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堂》 第1章 媒婆的嘴骗人的鬼 景德镇汇聚天下名瓷。 明月坊产的瓶罐碗碟,虽然说不算个中翘楚,在全国倒也能叫上号。 坯房坐落山坳,由三面瓦房组成。 内院空地设有晾晒架,摆着数十条一字木质坯板。 刚成型的坯件在坯板上面列开,白花花的,隔几寸便放一件。 因为山中不时传来莺啼燕鸣,远看就像一行行白鸟,停在枝丫上。 院中有条小道。 五十出头的媒人,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沿着小道匆匆前行。没走几步,就撞见一名伙计,挑着不子往廒间送。 不子是做瓷器的原料,一块块码成方砖,着呆板的白,但经过拉坯、利坯,形状便变化万千,上釉、煅烧之后差别更甚。 个别成了稀罕物件,少量裂开作废,大多平常普通。 恰如众生。 媒人费劲地侧过水桶般的身子躲过不子,又遇上另一个伙计,挑着晾晒好的坯子,不知去往哪里。 她还琢磨这作坊瓷货照常有进有出,看不出破落,就被后来的伙计吹胡子瞪眼地吼了。 “你什么人,在坯房里乱跑,把坯子弄坏了,赔得起吗?” 媒人忙摆手。 “是你们二小姐让我来的,找你们三小姐英慈姑娘有要紧事。” 伙计听到“英慈”的大名,眼里怒意立即化成讨好:“三姑娘在泥房。” 泥房专管练泥和陈腐泥料。 顶有瓦檐,边上没门。 靠比半人高不了多少的砖墙,隔开几个劳作区。 媒人甩着胖乎乎的屁股还没进到里面,就嗅到一股浓烈的泥土香气。 一名年龄比她更大的婆子,踉踉跄跄地出来,揉着胸口叫唤。 “活阎罗啊,吃人不吐骨头。” 瞅到媒人,那婆子发黄的眼珠一震,不知是同情还是惊讶,叹着气摇了摇脑袋,又骂骂咧咧离开。 仿佛泥房里藏着妖魔鬼怪。 媒人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踮起脚往里一看,却见铺着大青石的地面上,一名少女在踩泥。 卷起的裤腿上沾到了不少白泥,已经风干,竟然没有她的小腿和脚白。 只是那好看的脚一点都不嫩,每一根弓起的脚趾都饱含力道,像是马上就要发射的弩。 手指颀长但粗粝,指甲短短,缝里还有泥。 倒是生了一张端庄的芙蓉面,但那眼珠子里的光,又亮得有些过分。 媒人左顾右盼,没发现“活阎罗”,松了口气,走到英慈面前,笑道。 “英慈姑娘,我是张妈,看着你长大的,今儿听你二姐的,给你说媒来了。我手头的这些男子都是人中龙凤,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 “谢谢张妈。”英慈依然不紧不慢地踩泥。 制瓷“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单单一个踩泥也讲究颇多,必须得“三道脚板两道铲、莲花盘、菊花心”。 只见白泥花瓣似的在她脚下展开,没多会儿,一摊烂泥就变成莲座形状,衬得泥土上方的她更加清俊,活像去年斗瓷大会上获胜的白瓷观音。 “这几天日头好,作坊上上下下都在赶工,你别介意。” 张妈想到英慈二姐给的银子,压下不满,拿出几张画像,先展开第一张,清了清嗓子道。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说我的。这是张员外家的大少爷,今年二十三,长得英俊潇洒,就像那画中人……” 英慈瞥了眼画像:“满脸麻子像是画师手抖,往纸上泼了墨,果然此人只能画上有。” 张妈干咳两声:“风流倜傥赛诗仙。” 英慈会意:“比李白还喜欢去烟花巷喝酒、砸银子。” 张妈慌忙辩解:“男人么,逢场作戏算能耐。” 英慈若有所思:“但女子逢场作戏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世上任何买卖都是你情我愿,唯独这桩买卖,买家被称赞,卖家被诋毁,不公平地流传了千百年。是道德沦丧还是人性扭曲?” “看来姑娘不喜欢张员外。”张妈尴尬地拿出另一幅画像,“陈老爷的堂弟如何?为人沉稳、疼爱孩子,镇守后山,统领三千万弓箭手。” “比普通男子重两倍,自然稳沉,比我过世的爹更年长、又有两双儿女,能不疼爱孩子?至于那三千万弓箭手,怕是扎了人就丢枪器械、一命呜呼的蜜蜂。”英慈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位将螯刺大将军不是应该给女王蜂暖床榻么,吃饱撑着找什么女人?” 张妈咽了口唾沫,亮出最后一画像:“赵县令家侄子深受朝廷重视,曾……” 英慈终于停下脚:“先后错手杀死两任妻子,去年才被逮进监狱,的确可算被朝廷重视。前几日,他家人花了五十两银子将他保出来,他就迫不及待想娶杀第三任妻子?张妈你是觉得我话多了,该被剐?” 张妈结结巴巴:“这……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他痛改前非,不再随便杀人了,你看我去他家几趟,也只是……挨了两次巴掌。哎哟,我说三姑娘,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怎么那么多?” 英慈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夺过张妈手里的画像。 “我从小就跟着爹娘做买卖,知道‘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自然会做些查验。倒是你收了我二姐银子,又去收这些歪瓜裂枣的银子,替他们说话,放到战场上可是双面细作,要杀头的。” 张妈又气又羞,伸长脖子,嘴硬地嚷嚷:“小姑娘怎么说话呢,难不成你要杀我头?来来来。” “那倒不必,只要你退回二姐给的银子。”英慈冲她伸出手,掷地有声道,“她挣的那几个银钱,是替人抄书得的,可不是大风刮来,年纪轻轻眼都花了。” “三姑娘你欺人太甚!” “那我拿着这三幅画像去牙行说理去。不知牙行会长以为的‘门当户对’,和你以为的‘门当户对’是不是一回事,牙行准不准媒人跟女方要了银钱,又跟男方要,或者还跟无关的其他人要。”她卷起画像,作势要收起来。 “张妈,动作快些,你现在害我误了工,按照瓷器价格算,应多收你半两银子,若是再耽搁一刻钟,十两银子我也不敢收了。若是不能按时交出官窑订的龙凤瓷碗,我全家人头落地,找不到身子,只能排着队天天夜里找你哭咯。” “你你你……”张妈差点没气晕,这才知道之前走掉的婆子为什么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叫“活阎罗”。 怪不得男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英家三姑娘读了点书,说话虽然细声细气,字字却比碎瓷片还厉害,戳到人身上,那是能溅血三尺的。 张妈咬着牙从袖子里掏出银子,不舍地摸了几把,又狠心闭着眼多拿出半两银子,扔到英慈脚下。 “等着当老姑娘,你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明月坊马上就要成英非俊家的,看你到时候还嚣张什么!” 她抢回画像,逃也似地离开。 英慈捡起银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到泥堆上,继续深深浅浅地踩着:“不劳你操心,明月坊有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化险为夷。” 话音刚落,伙计就大呼小叫着跑来,两只破了洞的泥鞋差点没飞到她脸上。 “三姑娘,大事不好了!” 第2章 打错了人 原来英慈她娘在街上买布,忽然晕倒,被好心人送回宅子。 宅子和作坊离有几里地,等英慈汗淋淋地赶到家,她娘已经喝过二姐英莺熬的黄芪汤,在正房躺下睡了。 二姐替娘掖好被子,放下床帏,把她拉到屋外,气哄哄地说:“还不是碰到英非俊,被他说了几句风凉话。” 英非俊是英慈大伯的儿子。 她该死的堂兄。 那厮仗着同辈里没有其他男丁,一直念叨明月坊迟早是他的,眼巴巴地等着英慈爹驾鹤归西。 哪知道英慈爹生前把烧瓷技术全传给了英慈。 不光是作坊里的那些烧灰配釉、踩泥抳料、刻花补釉…… 英慈还跟着作坊外的人开山采矿、碎石舂石、制浆制不……将七十二道工吃透,做出的青花瓷人人叫好。 窑场看火的把桩师仗着年长有经验,老向送坯件的伙计收孝敬,但听说是明月坊三姑娘亲手做的瓷器,脸上立马堆笑,求着伙计能在烧成开窑后,给他留个“残缺的次货”。 因此英慈爹病逝后,明月坊自然而然到了英慈手上。 英非俊仿佛遭受背叛,先是一懵,而后火冒三丈、抓心挠肝。 恰逢这一年明宪宗驾崩,他儿子朱佑樘登基。 新帝勤于政事、躬行节俭,“禁内府加派供御物料”“罢营造器物”“减供御物品”,御窑厂都差点没被废了,民间作坊更是举步维艰。 明月坊却刚招了伙计,扩作坊、产新瓷,窟窿搞得比摊子大,欠下许多债款。 英非俊立即搭上几名债主。 当着街坊邻里的面提出先替她垫债,若是她在半年后的斗瓷大会上落败,再勉为其难,用十文钱买下明月坊。 暗地里逮着机会对她娘冷嘲热讽。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慈冷笑两声,找了根手腕粗的木棍藏在袖子里,奔出门,上街找英非俊算账。 英非俊当然不会在原地等着挨揍,晃晃悠悠去了百凤楼。 酒楼依山而建。 飞檐斗拱下挂着的一只只大红灯笼,犹如开在苍翠绿树间的朵朵鲜花,与不远处昌江河潺潺的流水声一起,成为文人墨客倚楼观赏的风景。 连《静夜思》都背得磕磕绊绊的英非俊,也缺啥补啥地附庸风雅,大白天登楼,喝酒吃肉,还找了几个姑娘在边上弹唱《琵琶行》。 英慈出门太匆忙,没功夫换男装,被小厮当做吃醋的大房,拦在楼外。 听曲都听出耳朵茧,才见英非俊打着酒嗝、眯着眼睛,和几名纨绔互相搀扶着,从酒楼里出来。 他穿了身显眼的银底绣暗花锦袍,侧过脸,对身边人说着不堪入耳的笑话。 下一刻,两名醉汉都被台阶绊倒,爬了半天起不来,便狗一样滚到路边树下,吐了一地,又去扒裤子小解。 英慈跟在后头,恶心地扭过头。 可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英非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慌张地四下张望,追到一条小巷子,才又逮到那抹银色身影。 此刻另外几名纨绔不在,就剩英非俊一人。 酒气冲天,脚下不稳,意识模糊…… 刚好下手。 英慈从袖子里放出一截棍棒,悄无声息地朝英非俊靠近。 “你这个没把的贱货,还敢进明月坊?那是我的地盘!” “二叔挣的啥都属于我。你妈就是一只下不出蛋的老母鸡,只会咕咕咕。吵死人!” “你和你的两个姐姐都是迟早要泼出去的粪水!”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犹如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英慈只觉得脑子发热,咬紧牙关,用力朝他后脑勺敲去。 然而对方却没有晕倒,只是闷叫一声,捂住脑袋回过头。 那人不是英非俊。 恰巧和他穿了一样的衣裳。 同样奢华醒目的锦袍,英非俊穿着是狗屎裹蜜。 到了这男人身上,却只能衬出他半分美貌。 立领上用金银丝线勾成的两朵牡丹,本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都被那羊脂玉般的肌肤,以及精雕细琢的五官夺了光彩。 男人的醉态也与英非俊有着云泥之别。 英非俊,你踹他一脚还怕弄脏鞋底。 面前这一位,丹凤眼半敛,漆黑如墨的瞳子微微涣散,氤氲着浪子的桀骜不驯,俊脸泛出的一层薄霞透出少年的无辜与破碎,只叫人心痒痒地想借机轻薄。 是景德镇首富之子聂子元。 英慈知道自己激动之下打错了人。 非但没有内疚,反而把棒子当做洗衣杵,抡得虎虎生风,对着他的背又来了几下。 哐哐哐。 一次比一次重,恨不得当场把他揍进地缝。 因为这厮做了件事,比英非俊更可恶。 害得如今她只能找那些坑蒙拐骗的媒人,帮忙卖了自己,用嫁妆替明月坊化解危机。 若是说现在她身处地狱,那聂子元就是牛鬼蛇神、黑白无常。 死有余辜! 聂子元却一脸懵,边躲边叫:“姑娘,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下如此狠手?” 英慈这才想起她当时见他,为了潜进百凤楼,贴了胡子、画了粗眉、装成男人,相貌与现在截然不同。 他并未认出她。 不觉莞尔。 “这位公子,小女子见你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忍不住掐指一算。三日内,你将遭遇水难,所以我用棍子将你衣裳敲烂,意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助你化险为夷。”她摊开手,“买棍子一两银子,击打一次,苦力费一两银子,一共二十两银子,不谢。” 聂子元听闻此言,顿时浮出了然之色,扬起嘴角,擒住她手腕,往自己怀中带。 “景德镇还有不认识我聂子元的人?姑娘定是见我英俊潇洒、年少富有,芳心暗许,特意制造机会与我接近。其实姑娘花容月貌,哪需用棍棒袭击,一个秋波,足以让我望风而降。” 英慈见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匆匆将他推开:“公子说这些甜言蜜语做什么,话跑百里也不值钱,你是首富之子,不会想赖账?” “姑娘果然认识我。”聂子元打了个酒嗝,又文绉绉地抱起双拳,“不知姑娘高姓大名,不如我以陪姑娘上元节看花灯抵债?” “小女子身子弱,不敢夜间出行,就不劳烦公子了,有银子就行。”英慈糊弄道,“对了,刚刚公子拉小女子手腕,袖子脱了线,请再付一两银子,小女子好找到同色线缝补。” “那春分出来赏花如何?其他姑娘愿意花三十两银子与我同游。”聂子元对她眨了眨眼,“姑娘和我有缘,去掉我该给你的,只需九两银子,若天气好,我还可以送你桃花酿两杯,外加桃花诗两首。” 英慈本意是让聂子元不追究她打人的事,如今算是达成目的,本应不再恋战,可见这无耻废物如此能说会道,她又忍不住张嘴争个输赢。 “小女子听说聂子元出手阔绰,在百凤楼对着烟花女子都能一掷千金,没想到会贪图穷人的小钱。” “错,我只是贪图姑娘的美貌。我挥金如土,是用银子可购买世上有价之物,姑娘如此清新脱俗,实属无价之宝,怎么能用银两玷污,我宁愿被玷污的是我。” 听得英慈直想把他当场杖毙,然而前面说过打他是为了化解水难,她没收到银子,自然不能再用棍击“嘉奖”,只能咬着牙生生忍住。 还要继续与聂子元斗嘴,就远远瞅见二姐拖着一条腿慢腾腾朝这边走来,大概是怕她打死英非俊、追过来拉架劝架,赶紧收起棍子。 “聂公子见笑,我又穷又丑,顶多值三千两银子。至于沾污一说,更是没头没脑,若是让旁人听了,定会误会我攀龙附凤。万一小女子因此名声受损,公子可是要赔上终身呢。算了,自古男子多薄情,小女子不敢强求公子做什么,今日已经身心俱疲,先走一步,改日差人登门拜访,向公子要欠款。” 说罢她拧起裙摆,飞也似地跑开。 转身那刻,明艳如花的笑颜化作冷脸。 没瞅见她身后的聂子元,同样消散了眼里的酒意,等她跑到转角处,才纵身踏上巷子旁的瓦檐,蜻蜓点水般急速跟了过去。 第3章 祝英台与钓金龟 英慈绕了条小道,故意从二姐身后出现,拍了拍她的肩。 “二姐,在这里做什么?” 二姐吓了一跳,懊恼地抓住英慈,上上下下一顿搜,从她袖子里摸出木棍,就跟碰到烫手山芋似的,急急扔到一边。 “你还敢装!大姑娘家,青天白日跟人在大街上动手?” 英慈知道二姐熟悉她的性子,也懒得藏着掖着了:“我没用刀枪,已经算好了。小时候英非俊吵不赢我,就把我推倒在地。如今他天天花天酒地,路都走不稳,我天天和泥踩泥,身上有的是劲儿,还怕打不过他?” “胡说!不怕被捕快抓了去?” “英非俊得罪那么多人,谁怀疑区区一个弱女子。况且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的是暗棍,不会被人逮到把柄。” 说到这儿,她想起自己虽然出了口气,但英非俊分毫未伤,不知在哪里活蹦乱跳呢,多少有些懊恼。 二姐无奈地摇摇头,拉着英慈回家:“别在英非俊身上花功夫了,还明月坊的债要紧,待会儿我再陪去见王妈,看她手头有没什么才俊。” 顿了顿,又叹气:“现在只有委屈你了。女人怎么就这么苦,不嫁人被别人家欺负,嫁了人被自家人欺负。” 这点英慈也清楚。 当年她爹娘心疼大姐,舍不得女儿远嫁,就找了个上门女婿,也就是英慈大姐夫。 这姐夫进门后跟佛似的,自己儿子女儿吃喝拉撒全然不管,偶尔心情好了,才撸起袖子去哄孩子睡觉,可没唱完一句童谣,就倒床上,睡得那叫一个比猪还死。 呼噜声震天。 向她爹娘伸手要钱却痛快得很。 唯一的用处是她爹过世的时候,大姐夫抬了棺,外人知道大姐有男人,孩子不是拉屎拉出来的。 二姐喜欢看话本子,没事就坐在院子摇椅里,将《梁祝传奇》摊开放脸上,边晒太阳边想着那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情爱,见大姐成婚后四年,像是忽然老了二十岁,还称赞大姐夫性子好、不打她、是良配…… 心登时碎了。 话本子里的痴男怨女,原来全是骗人的! 这世上只有懒男傻女。 她把上门说亲的全拒之门外。 这一来流言四起。 姑娘到了年纪不嫁人,怕是生性放荡,早就尝过千百男人滋味。 跟伙计、姐夫,甚至父兄,怕是不干不净。 那其他男人摸她一把不是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么? 隔壁村子就有个二十岁姑娘,就是这样被逼得上了吊,尸身扔山坡上,被雨水冲烂了,露出一截截惨白骨头,还有人指指点点—— 看,这老女人被我们说中,就是做了缺德事,才羞愧自尽。 二姐只能装病。 又怕装重了,连累英慈也嫁不出去,便谎称自己摔了腿,留下病根,出门都得拖着脚走路。 这才叫媒人和那群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消停。 英慈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了臭水的棉花。 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越想越觉得,流言就是男人威逼利诱女子成亲的手段,惹得女子不嫁不是,非得到他们家作牛作马才叫贤良淑德。 她不愿走大姐舍己为人的贤妻路,也不愿走二姐躲躲藏藏的憋屈路。 为了明月坊上下一百多口人,她即便是卖自己,也要卖个物有所值、大权在握。 于是正色道:“二姐,王妈那边有没有有银子没脑子的男人?” 还没等到二姐的回答,就窥到不远处飘过一抹银色衣角,多半是聂子元跟踪。 英慈怕被他发现她和二姐的关系,另生事端,急忙拉着二姐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两名小厮正往道上铺红毯,几名孩童跑到边上点鞭炮。 在震天的噼里啪啦声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过来。 正中是座雕花大轿,轿子后方是十名抬着檀木箱子的大汉,前方有四名年轻貌美的姑娘,挥动长袖,往空中撒夹着银叶子的牡丹花瓣。 行人疯狂地叫着去捡:“这是哪家公子娶亲?” “真是没见过世面,谁娶亲这么寒碜。”撒花姑娘抬起头,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我家公子乃苏州冯家大公子冯睿智,不过是到景德镇明德书院念书,让你们沾沾喜气罢了。” 轿中的冯睿智似乎也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掀开用珍珠串成的窗帘,露出一张年少任性、生了一颗红色泪痣的脸。 他身着竹绿色绣花锦袍,发间插有翡翠虎纹簪,十根手指,有八根都戴着不同颜色的玉指环。 从轿厢内的檀木匣子里,抓过一把金叶子扔出窗外,而后皱着眉,咚地一声关上车窗。 “贱民嚷嚷个屁!人人都有,抢什么枪,别吵到大爷睡觉!” 这下哄抢的人不再作声,一个个却更加兴奋,差点没跳到空中翻跟斗。 英慈看准时机钻进人堆里,摸了一张银叶子,又指示二姐捡脚下的金叶子。 “二姐,明德书院是什么?在哪里?” “当今皇不是倡导勤俭吗,州学下设了个明德书院。山长是告老还乡的翰林院学士,招收能人异士做教习,专门纠正纨绔子弟的骄奢习气。若是学子在书院表现良好,可被推举进入国子监。你表兄还被书院录取了呢,可惜他生了一场大病,近日是不能入学了。” 二姐还没摸到金叶子,就被一名四五十岁的肥硕妇人,用屁股顶开。 那妇人咬了口金叶子,见上面留了牙印,绿豆眼里顿时光芒四射,嘴上却讥笑道。 “什么明德书院,就是纨绔堂,集齐了一群败家子。这些人在一起,学什么勤俭节约?只会比谁家银子多,谁更能玩。这世道真是疯了,疯了。” “大娘,这是我先看到,我二姐先出手的。你守点规矩。”英慈力气大,不怕那妇人个高,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金叶子,塞进自己袖中,拉了二姐又冲到其他地方,继续捡宝贝。 边捡边算。 “这姓冯的只是上学,就花这么多银子,买大轿三两,雇轿夫两百文、撒花姑娘四十文,加鞭炮、金银叶子……怎么也得超过十两。” 她忽然抬起头,眼睛熠熠生辉。 简直大喜过望。 明德书院若是所有学子都像这姓冯的,有银子没脑子,岂不是她挑选夫婿的乐土? “二姐,我要效仿祝英台,女扮男装去纨绔堂……读书!” 第4章 鸟不拉屎的书院 明德书院设在景德镇北面那片山上,比媒人介绍的螯刺大将军驻兵之地更偏远。 报道最后一天,英慈将头发挽了个髻,扎了块网巾,用白布在胸上裹了几圈,换上灰扑扑的短衫长裤,随意收拾几样随身物件,打好包袱便匆匆赶路。 深秋昼短夜长。 转眼太阳咸蛋黄似的滚到地下,天空中逐渐被黑墨铺满,野兽发出威慑十足的嚎叫。 她不免有些心慌,跑了半里路,借着月光,终于看到写着“明德书院”四个大字的牌匾,正要停下来歇息,就被抬着轿子的轿夫撞开。 “哪里来的穷小子,没长眼睛吗,快让!” 原来是冯睿智的轿夫把他送到书院,这才下山。 “明明是我先站在这里,你们走路不看吓到我,理应赔偿一两银子。”英慈冷哼一声,伸手抓住轿夫。 然而后面又来了几匹骏马,骏马上坐着的人都抱着一床厚褥子,仿佛溢出的云朵,将他们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刹那间马蹄飞扬、烟尘滚滚,她只能松手放开轿夫,挡住鼻子嘴。 一名身材壮实的白发老头,跟着那些骑马的人,拉着板车从她脚边跑过。 板车上堆放着长木块,上面雕着的蝙蝠等物栩栩如生,似乎是被拆掉的床榻,木块边缘还有斧头砍过的痕迹。 老头边跑边抱怨。 “什么破书院,竟然不让学子自己带床带褥子。” 骑马的几个纷纷回头应和。 “章管家说得对,书院寝舍那么小,还没少爷平时睡的床宽。” “少爷要垫十床褥子,褥子下面若是有米粒,都能硌得他睡不着觉。” “少爷可怜哦,为什么非要跟老爷、夫人吵架,被送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床板就在镇上卖掉,拿一点银子跟夫人交差,剩下的我们喝酒呗。” “也不知道夫人看了银子,会不会后悔。” “肯定会哭一场。” 英慈却听得眉开眼笑,想起了自己要代替表哥进纨绔堂读书时,二姐紧张的模样。 “你要效仿祝英台,去纨绔堂钓金龟?” “只需一个月,我就能和纨绔们打成一片,而后告诉他们,我有个表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愁他们不争着见我、娶我,奉上彩礼和万贯家产。” 她瞅了瞅二姐,见对方表情微妙,试探着问:“二姐,你以为我坑蒙拐骗,配不上他们?” 二姐呸了一声,揉着她的头道:“我是装腿瘸,不是胳膊往外拐。我担心那些个纨绔,烂泥巴扶不上墙。” “烂泥多省事。不用碎石,就能直接沉淀、塑形、淬火,做成上好瓷器,摆上台面,扶它上墙那叫浪费。” 英慈就不信了,自己一双妙手能扛过七十二道工序,做出好用又好看的瓷器,却不能让纨绔化腐朽为神奇? “自古女子一直都在等,等长大,等嫁人,等相夫,等教子……可刚嫁人就被称为‘新娘’。二姐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大道理都隐晦在个别字词里。‘新娘新娘’就是新的娘。意思是教子之前,必须先成为丈夫的‘新’娘,得先教他们这些龟儿子怎么做人。女子其实不能等,而是应该主动出击。” 二姐瞠目结舌:“那你进纨绔堂不应该当学子,应该当教习。” 英慈握拳明志:“我可没有桃李天下的情怀,只想当那河东狮,将其中最富有、最没脑子的,纳入血盆大口。” 同样是上了三年私塾,同样是看话本子,同样是跟爹一起制瓷,为什么就英慈一个人像只风火轮,干劲满满地呼呼转? 还一肚子的鬼点子,似乎能干出点名堂。 这家如今也只能指望她这个年龄最小的了。 二姐万千思绪不知怎么表述,最后汇成一句话:“你她娘的真是个人才。” 一阵阴风将英慈的思绪扯回当下,接着一道白影忽然飘到她跟前。 高高瘦瘦的少年提着灯笼,俊秀的脸隐匿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眼被火光衬成红色,阴恻恻地盯着她。 声音缥缈,仿佛不属于活人。 “来人可是杜焕义?” 英慈怔了怔,想起自己是顶替表兄来的,便抱拳行礼,沉着嗓子应了声:“正是在下。” “我是你的同窗邬陵,因为你迟迟没报道,教习派我来接你。” 邬陵提着灯笼在前面为她引路。 他个子不高,长袍垂过脚跟,脚步又轻,仿佛在地上飘。 “今儿个晚了,我先带你去寝舍休息。” 恰逢银月隐入乌云,微弱的火光只能照清邬陵和英慈脚下那一小块地方,稍远一点,便影影绰绰,看不清附近有什么房屋,更别提寝舍。 英慈不禁想起坊间传闻,山野里经常有妖狐鬼怪出没,它们专门扮成美少年,把人骗到角落掏心吃肺。 于是紧紧盯着邬陵的影子,看它是不是真的。 但还是觉得寒气刺骨,身子越来越冷,于是开口为自己壮胆。 “邬陵你多久进的书院,和哪些人交好,知道书院最富有最没主意的人是谁,能不能引荐给我?” “我今日才进书院,刚拿到学子名录,其他事也不清楚。” 邬陵刚说完,旷野里就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不似女子,也不是野猫,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什么东西胆敢在我面前作祟?” 英慈刚厉声骂出口,便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少年哇哇大哭着,蹿过来抓住她的手。 “你是新来的同窗么,听我的,赶紧逃。” “这里没有茅厕,没有浴堂,没有熏香,没有歌女……” “只有臭烘烘的男子跟你挤一起睡觉,晚上鼾声不断,犹如雷鸣。” “真真是地狱,人过得猪狗不如!” 他还要控诉,就被两名大汉抬起胳膊架走,紧接着,远处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 英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怎么回事?” “进了明德书院,除非完成学业,或者教习允许,才能离开,若是自己偷跑,会被送进惩戒堂。”邬陵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扑闪起来,照得一张脸阴晴不定,“焕义兄千万别做这种蠢事。” 英慈警觉地问:“惩戒堂做什么的?” “和县衙一样,罚人的法子多着呢。” “若是学子受伤,他们的父母岂会坐视不理?不把书院拆了?”英慈禁不住皱了皱眉,想到老虎凳、辣椒水。 “来这里的学子,个个生性顽劣、骄奢淫逸,父母奈何不了他们,所以才交给书院管教,嘱咐教习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否则家业迟早会被他们败光,更有甚者祸害全族。怎么,焕义兄你……”邬陵眼里流过一丝诧异。 英慈怕被拆穿身份,清了清嗓子笑道:“这点我当然知道,更知道这些父母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他们真不怕孩子死,不如买口棺材放家里,还花那么多银子,把孩子送进明德书院做什么。” “焕义兄说的是,只是别让教习听到,不然有苦果子吃了。”邬陵略略点了点头,用灯笼指了指前方,“你的寝舍到了,其他人都已经分好房,就剩你一个,这里难得安静舒适,好好歇着。” 那是一座茅草屋,门用几根没削去树叶的树枝绑成,歪歪扭扭,且缝隙比手指还宽。 风一吹,门拍得哐哐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碎裂。 英慈终于明白刚才那名红衣少年为什么要哭着逃跑了。 别说花天酒地的纨绔,就连她这种经常跟着白土行干粗活的人,闻着发湿发臭的茅草,还有泥巴墙上的牛屎味儿,都难以忍受。 “这里真的能住人?不是开玩笑么?若是刮风下雨或者遇到猛兽怎么办?这条件是不是与学子们之前的住所相差太大?书院不讲求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哪里有矫枉过正来得快。焕义兄,你放心,我听教习说昨天这里修缮过。”邬陵刚说完,屋顶的茅草就塌了,掉进屋内,屋子上方顿时出现两个大洞,月光全透了进去。 “这屋顶可能是有点问题,不过房梁一等一的结实。赶在下雨前,自己补几堆茅草就是。”邬陵不紧不慢地补充,然而话音未落,月亮就钻进云层,转眼电闪雷鸣、水流如注,房梁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 英慈变成落汤鸡,看向邬陵,她的沉默声如洪钟。 邬陵手中的灯笼也灭了。 他面不改色地捋起挡在眼前的湿淋淋发丝,甩了下头:“焕义兄,你到我的寝舍先将就一晚,明天再告诉教习,让他找人修缮。” 第5章 冤家路窄 英慈浑身湿透,自然不想在男人面前更衣,若是不小心,提前暴露了女子身份,接下来的戏可就没得唱了—— 毕竟和纨绔们相处,跟烧瓷一样,需要慢火细熬,若是一开始就火力过猛,那坯子不就裂了。 于是捂着头,一溜烟跑进茅屋。 “不必麻烦,来明德书院就是修身养性,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挺好。我今夜就在这里,找个不漏水的地方睡。” 她见床还没湿,急忙坐上去,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长衫。 忽然几名撑着伞的男子,争先恐后地冲了进来。 “这里是茅房?坑在哪里?” 英慈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下一刻,疯了般,七手八脚收好裹胸布,藏到身后。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邬陵慢悠悠地过来了,作势拦了一下:“这里是单人寝舍,茅房还在修建。” 几名男子边收伞,边和之前那名红衣少年一样,生气地叫嚷。 “这么大个书院,竟然还没修好茅房?我们交那么多银子,都去哪里了?” “都找了半天了,就这里最破。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就是,爷儿愿意在这里撒尿,是这破地方的福气,明天若是教习怪我们,我们就找冯公子出头。” 达成一致后,他们也顾不得有没有旁人,纷纷去解裤子。 这帮穿着光鲜亮丽的家伙,还不如明月坊做苦力活的伙计斯文。 英慈黑了脸,只能收了包袱,冒雨跟邬陵去他的寝舍。 那间房比茅草屋略大,外墙坚固一些,里面不漏水,但是里面床都没有,只有一套破旧的桌椅,所有人都睡在木地板铺的褥子上。 怪不得邬陵说她那茅草屋不错,好歹有张坐上去没垮的床。 离门最近那人被惊扰,抓起身边的鞋子,狠狠朝英慈扔去。 “找死啊!什么破书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原来是过路就撒钱的冯睿智。 他此时已脱掉显眼的竹绿色锦袍,穿着白色里衣侧躺在床上。手指上的玉环也取了下来,十指光秃秃的,衬得整个人像是清贫书生。 只是脸上的那颗红色泪痣,宛如朱砂,依然透着戾气。 因为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来明德书院带了十口大箱子,还有四名仆从,恨不得把家都搬过来,哪知书院规定他们只能使用书院提供的物件,就连平日耍的龙泉宝剑,都给他暂存到书院东边的库房里。 冯睿智憋了一肚子气,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终于有点倦意,又被推门声吵醒,忍不住爆发。 英慈偏过头,接住那只奇臭无比的鞋,本想扔回去砸他肚子,但初来乍到,不想惹事,便忍着没有发作,轻轻给他放回去。 邬陵介绍道:“睿智兄,这位是新同窗,杜焕义,焕义兄,今夜要借住一宿。” “邬陵你少嘚瑟,谁跟你是兄弟?这东西长得跟娘儿们似的,深更半夜混到我们寝舍,肯定是对大爷我不安好心!”冯睿智骂着摩挲拳头,猛地从床上坐起,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英慈本想着刚进书院少惹事为妙,但也知道若是今天让姓冯的给唬住,往后她的日子就难过了。 见冯睿智脚边放了一只铁盆,在夜里亮闪闪的,拿起来,对着盆底就是一拳头,只听到哐当一声,那盆上顿时留了个指印清晰的大坑。 而后又在冯睿智惊讶的目光中,用手指将凹下去的部分戳回去,还原成之前的样子。 压低声音道:“这位同窗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寝舍漏水,明日就会搬走。大家有缘才能聚在一起,吵到你是我不对,但也请你体谅体谅他人。我确实打娘胎生出来就娘,可偏偏不喜欢听人说我娘,听到就手痒。” 冯睿智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像是看怪物似的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气呼呼地侧过身子扯过被子,挡住脸:“晦气!” 屋子里另一名男子,本来正旁若无人地坐在桌前挑灯读书,听到英慈的声音,立即扭头站了起来。 他的脸还没褪去少年人的稚嫩,颧骨略显圆润。 眼比普通男子更大,仿佛漆黑绒布上载满星子,目光迎上英慈,就笑得弯弯,就差摇尾巴了。 “竟然是恩公!” 英慈这才想起当初聂子元害她沉船的时候,瞅见一个男人石头似的往下坠,她顺手捞起了他,把他喝进去的水全压了出来。 男人自称是褚奇峰,坚持要报恩,但她想着这人因为自己被连累,怎么能索要报酬,所以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留下姓名。 没想到如今在明德书院狭路相逢。 似乎不是件好事? 于是敷衍了两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别叫我恩公了,叫杜焕义就行。” 褚奇峰的脸涨得通红,慌忙上前抓住英慈的袖子,严肃地辩驳道:“恩……焕义,你救了我的命,还说不足挂齿。你可以高风亮节,但我不能忘恩负义。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呢。往后你有什么要我做,尽管开口。” 英慈没料到他如此热情,尴尬地笑着甩开手:“客气客气。” 屋子里第四人转过身来,淡淡开口了。 “杜焕义?兄台的面貌好生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英慈循声望去,见到景德镇首富之子聂子元躺在最里处,勾起嘴角,一双眼半明半昧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玩味的表情,不知为何,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 她脑袋里嗡嗡作响,顿时绷紧了后背。 当然见过。 男装见过,女装也见过。 此时应该如何应对? 脑子飞快地绕了几道弯,她才想起此刻自己此刻是杜焕义,不是用棍子打他的姑娘,就干干脆脆承认了。 “聂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四日前,我们在百凤楼见过。” 第6章 娘又咋地 那日英慈负气答应英非俊参加斗瓷大会。 一扭头,就打探到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为了证明自己才是英家独苗,非要赢过英慈,不惜重金从御瓷厂请了“瓷圣”石多鱼。 石多鱼制瓷,与英慈极为相似,七十二道工序,不光是监督,还会一样不落地参与。 最终成品胎质细腻,温润如玉。 釉下青花勾勒的轮廓栩栩如生,与填入其中的釉上彩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民间传它价值十万钱。 据说先皇朱见深送给挚爱万贵妃赏玩的斗彩鸡缸杯,就是他亲手制作而成。 不过,世上的瓷各有长处和弱点。 先皇和当今皇上纵然是父子,喜好也不尽相同。 英慈就不信斗彩瓷唯它独尊了。 苦苦思索,终于想起她爹过世前曾提过有一祖传秘方,唤作海天瓷,按照此方做出的瓷薄脆如花瓣,虽只有青色,釉却涂得层层叠叠,仿佛海天相连、波谲云诡。 她立马在老宅里翻找,却发现她爹用来放重要物件的檀木匣不见了,慌忙跑去问二姐。 二姐又找了大姐,才知道去年除夕,大姐夫在赌坊玩,输了十两银子,被债主上门讨债,便把那匣子抵了出去。 英慈差点没气死。 这不是大姐夫第一次干这种事。她爹指望上门女婿能帮忙撑起明月坊,哪知道他就是来砸场子的。 难不成要明月坊一百多口人跟着他要饭? 她抓起菜刀就去追大姐夫。 正秦王绕柱绕得麻溜呢,大姐就跌跌撞撞奔过去,拖住英慈的腿,念叨着你砸死他我就会变成寡妇、我一双儿女——大柱和二丫就没爹了。 英慈忍不住回骂,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爬,这样的爹拿来干吗,给大柱和二丫闹心吗。 二姐真怕闹出人命,赶忙过来拉架,好话歹话说了半天,把她手中的菜刀给劝下来,又带着英慈四下打听,终于知道那檀木匣辗转几次,到了聂子元手里。 可这聂子元是景德镇首富之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普通老百姓哪有机会见到? 大姐夫见姐妹俩犯愁,得意洋洋提出聂子元与百凤楼的花魁“百花醉”相好已久,可以通过“百花醉”见到聂子元,还自告奋勇带路。 英慈可不给他花天酒地的机会,又抓了菜刀,提起大姐夫衣领,向他强要了半两银子,而后手起刀落—— 割了大姐夫的胡子,贴自己下巴上,女扮男混进百凤楼。 百凤楼灯笼夜里全部点燃,在风中无声摇晃,以密集的红尘微光,与高高在上的星空争辉,却始终不及那轮倚在楼后的冰轮皎洁怡人。 院中摆满了昙花、金茶花、迷迭香…… 不少花是高价从外地运来,争奇斗艳,染得院子里的看客衣鬓飘香。 被簇拥其中的“百花醉”,青雀头黛描出柳叶眉,山燕脂花汁染粉涂面,青丝仿若乌云堆砌,慵慵懒懒,插了一支金枝玉叶桃花簪。 月白色长裙绣满银线,在银辉下闪着粼粼波光。 仿若水上仙、月中神。 抱着琵琶,掩住半张脸,缓缓吟唱小曲。 把英慈看呆了。 英慈在女子中也算万里挑一的美人,身形比“百花醉”还娇弱些,却远不如“百花醉”来得妩媚—— 眼眸湿润,仿佛姣花照水,随时都会垂下两颗金贵豆子,笑起来,红唇微翘,犹如春花初绽,只是看着似乎都能嗅到扑鼻的香气。 怪不得王公贵族花大钱来这里看她呢。 英慈若是个男人,也恨不得把“百花醉”娶回家,藏被窝里,天天看上一万遍。 不过要接近“百花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男人们若想与她隔着半透的绣花屏障说几句话,最少要花五两银子,若是去“百花醉”的闺房里小酌一杯,更要砸出千金、力压众人。 英慈两手空空,自然不能参与竞争,便饶有兴味地看着达官贵人们亮出家底、互相倾轧,最终还是聂子元财大气粗—— 人没出面,就让他的小厮铁子用千两黄金砸得其他公子哥唉声叹气。 “百花醉”挡着半张脸,羞怯地笑着提了裙摆起身回闺房。 英慈也出了院子,绕到后墙。 她大姐夫没银子进楼,正蹲那儿嚼着咸肉片,“听”热闹呢。 英慈指挥他以肉身引开看守的狗,而后把跟他要来银两置办的铁钩子,甩到“百花醉”窗台上,挂牢了,蹑手蹑脚地往上爬。 本想着等聂子元进入“百花醉”的闺房,便跳进屋,拦下他索要海天瓷秘方,可左等右等,隔着窗户那指缝宽的缝隙,却只看到屋内的“百花醉”背对着她看账本。 难不成聂子元不能人道,所以故意让小厮夜夜买“百花醉”,自己却不过来? 她失望至极,打了个呵欠,突然看到“百花醉”起身准备就寝,那身段竟然比在院子里瞅着高了许多,就算放到男子里也是鹤立鸡群。 当“百花醉”利落地褪下月白色衣裙,英慈的视线随着那块白料子下滑,更是手一抖,差点没从窗上掉下去。 掠过宽阔的肩可以窥到的平坦胸脯,结实有力的修长小腿,脚踝和青筋凸起的大脚…… 怎么看都不像是女人! 她的心咯噔一跳。 欲迎还拒、羞羞答答的女儿态居然是假的! 那么仙儿那么美居然是男人! 那聂子元岂不是有龙阳之癖? 英慈越想越离谱,忍不住打了个嗝,慌忙捂住嘴。 “百花醉”被惊动,抓起裙子转身朝这边走来,英慈不敢与他对视,七手八脚顺着绳子往下滑,脚尖刚触地就收了铁爪子。 见脚边有野猫出没,慌忙学猫叫了两声,而后猫着腰猛跑。 跑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 “百花醉”被戳穿身份,应该是他和聂子元紧张才对,她怕个什么啊。 于是又昂头挺胸,折回百凤楼。 在门口等到天微微亮,终于见到聂子元的小厮铁子,陪着一位公子哥出来。 那公子哥身着玄色箭袖,手里摇着一柄黑面川扇,扇钉上挂了个海榴罂木坠。 五官仿佛是画师精心勾勒而成,唇红齿白,眼若点漆,让人不由得想起《洛神赋》里所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若不是英慈知道“百花醉”是男子,都要夸他和聂子元“金童玉女”了。 此刻只觉得荒谬。 好不容易才收住胡思乱想,走到那男子跟前,抱拳。 “聂公子,在下有要事相求,你前些日子从福来当铺买的那只黑檀木盒,能不能转让给我。” 聂子元睡眼惺忪,慵懒地扬起唇角。那笑也和“百花醉”一样,颠倒众生。 “稀罕,从来只有我买别人的东西,竟然有人买我的东西,你准备出多少?” “十文,不过,等斗瓷大会结束,明月坊债务还清,我可将明月坊挣得利润的一成分给你。”聂子元像是听到世上最搞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十文,你怎么不去抢!” 铁子吆喝着把她赶到一边:“你小子喝醉了想闹事吗?别以为我家公子出手大方,就把他当冤大头,滚远点。” 英慈皱皱眉,只能挑明了:“聂公子,你也不想心上人的真实身份被人知道。” 铁子脸色骤变,要去掐她衣领:“你什么意思?” 英慈不以为意地笑笑,学了几声猫叫。 聂子元收起川扇,扇骨相撞,发出哗的一声脆响。 他丹凤眼依然眯着,但瞳孔黑不见底,隐隐地冒出一股杀气:“看样子,这位兄台是要强买强卖?” “哪里哪里,做买卖哪有一锤定音的,可以讨价还价嘛。聂公子若是想通了……”英慈看了眼不远处河面上,还有游船点着灯笼,牌匾上写着描金的“西子”二字,便伸手指了指,“明天亥时,西子船上见。” 然而翌日她准时登船,却远远窥见聂子元站在岸上,迟迟不过来,接着又见铁子鬼鬼祟祟,对聂子元比画着什么。 接着西子船就开始下沉…… 还好她会游泳,不然真就没命了。 后来英慈穿女装用棍子打了他,他对她的态度又完全不同,就像个普通纨绔。 难道他是故意对女子示好,掩饰自己的奇特癖好? 这人真是心怀叵测,心狠手辣啊! 千万不能与他为敌。 好在英慈已决定钓金龟,直接用银子拯救明月坊,想来不会再与聂子元有什么纠葛,于是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聂公子你放心,如今我已不需要那匣子,至于沉船和‘百花醉’的事,也不再跟你计较。咱们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在明德书院的日子,就好好相处。” 聂子元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打算在明德书院待几日?” 他是在威胁自己? 也是,她亲眼看见了,却没有拿到证据,说出来,估计也没人会相信。 可口头上绝不认输,挑眉笑道:“我想待几日就待几日,聂公子有什么意见?难道说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还是怕生出龌龊念头,喜欢上我?” “夜深了,明日还需早起晨练,睡。”聂子元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心事,闭了眼,不想再与她交谈。 褚奇峰见英慈没有褥子,执意将自己的让给她,啰啰嗦嗦劝说大半天。 英慈嗅到被面上有股淡淡的沉香木味儿,想着果然是读书人,和伙计们身上常年的汗臭不同。 他睡过的让她睡…… 岂不是…… 脸禁不住发热。 正找理由推脱,就见邬陵领了一套新被褥过来,英慈连忙道了声谢,将被褥铺到远离四名舍友的角落,然后蚯蚓似地钻进被子。 褚奇峰惊呼:“焕义,你身上还湿着怎么就睡了,不换衣裳么?” “我平常也是汗水不干就睡觉,这会儿困了,难得再折腾,男人讲究那么多又要被说娘了。”英慈终于知道和这么多男子住一起,有多不方便了,念着明日就能单独住,便决定忍耐过去。 第7章 古怪教习 英慈裹成粽子,还是能感觉到聂子元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背脊,加上冯睿智的鼾声,以及满屋子弥漫的年轻男子味道,她简直无法呼吸,更别说睡个好觉。 脑子里不由得冒出爹过世时的样子。 “小慈……爹……对不起……你……” “这么大的……明月坊……都要你一个小姑娘……” “实在扛不住……就……算……” 他朽木似的躺在床上,话没说完,眼睁得老大,手就软哒哒地垂下了。 那满是老茧、指节变形、指甲入了土味儿的手,曾撑起她和大姐二姐泥地里肆意打滚的童年,还有坊间一百多名伙计养爹娘妻儿的生活。 她没有哭,抓紧爹的手,将脸贴过去,喃喃道:“小慈不累。爹能做到的,小慈就能做到。” 明月坊那砖头似的不子,成型的坯子,用来装坯体的匣,形状不一的模具、一排排练泥的木桶…… 春天飞入院子里的鸟,夏天叫嚣不已的蝉,秋天落在脚下的金色银杏叶,冬天簌簌洒在坯板上的白雪沫子…… 伙计们挑着坯子出门时充满希冀的目光,从窑场拉回烧好瓷器后,满脸洋溢着的丰收喜悦…… 是她过去和现在的所有,却绝不会过去,而是会变成更加真切的未来。 等到天色微亮,脑子里的影像又变了。 迷迷糊糊地,她看到明德书院的学子个个胸口系着大红绸花,指挥八抬大轿朝她走来。 她不知道该上哪一顶花轿,学子们互砸鸡蛋和白菜,在街头大打出手。 四个打赢的同时伸出手,将她抓住,往自己的花轿上拽。 “小慈是我的!” “松手,谁都别跟我抢!” 忽然其中一张脸凑到她面前。 那是聂子元,五官放大到变形,带了几分滑稽,又有些可怕。 “杜焕义,你生是我的人,沉湖死了,也是我的鬼!” 英慈吓得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却发现头晕晕沉沉,这才知道自己发烧了。 听到外面传来的敲锣声,她赶紧伸出手去撑地面,却没能坐起来。 寝舍里其他三人已经收拾妥当。 邬陵边叠被子边提醒:“焕义兄,起床,晨练开始了。” 褚奇峰换上书院统一发放的衣裤,见英慈脸色绯红,赶紧走过去,摸了下她的额头,手被烫到,连忙用手绢泡冷水,给她敷脸。 “杜焕义,你果然生病了,往后别再倔了,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我替你请假。” 聂子元快步经过英慈身边,目光越过鼻孔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不屑地笑道:“某人昨夜不是大言不惭吗,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天。若是在书院过得不习惯,不如早点退学。” 书院的衣裳是素色布料做成,本来朴实得紧,穿在他身上却像是在成衣铺订制的上品,服帖又精神。 