣上的瑕疵在于一碗水不端平。” “而,为父为君,尤忌不公,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皇上和先皇后伉俪情深,由于三兄弟中秦王的长相酷似先皇后,从小,陛下就偏爱秦王多些,先前甚至一度想要违祖制,生出过废长立幼的念头。” “而今,又不顾朝中老臣们的规劝,把兵权全权交于秦王。” “本王那个二侄子若能懂事儿些倒也罢了,但他偏偏又是个恃宠生骄、不知避讳的,只顾自己博取圣宠和民间虚名,再三让太子陷入难堪之境。” “帝王之家最怕兄弟阋墙,所以,太子防的是秦王羽翼日益丰满,有朝一日心生反意,太子并不是针对老君山众人。还望薛先生体谅。” 薛真卿诚惶诚恐:“学生岂敢迁怒太子。” 六王爷慕容烨扶起“薛敬辞”,和蔼地笑着:“先生不用如此战战兢兢,本王今日冒昧请来先生,乃是太子授意。” “太子殿下希望先生能为太子幕僚,辅佐储君。平日替太子看着秦王,谨防他有异动。这并非太子多疑,而是唯恐‘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终究,防人之心不可无。” “毕竟,官家如有变故,苦的是天下百姓。太子殿下他赌不起也输不起。” “再则,太子仰慕先生学富八斗、谋略过人已久,还请先生暗中为东宫出谋划策。殿下承诺,现在虽不能给先生一官半职,但银两赏赐绝不会短了先生的。将来太子继位,可拜先生为三公之一。” 薛真卿细想了下六王爷话里的意思: 一是希望冰释前嫌。 二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他,太子迟早要收拾秦王,跟着秦王不仅没有前途,更是自寻死路。 三是招揽他为太子幕僚——一个潜伏秦王身边的太子幕僚。 六王爷见“薛敬辞”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又道: “坊间传闻先生为秦王面首,倘若传闻属实,太子和本王皆惜先生一介堂堂好儿郎,却屈于人下……” 好一句“屈于人下”,一语双关。 “薛敬辞”似被此言触及了痛处,蓦然抬起头,直视六王爷的眼睛,悲愤填膺,说道: “王爷,学生也是书香门第,名门之后,也曾十年寒窗苦读,阅遍圣贤书。也懂礼义廉耻,也欲封侯拜相,怎奈生逢乱世,命运多牟。” “如今,出于无奈才屈身于秦王府。怎料竟被坊间传得如此不堪。” 六王爷见“薛敬辞”这般激动,知道一番口舌,终于有句话撬动了“他”的心门,此后策反、拉拢便是事半功倍。 于是趁热打铁,继续侃侃而道: “秦王若是怜惜先生,真心相待,怎会让先生沙场涉险,又怎会让此等污言秽语流传坊间,毁了先生的清誉。” “先生如若追随太子,东宫定当以礼相待,荣华富贵,封侯拜相,并为先生着史,留一世清名。” “薛先生,你们汉人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埋头苦读,为的不就是日后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吗?跟了太子,将来在朝堂之上便是稳坐钓鱼台!” “薛敬辞”冲六王爷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王爷抬爱,薛让任凭太子殿下差遣。” 六王爷微笑频频颔首:“今后大家都是东宫的人,薛先生不必拘礼。” 说着,唤来方才的黑衣人,命他妥善送“薛敬辞”回去,今日密会之事,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回到秦王府的时候,东方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薛真卿另外赏了车夫一些银两,叮嘱他不可将她被黑衣人“请”走半宿一事传出去分毫,便打发他回去了。车夫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收了银两不多问一句,一溜烟地赶回车马铺去。 …… 彻夜未眠,薛真卿只觉疲乏困顿得睁不开眼,更衣躺下补眠。晌午等秦王散朝回来,还要起来参加府中议事。 谁知,还没到晌午,她又被赵璃俐摇醒了。 赵璃俐有些惊魂未定地小声对睡眼惺忪的薛真卿说道: “姐姐,我方才在外头听说,昨夜为我们赶车的那个车夫死了,听车马铺的人讲,他回去没多久,便又有客人租马车,点名要他赶车,说是熟客,让他去望波山接人。” “结果,被去听澜阁听讲学的学生看见了……看见了山脚之下车毁人亡。” “看着像在山道上失足跌落,可是,是不是也太凑巧了点?会不会是……” 薛真卿闻言睡意全消,道:“杀人灭口!” 赵璃俐:“看得出,六王爷是心狠手辣之人,姐姐此番假意投靠,就怕是与虎谋皮,凶险无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薛真卿道,“为成大业,哪怕是龙潭虎穴、刃树剑山,也得冒险一闯。” “何况……孤身犯险的又何止我一人?也不知你皇兄深入镜城之后如何……” “自他说要深入镜城之后,至今还没收到过木鸢传信。” 经薛真卿一提醒,赵璃俐不禁也担心起赵凌云来。 …… 仲春,二月十五。西楚蜀郡。 春寒料峭,枝头犹有千点雪,锦江水涨漫过堤岸。 根据闻喜公公的回报,广元王今日也会进入镜城,于是,赵凌云于几日前便开始让闻喜在广元王府的饮水中暗暗分次投入迷药。 这种迷药普通人吃了无碍,但于习武之人,只要运功练武,迷药就会游走周身,然后出现风寒症状,会暂时降低视力和听觉。 只要分次下毒,中毒之人并不会察觉自己是中了毒,只会误以为偶感风寒导致的头晕目眩、鼻塞耳鸣。然后,只要不再继续喂毒,则不日便会不药而愈,整个过程就如同患了一场风邪感冒。 赵凌云划船往江心而去。小舟上放着玄铁块,舟楫吃水极深,稍有波涛荡过,舟内就会溢进水花,还没划到江心,赵凌云已经靴袜尽湿,能感到凉意从脚底升腾而起,逐渐弥漫周身。 不远处已经有旋涡渐渐形成,赵凌云知道这就是公输先生所说的“虹吸”。 他连忙在腰上绑上玄铁块,加大重力以便让自己能够尽快下沉到锦江底,寻找那根公输先生没来得及加盖滤网的管道。 在弃舟跳入旋涡之前,赵凌云回头看了眼小舟上的羊皮袋囊。这个袋囊里面装的是空气,公输先生担心赵凌云在水下缺氧,特地为他制作的,在水底憋不住气的时候,可以就着羊皮袋囊换一口气。 但是,使用羊皮气囊也有弊端。它会加大浮力,也许会导致赵凌云尚未潜到水底,虹吸现象就已经结束。 没有“虹吸”,赵凌云无法从这条路进入镜城。一旦错过今日的“虹吸”,又需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赵凌云不想再等,今朝羽翼已渐丰满,文嘉帝不愿再受制于人、进退掣肘。 他最终还是抛下羊皮气囊,纵身一跃,顷刻间就消失在了锦江江心。 仲春时节,消融冰雪汇入江中,江水冰凉刺骨。 被虹吸形成的旋涡裹挟,随着旋涡旋转、下沉,很快赵凌云就感到头晕目眩,周身刺痛。 寒冷的江水如同一根根长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的皮肉骨缝,刺痛感逐渐变成了剧痛,深入骨髓。 潜到江底之后,顺利进入排水管,手脚碰到管壁的时候都会激起一阵锥心的痛楚。 管道里漆黑逼仄,瞪大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黑暗自四面八方向他碾压过来。 赵凌云尽可能地蜷缩身体,不让自己刮蹭到管壁,肺脏中的空气即将耗尽,水底的压力挤榨着他的五脏六腑,此刻,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痛楚,都会让他憋不住吐出肺脏里的最后一缕气,然后坠进永久的暗夜,不再醒来。 就在他即将陷入混沌的时候,眼前有光亮一闪而过,赵凌云伸出手臂紧紧抓住周边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不让自己被湍急的水流冲入地下暗河。 方才裹挟他周身的冰凉江水,此刻变成了水柱冲击着他的头顶,就在被冲进地下暗河的寸前,赵凌云感知到了一星光亮,他知道那里就是排水管和地下暗河的交界处,唯一可以逃生上岸的地方。 湍急水柱冲击着他,如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的头顶,让他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周遭从一片静谧变成了哗哗水声轰天彻地。 赵凌云逆着倾泻而下的水柱,紧紧攀附住暗河中的礁石,一寸一寸往头顶的光亮处挪去。 寒冷、失温、疼痛、缺氧放大着身体的痛楚,模糊着意识的清明…… 有那么一瞬间,赵凌云想就这样卸掉浑身的气力,沉沉睡去,睡着了就能不再承受这些彻骨锥心的疼痛…… 听公输先生说过潜入镜城要经历三道关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曾料想,真实的过程竟是如此这般难熬。 锦江虹吸倾泻而下的水量渐渐减小,赵凌云强撑着脑中的最后一丝神志,松开腰间绑着玄铁块的腰带扣,放开紧紧抓住礁石的手,向着头顶的光明游去。 “哗啦”一声响,赵凌云从满涨的暗河破水而出,刚刚脱离深水,身体异常沉重,他趴伏在岸边,张开嘴急促地喘息,像一条脱水的鱼儿在滩涂上索水一般,贪婪的汲取着重回肺脏的空气。 意识渐渐回拢,赵凌云起身,按照脑中的地图,涉着齐脚踝的积水,往镜城暗巷走去。 锦江虹吸暗河涨水,河水漫过附近的街巷,倒也很好地掩盖了赵凌云潜入镜城的痕迹。 镜城里不见天日不分昼夜,每十步设有长明灯,每百步立着漏刻计着时辰。 暗巷由于靠近暗河又地势低洼,常年被积水浸泡,无法居住,如同公输先生所料一般,那里已经被弃置多年。 赵凌云在暗巷换上装在密封袋子中随身带来的夜行衣。扣上精钢腕扣,黑黝黝闪着金属光泽的腕扣中藏着三柄薄如蝉翼的袖中丝。 这是今日赵凌云唯一可以赖以防身的武器。 若遇危险,三柄袖中丝用尽,他也将万劫不复…… 第89章 虎狼(上) 赵凌云按了按腕扣,精钢所造,触之,指腹生凉,经过适才的一番折腾,他现在的体温一时也捂不热这个腕扣。 手脚还有些许麻木,他倚着墙垣稍加休息,同时也观察着外头的情况。 镜城的房屋街道呈半弧扇形排列,最深处也是地势最高处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居所。 那里也是赵凌云此行的目的地。 从暗巷巷口往外张望,镜城里面没有花草树木,房子也是灰黄色的土木砖石所建,街道、墙面都反射着高悬的风灯黄色灯光,镜城因此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像极了飞沙漫天、黄土卷地的戈壁荒漠。 不过,这里没有飓风。也没有扬尘飞沙。 暗巷外头不时有巡逻士兵列队走过,在这样的城中,赵凌云一身黑色夜行衣不但不能掩饰行迹,反倒是引人注目。他小心翼翼踏出每一步,唯恐足下扬尘,引来巡防突厥兵士的注意。 几次与巡逻兵擦身而过,甚至有感官敏锐者,回头疑惑的望向他藏身的地方。 赵凌云心口突突直跳,气不敢出。 “危险,谁不怕呢?可是有时候‘明知山有虎’,也终得有人‘偏向虎山行’啊。”赵凌云想着,默默抹去发际淌下的水滴。一鼓作气,闪身跨出了藏身暗巷。 他贴着墙根往镜城深处潜行,半途,偷偷进入一间民居,只见正屋迎面的墙上挂着长生天腾格里的画像,画像之下,香火供奉,靠近香炉的墙面已经被熏成了浅褐色。足见这间屋子的主人对长生天供奉时间之长,虔诚之心至诚。 赵凌云在这户人家的后院里拿了晾着的衣裳,乔装成镜城里的突厥居民,走上了街。 一排一排的街市之中,数打铁铺最多,鳞次栉比地连成了一片。“叮当叮当”的打铁之声不绝于耳。外围的街市如同西楚民间,有开门做生意的商家、手工作坊、也有民居,再往镜城深处走,就成了毡帐营房,囤聚着突厥兵。 成排营房后头的高地上坐落着可汗阿史那俟斤的穹庐毡帐,饰以金银丝制品,非常华丽。毡帐外面高树一杆狼旗。狼是突厥人的图腾。 突厥人有着“随逐水草”的游牧习俗,又被称为“行国”,上至可汗下至百姓皆居住毡帐。但被广元王偷偷屯于镜城之后,除了军士和可汗,其他手工业者不得不摒弃习俗,住进了同汉人居所一般无二的土木房子。 营房一带守卫森严,想要潜入几乎没有胜算。 这便是公输先生曾说过的老天设下的三道难关之外的不可测因素。 连镜城建造者公输先生也无法预料的难关。赵凌云只得躲藏在营房附近的小巷。等候广元王的出现。根据闻喜的情报,每月此时广元王都会入镜城见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并向城中突厥兵士赠送牛羊。 他又按了按腕扣,三枚袖中丝,今日的保命杀招。 一成不变的昏黄光线让人容易产生错觉,若不是近处的漏刻发出的滴答声和不时进出的兵士,他差点觉得这里的时空是静止停滞的。 有鼓乐声响起,营门打开,这是欢迎广元王的仪仗。 远处,黄金面具覆面的广元王为首,后面跟着百十余西南军,皆是四人一组合抬着牛羊酒水,浩浩荡荡往营房方向来。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走出高地上的穹顶毡帐,在狼旗之下,一手按住腰间佩刀,一手抚胸鞠躬。身后侍从则双掌向上略微前伸敬天鞠躬后交叠于胸前,向到访的广元王郑重行礼欢迎。 广元王也冲他们抱拳行礼。呵呵笑着叫了声“老朋友”便和可汗阿史那俟斤相携进入穹顶毡帐。 营房前面则一阵忙乱。双方兵士交接抬来的牛羊酒水。 有西南军士去寻茅房落了单,被赵凌云瞅准机会射出一柄袖中丝,直击睡穴。 军士发出一声闷哼,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被赵凌云一把扶住,丝毫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神不知鬼不觉的绑了人藏在了柴草垛中,等这个军士醒转少说也要十二时辰。 十二时辰足够赵凌云探寻镜城之谜了。 赵凌云换上晕倒军士的衣服,避开其他西南军,混入营地宰羊的突厥兵当中,暗中观察着穹顶毡帐。 营房空地上架起了干柴、燃起了篝火,烟气被公输先生所造的无处不在的排风换气管道抽走,城内空气依旧干净又充沛。 突厥兵们又在篝火上支上几口大锅,很快几头被宰杀处理干净的羊羔被抬了过来,羊杂熬汤,全羊烧烤,锅中沸腾翻滚的清水,很快变成了奶白色,飘香千里。全羊正被烤得滋滋冒油时,镜城中敲响了暮鼓。 镜城之中纯靠靠漏刻计算时辰,用晨钟暮鼓表示着昼夜交替。 民巷中的“十步一灯”在暮鼓声声中纷纷被人用长杆摘下熄灭,只剩下街头巷尾的几盏长明灯和民居里星星灯火透出窗棂…… 镜城外围的民巷陷入了“黑夜”,和篝火通明的营房区域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凌云随几个突厥兵一起抬着烤好的全羊送进可汗阿史那俟斤的穹顶毡帐。 退出时,故意落后了几步,趁人不注意,闪身躲进了毡帐背后。屏息凝神关注着穹顶毡帐内的动静。 酒足饭饱,可汗阿史那俟斤挥退了帐内侍从,看到侍从们鱼贯而出,赵凌云从暗袋里掏出公输先生发明的“谛听筒”,小小一个可以伸缩的黄铜圆盒,撑开之后一头大一头小。大的一头紧贴毡帐,小的一头可以塞入耳内。 如此,帐内谈话,便可声声入耳,听得一清二楚。 只闻,可汗阿史那俟斤问道: “广元王,我们何时才能走出这个昼夜难分、天日不见的镜城?” “可汗,时候未到,还需可汗带领突厥一族按兵不动,稍安勿躁啊。”广元王幽幽说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知可汗可否明白其中道理?” “还要等?”谛听听筒里传来可汗阿史那俟斤不耐烦的声音,“我们已经从永晏帝等到孝钦帝,现在又熬到了文嘉帝继位,这西楚的皇帝都跟走马灯似的换了三茬了,我们还是没能出去。” “不仅我们出不去,听说,广元王的西楚也是丢了半壁江山……如此,王爷您自己都被偷家了,还如何兑现当日承诺的‘事成之后,予我族人水草肥美之地’的承诺?” 广元王的声调也有些微微抬高:“兑现承诺?” “可汗当日兵败阿尔泰山,被柔然追得满草原跑,犹如丧家之犬,是谁收留了可汗的残部,让您的突厥儿郎不至于沦为柔然的锻奴?被异族奴役。” “可汗责怪本王不兑现承诺,试问可汗可曾履行你当日的誓言啊?” “哎,不仅如此,可汗甚至还对本王让突厥一族重归家园的能力心存怀疑?” “可汗,怀疑可不是朋友之间该有的东西。” “的确,我泱泱西楚是丢了半壁江山,但是,可汗啊,本王全身而退了啊,甚至还和大燕缔结邦交,两国之间百年无战事。” “大巴山和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峡以西依旧是我西楚国境。” “两国通商,如今国库日渐充盈,复国只是等个合适的时机,易如探囊取物!可汗,无家可归的,可不是本王啊!” 可汗阿史那俟斤操着流利汉语说道:“既然王爷说道了承诺,那么我倒要和您算一算,到底哪家没有兑现。” “王爷可还记得永晏帝?” “晋元年间,王爷私吞遂宁、徐州、钦州三州军粮,捅了大篓子,永晏帝那年彻查军粮案,王爷堵不上窟窿,说不清缘由,被永晏帝三道金令急招回庐阳,是谁替您善后的?” “哈哈哈!”广元王爆出大笑,“善后?” “可汗这些年汉语越说越好,连笑话都说得如此生动又顺溜!” “别人不知,可汗难道还不知道吗?本王当年私吞军粮是为了谁?没有本王冒死私吞了遂宁、徐州、钦州三州军粮,当年要饿死的不是我,可是可汗您的十万将士啊!” “可汗如今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安稳,却倒过头来翻脸不认人,竟拿刺杀永晏帝大逆不道一事来向本王邀功?” 可汗阿史那俟斤一时语塞,怒道:“你!” 广元王冷笑:“我,是我,是我为了可汗的子民吞了三州军粮,本王喂饱你的子民、养肥了你的马。” “但可汗承诺的猛火油呢?” “地龙跑了一次庐阳,回程只到老君山就消耗殆尽了燃料跑不起来,成了密道里的废铜烂铁。本王再问可汗讨要些猛火油,可汗却一再推脱……” “吃了本王的粮,躲进本王的镜城,如今又想要本王的地。却不给本王承诺的猛火油!这些倒也罢了,如今还倒过来大言不惭指责本王不守约定。可汗真是好大的面子!好厚的脸皮!” “可汗当年的确是杀了永晏帝,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可这也是为了可汗您自己啊。” “如若我被三道金令召回庐阳,被治了死罪,没有我,谁给藏身镜城的十万突厥将士投喂这些年?” “日后又有谁能解救困于柔然沦为‘锻奴’的二十万突厥残部?” “为了您的突厥,我可是不惜杀了当时的中书令顾建玥、大司农公孙伦常、徐州刺史王迪牧、钦州刺史夏雁俍、遂宁太守席韶逡……为了让您的子民吃饱,军粮一案枉死了多少西楚官员?这些冤魂可是我为可汗背上的债。” 听到外祖父席韶逡的名字,赵凌云不禁手上一抖,“谛听筒”划过毡帐,发出轻微的“唰”的一声。 被闻喜公公喂了毒的广元王耳目塞滞,当他还没有察觉异响之时,可汗阿史那俟斤已经突然暴起,大喝一声:“谁!” 话音未落,九环鬼头宝刀已经划破毡帐,砍到赵凌云眼前…… 第90章 虎狼(下)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刀锋划破毡帐,擦着赵凌云的鼻尖掠过,赵凌云就地一滚,从破口处滚进了穹顶毡帐内,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还未及起身,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九环鬼头宝刀又当头劈了下来,呼啸生风剑气逼人。 赵凌云抬臂格挡,精钢腕扣“锵”地一声和九环鬼头宝刀撞击到一起,火星迸溅。 赵凌云眼疾手快,改挡为抬,紧接着又将带了精钢腕扣的手臂贴着刀面转向刀背之上,使出了十足的劲道,再借着阿史那俟斤抬刀劈下的势头,将他的九环鬼头宝刀压到地面上,深深扎进砖石缝里,死死卡住。 在格挡的间隙,电光火石间,赵凌云放出了第二枚袖中丝。 缠斗激烈,抬手不稳,薄如蝉翼的袖中丝竟像失了准头,没有击中近在咫尺的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 袖中丝,正如其名,乃是薄如蝉翼小如柳树新叶的一柄飞刀连着精钢千锤百炼出的钢线藏在腕扣之中,连着机关。紧要关头,按下机关暗扣会从腕扣中飞出。 远程发射时,袖中丝是飞刀,不过由于飞刀极小很难一招毙命,发明它的公输先生建议赵凌云,用这个飞刀去击打敌人要穴,比起企图一招击毙对方,制服效果反倒会更好。近身搏击的时候,则可利用飞刀连着的钢线进行绞杀。 赵凌云此刻放出的第二枚袖中丝其实意不在可汗阿史那俟斤,而是冲着广元王的上星穴而去的。广元王和阿史那俟斤皆没料到闯入穹庐毡帐的刺客会有这一招,周瞻不及回防,闷哼一声,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赵凌云又趁可汗阿史那俟斤奋力将九环鬼头刀从砖石缝中拔出的瞬间,接连放出第三枚,也是最后一枚袖中丝,弃刀不用只扯住了钢线,一个鹞子翻身贴着阿史那俟斤的头顶翻起,腾挪转移到了他的背后。 站在王座上,用钢线勒住了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脖颈,钢线极细也极为锋利,霎时便有血珠沿着钢线一滴一滴淌下。 “别动,这根细丝足以勒断你的咽喉。”赵凌云厉声在阿史那俟斤的耳边说道,“想活命就别动!” 穹顶毡帐外守卫的突厥侍卫拔刀冲入,见状皆不敢轻举妄动再上前一步。 阿史那俟斤问道:“你是谁?” “你站的这块土地的主人!”赵凌云声色俱厉答道,“西楚文嘉帝!” “我来此本想与可汗相商要事,不料可汗见面就下杀招。对我西楚罪臣周瞻倒是称兄道弟以礼相待!” 阿史那俟斤怔了怔,不敢转动脑袋,把眼珠子极力往眼角转去,终于看清勒住他脖颈之人的模样。 他没见过文嘉帝赵凌云,但同为王者,他懂王者身上特有的气势,赵凌云的气质令他信服。其实,此刻,受制于人,他也不得不信服。 阿史那俟斤抬手挥退了冲入穹庐毡帐的侍卫,对赵凌云说道: “西楚的皇帝陛下,来此有何要事,陛下贵为国君何不从镜城正门堂堂正正走进来,本王自会恭迎殿下。何必效仿梁上君子,偷听别人谈话?” “我并不知来者竟是西楚的皇帝陛下,出手重了些,还请陛下海涵。” 赵凌云紧了紧手上的钢线,可汗阿史那俟斤吃痛,不禁仰头又靠近身后的赵凌云几寸,身材高大异常的突厥可汗此刻快要将脊柱反张成了一张弓。 赵凌云厉声道: “恭迎?可汗在此蛰伏多年,三代西楚君主皆不知这蜀郡地下的秘密。” “世间只道经过阿尔泰山一战,可汗的突厥一部早已灭族,谁知竟被藏在这里。借我西楚之地藏身,却非但不拜国君,还要结交罪臣。”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受制于赵凌云,依旧不卑不亢道: “承蒙广元王相助,兵败阿尔泰山之后我族人才得有栖身之所,可待日后徐徐图之。” “至于他是否有罪于西楚国,我并不知道。陛下既然来到此地,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何不我们彼此放下兵刃,就此好好坐下谈一谈?” 说着,为表诚意,率先“哐啷”一声丢掉了他手中的九环鬼头宝刀。 赵凌云也松开钢线,说道: “周瞻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刺杀永晏和孝钦两位先帝,谋害忠良、陷害先太子,又对孤犯有欺君之罪。” “百死难辞其咎。可汗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辈引为知己,莫非也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不敢!”阿史那俟斤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摸到了一手黏腻的鲜血,心中暗道好险,也知赵凌云本可以用一根钢线直接要了他的命,如今手下留情,定是自己对他还有所用处。 便也摆出一副打算好好谈话的姿态,说道: “当日兵败柔然蠕蠕于阿尔泰山,无路可逃。族人中的老弱妇孺尽数被俘,是广元王率西南军领着我们逃入西楚境内,又辟镜城给我们居住,让我们休养生息,以便有朝一日杀退柔然蠕蠕,重归故园。” “至于他是否是西楚的罪臣,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当年救了我十万突厥将士的恩人。” 赵凌云冷笑,道: “可汗糊涂得很,何止不知周瞻在我西楚所犯下的滔天大罪,难道还真以为周瞻救你是出于道义仁心?” “孤今日到访,一为证实周瞻是否私通外族图谋不轨,二是也想和可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合作。”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睨了眼晕倒的广元王,转向赵凌云,抚胸一礼: “文嘉帝快人快语,不似一般汉人说话绕弯,陛下有什么要与我族合作的,请讲。” “周瞻问你们要的猛火油,孤也要。”赵凌云眼神坚定,“孤还要你们帮我西楚锻造兵刃、铁甲、以及出海战船,并对镜城内的突厥军士勤加操练,待孤召唤协助西楚复国。” “孤向腾格里长生天起誓——待西楚复国之后,将会把青海循化一带,北至阿尔金山、西至昆仑山脉、南至唐古拉山一方划归可汗所有,让可汗的马匹有吃不尽的水草,跑不到边界的马场!” “出了镜城之后,即使可汗一时之间不能从柔然手里夺回阿尔泰山脉的故园,但广袤青海也足够让可汗使突厥一族重振雄风,终有一日可以同柔然抗衡。” “如有朝一日,可汗再战柔然之时,孤的西楚定与可汗守望相助,助可汗夺回家园成为草原上唯一的头狼!” 赵凌云说罢,遵照突厥习俗,向阿史那俟斤抚胸鞠躬,郑重行了突厥一族的抚胸礼。 见赵凌云向长生天起誓,阿史那俟斤顿时对这个年轻的君主心生好感。 赵凌云没有像广元王那样摆出的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挟恩图报,要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时时刻刻感恩戴德,每次送去牛羊吃食也似恩赐,居高临下的傲慢让这头昔日的草原狼王感到折辱,但又碍于全族的生息,他不得不生生受着,打落牙齿和血吞。 广元王口口声声喊他为“朋友”,可周瞻的行为态度从未和他平等过,在两人的关系上,广元王是主,阿史那俟斤是从。广元王到此从来不拜长生天,从不行抚胸礼,从未正眼瞧过他的狼旗…… 而,文嘉帝赵凌云却懂得尊重他们的礼仪和信仰。 虽然突厥依旧需要依附于西楚,但赵凌云却能率先开出优越的条件,和他平等对话。 赵凌云懂得,阿史那俟斤再落魄也是终究是狼王,他的尊严当不起施舍…… 文嘉帝这样一个年轻的君主,居然有种懂得一切之后的堪破。 再则,文嘉帝赵凌云开出的条件让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也根本无法拒绝合作。 赵凌云心思细腻,的确有种看破人心,懂得他人内心深处渴求的本领。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兀自心绪百转,低头沉思片刻后,说道: “陛下方才也说道广元王是西楚罪臣,那我同他……” “只要可汗与我西楚结盟,盟友之间,自然是既往不咎。”不等阿史那俟斤说完,赵凌云朗声回答,打消他的顾虑。 阿史那俟斤起身行抚胸礼,回答一声:“好!我也向长生天起誓,西楚皇帝只要不背信弃义,我突厥一族便任凭差遣!” “不过,”赵凌云突然话锋一转,说道,“虽然,承诺了可汗既往不咎,但孤还是想知道,当初广元王和您的交易内容。因为这里面涉及到我的血脉至亲。” 突厥人政教合一,又有很强的家族意识,素以家庭为单位。赵凌云所说的,广元王和可汗阿史那俟斤的密谋涉及到了他的血脉至亲,令阿史那俟斤有了感同身受的惺惺惜惺惺之感。 阿史那俟斤将与广元王的过往一一如实回答了赵凌云,内容与赵凌云曾经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另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时在地广民众的西楚境内,广元王周瞻往偏偏挑了遂宁、钦州和徐州这三州的军粮…… 因为,通过军粮一案可以将这三州太守、刺史拉下马,安插自己的心腹接管三州,这三州对广元王的意义极其重大—— “徐州乃是地龙在皇都庐阳最近的出口。” “钦州,位于南海之滨,是西南最便捷的出海通道。” 还记得,公输先生曾经提到过,广元王周瞻曾经让他制造铁甲战船“海龙”。不过,“海龙”还没造出来,公输先生就先“死”了。这个钦州应当就是广元王为自己的“海龙”安排的出海口。 “至于遂宁,那就更好理解了,‘东川重邑’、‘川中重镇’,东邻渝州、广安、南充,西连蜀郡,南接内江、资阳,北靠德阳、绵阳,人口重镇、手工制造业中心、也是西南粮仓,乃是屯养广元王西南私兵的最佳之所。” 这三处要所,周瞻老贼自然不许它们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所以,军粮一案,一开始就是既觊觎三州军粮,也是冲着三州的掌控权去的。即使没有豢养突厥兵,这三州的封疆大吏、郡县主官也注定不会被广元王周瞻所容…… 晕倒地上的周瞻此刻哼唧了一下,似有醒转的迹象。 赵凌云拾起可汗阿史那俟斤掉落地上的九环鬼头宝刀就欲朝广元王砍下,被阿史那俟斤一把拦住。 阿史那俟斤给广元王的后颈又是一下掌刀,让他继续晕着,然后朝赵凌云说道: “广元王虽为陛下西楚的罪臣,与我突厥结交也是出于谋反的目的,但无论如何,他当年在我走投无路之时,给了我族人容身之所,让我们没有遭受灭族之祸。” “昔日,他曾救我一命,今日,我想还他一命。” “今日我与广元王恩怨两清,日后如若他再行危害陛下社稷之事,我定代陛下手刃此人。” “另外,为了陛下,广元王周瞻现在也杀不得。” 阿史那俟斤一边好言劝说,一边手上暗暗使劲拦住赵凌云的刀。 赵凌云“哦?”了一声,侧首茫然不解地望向阿史那俟斤,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突厥一族最讲究知恩图报,广元王当年救下我们一族是镜城里面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果,我突然投靠陛下,杀了广元王,就怕军士们不明就里,心中不服。” 阿史那俟斤继续说道: “再则,广元王据守西南已久,他在西南也确有政绩。甚至,在靖隆年间,当陛下尚在潜邸之时,蜀地多有百姓只识广元王不知孝钦帝。” “所以”,赵凌云接着阿史那俟斤的话说道,“孤若此时杀了广元王,西南的民心和镜城的军心都会动摇?” 可汗阿史那俟斤缓缓点头称是。 “那我该如何是好?难道放虎归山?”赵凌云疑惑不解地问道。 …… 次日,晨钟响起。 镜城内的十步一灯被纷纷点燃。面戴黄金面具的广元王在可汗阿史那俟斤的陪同下带着他的西南军随从们,大摇大摆地从镜城鱼贯而出,却不见赵凌云的身影。 …… 第91章 得胎 广元王出了镜城之后便称病不出。广元王府闭门谢客。 自从周瞻获得监管西楚铜铁矿开采的监管权以后,登门求取开矿资格的豪强富绅络绎不绝,广元王府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周瞻从中收了多少好处,难以计数。 他这一闭门谢客,拜帖便犹如雪花般堆积在了王府里。 另一头,文嘉帝赵凌云也休沐了数日。休沐的日子里,他可没得半分闲,日日都乔装往薛太常的三进小院里钻,一钻便是半日。 这段日子,通过流觞院和听澜阁的哄抬,蜀锦的身价已经水涨船高。 大燕、连带着西楚自己还有北边的北魏都开始追捧蜀锦,不论士族富绅还是平头百姓都对蜀锦向往不已。 “一锦难求”已成事实。 边境贸易中,为了兑换可以购买蜀锦的大钱“楚千币”,大量含铜铁量高的“百圆钱”和粮食也源源不断地随着交易流入西楚,随着蜀锦行市的水涨船高泥多佛大,西楚空虚的国库渐渐开始充盈起来。 一切都看似循着计划逐步实现,钱粮正在赵凌云的预料中“无中生有”。 但赵凌云丝毫没有感到轻松,接下来,还有一个无法用“无中生有”的办法解决的问题,横亘在他的复国之路上。这个问题如何也绕不开,那便是人的问题。 从高官到走卒。西楚人才断层。 从朝堂到民间,西楚缺人才。 …… 谁都知道赵凌云是被广元王扶上皇位的皇上,和广元王既是君臣也是翁婿。 甚至,凌驾在君臣之上的是翁婿关系。 广元王府光明正大开府议事,赵凌云的宫中另外自成体系,每次上朝,都是一群人的喧哗聒噪。要想让这群人不争不抢,一心为公,那是不可能的。 古往今来,只要朝中有人改革变法,底下就会涌现一波人趁机捞钱,如今这群杂碎有广元王撑腰,更是肆无忌惮,欢脱跳跃得很。 特别是在开采铜铁矿权的一事上。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党锢之祸由此而生。 广元王府俨然成为另一个朝堂,在大臣们的心目之中,广元王的“臣之蓝批”有时甚至可以高过文嘉帝赵凌云的“皇帝朱批”。 在锦华宫宫门紧闭的这几日里,赵凌云已经下定了决心,是非功过留给后人去说,对于西楚政局,改革势在必行! 西楚人才断层、人员不足、政出多门,即便如此,朝堂之上该裁撤的官员必须裁撤。 然后,开恩科,选拔新晋。 薛太常说,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官员补充速度会跟不上裁撤速度,被耽搁的朝堂事务怎么办?本就人员不足的西楚朝堂会更加雪上加霜。怎么办? 怎么办? 硬办! 在政局改革上,留给赵凌云的只有两条路,那就是,把原本需要人的地方变得不需要人,把原本两个人干的事情变成一个人干。 这条路很难,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要扛得住朝野之间被裁撤官员们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浑然不知内情的百姓们的非议。 锦华宫宫门重开,赵凌云端坐龙椅,当朝宣布,自此西楚再无“臣之蓝批”,只行“皇帝朱批”,再无人可以代替皇上颁布政令,更改政令。 西楚的天空只能有一轮太阳,唯文嘉帝赵凌云独尊。 紧接着颁布了决定重开恩科和重新拟定的官员考核机制,期限之内,考核不合格的官员一律裁撤。 霎时,混混沌沌的西楚朝堂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气氛。 与此同时,裁撤引来骂名,骂名流入民间,引来不明就里的百姓们的无端揣测,一时间,“暴君”、“独裁”、“专制”的帽子一顶顶扣在了文嘉帝赵凌云的头上。 裁撤了那么多官员,唯独广元王没有被裁撤。广元王府虽不再开府议事,但依旧拜访的豪绅氏族络绎不绝,因为铜铁开采的监管权还在广元王的手里。 在以目的为导向的功利主义者们的眼里,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其实抵不上这铜铁矿的开采权,把大把钱财握在手里,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中才是最实际最得益的事情。 于是,赵凌云又被扣上了“任人唯亲、陟罚臧否有异同”的骂名。 广元王周瞻那头,也是一反常态,“收了钱不办事”。 豪强富绅们递上的财物广元王命王府门房小厮照单全收,而这铜铁矿的开采权却迟迟不见下放。 于是,西楚大族们的怒火也烧到了广元王周瞻的乘龙快婿赵凌云的头上。 闻喜公公看着这些日子焚膏继晷、殚精竭虑、事无巨细皆亲自处理政务的赵凌云不禁担心: “陛下这是不要命了?也不要身后名了?人人只见陛下‘专制独裁’,却不见陛下对西楚复国的呕心沥血。” 赵凌云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酽茶,并不作答,薛太常却会心一笑,对闻喜公公说道: “百姓们很快会看到我们西楚,‘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景象。”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军队,不是独裁专制的暴君可以带出来的。” “陛下这一招,非大智大勇大担当者,绝不敢落下这一子。” 赵凌云向薛太常微笑颔首: “知我者,太常公也!今后还有劳薛太常多多辅佐。”说完君臣互揖行礼。 这一揖,拜出了君臣一心,以及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同。 …… 赵凌云又从广元王府的枯井密室中把公输先生给接了出来,将这个断了腿又放浪不羁的老头儿拜为军器监丞,掌管西楚兵器制造和分配管理。 公输修的出山无疑是赵凌云给天下百姓的一个证明,证明他“求贤若渴”、证明他“开诚心、布公道”。 从来不入流的能工巧匠、民间手工艺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有入仕的可能。 西楚境内从此没有所谓的“三教九流”,没有世家门阀等级之分, “开恩科”、“求贤民间”,能为那些寒门、那些布衣、那些不入流的劳动者群体着想的事情,文嘉帝赵凌云都想到了。 剩下便是把混沌的西楚朝堂变得清明公正,把升迁贬谪透明化、合法化。 人人都有封侯拜相的可能,只要你有能耐,西楚锦华宫的大门为你敞开。 人人也都有被裁撤的可能,只要被发现尸位素餐沐猴而冠,就无法通过一季一度的官员考核。 赵凌云的这一举措,在野,无疑点燃了读书人和匠人的梦想,这是世人归心。 也肃清了朝堂,在朝,把西楚朝廷变成了一架高速运转、高效运作的政治机器。 于是民间的褒誉之声渐渐盖过了裁撤官员的漫天骂名。这些改变,在赵凌云殚精竭虑焚膏继晷的努力之下只仅仅耗费了一个春天。 …… 这年的青梅熟了,青梅酿酒,酒成之时已是仲夏。 赵凌云白皙的手中把玩着盛了琥珀色青梅酒的琉璃杯,纤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衬得琉璃杯越发玉光流转玲珑剔透。 琉璃杯中冰块碰壁当啷脆响,像极了那年赵凌云的少年心动。他一直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在他少年时就令他魂萦梦牵的人。如今想来亦是怦然。 对薛真卿,他有心动、有牵挂,还有担忧和挥不去的愧疚。 一想到“愧疚”二字,赵凌云莫名在这个夏天白日里升腾起了一阵烦躁,他唤来闻喜公公问道: “舅舅,坤朗殿的那位最近怎么样?” 闻喜公公没想到赵凌云今天竟会冷不丁地突然问起周沂雪,只能如实禀报: “老奴有些日子没能去亲自看望皇后了,据坤朗殿的守卫来报,皇后一切如常。” 赵凌云目光停留在手中的酒杯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然又开口道: “劳烦舅舅稍后亲自去趟坤朗殿,替我送一坛今年新酿的青梅酒和一套竹制的酒具过去。” “再替我送句话给那位,就说‘醉马错踏雪原茫,宁染纤尘不沾霜’。” 闻喜公公领命退下。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赵凌云这是要对周沂雪杀人诛心啊。 “青梅酿酒,折竹制杯”,这是告诉周沂雪——他赵凌云惦念的只有和薛真卿的“青梅竹马之谊”。 后面那句让他捎带的话,那就更加明显了,他赵凌云不管和她皇后周沂雪有过如何的过往,今后,他是宁愿白袍沾灰,就算在泥里滚一遭,也不愿意再近周沂雪的身了。 …… 已是青草池塘处处蛙的时节,树上蝉鸣聒噪,一路行来,闻喜公公出了薄薄一身汗,在残阳如血的时分来到了坤朗殿。 久未开启的坤朗殿门,乍一打开,尘埃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儿扑面而来。这种味道叫做,尘封…… 犹记皇后生辰日之后,赵凌云一怒之下封闭坤朗殿,撤了所有侍从,只派来一个又哑又聋目不识丁的老婆子照料周沂雪的日常起居。 周沂雪禁足坤朗殿的这大半年,殿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里却似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依旧,半死梧桐栖昏鸦…… 闻喜公公送上梅酒和竹杯的时候,周沂雪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红着眼眶,颤抖着双手接下了。闻喜公公见状,柔声劝慰道: “皇后娘娘,陛下赐下的并非鸩酒,还请放心饮用。另外,殿下还有一句话让老奴带给您……” 周沂雪听完闻喜公公带来的话,答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臣妾受下了,谢陛下隆恩!” 说完,在老婆子的搀扶下,缓缓平身,此时闻喜发现周沂雪体型较之从前丰腴很多,腹部也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他欲速速回御书房禀报赵凌云坤朗殿里的异状,冲周沂雪行了一礼,转身抬脚正要离去,被身后的周沂雪喊住了: “公公,本宫的父王可好?这些日子没有书信往来,父王可有为难陛下?” 闻喜公公转身,躬身答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和广元王君圣臣贤、翁婿和睦,无论家中还是朝中都是上下一心、相扶相助。还请娘娘安心在坤朗殿静养。” 说罢,不敢多做耽搁,急忙回御书房向赵凌云复命去。 御书房里,赵凌云正在批阅奏折,听完闻喜公公的回禀,丢下手中折子,拍案而起,朱笔从笔山上被震落,沾湿了桌案上的毛毡垫子,留下一滩刺眼的猩红。 不久,阖上不久的坤朗殿的大门又被赵凌云一脚踹开,哑婆子见状惊掉了手上捧着的碗盏。白瓷碗盏落地,“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周沂雪闻声,抚着隆起的小腹,从后殿施施然走来,见到半年多未见的赵凌云时,百感交集,她贵为西楚的皇后,却幽禁深宫,活得不堪。 她作为赵凌云的结发妻子,却不能上前给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一个拥抱。 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端。 周沂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剩喉头哽咽的痉挛,眼底哭泣的酸涩。就这样伫立原地,含泪凝视着赵凌云。 赵凌云微眯着眼,目光从周沂雪的脸庞一路下滑至她的腹部,厉声道:“跪下!” 周沂雪恰好正站在哑婆子打碎的瓷碗碎渣前,听闻赵凌云比刀锋还冷的语调,她怦然跳动的心脏似被丈夫的大手无情攒捏,瞬间失了生机,翻腾的热血也在刹那冷却,凝滞在血管里。 她木然下跪,地上的碎瓷片划破薄薄的襦裙深深扎进她的膝头,鲜血顷刻间就将鹅黄的襦裙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殷红。 哑婆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周沂雪,让她换个地方跪,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哦哦啊啊”的声音,甚是刺耳。 赵凌云暴怒,俯身一把扯开哑婆子,使了狠劲捏住周沂雪的下巴,让她抬头与自己对视,齿缝里挤出来八个字:“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周沂雪生辰宴翌日的清晨,赵凌云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闻喜公公从御医那里拿来了药效最猛的避子汤,并且是他亲眼看着闻喜公公喂周沂雪一滴不剩地喝下去的。 闻喜公公不会出错,自己的眼睛更不会欺骗自己,那么,周沂雪如今腹中的胎儿又是从何而来? “若非私通宫中其他男子,行了苟且之事,如今怎会有孕在身!”赵凌云认定周沂雪犯了通奸之罪。 殊不知那日周沂雪不仅用了华胥合欢的迷香,还用了广元王给她的“得子药”。此药的神奇之处便在于既可以有助得胎受孕,又可抵挡避子汤的药性,保十月安稳一朝分娩。 “不守妇道?”周沂雪原本已经毫无涟漪的眼里,突然又燃起了一星光芒,这是怒火,怒火在弹指之间就烧尽了她的理智,心中只有一个“一吐为快、畅所欲言”的念头,让她口不择言,几近呐喊,声嘶力竭: “是,臣妾是不守妇道了!臣妾为陛下所不喜,陛下心中只有‘青梅竹马’,‘宁愿白袍染尘也不愿片雪沾身’。既然如此,还不许臣妾寻个愿意‘万里雪原同赴苍茫’的,相拥相抱相依偎来熬过这深宫寂寞?” 闻言,赵凌云手上又不禁使了十分的力道,捏得周沂雪不得不又抬高头,颈椎咯咯作响,下颌现出一片通红,怒道:“贱人!说,与你通奸之人是谁?” “臣妾我和谁通奸对陛下而言重要吗?”周沂雪嗤笑,眼睛里满是癫狂,犹如酒醉,“我是陛下的弃后,陛下弃之如敝履,如今却要在乎被自己丢掉的‘鞋子’被谁穿了吗?” 赵凌云微怔,是啊,他的怒火来得好生奇怪,当初不是想好的,大业得成之时,会给眼前这人一纸休书,给她自由的同时而他自己也将履行对薛真卿的誓言,明媒正娶吗…… 为何,如今得知周沂雪通奸有孕却要暴怒至此? 难道是,自己不要的“东西”宁愿束之高阁,也不愿被他人染指的“占有欲”吗? 赵凌云已经习惯周沂雪对他的唯命是从,习惯周沂雪对他的痴心妄想、死心塌地,习惯周沂雪的迷恋和执念…… 赵凌云理不清此刻的心绪,对此刻自己的心态也做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觉怒火中烧。 他怒不可遏地扬起手,“啪”地一声脆响之后,周沂雪摔倒在地,脸颊上多了红肿的掌印和嘴角渗出的一缕鲜血。 周沂雪侧伏在地,被掌掴得片刻恍神之后不哭反笑。 “咯咯咯”的笑声,令闻者生寒。 她不顾脸上和膝头火辣辣的疼痛,挣扎着站起来,推开上前要扶她的哑婆婆,踉跄几步后,在赵凌云面前站直了身子,她比赵凌云足足矮了一头,此刻却昂扬起头颅,直勾勾地盯着赵凌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妾随便陛下发落。” 忽然之间,赵凌云竟生出了一丝心虚,周沂雪的眼神让他感到犹如芒刺在背,他骂了一声:“疯子!”便抬脚跨出了坤朗殿。 殿门重新被关上,阻断了仲夏黄昏的最后一丝日光。太阳沉入西山,长夜降临坤朗殿。 周沂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仿佛成了她与赵凌云这场拉锯战上的胜利者。 这是她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也是她第一次在赵凌云面前获得“胜利”。周沂雪在赵凌云站过的地方站了一会,沉缅于胜利者的孤独。她先是暗自发笑,然后,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搏一样会逐渐递减归复平静。 她方才的心里恰如一片点燃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 但随着脉搏的逐渐平缓,她慢慢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行的疯狂和接下来的处境悲凉时,周沂雪内心这片被怒火燎原的荒地之上,一切胜利的喜悦都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了无生机的黑色焦土…… 她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哑婆婆打着手势问她:“娘娘何苦这样?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实话。” 周沂雪无声哽咽,心道: “实话,如今对于她和赵凌云之间还重要吗?这场婚姻的起头就是赵凌云的利用和骗局,以及她自己的一往情深、一厢情愿……” “这场拉扯,早已经注定好了结局,是她自己沉醉不醒、执迷不悔……” 第92章 访旧 郎心如铁。 赵凌云对薛真卿有多深情就能对周沂雪有多绝情。 当年受制于广元王,对周沂雪有多迁就、多逢迎;如今就有多厌恶、多鄙夷。 赵凌云认为自己的愤怒皆是源于此,没再深究潜藏愤怒之下的其他情绪,和情绪背后各种说不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原因。 锦华宫寝殿,灯火通明,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天子一怒,阴霾席卷了整座宫殿,无人敢抬首窥探龙颜,更别说打听文嘉帝为何震怒至此。都唯恐这场狂风暴雨落到自己头上,人人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自危不暇…… 愠怒难消的赵凌云在砸了一通东西之后,挥退了所有下人,大家都似得了大赦,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从寝殿鱼贯而出。 当寝殿里只剩下他和闻喜公公时,赵凌云开口说道:“舅舅,我要废后!” “皇后在禁足期间怀上身孕的确万死难辞其咎,”闻喜公公说道,“虽然皇后有错在先,但陛下也须小心处理,首先,不能有损陛下的颜面,其次,广元王积威已久,如今虽从上次镜城回来之后便称病不出,但周瞻老贼余势尚存,他那头也得小心应付着。” 赵凌云挥挥手,道: “广元王那里不必理会!” “舅舅只消和我一起想一想,用何理由废了皇后,总不能直接说她通奸。男子汉大丈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 闻喜蹙眉思索片刻,建议道: “正好广元王称病不出,不如同上次一样,先用‘尽子女孝道,照拂病重老父’为由,将她送回广元王府,然后再找个罪名将她废了。” “在宫外出事,那是广元王教女不严,在宫里出事,那就是天家颜面荡然无存。” “嗯。”赵凌云适才点头赞同闻喜的建议,忽一转念想起了什么,现在广元王府里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便又立即否定道,“送回王府不妥,现在她的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有孕在身。万一王府中有人走漏消息,我们怎么应对?难道认下那个孽种?” 闻喜公公点头称是,又建议道: “或者,找信得过的太医,打落皇后腹中胎儿,再把她送回王府?” “不妥,”赵凌云立即否定了闻喜公公的这个建议。 看身形周沂雪已经有了六个月左右的身孕,此刻胎儿已经成型,强行堕胎,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赵凌云虽然愤怒,但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周沂雪的性命。 回忆辗转来回,赵凌云在记忆深处,依稀还是能够寻到当年对周沂雪的那一丝愧疚和怜惜……而且,愤怒之情让他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遍整座锦华宫,找出那个和周沂雪私通的人来。 为了天家颜面,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查,只有等周沂雪产下孩子,然后让太医寻个理由,收来宫中男子的血液,滴血认亲,找到奸夫。 然后呢?放他们一家归去? 还是除之而后快? 赵凌云没有想好,现在只有在震怒之下,遵从本心,想要这样去做。今后的事,留待今后再考虑。 赵凌云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说道:“锦华宫里,还没有冷宫?是时候该辟出一宫做冷宫了……” 翌日,两道圣旨惊动了西楚河山: “周沂雪对皇上犯大不敬之罪,褫夺其所有封号,打入冷宫。” “先帝淑妃周氏,送入皇陵为孝钦帝守灵,至死不得出。” 广元王周瞻的两个血脉至亲,一个被打入冷宫,一个被送入皇陵,周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广元王竟然依旧称病不出,差人送上奏折—— “罪责自己教女无方,求文嘉帝降罪;并感谢文嘉帝惦念淑妃与先帝伉俪情深,恩准淑妃替先帝守灵终生。”他一反常态并没为独女周沂雪和胞妹淑妃进行任何开脱、求情。 周沂雪入冷宫那日,一顶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轿从坤朗殿抬出,径直送入冷宫之中,随行的只有哑婆婆。自此,冷宫之中日月苦长,独留佳人,枯荷听冷雨老树栖寒鸦。 …… 赵凌云废后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西楚民众街头巷尾里的窃窃私语,也传遍了大燕和北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真卿是除了闻喜公公以外最先知道赵凌云废后消息的人。赵凌云木鸢传信告诉她,已经探清了广元王的秘密,并已经以信仰之誓结盟于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从此不再受广元王的牵制,可以不再对周沂雪投鼠忌器,终于得以废后,有待一日迎娶她。 赵凌云并没有交代具体罗织了什么样的罪名才将周沂雪打入冷宫,薛真卿回信时也没多问,只叮嘱赵凌云,莫要伤害无辜。 赵凌云的木鸢传信里,另外还交代了薛真卿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若要从内部瓦解大燕,除了薛真卿所提到过的“兄弟阋墙”、“官员贪腐”之外,其实大燕自身还存在一个最根本的矛盾可以利用,一个很难调和的矛盾——民族矛盾。 这是听澜阁主乔洛霖曾经提醒赵凌云的。 大燕皇室慕容一族原为鲜卑族,几代帝王推行汉化,将民族间的差异淡化,推动民族融合,将鲜卑的“游牧文明”转化为汉族的“农耕文明”,以保证经济稳定持续发展。 并通过汉化企图得到为数众多的广大汉人百姓对慕容政权统治的支持,希望通过这些举措,可以让大燕长治久安。 但,大燕皇帝慕容煜忽略了一点,在推行汉化的过程中,鲜卑贵族门阀的利益被不断侵蚀,鲜卑族之中反对汉化之声已成鼎沸之势…… 若在此时能够挑起汉人对慕容政权的不满,那么,大燕皇帝慕容煜便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民族矛盾这条裂缝一旦被挖开,便是天堑鸿沟! 看到赵凌云的这封木鸢传信,薛真卿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已经隐居大燕民间的前朝太子太傅章载道。天下鸿儒硕学第一人。如果西楚复国能够得到他的支持,那么便是得到了天下士人的支持。 章载道因秦王慕容成岭作保,离开诏狱之后一直隐居庐阳民间,秉持有教无类的理念,收了不少寒门子弟。 他拒绝与乔洛霖来往,在他看来乔洛霖是叛逃西楚来到大燕的西楚叛臣。这是在他忠君爱国的理念之下所不能包容、不能原谅的。 乔洛霖也一直没有机会向章载道解释,吸纳章载道成为赵凌云埋在庐阳城的又一颗暗棋。 事不宜迟,薛真卿连夜来到章载道的府上。据慕容成岭所透露的,其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章载道就住在原先的西楚太傅府。 只是摘了府门口的匾额,简简单单写了章宅。谁都想不到章太傅就在原先的旧宅里,“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也不过如此。 章载道出狱后所收的学生也皆经过秦王慕容成岭的第一轮挑选,首先一点,必须要保证的便是不可走漏西楚先太子赵子渊的死讯以及不可向外界透露章载道的行踪。 西楚先太子赵子渊谋逆被诛的事情早已成了旧闻,坊间没了讨论的热度,提起之人愈来愈少,加之章载道离开诏狱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专心教学生,至今他还被蒙在鼓里。 丁聪问过几次慕容成岭,“这个世上终究纸包不住火,如果有天西楚先太子的死讯瞒不住了,万一章太傅断了最后的念想,会怎样?” 在这件事上,慕容成岭始终一筹莫展,他总说:“能瞒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万一哪天瞒不住了,希望章太傅已经找到了新的念想和寄托。” 所以,秦王一头竭力堵住消息的传递,一头不断为章太傅挑选学生,盼望这些孩子里面能有一个接替西楚先太子赵子渊成为章载道对这世间的牵挂。 秦王所料不及,今夜将是薛真卿把他这些日子在章载道身上苦心经营的一切变成一场徒劳无功。 是夜,薛真卿一身儒生装扮,带着赵凌云的印信,叩响了章府大门。 “老师!”薛真卿见到章载道时,百感交集,她双手抱拳高高抬过额头,深深躬身长揖到底,郑重行了师生之礼,哽咽着说道,“学生来迟。老师受苦了!” 章载道已过花甲之年,前段时间又焚膏继晷地为太子赵子渊着书《西楚史》,眼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他提着灯笼走近了才看清来者模样,悲喜交加之下,花白的胡须随着下颌的颤抖一起抖动,应了一声:“伯安,好孩子!” 听闻章太傅唤了自己胞兄的名字,一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师,我是薛真卿啊,兄长薛伯安已经……已经在当年庐阳破城次日,命丧大燕匪兵刀下……” 章载道愕然,竟失手摔落了手中的灯笼,章府的前院霎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师生两人相互搀扶着进了堂屋,这才发现两人皆已是泪湿前襟。 薛真卿递上了文嘉帝赵凌云的印信,又将西楚朝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章载道。包括卫尉身死、薛伯安被杀、薛云岫下落不明、孝钦帝驾崩…… 以及……先太子赵子渊被广元王诬陷,雨夜被诛,血染长阶的事情…… “访旧半为鬼……”章载道听到先太子被诛的噩耗,踉跄几步跌坐回椅子上,半晌才从哽咽的喉间,暗哑地说出,“不料两载前的东宫一别竟是天人永隔。苍天不仁,留我这老迈之躯苟活人间又有何用?” 说着,他又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厚厚一摞《西楚史》,堆在薛真卿的面前,眼神中竟似有几分大悲之后的癫狂,他冲薛真卿说道: “孩子,你看,为师为了太子殿下他日登基能成为明君,让他能够鉴史明志,老夫写了《西楚史》……未曾料想,着书未成,而欲赠之人已经含、恨、九、泉……” “孩子,你告诉我,我忍辱偷生,苟活这些时日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当年东宫事变之日,我就一头撞死在祁阳宫的明光殿上,血溅朝堂为太子平反而死谏,如此,还能保持这一身忠骨不折一腔傲气不辱……” “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半壁江山拱手异族,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用访旧半为鬼,不用做亡国之奴赧颜苟活!” 人在悲伤过度之后,往往会转哀为怒,对无法逆转的现实的愤怒、对无力改变现状的自己的愤怒…… 章载道说着,忽然一把抄起桌上的一本《西楚史》就欲撕毁,被薛真卿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老师失了得意门生,学生失去的是骨肉至亲。学生之哀不比老师少半分。” ”老师痛失爱徒之悲,学生感同身受,但,学生今天要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学生此刻比老师更添一分哀,学生悲哀的是老师竟然厚此薄彼,偏心至此。” 薛真卿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指责章载道偏心,她含泪一揖: “老师的学生何止先太子一人?” “当今圣上文嘉帝也是出自您的师门,为何老师只见先太子却不见文嘉帝?” “何况,陛下登基,铲除广元王,用蜀锦贸易充实西楚国库,解决钱粮问题,又改革政局,为了西楚民生可谓殚精竭虑!“ “如今又与大燕——‘明结邦交、暗图复国’!” “试问老师,当今圣上哪点比不过先太子?” “老师为何宁愿毁了自己的半世心血之作,也不愿把《西楚史》留给文嘉帝,助他成为一代明君?” 薛真卿的话,犹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章载道的眼里,在泪花之下燃起了一星光芒。 他转头望着薛真卿的眼睛问道:“展翼正在筹措复国?当真?他没有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薛真卿恭敬答道:“千真万确!老师面前不敢有半句虚言!我今天前来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于是,拿出了赵凌云的密函递到章载道的面前。 章载道读完信,长叹一声:“为师错怪洛霖了,也一直看低了展翼。” 他就着桌上油灯烧毁了密函,说道: “我不否认当年的确对一众学生没能做到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为师厚待太子,因为觉得他身上有着仁爱之德,稍加引导就能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贤君。” “苛薄了展翼,则是因为从他的言论、文章之中能够感知到当今圣上早在少年之时已存‘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心,恐他成年之后是个气度狭小、胸怀褊狭之人,难为明君而易成佞臣。所以引导他走的都是为臣之道。” “教授为君之道和为臣之道,所耗精力自然不同,较之我对太子殿下付出的,对展翼,老夫的确少了那么几分。” “如今逢此乱世,未料想反倒是展翼‘杀伐果断、有仇必报’的信念方能谋成复国大业。” “为师当年对先太子说尽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却不曾教导太子有时必须雕心雁爪……” “太子之殇,老夫我也难辞其咎。” 说着不觉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扯袖拭泪。 “还望老师保重身体,莫要沉沦悲伤,”薛真卿说道,“复国大业还需老师的一臂之力,若能助陛下复国,先太子也定会含笑九泉。” 章载道明白自己在这场博弈里面能干什么,当初大燕太子慕容恒峰再三反对秦王慕容成岭保下他不就是因为害怕他作为鸿儒硕学登高一呼,天下学子纷纷响应嘛?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 “为师愿为陛下复国振臂登高一呼!哪怕拼了性命!”章载道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地说道。 薛真卿拜别章载道回到秦王府的时候,听见巷子里的更夫刚敲了三更天的梆子。她从仆役进出的小门偷偷地迅速闪进秦王府里,蹑手蹑脚地潜回自己的院子,却不料在院门口撞见了慕容成岭。 慕容成岭见她深夜从外归来,不禁心生疑窦,怔愣片刻,问道:“薛姑娘深夜何往?” 第93章 射杀 慕容成岭看见三更归来的薛真卿…… 薛真卿看见深夜徘徊于自己院门前的慕容成岭…… 两人皆是一刻怔愣。 夜猫子躲在茂密树冠之中,“咕咕、咕咕”啼叫两声,打破了这一刻岑寂里透着的尴尬。 “薛姑娘深夜何往?”慕容成岭开口问道。 薛真卿愣神俄顷,回答:“屋中暑热,夜不成寐,出府走走。” 这是个拙劣的理由……慕容成岭凝望薛真卿的双眼,勾了勾嘴角轻笑,不再追问,只道一声: “薛姑娘身子还未痊愈,今后夜里外出,须得带上随从。” 薛真卿冲慕容成岭福了福,随即也反问道:“殿下深夜不眠,到民女院中是有什么要事吗?” 她故意将“民女”二字咬字很重,言下之意,男女授受不清,深夜到访于礼不合。 “无他,”慕容成岭笑了笑,“和姑娘一样深夜难寐,出来走走,正巧走过姑娘院前,恰逢姑娘夜归。” 薛真卿还想再辩解什么,院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赵璃俐探出头来,见到秦王慕容成岭在院门前,吃了一惊,然后赶忙行了个礼,又扭头向薛真卿说道: “姐姐凉快些了吗?这回能睡了?大半夜叫我替你留门,姐姐失眠害得我也不能睡。”说着,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慕容成岭抱拳:“姑娘们早些歇息,在下就不打扰了。” 看着秦王走远的背影,薛真卿跨进小院掩上门,靠在门扉上,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吓死我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在院子门口撞见秦王。” 赵璃俐也拍着心口,小声说道:“谁说不是呢!多亏我反应快,听见你俩的声音后赶紧披衣开门替你解了围,不然,若秦王再追问几句,看你怎么圆谎。” “姐姐见着章太傅了?”赵璃俐话锋一转问道,“他愿意帮我们吗?” “当然,”薛真卿点点头,“只要是有骨气的西楚文人都愿为复国效力,何况是章太傅这样有着‘誓死不为大燕臣,不食大燕俸禄’气节的西楚股肱。” …… 翌日清晨。 “今天差人往薛姑娘的院子里送些冰,”慕容成岭吩咐丁聪道,“今日起,你替我盯着薛姑娘的院子,悄悄跟着她就行。” 丁聪嘴里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问: “主子,怎么忽然要我跟着薛、薛先生?” 丁聪虽然也知道了薛真卿是女儿身的事,但还是习惯称呼她为“薛先生”,只怕私下叫惯了“姑娘”或者“小姐”,今后在人前也会脱口而出,说漏了馅儿。 “没什么,”慕容成岭自己动手系着朝服的腰带,淡淡回答,“薛姑娘似乎患有梦行症,怕她有意外,你悄悄暗中跟着就行,别惊动了她,有任何异动即刻禀报于我。” 丁聪领命,又问:“主子,今年酷暑,冰块可是宫里的皇上和太子才用得上的,咱们府里皇上赏的也不多,恐怕匀不出薛先生院子里的用度。” “那就用皇上赐给我的那份。”慕容成岭不假思索地答完,就准备出门上朝去。 丁聪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紧跟着他的主子就要一同出去。 慕容成岭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我干嘛?刚说过,让你替我守着那人去。日夜跟着、时刻盯着。” “哦”,丁聪应了一声,不解地小声嘟哝了句,“梦行症白日里也发病吗?还要日夜跟着?” 于是,这日起,薛真卿院子里的树上、檐上悄悄多了丁聪这个甩不脱的“小尾巴”。 …… 这日,明光殿上的早朝朝议,大燕皇帝慕容煜同意了慕容成岭次月启程去临安钱塘一带公干办差,继续指挥围垦滩涂的请求。 并接受了林邑国使臣送来的降书,决定按照前些日子和慕容成岭私下商议好的策略那样,接受降书后放归林邑药师范文觉,并暗中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就算挖地三尺也誓要将大燕朝中勾结林邑蛮子的人给揪出来。 大燕朝中,一张天罗地网正悄悄张开。 …… 在慕容成岭去临安赴外任之前,他还有件大事要做——章太傅终于答应,除了私授学生之外,也愿意开坛为大燕境内的读书人公开讲学了。 章太傅即将为大燕境内学子开坛讲学的消息不胫而行,传遍了整个大燕,得到消息的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庐阳,一时间,整座庐阳城变得车填马隘,盛况尤甚乔洛霖听澜阁开阁和鉴空大师在法通寺讲经的那两回。 庐阳乃至紧邻庐阳的城里,鳞次栉比的客栈住满了前来庐阳“朝圣”的汉人学子。 见到庐阳城里这种空前绝后的盛况,有人欢喜有人忧。 太子慕容恒峰是反对章载道开坛讲学的第一人,但在两次上奏未果之后,六王爷便让他别再上谏,以防触及皇上的逆鳞为皇上所不喜。 “太子殿下,莫急莫恼。”六王爷慕容烨呵呵笑着对气急败坏的太子说道,“不如利用这次章载道开坛讲学的机会,制造点‘事故’。” “然后,让司天监找准时机,给皇上吹风,让陛下觉察汉化对我鲜卑一族来讲是忘本,这次的事故乃是祖上降下的警告,让陛下能够暂缓推行大燕全面汉化的速度,也未尝不是一个因祸得福的机会。” 这是“薛敬辞”这个被他们埋在秦王府里的“暗桩”私底下给他们支的阴招。 薛真卿在给六王爷和太子支招的时候,其实曾经有过犹豫…… 她同赵凌云木鸢传信商量妥当,想利用章载道开坛讲学的机会,趁人多混乱生出踩踏事故,然后制造传言,把踩踏事故说成是大燕朝内那些反对汉化的氏族们为了阻止大燕推行汉化政策,故意制造的事故。 再加上章载道在讲学时通过讲述“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典故,影射大燕乃是异族,激起汉人文人学士们的民族自尊和爱国之情。 如此,两者效果相乘,定能在大燕点燃西楚复国的星星之火。 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可以燎原。 可是,在章载道开坛讲学时制造踩踏事故,既然是事故便定然会出现伤亡,难免会累及无辜……所以,薛真卿曾经难以下定决心,踌躇不前过…… 但是,赵凌云告诉她,“要复国难免要有代价,这其实是场战争,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我们能做到,便是尽力减少伤亡,和对牺牲者遗属尽最大努力的照拂。” 从而,此间才有了“薛敬辞”给六王爷和太子支的那个损招。 …… 章太傅开坛讲学的日子如期到来,祁阳宫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进了附近的民巷。 就连沿途临街的酒肆、茶楼甚至商铺里面也皆是人满为患。 太子慕容恒峰从练武场归来,背着他的轩辕弓坐进了流觞院二楼面对广场的平台上。 自从去年冬至夜,紫宸殿家宴救驾比秦王棋差一着之后,他在六王爷慕容烨的劝导之下又开始勤于练武,每日除了上朝以外,都会去练武场,今日也不例外。 业精于勤荒于嬉,太子的勤勉让皇上慕容煜对他有所改观,这段时间没再动过废长立幼的念头。 广场上讲坛四周架起了铜吼,这让章载道讲学的声音能够扩音于十里之外,让今日到场的文人学子都能闻道。 秦王慕容成岭带着儒生装扮的“薛敬辞”、赵璃俐和丁聪坐进与流觞院隔街相望的酒楼紫气阁二楼转角上的雅间。开了西面的窗,恰巧能望见流觞院平台上的太子和六王爷。而透过面北的窗户则能看清讲坛所设的广场。 时辰将至,讲坛四周围上了一排禁军,防止有人擅入讲坛。 在章太傅正式开坛讲学前,皇帝慕容煜身边的大太监高公公率先登上了讲坛,这是高公公救驾重伤之后,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颁布了一道皇帝圣旨,圣旨里说,今年将会加开恩科,不拘一格为大燕朝堂选取人才。在场的学子无不为之振奋。也有人小声议论:“隔壁西楚去年就开恩科了,今年还会再加开一轮。” 这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埋头苦读,谁没有一颗入仕之心?谁不希望有“出头之日、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亦或,成为“江山社稷的脊梁、黎民百姓的依仗”留名青史。 于是,闻言,有人纷纷表示要去蜀郡试试,自己也是汉人,也曾是西楚的读书人。 …… 章载道终于在众人的翘首盼望中,“千呼万唤始出来”。 今天的章太傅和薛真卿印象里的老师有些不一样。 章载道作为天下鸿儒硕学第一人,恪守周礼,对自己的外在形象也向来重视,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较之往常似乎有些“隆重”过头,仿佛就要去赴一场觥筹交错、高朋满座的盛宴,去见一些非常重要的人。 今天这场讲学,不讲四书五经、经史子集,章载道破天荒地给大家讲故事: 讲“践行责任九死不悔!” “像李牧固守雁门郡;像耿恭十三勇士归玉门;像安西军死守龟兹满城白发……” 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 “如蒙恬过黄河、占阳山、断山脉、填深谷,绵延长城一千八百里……” “如卫青龙城飞将,远征边陲背水一战,大战未开自损三千,依然固守昼夜,于黄沙漫天中漠北决战,歼灭匈奴三万有余……” “如霍去病平叛乱、稳河西,铁蹄踏遍狼居胥、兵锋直逼至瀚海,远退匈奴、平定漠南……” …… 此时,讲学接近尾声,天幕逐渐低沉起来,一场风雨欲来。 …… 章载道讲的故事,听得众人群情激奋、热血沸腾,中华民族不远的历史上曾有个朝代叫做“汉”,祂亦是一个民族永恒的名字、一个民族深远的精神符号! 夏日的暴雨即将轰隆落下,而讲坛下的文人学士们骨子里的那点热血和傲气却被章载道点燃了。没有人想要离场躲雨。 为了章载道的开坛讲学,司天监奉命看过日子,说今天会是个晴天。 可是,此刻却是雨云翻滚,黑压压地垂在人们头上、压在人们心口,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秦王皱了皱眉头,他看看天色,希望这场蓄积在铅色云层里的瓢泼大雨早点落下,下雨了就能顺理成章提前结束这场已经失控的讲学。 流觞院二楼平台上的太子更是冲冠一怒,拍案而起,震落桌案上的茶壶水杯,晶莹白瓷碎了一地,狼藉一片…… 六王爷拉着他坐下,劝慰道: “章老头说的都是匈奴,太子殿下此刻如此震怒,岂不是将堂堂大燕等同于匈奴,承认咱们鲜卑是蛮荒外族?坐下,坐下,且听后文……也,静观好戏。”慕容烨天生的弯弯笑眼里精光一现。 …… 开坛讲学之前一周,章载道在广场上设立了“问箱”,任何人都可将自己的问题写在纸上,可署名也可匿名投入“问箱”之中,“问箱”设有机关,写着问题的纸张一旦投入便不可再取出。 按照计划,章载道会在今日讲学的最后,当场打开“问箱”,从问题中随意抽取,然后作答。 起风了。 平地起罡风。 听远处闷雷隆隆,讲学终于到了今日最后的问答环节,禁军叩开机关,“问箱”中的纸张在风中如雪片般洒落讲坛一地,又被狂风卷起纷纷扬扬。 章载道随手拈起一张,大声诵读出上面的问题: “章太傅既为西楚先太子太傅,如今西楚太子冤死,佞臣弄权,半壁江山落入外族之手,请问章太傅作何感想,为何能苟安庐阳食大燕俸禄?” 刹那间,电火行空,雷霆万钧。 人群里突然爆发一阵骚动……章载道缓缓起身,站直身体,往先前太阳消失的方向,也是西楚蜀郡的方向深深一揖,这一拜是拜别西楚故人、拜别故国,他即将踏上追寻先太子的路途。 黄泉路长,师徒相扶才不至于伶仃孤苦…… 雨,落下,滂沱瓢泼,涤荡山河。 待章载道再抬起头时已是失声哽咽,泪沾衣襟。 他挺直身子站在大雨里,大燕禁锢了他的脚步让他走不出大燕国境,但囚禁不住他胸中的澎湃热血,今日,这腔热血已经决堤!怒火已经燎原!他要在这场大雨里改天换地,要燃起西楚复国的火焰。 他在雨里转身,望向紫气阁里的薛真卿,泪雨相交但目光坚定,他字字铿锵裂石流云,声音冲破雨幕: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人群在暴雨中涌动,不知是谁高呼一声: “还我河山!!!” 黑压压的人群瞬时犹如水溅滚油。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夹杂着隆隆惊雷,此起彼伏。 秦王慕容成岭回身对丁聪喊道: “快!下去把人拉走!带去秦王府藏起来!” “快去!”薛真卿在宽袖中捏紧了拳头,也大声喝道。 丁聪领命,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另一边,流觞院二楼平台上,太子慕容恒峰握着他的轩辕弓,已经走到平台最靠近广场的一角,搭箭张弓。 箭矢呼啸,穿过雨幕,雨珠迸裂。 箭镞直直刺入章载道的心口。 老太傅血溅雨中,踉跄仰天倒地,望着铅灰天空,喃喃道: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裂缺霹雳,惊雷炸响。此刻,薛真卿的所有的故作镇定都被撕成了碎片,她扶着窗棂高喊一声:“老师!”随之眼前一黑,倒在了慕容成岭的怀里。 电闪雷鸣,今天大燕的天空被章载道撕开了口子,滂沱暴雨倾泻而下,誓要冲垮大燕广厦。 …… 第94章 踩踏 大雨滂沱,雨水冲刷着大地,章太傅身上的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和雨水混在一起,从白色讲坛蜿蜒而下,在讲坛的汉白玉台阶下汇成了一汪血池。 大燕庐阳祁阳宫前广场。 讲坛上,死亡的岑寂。 讲坛下,沸反盈天。 “还我西楚河山!” “鲜卑蛮夷滚出我西楚汉界!” “誓死不为大燕赴命!” …… 汉人学子在章太傅倒下的那一刻,发出了更为响亮的呐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呐喊盖过暴雨,激荡山河;遮过惊雷,响彻云天…… 广场上人潮涌动,学生们纷纷要往讲坛上挤,争相想要最后走近看一眼章太傅,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次又一次撞上禁军的铁甲。 流觞院二楼平台上又是一声弓弦铮鸣,箭矢射到。 太子慕容恒峰厉声大喝: “传本宫太子教令,围捕今日听讲的学生,找出带头闹事之人。” “章载道妖言惑众,曝尸三日,无令不得收殓!” 禁军得令,堵住了广场的所有出口,开始两面夹击包抄在场的文人学子。前排的学生往后退,后排的学生往前挤,想要躲过禁军的抓捕。 有人鞋子被踩脱,有人的招文袋被扯落,有人的发冠被挤掉……忽然,人群中有人摔倒,随之,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下。 后边倒下的人压在前面人的身上,层层叠叠,有人呼救,有人七窍流血,有人渐渐没了呼吸……广场上瞬间变成了修罗炼狱。 讲学的骚乱没有按照太子和六王爷的计划进行,但踩踏事故却如约而至,甚至,比计划的惨烈百倍。 …… 薛真卿从昏厥中醒来,见自己已经回到了秦王府,守在身边的是府中丫头,问了才知道,秦王慕容成岭将她和丁聪送回府后,又脚不沾地地立即动身进宫为今日听讲的学子请命去了,丁聪负伤,医侍赵璃俐正在为他疗伤。 “丁侍卫怎会受伤的?”薛真卿问小丫头。 丫头瘪瘪嘴,未开口先落下泪来: “薛先生晕了,有所不知,祁阳宫前广场发生了踩踏,死了好多好多人。” “秦王殿下是从死人堆里把丁侍卫刨出来的。我兄长今日也在广场听讲,至今没有音讯,生死未卜。” 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章太傅中箭,广场上沸反盈天,乱成了一锅滚粥”,晕厥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又浮现眼前,薛真卿翻身下床,趿着鞋就往广场跑。 …… 此时,骤雨已歇,月挂中天。 她来到了祁阳宫前的广场,只见广场四周禁军围防。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薛真卿出示了秦王府的腰牌,这才被放进了广场里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不寒而栗,只见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摆成了一排又一排,铺满了大半个广场。广场上的水洼还泛着淡淡的血色,暴雨也没能冲刷掉今日的血腥。 薛真卿颤抖着双手,掀开一具又一具蒙着尸体的白布,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庞,又很怕那张脸庞突然跃入眼帘。 “阿弥陀佛!”静夜响起一声佛号。 薛真卿循声望去,望见高台之上的讲坛上端坐着鉴空大师。 鉴空曾作为西楚的大鸿胪出使大燕交换国书,并答应慕容煜在大燕法通寺讲经七七四十九场。四十九场讲经约定一满,鉴空大师便又会去云游四海,世人又将遍寻不着他的踪迹。 如今,庐阳人祸,鉴空大师不请自到。正为今日的亡灵做着超度。 “大师。”薛真卿的喉间溢着悲恸的哽咽。 鉴空招手,示意薛真卿上来讲坛。 薛真卿一步步踏上台阶,白色台阶上斑驳血迹未消,见之触目惊心,她每跨出的一步都似有千钧重。来到鉴空大师身边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冷汗淋漓。 鉴空身边躺着章载道的尸体,太子教令“曝尸三日,无命不得收殓。”章太傅此刻连一张白布都没有。 月光倾泻人间,广场上密密麻麻的白色裹尸布反射着月辉,让这仲夏夜里竟生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便是你们筹谋的吗?”鉴空大师的声音里尽是悲悯,“这难道真是你们想要的吗?” 鉴空并未指责一句,却已让薛真卿无地自容,悲不自胜。 她摇头,跪倒在了章载道的尸身前,潸然泪下重重顿首,向老师谢罪,也向广场上枉死的这些学生谢罪。 她问鉴空大师: “大师,西楚要复国,难免会有牺牲……我们错了吗?” 鉴空: “阿弥陀佛!既是牺牲,那么死一人和死万人,对施主来讲有没有区别?” “还是说,对施主你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自然有别!”薛真卿回答得毫不犹豫。 鉴空大师又问: “若西楚复国得死百万人方能得成,西楚不复国则天下太平,那么,施主,你们还复不复国?” 不等薛真卿回答,鉴空双手合十: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轮回路险、生死事大。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倘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必执着于这个国是谁家谁姓?” 薛真卿语塞,她在讲坛上长跪不起。向着广场上无辜殒命的三百余学生长跪不起。 …… “若西楚复国得死百万人方能得成,西楚不复国则天下太平,那么,施主,你们还复不复国?”鉴空大师的诘问,言犹在耳,薛真卿答不上来,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远在蜀郡的赵凌云。 在赵凌云回复的木鸢传信里,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赵凌云只把自己穿白色龙袍的原因又说了一遍,聊以安慰薛真卿愧疚的内心。 赵凌云回信中说: “世间穿白衣的帝王无几,我穿白衣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哪怕双手沾染鲜血,哪怕无辜之人因复国大业牺牲,只要乱世能在我们的手中结束,那么自己所沾染的一切罪孽便都可以清洗干净。” 薛真卿暗自思忖: “可是,现在是乱世吗?” “当年大燕几乎兵不刃血攻下西楚四郡二十七州,结束了荒淫无道的西楚孝钦帝治下的乱世。” “天下生民太平了没几年,西楚倘若要复国,便要挑起民愤,扰乱大燕的朝堂和宫闱,先要制造一个乱世,再以结束一个乱世为由,方能复国。” “凌云哥哥口中所说的‘今后将在我们手中结束的乱世’,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现在一手所造就的呢?” 薛真卿虽有疑惑有愧疚,但在踌躇之后,依旧选择了不动摇。这是因为,复国不仅仅是赵凌云的希望,也是她的父亲、她的同袍、普天之下无数西楚汉人的愿望。 这几日府中事务繁多,薛真卿便没再给赵凌云送去木鸢传信。 倒是赵凌云生怕薛真卿受到章载道牺牲无辜学子受牵连一事的影响而有所动摇,接连给她送去了几封信,坚定她的信念。 赵凌云告诉薛真卿,与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结盟之后,已经深得对方信任,可汗献出了储备多年的猛火油,并承诺有待出镜城之日,将世代为西楚开采猛火油。 只要有了突厥的猛火油,大国巨匠公输先生的地龙和铁甲海龙便不再是摆设,而是可以长驱千里,破敌百万的神兵利器。 在大燕放松对西楚的行监坐守之后,“偏安一隅”的西楚已经默默努力暗自强大。 如今,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一举复国。 赵凌云坚信,这个契机是待大燕内乱四起,国势衰弱之时。 暗棋埋下之后,第一把烧毁大燕的怒火已经被点燃,虽然折损了章载道这个鸿儒硕学,但他相信,重来一次,章太傅也依旧会做如此选择,因为,死得其所。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赵凌云还在最近的一封木鸢传信里告诉薛真卿,通过“楚千币”和蜀锦贸易,无数“百圆钱”流入西楚,这意味着无数铜铁资源流入了西楚,加之西楚原有矿藏,这些铜铁能打造多少兵器铁甲! 另外,粮草也在这场没有兵刃相交的“战争”中被“无中生有”,西楚已是时和岁稔穰穰满家。 不过,西楚要复国,还需要更多的军费,军队开销从来不是一个小数目,一旦开战,更是千金一掷,这些军队花销不是通过几场货币战争就可以得到彻底解决。 赵凌云还需要薛真卿、乔洛霖、席霓澈为他创造、积累更多的财富。 …… 为西楚复国“敛财”,薛真卿其实早有一计,只是被近日为章载道开坛讲学一事的善后工作而耽搁了下来。 秦王慕容成岭作为当初力保章载道的大燕臣子之首,难免被反对汉化的鲜卑贵族们推到了风口浪尖。 薛真卿作为秦王府上的先生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得闲。多方运作,秦王不停进谏,这才让大燕皇帝慕容煜将这件事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赦免了那日听讲的所有学生,因为踩踏事故而亡的三百余人也得到了朝廷的抚恤。 至于章载道,慕容煜为显示他对一代鸿儒的尊敬、对忠君爱国忠义之士的褒奖,以彰显他自己作为一代明君的宅心仁厚、胸怀宽广,撤回太子教令,厚葬了章太傅。并将他所着的《西楚史》纳入祁阳宫异珍馆。 大燕境内西楚遗民和文人学子被激起的热血似乎又冷了下去,表面重又恢复了平静。 秦王慕容成岭并不是章载道开坛讲学的安排者,所以只被罚了当日安防监管不力的罪责,禁足秦王府一月。 这些消息传回蜀郡,赵凌云并不懊恼,他知道,大燕国内汉人学子的平静只是假象,这土地之下依旧涌动着熔岩,今后只要大燕朝廷稍有行差踏错,世人的愤怒就会再次喷薄而出。 相较西楚文嘉帝的笃定,大燕太子慕容恒峰却是再度陷入了气急败坏。 太子原本想通过此事,扳倒秦王,让他失去皇上慕容煜的信任,解除他对自己储君之位的威胁。岂料,秦王得到的惩戒竟只是禁足反思。 这日,悒悒不乐的太子又和六王爷慕容烨来流觞院找乐子。正巧薛真卿也被陈洞锐那群纨绔邀来了流觞院。 听闻隔壁雅间里的太子坏了楼里规矩,非要点了花魁娘子初荷,还赏了青玦妈妈两下响亮的耳光,薛真卿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心道,这不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一切来得刚刚好…… 第95章 挑唆 “诶唷!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流觞院雅间门外传来掌班妈妈青玦的呼喊。 紧接着“啪啪”两声脆响之后,响起了太子慕容恒峰有些口齿含糊的声音: “一个老鸨子,居然来和本宫讲‘规矩’??” “我看不懂规矩的是你!本宫乃大燕太子,今个儿要花魁陪着吃酒,该是你院子里的荣幸,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 “现在你却跑来和我推诿,说什么花魁已经有约,留于什么、什么诗赛胜出者。” 听声音,勃然大怒的太子分明已经酒醉。在他的怒斥声中夹杂着青玦妈妈抽抽搭搭的哭泣求饶声。 太子怒不可遏: “不管谁先点了花魁,今日花魁娘子就是本宫的!本宫是太子,别说一个青楼女子,就这天下迟早也都是我的!” “诶!殿下慎言!!”六王爷慕容烨连忙出声阻止。 随即,隔壁传来了拉扯拖拽和桌椅碰撞、杯盘落地的声音。 俨然是太子仗气使酒,六王爷正竭力阻止他醉后失言、酒后失德。 闻声,户部侍郎郭元常不禁皱了皱眉头,轻轻“啧”了一声。 工部侍郎周长源惊讶之下不慎碰泼了杯中酒:“太子?隔壁雅间里的是太子?” 一旁的陈洞锐倒是无所顾忌口无遮拦:“呵,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又遇上了这个活阎王!” “薛敬辞”起身冲三人歉意一笑: “看来,今日又要让三位哥哥扫兴了。” “小弟使了银子,又好不容易赢了诗会,今日终于能让花魁娘子陪哥哥们吃盅酒、唱支曲儿……” “哎,可是,刚才各位也亲耳听见了……我去去就来,失陪……” 说着推门出去,在太子慕容恒峰酩酊大醉,即将拆了流觞院之际,及时阻止了太子。 “拜见太子殿下,六王爷,”薛真卿冲两人行礼,道,“不瞒两位,今日侥幸赢了花魁诗赛的正是学生,不知太子殿下在此,也有意让花魁娘子作陪,斗胆先点了。罪该万死。” 说着又转身扶起跌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的掌院妈妈青玦: “妈妈也真心糊涂得紧。” “太子殿下乃是我们大燕的储君、国之根本,怎能让一个花魁伤了我们的君臣和气?!” “太子要人,妈妈就该立马把人带来,何必让太子殿下大动肝火有损千金玉体。” 青玦妈妈捂着被掌掴得红肿的脸颊,点头犹如鸡啄米,连连称是: “是我糊涂了,这就带初荷来见太子。还请太子殿下息怒。” 望着青玦妈妈转身出门的身影,薛真卿又道: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做臣子的就该有臣子的样子,连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您的,岂敢和殿下争一个花魁?!” “青玦妈妈也是糊涂,纵使这院子里吃酒有规矩,但也不能让我们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今日这顿酒,算是学生向太子赔罪,由我来请,还请殿下恩准。” 太子慕容恒峰被被“薛敬辞”的一通话稳住了,斜倚在座上。打了个酒嗝,拿眼睨他。 六王爷慕容烨也终于舒了口气,擦着脑门上的汗,脸上堆笑:“世上如果人人都如敬辞这般可心可意,要少置多少气。” “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摘星楼……”太子慕容恒峰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薛敬辞”问道,却被“薛敬辞”和六王爷同时“嘘”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薛真卿指指隔壁,小声道:“此处不是谈话之所。今日殿下且尽兴吃酒听曲儿,那事儿日后再议不迟。” 六王爷冲薛真卿点点头,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久等“薛敬辞”不回,当“他”重新回到包间宴席上时,隔壁三人果然都在屏气凝神地贴着墙壁听墙角。 薛真卿见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啧啧啧,瞧瞧,活阎王把咱们敬辞吓出一脑门子汗,快擦擦。”陈洞锐压低声音说着,让身边伺候的姑娘递来一方帕子。 “可不是,”薛真卿擦着汗涔涔的脖颈,“就怕他为了花魁迁怒咱们。谁让咱们算不出来他今天也会来,谁让咱们为了见一眼花魁娘子,偏偏就今天拔了这花魁诗赛的头筹呢?” 薛真卿说着,又拿折扇轻抵递来帕子的姑娘下颌,抬起她的脸端详片刻: “啧,这姑娘面生,院子里的其他红姐儿呢?” “嗐,还其他红姐儿呢?”周长源摇头苦笑,“今天楼下全被孙于先给包了,院里的红姐儿们全去那边伺候了。” “孙于先?何方神圣?”薛真卿问道。 “敬辞竟然不知孙于先?”郭元常颇为惊讶道,“为兄就给你说道说道。这孙家祖上曾经做过海贼,后来先帝大赦天下的时候,人家祖爷爷趁机金盆洗手,用当年为非作歹积攒的钱财造桥修路,摇身一变,成了孙大善人。” “因为孙家手里有可以出海的船队,又有钱,就捐了个盐官,开始替朝廷运盐。盐铁素来都是官营,但因为其中利润极高,不乏有人铤而走险,做起私盐贩子。” “孙家明面上是替朝廷运盐的,其实私底下垄断盐业贸易的特权,牟取私利。” “当年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盐运的贩运路线分南北和东西两线,南北线沿运河北上至漠北;东西线则沿长江,直到西南西北青藏地区。” “孙家垄断的正是这长江流域的东西线。” 薛真卿不解:“盐铁既是官营,朝廷怎会允许孙家以权谋私?” 郭元常喝了口酒,说道: “不是没管过,奈何,牵扯其中的人数众多,还不乏有皇亲国戚。” “特别是江南一带,私盐走私蔚然成风。无论富商巨贾还是草莽之辈,尽皆沆瀣一气,相互勾结,逐渐成了一个庞大的民间组织,叫做——盐帮。” “盐帮那么多人,怎么罚?法不责众啊。” “只要做得别太过,搞得天怒人怨,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周长源喝完杯中酒,也附和道: “于是啊,到了孙于先这一辈,孙家已然成了大燕首富,无冕之王。” 陈洞锐则斜依一旁,把玩着酒杯,恹恹道: “嗐,这有权的在隔壁,有钱的在楼下,流觞院里的红姐儿自然轮不到咱们咯。” …… 少顷,隔壁丝竹声响起,郭元常苦笑: “今天在这里,看来是喝不畅快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至少不用拘谨至此,还得担心打扰了隔壁的‘贵人’,时刻得压着嗓子说话。” 众人赞同,移席街对面的紫气阁。 …… 重新入座开宴,敞开着喝了几杯,借着微醺,四个年轻人间又恢复了畅所欲言的轻松气氛。 “今天让三位哥哥空欢喜一场,小弟理当自罚三杯。”说着,薛真卿端起酒杯仰头一干而尽。 郭元常立即起身拦住了薛真卿: “怎能责怪敬辞,今日敬辞花魁诗会拔得头筹已属不易,谁知道半路上会杀出个程咬金。” “还以为今天能松快松快,结果刚才被太子那一闹,感觉比在工部的办事大院当差还累。不如回去当值。”周长源哭丧着脸揉肩转膀子。 他一开口,席间众人皆注意到他眼下两坨青紫。 陈洞锐最是无赖,直接把手里的果壳扔了周长源一身,指着他大笑: “长源兄是我见过当官当得最累、最窝囊的一个。” “上次为敬辞接风,你被你尚书老爹押在工部当差放了我们鸽子,让咱哥几个一通好等。” “说好今日该是你回请赔罪的,结果还是让敬辞掏了银子。当你兄弟还真是有福气。” “轮不到你编排我。”周长源抖落身上的果壳,反唇相讥,“你小子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凡事都得看你爹的脸色,吃喝花销给多少,全看你爹心情如何。洞锐兄,‘手心向上的人’好当吗?” 陈洞锐似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蹦三丈高,瞠目怒视周长源: “你当我自己愿意如此?我也是入过学堂正儿八经读过书的。可是我爹不让我入仕,我有什么办法?” “我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个富贵闲人,不像长源兄,日日累成狗,俸禄却少得可怜,去流觞院吃盅花酒还得让人家做面首的替你掏钱。” 郭元常见陈洞锐恼怒之下口无遮拦,竟攀扯到了“薛敬辞”头上,正想打圆场,却不料,周长源许是憋闷久了,今日竟也是嘴上饶人,丝毫不让步,像只好战的红脸公鸡,字字句句都“啄”着陈洞锐: “呵,洞锐兄怎么看谁都觉得比自己低上一等?” “面首?说谁呢?就算真是面首,夜夜塌腰撅腚,也比你这个‘三姓家奴’的儿子强。” “你!”陈洞锐拍案而起,瞪着眼睛活像只气鼓鼓的蟾蜍,怒道,“口舌招尤!”说着,脱了鞋子,就要把鞋底朝周长源身上招呼。 郭元常见状立即拦在两人中间,陈洞锐的几下鞋底全都疾风暴雨般地招呼在了他的身上。 平白无故挨了几下打,转瞬郭元常水青色的袍子上落了鞋印,他无奈摇头: “看看,都招呼我身上了!自家兄弟吃酒,斗嘴取乐,怎还当真动起手来了?” 一旁被两人争吵时无辜攀扯到的“面首薛敬辞”倒是毫不动气,就跟方才说的不是他似的,风流倜傥潇洒万端地“哗”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幽幽叹道: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看哪,做兄弟的也是一样。‘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今日两位兄长动怒,生了口舌之争,其实都是各自心里憋屈,并非真是对兄弟有所不满。” “做兄弟的无辜成了彼此的出气筒罢了。” “今日之事,其实,令两位哥哥忿忿不平的无非就是,比权势,比不过官家;比钱财,比不过私盐贩子。” “忠臣一门、辛苦当差,俸禄也就管个温饱;操劳终日,到头来,无权无财,连逛个花楼都要低人一头。不是吗?” 陈洞锐和周长源的真实心思被薛真卿一语道破,俩人停止了厮打拉扯,纷纷重新落座,转头望向“他”。 薛真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说道: “三位兄长,且听小弟一声劝。” “这‘权势’是上辈子修来的,靠着投好胎才能降生官家,这是咱们羡慕不来。” “而这‘财势’却是各自的后天修行。” “哥哥们可曾听过西楚民间有句俗话,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长源兄官拜工部侍郎,元常兄任职户部多年,堂堂正四品……不愁没有发达的机会……等朝廷有了大工程的时候,也正是为自己谋划谋划的好时机到了!” 第96章 摘星 这日散席,归府途中,薛真卿又被六王爷慕容烨手下的黑衣人请去了城郊钓鱼台。 奉秦王之命盯梢薛真卿的丁聪,他的身手在黑衣人之下,被对方觉察了行迹,在郊野小路上被黑衣人七拐八绕了一番就被甩脱了。 丁聪见薛真卿见到黑衣人时并不惊诧慌张,似是相识,想必不会有生命危险,于是并不急着回去搬救兵,只在原地埋伏着,静候薛真卿的重新出现。 风清月朗,溪水流萤。 薛真卿的眼前若不是杵着六王爷这尊让人无法产生旖旎之想的“笑弥勒”,钓鱼台上的这个夏夜倒也有着浪漫诗意的风情。 “今晚,就让咱们来好好商议一下,薛先生先前向太子殿下建议的修建摘星楼一事。”六王爷慕容烨说道,“上次章载道的讲学事故正好延缓了皇上汉化政策的全面推行。” “不瞒薛先生,太子殿下和本王都是反对大燕全盘汉化的人之一。” “按照先生的说法,建造摘星楼的目的是为那次给踩踏事故而丧身的文人学生安魂祈福用,彰显皇上仁心仁德,收复汉人民心的手段。” “若是目的仅限于此,太子殿下并不愿意上谏皇上建造这摘星楼。” “不过,太子殿下最为敬重薛先生才学谋略,料定先生定有后招,所以,我们还是想听听先生为何建议太子殿下去皇上跟前谏言建造这安魂祈福所用的摘星楼。” 薛真卿冲六王爷一揖: “王爷明鉴。正因为,太子殿下反对汉化政策的全盘推行,那么,更要建造摘星楼,以稳大燕境内汉人文士。” “现在由于人心不稳,皇上急于稳定民心,汉化政策的全面推行只会更加激进。” “倘若汉人人心向稳,那么皇上才会有余力回过头来顾及鲜卑氏族们的感受。” “别怪陛下对汉族和鲜卑两个民族一碗水不端平,厚此薄彼,毕竟大燕百姓之中,汉人占了绝大多数,巩固慕容氏的统治,皇上他必须稳住汉人。” “稳住汉人又必先稳住这群‘二两脾气、三根反骨’的读书人。” “太子殿下如果想以‘急君所急,为君分忧’的举措来赢得皇上的青睐,便应该谏言此事。” “何况,如若要从根本上停止汉化政策推行,从而保证鲜卑氏族的利益,那么,没有比太子殿下将来荣登大宝更好更彻底的办法了。” “如此,在殿下继位之前更应为讨得陛下的欢心,牢牢抓住储君之位而付出努力!” “建造摘星楼,看似是对汉化的让步,其实,未尝不是一招以屈求伸、以守为攻,图谋日后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六王爷咕噜噜转着他的月牙眼,暗自忖度。 薛真卿的话不难理解,稍微懂得些兵法中“以退为进”的人都能明白,更别说六王爷这种从小生在帝王之家深谙帝王心术的人了。 令慕容烨此刻依旧犹豫不决,不能立即拍板决定的另有其他原因。 在草叶间纺织娘的声声鸣叫里,忖度再三之后,“笑弥勒”六王爷又开了口: “太子殿下还有一事要请薛先生指点迷津。” “王爷请讲。”薛真卿道。 慕容烨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说道: “建造摘星楼,可以预见,耗费的银两和人力皆非常之巨大,太子殿下向皇上谏言之后,陛下定会询问,此举如何避免被朝野之中的有心之人扭曲歪解成‘穷奢极糜、劳民伤财’之举?” 薛真卿轻笑: “皇上倘若真有此问,太子殿下不妨直言,陛下无需担心有民众诽议官家奢靡,也根本不用为自己解释说明分毫,甚至不妨大大方方地说‘让人们说去!’” “哦?此言何解?”六王爷目露精光,饶有兴趣地等着薛真卿的下文。 “王爷可曾读过《管子》?”薛真卿问道,“《管子》中有特地辟出一篇叫做《侈靡》的,专门用来讨论‘不侈,本事不得立’和‘富者靡之,贫者为之’这一观点的。” 慕容烨端正坐姿:“愿闻其详。” 薛真卿打开折扇,悠然自得地缓缓扇着风: “在特定条件下,侈靡并非坏事,侈靡之术甚至可以成为国家治理的艺术。” “管仲认为,一味地节俭会使事情办不成或者公共目的无法达成,‘用财啬则不当人心,不当人心则怨起,用财而生怨,故曰费’,‘俭则伤事,侈则伤货’。” “这是因为,施政办事要从民所欲,‘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赡其所愿,则能用之耳’,这是他在《侈靡》一篇中所写到的。” “在《侈靡》一篇中,管仲甚至认为,侈靡消费可以促进生产,在饮食、车马、游乐、丧葬等方面的奢侈行为可以带动生产,还能提促进百姓就业。” “有道是,‘官家不挥霍,百姓将饿死’。特别是在遇到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困顿、民心不稳的情况下,君主的适度侈靡消费与侈靡品的生产、宫殿楼榭的修建可为贫苦百姓提供诸多谋生机会。” “此举并非官家挥霍无度,而是朝廷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调剂作用。” “所以,学生以为,在踩踏事故这场人祸之后,修宫室台榭,非丽其乐也,乃以平国策也。” 六王爷虽然反对汉化,但是他也读过诸子百家的着作,知道管仲是法家的代表学者,但能如此融会贯通地将先贤思想用到实际政治统治之上的,他则完败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六王爷暗自庆幸,这样的人才也有封侯拜相的愿望和对钱财的贪欲,让他才得以利用“薛敬辞”身上人性的弱点招募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暗自庆幸,这样的人才没有投靠西楚文嘉帝赵凌云或者大燕秦王慕容成岭来与自己死磕到底…… “妙哉!”六王爷慕容烨不禁抚掌称赞,“先生妙策!若太子殿下向陛下谏言修建摘星楼,明面上稳住了汉人民心,实则也稳住了皇上冒进全面推行汉化政策的念头。同时,修建摘星楼也能提供百姓谋生机会,促进生产、推动经济。如此神机妙策,定能助太子殿下获得圣心。” “今夜有劳先生跑这一趟了。”说着六王爷慕容烨向守在一旁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黑衣人领会,立即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个小布包,恭恭敬敬递到“薛敬辞”的手上。 薛真卿一掂量便知这回赏赐的银两远胜从前。 来自太子的赏赐越多,说明太子越发心急了…… 这人呐,一着急,就难免臭棋篓子,昏招频出,自乱阵脚…… “薛敬辞”嘴角展露谄媚一笑,向六王爷一揖到底:“多谢太子和王爷的赏赐!” …… 等了半宿,丁聪终于又看到薛真卿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里,见她全须全尾的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在接近秦王府的地方,施展轻功,先她一步回府向慕容成岭复命去了。 庐阳城内秦王府,薛真卿走近自己的小院,正瞧见丁聪和秦王慕容成岭在门口说着什么。 有只字片语被习习晚风裹挟,飘进薛真卿的耳朵里。 慕容成岭:“……她如何?没有受伤?” 丁聪:“岂止没有受伤,我瞧她心情挺好,回来这一路上都带着笑呢……” 见到薛真卿走近,丁聪立马噤了声。 “薛姑娘,”慕容成岭问道,“今夜又是睡不着散步去了?” 薛真卿见到慕容成岭深夜出现在她的院前,并不惊讶,被丁聪盯梢一事,适才六王爷身边的黑衣人已经告诉过她。 回来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说辞,不料,秦王却并不询问,便点点头,又反问道: “嗯,正是。殿下呢?也是长夜难寐,出门走走,又正巧路过民女的院子?” 慕容成岭:“今晚峤是特地来找姑娘的。明日一早我就将远赴临安继续修建海塘,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同往,如果姑娘想要留在庐阳府里,那么今夜,我还得替姑娘进行推宫过血。” “此去江南,需月余才得归,下次回来的日子可得错过推宫过血的期限了。” 薛真卿略一思忖,旋即答道:“清臣乃是殿下府上先生,自当随殿下同往。” “如此也好,那便辛苦姑娘又要随着峤鞍马劳顿了。”说着冲薛真卿抱了抱拳。 …… 一场推宫过血下来,慕容成岭又是周身虚汗淋漓,面色苍白。 慕容成岭没有对今晚薛真卿的行踪再做任何询问,施行完推宫过血后便带着丁聪径自回房休息去了。 离远了薛真卿的院子,丁聪不解问道: “主子怎么不问问薛先生今夜去了哪里,见了谁?” “你也说了,今夜路上有黑衣人接应于她……”慕容成岭说着,单手虚虚握拳抵着唇轻轻咳了几声。 “主子怎么了?”丁聪关切地问道。 “无碍。”慕容成岭摆摆手,继续说道,“你的轻功和追踪术是我府里面数一数二的,在整个羽林孤儿军里头都是一流,但,今夜那个接应她的黑衣人竟然能够发现你,甚至还能甩脱你,看来他的来历并不简单。” “想必,他们早就想好了天衣无缝的托词,我也没有必要再问了。” 丁聪歪着头想了会儿: “也是。主子,薛先生接近你的真实目的成迷,你却还替她施行推宫过血,每月都要损耗自己的精血,值得吗?” 慕容成岭不假思索的说道: “没什么值不值得,我只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们如此真诚待她,她岂会不知救命之恩、提携之力……且观她日后。” 丁聪瘪瘪嘴,并不明白慕容成岭嘴里的“情”字为何物,又问: “殿下,你让薛先生选择是否和你同往临安,这又是何意?” “若她选择不同往,便是近期有所行动,那么我会让你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定能找到她的背后之人。”慕容成岭说到此处时,眼神深邃,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沉默须臾又道:“她若愿意同我一起远赴临安,那么,把她拴在我身边,未尝不是最好的防范之法。” 丁聪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觉得秦王慕容成岭此举,堪比“身寄虎吻、危若朝露”。 第97章 海贼 大燕旧都临安府。 当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临安是南燕的都城,这里的江河湖泊连通大海。 江海汇流之地,海水倒灌,钱塘江水更是常年泛着咸苦,钱塘江沿岸的居民靠海吃海,发明了板盐制造技术,靠着晒盐制盐赖以生存。 盐运贸易利润巨大,在南燕之时,私盐走私已经蔚然成风,这里是商船和海贼最常光顾的地方。 临安的百姓对海潮又爱又恨。 海潮给了沿岸百姓生计,它也招来了海贼的觊觎…… 它平静时承载浪漫诗意,“云树绕堤沙”;肆虐时却猛于贼寇,“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吞没良田,让成千上万的沿岸百姓流离失所,逃荒求生。 当地的人们和海潮搏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燕立国之前,从钱塘门至清波门一带,就有先人修筑的海塘。 南燕开国之后,修缮加固这个海塘,牢牢守住这条防线是历朝历代朝廷政务当中,除却对抗外敌来犯、平定国中内乱之外,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头等大事。 秦王慕容成岭更是在守住这条防线的基础之上,提出了围海造田、填海成陆的想法。 并建立黄册证户制度管理人口,将沿岸一带的渔民农夫纳入军户,休渔农闲时期,使他们跟随镇海军共同操练同守海塘、围垦滩涂。 对于治理临安东边这片海湾,慕容成岭不仅仅止步于修筑海塘守住防线。 他的下一步计划是带领十万军民肩挑手提、移山填海,要将五十四万亩滩涂变成永久的陆地,把入海口推得远远的,让临安主城内再也听不到海潮轰鸣,一劳永逸地解决困扰大燕三代人的治水难题,要让龙王俯首、潮神称臣! 慕容成岭在旧都临安的时候,还不是秦王,没有分府,而旧时居住的南燕宫殿已经成了大燕皇帝慕容煜在江南行宫。 作为成年皇子,慕容成岭以往每次来到临安公干都是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宿在候潮门的军营里。 这次带了薛真卿,不便再与一群老爷们共同起居,便在鸣潮巷找了处院子,安顿了下来。每日往返奔波于鸣潮巷和滩涂工地之间。 现在正值休渔期,滩涂上人头攒动,尽是干活的军民,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 “秦王殿下!” “殿下!” “看!是秦王殿下!” 滩涂上有人看见了慕容成岭,瞬间爆出欢呼一片。 一群人放下手上的活,纷纷朝慕容成岭所站的方向涌来,如同潮水一般,把秦王一行围了个水泄不通。有镇海军的将士喝道:“不得无礼,见到秦王殿下还不行礼!” “免礼!免礼!”慕容成岭笑呵呵地止住闻言正要下跪行礼的百姓们。 又对其中一个癞子问道:“老王头,你家三小子腿伤好利索了?” “好了!好了!”姓王的癞子忙不迭地说,“全亏得殿下上次不顾自己安危,刨开塌方的土石,把我家小三子救了出来,他才保住了小命。现在啊,伤势也已经痊愈,可以上活了。” 慕容成岭笑着说:“没落下残疾就好!哈哈休养,不急着上活。” 薛真卿一打听才知道,癞子老王和他三个儿子都是渔民,受到秦王政策的福荫,编入了军户,有军饷补充收入,温饱不再成问题。 农闲和休渔的时候,他们就跟着临安镇海军围垦滩涂。 王家老三领了看守石材的活。一日,放班急着去同朋友蹴鞠,就没按照规定堆放好石材,图方便省时间,胡乱堆放一气,结果第二日上活的时候,石材塌方,好巧不巧独独埋了王家老三。 幸好,那日大雨,滩涂工地停工,没有伤到其他人。 幸好,秦王巡视工地风雨无阻,那日也不例外,这才让王家老三得救。 事后按照相关法令治了王家老三“玩忽职守”的罪,但念在他初犯,又受了重伤,且并未伤及他人、延误工期,判了个从轻发落。 最后,秦王替王家老三交了造成工地损失的银两,而未尽的劳役之罪则留待他康复后自己以劳动来偿还。 “殿下,您还记得我吗?”有个壮汉拨开人潮挤到慕容成岭跟前。 慕容成岭定睛一看:“阿牛!你家的牛……” “多谢殿下惦念,张富户给我还回来了!”阿牛憨厚地笑着,抬起胳膊抹了把汗,弄了一脸脏兮兮黑黢黢的泥巴。惹得旁人一阵大笑。 有个身穿旧军服身材异常矮小的老头,拉了拉慕容成岭的衣袖,仰着头唤道:“秦王殿下。” “陈老!”慕容成岭躬身同他说话,“身体还好吗?我跟您提过的那个庐阳教习所办起来了,羽林孤儿军也扩建好了,正缺教头,您老什么时候愿意去,着人告诉我一声,我让人来接您。” 陈老头摇头:“回殿下,我身子硬朗着呢!我哪儿也不去,我愿意留在这里替殿下填海造田、守着海塘防线、抵抗海贼。” 薛真卿越过秦王的背脊仔细打量,只见陈老头并非身材矮小,而是两条腿自膝下被齐齐截断,穿了特制的“鞋子”,用股骨直接站立行走。 丁聪见到薛真卿眼神里的诧异,小声说道: “陈老爷子是镇海军里的老人了,七八年前大战海贼,折了一双腿。退伍后被秦王殿下破格收入民兵,一直留在临安守着海塘。” 薛真卿了然地点点头。 这样的百姓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纷纷向秦王问好,慕容成岭也能一一喊出这些普通百姓和一般军士的名字…… 从前随平南军远赴南疆平定林邑之乱时,薛真卿已经见识过慕容成岭在军中的威望,那时的威望是他身为秦王依旧身先士卒、敬贤重士而积攒下的军心所向。 今日,初到临安,她则领教了什么叫万人空巷、夹道相迎。 在临安府,慕容成岭的公正严明、爱民如子令他深得民心。 这些是在大燕都城庐阳所看不到的,慕容成岭在庐阳的日子里向来低调为人,在地方上的政绩从不拿来上报邀功。 即便低调至此,依旧招来了太子党阀的忌惮。 今日看到秦王慕容成岭在临安军民之中的万众归心,薛真卿不再难以理解太子和六王爷为何一直视慕容成岭为争储夺嫡的对手,一直企图将他除之后快、永绝后患。 …… 临安,江南之地,风景旖旎,水土温润,民风温和。 但,纵使这般温婉清丽如同娟娟静女的江南,夏日里的日头依旧有着足以灼烤人的毒辣。海塘滩涂的工地之上,无遮无挡地,炎热得胜似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同沿岸军民一起顶着烈日同甘共苦干了几天活,慕容成岭的肤色黝黑了两个度,显得更加阳刚有力,不过随之而来的蜕皮,也令他有些苦不堪言,身上总是火辣辣地又疼又痒。 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感官会被无限放大,蜕皮的不适会异常强烈。 鸣潮巷里,更夫敲过了三更的梆子,除了远处传来阵阵涛声,便无他响,夜深人静,连星月都沉入了海里,是个安详宁静的夏夜。 慕容成岭还没睡着,唤了院门外守夜的丁聪,来后院井边帮他冲凉。 丁聪往慕容成岭头上浇着水,井水的清凉让他身上蜕皮的疼痒之感稍稍缓解了下,他开口说道: “这一块海塘的淤泥远比预料中多太多,每天靠着人力肩挑手提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得再招募些人进来。” “对了,明日让知县张贴告示,要多招些匠户,这海塘看来光靠人力必定延误工期,须得匠户们想些法子,造些趁手的器械工具来提高效率。” 丁聪领命:“是!主子。” 慕容成岭接过丁聪递来的帕子,抹了把脸,又问: “这几日我睁眼就上活,闭眼就躺倒的,不知道薛姑娘那头有什么动静?” 丁聪心中暗暗腹诽: “有什么动静?我不是和你一样睁眼上工、闭眼躺倒,还得轮值给你守院子。哪里有空盯着她?” “堂堂秦王也不多配些亲兵带在身边,哪里有丁点儿当朝亲王的样子!” “愣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肚里编排我?”慕容成岭看出丁聪的心思,调侃道,“知道你事多又杂,但薛姑娘那边还得盯着,特别注意下,她那屋头是不是经常有黑色的鸟儿飞进飞出的。” “鸟?”丁聪一脸懵,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让我盯着人,还得盯着鸟?!” 慕容成岭把帕子丢回水盆里,腾出手来比划道: “这般大小,通体黑色的。远看是鸟,其实是木鸢。” “你仔细盯着,如果有这玩意儿,不动声色别惊动她,逮了来给我瞧瞧。” 丁聪在水盆里搓洗慕容成岭丢下的帕子,应了声: “是!主子,这木鸢您觉得她是用来和谁联系的?会是上次那个黑衣人吗?” 慕容成岭擦拭完脖颈上的汗,摇了摇头: “其实,上回在南疆,薛姑娘替我挡箭那次,她中毒晕倒后,我无意间拿到过她当时藏在暗袋里的木鸢。” “不过,当时大家在雨林沼泽里滚爬了了几日,又逢大雨,木鸢暗格里信笺上的字迹已经泡花了,只知道是别人写给她的,而信的内容和寄信之人的落款署名都已经完全看不清。” “那木鸢的暗格里头还有支木簪子,看样式是男子发簪,估计,给她传信的人也很可能同以前的咱们一样,并不知道她身为女子的真实身份。” 丁聪替慕容成岭把盆里的水泼了,重又从边上水井打来一盆清水,替他擦拭着后背: “虽然咱们并不知道薛先生背后是什么人,但她目前为止没有做过任何对主子不利的事情,甚至在南疆也是奋不顾身舍命相护。” “嗯。”慕容成岭点头,“这就是让人费解的地方。