但此时在英慈眼中,跟老鼠皮差不多。 恶心死了。 她都决定放过他了,他怎么还揪着? “这句话我要原封不动地奉还聂公子。”英慈对褚奇峰道了声谢,揭开他的手绢,摇摇晃晃站起来,叠好被子,套了书院发放的衣裳,迈着稀泥似的腿,跟在聂子元后头去了校场。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校场四周的低洼地段留了不少坑,空气里弥漫着烂泥和青草味。 教习早就拿着一根棍子,等在略微干燥的空地中央。 那人身高不止八尺,浓眉长须,一张脸红得像是关公,中气十足地朝学子们喊:“我是负责你们晨练的教习,姓程,叫我程大胡子就行!” 这时冯睿智也被邬陵推出寝舍,他打着呵欠,骂骂咧咧,衣衫还没穿好,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 昨日那几名在茅房撒尿的男人,见了他,都兴奋地叫起来,朝他招手。 “冯公子!” 程大胡子朝他们挥舞了两下棍棒:“闭嘴。有些规矩,我现在就讲清了。第一条,在明德书院,别叫什么公子、少爷,不管你们家里是不是富可敌国,与皇亲国戚有什么关系,现在的身份都一样,是书院学子,得听教习的。” 邬陵走到英慈身边,轻声对她说道:“你不是问我谁最富有,谁最没主意么?后面那个问题,我不知道,前面那个……今早我打听了一下,知道所有人的家境了。” 他指向贴近冯睿智、满脸谄媚的矮胖子:“丁无期,位列第五,和冯睿智一样,是苏州人士,家里经营古玩,商铺满天下,据说家中每顿都要备上百道菜。而他经常嫌弃,连筷子都不愿动一下。” 又转向离他们最远的羸弱少年。 “付红云位列第四,江陵人士,名下有数百座园林,每日要换二十身衣裳,每件都是绣娘精心制作而成,镶着金银珠宝。” 英慈觉得付红云颇为面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昨晚穿着红衣、劝她逃出书院的那位。 不知道他是经过昨夜的折磨,还是因为只能穿书院的衣裳,不能换,神色颓败,被晨风一吹,竟然瑟瑟发抖,两眼含泪。 邬陵继续介绍:“位列第三的,是我们寝舍的冯睿智。家境比丁无期好上数倍。典铺、药铺、染坊……都有涉猎。他好赌,曾一天内输掉两座宅子。” “褚奇峰,位列第二,督陶官之弟,家中还有不少叔伯都在朝中做官。当今兵部尚书,都是他的远亲。” “当然位列第一的是景德镇首富之子,聂子元。漆、粮、绸、盐……只要有利就会贩卖。虽然不清楚他家在朝中有何背景,但据说当朝太祖都曾受过他娘祖先沈万三的恩惠。” 英慈听完都不想钓金龟,而是直接跟他们拼了。 这些纨绔随便拔一根毫毛,就能买下十个明月坊啊。 程大胡子见英慈个子小,摇摇晃晃,皱着眉命令她和邬陵分开,站到队末,而后给每人发了一根棍子,让相邻两个搭档练习对打。 学子们登时炸开了锅。 “我们来明德书院不是来修心的么,为什么要动武?” “就算动武,也不能耍棍子啊。跟街头卖艺的一样,太砢碜了。” 丁无期双手抱胸,笑嘻嘻地说:“程大胡子,怎么办,我除了剑,别的东西拿着都不顺手。说来,我最便宜的那柄剑就花了四十两银子。” 瞅了眼冯睿智,一脸讨好:“冯公子的龙泉剑和我都是一个铺子做的,一百两,穗子上套了两颗南海珍珠,又多花了两百两。” 程大胡子恼怒道:“怪不得你们爹娘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全是一群废物,刀剑不过是身外之物,在你们手上,还不如我的棍棒。” 说罢他带着众人去了一趟仓库,那里暂存着学子们带来书院的物件,按类别分好,堆放在不同区域。 第8章 啥最厉害 学子们本来还嚷嚷着比自己的剑好,但到了仓库,目光全被一柄剑吸引住。 剑鞘用了上好黑檀木,剑格上刻着瑞兽,那瑞兽轮廓镶金,眼珠发绿,似乎由松石做成。 程大胡子拔出剑的瞬间,明晃晃的剑身抖出个刚柔并济的剑花,倒映出他粗糙的脸孔。 就算外行也能看出它价值不菲。 学子们纷纷议论。 “这不是传说中的瑞宁剑?” “瑞宁一出,谁与争锋?黄金万两不够,还要与剑有缘?这宝剑是谁的?” “估计只有首富才能……”丁无期瞅了眼冯睿智,见他不悦地抿紧嘴唇,便不敢再说。 其他学子的目光已经纷纷朝聂子元投去。聂子元却习以为常,嘴角浮出桀骜不驯的笑意。 程大胡子见聂子元身形修长,脸孔白白净净,也不是个武林高手的样,嗤笑一声,将剑身插回剑鞘,把瑞宁剑扔给聂子元。 “来,我们比划比划,看是价值万金的剑厉害,还是我这便宜棍棒厉害。” 哪知聂子元走到英慈面前,把剑塞她手中,顺势将人推向程大胡子:“程教习,杜焕义身手比我利落,还是他与你比画。” 英慈就算脑子再晕,也知道聂子元对她怀恨在心,想把她赶出书院。 她还没来得及向程大胡子澄清,对方就抡起棍子朝着她右肩击去。 英慈慌忙抬起剑鞘挡住,但对方力气奇大无比,她被震得手臂发麻,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程大胡子没料到这么小个人能接住他的攻击,赞了一声,又火速收回棍棒,攻她下盘…… 他是成化年间的武状元,上过沙场,杀敌无数,拼过一招后,居然不再把英慈当学生,而是视为对手,三下两下就把她打倒在地。 英慈满身青紫,痛得呰牙咧嘴,腿软得爬不起来,险些没晕过去,瞅见聂子元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褚奇峰终于看不下去,快步跑到英慈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程教习,杜焕义本来身子弱,又在发烧,你还是换个人比试。” 程大胡子的确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清了清嗓子,环顾一圈:“好,换个壮实的,谁不服就上来?” 见学子们面面相觑,干脆叫他们都拿回自己的剑,一起往上冲。 程大胡子在漩涡中心,仿佛灵蛇一般舞动棍棒,声东击西、顺手牵羊、暗渡陈仓,没多会儿将学子们全都打倒在地。 灰扑扑的衣裳蹭了湿润的黄泥。 躺的躺,蹲的蹲,坐的坐。 痛叫、呻吟……不绝于耳。 程大胡子吼道:“是剑厉害还是棍棒厉害。” 学子们只能回答:“棍棒厉害。” 程大胡子徒手将棍棒折成两段:“是棍棒厉害,还是手厉害。” 学子们继续无精打采地回答:“手厉害。” 程大胡子提高音量:“错!” 学子:“棍棒厉害!” 程大胡子冷笑:“一群废物,再回答不出来,就绕着校场跑十圈。” 英慈听到“十”,只觉得脑子更沉,差点没摔倒,把褚奇峰压地上。 眼也和满天的云彩一样,被刚从地面升到空中的太阳照花了。 只看到校场轮廓扭曲,逐渐变幻成坯房。 学子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凝为形态各异的坯子。 坯子中间浮出爹的身影。 粗糙的脸红彤彤,像是天边那轮新生的太阳。 嘴角挂着笑。 伸出大手朝她招了招。 她颠颠地跑去。 腿脚越来越小。 最后像是恢复到四岁,小燕儿似的,一头钻进爹的怀里。 那是爹第一次教她做瓷器,大手把她的小手按在坯泥上,利用坯车转盘将它拉圆。 她兴致勃勃地抬头看他:“爹,我要做这世上最漂亮的碗,给娘盛黄芪汤,娘喝得多,就不容易犯晕了。” 爹笑着贴了贴她的脸:“哪有最漂亮的东西,这不过是一团泥,它会成为什么样子,全靠你的手决定。但归根结底,要看你的念头。你想做什么,觉得什么是最漂亮的,那它就是最漂亮的。” 那时英慈小,不懂,此刻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忍着疼痛开口:“念头厉害。有了折断棍子的念头,棍子才被折断。” 聂子元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程大胡子也面露诧异,正要说话,冯睿智就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吼道:“你厉害!程大胡子你以为你最厉害是不是!知道我爹是谁不,等我出去,不找人打死你!” 程大胡子笑了笑,用棍顶着他的胸口,轻轻一推,冯睿智顿时踉跄倒地。 “第一条忘了?听教习的。”程大胡子从沾了污渍的衣裳里,摸出一叠契约,在空中抖了一抖,“第二条,你们的爹跟书院画了押,若是你们不能通过书院的考核,往后就继承不到家业了。你们应得的部分全部捐给书院。” 此话就像一记惊雷,将纨绔们劈得七零八落、神魂分离。 大家都不敢相信,一拥而上去抢那些契约,真发现是自己亲爹画的,有的当场就哭出来了。 “爹,你是我亲生的吗,老糊涂了啊!” “鬼书院!强盗!骗子!” 英慈也呆若木鸡。 不是,她辛辛苦苦混进纨绔堂钓金龟,现在程大胡子告诉她,她有可能只能钓到没了金壳的乌龟? 什么人间惨剧? 难不成她为了救明月坊,还得帮选中的纨绔完成学业? “错。你们的爹都是明白人,知道没有能耐的孩子,不光可以让家破,还能搞得人亡,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把你们交到了书院。” 程大胡子从学子们手中抢回契约,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入怀中。 “反倒是你们,糊涂得很,刚才我提的问题,只有一名学子答上来。念头比棍棒,比刀剑,更厉害,你有什么样的念头,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第一课,你们好好想想,你们除了是谁的儿子、侄子、孙子以外,还是什么。”瞅见他们一个个傻愣愣站着,程大胡子眼里露出讥讽和无奈。 他吩咐邬陵找来纸和笔,写了十张字条,揉成团,放在手心。 “若是认不清自己是什么人,就扮成其他人,找出自己和他人的不同之处。十人一组,过来抓阄。” 此时假扮别人演戏,比跑校场和练棍棒好。 英慈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跟在聂子元后头,迷迷糊糊抓起一团纸,展开了,发现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窈窕淑女”! 第9章 强盗都比她斯文 英慈杏眼柳眉,长相柔美。 假扮男子凭的就是那股骨子里的气势,还有故意夸张了的粗野举动。 若是换成女装,还有人将她当做男的,那不是瞎就是傻。 这一课要怎么蒙混过关? 要么告诉程大胡子自己生病了? 他这么严厉,会同意? 英慈正锁着眉思考,聂子元瞅到条子上写的字,嘴角不禁浮出一抹笑意:“不如知难而退,早些退出书院。” 这人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真是鼠肚鸡肠、锱铢必较,把对她的敌意放到明面。 可惜,找她茬无异于自寻死路啊。 想当年她继承明月坊,英非俊跑到衙门喊冤,没闹出个结果,扭头就在明月坊不远处开了个青瓷作坊,也叫明月坊。 损人不利己,明晃晃的膈应。 但他做的那些锅碗瓢盆,不是开裂就是掉色。 英慈领着一群老大娘,收拾了碎瓷,上门骂他个狗血淋头,外加满地滚,弄得英非俊只能将作坊改名。 他故意改成“明日坊”,想着以“日”压“月”。 英慈便跟大姐学着做了些芝麻糖,分给街坊小孩,教他们唱苏轼的诗——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小孩学起来有点难。 她干脆改成“丑人非要开瓷坊,明日黄花狗见愁”。 没传几天,“明日坊”就成了“黄狗坊”,还不如那快蔫的黄花呢。 英非俊气得垂头顿足,没几日就关了作坊。 如今她倒想看看,同样是男人,聂子元比英非俊,还有傻狗似的大姐夫,厉害多少。 于是揉了揉眉心,掐掐虎口,强迫自己清醒:“看来聂子元你还是不信我,若是怕我戳破秘密,不如给我黑檀木盒。” “你以为昨夜的话真唬住我了么?我只是看大家都累了,懒得与你计较。你难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说出来的话有几人会信?” 聂子元微笑着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能来明德书院的人,家里都有权有势,而你杜焕义小家小户,为人又让我讨厌,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英慈表兄可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富豪,平日都能吃田鸡腿、炒红虾、笋焖鸡、油煎鱼、花珍珠、烧鹿蹄…… 馋的她垂涎三尺,居然被他说成小家小户! 景德镇首富了不起么?金子银子多到世世代代用不完?吃的拉的是珠宝? 就算他祖宗是沈万三,有聚宝盆,扔进一个金钗就能收两个金钗,放进去一个元宝就能收两个元宝…… 不也因为替太祖修筑城墙、犒赏三军,让太祖心生嫌隙,最后被流放了么。 嗯当然了,一切只是听说。 但聂子元与沈万三沾那么点亲带一点点故,看似威风,仔细琢磨起来,真的未必是好事。 树大招风,刚极易折。 做瓷做人都是如此。 反正钓金龟,钓不到他头上,怕他个屁。 “那不是刚刚好么。你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你。不如以这节课为赌,谁落败谁退出书院?” 英慈伸长脖子,去瞅聂子元手心的纸条。 “让我瞅瞅,你抽中什么?” 聂子元笑得更加高深莫测,眼直勾勾地盯着英慈,将手中的纸条攥紧成团。 英慈只瞥见一点墨水,想来对方要扮演的角色也不比自己轻松,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不给看,就是输面大了。要么你现在就离开书院,给自己留点脸。” 褚奇峰刚抽了张“江湖术士”的纸条,想着自己自小不会讲谎话,要如何扮演骗子,正愁眉不展,忽然看到两人针尖对麦芒,紧张地上前扶住英慈。 “焕义,子元,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子元,焕义救我命,不求回报,是我的恩公。焕义,子元仗义疏财、重情重义,是我的兄弟。况且焕义现在身子不舒服,子元你多担待些。” 聂子元想到百凤楼那晚,英慈守堵在门口,用“百花醉”威胁他交出从福来当铺买的黑檀木盒,心道,这人只会勒索,自然不求回报。 何况他绝不吃亏,步步为营、咄咄逼人,哪里像是病人。 怕是强盗都比他文雅。 英慈则回忆起自己翻船落水后、回家就发烧、两天没下地的事儿,恨铁不成钢地用胳膊肘捅了下褚奇峰的小腹—— 这呆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可当面拆穿,没证据,怕是非但没人相信,反而会惹怒聂子元。 英慈幽幽叹气:“我与聂子元生肖相冲,此乃天意,褚奇峰你别管了。” 然而对方却不依不饶:“焕义你属什么,子元你呢?” 英慈无语,倒是邬陵无声无息忽然出现在三人中间:“焕义兄属狗,子元兄属狗。” “果然鸡犬不宁。”褚奇峰恍然大悟,而后陷入烦恼,接着又想起什么,恢复了笑容,“你两出生时辰又是多少,或许那两样生肖正合呢?就算不合适也不打紧,做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先相亲相爱,天意说不定会因此改变。” 英慈听他絮絮叨叨,比自己娘训起话来还烦人,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后悔翻船那天没看着他咕噜噜冒着泡泡沉河底了。 四人容貌和气质都极为出众,吵闹之间,将其他学子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冯睿智也不情不愿地抽了一张纸条,听到动静,侧脸看过去,紧接着就不悦地攥紧了拳头。 他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的焦点?可刚到明德书院就被收了随身物件,遭教习辱骂,寝舍其他四人有说有笑将他丢到一边…… 就连向来把他当爹供着的丁无期,吹溜拍马都不专心了,时不时眼巴巴地瞥向那边四人,摆明了想找机会攀上聂子元这棵大树。 冯睿智胸中的气焰越燃越旺,三步做两步,上前夺过英慈手中纸条。 看完,忍不住展开,举到空中晃了一圈,冷哼道:“你本来就是娘们干嘛还要扮成娘们,难道是想去百凤楼唱小曲,让爷们开心,赏你十两银子么!你凭什么抽到这么简单的任务!” 褚奇峰听着不对劲儿,赶紧捂住冯睿智的嘴,小心翼翼地看向英慈:“睿智你少说两句,焕义他不喜欢……” 哪知英慈听到十两银子,顿觉心清气爽,烧都降了不少,完全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猛地拍了下手掌。 “冯睿智,你说的对!我正愁窈窕淑女应该是何面貌,听你的,就扮做歌女唱上一曲,唱完你可要说到做到,拿出真金白银给我。” 冯睿智没料到为难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完全没有意义,反倒衬得自己像个傻瓜,懊恼地推开褚奇峰,朝英慈面门挥拳。 “姓杜的!逗你大爷我玩呢!” 英慈扛了程大胡子那一下,说话都要强打精神,哪里还能接得住冯睿智的拳头,眼看偏头也也躲不过,想着要么干脆倒地,装伤骗他几两银子—— 这一来二去,或许不用钓金龟,就能凑够银子,解决明月坊的危机。 谁知冯睿智被人握住手腕,往前面一带,整个人飞到地上,栽了个狗吃屎…… 第10章 亵裤香吗 冯睿智不偏不倚面朝地摔进一个坑里,沾了满脸泥水不说,大痦子差点被坑底的碎石磕破,痛得尖叫了一声。 好会儿,他才捂着下巴爬起来,大步走到聂子元面前,拧起他的领口,从嘴里喷出的话差点没冒火星。 “聂子元,干你什么事?” 这话英慈也想问。 她看着挡在面前的聂子元,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 这人不落井下石,反倒帮她,难道另有阴谋? 聂子元气定神闲地扯开冯睿智的手解释道:“我和杜焕义之间还有赌注,你先别着急插手。否则这游戏显得太不公平。” 他比冯睿智高半个头,与之对视,即便嘴角微勾,也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英慈愣住。 原来这人终于相信她生病了。 心中还有点曲直是非,坏的没那么彻底嘛。 “找借口,你护着这娘娘腔,是不是看上他了,想自荐枕席?”冯睿智将后牙槽磨得吱吱作响,猛地一拳挥向聂子元鼻子。 完了。 敢质疑聂大爷有龙阳之癖,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虎屁股上拔毛么? 英慈幸灾乐祸。 聂子元果真动怒,偏头躲过冯睿智的攻击,闪到他身边,倒拐将冯睿智再次击入坑中,等泥水溅落之后,又春风和煦地笑着向他伸出手。 那是得胜者向失败者施舍怜悯。 “对不住,我很少与人动手,就是看你不娘,所以没能控制住轻重,你还好么?” 冯睿智哪可能服气? 抓着聂子元的手就用力往下带,想把他也拉进坑里,谁知聂子元跟早就预料到一样,借力打力、转动手腕,转陀螺似的,带着冯睿智在泥坑里转了一圈,而后抬脚踩上他胸口,叫他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丁无期在边上探头探脑,见胜负已分,假装刚看到,一路小跑过来:“冯公……老大,你怎么摔倒了,没事?” “摔你个狗眼!”冯睿智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泥人,没想丁无期是给他面子,在对方的搀扶下起身后,指着聂子元的鼻子恨恨地喷出两口泥,“把兄弟们都给我叫过来,收拾他!” “这……” 丁无期正犯难,就被冯睿智招呼了一耳光,脸上也沾了泥。 本来长得就尖嘴猴腮,此时更显狼狈、丑陋。 “怕什么,以为他是首富之子,不敢动手吗?我早就听说了,聂子元和她娘一样不得宠,小时候都被丢出去要饭了,他爹有十五个孩子,疼谁都比疼他多。也就是外人不知道,他才在这里耍威风!” 见周围聚了些人、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原地发呆,冯睿智提高嗓门。“还愣着做什么,快打啊!打死了算我的!” 英慈的心咯噔一跳,望向聂子元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想到他是因为替自己挡住了拳头,才被冯睿智当着众人揭短,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内疚。 于是也扯开嗓门和冯睿智对吼:“冯睿智别说那些有的有、有的没的,我唱小曲,你是不想给银子!” 说罢生怕他反悔似的直接唱起来。 “一挑三,一挑五,多挑几筐土,卖个好价娶新娘。” 百凤楼那些咿咿呀呀的莺啼燕语,她不会,伙计们干活儿时吼什么,她还是晓得的。 纨绔们自诩风雅,时时刻刻把唐诗宋词元曲挂在嘴上,哪里听过这么豪横的曲子,一个个捂住耳朵,仿佛被魔音灌耳。 “妹妹哦,哥哥哦……” 冯睿智揉着眉大叫:“闭嘴闭嘴!” 英慈没听到似的,唱完才停下来,伸出手朝他晃了晃,露出一口亮闪闪的小牙:“十两银子!” “奸夫淫夫!狼狈为奸!我跟你们拼了!都给我上,让他们挂一道彩,赏一千两银子!”冯睿智再也受不了那刺激,大吼一声,推着丁无期,朝英慈和冯睿智冲上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连英慈听得都牙痒痒,恨不得把自己挠一身口子。 褚奇峰则急乎乎地冲到他们中间,用身体将两队人马隔开:“大家都是同窗,要以和为贵、以德服人啊,这是闹什么!邬陵,快帮我劝劝大家。” 邬陵却生怕被扯上关系,迅速与他拉开距离,站到远处看热闹:“奇峰兄,小心。” 现场乱作一团。 英慈见对方真对她和聂子元下、褚奇峰下狠手,便矮着身子钻入人群,扯耳朵,使绊脚,砸人脑袋…… 不闲着,也不吃亏。 程大胡子等所有学子抓完阄,回头一看,先抓的小兔崽子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事,瞪着眼,将棍棒往地上狠狠一捅。 “还不按照自己抽到的纸条扮演角色!是要放弃这门课的成绩和家业了么!” “一炷香过后,来这里集合!” “外相为形,你们评定,内识为神,我评定,两样若都在丙等以下,视为不合格!” 他说话的时候用了内力,声音犹如洪钟,一时间差点没地动山摇。 学子们个个呆住,下一刻,疯了般行动起来。 明德书院并没有准备衣饰,只有没收的学子物品,一箱箱地堆放在仓库。 大家冲进仓库,找到存放他们衣物配饰的箱子,搬到空旷处,打开了,和认识的人商议一番,就开始挑选各自要用的服饰,七手八脚换上。 英慈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跟进去,找到邬陵帮她存放的一只小包袱,里面有一条浅黄色披风,想来围在腰间,勉强可充做女装,就见衣裳漫天飞舞,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男人们白花花的身子。 就算她在明月坊与伙计们亲近,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顿时不知道该看哪里,只能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布,挡住自己的眼睛。 要么等他们换完,她再换好了。 英慈啊英慈,为了钓金龟,你真是能忍。 刚在心里夸完自己,有人伸手,扯她眼前那块布。 “做什么!”英慈不耐烦地扭头,看到聂子元穿了身写满福字的深灰色绸衫,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 “我的亵裤香么?” “亵?裤?” 慈望着手里的那块布料,不敢相信地咽了口唾沫,等真看清楚它是什么以后,脸顿时变成了煮熟的大虾,手一抖,不小心将那条亵裤扯成了两半。 第11章 太随意了 亵裤上绣着的竹子,可怜巴巴地断成两截,在空中飘着。 似乎是蜀绣,造价不菲。 千万别让她赔! “你的亵裤怎么会出现在仓库?难道是和其他衣裳放一起了?又是谁把你的亵裤塞进我手里?实在是令人费解,或许是上天知道你要扮演那什么,所以故意借用我的手,将它变成最完美最有用的配饰。” 英慈一本正经地将亵裤半条半条地塞进他手里:“两块布形状大小一致,刚刚好。” “你知道我扮演什么?”聂子元眯着眼,黑漆漆的眸子里不知盛着什么心思。 “不就那什么嘛。”英慈一脸了然地拍拍他的肩,然而头稍微动了动,就感觉天昏地暗,仿佛整个人都在旋转。 她强忍着站在原处不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用特意说出来。” 聂子元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滚烫,心情微妙,伸出两根手指,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和你似乎没有这么亲近,教训冯睿智,并不是为了维护你,而是我不喜欢别人破坏规则。” “知道了。”这人肯定是因为爱上男人,违背常理,所以才欲盖弥彰,讨厌别人违反规则。英慈挤出个笑容,“我会堂堂正正获胜。” 她白皙的耳根和脸庞一样,被不断上升的体温染红,眸子微敛,浅棕色的瞳孔涣散而迷离,眼角湿润,也跟染了胭脂一样。 似乎快要丧失意识了,却撑着。 落在聂子元眼里就是十文钱的坚强。 他冷笑了一声,鬼使神差地转身从自己箱子里找出一块绯色丝巾,丢到她手里。 “不知是谁落在我这里的,你若是有用就拿去。省得让人说我占病人的便宜。” 英慈也不跟他客气,将丝巾做了朵绢花扎头上,然后赶在一炷香之前,将衣衫整理了一番,重新回到校场。 那头已经“群英荟萃”—— 长着胡子的肥硕仙女,穿金戴银的侠客,靴子雪白的农夫…… 俗话说人靠金装马靠鞍,衣裳就是排面和身份。 纨绔们深知穿着奢华,才会引得人们的阿谀奉承和卑躬屈膝,所以平日穿的,要么出自有名成衣铺,要么出自家丫鬟之手。 哪能像现在这般不伦不类。 纨绔们怨声载道,但瞥到其他人和自己同样狼狈,又觉得新鲜,忍不住哈哈大笑。 褚奇峰算是个中翘楚,把十多件长袍绑在一起,花花绿绿披在身上,还弄了块布挂在树枝上,用丝带绑住眼睛。 其他学子见了直嚷嚷。 “算命的,帮我看看今年能否娶妻生子?” “一卦多少钱?” 褚奇峰,形,甲等。 程大胡子举手示意众人安静,绕着褚奇峰转了一圈:“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褚奇峰嘿嘿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程大胡扯下他的丝带道:“想清楚自己是什么了么?”。 褚奇峰赶紧回答:“想清楚了。我身高八尺,二月二十出生,爹娘尚在,有一名兄长。” 程大胡子反驳:“身高八尺,二月二十出生,爹娘尚在,有一名兄长的,不止你一个。” 褚奇峰急了:“我喜欢吃顺记的咸鸭,游船听曲,搜集各种字画……啊,我刚买了赵孟頫的《红衣罗汉图》。” 程大胡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兄长说你败家。” 褚奇峰懵了:“可有银子不花,放着做什么。况且世上银子那么多,《红衣罗汉图》却只有一幅,那买了这图的人,当然也只有我一个咯。” 程大胡子又问:“除了藏家,你还是什么?” 褚奇峰不敢确定:“普通,的,人?” “人是什么?” “两条腿能走路的,东,西?” 程大胡子将手里的墩子折成两段,一前一后在地上挪动:“是人吗?” 学子们哄堂大笑。 英慈却在边上思考,如果是自己要如何作答。 可脑子里像是被人用木棍搅合,痛得快要裂开,眼前不断有雪花闪过,仿佛下一秒就什么都看不见。 勉强看到褚奇峰红着脸补充:“会呼吸的才是人。” 程大胡子从脚下抓起一只螳螂:“这个?” 在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连绵不绝的笑声中,褚奇峰不知所措地望向程大胡子。 程大胡子似乎也受不了那能在他脸上戳出洞来的委屈眼神,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也算有些进步继续好好思考,神,乙等,下一个。” “谢谢程教习。”褚奇峰算了下,自己加起来得了七分,稳了,劫后余生般揉了揉胸口,跑到英慈身边,将刚好快要支撑不住的她扶住。“焕义,你没事?” “还……行……”英慈只觉得喉咙仿佛有火在燃烧,勉强才吐出两个字,传到耳朵里,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朦胧又陌生。 轮到邬陵上场。 他找了只酱色纱冠,在上面仔细缠了几圈珍珠,冷着脸、挑起眉,硬是装出几分天子威严。 邬陵,形,乙等。 程大胡子勾勾手:“知道自己是谁么?” 邬陵摇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都不知道。” 学子们又是指着他的鼻子大笑:“傻子!” “庄周梦蝶,都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你们比他聪明么!你们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么?” “清醒?清醒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吃喝拉撒?猪圈里的猪还比你们会呢,吃了肉,你再给它们吃草,它们会哼哼,把草扒开。” 程大胡子吼了一嗓子,把那些聒噪的声音统统压住后,示意邬陵继续往下说:“知道你与扮演角色有什么不同么?” “第一是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第二是他妻妾子女成群,我孤家寡人一个,第三是他他统一全国,我还没统一全书院……” 邬陵抬头挺胸、侃侃而谈,说到第二十条时,大家昏昏欲睡,程大胡子终于忍不住,神给了他了四分,打断邬陵,让假扮权臣的冯睿智答题。 冯睿智本来就有小人得志的张狂,扮演权倾朝野之人真有四五分像,加上在学子中有不少拥趸,形得了甲等,回答程大胡子的问题时虽然结结巴巴,也勉勉强强拿下丙等,只要不是双丙,这一课便算是应对了过去。 这时不少学子因为没用早膳,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但瞅到程大胡子一脸不善,又不敢当面抗议,只能在私下里议论。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反正迟早都会死!” “上课就不能快点,第一天就要把学子全部饿死?” 程大胡子见纨绔们娇生惯养,将棍棒在空中舞了舞:“看来大家觉得无聊了。是我出的题目太简单?那么我把规则制定得复杂一点。” 他压根不听学子们相继发出的绝望叹息和抗议,把已经回答过问题的学子分成“春夏秋冬”四组,让他们以组为单位,猜测还没来得及回答问题的六名学子所扮演的角色。 对于剩下六名学子来说,谁扮演的角色若是始终没人识破,那么形和神两项成绩都会被归为丙等。 月末考核便过不了关了。 对于春夏秋冬四组来说,压力也不小—— 若是哪一组猜中的学子角色最多,哪一组便可更换到条件最好的寝舍,若是哪一组猜中的学子身份最少,哪一组便会被送到惩戒堂…… 被分到“夏组”的付红云,顿时回忆起昨夜在“惩戒堂”的经历,又快要哭出来,啜泣着要回家。 与他同一组的褚奇峰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冯睿智则被分到春组。 他瞅了眼烧得晕晕乎乎的英慈,似乎找到报复的机会,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第12章 谁给换的衣裳 冯睿智很快便答对四名学子扮演的角色。 春组成为猜中学子角色最多的组。 褚奇峰见夏组远远落后,慌忙道:“杜焕义扮的是‘窈窕淑女’!” 冯睿智忍不住嘲讽:“窈窕在哪里?淑女又在哪里?头上戴朵花就是‘窈窕淑女’了,我还当他扮演的是牛粪呢!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丁无期见聂子元没吭声,便化作冯睿智最忠诚的狗,贱兮兮地在边上火上浇油:“对啊,杜焕义这事不算数,刚刚你们吵架,所有人都知道他抽中的纸条上写着那个。老大都不好意思说,你竟然好意思?” 冯睿智这回对他的接茬满意了,抛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冷哼道:“不管是聂子元,还是杜焕义,他们两人的形都只能是丙等以下。” 其他人在丁无期的带动下纷纷应和:“没错,只能是丙!” 英慈耳朵嗡嗡作响,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致猜到对自己不利。 她怕被揭穿女儿身份,所以没做太多改扮,只是想着回答考察内识的题目,并不困难—— 人不就是女娲用的泥土吗? 从虚空中来,回到虚空中去。 程大胡子喜欢这种玄乎的说法。 她应该能稳稳拿到甲等,可那家伙怎么听到学子抗议,就改变了规则? 这也太善变了? 至于聂子元,也是奇怪。 他为何只是换了件红色绣着兰花的海棠红长袍,拿了一柄绘了竹子的折扇,看起来和平日的纨绔模样没有太大区别? 难不成他放弃了这一课成绩?还是说他和自己一样,对神识的回答有绝对信心? 而褚奇峰见冯睿智揪着英慈不放,面红耳赤,赶忙将话切到聂子元身上:“子元扮演的肯定是新郎,你看着衣裳多红!我们夏组至少说中了一个。” 哪知聂子元摇了摇头:“不是。” “厉,鬼?” 聂子元摇了摇扇子,靠到英瓷身边。 他身材高大又神采奕奕,衬得娇小的英瓷像是病殃殃的小豆芽:“也不是。” “那就是力士咯!” “不对……” 冯睿智更得意了。丁无期带着其他几名队员,齐声声地吼道:“夏组进惩戒堂!” “聂子元、杜焕义丙等!” 褚奇峰不服气地叫起来:“程教习,这场比试不公平。冯睿智和那四名学子交好,所以肯定也看到他们的纸条!” 冯睿智恶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证据呢!你血口喷人、张嘴就来是?” “我有证据。”聂子元盯着他,忽然莞尔一笑。 “一是他们刚才猜身份时,与冯睿智都有眼神交流,二是其中两名学子的纸条交换了,而冯睿智并不清楚,所以刚开始将他们的身份弄错了,但受到眼神暗示,马上就改了过来。而我恰好也看见了他们的纸条。其中‘卖炭翁’那张纸条,因为程教习写的时候手顿了一下,上面有一个墨点,只有原本持有‘卖炭翁’纸条的学子,才在墨迹未干的时候弄脏了手。” 程大胡子当即叫来两名学子查看。 扮演“卖炭翁”的那名学子,手果然干干净净,倒是另一名扮演“死囚”的学子手上有团墨。 聂子元问:“程教习,私自改题是否应该是甲等,春组与其串通是不是应该进惩戒堂?” “聂子元你别胡说啊。”冯睿智急得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但知道自己打不过聂子元,又有些忌惮身边的程大胡子,不敢有其他动作。 褚奇峰顿时有了底气,也让付红云和其他队员一起喊。 “冯睿智丙等。” “春组进惩戒堂!” 程大胡子低吼一声,让他们闭嘴,望向聂子元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那你觉得你应该得到何等成绩?” 聂子元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到英慈脸上:“现在整所书院只有我和杜焕义还没有成绩,请程教习给个机会,让我和她分个胜负。若她能答出我扮演的是谁,她甲等,我丙等,若她答不出,我便是甲等,她是丙等。” 程大胡子望向英慈:“杜焕义你同意么?” “只需要说几个字,你应该可以做到?这对此时的你而言,已经是最简单、公平的提议。”聂子元走到英慈跟前,微微弯腰,轻佻地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越过鼻尖落在她脸上,嘴角微微往上勾出得胜的弧度。 然而下一瞬,从英慈干裂的唇缝里挤出的一个字,将他的笑容彻底定住—— “君……” 侠客、术士、郎中之类,携带特殊器物便能扮好。 聂子元却没有佩戴什么特色物件,想来扮演的角色没做特定营生。 衣裳绣兰花,扇子画竹子。 梅兰竹菊正是四君子。 而他腰间玉佩也映衬着“君子如玉”的说法。 当然,或许他有能将“君子”打扮得更明显的方法,只是见她没怎么装扮,便想站在与她相同的打败她,这样更能证明他公平合理、能力非凡。 胜负欲强得过分。 跟她倒是有些相像。 至于程大胡子的意图,英慈也能猜个八九分—— 明德书院让这群纨绔来学习的目的,不就是想化腐朽为神奇,叫自私自利的家伙们变成与人为善、于国有利的君子么? 不得不说,读书人还是天真。 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比如她,无论别人对她做什么、说什么,她都油盐不进,一心一意钓金龟。 其他学子也是各怀鬼胎? 混个结业就是。 聂子元在其中已经算极为用心的,哪知程大胡子变来变去,有一股把好学子都作没的气势。 而聂子元见大家都懵懵懂懂,猜不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得已站到英慈身边提示他们—— 她抽到的是“窈窕淑女”,稍作联想,便可脱口而出“君子好逑”啊。 哪知道褚奇峰和其他学子完全没明白他的暗示。 她是想通了,可刚开口,便眼前一黑。 没能吐出的后面那个字和其他学子们的惊呼一起,像是无数片羽毛朝她涌过来,但却支撑不住她那仿佛炭火燃烧的滚烫身体。 身子挤开那些羽毛飞速往地心坠去,不知坠了多久,有什么坚硬又柔软的东西稳稳地托住了她,而后清新凉凉爽的水滴在额头和嘴唇上。 英瓷悠悠转醒,接着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木床上,一面靠墙,一面挂了白色床幔,将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这是哪里? 床虽然看着普普通通,但雕了些花,还算精致,不像处处简陋的书院。 她身上也没穿书院的灰色衣裳,而是被换了一件浅蓝色长袍。 就连裹胸布…… 似乎也被换过,不湿了。 英瓷的心往下一沉,正要起身掀开床幔,一只大手先她一步,将两片床幔飞分开,收拢在床柱子上。 “你醒了?” 而后那手的主人坐到床边,将浸了凉水的手绢放到她头上。 是聂子元。 难道他替她换了衣裳? 英瓷慌忙将手绢推开,抓起发汗的被子挡在面前,身体缩到床头,脸上浮出难得一见的羞怯:“你为何……哎……” 聂子元淡然:“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英瓷顿时挫败地捏着拳头,砸在自己腿上。 她以为自己扮男装可谓是天衣无缝,哪知道别人早就识破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睁眼看着她耍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绽?你打算告诉别人么?算了,我就知道你会装作没听到‘君子’的‘子’,认定是我输了,把我从书院带出来,扔到这里。” 聂子元正要开口,又被英慈打断。 在明德书院女扮男装这两天,她憋了一肚子委屈,仿佛被拦截的洪水,此刻冲开了一道口子,就止不住一泻千里了。 “虽说我进入书院心机不纯,那也是情非得已,竟我欠了那么多银子……”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好些了么,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英慈循声望去,看到一名郎中打扮的妙龄女子,提着一只陶壶走进来。 她比英慈大不了几岁,虽然衣着朴实,但不掩清丽容貌。 将手放到英慈头上,感觉温度下降许多,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找了只瓷碗,从壶里倒出一碗黑沉沉的药水,盛满了,递给聂子元。 “你心中有事,肝气郁结,又淋了一场雨,内生邪热,所以口干唇裂、面色赤红,再喝些一碗薄荷、升麻,疏散清热,会好得快些。” 见英慈满脸诧异,女子笑着解释。 “我不是什么坏人,姓许,是这里的大夫。你们山长知道程大胡子野蛮,怕他当你们教习,把你们这群体弱多病的贵公子,全给练死过去,所以特意请了我给你们治病。” 原来这屋子是养病房,在书院里,她还没被赶走。 英慈松了口气。 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聂子元:“刚才给我换衣裳的是许大夫?不是你?” 聂子元嘴角微翘,眼里透着嘲讽:“你希望是我?可惜我对男的身子不感兴趣。” 英慈气自己傻乎乎的,差点曝出女儿身:“不是你,为何你说一目了然?” “虽然你只回答出一半,但我不是趁火打劫之人,因此我们并未分出输赢,赌局延后,这不是一目了然?”他把碗端到她嘴边,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你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怕我知道什么,来书院有何心机,欠了多少银子?” 英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只能借着大口喝药水的功夫,含含糊糊道:“我胸口有块大疤,不想被人瞅见,却偏偏有人偷换我衣裳,看到了。” “这块大疤呢,要治好,得花好多银子。我爹娘说男人不必在意这些,我自己赊账治了一半。我爹娘只能让步,说我若是我来明德书院,好好念书,光宗耀祖,他们倒是可以帮我治剩下一半。可我才来两天,什么错事都没做,就有人逼我离开书院。” “你说我冤枉不冤枉?伤感不伤感?冤枉、伤感后,能不胡说八道?聂子元,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的不是你,我治不好是我命苦,丑死也不赖你。” 聂子元呵呵呵:“不赖我,你说这么多。” “好了好了,病人现在身子弱,你让他多休息,别提赌局之类的事了。”许大夫打断两人的话,收了药碗,将聂子元赶走,关了养病房的门,再扭头看英慈,竟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溜烟跑到她跟前,像是逗弄宠物一般,狠狠捏了捏她那圆鼓鼓的脸颊,眼里露出迷醉的表情。“噢噢噢,现在的学子怎么这么可爱,这会儿还跟我装呢。” 英慈的嘴都差点扯歪了,口齿不清地乖乖道谢:“多谢许大夫替我保守秘密。” “若你是指女扮男装一事,光是谢我不行。”许大夫指了指她的胸口,“我没看到谁将你送来养病房,你躺这里的时候,衣裳已经换好了。我知道你是女儿身,是通过把脉。” 英慈只听到脑子嗡的一响—— 这不是在她头上悬了一柄剑么? 到底是聂子元在说谎,还是书院里有其他学子看到了她的身子? 第13章 做你表妹夫如何 随之而来的饥饿打断了英慈的思考。 她这才想起自己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到校场接受大胡子的棍棒教训,接着又晕晕乎乎演角色去了。 之前发烧,浑身乏力,没胃口。 这会儿体温正常,肚子便叽里咕噜叫起来。 纵然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吃饱了再说。 于是她试探着开口:“许大夫……” 许大夫见她做出小心翼翼的姿态,以为英慈担心女儿身的秘密泄露出去,顿时感觉胸口被羽毛轻轻地撩拨了一下,颤了两颤,对着她的脸又是一顿乱揉。 “呵呵,我这边你不用担心的,我的嘴向来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过是小小一个大夫,知道那么多事,给自己惹麻烦做什么,只要有学子可揉就好了。” 她本是药王谷传人,使毒的能耐比治病能耐更大,却被山长劝说来这里,替那些臭烘烘又身弱的纨绔治病,没想到里面混了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女子,心情总算没那么差了。 哪知道英慈睁着大眼,从快要挤成肉包子的嘴里,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有什么可只(吃)的?” 她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估摸着,错过了去馔堂用早膳的时间。 养病房整整齐齐,比学子寝舍好上许多,提供给许大夫的食物,肯定也比学子们的好。 她现在身子弱,需要补,就不要脸地开口要了。 许大夫大大方方地取出一只漆木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几块沾着碎葱的鲜嫩鸡肉,还有香气淡雅的桂花糕,招呼她一起吃。 “别跟其他人讲啊。男学子可是没有这样的优待。” 英慈口水都流出来了,千恩万谢地接过那些吃食,三下两下,就将食物吞进肚子里,直到打起饱嗝,才依依不舍地用衣袖抹了下嘴角,离开养病房。 出门抬头,看到日薄西山。 这才知道自己这一晕竟然过去大半天。 其他学子已经用完午膳,在校场西边的正堂,上今日的最后一堂课。 正堂比寝舍条件好上不少,桌椅虽旧,但没有缺胳膊少腿,干干净净。 十多根雕花木柱牢牢撑着房檐,怎么看都不会倒塌。 想来昨夜邬陵带她去那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大概是书院没安排好住所,故意吓唬她,逼迫她答应和聂子元他们挤。 今日应该换号房? 至于这堂课的教习也换了人,穿的是绿衣裳,瘦瘦弱弱,活像一节竹竿。 他拿着书本,在堂上来来回回踱步,摇头晃脑地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声音本就轻微,还时不时扯着嗓子咳嗽,使得脸色更加惨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学子们中几乎没人听他说话,在下面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扔纸团的扔纸团。 下棋的下棋。 画谱的画谱。 还有捡起凳子当武器比划…… “这点东西,大爷我早就学过了。” “明德书院的教习差别怎么这么大,有程大胡子这样的野兽,还有张书生这样的病秧子?” 英慈算是尊师重教。 趁着被称作“张书生”的教习转身,没盯着门口,才溜了进去。 见聂子元旁边的位置空着,便在那里坐下,单刀直入问道:“你送我去养病房之前,是谁替我换了衣裳?” “你为何纠结这个?难道你是女的,被人看了,就要以身相许?” 聂子元狐疑地眯起眼睛,似乎想探究什么秘密。 英慈立马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我藏在衣衫里的香囊不见了。那东西对我实在重要,是别人送的……” 她本想说玉佩,但觉得过于贵重了些,好似怀疑同窗手脚不干净,聂子元听了怕是反感,便随便提了一样小东西。 哪知还是勾起聂子元的八卦心思。 “香囊?女人送的么?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子,你喜欢的那位,可是明月坊的表妹?” 英慈目瞪口呆。 他找人查了她! 即便被困在这山坳坳里读书,他依然手眼通天知道了她与杜焕义的关系? 好在杜焕义从小体弱多病,没几个人见过他真实的样貌。 聂子元凑得更近了些,仔细打量她红润的唇,越看越熟悉,竟然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勾勒形状。 “我忽然想起为何觉得你面熟了。一日我从百凤楼出来,莫名奇妙被女子打了一顿,那女子与你长得十分相似,难不成那个就是你……” 英慈没料到他这样唐突,仿佛被定身法定住,好会儿,才感到唇瓣酥麻,红着脸拍开聂子元的手,截断那迅速蔓向四肢百骸的感觉,才听到他慢条斯理吐出“表妹”两字。 她咬牙切齿地笑:“聂子元你这人真是调皮。我表妹自小就与我长得极为相似,我看到她跟照镜子似的,对她哪可能有男女之情,倒是将她当作孪生妹子,盼她嫁个好人家呢,哈哈哈。” 聂子元掠起嘴角:“那你看我如何?” 英慈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聂子元似笑非笑:“做你表妹夫。” 