赵医侍曾说薛姑娘接近我,是对我当年出手相救有感念之意……最近我倒越来越觉得并不像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慕容成岭又感到一丝燥热,刚刚擦拭完的身子又沁出了汗。 天太热了,连夜里的风都裹着烫人的温度。 “最近几天,大家顶着毒日头上活,中暑军民众多,明日还得让军里厨子继续熬绿豆汤,有多少熬多少。再去主城里的药铺抓些金银花来。挂我账上。” 丁聪憋憋嘴:“主子,啥都花你自个儿的俸禄,咱们秦王府都快被你掏成全大燕最穷的王府了。” “所以啊,”慕容成岭笑着接茬,向丁聪抱拳道,“我只养得起你一个近侍,往后还得辛苦丁侍卫了。能者多劳。替我看着人、盯着鸟儿。” 丁聪哭笑不得,把拧干的帕子扔给慕容成岭: “丁侍卫太忙,擦身这种事情就请主子自力更生。” 慕容成岭笑道: “诶呦,听说这临安主城里的西湖湖心岛上开了家新馆子叫做楼外楼的,那家的叫花鸡、醋鱼和莼菜羹可是江南一绝,我本想着哪天休沐带你去尝鲜的。” “不过看来丁侍卫太忙,没得空啊。就免了。” 丁聪立马又从慕容成岭手里一把抢过帕子,一边替他擦拭后背的汗水,一边忙不迭地说: “主子差遣,再忙也得有空。这时间啊,跟这搓澡巾里的水一样,挤挤就有了。” 慕容成岭见状呵呵笑出了声,笑完,随即又郑重其事地问起了正事儿: “对了,庐阳那里盯着林邑药师范文觉的人有消息吗?” 丁聪也收敛了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回答: “回主子的话,皇上收了林邑使臣的降书,前日刚把范文觉放出大牢。不过,药师并没有立即启程回林邑,据说是病了,需要将养一段时日方能……” “嘘!”慕容成岭忽然竖起食指,示意丁聪噤声,他觉得此刻的涛声有些奇怪,不似方才,一阵一阵有节律地发出“唰唰”声,现在像是水被重物一下子排开那般,“哗”地一阵响。 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问道:“今晚负责岸上巡防的是谁?” “镇海军二队。”丁聪立即答道。 慕容成岭蹙眉:“不好,二队今天白天上活,中暑的军士最多,今夜还用他们岸上巡防,万一遇上……” 话音未落,只听见远处边岸望楼上的铜吼里传来巡防士兵声嘶力竭的喊声:“敌袭!敌袭!” 紧接着,战鼓、铁马被轰然砸响。 一声声敲击着睡梦中人们的耳膜,也重重捶在了慕容成岭的心口。他一边穿衣披甲一边向丁聪下令: “牵马!随我去岸边。这该是遇上海贼偷袭了!” 薛真卿睡眠极浅,她也被一阵急似一阵的擂鼓鸣金之声惊醒了,从穿衣到等候在鸣潮巷院门口仅仅花费片刻而已。她也翻身上马,要与慕容成岭同往。 “你连战甲都没有,回去!”慕容成岭冲薛真卿大吼,“海贼偷袭不同于两军对战,海贼根本不讲武德,为了钱财,他们烧杀抢夺无所不用其极。” 薛真卿一身月白长衫,骑在疾奔的马上,广袖翻飞,凛然道: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和殿下同往!纵使不能执剑杀贼,也能替殿下传信跑腿、出谋划策。” 三人三马齐头并进扬蹄飞奔,在夜里留下急如鼓点的蹄声。 慕容成岭见无法阻止薛真卿,便下令道: “薛先生替我传令,一队严守粮仓,三队严守盐场。六队支援战场。四队、五队护送沿岸百姓和军匠往主城撤离。” “临安主城有江南守备军,海贼攻不破的,只要撤进主城,百姓们可保性命无虞。” “丁聪听令!” “如果,以我为首的前锋阵亡,这里便守不住了,千万不要死战!让一队放火烧粮、三队浇水毁盐,坚壁清野,不留给海贼任何他们想要的,叫他们空手而归!” 薛真卿闻言一怔,转眼间,慕容成岭的抱雪胭脂已经犹如火焰般在夜幕里留下火红虚影冲进了对阵的最前线。 丁聪边打马疾奔边向薛真卿说道: “先生不必惊讶,殿下每次上阵都会和我交代万一他阵亡之后的事情安排。主将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定能战无不胜。” “殿下决定退出争储投身战场做个领兵的秦王时就已经说过,‘战场刀枪无眼,从此生死自负。若能死得其所,也是不枉此生!’” “驾!”不等丁聪说完,薛真卿抬手扬鞭,踏马扬尘,追赶着慕容成岭飞奔而去,夜空里传来她的声音,“丁侍卫,我和你换一下,你去传令,我去接应殿下!” “诶,你!”不等丁聪反驳,薛真卿已经亟亟打马,跑出很远。 就在听闻海贼来袭的刹那间,薛真卿忽然想起郭元常同她提起过的一个人,大燕首富,盐帮的幕后头领——孙于先。 虽然,并不知孙于先是否真和出没于大燕沿海的海贼有何关联,但她愿意赌一下。 毕竟监守自盗是发家致富的捷径,孙家能够在金盆洗手之后依旧能够以惊人的速度达到富可敌国的财富积累,仅凭正经生意和盐帮收入外,定然还有其他的。 薛真卿想攀上孙于先这条大船,若能深交,西楚复国的军费也就有了着落。 而且,凭借她曾经成功打磨出老君山湘州守备军这支队伍的经验,她相信自己只要能够结盟孙于先,就还能让西楚多一支水军,一群海上的豺狗。 所以,今夜,她甘愿再次舍命赌一把,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去定了! 第98章 豺狗 “狗日的海贼!”腿只剩半截的陈老爷子,在望楼上边擂鼓报警,边怒喝着。 今夜负责巡防的二营因为中暑倒下太多人,陈老爷子自告奋勇重又登上望楼。 “他怎么上去的?”慕容成岭见状问道。 望楼下方的士兵指着楼上另一个鸣金传信的士兵说:“他背上去的。最近军中中暑累倒太多人,军里人手有些不够,巡防一直靠民兵帮衬着。” “快把陈老替下来!”慕容成岭不由分说,立即下令道。 海面上黑魆魆一片,站在地面上根本望不清远方,慕容成岭又问:“敌袭在哪儿?” 他的话音未落,“咻咻”箭矢之声呼啸而至,箭杆足有儿臂粗、箭身足与成年男子等身长的巨箭接二连三地落在岸边,深深扎进地里。 又有巨箭从天而降,射中了望楼,力量巨大,望楼应声轰然坍塌了大半,鸣金示警的另一个民兵随半拉望楼一起坠地,后脑勺重重着地,来不及哼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床弩!”慕容成岭高喝,“大家后撤!是床弩!撤出射程范围!等海贼上岸再战!” “殿下!”薛真卿赶到慕容成岭身边,“须得兵分两路!待海贼上岸,床弩攻势一停,一路正面抗敌,另一队偷上海贼战船,得把船上的床弩毁了。” 慕容成岭:“我也正有此意!先生替我传令。” 这次海贼船上装备了床弩这种重器,虽然加强了远程进攻的能力,但其实也存在劣势——重器在船,行驶速度也较以往慢了许多,这为大燕镇海军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 镇海军六支队伍,按照秦王命令迅速各就各位。 夏夜炎热,营帐中休憩的军士们都打着赤膊,此起彼伏的打着鼾,虽然白日里围垦滩涂的工作让他们疲惫不堪,但鸣金擂鼓的报警声响起后,从起床穿衣到披甲上马,只是刹那时间,他们纹丝不乱、有条不紊、临危不惧。 薛真卿见识了慕容成岭在临安府一手试点推行的“军户制度”,军民融合,军转民、民参军,兵农合一,平时生产,战时打仗,替大燕既节省了大笔军费开支,又保证了农业生产和边防建设。 就在薛真卿不禁心中暗自赞叹之时,胯下马匹忽然跪倒,长嘶不起,她顺势滚下马鞍,看见马腹之下鲜血横流,马匹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开了膛,肚子肠子流了一地。 她惊惧回头,后方有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海贼,正冲着她执刀狞笑,还侧首伸出舌头,舔了舔匕首上的马血。眼神里满是挑衅。 身后响起涉水的脚步声,海贼犹如豺狗闻见了新鲜血肉,从海上一群群奔涌而至。 薛真卿被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她还未将“上敌船毁床弩”的军令传到前线,就被十多个海贼围堵,截断了去路。薛真卿挥舞手里的马鞭。令他们暂时近不了身。但也无暇去取下挂在马鞍边的佩剑。 有绳索,犹如灵蛇吐信,在薛真卿马鞭挥舞的间隙,探近她的身后,一下勾缠住她的脖颈。 她感到了窒息的痛楚,喉头被勒紧,丝毫发不出呼救的声音。随即被拉着绳索的两个海贼拖拽着仰天倒地,摔了个眼冒金星。两人拉着绳索拖着她飞跑,身下的砂石磨破她的衣衫,刮蹭得后背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顾不上这些,喉间越勒越紧的绳索快要让她窒息。她想要呼喊,喉咙却被勒得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她双手抓住脖颈间的绳索,拼了命地把十指卡进绳索里,企图留下一丝可以呼吸的空间。但似乎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拖拽她的人终于停下,她艰难得坐起身,想要保持喉间气道的通畅,汗如雨下,额上淌下的汗珠滴进眼里,刺疼得她睁不开眼。 忽然,脖颈间一凉,应是钢刀抵到……薛真卿心中叫苦不迭。 就在她以为万事休矣的时候,听见身后边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穿甲上阵的,定是军中师爷,将军心腹。绑上船去,留个人质也好以防万一。” 话音刚落,薛真卿便被五花大绑拖上了贼船,扔在=进了一间空房里。窗外是浩瀚大海,门口有海贼看守。明知此间若想逃出生天,难如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薛真卿能听见岸上沸反盈天的厮杀声,她撑起身子往舷窗外看去,只见外头江面上漂浮着十余条海贼战船,自己身处的是其中最大的一艘,应该也是这些战船里唯一能够装备床弩的主船。 上船前,身上的武器皆被搜走,她挣不脱绑缚她的绳索,只能透过舷窗观察这支海贼的船队…… “薛先生呢?”慕容成岭的烈风逐日剑将一个海贼刺了个透心凉,转头问向赶来支援的丁聪。 丁聪正狂奔着,突然一个矮身,堪堪躲过海贼削来的弯刀,照准对方后心反手就是一刀。他摸了摸头盔上的盔缨,似被削掉了一撮,对着海贼的尸身啐了一口后答道: “我代薛先生去了一队、三队传令,回来后就没见着她。” “带人去寻。”慕容成岭命令道。 说话间,又有凶悍的海贼杀将过来,慕容成岭一剑一个,转眼又解决了一双。身边的将士、民兵们亦是杀声震天、气冲斗牛。 海贼上岸后,江上贼船就停止了床弩远攻。 近身搏击,训练有素的大燕民兵未尝不是海贼的对手,更别提秦王一手锤炼的镇海军了,海贼在岸上并没有讨得分毫便宜。 塌了半边的望楼上战鼓声声,陈老爷子“站”在小凳上,奋力抡着鼓槌,敲击战鼓,口中喊杀声不断,他敲出的鼓点里传送着号令,“进击!进击!进击!” 海贼似嗅着血肉气息闻风而来的豺狗,嘶吠着狞笑着一群一群涌上岸,不料撞上的却是犹如狮群般的大燕镇海军。 镇海军将士们如同雄狮般咆哮着把他们逼回去,一寸一寸把他们逼退回海上去。 在秦王慕容成岭一年多的改革与打磨之下,现在的大燕镇海军已经不是几年前海贼所知道的那支队伍了。 如今,他们在这里填海造地,加固、拓宽、增建了海塘,让这里的土地更坚实、更平坦、更加适合跑马,能将大燕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如今,他们军民融合、兵农合一,改良战备、厉兵秣马,这里的每一个人只要拿上武器便是大燕战士! 如今,他们面对突然来袭的海贼丝毫没有惧怕,只有血液里奔腾的亢奋和骨子里升起的怒火。 海贼的弯刀再也捅不破他们的战甲,这群江海上的豺狗休想再抢走他们一颗粮食、一块盐巴! 这次海贼来的人并不多,靠着主舰上的床弩打了镇海军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胜利已是唾手可得,不料他们面对的对手已经脱胎换骨,这群海上豺狗的獠牙咬到了硬骨头硌了个粉碎。 镇海军一共俘获海贼近百,杀敌逾千。 海贼小头目见势不妙,率先跑回主船,想让船上的主帅提了薛真卿去主船船头,以此威胁秦王慕容成岭停战交换俘虏。 “见过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书生吗?”慕容成岭问向一个战俘。 海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未曾见过。” 慕容成岭瞠目环顾其余人,周边几个海贼皆被他的凌厉气势吓得抖如筛糠,就怕一言不合被盛怒中的秦王手起刀落,人头点地。 一个小个子海贼听见了,立马跪直身子,膝行出列,忙不迭道:“我见过我见过!” “在哪儿?”慕容成岭愤怒的眼中似乎就要流出岩浆蹿出火来,大步流星向他走去。 小个子海贼本想同秦王做笔交易,如果自己说出那人的下落,就让秦王放了他,怎料,待秦王逼近,竟被慕容成岭的眼神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只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处隐没在暗夜里的主船,“那、那里……” 慕容成岭暗道一声“不好,莫非薛姑娘独自上船去破坏床弩被抓了?” 于是,便扔下这堆战俘交于属下看管,自己则翻身上马,往岸边贼船停靠处奔去。 …… 海贼主船之上,薛真卿被反绑双手押出了房间。 “带去船头!”还是那个嘶哑的声音。 薛真卿抬眼望去,只见那人身披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执拂尘,那个声音正是先前在岸上下令刀下留人的。看他的打扮,让薛真卿想起了“五莲教”。 “五莲教”薛真卿曾经在学堂里听章太傅讲到过。 在西楚崇治年间,“五莲教”盛行于南方地区,对西楚的影响并不大,但在东南沿海地区一带几乎渗透到了每家每户,甚至连那里的朝廷之中也不乏有五莲教的信信徒,教主还曾被奉为钦天监的国师。 直到当时五莲教教主,不再满足于当个教主、国师,教唆当时的亲王弑君篡位,那时候的皇帝也的确不是什么明君,苛捐杂税敲骨吸髓尤甚西楚的孝钦帝。 于是,皇帝与亲王大战,饱受疾苦的民众纷纷响应,揭竿而起,推翻了旧皇。 可是,初代的五莲教教主根本没有政治头脑,虽有推翻被当时的朝廷统治之念,却没有君临天下那种远大理想抱负,更没有为民情民心考虑的思想,纯粹利用五莲教愚弄教众跟随造反而已。 成势后,五莲教教主首先下令诛杀异己,所谓的那些异己,其实就是不属于五莲教教徒的都成了敌人,造成了大量人员死亡,甚至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慕容一族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进入江南地区,推翻了前朝,建立了南燕。并一路征剿五莲教的造反势力。 慕容氏的到来停止了江南和南方沿海一带的战乱,慕容一族为鲜卑族,南燕开国皇帝一踏上这块土地就意识到,要让河山长治久安海清河晏,唯有让境内为数众多的汉人百姓俯首称臣。 而想让汉人俯首,唯有自己先向汉人百姓低头。于是就有了慕容氏三代帝王推行汉化,并奉佛教为国教。 五莲教则因策反亲王祸乱朝政被南燕开国皇帝下令追击围剿,当时的教主靠着教义迷惑人心,兵败时依旧有被愚弄的教众追随。 穷途末路之下,五莲教裹挟十万教众以及三万沿途俘虏的百姓从钱塘江入杭州湾东逃入海,撤退进海岛。 从此定居于海岛之上。政教合一,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十余万教众奉教主为王。 可是,海岛资源缺乏,因而海岛上的五莲教教众只得屡屡侵犯沿海地区,抢夺财物资源。 五莲教的影子渐渐退去,而成了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海贼。 历代五莲教教主也就是海贼头头都姓——孙。 这便是如今大燕首富孙于先的先人们。 …… 想到此处,被绑缚着毫无抵抗之力的薛真卿心念电转,忽然开口喊了声:“孙教主!”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如今世上还记得五莲教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何况还是个年轻人。 道人嘶哑的嗓音又响起:“你们且先退下,去船头守着。老夫和这个小兄弟聊聊。” “孙教主!”薛真卿又开口喊了一声,“教主的祖上,原本尽可雄踞一方成为一国重臣。而今却如丧家之犬逃窜于海上。” 孙教主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你既然知道我姓孙,还用‘逃窜’一字来形容?” 薛真卿也不甘示弱,眼中满是讥诮:“难道不是?今天孙家是‘匪’还是‘商’,杀不杀?剿不剿?全在大燕皇上的一念之间。” 孙教主微微眯了眯眼,眼神汇聚成一抹精光,上下扫过薛真卿。 “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薛真卿不露怯,继续戳着孙教主的痛点说着,“我知道有一人可助孙教主封侯拜相,权倾朝野,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还能让教主的所有教众子民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 薛真卿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中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她只知道五莲教是如何成为海贼的,以及孙于先是如何发家致富,成为富可敌国的商人的……她谨慎推理大胆猜测,揣摩着孙于先的痛点是否存在于“受制于人”这点之上。 孙于先的祖爷爷“上岸”金盆洗手摇身一变成为商人,但孙家若要继续养活海岛上的二十余万张吃饭的嘴,孙家的财富也是远远不够。 所以,孙于先还要成立“盐帮”从皇家的盐运生意里榨出银两来。 但,“盐帮”不是正规生意,他得接受朝中慕容贵族的盘剥,让他们分走一杯羹,如此才能保住私盐走私通道畅通。 另外,那些当年跟着孙家上了海岛的人还得隔三差五当回海贼,这样岛上的大家才能吃饱饭。 现在已经不同于孙于先祖爷爷那辈的时候,趁着南燕皇帝大赦天下还能“金盆洗手”做回正经生意。 如今大燕有黄册户籍的登记,每个良民都有照身贴,海岛上的人即便想“放下屠刀”,也难上岸“立地成佛”。 他们没有合法的身份,上了岸也没有营生,但凡能有片瓦遮身粒米下锅,谁还愿意“父辈为寇,子子孙孙都做贼”?谁还愿意“浪里打滚、刀口舔血”? 薛真卿冒险一赌。如果赌输了,便是香、消、玉、殒…… 一炷香的时间,慕容成岭带着他的轻骑杀到了岸边,二十余艘小船上剩余的海贼纷纷下船顽抗。 秦王杀红了眼,对冲将过来的海贼提剑便杀,犹如破瓜。大燕镇海军下马,涉水杀上前,逼得刚刚下船的最后一拨海贼又逃回船上去。 慕容成岭攀着缆绳爬上主船船头,正面迎接他的不是海贼的刀剑,而是被匕首抵着脖子双手反剪绑缚着的薛真卿。 孙教主狞笑着望向慕容成岭: “秦王殿下,好战术、好身手,就是不知道游水的功夫怎么样?” 言罢,对着薛真卿的后心便是一刀,随后扔下了主船。 慕容成岭见状,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去,往沉入水中的薛真卿游去。 海贼的主船上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船队犹如败走的豺狗,落荒而逃,往夜雾沉沉处退去。 装备床弩的主船吃水极深,排开的巨浪形成涡旋。 慕容成岭潜入水中,手指即将触碰到薛真卿的时候,又被主船撤退时卷起的水涡远远推开。 薛真卿被绑缚着,根本无法自救。后背传来的刺痛,让她在即将缺氧晕厥的时候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张口想要向慕容成岭呼救,口中却涌进咸涩的江水。一串气泡从她的口鼻涌出,四面八方袭来的水压,压干挤净了她肺脏里的最后一丝空气。 “我赌赢了人,但却终究胜不过天吗?” 薛真卿脑中闪过这样一句话后,便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往江水深处下沉而去…… 第99章 利诱 原来纵使炎炎夏夜,江底的水还可以是冰冷的。 在钱塘江江水深处无声寂静的黑暗里,薛真卿此生所经历的景象一帧一帧在眼前回放…… 西楚冷宫墙上的惊鸿一瞥……凌霄花下的墙头马上……冷宫的冲天火光……上元佳节赵凌云另娶他人……庐阳破城倒在眼前的薛伯安……老君山上的日日夜夜……洞庭湖畔的重逢……南疆中箭慕容成岭推宫过血…… 一帧一帧的画面也渐渐变成黑白,慢慢定格在推宫过血的那一幕…… 就在薛真卿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冰冷中等待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一双温润的唇将她唤回人间。 她感到又有空气进入她的肺脏,撑开一个个被压瘪抽干的肺泡。 听觉、视觉、触觉,各种感官重又活泛了起来,她睁开眼,看见了近在眼前的慕容成岭。 她想推开他,但又出于濒死之人的本能,贪婪地吸取着慕容成岭双唇间渡来的空气,任他紧紧拥着自己…… 见薛真卿恢复了意识,慕容成岭托着她的腰间,将她往江面上推送。 跃出水面的那一刻,两人都似索水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慕容成岭腾出手来割断绑着薛真卿的绳索,拉着她一起往岸边游。 上了岸,水中浮力顿消,耗尽气力的两人均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着。 耳道里面灌进了不少水,外界的声音在他俩听来都是沉闷的嗡嗡作响,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此间夹杂着海贼撤退的鸣金声和大燕镇海军追击的战鼓声,两相交织,此起彼伏,似两头缠斗的巨兽。 慕容成岭稍稍缓过神来,便连忙检视薛真卿背后的伤,方才看似捅进了后心,其实匕首入身后偏了寸许,堪堪擦着要害而过。见状,慕容成岭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丁聪带了人赶来接应,慕容成岭只将薛真卿托付他们,自己则转身又登上了镇海军入江的战船。 “殿下,床弩在刚才那艘船上,”薛真卿忍住背上的剧痛,对着慕容成岭登船远去的背影大喊,“避开那艘大船!” 江上起了风,卷起千层浪,把薛真卿的声音拍碎在暗夜里。 “准备——”慕容成岭指挥着船上的弓箭手们,“射!” “咻咻咻咻”镇海军配备的连弩箭矢如骤雨一般射向贼船。 海贼主船回应他们的是床弩的反击…… 大燕战船迅速转向,想要躲开海贼的床弩攻击,怎料想,对方的目标并非大燕镇海军的战船,而是岸上的连营,目的要让慕容成岭的后院失火,让他们来不及回防,这群海上的豺狗,就算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岸上毫不知情的将士们还在陈老爷子战鼓声的指引之下与岸上的海贼残部厮杀。 忽然,尖锐的箭鸣声破空,儿臂粗细的巨箭呼啸而至。中了巨箭的连营和库房,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压伤的士卒们发出阵阵哀嚎。 幸好海贼只配备了一台床弩,床弩上箭也需要时间,给了大燕镇海军回撤的余地。 陈老爷子迅速,敲起了撤退的鼓点,此刻,又有巨箭临空而降,射中了陈老,隆隆战鼓之声戛然而止,老人家瞬间被床弩的刚猛势头扫出了矗立着的半拉望楼,被钉在不远处工棚柱子上。 箭中腹部,老爷子没有立即毙命,口中鲜血直流,直勾勾地望着匆匆回撤赶来的秦王慕容成岭,笑道: “我陈旺,一生从戎,守护大燕海防,死得其所……” “陈老!”慕容成岭嘶吼着,但不能停留。他带领大家回防,留下岸上陈老爷子望着他自己亲手修筑的海塘,渐渐没了气息。 …… 这一战,镇海军虽然有伤亡,但海贼也没占到丝毫便宜,不仅毫无战利收获,还折了千余人,被俘近百人。这是在慕容氏统治江南以来难得的几场胜利,更何况,这次海贼还装备了的武器,床弩。 战报传回庐阳,太子慕容恒峰主战,谏言皇上下令让秦王率领镇海军追击海贼,登海岛老巢进行围剿。 不过,秦王慕容成岭却拒绝出战。 “水军初立,无论战备、战法、还是水上作战经验,目前皆不及海贼,离开陆上大燕轻骑,远征入海,镇海军暂且还不是海贼的对手。”慕容成岭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道,“儿臣认为,加紧修筑海塘、研发海战船只、锻造兵器、操练水军,才是当务之急,只有先做好这些,方能成就日后的胜利。儿臣的奏请——以守为战!” 慕容煜这次又准了秦王的奏折。这一来,太子更觉皇上偏心,真怕终有一日自己会被二弟取而代之。 其实,那些在庐阳祁阳宫明光殿上争论不休的臣工们不知道,即使,那日皇上下令围剿海贼,他们的镇海军也逮不到海贼贼首。 因为,贼首五莲教孙教主战败那晚并没有回老巢,而是从钱塘江退入杭州湾东逃入海后,伪装成商船,沿着海岸线进入了沪渎的长江口,沿长江西行。 西行,往西楚的蜀郡而去…… 薛真卿自打跟随慕容成岭来到临安,暂居住于潮鸣巷后,在一个不熟悉的新环境里,她的木鸢传信做得十分小心谨慎。她并未将木鸢直接放飞蜀郡,而是放回庐阳秦王府,交于赵璃俐。 出征前已和赵璃俐说好,会用密语传信。 每封信看似都是薛真卿向赵医侍吐露,自己体内的余毒未清,感到不适,但又不想拖累秦王为她推宫过血,所以秘密传信,询问平常该如何用药的,并偶尔夹杂写闺蜜间的私房话。 但只要书信中出现“闺蜜间的私房话”时,便暗示此为密信,得设法转交听澜阁主乔洛霖,他会在特制药水中浸泡书信,如此才能看到薛真卿真正要说的,并传信给赵凌云。 木鸢传信里有真的寄给赵璃俐关心姐妹近况的,也有需要转交听澜阁的密信,如此真假混杂着寄。 薛真卿的谨慎为她自己躲过了慕容成岭的窥探。连续见几封书信中并无异样,丁聪也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监视,何况“她又有伤在身,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丁聪心想。 可偏偏这是薛真卿,她还真能在小水塘里酝酿出滔天大浪…… 赵凌云收到薛真卿辗转寄来的木鸢传信后,掐指一算,不出三日,孙教主的“商船”就会到达渝州,然后在朝天门处进入渝水,北上遂宁,邀赵凌云于遂宁观音湖会面一叙。 赵凌云从乔洛霖的来信中得知,自己与孙教主的这个见面机会是薛真卿险些以生命为代价替他争取来的。他万万不能错失机会,辜负薛真卿的付出。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他已经有了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虎狼之师,若能再得五莲教海贼这群海上豺狗的支持,更将是如虎添翼,西楚的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不过,赵凌云也十分清楚,五莲教的这群海贼与突厥虽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看似同是因为各种原因,失了可居住的地方,被迫逃离故园的一群人。 但,突厥有着严明的军纪,信奉长生天,政教合一,以家庭为单位,有着部落的信仰和民族的荣耀,并且,现在的突厥还需要依附于西楚方能寻求在日后夺回草原霸主的地位,重返家园。 相较之下,五莲教海贼则更像是一群因利而聚的乌合之众。 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代,海贼先辈们曾经信奉的五莲教也已经没落,在现在他们的心中比起教义更注重利益,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海贼们并不需要依附于西楚也能继续当前的生活,他们也没有一定要报的血海深仇和一定要雪的奇耻大辱。 赵凌云心中明白,他与突厥是用“信仰之誓”来实现结盟,而对于五莲教海贼则需要足够的利益诱惑方能促成合作,他与五莲教海贼之间与其说是“结盟”,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交易则必须让对方得到他所想要的利益。 海贼要什么? 薛真卿已经替赵凌云摸清海贼的底牌,他们要的是合法的身份和取之不尽的利益,结束现在被人人喊打、刀口舔血的日子。 并且,利益,现在就需要给予,仅用对复国成功之后的承诺无法促成这笔交易。 留给赵凌云思考的时间不多,他收到薛真卿辗转寄来的木鸢传信之后,不久便需要启程,否则赶不上遂宁之约。 赵凌云也无法与薛太常和舅舅闻喜商量,在这场交易里,赵凌云需要先拿出自己的“血肉”来喂养这群海上豺狗方能成事,而这种与虎谋皮的做法,舅舅闻喜和薛太常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这两人终究是君子,无法与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小人为伍。 赵凌云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 次日,文嘉帝宣布休沐三日,自己不带随从就乔装偷偷出了锦华宫,东去遂宁。 …… 刚刚入夜,遂宁观音湖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有夜捕的渔火,也有当地富绅包了画舫带着歌女邀上三两好友泛舟吃酒听曲儿的。 观音湖上最醒目豪华的画舫当属广元王的这一艘。 画舫上传来丝竹之声,按照约定画舫泊在金龟下海的古迹之处,广元王周瞻在画舫的隔间里听着乐工们奏响丝竹,等候未曾谋面的孙教主到来。 不久,一艘小舟渐渐靠近广元王的画舫。 一位头戴白莲冠的青衣道人站在船头,向广元王行礼:“贫道参见广元王。” “道长免礼,里面请。”面戴黄金面具的广元王立马热情相迎。 在蜀地,特别是蜀郡一带,因受青城山的影响,入山修行的道人不少,结交得道之人也成了士大夫之间的一种风尚,五莲教孙教主的出现并未引起湖上其他人的过多侧目。倒是闭府不出许久的广元王甫一出现在船头,引起了周围不小的骚动。 附近的画舫纷纷识趣地自动驶远,方便了广元王同孙教主谈话。 画舫上的乐工坐上小船离去,四下无人后,孙教主蹙眉率先开了口: “大燕秦王的薛先生当时情急之下为了保命,告诉贫道,西楚的国君文嘉帝能够让我退居海岛几代的数万教众重回陆地,堂堂正正走在大路上。不用躲避官兵,不用打打杀杀,不用在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里刨食吃。” “贫道相信在那种情况之下,薛先生应当不会编了个身份,拿瞎话来诓我。” “但,为何今天应邀来的是广元王而非文嘉帝?” 广元王黄金面具覆面,看不出脸上的神情,令孙教主话语间多多少少收敛着三分匪气。 面具遮挡,让广元王说话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 “孙道长既然喊本王一声广元王,想来定是知道本王与当今圣上的关系的。” “自然。”孙道长颔首。 广元王:“圣上政务缠身,此次不便前来,特派本王前来相见。” 孙道长脸色不虞:“既然政务缠身,那便日后得空了再谈。告辞!” “孙道长请留步。”广元王拦住了孙道长的去路,“半子身为西楚皇帝,孙教主乃是大燕下了海捕文书的要犯,和孙教主目前的身份相见,陛下难免会有所顾忌,只怕被有心人看了去,影响大燕和西楚的两国邦交。” “现在还没到和大燕撕破脸的时候。要知道,你我的敌人同为大燕,是慕容氏把孙道长的祖辈赶到了海上,从此苦海飘零颠沛流离,还要受尽唾骂;同样,也是慕容氏夺了我西楚的半壁江山,让我西楚汉人沦为丧家之犬亡国之奴!” “半子对慕容氏俯首称臣乃权宜之计,国耻终究要雪!” “只是如今,孙教主已在明,我们西楚尚在暗,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我联手正能给大燕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还得请孙教主稍安勿躁。听本王把话讲完。” 孙教主甩了甩拂尘,脑中电光火石地转念一想后,收住了跨出船舱的脚步,背着手问道: “那么,贫道今夜和王爷所谈的,王爷都能做得了主?” 广元王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当然!” 又道:“本王接下来和孙教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做得了数。比如,半子为表达结盟之意,不用等西楚复国成功,现在就愿意向孙教主的正经生意——食盐买卖开放渝州的朝天门津渡。并且,西楚朝廷将不对盐价进行调控。” 长江和渝水汇于渝州朝天门,向孙教主开放朝天门津渡便是开放了西南的私盐买卖。 一直以来,由于西南一带流行的火井煮盐法,产盐量大,西楚的盐铁同蜀锦一样严格收归官营,所以,孙于先的私盐生意到了西楚的渝州也就算到了头。 赵凌云料定开放西南的私盐买卖,孙教主很难不心动。 不过,私盐走私会影响盐价,势必影响百姓民生和朝廷收入。无妨,“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如今没有比西楚复国更要紧的事情,其余恩怨情仇都可以往后靠一靠。因为开放私盐买卖,少了的银两也可以想其他办法补回来。 薛真卿在给赵凌云的木鸢传信里,大胆猜测,孙于先就是海贼首领孙教主的亲侄儿。 什么盐运船队出海遇海贼,其实都是孙家的监守自盗。否则很难解释孙于先的盐帮为何有那么多私盐的货源。 果不出所料,孙教主的身体微微一怔,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在方才的话里,不是有让孙教主惊讶的便是有令他动心的东西。 于是广元王更是笃定地说道: “对盐帮开放朝天门津渡只是半子为促成结盟合作略表诚意,日后,待我西楚复国,可封孙教主为司天监国师,您的教众之中,愿意为官的可入我西楚水军,不愿入仕的则可从商、务农,东南沿海一带任他们自由往来贸易。” 孙教主捋着花白长须,思忖片刻,忽又笑道: “王爷所说的很难让人不心动。不过,贫道这一路过来,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如,王爷的胞妹先帝的淑妃如今被贬去皇陵守灵。非死不得出。” “王爷的独女皇后娘娘似乎也被打入了冷宫……王爷却在这里一口一声地叫文嘉帝为半子,也不知道,王爷的这一声‘半子’,皇上他应不应。” 广元王不怒反笑,笑声在黄金面具的遮掩之下变得有些瓮声瓮气的: “说到头来,孙教主还是担心本王说的话做不了数。这也难怪孙教主,外人怎知此间关系,本王就给您来捋一捋。” “半子生母曾是胞妹宫中婢女,生前曾有过节,也怪胞妹当年恃宠生骄嚣张跋扈,该有今天这一劫。” “至于小女,虽被打入冷宫,但半子的后宫现今空无一人,都说俩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官家不比民间,两人和好也得需要时间和理由,否则只会让百姓觉得朝令夕改。” “更何况,若是真的小女有错失宠,半子大可赐死,何必大费周章地关起来?而且,我又怎能依旧做着广元王,手握西南大军兵权和整个西楚的铜铁矿藏的开采权?” 铜铁矿藏的开采权,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文嘉帝赵凌云能把铜铁开采权交给广元王管理,等同于把国家的兵械库和银库的钥匙交给了他。 的确如广元王所言,这不像失宠后妃的父亲该得到的待遇……孙教主暗自思索着。 文嘉帝赵凌云和广元王这对翁婿两人的关系,一向是外人看不懂琢磨不明白的。 广元王哈哈笑道:“孙教主,跑船、打仗、观天象您是行家,而这帝王心术嘛……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孙教主也跟着广元王笑了起来,“王爷所言甚是。” 广元王伸出右手,孙教主立即紧紧握住了,盟约就此生效。 赵凌云授意,给海上豺狗抛出一块血肉的同时,也给他们拴上了链子,从此海上来去如风,所向披靡…… 第100章 灭口 被赵凌云悄悄拴上“狗链”的孙教主,虽因没见着文嘉帝有些许疑虑未消,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的窃喜——好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殊不知,这个世上,欲望即枷锁。 渝州朝天门,渝水和长江汇于此处,江中轴轳千里、帆樯如云,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回程的时候,孙教主不急着回去海岛老巢,他像个藩王巡视他的封地那般,在朝天门一带走走停停,用舟楫和双脚丈量着他即将到手的水路和土地。 春看杜鹃夏避暑,秋观霜叶冬滑雪。渝州,这座山陵错落有致、江河奔腾不息的山城,已经入秋。枫树的红交织着银杏的黄,层林尽染。 孙教主脱了道袍,换上行商打扮,混迹在岸上的袍哥群里,听扎了堆吸溜小面、拿各种下水涮火锅的人们摆龙门阵。 “这关在冷宫里的女人怎么能生娃儿?”一个声音响起,“你个瓜娃子莫是在涮坛子就是在扯把子。” “啥子?皇后娘娘生了私娃子?老子信你个球!”有人跟着起哄。 “宫里头的婆娘生了私娃子,脑壳还能在颈航搁着?”又有人附和道。 先前说周沂雪冷宫产子的那个半大小子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辩解道: “老子嬢嬢在宫里头做差事的,老子听她……” 话音未落,背后响起了一个暴躁的声音: “狗日的莽子,老子叫你切打酱油,你格老子跑到街沿边边上看闹热。憨眉憨眼的,听隔壁子几个老背时的冲壳子,你娃的铜板遭贼娃子摸球了蛮,你还吃个球!” 说完一巴掌招呼在了半大小子的后脑壳上,见家里大人找来了,一群吸溜小面摆龙门阵的半大小子一哄而散。 人人都只当那个小子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编造官家秘闻来哗众取宠,皆不把他的话当真。 唯独孙教主从这些话里咂出味儿来,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他越发相信广元王所说的,皇后失宠只是赵凌云夫妻间的一时矛盾,他这个广元王还是那个可以翻手云覆手雨的摄政王。 因而,打消了盘绕心头月余的疑虑,催促着随从们起航,速速往海岛老巢的方向驶去。回岛半道上还要与在庐阳等他音讯的孙于先碰头,安排私盐买卖的事宜。一旦疑虑全消,便事不宜迟,孙教主下令扯满了风帆。 …… 锦华宫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赵凌云的心腹潘太医正跪在阶下抖如筛糠,废后周沂雪几日前在冷宫产下男婴,这件事情只有几人知道,照顾周沂雪起居的哑婆婆,生产当日的稳婆和两个嬷嬷,以及奉命帮文嘉帝查遍宫中男子,滴血认亲的自己。 而如今,除了哑婆婆和自己,另外三人都已经下落不明…… 官家的一个喷嚏落到自己头上,是雨露均沾,还是雷霆万钧,都得看官家的心情,何况如今潘太医他是窥探到了官家的丑闻,这项上人头能留多久,全凭圣意,而,圣意难测! “孤问你,那孩子的血真的能与孤相融?”在寸阴似岁的沉默里,赵凌云的声音终于在潘太医的头顶响起。 潘太医叩首,并不敢抬头:“回禀陛下,千真万确。” 赵凌云的声音难得如此冰冷: “潘太医,孤要的是实话,只要你告诉孤实话,而且保证这里说的话不传出去分毫,自然不会要你性命,还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官袭子孙,福荫后代。” “是”,潘太医埋低头,不敢直视赵凌云,“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赵凌云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孤知道潘太医在害怕什么。” “那三个老妇下落不明皆因她们自己乱嚼舌根,口舌招尤。还连累了其他那些个听了她们闲话的人,一起去黄泉路上作伴。” “并非扯谎说句孩子是孤的就能保住性命,孤要的是实话,”赵凌云起身走到潘太医的身边,“潘太医您是跟着孤的老人了,该明白孤的意思。” 潘太医盯着赵凌云的脚尖,如临深渊般,战战兢兢答道: “微臣明白,微臣自知此事兹事体大,反复验了三遍,宫中上下,当真只有陛下的血能与此婴孩相融。” 潘太医看见赵凌云白色龙袍下的双脚骤然停住了踱步,然后,踉跄退了两步又堪堪稳住。 潘太医不知赵凌云听闻此言后是喜是怒,圣意难测,唯有实话实说,其他的交由命运。如果命数到今日便是尽头,他强留也是徒劳。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 圣意难测,不如不测。 想到此处,潘太医索性抬起头,与赵凌云四目相交,斩钉截铁道: “陛下,哪怕,陛下为此要砍了微臣的脑袋,微臣也是这句话,是陛下的血,宫中只有陛下的血能够与皇后所生男婴相融。” 赵凌云背过身去,躲开潘太医的视线,问道: “孤再请问潘太医,这个世上有没有太医院的避子汤打不掉的胎儿?” “这……”潘太医踌躇片刻,“有。除非事先服了解除避子汤药性的药物。但该药世间罕见,连宫中御药房和太医院都没有现成的……” “知道了,”赵凌云的声音里有难以遏制的微颤,“有劳潘太医了。闻喜公公,带潘太医下去领赏。” 闻喜公公躬身低眉道了声:“是。” 随即引着潘太医外头走:“潘太医这边请。” …… 翌日清晨,巡防的禁军在锦华宫的池塘里捞起了潘太医的尸身,廷尉的仵作查验后禀报,潘太医生前曾大量饮酒,加之夜深,又逢蜀郡入秋后秋雨连绵,湖边泥泞湿滑,他是不慎滑入池塘淹死的。 廷尉就“酒后失足”向文嘉帝赵凌云禀报,结了案,赵凌云想为自己买个心安理得,给了潘太医家属好一笔抚恤金。 自从故太子赵子渊之后,牵扯进这个局来,无辜枉死的人越来越多。 赵凌云向来认为,为了西楚复国,有人为此牺牲是难免的,只要西楚可以复国,只要乱世在自己的手里得以结束,曾经染上的鲜血都能洗干净。 但他没有意识到,潘太医的死,其实已经偏离了复国的初心。 闻喜公公曾经问过赵凌云: “一定要杀吗?潘太医是心腹,口风甚严,应该不会走漏消息。” 赵凌云没有犹豫: “这回只能对不住他了,若消息传到卿儿的耳朵里,就怕她不愿再助我们复国。而她是不能或缺的。” 时至今日,赵凌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杀戮,是因为爱薛真卿,还是因为要用薛真卿。 他最先只想替母亲和自己讨回公道,手刃仇人,睚眦必报成了信条;而今,君临天下,复国又成执念,那么,必要时候可以和敌人并肩而立,同样,无辜亦可以随时牺牲。 也许,终有一日,死去的人对文嘉帝赵凌云来讲,也终将变成一个数字,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 锦华宫冷宫的大门被推开,入秋了,院里的老银杏落了一地黄叶。 黄叶被宫门推开带起的风,呼喇喇退去一边。此刻随着银杏叶一同后退的还有哑婆婆。 午膳时间,不见往日送饭的小太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戴黄金面具的高挑男人在院门外长身而立。 哑婆婆不认得广元王,被惊得连连后退回屋,对着周沂雪就是一通比划。 周沂雪生产完不久。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此刻,她不仅已经褪尽孕期的浮肿和丰腴,甚至还略显消瘦。生产时流失过多精血,让她脸色苍白。 周沂雪的房间里还残留着生产那晚的血腥气和散不尽的霉味儿。刺得踏进屋来的广元王不禁微微蹙眉。当然,他戴着黄金面具,谁都看不见他的表情,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父王?”周沂雪挣扎着起身。望着来人,惊讶得杏目圆睁,“您怎么来了?” 除了生产那夜,遭遇难产,在哑婆婆磕破头的求救之下,皇上才开恩,准了潘太医、稳婆和两个嬷嬷进来帮助接生以外,在这段冗长的岁月里,她没有见过其他外人。 和广元王的父女别离更是经历了三个季节的轮转。 遽然之间,千般思绪万分委屈涌上心来,让她瞬间泪如雨下。 身边的婴儿被惊醒,挥舞着小手小脚,也嗷嗷啼哭了起来。 周沂雪迅速抱起孩子,轻轻晃动,安抚着:“慕儿,不哭,乖。”。 广元王走近她的床边,他听潘太医说过,周沂雪生产的时候经历了难产,胎儿太大,卡在产道里出不来,险些一尸两命,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下身却是被撕扯得稀碎,要下床行走至少两月,而且,以后再也不能生养。 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很想伸手摸摸周沂雪怀里粉嘟嘟的婴儿,抬手但又止住,暗哑着嗓子说: “雪儿身体可还好?为父得陛下恩准,来看看你们母子。” ”他叫慕儿?哪个慕?” “羡慕的慕,也是倾慕的慕。”周沂雪回答着,把孩子抱到广元王的面前。 广元王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抱过了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吮着手指又睡了。孩子有着和赵凌云极为相似的长长的睫毛和英挺的鼻梁。软若无骨的小小身躯,让广元王紧张地只敢轻轻托着。 “一看就知道,女儿小时候,父王没怎么抱过女儿。”周沂雪的声音又响起。 广元王低头看着孩子,心里的坚冰仿佛悄悄融化了一角: “你出生那年,边疆有强秦来犯,为父领兵出征,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回来时……” “回来时,女儿都已经会走路了。”周沂雪轻笑,又落寞地垂下眼帘,“而母亲也离世一年有余。” 空气凝固了下来,周沂雪说这些话的时候,除了母亲,她还想起一个人——她的夫君赵凌云。 婚后暂居广元王府的那段日子,是她和赵凌云最像平凡夫妻的时候。 她曾和赵凌云说起过她的童年、她的母亲。赵凌云少年丧母,和她惺惺相惜,说过要善待她一生的人,如今却认定她不忠,将她囚禁于冷宫之中。 “大名起了吗?”广元王问周沂雪。 周沂雪垂眸,暗哑着嗓子:“还未曾起大名,想等陛下赐名。” “别等了”,广元王直截了当道,“不如为父给孩子起个名。单名一个‘释’,释怀的释。你叫他慕儿,为父却以为,没必要倾慕谁,也没必要羡慕谁,更没必要把自己此生的遗憾转嫁给孩子。” “天总会黑,有些人终将离开。” “也许,你们之间有过你侬我侬相依偎,也许情之所致,一时义气他也曾指天画许下过什么誓言……但是啊,孩子,这个世上誓言最不值钱,上下两片唇一碰,话就出口了,无需本钱的东西你千万别当真。” “男人的情爱,特别是身处高位的男人,他们的情爱最短,只是昙花一现。” “于他们而言,情爱也最不值得,随时可以拿来牺牲掉的便是这情情爱爱。” 周沂雪觉得眼前的父王带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那个万事都要争抢一番的广元王竟然今天教她释怀和放手。 她怔怔地望着广元王,又要落下泪来:“那为何父王在母亲过世后没有再娶?” “因为为父爱你母亲,而你的陛下并不爱你。”广元王撕开了周沂雪的伤疤,也许只有让她痛彻心扉才能幡然领悟。 岂料,周沂雪早已是痛到不知痛。 “我知道。”周沂雪低下头,话语间睫毛颤动,眼眶便再也承载不住这些眼泪,决堤而下,“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我总想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连铁树也会开花,我为什么叩不开他的心房?” “父王不是也说过,如果温柔化解不了陛下心里的坚冰,那么孩子会是我和陛下之间的羁绊。扯不断、挣不脱的牵连。” ”我也照着父王您教的做了,可是,陛下再也没有来过,甚至认定慕儿是女儿通奸所出。” “父王不用再话里话外开解女儿。这些日子,我已经想明白。陛下可以丢弃的东西,却是我的珍宝,日后就好好抚养慕儿长大,不再执着于得到陛下的爱。不再委曲求全。” “这个孩子陛下不认便不认,他有娘亲就够了。”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只是苦了孩子,和他父皇一样,一出生便在冷宫……” 广元王抱孩子不得要领,怀里的慕儿,哼唧了两声,瘪着小嘴,眼看又要啼哭出声来,周沂雪赶紧从广元王怀里抱过孩子哄了起来。 屋里陈设陈旧,就连孩子的包被和衣服都是周沂雪和哑婆婆拆了被单,一针一线自己缝的。 广元王这次空手而来,什么都没带,看着孩子身上旧被单改的衣服,又看看周沂雪身上根本无法御寒的单衣,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他起身,背着身说: “明日为父就去求陛下,给你母子添些衣物,入秋了,天气凉。” “这蜀郡的天气,几场秋雨一下,转眼就是冬天……” 广元王说完这些,没再回头看女儿和外孙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冷宫…… 周沂雪觉得今天的父亲有些奇怪,“许是因为父亲出的主意,才让自己彻底失了圣心,关进了冷宫,落到了今天这般田地,父亲今日这般言行异常,许是无颜面对自己”……这般思忖着,便也不做多想,低头哄起了怀里的慕儿。 第101章 生辰 宴无好宴。特别是官家家宴。 大燕庐阳,祁阳宫紫宸殿,时隔多月,又被开启。 上回紫宸殿被使用还是大燕皇族的冬至家宴。 未料想,那场家宴变成了刺杀案。曾有大臣谏言将紫宸殿移作他用,但被慕容煜哈哈一笑置之,就如在用人上面,慕容煜向来不拘一格,也从不信邪。 这次。慕容煜要在紫宸殿里操办太子的生辰宴。这也是慕容恒峰被册封太子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远在临安修筑海塘的秦王慕容成岭也被召回了庐阳。 薛真卿背上的伤势已然痊愈,回到秦王府之后,行完推宫过血,女医侍赵璃俐便被慕容成岭打发回了太医院。 “府里没了赵医侍,觉得冷清了不少。”丁聪依着门边,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同慕容成岭说话,“主子怎么就把赵医侍打发回去了?” 慕容成岭在府中翻箱倒柜找着能给太子生辰进献的贺礼,头也不抬地说道: “怎么,你小子看上赵医侍了?” “人家在我们大燕虽然只是太医院的一个医侍,可是出身高贵,堂堂西楚的十八公主。又追求者众多,光我知道的,就有裕王和胡小太医,你这个小朋友还是知难而退。” “再等两年,我找人给你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丁聪闻言一怔,含着橘子忘了嚼,口齿含糊地说道: “亲事?!” “我为什么要娶亲?!” “谁说我要娶亲?!” “诶呀,主子您在想什么呢?我就随口问问,怎么就把赵医侍给打发走了。府里没个女医,薛先生万一有个身上不爽的,也不方便给瞧瞧。” “不是有你日夜跟着吗?”慕容成岭还在箱子里找着什么,头也不回地说道,“白日里,薛姑娘需要看大夫,你就立马去请。” “晚上。太医院散值了,赵医侍她还能回来住。” “其实,赵医侍也更愿意这样。” “在临安的时候,我看她和薛姑娘木鸢传信频繁,其中有谈到过胡太医在皋城牺牲时留下的《胡公除瘟论》残卷,她想助胡小太医完成残卷。” “我觉得,与其把她圈在府里,不如让她做些于民众更有利的事情。” “哐啷——”青花瓷碟被慕容成岭不小心碰翻到地上,碎成了几片碴。 丁聪伸长脖子往里瞧:“主子您在找什么?” 慕容成岭:“太子的生辰礼。找到了,就是这个!” 说着,他举起了今年上元佳节和薛真卿逛灯会时得到的那盏画了千里江山图的琉璃灯。 “诶,主子,这不是我赢来的吗?”丁聪扯着嗓门叫,上前就要抢,“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主子另外买嘛,哪儿有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的?” 慕容成岭仗着身高优势,把琉璃灯高高举过头顶: “上元节的时候,你不是拿这个灯同我换了炸元宵吃吗?再说,我府里的几个钱都给你买东西吃了,哪里还有余钱买贺礼?给了人的东西,可没有往回拿的道理啊!” 丁聪嘟着嘴说:“那次明明是你和薛先生联手欺负小孩子。这琉璃灯是被你们骗去的。” “我和殿下骗了你什么?”不知何时薛真卿来到了秦王的书房门口。 “先生来得正好。”慕容成岭把琉璃灯递到薛真卿面前,“先生请看,把这个当做贺礼送给太子可妥当?” 薛真卿端详了一番琉璃灯,展颜笑道: “殿下明鉴,此礼甚妥。虽然不是价格贵重之物,但胜在寓意非凡。” “哦?有何寓意?”慕容成岭饶有兴趣地问道。 薛真卿接过小厮送来的茶水润了润润嗓: “坊间都道太子与殿下不合,太子处处与殿下针锋相对,无非是殿下风头过胜,盖过了太子。太子也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不至于让陛下生出废长立幼的心思来。” “这琉璃灯好就好在,上面这些画——《千里江山图》。” “殿下若把这画了《千里江山图》的琉璃灯进献给太子,正好也表明了,殿下并无坐拥江山的意愿,无意储君之位。” “殿下愿意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太子,只求兄弟和睦。” 丁聪又剥了个橘子,嘟哝道: “你们读书人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真多,一盏灯而已,竟然能扯出那么多层意思来。” “多谢先生提醒,稍后就去找木匠打个好看的盒子来装。”慕容成岭向薛真卿道完谢,又扭头看向丁聪道,“吃几个了?吃这么多橘子,也不怕倒牙,我看你是不打算吃晚饭了。” 难得的闲暇,慕容成岭定了晚上去紫气阁吃饭,丁聪一听秦王言下之意是又不打算带上他了,便和慕容成岭急了眼,吵吵了起来。 薛真卿看着吵吵闹闹的两个人,勾了勾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慕容三兄弟之中,裕王慕容巍屹从小和二哥亲近,不知为何,三兄弟年龄相差无几,偏偏慕容巍屹总觉得和大哥慕容恒峰处不到一块儿去,并没发生过什么矛盾,慕容恒峰也从来没有把慕容巍屹当作争储夺嫡的对手,可不知怎的,慕容巍屹从小和这个大哥亲近不起来。 但,自从醉酒大闹流觞院被罚禁足思过,又经历了冬至家宴刺杀案被牵连攀咬以来,他同从小关系热络的二哥秦王慕容成岭也开始疏远了,慕容巍屹总觉得,慕容成岭变了,自己几度落难,二哥却都没有救他。 自二战南疆归来之后,赵璃俐被慕容成岭请进了秦王府照顾中毒重伤的薛真卿。 赵璃俐进了秦王府有多久,慕容巍屹就有多久没见过赵璃俐。他不愿意登秦王府的门。近日终于又等到了赵璃俐回太医院上值,裕王总给自己找机会往太医院那处跑。 “这些药材还得磨细一点,还有,藏红花的克数也不对,还得稍稍多些,否则这副药的药性就会太过燥热,病人连续服用三日就会出现温毒发斑的副作用。” “对,就这样……还可以再多些……” 胡万钧手捧他叔叔胡老太医的《胡公除瘟论》,对赵璃俐轻言细语,耐心指点着。 胡万钧出生杏林世家,五岁能识字起便开始阅读医卷。 生得白净文气,举手投足间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为“儒医”。 胡万钧:“这个生半夏……” 赵璃俐娇俏的声音响起:“须得用天平称,分毫都差不得,有毒性。我记着呢!” 裕王慕容巍屹跨进太医院的时候,正瞧见赵璃俐调着天平的准星,胡万钧在一旁手捧《胡公除瘟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瞬间,慕容巍屹的心里翻腾起醋意,莫名就觉得眼前白白净净的胡万钧“七分不顺眼、三分惹人嫌。”犹如辛苦耕作了一季的农民,看见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拜见裕王殿下!”胡万钧向慕容巍屹行礼。 赵凌云和薛真卿曾经想让赵璃俐对裕王虚与委蛇,她自然知道慕容巍屹对她存的心思,可是心有所属,赵璃俐这般心性的女子,面对其他追求者,不仅会不虞,甚至会生出厌恶。 她对裕王慕容巍屹福了福,便低垂眼帘,默默退到胡万钧的身后去了。 赵璃俐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慕容巍屹的眼睛,他见状,喉头一紧,左手拇指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摩挲了一圈又一圈。 胡万钧:“不知裕王殿下到此有何吩咐?” 初冬的空气干燥阴冷,慕容巍屹觉得此时更是又渴又燥了几分,他清了清嗓子道:“本王来看看我吩咐太医院所制的太子生辰贺礼的进展。” “哦,”胡万钧并未发现慕容巍屹神色里的不善,淡淡答道,“裕王殿下放心,养荣丸我们小心调配完,还需在丹炉里炼制七七四十九天,后日便可开炉,赶得上太子殿下的生辰。” “后日才可开炉?”慕容巍屹拔高了嗓门,“胡小太医莫非糊涂了,后日便是太子生辰宴,本王要在生辰宴上献上养荣丸,而不是生辰当日。” “啊!这……”胡万钧愣在原地,心道,当时被吩咐监制养荣丸的时候,明明说的交期是太子生辰当日,怎么今日却平白无故提前了一天……无论是裕王存心刁难还是真是自己记岔了,此刻都得想个办法…… 可是胡万钧一介老实巴交的书虫、药痴,遇到这种事情,脑子根本转不快。 在他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之际,躲在他身后的赵璃俐挪步出来,冲慕容巍屹福了福,说道: “誉王殿下容禀,太子生辰宴乃是后日晚上,养荣丸开炉的时辰则是后日酉时,若开炉后,直接从太医院御药局送去摆宴的紫宸殿,应当来得及。” “还请裕王殿下通融,赐下当晚可以进出紫宸殿的通行腰牌。” 赵璃俐的话点醒了胡万钧,他也在一边连声附和道: “赵医侍所言正是,当晚,微臣也可在紫宸殿外为殿下试药。” 慕容巍屹轻轻哼了一声: “赶得及便好,通行腰牌,凭本王手谕等下去取。” 说罢在太医院写下了裕王手谕,不再多看两人一眼,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径自离去。慕容巍屹终究做不了小人,他虽不悦赵璃俐倾心于胡万钧,却也没再为难两人。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本王不信自己就比不上胡万钧,打动不了赵璃俐。”慕容巍屹暗自立誓。 太子生辰宴如期举行,那日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入夜后更是雨丝如牛毛,细细密密沾衣寒湿。 胡万钧替赵璃俐打着伞,赵璃俐小心翼翼捧着装了养荣丸的锦盒,冬夜的雨水沾湿了她的鞋子,脚心生寒。 因为要在宴席之上进献生辰礼,所以赵璃俐难得换上了礼服,施了粉黛,冬夜的晚风有些凛冽,吹红了她的脸颊,犹如春桃吐芳菲、晚霞染层云,衬上一双乌黑水灵的眼睛,越发显得娇俏可爱。 看得胡万钧有些愣神。 “看什么呢?”赵璃俐斜眼睨了一眼今夜有些愣头愣脑的胡万钧,脚下并不慢下步子,“半个身子都湿了。” 胡万钧闻言,又将雨伞往赵璃俐这边送了送。 赵璃俐轻笑: “我说你呢,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你看,你的氅衣都湿了。” “你没淋着就好。”胡万钧嘿嘿笑着答道,“万一淋雨着了凉,又要扎针吃药。但你又怕疼,又怕苦的……” 胡小太医不是一个巧言令色会讨姑娘欢心的人,他的爱都是这样默默无言,润物细无声的。有时甚至看似有些笨拙,但赵璃俐都懂得。 赵璃俐闻言心中怦然,胡万钧也是胸膛里犹如小鹿乱撞,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听着雨水落在伞面上,发出像豆子洒落般的清脆之声,如春心怦然,叩击心门…… 紫宸殿外,胡万钧被侍卫拦下,锦盒里的养荣丸有三颗,一颗用于试药,两颗用作进献。胡万钧服下一颗后,稍待片刻,见无异状,侍卫便把同来的赵璃俐放进殿去。 紫宸殿上秦王刚进献完绘有《千里江山图》的琉璃灯,太子慕容恒峰正提着琉璃灯仔细欣赏着灯罩上青绿设色的连绵群山峦冈、浩渺江河湖泊…… 秦王献灯,不在灯的名贵,而在于这灯罩上所绘的“千里江山”。 殿上所有人都明白秦王献灯的用意,太子慕容恒峰也不例外,喜上眉梢,笑得眼睛和六王爷慕容烨一样弯成两道月牙子,朗声道:“二皇弟有心了。” “裕王进献养荣丸一盒。”紫宸殿殿前内侍拉长音调唱道。 赵璃俐手捧锦盒,小步轻移,款款向太子慕容恒峰的方向走去。 雨水湿透了她的绣鞋鞋底,紫宸殿内每走一步,便会留下小小一朵莲花纹饰的水渍印子。 虽然倏忽便干了,但在路过裕王的坐席时,那抹小小的莲花悄然映入了慕容巍屹的眼里,烙在了他的心里…… 他的目光追着赵璃俐而去……慕容巍屹那颗不常用的脑袋里,竟在此刻浮现儿时读过的一首诗——“晓开一朵烟波上……” 太子透过千里江山琉璃灯望着来人,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慕容恒峰此刻脑中闪过了几个字——“江山,美人”,悄悄向身边太监递了个颜色,对方心领神会,寻得机会立马下殿去打听今夜替裕王献药女子的身份。 “也该纳妃了。”太子执杯饮酒时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像下手边坐着的那位“笑弥勒”那样,笑眯了眼。 第102章 纳妃 太子的生辰宴之后,秦王慕容成岭被他皇帝老子留在了庐阳。 这几日皇上慕容煜的心情和这庐阳的天气一样,拖泥带水的,总也放不了晴。 太子上奏要建造摘星楼,用以慰藉章载道讲学踩踏惨祸的仕子亡魂。 秦王极力反对,认为劳民伤财。两人说得皆是有理有据。 几番廷议,朝上众臣也站成了两派。就连平日里“这好那好都很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六王爷慕容烨也难得明确表明了立场。 建造摘星楼,太子慕容恒峰用了薛真卿教他的那套说辞呈报了皇上,引经据典、言辞凿凿的奏折之中透露出东宫所代表的鲜卑贵族对全面推行汉化的让步。 然则,另一头,秦王慕容成岭的反对也合情合理。 沿海区域大力推进海防建设,临安府开垦滩涂围海造地所需银两耗费似流水;先前二度与林邑交战南疆,军费开支亦是开销甚多;年内又增设教习所、扩建羽林孤儿军……这桩桩件件哪个不需要国库的财力托底? 而,皇上慕容煜又为了彰显仁政爱民收复民心,免了佃农工匠的赋税三年,国库收入少了这个重头,应付军需开支已是捉襟见肘…… 秦王慕容成岭说的没错,好钢用在刀刃上,银子也要花在关键的地方,摆花架子祭奠讲学踩踏事故丧生的学生,不如实实在在为他们的遗属办些实事。 秦王的担忧皇上不是不明白,但也不想再度驳了太子的颜面,寒了鲜卑氏族们向全面汉化的让步与示好之心。 大燕皇上慕容煜左右为难举棋不定。这心情便难免若这庐阳初冬如丝如线的雨,细细密密、纷纷扰扰,扯不断、理还乱。 几日廷议,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太子依着薛真卿的计策,引用了管仲的一篇《侈靡》,打动了慕容煜,决定择日建造摘星楼,太子任工程监察。 难得在廷议上驳倒秦王,让皇上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战告捷,向来粗心浮气的慕容恒峰感受了一把春风得意,难免喜形于色,动起了摘星楼完工之后,让父皇赐婚太医院女医侍赵璃俐的念头。 这几日太子慕容恒峰早已将赵璃俐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赵璃俐却对太子觊觎的目光毫无察觉,依旧过着她平静恬淡的小日子,和胡万钧研究医药完成残卷,在波澜不惊、平淡悠长的岁月里,感受胡万钧润物细无声的爱护。 她以为余生也会是这般的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 从听澜阁雅室的窗户望见打马过南桥,一身蜀锦华服招摇过市而来的太子,六王爷不禁微微蹙眉,轻轻“啧”了一声。转头瞥见乔洛霖和薛真卿正看着他,转瞬双目一弯,又换上了招牌笑脸。 “乔阁主,前些日子拜托您画的画,不知进展如何?”六王爷问道。 乔洛霖:“回禀王爷,已经画好,稍后便差人送到府上去。” 六王爷:“不劳烦阁主了,今日茶会之后,本王直接带走。” 薛真卿是个知进退守分寸的,慕容烨既然没说什么画,她便丝毫不露好奇之色,知情识趣地在一边烹茶。 雅间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混合着湿意的寒气,涌进屋内。 太子甫一进门便大喇喇地坐下,留下身后一串湿脚印。 外头的雨势越发大了。 “参见太子殿下。”三人起身齐齐行礼。 太子慕容恒峰对三人抬抬下巴,漫不经心的道了声:“免礼。”言毕,他又将目光落在乔洛霖的身上,乔洛霖知趣地退下,出门不忘带上雅室的门。 慕容恒峰金刀大马地坐着,看了眼薛真卿递来的茶,推开一边,转向慕容烨,问道: “六叔怎么替我退了流觞院的宴?偏偏改约来这个地方?又远又没有酒吃。” 说着顺手抄起个茶宠,掂了掂,扔到了一边,又道: “还到处尽是这些汉人没用的玩意儿。碍眼!” 薛真卿心中嗤笑,她向来看不上这个说话不过脑的太子。真不知道精明聪慧、世故圆滑的六王爷看上了慕容恒峰什么优点,决意要扶他上位。 而且看情形,六王爷慕容烨并不同于西楚广元王周瞻那般,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慕容烨是真心实意,不遗余力地辅佐太子。 “太子殿下,”六王爷神色肃穆地开了口,“太子如今得了陛下信任,受命监造摘星楼。殿下更应谨言慎行,从陛下决意全面推行汉化此举便可窥见陛下对汉文化的推崇,太子万万再不可如此出言无状。”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大燕太平盛世,皇上也和士大夫们一样,喜欢收集奇珍异宝。适才被殿下随手扔去一边的,可是西汉流传下来的宝贝。这些,微臣请求殿下也多多上心学习些,以投陛下所好。” “再则,流觞院这种风月场销金窝,今后还是别去为妙。” “以前殿下身上没有差事时,尚且还要微服寻欢,生怕撞着熟人。遑论如今身负监造重任!” “太子殿下您想想,摘星楼是您进谏陛下提议建造的。若被人看到殿下流连秦楼楚馆,被诟病躲懒旷值事小……” “万一被构陷贪腐……那无需真凭实据,只要负责查核官常的御史台往皇上案头递上一道折子——说您在接了摘星楼监造差事之后的开支花销异常,能在流觞院这般销金窝流连,这就足以动摇圣心……” 太子耐着性子听完六王爷的话,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意兴索然地靠回椅背上,叹口气,道: “罢了罢了,说正事儿。今日请六叔和薛先生来此,是想相商纳妃一事。本宫想让父皇赐婚赵医侍。可赵医侍是西楚叛逃而来的十八公主,碍于她的身份,本宫该怎么说才妥当?” 薛真卿闻言一阵怔忪,斟茶的手一抖险些泼漏了壶中茶。 “请问太子殿下,哪个赵医侍?”还好六王爷及时发问,才没让对面的太子慕容恒峰察觉到她的异样。 太子又前仰了身子,目光灼灼地把赵璃俐的身份同两人说了遍。 六王爷慕容烨起身踱步,踯躅片刻后,抬手一揖回禀道: “恕微臣直言,太子殿下尚未婚配,此番迎娶的将是发妻。赵医侍的身份恐怕不妥。” 私下见面,六王爷少有如此这般正式的礼数。礼数越周正,越是表明他的态度之坚决。 听见六王爷也反对太子迎娶赵璃俐,这让薛真卿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思索起如何给六王爷推波助澜,打消太子慕容恒峰纳赵璃俐为妃的念头。 太子被向来支持自己的六王爷噎了一通,气不打一处来,看了眼低头烹茶若有所思的薛真卿,说道: “薛先生以为呢?” “启禀太子,”薛真卿行礼之时已经计上心来,不说赞同还是反对,只顺着六王爷的话往下讲,“学生倒有一人推荐,此女适合太子妃之位。” 慕容恒峰虽然不虞,但也好奇薛真卿想要推荐谁,便让她把话说下去。 薛真卿:“丞相陈祁之女,陈允儿。” 当她说出“陈祁之女”四个字的时候,六王爷已经对薛真卿此言的目的猜到了八九分,在一旁眯着眼浅浅颔首。 对面的太子闻言大惊,转而愠怒,瞠目怒道: “陈允儿?” “别看陈祁的儿子陈洞锐长得周正,风流倜傥的,听闻他那个姐姐小时出过麻疹,满脸坑坑洼洼,跟裹了张蛤蟆皮似的。” “而且她爹陈祁心疼她幼时重病,从小宠得没边,养成了她骄横跋扈又孤僻古怪的性子。活生生一个丑人多怪事的例子!” “你居然让本宫娶她?本宫娶她当正妃?!失心疯了!!” 六王爷复又坐回薛真卿的身边,替太子换上一杯热茶,从容不迫悠悠开口道: “薛先生素来足智多谋、对时局也是洞若观火,自得薛先生帮衬以来,咱们东宫已经在皇上跟前扳回数局。” “薛先生如此建言,其中必有深意。太子殿下先莫恼,不妨先听薛先生将其中奥妙说完。” “你说。”太子怒容满面地手指磕着茶案,一派心浮气躁的模样,“要是说得不好,别怪本宫罚你不敬之罪。” 薛真卿一揖,泰然从容道: “皇上准了建造摘星楼是为了安抚天下汉人之心。” “殿下您谏言建造摘星楼是为了投皇上所好,博取圣眷、巩固储君之位。” “太子殿下最大的对手是秦王,秦王执掌羽林军,又统帅过平南军、临安镇海军,同湘州守备军、南疆戍边军、以及已故定远侯的府兵都有交情,又是朝中除了皇上以外支持汉化的第一人。朝中武将和汉臣半数以上归心于他。” “太子殿下,如今您有了圣眷,殿下还缺朝上更多大臣的支持。光是鲜卑氏族和六王爷一脉尚且不够。” “当前,朝中文臣汉臣居多,为其首者乃丞相陈祁。” 太子不以为意的“啧”了一声,蹙眉道: “陈祁虽是丞相,但乃降臣,皇上最忌反复无常的小人。” “所以,陈祁虽然助我大燕夺取江山有功,但,皇上怕他有其一必有其二,再度变节。” “陛下看似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百官的丞相一职,同时改动大燕朝堂官制,又设立三省一台六部九卿寺,各部尚书、寺丞和御史大夫皆有直接面谏皇上的权力。” “实际上这是把陈祁手里的相权分散得稀碎。本宫要一个徒有虚名的丞相的支持有何用?” 薛真卿不急着回答,啜了一口清茶,道: “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不给陈祁实权因为忌惮,有忌惮必要牵制住他。丞相和三省一台六部九卿寺相互制衡,陈祁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被架空的事实?” “太子殿下自己也说了,朝中文臣以汉臣居多,汉臣之中西楚的降臣又占将近半数。” “他们皆因为陛下的猜忌而无实权不得重用,一个个正郁郁不得志,而他们又以丞相陈祁的马首是瞻。” “恐怕,天长日久,这些人难免不满不忿,积怨一旦深重,心则将生异变。” “所以,太子殿下如果能够迎娶陈祁嫁不出去的女儿陈允儿为正妃,既能牵制住陈祁,也能收复陈祁这帮汉人降臣的心,如此算不算替皇上分忧了呢?” 六王爷慕容烨抚掌,在一旁旁敲侧击地说道: “当然算得!陛下不仅会认为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为君分忧,还会感到殿下为了社稷牺牲自己的姻缘。今后更会高看殿下一眼!” “微臣还是这句话,只要殿下荣登大宝,羽翼丰满,今后什么样的美娇娘要不到?连天下都是您的!” 太子砸半晌薛真卿的话,竟挑不出一丝一毫可以驳倒她的地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应承了下来。唯有眺望六王爷为他描画的未来光景,才算有所期盼。 …… 为避人耳目,三人分头离开了听澜阁。 六王爷走后又折返回来取走他的画。原稿和临摹的画轴皆被仔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薛真卿最后一个离开,她向乔阁主作别时,随口问了一句: “记得笑弥勒让您画的是个女人,那女人是谁?他竟如此紧张。” 乔洛霖将一张画纸交到薛真卿手里,说道: “不知何人,他不说我也不便问,我拓了一幅小样。你且拿回去细看。” 回府的马车上,薛真卿展开画纸仔细瞧了一番,似曾相识的眉眼。却不记得哪里见过。 第103章 童谣 丁聪赶在薛真卿前头一步回到了秦王府,向慕容成岭汇报薛真卿这一日的去向。 丁聪只见到薛真卿进了听澜阁,太子和六王爷之后也相继来到了阁中。这三人究竟是约了在一处吃的茶,还是碰巧撞见的,他无法判断,也并未亲眼瞧见三人同处一室。 同时,他也不便进阁探听,只能事后旁敲侧击问了乔阁主。 乔洛霖只答: “薛先生早先递了名帖,约好了今日来吃茶清谈,始终和我在一处。太子和六王爷是约了一道来取字画顺便两人一起闲话吃了茶用了点心。” 丁聪原原本本把看到的和乔洛霖同他说的禀报了慕容成岭,不敢妄自臆断添油加酱,但又不无担心地提了一嘴: “东宫向来反对汉化,如今却往汉人大儒的听澜阁里钻,这突然转了心性,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薛先生和东宫有没有瓜葛。” 慕容成岭听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知道了。你歇着去。”说完径自拿了把伞出了门,也不叫任何人跟着。 外头天已擦黑,雨还没停。 庐阳的这场冬雨下得缠缠绵绵,时不时还会夹上几片雪花,漫无边际地弥漫天地间,散发着湿冷寒气,似要将这寒冷渗透到人的骨头缝里去。 秦王府前就一条道,薛真卿从听澜阁回府,必定路过这里。 慕容成岭打了伞在路上候着她。 马车辘辘驶来,车夫远远瞧见秦王在路中间站着,缓缓勒停马车,下车就欲行礼,被慕容成岭嘘了一声,拦下了。他替下车夫,转个头,又把车往城外赶去。 薛真卿靠在车壁小睡,醒来时,见车还没到王府,掀了车窗帘子瞧了瞧,只见马车走的不是回府的道。心口一紧,霎时,睡意全消。 她撩起车帘,看到了慕容成岭赶车的背影,疑惑地问了句:“秦王殿下?” “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一会儿就到。”慕容成岭继续赶着车直奔城郊。 一炷香的功夫,慕容成岭勒停了马匹,沉声对车内的薛真卿说道: “薛姑娘下车。咱们到地方了。” 薛真卿掀帘,抬首一瞧,慕容成岭竟把她带来了她常和六王爷见面的钓鱼台。薛真卿微微一怔愣,只一瞬,又立马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扶着慕容成岭伸出的胳膊下车,问道:“殿下为何带民女深夜来此地?” “这里薛姑娘应该挺熟悉?”慕容成岭并不回答薛真卿的话,倏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薛真卿闻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疑问—— “秦王对她的身份知道多少?” “知道她来这里是和谁接头吗?” “如果知道,又知道多少?” 至于,慕容成岭是怎么知道钓鱼台之约的,在上述这些问题面前,此刻已经变得并不重要。 于是,她索性摆出一副坦然落拓的模样,答道: “的确熟悉。常与故交在此钓鱼品茗。”说着,忽又面露愠色,避重就轻地质问起慕容成岭,“殿下派人跟踪民女?” 慕容成岭看着薛真卿的眼睛,只见这双眼睛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清澈,云遮雾绕地总是看不见底。 慕容成岭开诚布公回答道: “不错,峤本来只是担心薛姑娘余毒未清身子未愈,担心姑娘单身在外有甚差池,派人暗中保护。不料却看到姑娘几番深夜来此。” “我不管薛姑娘口中的故交是谁,也不管姑娘你要坐上哪座钓鱼台,要钓的又是哪条鱼。”慕容成岭说到此处,顿了顿,暗哑了嗓子,道,“我只想姑娘余生可以过得平安遂意。请问姑娘在庐阳可还有什么未遂的心愿?” 薛真卿清癯的肩头微微一颤,侧首看着慕容成岭,问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成岭深深凝视薛真卿的双眸: “无论薛姑娘的心愿是想找到你的长姐?” “是想为屈死的章太傅洗冤?” “还是想要替你的兄长报仇?” “这些峤都能为你去做。” “但是……”慕容成岭缓缓摇着头,沉声道,“但是,若是要为西楚复国,唯独这一件,不、可、以!” 薛真卿在宽袖中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避开慕容成岭的目光,转头望向模糊得只剩下黑黢黢轮廓的远山。听见耳畔又传来慕容成岭的声音。 “并非峤想要慕容一族坐拥江山。”慕容成岭向来清亮的嗓音今夜变得格外暗哑,“如今社稷平稳,天下太平,大燕境内幼有所依、老有所养。” “西楚若要起势,势必打破这方宁静和平衡,势必会有人牺牲,峤不忍看到生灵涂炭。也不愿见你将自己置身于涡旋中心、悬崖险境。” 薛真卿蓦然回头,抬首看入慕容成岭的眼睛,那原是清澈见底的两汪秋水,今夜竟也暗暗燃起灼灼火光,藏着按捺不住的情绪。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姑娘。”慕容成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但你必须走,离开庐阳。每月推宫过血的日子我会来找你,除非……除非峤不在人世,否则,绝不逾期、永不食言。” 薛真卿不禁往后移了两步,躲进马车上挂着的灯笼照不到的暗影里,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这是对民女下逐客令了吗?” “你要我走?我能去哪里?” “叛逃西楚效命大燕既成事实,蜀郡的太常府固然已是回不去了!” 她又低低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回老君山吗?” “殿下正担心我为西楚复国而筹谋,湘州守备军,李崇乃我旧部,想必殿下也不想看到我回那里去。” “秦王殿下,庐阳破城那日,我已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此生注定踽踽独行……” “你可以去临安,潮鸣巷的宅子,我买了送于你。”慕容成岭打断道,“那里的镇海军也都认得你,都是并肩战斗过的弟兄,就算我不在临安,他们也定会善待于你。” 薛真卿低着头,双肩耸动,又低低笑出了声: “呵,殿下曾经说过用人不疑,真卿还以为殿下不同其他帝王之家的子孙。” “结果一句‘用人不疑’也只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殿下非要将‘暗中监视’说成‘保护’,那么,我便信了殿下的守护之意。” “但民女倒要斗胆问殿下一句——您拿什么来保护我?” “东宫向来将殿下视作夺嫡之争的眼中钉肉中刺,推行汉化又让殿下失了鲜卑氏族们的心,有的是人要为难与您,殿下对此尚且都要退避三舍,不能正面硬杠。” “若有一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时候,殿下又将如何自保?又如何守护得了我?” “还有,章太傅也是殿下承诺要保全的,结果,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射杀,老太傅一生最讲体面,却曝尸广场……雨淋日晒……虫噬鼠咬……” 薛真卿的这番话语,似一双无情的手,扒开慕容成岭的伤疤,又探进那血肉淋漓里,搅动着。 慕容成岭截断薛真卿的话头,道: “那是意外,章太傅倘若不趁着讲学煽动读书人,太子怎会有机会下杀手?” 薛真卿见慕容成岭能被自己的言语成功带着偏离先前的问话,便心生了三分笃定,明白慕容成岭这是并未拿着真凭实据证实自己与东宫有染,且他自己也并不愿相信自己在背后牵扯着东宫。 于是故作不屑地一笑置之,又道: “呵,秦王殿下倘若要守护自己身边的人无虞,与其劝其急流勇退,还不如想想如何让您自己变强,不用畏首畏尾,拥有直接能与东宫抗衡之力。” “更不该看见我与人相会于钓鱼台便在此捕风捉影,横加质问。” “殿下若觉得民女会在暗中捣鬼,不利于大燕,那么真卿就此请辞。”说着,薛真卿向慕容成岭躬身长揖到底,“谢过殿下这些日子对民女的照拂,真卿就此拜别。” 言罢,甩了甩长袖,不顾天雨路滑夜深漆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说拜别,要去哪儿?离开王府吗?”慕容成岭原地怔愣了片刻,拿起手边的伞追了出去。 两人一通拉扯,一张纸从薛真卿的袖袋间悠悠飘落,被慕容成岭堪堪接住了,才没掉在积水的山路上。 慕容成岭看了纸上画着的小像,诧异道: “薛姑娘身上怎会带着我母后的画像?” 薛真卿也被慕容成岭的问话惊住了,“这竟是大燕先皇后的画像?!” 她愕然抬头,忘了再与慕容成岭争执纠缠,脑中犹如裂缺横贯,一时空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索性讲了大半实话: “民女并不知道这是先皇后,今日在听澜阁瞧见的,觉得乔阁主画技精湛,便讨要了这张小像。” 慕容成岭疑惑地问道: “乔阁主为何要画我母后?这张原在异珍馆内的画像已经不翼而飞,乔阁主如何得以临摹?” “听乔阁主说,是六王爷前些日子拿了一卷人像画轴,拜托他临摹作画,这小像是他画的草图。”薛真卿以为,在时局不明的情况下,说实话比凭空扯谎反而来得安全,于是,又实言相告与慕容成岭。 瞬间无数疑问盘亘在慕容成岭的脑海—— “六叔为何要画我母后的画像?” “他交于乔阁主临摹的原稿是否是异珍馆失窃的那卷真迹?” “原稿画卷现在又在何处?” 方才还淅淅沥沥淋漓不尽的冬雨此刻雨势在顷刻间大了起来。容不得慕容成岭作细想,他收起小像,不容分说,拉着薛真卿跑回了马车。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再争执…… 淫雨霏霏,浸湿了漫漫长夜,慕容成岭与薛真卿两人回到秦王府的时候,已是五更天。 黎明前本就是最为黑暗的时刻,又逢雨天,竟似这个冬夜没有尽头。 秦王没再作休息,换了朝服就匆匆往祁阳宫赶去,辰时进宫,申时散朝,有个励精图治的皇上,纵是皇子也不敢怠慢。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太子慕容恒峰。 祁阳宫明光殿前秦王慕容成岭见着太子的时候,太子双目下面开着两朵乌青,倦容满面,也怒容满面。 慕容成岭向他行礼,太子只丢下个冷冷的“哼”字,不拿正眼瞧秦王一眼,也不叫平身免礼,就让人当阶跪着。 雨水浸湿了慕容成岭的袍摆,御史大夫颜馥节见状,默默为秦王打了伞。 待太子走远,颜老御史扶起一头雾水的慕容成岭,叹了口气道:“殿下可知太子殿下为何迁怒于您?” 慕容成岭缓缓摇头。 御史大夫颜馥节又问:“殿下可否听闻近日坊间流传的一首童谣?” “童谣?什么童谣?”慕容成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第104章 坍塌 冬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颜老御史的伞面,发出有节律的噼啪声,他为秦王慕容成岭撑起一方没有雨的天空,两人并肩走在墀台上。 看见这一幕的官员无不暗暗咋舌称奇,就连慕容成岭自己也甚是意外。 负责查核官常的御史台自上而下,从堂堂正三品颜馥节御史大夫到区区七品监察御史,素来都谨守不与任何皇子大臣结交的准则。从不站边也从不与谁亲近。 今日这般与秦王并肩同伞而行,实属罕见,难免引人纷纷侧目。 行至檐下人少处,颜馥节收了伞,瞧见远离了众人,这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 “秦王殿下,看来您是有所不知,自打太子生辰宴之后,这几日坊间纷纷流传一首童谣。” “还请颜大人明示。”慕容成岭说道。 颜馥节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措辞,搜索枯肠终究还是没能没找到一个委婉的办法,索性低声直言相告: “坊间小儿都在传唱,‘痴皇帝,司马衷,侥天之幸,卧龙床。愚储二,贤秦王,千里江山,拱手让。’” 听到此处,慕容成岭的目光一凝,这分明是有人借着他太子生辰进献千里江山琉璃灯的事情做文章。 慕容成岭的本意是袒露自己无意储君之位,向太子示好。如今却弄巧成拙,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成了离间兄弟手足的利器。难怪今天太子见到他竟是这般不悦。 “颜大人可知这首童谣从何处传出?”慕容成岭问道。 “御史台也正在追查此事。”颜馥节缓缓摇了摇头,道,“不过,目前还没有头绪。” 秦王冲颜大夫一揖,沉声道: “此事令太子殿下对我心生嫌隙事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拨乱朝内安宁则不可等闲视之,还有劳颜大人彻查此事。” 颜馥节深深躬身,恭敬地回了秦王一礼,道: “御史台本不该和任何殿下、臣工有亲疏,今天告知殿下此事,也是唯恐朝中不稳。” “秦王殿下向来深明大义,如今,年关在即,若无特殊紧急,殿下请求去地方外任的折子皇上也不会批,这段日子,还得难为殿下……” “本王明白,”慕容成岭不等颜馥节把话说完,抢先说道,“在庐阳的日子,我自会收敛锋芒。” 颜馥节还欲再说什么,明光殿大门轰然开启,静鞭官太监静鞭一扬,落在地上啪啪作响,众人立即噤声,依品级序立,伴随一声“上朝!”,文臣由左掖门武将自右掖门,分两班入朝。 慕容成岭用余光瞥了左首的太子一眼,只见他余怒未消面有愠色。心下便抱定了主意,廷议之上,纵有和太子意见不合之处也要迂回表述,或者暂时缄默。 这日的廷议,除了政事以外,还有一件慕容氏的家事被抬了出来——太子的婚事。 早在薛真卿和六王爷给太子分析利弊之后,经过一番度长絜大,太子决定求娶丞相之女陈允儿。今日,皇上慕容煜便是当廷指婚,礼部行文命钦天监选取吉日,择日完婚。 丞相陈祁自归属大燕以后,两次求取兵权领兵出征不成,便已经知道慕容一族对自己并不放心,索性韬光敛彩玉韫珠藏,表面上安心做着徒有虚名的大燕丞相。 今日陛下赐婚着实出乎陈祁的意料。 怔愕片刻之后,惊喜交加感激涕零地跪谢了皇恩。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趁着丁聪跟着秦王出门去上朝的间隙,薛真卿匆匆放飞一只木鸢,修书一封传信赵凌云,将近日赵璃俐所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同赵凌云讲了,想替赵璃俐寻求一个妥善的应对之法。 太子生辰宴之后,一贯清静的太医院遽然热闹了起来,时不时便会有人登门,不是裕王府差人来请赵医侍过府看诊,便是东宫着人来命赵医侍入东宫瞧病。 这两位爷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羸弱多病。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害的是“相思病”,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赵璃俐不胜其烦,特别是太子慕容恒峰,每次叫赵璃俐进东宫瞧病都会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拉拉扯扯一番。 赵璃俐碍于太子的身份又不能发作,对胡万钧也是难以启齿,只能将苦恼一股脑儿地向薛真卿倾诉了。 虽然薛真卿成功打消了太子纳赵璃俐为正妃的念头,转而求皇上赐婚陈祁之女陈允儿,但并不影响太子觊觎赵璃俐的美貌,轻薄于她,并打算着纳完太子妃之后,再将赵璃俐收入东宫为妾室。 这回赵凌云的回信很快,没过三日流觞院就收到了赵凌云给薛真卿的回函。 慕容成岭已经对薛真卿起疑,木鸢传信不便再直接送去秦王府。狡兔三窟,赵凌云便把木鸢放去听澜阁、流觞院、以及宫里的太医院和御膳房。 薛真卿趁着同工部侍郎周适畅、户部侍郎郭元常这群庐阳纨绔们饮宴流觞院的时候,悄悄从青玦妈妈那里取了赵凌云给她的回函。 赵凌云在回函中说道,让她们不用担心,他早在老君山第一次见到慕容巍屹的时候便已经发现大燕裕王对十八妹的倾心。 不如将计就计,就让太子和裕王为了赵璃俐冲冠一怒,相互之间心生嫌隙,兄弟阋墙,最好闹得不可开交,让大燕皇室颜面受损。如此,即使统领禁军的裕王慕容巍屹不倒台,只要此事一旦闹到大燕皇帝慕容煜的跟前,省不了对东宫和裕王各打四十大板。 只要裕王慕容巍屹一旦受罚、被打压,负责皇城警戒的禁军和羽林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今后,再设计策反统领羽林军的秦王慕容成岭,将其收归麾下,如此,皇城城防有了缺口,收复庐阳便如同探囊取物。 西楚人才凋零,文嘉帝赵凌云手下年轻力富的武将甚少,自从当日在大别山和慕容成岭不打不相识之后,竟生出了英雄惜英雄的感触,心心念念要将慕容成岭收归西楚所用。 策反皇子有多难,赵凌云明白,但他更加相信这个世间最大的力量便是人的感情,感情这个东西可以撼动人心、动摇山河。 他在回函中,再度叮嘱薛真卿要设计让慕容成岭失去一切退路,退无可退,让投靠西楚成为他唯一的活路。 又于回函的最后催促薛真卿加快替西楚敛财的速度。 这回,薛真卿没能在赵凌云的字里行间读到一如往常的缱绻爱意,反而能感受到——与虎谋皮,将朝天门津渡开放给孙于先贩卖私盐后,导致西楚少了盐税收入这一国税收入大头,赵凌云对国库、军需的万分焦灼之情 她望着轩窗外绵绵不绝弥天亘地的雨幕,心道:“是时候该收网了。” …… 坊间流传的童谣,令太子愠怒,更是迁怒于秦王慕容成岭。 但,同时也激励了太子厉精为治奋发图强。虽然,按照太子的心性,这也只是一时,难以坚持许久,但有六王爷和薛真卿时不时地提点,每日辰进申出上完朝后,能风餐露宿坚守摘星楼工地竟也坚持了月余。 这冬雨也淋漓不尽地下了月余。 整座庐阳城仿佛都泡在了水里。 工程因着雨水有所延迟,给工人加了三倍薪水后,摘星楼工地正月也不停工,要赶在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完工。 这日,秦王慕容成岭刚刚替薛真卿施行完推宫过血,两人脸上皆是不见血色的苍白。薛真卿尚未来得及向秦王道谢,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丁聪一路大呼小叫地跑进了院子。 丁聪:“主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慕容成岭看着不顾礼节,破门而入的丁聪问道。 丁聪一路飞奔而来,咽了咽唾沫,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了起来。 薛真卿见状,递给他一杯清茶,道: “你且莫慌,先把话说清楚了,出什么大事儿了?怎就不好了?” “塌了!”丁聪顾不上喝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地喊道,“摘星楼塌了!” 慕容成岭闻言,投袂而起,一边吩咐小厮备马,一边跨出了房门,向丁聪问道: “现场什么情况?” “太子可在现场?” “工匠们怎么样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塌了?” 丁聪被慕容成岭的一连串问话噎住了,不知该先回答哪个:“这……那……”地支吾着。 薛真卿紧随慕容成岭走出院子,两人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她小跑几步,紧紧跟上慕容成岭,对一旁的丁聪说道: “别这那的了,挑要紧的讲。太子殿下如何了?现场有无人员伤亡?” 丁聪带着哭腔回答道: “太子殿下寻不着人了,估计是被压在楼下了……现场……现场工匠死伤难计其数!” 慕容成岭抿紧双唇,神色凝重,就像这连月淫雨霏霏的天空,挂上了厚重的铅色,阴沉得化不开。 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闪过—— “摘星楼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突然坍塌?” “这场坍塌案是否又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等着他愿者上钩?要知道太子薨逝,最大的受益者在外界看来便是他秦王。” 明知山有虎,此刻也须向着虎山行。 慕容成岭翻身跃上抱雪胭脂的马背,策马扬鞭,疾奔而去。 身后传来嘚嘚马蹄,甫一回首,就见穿着单薄的薛真卿紧随其后。 慕容成岭大喝:“你跟来作甚?现场凶险,快回去!” 第105章 被压 现场凶险。 薛真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也十分明白慕容成岭口中“现场凶险”的多重含义。 坍塌现场,多有继发塌方,此为第一险。 连日阴雨,若有死尸泡在水里,极有可能会起疫病,这乃第二险。 若是有人利用这次坍塌事故精心布局,十之八九就是冲着秦王慕容成岭来的,他们此去乃是赴局,能否解局悬而未决,这是第三险。 还有其余此刻未尽的推测…… 此去,险之又险。 但是,避无可避。 慕容成岭既然在年关过后没能立即离开庐阳继续对太子退避三舍,现如今遇上了这档子事儿,作为秦王,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否则,也是落人口舌。 和太子之间存在的龃龉,让他行事不得不瞻前顾后,必须慎之又慎。 “回去!别跟着!”慕容成岭又冲薛真卿喊道。 薛真卿骑在马背上顶风狂奔,堪堪赶上了慕容成岭的抱雪胭脂,雨水迷了她的眼,甫一开口,冷风灌进了她的喉管,呛得她直咳。 她没有开口回答慕容成岭的话,只倔强地摇头,拼命打马跟上秦王的脚程,用行动告诉他——“我要跟着你,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 “主子!等等我!”丁聪也终于赶了上来,“主子!您的大氅!” 慕容成岭回头瞥了眼丁聪怀里的狐裘大氅,大声回道:“给她!” 言罢又打着马径自跑到了最前头。 摘星楼的坍塌现场一片狼藉,彼时楼已经盖了有七层高,呼喇喇倒塌的时候还砸塌了邻近的十几二十座工棚,当晚宿在工棚里的工匠少说也逾三百人,这些人现在生死不明,连同监管现场的太子慕容恒峰。 工部尚书周长源是大燕朝堂上世家的核心人物之一,周家三代在朝为官,皆身居高位,任上也从没有过岔子。承蒙皇上信任,破例恩准了去年周适畅顶了工部侍郎的缺,周家父子两人同在工部任职。 周尚书天天压着周适畅在工部办事大院里当差,就指望着这个儿子能够子承父业,延续周家的繁盛。 谁知,他正睡得酣畅,这天就塌——了。 御史台的颜御史当晚为了童谣一案办公到深夜,直接宿在了值庐,衙门离现场近,已经先慕容成岭一步赶到了现场。雨水打在他身上,花白的胡须滴答淌水。正听着现场工部的监工汇报着情况。 现场来来往往的禁军、羽林军,还有如丧考妣般呼天抢地的工部臣工们,这会儿,谁都没敢打伞。都搁冬雨里浇着。 雨声、风声混杂着呼天抢地的哭嚎和寻人的呼声、搬动塌方建材物料的号子声,嘈嘈杂杂…… 秦王慕容成岭和裕王慕容巍屹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顾不上寒暄和礼节,翻身下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御史大夫颜馥节和工部尚书周长源问道: “现在什么情况,细细说与我听!” 周长源的儿子周适畅同太子一样,也被埋在了摘星楼的废墟之下,此刻不知他是伤心还是害怕,竟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只伏地恸哭着。 颜馥节见状,代为回禀道: “回秦王殿下,听值守的工部臣工讲,太子今天也来现场监工,因为巡视得晚了,就宿在了现场。” “摘星楼坍塌,砸倒了二十间工棚,其中就有太子所宿的值庐。” “事发深夜,大家都在休息,倒塌的工棚无人跑出。” 慕容成岭眼神一凝,目光沉沉落在废墟之下,问道: “好端端的,摘星楼怎么就塌了?” “这个真实原因还需日后细究,”颜馥节说道,“现阶段,结合工部臣工的汇报看来,是因为这段日子连日阴雨,地基都泡在了水里,地基周围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滑坡,这才发生了坍塌。” 慕容成岭登高望了一眼现场,他常年驻守临安钱塘海塘,监造围海造地的工程,不仅精于领兵,对工事也颇有心得研究。他对着下首的颜馥节御史大夫摇头说道: “不像滑坡这么简单……看来得有劳颜大人的御史台联合刑部详查了。” 御史大夫颜馥节与慕容成岭的眼神一交汇,便心领神会,躬身一揖领命。颜大夫正欲开口再同秦王说些什么,只听得一旁的慕容巍屹贸贸然指挥着禁军抡起铲子就要开挖。 “住手!”慕容成岭和颜馥节异口同声喝道。 颜大夫向一头雾水的裕王简单行了一礼,连忙解释说明道: “裕王殿下莫看这些横七竖八支棱着的断壁残垣横梁立柱,其实它们之间都相互支撑着,若贸然抽掉其中一根,都有可能引起继发塌方。” “一旦发生继发塌方,这埋在下面的人就更难生还了。”慕容成岭补充道,“你让禁军从那头起,从最上面开始,一层层把上头的东西搬开!搬开的石材、木料都叫人留着,日后有用。我带着羽林军从这头开始。” “是!皇兄!”慕容巍屹答应得爽快,转头向禁军头领吩咐了一番,大喝,“你们,跟着本王走,救人!”话音刚落,领着禁军往另一头跑去。 地面的积水没过了脚脖子,禁军列队跑过时,溅起泥色的水花,在暗夜里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泛过一阵白粼粼黄岑岑的光后,又重新融进黑暗里。 慕容成岭跳下高台,带着羽林军淌着水近前去探查情况,一侧首,看见薛真卿还跟着自己,转头吩咐丁聪,口气里满是严厉: “把薛姑……薛先生带去外头棚子里,好生看着,她刚刚行过推宫过血,不能下水。” 又不忘再叮嘱颜馥节一句: “还有劳颜大人,把今日伤亡失踪的工匠和臣工的名册整理一份。两个时辰后便要!” “是!”颜馥节应承着,看秦王慕容成岭领着羽林军跑远,双手扶起工部周尚书,道,“周大人,您也听见了,我们快去整理名册。” 工部尚书周长源的衣衫尽湿,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被自己的冷汗湿透的,也许两者皆有之。他反握住颜大夫的手臂痛呼道: “颜大人救救吾儿,救救我周家。”说完,双眼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摘星楼倒塌的消息传回了祁阳宫里,皇上慕容煜还未休息,正接过高公公递来的药碗喝汤药。许是年纪大了,入冬以来,皇上连续两次感染了风寒,竟和这淅淅沥沥淋漓不尽的冬雨一般,总不见好,不得爽快。 听到来人的禀报,手上一抖,碗盏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太子被压在摘星楼下?”慕容煜重复反问了这句话,又问道,“秦王、裕王也赶去了现场?” 跪地的小太监不敢妄断,颤巍巍地答道: “太子失踪,估计是被压在楼下了。秦王、裕王带着禁军和羽林军正在现场挖人。” 慕容煜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不等这阵咳嗽平息,在咳喘的间隙里,挤出几句皇命: “让……让秦王、裕王立即离开、离开坍塌现、现场!三个皇子不可同处险、险境!” “传命禁军和羽林军的指挥使,现场负责救人!秦王、裕王,以及各部尚书和御史台大夫速来御书房见朕。” …… 圣旨传到摘星楼现场,众臣工面面相觑,方才还如火如荼手搬肩扛地移走石材木料,忙着从废墟泥水里捞人,这下就来人传旨,要把两位殿下和各位大人请进宫去面圣—— 孰轻孰重,果然陛下的心里有杆秤。 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行色匆匆…… 也有人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外头的圣谕和臣工们的私下议论……这人便是太子慕容恒峰。 一根横梁砸断了他的双腿,一大块石壁压在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被压在石壁之下,被压得俯卧在地,视线只局限在眼前方寸之间的黑暗里,地上的积水漫过他的嘴巴,他在狭小的空间里努力抬头支起下巴才能让鼻孔离开水面分毫,堪堪得以勉强保持呼吸。 他听到外头的动静,试着呼救,但是只要一张嘴就会灌进混了泥沙的积水。 太子的双腿痛到极限已经麻木,口不能呼,目不能视,但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他的听觉也在视觉受阻、肢体受限的情况下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完外头传来的圣谕,心中恨得紧,更是把一腔怒火一股脑儿地烧到了秦王身上,自然也将摘星楼的坍塌认定为秦王慕容成岭的阴谋。 其实,适才被赶来宣旨的太监打断救援之前,慕容成岭马上就要挖到太子了。 只可惜覆在上方的石板太大、雨声人声太嘈杂,完全遮盖了太子的身形和动静,让慕容成岭看不见一壁之隔离的太子。 只可惜覆在上方的石板太大、储君之位太重,完全蒙蔽了太子的心房,让太子丝毫感受不到慕容成岭的兄弟情手足谊。 太子慕容恒峰硬挺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出去,要亲手剥掉秦王的假面具。” 他的双唇因为失血变得惨白,心中默念着: “本宫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大燕将来的主人!谁想要谋害本宫的性命,都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本宫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黑暗中的时光被扭曲得分外漫长,随之被扭曲的还有人心…… 在太子的意识渐渐朦胧的时候,忽然上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碎石木屑紧随着声响纷纷落下。 黎明的光,阴恻恻地照进了摘星楼废墟底部。 “太子!” “快,快来人!” “是太子殿下!” 有人高呼,有人激动的大哭,嘈嘈杂杂,唤回了慕容恒峰的知觉。 太子忽觉背上一轻腿上一松,痛感立即传遍了肢体百骸,但他却仰起头,发出了狂笑! “本宫活着,那就以牙还牙!!” 第106章 保命 天色亮了起来,气温却又陡降了几分,淅淅沥沥的冬雨不知何时蓦然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 在这个呵气成雾的清晨,御书房里各部尚书跪倒一片。 一个个噤若寒蝉。 大燕皇帝慕容煜勃然大怒,不仅为了摘星楼无故坍塌太子被压,更为了消息传回宫里之前,有人擅自去把秦王和裕王两位殿下请去了坍塌现场。这分明是有人要将大燕三个皇子全部置于险境。 擅自传信之人,城府极深,居心叵测。 皇帝亲审了秦王府和裕王府收到传信的人,都说来人自称是宫里派来传信的,但传信太监面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 死活没有对证,要找个冒充宫中太监传信的人犹如大海捞针,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个究竟,慕容煜决定押后再查,先将摘星楼坍塌案提上来先审。 工部尚书周长源的嫡长子周适畅也同太子一样,在摘星楼坍塌之后失了踪迹,估摸着也是被压在了废墟之下,生死未卜。 摘星楼坍塌,工部已是重责,脱不了干系。 加之太子被压,罪加一等,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工部诸臣工人头落地都是可能的。自己的嫡长子此刻又下落不明生死难测……急火攻心,周尚书已是几度昏厥。 “周尚书!”此刻被慕容煜一唤,竟还未及回答,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慕容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着人请来了太医,针刺人中,生生掐出了血才让工部尚书周长源幽幽醒转,但没问几句,周长源又有晕倒之势,慕容煜命周长源拿着嗅盐,时不时闻一下,话不说清楚前,再晕就砍了他脑袋。 摘星楼坍塌时正值深夜,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根本瞧不真切,何谈勘察现场。 现场不勘察个明白,这话就根本说不清楚。周尚书他能交代什么?素来奉公守法,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在朝上走过了三代,临了却摊上了这等大事。 摘星楼的前期事宜周尚书全都亲力亲为亲自过问。工匠名册、花销进项无不亲自过目。 至于后期现场人员以及材料的复核,由于周尚书老寒腿病发,站立尚且困难,便交由时任工部侍郎的嫡长子周适畅去办。 周适畅虽然从小贪玩,又是庐阳出了名的纨绔之一,但出仕以来这些日子由他老爹周尚书亲自打磨,心性收敛了不少,决计不会玩忽职守。 所以,周尚书方才向皇上呈报了事故原因——估计是地基处连日阴雨发生泥土滑坡。 其实,周长源任工部尚书十年有余,监察工事无数,他岂会不知道地基处泥石滑坡这个理由是有多牵强。 但,龙椅上的皇上非要他此刻就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心念电转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接着讲。不如就让他这样昏死过去,可皇上偏又不让晕…… 吓得快要失禁的周长源被殿门外一声通报搭救了。 殿外值守的禁军通报,安排在现场组织营救的羽林军统领统领求见。 受准进殿后,羽林军统领带来了已经救出太子,太子双腿虽断,但性命无虞,接骨及时,日后应该也不会落下残疾。听到此处,跪地深深俯首的工部尚书抬手擦了擦这寒冬腊月里吓出的满脑门子汗。 片刻门外又有人求见,是御史台的佥都御史,受命撰次核对伤亡工匠的名册。 天色一亮,救援的速度遽然加快不少,挖出被压工匠近三百,死亡过半。按照名册,喊了死者家人前来认领,住得近的,已经有家属到达现场,却出现多具人尸不符的遗体。 所谓人尸不符,便是誊录在工匠名册上的人名,和死者对不上号。死者的“照身帖”明明和名册对得上,但家属偏说不认得。 羽林卫觉得事有蹊跷不敢擅作主张,便将所有遗体妥善归置一处,打发了已经闻讯赶到现场的家属回去。匆匆来报,请圣上定度。 皇上慕容煜龙颜震怒,一掌拍在书桌上,震得笔山笔架哗啦啦倾倒,一支吸饱墨汁的狼毫,掉落在地,溅了工部尚书周长源一身墨点,绯色官袍染上墨点,犹如他谨小慎微又汲汲营营一生,临了却粘上了洗不脱的污点。 宦海沉浮三十余载,周尚书作为汉人周旋于汉臣与鲜卑氏族之间八面玲珑,谁料想今日竟摊上了这等大事,眼见一世清名不保,史官会如何写他这一笔,他已经顾不得了,只求祸不及家人儿孙……刚擦干的脑门又渗出了汗珠。 慕容煜厉声:“刑部蒋尚书!御史台颜大夫!” “臣在。”刑部尚书蒋孟起、御史大夫颜馥节听令,应声跪前一步。 “孤命你们立即会审工部一干臣工。” “三日内,孤要摘星楼坍塌案的口供。”慕容煜说完拂袖而去,再也不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周长源一眼,扶着高公公的胳膊,吩咐往东宫赶去。 秦王和裕王也尾随皇上慕容煜往兄长的东宫去。 外面风雪正盛,只不到两个时辰,已经积起了白皑皑的一层雪,泛着莹莹冷光。守在外头的丁聪,向走出御书房的几位大人行完礼,上前替慕容成岭披上大氅。 慕容成岭一见身上的大氅,正是那件吩咐丁聪给薛真卿的,他的眼神一凝,故意落后几步,避开旁人,向丁聪问道: “薛姑娘呢?不是让你守着她。” 丁聪搔了搔头,道: “殿下泡在冰冷泥水里救人的时候,薛姑娘在棚子里吃热茶,好着呢。我看陛下传唤,便跟来了。” “就是说,”慕容成岭斜睨了丁聪一眼,道,“你把薛姑娘独自一人留在了坍塌现场?” “主子,不是我留下薛先生一人,是她执意不走。况且,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啊,还有那么多羽林卫、禁军在现场,”丁聪能觉察出秦王语气里的不虞,但不知道主子为何要生气,“哦,对了,还有那个经常和她一块儿吃花酒的工部侍郎周适畅陪她呢。” “周适畅找着了?”慕容成岭脚下一滞,停下问话。 丁聪:“回主子,我过来的时候,喊过薛先生。看样子,她当时也是准备跟着小的过来的,不过一听到现场羽林卫说挖到工部周侍郎的时候,她说要去看看,便不肯走了。” 慕容成岭又问:“周侍郎情况怎么样?” “活着呢。”丁聪答道,“命大,听说一根木榫扎穿了身子,但避开了要害,人挖出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皇兄!”已经行出几丈开外的裕王慕容巍屹折转回来找落后众人的秦王,打断了他同丁聪的对话。 慕容巍屹:“皇兄,等下到了东宫,我们俩一同进一同出,避免我单独见着太子,尴尬。” “你俩又怎么了?”慕容成岭不解,“太子向来对你亲厚。去探个伤,你有什么尴尬的?” 慕容巍屹也不避讳,实话实说: “皇兄你也知道,臣弟一直倾心于赵医侍,谁知太子最近也缠着她。太子都被指婚了,何必再来同我争?气不过,所以,前些日子同他私下争执了几句。” 慕容成岭看了不知进退的三弟一眼,不再多言,快步赶上往东宫去的队伍。 …… 摘星楼坍塌现场,被慕容成岭和丁聪惦记了几回的薛真卿打了个喷嚏。 她望了望棚子外的雪,说了句:“真冷!”又替躺在临时支起的榻上的周适畅掖了掖披风。 扯动到了伤口,疼得周适畅龇牙咧嘴地一通鬼哭狼嚎。 “周兄,你且忍忍,”薛真卿半是安抚半是命令道,“留于咱俩说话的时间不多,你且忍着疼,仔细听小弟把话说完,不然,稍后有人抬你去了医牢,咱俩要再见就难了。” 周适畅强忍住疼,唇缝里零落地漏出哼哼唧唧的两声,便咬牙不再作声,认真听薛真卿把话说完。 “我今天要说的是周兄的保命杀招。”薛真卿顿了顿,又道,“摘星楼坍塌,周兄作为工部侍郎决然摆不脱干系。一场皮肉之苦和牢狱之灾自是难免。” “但,如何活下来才是关键不是?只要留着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翻盘。” “可是周兄,您看看这些,您还有命活着吗?” 说着,薛真卿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誊抄的一份工匠名录和一小截跑烂了的木头。 周适畅见到这两件东西,心下已经了然,支支吾吾地小声哽咽了起来: “我是鬼迷了心窍了!竟然想从摘星楼工事上找钱。我好悔……” 薛真卿不等他把话说完,继续道: “外头羽林卫已经发现人尸不符了,这些有问题的木材也迟早会被发现。” “周兄你猜,御史台和刑部查到你‘卖放工匠’和‘用料以次充好’需要多久?” “这哪一项都是掉脑袋诛九族的重罪!!” “周兄,你和你爹有几个脑袋够给皇上砍的?” 周适畅目眦欲裂地盯着薛真卿,顾不得身上剧痛,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抓住,急忙道: “贤弟适才不是说有‘保命杀招’吗?贤弟智巧无双,一步百算,贤弟定有法子救我!” “卖放工匠、以次充好,这些事情还有谁经手,有谁知道?”薛真卿问道。 周适畅回答:“都是工部的心腹。” 薛真卿起身,向棚子外张望了一番,回到榻边,小声却字字铿锵地说道: “‘保命杀招’我只说一遍,周兄仔细听好了。” “若想活命,你先得把户部侍郎郭兄攀扯进来!” 周适畅闻言万分错愕,嗫嚅道: “元、元常兄?他可是我们的兄弟啊!” 第107章 盘算 “性命攸关,先保住小命,”薛真卿斩钉截铁地说道,“留得青山在,日后有的是机会向郭兄赎罪。” “况且,这摘星楼的工事上,我就不信他们户部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丁点贪墨和徇私。” “可是……”周适畅依旧不解,为何攀咬了户部侍郎郭元常,将他也拉下水,就能保命。 薛真卿看出了周适畅眼中的疑惑,简单扼要地解释道: “周兄平日和郭兄走得最近,这是整座庐阳城皆知的秘密。无论何朝何代,户部和工部又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 “若周兄指认说是受郭兄教唆,最为合情合理,旁人也最易相信。这是其一。” “其二,刑部和御史台一旦深查户部,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户部里面那些龌龊事藏也藏不出。” “周兄你想想,户部背后那是谁啊?” 周适畅眉头一锁,迟疑道:“六、六王爷?” 薛真卿目光犀利,郑重地一颔首,道: “正是‘笑弥勒’六王爷。六王爷是当今圣上最亲近的胞弟。陛下定会顾念手足情谊,从轻发落。” “何以见得陛下最待见六王爷?”周适畅的脑子本就转不快,此刻更是祸来神昧。 薛真卿又看了看外头,加快语速说道: “其余王爷都去了封地,唯独六王爷自受伤从前线退下后,一直得以留在皇都。” “陛下虽然卸了他的兵权,但转而把经济交给他掌管。兵马、钱粮都是国之命脉。这还不能窥明一二吗?” “其三,六王爷选边站队东宫,是太子殿下的第一智囊和靠山。他一旦被牵扯进来,你说,东宫会不会袖手旁观?” “这次摘星楼的工事监察就是太子殿下。被砸到的也是太子殿下。只要太子决意不追究,那么这件事情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若皇上要深究,那也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算来算去,不是落在亲儿子头上,便是砸在亲弟弟身上。” “所以,只要周兄按照我的办法去做,保命不难。” “若要脱困,那就让御史台和刑部在周兄身上查无实证,他们自会把调查的重心转移到户部、六王爷和东宫上头。” “现在还有时间,幸好周兄身受重伤……因祸得福……” 周适畅又再度不解地望着她。 “正因为周兄身上的伤,让你在被打入诏狱之前,会先送去医牢。”薛真卿说明道,“进了诏狱便是九死一生,与外界彻底隔绝音讯,一顿严刑拷打下来,就连身经百战的将士都受不住,何况身娇肉贵的周兄呢?只怕一顿鞭子就能让你说了实话,只求速死。” “但,倘若是入医牢,那么,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会找人暗中照顾。” “进了医牢,切切记住一字秘诀——拖!” “不可什么都不招,也不可一次招太多,拖的越久、胜算越大。” 周适畅眨巴着眼睛,似还有多处不解,尚待再问之时,棚外传来了脚步声,薛真卿眼神一凝,闪出一道犀利,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忍着!” 说着,捣了周适畅伤口一拳,周适畅疼得未及出声唤疼,便又晕了过去。薛真卿则随即立即闪身躲进了隔断之后。 进来棚子的正是羽林卫,他们七手八脚正欲把晕厥的周适畅抬上马车,只见他腰腹间的伤口汩汩渗出鲜血,领头的立即传令道: “速去太医院请医正到医牢候着。工部侍郎未定罪之前仍是朝廷大员,又是此案关键证人,他的命不能有差池。快!” 听见一行人走远了,薛真卿才转出医棚,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当她经过挖掘现场时,一具具蒙了白布的工匠尸体突然横亘在她眼前。突兀又惊心。 方才离得远,白布和积雪融合成了一体,薛真卿不知此处便是临时的陈尸场。 行到近前,死亡,就这样突如其来又地崩山摧地摇撼着薛真卿的良知。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白皑皑的一片,是积雪也是惨白的裹尸布。 鉴空大师当日于章太傅讲学广场上问过她的一句话又浮现脑海: “既是牺牲,那么死一人和死万人,对施主来讲有没有区别?” “还是说,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若西楚复国得死百万人方能得成,西楚不复国则天下太平,那么,施主,你们还复不复国?” 记忆里的声音,震耳发聩,令她如遭雷劈。 她怔怔地伫立原地片刻,又有羽林卫将死去的工匠抬来,核对身份,盖上白布,又匆匆离去。 世间就这样倏忽又添冤魂一缕,工匠都是年轻儿郎,不知他们背后又有多少白发人将要恸哭着送走黑发人,也不知他的家乡是不是有倚门盼归的妻儿。 薛真卿想到此处,发足狂奔,逃也似地离开了摘星楼工地。 融雪湿了她的外衫,渗透了内里,刺得她脊骨生寒。 …… 雪无声下着,天地间一片苍苍茫茫。 白皑皑的积雪下掩盖着淋漓的鲜血和肮脏的阴谋,粉饰着大燕最后一个太平正月。只待春至,日头一烤,恐怕就会露出这白雪粉饰下的满目疮痍。 …… 薛真卿明敏高智,算无遗策,如她所料,医牢里的周适畅一开口攀咬“卖放工匠、收受贿赂”、“以次充好、贪墨拨款”是受户部侍郎郭元常教唆后,整个户部从上至下人人自危。 