英慈差点没一口唾沫喷他脸上。 她是想钓金龟,不是想被满肚子坏水的乌龟王八坑了去。 “我表妹小家小户,怕是高攀不上聂家,别扯远了,聂子元,你可知道是谁替我换了衣裳?” 聂子元又瞅了半天,见她一脸严肃,总算换了话题:“你晕倒之后,褚奇峰将你从我怀里抢走,说是我害了你。而我喜欢女人,不喜欢与男人卿卿我,自然就让他折腾去。后来,听说养病房比寝舍舒适,学累了,便想过去休息一会儿。谁知还没进门,许大夫就指使我帮她干活。” “你的意思是褚奇峰送我到养病房,替我换了衣裳?”英慈刚惊讶地出声,就感觉有一道暧昧不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侧脸一看,是坐前面的褚奇峰回头瞅她,一张俊脸红扑扑。 英慈飞快地琢磨—— 首先褚奇峰家世不错,在这明德书院也排前几。 其次他性子不错,这两天下来,唯一能和她好好说话的,便是他了。 再次,他被她男装救过,又看了她的身子,就应该愿意以身相许…… 她哪里还用得着这怪糟糟的书院陪这些臭男人苟且度日? 忍不住就眉开眼笑起来。 本来粉嘟嘟的唇似乎更红润了。 叫身边的聂子元见了,跟吃苍蝇一样不爽。 同样是男人,褚奇峰看得她身子,他就看不得?他比褚奇峰差在哪里了。 第14章 想杀猪 聂子元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又不免觉得好笑—— 对方不过是个家世普通的小子,值得他这么在意么? 这时几名学子无视堂上讲课的书生,挤开英慈,上前围住聂子元,脸上的讨好笑容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聂公子……” 他们早就想跟聂子元扯上关系,但担心自己的家世不足以让对方青睐,反而得罪冯睿智,两头不讨好,难以在明德书院混下去。 听说聂子元去养病房看望家境普通的“杜焕义”,如今又亲眼见他与“杜焕义”“相谈甚欢”,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希望。 聂子元颇有来者不拒的意思,嘴角高高扬起,跷着腿,优哉游哉地摇动川扇。 那海榴罂木坠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嚣张惹眼。 “最近大米的价格的确有所下跌,但我听说北边已经增加了供给,不出十日就要运过来,囤了怕是不容易卖掉。” “东顺记实际上已经支撑不下去,东家早就在想办法脱手,这时候接手不是好时机……” “张顺卤铺的桂皮出了问题……” “瓷器这行当不要碰了,当今圣上敦本务实,不喜享乐,更不待见奇技淫巧……” 他刻意拖长音调,慵慵懒懒,仿佛只是信口一说,那几名学子便紧张地睁大眼,郑重其事拿纸写下。 “听聂公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马上飞鸽传书,提醒我爹。” 英慈却把后槽牙磨得像是下一步准备提刀杀猪:“聂子元,说清楚了,什么叫享乐,什么叫奇技淫巧?瓷可是关乎百姓吃喝的大事!你那么看不上瓷,要么用手捧着吃饭喝水?” 可他那边闹嚷嚷的,想攀高枝的学子们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没人听到她的声音! 英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终于明白,有部分学子来书院,是想和其他富人拉关系,做点买卖—— 且不管聂子元是否真有本事,但他身为首富之子,别人便以为这人无所不知、与他结交便可坐在地上等天上下银子。 不过聂子元来这里,又是为什么? 想像现在这样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还是被爹娘逼着? 可冯睿智说他在家里并不受宠? 她越看他的笑容越觉得心里燥得慌。 这人哪有半点不如意的样子,仿佛从小活在蜜罐子里,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连和其他学子讨论的话题,都那么虚浮、蠢笨。 肯定是找不到事情做了,所以才喜欢男人? 就图个新鲜刺激。 围着聂子元的学子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英慈转眼就被挤到学堂最后面一张瘸了腿的桌子旁。 所有学子里似乎只有褚奇峰不为所动,安安静静坐在前排,听张书生磕磕绊绊讲解何为明德。 眸子里盛满星辰,对知识渴求至极。 英慈干脆用膝盖从桌肚下方顶起摇摇摆摆的桌面,巴掌托着小尖下巴,目光穿过人群,毫无顾忌地打量他的侧脸。 鼻梁挺直透着端正的俊美。 嘴唇线条似乎太过柔软,不过厚薄刚好,是个聚财的元宝形状。 身段消瘦了点,不过坚韧挺拔,若是生孩子,理应不比大姐家的大柱和二丫,更高些。 不愧是她救下的人,好皮囊、好性子,现在听教习的话,往后与她成婚,能不听她的话? “褚奇峰,你看到我的身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说不说无所谓,主要你要对我负责。” “那是当然,姑娘可否告诉我怎么个负责法?” “与我成亲,往后你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明白?” “那是自然,我的一切都是姑娘的……早晨与你打水洗脸,夜里给你捂脚暖床;你碾石,我和泥;你拉坯,我利坯;你生娃,我奶娃……啊……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煮粥给他们喝……” 若是放学后,她伸手将他按在角落里,压着眉道出实情,他定然会垂下头,耳朵红扑扑的,犹如小兔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允了她。 英慈想到这画面,简直不能更满意,正琢磨着以后两人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字,突然听到“砰”的巨响。 循声望去,是冯睿智掀了桌子。 他的眼睛快要掉出眼眶,那颗红色泪痣在脸上,醒目又凶狠地颠着:“这么吵,让人怎么上课?教习,聂子元在课堂上和同窗嘻嘻哈哈,你都不管吗?” 这话说的。 好像上课看话本子、口水流了一地的是别人一样。 她正忍不住想嘲讽两句,就见冯睿智走到堂上,仗着自己体型更加高大,一把揪住张书生的衣领。 “教习,说句话啊,你不会那么势利,看谁家有权有势,就算他无法无天,也不敢动他。” 他恶声恶气地用力甩了几下手,用余光瞥着被学子围住的聂子元,挑衅地抬起眉。 张书生的脑袋被甩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咳嗽更厉害了,话几乎都说不清楚。 “依……你之见,我……应该怎么做?” 冯睿智低吼:“当然是把聂子元送进惩戒堂或者赶出书院!” 这时外面传来放学的鼓声,张书生听到后,用手中的书隔开冯睿智。 “那也是该先惩罚你?目无法纪、威胁师长……” 明明只是软弱无力的一拨,不知为何,那本书忽然变得犹如利器,一页纸擦过冯睿智的脸,空中顿时飞溅出一排血珠。 冯睿智捂住脸鬼哭狼嚎,见张书生身形柔弱,只当他刚才之举出于偶然,就要扑过去和他拼命,哪知张书生波澜不惊,反手将书调了个个,对着冯睿知的右手削去。 英慈没练过,但见过会功夫的伙计,顿时看出这张书生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深谙内家功夫,那些纸张被他注入内力之后变得犹如利刃,这一削下去,冯睿智的右手怕是保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木棍忽然飞入,挡在冯睿智和张书生之间,那木棍被书页碰到后,瞬间多出数道口子,差点裂成十多节。 程大胡子风风火火闯进正堂,扭住张书生的手,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道:“张书生,节制点,这些是学子,不是你刑部大牢的囚犯,经不住你用暗器折腾。” “程教习见笑了,我一介书生,哪里来的暗器?”张书生病入膏肓似的,捂住嘴,又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程大胡子无奈道:“在我面前就不必说这些了,谁不知道你能用内力将万物化作暗器,飞叶摘花即可伤人,若是你动了杀心,吐口唾沫都能把人脑袋戳穿。” 张书生也不和程大胡子争论,转向学子,边咳边说:“刚才认真听课的只有邬陵和褚奇峰,其他人将《四书》抄十遍。杜焕义、聂子元二十遍。” 英慈不敢相信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这里到底是书院还是监狱? 请的些什么教习? 她啥都没做?怎么就要抄书了?! 第15章 心有灵犀才怪 英慈琢磨着得抓紧时间和褚奇峰捅破窗户纸。 哪知她还没来得走到他身边,程大胡子便上前,揽住褚奇峰和邬陵的肩。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一收,似乎要将两人的骨头捏碎。 “既然你们两个没事,便与我一起去修缮浴堂和茅房。” 邬陵吃痛地后退,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些:“程教习,我肚子不舒服,今日还是算了,麻烦你找其他学子。” 程大胡子大度地伸出两根手指:“‘明德券’两张。” “‘明德券’是什么?”褚奇峰听得云里雾里。 程大胡子环视一圈,见所有学子都愣着,奇怪地挠了挠头:“这条规矩我没对你们讲么?” 虽然学子们随身带的金银细软被存进库房,但书院会给每人发放二十张“明德券”当银子,用来领取平日吃穿住行的物件。 也会按照学子的课业表现,奖惩相应的“明德券”。 若是学子的“明德券”用完,便意味着他们学业失败,要被“请”出书院。 解释完,他便让邬陵去仓库管事那边领了“明德券”,发下去。 学子们看着手里那薄薄一叠写着“明德券”的纸,又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哀嚎一片。 “什么教习啊!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能忘记?不会是耍我们?” “书院就想尽办法把我们赶出去,夺走我们的财产吗?” “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赶紧通知爹娘把我们接走!他们真的是上当受骗了!” 英慈心咯噔一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调到单人寝舍,该不会用“明德券”? 赶紧找邬陵要来列明奖惩规定的单子,只是瞄一眼,呼吸都差点没了—— 要足足十张“明德券”! 好,比起钱财来说,和四个男人同寝舍,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其中最麻烦的冯睿智因为在猜角色的过程中涉嫌作弊,与付红云对调,换去了条件更差的号房。 她只要熬那么一天两天,就可以和褚奇峰双宿双飞,携手将明月坊打造成景德镇第一! 只是直到夕阳西沉、冰轮升起,褚奇峰都没回寝舍,大概是在茅草屋那边,被程大胡子忽悠着挑砖抬石呢。 英慈闲得无聊,抄起了《四书》。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简陋的号房内烛光摇曳,将英慈端坐桌边的身影,投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 起初她还斗志满满地挽起袖子磨墨,让柔软的笔尖游龙般在白纸上游走,但没多久手腕便酸掉了。 瞅见在烛台上挣扎跳动的火豆子越来越暗,算了算,要完成程大胡子交代的任务,恐怕还得花两张“明德券”购买蜡烛、纸、墨,英慈的心尖尖立马开始滴血,一滴一滴,像是从只剩半截的蜡烛上滑落的蜡油。 对了,号房里不是还有两人要抄写《四书》么,和他们一起买这些东西好了,可以节省一张“明德券”呢。 “付红云……” 英慈扭头一看,见付见红云坐在地上,将床上被褥掀开,把它当作桌子,摆满笔洗、水丞、砚滴、镇纸、笔架等物,左右手各拿着一支毛笔,龙飞凤舞地抄写着。 他嘴里嘤嘤嘤哭得厉害,却能双手同时开工,眼也不用看字,右手边早就摞满一叠抄完的纸。 “杜焕义,有什么事情?等我写完了和你聊好么?”他话音刚落,就抬起两手手腕,将毛笔清洗干净,又收好文房墨宝,接着拿起那两张纸在空中抖了抖,沥干,和其他抄完的纸放在一起。 “嗯,总算抄好了,你说。” “没事。”英慈勉强扯了扯嘴角,将仅剩的希望转向聂子元,却见对方裹了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罪魁祸首害得所有学子抄书,他自己倒是内心安好。 英慈眨了眨有些泛花的眼睛,揉揉手腕,走到聂子元床边,抓起地上放着的铁盆,在他头顶上砰地一敲。 付红云吓了一跳,忍不住捂住耳朵。 聂子元竟然眼睛都没眨一下,呼吸平稳。 英慈又隔着被子用力推了推他:“聂子元,要不要和我一起抄书啊?” 聂子元依然一动不动,跟条死猪似的。 付红云好心提醒:“杜焕义,聂子元不用抄书的,今天那几个问他问题的学子,每人替他抄了一遍。” 末了他径自抱住膝盖,不知是第多少次,嘤嘤嘤地哭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人替我抄,我好难啊,好想回家。” 英慈无语地抓起刚刚用的毛笔,重新吸饱墨汁,在聂子元英俊的脸上,画了只黑黢黢的大乌龟。 聂子元还是没醒,睫毛又长又密地垂在乌龟爪子上,看起来,竟然乖巧又安静。 英慈气不打一处,隔着被子,咯吱他胳膊窝。 接着又是挠脚心。 见都没有效果,最后无奈地使出杀手锏—— 捏住他鼻子。 “聂子元别装死,你的书抄完了是,我的还早得很呢。你不是最讨厌不公平了么,我是被你连累的,我低烧还没全退呢,难道你不应该帮我抄几页赎罪么?” 见他张开嘴呼吸,她又伸手堵住他嘴。 这下聂子元终于没法子睡了,将她的手拍开,大口大口喘气道:“我本来端端正正地坐着听课,是谁跑到我身边找我说话,还引来一大群人吵我?这账你既然要算,我现在就跟你算个清楚。” 英慈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心虚地反驳:“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没好好讲养病房的事情。” “男人的身子就算被人看光了,又有什么好说的?”聂子元看似好脾气地摇头,其实眼里的寒意都快凝成冰锥了,恨不得把英慈的脸戳出洞,“你和你那表妹还真是一模一样,无理取闹、斤斤计较。” 呵,这男人见她穿女装,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贪图姑娘的美貌。” “姑娘如此清新脱俗,实属无价之宝,怎么能用银两玷污,我宁愿被玷污的是我。” 真是个虚伪又狡猾的变态啊。 英慈忆起他将自己紧紧揽在怀中时,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波动,不由得又多暗骂他一百遍。 忍着恶心,凑到聂子元耳边,轻声威胁:“那还不是因为有的男人喜欢男人,我害怕么,不得不防着。你瞅瞅,我生得这么好看,不比那‘百花醉’差,在这里住着,不是羊入虎口吗?” 不知是聂子元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是因为被戳穿秘密,盯着英慈半晌没有说话,嘴角抿出个越来越不痛快的笑。 褚奇峰和邬陵刚巧在这个时间,揉着酸腿酸胳膊回寝舍。 邬陵一向面无表情,但看到聂子元脸上那只乌龟随着他的表情伸展爪子、勾起尾巴,肩膀忍不住颤起来。 褚奇峰正要出声提醒聂子元,就被英慈抓住手腕,一把拽到号房外。 “褚奇峰,我有事要问你。” 她扯着他的袖子,一路小跑,到了养病房西侧的小亭子,见四下无人,才微微喘着气,松了手。 月光流水般顺着亭子栏杆倾泻而下,在两人垂落在地的衣摆旁边,染出一朵朵亮眼的祥云。 这里与闹市不同,夜里没有千家万户亮起的灯火,取而代之的是高悬空中的巨大冰轮,冰冷的光芒,将面前人的一颦一笑照得清清楚楚。 本来就柔美的英慈,更显得仙气飘飘,犹如置身广寒宫的仙子。 褚奇峰嗅着夜风里的青草和野花香,忽然生出“月下看美人”的错觉,很快又意识到这念头唐突了同窗,于是歉意地垂下眸子。 “你是不是书还没抄完?对不起,我本来想帮你的,可程教习在边上一直盯着。” “那不重要。”英慈急道,“你之前对我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要什么,你都会为我做对?” 褚奇峰慌忙伸出手指,对着空中那轮明月,表示自己的决心:“那是自然。” 英慈见对方那双眼如此澄明,想起它曾倒影着她光裸的身子,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耳根子发热,支支吾吾道:“我岁数不小了,娘亲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期望着我能早些成家。” 褚奇峰叹口气,深以为然:“我知道的,我又何尝不是。” 不愧是她救下的人!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哪需多言一句? “那就好,你和我……” 英慈眉飞色舞还没说完,褚奇峰就按住她的肩,长辈般语重心长地承诺道:“焕义,你虽然身子弱,但长相俊秀,还是有姑娘喜欢的,你对自己有信心些,我也会替你留意好姑娘。” “!” 他到底知道什么啊! 替她换衣裳的人不是他么! 第16章 男人的谎言 英慈脑子里冒出个强烈的念头—— 必须找到真正看光自己身子的人。 “那是谁替我换了衣裳?” “杜焕义,你怎么忽然问这个?”褚奇峰打量她老久,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哦,你真的换了衣裳呢,对不起,我竟然没注意到。这身好俊,衬你。” 他虽然夸的表情认真,但内容也太勉强太敷衍了! 英慈气到眼放凶光。 褚奇峰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我将你放到养病房后,见大夫迟迟没来,便去晒药场那边找她。跟她讲清楚你的情况,便听到上课的鼓声,想到我在养病房里帮不了你什么,还是将接下来的课做了笔记交给你更好,就匆匆离开了。你……” 他小心翼翼抬眼,眼眸比做错事的小狗还湿润:“会怪我么?” 英慈感觉天都快塌了,在心中反复祈祷千万别是丁无期、冯睿智……这些猥琐之徒。 好会儿,才稳住心神,用力揉了两下皱巴巴的眉心:“那你有没有看到谁抢在许大夫和聂子元之前进养病房?” 褚奇峰努力回忆:“我的确远远看到一个人,看那身形像是付红云,毕竟他在惩戒堂受过伤,应该会去养病房治疗。” 那个遇事只会嘤嘤嘤的舍友么。 他家世与褚奇峰差不多,看起来是个容易拿捏的,比其他学子好太多。 英慈心口总算舒服些了,但稍微一琢磨,不免觉得好笑。 难不成谁看到她身子,她就必须嫁给谁? 自古以来,男人和女人的命运就天差地别—— 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好多部位都不能被人看到,若是被人看到,便是了不得的重罪。 但为何一人家藏万贯,失窃了,大家却去抓贼,而不是唾弃、责罚失主呢。 这事极其不合理,千百年过去,却被一板一眼地遵从着。 就算尊贵的七仙女落入凡间,没了衣裳,也得下嫁董永,做了洗衣做羹、生养子嗣的农妇。 男人赤身露体却屁事没有。 他们真的生而尊贵么? 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双手双脚,只是力气稍微大点么? 依她看,不管是说书的、教书的,还是父母,都在教男人编织谎言,将女人们关进牢笼,当伙计使呢。 若是某天哪个女人受不了,想冲出去,他们不打死她,就派长舌妇作伥,用口水淹死她—— 那个被人嚼舌根后自缢的姑娘,便是这样没了。 她与那姑娘不同,上过几年私塾,看了些话本子,又皮糙肉厚,就算不知被什么人看了,也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女人女人,人是本,女是末。 程大胡子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不就告诉他们了么? 两脚行走、能呼吸的可能是螳螂。 只有不管风吹雨打、挺立于天地之间、忠于自己想法的才是人。 她现在懒得管什么女不女的,单纯想做个人,让自己赖以生存的明月坊活下来。 因此不管是不是褚奇峰换了她的衣裳,她都会将他当做天字一号、闪闪发光大金龟。 于是总结道:“付红云、衣裳……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要与你讲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我有一表妹,十八岁待字闺中。你不是也没娶妻么,要不我替你们约个时间见上一见,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褚奇峰满面通红地摆手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论容貌,我表妹与我长相一样,担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几个字,论才干,她也不输我,有的是力气,能使唤几百个伙计。你若是与她成亲,只需花几个银子将明月坊发扬光大,下半辈子就等着下银子雨,什么都不必做了。” 她还没硬着头皮夸完,就被褚奇峰尴尬的咳嗽声打断。 “杜焕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成亲。” “为何?” 褚奇峰甩开长袍下摆,不嫌弃地在亭子里的长椅上坐下,不答反问道:“杜焕义,你来明德书院是做什么的?” 英慈吃力地把滑到嘴边的“钓金龟”三个字咽下去:“当然是认识天下俊杰啦哈哈哈哈。” 褚奇峰叹气:“可是这里的学子都被叫做纨绔,骄奢淫逸、前途迷茫。” 英慈心想这不正是她看中的么,迷茫的人才会听她的话呀,嘴上却振振有词地辩驳。 “那不过是世人的偏见。他们上辈子德行不够,没能投到好胎,所以心生嫉妒,若是换了他们做我们爹娘的儿女,说不定比我们更混。褚奇峰,相信自己,我们生来优秀,从投胎开始,就知道抢好人家,往后更是能成可造之材。” “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讲这些的人呢,亲朋好友都斥责我不如我哥,自己不会书画,却老是高价买些莫名奇妙的字画,是个败家玩意儿,所以把我送来这里。”褚奇峰听到她如此维护书院的学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而后坚定有力地说道。 “我想的却是在这里受教习重视,往后被举荐进入国子监,有机会出仕,在那之前,我不考虑男女私事。” 英慈觉得他的目标与自己有些出入。 她可没本事让自己相公当官。 眼里随即流过一抹失落,却扬起嘴角,掩饰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壮志。” “目前还只是愿望,怕说出来,被其他人知道就不灵了,所以你得替我保密。”褚奇峰起身拍了拍灰土,冲英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拉着她顶着漫天星辰,朝仓库方向跑去。 “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你就明白我为何如此了。” 仓库在书院东侧,比起寝舍和正堂,坚实如同堡垒,几百斤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悠悠地反着光。 这书院果然不把学子当好人啊。 英慈正觉得讽刺,就见褚奇峰从头上取下银发簪,在锁孔里捅了几下。 咔嚓一声,门锁坠地。 见英慈一脸震惊,褚奇峰得意洋洋地边解释,边推门进去。 “我三岁还不会背唐诗,娘看了来气,骂我愚钝、不如兄长,非要我认真认真再认真,若是她规定的那些诗,当日我没背完,她就把吃的锁起来,让我饿肚子。小孩哪受得了这些。” “于是我爬到院子的杏树上,摘青果子,趴草丛里抓生蚱蜢……但那些东西太难吃了,我最终忍不住,趁爹娘午睡时,开锁进厨房偷吃的,每样菜都只吃一点,然后重新摆好。过了小半年,我娘才发现这事,告诉我爹,把我打了个屁股开花,然后就换了锁。” “可惜,我天赋异禀,练了几次,就发现这世上没什么锁能难住我。” 英慈没见过这样的爹娘,大开眼界,瞅瞅褚奇峰,他似乎也不难过,便放下安慰的念头。 “你长得高高大大,不像挨过饿的,又学会了一门营生,也算因祸得福。不过,你以后找娘子,可别找你娘这样的了,小孩子饿不得。我表妹她就喜欢小孩子,看不得他们受委屈……” 褚奇峰说多了关于自己的事,本有些后悔,担心被她同情,听到这番话,又忍不住笑起来:“别提你表妹了。头痛。” 此时月光透过门缝照进仓库,犹如在地上洒满白花花的银子,里面摆放的东西,竟然和白日一样清晰可见。 褚奇峰走到堆满箱子的角落,从一堆箱子中找出自己的,费劲儿地将其抽出。 那箱子盖上雕有蝙蝠、花鹿、祥云,十分精致,但与其他学子那些镶金嵌玉箱子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但英慈觉得它和主人一样,不着华服,却透着坦诚的可爱。 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褚奇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里描绘的是大雪封山、冰水萧瑟,巨石缝隙中,一棵孤树迎风伸展,枝桠上缀着还没被拍落的树叶,仿佛一朵残花,积攒着向春的希冀。 明明只有黑白灰三色,却仿佛包容世界万象,流光溢彩地映入英慈眼中。 英慈没研究过字画,但会在瓷器上勾勒风景人物,多少懂一点,只觉得这人笔法大气恢宏,留白拙中藏巧、意蕴深远,让人感觉就算身处逆境,依然渴望无限生机。 这种震撼,就算完全不懂画的人也能感觉到。 她接过画轴,手指和声音都在微颤:“谁画的?有许道宁《关山密雪图》之风。” 褚奇峰没料到她知道许道宁,赞许浮出眼眸,冲她翘起大拇指。 “这画师籍籍无名,性子和经历倒是与许道宁极为相似,早些年他喜欢画丑陋的人,引得看官哄笑,被他画的人则怒气冲冲上门,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但画师乐此不疲,还用画去赊酒喝。” “后来有一次我约他登山,他见了万里江山沐雪的模样,忽然感受到天之浩瀚、人之渺小,开始醉心山水。” “可惜这画师笔法尚不成熟,没多少人喜欢,若不是我买下他几幅画,他去年冬日就冻死街角了。而我知道世上有不少画,能鼓舞他人、流芳百世,所以想要出仕,为圣上编纂大典,借国家之力搜集天下字画,让更多有才却未被世人认可的人大展拳脚。” 褚奇峰平日话也多,但不像今日这么多。 或许是月光太过皎洁,叫人心里藏的事,无所遁形。或许是与英慈相处轻松惬意,让他短暂地忘记自己同样是个不被世人认可的“纨绔”,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英慈本想说服褚奇峰和“表妹”成亲,这会儿却反倒被他影响,看着这在月色下亮得过分的金龟,竟然跟着悲春伤秋,想起世间其他不如意的人了。 人活着挺难,自己能大展拳脚就不错。 连游泳都不会,掉进水里只会咕噜咕噜冒泡的家伙,胸怀天下做什么? 英慈用力拧了把大腿,扯回思绪,做起了正事。 “出仕,也要先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你不娶贤妻,家中没人做事,怎么能全心全意进国子监呢,我表妹她……” 可惜她这媒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门外传来程大胡子的声音。 “谁在里面?” 褚奇峰慌忙捂住嘴,拉着英慈蹲到一摞码得高高的箱子背后。 英慈也暗中叫了声不好。 程大胡子可是提醒过他们,若是违反书院训诫,会被扣掉五到十张“明德券”啊! 第17章 大哥你好歹商量一下 程大胡子打着红彤彤的灯笼,加上被身后的月光拉出好几道影子,带着一群名捕缉拿逃犯般的声势浩大。 褚奇峰紧张地蹲在箱子背后,竖起耳朵,听他脚步声靠近,就小心翼翼扯着英慈挪脚,躲开他的视线。 英慈几乎被褚奇峰搂在怀中。 他微垂眼眸,便能看到她鸦羽般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腻柔软的漆黑发丝,以及洁白如玉的脖子。 瓷娃娃一般。 却有香香软软的呼吸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褚奇峰心跳乱了,恍恍惚惚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骨,和臭烘烘的男人不太一样,慌忙松开手。 这想法太危险了! 难道是杜焕义反反复复说他表妹与他生的一样,所以产生幻觉么? 如果这样都能动摇,那自己进入国子监的决心,岂不是个笑话? 英慈倒是不知道褚奇峰的胡思乱想,见程大胡子跟得紧,对褚奇峰比划了个手势,意思是她引开程大胡子,褚奇峰找机会逃走。 褚奇峰愣愣地盯着英慈,面色绯红,完全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英慈只能抓起他的手,快速在他手心写字。 这下褚奇峰更觉得手心发烫,赶紧缩回手,摇了摇头,又竖起两根手指,意思是他放学后挣了两张“明德券”,能比她多扣半次。 英慈可不想欠谁人情,跟他一样,重重摇头,结果胳膊肘往后靠,不慎碰倒一口箱子。 程大胡子顿时被那声音吸引,骂了声“小兔崽子,看我逮不住你”,就朝他们匆匆走去。 千钧一发之际,英慈瞄到那箱子盖被砸开,露出一块白布,慌忙抓起那块布,而后跳到褚奇峰背上,将两人裹在白布之下,张开双手做出抓挠动作,指挥褚奇峰朝大门冲,同时发出女子尖利的哭声。 “啊啊啊啊我死得好冤啊。” “我的脑袋呢,我的脑袋在哪里?” 褚奇峰觉得这法子荒唐又好笑,可时间太短,他没时间和英慈商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抓住她的大腿,将她顶到肩膀上坐好,硬着头皮,从程大胡子身边冲出去。 程大胡子本想逮住调皮的学子,没料到一抹比他高出两头的白影忽然掠过,吓得抓着灯笼跳到一边。 “什么东西!” 英慈和褚奇峰趁机没命地跑出仓库。 到了拐角处,见程大胡子没追上来,英慈赶紧扯掉那块布,而后从褚奇峰背上跳下,便将那块布塞进衣裳,边狂奔回寝舍。 寝舍里其他人已经入睡,英慈赶紧摸到自己的被窝,钻进去,将白布从衣裳里拿出,七手八脚塞到褥子下,这时听到褚奇峰收拾妥当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终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哪知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鼓声,接着是程大胡子怒气冲冲的大嗓门。 “所有人立即出来集合,我数到十,若是谁还没出来,‘明德券’扣五张。一,二……” 英慈心中暗骂了一句,只能假装揉眼睛起身,和其他人在门外站成一排。 大家此时的样子都不体面。 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打呵欠,有的手上脸上还有墨渍,似乎还在抄书…… “夜里仓库有东西被盗,现在要查是谁做的。” 程大胡子挑着灯笼,审视的眼神,伴随着摇曳的烛光,从他们脸上扫过。 学子们白天见识过程大胡子的厉害,有几名还去找山长告状、要求换一名教习、没能成功,只能压低抱怨的声音。 “书院连让我们睡个好觉,都做不到么?” “当我们是奴隶呢!” “一定是学子么?说不定是其他人呢?” 程大胡子冷笑两声:“本来以为你们只是不懂事的竖子,没想到还有人装神弄鬼、违反书院的规定,是谁做的,赶紧站出来,免得耽搁大家睡觉。” 褚奇峰汗水刷刷往外冒,正要走出列,就被英慈扯住袖子。 英慈冲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们只是过去看画,又没带走什么东西,用来扮鬼那张白布,逮着空还回去就是。 程大胡子在一行人面前来来回回踱步:“敢做不敢当是,那好,每个寝舍的舍长告诉我刚才谁没在寝舍。” 英慈住的号房舍长是聂子元。 此刻他脸上的乌龟已经被擦掉,只有嘴角下方留了淡淡的黑痕。 见状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这人知道她的杰作了! 他早就想把她赶出明德书院,如今有了机会,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她? 死了死了。 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回应程大胡子的眼里,隐隐流露出厌烦:“我睡着了,不知道。” 哈? 英慈惊讶地望向聂子元,但对方余光都不给她一个,仿佛她是微不足道的虫子。 想起聂子元说过,他重视公平,想来是不喜欢程大胡子给学生施压,让他们内讧,英慈总算安了心。 “程大胡子,你自诩公正严明,就不管管包庇的人么?”冯睿智却不满地出声抗议。 他今夜似乎早有准备,穿戴得整整齐齐,操着手,对丁无期使了个眼色。 丁无期立马会意地故作委屈:“教习,刚才我们睡觉的时候,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出来一看,有两道身影摸进了隔壁寝舍。动静这么大,我们都惊醒了,他们寝舍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付红云红着眼想说什么,但抿嘴偷看了聂子元一眼,见对方没有开口辩解的意思,便也咬住了嘴唇。 至于邬陵,他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乱七八糟翘着,一如既往,事不关己地拿着纸和笔,在边上做记录。 英慈扫了舍友们一眼,对丁无期和冯睿智瞪了瞪眼,当着程大胡子反驳道:“污蔑人要有证据,程教习都没说仓库里丢了什么东西,你们得劲个什么。有句话怎么说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一直觉得冯睿智对她的火来的莫名其妙。 琢磨了好久才得出一个结论—— 她长得没他丑,不如他挥金如土…… 而这人当自己是统一度量衡的秦始皇,天下就他自己是绝对标准,别人与他有所不同便是宿敌。 简直又蠢又坏。 哪怕她看到“金龟”这个词时,有一次会想起他,便是对这世上所有乌龟的不尊重。 冯睿智当场就跳脚了:“说谁是太监!你这娘娘腔才是太监!” 狗腿的丁无期急主子所急,想主子所想,赶忙向程大胡子请示:“程教习,要不让我们进去搜搜他们寝舍。” 褚奇峰脸色一白,身子摇了摇,险些踩到英慈。 英慈想起塞床下那块白布,眼里也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波澜不惊地笑道:“好啊,清者自清。” 丁无期等到程大胡子点头,便飞也似地窜进英慈寝舍,不一会儿,挂着得逞的笑容出来,哗啦抖出一匹白布,在众人面前晃动着展示:“这是在杜焕义褥子下找到的。” 学子中顿时有人惊讶地叫道:“是我用来当盖布挡灰的!杜焕义你这时做什么!” 英慈见丁无期眼里全是挑衅,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先是装作震惊,接着摆出努力思考的模样,重重地拍了下巴掌。 “啊,我知道了,你们穿戴那么整齐,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原来是偷偷摸摸进入仓库,拿了东西藏衣裳里,这会儿故意假装在我们寝舍里搜到的,栽赃嫁祸我啊。你说你想害人,偷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啊,盖布拿来做什么,挡自己那张狗腿子丑脸么。” “让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冯睿智气得嘴都歪了,若不是被同寝舍的拉着,要冲过来掴她。 英慈见多了比他能说会道的泼妇,才不把这点谩骂放在心上,暗笑一番,往程大胡子那边靠:“程教习,你就不管管威胁、诬陷同窗的人么。” 丁无期当自知是狗腿子,但被英慈当面拆穿,脸上挂不住,却又无力反驳,只能亮出一卷画轴,转移炮火:“好,你的事先不说。我在褚奇峰床下还搜到一样东西。褚奇峰,你打算怎么解释?” 英慈只听到咔嚓一声,脑子里似乎断了根弦。 褚奇峰怎么把那雪地孤树图带出来了? 她正要用同样的理由蒙混过去,却见褚奇峰红着脸低头认错:“程教习,对不起,这是我收藏的画。因为日子实在难熬,所以我想把它拿回身边,随时观赏把玩。” 英慈听得差点晕过去。 不是,大哥,你就不能提前商量一下吗? 这下她之前做的努力白费,所有人都要遭殃了啊。 第18章 坏人输不起 程大胡子绕着褚奇峰走了一圈,停下脚步:“不光是你,当时扮鬼的可有两个。” 褚奇峰结结巴巴:“这……这……” 英慈终于看出这人虽然小时候淘气,干过开锁偷食的事,却是真不会撒谎。 没法子,她选定的金龟,得和他同甘共苦,于是抬头挺胸地站出去,仿佛刚才反驳丁无期的人不是她:“还有我。” 冯睿智顿时激动地指着他们吼叫:“是,看,我就说他们有问题,程大胡子,好好惩罚他们!” “与杜焕义无关,是我强行将她带进仓库。”褚奇峰着急地挡在英慈跟前,然而他的维护换来程大胡子更严厉的斥责。 “就算是你的物品,书院暂管之后就属于书院,若是其他学子都像你这样乱来,往后等你们结束学业,我上哪里找这些死贵的破烂玩意还你们?” 考虑褚奇峰是初犯,程大胡子扣了他五张“明德券”,英慈作为“从犯”,扣了两张“明德券”。 至于聂子元这个舍长,知情不报,扣两张“明德券”,邬陵、付红云帮着他们隐瞒,也各扣了一张。 每人还被责罚绕着校场跑十圈。 冯睿智听完乐开花:“程大胡子,我们抓贼有功劳,应该得到奖励?” 他本以为之前的寝舍就已经烂透了,没想到现在的寝舍更小,湿气重,还靠近茅草房,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正想提出带着舍友跟英慈他们换号房,就见程大胡子抖了抖手中的灯笼。 “那你和丁无期就绕着校场跑五圈。” “什么!教习搞错了?” “我们没进仓库偷东西!” 冯睿智和丁无期差点没磨碎后槽牙,程大胡子却冷笑着各踹两人一脚。 “出卖同窗便是窃贼,不惩还奖,哪有那么荒唐的事?” 英慈见两人骂骂咧咧地跑步,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侧头看向自己的室友,发现付红云眼冒泪珠哭着抱怨,但跑得飞快,没两下就超过她半圈。 褚奇峰则故意脚步,在她身边轻声道歉:“对不起,杜焕义,都怪我连累你。我之所以那么喜欢画,是因为我小时候偷不到吃的,就看着我娘挂在墙上的百果图,生生忍过去……” 英慈本想骂他迂腐,但在心里念了几十次“金龟”后,又生生扯出个笑脸。 “真心想道歉,不如与我表妹见个面。过四天,书院要放假了……” “除了这个,我做别的可以么?”褚奇峰惊慌地捂住胸口—— 他看到杜焕义都会动摇,若是看到和杜焕义一模一样的女子还得了,只是想想,就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加快了。 看在英慈眼里,却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小脸顿时垮下来。 “那当你欠我一次,容我慢慢想。”她故意加快速度,跑到他前头,伸脚将他绊倒在地,而后假惺惺地道了声“对不起”,一溜烟跑掉,只是没跑几步,就被超了她一圈的聂子元挡住。 “乌龟漂亮么?” 英慈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口不择言:“那是误会,我们老家有一习俗,若是碰到倒霉的人,必须在他脸上画乌龟,将晦气赶走。你是我的舍长,任重道远,我为你做这些小事,不值一提,笔墨费就免了。” 聂子元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扭过她的下巴:“你老家与你表妹老家不是隔了几十里么,怎么习俗如此相似,难不成你和她……” “绝对不是双胞胎,只是不管长相、性格……都泯然众人,太常见了。”英慈被那只大手捏得下巴都变了形,额头上也冒出汗珠,用力掰开他的手转移话题,“舍长,刚才谢谢你路见不平,维护我们。” 聂子元听到“们”字,嘴角那不算友善的笑容,也没了弧度。 他还没在书院找到合心意的伙伴,杜焕义却已经先他一步拉帮结派? “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就想过关么,我们其他几人可是什么都没做,就被扣了‘明德券’。” 英慈瞅了瞅远处埋头狂奔的付红云,还有闲庭信步的邬陵,觉得两人的确够义气,于是将心比心地说道:“加起来,一共不就四张?我挣了还给你们行不行?” 聂子元又恢复云淡风轻的虚伪笑容:“加倍。八张。若是这月内你给不了,就离开书院。” 英慈可算看明白了,这人见她不发烧了,又继续找茬,胜负心又被激起,加快速度超越他:“要继续跟我打赌么,我输了我走,赢了你走?” “好,一言为定。”聂子元借着人高腿长,轻轻松松反超她。英慈慌忙拔腿去追,然而没追上聂子元,反倒被邬陵再次超过。 他听到刚刚两人的对白,双眼直视前方,速度也没有丝毫放慢,边跑边给英慈出主意:“有焕义兄,有几种方式可以挣到‘明德券’,第一种方式是从教习手中获得,这要看课业表现。第二种则是从同窗手里获得,这里的道道就多了。” 英慈竖起耳朵:“第二种听起来快许多,怎么个道道,说来听听。” 哪知等她深夜里气喘吁吁跑完校场、点着贵得离谱的蜡烛抄完书、第二日打着瞌睡听完几节课之后,邬陵才不紧不慢地交代:“拿上你的‘明德券’,我带你去个地方,种一张‘明德券’,运气好的话,能长出十张、百张来。” 末了,将满脸疑惑的英慈拉到书院东北角的藏书阁。 那是一座六角楼阁砖塔,里面贮藏了几千卷官刻和部分民刻书,学子既可登高望远,也可“处高塔之内而周乎万里”。 虽不算金碧辉煌,却明显经过精心修缮,与书院其他建筑相比,已经像是嫡出的好大儿。 最顶层聚满了学子,他们正围观一高一矮两名学子扇“明德券”—— 高矮个子分别拿出一张“明德券”,横向从中弯折,重叠在一起,放地上,而后两人轮流用手掌扇券,若是哪张券翻过来,就能赢走那一张。 其中矮的那个捏着仅剩下的三张“明德券”唉声叹气,眼圈黑黑,仿佛遭遇末日。 高的那个嘴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快扇啊,你有本事和我比,没本事扇?” 英慈小声问邬陵:“这是赌么?这人都没几张‘明德券’了,万一全输掉了,等月末教习检查,就要被赶出书院了呀。” 邬陵不以为意地回答:“不少学子都不是主动来明德书院的,他们早就想离开了。” 英慈还是想不通:“可程大胡子不是说过,我们的爹跟书院画了押,若是我们不能通过书院的考核,往后就继承不到家业。我们应得的部分全部捐给书院吗?” “往后是往后,不少人只知道今宵有酒今朝醉。他们平日在赌坊一掷千金,到书院后,不晚点什么怎么过日子?”邬陵淡淡地说完,伸手将英慈推进人群中。“焕义兄,你不如去试试,这可是一分耕耘十分收获的快速挣券法。” 两人谈话这会儿,矮个子学子又输了两张“明德券”,他攥紧最后一张纸券,吃力地挽回理智:“你等着,我还会回来!” “行啊,多挣点‘明德券’,再送给我。”高个子学子早就因为胜利膨胀,得意洋洋地对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又越过鼻尖看向其他人,“还有谁要与我比?” 见英慈是张新面孔,生得柔弱秀气,看似比刚才那矮个子学子还好欺负,冲她勾勾手指头道:“你,小矮子,别在边上看了,过来过来。” 其他学子见状,给她让出一条路,不嫌事大地起哄。 “去去去!” “他都连赢十局了,不信这运气还能一直好下去。” “小子,你一看就是新手,运气肯定不错,赌一赌呗。” 英慈忽然发现丁无期也在这群学子中,阴森森盯着她的眼神就像一条毒蛇,心里顿时涌出不快,再一想,褚奇峰是个老实人,若是知道她的“明德券”是靠这个法子挣来,肯定会气得鼓起腮帮子,至少三四天不理她,到时候要怎么哄? 于是摆摆手,对着高个子,闭眼吹捧:“这玩法惊天地泣鬼神,慧绝古今,我闻所未闻,自愧不如这位同窗,就不比了。” 高个学子更加不可一世,在丁无期眼神的怂恿下,挡住她的去路:“若是自愧不如,就奉上两张‘明德券’,认输。” 其他学子也涌上来将她围住。 “来都来了,可别败坏我们的胃口。” 这帮人哪还有比试的样子,完全是明晃晃的打劫嘛。 英慈悠悠叹口气,扭头寻找邬陵的身影,想叫他收拾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哪知找了半天,都没看到半个人影,这才知道邬陵跑了。 只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推开众人,走到高个子学子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明德券”,横向对折后,叠放到高个子的“明德券”之上。 “看样子今天我不输光,你们不让我走是?那我只能挣扎一下了。” 第一轮高个子先扇。 他横掌轻轻一推,便将英慈的那张券推到地上翻了个个,嬉笑着道了声“得罪”,把英慈的券收入囊中。 而后又将自己的拍过来,收好…… 如此一鼓作气赢了英慈三张“明德券”。 观看的学子都兴奋地嚷嚷起来,仿佛是自己赢了一般,其中丁无期嘴角的笑容最为猖狂。 英慈没想到除了聂子元,还有人这么热衷于将她赶出书院,盯着“明德券”若有所思,等到高个子手拍得通红,终于出现破绽之后,她才卷起袖子出手。 先是一个平推,而后掌心自下而上掠起,犹如白鹤亮翅,将一张“明德券”翻转过来。 见下面那张纸券晃晃悠悠、就要飞到楼梯角落卡死,立即一个侧翻追过去,堵在纸券前头,使出一记“劈山救母”,岔开双脚,生生把那张券向后拍翻…… 接着又是“猴子摘桃”、“黑虎掏心”、“野马分鬃”……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压根不像是在玩纸券,像极了妙曼舞蹈。 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将输掉的三张“明德券”全赢了回来,还让高个子掏出五张。 她从小就和英非俊带的小混球们在街边拍树叶,可是附近几条街都有名的“铁掌王”呢。 本不想恃强凌弱,可对方主动求虐,能怎么办? 这样看来,最多再过两个回合,八张“明德券”就能到手咯。 围观的学子表情有些复杂了,开始交头接耳,高个子满头大汗地拂袖起身:“手掌都拍痛了,今天到此为止。” 英慈笑嘻嘻地学着他刚才的姿势将他拦住:“输了就走,这么没品吗?” “我与你对战之前,已经连续斗了三人,体力早就支撑不住,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高个子面红耳赤地和她争辩,丁无期趁机夺过英慈手里的“明德券”,仗着人多势众,厚颜无耻地说道。 “谁说赢了的可以拿走‘明德券’,从前五局算,输了的才能拿。” “好啊,嘴长在你身上,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满口喷粪是?”英慈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怒极反笑,快速出手,抓住丁无期手中的纸券就往自己面前带。 “明德券”是纸做的,哪里经得住大力折腾? 眼见就要在两人手中裂成两半,英慈却不为所动,丁无期率先沉不住气,抬脚用力踹向她胸口。 英慈绑了缠胸布,本身就胀痛难耐,又受了这么一脚,差点没晕死过去。 她不自觉地松了手,后退倒地,而后被蹿上心口的那股火支撑着,来了个鲤鱼打挺,一头扑到丁无期身上,将他按在地上,死死掐着他喉咙,对着那张越看越贼眉鼠眼的脸,就是又狠又绝的砰砰几下,尽显从小打架练出的功夫。 丁无期没料到她这么个小人,力气竟然有这么大,想到自己帮冯睿智做事,是为了银子,可不是为了挨揍,带着哭嚷的调调,学冯睿智向其他学子发出命令。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他啊。” “怎么重怎么来,最重的,给两张‘明德券’!” 此话一出,几名学子赶忙上前将她拉开,有的踹她背,有的取了书狠砸她的头。 英慈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眼越来越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和这帮人拼了。 丁无期左顾右看,见藏书那头放了只木梯,赶紧跑过去抬起来,朝着她的头击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旁边窜出,将她护在怀中,随着木梯在背上碎裂,发出一声闷哼。 竟然是褚奇峰赶来了。 第19章 是不是动心 英慈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有些孩子气却俊美文雅的男人。 自从爹死后,就再没人为她遮风避雨。 娘和爹感情好,爹一走,她的身子骨就毁了,不是风寒就是风热,一年四季都在咳嗽,全靠药吊着命。 大姐要照顾二丫、大柱,还有大姐夫那个长不大的老娃子,二十多的人,看着跟三四十的一样。 二姐倒是年少美丽,但只顾着看她的话本,唯二的乐趣,便是讥讽男女之间的虚情假意。 不管是明月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靠英慈撑。 没想到有人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她。 那瞬间只觉得从拱门透进来的光全都洒在褚奇峰的脸上,为那对男子来说略微温柔的眸子镀上坚毅的色彩。 英慈几乎不敢抬眼看褚奇峰,只听到心脏在胸腔,用力地跳了几下。 “你怎么来了?” 褚奇峰虚弱地笑了笑:“你没事?” 自从和英慈一起溜进仓库历了场险后,褚奇峰见了她心里就有些发慌,但又止不住留意她的行踪,因此见邬陵带着英慈一通离开,回来时却只有一人,便忍不住问他。 听邬陵说她去藏书阁,而后又从付红云嘴里得知藏书阁的管事早就被冯睿智买通、那一大帮子玩“明德券”的大半都是他的人,便气恼地抓起邬陵的衣领:“你是故意的吗?” 邬陵摇摇头,不知从哪里摸出笔和纸,飞速记下:“奇峰兄多虑了,邬某这才知道藏书阁是冯睿智的地盘。” 褚奇峰郁闷地甩开他,不顾一切地奔向藏书阁。 刚上顶层,就看到冯睿智抓起梯子,要砸英慈。 好在他手脚快…… 英慈红着眼睛,手忙脚乱检查他的后背:“我没事,你呢?痛不痛?撑住,我带你去养病房找许大夫。” 丁无期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怔了怔,想起冯睿智交代他给杜焕义和聂子元一个教训,聂子元他不敢动,杜焕义这平头百姓必然是最好的靶子。 狠下心,用手中剩下的两条棍子,朝英慈砸去。 不过这次木棍还没碰到英慈,腘窝就被一枚石子击中,拜年似地跪倒在她跟前。 人群里不知是谁低声喊了声“程大胡子来了”。 所有学子立马用袖子捂住脸,匆匆朝塔下方跑去。 “那疯子真是阴魂不散!”丁无期也扔了棍子,站起来,冲入人群之中。 英慈扶起褚奇峰一瘸一拐地下楼,然而一路上并没碰到程大胡子,倒是在底层,瞄到有抹高大的身影快速从出口闪过。 是聂子元吗? 他来这里看她笑话? 这人真是奸诈狡猾、卑鄙无耻! 不过没工夫跟他计较,当务之急,是将褚奇峰扶到养病房。 这两天养病房都没有病人,许大夫慵懒地半躺在门外的椅子上晒太阳,手捏着一小块咸鱼,搭在扶手边上,白嫩嫩的一晃一晃,逗弄书院里的野猫。 那群黑的、花的、白的毛茸茸小球,被她引得立着身子喵喵讨食。 配着养病房的青砖红瓦,门前的野草小花,倒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美人图。 见褚奇峰面色惨白、英慈眼睛红红,她照常慢声细语:“怎么了?” 等英慈慌慌张张说明情况后,许大夫打了个呵欠,缓步移至房内,吩咐褚奇峰趴到床上,伸手掀起他那被打裂的衣裳。 褚奇峰脊背瘦弱,皮肤惨白,因此上面多出的几道青黑印子,格外显眼。 英慈见了只觉得心一抽,自己的脊背也跟着火辣辣作痛。 许大夫瞅到她那又惊又怕的小表情,微微一笑,转身去药柜里取了几张药膏,示意英慈帮忙贴上。 “贴个三两天就好了。” 英慈也经常受伤,对那股刺鼻的药味儿挺熟悉,知道那是活血化瘀的,忍不住担心地问:“许大夫你不仔细检查一下吗?万一有内伤呢,走出去就倒地,或者几日后突然吐血怎么办?”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知道什么叫重伤不?缺胳膊少腿都不算啥,全身溃烂、眼珠子掉了的,我都见过许多。他这算什么,离死还早着呢。”许大夫虽然喜欢捏英慈的脸,但不允许别人质疑她的医术,生气地挑了挑眉道,“关心则乱,这小子跟你什么关系?你喜欢他?” 声音不大,但褚奇峰听的清清楚楚。 英慈觉得好没面子,只能装作没听到,低头给他贴膏药,褚奇峰却像是被开水浇头一样,一骨碌滚下床。 “大夫,别……别乱说,我和杜焕义没什么。” 耳朵红得快燃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 英慈没喜欢过人,但也不是傻子。 那《西厢记》里,张生初见崔莺莺,想的是“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她虽然第一眼见到褚奇峰是在河里,他口吐泡泡、飞速下沉的模样,像极了一头泡得发白的死猪,但刚才他护着她的姿态,就好看的要紧了,天上神仙也莫过于此。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失落之余,顾不得现场还有他人,气呼呼地捏皱了膏药。那黏糊的黑色泥状物,在她手心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褚奇峰,你说清楚了,什么叫没什么,你用生命护着我,不是喜欢我么?就不能和我成亲……成为我表妹夫?” 褚奇峰没料到她能把男人之间的感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慌忙把衣裳扎好,生怕被她的视线非礼一般:“那是两回事。大家都是同窗,不论看到谁被欺负,我都会出手相助,何况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英慈听得心凉,忍不住拔高声音:“如果刚才丁无期打的是邬陵,你也会以身相护?” 褚奇峰硬着头皮道:“是。” “付红云?” “也是。” “聂子元呢?” “还是。” 英慈咬着牙不甘心地问:“所以我对你而言,丝毫不特别,你也不愿意见我表妹?” 褚奇峰犹豫了好会儿,费劲儿地点点头:“我说过了,我的目标是国子监,对其他什么人,什么事,都没有太多兴趣。” “那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们两清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英慈憋着气绕到他背后,掀起他的衣裳,将一张膏药用力拍在他后背上,而后踩着他倒地发出的哀嚎声,头也不回地跑出养病房。 “褚奇峰你个蠢货,丁无期打我的时候,你不会抱住他、狠狠揍他吗,冲上来给我当肉垫算什么!” “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哎哟,不对,杜焕义,你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褚奇峰忍痛发出的断断续续拷问,换来的只有许大夫关爱蠢货的眼神,以及一个无可奈何的摇头。 第20章 复个盘 英慈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了。 她大姐是大姐夫一见钟情,主动入赘的。 二姐虽然没有成亲,但是逢年过节,去寺庙上香,总有不少男子躲在外面偷看,说亲的快要踏破门槛。 她比两个姐姐长得更加明艳,若不是成了方圆十里有名的泼妇,也有不少优秀男子托人提亲呢。 如今虽说打定主意,进入明德书院钓金龟,却没想过要屈尊讨好谁。 只待哪位男子与她交好,她便豪气万丈地拍下那男子的肩,发出张飞桃园三结义时的大笑。 “你我兄弟情深,不如亲上加亲,与我表妹一见,看看能否成婚啊。” 再约个风和日丽的节日,她褪下灰不拉叽的男装,往乌云般的发丝上插支桃花簪,套上几个雕花银镯,换条轻薄柔顺的绯色绣花纱裙,学百凤楼的“最百花醉”,用团扇半掩着脸,在那野花烂漫的山头,扭着腰慢慢走上几步…… 大不了,再多花几文钱,学冯睿智,雇几个小孩躲在角落里往她身上撒花,捏着嗓子唱几句春心荡漾的小曲。 还不迷死那男子。 叫他跟张生见了崔莺莺似的,魂不守舍,满脑子想着回家准备彩礼。 可现在她几乎是明示褚奇峰了,竟然被惨烈地拒绝。 捂着火辣辣的脸,跑到书院北边的小山坡。 那山坡杂草丛生,每隔几米就放了块巨石,远远看去像是法阵。 传说这里镇守着被人抛弃的女鬼,若是有学子碰上她,就会被对方十指穿心,吸干阳元。 那传说有模有样的,就连女鬼穿什么颜色衣裳,身上有多少道口子,都形容得清清楚楚,不少学生都闻风色变,避而远之。 邬陵却嗤之以鼻。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明德书院用的是二十年前一个大户人家的旧宅。 宅子刚修到一半,男主人就被抄家,茅房、浴堂连雏形都没有,本打算做假山的巨石,也七零八落堆在山坡上。 压根没有被少爷大了肚子、抓出去卖掉的丫鬟,也没什么争风吃醋、遭大房挤兑的妾室。 所谓女鬼,不过是这群纨绔风流债欠多了,心虚而已。 对英慈而言却是个难得的安静场所。 她停下脚步,站在“石阵”最外面那块巨石面前,又踢又打。 “褚奇峰这人是木头油盐不进吗!” “英慈你是不是更傻,到底在做什么呀!” “若是英非俊知道你如今这狗样子,肯定笑死了!” 手越痛,越觉得这明德书院压根不是纨绔随便抓的仙境,而是活生生的牢狱。 她这几天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可如今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拿不到海天瓷的秘方,斗瓷大会她必输无疑。 没银子偿还明月坊的债务,让英非俊拿下它,别说明月坊伙计会丢了生计,大姐家的大柱和二丫,往后要怎么养活? 依她大姐夫那性子,没银子吃香喝辣,真有可能把两娃子卖掉。 至于二姐,或许也会被迫嫁人,她那样叛逆,真有可能在洞房花烛那天,一头撞墙上…… 想到那血淋淋的画面,英慈止不住打个寒噤,脑子瞬间冷静。 如今丢脸不丢脸不重要,褚奇峰喜不喜欢她、她喜不喜欢褚奇峰不重要,心情痛不痛快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她决定钓金龟,还混进明德书院了,接下来只有四个选择。 一是继续和褚奇峰拉近关系。 那就得放下颜面,想方设法讨好他。 二是找到真正看到她身子的付红云,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可这些天他看到她,并没有面红耳赤,和其他时候差不多,想来对她没什么好感。 说不定他斯斯文文的,像个姑娘,和聂子元一样,喜欢男人? 三是不管褚奇峰和付红云,看看有没有其他金龟可钓。可这纨绔堂竟然学业繁忙,除了寝舍里的几人,她几乎没有时间,和其他学子相处。 四是说服谁给明月坊投银子。 可前些天,聂子元就在张书生的课上对其他学子说,当今圣上不喜瓷器,做生意千万别碰瓶瓶罐罐。她只是家里有几个小钱的“杜焕义”,既没有卓越的眼光和口才改变他们的看法,也没有面子去借银子…… 每个法子都是鸡肋。 英慈闷闷地坐到地上,倚靠着巨石,见脚边有朵野花,便摘了,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花瓣。 “爹,你说我该怎么办?” 忽然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靠近,英慈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鼻子忽然的就酸了起来。 一扭头,看到邬陵在她身后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是爹,但也没想到是邬陵这个晦气的家伙。 要不是他把她骗到藏书阁,她怎么会又丢三张“明德券”不说,还被丁无期带人揍得浑身淤青,又在送褚奇峰进养病房之后遭对方轻慢…… 她气得想不下去,起身跑到他面前,去抢那张纸。 “邬陵你又在写什么。” “这不是记录焕义兄的喜好么。若是这片草地的野花被你薅秃了,教习追究起来,我也有的回答。” 英慈呵呵冷笑,把褚奇峰问她的话,拿去问邬陵:“我哪里得罪你了,你逮着我不放?难不成你和冯睿智是一伙的?” 邬陵不紧不慢地将纸和笔收入袖口:“焕义兄何出此言?” “你还要狡辩么,为什么将我带进藏书阁?” “我只知藏书阁管事聚众赌券,并不知道冯睿智参与其中。”他打量了她一阵,见没有明显外伤,理直气壮地回道,“何况褚奇峰和聂子元知道了,不是去救你了么?” “这样说来,我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咯?”英慈本还要嘲讽几句,但想到整个书院就他消息最灵通,暂时不能得罪,便不再与他抢纸,“褚奇峰也就算了,你找聂子元做什么?你知道我和他不对付,他若是知道我身陷险境,不会笑着落井下石?” 邬陵从袖子中又拿出一本用线缝好的本子放到她手里:“据我观察,子元兄目前还没有此类举动。” 英慈狐疑地接过本子,见封面画了聂子元的小像,第一页写了聂子元的家世,第二页写了他的性格,从第三页开始记录了聂子元什么时候吃饭睡觉,上课是个什么表现……倒真是没有欺凌弱小、趁火打劫的记录。 她差点惊掉下巴。 这比给皇帝写起居注还夸张啊。 邬陵哪里来的这么多闲工夫。 邬陵似乎也看出她的困惑,从她手中抽回本子解释道:“我不是每人都做一册,只有聂子元和褚奇峰。” “你到书院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英慈奇怪的同时不禁生出警觉,没留意到有一只虎斑猫从她脚上跳过,身后跟着一群颜色各异的小猫。 原来是猫妈妈带娃子觅食,一家子整整齐齐,煞是可爱。 “焕义兄不如和我打个赌,若是你赢了,我就告诉你。”邬陵目光落在小猫身上,“这群小猫一共多少只。你可以先说。” 自从英慈答应和英非俊斗瓷之后,就仿佛走上一条不归路。 做什么都要与人争个输赢。 好在她不怕,听到邬陵提出的赌约,更是差点笑出声。 母猫一只,小猫三只,一共四只。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清。 难道邬陵早就憋不住,想告诉她关于自己的秘密,但还是要摆个姿态、做做样子? 哪知她报出数目后,邬陵果断摇头:“焕义兄,承让。不是四只,是五只。” 第21章 这有钱人疯了 这人不会像丁无期那样输了就不认账?这荒地上怎么可能凭空多生出一只猫? 英慈正要出言嘲讽,就见猫妈妈回头,绕过三只小猫,小跑到一块石头旁边,喵喵叫了几声,仿佛在生气,而后叼出一只大概是玩高兴了、不情不愿挣扎着的幼崽。 她只能认输:“算你运气好。” 邬陵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焕义兄,这不是运气,你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母猫一步三回头,越过三只幼崽还在看什么,若是仔细听就能听到第四只小猫的脚步声。” “猫的脚步你也能听到?”英慈知道邬陵为什么能搜集到那么多消息了,但觉得他的听力过于夸张,刚发出质疑的声音,就被邬陵捂住嘴。 “嘘。”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轻手轻脚走了十多步,来到“石阵”里面,挑了块巨石缩起身子,躲在后面。 没多会儿,两人就见丁无期拎着一名学子,走进“石阵”右侧。 那学子生得瘦瘦小小,正是在藏书阁输得只剩下三张“明德券”的人,此刻眼眶通红、佝偻着背,被丁无期和他身后趾高气扬的冯睿智,以及他们的手下衬成了一只斗败的狗。 “冯公子,我那几张‘明德券’实在不记得放到哪里去了,求你放过我。” 丁无期一脚将他踹到地上:“放屁!你就是不愿意把券交给老大!” 手下们也狐假虎威地上前边骂边踢。 冯睿智挥手示意众人后退,上前抬脚踩在那学子的脸上,慢慢地辗动,差点将他半张脸踩进土里,声音听起来比丁无期更恶,发疯般吼道。 “你什么意思,难道要站聂子元那边?” “我不是说过吗,聂子元在他聂家不过就是一条狗,就算聂老爷子是首富,与他有何关系?” “为何你们一个两个不长眼睛都往他身边凑!” 英慈听得震惊无比。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聂子元和冯睿智已经开始争斗了么,这有什么意义? 邬陵像是她心里的蛔虫,松开捂住她嘴唇的手,小声解释。 “书院学子都是各地巨富子嗣,谁若是现在能够成为学子中的领袖,那往后他不管是出仕还是从商,都将如鱼得水、一帆风顺。” 英慈不由得感慨,自己小家小户出身,果然没有远见啊,又听到那瘦小学子痛哭流涕恳求道:“冯公子,我绝无此意,只想平平安安完成学业。” 丁无期在他旁边蹲下,扇了他几个耳光:“若是那样你为何不交出‘明德券’?你不知老大都已经掌握了两百张‘明德券’,已经是明德书院的王?他想给谁多少张就给多少张,他要让谁出去就让谁出去。若是你对老大忠心耿耿,还担心他亏待你?” 原来教习刚把“明德券”发到学子手中,冯睿智几乎就将其搜刮一空了啊。 英慈本以为这人就是个冲动的傻子,没想到他诡计多端,而且比聂子元更加卑鄙无耻,外加残暴。 缩在她身边的邬陵,探出个头,看了几眼,从袖子里拿出绘着冯睿智小像的本子,记上这一笔:“‘明德券’在明德书院就是银子,没想到冯睿智能力如此强,真是个能成事的,子元兄与他相比,真是温吞许多,做事风格与他那个首富爹全然不同啊。若是教习不干预,冯睿智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书院里的王。” 英慈见那瘦小学子不断发出哀嚎,心中难受:“可他这样不是违反书院的规矩么?” 邬陵边认真写字边反问:“书院哪条规矩说不准拿他人的‘明德券’了?” 英慈想到她害聂子元等人丢了“明德券”之后,也想过多挣几张券还给他们,免得愧疚,一时语塞。 “明德书院刚建,与其他书院不同,是天下独一份,规矩都未完善,恐怕连山长和教习,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校规没有注明不可做,便可做着试试。”邬陵眼里竟然流露出佩服,“就如天下陷入混乱,群雄便可不择手段,割据地盘、占山为王。” 英慈听得直摇头,扯着他就要从巨石后现身,阻止冯睿智继续折磨那矮个学子:“这不是强盗逻辑吗。快跟我一起去帮那个学子,让他做人证,把冯睿智做的这些恶事统统告诉教习。” 哪知邬陵直接躲开,让她抓了个空:“那学子可没有那个胆子,就算他拿回‘明德券’,冯睿智也会让冯家对他家施展报复。就算他能顺利离开明德书院,非但没有家业可继承,说不定还会家破人亡。” 英慈气得又去抓他衣角:“那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等着冯睿智把我们的‘明德券’也收走么,对了,我都已经被你害得丢了三张了。要不回来,算谁的?要么你赔我。” 邬陵又往旁边躲开,这次摔倒在地,不慎发出声响。 丁无期听到动静,大喊了一声“是谁”,朝他们两人的方向看过来。 眼见两人就要暴露,邬陵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冯睿智扔过去,趁冯睿知痛叫扭头、英慈发怔的工夫,竟然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直到冯睿智等人恼羞成怒着捂着头朝英慈追过来,她才明白自己又一次被邬陵坑了,那家伙早就跑得不见影踪。 英慈只能转身狂奔。 然而还是被丁无期追上,推倒在地,其他手下一拥而上,抓住她的手脚,将她死死按住。 冯睿智揉着手腕,缓缓走到她跟前。 “杜焕义,怎么哪里都有你?你是打算去找程大胡子告状么?” 英慈刚在藏书阁打了一架,如今又被这么多人压制,知道此时不能硬碰硬,于是挤出个笑容:“告什么?只准你来这北山坡,别人来了就要按在地上打吗?” 冯睿智蹲下身,抓起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提起来:“你听到了多少!别给大爷我装傻!” 英慈反问:“你说了什么亏心话,生怕别人听了去?” 丁无期在边上帮腔道:“老大,就算她找程大胡子告状又能怎样?程大胡子肯定会像上次责罚我们一样责罚她,而且你不是已经让尚书大人给山长施压了么,别说小小一个教习,就连山长恐怕都当不了多久了。” 冯睿智猖狂地扬起嘴角:“的确如此,所以你现在将你剩下的‘明德券’都交上来,还能有一线生机。” “好啊,给你。”英慈说罢直接用头撞向冯睿智。 他顿时鬼哭狼嚎,手下们为了抢功,争先恐后地安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英慈赶忙从他们手里挣脱,没命地逃,然而没跑出几步,衣角被丁无期扯住,猛地拉回去。 冯睿智额角已经青紫,肿了一个大包,他抓起英慈的衣领,就狠狠将其撕开。 “你这娘娘腔装什么厉害!信不信我就把你扒光,在身上刻‘娘娘腔’几个字,看你以后怎么成亲!” 手下也跟着发出猥琐的笑声。 “谁家姑娘见了不笑话!” “这辈子都别想洞房花烛了!” 哗啦一声。 领口差点裂到裹胸布附近,英慈只觉得一股风凉飕飕的,吹透皮肤钻进心里,脑子也跟着嗡的一声变成空白。 她慌忙捂住胸口,可是手却被几名学子嘻嘻笑着,用力掰开。 面对冯睿知不断靠近的五官扭曲的脸,英慈不知道怎么想起爹去世时,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色彩从他脸上一点点消失的无力感,嘴唇和腿都开始哆嗦,眸子里不受控制地慢慢渗出泪花。 “冯睿智你疯了,给我住手!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冯睿智被她露出一半的雪白肩膀和眼角微红模样刺激得心痒痒,又要去抓她已经破了的衣衫:“你现在怕了,不敢动手,只会嚷嚷了?呵呵,你得罪我,你几斤几两有资格得罪我?你就是只蚂蚁,我看不惯而已!” 英慈不曾想自己会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暴露女儿身,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会遇到更可怕的事,鼓起所有勇气狠狠地盯着冯睿知。 “风水轮流转,我就不信你这辈子一直高高在上,你若是再敢动我一根头发,这辈子我就跟你没完,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冯睿智怎可能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觉得此时的英慈柔弱可欺,恨不得把她掐得泪水盈盈。 第22章 她只是算计中的一环 然而冯睿智还没碰到英慈的领口,便被人抓住胳膊,横扫一脚,踹到巨石旁,脑袋差点没磕碎。 聂子元不知何时出现在英慈身边,三下两下击退抓住她的两名学子,把她扯到身后,将身上披风解下,在空中转了一圈,围在她身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裸露出来的皮肤。 英慈终于感觉身子暖了起来,赶紧将披风系好,感激地望向聂子元。 他竟然会救她?这么好心? 难道是因为喜欢“百花醉”,知道有的男人不愿意将身子暴露在他人跟前,所以对她多了一丝理解和同情? 聂子元没留意英慈复杂的表情,径直走到冯睿智跟前,又是一记横踢,将他踩到地上,像冯睿智之前欺负那名瘦小学子一般,用靴子来回辗冯睿智的脸。 动作不失优雅,嘴角也挂着微笑。 “冯睿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和杜焕义,还有那些被你抢了‘明德券’的学子,去见教习,二是把抢来的‘明德券’还给所有人。” 那瘦小学子顿时感动得两眼放光,冯睿智挣扎了两下没能起来,嘴上沾满泥土和草,恶心地呸了一口,扯着嗓子命令手下制服聂子元。 “聂子元你装什么好人,以为这样就能获得人气,胜过我?” 然而聂子元不是杜焕义这样的无名之辈,手下们大眼瞪小眼,被冯睿智吼了好几次,才装模作样地上前,就算碰到聂子元也不敢下重手。 而聂子元被围绕在漩涡中心,也毫不慌张,猛地将冯睿智从地上提起,当作护盾挡在胸前,几轮下来,非但没被伤到分毫,反倒让冯睿智挂了彩。 冯睿智发疯一般,边哀叫边狂吼:“废物,一群废物!让你们打聂子元,不是打我!” 手下们欲哭无泪:“老大,我们不是故意的!” 丁无期听到聂子元让冯睿智把“明德券”还给众人,不免有些心动,毕竟“明德券”在冯睿智手上,就像被掐住喉咙,哪有自己收着来得舒服,于是装出卖力的模样,浑水摸鱼,想稍微教训聂子元几下,哪知道被聂子元偏头躲开,恰逢另一名手下没收住供势,一拳头越过聂子元的侧脸,击中丁无期的鼻子。 丁无期的鼻血顿时喷了出来,他吃痛地捂住鼻子,哐哐用力扇了那手下几巴掌,而后哭丧着脸,露出一嘴染红的牙齿:“老大,我们打不过聂子元,要么,你就从了他?” 冯睿智眼里的血丝都快爆了,指着他的鼻子臭骂:“废物!你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一个!” 话音刚落,却见被他欺负的弱小学子和英慈,不知何时站到聂子元身后,还陆陆续续的,有其他人进入“石阵”,加入他们。 数量远远超过冯睿智的人。 别说冯睿智和丁无期,就连英慈都觉得怪异。 她向四周望去,瞥见褚奇峰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过来,而邬陵握着毛笔的手从“石阵”最外侧的一块巨石后闪过,看来刚才邬陵见她没跟上,多半是去叫救兵了—— 虽然表面上,邬陵除了信息什么都不关心,但他对舍友,似乎还有那么一份情谊。 英慈沉下心听聂子元说话,忽然意识到在藏书阁里,不知谁喊的那么一句“程大胡子来了”,与他的嗓音有几分相似。 是他么? 这人真的奇怪,明明搞阴谋诡计将她沉船,却又自诩喜欢公平正义,三番五次帮她? 英慈想到这里,忽然怔住。 难道说设计让她沉船的另有其人? 那就得好好查了。 聂子元见冯睿智愣愣地看向自己背后越来越多的学子,好脾气地擦掉他嘴角的几片草叶,而后又替冯睿智整了整他那沾到泥土的衣衫。 “你想好了吗,到底是去见教习,还是把‘明德券’还给大家。” 冯睿智威胁英慈的时候,说得那样不可一世,但当着聂子元就蔫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带着丁无期抢夺其他学子的“明德券”,是与教习对抗、扰乱书院秩序的大事,与褚奇峰偷摸溜进仓库拿回自己的画被聂子元等人包庇,不能同日而语。 冷哼一声,撞开聂子元。 其他学子纷纷让出一条路。 冯睿智大摇大摆地从中间走过,回到自己的寝舍,从箱子里拿出厚厚一叠“明德券”,而后走到门口,将那叠纸券往空中一扔。 “这破玩意,大爷我不稀罕!谁的,拿着滚。” 一时间寝舍外下起了纸券雨,那些被夺走“明德券”的学子,像是久旱逢甘露般,兴高采烈地捡回自己的纸券,而后聚到聂子元身边。 “多谢聂公子!” “若不是你,我不知道怎么在这书院待下去?” “是啊,被赶出书院的话,我们拿什么去见父母。” 聂子元依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公子哥模样,悠闲地晃着山扇,把那坠子摇得哗哗作响。 “哪里,哪里,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名弱小学子却大叫起来:“聂公子有勇有谋、锄强扶弱,我陆发财往后以聂公子马首是瞻,今后你就是我的大哥!” 说罢当场跪下,对他深深一拜。 其他学子在冯睿智那边吃够苦头,怕了,早就想找靠山,在陆发财的带动下,也纷纷抱拳叫道:“聂大哥。” 英慈见拥护聂子元的学子,远远超越冯睿智那边,两股势力似乎已经分出高下,不禁对聂子元刮目相看—— 他也算是仁者得人心。 她拿了自己在藏书阁被抢走的三张“明德券”,正要转身离开,下一瞬,就瞅到聂子元背着众人,对陆发财做了个手势,而陆发财会心地冲他眨了下眼。 英慈浑身的血液顿时结冰。 难道冯睿智做的那些缺德事,聂子元早就知道? 他前期什么都没做,而是放了陆发财当诱饵,等冯睿智引起众怒,才出手教训他,为的就是获得人气,成为学子中的翘楚、书院的王,将冯睿智彻底压下去么? 救她也只是算计中的一环? 连消息四通八达的邬陵,都看走眼了,这人到底有多可怕! 第23章 自省 “明德券”强夺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再没谁家比聂家或是冯家根基深厚,因此就算有那么几个学子想投机取巧,也不敢公开掠夺他人纸券,只能按照书院明着公布的规矩来。 书院一时间平静得仿若暴雨袭击后的湖面,每日被朗朗读书声萦绕,纨绔们都收敛了性子,光看表面,会以为他们是勤学好问的普通百姓。 英慈内心却波澜起伏,只要稍微空闲一些,眼里就会浮现出冯睿智脸上那颗红得滴血的泪痣,还有撕扯她衣裳的粗糙大手。 连续几个晚上,她都大叫着从梦中醒来,好在舍友是男人,一个比一个睡眠沉,才没被她惊醒。 英慈抱着膝盖,在透过窗棂的微凉夜风中,咬着牙发抖,不断反思之后,终于找到症结—— 若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恐怕这辈子都走不出冯睿智的阴影。 想起五岁那年她被比自己大两岁、重十斤的英菲俊按在地上揍得眼睛发黑,绝不示弱,后来趁着英非俊炫耀的时候,猛然起身将他推开,接着一跃而上,死死压住他脖子完成反杀的那一幕,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输,爱极了赢的感觉。 此仇不报非君子。 褚奇峰自然不知道她那小脑瓜在琢磨什么,只觉得“杜焕义”忽然间一反常态,在寝舍里光顾着和付红云、邬陵说话,若是在书院其他地方遇见他,也匆忙扭头朝相反的方向逃走,浑身都不自在—— “杜焕义”是故意避着他么? 前段时间他还因为见到她就情绪激动,藏着躲着,这么快两人的关系就颠倒过来了? 他到底做错什么? 是因为她发烧了,他没有给她换衣裳? 他拒绝见她的表妹? 她送他去养病房的时候把她的肩膀压疼了? 她被冯睿智为难的时候,他没有及时赶到? 书院不大,寝舍更小。 两人来来回回就在巴掌大的地方转悠,竟然没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褚奇峰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原因,只能灰头土脸地在放学后,将邬陵拉到正堂外面的走廊上问话。 “你和杜焕义交好,又是书院里的百事通,总该知道些什么?” 邬陵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纸,看了半天,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奇峰兄,若你问的是今天焕义兄怎么不高兴,多半是因为中午吃的白菜叶子上有虫,被焕义兄咬掉了一半。” “不是今天,更早些时候。” “昨天她的铁盆坏了,漏水,要不是她在垃圾堆里找了块铁皮补好,就要多花一张‘明德券’。” “也不是,时间再靠前。” “张书生布置的课业太多?” “再再再靠前。” 邬陵翻了半天记录,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她被冯睿智撕开衣裳,差点碰到胸口,恶心。” 褚奇峰的脸顿时青了。 他那天进入“石阵”晚了些,并没见到冯睿智伤害英慈的画面,回来后也没人提起此事,怎么也想不到冯睿智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他远远瞥见冯睿智和丁无期勾肩的背影,就追上去,想把那家伙拖到角落里狠揍一顿。 哪知道冯睿智到了养病房附近就没了踪迹,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折回优哉游哉看戏的邬陵身边。 “冯睿智真不是玩意,以后我见着他一次打一次。” 邬陵也深以为然:“可不是,冯睿智多半是疯了,竟然对男人使出调戏良家妇女的手段。” 褚奇峰听闻此言,如遭雷击,忽然意识到—— 他可能比冯睿智好不到哪里去? 有好几次看到“杜焕义”,他都浮想联翩、心起涟漪,若是被“杜焕义”知道,肯定比恶心冯睿智更恶心他。 邬陵却不顾他的表情,继续往下说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若不生个孩子,岂不是让家族血脉赫然断流,哪里对得起豁出命生自己的娘。冯睿智这样,使不得啊使不得。” 褚奇峰都快哭出来了:“你的说法和杜焕义一模一样,她劝我见她表妹,想让我做他的表妹夫。” “焕义兄男身女相,据说她的表妹与她生得一样,定然是个美人。”邬陵点点头,“奇峰兄,你是如何回答的。” “长得像又不是同一人。”褚奇峰小声咕噜了一句,见邬陵没听清,竖起耳朵要仔细分辨,忙截断话头,“我来书院只是为了学习,并未考虑儿女私情。” “奇峰兄果然是人中豪杰,胸怀大志,与我等俗人不同。我去找焕义兄问问,我能不能去见她表妹。”邬陵说罢就要去找英慈,褚奇峰慌忙将他拉住。 “你不介意小舅子与妻子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分不清他们怎么办?” “这倒也是。”邬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更加淡然,过了会儿又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若是认错人,太尴尬。” 褚奇峰这才松了口气,又掏心掏肺地劝说邬陵,千万别跟杜焕义的表妹扯上关系,否则牵涉的利益太多,没法子和杜焕义成为君子之交。 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拐拐绕绕,最后问出了“杜焕义”喜欢什么,便急吼吼地去准备。 在给“杜焕义”充满惊喜的道歉之前,好几次撞上英慈的视线,他都捂住嘴偷笑,拼死保持神秘感。 英慈起初不明所以,但看到他第四次露出难以描述的笑容,便浑身起鸡皮疙瘩。 褚奇峰是吃错药,还是傻了? 当日张书生的课放得晚—— 自从让全部学子抄写《四书》之后,他这个前狱卒仿佛被打通教书的任督二脉,每日都命令学子背诵十篇古文,还要结合古今案例、发表长篇大论。 学子们早就饥肠辘辘,却不敢出声反抗。 跟程大胡子作对,他们顶多跑几圈校场,还能剩一口气。 若是惹怒了张书生,整条命都没了—— 他们可是见过他怎样将书当做暗器削冯睿智的。 也不知道太阳滚到地下睡了多久,张书生才边咳嗽边收起书本,慢慢吞吞走出正堂,大家立即饿虎扑食般冲向馔堂。 书院提倡修身养性,大鱼大肉自然没戏。 馔堂里摆放的大木桶里,不是盛着青菜就是白菜。 那群吃惯山珍海味的纨绔看都不想看,好几个胖子不到三天就瘦了一圈,最后因为怕死,不得不吃了几口。 英慈倒是不嫌弃饭菜清淡,跟管事的要了三个大馒头,舀了碗白菜豆腐,又弄了点鸡蛋汤,坐到角落狼吞虎咽。 多吃点,才有体力报仇、钓金龟呀。 她默默将一块三角形的白菜想象成绿色鸡腿,又对着碗里的碎豆腐喃喃自语:“你就是用西湖里最大那只螃蟹做的蟹黄豆腐。” 正想方设法将菜肴变得有滋有味,她就看到冯睿智带着丁无期,还有另外两名手下端着饭碗,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 “狗屁书院,这些菜平时连我家狗都不会吃。”他刚落座,其他几人便不舍地将自己碗中的肉末捞到他碗中,码成了小小的山尖,但他还是不满意地抖腿。 丁无期也舔了舔嘴唇,露出狗腿的招牌媚笑:“老大,这不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嘛。” “老大不愧是人上人,吃得苦中苦!”其他人也跟着拍马屁,只是露出的笑容十分勉强。 他们早就想摆脱冯睿智了,只是家里靠着冯家生意才有了起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英慈瞅着冯睿智,眼里的火越烧越旺,恨不得立即放下筷子、抓一把巴豆,跑到他面前,塞他个满嘴。 这时褚奇峰准备完毕,端着碗筷,快步走到她面前,用讨好的微笑和高大的身影,隔断了她的视线:“杜焕义,好巧。” 英慈觉得空间马上变得逼仄了许多,立即起身去别的桌子。 褚奇峰跟着挪脚,挡住她的去路:“杜焕义,你还没吃完呢,别浪费食物。张书生不是刚教过我们,朱子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末了,赶紧把自己碗里的肉丝放到她碗里。 “我生性不爱吃肉,这个给你。” 她要是接受了的话,不就跟冯睿智一样了么? 英慈顿时不耐烦了,用筷子将肉丝挑出来,扔回他里:“你想做什么?” “吃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又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容,而后将她按回桌子旁。 故弄玄虚是? 英慈想起上次傻乎乎地信赖邬陵,结果被他带去藏书阁,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心里就不舒服,一定要褚奇峰说个清楚,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冯睿智被两人闹出的动静惊动,冷笑着放下碗筷,大步走到两人旁边,拍了下桌子道:“娘娘腔,这么难吃的饭,你都能下咽啊。你们杜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要我施舍点什么吗?” 他见聂子元不在附近,想把在“石阵”丢的面子全找回来,于是拿起英慈的汤碗,往她头上浇去! 第24章 论怼她不认输 英慈已经被冯睿智狠狠欺负过一次,哪里还能忍得下气,抢回自己的汤碗,顺势将汤水全泼他身上。 “是啊是啊,我什么都能吃,比不得你人丑多作怪,矫情,你那么喜欢施舍,就施舍你的衣裳喝汤,你的衣裳常年包裹你这种腐肉,也真是辛苦。” “还有啊,这种低级的手段,街头王泼妇都不用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做事不会动脑子吗?你娘生你的时候把你脑袋夹扁了?” “哦哦,是不是她生的时候糊涂了,把孩子丢了,留下紫河车养大了。” 汤水顺着冯睿智的头发淅淅沥沥地往下流。 他那不可一世的纨绔仪态变成狼狈,本来还算清秀的五官更是被极具侮辱的词句,扭曲成了狰狞可怖的样子。 比起英慈上次给他的那一铁头来说,语言似乎是厉害百倍的武器。 冯睿智不知是被其中哪个词戳了心窝,抬眼透过湿漉漉的发丝,狠戾地盯着英慈,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戳骨扬灰。 英慈非但没有害怕,心中反倒有点痛快。 这才哪里到哪里啊? 他冯睿智不是喜欢利用自己独有的金钱和暴力镇压别人么? 她不过是以牙还牙,找出优势,利用口舌,稍微回敬他而已。 在场其他人呆若木鸡—— “杜焕义”是吃了豹子胆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就像蜉蝣撼大树! 丁无期冷汗都流出来了,命令几个手下去抓住英慈。 “杜焕义你不想杜家死绝,就赶紧跪下来给老大道歉!” 迎面而来的那些面目扭曲、身材高大的男人,又让英慈回忆起在“石阵”发生的事,她身子微微颤抖,努力压制住恐惧,怒骂了一声:“滚,别碰我。” 说罢手撑桌面一跃而起,抬腿将那几人踢翻,不让他们碰到分毫。 “今天我要杀了你!”冯睿智勃然大怒,分开众人,朝英慈扑去,却被褚奇峰死死抱住腰。 “做什么!不许碰她!你这个恶心的东西!”褚奇峰从邬陵口中听到那日发生的事后,就一直想狠狠教训冯睿智了,苦于一直没抓到人,这回见他主动送上门,毫不犹豫地将他拖到地上,与他扭打在一起。 可惜褚奇峰嘴上厉害,但性子柔和,生平最大的出格除了进仓库拿回画卷,就是开锁偷吃的,从没脸红脖子粗地跟人干架。 没几个来回,就被冯睿智反手推到地上,单方面挨揍。 “住手!”英慈从身边抄起一条木凳,竖着朝冯睿智劈过去,“冯睿智,这回是你先惹我,今天就这样算了,不然我豁出去了!”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就要见血,围观的学子屏气凝神,一个个不敢吱声,聂子元就摇着山扇进入馔堂,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多名拥趸。 如今他已是明德书院学子中的王,气势与刚入学时已截然不同。 丁无期有点慌,他虽然现在是冯睿智的狗,但也时不时也会偷瞄聂子元家的粮,不愿意当面顶撞他,想营造一种“食君之禄”只能“忠君之事”的老实态度,慌忙凑到冯睿智耳边,小声提醒。 “老大,聂公子来了。” 冯睿智刚在聂子元那边吃了瘪,搞不清褚奇峰和聂子元的关系。 褚奇峰趁冯睿智发愣,抬起膝盖狠狠顶向他小腹,这才摆脱冯睿智的压制,吃疼地拧起眉毛,摸了摸已经流血的嘴角。 这人说话气势恢宏,打架的本事,其实跟小时候的英非俊差不多啊。 英慈在内心叹了口气,木凳一横,把褚奇峰拦在身后。 邬陵混在聂子元的拥趸之中,淡淡地看了英慈和褚奇峰一眼,转向聂子元,依然不咸不淡地提醒:“子元兄,有人在欺负我们的舍友奇峰兄。” 冯睿智总算反应过来了,聂子元这会儿被众目睽睽地盯着,自然不会放下舍友不管。他现在人不如对方多,单打独斗也不是对方的对手,心中发虚,指着褚奇峰动低吼。 “明明是他先挑衅。聂子元,管好你的人,不然下次你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是你先挑衅杜焕义!现在装什么好人!”褚奇峰不满地纠正完,又拉着英慈继续用饭,笑眯眯地看着她把他给的肉丝吃完,带着她去了上次两人谈心那亭子。 这会儿红霞漫天,老旧的亭子不似那个月夜的冰冷脱俗,多了些暖洋洋的喜气。 六角亭屋顶有个小平顶,六条正脊围着平顶宛如柳枝般顺直而下,角下的十二只小兽在余晖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有了生机。 牌匾上的几个大字被它们衬得刚劲有力。 “自思亭。” 英慈不由得好笑。 这些个纨绔谁自思了,不都是被教习逼着收敛性子么,还是一个赛一个的自私。 不过笑着笑着,表情就凝固了。 她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这时一群蝴蝶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翅膀柔弱又美丽,尖儿上泛着夕阳的暖光,像是颜色各异的树叶,沙啦沙啦升往高空。 景象颇为瑰丽。 不过这么多蝴蝶是从哪里来的? 她奇怪地往旁边看去,才知道褚奇峰不知从哪里抓了一堆蝴蝶,放进瓶子里,而后又将那瓶子藏在袖子之中。 这会儿打开瓶口,正往外放着呢。 英慈看着一只又一只蝴蝶从他袖口涌出,不禁有些迷糊:“褚奇峰你带我来这里,就是看这个?” “心情好些了吗?邬陵告诉我,这样做,可以把烦恼都带走。”褚奇峰放完蝴蝶,侧过脸,将眼神从布满天空的密密麻麻的翅膀上,移到她的眼睛。 “这几天你看到我好像很不开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肯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这样温柔的男子,英慈梦都没梦过。 爹对她自然是她好的,但生气时,也会大声骂人。 她记得七岁那年偷偷下河游泳,爹甚至动用家法,差点没把她的腿给打瘸了。 可惜啊可惜。 比爹温柔的褚奇峰不愿意成亲,她又怎么可以动心,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赌上自己和明月坊的未来? 她不由地干笑两声:“你多虑了,我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是因为‘明德券’吗?”褚奇峰见她边说边后退,又和自己拉开距离,叹了口气,掏出十张明德券给英慈,“其实拖累舍友的是我,你根本不必挣‘明德券’还给大家。这些你拿去。” 英慈心中一动,不好意思地推脱:“你自己不是也被扣了五张?给我这么多,你还剩几张?” 褚奇峰却抓过她的手,把十张“明德券”拍到她手心:“我这些天跟着力夫修书院茅厕、浴堂,又从程大胡子那里得了不少,别担心。” 英慈的鼻子顿时开始发酸。 褚奇峰太善良了? 不贪财也不好色。 真正是单纯对人好、为她着想,她却想着骗他成亲,去接明月坊的烂摊子。 不只是自私,真的很卑鄙啊。 就此放过他好了,不让他做劳什子的金龟,就将他当作好朋友。 比明月坊的伙计更贴心的朋友。 这样一想,全身舒坦。 英慈将“明德券”全部还到他手中,大气道:“不用,这是我与聂子元之间的赌注,就是我欠他们的与你无关,你是我朋友,我绝不占你便宜。” 褚奇峰觉得胸口被“朋友”两个字,微微地刺了一下,抿抿嘴唇,神色复杂地挪开眸子。 英慈还以为他被触动,不再说话,只是展颜一笑。 本想着在书院里收获了朋友,好歹会抵消一点对冯睿智的恨。 哪知道冯睿智竟然让丁无期从馔堂搞来鸡血,泼到英慈衣裳上,命令手下笑话她来了葵水。见她没有反应,便命令手下把袍子卷到腿根,扭着腰,在英慈眼前晃来晃去。 摆明了要报她叫他“紫河车”的仇,让她反复忆起“石阵”里发生的事。 歹毒至极。 英慈恶心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找上褚奇峰帮忙:“朋友,你说得很对,我最近不太开心,是因为冯睿智。” 褚奇峰并不知道冯睿智虽然没动手,但继续挑衅她的事,眼里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说话也没头没脑的。 “你这么讨厌被男人触碰?你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恶心吗?” 英慈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见到的几乎都是满身肌肉、衣裳脏兮兮臭烘烘被汗水浸透的伙计,想象着两个敦实犹如黑土的男人眉来眼去、勾肩搭背的模样,胃又不舒服,正要回答“有点”,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余光瞥聂子元经过,这才想起他喜欢的白凤楼的“百花醉”,也是不折不扣的男子。 虽然聂子元帮她,是出于别的考量,但帮过就是有恩。 她这人向来恩怨分明。 于是话到了嘴边就改成:“人各有所好,可以理解,我讨厌的仅仅是冯睿智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聂子元听到后顿住脚步。 而褚奇峰却不知自己是该卸下心中包袱,还是为生出卸下心中包袱的念头,给自己来几记清醒的耳光。 第25章 欠了的要补 英慈凑到褚奇峰跟前,踮起脚,视线与他平齐:“朋友,你欠我的一件事,现在能不能补起来?” 