平日因为要替六王爷、替东宫敛财,户部的几个堂官要员干净不了,又为了掩盖真相,对手下臣工多有收买。” “所以,整个户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相互掣肘也互为同谋。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是干净的。 刑部和御史台还没开始审,户部里头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了相互揭发,只求坦白从宽、从轻发落。 陈年旧案越扯越多,犄角旮旯的藏污纳垢也被抠了出来。 有些事情皇上慕容煜都心知肚明,但他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当年刚刚继位,世道不顺的那几年,有些能揭过去的案子都揭过去了。 御史大夫颜馥节作为三朝元老,虽是言官应当直言进谏,但他也有他为官的方圆。 摧枯拉朽,呼喇喇工部和户部倒台了一大批官员。 “这案子不能深究了。”颜馥节在御史台的值事房里,轻轻阖上案头的供词,捏了捏眉心,自言自语道,“再审就要触及官家秘闻,伤及高高在上的惶惶天威。” 当即吩咐下去,“除了摘星楼一案以外,牵扯出的旁的案子先搁一边,证词也只挑和摘星楼工事卖放工匠、贪墨拨款有关的摘录,旁的那些有的没的不用上呈,免得污了圣听”。 “贪墨拨款”的罪名好理解,便是呈报的材料用量虚报,或者在原料上以次充好,将户部根据造价预算发放的拨款克扣下来,公饱私囊。 “卖放工匠”,则是这次坍塌现场出现“人尸不符”的根本原因。 所谓“卖放工匠”是指,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每年应当服的劳役,找其他人来冒名顶替,或者,有更甚者,违令拉来壮丁代替。 颜馥节为官清廉、直言敢谏、忠义耿介、是非分明,但他也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三朝元老,他知道的太多了,要让天下安宁,有些事情必须深究,而有些则只能装傻充愣、后知后觉,能揭过去的就睁只眼闭只眼揭过去。 光一宗摘星楼坍塌案,六部里头倒了两个尚书,两个侍郎,牵扯户部、工部臣工无数,又有一路攀扯上六王爷和东宫的势头。 御史大夫颜馥节深知,六部尚书位高权重,皆为皇上心腹,也是大燕一个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倒一个,可以视作整肃吏治,需要敲打一二、以儆效尤。 如果接二连三的有尚书倒台,传递给天下黎民百姓的讯息则是各个利益集团相互倾轧,世家、门阀间的对抗,而皇上对其已经无法制衡管束,到了那时便是朝中不稳、社稷危脆。 还有,皇上慕容煜和六王爷慕容烨当年的龃龉……御史大夫颜馥节时任太子太傅,教授少年时期的慕容煜汉文化,对当时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他明白皇上对六王爷除了兄弟手足之情以外,更多存的是亏欠之意,否则兄弟之中怎会独独让他留在皇都?一般牵扯到六王爷的,只要不太过分,不涉及社稷根本,皇上巴不得赶紧翻篇。 可是摘星楼坍塌案,偏偏有“有心人”要往六王爷和东宫身上扯…… 为今之计,只有让工部、户部的堂官、臣工尽快闭嘴,让在坍塌案中伤亡工匠的家属得到安抚,才能在挖出更多旧事尘垢、腌臜淤泥之前,平息事态。 “抄家,找出贪墨罪证,对此案浮在表面的几个人——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进行严惩,并证明六王爷和东宫与此案无关的清白,才能除患宁乱。朝中不能乱,和事不表理。”御史大夫颜馥节心意已决。 在他请求圣谕对涉事两位尚书府、六王爷王府进行搜查的时候,已经有人偷偷报信于医牢中的周适畅。 “御史台和刑部也要有证据才能定罪。没有罪证,便不能落实贪墨和卖放工匠的罪名。”医牢里有人用银针扎醒了周适畅,让他保持片刻神智清明,听他把话讲完,“如若信得过薛敬辞先生,那便把家产交由薛先生转移。” “薛先生说过了,定保周侍郎平安,只要您给他家产的三成,算是补给他这些日子打通关节的运作。” “待您逃出生天,定将剩余家产悉数归还。” “薛先生的原话是‘你我登阁入仕,伴君如伴虎,日日如履薄冰,栗栗危惧,为的不就是这白花花黄澄澄的东西吗?这些玩意儿使到位了,便能扭转危局。命在,您还有七成。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周侍郎,您可万万不要做出‘有命挣、没命花’的傻事儿来。您的那些财产在哪儿,说与不说,全凭周侍郎一念之间。” 那人说完,见其依旧踯躅不决,便冲病榻上的周适畅合手一揖,道: “话已带到,侍郎三思。” 言毕,一撩袍摆便作势抬腿欲走。 “留步!胡太医留步!”周适畅咬了咬牙,冲来人的背影唤出了声。 第108章 瘟疫 阴影里的人闻声折返,走回周适畅的病榻前,床尾破旧木桌上一星烛火半明半昧,照亮了来人的侧脸——清秀的眉眼,一身书卷气。不是接替胡老太医入宫的胡万钧又是谁? 胡万钧在太医院里虽然不算出众,一直收敛锋芒做个不起眼的存在。 但平日里爱聊八卦的庐阳纨绔们都知道他。 胡万钧的声名鹊起,并非因为他认穴精准一手银针使得出神入化,也并非他悉心钻研《胡公除瘟论》,增补修改胡老太医的遗着已经完成了七八成…… 而是,一则带着桃色的传闻——太子和裕王在情场上同时败给了一介小小医正。西楚的庶公主叛逃西楚转投大燕,成了太医院的女医侍,太子和裕王皆对其有意,而庶公主却只钟情于胡万钧。 “胡医正?”周适畅看不清来者的具体面貌,疑惑地又小声唤了一声。 胡万钧颔首:“正是在下。” 周适畅微微蹙眉,问道:“医正可有薛先生信物,也好让我安心将秘密说出。” “有。”胡万钧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了薛真卿的一柄折扇,“周侍郎请看。” 这柄折扇象牙为骨、蜀锦为面,又缀以蓝田青玉为饰,一派贵气逼人,正是薛真卿同他们饮酒寻欢时常用的那把。 周适畅自然认得。 看到这柄折扇,周适畅也自然而然地想起“薛敬辞”说过他此生最爱的两样东西——官位和钱财。 一想到“薛敬辞”的毕生所求,周适畅便打消了心中疑惑,让胡万钧附耳过来,将贪墨的钱财藏于何处一五一十同胡万钧说了,末了不忘补上一句: “我只求活命。莫说三成,便要一半也能允了薛先生,求薛贤弟,不,是薛先生、薛大人救我!” 胡万钧冲周适畅一揖: “周侍郎的话,下官一定带到。还请周侍郎安心养伤。” 胡万钧离去后,狱里的火烛快要烧尽,哔啵爆燃了一下后,熄灭了火苗。关押周适畅的牢房陷入了黑暗,狱门外走廊上的光亮将狱门的影子映照成一柄柄利剑,投射在周适畅的身上。 他方才对胡万钧所言皆是真心,生死面前,钱财算得了什么。 周适畅蜷缩在榻上,胡万钧银针的疗效一过去,他又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冷汗淋漓,“只要能活着出去,三成家财算得了什么。当初为什么这么傻……耽于这黄白之物……”想着想着,他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周适畅将贪墨的钱财换成了银票,以防一次银两进出过多,为掩人耳目,分散于大燕大大小小几十家钱庄和票号。周适畅的小心谨慎倒也方便了薛真卿对他的家产进行转移。 一日派出几人分别去几处取出几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周适畅名下的钱财纷纷转移去了西楚。 但是,薛真卿也悄悄留下笔银子,准备用作周适畅的丧葬之用。 她毕竟做不了冷心无情之人。 …… 摘星楼坍塌一案牵扯甚广。为了排除嫌疑,六王爷慕容烨也被禁足府中,等待接受御史台和刑部的审查和搜查。 慕容烨做好了准备,只等查抄他王府的官兵到来,早日查抄也好早日还他“清白”。岂料禁足之后却迟迟没了查抄的消息。 六王爷日日派自己的隐卫打探御史台的御史们何时登门的消息,连着十几日没等来御史查府,却等来了宫中突发疫病的讯息。 疫病自东宫起,迅速蔓延至整个祁阳宫,近身伺候太子的宫人、侍卫悉数感染,接着太医院也病倒了一群太医,就连上朝的大臣也难以幸免,接二连三地倒了一批。 不日,出宫采办的采买司里,有人将祁阳宫里的疫病传播到了庐阳民间。 民间的医疗手段、卫生措施远远不如宫中。蔓草难除,很快,疫病在庐阳民间四起,犹如凛冬野火烧过原野,弹指便已燎原。 替薛真卿转移钱财的心腹们送走了最后一笔银两,不日庐阳便被封了城。 大燕开国至今,最惨烈的一次疫病莫过于当年秦王慕容成岭第一次大战林邑时带回的皋城疫病,至今太医院都没有研发出合适的药物,《胡公除瘟论》的残卷完善也卡在了这一环节之上。 没有对症良药,唯有严防死守,不让疫病外溢到其他地区。 慕容煜不得不仿照次子秦王当年,下令对庐阳进行封城。人畜,不管喘气儿的还是不喘气儿的,一律只进不出。 又在秦王慕容成岭的建议下,慕容煜颁发应急政令,从大燕全国各地招募向庐阳输送药材和粮食的人,参与庐阳物资运输者都将被封为大燕的英雄,因输送物资而被困庐阳的人,一切吃住开销皆,期间,其家人也能得到朝廷的赡养和奖励。 若其不幸感染疫病,其家人将得到和大燕将士阵亡一般多的抚恤。 若不幸因为疫病亡故于庐阳,不仅有大笔抚恤,其父母将由朝廷奉养,其子女也可进入教习所受教。 大燕多有爱国之士,而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大燕全国各地的物资纷纷顺利调配到了庐阳,解救了庐阳的燃眉之急。 不过纵使如此,庐阳依旧笼罩在一片惨淡愁云里……整个朝廷病倒了七成官员,剩下的三成也为对抗疫病忙得不可开交。 形势所趋,所有案件,连同摘星楼坍塌这样的大案也一并押后再审,横竖,涉案的大员该拘捕的拘捕,该禁足的也都已经禁足于府中。 庐阳封城,防守犹如铁桶,密不透风,谁都翻不出天去,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不怕案件押后。 隐卫报于六王爷,疫病起于东宫,不知怎的,摘星楼坍塌太子受伤被抬回东宫后,当夜便起了高烧。 太医院一干太医只当太子受伤伤口炎症导致的发热,谁都没往疫病上头想。 直到第二日,太子身上起了疹子,紧接着,东宫接二连三倒了一批宫人;其后,最先替太子疗伤的医正们也病倒了……秦王慕容成岭见状率先提出了皋城疫病在宫中爆发的可能,太医院掌院起先还觉得大冬天的,不太可能是疫病,直到宫里病倒了一大波,这才往疫病上头想。 可是,皋城疫病传播之快,犹如风驰云走,没过几日就传到了庐阳民间。 “如你所言,宫中疫病起源于太子殿下?”六王爷向隐卫问道。 隐卫:“启禀王爷,正是。” 六王爷双眉紧蹙,急忙问道:“太子现下如何?” “回王爷,太子殿下虽然伤重又染疫病,但幸而年轻体健,又有太医院最好的医正和药材伺候着,于性命应当无碍。”隐卫回复道。 慕容烨紧接着又问道: “可曾查到太子为何会突然染上疫病?” 隐卫抱拳颔首: “王爷恕罪,尚未查明太子染病原因。但据宫中眼线回报,疫病起于东宫无疑。” “当时同埋摘星楼下的工部周侍郎以及其他幸存的工匠起先皆未出现高热、起疹等疫病症状,周侍郎更是入医牢后昨日才被传染上疫病的。所以,都说疫病起自太子殿下。” “难道疫病病源来自宫中?”六王爷自言自语道。 隐卫又禀报道: “正是。” “宫中太医院也是如此猜测。太子殿下回宫后的餐食、药物都已经被封存,刑部连同太医院正在查验,目前尚未查出太子感染的源头。” “嗯,”慕容烨沉吟片刻,向隐卫挥手,“退下。替本王守着太子那边,有任何情况都速速来报。” 隐卫抱拳,郑重道:“遵命。” 六王爷的隐卫正是最初拦了薛真卿马车的黑衣人,他和太子同龄,父母双亡,自小被王爷收入府中,幼时由王府最好的亲卫教授功夫,成年后慕容烨又让其出府寻访名师,他对王爷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不过,隐卫因为能看到人后的六王爷,他隐隐觉得,六王爷对太子的紧张程度远远高于臣子对尊上的态度。每每太子干了蠢事,替他善后的时候,六王爷私底下的态度像极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此刻当听到太子受伤又染上疫病之后,他的表现也像是一个老父亲发自内心的焦急。 隐卫退下后,慕容烨从床下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了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像,唏嘘不已,暗夜烛光下,哀伤、蹙眉、凝重才是六王爷这座笑弥勒人后最常有,也是最真实的表情。 皋城疫病在庐阳城内肆虐。朝中大臣也倒了半数。慕容煜并未因此休沐,准了染病大臣的告病,其余依旧上朝廷议。 这日,慕容煜看着陛台下稀稀落落的臣工们,问完疫病情况,又问起了摘星楼坍塌案的进展。 听完御史台和刑部对案情的汇报后,秦王慕容成岭出列,启禀道: “启禀父皇,儿臣建议,此刻当立即对涉案人员的府邸进行查抄。” “启禀陛下,”秦王的话音刚落,御史大夫颜馥节便执笏启奏道,“疫病四起,当以抗疫救助为先,而且,朝中臣工、侍卫病倒大半,实在拨不出人手去几处府邸进行查抄,同时也怕查抄人员将疫病带进涉案几位大员的府邸,进一步扩散疫情。” 慕容成岭闻言又禀: “父皇,儿臣建议此刻立即查抄涉案臣工的府邸,其实也是为了帮助朝廷对抗疫病。” “此言何解?”皇上慕容煜问道。 秦王不急不缓朗声道: “回禀父皇,自庐阳封城之后,我朝对向庐阳输送物资的人员进行的奖励、抚恤耗资甚多。” “其次,父皇为防各地囤货居奇造成庐阳物资紧缺,承诺以当地市场双倍价钱收购物资,这对国库也是莫大的考验。” “而,掌管国库的六王爷禁足府中,户部郭侍郎又下了诏狱,户部尚书也因涉嫌纵容属下贪墨正被收监于御史台台狱。” “此刻查抄,一是尽快还清白之人以清白,让其继续为父皇分忧国事。” “其二,也能让有过之人猝不及防。当他们都以为朝廷正为疫病烦忧,无暇分身查案,此刻查抄正好可防止其销毁罪证。查抄来的钱财也可充入国库,解国库的燃眉之急。此于抵抗疫病也是有所帮助的。” “是以,儿臣认为,尽快查抄涉案人员的府邸,既是为了案情,也能帮助抗疫。” 御史大夫颜馥节还欲说什么,只闻金銮殿上的慕容煜传来一声:“准奏!命刑部连同御史台速速安排查抄事宜。命秦王同行。” 第109章 画像 淫雨霏霏。 散朝的时候又下起了夹着雪子的冬雨。墀台被雨水打湿,玉阶如洗,铅灰色的层云之下,风烟雨幕,让这个天地更加萧索苍茫。 “秦王殿下留步。”御史大夫颜馥节淋在雨里,等候着最后一个走出明光殿的慕容成岭。 慕容成岭抱拳回礼,喊了声:“颜大人。” 颜馥节轻声问道:“可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颜大人,但说无妨。”慕容成岭说着,从迎上前来的内侍手里接过了伞,屏退了站班子的臣工们,这才把伞往颜馥节的头顶上挪了挪,不经意地为他遮了一方风雨。 颜馥节冲秦王一揖到底,沉声道:“微臣有几句大不敬的话,不吐不快,还请殿下恕臣死罪。” “台谏上奏,事无大小,讽议左右,以匡人君。”慕容成岭扶起颜馥节,两人并肩而行,道,“此乃言官们的分内之责,皇上尚不能迁怒,何况我一亲王?还请颜大人畅所欲言。” 颜馥节:“今年开年不顺,我们大燕也只勉强保得住面上的光鲜体面,其实,内里是什么世道,殿下向来清明自持洞若观火,应该不用老臣说,殿下也是心知肚明的。” “摘星楼一案,工部卖放工匠、贪墨朝廷拨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工部尚书、侍郎的撤换亦在所不免。” “六王爷和户部虽从前也有贪墨行径,但数额不大,并不威胁朝纲,多年来皇上也是心照不宣。若裁撤工部的同时再把户部大换血,社稷难免动荡。” “天灾人祸的面前,朝纲再不稳,今年这一篇怕是揭不过去了。” 慕容成岭闻言,心头微震,越咂颜馥节话中的深意,心中越不是滋味,不禁对自己适才朝上所言生出丝丝悔意。但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遑论如今还领了皇命。 “查核官常虽是我御史台的分内之责,但……”颜馥节说到此处稍稍停顿了下,片刻踯躅之后,索性一吐为快道,“但,国家艰屯之际,只要于社稷无伤的,能容忍迁就的,就揭过去。” “太平盛世朝堂之上尚且‘水清无鱼’,何况如今。” “殿下刚正不阿,眼里容不下沙子,老臣又何尝不是呢?” “但,有些事情现在去追根究底,无异于焚林而猎、竭泽而渔。还请殿下三思。” 待颜馥节说罢,慕容成岭旷若发蒙,于墀台之下止住步子,郑重说道: “多谢颜大人指点,峤受教了。” “为人臣当有为人臣者的方圆,为人子当有为人子者的分寸。” “矫枉过正,反噬其身。” “今日朝上是我没能堪破全局,平衡利弊,险些酿下大错。”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本王胸中已有成竹。多谢颜大人。” 意尽言歇,颜馥节向秦王慕容成岭打揖恭送。 …… 皇命已达,各部剩余没染疫病尚能动弹的臣工们,个个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兵分几路奔赴各个涉案要员的府邸进行查抄。查有实证的,涉案人员收监,并将其家产悉数充入了国库。 慕容成岭随行御史台和刑部,一起到了六王爷慕容烨的府上。 皇命下达突然,六王爷的隐卫得到查抄消息的时候,慕容成岭一行已经接踵而至。随行羽林军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将王府的上空映成了橙红一片。铁甲和佩刀的锵锵摩擦声,和着马蹄和足音打破了夤夜的宁静。 “王爷!”隐卫顾不得礼节,冲进了慕容烨的卧室,大喝道,“不好了!御史台和刑部来人查抄了。小的消息有误,还请王爷治罪。” 慕容烨自梦中惊起,枕边还放着那幅白日里自暗格中拿出的画像,问道:“人到哪里了?” “禀王爷,已到府前。”隐卫冲慕容烨重重顿首道,“小的消息不及时,还请王爷治罪。” 慕容烨脸上惊惶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忽又换上了人前那副笑弥勒的模样,声音却是冷冷的,森森然道: “人都到大门口了,治你的罪还有什么用?” 说罢,宽大的手掌一挥,隐卫领命,一个腾跃,跳上了横梁遁走。 “秦王殿下,各位大人,先等等,请容我通报王爷。”卧房门外传来府里下人的声音。 慕容烨床下暗格尚有一层未及掩上,卧房门已被羽林军推开。 “王爷,得罪了!”为首的羽林军将领说着,给身后的慕容成岭、御史大夫颜馥节以及刑部尚书蒋孟起让开一条道。 六王爷连忙转过身来,旋即紧挨着床沿边跪下,用肥硕的身躯挡住了身后暗格,镇定自若地听颜馥节宣读查抄圣旨。 待颜馥节话音落下,慕容烨道:“既是皇兄有令,那便有劳各位大人了。随便搜。” “不敢不敢,”刑部尚书蒋孟起连连摆手,道,“我们奉旨查一下王爷的府邸,也是陛下想早日还王爷一个清白,还王爷一个自由之身,您也好不必再在这王府里画地为牢。” “下官也多谢王爷体恤,那,这便失礼了。” 六王爷呵呵笑着: “无妨无妨,那就让小的们搜去,各位大人,还有秦王殿下请移步前厅喝茶。” “梅香,领各位大人去正堂。上好茶。” 侍女领命敛衽盈盈一拜:“各位大人请随奴婢来。” “喝茶就不必了。”慕容成岭打断了侍女,向六王爷行了晚辈之礼,道,“六叔,卧房乃六叔私密之所,我奉父皇之命随行,父皇之意不在监管,乃是为了六叔的体面。” “这间卧房,还是侄儿亲自查看。请六叔恕侄儿以下犯上不敬之罪。” 慕容成岭将皇命说成了家事,六王爷也不好再阻拦什么,只得让二侄子搜查他的卧房。 颜馥节和蒋孟起则知情识趣地默默退至卧房门外。 卧房内的慕容成岭和六王爷只听得搜查王府各处的羽林军将士纷纷向门外的颜蒋二位大员回禀,“没有异常。” 卧房内的六王爷,笑眼弯弯,披着外衣,坐于床沿,纵是寒夜,额上竟渗着细汗。 慕容成岭寻遍了房内箱瓮宝阁,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六王爷臀下的床沿之上。 “二侄子,可曾找到想要的东西?”六王爷迎着慕容成岭的目光,不慌不忙,打趣着说道,“六叔这屋里头,只要侄儿有看得上眼的,拿去便是。” “你和太子都是我的家人,纵使朝上偶有政见不合,也都是为国为家,不妨碍我们的叔侄之情,慕容一家,风雨同舟休戚与共。” 慕容成岭冲六王爷一笑: “六叔说的是!父皇始终记得六叔对大燕、对慕容一族的付出。不仅让您留在皇都,还把国库经济交到您的手里。” “呵呵。”六王爷笑道,“二侄子胸中锦绣,就连说话夹枪带棒也是这般中听。” 说着,六王爷慕容烨敛了笑容,又正色道: “秦王殿下方才话里的意思是,陛下因顾念手足亲情,才让我留守皇都掌管经济,而并非我有治世之才?” “呵呵,殿下一句‘德不配位’不就得了。何必同六叔绕这些弯子。” “六叔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对皇兄感恩戴德,怎会生出异心,干出贪墨的勾当呢?” 慕容成岭一步一步向六王爷走近,恭谦有礼地笑道: “父皇自是懂得六叔的。不然也不会命侄儿跟随御史台和刑部同来。” “这卧房其余地方皆无异样。六叔,还请您让开身,侄儿看完床板,就能还六叔清白了。” 六王爷双手捏着被衾,将被面捏出了皱褶,而脸上依旧挂着笑。 慕容成岭走得慢,步步逼近慕容烨,王爷的卧房不过宽九尺长一丈五,区区十五方,片刻,慕容成岭就来到了六王爷的跟前。 “六叔身材魁梧于常人,起卧不便,就让侄儿来扶您一把。”说着,慕容成岭便一手架在了六王爷的腋下,习武之人,手臂孔武有力,此刻更是暗暗使了把劲儿,就把荒废了武功、肥硕高大的慕容烨架了起来。 慕容烨臀下遮掩的一方暗格豁然跃入慕容成岭的眼帘。 他望了眼慕容烨,目光沉沉流着暗火,似要烧穿笑弥勒这身皮肉的伪装。 慕容成岭一手制住六王爷,单手挑开了来不及锁上的暗格,随着“咯啦啦”一声轻响,暗格全开,两卷画轴出现在两人面前。 画卷的裱纸卷轴,慕容峤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此刻屋内的两人皆感惶恐…… 慕容烨知道深藏多年的秘密今日终将纸包不住火…… 而慕容成岭却发现自己料定的六王爷的密辛可能远远出乎自己所料,惶惶然戚戚焉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 慕容烨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成岭的对手,索性将心一横,闭上了眼睛,叹息道: “看。二侄子,你将触及的是你父皇的丑陋嘴脸。” “你以为,他是顾念手足之情将我留在皇都吗?” “他那是愧疚!是赎罪!!” 慕容成岭的手指禁不住微颤,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打开了画卷。两幅他母后的画像跃然眼前。 一幅是异珍馆失踪的皇后画像,另一幅是六王爷拜托临渊阁主乔洛霖临摹的。 慕容烨原本想着,临摹完便让隐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画像还回异珍馆去。 岂料,异珍馆一场大火后,让先皇后的画像不翼而飞之事搞得满朝皆知。画像自是还不回去了。不料竟成了今日可能让自己送命的伏子。 “不,我不能就此束手就擒,多年经营不能功亏一篑。” 慕容烨心中暗道,弯弯弥勒笑眼睛瞬间转为金刚怒目,忽又怒极发笑。 “哎,天家体面……呵呵……好一个天家体面……”慕容烨笑得癫狂,“你可知道,你的母后原本该是我的妻!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说好自我远征归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是为了你的好父皇,我的好哥哥出海远征!可是他做了什么?当我只身犯险杀上敌船,又战胜滔天巨浪,九死一生归来之时,未婚妻子却成了——嫂子!嫂子……哈哈哈!” “你的父皇便是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抢走了我的一切!!” “皇位,我可以不要!我也可以为了慕容一族的江山社稷,替他冒死远征,但他却夺走了原本应当属于我的一切!” 慕容成岭见六王爷的眼神越来越癫狂,声音也愈来愈大,生怕门外的众人听见,收住因惊愕而纷乱的思绪,沉声道: “住口!六叔请自重!别说了!” 慕容烨却依旧不依不饶道: “我原本也是俊俏好儿郎,弄成这副肥硕可怖的皮囊,也是为了保命!” “我心甘情愿服下会令我武功尽废的药丸,一碗碗喝干会让我发胖变丑的补药。为的就是断了你母后对我的昔日情义,安心做她的皇后。” “可谁知你的母后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斩不断情丝,最后竟在愧疚中郁郁而终。” “若不是你的好父皇,她本该长命百岁的!” 慕容成岭“锵”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烈风逐日剑,抵在六王爷的脖颈,压抑着喉间即将喷薄而出的怒吼,小声但却严厉喝道: “住口!我让你别说了!画我带走,你不配有我母后的画像。” “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我权当你是为了保命胡乱攀咬、信口雌黄。” “今晚在这个屋子里,六叔对我所说的胡话,若对外头提起一个字,本王头一个不饶你!” 言罢,提起慕容烨的前襟,又将他狠狠一推,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慕容成岭脱了披风包裹住先皇后的两幅画像卷轴,推门而出,留下摔在地上的六王爷兀自笑得癫狂…… 就在慕容成岭得知其父皇、母后与六王爷往昔的秘密之时,夤夜,薛真卿趁着换防,混进了祁阳宫。 宫中羽林卫因为疫病倒了一批,又拨出一拨人去搜查涉案要员的府邸,今夜祁阳宫中的守备较之往日难免有所松懈。 她混进宫之后又扮作医侍,随太医胡万钧一同进入了东宫…… 第110章 离间 重檐深殿,夤夜寂寂。 偌大的祁阳宫陷在暗夜里,东宫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摘星楼坍塌,太子被砸,虽非致命之伤,但,随之感染的疫病却要了他半条性命。 幸而,胡万钧入大燕太医院以来一直在研究叔父胡老太医留下的《胡公除瘟论》,书中虽无药方,但好在对各种症状的对应均有详细记载。 这令太子病势陷于深沉之前,提前得到了预防治疗,这日太子慕容恒峰已从连续几日的昏睡中醒来。 “太子殿下。”屏退了下人的太子寝殿,慕容恒峰在薛真卿的轻唤下悠悠醒转。 “咳咳,是薛先生来了啊。”太子隔着薛真卿捂着口鼻的面巾,定神看了片刻,这才恍惚认出了来人,欲起身,牵扯到了腰腹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咳喘不止。 胡万钧见状连忙箭步上前,替太子号了脉,又掀开亵衣,查看了伤口。 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唯剩下错了位的那根肋骨,需假以时日方能恢复如初。眼下棘手的是太子染上的皋城疫病。呕吐、下痢和高热,短短几日便让他瘦脱了相。 待胡万钧施针完,薛真卿扶太子卧下,替他掖了掖锦被,道: “太子莫要心急,伤筋动骨一百天,须得好生静养。”又转头看向胡太医,问道:“太子的病情如何?” “禀告殿下,回薛先生,”胡万钧舒展开了眉头,回复道,“高烧已退,身上的红疹也消了大半。最凶险的一道坎,眼下算是过去了。” “不过,接下来的恢复需要太子殿下努力加餐饭。” “皋城疫病至今尚未找到解药,唯有靠各人的体质,熬过来。记得当年秦王殿下也是靠着年轻体健,生生硬扛了三月有余才得以痊愈。” 慕容恒峰听到秦王二字,胸中气血翻腾,又咳了起来: “本宫怎会得了皋城疫病?咳咳,定是秦王觊觎储君之位,故意投毒传染!” “太子殿下,”薛真卿打断了慕容恒峰的臆断,说道,“这场疫病的确来得蹊跷,但是否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尚待日后刑部查处。” “真相一旦查明,大燕自有律法惩治。” “太子殿下千万莫要操心、动气,这于恢复不利。今夜,学生前来乃是另有燃眉之急需要禀告殿下。” 慕容恒峰打起精神,屏息凝神等着薛真卿的下文。见薛真卿偷偷斜睨了胡万钧一眼,立即领会道: “胡太医,你先退下。” “是。”胡万钧躬身退了出去。 “薛先生方才所说的‘燃眉之急’又是何事?”慕容恒峰沉不住气,胡万钧刚刚掩上寝殿大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薛真卿双眉紧蹙,幽幽叹了一声,道: “殿下自受伤以来是否还没见过六王爷?” 经薛真卿一提醒,慕容恒峰意识到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六王爷了。作为东宫智囊、太子的第一拥趸,这着实有些出乎寻常,何况太子受伤染病他也不曾前来探望,实在蹊跷离奇。 慕容恒峰蹙眉,对薛真卿点了点头。 薛真卿继续说道:“六王爷并非不想前来,而是来不了。” “他也染了疫病?”太子慕容恒峰问道。 “非也,”薛真卿轻轻摇头,“比身染疫病更糟。” “六王爷因为牵涉进摘星楼坍塌一案,被禁足王府。今日,御史台和刑部搜查,他已经招供,贪墨之罪坐实。” “另外,还交代了多年来卖官鬻爵的事情。哎……” 薛真卿见太子眸光一怔,便知道适才她揣测着说的这些罪名,于事实八九不离十。 其实,薛真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断定六王爷贪墨受贿、卖官鬻爵。 至于她敢如此大胆猜测,全因着曾经同庐阳纨绔们饮宴于流觞院,席间听闻户部侍郎郭元常提起过——先帝推行汉化制度之前,鲜卑氏族在朝为官并无俸禄,他们的荣华富贵除了祖上的荫蔽,更多来自于贪墨。 那么,作为当今鲜卑士族之首的六王爷十之八九也有贪墨行径,六王爷和太子素来为了拉拢薛真卿出手大方,一掷千金,又要养活一大波东宫幕僚,正常渠道的收入实难维持东宫和王府的花销。 如若六王爷贪墨、卖官鬻爵属实,那么,太子也多半牵扯其中。 六王爷乃一闲王,唯有借着太子之名方能取信他人。 于是,薛真卿便小心推理、大胆揣测,向太子说出了适才的那一番话。 “定是刑部和御史台偷偷私下对六王爷用了刑,王爷生娇肉贵,哪里顶得住刑部的鞭子?无奈之下才认了罪。”薛真卿趁热打铁道,“学生唯恐,六王爷犯下的弥天大错,皇上会迁怒在东宫头上。” “这些日子以来,殿下风檐寸晷、夙夜匪懈,所做的努力无非都是为了能得到圣心眷顾,能够坐稳储君之位,日后君临天下。” “只怕今日六王爷这一招供,累及太子殿下这些日子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哎……” 慕容恒峰重重砸了一拳床板,牵动断骨,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缓和片刻方能开口,愤愤然道: “皇叔害怕皮肉之苦便招认了,他可曾想过本宫!” 复又拉住薛真卿的袍袖,目光灼灼,急切地问道: “薛先生智巧无双、多谋善断,先生既然今夜能想尽办法涉险混入宫中来见本宫,定不是只为报信而来,先生必定有办法能拉本宫一把。是也不是?” 薛真卿颔首:“太子殿下可还记得为了拉拢汉臣、对西楚降臣们进行掣肘,并为皇上分忧,殿下曾经求娶丞相陈祁之女陈允儿为正妃一事?” “要娶那个丑八怪,本宫自然记得。”太子回答,“这不是婚期没定就出了这一大摊子事儿吗?其实,至于完婚,本宫也最好能晚一天是一天,能晚一时便是一时,身边多个丑妇,糟心、碍眼!” 薛真卿:“殿下此言差矣。现在才正是把婚期定下来的好时机。” “学生听胡太医之言,殿下已无性命之虞,不如向皇上请奏,只待御体大好,便择日完婚。” “东宫迎娶正妃,乃是普天之下的大喜事,借此为开年不顺的大燕社稷‘冲喜’、以此昭告天下大燕将会国祚永延!” “殿下如今伤重又染疫病缠绵病榻,若在此时能表现出您为着大燕社稷着想,迎娶陈允儿,陛下定会对您青睐有加。” “六王爷贪墨受贿、卖官鬻爵是早先就有的事,学生斗胆猜测,皇上其实对此也是早已了然于心的,只要六王爷面上做得别太过分,皇上顾念手足之情,以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能揭过去的都翻篇了。” “但今时今日之所以会势头不妙,错就错在这些旧账新罪都通了天,被御史台和刑部的人知道了。” “皇上和六王爷兄弟间的‘家事’已然成了六部皆知的‘国事’。” “大燕自有律法,皇上更不能知法犯法公然包庇纵容,处罚六王爷已是在所难免,但求,皇上念在太子殿下一片天下为先的赤胆忠心,惩处止于六王爷,不祸及东宫。” 慕容恒峰听完薛真卿的话,丝毫没有踌躇,道: “明日本宫便依先生所言,上书皇上。薛先生你乃本宫的第一智囊!” 说着,从枕下摸出一方玉玦,交到薛真卿的手里: “这玉佩是东宫信物。薛先生今后凭此玉玦便可出入东宫。” 薛真卿接过玉玦的一刻便已知道,她已经取代了六王爷慕容烨,在太子心中有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日后,没了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六王爷横亘在太子和她之间,她将这个野心勃勃却腹内草莽的太子化作牵丝傀儡将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 可是,薛真卿并不知道,她只算对了其一,没有估准其二。 …… 这些日子,皇上慕容煜又生换储之心,前日在廷议之时之所以能够如此爽快答应秦王慕容成岭提出的查抄各涉案大员府邸的建议,其实也是考察秦王是否懂得顾全大局,是否知方圆懂进退,是否明白自古君臣两相制衡的道理。 如果,慕容成岭死揪着六王爷不放,那便证明他尚不懂得为君之道,还需被继续打磨,需要时间历练、成长。 而,至于六王爷慕容烨,皇上准备一如既往地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不是不计较,而是现在并非计较的时候。眼下的时局,朝中不能再有大员掉马,不能再乱。 此间圣心,御史台和刑部二位堂官都了然于心,是以,六王爷慕容烨贪墨之罪,最后落了个“查无实证”…… 秦王回到王府的时候,薛真卿早他一步已经悄悄回自己院里歇下。 秦王府的书房里,灯火晦暗不明。慕容成岭心绪不宁思虑纷纷,今夜他连丁聪都不让跟着。万般思绪,坐立难安,他索性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桌上先皇后的画像卷轴。 纵使他七窍玲珑、颖悟绝伦,也不会料到查抄王府竟会接触到上一辈的密辛。此刻跃然入目的卷轴犹如烧红的木炭,生生灼伤他的眼,又将他的一颗心烫到体无完肤。 在慕容成岭的心目中,父皇和母后素来都是郎情妾意恩爱有加的典范,直到母后过世多年,父皇也没再立后。而今,岂料,坦荡磊落的父皇竟曾做出夺自己兄弟未婚妻子的行径……温柔贤淑的母后曾也背信弃义另嫁他人…… 慕容成岭在六王爷府上的时候不愿相信,直到六王爷捧出母后当年写给他的书信,慕容成岭这才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下头。 离开六王府前,他狠狠推开六王爷,令慕容烨摔了个人仰马翻,狼狈不堪,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急张拘诸、夺路而逃呢? 纵然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也终是不得不信。 在这重檐深宫、煌煌天威之下又藏着多少他所不知的秘密。 慕容成岭只手抚过卷轴和六王爷装书信的匣子,一咬牙,将他母后出阁前写给慕容烨的手书尽数投入了火盆里。 他决心将这些本不该他知道的陈年旧事烂在自己的心里,一肩承载为人子女不可承受的重负,即便代价是摧心剖肝…… 第111章 庐阳 腊月的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宿,庐阳城里弥天盖地一片萧索肃杀,愁绪万端。 也的确是愁煞人了。 皋城疫病在庐阳蔓延。封锁城池虽防止住了瘟疫外溢,却于减缓庐阳城内的感染速度并无半分作用。 不停地有人倒下,不停地有人死去。 疫病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黔首,疫病一起,大家都是涡旋中的舴艋舟,谁也难保自己可以幸免不被卷入其中。 …… 庐阳城里皋城疫病爆发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西楚蜀郡。 就在西楚百姓对大燕突如其来遭逢疫病众说纷纭的时候,锦华宫里的赵凌云非但不觉意外,反而露出了了然于心、举无遗算的笃定神情。 灯下,他笔走龙蛇,在写给百里奉公的书信上写道: 感谢百里叔当年在皋城疫病爆发的时候,冒死犯险偷藏了得病将士的巾帕,保留了疫病的邪毒,更感谢百里叔能够度长絜大、盱衡大局,没有妇人之仁,能在适当时机引发庐阳疫情。 写给百里奉公的信刚刚落笔成书,薛真卿的木鸢又载着覆信,扑棱棱落在了赵凌云的书房。 当日,在布置完百里奉公散播疫病的同时,他曾修书薛真卿,让其小心防范疫病,又说,复国大业的胜利已是指日可待,国仇家恨得报之日便是他们成亲之时。 拆看薛真卿的回信,是赵凌云这个习惯于自持内敛的年轻君王为数不多的展露真性情的时候。 只见他“唰”地一声迅速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落在地面的木鸢,轻叩机关,取出信笺,不等回到书案前,便迫不及待地拆开缄扎,立在原便读了起来。 薛真卿的书信亦如往昔,除了“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还总要费些篇幅相商复国之策。 这次她在信中向赵凌云问道: “庐阳已经因为疫情大乱,皇城禁卫军和羽林卫尽皆病倒了过半,从附近州郡抽调守备军支援庐阳也是远水难解近渴,现下祁阳宫守备有所松懈。” “若要效仿当年大燕釜底抽薪偷袭庐阳旧都,此刻正是绝佳时机,陛下为何还不下令攻伐大燕?” 薛真卿复国心切,曾经是因为胞兄枉死的血海深仇,如今却有一分原因是为了——逃离。 逃离秦王慕容成岭。 她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在慕容成岭面前坦然自处。面对秦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特别是在每次推宫过血之后,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尤甚。 她怕自己会愧疚,怕自己会心软,更怕朝夕相处、夜长梦多…… 攻伐大燕、复兴西楚,其实赵凌云的迫切之心远胜于薛真卿。之所以依旧按兵不动,他自有道理。 遥想当年,大燕能够在短短几日间近乎兵不血刃地轻易取得西楚四郡二十七州,无非由于当时西楚孝钦帝对百姓们的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导致民心尽失。 彼时,西楚官兵无心征战,西楚百姓放弃抵抗,这才“成就”了大燕。 而,如今大燕虽然没了开国之初的迅猛发展势头,但慕容煜的推行汉化和施行仁政,使得他依旧是大燕的民心所向。 今日,西楚若是以锋镝戎马强取大燕,即便收复失地,也难得当地的民心。 而,民心如水,可以载舟亦能覆舟。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赵凌云不想在西楚复国之后,不能专心励精图治,还要分出心思和财力去平息一波又一波的起义与内乱。 正如孟子曾有曰: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亡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 赵凌云要复国,更要民心,要“仁义”这块“牌坊”彪炳青史。 如此,最好的办法便是先让大燕失去民心,大燕境内民怨沸腾之时,便是西楚出兵之际…… 他要用这场疫病造一乱世,让大燕民心尽失,哪怕代价是千百万他人的性命…… 赵凌云回到书案前,拨亮灯火,狼毫舔足了墨,在绢帛上用漂亮的蝇头小楷,小心翼翼遣词造句,用反复推敲的辞藻掩来盖可以预见的残酷后果与冰冷真相。 …… 在连日阴雨之后,气温遽然又降低了几分,呵气成雾的日子里,庐阳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阡陌尽隐在积雪之下,天地陷在一片白皑皑的苍莽里。 清早,天刚透亮,雪面映着半昧不明的晨曦,反射出幽幽冷光,放眼尽是一片森森寒意。大燕庐阳城郊法通寺的山门发出“吱呀呀”一阵“哀鸣”,被人自内推开。 紧接着又传来车轴不堪重负的辘辘之声,一行身着青灰僧袍的僧人推着四五台平板车出了山门,各人均以巾帕覆面紧捂口鼻,缄默不语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行,负重的推车在雪原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在身后一路蜿蜒。 走在这行僧人队首的正是鉴空大师。他依旧手执九环锡杖,一身白袍纤尘不染。每踏出一步,锡杖的九环都会发出喈喈锵啷之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清晨雪原上显得深沉又清远,似丧钟正为无辜苍生敲响。 众僧在城郊辟出的一片空地落定,掀开推车上盖着的草席,露出车上一张张失了生气死灰白色的面庞。推车上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俗。 他们都是死于疫病的百姓、僧侣。 庐阳疫病爆发不久,云游四海的鉴空大师忽然又回到了庐阳法通寺,大开寺门,接纳病重百姓,法通寺成了很多贫苦患者的避难所。 僧人与驻守官兵交接,核对完车上死者的身份,官兵誊记在册,便为逝者施行了火化。 大燕律法,死于疫病者,为防疫病扩散,尸体必须火化后方能安葬。 火化场成了茫茫雪原上突兀的焦黑,火舌腾起的瞬间,随席地而坐的鉴空大师唱响了佛号,众僧一同念起往生咒,为亡魂引路。 在这个世界,鉴空能做的有限,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去点化一些人回头看看身后,劝导一些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可是,当众生不回头,纵使英雄也只能徒然束手…… 往生咒的诵经声里夹杂着火化场守卫官兵们的窃窃私语。 矮个士兵冷得直跺脚,向身边的瘦高同伴问道:“欸,今天烧了几个了?” “我没数呢?”瘦高个揉了揉冻得生疼的耳朵,回答道,“稍后换值的时候,问问记名册的老刘就知道了。” “你还惦记换值?营里病倒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我看哪,今天咱哥俩得是大通班。”矮个子向瘦高个凑近了些,又小声说道,“听说,祁阳宫里那位也染上了疫病。” 巾帕捂着口鼻,连同说话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的。瘦高个没听清又问了声:“你说谁也染上了?” “嘘,小声些!”矮个子连忙阻止了瘦高个的大嗓门,四下看了看,又道,“皇上啊。你没听说?” 瘦高个嘶了一声,恍然大悟般:“难怪,这两天出宫看诊赊药的医正都少了好些。还有那几家富户,给守城门的兄弟使银子,说让通融通融,让他们出城。” 矮个士兵:“现在哪个不想跑啊?庐阳成了这样,留下来都跟等着抽生死签似的。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加上皇上这一病,天下更将大乱,有银子有门道的都想办法出庐阳,甚至离开大燕躲避一阵!” “跑成没?那几个使了银子的富户。”瘦高个好奇地问道。 “哪儿能!”矮个士兵回答道,“也是他们运气背到家,好巧不巧,正巧赶上秦王巡岗。收了银子的士兵就地正法,那几个想跑的富户也挨了板子,被赶了回去。” 瘦高个:“秦王是什么人,他是经历过皋城疫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最是知道这疫病的凶险,一旦疫情外溢,一病就是一座城。” “也难怪他要严防死守。就瞧瞧咱们这儿,都说死者为大,得病死的还不是得垒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也分不清一堆灰里谁是谁。都是为了不再扩大疫情。” “话虽这样说……”矮个子叹了口气道,“如今坏就坏在皇上这个节骨眼也病了,宫里封锁消息,就怕人心动荡,可是这纸哪里包得住火?如今还不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往后这大燕社稷会怎样谁人能说得清呢?” 两人兀自感慨一番便又各怀心事缄默不语了,纵使天天守着这火化场自己看淡了生死,可也怕活着的时候江山变色,卷入祸乱不能好好活着。 鉴空大师一行走后不久,就有羽林卫镇抚过来抽调人手。 事态紧急,羽林卫镇抚勒停马匹的同时,便大声命令道: “你们几个带上兵器,随我去南城门!” 矮个子和瘦高个面面相觑,又看向马背上的镇抚,问道:“我们几个走了,火化场谁来守?” “你出来!”镇抚四下环顾了下。让棚子里负责记录核对的老刘出来,不由分说地将矮个手里的长矛塞给他道,“这里你守着。” 老刘只是户部一介小小主事,握了一辈子的笔杆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立在一旁抖若筛糠。 羽林卫镇抚大声喝道: “羽林卫这边活人的事都管不过来了,死人的事情,你们户部担着点儿。” 说罢,扬鞭打马,又去别处调拨人手。 适才被点名的士兵们也列队匆匆往南城门跑去。不知南城门那头是什么事情等着他们。 第112章 人祸 火化场上户部主事老刘拿着长矛,无所适从的“诶诶”两声余音尚存,羽林卫的人已经往南城门方向跑远。 此刻,庐阳南城门前沸反盈天,聚集了几十上百民众,正在闯城门。 守备将士得秦王军令,不能对百姓动武,只能磨破嘴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不停劝说,怎奈闯城门的那群百姓尽是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官兵们万般方法使尽依旧劝说不成,只得拔刀恫吓。 人群中最前头的百姓见军士拔刀,纷纷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羽林卫要杀百姓啦!” 排在中间的人们看不见前头的真实情况,也跟着呼喊了起来。边大呼小叫着边往后退。后排的人则躲闪不及被撞倒一片。有人受伤见了红,殷红鲜血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格外显眼。 不明就里的其余百姓见着斑驳血迹只当真是守城官兵拔刀砍了人,遽然由先前的惊恐转为愤怒。 一时间百姓们的情绪如同冷水入滚油、干柴遇烈火,瞬间怒火便燎了原,谩骂、推搡、对抗……南城门前一片混乱。 当镇抚带着从火化场等各处调来的羽林卫赶到支援的时候,南城门前的官兵和闯门百姓们相持不下,已经乱成了一锅滚粥。 你推我搡中有百姓脚下不稳,被身后的人群一挤推,一个踉跄撞上了官兵手中出鞘的钢刀,霎时被捅了个穿心凉,那人闷哼一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儿。 真出人命了……南城门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官兵和百姓们面面相觑……不过,安静只持续了须臾片刻,转瞬,缓过神来的百姓们被彻底激怒,一群人潮水般涌向南城门,誓要破门而出。 “抓人,把闹事的人统统给我抓起来,”羽林卫镇抚见状大喝,不忘补充一句,“不许伤着百姓,记得,这是秦王军令。” 秦王慕容成岭素来治军严谨,军令如山,如有违者从不姑息偏袒。收受贿赂打算私放富户出城的羽林卫士卒被当众处决的景象大家尚历历在目。一听镇抚搬出秦王军令,羽林卫中便谁也不敢造次。 误杀百姓的士兵看了眼镇抚,不等同袍们反应过来,郑重一礼行毕,横刀自裁在众人面前。 刹那间,血溅三尺。 “百姓的命是命,咱们当兵的命便不是命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暴喝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就似火星落在干草垛上,守城羽林卫中又有人目眦欲裂地大吼: “对!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镇抚大人,分明是那人违法闯城门,自己个儿撞在咱们兄弟刀上,怎么就要逼死咱们自家弟兄?!” 早被庐阳封城搞得憋闷无比的羽林卫们怒由心上起恶从胆边生,纷纷拔刀要和闯城门的百姓拼个你死我活。 镇抚厉声命令:“住手!都给我住手!” 可是,烈火浇油,狂怒的两拨人哪里听得进劝阻,转瞬又有百姓倒地、官兵挂彩。 眼见事态已经超出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涉及庐阳封城防疫,兹事体大,羽林卫镇抚连忙差人迅速去宫里把秦王慕容成岭请来此处坐镇。 慕容成岭和薛真卿一行赶到南城门的时候,事态已经完全失控,两害相较取其轻,羽林卫镇抚在“死守城门”和“不伤百姓”之间不得不做出取舍,闯门百姓被官兵放倒了大半,哀嚎一片。 “秦王殿下在此!”丁聪先一步赶到现场,大喊,“大家停手。有什么事儿同殿下说。” 慕容成岭不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向来颇有威望深得人心,众人一听秦王驾到,纷纷停止对抗,转而争先恐后往慕容成岭处奔去,只求能够抢先一步在秦王跟前把自己的冤屈和诉求呈禀。 慕容成岭下马扶起跪倒一片哭喊着的百姓和负荆请罪的羽林卫镇抚: “大家先起来,把话说清楚。大燕历来军民一家,今日为何宁可伤了和气,甚至枉顾性命,也非要出城?” “更何况,抗疫无小事,庐阳封城严防疫情外溢又是此中头等大事!” “诸位乡亲们配合朝廷都扛到了今天,眼见胜利在望了,怎么就熬不住非要出城去呢?” 闯门百姓中领头的老者复又跪下对着慕容成岭叩首,声泪俱下回禀道: “今日终于见到秦王殿下了,我们这些日子里的遭遇终于能够让殿下知道了!” “殿下您也说了,我们这些庐阳百姓都是在陪朝廷死熬硬扛,庐阳疫情乃大燕国难,共同抗疫匹夫有责。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不然大家也熬不到今朝。” “可是,抗疫,朝廷也不能不管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啊!” 慕容成岭:“老人家此话怎讲?” “我们这些人,如果今天不出城,恐怕不死于疫病也要死于饥饿啊!!”说着,领头闯门的老者又是重重一叩首。 “事出无奈,草民只能出此下策。” “就算今天闯不出庐阳,为了我们的家人和其他百姓,若能把您或者御史颜大人引来,把我们的遭遇呈禀朝廷,惩处发国难财的那些奸佞小人,我们这些人就算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值得!” 慕容成岭越听越诧异,再次扶起领头的老者,细问: “朝廷为了封城后庐阳百姓的生活不受影响,从各地调配物资进都。” “又为维持物价平稳,不仅给予运送者丰厚报酬、排解其后顾之忧,还打开国库拿出补贴,按人头给到庐阳的每家每户补贴,怎么还会担心被饿死?” “秦王殿下果然是被蒙在鼓里!”领头老者大喊,露出又悲又怒,又有点欣慰的复杂神情。 他悲的是庐阳百姓处境艰难,怒的是有无良之人不顾百姓死活居然在庐阳抗疫封城的节骨眼发国难财。 欣慰的则是眼前的秦王果真不知此事。 秦王不知此事所以先前没人管,如今秦王殿下知道了,百姓们也就有了盼头。 庐阳南城门前聚集的百姓里有些是在大燕开朝立国之时从临安旧都随迁而来的,如今,他们尚有很多亲友依旧居住在临安。 故而,即便慕容成岭在庐阳为避太子风头,极尽可能敛锐藏锋,但他在临安的义举与贤名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回了庐阳百姓们的耳朵里。 百姓们相信只要秦王知道有人趁机倒卖物资发国难财,事情就会在最短时间内得到妥善解决,怕只怕他被欺上瞒下蒙在鼓里永不得知晓。 于是,今天一群人铤而走险,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一起闯南门。负责庐阳南门守备的是去年冬天归入秦王麾下的羽林卫,事情闹得动静越大越有可能请来秦王殿下。 今日,如若闯出去了,便是逃出生天;若闯不出去,一群人折在了这里,也要让此事在秦王慕容成岭那里通天!只要慕容成岭知道了真相,死的人就不算白白牺牲。 领头老者不肯起身,再叩首道: “殿下方才说的这些,疫病爆发庐阳封城当日,朝廷的安民檄文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们也都看见物资源源不断被送进庐阳,朝廷承诺的补贴也分毫不少地送到了咱们手里。” “可是、可是,朝廷给的补贴根本买不起粮食和物资啊!” 慕容成岭瞪圆眼睛惊讶道: “朝廷除了补贴百姓和保证庐阳物资充盈以外,还做了平稳物价的工作,为何老人家就买不起了呢?” “殿下容禀,”老者怒形于色,涨红了脸面,又道,“殿下果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物资是进了庐阳,可是物资一到庐阳就落进了一些人的手里,我们百姓若是需要便得向他们购买,他们开出的价格远比朝廷规定的物价翻了两番还不止!” “老人家,您口中的‘他们’是谁?”慕容成岭眉心紧蹙,怒道,“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者抱拳,双手颤抖着禀报:“背后的指使者没有亲自露面,但我们认得,那些囤积居奇的人中就有六王爷王府的管家。” 慕容成岭自从查访摘星楼坍塌一案从六王爷王府搜出自己母后的画像之后,于这世间最听不得与“慕容烨”这三个字有关的事情。他闻言眉宇间阴郁之色更甚。 领头老者只当秦王这是对囤积居奇者动了真怒,接着把事情始末说了个详细: “我们想去衙门告状,可是,衙门里的官老爷们也大多病倒告假,没染病的几个又没得功夫管。咱们眼见不买高价粮就得饿死,只能咬牙买了些。” “眼下不久就要开春,咱们之中有不少佃户,大家指望着开春之时播种一批早稻,这样夏末之前就能有收成,这些粮,往多了咱不敢说,但至少可以解决自家一家老小的温饱。” “如此,只要撑到夏日,咱们就不用再去买六王爷那群黑心人的高价粮。” 慕容成岭不禁双手握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怒喝: “这岂止是黑了心肝!” “简直无法无天!” “摘星楼坍塌的事情还没彻底完结,他还敢在庐阳抗疫的事情上动手脚!!父皇他是……” 事关天家颜面,慕容成岭生生把最后那句——“父皇这是太纵容他这个六弟了,到底什么龃龉让他这般迁就慕容烨!!”咽回了肚子里。 “秦王殿下,您以为这就完了吗?”老者说到此处声泪俱下。 “疫病最严重的时候,庐阳封城,对染病的人家进行封户,送粮食到户,对他们实行‘足不出户管理’,以防疫病扩散。” “我们这些家中无人感染的,还是可以在规定的活动范围内进行劳作。” “我们盼啊望啊……一盼疫病早日结束,庐阳重新开城!二盼冬尽春来,早稻播种,生计有望!” “哪知,衙门一纸告示,要我们严防死守,没得病的也要封户。我们想着,许是抗疫的最后关头,只要有粮送到户,就算暂时失去自由,咱也咬咬牙再配合配合。” “可是谁知道啊,这是那群黑心鬼在抓紧最后时机进行敛财!!” “我们这些家中根本没人染病的人家也被足不出户封了三周了,每日的确有粮送到门口,但不白给,要我们不买也得买。可是我们这些人已经家无余财,实在吃不起高价粮了……” 领头老者扯着衣袖拭了拭眼泪,继续说道: “现在开春在即,再继续封户就要错过早稻播种,这将直接影响我们往后整整一年的生计。这样,即便有朝一日庐阳解封,我们往后也是逃不过个饿死的命运。” “横竖都是一个死,今天草民我就违令出户了,是我带着大家决定闯出庐阳,或者拿命把您和颜大人召来……如果殿下要降罪,那就治我一人之罪。” “如果,因为这事儿涉及皇亲国戚,秦王殿下您也不管,那么求您现在就一刀砍了我,反正这乌鸦一般黑的大燕天下,草民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慕容成岭扶起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 “老丈此言差矣,黑的不是大燕天下,只是某些人的人心。您切不可因为一人作恶而对皇上、对朝廷失了信心。” 慕容成岭又抬首环顾四周,朗声对百姓们承诺道: “大家的委屈和诉求,今朝本王都知道了。” “首先要感谢各位乡亲这些日子对朝廷封城抗疫的支持!其次,本王也要向各位道歉,朝中大臣病倒了半数,剩下康健的人都终日政务缠身,忽视了民间疾苦,让黑心人钻了空子,对不住大家。” “我也在此郑重承诺,一定彻查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恶人,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本王一定严办!” “朝廷不曾发出过的封户命令,大家不必遵守,但眼下疫病还未彻底清除,还请各位各自归家,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不要聚集。” “该播种的时候,大家莫要错过时节,尽可耕种。” “今日之事,其他人不用问罪。被误杀的这位乡亲本王也会对其家人进行抚恤。” “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位老丈,毕竟闯城门违反了朝廷敕令,而且还闹出了人命……还得请您跟我们走一回,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清楚。” 慕容成岭赏罚分明,一席话里既保证了大家的生计,又承诺了追究责任绝不避亲,百姓们无不信服,纷纷依照秦王命令归家去了…… 人群散尽,慕容成岭又听羽林卫镇抚把他赶到南城门之前发生的事情详细禀告了一番。 