过于接近的距离,让周遭空气起了变化,像是看不见的煮沸的水,冒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泡泡。 蒸得褚奇峰不敢正眼看她,嗓子不自觉地带了点沙哑。 “你要我做什么?” 英慈笑得像只心机小猫:“劳烦你帮我打听下,冯睿智喜欢什么。” “那重要么?”褚奇峰颦眉。 她怎么就不想知道他喜欢什么? 当晚怎么都睡不着。 明明“杜焕义”就在身边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他一闭眼,她却蛮横无理地闯入他脑海—— 眯起的眼,像是天上的月牙,明晃晃。 嘴唇是水润润的樱桃红,一张开,就露出齐整的小白牙。 手白但不嫩,仿佛长着猫爪子一样,能一下一下地隔空挠人心。 褚奇峰被挠得身子越来越热,抓起杯子喝了好几口凉水,都不能把火压下去,干脆起身出门去茅房。 哪知途中撞到冯睿智,干脆伸出胳膊将他堵在门口,来个速战速决。 “冯睿智,你喜欢什么?” 冯睿智刚跟褚奇峰打了一架,以为他还要找事,立即伸出小臂去挡,怎么也想不到褚奇峰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再看褚奇峰那双比普通男人更圆的大眼,映着清冷的月光,显示出清澈如水的真诚…… 或是愚蠢? 冯睿智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陪着他的丁无期和其他几名手下也呆若木鸡。 过了好会儿,冯睿智才清醒过来,骂骂咧咧,将褚奇峰一把推开。 “你有病,大爷我当然喜欢美女。” 褚奇峰虽然打不过冯睿智,但心里老想着替“杜焕义”出气,恨不得把冯睿智揍个半身不遂,因此皮痒痒地想立即还手,但耳边浮出英慈的交代,便用力攥住拳头,追问道:“什么样的美女?胖的,高的,黑的?” 冯睿智到翻了个白眼。 “呵呵,看来你们这里真的是穷乡僻壤,想象也如此贫瘠。” 他到了景德镇就大失所望,觉得这里是蛮荒之地,与他们花红柳绿的江南相差甚远,进了明德书院后,更是百无聊赖得快要发疯。 好不容易在藏书阁整出斗券的事儿,又被聂子元搅黄,他只能用打骂手下发泄。 听到褚奇峰的问题,终于被勾起兴趣,歪着嘴开始掉书袋。 “美人自然是增之一分太高,胖之一分太胖……” 谁还没个家乡情结? 丁无期和其他几人住得离景德镇近,忍不住为景德镇鸣不平。 “老大,话不能这样说,这里也有美丽大方、冰清玉洁、气质非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天上地下什么都知的美人。” “绝对不输苏杭美人。” “我看,她应该是天下无双!” 冯睿智被弄得心痒痒:“你们说的那个她是谁?” 众人异口同声道:“自然是百凤楼的‘百花醉’!” 冯睿智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却是极为不信:“好,就这么定了,你们现在就带大爷我去验证一番。” 此话一出,丁无期几个这才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冒着被冯睿智打死的危险,苦着脸反对。 “老大今夜不睡觉了么?” “你们有点出息好不好,一个男人长夜漫漫,睡什么睡,当然是抱着美人颠鸾倒凤,才有乐趣。”冯睿智恨铁不成钢地踹了几人几脚。 “可是‘百花醉’得提前十多天才能约上,我们现在去,根本见不到她的面呀!” 丁无期刚说完又被冯睿智狠狠拍了几下头:“这么大个脑袋是长着玩的吗?你不会想想办法,最迟明日我就要见到她!” 他们讨论这些不登大雅之事,早就习以为常,倒没刻意避开褚奇峰。 褚奇峰听得热血沸腾,顿觉自己完成一项大任务,回到寝舍后,紧张得整宿翻来覆去,等到早晨英慈刚睁开眼,就原封不动地将听来的讲给她。 “冯睿智那人鲁莽得很,既然说出这话,今夜肯定就会行动。” 英慈想到这月还有三日,才到十五,其间学子是不被允许外出的,那他们只能悄悄开溜,于是直接找了付红云询问:“付红云,你知不知道要溜出书院,走哪条路不容易被发现?” 付红云的记忆顿时被黑衣大汉逮住、关进惩戒堂的恐惧支配,身子跟筛子似地抖个不停,咬紧嘴唇,开始嘤嘤嘤。 他模样秀气、皮肤雪白,嘤嘤嘤的时候眼圈发红,仿佛人畜无害的小兔子,比起英慈来说更像女人。 所以同窗们才没怀疑她女扮男装? “如果实在不想说,就算了……”英慈不由得生出欺负了人的罪恶感,但她还没说完安慰的话,付红云就抬起手,行云流水地画了幅图扔到她怀中。 那图堪比边防图,书院哪里栽了树、哪里养了狗,都有一一标注。 英慈指向后院靠近养病房的一堵矮墙:“上次你逃跑为什么没走这里?” “这条路的确容易离开书院,只是我准备逃跑那日,养病房还没修好,程大胡子怕有人骚扰许大夫、被许大夫毒死,所以夜里一直在那附近转悠。我不得不另选了一条路,谁知道还是被发现……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书院呀。” 付红云说着说着,竟然眼泪鼻涕又一起掉下来,英慈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像是帮大家哄大柱、二丫似的,轻声安慰道:“还等二日就放假了,回家休息休息,养好了精神,再战。咱惩戒堂都去了,还怕啥?可不能白去。” 末了,她不客气地叫来邬陵—— 谁叫他老给她制造麻烦,还半途丢下她跑掉? 一行人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制定计划,聂子元就算是头猪,都被他们吵醒起床了。 他懒洋洋地托起腮帮子望向他们,柔顺黑亮的发丝流入指缝。 本以为舍友会像其他学子那样,将他视作核心,虔诚地恳求他给点什么,可是几人围着英慈兴奋说了半天,也没有注意聂子元的动静。 他忍不住咳嗽几声。 英慈、付红云和褚奇峰置若罔闻。 聂子元抽了下嘴唇,闷闷地扯过被子,捂住头又去睡觉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第二日夜里,厚重的乌云遮住大半个月亮。 冯睿智一行人趁着天色昏暗,溜出号房大门,绕过守夜的黑衣大汉和教习收养的几条野狗,朝后院矮墙不断靠近。 虽说带个“矮”字,但那堵墙远比人高。 丁无期对众人压了压右手,示意一名手下蹲好,他踩着那人的后背,先上墙,为冯睿智探路。 然而他的手刚碰搭上墙头,就动不了了… 第26章 以牙还牙 冯睿智在墙下等着,见丁无期没了动作,不耐烦地吼了句:“慢慢吞吞做什么?找女人玩还不积极?” 丁无期使劲儿扯了两下手,发现被胶牢牢黏住,怎么都抽不动,快要哭出来:“老大,我的手被粘住了,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东西,往墙壁上泼了胶。” 冯睿智气得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谁那么无聊,你到底摸到什么了,赶紧滚下来。” 丁无期更郁闷:“我倒是想啊。” “真是个蠢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冯睿智知道丁无期有心向聂子元靠拢,不怎么信他,以为这小子就是在敷衍自己,于是示意另外一名手下蹲下,他踩着那人的肩,站上去,重重推了丁无期一把。 丁无期没怎么动,冯睿智手一滑,也黏上墙头。 他神色一变,想抽回手,却发现果真如丁无期所说,无济于事,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身子往后一仰,接着猛地往前栽,把胸口给贴墙上了。 冯睿智忍不住破口大骂:“哪个天杀的往墙上泼胶了。丁无期你怎么不早说。” 这胶还不是用来贴春联的浆糊,是渔民粘船用的鱼鳔胶,越扯粘得越紧。 “老大,我早说了,你没听啊。” “你说清楚了吗,哪个地方沾了胶,胶粘性有多大!” 冯睿智在上面摇摇晃晃,想抽丁无期,但腾不出手,丁无期惊恐地扭着腰躲避。 下面两名手下可被踩惨了,哎哟哟地叫唤起来。 “老大,轻点。” “到底怎么了啊。” 下面的人忍不住乱动,上面的人更是摇摇晃晃。 四人各人各说各的,又是骂又是吵,雪上加霜的是,远处传来狂暴的狗叫。 眼看这人梯就要随着人心塌了。 冯睿智努力镇定,呵斥脚下的两个:“别怕,书院里的狗,我平时用剩饭喂过,不会乱咬人。” 手下们还没来得及缓口气,突然从树后蹿出一道黑影,将一桶黑乎乎的东西,淋到他们身上。 “谁!” 丁无期皱起鼻子,伸出舌头舔了舔,顿时干呕起来:“老大是鸡血。” 其他几人正恶心得伸舌头、掐喉咙,书院里的几条狗就扑咬过来。 两名手下就算再畏惧冯睿智,此刻也只能想着如何保住眼前小命,扯掉沾满浓烈腥味的外衫,没命地跑了。 丁无期和冯睿智两人踩空,身子猛然下坠。 可是不光是墙头,墙面上也抹了许多胶。 两人最后竟然跟壁虎似的,大字贴在墙面,下面几条狗吠叫着相继跃起,将他们的鞋子咬掉,裤腿也撕成了碎片。 冯睿智满头大汗,指挥丁无期道:“你去把狗引开,我算你将功抵罪。逃跑的那两个,就等着家人给他们收尸。” 丁无期的屁股被狗爪子挠到,快吓尿了,心一急,没命地往后仰身。 这下人倒是离开了,可衣裳从胸口撕碎到肚脐,白斩鸡样的皮肤全露出来,被风一吹透心凉,跟啥都没穿似的。 想着这会儿没其他办法,就冒险给冯睿智送一份人情,丁无期视死如归地冲着那几条狗发癫:“来啊!追我啊!” 接着朝养病房那边跑,几条狗被逗出杀心,狂吠着冲他追去。 冯睿智这才效仿丁无期,费劲儿地撕开衣裳,从墙上爬下来。 他浑身没有一处好布,掌心被撕得发红,痛得“哎哟哟”直叫。 本想着趁着天黑,没人瞅见,偷偷溜回寝舍,却发现那泼鸡血的人,还拎着余血未干的桶,在树下笑嘻嘻地看着他。 虽然脸蛋有些模糊,但一双闪闪发亮的杏眼,让他感觉十分熟悉。 是杜焕义! 看老子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冯睿智简直已经不能用火冒三丈来形容,拔腿就追,然而跑出几十步后,他便迟疑着停下脚步。 二三十名学子打着灯笼,仿佛一堵墙堵在他面前,见他人不人鬼不鬼地跑过来,全部诧异地瞪大眼。 “冯睿智?” “冯公子你怎么了?” 不知是在谁的引导下,大家纷纷抬起灯笼,将那暧昧的红色亮光,投到他身上。 冯睿智的脸被照得无所遁形,数道影子在他身后,混乱颓败地交叠在一起。 “他的腿原来这么短么?” “腰上的肥肉比我多。” “那疤是怎么留下的。” “那地方看起来……不大。就能行吗?” 这些学子们并非全部是聂子元的人,有部分和冯睿智家有不少往来,也曾想着讨好他,见状小声议论起来。 这些话在夜里随风传得清清楚楚,且不知道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冯睿智纵然跋扈惯了,不怕被人被看身子,但见那么多人盯着自己,目光凝成一股充满审视、鄙夷和否定的绳索,死死套住他的脖子,而且这回的屈辱还不是家世比他显赫的聂子元带来的,来自低级的“杜焕义”,终于生出难以描述的羞耻和窒息感。 他手忙脚乱挡住身子,却又不知道该挡哪里,只能狂怒对他们吼:“滚!都给我滚!” 学子们默默让出一条路,冯睿智跌跌撞撞从他们中间跑过,不知道自己屁股上的肉都透过裤子上的破洞,暴露在他人眼中,让对方忍不住发出嘲讽的嗤笑。 英慈在暗中看着他那疯疯癫癫的模样,胸中的恶气总算慢慢消散,提着桶大步走到亮处,对着冯睿智微笑。 “原来男人即便有权有势,也不是一直高高在上、金刚不坏的神只,他们会像女人一样畏惧暴行,害怕他人的凝视和非议。说什么娘娘腔,不过是给自己内心的脆弱找借口罢了。” 那抹瘦小的身影,此刻在远处学子们打着灯笼投过来的微光中泛着模糊,意外地显得高大了几分。 冯睿智的眼被刺痛,大吼大叫着朝她扑过去:“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英慈不但不躲,反而举起桶迎上前,作势要扣他脑袋。 冯睿智见那里面还有鸡血,吓得捏住鼻子掉头就跑。 英慈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你折磨我,折磨同窗的事就这么忘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位置颠倒,也只是瞬间的事。你还是长点记性,别再用类似手段羞辱人了。” 接着她转向那些学子。 “凌驾在我们头上的永远不是别人,不是对方强壮的身体、通天的权力和巨大的财富,而是自己怯懦的内心。” “大家都是人,都只活一次,凭什么伏低做小。” “那些欺负人的人,不过是薄胎瓷,好看但一碰就碎,只能精心捧着供着,不堪大用。” 学子们内心被触动,有被冯睿智拳打脚踢、抢了东西的,甚至当场痛哭起来。 “杜焕义比我瘦小,都没对冯睿智低头,我这么大的个子……” “听说她家中并不富有。” “本以为只有聂子元能压住他,没想到杜焕义竟然……” “她本来没有必要暴露身份的,这样做,看来不光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唤醒我们大家!” “如果今天的事,就让它这么过去,冯睿智恐怕会疯狂针对杜焕义,那我们不是恩将仇报,间接成了冯睿智的帮凶么?” “反了!反了!你们全反了!吃了豹子胆吗!杜焕义说什么你们都信!”冯睿智见众人朝他步步逼近,眼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恐惧。 为了甩掉围绕在耳边的噪音,他一路狂奔,牙齿磨得咔咔作响,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程大胡子没发现…… 然而还没到寝舍门口,程大胡子虎虎生风地迎面走来,拎小鸡似地抓起他的胳膊,往养病房的方向拖去。 “冯睿智,你这小子想从书院逃走,也不动动脑子,赶紧去许大夫那里检查检查,有没有受伤。” 冯睿智死鸭子嘴硬,恨恨地挣扎:“我没想逃!” 然而他那点动作,在程大胡子看来跟蚊子扇翅似的,轻而易举就控制住了。 程大胡子拿出几条糊了胶,散发着恶狗口水臭的碎布,在冯睿智眼前晃了晃。 “这是我在矮墙那边捡的,墙上还贴了满多,要不要和你身上的破洞比对比对。” “你放心,在治好伤之前,我不会把你送进惩戒堂,先罚八张‘明德券’。\" 冯睿智的眼神越来越昏暗,他不知如何承担挫败的情绪,最后和败犬一样,仰面朝天,“嗷嗷嗷”狂叫。 “杜焕义,我们走着瞧!” 等程大胡子夹着冯睿智离开之后,躲在柱子后的邬陵收起用来做记录的纸笔,转过身看向后方的一棵大树。 “没想到子元兄比我邬某还喜欢在暗处观察他人。” 聂子元笑盈盈地举着一根树枝从树干后方走出,即便他被发现,依然维持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骄傲姿态。 他身上是书院统一发放的灰色衣裳,细节处却收拾得与他人不同,交叠的衣领微微敞开,裤腿略略卷了个边。 不知为何,就这么两处小小的改动,就让他显得比同窗更潇洒漂亮。 “邬陵,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这样都能被你发现。” “子元兄,”邬陵微微点头,算是与他打招呼,“你和冯睿智胜负已分,有必要以请教功课为由,把程大胡子引到矮墙那边,对他落井下石么?” “‘落井下石’这个词,我感觉不是这么个用法。”聂子元勾起嘴角反问,“你们与冯睿智无冤无仇,又为何帮杜焕义去馔堂偷鸡血,承诺修缮书院的木工,用珠宝跟他们换胶,又向冯睿智的手下透露书院哪里最容易突破,还借口教习有新任务,让大家拿了灯笼夜游,欣赏褚奇峰出糗呢?” “你都听到了。” “你们打算不让我听到么?同为舍友,你们这几天好忙,唯独将我放到一边?” “那是因为子元兄不像是能做出此等闲事的人,而非我们故意疏远你,或者在知晓你和杜焕义有赌注之后,选择了杜焕义。” 两人的对话渐渐弥漫出火药味,但面对皮笑肉不笑的聂子元,邬陵依然保持着冷漠如霜的表情。 “子元兄来书院,不光是为了对付冯睿智,或者笼络人脉这么简单。” 第27章 说你喜欢就是喜欢 聂子元模棱两可地回答:“的确如此,我来这里,是为了杀一个人。” 哪料邬陵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而是认真地拿出毛笔记下:“是谁,可以说么?如果不可以,能否给个提示?” “你还当真了。”聂子元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把玩着山扇,神情颇为豪放和洒脱,“你放心,反正不是你们的宝贝杜焕义。” “杜焕义不过是普通舍友,比起冯睿智来说,稍微有趣些罢了。”邬陵眼里并无任何情绪。 “你除了记录八卦,竟然有兴致参与他人的事,还说自己和他仅仅是室友?”聂子元笑着走到他跟前,将那根树枝丢掉,“她对你很特殊?” 邬陵反客为主地盯着他:“不是刚好相反么?” 聂子元一怔:“此话怎讲?” 邬陵又从袖子里摸出专门记载聂子元所说所做的那本册子,翻了几页,摇摇头叹息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未曾发现你对杜焕义,与对其他人截然不同么?” “刚入学就和她结下梁子,想将她赶出书院,但见她被冯睿智欺负,又立即出手相助。” “她生病,你去养病房看望,她赌券被骗,你端了冯睿智老窝,她找冯睿智算账,你又暗中支持那些学子对抗冯睿智,还拉程大胡子入局,帮她痛打落水狗。” 聂子元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我的确和杜焕义有点纠葛,但总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看她在失去公平的条件下与人……” “公平?世上哪有公平一说?对羊来说,有狼存在,能叫公平?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对万物来说公平?何况是杜焕义的公平,什么时候能轮到你这个冤家主持?” 邬陵将聂子元的话全堵住,接下来的几句,更是深深戳到他的心。 “你在其他人身上,又做过什么功夫?而且你刚刚与我说的那些,倒是像比我们更重视他,要与我们争功一般。” 聂子元不敢置信地轻哼出声:“喜欢?” 他这样做不就是为打击冯睿智,得到其他学子的信赖么? 不过除了“杜焕义”,他似乎的确完全可以利用别人做这些事,难道“杜焕义”对他真的特别? “更多的关注,愿意为对方做事,便是喜欢。若是不承认,就叫别扭。”邬陵不等聂子元辩解,就下了结论,收好册子转身离开。 聂子元对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他喜欢“杜焕义”?喜欢那小子什么? 拿“百花醉”的事情来威胁他? 好,虽然“杜焕义”出言不逊,但的确没在书院里乱说。 在程大胡子上的第一课便猜出他扮演的角色? 那不是因为“杜焕义”懂他,而是因为他暗示的功夫很厉害? 有讲义气、有担当,想方设法,为赢回“明德券”? 那家伙不是缺心眼,没啥能耐却强出头么? 说能理解任何人喜欢任何东西? 可她只是说说而已…… 聂子元不停地找理由,最后找出一条稍微像样点的—— 她长得眉清目秀,像是弱女子,被冯睿智那种人欺负了,眼角、鼻尖和耳根都微微泛红,像是雪地里落满粉梅花瓣,看起来楚楚可怜,让他禁不住心生正义。 与喜欢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聂子元知道自己的心中被邬陵种下了个名为“喜欢”的种子,再想到“杜焕义”的脸,竟然有点下不去狠手,把她赶出书院了。 邬陵真是只老狐狸! 他喜欢杜焕义,想保护她,居然变着法子,让他也接受! 聂子元无奈地咧起嘴角,踏着一地清冷月光,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回寝舍。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拎着桶的英慈伸手,挡在路中间。 “谁让你帮忙了?” 聂子元想到邬陵的话,撞上她坦率的视线,心漏跳了一个节拍,这会儿不愿与她多说,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于是从她身边绕开,哪知,英慈挪动小短腿,又跑到他面前,胳膊将他拦住。 聂子元无奈:“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道谢。” “谢谢。”英慈干脆地向他点头致意,而后拎着摇摇晃晃的木桶,绕着他转了一圈,“但往后发生这种事,请你提前跟我商量。” “一来,我和冯睿智只是个人恩怨,报复他到什么程度,由我决定。其实我不想闹到教习那里去。二来,我自认为我们已经两清,不想再欠你的人情。三来,我们的赌约还没结束,若是你为我做的事情多了,到时候你输了,我怕狠不下心,让你承担后果。” 聂子元见她身材清瘦,但绕圈的姿势跟五大三粗的程大胡子差不多,不禁哑然失笑。 心想,这小孩学得还挺快。 脑子里又浮出自己以往认识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削尖脑袋与他拉关系,想占点便宜,有的受了他的恩惠,揣着明白装糊涂…… 哪有拿到明面上和他掰扯,一条一条算个清清楚楚,非要跟他撇清关系的。 这孩子是不卑不亢呢,还是叫穷得很拽? 聂子元瞅着她的脸,越瞅越圆,跟这晚的月亮一样,有些可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别胡思乱想了,回去睡。我收拾冯睿智,是我的计划,与你无关,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还是要离开明德书院的。” 说罢甩开袖子潇洒离去,留下英慈,不解地摸摸自己的头。 啥意思?他是瞧不起人,觉得压她一头,所以出言挑衅? 她不解地跟在他身后回了寝舍,钻进被窝,无声无息在里面脱下外衫,时不时探出头,看聂子元有没有什么动静。 然而聂子元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英慈小田鼠似的,好几次探出脑袋,都没发现异端,觉得没意思,也闭眼睡了。 胸口的恶气总算出了,睡眠也变得平稳许多。 梦里,爹安静地坐在利坯车上。 长了茧子的大手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手指大小的刀。 亮闪闪的金属碰到柔软的半干坯子,所向披靡,只几下就将它琢成想要的器型。 阳光透过门窗将他的身影分割成黑白两份。 表情专注,容颜未老。 她盯着那幅温馨柔软的画面,胸口剧烈地起伏,眼里止不住渗出泪花。 良久,走到他面前,轻轻地喊了声:“爹。” 爹听到动静抬起头,浅淡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我的小瓷长大了。” 他起身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小时候那般,轻轻揉着她的头发:“爹知道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明月坊。辛苦了,往后,也可以依赖他。” 说罢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后面,似乎那里站着什么人。 接着微微佝偻的身子便消融在阳光中。 英慈吓得大叫着起来,然而不管她的手怎么抓,都碰不到任何东西,直到后面那人将她的双臂抱住。 “小慈,冷静,我会代替爹照顾你的。” 那声音听着十分熟悉,英慈将那人推开,想看清他的面孔,却被强烈的阳光晃花了眼。 接着一柄山扇忽然横在她面前,扇子上方是一双漂亮但轻佻的桃花眼,聂子元用另外那只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小瓷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你,往后你我夫唱妇随,生他十个八个孩子,就像你大姐大姐夫那般,高枕无忧、放心安睡哦。” 她直接被吓到汗流浃背,惊醒后,使劲儿捏捏自己的脸。 没想到刚走出冯睿智的阴影,又因为聂子元对她做了莫名其妙的动作,继续与噩梦缠斗。 哎,前半部分明明很温馨啊,结局怎么可以如此恐怖! 还不如一路恐怖到底呢! 她气呼呼地坐起来,扭头看到聂子元还睡着,忍不住抓起枕头,扔到他身上撒气。 下一刻又惊慌地捂住嘴。 左顾右盼,见号房内其他人没起,轻手轻脚下了床,跑到聂子元床边,将枕头捡回去,免得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聂子元,算你运气好,若是在明月坊,看我不用一堆坯子砸死你。” 哪知道躺在旁边的褚奇峰悄悄睁开一只眼。 第28章 以唇为赌 明德书院虽然没有开设多久,但也像其他书院一样,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第一个传说是小山坡的“石阵”,有吸人阳气的女鬼出没—— 这一条已经被冯睿智和聂子元给破掉。 第二个传说和惩戒堂有关。 据说里面有几百种酷刑,还有吃人记忆的怪物,只要进去过的人都会丢掉七魂六魄,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付红云就不说了,就连疯狗般的冯睿智和丁无期,被关了一晚上后都蔫了许多,上课时目光涣散地托着腮帮子,虽然一直念叨着找英慈麻烦,却都迟迟没有行动。 仿佛被…… 榨干了? 这叫其他学子又惊又怕。 可是就连邬陵都打探不出惩戒堂的秘密啊。 大家只能犹如西域进贡来的鸵鸟,垂下脑袋老实学习。 程大胡子见状趁热打铁,超前完成了促进学子们团结的蹴鞠课,将“挥土如金”课提前。 他拿着棍子在校场上绕着学子们走了一圈。 “你们知道何为‘挥土如金’么?付红云?” 付红云打了个哆嗦,声音跟蚊子似的:“教习,我只知道‘挥金如土’,我们书院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英慈见程大胡子压下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想着赶紧挣了“明德券”还给舍友,于是代替他回答。 “我知道,‘挥金如土’就是花了银子,没买到什么东西。‘挥土如金’便是不怎么花银子,办成大事。” 这次程大胡子眉头展开,捋了捋长胡须道:“孺子可教。” 付红云想不明白,小声嘀咕道:“可是这世上哪有不花银子能办成的事?” “我这就教你们。”程大胡子用棍子敲了敲他的鞋子,吩咐学子们从仓库里各取出自己的一样东西,摆在校场上。 所有学子必须在一天之内,卖掉自己取出的那样物品,接着买下同窗的一样物品。 谁在买卖两个过程之间挣的“明德券”最多,就能额外从他手中获得一张“明德券”,作为奖励。 做买卖? 英慈最喜欢这个了。 三岁时跟着爹去白土行,就开始学着娘的口气,稚声稚气地跟掌柜砍价。 此刻她一马当先冲进仓库,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青花瓷碗,用衣角擦得闪闪亮亮,稀世珍宝似地揣在怀里,然后在校场上遛弯,看别人在卖什么,出的都是什么价。 褚奇峰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幅画,不是那幅雪山孤梅,而是一幅花鸟图,他定价八张“明德券”。 看的人都快笑死:“就你这画,花枝都没有全株,只有折下的那一部分,残缺不全,还想卖给谁?” 褚奇峰急得直叹气:“你们空有那么多银子,不识货啊!这是唐朝画家边鸾的折枝画法。他曾官至右卫长史,可是花鸟画之祖,苏轼都夸过‘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你看这鸟活灵活现……” 然而话还没说完,面前就没观众了。 聂子元则拿出一支玉簪,簪首看着就像是一滴普普通通的水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拙中藏巧,水滴上刻着千重山峦,恐怕那刀工最低都值上千两银子,定价二十张“明德券”。 不少纨绔围上去观看,啧啧称赞,但听到要二十张“明德券”,那可是自己的全部身家,没了,不知道能在书院里待多久,便悻悻地摇着头走开。 聂子元也不阻拦,只是摇着扇子:“这已是我所带物品里最便宜的东西,二十张‘明德券’已经是最低了。” 英慈属实无语—— 这帮尾巴翘上天的纨绔竟然不会杀价! 看来平日买卖都是他们父母做的,二世祖们就只负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着其他人吹牛。 哈哈哈!天助她也! 她本以为自己放在仓库的那口青花瓷碗在这些金银珠宝中间显得有点寒酸呢! “朋友,来来。”英慈笑着扯过褚奇峰的袖子,将瓷碗塞到他手中,“见过这宝贝没,这是明月坊三姑娘英慈亲手做的青花碗,老皇上都曾对同样质料同样图案的青花碗爱不释手,拿了这碗,你便能知道天上天下唯你独尊的感觉……” “天下仅此一份,你运气好,八张‘明德券’卖给你。” 但要衡量瓷器的标准,确实毕竟比不上金银珠宝来得绚烂,问价的人寥寥无几。 “看来你的东西只有卖我,我的东西只有卖你,我们两人挣不到一张券了。”褚奇峰看看其他人,不由得苦笑,“还好其他学子和我们差不多,有的还找不到人买呢。” 英慈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惊讶地大叫起来:“什么,你要用画来换,那不行,你这画不是唐朝画家边鸾的吗?他的画,就算不是花鸟的,也可以卖到五六千两银子一幅,何况这张是典型的折枝画法,他中年时期的集大成之代表。” “我表姑的大侄儿的表弟犯事,我爹曾想要收了送刑部的那些个大官儿呢,找了好多人帮忙都没拿到呢,你要是在这里便宜卖给我,等你回过神来,出了书院,非要找我要回去,我怎么办?” 褚奇峰满头问号,正要说什么,英慈却捂住他的嘴:“哦哦,你说不会要回去,那好,我们就交换了,我再给你两张‘明德券’。” 其他学子被吸引住,朝这边走过来,将两人围着看热闹。 英慈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却佯装紧张,挥手驱赶他们,将画往自己怀里一卷。 “去去去,是我的,你们别来啊。” 其他学子经过冯睿智那事儿,与英慈关系拉近了许多,见状被勾起好奇心,纷纷去掰开她的手。 “杜焕义你怎么小气啦的,不是还没买吗,怎么就成你的了?” “让我们看看不行啊?” 过了一炷香工夫,终于有识货的出现。 那名学子叫做郑石,家境虽然排不上书院前五,但他爹是做当铺生意的,听说新帝登基后发了笔来源不明的财,大有追赶丁无期家的势头。 他品鉴半天,确定是边鸾的真迹,琢磨着在外面确实难得如此佳品,于是认真问道:“多少‘明德券’?” 褚奇峰正想报价,英慈抢先道:“你别抢我的啊,我这碗值十张‘明德券’,还愿意再加两张给他,实际上是十二张,你出得起吗?” “那我十三张。”郑石中了激将法,立即抬了价。 褚奇峰眼里冒光,就要答应了,英慈甩给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转头对郑石道:“我再加一张,相当于出十四张。” 这时邬陵也被英慈闹出的动静吸引,朝这边看过来。 英慈的视线和他相撞,慌忙背对众人,先对他伸出十根手指,而后又收拢成拳,再伸出左手的五根手指。 邬陵会意地朝她颔首,远远地扔出一句:“这画我也喜欢,十五张‘明德券’够不够?” 他声音宛如石子落入水中,郑石被搅得心慌意乱,眼皮跟着狂跳,顿了顿,最终决定豁出去:“十八张。” 其他学子瞠目结舌。 大多数人手头只有二十张“明德券”,还要留一些换取生活所需物品,作吃穿之用,这也太冒险了。 有个别学子兴奋起来,挤到他们中间充当解说。 “目前郑石出最多,十八张‘明德券’,还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么?” 郑石挑衅地看向众人,虽然微笑着,但神情紧张,手心全是汗水。 只听得那解说的学子大着嗓门喊:“十八张一次,十八张两次,十八张三次。十八张成交。” 英慈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好,郑石,算你豪横,我忍痛割爱,往后,你要善待这幅画。” 而后遮住眼睛,将画塞到褚奇峰手里,颤着声音道:“给他,拿走……” “承让,承让。”郑石这才喜滋滋地摸出“明德券”,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等他离开,褚奇峰数着券,脑子晕乎乎的,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样就卖掉了?” 英慈从他手里抽走十张“明德券”,而后将自己做的那只青花碗塞到他怀里。“对啊,你的卖给他,我的卖给你。” 褚奇峰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不对啊,刚刚你不是说卖八张吗?” “怎么?我帮你卖画没有工钱啊。” “那当然应该有。”褚奇峰这才算过来了,怪不得他哥将他送到明德书院,他这算账的本事的确需要学。 英慈收好“明德券”,又去看其他人买的东西有没有降价,一圈下来,她差点笑死。 大概是这些纨绔平日只是买,不缺钱,都不怎么会卖东西。 都以为自己标价高,才是好东西,买的人才多。 但偏偏手里又没几张“明德券”。 这超出了他们的常识,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但一个两个都愣住了。 不过她也没准备买什么物品,只是打听打听价格,等到程大胡子喊收工的时候,再出价,到时候有人慌了,肯定会卖到底价,所以不慌。 邬陵紧紧跟在她背后,拿着本子做记录:“焕义兄,刚才我帮了你对?” 英慈爽快承认:“有话直说?” “帮我完成这两笔买卖。”邬陵倒是不客气,“我虽然擅长记录,但不擅长价格方面的事。” 英慈倒也不推托,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邬陵倒是帮了她不少,余光瞥见付红云一脸不知所措,似乎马上又要开始嘤嘤嘤,于是也顺便帮了他一把。 等到课程结束,她所在的寝舍,除了聂子元守着簪子,没有卖掉,也没有看上和买入其他什么物件,其他人都收获颇丰。 她更是以将瓷碗卖出十张“明德券”的高价后、花一张“明德券”、低价购入一只巴掌大小的木佛、净收九张“明德券”,得了全书院第一,从程大胡子那里拿到奖励。 付红云一脸担心:“聂子元,要么你降价卖掉簪子?若是课业无法完成,我们被逐出书院,往后的日子恐怕难过。” 聂子元却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扇去脑门上的汗水,挤出个骄傲的笑容:“这世上货分几等。我已经将这镯子价格降到最低,若是将珠玉卖出瓦砾价格,便是破坏市场。盗亦有道,何况我们商贾,所有买卖都要有原则。” 书院的大多数学子闻言格外感动,他们其实早就打算凑券买下聂子元的簪子,但是因为谁都想和聂子元亲近,结果闹到课业结束,都没确定到底哪几个人去拿簪子,和聂子元一样基本一无所获。 “你们如此挥金如土,以为你们变通思路会很快,哪知道你们连市井里买菜的大娘都不如。”程大胡子不由得好笑,拿着棍子在空中一舞,“今日要给你们上的课便是讨价还价,杜焕义,上来,讲讲你是如何讨价还价的。” 英慈诧异至极,不过看到众纨绔投来的认真眼神,还是轻咳两声,走到众人前面。 “砍价自然就是低买高卖。” “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卖不出去的价格。” “买卖东西不能让对方知道你们的底线,买时要往底线下方压,卖时要往最高价上抬。” “买东西要盯住对方物品的缺陷,还有你知道的市价,当然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砍价犹如战场……” 还没等她说完,冯睿智插嘴:“这些我们不是都知道么!要你说什么!” 英慈也不客气地回击:“那你怎么没有以最少的券买到什么好东西呢。” 冯睿智屡次想压制“杜焕义”,反倒被她折磨得面子全无。 先前畏惧他的那些学子如今见了他,眼里就止不住露出嘲讽。 这次课上冯睿智本想强买强卖,可学子们见了他就躲得远远,根本没人理会,最后还是丁无期他们几个学着“杜焕义”,互相换来换去,才勉强凑到五张“明德券”的差价。 不过在惩戒堂过了一夜之后,冯睿智冷静了许多。 他终于认识到,来硬的,自己恐怕不是“杜焕义”的对手,还不如挑拨聂子元与她鹬蚌相争。 于是挑衅地抬起眉,说出丁无期教他的话:“行商重要的是坦诚,你能低买高卖,靠的不过是奸诈。我没挣到几张明德券,是因为我品行高尚。我认为聂子元说的对,他才应该向我们传授经验。” 丁无期巴不得讨好聂子元,趁机挥着胳膊,带领其他人大吼:“聂子元!聂子元!” 冯睿智继续往下说:“若是同样的物品,在合理的价格范围内,聂子元肯定比你能低买高卖。” 聂子元也不知道冯睿智是哪里不对劲儿,竟然忽然拍起自己的马屁,但见邬陵在边上安静地看戏,想起他非说他喜欢“杜焕义”,心中不由得生出逆意。 “我愿意和杜焕义比试,不知杜焕义如何?” 英慈小手一勾:“来。光比有什么意思,至少拿一张‘明德券’出来做奖励,谁赢了谁拿走。” 聂子元笑道:“不如还是老赌注,谁输了谁离开书院。” “同窗切磋是好事。但在我眼皮子底下擅自决定学子的去留,胆子是不是太肥了!”程大胡子不满地提醒两人,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惊讶的学子淹没。 “我本以为他们两人关系不错,怎么会这样水火不容?” “杜焕义什么时候得罪聂子元了?” “好像入学之前,两人就有积怨。” “我虽然觉得杜焕义人不错,但若是聂子元看她不顺眼,那她肯定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 人就是如此自私。 前一瞬,你为他们带去利益,便是好人,后一瞬,你阻碍他们的利益,便十恶不赦了。 英慈倒也对其他学子没抱那么高的期望,她比他们还卑鄙,来明德书院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银子,虽然中途闹出些幺蛾子—— 什么身子被看了,什么介绍“表妹”遭拒,什么和聂子元纠缠…… 但现在一切都好啦。 她在击鼓放课的最后时间,用一张“明德券”,买下了同窗的木佛。 那巴掌大的小佛像坐于四足台座,波髻纹理分明,唇角含笑,通肩大衣紧贴着丰腴的身体。 做过白瓷佛像的她一眼瞧出那是南北朝的货。 肩部破了一道小口子,可窥见里面露出淡淡的金色,想来里面还藏了金子。 不像她带去书院的那只青花瓷碗有价无市。 可值钱了! 再过两天,等书院放假,她便把“明德券”还给舍友,光明正大地拿着佛像,到集市上卖个四五百两银子,还愁明月坊不起死回生? 这学真不用上了! 感谢纨绔堂,感谢“明德券”,感谢程大胡子,感谢“挥土如金”的点子。 英慈心情大好:“一言为定,输了就走。” 冯睿智眼里露出一道阴险的光:“既然双方都答应了,挑战开始,由我来规定卖出的物品,你们可有异议?” “没有。” “随便。” 聂子元和英慈刚同时说完,就见冯睿智咧起嘴角。 “杜焕义的唇。” 英慈:???? 这人有病! 第29章 嘴瓢就打 谁会用别人的嘴当东西买? 这东西又不能切下来吃,也没法子用,要怎么定价? 更别说卖了。 不过她都已经当着同窗一口答应下来,这个时候要是反悔,岂不是很没面子? 况且人活一张脸,她马上要离开书院了,得留点光辉印象,不能被人说成落荒而逃。 想到此处,不由得扬起唇角:“冯睿智,你真爱开玩笑。我这张嘴可是无价之宝,上可论天文地理,中可谈万物价格,下可吃饭吹牛。谁买得起?” 冯睿智在惩戒堂待过,像是被点化了,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定价不是你我说了就算,自有它的市场衡量。嘴再贵,也不比人命更值钱。” “人命有价格,乞丐分文不值,好看的丫鬟,十多两银子也够了。” “你作为杜家张子,就算继承所有家产,也不过万把两银子。也就是说,你的嘴最高也就一万两。” “但在我们书院,即便能继承几十万、上百万银子的学子,愿意一下拿出二十张‘明德券’的人,也几乎没有。所以只要出到十到二十张‘明德券’,便相当于你说的‘无价’了。” 末了,他转向其他学子,煽动道:“大家不想看聂子元和杜焕义谁更厉害么?” 学子们一个个兴奋无比,叽叽喳喳地议论。 “那当然是聂子元,他刚刚失误了,肯定会扳回一局。” “我看好杜焕义,大生意,她格局不够,肯定比不过聂子元,但小生意,都是嘴皮子功夫。” “敢不敢赌‘明德券’?” 程大胡子看到学子现场下注,眯起眼睛笑了笑,并未阻止。 其实之前冯睿智聚众在藏书阁赌券,他早就有所耳闻,本想警告他们,哪知道聂子元先行一步,把冯睿智收集的“明德券”全没收了。 至于现在的事,和当时不同。 一来,不会影响书院的秩序。 二来,小赌怡情。他在军中司空见惯。 三来,明德书院不是普通书院,这里的纨绔学子大部分要继承家业、做些买卖,哪一次交易不赌上运气?提前熟悉熟悉也好。 所以只是咳嗽几声:“课下的事情不要拿到课上来说,要是你们做过分了,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至于英慈,听到那些嘈杂的声音,额上青筋就突突跳。 本以为冯睿智面子丢尽就消停了,没料到这人明明不是她对手,却像野狗一般死死咬着她,只要她稍微露出破绽,便会冲上来撕下一块肉。 这人说到底,和英非俊一个德行,和人干架,先把对方拉进泥坑,再用丰富又龌龊的经验,打败对方。 若是想破局,就不能按照他的套路来,得剑走偏锋。 英慈正琢磨着怎么反将一军,让他闭嘴,褚奇峰就嚷嚷着,替她打抱不平了。 “这不是开玩笑么,嘴怎么买,买来又能做什么,难道说让杜焕义唱歌,陪你们吃饭吗?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卖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其他学子被他这么一提醒,才觉得这嘴的确不太值得。 准备打赌的纷纷停下动作。 冯睿智见状急了,口不择言:“她长得那么像女子,书院里没女子,可以将她当作替代,一亲芳泽。” 众人震惊。 杜焕义样子长得是不错,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啊,冯睿智这也太饥不择食了? 冯睿智见大家望向他的眼神带着诡异,仿佛回到那个被人打着灯笼围观的夜晚,不禁想要找回些面子,又气又急地伸出五根手指。 “杜焕义刚才已经叫价了,那我这就还价了。我出五张‘明德券’。” 丁无期在她耳边小声道:“老大你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万一没人跟你竞价,难道你还真去亲杜焕义?” 冯睿智擦了下嘴唇,铁了心思恶心“杜焕义”,露出豁出去的眼神:“能杀敌,还计较那么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丁无期只能清清嗓子帮腔:“五张一次,五张两次。” “有你们这样羞辱人的吗?”褚奇峰赶忙向程大胡子求助。 程大胡子觉得杜焕义脑子聪明,就是有些放不开,言行举止过于阴柔,让她学会应付同窗的捉弄,反而是件好事。 男人嘛,断条胳膊、缺条腿都得忍着不吭声,碰一下嘴算什么。 但见学子们过于兴奋,还是吼了一声让他们安静,末了,不痛不痒地问英慈。 “杜焕义,你可以接受么?” “她不是都同意过了么?我出五张,还有没有人跟我抢?”冯睿智望向褚奇峰,眼神和语气都充满挑衅,“既然你这么在乎她,也出个价。” 褚奇峰没想出替英慈解围的点子,脸颊憋得通红,不安地瞅向她,下一瞬,就见英慈扬起嘴角,仿佛有了主意。 她亲了一口掌心,接着快步走到冯睿智跟前,一巴掌将他的嘴,连带着整张脸拍歪了。 “亲到了,五张‘明德券’拿来!” 冯睿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怒吼一声,和英慈扭打在一起。 不过这回有程大胡子看着,没人上前帮忙,英慈虽然个子小,但身手灵活又富有经验,没几个回合,就将他压在身下。 拳头冲着他的嘴,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日子受的委屈,犹如开闸放水般砸过去。 “卖我的嘴,不如卖你的嘴。你的嘴臭啊,闭紧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既然我的嘴都只要五张,那你的嘴一张就够了,你得找我四张。” “人人都说烂泥巴扶不上墙,但我一直觉得烂泥巴稍微倒腾两下,就有大用。你看,这叫过筛。” 她说着拎起冯睿智的衣领上下左右摇晃。 “这叫制浆。” 抬脚在他背上踩了两下。 “制不。” 左右上下都来了几下,让他老老实实躺成长方形,仿佛一块砖头形状的不子…… 那手脚真重,冯睿智都鬼哭狼嚎了。 聂子元懵了。 合着他这几次不是帮她,而是阻止冯睿智继续激怒她,救他一条狗命? 丁无期等人也看傻了,一遍遍叫着“老大”,却手足无措地待在原处。 关键时刻还是褚奇峰靠得住,见冯睿智已经鼻青脸肿,只有挨打的份儿,匆匆上前将英慈拉开。 “杜焕义,好了。” 英慈打红了眼,推开他的手道:“没好,要成器,还得填色、洗染、扒花……好多步骤。” “等你做完,人都死了!”褚奇峰给其他人她使眼色,让他们过来帮忙,可付红云害怕地躲在一边,邬陵匆匆画她揍冯睿智的姿势,仿佛要制作什么武林秘籍。 他只能向最后一名舍友聂子元求助。 聂子元装作没看到,等到丁无期他们反应过来,围住英慈动手动脚,才懒洋洋地扇着山扇过去拉偏架,跟着英慈,踹冯睿智的屁股。 英慈不是傻子,知道他这是在送人情—— 杜焕义和冯睿智家家世差太远,若是她打了冯睿智,冯家肯定会想方设法为难杜家,搞到他们倾家荡产不是问题,但若是聂子元也参与其中,冯家便多少有所顾忌。 于是趁着程大胡子没阻止,褚奇峰和丁无期等人乱战,将冯睿智的头死死摁在地上:“服不服?” 冯睿智早已鼻青脸肿,想到自己若不是非要挑衅杜焕义,在明德书院也是个大人物,仅次于聂子元,如今却在所有学子面前,被修理得像一条狗。 就连挑拨杜焕义与聂子元之间的关系,也只是让他显得更悲惨而已。 丁无期等人发出的呼喊变成了丧鼓。 遥远、无力、绝望。 他咬着牙,没吭声,正准备迎接她重重的一击,哪知她的拳头错过他的脸,揍在地上。 透过飞扬的尘土,他看到压制着自己的“少年”身披光芒,并没有得胜的骄傲和阴狠,一双漂亮的眼睛比夕阳更为闪亮,目光坦荡。 “我不打落水狗,今天到此为止,往后别惹我了,否则我真的会下死手。” 第30章 他的唇是桂花糕 冯睿智脸上的不甘被颓败替代,他终于明白,对方是他够不到的人。 英慈也知道这次交锋有多原始粗暴,简直像是两只穿了衣裳的猴子打架,她把拽人头发的那招都使出来了。 但有时候真是没办法,用武力解决问题最简单直接。 好在冯睿智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畏惧,她不屑于欺负人,于是整了整袖口,缓缓从他身上站起。 “冯睿智,你的确比我有钱,但你想过没,我没钱都能和你上同一所书院,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我自认为是不管你怎么折磨和打压、都绝对不认输、反过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那种人。” “你挑错东西捏了,我不是柿子,是瓷,看着容易打碎,但是真碰了,会割伤手的。” “若是你悔改,别那么盛气凌人,我们倒也可以试着做朋友。” 反正她马上就要离开书院,再也见不到冯睿智了,不如再将自己的形象,在众人面前拔高一些。 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大度。 果不其然,学子们都被这番话打动。 他们起初知道英慈反抗冯睿智,只觉得这人不怕死,想抱着双臂在边上看热闹;后来目睹她设计让冯睿智衣不遮体、浑身血污,不免生出惊讶,以为她敢这样做,凭的是舍友聂子元撑腰;而今见她与冯睿智分出胜负,却不咄咄逼人,眼神不自觉带上了佩服,甚至有一丝崇拜。 “宰相肚里能撑船,瞧瞧人家杜焕义,个子不大、格局大。” “这叫做不打不相识么?” “我倒是觉得……没必要……毕竟两人就不是一路的。” 冯睿智擦了擦脸,表情说不清是厌恶、无奈还是其他什么,总之没有悔恨。 成王败寇。 即便不认输、不想认,周围人也会教你认。 做什么朋友,下位者只能做牛做马。 他看也没看她朝他伸出的手,茫然地起身离开校场。 丁无期等人的“老大”两字堵在嗓子眼里,默默地看着他,破天荒地没有跟上去,衬得那道背影更加孤单,甚至有几分可怜。 程大胡子未加评价。 山长说了“抛砖引玉”,“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交给纨绔们自己去想了。 提醒大家往后要记得讲价技巧,勤加训练,便宣布“挥土如金”课到此为止,明日十五放假。 学子们顿时把冯睿智的事抛诸脑后,欢呼一声,冲进各自的寝舍,准备收拾随身物品,再去馔堂吃点夜宵垫垫肚皮,就下山回家。 英慈紧紧握着手里的小佛像,激动得哼起小调。 她有银子啦,而且马上就能回家,一定要让娘,还有大姐、二姐,跟她一起吃瓷泥煨鸡。 这道菜是爹教她做的。 食材颇为讲究。 要去菜市挑肥嫩公鸡,去了毛,破开肚皮,把剁碎的葱、姜、蒜,还有五花肉,填里面,用刚摘下的荷叶裹好。 接着用伴了老酒的瓷泥把荷叶鸡封起来,放到热窑里煨烤五个时辰后才能取出。 那味道,别说放进嘴里多鲜嫩爽滑,光闻到就能醉了。 然而美滋滋的念头,在进了寝舍,见了那几张简陋的床铺后,却慢慢消失,化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在书院里已经待过半月了啊。 其间波折不断,进仓库“偷”画卷、在藏书阁赌券、进“石阵”捞人、收拾冯睿智……波折不断,比她在明月坊过的十多年都来得刺激。 聂子元早就将物品收拾妥当,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眼里情绪起伏,忍不住问了声:“你到底是要进来,还是要出去,别挡着门。” 他总是笑盈盈地挑起眉,但却并非真的开心,那表情仿佛强撑着的秋花,转瞬就落,进不到眼底。 英慈早就学会不被那张脸迷惑,眼直瞪瞪地瞅着他肩膀上的小包袱,心想,首富之子来书院上学,平日用到的东西,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人活着啊,要这要那,要不完。 但活着却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三餐四季,一张床足矣。 只是这书院的纨绔们做不到,她也做不到,心中放不下家人和明月坊。 叹气之余又想,她这是最后一次与他见面,脑中不由得会想起与聂子元相处的一幕幕…… 虽然在书院里做的许多事都是与别人一起,但每件事似乎都有他的影子。 一次又一次,明里暗里的帮助。 压根不是他嘴里需要“驱逐出书院”“除之而后快”的死对头。 胸口忽然一阵发闷,于是坦诚道谢:“方才谢谢你替我出手。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物件,好在表妹会做些瓷器,你若是不嫌弃,我让她用官窑才用的那些好料,做些锅碗瓢盆给你,上面写满福字。” 接着算了算,他帮她不止一次,送他这么点东西,似乎让他吃亏了,于是又补充。 “往后你成亲,生子,入葬,需要什么器皿,也都告诉她,不需要再买。那也能省好几百两银子呢。虽然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人有旦夕祸福,万一你家不能一直昌盛下去呢……”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但聂子元见她神色淡然,知道这人是真心报恩,于是拨开她的肩膀,就要出门。 “不必记在心上,我不是有意帮你,只是看不惯冯睿智他们以多欺少。我们之间的赌约还没算完成,你只是运气好,又在明德书院挣到一天。” 这话英慈听一遍,还当回事,都几遍了,全视作“狼来了”。 聂子元啊,就是口恶心善。 英慈琢磨着,他见不得无辜的学子受苦,怎么会弄沉一条船,让那么多人给她陪葬? 自己误会他那么久,还加以威胁,现在她要跑路了,他也不知道。 不仅愧疚。 于是走到他面前,好心提醒道:“聂子元,你这样口是心非很吃亏,不会换个说法,和人好好聊吗?还是说你压根就已经将我当朋友了,嘴上却不承认,所以要不断提醒自己?非要找个人做对手?没有,假想一个出来,这样每天才有干劲?” 聂子元被她说中心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真后悔没把你这嘴卖掉,让你留着真是聒噪。” “谁买,你吗?你买来做什么?”英慈想到差点被冯睿智亲了就恶心,把报恩什么的扔到一边,气呼呼地朝他靠近,“你的嘴那么厉害,与我不相上下,要了我的嘴,你能做什么,你总会不会和冯睿智一样龌龊。” 聂子元仪态风流,就算说些轻佻的话,看起来也不龌龊,相反会让姑娘们两眼放光,当作多情种子,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打包嫁了。 英慈看他在自己的逼近下,眉头微微皱起,一张没个正经的脸渐渐破防,气瞬间就消了。 这人不是喜欢男子么,怎么见他逼近,眉目中反倒露出紧张,难道他是在为“百花醉”守节? 心情又变得复杂。 她的视线与聂子元胸口平齐,看到他换了一套靛青绣花丝绸长衫,与书院宽敞的灰色衣衫不同,贴身地衬出他肩宽臀窄,结实的胸肌将柔软的丝绸撑出浅淡的光泽。 脑子一热。 不自觉地将手指安上去,顺着那几缕光泽,细致地描绘轮廓,就像她女装时,他故意搂住他调戏一般。 此刻也算是报仇了? 谁叫她就是个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小人。 聂子元只觉得英慈的手指看似软软白白,葱管似的,却有力得很,仿佛百炼钢,能穿过细软的衣料,滚烫地刺入他的血肉,搅乱呼吸。 不知为何想起邬陵那混蛋说的“喜欢”两字,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 刚才坐在冯睿智身上捶打他的犹如小兽般凶悍的身体,抱在怀中意外的柔软,这种触感他肯定以前有过,不禁迷惑,眼角微微泛红,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轻声道。 “杜焕义,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么,别想捉弄我,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的嘴做什么?” 英慈被他灼热的呼吸弄得耳朵发痒,慌忙挺直了背往后退,哪知就在这时寝舍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褚奇峰进来,大着嗓门道:“杜焕义,你怎么走这么快,等等我,明天我们就见不到了呢,要不要一起去馔堂用膳……” 英慈猝不及防被门撞到,一个踉跄,扑在聂子元身上,将他压倒,扯掉他的衣裳,嘴唇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锁骨上。 没想到男人高高大大,雪山青松似的,皮肤却那么软那么弹那么热,像是爹以前卖给她的杏花糕。 好香好看更好吃。 忍不住舔了舔,还意犹未尽地,又咬了一下。 下一瞬,就瞅到聂子元跟见了鬼似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只觉得身子都快燃起来。 慌忙跳起,扔下聂子元的呆滞和褚奇峰的郁闷惊呼,夺门而出。 第31章 吃兔修罗场 啊啊啊啊亲了男人的身体! 从二姐那里看来的话本子,也没有提过这种事啊。 而且她还控制不住地咬了一口。 这不是色虫上头么。 都怪聂子元不知用了什么香囊,散发着食物的味道引人误入歧途。 羞死了。 稀里糊涂跑进“石阵”,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逐渐平静下来。 不对,她压根没被他诱惑。 她只是在书院没吃好的,饿了。 一定是这样。 而且亲了算什么,又不会生小宝宝。 她可是跟二姐一起,听过大姐和大姐夫入洞房的。 当时大姐叫得比春天那些母猫都惨。 她生怕大姐死了,慌慌张张拉着二姐的手,问大姐是不是很痛啊,是不是被大姐夫打了,要不要带上几个伙计,冲进去帮忙。 二姐差点笑晕过去。 傻丫头,不是死哦,是欲仙欲死,没想到大姐夫相貌平平,这方面还可以。 说罢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画册,塞到她手里。 英慈那年刚来葵水,看到画册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姿势,差点没尖叫出声,此后的一年里,但凡遇到大姐和大姐夫,脑子里就浮出一堆古怪画面,只能捂住脸转身逃走。 聂子元比她好不了多少,捂着还带着英慈嘴唇余温的锁骨,眼睛瞪得老大,过了好久才想起将衣领拉回原处,平复了脸色。 褚奇峰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瞅瞅门外,又瞅瞅聂子元,最终决定扭头去追英慈。 见她一口气跑进“石阵”,时而握拳,时而拍自己的头,疯疯癫癫,赶忙跑过去,伸手摸她的额头。 “杜焕义,你不是中邪了?” “哪能呢,别瞎猜。”英慈见到他担心的样子,这才想到离开书院后,同样也见不到他、付红云和邬陵,不免惆怅。 这些日子他们真的帮了她挺多,可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送出去当作谢礼。 忽然草丛里传来响动,明显不是野猫一家子,她瞅到那灰不溜秋的毛绒玩意儿,顿时有了主意,笑嘻嘻地扒开褚奇峰的手:“褚奇峰,把寝舍其他人叫来,我请你们吃好的。” “啊?这里?” “对,就这里,食堂里的吃的,不顶饱,我给你们搞点顶饱的,回家路上不饿。” 褚奇峰正要说今日课业结束后,有好多学子的家人和仆从早就等在书院门口,恐怕他们都带了珍馐佳肴等人,就见英慈眯起的眼闪闪发光,便把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好,我这就去。” 本想着能叫几个就叫几个,哪知聂子元、付红云和邬陵三人,听了他的话,竟然都毫不犹豫,跟着他来到“石阵”。 三人远远就看见英慈盘腿坐在草地上,全神贯注地烤兔子,一张小脸熏得黑乎乎。 野兔多半是在草丛里筑窝,被她抓出来杀了,拔干净毛,剖开肚皮,穿在树枝上,烧得皮肉滋滋作响。 金色的油大滴大滴往外冒。 香气诱得附近的小野猫围着她喵喵个不停。 付红云见了这场面,又嘤嘤嘤地哭了,踉踉跄跄扑到她身边:“兔兔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兔兔。” 英慈打开他偷偷摸向兔腿的手:“干嘛呢,刚放上去,还没熟。” 付红云委屈巴巴地眨眼:“我好久没看到肉了么,这书院的菜一点油都没有,干干巴巴,猪都不吃,还好待会儿我就能回家了,啊,要是放完假后,再不用来书院多好。” 说话的时候,那手又不老实地抓向兔头,英慈再次被用树枝,把它给敲开。 “你细皮嫩肉的,不怕烫啊,忍一会儿。” 哪料付红云手脚快,还是撕了一小条带血的肉丝,塞进嘴里。 “忍不了,一点都忍不了,烫死比饿死强。”他鼓着腮帮子唧唧地嚼着,比饿了几天的乞丐还粗鲁,哪里有半分贵公子的仪态。 褚奇峰见付红云偷兔子肉吃,忍不住笑着往英慈身边走去,然而他还没到,就被聂子元抢了先,只能悻悻坐到聂子元旁边,清干净地上的碎石块坐下。 而英慈因为刚刚亲了聂子元的锁骨,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大片位置,侧过脸,用只有聂子元能听到的声音道。 “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有意的,就是脑子忽然抽了,你就当狗咬了原谅我,我给你最大的兔子腿做补偿。” “刚才你做什么了?”聂子元听到这话颇不高兴,但神色如常,唇角含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英慈见他反应平淡,忍不住嘲讽地笑:“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压根不在乎这点小事啊,太好了。” 聂子元听着别扭,像是说服自己般,轻声反驳:“男人之间,还要怎样?” “哦哦,是啊,男人之间,只能叫意外,有什么了不起的……”英慈心中的气轰地冒起来,使劲儿转穿在树枝上的兔子,仿佛在捣鼓风火轮。 油水飞溅,褚奇峰被溅到脸,忍不住叫。 “痛。” “对不起,你没事。”英慈慌忙掏出手绢,越过聂子元给他擦,哪知道还没碰到对方的脸,手绢就被聂子元夺了过去。 他仿佛擦泥似地在褚奇峰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好了没?” “哎,你弄我眼睛里了。”褚奇峰叫得更厉害了,抓住英慈的手道,“杜焕义,快帮我吹吹。” “我来,我力气大。”聂子元翻开他的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将嘴凑过去,差点没把他眼珠子给吹走。 英慈搞不懂两人在搞哪一出,觉得聂子元又朝自己靠近了,胳膊紧紧贴着自己,只能将身子后仰:“你们赶紧坐回去,不然离火近了,会被烧到。” 刚提醒完,就嗅到一股糊味,竟然真是褚奇峰的袖子着了火,他还没来得及叫嚷,聂子元就将他摁倒,把火暗灭了,但褚奇峰也面孔着地,蹭了一地泥。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不对劲儿了。 褚奇峰委屈地摘掉嘴角的草叶问:“聂子元,我做错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了么?” 聂子元掏出扇扇扇了几把,无辜地挤出个笑脸:“何出此言?”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能为一丁点东西争起来,好在这两人本质都不坏,应该没什么大纠纷。 英慈懒得理会两个傻瓜,采了点野草当调料,又从袖子口袋里,摸出在馔堂用膳时藏下的盐,均匀地撒在兔子身上。 鲜味顿时被勾出来,直冲天灵盖,她撕下一条兔腿,在众人面前一晃:“谁吃?” 付红云又往她身上扑:“我吃我吃。” 邬陵不慌不忙地在本子上写烤兔子的步骤:“给我留点。” 褚奇峰和聂子元同时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兔子腿,不自觉地挤开对方的胳膊,往英慈那边靠拢。 她会把兔腿给谁? 英慈高高举起兔腿,往聂子元面前一凑,见他眼里精光乍现,扑哧一笑。 “着什么急,人人都有。” 她飞速收回兔腿,将烤得发红的细嫩又劲道的肉,撕成好几份,先给野猫丢了一块儿,这才依次分给褚奇峰、付红云和邬陵,最后把剩下的肉带着骨头递给聂子元。 那叫一个雨露均沾。 褚奇峰露出得胜的目光,笑眯眯地冲聂子元挤眼—— 他的地位仅次野猫,可是舍友里最高。 聂子元不爽地眯起眼睛,从骨头上撕去一块肉,狠狠地嚼了两口。 他每年都要进山打好几次猎,野味什么吃的多了,本以为“杜焕义”亲手烤的会好吃一些,但这会儿吃着,却没有想象中来得香。 四人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两只野兔,其他学子也逐渐被香气吸引过来。 “哎哟,你们寝舍会享受啊,背着我们吃好的。” “ 杜焕义手艺不错,聂大哥有福气。” “我也想来一口,杜焕义,你这野兔卖不卖?” 英慈见兔肉不够了,笑着伸出手:“一张‘明德券’一块肉。” “这么贵!” “也还行,你不要,就忍到出书院后吃啊。你家丫鬟不是带了饭菜,在门口等着么。” “那水晶肘子都有点凉了,不比得这野味啊……” “对啊,这书院抠死了,啥都不给,我绝对不放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兔子更不能放过!” 英慈舔了舔油冒冒的嘴唇,打了个饱嗝,催促道:“快点哦,若是到后面,没肉了,你们加价都买不着呢。” 学子们听闻此言,争先恐后掏券。 聂子元看得又好笑又佩服,这杜焕义真厉害,马上要回家了,还能抓紧时间挣一笔券,或许真是做买卖的苗子,只可惜家底太薄,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普通人家的孩子天生没那么多机缘。 正唏嘘,就见英慈收到一堆“明德券”,不过她没有笑得合不拢嘴,而和自己剩下的“明德券”放在一起,算了算,统统分给四名舍友。 “呐,我去仓库那次,害你们扣掉的‘明德券’已经还清了。” 付红云惊讶地摘下脸上的肉丝,不舍地放进嘴里又嚼了几口:“程大胡子的‘挥土如金’课上,你已经帮了我呀。” 英慈摆摆手,仰起头,背着手,目光豪横:“一码归一码,总之,以后想起我,可别说我欠债不还。” 聂子元奇怪地掠起嘴角,声音里带着嘲讽和质疑:“连自己的券都不要了,杜焕义,你在打什么主意?” 褚奇峰听到这话,着急地抓住英慈,上下左右摇晃,生怕颠不死她似的:“杜焕义,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为难事了吗,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定一个诸葛亮,我们这里可是有四个聪明人呢。” 就连一直旁观的邬陵都翻出本子,看看她之前是否有什么诡异之处,想找出个合理的答案。 英慈没想到自己在舍友心中,还是有些分量,挺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你们别紧张,我只是学业太优秀了,想挑战一下,从头挣‘明德券’,难不难。” 话音刚落,两名黑衣大汉就奔入“石阵”,抓住英慈的胳膊,把她架了起来。 聂子元见状暴起,漂亮的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画了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在他们前面。 手虽然没伸出去拦路,五指却慢慢合拳。 眉梢眼角带着春风乍暖般的笑意,言语中却蕴含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做什么?惩戒堂抓人,不需要理由么?” “我们只找杜焕义,与其他人无关。” 一名黑衣大汉不耐烦地要将他推开,另外一名知道聂子元的身份,慌忙使了个眼色,毕恭毕敬地解释道:“聂公子莫急,我们不是送杜焕义去惩戒堂,是山长请他。” 山长? 英慈来书院十四天,还没见过山长呢。 据程大胡子说,山长这人虽然让他们教学子《四书五经》,自己却推崇老子的无为而治,认为学子不认识山长最好,平日离他们远远的,龟缩在馔堂西北方的一座小屋子里。 不少学子好奇地去探过险,都没得见真身,反倒被他布置的那些机关、假人吓跑,没想到她在离开书院前,竟然能见到比书院更加怪胎的前翰林院院士。 往后有吹牛的本钱了。 再无遗憾。 兴奋地点头如捣蒜:“好。我这就去,聂子元你不用担心。” 聂子元舒展十根手指,恢复平日的闲散模样,嘴角掠起勾人笑容:“担心什么?杜焕义,没见过你这么自作多情的。就允许你见山长,我就不能见么?” 褚奇峰追上他们,挥舞双手嚷嚷道:“杜焕义,我陪你去。” 第32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英慈一行人跟着黑衣大汉,踏进杂草丛生的荒院,绕过几棵叶子微微泛黄的银杏树,就进入山长居住的那间青砖屋。 沿路并未遇上传说中的八卦阵和机关假人。 或许是山长不希望被打扰,故意放出假消息,而那些好奇前往打探的学子,没进院子就心虚,才会胡思乱想、草木皆兵。 屋子里面陈设与学子的寝舍差不多,只是多摆了几张会客用的椅子,屋内各个角落包括床头都堆满了书本。 四壁挂着山长自己做的字画。 什么“知者不博,博者不知”“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山长就被这股纸墨之气萦绕,端坐在一张梨花木案前,握着笔悠悠画着旷野飞鹰。 他五十开外,长相普通、身材干瘪,放到人堆里都冒不出个泡。 花白的眉舒展出一派淡定。 英慈不由得有些失望。 这怪胎山长并没有三头六臂呀。 一名美貌妇人见英慈进来,激动地抓住圈椅扶手,却努力克制着,用冷冰冰的语调问责:“你就是杜焕义,是你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英慈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除了山长,还有好几人,一人是冯睿智,另一人长相与他十分相似,神色高傲,身后跟了几名壮实的仆役。 冯睿智的家人竟然能进入书院? 够厉害。 英慈点头:“嗯,对。”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倒叫那妇人怔了神,好会儿才醒悟过来,戴着玉戒的白嫩手指微微一动,指向英慈。 “打人的是哪条胳膊,给我卸掉,顺便把腿也给敲了,扔出去。” 几名仆役立即上前去摁英慈。 聂子元将她扯到身后:“冯夫人不问令郎为何被打么。” 褚奇峰义愤填膺地抗议:“是令郎扭着她不放。” 冯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她也不能还手,你们是什么东西,配在我面前絮叨。” 褚奇峰老老实实报上姓名:“在下,褚奇峰,这位,聂子元,都是杜焕义的舍友,将她平时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做过任何事招惹令郎。” 言下之意便是冯睿智讨打,活该。 冯夫人嘴角都哆嗦起来,不过她听过聂子元大名,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穿着不俗,多少有些忌惮,收了些傲慢:“我只找杜焕义,与你们两人无关。” 英慈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冯睿智跟他娘简直一模一样,哦,不对,姜还是老的辣,儿子在老娘面前,垂着头,不说话,看起来与平日完全不同,一副安分守己的乖样。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来山长叫她来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他不会逼她向冯夫人下跪认错。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虽说是女儿,但那支撑着脚劲儿踩泥的膝盖,那也不便宜啊。 正想着,就被聂子元揽住肩:“若是说与我有关呢。” 她一个没留意,头撞在他胸口,忽然想起将他推倒、而后被莫名其妙被蛊惑、咬了他锁骨的事。 只觉得脸上温度骤然升高,赶忙伸手去推他,哪知被对方搂得更紧。 男子独有的清冽气息,在她这里不知怎么就变成诱人的桂花糕味,随风袭来,让人头昏脑胀。 “不知我冯家什么时候得罪了聂家,聂家仗着是首富,就可以如此欺负人么。”冯夫人脸色铁青,转向山长施压,“山长,明德书院到底是培养人才,还是培养流氓,竟然让人把好端端的孩子打成这样。你们教习是做什么的?今日你不给个解释,明德书院你也不用开了。” 英慈听邬陵说过,冯家给书院捐了一大笔银子,不由得紧张。 她虽然不会继续待在这里,却不想给他人添什么麻烦,正要说自己马上退学,和书院撇清关系,就见山长大手一挥,在振翅高飞的鹰眼处点了两点。 那大鸟顿时活灵活现,仿佛要冲进草丛,逮出一只肥美的兔子。 他放下毛笔,淡淡笑道:“冯夫人,有三件事,想来你不太清楚。一,若是学子犯了错,自有老夫惩罚,外人不能插手。二,不是冯夫人给明德书院捐银子,而是明德书院给冯夫人机会,允了冯夫人捐。三,冯睿智也不是孩子,是明德书院的学子,他与杜焕义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最明白,为何冯夫人不让他亲口说。” 冯睿智想到书院与家里签了契书,若是不能顺利完成学业,便不能继承家业,到时候还不知会便宜家里哪个兄弟。 而山长和教习的态度,明显是不把冯家放在眼里,就算冯家不捐银子,也有的是人愿意捐。 若是他把山长、教习、同窗得罪个精光,要继续留在书院,不知会陷入何等窘境。 冯睿智并不傻,只是有家底撑着,做事来得直接。 说到底也只是挑软柿子捏,试过几次真捏不动,便不得不放手。 最后他瞅了眼英慈,想到对方最后那一拳,没有落到自己嘴上,已经是留了情面,便缓缓转过脸,避开冯夫人的视线。 “我和她之间只是小摩擦,娘你莫要生气。” “睿智!”冯夫人激动地起身,眼里快喷出火来,“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在书院这些日,竟然被同窗欺负,现在连真话都不敢讲了么,你放心,娘会为你讨回公道!” “啊?”褚奇峰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也太颠倒是非了。 冯睿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娘,走。” 他的反应出乎英慈、聂子元和褚奇峰的意料,冯夫人气得浑身发颤,狠狠扫了英慈等人一眼,只能随着冯睿智走出山长的住所。 英慈等人望向山长,忐忑地等他说些什么,山长却只是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又另外铺开一卷纸,继续画画。 褚奇峰出了门,忍不住频频回头:“没想到我们山长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书院的事,就是个画痴,和我倒是挺像。” 英慈小声道:“也挺合我胃口。” 褚奇峰眼里顿时放出光芒:“是么是么?” 英慈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琢磨着,看起来凶悍的程大胡子,咳个没完的张书生,还有没事就揉她脸的许大夫也都不错,只可惜认识不久就要分开了。 胸口有点堵。 缓步出了书院,与褚奇峰、聂子元等人沉声道别后,更是鼻子发酸,生怕他们看到自己情绪崩塌,于是攥紧包袱下山。 其他人都有轿子或是马车等着,就她一个人靠两条腿,没多会儿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此时天空泼墨似的盖过头顶,远处已经能隐隐听到野兽低吠。 她的心禁不住一阵乱跳,判断了一下大致方位,便要抄近路回家。 途中路过一条小溪,她蹲下喝了点水,扯开衣领透透气,正打算继续赶路,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身后停下。 四匹白色骏马围绕的车厢由用华贵檀木打造,绣着牡丹的银色锦缎盖住橱窗和车门,比起冯睿智的轿子和马车,低调许多,却显得更有韵味。 英慈慌忙整好衣领,生怕对方看到胸脯,却见从车厢里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仿若晶莹透亮的溪水,握着山扇轻轻一挑,掀起车帘,露出半张俊美的脸。 除了聂子元还能是谁?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山下,要不要与我同乘?” 英慈恍惚中回到人在百凤楼那夜,仿佛看到“百花醉”犹抱琵琶半遮面。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 呸呸呸。 人家两口子郎才男貌,长得相像,跟你这个玩泥巴的什么事。 明日不用上学,他俩可以卿卿我我了…… 她压住千思万绪,摇摇头:“谢了,我腿脚快着呢,你慢走。” 聂子元却也下了马车,示意马夫在山脚下等他,跟着英慈一起赶路。 英慈不自在地加快脚步:“你做什么?” “只准你快点到山下,不准我快么?”聂子元笑道,“哪想到你如此小肚鸡肠。” 英慈都跑起来,还是没能甩掉他,只能无奈道:“聂子元,你不是觉得我碍眼么,突然跟着我,有什么事?直说。” 聂子元嘴角的笑更加玩味:“那你有什么话没直说?忽然就不要‘明德券’,对我的态度也莫名其妙转变,满嘴没有一个可信的字。我说过,你我之间胜负未分,在此之前,若是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你,你尽可表明,我会解决。” 英慈呼吸一滞。 他竟然比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褚奇峰心细那么多,早就看出她今日的不寻常了。 只是她想要的,她没办法直接告诉他,也不可能依赖他。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以前爹是她和娘还有大姐、二姐的天,爹被上天收走了,大姐和娘转而依靠大姐夫,却一次次被他的债主和相好上门讨债,不断在失望中挣扎然后习以为常。 她虽然想钓金龟,但真不想交出真心,相信什么男人。 于是学着张书生咳嗽。 “其实,我生了一种不能继续上学的病,或许往后,我们不再见面,临别,其言其行必善。” 聂子元忽地停下脚,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还未开口,就见英慈将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 他这才发现前方停了一顶宽敞的雕花大轿,雕花窗户上涂着金漆,诡异的惹眼,轿夫在边上坐着,大口嚼着饼子,咕噜噜喝水,不就是冯夫人的几名仆役么? 一阵风无声地掀起车窗纱帘。 英慈踮起脚往里窥,只见镶金嵌玉的内壁,绣着金丝银线的挂毯、垫子,没看到有人,不禁奇怪道:“是冯睿智母子的轿子。他们为何中途停下来?不会是被轿夫抢了?” 聂子元用扇子挡住脸上那抹失落:“只有冯睿智抢别人,哪有别人抢他,或许是在附近小解呢。怎么,你还担心他,想上去看看?” 英慈脸微微一红:“胡说八道什么。” 语音刚落,却听到棍棒打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响,皱了皱眉,飞速向前跑了几步,闪到一棵大树后,小心翼翼探着头往外看。 第33章 千般缘万种果 冯睿智脱了上衣跪在地上,冯夫人站在他旁边,拿着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嘴里恨铁不成钢地骂着。 “连那样低贱的人,你都应付不了,往后要怎样接手冯家产业!” “贱人就是用来利用的。比如你那六姨娘,十八岁进了我冯家,却不知道那年,你四十五岁的爹在朝廷里得罪了人,差点被没收家产、流放,是我说服六姨娘挨个找到那些人,跪在他们面前,磕破脑袋,又让三姨娘从娘家偷钱送礼大点,才保住你爹。” “至于那些丫鬟,则拿去伺候经常和冯家做买卖的老客,求他们不要落井下石,与我们断了联系。” “没用的贱人就杀了。比如你那个只晓得打扮的七姨娘,我本想将她卖个好价钱,哪知她在外乱嚼舌根,逼得我只能找人打死。” “你怎么就没学到我的半分本事,只知道吃喝拉撒、穿金戴银,把你送到明德书院,也没见你让其他学子唯马首是瞻,居然被一个贱人搞成这德行!” “你怎么与虎视眈眈的那些兄弟斗!你四弟五岁时,《四书五经》就倒背如流,你背到现在还磕磕巴巴!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你这样的窝囊废!” 她骂着骂着,忽然笑起来:“要是你打算给我丢人丢到死,让贱人骑在头上,不如现在我就打死你。” 说罢她仔细打量他的伤,哪里伤重,就专往哪里抽。 冯睿智上身被抽得青紫,五官都痛得变形了,却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英慈看得汗毛直竖。 聂子元不知何时追了过来,紧紧贴着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话。 “这冯睿智怎么和在书院里完全不一样?之前被我碰一下就鬼哭狼嚎?或许他平日没少挨冯夫人的打,叫出声会被打得更凶,搁我们面前就碰瓷了。” 看着对头倒霉,明明可以幸灾乐祸,两人却都板着脸,眼神严肃。 英慈想到自己娘柔柔弱弱,几乎从没骂过她一句,小时候被爹拿着棍子追打,她还母鸡护小鸡似地拦在自己跟前,跟爹吵架,不由得惊讶:“还有这样的娘?打儿子自己就不会痛么?” 聂子元眼神一沉,嘴角依然挂着微笑:“百样米养百样人。什么样的爹娘没有。对于有些爹娘来说,孩子不过是他们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罢了,就像一把刀,一支笔,一张‘明德券’。” “这回冯夫人大概是在山长面前都按捺不住了,所以刚出书院,就找个偏僻的地方停了马车,拿冯睿智出气。” “我以为冯睿智家那么富裕,他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人捧在手心视如珍宝,没有丝毫烦恼呢,没想到他还有个这样的娘……”英慈说着又想到自己的爹,虽然家中并不富裕,却也没强迫她做过什么。 烧瓷只是因为她喜欢。 保明月坊也完全是她自愿。 忽然就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怪不得冯睿智说话做事疯疯癫癫,原来是被打了,所以想打别人转移火气。” 见聂子元没吭声,表情微妙,忍不住问他:“你娘是怎样的,不会也……” 聂子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自然不是,我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太好了。”英慈的眼立即笑成月牙,“我猜的果然没错,你这样温柔,自然是因为你娘对你温柔。” “弃子”“废物”“没心没肺”…… 聂子元从小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几个词,万万没料到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温柔”,呆怔之时,听她继续往下说:“虽然你说话不着调。但对我也好、对陆发财也好、对其他同学也好,从没做过冯睿智那般仗势欺人的事,有原则,就是有一点点拧巴,容易让人误会了去。” 那张脸在暮色中,闪亮得过分,聂子元感觉胸口被什么扎了一下,竟然比被她亲到锁骨更慌,不知怎么往下接话。 这时听得树下跪着的冯睿智一反往常桀骜蛮横的模样,几乎是带着哭音低声哀求:“娘,你做的这些都不后悔?不怕七姨娘来找你?” 冯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哈哈大笑,而后一脚将冯睿智踹倒,弯下腰,在他的伤上狠狠抓了一把,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你怎么又糊涂又胆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她是人的时候都被我压着,做了鬼还想翻身?” 英慈看不下去了,三下两下爬上树,黑衣融入树冠之中。 聂子元不明所以,也跟着爬上去,却见她骑大马似地坐在树枝上,抱着树杈使劲儿摇晃。 聂子元不解:“你做什么?” 英慈又对他“嘘”了一声,眨了眨眼,轻声笑道:“冯睿智在山长面前没有拆穿我,这人也算是孺子可教、浪子回头了,我临别,打算大发慈悲送他一点善行。” 冯夫人听到声响,猛地抬头向树冠,冷着声道:“谁在那里?” 英慈将聂子元的衣领拽起,蒙住他的头,自己也缩着脖子,把脸藏在衣裳里,扯着嗓子喈喈笑道:“姐姐,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七啊,我好寂寞,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这人又在装鬼。 聂子元颇为无语,但想到之前褚奇峰与她做的,她终于和自己一起做了,不由得又微微一笑。 冯夫人没那么好糊弄,气急败坏喝道:“谁偷听我说话,快出来。” “如今的我只是一缕亡魂,非男非女,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英慈呵呵笑着,拧了聂子元一把,聂子元忍不住闷叫了一声。 英慈见他没懂自己的意思,又拍了下他的背。 聂子元终于明白,跟着她的声音道:“如今的我只是一缕亡魂,非男非女,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 英慈这下满意了,继续道:“呵呵呵你这种不敬鬼神之人,自然不知道鬼神的厉害,你只道为了掌握冯家大权,你才如此严苛地对冯睿智,有没想过,是因为我侵入你魂魄,授意你如此这般。” “冯睿智生来平庸,被你捆绑打磨,恐怕未拿下冯家,就死了,即便不死也癫了,哈哈哈,我何愁大仇不报。” “你以为自己知晓如何成功,却不知你年少时只是好运,碰上天时地利人和,儿女即便有模有样学你,也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呜呼哀哉,凡人俗不可耐,蠢笨如猪。” 最后一句是她想起十岁那年,做酒壶给爹祝寿,可烧完拿到成品,发现酒壶上方裂了个大口子,究其原因,是因为那段日子阴雨绵绵,泥坯风化期太短。 英慈差点哭出来,爹却将就着,只装半壶酒:“小慈怎么知道爹想戒酒,从今日起,刚好可以逐渐少喝。” 英慈眼泪终于掉下来,揉着脸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我做的酒壶与爹做的不一样。” 爹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做事与做瓷一样,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们最多只能控制自己,而更重要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从一个‘缘’字。事有千般缘万种果,瓷、人……这些俗物,又怎么可能一模一样。” 这话啊,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了。 冯夫人只是想养一个小的自己,但他与她完全不同,又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又怎么可能成为另一个冯夫人? 搞笑。 聂子元跟着英慈念着“呵呵呵”“哈哈哈”“呜呼哀哉”,也哭笑不得。 冯夫人被那嘲讽的声音刺激,尖叫一声,引来几名轿夫:“树上有山贼,想要袭击我们,快给我拿下!” 因为两人衣衫都深,轿夫们一时半会儿没发现人,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往树上爬,哪知道还没爬上去,就被英慈和聂子元当成脚蹬子,踩着跳了下来。 英慈主动拉自己的衣领,露出脸,接着又扯下聂子元的衣领。 冯睿智此时已经穿好衣裳,看清两人的面孔,眼里露出英慈看不懂的神色。 冯夫人冷笑着走到她面前,一把抓向她的肩膀:“毛头小子敢装鬼玩我?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英慈猛地咬住她的手背,直到冯夫人尖叫着收回手,才恍然惊醒:“啊,我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在吃臭猪蹄么?” 说罢转向聂子元:“怎么回事,你也在这里?” 聂子元不知道她还要怎样演下去,想笑但又不敢作声,只能配合:“是啊。为何如此呢?” 英慈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哦,我们刚刚在一起,忽然有一道黑影掠过,说什么让我们帮她传几句话,就请我们吃臭猪蹄。那道黑影说自己排行第七,不知道她的话传到没有。” 聂子元笑着摇扇子:“那就要问冯夫人了。” 冯夫人冷笑:“与我何干。” “看来那黑影不是让我们传话给冯夫人呢,那我们找不到它真正想传的人,传不到消息可怎么办?那黑影会不会报复我们呀?” 英慈左看右看,佯装害怕地缩起身子,抱着胳膊一边抖,一边小声嘀咕。“聂子元你可有办法?那黑影好像说什么打死,让妾室怎么怎么来着……” 她看起来胆小甚微,却是小猫蹲作一团,故意迷惑敌人,暗地里准备掏爪子,攻其弱点呢。 聂子元脸上那抹虚情假意的笑,止不住变成真心:“找人还不简单,我们就让说书先生在各个茶楼讲,再找个印话本子的印了到处发。那人不管藏在哪里,都能看到。” “高。”英慈佩服地冲聂子元伸出大拇指,这人能接住她的话,不错,“就这样做,反正你银子多,能造。” 冯夫人脸变得青黑,若不是聂子元在,她都想直接杀人了,好会儿才忍住心中怒火,勉强笑了两声,回到轿子里,指挥轿夫们把她抬走。 “看来你们是学业太紧,做了个噩梦,也罢,你们就当我是那黑影要传话之人,别再胡思乱想。” 冯睿智跟着冯夫人从英慈身边经过,迟疑地顿了顿脚步,侧过脸望向她,欲言又止,最后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今日的事情,别对其他人说,否则……” “唉唉唉知道了,我没那么无聊。人这辈子多短啊,干嘛把不喜欢的人和事挂嘴里、放心上。再见再见再也不见。”英慈似乎并没觉得自己在帮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有些迷惑又有些失落的冯睿智赶走。 聂子元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你这样做有用吗?冯睿智那娘不是吃素的主,绝对不会把你说的话放在心上,而冯睿智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压根不会领你的情。” 英慈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冯夫人就算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心中也会种下怀疑的种子,每次打冯睿智的时候,都会思考这是她的想法,还是被别的念头迷惑了。这就够了。事有千般缘万种果,我做了我能做的,管它结什么果都问心无愧。” 说罢笑嘻嘻地继续前行。 种子? 聂子元心跳漏了一拍。 邬陵似乎也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喜欢杜焕义”的种子。 让他没事就琢磨与她的关系。 除了姐姐和阿娘之外,他再没有亲近之人,也没想过信任谁,可是不知不觉,与她有了那么多第一次做的事—— 在百凤楼被她拦住做交易,若不是小厮看到有人在船上动了手脚,怀疑是她所为,差点赴约落水。 视若仇敌,进入明德书院之后一次次针锋相对,却陡然发现她极讲义气,并非设计沉船逼迫他拿出檀木盒之辈。 知道她想赢“明德券”弥补舍友的损失,但被人坑了之后,忍不住出手。 见她被冯睿智撕扯衣衫,眼角微红,不知为何胸口发闷。 忘了不吃任何人给的食物,接过她烤熟的兔子。 不计较得失,在山长和教习面前维护她。 陪她做她想做的荒唐事,甚至刚刚笑得像个傻子。 此刻她每往前走一步,踩着碎石和落叶发出的细小声响,都在他心中踏出回音。 逐渐的疏远扩散出不舍和落寞的涟漪。 想到明天之后再也见不着,聂子元忍不住一声叹息。 既然思及她心绪就乱,断了也好。 因为他是不祥之人,不配拥有任何人的情,何必自扰扰人…… 第34章 吃点人吃的东西说点人话 英慈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稍微收拾了一番,便踉踉跄跄进了闺房,一头栽倒在床上。 裹胸布终于解开,屋子里没有男子味,弥漫着二姐为她熏的暖香。 四肢肆意伸展,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别提多舒服。 原来自己以前以为的平常日子,其实已经赛过神仙了呀。 闭眼就睡了。 睁眼的时候,天白亮亮的,快到晌午,大姐二姐早用过膳。 娘在东屋那张用了二十年的小木桌上,给她留了一盘高岭土煨肉,肥而不腻、色泽红润、泛着微光。 一盘盐拌花生,圆滚胖乎。 桂花鲜姜酱菜清淡香咸。 大米饭白生生,在碗里冒着尖儿。 英家家学便是再穷也不能不祭五脏府。 俗话说“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英慈虽然个子在家里最娇小,但大家总觉得她会算计,都懒得去想明月坊欠下的那些银子。 英慈口水都流出来了,欢天喜地坐下,拿了筷子,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娘在一边见她满嘴流油,不由得心疼,又从罐子里抓了把浸透蜜的红枣,放碟子里,摆她面前。 “你去学海天瓷,师傅都不给吃饱啊?” “海天瓷?”英慈怔怔地,手顿在半空。 二姐本来坐在边上,事不关己地嗑瓜子,听到这话,赶紧凑到她旁边,假装抢花生,轻声在英慈耳边提醒:“难不成还要我告诉娘,你去纨绔堂钓金龟了?她那样三从四德的人,能受得了?我说你拜了个外地的师傅,平日在深山里勤学苦练,还得修心养性滋瓷,不能回家。” 英慈想到佛像,心里别提有多踏实,喜滋滋地转向娘道:“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学成归来,不用再去那鬼地方。” “你骗了哪个同窗?”二姐惊讶地瞪大眼,小声说完,嗓门陡然低落,带了哭音,“他什么时候上门提亲、送彩礼?” “你做什么呀?”英慈受不了二姐跟小孩似的,情绪上来一阵是一阵,从这点讲,成了家有孩子的大姐的确稳定许多——一直都很崩溃,慌忙提醒道,“娘还看着呢。” 二姐忽然发飙,咕噜着:“不准你嫁,要嫁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嫁。” 起初她只是觉得钓金龟这法子不错,但想到真要成了,妹子不知要嫁到哪里,这辈子怕是不能再见,又害怕得咬牙。 难不成为了明月坊和他们几个,就要这样把妹子卖了? 英慈自然明白二姐的心思,知道她恨极了姻缘这火坑,却真心实意愿为自己,闭着眼睛往里跳,心中不觉感动,抓起花生米,扔到空中,张嘴一个个接住。 嚼完了,吞肚里,才笑着说:“放心,我搞到了好东西,谁都不用嫁了。” “难不成你真弄到了海天瓷秘方?” 二姐眼里又燃起希望。 英慈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一个伙计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三姑娘,英非俊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英非俊穿得花里胡哨,大步进屋。 大姐夫跟在他后面,佝偻着腰,一脸谄媚地笑:“堂兄,英慈刚回来,你找她做什么。” 大姐似乎正在洗衣,手里还抓着二丫那沾了屎的大花布尿片,颠颠地跟在后头,着急地说道:“斗瓷大会不是还有好多天么,你这样苦苦相逼,把亲戚的脸面搁哪儿了,外人也不至于如此刻薄。” 英非俊惺惺作态:“就因为是亲戚,于心不忍,所以让你们提早认清现状,英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越是指望她,你们往后越是失望。特别是婶婶这个身子,容易生病,我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哎,婶婶命好苦,克了我叔,老来享不了福…” 英慈见娘摁住胸口、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喘气,冷哼一声,从碟子里抓了两颗花生米,起身走到英非俊跟前,给他塞鼻孔里。 “你可别乱担心别人了,我娘至少还能老,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老呢,吃点人吃的东西说点人话。” 英非俊差点憋死,嗷嗷嗷叫起来,好半天才挤眉弄眼、歪着脸将花生米抠出来,朝她丢回去。 