话语间慕容成岭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异常,“等等”,他抬手止住羽林卫镇抚的继续禀告,接着问道,“是谁最先喊了那嗓子——‘百姓的命是命,咱们当兵的命便不是命了?!’的?” “把此人带来。” “这……”羽林卫镇抚仔细回忆了一番,请罪道,“秦王殿下赎罪,当时情况混乱,末将没能看清。” 慕容成岭面露愠色,厉声下令:“把今天在现场的羽林卫全部召集过来,本王要亲自一一审问!” 第113章 问话 难怪慕容成岭会生疑。 他曾率领平南军远征南疆,令林邑不敢再犯大燕边境;又常年掌管镇海军,驻守临安钱塘围海造田、抗击海贼保海防安宁。 两支军队之中将士无一不是言出法随、唯命是从。 前年祁阳宫亚岁家宴行刺案之后,负责庐阳安防的羽林卫也被归入慕容成岭的麾下。 虽然羽林卫跟随自己的时间远不如另外两支队伍的时间长,但是,羽林卫中也是人人皆知他秦王治军严谨、军令如山,无人不服、也无人敢不从。 庐阳疫病爆发以后,为防疫病外溢,朝廷决定效仿当年皋城施行封城。 紧接着,整日在庐阳走街串巷负责皇城巡防的羽林卫难以幸免,相继病倒大半。 慕容成岭当机立断,立即从平南军中抽调数营支援庐阳,临时接替病倒的羽林卫负责皇城安防。 慕容成岭舍近求远调来平南军,一方面是因为多年磨合、两度远征南疆大战林邑,让他和平南军将士们缔结下深厚情义,磨合出无比默契。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慕容成岭因为考虑到平南军同自己一起经历过皋城疫病,大家都明白疫病蔓延的可怕,理解朝廷决定封锁庐阳的必要,能够更好地贯彻执行朝廷的防疫办法。 并且还能够做到既配合好朝廷,又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地去理解百姓,可以从百姓立场更加人性化合理化地执行皇令。 慕容成岭坚信,平南军里绝不会有人喊出那一嗓子——“百姓的命是命,咱们当兵的命便不是命了?!” 羽林卫中应该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做。 这分明是有人趁着混乱,故意拱火,将未经皋城疫病不知疫情可怖的羽林卫们的愤懑激化,挑起百姓和官兵之间的矛盾……想要让庐阳大乱。 庐阳一乱,则大燕江山动荡。 喊出那一嗓子的人,居心叵测,所图不小! 慕容成岭心下有了打算——找出囤积居奇不顾民生发国难财的人事关重大,找出南城门前挑事儿之人更是刻不容缓! 这两者之间若有关联,那么……更是可怕…… 慕容成岭在等羽林卫镇抚将今日在场官兵分批带来问话之前,思前想后拉里拉杂思考了很多,一旦往深处细究,不禁觉得脊背上寒毛竖立。 “难道六叔和父皇之间的陈年龃龉竟令他要颠覆大燕江山?” “不会的,六叔再不济也不会拿慕容一族的江山社稷来给自己对母后的执念做陪葬。” “何况,六叔为人处世向来谨慎,不会如此贸贸然让自己的管家去出面。” “再说了,摘星楼坍塌案牵出户部往年贪墨一事,若非因为庐阳突然爆发疫病,他如今该被请去刑部喝茶说话。” “就算父皇有心放他一马,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那里都难免得要去兜一圈……按照六叔的性格,眼下该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怎会大张旗鼓地想方设法去向庐阳灾民强卖高价粮?” “囤积居奇的定然另有其人。” “他是谁?” “怎么攀上六叔府上管家的?”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拿不定主意之际,慕容成岭曾经都会找“薛先生”商量,此刻他也是习惯性地手搭凉棚挡了挡日光,在远处人群中找寻薛真卿的身影。 不过真当他捕捉到薛真卿的身影之时,他又犹豫着没有开口唤她…… 女扮男装成为自己幕僚、木鸢传信、深夜钓鱼台会面神秘人……薛真卿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什么? 难道真像赵璃俐所说的那样,倾心于自己? 慕容成岭虽然没有经历过情情爱爱,但他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 心动,是他在听澜阁里乍见薛真卿画像时的惊鸿一瞥。 心动,是得知薛真卿是女儿身后的喜忧参半。 心动,是但凡有些稀罕东西都想留给她。 心动,是不顾危险、以命换命推宫过血几番施救。 心动,是可以为了她夜闯异珍馆盗取生犀。 心动,是得知被骗,害她身中奇毒,冲冠一怒鞭挞战俘林邑药师。 心动,是即便发现薛真卿对自己多有隐瞒,即便知道她的身上也是云遮雾绕的秘密缠身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提防,而是送她走,送她远离是非地,护她周全…… 慕容成岭明白自己对薛真卿的心意,也隐约可以感知薛真卿对他并非赵医侍所说的那样芳心暗许。 虽说,慕容成岭对薛真卿情有独钟,不过他终究不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短视之人,不会因为儿女之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已经开始对薛真卿设防,将她从秦王府的核心政事上剥离。 然后尽快想办法安全送她离开庐阳,这样,即便薛真卿真有所图谋也无法施展计策。如此,既能保江山太平,也能护心爱之人往后的人生平安无虞。 慕容成岭打消了找薛真卿商量自己心中疑惑的念头,刚要转身走开,却望见薛真卿避开人群正拉着一个包着头巾的魁梧男人去偏僻处说话,时不时还回头抬眼观察下身边有无旁人经过。 离得远,慕容成岭看不清包着头巾的男人的长相,只觉身影似曾相识。他招呼来丁聪,小声吩咐道: “过去瞧瞧,薛先生在和什么人说话?在说些什么?悄悄地,别被她发现。” 丁聪领命,一个大鹏展翅,便攀上常青乔木,隐入树冠。一边嘴里还小声嘟哝着:“主子看上的人,连同别的男人说句话都要管着,啧啧。” 不过等他靠近薛真卿那边,将薛真卿和包头巾男人的谈话听了三四成便再也无心暗自调笑秦王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惊天秘密。 为不暴露自己,等薛真卿他们走远,丁聪这才着急忙慌地回去南城门禀告秦王。当他赶到南城门的时候,慕容成岭已经在军中问完话离开了。 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秦王上哪儿去了。 就在丁聪急得直跺脚的时候羽林卫镇抚正好经过他面前,丁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道: “镇抚大人,可曾看见秦王殿下,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告。” 镇抚见丁聪急得通红的脸,关切地问道: “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般,殿下好像往流觞院那边去了。” “诶呀!我的祖宗啊!”丁聪一拍大腿、一跺脚,兀自嚷嚷道,“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被薛先生偷家了,他还有心思去烟花之地?!” 丁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忽一转念,又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庐阳封城,除了医馆药铺,其余商铺无论行业、无论规模大小一律歇业,这流觞院也没开张啊,主子去那儿干嘛呀?” “丁侍卫,你方才说谁快被我偷家了?”丁聪背后传来薛真卿幽幽的声音。 第114章 吃味 丁聪不曾料到薛真卿竟会这么快折返回南城门,甚至还将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嚷嚷听去了大半。冷不丁吓得打了一激灵,稍一缓神,随即又喊了声:“先生听岔了。” 丁聪说完撒腿就跑,他生怕被薛真卿拉住问个究竟,而自己却现编不出一个像样的说法……也更怕薛真卿这个人。 他的主子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在南疆战场能舍命为主子挡下毒箭的人,竟是这场庐阳疫病的始作俑者。 熟悉的人、信赖的人忽然换了张嘴脸,作起恶来,那才叫一个可怕……蒙了张秾丽动魄人皮的女鬼,那才叫一个可怕。 方才那事儿,如果换作是别人告诉他的,他断然不会相信,还会将那人骂个狗血淋头,骂他挑拨离间、骂他背后中伤。可今天是他自个儿亲耳听见的。 包头巾的男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但那一口夹杂着浓重蜀地遂宁地方口音的官话和魁梧的身形他似曾相识——当年随慕容成岭前往老君山营救裕王回朝的路上,他还曾在皋城驿站里还吃过那人烧的肘子。 那人便是此后在皋城抗疫中立功,论功行赏,被招入庐阳当上祁阳宫宫中御厨的百里奉公。 丁聪赶到的时候薛真卿和百里奉公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俩人似有过争执,压得低低的声音不时会突然响上那么几句,复又克制地继续低下声去,两人语速都很快,不过,丁聪躲在树冠上最后还是听见薛真卿说了那么一句: “庐阳疫病扩散,百里叔您分寸拿捏得不错哈。” 丁聪没有看见薛真卿的神情,若能看清薛真卿当时的表情,丁聪就会明白,薛真卿不是夸赞,而是正在责备百里奉公罔顾人命。 这次庐阳疫病来得蹊跷…… 对于几位因摘星楼坍塌案掉马的大员来说,却是时机卡得恰到好处—— 三法司的堂官、要员病倒大半,剩下各衙门的人手也要为抗疫和朝廷其他政事奔忙,他们几人的案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押后再审”。 审查这事儿向来最怕猝不及防,“押后再审”于六王爷慕容烨、户部工部郭、周两位侍郎为首的那几位涉嫌官员来讲便等同于有了运作的时间和机会。 慕容成岭曾经将庐阳疫病的爆发同这几人联系在一起过。 不过,后来太医院查明疫病源头来自东宫,而太子慕容恒峰发病之际,那几位禁足府中的正禁足府中,收押刑部大狱的正收押大狱,躺在医牢的那位更是整日里命悬一线,根本没有接近东宫毒害太子的可能。 慕容成岭又将嫌疑推到大牢里头林邑药师范文觉和大燕朝中与他暗地勾结的那位身上,不过,林邑药师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立不了足。 有动机的没有作案时间和机会,有作案时间和机会的却没有动机……庐阳疫病的突然爆发,一切看似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不过慕容成岭同丁聪说过,他始终坚信庐阳疫病不可能无端端自己而起,定是有人故意扩散。 慕容成岭如此推测的理由是,当年皋城疫病为林邑蛮子在平南军的水源中投毒,慕容成岭为了不把疫病带进庐阳皇都,这才停军皋城、封锁皋城。 那年皋城疫情又以胡老太医和成百上千平南军将士的性命,以及皋城一城的繁荣为代价将疫病彻底扼杀。 皋城疫病是外来的病源,并非大燕原发病种。 而皋城疫病早被彻底掐灭,不会无缘无故又在庐阳生根蔓延。所以慕容成岭十分确定庐阳疫病是人为造成。只是苦于不知幕后之手是谁,以及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今天薛真卿和百里奉公被听去的零星几句谈话,把丁聪的回忆全部勾了起来,慕容成岭当时同他说的那些推测此刻全部一一浮现脑海。 丁聪猜不出薛真卿和百里奉公毒害太子,并在庐阳扩散疫情的目的,只道兹事体大必须马上报告秦王。 于是借了羽林卫一匹快马就往流觞院方向急奔而去。 薛真卿望着丁聪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转回头去向羽林卫镇抚询问了秦王的去向,得到镇抚的答复后,颔首略一思忖,便好整以暇安步当车地也往流觞院方向去了…… 庐阳封城之后,一切按照战时巡防戒备,也取消了“除了朝廷急报,城镇之中不许跑马”的规定。 丁聪一路风驰电掣踏马扬尘,脑海中则思绪翻飞,完全没有留意到头顶之上有一只他颇为熟悉的黑色“大鸟”飞过。 为赶时间,丁聪偏开官道拐进民巷抄近路。 谁知,丁聪这一拐进民巷,便不见他再转出来。 …… 百里奉公回宫路上收到薛真卿的木鸢传信,按照薛真卿的指示,先丁聪一步在这民巷里埋伏着…… 凭薛真卿对丁聪的观察和了解,她知道这个半大小子平时最是贪玩,一有机会就会打牙犯嘴,心里头又藏不住事儿,什么情绪都在脸上写着。 今天丁聪见着她时的态度迥异于平常,一副避之不及又有些恐慌的模样……又着急打马赶路……看来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与她有关的秘密,急着去给慕容成岭报信儿。 “莫非适才在南城门那儿和百里叔的谈话被丁侍卫听了去?”薛真卿冰雪聪明洞察秋毫,立即觉察出了问题所在。 “也怪我不够谨慎,丁聪可是慕容成岭麾下首屈一指的斥候,最擅长打探侦查。有他在场,我居然看到百里叔一语祸及两条人命便按捺不住,当场跑去质问。定是那时被丁聪发现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薛真卿当机立断紧急通信百里奉公,让他在半道上截住了丁聪。自己则往秦王所在的流觞院走去。一路上又在胸中精心编排了一出戏,准备去流觞院演给慕容成岭瞧瞧。 …… 庐阳封城之后,所有商铺、酒肆、饭庄全部歇业,流觞院里也没了从前的贵客盈门、高朋满座的热闹喧嚣、富贵逼人,变得冷冷清清的。 流觞院大门上的封条不知何时已被揭去,薛真卿推门踏进流觞院大堂的时候,正瞧见青玦妈妈拉着慕容成岭从二楼雅间下来,喜笑颜开地将银两收进袖笼,招呼着楼上两个衣衫不整、云鬓凌乱的姑娘快下来送送贵客。 “原来这流觞院明面上遵从朝廷命令歇业关张,暗地里依旧有贵客登门啊!” 薛真卿不咸不淡、阴阳怪气地嚷完一句,又开口继续说道: “青玦妈妈打了一手好算盘,这个时候既不怕染上疫病,也不让姑娘们趁机歇歇,更不怕朝廷怪罪……这是要趁着抗疫封城,把庐阳城里恩客们的生意全部包揽了呀。” 慕容成岭没料想薛真卿会跟来这里,更没有想到薛真卿会误会了自己,竟将他归为“庐阳恩客”一类人,他下楼的脚步一顿,微微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同薛真卿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已经决定不论薛真卿出于什么目的利用自己重回庐阳,他都要将她剥离出大燕朝政,然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地,护她余生安稳周全。 那么,慕容成岭今日看似流连勾栏来到流觞院寻欢,实则暗查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幕后黑手一事便不能同薛真卿讲明。 正当他为难之际,只见青玦妈妈笑逐颜开甩着帕子,热情洋溢地开了口: “诶呦,薛公子啊!稀客稀客!好久不见!身子可好?我们楼里上上下下可都惦记着您呢!” “姑娘们啊这是日夜盼、夜也盼,就盼望着您什么时候还能大驾光临。” 薛真卿目光扫过慕容成岭,又直勾勾地落在他身后两个衣衫凌乱的姐儿身上,淡淡回答: “妈妈您也太过抬举小可了,有秦王殿下这样的贵客光临,您楼里的姑娘们哪里还会拿正眼瞧我这种需要仰人鼻息的穷书生?” 青玦妈妈笑声琅琅: “诶唷,薛公子说的哪里话,大家可是真心惦记您呢!” “自从周侍郎接了监造摘星楼的活儿以后,您们几位可是有日子没来咯!” “这不是秦王府的师爷囊中羞涩嘛,”薛真卿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慕容成岭一眼,继续说道,“没有周侍郎做东、郭侍郎请客、丞相家的陈公子相邀,我哪里来得起流觞院?” 接着又低声冷笑一声,揶揄道:“不像秦王殿下大手笔,一次就要点上两个姑娘。诶,要知道,这流觞院的红姐儿可都是一笑值千金的主儿。” 薛真卿言语里夹枪带棒,慕容成岭的脸上阴晴不定。 见状,青玦妈妈笑眼弯弯又打起圆场道: “对了,上次花魁诗赛,公子拔得头筹,但因着一些事情没能见上花魁初荷,今天就给您补上。” 青玦妈妈说着便对秦王慕容成岭福了福,将他交给身后的姑娘们,自己则快步下楼小跑着,前来招呼薛真卿。 就当青玦妈妈的纤纤玉手将要扯上薛真卿衣袖的瞬间,薛真卿明显颇为鄙夷地避开了她的拉扯,冷声说道: “妈妈这是说笑了,庐阳封城,朝廷有令,除了药铺和医馆之外,其余任何业种全部歇业,我可不敢违令,叫花魁娘子作陪。” “若今天非得在流觞院里有花销,才能在青玦妈妈这里过关的话,小可倒是想见见秦王殿下冒着违抗朝廷命令的风险,不惜知法犯法也要见缝插针跑来这里宠幸的姑娘。” 青玦妈装出一副“总算是咂出醋味儿来了”的表情,恍然大悟般,回头看了看秦王,见他一副为难踌躇的表情,又恍然大悟般转回头去冲薛真卿满脸堆笑道: “这……不合适,姑娘还在更衣……” “妈妈!”慕容成岭喝住了青玦妈妈继续往下说。 可是,向来长袖善舞的青玦妈妈此刻却话赶着话,跟勒不住马似的,脱口又道: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不该僭越管起自家主子来。要知道这庐阳一封就是几个月,城里的官人哪个不是憋闷得慌?” “来奴家楼里排遣排遣也无可厚非。”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该体谅体谅自己主子啊。” “封城以后,偷偷来奴家这里的达官贵人不少,没您这样吃味儿的。连六王爷府上娶了‘河东狮’的大总管,也没见他家的婆娘跑来奴家这里吼上两声啊。” “我看呐,都怪秦王殿下平时对‘下面的人’太过仁爱,宠得没边儿,都养出脾气来了……” 一连两次提到“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又重重咬字“下面的人”,一语双关奚落了扫了秦王雅兴、搅黄她生意的薛真卿;又似替贵客慕容成岭出气、帮他教训下人。 慕容成岭并不领情,向来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秦王此时铁青了脸,怒斥道:“住口!本王看来,眼下僭越逾矩的倒是青玦妈妈!别忘了你的身份和本分!” 薛真卿已从方才与青玦妈妈的唇枪舌剑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于是,她佯装气急败坏挂不住脸面的模样,与一个老鸨子计较着反唇相讥道: “掌院妈妈说得在理,不过,恃宠生骄的不是在下。” “倒是您仗着有庐阳各位达官贵人捧场,今朝又得皎皎君子的秦王殿下撑腰,这看人下菜碟的本性倒是暴露无遗啊……” “呵,这庐阳第一青楼流觞院的待客之道也不过如此。” 说罢,薛真卿冲慕容成岭一揖,转身夺门而出。 慕容成岭没有想好如何向薛真卿解释,但看到她被青玦妈妈奚落的模样,不由得胸中一紧,心脏怦地撞了下胸腔,撞得自己生疼…… 不假思索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只先后差了几步而已,薛真卿不知钻进了哪条巷子,不见了人影。慕容成岭只得回府等人自己回家,谁知这一等一直等到了月上柳梢,也不见佳人回转。 “丁聪呢?”慕容成岭询问府中下人,众人皆表示没见着回来,慕容成岭想差遣丁聪去打探薛真卿的行踪,这才发现秦王府这一天内竟是连着丢了两个人…… 第115章 捕蝉 秦王府丢的两个人此刻聚到了一处。 不过其中一个是被绑来的。 …… 今日晌午,薛真卿自流觞院“吃味儿”逃离慕容成岭的时候,已经通过青玦妈妈试着从看似话赶话的奚落里传递出的信息中知道了慕容成岭今日造访流觞院的目的,以及慕容成岭对她过往的行踪和人际关系知道了多少。 当时,慕容成岭在场,青玦妈妈只能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薛真卿说: “自从周侍郎接了监造摘星楼的活儿以后,您们几位可是有日子没来咯!” ——这便是在告诉薛真卿,慕容成岭已经知道她平时与工部侍郎周长源交往甚密。 又故作嗤笑薛真卿醋劲儿大、嫉妒心强而存心提到: “封城以后,偷偷来奴家这里的达官贵人不少……连六王爷府上娶了‘河东狮’的大总管,也没见他家的婆娘跑来奴家这里吼上两声啊。” ——则是向薛真卿透露,秦王此番造访流觞院,问了庐阳城中有人囤积居奇倒卖高价粮一事,而且已经查到了流觞院与六王爷慕容烨的头上。 最后看似接连奚落薛真卿的那几句: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下面的人”等等—— 则是在变着法儿暗示薛真卿,她可以利用坊间相传的“秦王好龙阳,府中的师爷薛先生其实是秦王面首”的流言对她和工部侍郎周长源交往甚密的原因做出解释。 暗示薛真卿日后倘若被慕容成岭追问起和摘星楼坍塌案首犯工部侍郎周长源的关系时,可以推脱说,“自己因着坊间传言,导致‘艳名在外’,总被周长源、陈洞锐那几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庐阳纨绔们惦记着,又不能总是推辞对方的邀请,驳人面子,毕竟那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世家子弟,这才时常被邀约一起在流觞院饮宴玩乐的。” 薛真卿心细如发、洞察秋毫,青玦妈妈当着慕容成岭的面,隐晦地传递给她的讯息她一丝不漏地全部捕捉到。 …… 亥时,庐阳民巷,巷尾一间民舍内。 薛真卿在外间同百里奉公相互交换完情报,一起来到了里间,轻扭八宝架上的一只香炉,砖墙上的一扇小门“唰”地一下应声转开,里头便是囚禁丁聪的密室。 身份既然已经败露,便无需再做隐藏。她扯开蒙住丁聪双目的布帛,又摘掉塞在丁聪口中的破布团,蹲在手脚被紧紧绑住的丁聪面前,柔声道:“丁侍卫得罪了。” 丁聪口中阻碍发声的布团一被取出,立马扯着嗓子大声呼救。 百里奉公也蹲下身子,跟逗小孩似的,刮了下他的鼻子,粲然一笑,戏谑道: “喊叭喊叭,嚷哑了省得老子等哈哈儿再拿布坨坨堵你嘴巴。反正勒间密室透不出丁丁儿声音切。” 丁聪闻言,不再浪费体力做无谓的挣扎立即闭上嘴巴,将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怒气冲冲地瞪圆了双眼。像只黑眼珠子乌溜圆的小麻雀。 百里奉公看见丁聪这副模样更乐了,又调笑道: “诶,这样子才乖嘛!今儿下午捉你费了老子好大功夫,让老子先安静歇哈儿,歇完咯给你瓜娃子做肘子吃噻。” “不吃!”丁聪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惶恐的情绪中缓过神,此刻竟上来了几分脾气,怒斥道,“大燕朝廷对你不薄,让你个光棍老汉当御厨,吃喝俸禄哪样短了你?你却要在庐阳散播疫病!” 说着,又侧首直勾勾看向薛真卿,眼神里满是责怪与怨愤: “还有你,薛先生,不,应该称呼你一声薛姑娘。” “主子对你情深义重,想必薛姑娘不会不知道?” “主子为了姑娘的身份不被揭穿,被治上一个‘欺君之罪’,宁愿被坊间诟病‘分桃之癖’,也要保姑娘周全。要知道,在大燕,皇子若有这等嗜好,是不能被立为储君的!” 薛真卿冷笑一声: “那不正好合了慕容成岭的意?他不是无意争储,只想当个富贵闲人、一介闲王嘛。” “别把什么都往我头上赖,指望我能有什么悔意,能良心发现放了你。” “家仇国恨面前,慕容成岭的那丁点儿仁义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大燕有那么一个仁爱贤德的秦王就能让我们西楚的亡国之痛翻篇的。” 丁聪反刍着薛真卿的那句“家仇国恨……亡国之痛……”瞬间恍然大悟: “原、原来西楚臣服我们大燕是假!原来,你对主子的什么舍命相救、什么倾心已久、什么不离不弃都是假的!” “你们处心积虑混入庐阳、接近主子,为的就是帮西楚复国!” 一旁的百里奉公露出一口白牙哈哈一笑: “你勒个娃儿还不算太瓜,这哈儿终于醒豁了。” 丁聪不理会百里奉公的调笑,继续怒目圆睁地瞪着薛真卿,厉声质问道: “当年西楚孝钦帝荒淫无度,对百姓敲骨吸髓,西楚境内民不聊生!” “我们大燕举正义之师北上庐阳之时,所过西楚关隘、城池中,将士无人抵抗,而百姓一听大燕皇帝将会推翻孝钦帝,取而代之的时候,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开城门放行。” “如若不是西楚孝钦帝失德在先,我们大燕军队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几乎兵不血刃地在你们西楚晋王,哦不,现在该称呼他一声文嘉帝了,在他大婚之夜,兵临庐阳城下,一举夺下祁阳宫,驱逐昏君。” 丁聪一席话无意间触及了薛真卿的旧伤疤,昔日重现,恍若隔世,而心上伤口的痛楚却依旧清晰、依旧可以让她痛不欲生。 她这才知道,原来有些伤疤不是靠时间可以被淡化,也不是几句指天画地的承诺就能被抚平的。只要某个契机,当它被不小心触碰到的时候,任然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薛真卿怔怔看着丁聪,眼里看见的却不是丁聪,而是庐阳祁阳宫那晚的嫣红—— 嫣红的烛火、嫣红的囍字、嫣红的嫁衣…… 还有,嫣红的鲜血…… 丁聪见薛真卿愣神,眼里又尽是恍惚,他以为自己的那几句话直击到了薛真卿的良心,于是趁热打铁,试探着问道: “薛姑娘,你们还有多少人在庐阳?准备何时起事?” “勒个多得很嘛!”百里奉公呵呵笑着又开口了,“不过,啷个瓜兮兮宝搓搓的会直接给你娃梭(说)嘛。” 久违的不安之感犹如灵蛇周身游走,所过之处令人背脊生冷不寒而栗;又似一丛荆棘抽枝蔓延,须臾便把薛真卿的心脏紧紧包裹,芒刺扎入心房,撕心裂肺。 薛真卿已经无意再在此处多做停留,交待了百里奉公一句: “稍后找人看牢这小子,别让他跑出去通风报信。不过,也别伤了他性命,别苛待了他。” 百里奉公却拿着小刀子冲丁聪比划着,半开玩笑地答复薛真卿道: “要我梭(说),一刀砍了他才不得漏风。这哈世上只有死娃儿才不开腔。” “百里叔!”薛真卿大声喝止,“您嫌累及的无辜性命还不够多吗?一场庐阳疫病无差别害了多少百姓?……我不信这会是他的指示……我这就写信问他去!” 百里奉公“切”了一声,依旧把玩着手中小刀,回嘴道: “你不信,你切(去)问嘛。就是他梭(说)的,哪场仗不打死人嘞?要是西楚能够复国,那些死了的冤枉人就是牺牲,就是死得值得!你切(去)问就是了。妇人之仁!” 丁聪寻思着百里奉公和薛真卿对话里的那个“他”是谁,才约莫猜出个端倪,薛真卿已经转身走了,不知为何,丁聪觉得薛真卿的背影有些落寞…… “眼下局势是藏在暗处的西楚占尽上风,她还落寞个啥?”丁聪嘟囔着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不得不担忧起自己主子秦王慕容成岭的处境来。 …… 说写就写,方出密室,薛真卿立即在外间修书一封赵凌云,所为两件事。 其一,是为询问庐阳疫病蔓延成眼下此般态势是否为赵凌云的指示,而百里奉公真的如他所言,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薛真卿所知道的计划是—— 百里奉公趁大燕太子受伤休养东宫之际,借着祁阳宫御厨的身份之便,通过饮食餐具让慕容恒峰患上皋城疫病。 所图并非慕容恒峰的性命,而是要将祸水东引,让东宫朋党借机死咬住——“是秦王图谋储君之位残害手足”不放,让慕容成岭成为众矢之的,让他退无可退,不得不逃离大燕,令西楚成为慕容成岭唯一的退路和庇护,赵凌云得以顺势将他纳入自己帐下。 是计划改变?还是原定计划在实施过程中不为所控,变成了一场席卷无数无辜百姓的瘟疫灾难? 如果是计划有变为何赵凌云从未知会自己? 其二,则是替丁聪求情,恳请赵凌云在完成西楚复国大业之后,对大燕臣子能够网开一面,就如当年大燕皇帝慕容煜临朝之后,不曾苛待不肯归降的西楚旧臣一般。 放飞完木鸢之后,薛真卿躲着巡防的羽林卫兀自在无人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宛若赵凌云大婚那晚自己失魂落魄的游荡。 只不过那晚的上元冬雪换成了今夜的春寒料峭。 不过,对赵凌云同样的怀疑恰在这两宿中于薛真卿的心中暗暗生了根…… 那时,晋王大婚庐阳破城的上元夜,薛真卿曾怀疑赵凌云对自己的情义;今夜,她则开始怀疑赵凌云为人君主的仁义。 薛真卿恍惚之际,忽然,一个高大黑影横空出世,死死堵住了她的去路…… 第116章 螳螂 “薛先生!” 暗巷里的黑影拦住薛真卿的去路,稍稍俯身一抱拳道: “先生真是难请,我家主人差遣小的来请过先生两回了。” “可是小人不是没找着先生,便是总见您身边杵着个秦王殿下,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被家主责罚。” “今晚总算得遇先生,小人终于可以带您回去复命了。” 薛真卿因着适才在密室里,被丁聪无心的一句话,勾起往昔回忆,倍感心中郁结,想要排解憋闷不安,正漫无目的地穿梭游走在沉沉夜色笼罩下的暗巷之中。 兀自恍惚走神之际,冷不丁被人截住,三魂吓去了二魄。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一脚踏空,跌倒在地。摔倒时,带翻了墙边堆放的杂物,不慎又被翻落的木箱磕破了额角。 黑衣人连忙上前扶起薛真卿,高大的身影低俯下来,但带给她的感受不是往日里的恭敬,而是满满的压迫与威胁。 六王爷的影卫,说是奉六王爷之命来“请”薛真卿过府,其实分明不给薛真卿丝毫拒绝的余地。他一把扶起薛真卿,跟猛隼擒住小鸡仔似的。 “放开我!”薛真卿对暗卫今夜的无礼有些恼怒也有些惊慌,她心中明白,暗卫对她的态度转变也代表着六王爷慕容烨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曾经的“以礼相待”、如今的“颇为不满”。 今夜薛真卿患至神昏、浑浑噩噩,她认为不是一个适合与六王爷慕容烨这只老狐狸虚与委蛇的状态与时机。 于是,不顾额上伤口疼痛、鲜血蜿淌,奋力挣扎想要挣脱暗卫的钳制。 暗夜里的动静惊醒了不远处一户人家。片刻,窗户里亮起了灯火。 六王爷的暗卫不由分说,一手捂住薛真卿的嘴巴,一手继续紧紧擒住她的胳膊飞快躲进巷尾的暗影里,那里是民户视线的死角。 被惊醒的百姓开窗张望了会儿,嘟哝了句:“烦人,又是闹春的野猫!”便关窗回去继续睡觉了。 民户窗户里的灯一熄灭,巷子重又归入一片漆黑安寂之中。 薛真卿又要挣扎,只闻头顶传来一句,“薛先生,得罪了!”暗卫一记手刀便重重地落在她的后颈之上。 她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 薛真卿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斜倚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蓦地一抬首就见六王爷慕容烨的大圆脸正凑在自己的眼前,惊得猛然大幅后仰,后脑又重重磕上了身后暗卫的刀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慕容烨直起身子,月牙眼弯弯,呵呵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说道: “薛先生可真是越来越难请了。” “还是说,薛先生踩着本王,成了东宫智囊第一人,成了太子殿下跟前的大红人,就得同我这个禁足府中的闲王划清界限啊?” “刚飞上高枝儿,就学会了明哲保身,不愧是被秦王慕容成岭奉为座上宾的人物,真是聪明得紧啊!” 薛真卿揉着方才撞鼓了包的后脑勺,也顾不得额角伤口疼痛,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起身正了正衣冠对着六王爷慕容烨一揖,礼数周全、满脸认真地答道: “王爷这样说真是要冤死学生了。” “没有六王爷在太子殿下面前对学生的引荐,学生哪里会有今时今日?学生对您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怎会‘踩’着您往上爬?要说‘高枝儿’,王爷您才是学生的‘高枝儿’啊!” “近日不知王爷在找学生,并非学生故意躲着您。” 薛真卿微微抬眸悄悄观察慕容烨的脸色,继续说道: “摘星楼坍塌之后,秦王领了协同三法司办案的差事,学生明面儿上还是秦王府上的师爷,不得不也跟着他跑起来,整日里都是跟进跟出、累死累活,忙得脚不沾地儿的。” “您也知道,那头摘星楼的案子还没查完,这头东宫就传出了疫病,紧接着整座庐阳城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朝中无数臣工病倒,三位皇子之中眼下也就剩秦王一个皮实的,他又领了庐阳封城安防的差事……” 说到此处,薛真卿又故意顿了一顿,接着道: “学生,这下可是有心也难登门拜访王爷您啊!” 慕容烨听见薛真卿提起秦王慕容成岭协同三法司调查摘星楼坍塌案时,想起了自己被二侄子搜查府邸的那晚,他敛了眼底的寒凉锋芒,又恢复了往日里笑弥勒的模样,托住薛真卿的手腕,复又请“他”坐下说话。 暗卫最识慕容烨的眼色,一见自家主子脸色稍稍缓和,立即往薛真卿手边茶几上奉上了好茶。 “太子殿下近日病情如何啊?”慕容烨开口问道,“本王府邸被查那日与秦王起了些言语冲突,自那日起我那个好侄儿便加强对我王府的监视。” “哎,本王毕竟尚在禁足期间,打那儿起,我就不便再出府打听太子殿下的伤势,只能 让‘影子’悄悄去请薛先生偷偷过府说话,了解下外头的状况。” 薛真卿看了眼正在身侧奉茶的暗卫,第一次知道他叫“影子”。 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代号——影子。 “回王爷的话,”薛真卿从暗卫身上收回视线,向慕容烨答道,“学生近日一直被秦王拴在身边,无法往东宫去,虽没有亲眼所见,但从太医院相熟的医正那里了解到,太子的伤势已然大好,再休养月余,错位的肋骨便能长好,恢复如初。” “至于太子殿下所染疫病,虽然病情来势汹汹,好在宫中有前掌院医正胡老太医的《胡公除瘟录》,其中详细记载皋城疫病每阶段病程的症状和对症治疗之法。太子殿下年轻体键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这场无妄之灾也就吃点苦头便能挺过去。” 六王爷慕容烨手抚心口,面露宽慰之色,说道:“幸好幸好!太子的安危涉及国祚安稳,无碍便好。” “哎……”慕容烨说着又长叹一声,面露忧色,“说起我这三个侄儿真是让人不省心啊……特别是那二侄子秦王……” 薛真卿发现六王爷慕容烨在今夜的谈话中已经有意无意两次提及慕容成岭,心中猜测“不知在查抄六王爷宅邸的那晚,他们叔侄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便顺水推舟地说道: “王爷大力辅佐太子殿下,朝中无人不知民间无人不晓,就算秦王殿下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对储君之位并无觊觎,但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同样是您侄儿,怎生亲疏喜恶这般悬殊,难免心生怨怼,揪着机会就要找您的不舒坦,您也该适时稍稍避着点他的锋芒。” 慕容烨见自己已经成功把话头引到了慕容成岭身上,暗暗窃喜,不经意地有些扬眉瞬目,于是开始试探着从薛真卿口中挖出慕容成岭自他府中搜出先皇后被盗画像后的反应及下一步的行动。 薛真卿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慕容烨只一刹那的细微表情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明白自己这是误打正着,慕容烨今晚让“影子”把自己捉来,原本是为了对她在摘星楼坍塌之后的避之不见进行兴师问罪的,而自己方才提起慕容成岭查抄府邸那茬,则顺利将慕容烨的心思勾去了旁的于他而言更为重要之处。 “那会是什么呢?”薛真卿决定一探究竟,便顺着慕容烨的话题说半句藏半句地答着,既勾着六王爷的兴头又让他云里雾里看不清全貌,而她自己则要设法套出他们叔侄之间的龃龉——或许这些还将成为慕容一族的致命伤。 今夜,薛真卿和百里奉公囚禁了偷听的丁聪,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却被“影子”捉来了这里……无妨,慕容烨是“黄雀”,可自己可以不做“螳螂”,而是成为一把打鸟的“弹弓”…… 第117章 黄雀 “避其锋芒,谈何容易啊?”六王爷慕容烨故露忧色道,“太子本就不是皇上最中意的储君人选。他生性耿直不像慕容成岭那般惯会藏着掖着的,最近又莽撞行事多有不得圣心之举,本王不得不多多帮衬他。” “帮衬太子就难免会有拉踩秦王之嫌,而如今,秦王又正得皇上的青睐和倚仗……他的锋芒,本王是避无可避啊。” “摘星楼坍塌,工部郭侍郎胡乱攀咬,想要通过户部的那些陈年旧账、犄角旮旯里的腌臜旧事把本王也拉下水,以为这样就能令皇上投鼠忌器,对他的贪墨之举网开一面,偷得一线生机。” “皇上是本王一母同胞嫡亲的兄长,我的那些小心思从小就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些被翻出来的户部旧事,皇上又有哪件是不知晓的?” “那么多年了,皇上摆明着就是存了‘只要不过分便不和我计较’的心思。这次本王也能平安过关。” “他慕容成岭平素不是最会读心吗?这次却假装不明白他父皇派他来查本王府邸的目的,对我王府挖地三尺,好生无礼!” “他知道本王爱财,就专挑本王的宝物下手。都快把我王府搬空了!” “这哪里是调查?这分明是对本王偏袒太子心存怨怼,借机发泄对本王的不满!” 薛真卿猜测六王爷接下来该会问她是否知道慕容成岭从他府上搜走的那些“罪证”、“赃物”的下落。 而其实慕容成岭在那之前已经有意将薛真卿从所有涉及大燕政务的事情上摘除,她并不知道慕容成岭奉旨查抄六王爷府邸的具体内情,比如,搜到了什么?有无禀报给皇上?后继又会怎样处罚……等等。 只知道搜府那晚,慕容成岭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房内,乒乒乓乓乱砸一通,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事后对那晚的事情缄口不提,也不许任何人问起那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是,薛真卿不能在六王爷面前露出她不知内情的事实,薛真卿明白自己是六王爷和太子策反的一枚暗棋,自己对他们而言最大的价值在于知道慕容成岭的秘密和心思,此刻万万不能暴露已经被剥离秦王府事务的真相,不然,“暗棋”将会沦为“弃子”。 于是,薛真卿故意装作抓不住慕容烨话语内容中的重点一般,说道: “学生一直很好奇,今日斗胆问一嘴。” “王爷既然知道大皇子并非皇上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且大殿下为人行事又多有鲁莽、欠思量,为何还要支持拥立大皇子为太子呢?” “相反,若拥立秦王殿下既能得到圣心还能收获民意,岂不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相较之下,拥立大殿下却是件吃力不讨好,事倍而功半的事情。” 慕容烨没有想到薛真卿竟会偏离谈话中心,突然拦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眼神里露出一丝诧异,怔愣须臾,立即又眯着月牙眼,呵呵笑了起来: “薛先生聪明人,向来对朝政实事洞若观火、对人心所向了如指掌,怎么今天倒犯起了糊涂呢?” “莫非是‘影子’之过,他去请薛先生过府的时候,不慎让你磕坏了脑袋?” 说着,调侃似的指了指薛真卿额上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片刻又敛了戏谑调笑,正色说道: “本王支持的岂止只是太子殿下?” “本王支持的是绝不汉化、鲜卑正统!是人伦纲常、长幼之序!薛先生难道忘了本王主张的政治理想了?” 薛真卿淡淡笑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脑海里则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念—— “道不同不相为谋确是为一个不辅佐秦王慕容成岭的好理由。” “但除了大皇子慕容恒峰外,还有三皇子慕容巍屹可以选择。” “若慕容烨为了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也可以不辅佐任何一个皇子,而是凭借自己在鲜卑士族之间的威望和在皇上跟前的信任,下功夫让自己被拥立为皇太弟,成为另一个有资格可以继承皇位的人选也是种办法。” “可是,慕容烨不仅选择了争储胜算最小的大殿下,还对慕容恒峰无论朝政大事、私人小事还是生活琐事都万般上心,竭尽所能去帮衬……做到这个份上,似乎多少有些逾越君臣之谊,倒更像是个谆谆教诲、言传身教又无微不至的慈父……” “对了,另外,搜查那晚,慕容成岭究竟拿走了他什么东西,让他不惜冒着和自己‘’撕破脸’和在慕容成岭面前‘暗棋暴露’的风险也要把自己‘请’来?” 一念毕一念又起,薛真卿起身对着慕容烨一揖,敛声屏气,也郑重其事道: “学生不敢忘,只是太子殿下接连犯错在先,而今又是伤又是病的,看着王爷辅佐着实辛苦,方才不禁有感而发。” “又得悉秦王夜搜您的王府,学生故意在那晚留了心眼,暗中观察。想替您看看秦王会把从您府上拿走的那些证物送去哪里,也好帮着想想转圜的法子……” 薛真卿话音未落,慕容烨立即上前一步,低头盯着薛真卿的双目,语速极快地问道: “可曾看清慕容峤带回了哪些东西?” 六王爷慕容烨此时不再尊称慕容成岭为“秦王”、“殿下”,或者亲昵地喊声“二侄子”,甚至舍弃了他的字,直接唤起了他的名——峤。 慕容烨虽然表面功夫极好最为擅长与人周旋、虚与委蛇,但一个称呼的遽然转变,在洞若观火的薛真卿面前却将自己的焦急情绪暴露无遗。 薛真卿心道“慕容成岭果然拿走了‘笑弥勒’的要紧东西,就是不知是何物……我得探上一探!” 于是,假装思索着沉吟片刻,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那夜,秦王殿下回府的时候已经夜深,他也不叫人掌灯。学生离得又远看不真切。记得他当时带回的东西有让近卫拿车拉着的,也有他自己亲自抱着回府的……” “也不知是否尽是您府上的宝贝?” 慕容烨又急急追问道: “慕容峤亲自抱着的是否是卷轴?” 薛真卿假作认真回忆的模样,垂眸侧首,还用双手比划了一下,片刻后道: “王爷这么一说,秦王那夜怀里抱着的的确是这般大小的卷轴。” 她观察着慕容烨的表情,试探着又慢慢说: “应该是——书画……” “不知是王爷珍藏的哪位大家的墨宝,一定珍贵得紧,不然秦王不会亲自抱着……” 慕容烨难以克制地眼神一凝,只一瞬,又缓和了因紧张而微微虬结的眉心,接着幽幽叹道: “的确是大家绝作,这世间纵有千金也难求……” “薛先生可知那卷轴现在何处,慕容峤是否交去了三法司的库房?或者有没有带进宫去呈递给皇上?” 果然关心则乱,纵是“笑弥勒”这样的老狐狸也被薛真卿诈出了实情。 “书画?”薛真卿心中暗道,脑中则飞快思索,不久之前那次自听澜阁回秦王府的半路上被慕容成岭拦截的往事浮现脑海—— 那日,乔洛霖交给薛真卿一幅女子小像,说是六王爷慕容烨交由他秘密临摹的一位肖像,不知画中女子身份,慕容烨丝毫不透露…… 那日,也正是慕容成岭对她起了疑心,半道截了她,要她离开庐阳,俩人拉扯间,女子肖像掉落出袖袋被慕容成岭看到…… 慕容成岭当时的反应是——“你怎么会有我母后的肖像?祁阳宫异珍馆失窃的那幅!” …… 薛真卿大胆猜测,慕容成岭那晚从六王爷那里搜走的应当就是先皇后的画像! 一些看似互不沾边的事情串联起来,薛真卿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世间,一笔一划“情”字最难写……就连“笑弥勒”也在劫难逃…… 第118章 试探 薛真卿心中猜测着六王爷慕容烨和先皇后之间的关系,面上则不露声色地边答着话,边观察着慕容烨的神情。 许是“疑人偷斧”,薛真卿竟越看越觉得太子慕容恒峰和慕容烨这对叔侄长相神似。如果慕容烨能够瘦一点的话,俩人比起叔侄更似——父子。 瞬间,薛真卿被自己浮现脑海的念头惊吓到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怔愣。 慕容烨连声问道:“薛先生?在想什么呢?怎么突然走神了?” “哦,”薛真卿立马拉回了思绪,正了正神色,回道,“王爷问起卷轴的去向,学生正在回忆那晚秦王回府之后的事情。” “学生自从庐阳疫病爆发之后,几乎日日都和秦王同进同出,的确没有看到他把类似卷轴的东西带出府过,王爷的宝贝应当还在秦王府里。” “只要还在秦王手上,学生就有办法帮您讨回来。还请王爷允学生几日。” 慕容烨“啧啧”出声,似有些不屑地哂笑道: “薛先生向来聪明,不过这回却是有些太高估自己了。” “坊间那些有关薛先生和秦王的传言,本王也略知一二,不过,不论慕容峤对先生如何信任如何,这卷轴你明着要是讨不回来的,只能暗偷。” 薛真卿故作惊诧之色,不过也不问“为何”,慕容烨行事向来如此,能让你知道的一早便会说明,他不加说明的,就意味着“不用多问,执行便是。” 薛真卿片刻思量之后,双手一揖: “学生明白了,还请王爷多给几日时间。” 慕容烨颔首应允,又请薛真卿坐下喝茶,也不避着“影子”,接着和薛真卿谈起了该如何帮太子重获圣心的话题。 薛真卿表示,庐阳疫病爆发封城多时,人心不稳,今日南城门前还发生了闯城门事件。眼下是时候该帮皇上找个由头,进行大赦天下、减赋税轻劳役,借此重新鼓舞人心,再度成为大燕的民心所向。 大赦天下轻减徭役最好的契机眼下莫不如太子大婚。 太子身体已无大碍,是该尽快挑个日子和汉臣之首——丞相陈祁之女陈允儿完婚了。 慕容烨略一思忖,频频点头: “是了。太子殿下并不心仪丞相之女,这事儿皇上也是心知肚明。” “先前提亲之举乃是太子对汉化的让步和对社稷稳定的牺牲,此举得到了皇上的赞赏。” “现在的确是太子用大婚换取皇上青睐的好时机。这也是眼下殿下手中最好的筹码。” 薛真卿一揖称“是”。 慕容烨又道: “本王尚在禁足王府接受调查期间,不方便出入祁阳宫……还得有劳薛先生设法入宫将咱们今夜议定的事情转告太子殿下。” 薛真卿:“是,学生在所不辞。” 慕容烨看了眼薛真卿,忽然一哂,笑道: “太子给你的那方玉珏是该拿出来使使了。” 薛真卿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漏了一拍……摘星楼坍塌,太子被压伤,慕容烨被禁足,自己伺机离间太子和六王爷,成为东宫第一智囊、太子心腹。那夜,太子慕容恒峰给了自己一方玉珏,说是东宫信物,能让自己自由出入祁阳宫的。 慕容烨当时已经被禁足府中,他是如何得知的? 自己那时和太子的谈话内容慕容烨又知道多少? 面对六王爷突如其来的试探,薛真卿担心自己此刻神色有异,只得俯首低头把身子压得更低,深深一揖,故作大方,镇定自若道:“是。谨遵王爷令。” 又悄悄用余光瞥了暗卫“影子”一眼,心中默道,“看来,往后行事得多加小心,‘笑弥勒’身边有如此高手,我得谨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慕容烨此后也没再多试探什么,让“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把薛真卿送出六王府去。 …… 慕容烨的暗卫“影子”离开后,薛真卿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她原本打算去听澜阁那边找乔洛霖要赵凌云的回信的,但经过方才一事,现在却是心有余悸,她怕“影子”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此刻正在什么地方偷偷窥视着她,自己贸贸然半夜去找乔阁主则会暴露了西楚在大燕安下的信息据点。 越想越觉得在这黑魆魆的夜色里藏着一双眼睛正如影随形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禁背上汗毛直立打了个哆嗦。 她仔细忖度了一番——如果此时自己正被六王爷的“影子”监视着,那么,这偌大的庐阳城,如今只有秦王府这一个安全的去处。 可今日晌午刚在流觞院里同青玦妈妈一唱一和地在秦王面前上演了“吃味儿”一出戏,此刻回秦王府,如若撞见慕容成岭,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薛真卿的脑子里尚没有答案,可双脚已经把她带回到了秦王府的大门前…… 第119章 劝离 庐阳尚在封城期间,一入夜家家户户便闭门熄灯早早歇息,整座皇城与黑夜融为一体,此刻,秦王府门前的灯笼显得异常醒目。 门子正探着脖子往夜幕里不停张望,一看是府上的“薛先生”回来了,一拍大腿一跺脚,赶紧打着灯笼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薛真卿,嘴里不停念叨:“谢天谢地,薛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秦王殿下要把整座庐阳城翻个底朝天了!” 门子一边朝薛真卿跑去,一边不忘回头吩咐府中小厮快去羽林卫营里给慕容成岭报信。 他跑到薛真卿身边,替薛真卿照亮夜路的时候,侧首就瞥见薛真卿额角的伤口,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薛真卿注意到门子看向她的眼神,沉声道: “无碍,不小心磕着了。不必去惊动殿下。我乏了,想……” 薛真卿还没把后半句“想早些歇息,不用任何人伺候。”说出口,就听见背后传来疾跑的脚步声, “半天时间我府里丢了两个人,”慕容成岭急切的声音响起,“现在终于找回来一个。” 他不由分说,跑上前拉着薛真卿就往府里小跑而去,留下随行跟来的镇抚和门子打着灯笼怔愣原地。 门子自慕容成岭出宫分府就在秦王府伺候,这些年,只见过两次慕容成岭心急火燎、失了分寸的样子,一次是不久前搜查六王爷慕容烨王府那晚,一次便是今夜。 慕容成岭不顾府里下人们的诧异,关了花厅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花厅里灯火通明,让慕容成岭看清了薛真卿额上有伤,他眼神一凝双眉一蹙,忽一转念,不问薛真卿的去向,只问:“疼吗?” “还好。”薛真卿淡淡答着,低头避开慕容成岭的目光。 她生怕慕容成岭问起自己离开流觞院后大半天的去向,也怕秦王猜出丁聪的失踪和自己有甚关系,便又搬出今天晌午流觞院里看到的那一幕去噎慕容成岭:“额头伤口的疼比不过今天殿下在流觞院里给的‘惊喜’来的剖心催肝。” “我是去查案的,有人趁着庐阳疫病封城,枉顾民生,囤积居奇倒卖高价粮。”为了打消薛真卿对自己的误会,慕容成岭不得不把流觞院之行的目的说了个大概,但并不将深入核心的内容告知薛真卿。 薛真卿呵呵哂笑一声,戏谑道:“流觞院卖唱、卖笑……没听说还卖粮的。” “不管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对薛真卿的讥讽,慕容成岭并不恼怒,反倒是边细声说着边掏出帕子,想替薛真卿擦去额角已经干涸的血渍。 慕容成岭隔着帕子的手刚一触及薛真卿的额角,她立即如遭雷击般地猛一闪身, 躲开了。 推宫过血,俩人肌肤贴着肌肤的经历已经多次,可薛真卿此刻却害怕隔着一方帕子的慕容成岭的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悸。 “许是入戏太深。”——薛真卿这样安慰自己。 慕容成岭以为是自己毛手毛脚弄疼了薛真卿,不顾薛真卿的冷言讥诮,把帕子递到薛真卿的手中,让她自己擦拭,一边又说道: “流觞院没有卖粮,但卖粮的人常去流觞院。这个世上,消息最灵通的莫非茶馆、酒肆、青楼。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去打听消息。” 薛真卿假作不信,继续嘲讽:“那么秦王殿下打探到你想要的消息了么?” “幕后是谁尚不得知,但可以肯定不像表面看到的‘图财’那么简单。也可以确信,并非浮出水面那位的背后主子干的。”慕容成岭说说到此处,将这个话题打住,不再深入。 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这件事情你不要掺和其中。庐阳疫情日趋稳定,近几日接连没有新发病的人数增长。我推测不消半月,庐阳便可以解除封城。到那时,我送你离开庐阳。” “离开庐阳?”薛真卿杏目圆睁,“为什么?我又能去哪儿?” “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大燕社稷安稳……”慕容成岭依旧心平气和地劝解,“我知道,你重回庐阳、来我身边并非赵医侍说的那般理由。真实的原因我也不问,因为知道即便问了你也不会同我讲实话。” “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已经看到你多次置身于险境之中。” 慕容成岭看着薛真卿额角上的新伤,脑海中则浮现起薛真卿中毒箭时的情形……九死一生,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往事历历在目,他喉头发紧,顿了顿,继续道: “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已经清楚知道我自己的心意。” “我不追究你的真实目的,更不会对你不利,庐阳一解封,我立即送你走。去临安府,那里的镇海军你也都熟悉,我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会护你周全。” “鸣潮巷那里的宅子我已经用你真实身份的名义买下,你可以在那里恢复女装,自由生活。” 慕容成岭的一句“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大燕社稷安稳……”已经让薛真卿明白今夜没有必要继续伪装继续辩解,她如今能做的只有拖延时日,尽量在庐阳多留一些日子,将后续安排妥当…… 于是,她缓缓颔首,乖顺中夹杂着疲惫般,道了声:“好……” 第120章 皇命 薛真卿毫不反驳,乖顺中夹杂疲惫的一声“好”让慕容成岭感到万分意外。 他以为薛真卿会同上次在听澜阁外一样,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庐阳。 所以,在这段日子里,慕容成岭已经准备了无数劝说薛真卿离开庐阳是非地的理由,也做好了在实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索性捅破窗户纸,将自己对薛真卿接近自己重返庐阳的真实目的的猜测以及自己对薛真卿的心意全部和盘托出的准备。 谁知,今夜的薛真卿却只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将他这些日子做的心理建设全部化作了白费。 成功来得太容易太突然反倒让慕容成岭心中惶惶。 他担心薛真卿另有所谋,亦或自己对她的心软,导致拖延太久,如今终是晚了一步棋差一着让她的所谋已经达成。 他并不知道,薛真卿惯会洞察人心,其实,她已经觉察慕容成岭对自己有些起疑,担心再三拒绝离开庐阳反而弄巧成拙,引来慕容成岭更多的怀疑。她也明白慕容成岭对自己的心意……更害怕,争执之下话赶话,慕容成岭将对她的心意和盘托出之时,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若非有情,他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命换命推宫过血…… 若非有情,他怎会夜闯异珍馆,于火海之中盗取生犀…… 若非有情,他怎会为了自己女扮男装入仕之事不被揭穿、不被安上个欺君之罪,宁愿担上一个“龙阳之好”、“分桃之癖”的污名,自绝争储之路…… 慕容成岭默默付出润物细无声的爱意于薛真卿而言太过沉重,她害怕终有一日会在对阵两军之中于沙场相见,更怕这一世不仅无以为报,还要日后难免恩将仇报…… 又似乎,如若自己对慕容成岭的心意有所回应,都将是对自己和赵凌云之间的青梅竹马之谊的玷污,和对西楚复国大计的无法交代……所以,她选择一个“好”字先将慕容成岭的要求应承下来,将他后头的话全部堵截。 薛真卿的目的达到了,慕容成岭微启着双唇怔了怔,垂眸看着薛真卿,千言万语堵回了胸中,片刻之后,点点头说: “那么这几日你收拾一下,庐阳一解封,我就向皇上讨个外差,陪你去临安。等你安顿好了我再走……你放心,到了推宫过血疗毒的日子,我一定会准时回来。” 薛真卿故意用帕子轻轻擦拭额角伤口周边干涸的血渍,低头避开与慕容成岭眼神交汇,依旧幽幽答道:“好。”只不过声音里的疲惫更甚。 “这伤是怎么搞的?”慕容成岭关切问道。 “从流觞院出来,发足狂奔的时候自己摔的。”薛真卿依旧低着头,语气里除了疲惫又添上了几分冷淡。 她故意重提今日流觞院之事,隐隐透露出对慕容成岭适才对流觞院之行原因解释的半信半疑。 慕容成岭以为薛真卿今日如此爽快答应离开庐阳有大部分原因是同自己怄气,担心她日后反悔,当机立断,明日就去宫中见父皇,请求在庐阳解封之后立刻启程去临安,继续监督围海造地工程的进展。 慕容成岭在薛真卿的误导之下这回不仅会错了意,也将请辞去临安公干的事情想得太容易…… 皇上慕容煜同意了庐阳一周之后解封,不过不允许慕容成岭离开庐阳的请求。 理由有三: 其一,太子伤势还未痊愈,又定下了和丞相陈祁之女陈允儿的婚期,如此大事需要秦王慕容成岭留在庐阳方便在需要之时,及时帮衬。 其二,摘星楼坍塌案还未结案,慕容成岭还需继续协助三法司进行调查。 其三,疫病蔓延庐阳封城期间,曾在民间流出传言,传说皇上慕容煜也身染疫病,命不久矣。一时间民间人心惶惶,就怕头上的这爿天空突然就变了天…… 为了让这些流言不攻自破,皇上慕容煜决定在太子大婚之后,择期进行夏猎。 届时皇上和各位皇子、臣工们共赴南林猎场围猎,以康健之姿出现在百姓们的面前,就是对坊间流言最好的澄清。 而在夏猎开始之前需要有人对南林猎场进行修缮、猎物投放、安防布置等一系列的工作。 一句“能者多劳”,皇上自然又将这些差事落到了秦王慕容成岭的头上。 太子慕容恒峰伤着、裕王慕容巍屹病着,慕容成岭无法推辞,只得领了皇命,将带着薛真卿远离庐阳共赴临安的日子往后延了又延。 而这世间,最怕夜长梦多…… 第121章 斩草 秦王府弄丢的人当晚便自个儿回来了一个,但是另一个却宛若石投大海,又似盐入水缸,杳无音信。 