英慈火速让开。 英非俊见掷了个空,气恼地跳脚骂道:“英慈,我们走着瞧,再过两个月,别说我收了明月坊,信不信我把你和你二姐卖了。” 大姐夫虽不成气候,好歹知道护家,觍着脸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跟她们两个不懂事的计较。” 二姐不服气了,从英慈身后探出个头,指着英菲俊被撑大的鼻孔:“我哪里不懂事,明明是他有病。” 英慈止不住想起冯睿智,心道,英非俊这个德行,肯定也是因为是他爹和他娘三十岁才生了这么个崽,当作宝,有力养没心教给闹的。 小时候,他揍她,他爹娘夸他胆子大、有男子气、拳头厉害;他走路摔跤,他爹娘抓起刀就砍地,骂地不平;他偷家里铜钱,他爹娘觉得这是脑子灵活…… 真应该把这东西丢进明德书院,让程大胡子、张书生给治治,再叫冯睿智和他狗啃狗。 英慈禁不住笑出声:“英非俊,你今年都二十了,能不能成熟点。” 英非俊说不过英慈和二姐,一脚把大姐夫踹开:“谁跟你这赘婿是一家,没用的东西,被个娘们压着,两娃子都跟外人姓,你再啰唆一句,以后把你家二丫也卖掉,给街东口张小瘸子当童养媳。” 二丫是大姐的命,听他这么一说,大姐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她是个老实人,支支吾吾半天不知怎么反驳。 这英非俊,你说他有本事,他开个作坊,没几天就垮了,你说他没本事,他偏能从他爹那里弄到银子,还能凭一张臭嘴,把她家里所有人弄得不愉快。 英慈再也受不了,亮出杀手锏:“英非俊,你有几个银子不得了了?我跟你说,我现在也不缺了,明月坊欠的那点钱,我眼睛不眨都能还清。” 她扭头看向二姐:“二姐去我房里把那尊佛像拿出来,让英非俊看看,什么叫做宝贝。我们这就拿去当了,还债。” 两个时辰之后,拥有金字招牌的如意当铺大堂内。 英慈仿佛腊月天被浇了一盆冷水,热乎乎的心瞬间凉透,不敢相信地捶打柜面:“你说什么,假的?” 当铺掌柜吓了一跳,勉强笑了笑,捋捋白花花的胡子,指甲在木佛里面藏的金子上刮了一下,露出里面的黑底子。 “姑娘你仔细看了,这木头里面裹的金佛,只是外面镀了一层金粉,里面是铁块。铁块的重量与金块的重量完全不同,手掂一下就知道了。” 英慈脑子眼看不清了,只觉得佛像多了几个重影,耳朵也嗡嗡直响:“可这是南北朝时期的……” “年代是没错,雕刻也费了些功夫,”展柜继续捋胡子,不假思索地出价,“能值半两银子。” 二姐知道如意是老字号当铺,掌柜几乎没有看走眼的经历,本来燃起的希望,一点点落入眸底,但怎么也不敢想象英慈嫁人的样子,不甘心地帮腔道。 “掌柜,你不会是故意压低价格,你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么,明德书院学子家的老物件,怎么可能是假货?” “你以为富人家就没有假货么,有时候他们是走眼了,有时候他们是故意为之。因为就算他们用假的,普通人也会以为是真的。”当铺掌柜摇头感慨着,将佛像还给英慈,“我有个远房侄女,打碎了某员外夫人的一只夜明珠,辛苦劳作了二十年才还清,哪知道员外夫人告诉她是假的,也就值个几十文钱。” 二姐算是开了眼:“这些富人这么奸诈狡猾呀!” 英慈垂死挣扎:“真的是假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 一名年轻男子身着水青色波纹丝绸长衫,摇着山扇从楼上款款下来。略显陈旧的老字号当铺,顿时因为他那风月无边的仪态和相貌,以及带着丝丝慵懒的磁性嗓音,蓬荜生辉。 聂子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英慈头皮发麻,拉着二姐就想走,哪知道对方已经看清她的脸,快步走到两个人跟前,横过扇柄拦住她,狐狸似地眯起眼睛。 第35章 话本子里说太监都很变态的 二姐是第一次见聂子元,只觉得男子的美貌犹如潮水直拍天灵盖,拍得她骨头都快碎了。 天,世上竟然有比话本子主角还漂亮的人物! 舌头忽然捋不直:“这……这位公子有何贵干?是要请我们春分赏花踏青,元宵看花灯?” 聂子元的目光却落在英慈脸上,眼色深沉,不知想着什么,嘴角微抿:“英慈姑娘是上门跟我讨要银子么?” 英慈这才想起上次身着女装,和他斗嘴,要他赔自己二十一两银子。 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把二姐的后背,见她恢复了平日的神智,这才笑嘻嘻地对聂子元道:“原来公子还记得这事,那银子,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姑娘将我打了之后,我几夜不能安眠,辗转反侧想的都是你英气的模样,足足瘦了三斤,怎么看,都是我损失更大,怎么还要付银子。”聂子元收起扇子笑道,“不过姑娘既然是来找我的,为何见了我又走?” 英慈简直快被他的话油坏了。 这人对女人的态度怎么跟对男人完全不一样啊。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聂子元就抓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佛像翻出来,心中隐隐浮出一个念头:“这不是杜焕义的么,怎么到了姑娘手中?” 英慈眼珠一转,找了个理由:“我家最近遇到些窘迫事,表哥便将这佛像送我,让我典当了急用。” “可是明月坊欠下债务?” “正是。” “那表兄对你真是情深义重,不过他为何不直接帮你,而是用这小玩意?” “表兄被姨娘和姨丈管着,自然没那么随心所欲。”英慈紧张得手心冒汗,试图答得滴水不漏。 聂子元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姑娘生得真和杜焕义一模一样。” 二姐虽喜欢看美男子,但不管什么男子,占妹子便宜,都是流氓! 她拍开他的扇子,不客气地提醒:“聂公子,就算你长得不错,又富得流油,也得放尊重些。男女授受不亲。” “是我唐突了,英慈姑娘和我舍友实在长得太像。”聂子元笑盈盈地对两人作了个揖,转向掌柜道,“张伯,这两位姑娘是我的朋友,典当价格给高些。” 掌柜思考片刻,答应了:“既然少东家都这么说了,那就给一两银子。” 英慈这才知道如意当铺是聂子元家的,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撞人刀口上的傻子。 二姐不满地嚷嚷:“才一两?这也太糊弄人了,英慈,我们另找一家当铺,重新找人看看。” 聂子元用扇子往外一指:“出门左拐,向前走一里地,有个福来当铺,你去那边问问。” “那不是‘百花醉’开的么?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掌柜早就听说过聂子元和“百花醉”的关系,仗着有资历,也不怕得罪少东家,摸着胡子笑起来。 “最近几年,听说她利用恩客的关系,做成了不少买卖,但女子怎堪大用?出卖皮囊能支持到何时?不如趁着年轻貌美,找人嫁了,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聂子元闻言脸色微变,英慈也不高兴了—— 虽然“百花醉”不是女人,但掌柜跟英非俊一样,说这些话很惹人讨厌呐。 “老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你没听说花木兰替父从军,武则天登基称帝么?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二姐也不爽这老头子丑不拉几,竟然对年轻女子的外貌评头论足,附和道:“就是,女人开的当铺,就一定比男人差?我还真不信,这就去试试。” 聂子元缓和了脸色,又拿出扇子装腔作势:“今儿我刚好有空,我带你们去。” 英慈见了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更加不舒服。 这人见给自己相好拉了买卖,就那么开心么,既然满心都是“百花醉”,干嘛在书院里对她那样笑,刚才又出言调戏啊。 呸呸呸,臭男人。 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二姐却一脸痴迷地看向聂子元,拽了英慈,跟聂子元去了福来当铺。 这间当铺比如意当铺小一些,但门口挂了各色灯笼,里面还有“百花醉”的肖像,虽然有点不像正经当铺,倒是吸引了不少“百花醉”的客人上门。 不过“百花醉”本人不在,接待他们的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那小伙计接过佛像瞅了半天,跟老掌柜的看法一样:“最多半两银子。” 二姐顿时蔫了,扯扯英慈的袖子:“你不是耍我?妹子,快把真宝贝拿出来。” 英慈比她还绝望,强撑着笑颜道:“那得等等。” 程大胡子的课上,有那么多好东西可买,为啥她贪图便宜,买了这么个破烂玩意啊! 难不成要回书院上课、继续钓金龟? 要么把“明德券”全卖给明德书院学子好了? 那日冯睿智算过,一张能换不少银子? 可是她为了显示豪气,把“明德券”全送出去了! 啊啊啊啊疯了疯了。 聂子元见她表情瞬息万变,不由得好笑,凑到她跟前道:“姑娘若是急需用钱,不如将佛像卖给我。” “你为什么要收赝品?”英慈总觉得没那么好的事,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聂子元清咳两声:“我对杜焕义说过,想当他表妹夫。” 英慈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有这样提亲的么!太直接了!他就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呀! 二姐竟然跟聂子元一起疯,喜极而泣地眨巴着眼:“那佛像的价格?不,彩礼怎么算?” “别说明月坊,太阳坊,星星坊……都能亲手送上。我为姑娘开十家瓷坊够不够?”聂子元盯着英慈,想要看到她面露羞怯。 英慈的脸却一点点青了。 好个聂子元,搁这儿骗婚呢。 他虽然外表看起来油光水滑,其实只喜欢男人,跟煽了的马有啥区别? 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她在明德书院钓金龟,要钓的可是真材实料的男人,能和她洞房、生儿育女的好伐? 嗯,最好是生女儿,女儿香香软软。 “谢谢聂公子的好意,一是我小门小户的不配,二是这点钱不算什么,我表哥会解决。” 暗下决心,回明德书院,再熬一个月。 熬不死就死熬着。 程大胡子、张书生这些人的课不难,她再挣点“明德券”,就马上卖掉,回家。 二姐不知英慈哪根筋不对,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见她全无反应,二姐又拧了她的腰一把,对聂子元笑道:“你别听她的,我妹子向来羞怯,聂公子既然对我妹子有意,不如什么时候约上双方家长见面,从长计议。” 聂子元略有深意地一笑:“好,下月十五,我叫上杜焕义一起,上门拜访,约日子。” 英慈脑袋都大了,反踩了二姐一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二姐你疯了,怎么胳膊往外拐?” 二姐也同样小声道:“一来,聂子元能替我们还明月坊的债,二来,他住在景德镇,你嫁了,也能随时回家。三来,聂子元长得好看,你以后生的女儿,肯定比二丫还好看。既然你不是我,不那么讨厌嫁人,始终会成家的,不如就选眼前这个。” \"可我不能又装表兄,又装自己。“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我想办法。” “他不能对女人人道。”英慈想起在百凤楼看到的“百花醉”那肌肉遒劲的腰背、大腿就呵呵呵呵。 也不知道聂子元怎么想的? 凭他的家世、财力、外貌,明明可以坐拥无数美女,却偏选了个男人。 这下二姐总算恢复理智了:“咦!那不就是太监。嫁过去的女人守活寡也就算了,话本子里还说,太监都很变态的,没那玩意儿,就用针扎人,用指甲掐……好折磨哦……” “咦咦咦!真的么?” “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不能人道,难道……” “没有,绝对没有,二姐你别胡思乱想!” “哦~” 两姐妹自以为声音挺小,哪知道聂子元从小就练过,耳朵尖,脸色也跟英慈一样,一点点变青。 眼见英慈拿着佛像,就要离开福来当铺,他匆忙追上去。 二姐回过头,站在屋檐下,捂住嘴对他笑:“聂公子,刚才是我唐突了,仔细想想,我妹子性格泼辣,你若是处久了,肯定不喜欢,就不必对她执着了。登门拜访、家长见面什么的还是算了。” 聂子元脸色更加阴沉,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挽回男子的尊严,头顶就聚满黑漆漆的云,接着一声响雷炸。 他腿陡然发软,不自觉后退一步,差点没摔倒在地。 四年前那夜发生的事倏然浮现眼前。 与他长相相似的女人趴在地上,浑身湿透,腹部浸出浓得发黑的血水,脸被一道又一道闪电照亮,苍白如纸,仿佛马上就会被泡烂。 干裂的嘴唇在年少的他耳边,用最后的力气念叨。 “不要告诉那些人我是谁。” “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死了。” “好好活下去。” “我们不会输。” 染血的手指抚过他的脸,滑到嘴唇时留下一抹鲜红,蜿蜒过下巴,最后重重垂落在水中,溅起几朵染红的水花,又乍然凋落。 聂子元过了好久才平复情绪,见英慈和她二姐都盯着他,还以为对方要嘲笑他大男人害怕打雷,哪知道英慈只是云淡风轻地拉了他一把,帮他稳住身子。 她从不觉得男人应该无所畏惧。 爹说一不二,但只要娘一咳嗽,就害怕到不行。 高高大大的褚奇峰在寝舍里被老鼠吓得嗷嗷叫,也是她用铁盆把老鼠扣住,抓起尾巴扔出门外。 因此没想嘲讽聂子元,只是抬头挺胸,很有骨气地提醒他:“刚才二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小女子无福承受公子的厚爱,就此别过,马上就要下雨了,路上滑,公子不用送。” 聂子元将“人道不人道”的事抛诸脑后,怔怔看了英慈良久,才勉强挤出“谢谢姑娘”几个字。 英慈也不再多言,松开手,去跟小伙计借了伞,拖着二姐往家跑。 她绞尽脑汁找说辞,将英非俊赶走,当夜叹着气,收拾包裹、换了男装,老老实实回明德书院,继续挣“明德券”去了。 第36章 被撞破 寝舍里,褚奇峰见了她亲切得很,上来就要搂她肩:“杜焕义,又见了,昨日你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担心你怎么了呢,还好还好,你今天看着挺精神。” 邬陵摸出本子,记录众人回归书院的时间,拿起笔对英慈摇了一下,也算是打招呼。 付红云则嘤嘤嘤地冲她点点头:“为什么我们都如此命苦,还得继续上学。” 这次英慈终于与他有了共鸣,接过他伸来的手,握了握,痛心疾首道:“时运不济!造化弄人!” 聂子元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幕,浓眉微颦,直接从两人中间穿过,将包袱扔到床上,自己则坐在床沿,特意摆出凸显腿长的潇洒姿势,这才勾起嘴角:“人不能谋事,天怎么能成事?承认自己无能,然后节哀顺变。” “你!”英慈总觉得聂子元似乎在怀疑自己,但她又没有什么证据,只能将腮帮子里鼓着的气咽下去。 而后拼命思索,要怎么开口,才能把“明德券”要回来,卖给其他学子,或者直接向舍友收银子。 可爹说过,做人要讲信用,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要回来? 但事关明月坊的生死,其他原则都可以靠后? 她心中两个念头犹如力士,抖着一身肥肉缠斗许久,最终决定先从褚奇峰下手。 他是号房里面最容易说话的人了。 然而就在英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坐到桌前,点了蜡烛用功读书,仿佛生怕别人放假那天偷偷在家多做了功课,要在学业上超过他。 英慈只能小狗似地在他边上转,褚奇峰却视若无睹,直到将手中的书翻完,才惊讶地从凳子上跳起:“杜焕义,你怎么了?” “昨夜我给你的‘明德券’能不能……”她多想直说,但嘴唇张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委婉提醒。 “今晚的蜡烛挺亮。” 褚奇峰笑道:“是用你给的券换的,杜焕义你真是好人,如此慷慨仗义、不图回报。” 自作孽不可活啊。 英慈勉强挤出个笑容。 “可是……我其实……不想仗……” “不想仗势欺人对,那当然,我知道的,你与冯睿智完全不同。”褚奇峰指着寝舍里众人道,“如今我们个个都佩服你到不行。这里的学子人人银子都多。给银子有什么了不起,‘明德券’稀缺,给‘明德券’,才彰显心胸宽阔、侠义本色,是吾辈之楷模。” “这……不用这样夸张。”英慈纵然牙尖嘴利,此时也是脸色通红,只能尬笑了。 “哪里夸张,完全属实。《论语·季氏篇》说‘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善,吾拜而同之,非以邀名也,士之诚也。有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吾见其善,吾拜而同之,非以邀名也,士之仁也。’” 褚奇峰眼里透出严肃,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已经讲给全书院学子听了,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善人。” 英慈哭笑不得,余光看到聂子元嘴角微抿,似乎在忍着不笑,只能暂时作罢,想着先睡个饱觉,休息好了,自然会有新的主意。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敲门却又犹豫着终止,英慈奇怪地上前开了门,可只有一阵寒风吹入,门口没有半个人。 她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小腹往下一坠,腿间有些潮湿。 糟糕,葵水来了。 还好来书院之前算了日子,她在衣裳里藏了用棉布和草木灰做的葵水带,于是立即跑出寝舍。 找个角落,见四下无人,手忙脚乱将葵水带塞进裤子里,而后又觉得胸部胀痛,于是又松开衣领,让外衫半挂在肩膀上,动手把裹胸布松了一些。 却忽然听到“咔”的一声,似乎有人踩到石头上。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窜到头顶,慌忙穿好衣裳,转过身,却见冯睿智站在后头,一脸不敢相信。 “你……是女的!” 昨日英慈阻止冯夫人打他,还扬言要到处宣传她的恶行之后,冯夫人对他的态度,的确温和了一些,似乎在思索什么。 冯睿智多少有些触动,但还是担心英慈在书院里乱说—— 虽然他的脸都已经丢到泥土里,但成大事者谁没经过难堪的时候?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遭受胯下之辱。 他总能等到翻身,因此不能让事端扩大—— 没错,只是为了让她住嘴,绝对没有半分感谢之意。 可敲了她寝舍的门,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所以冯睿智默默退到一边,但很快,他就看见英慈慌慌张张跑出寝舍。 那表情活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若他能抓住她的把柄,不就不用被她拿捏了? 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 很快就见她半褪衣衫露出后背,轻拨束胸,白皙的肌肤在月色下,圣洁又魅惑,仿佛倒映在水中的一抹月色,轻轻一碰就碎掉。 冯睿智顿时变得脸色通红。 饶是在各色酒楼里见多了肥环瘦燕,鼻血还是呼呼往下流,他捂住鼻子朝她一步步走来。 “我就说你脸孔和身子秀气得过分,原来不是我多心。你为何扮成男子混入书院?” 英慈的慌乱只在眼中一闪,便沉落到眸底。 她脚虽然有些发软,却强撑着,定定地站在原处:“冯睿智,你年纪轻轻就眼花了?我缠身子,只是因为受伤了,伤口还没长好。” “那你为何背着你的舍友?”冯睿智一步步朝她靠近,这次倒是没有上次验证她是否是女儿身那股猥琐,但是目光依然充满胁迫。 “我为何要当着他们?又不是多光荣的事。”英慈顶着压力,没有后退,唇边勾起冷笑,“你不是还卖嘴么,那我身子更值钱,他们又没花钱,有什么资格看?”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顶替‘杜焕义’的身份,是有什么预谋?” 冯睿智走到她跟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英慈紧张地将他的手拍开:“冯睿智,原来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那天若不是我,你早就被你娘打死了,你是想要我印成册子,让天下人皆知这事么?” 冯睿智终于停下脚步,住了手。 “你不会的。你在书院里处处与我作对,不就是为了引起我的关注?见我被我娘打,你又舍不得了。呵呵女人,有必要这样波折么?其实你长得也不难看,若是身着女装与我相见,我也是可以多看几眼的。但说到婚配,只能门当户对,你怕是不行。” 他眼里全是被太多人爱慕的苦恼,口气颇为笃定。 英慈恨不得钻进泥土里:“你想什么呢,村东口的狗都没你这么自作多情。” 冯睿智摆出一副“我明白的你别说了”的表情,就要去抱她,英慈还没来得一个巴掌扇过去,冯睿智就被人从身后击中,眼睛往上一翻,不吭一声地倒下了。 第37章 没有幻觉制造幻觉 英慈越过冯睿智不断下滑的身子,看到邬陵面无表情站在自己前方,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庆幸。 对方却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反应,蹲下身子,掰开冯睿智的嘴,从旁边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塞进他嘴里。 “焕义兄,你看看附近有没有蟾蜍,”邬陵想了想,补充,“最好再找一条蛇,把他嘴灌满。” 见她还傻愣愣的,便拍拍手站起来,四下寻找他说的两样活物。 “冯睿智晚上混混沌沌,不知被什么东西引入‘石阵’,看到一个绝美女人,那女人与焕义兄长得有几分相似,做了美味佳肴招待他。两人谈笑风生间,冯睿智睡着了。等他醒来才发现,夜里吃的酒都是蛤蟆尿,糕点米饭都是石子。” “书院学子知道后,夜里定然不敢再外出了。” “不过冯睿智如何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幻象?”英慈知道他帮她,心头就轻松许多。 “这是曼陀罗,服用之后就能产生幻觉。”邬陵从袖子里拿出一束干花,撕了一片叶子扔他嘴里,“若是他坚持在他人面前说你是女子,那你就提出让许大夫给他检查身体,许大夫马上就会发现,是他产生了幻觉。” 厉害! 英慈都忍不住想为他鼓掌了,但邬陵频频提到的“女”字,让她感觉不妙,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离开寝舍后,奇峰兄和子元兄都不太对劲儿,是我说你内急出门,我刚好可以一道,他们才没担心。”邬陵真找到只蟾蜍,摔死了,带着黏糊腥臭的汁液,扔到冯睿智嘴里。 英慈忍着恶心,继续小心谨慎地追问:“所以……你……都看到了?” 邬陵又找了几片比巴掌大的树叶,放在冯睿智身边,又摆菜似的,往叶子上放了些泥巴、昆虫:“惊讶什么,之前帮你换裹胸布,你事后不也没找我么。” 英慈这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竟然一直怀疑付红云,平日的伶牙俐齿变作结结巴巴:“原来是你……你都知道了为什么……” “我当时只是见许大夫没来,怕你湿透了病情加重,不得已而为之……你女扮男装,应该有不得已的理由,而我有可能记录下一个和梁祝一样有趣的故事,所以没有对其他人提及此事。” 见英慈一脸羞愤难当的样子,邬陵立即申明:“焕义兄,我是闭眼换的,什么都没看见。若是你想找人负责,与之成亲,千万不要找我。我这人只知道写写画画,不会体恤女子,并非良人啊。” 他还生怕被她赖上了,她有那么差么? 而且她现在有的是法子搞银子好不好。 英慈翻了个白眼,接着又挤出个笑容,学着他的语气说道:“邬陵兄多虑了,拜托你继续保密。” “放心,我会用秘语和特殊的本子写,保证不会让其他人发现,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邬陵见冯睿智嘴巴被撑出一道缝,往那个里面抠出两块碎石,而后又将他上下嘴唇合拢,这才满意地起身走出“石阵”,向寝室方向慢慢踱去。 星河在他头顶上方,宛如缀满钻石的绸布滚过漆黑的夜空。 怪石嶙峋的“石阵”反射着被星月的光,白白亮亮,虚虚实实,困不住他潇洒前行的背影。 英慈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人要藏住一个秘密可真难。 与其说是像制作薄胎瓷,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弄碎,更像是做贼,生怕哪里说错、做错,引起他人的注意。 本以为隐瞒女儿身的事,被人发现,应该紧张害怕,但不知为何,她竟然松了口气。 难道是因为打心里信任邬陵? 那就顺从这个直觉,将他当作同伴。 于是坚定回道:“好”。 邬陵似乎早就料到她有如此反应,急忙转过身,不知掏出一本很小的册子,以及一支能蓄墨汁的毛笔,连珠炮似地发问。 “那你与褚奇峰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好兄弟,还是有男女之情的萌芽?” “你对聂子元又如何作想,你们返回书院之后,关系似乎有点奇怪,是在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你和付红云有没有可能……” 英慈脸上发热,终于忍不住提高音量:“邬陵,想知道那么多,给我几张‘明德券’。” 邬陵立即住了嘴,扔下她,大步回了寝舍:“焕义兄不想回答,直说就是,我邬某人可以编,编的比事实更有趣。你已经给我的,也属于我了啊,所谓‘覆水难收’,请你别再打主意。” 第38章 绝对是一见钟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儿,和邬陵预料的完全不同。 冯睿智在草地躺到半夜,便被冻醒了,那之后并未找英慈的麻烦,只是远远盯着她,时不时还勾起嘴角,似乎在回忆他与英慈斗气的点点滴滴,想到她被他按在“石阵”中,嘴角还露出羞怯又幸福的表情。 英慈被那视线弄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邬陵:“他到底信了没有,还是真遇上什么精怪,被夺了神智?” “怕什么怕,就算他怀疑,也没有证据。”邬陵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淡定地拍拍她的肩膀,“焕义兄,少年人的感情便是如此荒唐,习惯就好。” “说什么风凉话呢。” 冯睿智喜欢她? 英慈想到这个可能,就一阵恶寒,巴不得上天马上下银子,将她砸出明德书院的地界,一脸嫌弃地甩开邬陵的手,“你不还我‘明德券’就算了,快帮我找几个拿回券的办法。” “看来你是真的穷。”邬陵终于明白她的处境,立马把自己摘干净,“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们要回来?穷则思变,若是都吃不了饭了,要面子做什么。” “你是没看见我都已经快百变成妖了么……”英慈被他刺激,回书院后的第三个早晨,憋了一口气,不要脸不要命地干咳两声,引起舍友们的注意。 “各位舍友,之前我因为身体抱恙,想休学回家,所以不打算保留‘明德券’,如今我身体又好了,便回来念书,还请大家将我年少无知、狂妄自大,给出去的‘明德券’还回来,在下不胜感激。” 一番话说完,屋里陷入死寂。 英慈不知道他们为何是这样的反应,怔了怔,又重复说了一遍,但其他人还是没有吭声。 她只能逐一点名。 首先是褚奇峰。 褚奇峰立即双手合十,哭丧着脸向她道歉:“杜焕义,我对不起你,你给了我几张券后,我觉得自己好富有,向书院申领的东西都是最好的,现在券已经都用光了。” “你看,烛身是不是特别白净细腻,就像最美的羊脂玉,你再看看这里……” 他翻出前几夜用的蜡烛那一瞬,本来充满歉意的眼泛出痴迷的光,激动地指向蜡烛右下方雕刻的图案。 “是《富春山居图》,元朝画家黄公望的杰作,可谓‘画中兰亭’,你敢相信,竟然能在这么小的地方雕刻如此复杂的画,这不是蜡烛是艺术,至高无上的艺术。就算景德镇里最出名的墨宝斋都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付红云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呵欠:“墨宝斋的东西好看么?他家哪一样,不都刻着斗大的‘墨’字,生怕人看不到?我认为丑陋俗气至极,去年用过一根他家的毛笔,还没怎么用就磨毛了。” 褚奇峰认真道:“那‘墨’字刻得多美,虚虚实实、潇洒飘逸,就像人中君子,是名品的象征,你磨毛,那是你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墨宝斋的笔怎么可以在纸上写,那毛娇嫩,应该配合上好的丝绸使用。而且他家的好物都是限量售卖,最好一买买全套,各种颜色来一支,收藏个几年,价格就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英慈可算明白,褚奇峰为什么被他哥当败家子,送到明德书院了。 世上精美之物多了去了,哪里买得完。 估计墨宝斋就是见这冤大头喜欢,没事就找伙计多做点墨宝,每一种至少几千样,却自称世间唯一呢。 付红云又快哭出来,他可从来没缺过银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不配”,而且对方是平日温文尔雅的褚奇峰。 这人维护自己喜欢的物品时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好气,说不过他。 “而且你要和墨宝斋的小二搞好关系,这样一来,上了新货,他就会立即通知你,不然晚了半个时辰,就买不到了。而且有的东西啊,还不单独卖,比如模仿王羲之笔迹刻写《兰亭序》的玉石笔筒,你要买了他家的金蟾莲花砚台,才有资格买下。” 英慈越听越精神。 墨宝斋这做买卖的法子妙啊! 她明月坊要是有这样钱多、人傻的客人该有多好,哎,回家之后,就好好想想怎么养客人。 但见褚奇峰滔滔不绝,将话题越扯越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所以你现在手里还剩多少‘明德券’?” 褚奇峰顿时消了气焰,人仿佛缩了一圈,灰溜溜地垂着头,将蜡烛塞到英慈手里,又从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一叠纸。 他本想介绍下这些纸的玄妙之处,但见英慈有点不耐烦,便灰溜溜地偷偷瞄她:“一张都没有了。不光是你的,我的也用完了。” 英慈又是捏拳头,又是揉眉心,好会儿才稳定住情绪。 她扭头看向眼角微红、似乎随时会打出奶嗝的付红云,展了一个充满希翼的笑容:“你呢,还有多少‘明德券’?” “应该还有不少。”付红云扯出袖子里的口袋,见里面空空如也,又将另外几件衣裳翻出来,这里摸摸,那里掏掏。 “咦,奇怪,都去哪里了。” 聂子元见两个活宝出洋相,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开口提醒:“你最近用券做什么了。” “买兔子。”付红云大概是想到兔腿,喉结滚动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带了微笑,还偷偷摸摸伸出舌尖舔嘴唇,“上次你做的兔子太好吃了,比我吃过的任何山珍都好吃,所以丁无期抓兔子烧,我就去买了。” 这人在书院不能穿金戴银,将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便将所有欲望转化成吃。 “丁无期?怎么又跟冯睿智扯上关系了。”英慈不爽,“他们收了你几张‘明德券’?” “不记得了,大概是一块肉三张。”付红云怔怔地伸出手指。 “这么贵!”英慈差点没晕过去。 她都没有这么黑呢。 付红云这个花法,还能有剩才怪。 付红云却觉得自己将券全花在了刀刃上,特别了不起,意犹未尽地咽了口唾沫:“也不能怪他们比你要的多,毕竟他们改良了调味么,不光从馔堂要了油盐酱醋,还跟许大夫那边要了些八角、桂香……而且买肉的,还附带送米汤,石头座位上还给垫垫子。若是不想脏了嘴,丁无期的舍友还给擦脸。” “哎,其实若是你不送我券还好,你送了,我就产生自己有很多券的错觉,不花就心痒痒,结果一不小心就什么都不剩了。” 付红云沮丧地说完,褚奇峰点头如捣蒜,按住付红云的肩膀,和他露出难兄难弟的表情:“这种感觉我懂。其实不能怪杜焕义,只能说我们自己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了。” 好啊好啊,他们还赖上她了。 英慈终于明白明德书院为何要开那么多奇怪的课,制定严苛的规则,敢情自己寝舍的学子个个看似聪明过人,根本没有领悟到书院教授的精髓呢。 “你们白上程大胡子的课了,这么点诱惑就把你们拿下!” “那也不能全怪我们,多年习惯,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了。”付红云被她说得眼泪哗哗转,又快嘤嘤出声。 英慈见状,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欺负孩子,只能闭了嘴。 其实她更生气的是自己前脚刚走,买卖就被冯睿智那屋子的人抢了。 还好她不用带舍友在书院做出什么成绩,当务之急是以最快的速度拿到“明德券”,于是深呼吸几次之后,厚着脸皮转向聂子元。 也顾不得他放假重回书院之后,看她的眼神总有那么一些不对劲儿。 “你呢?首富之子的境界应该截然不同?” “我有‘明德券’,而且多的是。”聂子元骄傲得像只公孔雀。 这些日子,他结交了不少同窗,随便卖些消息,便能换取”明德券“。 他摇晃扇子走到她跟前,见她眼里露出微小的火光,又在她耳边陡然合上扇子,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啪”。 “只是那属于我,为何要给你?” “啊?”褚奇峰为英慈打抱不平,“这过分了,人家都帮过你了,你怎么冷眼旁观,不予回报……” “杜焕义把她的券给了我,那些券自然就归我。我还给杜焕义,是情分,非本分。不像有些人空着手,只会用口舌作剑,慷他人之慨。 ”聂子元一句话就将褚奇峰怼得涨红了脸,不敢再吱声。 邬陵来劲儿了,拿出笔和那本专门记录聂子元言行的册子:“仔细说说。” 聂子元笑盈盈地看向英慈:“杜焕义似乎对我有偏见,不愿我做她表妹夫。我不过是奢求她急需‘明德券’、留在书院时,对我改变想法罢了。” 付红云震惊:“哇,原来你是要逼婚呀?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杜焕义的表妹,听说她表妹是明月坊的三姑娘,跟母老虎似的。” 聂子元见英慈咬牙切齿,笑得更欢:“哪里是母老虎,不过是牙尖嘴利的小野猫,我对这样有趣的女子,可是一见钟情,越看越合心意呢。” 英慈强忍住想要冲过去扯碎他那张嘴的念头:“聂子元,你没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么?” “瓜不扭下来吃,谁知道甜不甜?再说,你又不是你表妹,怎么知道你表妹不喜欢我?”聂子元不以为意,“我与她见过两次,每次她都笑逐颜开、暗送秋波,明眼人都能看出,英三姑娘对我,那是一见钟情。” “谁看到你笑啦!还什么秋波,春夏冬波都没有,一见钟情,呵呵,天天见都心无波澜!” 英慈立即气恼地叫起来,但见众人目露诧异,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干咳两声道。 “我和表妹一起长大,知道她喜欢的男子是那种听话、能干活的,你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能这样侮辱她清白。” 再与聂子元纠缠下去,不知道他会说出多惊世骇俗的话,英慈扫了眼屋子里两个想给券却给不出的“穷鬼”,还有两个明明有券却不愿意给的“吝奢鬼”,只能另辟蹊径。 “邬陵,有没有别的法子挣‘明德券’,稳妥的?” 希望这家伙别再因为情报不准,闹出和藏书阁那次一样的乱子了! 第39章 时运不济霉神附体 冯睿智信心满满地向她回应了一个“相信我”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日,英慈每日早中晚,都先其他学子一步抵达馔堂,为他们发放膳食。 果然稳妥。 每个动作都跟提线木偶似的设计好,就连用勺子舀好饭菜后,抖上一抖的弧度每次都一样。 轮到邬陵的时候,他伸手颠颠饭碗,理直气壮地示意英慈多打半勺,见她满脸不开心,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 “这项劳作三天可挣一张‘明德券’,比起他我和奇峰兄被程大胡子抓去修缮茅房,挑砖抬瓦可是要轻松太多。焕义兄,珍惜啊。” 英慈想到此时她没别的法子、手头的事算是聊胜于无、只能骑驴找马看看,便满足了邬陵的要求。 聂子元见了,眉头一挑,也跟着颠颠饭碗。 英慈目光立即移向别处,将勺子里的菜倒回去,又舀了一大勺汤水,把他的碗灌得满满。 聂子元不满地抬起眉:“这么区别对待么?” 英慈鼓起腮帮子,以牙还牙道:“也不知谁说,我们做什么都是情分,不是本分。那我给你多少,给你什么,你都受着好了。” 聂子元笑着接过碗:“我的确说过,怪不得你。” 英慈还想着看他挨饿,哪知道聂子元刚坐下,周围就乌泱泱多出许多学子。 他们众星捧月地将其围住,争先恐后地帮他把碗里的汤水倒掉,将自己碗里那些好吃的,全填了上去。 一眨眼工夫,聂子元碗里的菜就码成小山,高度远超之前的冯睿智。 聂子元远远地向英慈投去一个挑衅的笑容,不过与冯睿智不同的是,他还要点脸,于是谢绝了他人的好意,故意用英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杜焕义并不是针对我,她那样冰雪聪明,怎么可能与我们大家为敌,刚才只是手抖了一下,对?” 逼得英慈重新为他舀了满满一碗菜,冷着脸快步走到他跟前,重重地将菜砸在桌子上:“没错,请慢用!可别激动得噎死了。” 聂子元也不介意她的态度,高人雅士般慢条斯理地用上了餐。 熬了六天,英慈勉强攒到三张“明德券”。 第七日边给同窗添饭,边盘算,到月底,自己手头应该能有十多张,只要撑到放假,便将它们全部卖掉,即可荣归家中。 身上顿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激动之下,手抬得快了些、高了些,铁勺便径直飞出去,正中一名学子脑门,那学子正是之前买了褚奇峰画的郑石。 他字里带“石”,却是个体弱多病的薄脆鸡蛋壳,一击之下,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英慈怔住,过了会儿,在付红云惊恐的叫声中,才清醒过来,冲到郑石跟前,将他背起,飞跑进养病房。 郑石被她放倒在床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许大夫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去掐了他的脉,眉心越锁越紧。 “这位学子面色苍白、舌苔厚腻,眼神涣散,脉象弦滑,脉搏异常,呼吸急促,似脑有重疾。” 英慈的心跳差点没了,手足无措地比划:“他不过是被我的铁勺子轻轻碰了一下,又不是被张书生那样的暗器击中,怎么会这样严重?” 许大夫放下郑石的手腕,同情地揉了揉英慈的脸:“被你击中脑袋只是诱因。这名学子的脑子里早就生出血疙瘩,你只不过是不小心让他倒下,碰碎了这血疙瘩,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血,若是放任不管,他就会永远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着话锋一转:“好在我这里有许家独有的活血化瘀丹,不过这丹药用了天山雪莲,非常珍贵,我娘炼制了两年,才一共练出十颗,再配合九九还阳针灸大法,倒是能救他一命。” 英慈想也不想,就抓住许大夫的手,帮她用力揉自己的脸:“许大夫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请你千万要救下郑石。” 许大夫叹气:“我本不是看重财务之人,只是山长规定,书院除了普通药物,提供给学子的任何药物都要收取‘明德券’,活血化瘀价值二十五张‘明德券’,针灸我倒是可以赠送,不收你什么。” 二十五张“明德券”? 英慈两眼一黑,没想到平日和和气气的许大夫,竟然跟她来这一套,恨不得晕过去,跟郑石一起躺板板,强撑着一口气道:“治病救人不是大夫的天职么?” 她不知道许大夫说的是真是假,想找山长论证一番,忽然有人推门而入,接着程大胡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哪里擅长救人,只擅长用毒杀人。” 许大夫听了,笑嘻嘻的脸立即变了颜色,暴跳如雷,不知从哪来掏出一堆黄粉,朝程大胡子撒去。 “住嘴,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来做什么!” 程大胡子忙捂住英慈的口鼻,避开满天粉尘,自己也是闭了嘴、屏住呼吸,用腹语与许大夫争吵:“我听说我的学子在馔堂晕倒,都不能过来看么,要不是亲耳听到你向杜焕义索要‘明德券’,我当真当你弃恶从善,和当年有什么不同。” 许大夫似乎完全忘了英慈,愤怒的眼里只有程大胡子,随手从药柜上,抓起一只巴掌大的紫砂壶,朝两人砸去。 “都是山长规定的,你有意见找那个老头子去,别跟我提什么当年,当年若不是你,我早就当上药王谷主人,哪里轮得到蠢笨如猪的小师妹!” 程大胡子将英慈往身后一带,抬脚将那水壶踢飞,里面的水不知是什么玩意,紫中带黑,落到地上,竟然滋滋冒烟,瞬间地面就多了几个坑。 路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谁要在这里,看他们上演莫名其妙的爱恨情仇? 英慈止不住推开程大胡子,挺起胸脯站到许大夫面前,大声道:“不过是二十五张‘明德券’么,我给,许大夫你先救人,二十天之内,我一定凑足了给你!” “十天。若是等二十五天,指不定你已经被书院请退了,我到时候找谁要。”许大夫顿时住了手,表情也缓和下来,“若是要不到,山长可是要找我的麻烦,让我再多在书院呆上十年。” 英慈只能点头:“好,十天。” 许大夫立即恢复往常少女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吩咐程大胡子:“老程,还愣着做什么,快让她写借条,写好了扔这儿,别耽搁我救人。” 程大胡子似乎早就习惯这样与她相处,也收起防御动作,拉着英慈快步出了养病房:“老许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别担心了,郑石会没事的。不过是二十五张‘明德券’,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拿到。” 区区。 很好。 她现在手里只有六张“明德券”,辛辛苦苦舀饭挣了那么久,仅仅一个时辰过去,就反倒欠了许大夫,不,书院十九张。 这书院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山长、大夫和教习有样学样,也不仁到视学子为刍狗,只要“明德券”,不管学子死活了? 现在离斗瓷大会仅剩一个半月…… 她到底在做什么? 钓金龟,没钓到。 想挣“明德券”,欠了一屁股债务。 难道上天注定,明月放要落到英非俊手中么? 她还以为自己是块好不子,能屈能伸,可捏扁搓圆……塑成这世上最美丽的瓷器,但其实只是块十八年的烂瓦? 交出仅有的“明德券”,又写完欠条,都快到睡觉时间了。 她垂着脑袋回了寝舍,把自己扔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垂死之际胡乱扑腾,又张开嘴“啊啊啊”无声地宣泄。 褚奇峰那日肚子不舒服,没去馔堂用膳,见英慈不对劲儿,担心地上前询问原因。 英慈脑袋扎在褥子里,嘴张了几次,都没有力气发声。 付红云把褚奇峰拉到一边,说了馔堂里发生的事。 邬陵刚用完膳回来,也没见着郑石晕倒那幕,听到这里,翻出小本册子道:“郑石以前在馔堂晕倒过两次,在寝舍也晕倒过三次,每次都是自发的,并没碰到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这次他晕倒与你无关?” 英慈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光,身体的温度重新回来,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朝邬陵伸出手道:“把册子借我,我这就去和许大夫理论。” 一直没出声的聂子元忽然插嘴:“你给许大夫写了欠条么?” “写了。” “那就老老实实还,以后少和她打交道。” “为什么?有理还不让说啦?”英慈愤懑。 “若是你去了养病房,又不小心碰到郑石,让他得了其他病怎么办?”聂子元掠起一个含义颇深的笑,“看来你还没得到教训。” “什么意思,让我猜谜?我偏不猜。你不是想看着我一张券都拿不到、为了留在书院跪下来求你么,哪有那么好心?”英慈使出激将法。 “我只不过不想看到自己的对手突然失去理智和以往的水准,所以提供点消息罢了。不然我就算赢了,也跟欺负小孩没什么两样。” 聂子元不接招,说了几句便去睡觉。 褚奇峰倒像是被他提醒,捶了下大腿道:“我听说有名学子去养病房看病,花‘明德券’买了大补药物,其中还有千年人参和何首乌。” 付红云忍不住插嘴:“你们知道许大夫为何来我们书院当大夫么?” “为什么?她和程大胡子好像还有什么渊源?”英慈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但还是忍不住八卦了起来。 “听说什么打赌赌输了,她好像是赌徒呢……”付红云一脸认真。 邬陵见了同窗们几乎为零的情报能力,直摇头。 “她本是药王谷传人,结果因为程大胡子的搅和,失去了掌门之位,后来就喝酒赌博,遇上山长,和山长打赌输了,不得不在这里呆二十年,若是挣五张‘明德券’,便可少呆一年。” “所以杜焕义是中了仙人跳?!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早说!也叫我们有个防备!”褚奇峰仿佛头遭受重击,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虽说许大夫只是大夫,但在书院里,职责跟教习也差不多,《礼记》说,‘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她作为一个长者,应该传递善良和正义,怎么能如此奸诈狡猾地对待学子,这不是助人为恶么?” “这书院里的大人真的不是人。”付红云仿佛有切身体验一般,鼻头发红,不禁流下同情的泪水,握着英慈的手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地狱。” 英慈联想到之前的失败,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懊恼地小声念叨:“是我太蠢……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飞来的枕头击中了手,扭过头一看,聂子元侧身睡着,发丝凌乱地垂在颈窝,眼里似乎闪过一抹不快。 