丁聪心性跳脱、贪吃好玩,但从来都是有分寸、懂规矩的,决计不会做出不辞而别之举。 从庐阳南城门前百姓闹事闯门那日起失踪,至今已经半月有余,连庐阳城也都解封快一周了,慕容成岭派出去的人手依旧接连回报: “翻遍整座皇城,丁侍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秦王府里一片愁云惨雨,的确已经很烦了。 慕容成岭接了皇上派下的三桩任务,件件都是头等紧要的大事儿,真难排出个轻重缓急优先顺序来逐个解决,他只能将自己掰成几个,在东宫、刑部、南林猎场同时推进、连轴转。 不见了丁聪,对慕容成岭而言如同少了手足,而对大燕朝廷来讲只不过多了一个失踪人口,犹如大海里被舀走一瓢水。 庐阳刚刚解封,百废待兴,各个衙门里头都有身体尚未痊愈,还需告假的官员,可眼下又是东宫大婚、皇上夏猎两件大事要操持,哪个衙门里头都分不出人手、腾不出功夫去找一个小小的斥候。 没了丁聪的盯梢,慕容成岭又忙得脚不沾地儿,薛真卿在庐阳行动起来方便了许多。 这日她来到听澜阁,从乔洛霖那里取回赵凌云辗转给她的书信。 临走时,乔阁主让她稍作留步,有些要紧话需要同她讲。 乔洛霖:“陛下在蜀郡那头秘密起事在即,我们几个在庐阳的暗桩更要小心行事,切莫在最后一搏的紧要关头暴露身份,让大家这些年为了西楚复国所做的努力付之东流。” 薛真卿颔首称是。 乔洛霖接着说道: “比如,为陛下复国聚敛钱财的行动,眼下就应当立即暂停原计划,另做计议。” 薛真卿一边将赵凌云的书信纳入胸前暗袋之中,一边不解地问道: “为何?不都进行得挺顺当的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钱粮充足乃是复国大业成功的前提条件呀。” 乔洛霖回答:“薛姑娘说得不错,只是……” “乔博士但说无妨。”薛真卿见乔洛霖欲言又止为难的模样,知道定是自己行事出了偏差而不自知。 乔洛霖一揖,语重心长地说道: “只是,你找的那几个人实在沉不住气、太过招摇,我担心他们的脾性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比如,你找的那个‘笑弥勒’的管家,咱们的人怂恿他在封城期间倒卖高价粮,原本想要一箭双雕。” “一方面能帮陛下复国起事聚敛钱财,另一方面若哪天暴露了,又能将祸水东引,让六王爷慕容烨成了替罪羊。” “而按照大燕皇帝慕容煜向来的行事风格,他定会又对胞弟网开一面,这样一来就能令慕容一族失去大燕民心。” “可是那个官家却是个短视的,见到倒卖物资竟能得到如此暴利,便不再听从我们的安排,想要跳过中间几手,少几个分一杯羹的,居然开始亲自出面卖粮。” “这任谁都会想,慕容烨若要敛财,会蠢到让自己的管家出面吗?幕后定是另有黑手,目的不止敛财,或许还想陷害六王爷。” “这样一来,我们的目的不仅不能达成,反倒是让慕容烨博了一波同情。” 薛真卿低头思忖,觉得乔洛霖说的不无道理。心中不安丛生,就禁不住要将折扇打开又阖上地把玩。 伴着折扇打开阖上的“唰唰”声,乔洛霖的声音又响起: “而且,那管家得财之后,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不顾朝廷的歇业令,三天两头地尽往流觞院钻,想要一掷千金见见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花魁娘子。” “还把青玦那头悄悄营业的事情到处宣扬,把秦王给招了去!这是多险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甚至还买通庐阳府衙的人,伪造封户令,让更多的百姓不得不买他的高价粮。” “这样一来,百姓们天怒人怨,惹出了闯南门的惨剧,又把慕容成岭给引了来。也不知眼下慕容成岭查到了多少。” “就怕凭他的头脑顺藤摸瓜,很快会摸到咱们头上。慕容成岭的手段,你与他朝夕相处应当知道有多高明。” 薛真卿不知为何,听到“朝夕相处”四个字的时候竟然有一点别扭之感油然而生,脸上的表情也不禁变得有些僵硬。 乔洛霖还道她这是受不得指责,动了气,又是一揖,说道: “就算姑娘心下不快脸上挂不住,事关复国大业,今日我也不得不说。还请姑娘莫要只顾着气恼,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还有,躺在医牢里的那位……薛姑娘你选错了人。” “工部侍郎周长源根本沉不住气,也丝毫吃不了苦。” “我们在刑部的暗探密报,庐阳封城期间,周侍郎伤口恶化,疼得死去活来……天天嚷嚷着要见你……见不着你就准备全招供了。” “还在高烧之时胡言乱语,说什么‘死也要找个垫背的……都是薛敬辞那个货腰之人的教唆,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薛敬辞拿了我的家产,怎么还不救我出去……骗子、骗子!’。” 薛真卿目光一沉,脸上的神色越发阴沉。 乔洛霖长吁一声又道: “还好,庐阳封城期间,刑部也病倒了一批官员,医牢里头人手不够,都是胡万钧胡太医事先安排好,将咱们的人送进医牢代班,周长源的这些话才没被传出去。” “不过,等到各衙门里各位生病的官员陆续痊愈回来办差,那么医牢里就不是万钧可以一手掌控的了。” “到那个时候,周侍郎若再这般攀咬,你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们……是不是该趁现在……” 毕竟是一生读遍圣贤书的人,说不出残酷的话、也做不来残酷之事,乔洛霖说着说着渐渐面露为难之色,然后犹豫着抬起手,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吞吞吐吐地征询薛真卿的意见道: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第122章 心意 听到从乔洛霖的口中说出要对周长源斩草除根,薛真卿猛然抬头,连忙否决道: “先不急着要他性命,再等等……现在还是万钧他们掌管医牢,应该不会有差池……” 接着又若有所思般低声说道: “等我帮周侍郎寻到一处合适阴宅再下手……也不罔他把‘薛敬辞’当作兄弟一场……” 换作百里奉公,此刻又该要怒骂薛真卿一句—— “妇人之仁,要整拐咯!!” 而,乔洛霖只是缓缓颔首,有些犹豫又有些松了口气似的,道了声: “也好……万事小心。” …… 薛真卿在听澜阁的山路上便迫不及待地把赵凌云的书信读完了,又找了处僻静无人之地将书信烧毁。 烧毁前稍感不舍,再次通读了一遍信笺,薛真卿发现,赵凌云的来信里,往昔那般的你侬我侬温言细语越来越少,复国之计、任务布置则谈得越来越多。 “许是大战在即,儿女情长总得放一边。”薛真卿这般安慰自己。 慕容成岭今天一早去了南林猎场,猎场离开庐阳有些距离,纵是“抱雪胭脂”这般的千里良驹日夜不歇地赶路,往返也得一日半。 薛真卿今日不用和慕容成岭打时间差赶回王府,秘密约了百里奉公和青玦妈妈去民巷里的密室谈话,顺便也去看看被囚禁多日的丁聪。 有些日子没见丁聪了,素来泥猴似的一个半大少年,多日被拘在暗室里,捂白了不少,还胖了一圈。 “我怎么没发现丁侍卫原来有张娃娃脸啊?”薛真卿打趣道。 不等丁聪有所反应,一旁的百里奉公开了腔: “这个娃儿不是天生的娃娃脸,是老子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才把他养得这么胖。不信你问他嘛,这段时间他吃了老子好多肘子了。” 薛真卿轻笑:“都记着账,日后去找皇上报销去。” 说着就把百里奉公打发出了密室,掩上门,密室里头只剩下她和丁聪俩人。 这回,丁聪改了策略,他不再和薛真卿横眉竖目地针锋相对,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薛真卿放了他,更不要对慕容成岭不利。 丁聪“晓之以理”的话无非那么几句,按下不表,谈话里“动之以情”的部分却让薛真卿对慕容成岭的心意窥一斑而见全豹…… 丁聪回忆往昔,告诉薛真卿,她刚和慕容成岭以“薛敬辞”的身份一起回到庐阳以后,特别是上元夜灯会之后,慕容成岭跟着了魔一般,竟然微服易容带着自己去了两次南馆,而每次都是以落荒而逃收场。 “南馆是什么地方?”薛真卿不明就里。 丁聪“呔”了一声,回答道: “也难怪薛姑娘不知道,南馆那里哪儿是正经人的去处啊!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其中奥妙。” “‘南馆’的‘南’字其实通‘男’字。顾名思义,那里就是让好龙阳爱娈童的贵人们找乐子,行抱背之欢的地方。” 薛真卿闻言,掩不住惊诧之色,杏目圆睁。 “嘿“,丁聪见到薛真卿大吃一惊的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当时第一次被主子带去南馆的时候,也和薛姑娘现在一样的表情。” “刚开始我以为主子要去那边微服查案,可查案断案有三法司,当时又天下太平,根本没什么大案需要主子一个堂堂秦王亲自出马。” “结果,到了南馆,那可是小刀拉屁股给我开了眼了!” “那些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竟比女子还香软水灵。可当那些男孩子娉娉婷婷地给主子敬酒的时候,主子却连一杯酒都没吃上便一把搁下银两,夺门而逃。” “第二次光顾南馆的时候,龟公以为主子不喜欢柔媚的,便换了几个俊朗的作陪,结果,主子还是胡乱打发了他们,带着我撒腿就跑。” “薛姑娘你知道主子这是为什么吗?” 薛真卿听着丁聪的描述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怔愣着给不出反应。 丁聪也不需要薛真卿给出答案,继续自问自答地说道: “主子为的都是您呐!” “攻破庐阳翌日,主子从匪兵刀下救下姑娘,奈何公务在身无法带上你。那日公务处理完之后,主子曾回去找过姑娘,可是太常府里已经人去楼空。主子好一通唏嘘。” “听澜阁里主子见到姑娘的画像,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都是光。” “洞庭湖冬汛那日,主子第一次见着‘薛敬辞’便心悦得紧。” “回到庐阳之后的朝夕相处,又经历南疆密林、临安海塘的并肩作战,主子对你越发上心,甚至可以以命换命地去守护你。” “主子以为自己真有断袖之癖,所以这才跑去南馆证实。” “结果发现,阴柔的阳刚的他都不爱,男的女的他都不喜,独独心悦你。而又不知你的心意,不敢表露丝毫,他克制得辛苦,我在身边看着也累。” “后来,薛姑娘在南疆中毒箭,昏迷之时主子发现了你是女儿身,当时他又怕又喜。” “喜的是自己长久以来默默喜欢的‘薛先生’是位姑娘……可欢喜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惧怕。” “主子一怕姑娘你伤重难治,二怕姑娘被治欺君之罪。所以,他宁愿被诟病‘断袖’,宁愿彻底断了争储之路也要护姑娘周全。” “薛姑娘,红尘世间里的‘一眼千年’,我想亦不过如此……可你却要毁了他……” 人非草木,薛真卿早在南疆之时已经隐约感到慕容成岭对自己的心意并不简单,只不过一个故意回避、一个努力克制。 今日被丁聪捅破了窗户纸,薛真卿竟感无言以对, “够了。”她喝止住了丁聪继续往下说。 丁聪见薛真卿的情绪起伏,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触到了她的心上软肉,于是抓紧时机,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说。 薛真卿此刻羞极生怒,随手抄起桌上抹布堵住了丁聪的嘴,逃也似的出了密室。她开始有些惧怕与丁聪相处,短短几日间,她已被丁聪的话连续两次触及心底防线。 刚出密室跨进堂屋,心绪尚未平复,便听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消息,犹如旱天惊雷—— 医牢里头的工部侍郎周长源死了…… 第122章 心意 听到从乔洛霖的口中说出要对周长源斩草除根,薛真卿猛然抬头,连忙否决道: “先不急着要他性命,再等等……现在还是万钧他们掌管医牢,应该不会有差池……” 接着又若有所思般低声说道: “等我帮周侍郎寻到一处合适阴宅再下手……也不罔他把‘薛敬辞’当作兄弟一场……” 换作百里奉公,此刻又该要怒骂薛真卿一句—— “妇人之仁,要整拐咯!!” 而,乔洛霖只是缓缓颔首,有些犹豫又有些松了口气似的,道了声: “也好……万事小心。” …… 薛真卿在听澜阁的山路上便迫不及待地把赵凌云的书信读完了,又找了处僻静无人之地将书信烧毁。 烧毁前稍感不舍,再次通读了一遍信笺,薛真卿发现,赵凌云的来信里,往昔那般的你侬我侬温言细语越来越少,复国之计、任务布置则谈得越来越多。 “许是大战在即,儿女情长总得放一边。”薛真卿这般安慰自己。 慕容成岭今天一早去了南林猎场,猎场离开庐阳有些距离,纵是“抱雪胭脂”这般的千里良驹日夜不歇地赶路,往返也得一日半。 薛真卿今日不用和慕容成岭打时间差赶回王府,秘密约了百里奉公和青玦妈妈去民巷里的密室谈话,顺便也去看看被囚禁多日的丁聪。 有些日子没见丁聪了,素来泥猴似的一个半大少年,多日被拘在暗室里,捂白了不少,还胖了一圈。 “我怎么没发现丁侍卫原来有张娃娃脸啊?”薛真卿打趣道。 不等丁聪有所反应,一旁的百里奉公开了腔: “这个娃儿不是天生的娃娃脸,是老子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才把他养得这么胖。不信你问他嘛,这段时间他吃了老子好多肘子了。” 薛真卿轻笑:“都记着账,日后去找皇上报销去。” 说着就把百里奉公打发出了密室,掩上门,密室里头只剩下她和丁聪俩人。 这回,丁聪改了策略,他不再和薛真卿横眉竖目地针锋相对,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薛真卿放了他,更不要对慕容成岭不利。 丁聪“晓之以理”的话无非那么几句,按下不表,谈话里“动之以情”的部分却让薛真卿对慕容成岭的心意窥一斑而见全豹…… 丁聪回忆往昔,告诉薛真卿,她刚和慕容成岭以“薛敬辞”的身份一起回到庐阳以后,特别是上元夜灯会之后,慕容成岭跟着了魔一般,竟然微服易容带着自己去了两次南馆,而每次都是以落荒而逃收场。 “南馆是什么地方?”薛真卿不明就里。 丁聪“呔”了一声,回答道: “也难怪薛姑娘不知道,南馆那里哪儿是正经人的去处啊!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其中奥妙。” “‘南馆’的‘南’字其实通‘男’字。顾名思义,那里就是让好龙阳爱娈童的贵人们找乐子,行抱背之欢的地方。” 薛真卿闻言,掩不住惊诧之色,杏目圆睁。 “嘿“,丁聪见到薛真卿大吃一惊的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当时第一次被主子带去南馆的时候,也和薛姑娘现在一样的表情。” “刚开始我以为主子要去那边微服查案,可查案断案有三法司,当时又天下太平,根本没什么大案需要主子一个堂堂秦王亲自出马。” “结果,到了南馆,那可是小刀拉屁股给我开了眼了!” “那些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竟比女子还香软水灵。可当那些男孩子娉娉婷婷地给主子敬酒的时候,主子却连一杯酒都没吃上便一把搁下银两,夺门而逃。” “第二次光顾南馆的时候,龟公以为主子不喜欢柔媚的,便换了几个俊朗的作陪,结果,主子还是胡乱打发了他们,带着我撒腿就跑。” “薛姑娘你知道主子这是为什么吗?” 薛真卿听着丁聪的描述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怔愣着给不出反应。 丁聪也不需要薛真卿给出答案,继续自问自答地说道: “主子为的都是您呐!” “攻破庐阳翌日,主子从匪兵刀下救下姑娘,奈何公务在身无法带上你。那日公务处理完之后,主子曾回去找过姑娘,可是太常府里已经人去楼空。主子好一通唏嘘。” “听澜阁里主子见到姑娘的画像,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都是光。” “洞庭湖冬汛那日,主子第一次见着‘薛敬辞’便心悦得紧。” “回到庐阳之后的朝夕相处,又经历南疆密林、临安海塘的并肩作战,主子对你越发上心,甚至可以以命换命地去守护你。” “主子以为自己真有断袖之癖,所以这才跑去南馆证实。” “结果发现,阴柔的阳刚的他都不爱,男的女的他都不喜,独独心悦你。而又不知你的心意,不敢表露丝毫,他克制得辛苦,我在身边看着也累。” “后来,薛姑娘在南疆中毒箭,昏迷之时主子发现了你是女儿身,当时他又怕又喜。” “喜的是自己长久以来默默喜欢的‘薛先生’是位姑娘……可欢喜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惧怕。” “主子一怕姑娘你伤重难治,二怕姑娘被治欺君之罪。所以,他宁愿被诟病‘断袖’,宁愿彻底断了争储之路也要护姑娘周全。” “薛姑娘,红尘世间里的‘一眼千年’,我想亦不过如此……可你却要毁了他……” 人非草木,薛真卿早在南疆之时已经隐约感到慕容成岭对自己的心意并不简单,只不过一个故意回避、一个努力克制。 今日被丁聪捅破了窗户纸,薛真卿竟感无言以对, “够了。”她喝止住了丁聪继续往下说。 丁聪见薛真卿的情绪起伏,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触到了她的心上软肉,于是抓紧时机,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说。 薛真卿此刻羞极生怒,随手抄起桌上抹布堵住了丁聪的嘴,逃也似的出了密室。她开始有些惧怕与丁聪相处,短短几日间,她已被丁聪的话连续两次触及心底防线。 刚出密室跨进堂屋,心绪尚未平复,便听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消息,犹如旱天惊雷—— 医牢里头的工部侍郎周长源死了…… 第123章 除根 今天薛真卿召集暗伏庐阳的西楚旧部密会,百里奉公、青玦妈妈、乔洛霖、赵璃俐都到了许久,大家茶都喝过一巡,太医院医正胡万钧这才姗姗来迟。 “哦豁”,百里奉公一见胡万钧推门进来就忍不住要调侃人,“会都要开完了,你这娃儿才想起来过来嗦!” 胡万钧连连抱拳打揖: “对不住各位,来迟了。今天医牢里头出了大事,一直脱不开身。” “诶,你那个医牢里头一群病得东歪西倒的人,能出啥子大事嘛?还有比我们暗桩开会更大事儿的嗦?”百里奉公不以为意,还在继续揶揄胡万钧。 胡万钧顾不得擦拭赶路急出的满脑门子汗,视线越过百里奉公落到薛真卿的身上,说道: “昨天夜里,工部周侍郎死了。” “什么?”薛真卿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胡万钧的面前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突然没了?” 胡万钧回道: “也并非好端端,庐阳封城后期,正值春末夏始,气温升高、虫鼠繁衍,各衙门又因疫病多有官员臣工病倒,太医院更甚,导致医牢里头缺医少药,环境脏乱,周侍郎的伤口恶化,没及时得到救治,都烂得看得见肠子了。” 众人闻言都不禁蹙眉。 “不过这伤口恶化的病情也不至于让周侍郎突然就丢了性命。” 胡万钧接过赵璃俐递给他的茶盅,顾不得喝,继续说道: “摘星楼坍塌案还没结案,工部周侍郎是此案的要犯,皇上吩咐过,这人不能死,无论太医院使上什么手段都得把人一口气吊着,结案之前不许让人咽气儿。” “何况,周侍郎虽然软弱,扛不住治疗的苦,天天鬼哭狼嚎的,但胜在求生欲极强,还巴望着外头‘薛兄弟’搭救,所以,也绝无自己个儿寻短见的道理。” 薛真卿问道:“所以,万钧你认为周侍郎是他杀?” 胡万钧点点头。 薛真卿遽然将目光投向乔洛霖。 乔洛霖连忙郑重沉声澄清道:“薛姑娘交代的事情,洛霖不敢阳奉阴违。” 薛真卿又扭头看向百里奉公。 “你莫看老子!也不是我干的哈。”不等薛真卿开口问自己,百里奉公立马开了腔,“老子虽然一直都在说要杀了那个龟儿封口,免得以后出啥子乱子,但是老子怕你在皇上面前去告我,到时候遭不住老十二又要来找我扯皮。” 薛真卿知道百里奉公的为人,他行伍出身,又被流放过不毛之地,这他们这群西楚旧臣里头,最见惯生死,也最杀伐果断……不过,说一不二的耿直个性,做过便是做过,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他这样的人是不屑对别人撒谎的。 他们西楚旧臣这群人里都没对周长源下手,那么其他又是什么人有动机、有机会、又有本事潜入刑部医牢杀了周长源呢? 薛真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六王爷慕容烨的暗卫“影子”。 不过,马上又打消了怀疑。 在自己的教唆之下,周长源攀咬户部。直接把户部郭侍郎拉下了马。 不过,三法司顺藤摸瓜也只挖出了户部背后六王爷慕容烨的几笔陈年旧账,而这些旧账都是皇上心知肚明,当年存心睁只眼闭只眼放胞弟慕容烨一马通通翻篇揭过去的。 所以,慕容烨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对周长源斩草除根。 …… 一群人抓耳挠腮想不出个所以然之际,谁也没有料到,昨天一早离开庐阳去南林猎场公干的慕容成岭其实趁着夜色又偷偷折返,潜回了庐阳…… 第123章 除根 今天薛真卿召集暗伏庐阳的西楚旧部密会,百里奉公、青玦妈妈、乔洛霖、赵璃俐都到了许久,大家茶都喝过一巡,太医院医正胡万钧这才姗姗来迟。 “哦豁”,百里奉公一见胡万钧推门进来就忍不住要调侃人,“会都要开完了,你这娃儿才想起来过来嗦!” 胡万钧连连抱拳打揖: “对不住各位,来迟了。今天医牢里头出了大事,一直脱不开身。” “诶,你那个医牢里头一群病得东歪西倒的人,能出啥子大事嘛?还有比我们暗桩开会更大事儿的嗦?”百里奉公不以为意,还在继续揶揄胡万钧。 胡万钧顾不得擦拭赶路急出的满脑门子汗,视线越过百里奉公落到薛真卿的身上,说道: “昨天夜里,工部周侍郎死了。” “什么?”薛真卿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胡万钧的面前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突然没了?” 胡万钧回道: “也并非好端端,庐阳封城后期,正值春末夏始,气温升高、虫鼠繁衍,各衙门又因疫病多有官员臣工病倒,太医院更甚,导致医牢里头缺医少药,环境脏乱,周侍郎的伤口恶化,没及时得到救治,都烂得看得见肠子了。” 众人闻言都不禁蹙眉。 “不过这伤口恶化的病情也不至于让周侍郎突然就丢了性命。” 胡万钧接过赵璃俐递给他的茶盅,顾不得喝,继续说道: “摘星楼坍塌案还没结案,工部周侍郎是此案的要犯,皇上吩咐过,这人不能死,无论太医院使上什么手段都得把人一口气吊着,结案之前不许让人咽气儿。” “何况,周侍郎虽然软弱,扛不住治疗的苦,天天鬼哭狼嚎的,但胜在求生欲极强,还巴望着外头‘薛兄弟’搭救,所以,也绝无自己个儿寻短见的道理。” 薛真卿问道:“所以,万钧你认为周侍郎是他杀?” 胡万钧点点头。 薛真卿遽然将目光投向乔洛霖。 乔洛霖连忙郑重沉声澄清道:“薛姑娘交代的事情,洛霖不敢阳奉阴违。” 薛真卿又扭头看向百里奉公。 “你莫看老子!也不是我干的哈。”不等薛真卿开口问自己,百里奉公立马开了腔,“老子虽然一直都在说要杀了那个龟儿封口,免得以后出啥子乱子,但是老子怕你在皇上面前去告我,到时候遭不住老十二又要来找我扯皮。” 薛真卿知道百里奉公的为人,他行伍出身,又被流放过不毛之地,这他们这群西楚旧臣里头,最见惯生死,也最杀伐果断……不过,说一不二的耿直个性,做过便是做过,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他这样的人是不屑对别人撒谎的。 他们西楚旧臣这群人里都没对周长源下手,那么其他又是什么人有动机、有机会、又有本事潜入刑部医牢杀了周长源呢? 薛真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六王爷慕容烨的暗卫“影子”。 不过,马上又打消了怀疑。 在自己的教唆之下,周长源攀咬户部。直接把户部郭侍郎拉下了马。 不过,三法司顺藤摸瓜也只挖出了户部背后六王爷慕容烨的几笔陈年旧账,而这些旧账都是皇上心知肚明,当年存心睁只眼闭只眼放胞弟慕容烨一马通通翻篇揭过去的。 所以,慕容烨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对周长源斩草除根。 …… 一群人抓耳挠腮想不出个所以然之际,谁也没有料到,昨天一早离开庐阳去南林猎场公干的慕容成岭其实趁着夜色又偷偷折返,潜回了庐阳…… 第124章 一诺 慕容成岭失了丁聪,不得不分出精力,亲自加强对薛真卿的暗中监视—— 是监视,同时也是保护。 自从慕容成岭亲自监视薛真卿,这才知道她以“薛敬辞”的身份,私底下和周长源、陈洞锐、郭元常等一干庐阳纨绔交往甚密,经常饮宴于流觞院。 其实这些丁聪早已探知,只是碍于生怕自个儿主子慕容成岭会吃味儿,会因男女之情而迁怒于周郭两位侍郎,从而在政事公务上有失偏颇,便一直没将薛真卿同这些人一处吃酒玩乐的事情告诉慕容成岭。 丁聪小看了自己主子的度量,也小看了这件事情的分量。 待到慕容成岭发现其中端倪之时,为时已晚,工部侍郎周长源在薛真卿暗戳戳的教唆之下,已经酿成无可挽回的人祸。 …… 仲夏夜,白日里的闷热在夜间渐渐缓和,可医牢里的恶臭却依旧弥漫不散。恶臭最甚之处便是关押工部侍郎周长源的牢房。 夜已深,医牢里的囚犯都已入睡,只剩周长源伤口溃烂疼痛难忍,时而哀嚎、时而呻吟、时而呓语着。轮值的几个看守和医侍都远远避着散发恶臭的周长源,在一处打牌的打牌、打盹的打盹。 慕容成岭一袭夜行衣出现在周长源面前之时,他还以为自己这是烧糊涂梦魇了,怔愣片刻,看清来人之后这才惊诧地“啊”了一声。 刚一出声就被慕容成岭迅速堵上了嘴。 外头打盹、打牌的看守和医侍已经习惯了周长源的哀嚎和呻吟,此刻也只稍稍探头一张望又转回头去继续叫牌。 慕容成岭捂着周长源的嘴,待外头推牌叫牌声又起,这才在周长源的耳边说道: “本王今夜来,只以私人名义问周侍郎几句话,若回答得好,本王便许你一诺。” 说着,慕容成岭慢慢松开堵住周长源的嘴巴的手,问道: “知道怎样才算‘回答得好’吗?” 周长源点头,小声回道: “说……说实话。” 慕容成岭颔首,目光沉沉望着周长源,视线从他的脸上一路扫视到腹部的伤口,只见碗口大的创口已经溃烂,能看见嫩红的肠子蠕动。 慕容成岭见状暗自倒吸一口冷气,知道周长源这伤势怕是时日无多,眼下是皇上在摘星楼结案之前不许主犯死了,下了死命令硬让太医院想法子吊着周长源的一口气。 “正是。”慕容成岭点点头。 周长源循着慕容成岭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裸露在外的伤口,苦笑一声,喘着粗气问道: “秦王殿下……想知道什……什么?” “又能许我什……什么?” “我已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撒谎,但……说不说实话,也……也可以全凭心情。” 慕容成岭低低笑了一声: “外头都在盛传,周侍郎求生心切,为了活命,连户部里头的挚友也是一通攀咬。可本王看周侍郎今夜的态度却是向死而生啊。” 周长源勾了勾沾着血渍的嘴角,露出凄惨一笑: “当初是想活命,才听了殿下府上薛先生的建议,将户部一同拉下马……当初,庐阳封城前他若能遵守约定将我救出去,我或许还有命在。” “可……可如今,就算把我弄出去了,我还有命活吗?” 说着,伸出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腹部的创口。 慕容成岭低声道: “日日受着剜肉之痛,生不如死,亦不过如此。” “周侍郎,本王问你三个问题,若能如实相告,本王许你一诺——” “给你个痛快,然后,保全周家。” 周长源躺在病榻上颔首,惨然一笑: “殿下请讲。” 慕容成岭又扫了眼周长源的伤口,蹙眉问道: “周家三朝为官,令尊更是官拜工部尚书,朝廷肱骨,深得皇上信任,俸禄赏赐也不曾短了周家的,你为何要在摘星楼的工程上进行贪墨?” “何人支使?” “这些事情又和薛敬辞有何牵扯?” “呵呵!”周长源短促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引发剧痛,又“嘶”地一声紧紧阖上双目。额上顿时冷汗如注。 待到这波疼痛稍缓,周长源这才睁开眼睛,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和嘴角渗出鲜血形成诡异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 他叹道: “交友不慎、听信谗言、误信小人。” “我周泌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拜您府上的薛先生所赐。殿下您洞察秋毫已然知道这些都和薛让有着牵连,不然您不会这样问” 慕容成岭目光一凝,缓缓点头,一句“请讲”等着周长源说出下文——他已经猜到七分却不愿相信的下文。 于是,周长源缓了口气儿,把心一横,将曾经在流觞院遇到冷遇之事合盘道出,将薛真卿当时如何旁敲侧击地从此事引申开去,点拨他要从工部大工程上进行贪墨,明示暗示他兜里有钱才能得人尊重…… 又将后来东窗事发,摘星楼坍塌,薛真卿又是如何怂恿他攀咬户部郭元常,混淆视听拖延三法司审查时间…… 以及再后来薛真卿转移走他贪墨的银两,却没有按照约定把他救出囹圄,任他在疫病肆虐的医牢中自生自灭。 周长源还告诉慕容成岭,庐阳封城期间,他曾经试着将实情交代,怎知他的供词却没有传出这方医牢……想必,秦王府养虎为患,薛敬辞已然手眼通了天。 听完周长源的叙述,慕容成岭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的这些,还有何人知道?” “薛敬辞行事向来小心、心思周密,应该眼下除了你我没有旁人知道这些。” 说完这些,周长源伤口疼痛又是大作,他疼得蜷缩成了一只虾米,侧身的时候,肠子从创口漏出了一截,他忍住哀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一句话: “请殿下履行承诺……求殿下……告诉家……家严,就说……孩儿不孝,玷污他的清名……养育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再……再报。” 慕容成岭不忍再看,将手放在他的颈骨之上,郑重说道: “本王允你之诺,决不食言。你去后,定还周尚书清白,保周家无恙。还有……不会再让薛敬辞行祸害大燕之事。” “谢秦王殿下……”周长源说着,阖上了双目。 …… 第124章 一诺 慕容成岭失了丁聪,不得不分出精力,亲自加强对薛真卿的暗中监视—— 是监视,同时也是保护。 自从慕容成岭亲自监视薛真卿,这才知道她以“薛敬辞”的身份,私底下和周长源、陈洞锐、郭元常等一干庐阳纨绔交往甚密,经常饮宴于流觞院。 其实这些丁聪早已探知,只是碍于生怕自个儿主子慕容成岭会吃味儿,会因男女之情而迁怒于周郭两位侍郎,从而在政事公务上有失偏颇,便一直没将薛真卿同这些人一处吃酒玩乐的事情告诉慕容成岭。 丁聪小看了自己主子的度量,也小看了这件事情的分量。 待到慕容成岭发现其中端倪之时,为时已晚,工部侍郎周长源在薛真卿暗戳戳的教唆之下,已经酿成无可挽回的人祸。 …… 仲夏夜,白日里的闷热在夜间渐渐缓和,可医牢里的恶臭却依旧弥漫不散。恶臭最甚之处便是关押工部侍郎周长源的牢房。 夜已深,医牢里的囚犯都已入睡,只剩周长源伤口溃烂疼痛难忍,时而哀嚎、时而呻吟、时而呓语着。轮值的几个看守和医侍都远远避着散发恶臭的周长源,在一处打牌的打牌、打盹的打盹。 慕容成岭一袭夜行衣出现在周长源面前之时,他还以为自己这是烧糊涂梦魇了,怔愣片刻,看清来人之后这才惊诧地“啊”了一声。 刚一出声就被慕容成岭迅速堵上了嘴。 外头打盹、打牌的看守和医侍已经习惯了周长源的哀嚎和呻吟,此刻也只稍稍探头一张望又转回头去继续叫牌。 慕容成岭捂着周长源的嘴,待外头推牌叫牌声又起,这才在周长源的耳边说道: “本王今夜来,只以私人名义问周侍郎几句话,若回答得好,本王便许你一诺。” 说着,慕容成岭慢慢松开堵住周长源的嘴巴的手,问道: “知道怎样才算‘回答得好’吗?” 周长源点头,小声回道: “说……说实话。” 慕容成岭颔首,目光沉沉望着周长源,视线从他的脸上一路扫视到腹部的伤口,只见碗口大的创口已经溃烂,能看见嫩红的肠子蠕动。 慕容成岭见状暗自倒吸一口冷气,知道周长源这伤势怕是时日无多,眼下是皇上在摘星楼结案之前不许主犯死了,下了死命令硬让太医院想法子吊着周长源的一口气。 “正是。”慕容成岭点点头。 周长源循着慕容成岭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裸露在外的伤口,苦笑一声,喘着粗气问道: “秦王殿下……想知道什……什么?” “又能许我什……什么?” “我已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撒谎,但……说不说实话,也……也可以全凭心情。” 慕容成岭低低笑了一声: “外头都在盛传,周侍郎求生心切,为了活命,连户部里头的挚友也是一通攀咬。可本王看周侍郎今夜的态度却是向死而生啊。” 周长源勾了勾沾着血渍的嘴角,露出凄惨一笑: “当初是想活命,才听了殿下府上薛先生的建议,将户部一同拉下马……当初,庐阳封城前他若能遵守约定将我救出去,我或许还有命在。” “可……可如今,就算把我弄出去了,我还有命活吗?” 说着,伸出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腹部的创口。 慕容成岭低声道: “日日受着剜肉之痛,生不如死,亦不过如此。” “周侍郎,本王问你三个问题,若能如实相告,本王许你一诺——” “给你个痛快,然后,保全周家。” 周长源躺在病榻上颔首,惨然一笑: “殿下请讲。” 慕容成岭又扫了眼周长源的伤口,蹙眉问道: “周家三朝为官,令尊更是官拜工部尚书,朝廷肱骨,深得皇上信任,俸禄赏赐也不曾短了周家的,你为何要在摘星楼的工程上进行贪墨?” “何人支使?” “这些事情又和薛敬辞有何牵扯?” “呵呵!”周长源短促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引发剧痛,又“嘶”地一声紧紧阖上双目。额上顿时冷汗如注。 待到这波疼痛稍缓,周长源这才睁开眼睛,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和嘴角渗出鲜血形成诡异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 他叹道: “交友不慎、听信谗言、误信小人。” “我周泌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拜您府上的薛先生所赐。殿下您洞察秋毫已然知道这些都和薛让有着牵连,不然您不会这样问” 慕容成岭目光一凝,缓缓点头,一句“请讲”等着周长源说出下文——他已经猜到七分却不愿相信的下文。 于是,周长源缓了口气儿,把心一横,将曾经在流觞院遇到冷遇之事合盘道出,将薛真卿当时如何旁敲侧击地从此事引申开去,点拨他要从工部大工程上进行贪墨,明示暗示他兜里有钱才能得人尊重…… 又将后来东窗事发,摘星楼坍塌,薛真卿又是如何怂恿他攀咬户部郭元常,混淆视听拖延三法司审查时间…… 以及再后来薛真卿转移走他贪墨的银两,却没有按照约定把他救出囹圄,任他在疫病肆虐的医牢中自生自灭。 周长源还告诉慕容成岭,庐阳封城期间,他曾经试着将实情交代,怎知他的供词却没有传出这方医牢……想必,秦王府养虎为患,薛敬辞已然手眼通了天。 听完周长源的叙述,慕容成岭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的这些,还有何人知道?” “薛敬辞行事向来小心、心思周密,应该眼下除了你我没有旁人知道这些。” 说完这些,周长源伤口疼痛又是大作,他疼得蜷缩成了一只虾米,侧身的时候,肠子从创口漏出了一截,他忍住哀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一句话: “请殿下履行承诺……求殿下……告诉家……家严,就说……孩儿不孝,玷污他的清名……养育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再……再报。” 慕容成岭不忍再看,将手放在他的颈骨之上,郑重说道: “本王允你之诺,决不食言。你去后,定还周尚书清白,保周家无恙。还有……不会再让薛敬辞行祸害大燕之事。” “谢秦王殿下……”周长源说着,阖上了双目。 …… 第125章 求粮 慕容成岭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医牢离开的时候,心情万分复杂。 他的性格注定令他没法同赵凌云一样杀伐果断,没法和赵凌云一般,当双手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之后,换上一身白衣,对自己说上一句—— “我穿白衣是为了提醒自己,哪怕万不得已,双手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我的心仍是干净的……天命在身,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牺牲!” “只要这个乱世可以在我手里结束,那么,今天所身负的一切罪孽都可以被涤荡清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就能把自责之情抛之脑后的。 哪怕,死的并非毫无过失的无辜之人,慕容成岭依旧陷入深深自责之中。 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他清楚知道,杀死周长源并非为了帮他解脱,也全非是为了防止摘星楼一案牵扯更多的人,导致朝政不稳……他无法自欺欺人,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杀人灭口,掩护薛真卿。 哪怕已经知道薛真卿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简单,甚至可能会颠覆朝纲,但是他依旧选择了保护她。 慕容成岭想方设法要在“儿女情长”与“家国大义”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让他得以支撑此刻溃不成军的良心。 翌日,南林猎场上的守卫们发现,向来稳重的秦王,这日一反常态,一直骑着他的抱雪胭脂在猎场上狂奔,直到累得人仰马翻方才罢休…… 南林猎场的公干一忙完,慕容成岭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庐阳,因为太子慕容恒峰的大婚在即,也因为他要亲自看着薛真卿、守着薛真卿。 …… 疫病消除、庐阳解封、太子大婚,大燕境内喜事连连、普天同庆。 趁此机会,挽回因庐阳封城而涣散的民心,大燕皇上慕容煜颁布圣旨,免除庐阳以及疫病期间驰援过庐阳的各地三年的纳粮和田赋;同时,大赦天下。 赦免人员的名单里,六王爷慕容烨、工部尚书周适畅、户部侍郎郭元常等摘星楼坍塌案涉案人员的名字赫然在列。 知情人都知道,除了皇上向来故意要放一马的六王爷之外,工部和户部涉案人员的名字能添加进名单里,那是秦王慕容成岭向皇上求来的。 慕容成岭履行了自己对周长源的许诺。 …… 薛真卿估摸着慕容成岭回府的时间,匆匆忙忙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烧毁。 这回赵凌云的信上除了布置复国大战开战之前潜伏庐阳各人员的任务以外,还在文末提及了一件事情—— 北魏大旱又遭蝗灾,饿殍遍野。北魏大鸿胪傅抱瑾南下西楚求粮。 蜀郡乃是天府之国,去年又是一个丰年,粮食储存非常充沛。可是,文嘉帝赵凌云却拒绝了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请求。 薛真卿原以为赵凌云拒绝支援闹饥荒的北魏是因为复国大战在即,他要做足战时粮草储备。 却不料赵凌云一步三算,另有图谋。 赵凌云在信中告诉薛真卿: 北魏大鸿胪傅抱瑾在西楚求不到粮食,一定会去往庐阳,转而向大燕皇帝慕容煜寻求帮助。 料定,以慕容煜的为人风格和执政方针,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大燕因为庐阳疫病耽搁了春耕和夏播,今年的粮食收成本就堪忧;慕容煜又为了收复民心,免了各地三年的纳粮、田赋……那么,他们的粮食储备、国库财政断然没有充足的可能。 只要慕容煜在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请求下再拨出存粮支援北魏,就会让大燕境内的粮荒雪上加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从来都是国家、军队最根本的支撑条件。看他大燕粮荒一起,届时慕容煜如何面对我们西楚的海上、地下、陆上的联合军队…… 薛真卿一边看着赵凌云的密信烧成灰烬,一边在心中盘点着赵凌云信中所说的“联合军队”。 地下——毋庸置疑,那是赵凌云用信仰之誓、家园之盟缔结合作的突厥人阿史那俟斤的残部,他们正藏身于蜀郡地下的镜城之中。 陆上——自然是指赵凌云一手打造的西楚军队,他们会在文嘉帝赵凌云的指挥之下效仿大燕当年的巧取暗夺的手段,只等时机成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海上——难道指的是海贼孙于先? 薛真卿心中隐隐闪过不安。在临安的时候,她和孙于先在大战中打过交道,甚至,赵凌云能够和孙于先“攀上关系”,还是她亲自搭的线。 当时,她以为赵凌云冒险与孙于先缔结合作,为的是让孙的海贼频频骚扰大燕沿海城市,让慕容成岭疲于在临安等地应战,消耗大燕的兵力、财政和军需,同时,少了慕容成岭在庐阳,她和百里奉公、乔洛霖、青玦妈妈等暗桩的行动可以自由,效率自然也能事半功倍。 未曾料想,赵凌云竟然将孙于先的海贼算作复国之战的一环。 海贼的残忍暴虐以及勾结外族的不义行径,薛真卿曾经亲眼见识过。她害怕赵凌云这是在与虎谋皮,将一群寡廉鲜耻、唯利是图、毫无底线的人渣子算作了军士,将一个不可控的因素纳入了复国大战中。 …… 第125章 求粮 慕容成岭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医牢离开的时候,心情万分复杂。 他的性格注定令他没法同赵凌云一样杀伐果断,没法和赵凌云一般,当双手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之后,换上一身白衣,对自己说上一句—— “我穿白衣是为了提醒自己,哪怕万不得已,双手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我的心仍是干净的……天命在身,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牺牲!” “只要这个乱世可以在我手里结束,那么,今天所身负的一切罪孽都可以被涤荡清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就能把自责之情抛之脑后的。 哪怕,死的并非毫无过失的无辜之人,慕容成岭依旧陷入深深自责之中。 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他清楚知道,杀死周长源并非为了帮他解脱,也全非是为了防止摘星楼一案牵扯更多的人,导致朝政不稳……他无法自欺欺人,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杀人灭口,掩护薛真卿。 哪怕已经知道薛真卿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简单,甚至可能会颠覆朝纲,但是他依旧选择了保护她。 慕容成岭想方设法要在“儿女情长”与“家国大义”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让他得以支撑此刻溃不成军的良心。 翌日,南林猎场上的守卫们发现,向来稳重的秦王,这日一反常态,一直骑着他的抱雪胭脂在猎场上狂奔,直到累得人仰马翻方才罢休…… 南林猎场的公干一忙完,慕容成岭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庐阳,因为太子慕容恒峰的大婚在即,也因为他要亲自看着薛真卿、守着薛真卿。 …… 疫病消除、庐阳解封、太子大婚,大燕境内喜事连连、普天同庆。 趁此机会,挽回因庐阳封城而涣散的民心,大燕皇上慕容煜颁布圣旨,免除庐阳以及疫病期间驰援过庐阳的各地三年的纳粮和田赋;同时,大赦天下。 赦免人员的名单里,六王爷慕容烨、工部尚书周适畅、户部侍郎郭元常等摘星楼坍塌案涉案人员的名字赫然在列。 知情人都知道,除了皇上向来故意要放一马的六王爷之外,工部和户部涉案人员的名字能添加进名单里,那是秦王慕容成岭向皇上求来的。 慕容成岭履行了自己对周长源的许诺。 …… 薛真卿估摸着慕容成岭回府的时间,匆匆忙忙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烧毁。 这回赵凌云的信上除了布置复国大战开战之前潜伏庐阳各人员的任务以外,还在文末提及了一件事情—— 北魏大旱又遭蝗灾,饿殍遍野。北魏大鸿胪傅抱瑾南下西楚求粮。 蜀郡乃是天府之国,去年又是一个丰年,粮食储存非常充沛。可是,文嘉帝赵凌云却拒绝了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请求。 薛真卿原以为赵凌云拒绝支援闹饥荒的北魏是因为复国大战在即,他要做足战时粮草储备。 却不料赵凌云一步三算,另有图谋。 赵凌云在信中告诉薛真卿: 北魏大鸿胪傅抱瑾在西楚求不到粮食,一定会去往庐阳,转而向大燕皇帝慕容煜寻求帮助。 料定,以慕容煜的为人风格和执政方针,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大燕因为庐阳疫病耽搁了春耕和夏播,今年的粮食收成本就堪忧;慕容煜又为了收复民心,免了各地三年的纳粮、田赋……那么,他们的粮食储备、国库财政断然没有充足的可能。 只要慕容煜在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请求下再拨出存粮支援北魏,就会让大燕境内的粮荒雪上加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从来都是国家、军队最根本的支撑条件。看他大燕粮荒一起,届时慕容煜如何面对我们西楚的海上、地下、陆上的联合军队…… 薛真卿一边看着赵凌云的密信烧成灰烬,一边在心中盘点着赵凌云信中所说的“联合军队”。 地下——毋庸置疑,那是赵凌云用信仰之誓、家园之盟缔结合作的突厥人阿史那俟斤的残部,他们正藏身于蜀郡地下的镜城之中。 陆上——自然是指赵凌云一手打造的西楚军队,他们会在文嘉帝赵凌云的指挥之下效仿大燕当年的巧取暗夺的手段,只等时机成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海上——难道指的是海贼孙于先? 薛真卿心中隐隐闪过不安。在临安的时候,她和孙于先在大战中打过交道,甚至,赵凌云能够和孙于先“攀上关系”,还是她亲自搭的线。 当时,她以为赵凌云冒险与孙于先缔结合作,为的是让孙的海贼频频骚扰大燕沿海城市,让慕容成岭疲于在临安等地应战,消耗大燕的兵力、财政和军需,同时,少了慕容成岭在庐阳,她和百里奉公、乔洛霖、青玦妈妈等暗桩的行动可以自由,效率自然也能事半功倍。 未曾料想,赵凌云竟然将孙于先的海贼算作复国之战的一环。 海贼的残忍暴虐以及勾结外族的不义行径,薛真卿曾经亲眼见识过。她害怕赵凌云这是在与虎谋皮,将一群寡廉鲜耻、唯利是图、毫无底线的人渣子算作了军士,将一个不可控的因素纳入了复国大战中。 …… 第126章 大婚(上) 慕容成岭从南林猎场公干回来不久,紧接着便是司天监选定的太子大婚的良辰吉日。 曾经,薛真卿等人都以为赵凌云会在大燕太子大婚之夜发动暗袭,亦如当年他尚为晋王之时,洞房花烛夜,祁阳宫被慕容一族所破,一众被驱赶狼狈出逃一般。 不过这回谁都没有猜准赵凌云的心思……潜伏庐阳的几人皆感叹,这个年轻帝王的心思愈来愈难猜。 …… 大燕太子大婚之夜,慕容成岭进宫晋贺之前替薛真卿行了推宫过血,薛真卿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苍白脸色和嫣红礼袍成了鲜明对比。 “殿下不必为了民女自伤贵体。” 薛真卿说着,别开脸去,不看慕容成岭,硬生生将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压了下去。大战临近,她经常拿百里奉公的口头禅来提醒自己“妇人之仁要坏大事”。 慕容成岭放下礼袍的袖摆遮住腕子上包扎的绷带,郑重说道: “在寻到其他可以替你解毒的法子之前,我会信守承诺,每月替你推宫过血。” “也请薛姑娘遵守约定,待峤办完太子大婚、南林围猎两桩大事之后,同我一起去临安,再也不踏足庐阳。” 薛真卿不置可否。慕容成岭也不等她回答,便催促她快快更衣,扮作秦王随侍,一同前往祁阳宫。 薛真卿的内心其实十分抗拒,她怕在相同的地点、相似的喜宴会勾起回忆,剥开赵凌云留给她的旧伤疤。 不过,也知慕容成岭已经对自己起疑,只要能捎带上她的事情,绝不会任她一个人自由行动。所以,也不做无谓的推辞,“诺”了一声,关门更衣。 忽一转念又觉疑惑,为何前几日南林猎场的公干,慕容成岭却没有带上自己,令她还有时间和机会召集潜伏庐阳的西楚旧臣们开会? 薛真卿还没从拉拉杂杂的思绪中找到一个线头,门外慕容成岭已经在催促了。 大燕太子的大婚典礼,兹事体大,决不可迟到。薛真卿遂摇了摇头挥去脑中错综复杂的念头,加快更衣速度。 尽管紧赶慢赶,秦王府的晋贺队伍还是最后一支赶到祁阳宫的,和裕王慕容巍屹一行人正好前后脚。 慕容巍屹一眼便瞥见了跟在二皇兄秦王身后的“薛敬辞”,不禁轻轻嘬了下牙花,紧紧蹙着眉,一副牙疼的模样。趁着司礼监太监收取礼单清点贺礼的时候,一把将慕容成岭拉去一旁,小声说道: “二皇兄这是……哎,今天什么日子,你却把他也一起带来,也不避讳着点儿……” 慕容成岭明白三弟裕王让他避讳什么,但脸上神情却丝毫无所改变,一如既往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慕容巍屹是个榆木脑袋,见二皇兄竟然丁点儿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还以为慕容成岭没有领会自己话里的意思,一跺脚又凑近秦王一步,低声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对你和薛先生的传言已经多多少少传到父皇的耳朵里面,民间富商豪绅养个面首好个娈童倒也罢了。可你是堂堂秦王,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之一,你有癖好,也得藏着掖着点。” “还嫌不够话柄落给东宫做口舌吗?” 慕容成岭坦然一笑,招手把薛真卿唤来身边。 薛真卿正弯腰作揖,对裕王的一礼还未毕,手腕子便被慕容成岭紧紧攥住,接着耳旁响起慕容成岭清朗的声音: “坊间传言又如何?落人口舌又如何?薛先生是我秦王府的人,是不争的事实。” 裕王慕容巍屹来不及去堵二哥的嘴,急得“诶”了一声,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薛真卿也是目光一凝,被慕容成岭攥住的腕子也不禁颤了一下,她不曾料到慕容成岭竟然会当众这样说。这句话,分明是他不顾自己名声和前途也要护薛真卿周全的宣誓——我秦王府的人,谁敢动! …… 第126章 大婚(上) 慕容成岭从南林猎场公干回来不久,紧接着便是司天监选定的太子大婚的良辰吉日。 曾经,薛真卿等人都以为赵凌云会在大燕太子大婚之夜发动暗袭,亦如当年他尚为晋王之时,洞房花烛夜,祁阳宫被慕容一族所破,一众被驱赶狼狈出逃一般。 不过这回谁都没有猜准赵凌云的心思……潜伏庐阳的几人皆感叹,这个年轻帝王的心思愈来愈难猜。 …… 大燕太子大婚之夜,慕容成岭进宫晋贺之前替薛真卿行了推宫过血,薛真卿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苍白脸色和嫣红礼袍成了鲜明对比。 “殿下不必为了民女自伤贵体。” 薛真卿说着,别开脸去,不看慕容成岭,硬生生将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压了下去。大战临近,她经常拿百里奉公的口头禅来提醒自己“妇人之仁要坏大事”。 慕容成岭放下礼袍的袖摆遮住腕子上包扎的绷带,郑重说道: “在寻到其他可以替你解毒的法子之前,我会信守承诺,每月替你推宫过血。” “也请薛姑娘遵守约定,待峤办完太子大婚、南林围猎两桩大事之后,同我一起去临安,再也不踏足庐阳。” 薛真卿不置可否。慕容成岭也不等她回答,便催促她快快更衣,扮作秦王随侍,一同前往祁阳宫。 薛真卿的内心其实十分抗拒,她怕在相同的地点、相似的喜宴会勾起回忆,剥开赵凌云留给她的旧伤疤。 不过,也知慕容成岭已经对自己起疑,只要能捎带上她的事情,绝不会任她一个人自由行动。所以,也不做无谓的推辞,“诺”了一声,关门更衣。 忽一转念又觉疑惑,为何前几日南林猎场的公干,慕容成岭却没有带上自己,令她还有时间和机会召集潜伏庐阳的西楚旧臣们开会? 薛真卿还没从拉拉杂杂的思绪中找到一个线头,门外慕容成岭已经在催促了。 大燕太子的大婚典礼,兹事体大,决不可迟到。薛真卿遂摇了摇头挥去脑中错综复杂的念头,加快更衣速度。 尽管紧赶慢赶,秦王府的晋贺队伍还是最后一支赶到祁阳宫的,和裕王慕容巍屹一行人正好前后脚。 慕容巍屹一眼便瞥见了跟在二皇兄秦王身后的“薛敬辞”,不禁轻轻嘬了下牙花,紧紧蹙着眉,一副牙疼的模样。趁着司礼监太监收取礼单清点贺礼的时候,一把将慕容成岭拉去一旁,小声说道: “二皇兄这是……哎,今天什么日子,你却把他也一起带来,也不避讳着点儿……” 慕容成岭明白三弟裕王让他避讳什么,但脸上神情却丝毫无所改变,一如既往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慕容巍屹是个榆木脑袋,见二皇兄竟然丁点儿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还以为慕容成岭没有领会自己话里的意思,一跺脚又凑近秦王一步,低声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对你和薛先生的传言已经多多少少传到父皇的耳朵里面,民间富商豪绅养个面首好个娈童倒也罢了。可你是堂堂秦王,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之一,你有癖好,也得藏着掖着点。” “还嫌不够话柄落给东宫做口舌吗?” 慕容成岭坦然一笑,招手把薛真卿唤来身边。 薛真卿正弯腰作揖,对裕王的一礼还未毕,手腕子便被慕容成岭紧紧攥住,接着耳旁响起慕容成岭清朗的声音: “坊间传言又如何?落人口舌又如何?薛先生是我秦王府的人,是不争的事实。” 裕王慕容巍屹来不及去堵二哥的嘴,急得“诶”了一声,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薛真卿也是目光一凝,被慕容成岭攥住的腕子也不禁颤了一下,她不曾料到慕容成岭竟然会当众这样说。这句话,分明是他不顾自己名声和前途也要护薛真卿周全的宣誓——我秦王府的人,谁敢动! …… 第127章 大婚(中) 慕容成岭话音刚落,那屋里两个司礼监的大太监纵是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的,此刻也禁不住怔了怔,愣了须臾,然后迅速缓过神来,面不改色地又埋头清点起礼单和贺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却还时不时侧首斜眼往秦王慕容成岭这边偷瞄,接着又被大太监一声干咳一惊,紧跟着一个眼风扫过来,小太监们又开始继续搬的搬、抬的抬地忙碌起来。 “你就这样去东宫晋贺?”慕容巍屹又扫了眼秦王拉着薛真卿腕子的手,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无奈,叹了口气,接着道,“长幼有序,你是我皇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父皇日后若是怪罪下来,二皇兄可别怪臣弟当初没有提醒你一嘴。” 说完转身就走,可才走出没两步又立马折返了回来,冲着慕容成岭一抱拳,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臣弟还有句话不吐不快。” “父皇交到大皇兄手里的重要差事连续被办砸了三件,虽全非大皇兄一人之过,但父皇重新立储的心思已生。” “谁都知道二皇兄你才是父皇最中意的太子人选,也是天下百姓的民心所向,若当年不是六皇叔等一干鲜卑士族的大力撺掇,今天的东宫之主当是二皇兄。” “如今大皇兄为了挽回圣心,违背自己的心意,求娶汉臣陈祁的丑八怪女儿,他连这样的努力都做得出来,可你却……”说到此处,慕容巍屹侧首扫了薛真卿一眼,又直视慕容成岭的眼睛,“可你却甘愿自毁前途。” 慕容成岭心中自然感激三弟的直言相劝,可惜个中原委无法坦然相告,只能冲他一笑置之: “储君之位本就不是为兄所求。” “我曾经在章载道老太傅的点拨下,对皇兄可以退避三舍,如今也可以顺应自己的本心,继续拱手相让。” 慕容巍屹见劝不动秦王,转而对薛真卿说道: “薛先生,当年老君山一晤,是本王欣赏先生有治世之才,将您介绍给了秦王殿下。并在朝上也力主对老君山山寨进行招安而非围剿。” “可怎料薛先生竟有此般玲珑心思。” “项庄舞剑……不论你对我二皇兄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我在此恳求薛先生,请放眼天下,为百姓们多着想几分。” “大皇兄妒贤嫉能,又常年被鲜卑士族所挟,日后行事难免会有偏颇。只有秦王殿下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而薛先生的存在将会断了我二皇兄的前程。” “若薛先生心中还有天下苍生,若您对我二皇兄当真存有半分真心……那么,为国、为民、为了二皇兄,请薛先生离开秦王府。” 薛真卿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就被慕容成岭一把拉到了身后,高大的身躯成了一堵墙,将令她难堪的裕王慕容巍屹隔开,将犀利的指责挡住。 慕容成岭沉下脸来,正欲阻止裕王继续往下说,皇上身边的高公公奉旨亲自来请两位亲王入席。 高公公何许人也,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他一踏进这间偏殿便觉察出气氛不对 ,再看慕容成岭、慕容巍屹和薛真卿三人的站位,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颔首垂目,不露丝毫好奇,礼节到位地行礼,开口请秦王和裕王入席。 然后又对薛真卿一礼,伸手轻轻拦了拦,道: “还请薛随侍留步。” “您可同其他王爷的随侍们一起去前头金马桥边上的偏殿候着。” 第127章 大婚(中) 慕容成岭话音刚落,那屋里两个司礼监的大太监纵是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的,此刻也禁不住怔了怔,愣了须臾,然后迅速缓过神来,面不改色地又埋头清点起礼单和贺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却还时不时侧首斜眼往秦王慕容成岭这边偷瞄,接着又被大太监一声干咳一惊,紧跟着一个眼风扫过来,小太监们又开始继续搬的搬、抬的抬地忙碌起来。 “你就这样去东宫晋贺?”慕容巍屹又扫了眼秦王拉着薛真卿腕子的手,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无奈,叹了口气,接着道,“长幼有序,你是我皇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父皇日后若是怪罪下来,二皇兄可别怪臣弟当初没有提醒你一嘴。” 说完转身就走,可才走出没两步又立马折返了回来,冲着慕容成岭一抱拳,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臣弟还有句话不吐不快。” “父皇交到大皇兄手里的重要差事连续被办砸了三件,虽全非大皇兄一人之过,但父皇重新立储的心思已生。” “谁都知道二皇兄你才是父皇最中意的太子人选,也是天下百姓的民心所向,若当年不是六皇叔等一干鲜卑士族的大力撺掇,今天的东宫之主当是二皇兄。” “如今大皇兄为了挽回圣心,违背自己的心意,求娶汉臣陈祁的丑八怪女儿,他连这样的努力都做得出来,可你却……”说到此处,慕容巍屹侧首扫了薛真卿一眼,又直视慕容成岭的眼睛,“可你却甘愿自毁前途。” 慕容成岭心中自然感激三弟的直言相劝,可惜个中原委无法坦然相告,只能冲他一笑置之: “储君之位本就不是为兄所求。” “我曾经在章载道老太傅的点拨下,对皇兄可以退避三舍,如今也可以顺应自己的本心,继续拱手相让。” 慕容巍屹见劝不动秦王,转而对薛真卿说道: “薛先生,当年老君山一晤,是本王欣赏先生有治世之才,将您介绍给了秦王殿下。并在朝上也力主对老君山山寨进行招安而非围剿。” “可怎料薛先生竟有此般玲珑心思。” “项庄舞剑……不论你对我二皇兄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我在此恳求薛先生,请放眼天下,为百姓们多着想几分。” “大皇兄妒贤嫉能,又常年被鲜卑士族所挟,日后行事难免会有偏颇。只有秦王殿下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而薛先生的存在将会断了我二皇兄的前程。” “若薛先生心中还有天下苍生,若您对我二皇兄当真存有半分真心……那么,为国、为民、为了二皇兄,请薛先生离开秦王府。” 薛真卿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就被慕容成岭一把拉到了身后,高大的身躯成了一堵墙,将令她难堪的裕王慕容巍屹隔开,将犀利的指责挡住。 慕容成岭沉下脸来,正欲阻止裕王继续往下说,皇上身边的高公公奉旨亲自来请两位亲王入席。 高公公何许人也,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他一踏进这间偏殿便觉察出气氛不对 ,再看慕容成岭、慕容巍屹和薛真卿三人的站位,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颔首垂目,不露丝毫好奇,礼节到位地行礼,开口请秦王和裕王入席。 然后又对薛真卿一礼,伸手轻轻拦了拦,道: “还请薛随侍留步。” “您可同其他王爷的随侍们一起去前头金马桥边上的偏殿候着。” 第128章 大婚(下) 金马桥,远离祁阳宫的核心明光殿,远离东宫,御书房等皇上、皇储经常出行的地方。反倒是靠近当年的冷宫。 薛真卿瞬间脑中闪过一念,难怪赵凌云会放弃在大燕太子大婚之夜进行偷袭,舍弃对大燕慕容一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趁其不备一举夺回庐阳皇都的机会。 大燕皇帝慕容煜除了以仁政闻名于天下之外,他的谨慎也是出了名的。 当祁阳宫的主人还是西楚几位帝王的时候,为方便臣工在散朝后尽快可以同随侍汇合,几十年来随侍们的等候区就设在明光殿的宫前殿及其偏殿。而今却是远离祁阳宫的中心地区。 “我们埋伏庐阳的几个人,真正接近大燕政治核心的其实并无一人,连祁阳宫中如今各座宫殿的实际用途和人员分布都没能了如指掌,如若凌云哥哥今夜起事,未必能够做好接应……”薛真卿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面上不露声色地向高公公长揖称:“是。” “你不用去金马桥那边,”慕容成岭一把拉住薛真卿的手腕,不由分说道,“薛先生与我同去。” 已经行出偏殿殿门的裕王,闻声回头看了眼这边,摇摇头叹了口气,别转身去径自走了,留下高公公略显为难地杵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哈着腰继续俯首抱揖,把在他看来正陷于一时冲动的慕容成岭堵在偏殿里,以防他做出欠思量之举。 慕容成岭不顾高公公的阻拦,在高公公耳畔小声却字字铿锵地说道: “本王说了,薛先生与我同去。” “太子殿下不缺金银珍宝。缺的唯独是对我的‘安心’二字。今夜我带薛先生同往晋贺,便是给他的最好贺礼。” 高公公瞳孔一凝,立刻明白了慕容成岭此举是存心打算自断争储之路。他自幼便跟随慕容煜,感情远超一般主仆,深知慕容煜的所思所想。他能在那年的亚岁家宴奋不顾身替皇上慕容煜挡下刺客一刀,如今便也想替主子保住最中意的后继之人。一向温厚顺从的高公公此刻不怕得罪秦王,竟是寸步不让,堵着慕容成岭的去路。 高公公也压低声音,道: “殿下,就算要送一份让太子安心的新婚大礼,也不必拿薛先生的性命去冒险。” “就怕,太子这头倒是安心了,陛下那里却生出万般不称心。到时候天子一怒,就怕……” 说到此处,高公公故意抬头看了薛真卿一眼,接着说道: “就怕……薛先生会人头落地。” 慕容成岭知道高公公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这一层的利害关系他也思前想后万般斟酌过,最后决定冒险一试是以他对自己父皇的了解,料定这场“赌局”自己有十足的胜算。他打算从此就把薛真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今后就算皇上慕容煜要把人带走也要先过自己这一关。 而凭着自己和母后七分相似的长相,从小就得慕容煜偏爱,他有信心若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进行拉扯,到最后,慕容煜一定会是让步的一方。 于是慕容成岭斩钉截铁地对高公公说道: “本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说罢,便拉着薛真卿往喜宴所设的紫宸殿而去。他拉着薛真卿手腕的手劲儿很大,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薛真卿踉跄着小跑方能跟上。这样一来,薛真卿根本无暇再去反刍当年在这里同赵凌云的过往…… 紫宸殿近,鼓乐声声入耳,殷红灯火渐入眼帘,前头会是怎般光景等着他们俩人……薛真卿觉得此刻的自己似被慕容成岭挟持着一起跳进了旋涡一般。 第128章 大婚(下) 金马桥,远离祁阳宫的核心明光殿,远离东宫,御书房等皇上、皇储经常出行的地方。反倒是靠近当年的冷宫。 薛真卿瞬间脑中闪过一念,难怪赵凌云会放弃在大燕太子大婚之夜进行偷袭,舍弃对大燕慕容一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趁其不备一举夺回庐阳皇都的机会。 大燕皇帝慕容煜除了以仁政闻名于天下之外,他的谨慎也是出了名的。 当祁阳宫的主人还是西楚几位帝王的时候,为方便臣工在散朝后尽快可以同随侍汇合,几十年来随侍们的等候区就设在明光殿的宫前殿及其偏殿。而今却是远离祁阳宫的中心地区。 “我们埋伏庐阳的几个人,真正接近大燕政治核心的其实并无一人,连祁阳宫中如今各座宫殿的实际用途和人员分布都没能了如指掌,如若凌云哥哥今夜起事,未必能够做好接应……”薛真卿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面上不露声色地向高公公长揖称:“是。” “你不用去金马桥那边,”慕容成岭一把拉住薛真卿的手腕,不由分说道,“薛先生与我同去。” 已经行出偏殿殿门的裕王,闻声回头看了眼这边,摇摇头叹了口气,别转身去径自走了,留下高公公略显为难地杵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哈着腰继续俯首抱揖,把在他看来正陷于一时冲动的慕容成岭堵在偏殿里,以防他做出欠思量之举。 慕容成岭不顾高公公的阻拦,在高公公耳畔小声却字字铿锵地说道: “本王说了,薛先生与我同去。” “太子殿下不缺金银珍宝。缺的唯独是对我的‘安心’二字。今夜我带薛先生同往晋贺,便是给他的最好贺礼。” 高公公瞳孔一凝,立刻明白了慕容成岭此举是存心打算自断争储之路。他自幼便跟随慕容煜,感情远超一般主仆,深知慕容煜的所思所想。他能在那年的亚岁家宴奋不顾身替皇上慕容煜挡下刺客一刀,如今便也想替主子保住最中意的后继之人。一向温厚顺从的高公公此刻不怕得罪秦王,竟是寸步不让,堵着慕容成岭的去路。 高公公也压低声音,道: “殿下,就算要送一份让太子安心的新婚大礼,也不必拿薛先生的性命去冒险。” “就怕,太子这头倒是安心了,陛下那里却生出万般不称心。到时候天子一怒,就怕……” 说到此处,高公公故意抬头看了薛真卿一眼,接着说道: “就怕……薛先生会人头落地。” 慕容成岭知道高公公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这一层的利害关系他也思前想后万般斟酌过,最后决定冒险一试是以他对自己父皇的了解,料定这场“赌局”自己有十足的胜算。他打算从此就把薛真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今后就算皇上慕容煜要把人带走也要先过自己这一关。 而凭着自己和母后七分相似的长相,从小就得慕容煜偏爱,他有信心若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进行拉扯,到最后,慕容煜一定会是让步的一方。 于是慕容成岭斩钉截铁地对高公公说道: “本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说罢,便拉着薛真卿往喜宴所设的紫宸殿而去。他拉着薛真卿手腕的手劲儿很大,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薛真卿踉跄着小跑方能跟上。这样一来,薛真卿根本无暇再去反刍当年在这里同赵凌云的过往…… 紫宸殿近,鼓乐声声入耳,殷红灯火渐入眼帘,前头会是怎般光景等着他们俩人……薛真卿觉得此刻的自己似被慕容成岭挟持着一起跳进了旋涡一般。 第129章 妒妇(上) 不出薛真卿所料,当她与慕容成岭双双出现在紫宸殿的时候,霎时便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今天白日里太子妃的加封典礼已经礼成,此刻紫宸殿上的这场喜宴更接近于慕容一族的贺喜家宴,贵胄士族、重要臣工纷纷携家眷同往祝贺太子迎娶正妃。 殿上众人一见秦王殿下牵着一个长相秾丽动魄身材窈窕的男子出现在大殿之上的时候,窃窃私语者有之、吃惊怔愣者亦有之。 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堂上的太子慕容恒峰和皇上慕容煜。 慕容恒峰讶异须臾之后,瞬间满面笑容;慕容煜则是禁不住频频蹙眉,时不时用眼神剜上薛真卿一刀,若不是碍于今夜太子大婚不得杀戮,他巴不得立即将人拖下去问斩。 颜面,天家除了皇权之外最看重的东西之一,慕容成岭身为皇子亲王任性妄为已是荒唐,那他慕容煜便更不可以不顾场合天子一怒,于是,他只得敛了怒容,频频寄语新人、举杯祝酒,将众人的注意从慕容成岭那边移开。脸上笑逐颜开,心中则对误了次子秦王清名和前程的薛真卿杀机暗伏。 礼成,喜宴开席,太子妃陈允儿被送进东暖阁,太子和皇上慕容煜、丞相陈祁坐于陛阶堂上主席,秦王、裕王、六王爷等大燕皇室血脉入座陛阶下右手首席,其余人等各自按序入座。 席间,有人不停斜眼偷偷打量立于秦王身后的这位面生的随侍,慕容成岭索性命人搬来凳子,拉薛真卿入席同坐。几番推辞不过,站着拉扯反倒更是引人注目,薛真卿无奈只得坐在秦王身边。正好背对陛阶主席,但她可以感受身后不时投来的两道目光—— 一道来自慕容恒峰的,充满玩味、意味深长。 一道来自慕容煜的,冷若刀锋,满满的杀意。 同席的夫人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被秦王抬举上桌的“大人”,裕王慕容巍屹重重叹气,阴沉着脸兀自灌酒,六王爷慕容烨倒是大方,脸上不改招牌笑容。 薛真卿坐如针毡,来祁阳宫途中担心过的“旧地旧景勾起旧时忆”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目光之中丝毫无暇想起。 …… 此刻,坐如针毡的还有一人——东暖阁中的太子妃陈允儿。 她的坐如针毡无关不安,而是来自于烦躁和嫉妒。 按着大燕习俗,每日晨昏太医院的女医侍都会给后宫嫔妃请平安脉。当今大燕皇上慕容煜自潜邸至登基之后,后宫始终只有一人,便是先皇后。而自皇后薨逝之后便未再立后,孑然一人。 秦王和裕王亦都尚未婚配,成年后又出宫分府而居,赵璃俐等女医侍请平安脉日日进出的都是东宫。 迄今日为止,太子慕容恒峰没有正式婚配,东宫之中没有嫔妃,不过东宫之中相貌姣好的宫娥倒是被他“祸害”了不少。不过,碍于身份悬殊,太子从没给过任何人名分,也就养在宫中,当个身份特殊级别高些不用干粗活杂活的宫女罢了。 此间诸多宫娥中有一人比较特殊,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 今日的平安脉除了太子妃陈允儿之外便还为怀有身孕的那个宫娥请了。 陈允儿幼时得过一场天花,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满脸麻子。家中长辈见其可怜从小溺爱有加,要星星给月亮,连陈祁膝下独子陈洞锐都被再三叮嘱:让她三分。 但外头对陈允儿的态度和家中对她的态度却简直堪称“冰火两重天”。 其父虽然曾经贵为西楚太尉,不过彼时被广元王掣肘,广元王又挟孝钦帝以令天下,陈祁的兵权旁落,太尉之位徒有虚名,是以,诸达官贵人对他陈祁只不过表面客气,私底下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于是豪门的贵女们也毫不顾忌陈允儿的出身,从不掩饰对麻子陈允儿的不待见。 家中的溺爱令陈允儿养成了嚣张跋扈的个性。 外头的孤立奚落则又让陈允儿落下了心病,慢慢生出了性格中阴鸷、善妒的一面。 她初入东宫时得知有这样一位宫娥的存在。虽然知道日后太子难免三宫六院,也知道宫娥身份低微,即使诞下日后的皇长子,太子也会把孩子抱给作为正妃的自己养,且也不会给生母宫娥名分。但她还是妒火中烧,已将怀孕宫娥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生出除之后快的念头。 皇上慕容煜尊重汉人习俗,同意陈允儿入宫时带上了陪嫁丫头贴身伺候。一同入宫的丫头也是个丑姑娘。但胜在从小跟着陈允儿知道她的心思,颇得主子的信任。 东暖阁里,赵璃俐刚替太子妃请完晚间的平安脉退出房间,阁里坐在喜床床沿上的陈允儿遣退了下人,独留娘家带来的丑丫头。 “你看见刚才那个女医侍的脸了吗?”陈允儿掀开红盖头问贴身侍女,“她跪下给我把脉的时候,我在红盖头下的空隙,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呵,简直是一副狐媚相,我得让太医院给我另外派个医侍来请平安脉。” 贴身侍女又替陈允儿重新盖好红盖头,劝慰道: “主子刚入宫,还是先静观其变稳妥些。” “您以前没去宫中给西康郡主做伴读,难怪识不得刚才那个女医侍。奴婢听人说,她是西楚十八公主。当年西楚孝钦帝逃亡蜀郡的时候半道上失散了,这才留在庐阳成了女医侍。” “她好歹也是个贵女,主子您担心的事儿应该不会发生……” 陈允儿呼啦一下扯下红盖头,嗔怒道: “她算什么贵女?一个宫女找着机会勾引皇上行苟且之事庶出的贱种。” 闻言,贴身侍女瞬间明白了陈允儿为何会对初次见面的女医侍赵璃俐会有这般大的敌意,“宫女庶出”这个身份便是陈允儿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东宫里头在她太子正妃之前不就有这么一位嘛? 侍女遂又宽慰道: “奴婢知道主子担心啥,您才是庐阳真正的贵女,又是太子正妃,那些低贱玩意儿生出的孩子,若是男孩今后还得抱到您跟前养着,得仰您鼻息。” “您不用受怀孕生产之苦,就能做皇长子的母后,也是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至于那个赵医侍,您更该放宽心,奴婢听说裕王殿下正惦记着她呢,纳入裕王府那是迟早的事儿。” “当真?”陈允儿问道。 侍女用力点点头,上前帮陈允儿又把红盖头盖好,只听见 红盖头下陈允儿嘟哝了一句:“谁要便宜儿子,我不会自己生吗?” “主子,时辰不早了,估摸着太子殿下那边快结束了,您缓缓气儿定定神,先别想那些了。” 侍女的话提醒了陈允儿,她让侍女把合卺酒端到床沿不远处的桌上,然后让侍女也退去外间等着太子,自己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紧紧攥在了手里。 …… 第129章 妒妇(上) 不出薛真卿所料,当她与慕容成岭双双出现在紫宸殿的时候,霎时便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今天白日里太子妃的加封典礼已经礼成,此刻紫宸殿上的这场喜宴更接近于慕容一族的贺喜家宴,贵胄士族、重要臣工纷纷携家眷同往祝贺太子迎娶正妃。 殿上众人一见秦王殿下牵着一个长相秾丽动魄身材窈窕的男子出现在大殿之上的时候,窃窃私语者有之、吃惊怔愣者亦有之。 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堂上的太子慕容恒峰和皇上慕容煜。 慕容恒峰讶异须臾之后,瞬间满面笑容;慕容煜则是禁不住频频蹙眉,时不时用眼神剜上薛真卿一刀,若不是碍于今夜太子大婚不得杀戮,他巴不得立即将人拖下去问斩。 颜面,天家除了皇权之外最看重的东西之一,慕容成岭身为皇子亲王任性妄为已是荒唐,那他慕容煜便更不可以不顾场合天子一怒,于是,他只得敛了怒容,频频寄语新人、举杯祝酒,将众人的注意从慕容成岭那边移开。脸上笑逐颜开,心中则对误了次子秦王清名和前程的薛真卿杀机暗伏。 礼成,喜宴开席,太子妃陈允儿被送进东暖阁,太子和皇上慕容煜、丞相陈祁坐于陛阶堂上主席,秦王、裕王、六王爷等大燕皇室血脉入座陛阶下右手首席,其余人等各自按序入座。 席间,有人不停斜眼偷偷打量立于秦王身后的这位面生的随侍,慕容成岭索性命人搬来凳子,拉薛真卿入席同坐。几番推辞不过,站着拉扯反倒更是引人注目,薛真卿无奈只得坐在秦王身边。正好背对陛阶主席,但她可以感受身后不时投来的两道目光—— 一道来自慕容恒峰的,充满玩味、意味深长。 一道来自慕容煜的,冷若刀锋,满满的杀意。 同席的夫人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被秦王抬举上桌的“大人”,裕王慕容巍屹重重叹气,阴沉着脸兀自灌酒,六王爷慕容烨倒是大方,脸上不改招牌笑容。 薛真卿坐如针毡,来祁阳宫途中担心过的“旧地旧景勾起旧时忆”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目光之中丝毫无暇想起。 …… 此刻,坐如针毡的还有一人——东暖阁中的太子妃陈允儿。 她的坐如针毡无关不安,而是来自于烦躁和嫉妒。 按着大燕习俗,每日晨昏太医院的女医侍都会给后宫嫔妃请平安脉。当今大燕皇上慕容煜自潜邸至登基之后,后宫始终只有一人,便是先皇后。而自皇后薨逝之后便未再立后,孑然一人。 秦王和裕王亦都尚未婚配,成年后又出宫分府而居,赵璃俐等女医侍请平安脉日日进出的都是东宫。 迄今日为止,太子慕容恒峰没有正式婚配,东宫之中没有嫔妃,不过东宫之中相貌姣好的宫娥倒是被他“祸害”了不少。不过,碍于身份悬殊,太子从没给过任何人名分,也就养在宫中,当个身份特殊级别高些不用干粗活杂活的宫女罢了。 此间诸多宫娥中有一人比较特殊,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 今日的平安脉除了太子妃陈允儿之外便还为怀有身孕的那个宫娥请了。 陈允儿幼时得过一场天花,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满脸麻子。家中长辈见其可怜从小溺爱有加,要星星给月亮,连陈祁膝下独子陈洞锐都被再三叮嘱:让她三分。 但外头对陈允儿的态度和家中对她的态度却简直堪称“冰火两重天”。 其父虽然曾经贵为西楚太尉,不过彼时被广元王掣肘,广元王又挟孝钦帝以令天下,陈祁的兵权旁落,太尉之位徒有虚名,是以,诸达官贵人对他陈祁只不过表面客气,私底下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于是豪门的贵女们也毫不顾忌陈允儿的出身,从不掩饰对麻子陈允儿的不待见。 家中的溺爱令陈允儿养成了嚣张跋扈的个性。 外头的孤立奚落则又让陈允儿落下了心病,慢慢生出了性格中阴鸷、善妒的一面。 她初入东宫时得知有这样一位宫娥的存在。虽然知道日后太子难免三宫六院,也知道宫娥身份低微,即使诞下日后的皇长子,太子也会把孩子抱给作为正妃的自己养,且也不会给生母宫娥名分。但她还是妒火中烧,已将怀孕宫娥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生出除之后快的念头。 皇上慕容煜尊重汉人习俗,同意陈允儿入宫时带上了陪嫁丫头贴身伺候。一同入宫的丫头也是个丑姑娘。但胜在从小跟着陈允儿知道她的心思,颇得主子的信任。 东暖阁里,赵璃俐刚替太子妃请完晚间的平安脉退出房间,阁里坐在喜床床沿上的陈允儿遣退了下人,独留娘家带来的丑丫头。 “你看见刚才那个女医侍的脸了吗?”陈允儿掀开红盖头问贴身侍女,“她跪下给我把脉的时候,我在红盖头下的空隙,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呵,简直是一副狐媚相,我得让太医院给我另外派个医侍来请平安脉。” 贴身侍女又替陈允儿重新盖好红盖头,劝慰道: “主子刚入宫,还是先静观其变稳妥些。” “您以前没去宫中给西康郡主做伴读,难怪识不得刚才那个女医侍。奴婢听人说,她是西楚十八公主。当年西楚孝钦帝逃亡蜀郡的时候半道上失散了,这才留在庐阳成了女医侍。” “她好歹也是个贵女,主子您担心的事儿应该不会发生……” 陈允儿呼啦一下扯下红盖头,嗔怒道: “她算什么贵女?一个宫女找着机会勾引皇上行苟且之事庶出的贱种。” 闻言,贴身侍女瞬间明白了陈允儿为何会对初次见面的女医侍赵璃俐会有这般大的敌意,“宫女庶出”这个身份便是陈允儿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东宫里头在她太子正妃之前不就有这么一位嘛? 侍女遂又宽慰道: “奴婢知道主子担心啥,您才是庐阳真正的贵女,又是太子正妃,那些低贱玩意儿生出的孩子,若是男孩今后还得抱到您跟前养着,得仰您鼻息。” “您不用受怀孕生产之苦,就能做皇长子的母后,也是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至于那个赵医侍,您更该放宽心,奴婢听说裕王殿下正惦记着她呢,纳入裕王府那是迟早的事儿。” “当真?”陈允儿问道。 侍女用力点点头,上前帮陈允儿又把红盖头盖好,只听见 红盖头下陈允儿嘟哝了一句:“谁要便宜儿子,我不会自己生吗?” “主子,时辰不早了,估摸着太子殿下那边快结束了,您缓缓气儿定定神,先别想那些了。” 侍女的话提醒了陈允儿,她让侍女把合卺酒端到床沿不远处的桌上,然后让侍女也退去外间等着太子,自己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紧紧攥在了手里。 …… 第130章 妒妇(中) 陈允儿紧紧攥着手里的小药瓶,重又掀开红盖头,伸颈探头打量了眼外间,确定没人注意她这边,起身悄悄挪到放着合卺酒的床边小桌,迅速打开酒壶盖子,将小瓶中的粉末倒进酒里,晃了晃瓶身将药粉融匀,又把药瓶往嫁妆的妆匣暗格里一藏。 紧接着,又将房中的鹅梨帐中香换下,就着红烛的烛火点燃妆匣暗格里的一株清香。 做完这些,重新坐回床沿盖好红盖头。 一套动作有条不紊、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没有慌张,仿佛预先排练了好多遍那般。 陈允儿知道太子能娶自己做正妃纯粹出于政治考虑,丝毫没有掺杂情爱因素,哪怕一星半点。她的这副尊容,若想日后有个一子半女来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那么,不使上些手段便无法实现。 “这是南疆那边传来的林邑奇香和秘药,奇香叫作‘华胥合欢’,只需一株便能令吸入之人眼见朝思暮想的心仪之人……而这味秘药则溶于酒水之中无色无味,只要让太子殿下服下,只需一夜,你怀上龙子凤孙并非难事……切记,好好利用,世上已难寻第二味……” 父亲陈祁的叮嘱言犹在耳,今夜便到了实践的时候。 夤夜时分,太子慕容恒峰才醉醺醺慢吞吞地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了东暖阁。 挥退进来伺候的众人,太子连陈允儿的红盖头都不掀,和衣就一头躺倒。新婚夜被冷落,陈允儿不哀也不恼,待屋内焚香氤氲,她幽幽开口道: “殿下,白日里册封大典,晚间又是喜宴,您今日定是累坏了……不过,再怎样,这一杯合卺酒终不能少。” 说着,她任由红盖头覆面,起身摸索着去到床边矮桌旁,摸到了放着加了料的酒壶,端起托盘又一步一挪,摸索着往喜床边回。 慕容恒峰忽然觉得这陈允儿的嗓音甚是好听,听着是个性子软脾气好的软糯娇娘,不由得翻身起来,见她红盖头覆面阻碍视线,在快被窗前脚凳绊到前,起身将将扶住了她。 顺势接过她手中的托盘,还将红盖头一并揭了。 映入慕容恒峰眼帘的根本不是传说中的丑妇,而是一张堪比赵璃俐一般娇俏的脸庞。 他喜不自胜,主动斟上合卺酒,与陈允儿交杯饮下。不多时便觉欲海翻涛,如饿虎扑食般,将陈允儿按倒在喜床上…… 外头守夜的宫人们只听见东暖阁里头传出的声响犹如孟夏时节池塘里的蟾蜍聒噪了一夜。 陪嫁入宫的丑丫头则被那动静弄得羞红了脸。 第二日清早,伺候梳洗的宫人发现,东暖阁里的一双新人,太子慕容恒峰唉声叹气一脸的丧气样,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泛着青……而太子妃陈允儿则是满面春风,“殿下”前“殿下”后地连连招呼着太子,慕容恒峰对她的招呼置若罔闻,最后只冷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陈允儿见太子的冷淡模样,倒是毫不介怀,只淡淡一笑心中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第130章 妒妇(中) 陈允儿紧紧攥着手里的小药瓶,重又掀开红盖头,伸颈探头打量了眼外间,确定没人注意她这边,起身悄悄挪到放着合卺酒的床边小桌,迅速打开酒壶盖子,将小瓶中的粉末倒进酒里,晃了晃瓶身将药粉融匀,又把药瓶往嫁妆的妆匣暗格里一藏。 紧接着,又将房中的鹅梨帐中香换下,就着红烛的烛火点燃妆匣暗格里的一株清香。 做完这些,重新坐回床沿盖好红盖头。 一套动作有条不紊、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没有慌张,仿佛预先排练了好多遍那般。 陈允儿知道太子能娶自己做正妃纯粹出于政治考虑,丝毫没有掺杂情爱因素,哪怕一星半点。她的这副尊容,若想日后有个一子半女来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那么,不使上些手段便无法实现。 “这是南疆那边传来的林邑奇香和秘药,奇香叫作‘华胥合欢’,只需一株便能令吸入之人眼见朝思暮想的心仪之人……而这味秘药则溶于酒水之中无色无味,只要让太子殿下服下,只需一夜,你怀上龙子凤孙并非难事……切记,好好利用,世上已难寻第二味……” 父亲陈祁的叮嘱言犹在耳,今夜便到了实践的时候。 夤夜时分,太子慕容恒峰才醉醺醺慢吞吞地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了东暖阁。 挥退进来伺候的众人,太子连陈允儿的红盖头都不掀,和衣就一头躺倒。新婚夜被冷落,陈允儿不哀也不恼,待屋内焚香氤氲,她幽幽开口道: “殿下,白日里册封大典,晚间又是喜宴,您今日定是累坏了……不过,再怎样,这一杯合卺酒终不能少。” 说着,她任由红盖头覆面,起身摸索着去到床边矮桌旁,摸到了放着加了料的酒壶,端起托盘又一步一挪,摸索着往喜床边回。 慕容恒峰忽然觉得这陈允儿的嗓音甚是好听,听着是个性子软脾气好的软糯娇娘,不由得翻身起来,见她红盖头覆面阻碍视线,在快被窗前脚凳绊到前,起身将将扶住了她。 顺势接过她手中的托盘,还将红盖头一并揭了。 映入慕容恒峰眼帘的根本不是传说中的丑妇,而是一张堪比赵璃俐一般娇俏的脸庞。 他喜不自胜,主动斟上合卺酒,与陈允儿交杯饮下。不多时便觉欲海翻涛,如饿虎扑食般,将陈允儿按倒在喜床上…… 外头守夜的宫人们只听见东暖阁里头传出的声响犹如孟夏时节池塘里的蟾蜍聒噪了一夜。 陪嫁入宫的丑丫头则被那动静弄得羞红了脸。 第二日清早,伺候梳洗的宫人发现,东暖阁里的一双新人,太子慕容恒峰唉声叹气一脸的丧气样,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泛着青……而太子妃陈允儿则是满面春风,“殿下”前“殿下”后地连连招呼着太子,慕容恒峰对她的招呼置若罔闻,最后只冷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陈允儿见太子的冷淡模样,倒是毫不介怀,只淡淡一笑心中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第131章 妒妇(下) 自从太子大婚夜之后,薛真卿处处躲着慕容成岭,她明白秦王对她的情义,也隐约能够感知自己的心弦似总被什么细脚伶仃的情绪冷不丁地拨弄那么一下。 唯有躲着不见慕容成岭,薛真卿方能保持心中平和、坚持当初重返庐阳的初心和目的。 可偏偏避无可避无处可藏,慕容成岭白日里让薛真卿代替了丁聪的位子成了寸步不可离身的秦王随侍,夜间则在薛真卿所居小院的外间搭了一张卧榻,和衣而眠,和薛真卿的卧房仅一墙之隔,薛真卿若想趁着夜色跨出小院必得从慕容成岭的眼皮子底下过。 为了不暴露西楚诸暗装得到身份,她又不得不暂时断了和赵凌云的通信。同时,纵使流觞院掌院、听澜阁阁主各有手段也无法越过秦王慕容成岭向薛真卿传递赵凌云的消息。 断了西楚那头的音讯,薛真卿也没得到片刻清闲,东宫那头总是趁秦王慕容成岭上朝薛真卿在偏殿候驾的时候,差六王爷的暗卫“影子”悄悄送来太子口信,相邀薛真卿东宫一叙。 薛真卿自然无法赴约,直到太子大婚后月余,太子才得见她一面—— 那日,慕容恒峰称病告假,乔装成内侍的模样,趁着慕容成岭上朝之时潜入偏殿拉上薛真卿,不由分说就往僻静无人处去。 薛真卿大吃一惊,以为是皇上趁着慕容成岭不在身边,这就要对她下手,不由得惊呼出声:“松手!哪位公公?我是秦王殿下的随侍,还要在此等候我家主子!” 慕容恒峰回头瞪了薛真卿一眼,继续拉着她往殿外无人处走。 薛真卿见是多日不见的太子慕容恒峰便也不再反抗,乖乖跟在后头走出了偏殿。偏殿里其余等候自家主子散朝的随侍们被薛真卿的呼声惊动,刚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薛真卿已经跟着来人的背影走出了殿门,没有抵抗的迹象,像是刚才那一嗓子只是误会一场,便也按捺下好奇窥探的念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打发时间。 祁阳宫中一处僻静无人之处,慕容恒峰不等薛真卿行礼,便亟亟开口,有些气急败坏道: “都是薛先生你给本宫出的好主意,说甚娶了陈祁的丑八怪女儿便能重新获得父皇的信任。” “如今丑八怪真娶进了东宫,但没见作为汉臣之首的陈祁有在父皇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父皇重用的依旧是本宫那个能干的二弟。即便他在我大婚那日当众把你带进紫宸殿犯了大忌讳,呵,怎奈父皇依旧偏心与他。” “反观我的东宫,倒是被那丑得跟癞蛤蟆似的女人搅得鸡犬不宁!” “本宫让六叔的‘影子’请了先生几回,先生却都躲着不肯相见。莫非……先生也是对秦王动了真情,要帮着自家情郎摆上本宫一道?” 薛真卿听着慕容恒峰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渐渐明白了太子的怒从何来,避重就轻地答道: “太子殿下错怪学生了。并非让避而不见,属实秦王那头看得紧,让分身乏术。” 太子冷哼了一声,斜睨了薛真卿一眼等着下文。 薛真卿接着说道:“皇上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重拾,太子殿下还需多些耐心,需要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慕容恒峰的眼角眉梢随着尾调的上扬也吊梢了起来,嗔怒之色溢于言表,“还要多久?我的东宫快被那个妒妇整成蛤蟆窝了!” 第131章 妒妇(下) 自从太子大婚夜之后,薛真卿处处躲着慕容成岭,她明白秦王对她的情义,也隐约能够感知自己的心弦似总被什么细脚伶仃的情绪冷不丁地拨弄那么一下。 唯有躲着不见慕容成岭,薛真卿方能保持心中平和、坚持当初重返庐阳的初心和目的。 可偏偏避无可避无处可藏,慕容成岭白日里让薛真卿代替了丁聪的位子成了寸步不可离身的秦王随侍,夜间则在薛真卿所居小院的外间搭了一张卧榻,和衣而眠,和薛真卿的卧房仅一墙之隔,薛真卿若想趁着夜色跨出小院必得从慕容成岭的眼皮子底下过。 为了不暴露西楚诸暗装得到身份,她又不得不暂时断了和赵凌云的通信。同时,纵使流觞院掌院、听澜阁阁主各有手段也无法越过秦王慕容成岭向薛真卿传递赵凌云的消息。 断了西楚那头的音讯,薛真卿也没得到片刻清闲,东宫那头总是趁秦王慕容成岭上朝薛真卿在偏殿候驾的时候,差六王爷的暗卫“影子”悄悄送来太子口信,相邀薛真卿东宫一叙。 薛真卿自然无法赴约,直到太子大婚后月余,太子才得见她一面—— 那日,慕容恒峰称病告假,乔装成内侍的模样,趁着慕容成岭上朝之时潜入偏殿拉上薛真卿,不由分说就往僻静无人处去。 薛真卿大吃一惊,以为是皇上趁着慕容成岭不在身边,这就要对她下手,不由得惊呼出声:“松手!哪位公公?我是秦王殿下的随侍,还要在此等候我家主子!” 慕容恒峰回头瞪了薛真卿一眼,继续拉着她往殿外无人处走。 薛真卿见是多日不见的太子慕容恒峰便也不再反抗,乖乖跟在后头走出了偏殿。偏殿里其余等候自家主子散朝的随侍们被薛真卿的呼声惊动,刚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薛真卿已经跟着来人的背影走出了殿门,没有抵抗的迹象,像是刚才那一嗓子只是误会一场,便也按捺下好奇窥探的念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打发时间。 祁阳宫中一处僻静无人之处,慕容恒峰不等薛真卿行礼,便亟亟开口,有些气急败坏道: “都是薛先生你给本宫出的好主意,说甚娶了陈祁的丑八怪女儿便能重新获得父皇的信任。” “如今丑八怪真娶进了东宫,但没见作为汉臣之首的陈祁有在父皇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父皇重用的依旧是本宫那个能干的二弟。即便他在我大婚那日当众把你带进紫宸殿犯了大忌讳,呵,怎奈父皇依旧偏心与他。” “反观我的东宫,倒是被那丑得跟癞蛤蟆似的女人搅得鸡犬不宁!” “本宫让六叔的‘影子’请了先生几回,先生却都躲着不肯相见。莫非……先生也是对秦王动了真情,要帮着自家情郎摆上本宫一道?” 薛真卿听着慕容恒峰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渐渐明白了太子的怒从何来,避重就轻地答道: “太子殿下错怪学生了。并非让避而不见,属实秦王那头看得紧,让分身乏术。” 太子冷哼了一声,斜睨了薛真卿一眼等着下文。 薛真卿接着说道:“皇上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重拾,太子殿下还需多些耐心,需要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慕容恒峰的眼角眉梢随着尾调的上扬也吊梢了起来,嗔怒之色溢于言表,“还要多久?我的东宫快被那个妒妇整成蛤蟆窝了!” 第132章 祸水(上) 听完太子慕容恒峰的半是嗔怪半是倾诉的讲述,薛真卿终于明白,慕容恒峰怒从何来,也不由得对赵凌云千里之外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钦佩至极。 不出赵凌云所料,西楚叛臣陈祁之女陈允儿果然有让大燕宫闱后院失火的品性和能耐。 原来,洞房花烛夜的“华胥合欢”只能算是开胃小菜,此后有着越来越多的“硬菜”,陈允儿等着一一给太子慕容恒峰呈上。 第一道“硬菜”便是更换东宫所有宫人。 大燕皇上慕容烨的后宫只有先皇后一人,自先皇后薨逝,此后未再续弦,鳏居十余载,因此,偌大的祁阳宫,太子正妃陈允儿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主理后宫的第一人。 她不等自己把太子正妃的宝座坐热便迫不及待地对东宫的宫人进行了大换血。理由十分充分,让慕容恒峰找不出半点反驳的余地。 陈允儿指出:摘星楼坍塌后,太子受伤被抬回东宫,此后便突发疫病,疫病迅速蔓延宫中,又由出宫采办的宫人将疫病传播到庐阳民间,酿成了此前的庐阳封城惨剧,让大燕人口锐减,税赋受到重创。 疫病起自东宫,自然是宫中有人欲对太子不利。太子若有任何差池都将是国祚不稳。何况此间疫病还祸及民间、重创国库。谋逆之人包藏祸心之大,造成恶果之巨,罪无可恕。如今一时半会儿揪不出始作俑者,而皇上偏偏又有仁慈之心,不对东宫所有宫人进行严刑拷问,那么,为今之计,更换所有宫人将是最好的办法,如此,既维持了皇上的仁政又能肃清东宫隐藏的祸患。 太子正妃此言一出,立即大刀阔斧地对东宫宫人进行了大换血。在人员选择上,陈允儿更是亲力亲为一一面试选拔。经她挑选的宫人,除了身家清白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长相颇为抱歉。 如今除了身怀六甲的那个宫娥,东宫再难找出有半点姿色的人来,于是,东宫被太子比喻成了“蛤蟆窝”。 薛真卿心底发笑,脸上却摆出一副凝重神情,蹙眉道: “这些还需殿下多多忍耐,且让太子妃三分,只等陛下对您圣恩眷顾,坐稳这储君之位,何愁日后身侧没有美艳娇娘相伴?”言罢又揖了揖。 气急败坏的慕容恒峰根本不等她一礼毕,指着薛真卿的鼻子,又道: “等等等,你和六皇叔都只会叫本宫等!你知道吗,父皇现在不让我出宫,把我圈在祁阳宫里。我天天不是上朝面对一堆半朽老臣,就是回东宫面对一群歪瓜裂枣。” 薛真卿把腰弯的更低,深深俯首行礼,劝太子多加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慕容恒峰也知此刻别无他法,唯有隐忍,遂将怒气怨气发泄完,幽幽长叹一声,道: “现如今唯有每日晨昏太医院来人给陈蛤蟆请平安脉的时候,本宫的眼睛才能不遭罪。幸好太医院就这么一个女医侍,不然,又要被蛤蟆精换个丑的来。” 薛真卿知道慕容恒峰说的女医侍正是赵璃俐。按照赵凌云的布局,她本该说服赵璃俐与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周旋于裕王与太子之间,成为掀起大燕皇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风波的重要棋子。怎奈,赵璃俐和胡万钧情深义重,说什么也不愿按照赵凌云的安排行事,成了赵凌云的棋盘上不受控制的独一枚。 就在薛真卿分神想起十八公主赵璃俐的时候,太子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帮本宫想想,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出宫玩玩?这些时日着实憋闷得慌!” 薛真卿沉吟片刻,却无权宜之计,便答: “容学生回头同六王爷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请殿下稍安勿躁,再忍耐些时日……” “啧!”一听见忍耐二字,慕容恒峰刚又欲发作,只见不远处一队禁军行来,考虑到自己告了病假休沐,又正穿着内宦的衣饰,若被认出传到父皇慕容烨的耳朵里难免又要被父皇所不喜。于是低声嘱咐薛真卿一句:“别让本宫等太久!”便匆匆绕道回东宫。 太子走后,薛真卿看看日头,已快到散朝时分,便把赵璃俐、太子、陈允儿这些纷纷杂杂的人和事抛诸脑后,且不作深思,连忙赶回明光殿偏殿候着秦王慕容成岭。 谁知她这一“不深思”却酿成大祸…… 第132章 祸水(上) 听完太子慕容恒峰的半是嗔怪半是倾诉的讲述,薛真卿终于明白,慕容恒峰怒从何来,也不由得对赵凌云千里之外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钦佩至极。 不出赵凌云所料,西楚叛臣陈祁之女陈允儿果然有让大燕宫闱后院失火的品性和能耐。 原来,洞房花烛夜的“华胥合欢”只能算是开胃小菜,此后有着越来越多的“硬菜”,陈允儿等着一一给太子慕容恒峰呈上。 第一道“硬菜”便是更换东宫所有宫人。 大燕皇上慕容烨的后宫只有先皇后一人,自先皇后薨逝,此后未再续弦,鳏居十余载,因此,偌大的祁阳宫,太子正妃陈允儿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主理后宫的第一人。 她不等自己把太子正妃的宝座坐热便迫不及待地对东宫的宫人进行了大换血。理由十分充分,让慕容恒峰找不出半点反驳的余地。 陈允儿指出:摘星楼坍塌后,太子受伤被抬回东宫,此后便突发疫病,疫病迅速蔓延宫中,又由出宫采办的宫人将疫病传播到庐阳民间,酿成了此前的庐阳封城惨剧,让大燕人口锐减,税赋受到重创。 疫病起自东宫,自然是宫中有人欲对太子不利。太子若有任何差池都将是国祚不稳。何况此间疫病还祸及民间、重创国库。谋逆之人包藏祸心之大,造成恶果之巨,罪无可恕。如今一时半会儿揪不出始作俑者,而皇上偏偏又有仁慈之心,不对东宫所有宫人进行严刑拷问,那么,为今之计,更换所有宫人将是最好的办法,如此,既维持了皇上的仁政又能肃清东宫隐藏的祸患。 太子正妃此言一出,立即大刀阔斧地对东宫宫人进行了大换血。在人员选择上,陈允儿更是亲力亲为一一面试选拔。经她挑选的宫人,除了身家清白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长相颇为抱歉。 如今除了身怀六甲的那个宫娥,东宫再难找出有半点姿色的人来,于是,东宫被太子比喻成了“蛤蟆窝”。 薛真卿心底发笑,脸上却摆出一副凝重神情,蹙眉道: “这些还需殿下多多忍耐,且让太子妃三分,只等陛下对您圣恩眷顾,坐稳这储君之位,何愁日后身侧没有美艳娇娘相伴?”言罢又揖了揖。 气急败坏的慕容恒峰根本不等她一礼毕,指着薛真卿的鼻子,又道: “等等等,你和六皇叔都只会叫本宫等!你知道吗,父皇现在不让我出宫,把我圈在祁阳宫里。我天天不是上朝面对一堆半朽老臣,就是回东宫面对一群歪瓜裂枣。” 薛真卿把腰弯的更低,深深俯首行礼,劝太子多加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慕容恒峰也知此刻别无他法,唯有隐忍,遂将怒气怨气发泄完,幽幽长叹一声,道: “现如今唯有每日晨昏太医院来人给陈蛤蟆请平安脉的时候,本宫的眼睛才能不遭罪。幸好太医院就这么一个女医侍,不然,又要被蛤蟆精换个丑的来。” 薛真卿知道慕容恒峰说的女医侍正是赵璃俐。按照赵凌云的布局,她本该说服赵璃俐与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周旋于裕王与太子之间,成为掀起大燕皇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风波的重要棋子。怎奈,赵璃俐和胡万钧情深义重,说什么也不愿按照赵凌云的安排行事,成了赵凌云的棋盘上不受控制的独一枚。 就在薛真卿分神想起十八公主赵璃俐的时候,太子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帮本宫想想,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出宫玩玩?这些时日着实憋闷得慌!” 薛真卿沉吟片刻,却无权宜之计,便答: “容学生回头同六王爷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请殿下稍安勿躁,再忍耐些时日……” “啧!”一听见忍耐二字,慕容恒峰刚又欲发作,只见不远处一队禁军行来,考虑到自己告了病假休沐,又正穿着内宦的衣饰,若被认出传到父皇慕容烨的耳朵里难免又要被父皇所不喜。于是低声嘱咐薛真卿一句:“别让本宫等太久!”便匆匆绕道回东宫。 太子走后,薛真卿看看日头,已快到散朝时分,便把赵璃俐、太子、陈允儿这些纷纷杂杂的人和事抛诸脑后,且不作深思,连忙赶回明光殿偏殿候着秦王慕容成岭。 谁知她这一“不深思”却酿成大祸…… 第133章 祸水(中) 薛真卿提着袍摆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往偏殿赶,唯恐耽误秦王慕容成岭散朝。 薛真卿心想:慕容成岭在庐阳疫病封城,南门暴乱那天已经对自己起疑,又经东宫大婚一场闹剧,此后,除了上朝近乎寸步不离地让她跟着。倘若被慕容成岭看到自己没在偏殿乖乖候驾,难免又是一场旁敲侧击的盘问。 待薛真卿赶回偏殿的时候,却见其他官员的随侍皆尚在偏殿。只不过,他们从殿内纷纷转移到了殿外候驾自己主子。因为已经过了该散朝的时间,却不见来人召唤,生怕耽误时辰便纷纷跑到殿外候着。 毕竟已是暮春夏初时节,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不禁沁出薄汗,阳光耀眼,渐渐有了夏日的风貌。偏殿前的随侍们,一个个占着殿前檐下的阴凉位置。正午的日头高悬头顶,屋檐的阴影逐渐变得短小,先前在偏殿内的随侍们已经将凉快地儿占了个尽。 薛真卿只能站在了日头下面,不多时已是香汗淋漓。抬手拭汗的时候终于听见内宦传话,让这群随侍去跃马桥前空地等候。 一干人被日头烤了大半个时辰都跟蔫了的白菜似的,强打起精神,拉拉杂杂往跃马桥赶去。薛真卿更甚,她比这些人跑了更多路也多晒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此刻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不觉脚下竟有了几分踉跄。 行至半途有人快步朝着他们迎面走来。走在前头的随侍纷纷驻足行礼。那人目不斜视掠过人群在薛真卿快要晕倒时将将扶住了她。原来是慕容成岭不顾秦王身份,屈尊降贵,一散朝便自己往随侍们所在的偏殿赶来。 高大的身躯挡住正午的骄阳令薛真卿稍稍清明了些神志。 “今日商议要事散朝晚了,”慕容成岭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往后日子越发炎热,你无需赶往跃马桥,本王自来偏殿。你候着就行。” 这些随侍虽对太子大婚那晚秦王的骇世惊俗之举略有耳闻,但终究因为没有目睹,始终存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此时亲眼见到,纷纷暗自后悔方才对薛真卿的冷眼和挤兑,生怕他一状告到秦王跟前,枕头风一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又想回头同薛真卿示好作揖,又着急忙慌赶去跃马桥候驾,蛇鼠两头左右为难的表情着实好笑。 不过薛真卿和慕容成岭没心思搭理这班人,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走远。 祁阳宫外上马车回府之时,老御史颜馥节堪堪赶来:“秦王殿下请留步,下官有要事相商。” 慕容成岭让薛真卿上马车里等着,自己则同颜御史在车外说起了今日朝上之事。 起先薛真卿还在奇怪为何今日慕容成岭不避着她谈论朝政,隐隐约约听完两人的谈话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谈话内容明日便会昭告天下,无关机密。慕容成岭没有必要瞒着自己。 只闻颜御史直截了当切入正题,问慕容成岭道: “陛下君无戏言、一诺千金,既然当朝已经答应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那么我们做臣子的便没有不给的道理。只是今年开春一场疫病封城,导致大多数佃户错过春耕,前两年立朝迁都之时又免了三年赋税,就怕拨粮给了北魏之后,咱们大燕境内就得面对粮荒。” 慕容成岭: “颜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本王也正忧心此事。” “我朝大举迁都之后,国库本就不够充盈,前年连续两度与林邑交战于南疆,军费耗资巨大……此后又遇知虚先生开坛讲课的踩踏事故、摘星楼坍塌牵出户部工部贪墨大案,接连从国库里拨出了不少银两作抚恤才得以安抚民心。”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遭打头风,偏偏一场疫病又接踵而至……本就余粮不足,如今又拨出这些救济北魏,就怕此间万一有外敌侵扰,军粮都成问题。” “那么,秦王殿下可有应对之策?”颜馥节问道。 慕容成岭沉吟良久,才开口答道: “适才六王爷提出的方案其实未必不可一试。” 御史颜馥节又问: “难道真要把果树、棉、桑这些都拔了种粮食作物?” 慕容成岭低低“嗯”了一声。 马车里的薛真卿能听见颜老御史的叹气声和语重心长的一句: “若真要施行改经济作物为粮食作物还需谨慎推行,一怕百姓们不理解,二怕中间官员暴力执法甚至徇私枉法……下官斗胆说句犯忌讳的话,前朝灭国之际强硬推行的‘改稻为桑’便是前车之鉴。” “哎,眼下还有南林围猎,秦王殿下能者多劳,下官的话还请殿下放在心上。” 听着颜御史和秦王的对话,薛真卿想起了几月前赵凌云的木鸢传书,此间提到过故意不答应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赌的就是大燕皇帝慕容煜会拨粮支援北魏,图的就是大燕国库捉襟见肘和民间大乱。 赵凌云赌赢了,这次薛真卿却没了从前那种胜利之后单纯的快乐。 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被卷入狂澜的无辜之人越来越多…… 当年与赵凌云在冷宫墙头凌霄花下惊鸿一瞥的眉眼在薛真卿的脑海里渐渐淡去,变得陌生,变得再难描摹……如今,想到赵凌云一手执棋的模样隐约觉得脊背发凉。 第133章 祸水(中) 薛真卿提着袍摆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往偏殿赶,唯恐耽误秦王慕容成岭散朝。 薛真卿心想:慕容成岭在庐阳疫病封城,南门暴乱那天已经对自己起疑,又经东宫大婚一场闹剧,此后,除了上朝近乎寸步不离地让她跟着。倘若被慕容成岭看到自己没在偏殿乖乖候驾,难免又是一场旁敲侧击的盘问。 待薛真卿赶回偏殿的时候,却见其他官员的随侍皆尚在偏殿。只不过,他们从殿内纷纷转移到了殿外候驾自己主子。因为已经过了该散朝的时间,却不见来人召唤,生怕耽误时辰便纷纷跑到殿外候着。 毕竟已是暮春夏初时节,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不禁沁出薄汗,阳光耀眼,渐渐有了夏日的风貌。偏殿前的随侍们,一个个占着殿前檐下的阴凉位置。正午的日头高悬头顶,屋檐的阴影逐渐变得短小,先前在偏殿内的随侍们已经将凉快地儿占了个尽。 薛真卿只能站在了日头下面,不多时已是香汗淋漓。抬手拭汗的时候终于听见内宦传话,让这群随侍去跃马桥前空地等候。 一干人被日头烤了大半个时辰都跟蔫了的白菜似的,强打起精神,拉拉杂杂往跃马桥赶去。薛真卿更甚,她比这些人跑了更多路也多晒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此刻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不觉脚下竟有了几分踉跄。 行至半途有人快步朝着他们迎面走来。走在前头的随侍纷纷驻足行礼。那人目不斜视掠过人群在薛真卿快要晕倒时将将扶住了她。原来是慕容成岭不顾秦王身份,屈尊降贵,一散朝便自己往随侍们所在的偏殿赶来。 高大的身躯挡住正午的骄阳令薛真卿稍稍清明了些神志。 “今日商议要事散朝晚了,”慕容成岭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往后日子越发炎热,你无需赶往跃马桥,本王自来偏殿。你候着就行。” 这些随侍虽对太子大婚那晚秦王的骇世惊俗之举略有耳闻,但终究因为没有目睹,始终存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此时亲眼见到,纷纷暗自后悔方才对薛真卿的冷眼和挤兑,生怕他一状告到秦王跟前,枕头风一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又想回头同薛真卿示好作揖,又着急忙慌赶去跃马桥候驾,蛇鼠两头左右为难的表情着实好笑。 不过薛真卿和慕容成岭没心思搭理这班人,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走远。 祁阳宫外上马车回府之时,老御史颜馥节堪堪赶来:“秦王殿下请留步,下官有要事相商。” 慕容成岭让薛真卿上马车里等着,自己则同颜御史在车外说起了今日朝上之事。 起先薛真卿还在奇怪为何今日慕容成岭不避着她谈论朝政,隐隐约约听完两人的谈话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谈话内容明日便会昭告天下,无关机密。慕容成岭没有必要瞒着自己。 只闻颜御史直截了当切入正题,问慕容成岭道: “陛下君无戏言、一诺千金,既然当朝已经答应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那么我们做臣子的便没有不给的道理。只是今年开春一场疫病封城,导致大多数佃户错过春耕,前两年立朝迁都之时又免了三年赋税,就怕拨粮给了北魏之后,咱们大燕境内就得面对粮荒。” 慕容成岭: “颜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本王也正忧心此事。” “我朝大举迁都之后,国库本就不够充盈,前年连续两度与林邑交战于南疆,军费耗资巨大……此后又遇知虚先生开坛讲课的踩踏事故、摘星楼坍塌牵出户部工部贪墨大案,接连从国库里拨出了不少银两作抚恤才得以安抚民心。”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遭打头风,偏偏一场疫病又接踵而至……本就余粮不足,如今又拨出这些救济北魏,就怕此间万一有外敌侵扰,军粮都成问题。” “那么,秦王殿下可有应对之策?”颜馥节问道。 慕容成岭沉吟良久,才开口答道: “适才六王爷提出的方案其实未必不可一试。” 御史颜馥节又问: “难道真要把果树、棉、桑这些都拔了种粮食作物?” 慕容成岭低低“嗯”了一声。 马车里的薛真卿能听见颜老御史的叹气声和语重心长的一句: “若真要施行改经济作物为粮食作物还需谨慎推行,一怕百姓们不理解,二怕中间官员暴力执法甚至徇私枉法……下官斗胆说句犯忌讳的话,前朝灭国之际强硬推行的‘改稻为桑’便是前车之鉴。” “哎,眼下还有南林围猎,秦王殿下能者多劳,下官的话还请殿下放在心上。” 听着颜御史和秦王的对话,薛真卿想起了几月前赵凌云的木鸢传书,此间提到过故意不答应北魏大鸿胪傅抱瑾的求粮,赌的就是大燕皇帝慕容煜会拨粮支援北魏,图的就是大燕国库捉襟见肘和民间大乱。 赵凌云赌赢了,这次薛真卿却没了从前那种胜利之后单纯的快乐。 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被卷入狂澜的无辜之人越来越多…… 当年与赵凌云在冷宫墙头凌霄花下惊鸿一瞥的眉眼在薛真卿的脑海里渐渐淡去,变得陌生,变得再难描摹……如今,想到赵凌云一手执棋的模样隐约觉得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