付红云正莫名其妙,聂子元勾起嘴角,从被窝里伸出右手,冲英慈招了招。 “杜焕义,我小臂抽筋,手滑,帮我捡过来。” 英慈恍恍惚惚地捡起枕头,又摇摇晃晃地走到聂子元床边,扔了枕头想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身体就像被褚奇峰撞到那日,踉跄扑进他怀里,柔软的发丝垂到他脸上,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呼吸轻柔又激烈地撞在一起。 周遭的声色仿佛瞬间消失。 舍友投来的惊讶目光也都没了温度和意义。 只剩下他身上那类似浅淡木质香料的,充满诱惑和和攻击性的男子气息,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眸。 瞳孔宛如墨云,铺天盖地,裹挟了她的世界,又像是一条霸气的灵蛇,死死纠缠着她,不让她喘息的质疑。 并没有真正的肌肤相亲,只是简单的对视,就让人身体灼热,胸口窒息,心跳加速。 这感觉太奇怪了! 前一刻她明明还沮丧着,这一刻被他充满弹性的胸和手臂环绕着,竟然慢慢生出安心。 英慈起身想要逃避,免得又把他的嘴唇当作美味的甜点,在舍友面前失控,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哪知聂子元手指发力,将她拽得离自己更近,接着侧过脸,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鼻尖,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在她微微泛红的耳边,用刻意压低的磁性声线轻笑。 “你被我当作对手,怎么可能蠢,只是偶尔时运不济。往好的方向想,就算郑石今日晕倒与你无关,你也给了他一个机会,被许大夫治根,是善事。与其胡思乱想、耗费心力,不如做些有用的,这才值得我正眼相待。” 第40章 去酒楼考试吧少年 英慈不知道愣愣地瞅了他多久,直到褚奇峰过来问她脸色这样红是不是生病、邬陵捂住嘴干咳,才回过神。 “我才不会胡思乱想,谁需要你正眼相待了。我现在脑子里只有怎样弄到十九张‘明德券’。” 褚奇峰立即从兜里掏出三张“明德券”塞进她手里:“现在还差十六张。” 原来他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又开始帮程大胡子挑砖抬瓦,在书院里修这修那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压低声音道:“本来还多挣了几张券,可是干的活儿多,就饿得慌,我也去跟冯睿智、丁无期换了兔子肉。” 英慈内心五味杂陈。 有点感动、有点好笑又有点好气。 冯睿智这厮是要开店吗,她要不要把地盘抢回来? 正蠢蠢欲动,就听到邬陵说:“月末有综合考评,以寝舍为单位,若是我们能拿到第一,就能赢得二十张‘明德券’,岂不是解决了你的燃眉之急?” 英慈眼睛蹭地亮了,但马上又犹疑地叹气:“就算获胜,也是大家得的,怎么能把券全给我?” “这算什么,只当还你的人情。”褚奇峰兴奋地转向付红云,揽住他的肩膀道,“大家都会全力相搏,是?” 付红云的眉皱作一团,认真想了半天道:“尽力……” 罢了,大家把目光转向聂子元—— 只有这位逼婚的,跟他们不一条心,不知有何反应。 哪里知道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一样,转过头睡觉去了,还发出清浅的呼吸声,惹得英慈牙痒痒。 “刚聊得好好的,聂子元怎么就睡着了呢,不知道在他脸上画乌龟,他会不会醒?” “画一只乌龟,给十张‘明德券’,毕竟我的脸,没办法让人一见钟情,要好好养着,留着给人天天见,日久生情。” 聂子元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对他们摆了摆,就缩回去,而后不管英慈再怎么闹,也坚决不发出任何声音。 月末很快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来临。 考评一共分为四项。 第一项考评,考官是张书生。 英慈本以为他要让大家默写《四书五经》,或者模拟八股文之类,哪知道张书生叫几名黑衣大汉抬了一口大箱子,放学堂空地上。 他边咳嗽,边佝偻腰,将箱子一一打开,只见里面装满银元宝。 饺子似的,圆滚滚,白亮亮,泛起的阵阵光芒,差点亮瞎学子们的眼。 大家回书院后,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真金白银,如今跟饿狼似的,眼珠子都绿了。 张书生不以为意,掏出手绢,捂住嘴,咳出一缕血丝,淡然道:“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想来大家明白了不少道理。” “《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论语·里仁》有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二程遗书》主张‘知之深,则行之必至’‘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浅’。” “今是你们将知转为行之时。每人拿一张‘明德券’,与我交换十两银子。” 学子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英慈悄声问邬陵:“张书生莫不是跟许大夫一样,想从学子这里挣钱,或许他有途径能将‘明德券’一张卖到十两银子以上?” 张书生最高曾位刑部左侍郎,严刑逼供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就算犯嫌被折磨得剩一口气,只要嘴皮子还能动,张书生都能听出对方说什么,何况英慈在堂上与人小声交谈,随手就从箱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朝英慈脑袋扔去。 程大胡子说过,张书生有“飞叶摘花”的本事,能将唾沫当作暗器杀人,何况一块银子。 英慈眼见要被射中眉心,一道黑影忽然闪至她跟前,伸手一抓,将那块银子稳稳捏在手心。 原来是坐在她身后的聂子元,掀起袍角,单手撑着木桌,跃到她的侧前方。 学子们忍不住小声议论。 “聂子元原来这样厉害?能接住张书生的招?” “张书生是想惩罚杜焕义,他强出头,不是让张书生下不来台么?” “到底谁会赢?” “张书生看在聂子元是首富之子的份上,估计不会追究?” “开什么玩笑,听说张书生把某位谋逆的王爷打断了腿,扒了层皮,区区一个首富算什么!” “不会,希望聂大哥没事,不然,冯睿智又要作怪了!” 那些紧张的目光形成一张网,竟然把英慈困住了,她不知心中是郁闷还是内疚—— 聂子元到底在做什么? 她自己完全可以躲开啊。 他就那么想她欠他的情,把“表妹”赔给他,做个守活寡的傀儡夫人么? 哪知聂子元掏出一张“明德券”,快步走到张书生跟前。 “张教习,我可以领剩下九两银子么?” 张书生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咳嗽,示意黑衣大汉帮忙收了“明德券”,又数了九两银子给他。 因为聂子元带头,其他学子虽然不知道张书生的目的,也都纷纷上前,用自己的“明德券”,兑换了十两银子。 英慈、付红云、褚奇峰“一贫如洗”,只能觍着脸向邬陵借。 邬陵还在磨叽,聂子元就大度地摸出三张券,分别发到他们手里,又在付红云感动不已、嘤嘤嘤了半天、还要说些感谢话的时候,潇洒地摆手一笑。 “一人还我两张就是,不谢。” 英慈鼻子差点没气歪。 这人如此吝啬! 作风与她越来越相似了!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骂骂咧咧地将券揣好。 其他学子此时态度也有了大变化。 银子和轻飘飘的纸券不同,压手得很,心便跟着踏实了许多。 张书生用染血的手绢,掩住嘴,往学堂外走:“考场不在这里,随我来。” 学子们匆忙跟上,哪知道张书生越走越快,竟然下了山。 不少学子连滚带爬,才跟上他的步伐。 两三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依山傍水的百凤楼,抬头望着那一只只沾染尘世欲望、红得惹眼的灯笼,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 “没想到张书生表面迂腐,内心这么奔放。” “带学子逛烟花巷,厉害了。” “以后我都上张书生的课。” “之前是我对他说话太大声。” 尤其是丁无期,乐开了花,在冯睿智身后道:“老大,马上我们就可以看到传说中的‘百花醉’有多倾国倾城。” 冯睿智正忙着偷眼瞅英慈,回忆那个月夜,她背对他替换裹胸布。 雪白布条上方的那对蝴蝶骨轮廓清晰,仿佛下一刻,就有洁白的羽翼冲破骨肉生出,合着她在他娘面前替他说过的话、擦着他脸砸下的拳头,在他的心头生生撕出一个豁口。 会痒会痛。 从没有过的感觉。 忽然间就明白自己之前太傻,怎么会将一个爱慕自己的美丽女子,看作傻小子欺负呢? 咳咳,她定是百般无奈,才故意引诱他识破真身,而后又担心、后悔了,这才搞出什么女鬼传闻。 可爱的小诡计,在他面前,不攻自破呀! 他止不住盯着英慈的侧面露出宠溺的笑。 丁无期见了那个表情,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可是我打听过,‘百花醉’是这里最贵的姑娘,恐怕我们要将,所有银子凑在一起。” 他骤然提高的音量,将冯睿智吓了一跳。 他又小心地瞅了瞅英慈,一巴掌拍在丁无期后脑勺上,恶狠狠训斥道:“瞧你这德行,没见过世面么?把一个酒家女当作神仙,捧那么高?” 丁无期不知冯睿智怎么了,自从回到书院、夜里去见了杜焕义后,他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难不成…… 他放弃女色,喜欢上男色? 丁无期止不住抱住胳膊,打了个寒噤—— 这冯大少爷太难伺候。 但勾搭聂子元,也不容易,那人看似随和,其实除了杜焕义,对所有人都疏离有礼。 而他在丁家只是个庶出,大娘生怕他得了爹的喜欢,才将他赶到明德书院,往后结束了学业,怕是还需要靠冯家帮忙,于是深呼吸一番,做了大不了牺牲色相的准备,苦着脸摸脑袋:“老大的意思?” 冯睿智见英慈被丁无期闹出的动静吸引、侧过头往这边看,一颗心顿时砰砰砰蹦起来,差点没把胸腔炸掉,但余光瞅到聂子元,就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我们跟某些人不一样,是来参加考评的,不是找姑娘饮酒作乐。” 这番话令张书生稀疏的眉微微一挑。 见其他学子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抬手扔出手绢,那软软的布帛顿时铺展开来,四角锋利,仿若刀剑,在破空声中将一盏灯笼切成两半。 里面的蜡烛随着带着穗子的红色绢壳以及竹骨,掉落在地,而后才裂做两半,上半截平滑地移了出去。 触地之时,烛火垂死挣扎般跳跃了一下,终于熄灭。 “今日考评的内容为‘不为所动’,所有人在此过夜,明日卯时,再出门找我。哪个寝舍学子累计所花银子最少,那个寝舍便获胜。” 第41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 到了“百凤楼”,不能花钱,比阉了纨绔们更伤。 大家顿时蔫了。 此时郑石脑中淤血已经散了,也和同窗们一起来到“百凤楼”。 他喜欢画,也嗜酒和美人,怔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不禁哈哈大笑:“张书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哪个寝舍花钱花的银子最多便是输,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惩罚,归根到底是‘明德券’最少的人才最危险,最坏的情况是那人被逐出书院,其他人不用惊慌。‘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话一出,其他学子又焕发了精神。 “没错,郑石说得对。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今日才是最重要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来都来了,必须尽兴!” 大家跃跃欲试,等张书生一声令下,就往“百凤楼”里冲。 只有聂子元表情阴晴不定,英慈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 为什么聂子元不兴奋呢,他与“百花醉”不是交好么,这么久不见他,难道心里不想? 哦,他肯定是怕花银子。 呵呵呵,男人。 原来在他心里,“百花醉’也比不过银子和学业。 她要不要借机超过他? 就算攒不齐“明德券”,也能收获纨绔们的信任,让他们投些银子给明月坊? 英慈打定主意后,懒得再管聂子元做什么,抬头挺胸,踏入了“百凤楼”。 一群穿金戴银的姑娘见了她立马围上来。 “世上怎有这样俊俏的小哥,快过来喝一杯呀。” “宛如谪仙的人物,就要奴家倒贴,奴家都心甘情愿的很。” “公子长这么好看,怕是没被女人碰过,不然早就被吃掉了。” 上次她来这里,贴了胡子,看起来多少有点邋遢,因此楼里的姑娘们对她敬畏有加,如今一个个却跟妖精似的,眼冒绿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吓得英慈避之不及。 其他学子在山上呆了十多天,看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哪里受得了那些千娇百媚、柔软细腻、香气袭人的肢体贴上来。 接着又被莺啼燕语搞得头晕目眩,轻飘飘地跟着姑娘们进了包房。 也不知道十两银子够不够他们一夜。 剩下的十名学子虽然想着程大胡子的课,强迫自己犹如老僧入定般目不斜视。 哪知道一群端着琵琶、古琴的姑娘又笑盈盈地来了,她们个个穿红戴绿,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女,随便唱唱都宛转悠扬,犹如溪水潺潺。 十文起。 对于不喜欢听曲子的学子,还有斗诗、玩骰子等着。 实在不行,来点桂花糕、金钱酥、香瓜子、花生米…… 有的是法子让你花银子。 学子们在书院里吃了那么久清粥小菜,哪里抵制得住诱惑,就连付红云这种时不时买点兔子肉解馋的人,都忍不住对着五颜六色的食物伸长脖子、咽咽口水。 英慈赶紧拦住他:“付红云,回头我给你做吃的,先赢了这一局再说。” 付红云眼睛又红了,忍不住趴在英慈肩头嘤嘤嘤,被进来的聂子元抓住脖子上的肉,一把甩开。 “劳烦让让。” 褚奇峰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姑娘们摸得他都有些害怕了,小鸡般躲到英慈身后。 “姑娘们,请自重,别碰我。” “原来销金窟便是这般模样,看似仙境实则地狱。” “为何这么多人喜欢?愚昧啊。” 他本以为自己对英慈萌生乱七八糟的想法,大概是好久没见过女子,但是被楼里的姑娘们一碰,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只有邬陵和往常一样,淡定地拿出册子,不知道在写什么:“各位兄台,可别忘了我们此次课的任务是帮焕义兄拿到‘明德券’,现在考验才刚刚开始,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女子不过是普通姿色,‘百花醉’还没出来呢。” 冯睿智听到这话,将袍角一掀,盘腿坐在地上,当着英慈的面,故作潇洒道:“她出来又怎样?大爷我不好色,只喜欢有缘有心之人,偏偏就看她不上。今儿我发话了,这十两银子焊我身上,就算‘万花醉’来了,也拿不走半钱银子!” 末了,冲英慈眨了眨眼,弄得她不忍直视。 更让她头痛的是,聂子元进来之后,姑娘们更加疯狂,将他们寝舍的通通围住,颇有一网打尽的势头。 “哎呀,哪里来这么多神仙小哥哥。” “不长眼的东西,这位是聂公子。聂公子,今日‘百花醉’不在,可以赏脸,让奴家陪么?” “原来是聂公子的朋友啊,怪不得个个都英俊潇洒。” “我最喜欢清瘦的小哥哥,小哥哥,你怎么如此俊俏,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小嘴跟樱桃似的好红好嫩。” 那些伸向英慈的手,白嫩润泽,仿佛玉兰花,在她眼里却全变成了抢银子的,鲜血淋漓、可怕至极。 她匆忙将其隔开:“我的手、我的唇,那可是经过特殊保养的,你们若是想知道其中秘密,只需要一文钱,包你们一天比一天漂亮。” 这话倒是引起了姑娘们的兴趣。 她们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人到这里不花银子,而是来赚银子的啊。” “公子倒是有趣,你们这些腰缠万贯的,还惦记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银子呢?是该笑你们脸大呢,还是夸你们有情趣。” 英慈可算知道自己的伶牙俐齿,在这些阅人无数的姑娘们面前,也只能勉勉强强打个平手。 “天下的交易,有来有往,不要钱反而是最贵的。而我收这么多姑娘一文钱,是个意思,走个过场,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合适。难道你们还害怕上当受骗,失了一文钱?” 聂子元本来听到那些姑娘说什么“剥壳鸡蛋”“红赛樱桃”,就止不住往她脸上瞅,心有些乱,此刻听她跟往常一样胡说八道,终于收回心神,忍不住想笑。 有个刚进“百凤楼”没多久的姑娘,真的老老实实掏出一文钱给她:“公子请说。” 英慈其实也没怎么在乎外貌,但想起二姐老是说大姐生完两娃后衰老许多,提醒她注意这注意那的,便开口道:“相由心生,第一,凡事不能急躁,有客没客都不慌,夜里要早点睡觉。第二便是多喝水……” 其他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你说的这些好像没什么用。” “我们倒是想早睡呀,你们男人让吗?” 第42章 别人花钱我挣钱 英慈在一堆男子里,被姑娘们调戏,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只能使出大招,跑到院子里弄了些泥土和花瓣,又找个盆子盛着,和好了,往褚奇峰脸上抹。 “大家别觉得泥脏,土生万物。最美的花不就是这么长出来的么?我找的这些泥能滋润肌肤、增添气色,等会儿,你们便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这是二姐无意发现的秘诀。 她和泥的时候,想到话本子里的情节,心不在焉地嘿嘿直笑,结果叫泥浆溅了一脸。 洗干净之后,忽然觉得肌肤滑嫩。 于是看话本子时、夜里睡觉前……都往脸上抹。 或许是这个原因,二姐在外人看来,跟英慈一般大小。 英慈不禁奇怪:二姐你不想嫁人,把自己倒腾那么美,给谁看? 二姐摸出一面铜镜,在面前晃来晃去,呲牙咧嘴地笑:自己瞅着开心就行。英莺,你就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没有男子能配得上你,注定被后人奉为“绝代佳人”瞻仰怀念,何必为小情小爱拘谨。 英慈:…… 她还没碰到褚奇峰的脸,就被聂子元抓住手腕。 “这么神奇的泥,我倒是想要见识见识。” 英慈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最近没事就往她跟前凑,铁了心要对着干,于是没有推脱,先是给他涂了黑眼圈和胡子,再将脸上其他地方涂抹均匀。 姑娘们哪里见过衣冠楚楚的首富之子,落得这番滑稽,纷纷哈哈大笑,聂子元也不以为意,将自己当作墙面,任英慈随意涂抹。 冯睿智见状,激动地从地上跳起来,往两人中间挤:“我也要试。” 褚奇峰还没明白聂子元为什么连抹泥巴这种小事,都要与他争抢,见冯睿智也跑过来凑热闹,便相信这黑乎乎的泥真有强力美颜功效,撅腚将冯睿智顶开。 “你是其他寝舍的,和我们敌对,过来凑什么热闹。” 几名姑娘趁机缠住冯睿智的胳膊,笑颜如花地将他拉到一边:“是呀是呀,冯公子,凑男人堆里做什么,不如和我们喝点小酒、猜猜灯谜。” 冯睿智一向花天酒地,如今在英慈面前被姑娘们碰了,却像是被毒蛇缠上一般,目露惊恐和厌烦,没了命地挣扎。 “别碰我!” 丁无期见状只能摇头感慨:冯睿智已经深中男色之毒了啊! 心想就算为了自己的贞洁着想,也得帮冯睿智掰正癖好,于是假装帮他,实则跟着那些姑娘一起,把他往包间拽,搞得冯睿智一阵鬼哭狼嚎,像是过年被宰的猪。 大约过了半柱香功夫,聂子元脸上的泥有些干了,英慈用帕子沾水,小心翼翼帮他擦掉,仿佛在雕琢上好的瓷器。 末了,她放下帕子,用细长的手指,将他脸上残留的泥渣,轻轻拨开。 手指比男子柔软,却又不同于不占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坚定有力。 睫毛跟蝴蝶翅膀似地轻轻扇动,黑亮亮的眸子里,倒影的只有聂子元的脸。 已经有多久没人这样认真地看着他了? 聂子元正神情恍惚,就见英慈扭过头,将双手伸进一只盆子里,沾了些泡过花瓣的水,往他脸上拍了拍,对姑娘们做说明。 “记得洗了泥,再滋润一下。” “这就好了?”一群姑娘你推我搡,挤到聂子元面前,瞪大了眼睛看他。 若不是聂子元是这里的老客,谁都不敢得罪“百花醉”,怕是一个个都要上手摸了。 “真的白了许多!” “皮肤紧绷了,真的额好嫩好滑。” “公子,能不能替我们也敷这泥呀。” “是呀是呀,我们手笨,调不好泥,也抹不平呀。” 手笨是假,想要被俊美华贵的公子伺候是真。 不过,人生来尊卑、贵贱有别,这些话也只是基于此情此景,讨个口头便宜罢了—— 女子男子不对等,连调戏都说不上。 哪知英慈一口答应下来。 她见茶桌上放了只深蓝色罐子,里面剩了几粒茶渣,便抓起罐子,底朝天倒了个干净,而后耍戏艺人似的,冲姑娘们摇了摇。 “看在大家信任我的份上,算个便宜价格,涂一次十文钱。” 等姑娘们受宠若惊地点头、往罐子里扔完铜钱,她捋起袖子走出大门,吩咐其他几名舍友:“你们一起来挖泥,速度快些。” 付红云又开始嘤嘤嘤,英慈伸出一根手指:“付红云,‘明德券’,尽力,可是你答应的。” 接着又对褚奇峰道:“喜欢画,不如自己画,将姑娘的脸当作纸,泥当作笔,想创作什么就创作什么。这不就是深入百姓,体验真正的画作么?” 然后刺激邬陵:“不必感谢我给你机会写人皮册子……” 那三个同意了,可聂子元,她实在没把握。 还在想如何说服他,就见他大步越过她,不发一言地在院子里蹲下,伸出白白净净的手指挖泥…… 没多会儿,“百凤楼”便出现奇妙盛况,姑娘们黑着脸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纨绔们在她们身后忙活。 等到把她们的脸抹干净,付红云累得直接趴地上了,褚奇峰也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邬陵倒是精神抖擞,将今日之事做了记录。 英慈拿起盛钱的罐子,数姑娘们给的铜钱,算完后眉开眼笑。 一共有二两多银子呢。 虽然没挣多少,但其他寝舍只会花钱啊。 他们赢定了。 此刻已接近卯时,楼外挂着的灯笼在微微发白的天空下,慢慢失去色彩,英慈吩咐褚奇峰他们几个拿出各自的银子,全丢罐子里。 超过五十二两银子。 英慈美滋滋地将脸贴到罐子上,恨不得亲每块银子几口,正要出楼找张书生,聂子元忽然伸手夺过罐子,嘴角扬起一抹极美却欠揍的笑容:“等等,我要见‘百花醉’。” 英慈这下明白了,怪不得他平时看她不顺眼,今日却一直配合,合着就是等着这一刻反水呢。 她赶紧跳起来抢罐子。 “你凭什么动我的银子?”聂子元比英慈高太多,一手将罐子托举起,让她怎么折腾都够不到,腾出另一只手摁住她的额头,隔岸观火地挑衅笑道:“怎么说是你的银子,明明是我借给大家的,自然可以收回。” 英慈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愤愤推开他的手指,顺势就要咬他:“你不说还的时候给你两张吗,怎么能现在收?” 聂子元迅速收回手指,仿佛看到花栗鼠在面前弹跳,强忍着笑出声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你们的误解,我只说了还我两张,但没有说考评结束后再还。” 接着得意洋洋绕过她,将整只罐子塞到大堂内经常跟着“百花醉”的小厮手中,抖了抖袖子道:“告诉‘百花醉’,我要见他。” “公子随我来。”小厮恭顺地应了一声,在前头小跑着引路。 “抓住聂子元!”英慈慌忙招呼其他几名舍友,拔腿就追,哪知聂子元人高腿长,三下两下就上了楼。 等她和褚奇峰、付红云赶到,门已经关上,只听木栓哐当落下。 付红云气喘吁吁,鼻头和眼珠子都红了:“聂子元怎能这样呢,这是我们大家辛辛苦苦挣的呀,我从没给人按过脸,就连我爹我娘都没有……嘤嘤嘤……爹啊娘啊,你们知道人心有这么险恶,怎么舍得将我送进书院,这辈子我也不要出息了,就回家躺着。” 英慈忍不住使劲儿捶打木门:“聂子元,开门,你疯了么,信不信我硬闯进去!” 她心口发疼,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 此时聂子元恐怕正搂着“百花醉”,两人坐床沿上耳鬓厮磨。 “小花,有没有想我?” “百花醉”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画圈,捏着嗓子娇笑:“奴家每天都在想,只是公子去了明德书院,怎么想也见不到。今儿个你怎么来了?” 聂子元抓住“百花醉”的大手,将他一把拖入怀中,下巴抵在他头顶,贪婪地嗅着他发丝间的香气:“教习带我们来这里做考评,我本没有银子了,谁知杜焕义那个傻瓜,给姑娘们做美颜泥,挣了十多两,这不,我全用来见你了。” “那你的考评怎么办?” “去他的考评,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我心里只有你呢。” “讨厌。” “讨厌就讨厌,我还要做点让你更讨厌的事,然后,让杜焕义那个死鬼表妹,给我们当盾牌……荣华富贵,我只与你共享。” 聂子元笑着搂着“百花醉”的肩朝床榻倒去。 想象中的场景,让英慈脸色煞白,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 第43章 他是观音 褚奇峰吓了一跳,慌忙按住她的肩膀。 “杜焕义,你别急,我相信聂子元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应该只是开个玩笑,这样做或许有其他深意。” 英慈脑子都不能思考了:“什么深意?” 褚奇峰也不知道怎么往下圆,顾左右而言他:“就这个那个……很深……的意。” 几人说话间,邬陵不紧不慢地赶到。 他撕掉册子里的一页纸,将其卷成筒,贴在门上,而后把耳朵凑过去,对几人“嘘”了一声。 “你们安静点,我看看里面是个什么动静,若是聂子元真将银子全部花掉,我们寝舍输了,那杜焕义极有可能被赶出书院,毕竟只有她欠的‘明德券’最多。咦,怪了,里面怎么没有动静,难道……” 褚奇峰呆呆地问:“怎了?” 付红云平日秀秀气气,一副不通男女之事的模样,此刻却语出惊人:“不会,至少要叫几声,喘一喘,难道聂子元不行么?” 褚奇峰满脸通红:“哎呀,大家都是没成亲的人,说这些……” 见他们的话真是越来越不堪入耳,英慈心头的火越烧越旺,终于忍不住,使出全力用身子往门上撞。 眼紧紧闭着。 非礼勿视。 什么迎男而上,男上加男……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是要银子,要学业,要明月坊! 谁知还没碰到门,门便往里敞开。 她跌入一个香气四溢却并不柔软的怀抱,抬头一看,竟然是美颜绝伦的“百花醉”。 上次离得远,没看清楚,只觉得那夜皓月朗照,他被百花环绕,眼眸微垂、横抱琵琶,犹如仙子,凭的不过是曼妙氛围。 哪知咫尺相对,却发现他略施粉黛的五官更为魅惑,眼角眉梢没有酒家女的媚俗卑微,或是普通女子的怯懦温婉,一颦一笑尽显英气。 一眼都能看出价格不菲的月色长裙,以及翡翠簪子、松石耳坠纵然华美,在“百花醉”身上不过是暗沉的死物,将他衬得更加风华绝代、美貌无双。 是男子是女子,都不重要了。 英慈不自觉想到普度众生的观音。 据说最早的观音是男身,但为了布施众生,偶尔也幻化为女子。 所谓“诸法空相”。 非男非女,是男非男,是女非女,亦男亦女。 只有见诸相,非相,才见如来。 可凡人谁能做到? 别说聂子元和那些男人喜欢“百花醉”,就连她这般懒得爱来爱去的女子,也控制不住波动的情绪。 付红云不好女色,还是看得双眼呆滞,好半天,想起自己那些从没穿过的锦衣华服,沮丧地垂下头:“我还当自己是个人物,现在看来,不管穿什么,也就是只丑陋的猴子罢了。唉唉唉,看来我真是只配穿书院那灰不溜秋的衣裳。” 褚奇峰先是震惊,紧接着便面露痛苦,虽然什么都没说,心头却是风起云涌—— 怎么回事?见了这般绝世美女,心跳也没有加快半分,倒是对杜焕义…… 啊啊啊他真的疯了么? 就连邬陵也扔掉纸筒,规规矩矩站起,对“百花醉”作了个揖:“‘百花醉’姑娘,小生能否为你画幅小像?” “百花醉”却嫣然一笑,将英慈拉进去,而后再次关了门:“诸位请回,今次,我只见杜焕义杜公子。” 英慈跌跌撞撞进入那间闺房。 里面与上次她见到的无异,并没有二姐想象的那些用来引诱男子的话本子的臜腻画,只是简简单单几样红木家具,桌上摆满书和账本。 她奇怪道:“‘百花醉’,你为何找我?总不会是聂子元忽然良心发现,让你把银子都还我?” “我只是想见你。”“百花醉”步步逼近。 他个头与聂子元差不多,不知是不是两人相处久了,就连表情都差不多,带着捉弄人的促狭。 英慈被他那被烛火投射出的阴影笼罩其中,有股强大的压迫感,不自觉地连连后退,越过月洞门,进入他就寝的里间。 那儿除了柜子、梳妆台,便只剩一张大床。 床幔被整整齐齐拢在两旁床柱上。 景光一览无余。 里面没人。 聂子元,带路的小厮,伺候他的丫鬟……一个不见。 难不成这里还有密室? 英慈慌了,虽然知道没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左看右看:“聂子元呢?” “百花醉”仍没停下脚步,盯着她的眸子,莞尔一笑:“他只是我将你引过来的诱饵罢了,不用理会。” 英慈闻言后背猛然僵硬,高高仰起头,为自装腔作势:“那这是你的阴谋?想引我过来做什么?” “百花醉”伸出染了凤仙花的长指甲,从她的脸上移到下巴,垂下头,在英慈耳边轻声细语。 “自然是因为杜焕义,杜公子心灵手巧,不光是在明德书院出风头,将聂公子生生比下去,刚刚到‘百凤楼’,又给姐姐妹妹们做美颜泥,让大家对你赞不绝口……你真是走到哪里,都闪耀着光彩,与我完全不同呢。” 明明是男人,但身着女装,敷了粉,画眉描眼,却不让人反感。 即便对她极不礼貌,就像她之前在寝舍里,对聂子元做的一样,她也没生出揍人的念头,而是心跳一波赛一波地起伏着,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难不成,你是要替聂子元报仇?”英慈闭着眼开始胡说八道,“凭借美色诱惑我,而后对我始乱终弃?权当这是帮聂子元报复?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男人,纵然你美若天仙,我也不可能……” “百花醉”似乎并不惊讶,似笑非笑,伸出食指,挡住她的嘴唇,声音瞬间恢复男子的低沉暗哑,带着古琴般深远的韵味:“你怎么知道我是男人?” 英慈可不想说她偷窥过他,还差点被狗追咬,于是栽赃嫁祸道:“聂子元,是聂子元自己承认的!” 末了,怕他不开心,又补充。 “你放心,虽然我们寝舍都是男人,但聂子元没有对任何人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他对你情比金坚,你不必为此怀疑和怪罪他人。” “所以,能把他给你的银子还我么,若是我没这些银子,就可能被逐出书院,往后再没人帮你监督聂子元了。你知道的,聂子元这人长得好看,性格狂放,就算他不沾花惹草,也有不少飞蛾去扑火。” 英慈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见“百花醉”听得脸一会儿绿一会儿白,步步为营,直到将她逼到床沿坐下,才居高临下停了脚步,莞尔道:“看来,你觉得聂子元不错。不用辩解,我并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我与聂子元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若是我真想对人做什么,此时此地的你恐怕更危险。” 英慈这才意识到,她与他,此时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汗毛直竖。 不过再一想,她女扮男装,“百花醉”男扮女装,应该…… 也不会发生什么。 偷偷擦了把冷汗,故作豪爽地笑道:“开什么玩笑,我们都是男人呢,来来来,姑娘哥,我们不如促膝长谈,要怎么做才能把银子给我? ” 而后伸出手去拉“百花醉”的袖子,哪知道“百花醉”借机朝她倒下,倒是在胸膛压下来的瞬间,撑起手肘,和她咫尺相隔,发丝流泻在她耳边,嘴角带笑。 “好啊,这个距离合适,看得清对方有没有说谎,我们就这样聊。” 英慈腿还坐着挨着地,上半身却笔直得分躺在床上,瞪着眼,望向差点碰到自己鼻尖的妖孽,脑子一片空白。 而后才面红耳赤,用力推他,可是对方明明身着女装,样子比她还美,身体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英慈终于感受到两人力量的差异。 要命了! “百花醉”并非英非俊、冯睿智这类草包,抛开长相不谈,真的是男人中的男人! 第44章 女人是金刚、男人啥都怕 好一会儿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既然有的聊,就要双方对等,才可能合作,你却居高临下,让我不得不怀疑,姑娘哥你的诚意。” “杜公子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百花醉”也不在乎她这声“姑娘哥”,微微一笑,将散落的发丝拨开,慢慢起身,走到案桌旁边,让她看了账本。“前几日,你与你二姐去了我开的当铺,是?” “是。”英慈没料到这么点小事,聂子元也告诉“百花醉”了,就很烦。 “百花醉”将其中一本账本扔给她:“杜公子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 “我早就有了关闭‘百凤楼’的心思,想做别的买卖,如今正筹划开一家酒肆,然而老被人找麻烦,这找麻烦的人背后有个大靠山,那人奢爱瓷器,然而现在市面上好瓷稀缺,能让他瞧上眼的只有石多鱼的手艺,可是石多鱼这人性情古怪,不愿与我合作,我只能另寻贤人,恰好得知明月坊三姑娘的手艺能与之媲美,不知杜公子能不能让你表妹,帮忙烧制一只瓷观音?” 英慈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为何不直接找英慈姑娘?要我替她作答?” “我找过,但未见其人。英二姑娘说她在深山修炼‘海天瓷’秘技,学不成不回家,所以只好求助于杜公子。既然杜公子与英二姑娘长得这么相似,相信你们心有灵犀,一定能将我的意思传达给她。”“百花醉”的解释差点让英慈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谁说长得像,就能找到对方?我看你还和聂子元有几分相似呢!老实说你是不是聂子元本人?以为往脸上涂涂抹抹,点个痔什么之类,我就认不出来了么?” “百花醉”淡淡道:“我若是首富之子,吃香喝辣,还用在这里为了几钱银子,陪醉鬼们笑?” “有道理,可是……”英慈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聂子元委屈又无奈的声音。 “‘百花’姑娘,开门啊,为什么收了我的银子,却只见杜焕义?这不公平!” 她匆忙扭头过去,见门外投来聂子元的影子,他一直磨磨唧唧,“百花醉”也颇有耐心,好言将其劝走,英慈这才知道自己有多离谱。 两个男人只是外形相似。 聂子元一言一行,都从骨子里透出富家公子的玩世不恭。 “百花醉”纵然也爱笑,眼里却至始至终却带着无奈,还有无数次被尘世深深伤害后、为了自保而生出的清冷疏离。 或许将两人相提并论,是对“百花醉”的伤害。 英慈后悔地捂住嘴:“对不起,不提那个败胃口的人了。只要我让英慈烧出那东西,你就将银子给我么?” “一月内,烧制出白瓷观音。”他从笔筒中抽出一幅巴掌大小的画稿,交给英慈,上面列出具体尺寸和要求,“那人的娘马上就要过八十大寿,在那之前,我必须将瓷观音双手送上。” 英慈想到这段期间她不在明月坊,只能指点二姐和伙计帮忙,颇为担心,但看图纸上将所有细节都标注清清楚楚,与上次获奖那群像十分相似,估计自己不监督,他们也能烧出个七八成品相,在市面上称得上上等货,于是豁出去,故作豪气地将画收入袖中:“一言为定。姑娘哥,契约在哪里,我签。” “既然已经是对等的合作关系,杜公子便别再叫什么‘姑娘哥’了,叫我‘阿程’。‘路程’的‘程’。至于契约就免了。它与门锁一样,向来防君子不防小人。” 英慈觉得这话怎么想怎么有问题:“阿程,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 那一声“阿程”让“百花醉”失了神,好会儿,他才苦笑道:“我的意思是契约在人心中,而不是在纸上,你在明德书院一个月,没有泄露我的男儿身,我自然尊你为君子。而聂公子与你朝夕相处,你做什么,他都会知道,这便足够。” 英慈没料到他如此洒脱,便伸出手,要与他击掌为盟,窗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似乎有人在放鞭炮。 接着外面又亮光大作,是一群人提着灯笼在走廊上疾走,门外仿佛着了火。 绵延一片。 “朱家老二六十岁中举啦!” “今夜的酒程朱老二全包了!” 原来是酒客里有人有了喜事,搞得颇为热闹,英慈正要开门出去看热闹,却见“百花醉”脸色惨白,身形一顿,尾音微微发颤:“就这样说定了,我今日有些困倦,就不送你了。” 英慈又想到聂子元。 那人生得人高马大,竟然害怕打雷。 看着他瑟缩惊惧的模样,她震惊之余,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怜悯,却又只能装作不以为然。 如今看到“百花醉”反常的模样,又忍不住叹气,如今的男人们不光怕老鼠,还怕打雷,怕刺眼的火光…… 倒是外表柔弱的女人活成了金刚。 跟那赝品菩萨,外面朽木,里面金属,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忍不住笑起来,放下触到门框的手,转身走到“百花醉”身边,想着陪他一会儿,等提灯的人走了再离开,也算是合作者的诚意。 “这些人吵死了,我等会再走。你可别着急赶我,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百花醉”在烟花柳巷混多了,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心,瞬间就明白她已经识破他的弱点、却不动声色护着,不禁为那份体贴动容:“杜公子,有什么问题?” “你若是放弃‘百凤楼’,那这里的姑娘怎么办?”英慈想到明月坊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计,颇为感慨,“她们会别的营生么?” “百花醉”眼神微沉:“你也以为风尘女子不光彩,除了以色侍人,一无是处?” 英慈震惊:“何出此言?我见过在你当铺里算账的姑娘,她手脚和脑子都麻利得很,再说,弹唱也好,烧瓷也好,酿酒也好……大家不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么?” “各凭手艺,各显神通,吃自己的饭,不骗人害人,不比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的伪君子,还有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强?” “我只是觉得大多数姑娘与你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情同手足,你若做了其他买卖,没有她们的用武之地,或许可以让她们来明月坊。我表妹要些画画的人手。那个倒是不难学,与弹唱有几分相通。” “百花醉”眸色越来越深,最终忍不住轻笑两声:“若是她生前能听到你这番话就好了。” 他?生前? 难道聂子元不是“百花醉”的最爱?而是什么死去白月光的替身? 可怜哦可怜。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所以,阿程你认真考虑,若是想通,可以做明月坊的二老板,送一些银子给三表妹就行,若是她不在,就交给二表妹。” “百花醉”张口结舌。 敢情她说那么多让他心动的话,就是为了银子。 正要开口反驳,却见门外那些提着灯笼的人已经走远,光芒暗淡许多。 不至于让他心悸了。 英慈瞅见“百花醉”神色如常,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摆摆手,甩了甩衣角,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身形并不高大,却潇洒又英气。 仿佛不被这浑浊世道污染的小白花。 “百花醉”无奈地揉着眉心笑起来。 眼角的胭脂被手指一点点抹去,逐渐露出俊美无俦却目光忧郁的脸。 他换上男装,等外面传来一声带着金属声的怪异鸟鸣,推门而出。 第45章 降维打击 卯时。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英慈昂首挺胸地拿着盛满白花花银子的罐子,走出“百凤楼”。 褚奇峰、付红云、邬陵跟着鸡犬升天,趾高气昂地跟在后头,对他们旁边那些仿佛被吸干精气神的学子们,投去鄙夷的目光—— 昨夜多亏“杜焕义”的美颜泥得了姑娘们的喜欢,又被“百花醉”相中彻夜长谈,他们才在百凤楼里找了间空房,安安静静地睡到天亮。 在门口等了会儿,聂子元姗姗出来。 邬陵见他眉目间透着困倦,衣衫略显凌乱,八卦地拿出册子,就要为他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子元兄,你昨夜去哪里了?没有与‘百花醉’在一起,又没有和我们会合……” 付红云见状帮腔:“你找别的姑娘了?看惯了‘百花醉’,还能有别的人,入你的眼?哦哦,我明白了,山珍海味吃腻,偶尔也要清粥小菜,换个胃口。” 话中全无嘲讽,字字透着坦诚。 聂子元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正要问什么意思。 褚奇峰就揽过他的肩,对两人摆了摆手,眼神犹如老夫子一般正经:“聂子元的银子都给了‘百花醉’,身无分文,怎么可能找姑娘,你们别瞎说了。” 付红云嘟囔道:“那也可以赊账嘛,再说了,聂子元这皮相,怕是很多姑娘倒贴都愿意呢。”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扭头一看,竟然是“杜焕义”盯着他。 “杜焕义,别生气,你魅力比聂子元大多了,不然‘百花醉’为何昨夜选你,不选他?” 下一刻被聂子元捂住嘴。 “说这么多话,累了,歇歇。”聂子元死死扣住付红云,转向英慈,恢复平日的笑容,“你别胡思乱想,我不会乱来,快把银子给张书生过目。” 乱来? 他是在安慰她么? 不对,她与他有什么关系?要他做什么了?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英慈气鼓鼓地转过头,不看聂子元,大步走到张书生面前,将罐子一抖,听着里面碎银摇晃,发出的哗哗声,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比聂子元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听多了。 “我们号房五人,来时带银子五十两,现在共有银子五十二两。” 她得意洋洋地说完,却见那些憔悴的学子在边上捂嘴偷笑,不悦地皱眉:“干嘛,你们嫉妒呀?” “不好意思,杜焕义,我们寝舍有一百两银子,对你们的五十两银子,不嫉妒也不羡慕,而是深表同情。” 郑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到张书生手中。 “怎么可能!”英慈明明看到他和一个姑娘喝酒斗诗,还点了当下最流行的小曲,磕了琥珀核桃和盐瓜子,吃了煎肉、党参鸡、炖乳鸽。 付红云恍然大悟,指着那张银票叫道:“我知道了,他们花的银子全是记账,然后还跟姑娘们多借了五十两银子,估计是允诺她们,日后双倍奉还。” “三倍。”郑石谦虚地纠正。 另外几个寝舍的学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人亮出一箱银子,一人打开箱子,显摆里面那些耀眼的珠宝首饰。 “我们寝舍,共计七十两银子。” “价值八十二两银子。” 褚奇峰急得跳脚:“你们也太无耻了,张教习,这也算吗!” 张书生咳了两声,虚弱地掩住嘴:“不违规。” 英慈差点磨碎后槽牙,怎么也想不到有这种玩法—— 她为了拯救明月坊,绞尽脑汁搞银子,但没想到对真正的纨绔来说,几十两银子,来得如此不值一提—— 他们虽然脑子空空,但看多了爹娘做买卖,知道有样学样。 她熟悉的却只有瓷器。 若是比赛挣银子,这些纨绔认真起来,怕是真能致她于死地。 英慈沉默片刻,转向聂子元:“你早就知道可以这样?” 聂子元盯着她,目光微敛:“你并没问我有什么法子,一进百凤楼,就让大家配合你不是么。” 褚奇峰震惊之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家同一寝舍,不管你与杜焕义有什么爱恨情仇,都应该以大局为重,怎么可以牺牲所有人成全自己的私欲呢?现在好了,我们寝舍输了,你真的开心么?亏大家那样信任你!”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眼尾猩红,扣着聂子元衣领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关节泛白。 若换作往常,英慈也与褚奇峰一样,恼羞成怒质问聂子元去了,但这次,她除了挫败,还生出些许敬畏。 聂子元说的没错。 在某些事情上,她见识比其他学子浅,就算用尽力气琢磨出来的点子,恐怕还不如人家用脚趾头想的。 是她太轻敌。 于是伸出手,挡住两人。 “是我考虑不周,愿赌服输,不过考评不只是这一项,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因为剩下几项考评依然在镇上举行,张书生便没有带学子们回明德书院,而是包下一家客栈供大家歇息。 号房充裕,两人一间。 褚奇峰面色凝重。 怎么办? 对“杜焕义”的心思那么龌龊,绝对不能被发现啊。 不可以和她单独相处。 可是为什么胳膊自行搂住她的肩?嘴不听使唤地勾到耳后?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 “我与杜焕义一间房!” 聂子元不假思索将他的手隔开:“我们寝舍一共五人,两人一间,会有一人落单,与其他寝舍的人同住。公平起见,抓阄决定。” 付红云比普通男子,不,女子都来得娇贵,每日入睡、起床,得用采集的花露按摩穴位,估计只有寝舍的人受得了,自然不想与其他人凑一起,立马点头同意:“聂子元说的是,抓阄挺好。” 邬陵瞅了瞅英慈,又瞄了眼聂子元,四平八稳的眼神里,闪过看八卦故事的玩味:“附议。” 聂子元便当场撕了五张纸条,写了两个“一”、两个“二”,合着一张空白的,捏成五个团,让大家依照年龄大小抓阄。 英慈年龄最小,先抓,展开便是个“一”,侧过脸一看,聂子元手里也是“一”。 “走,今夜请多指教。” 聂子元不由分说拽过她的胳膊,拖进天字一号房。 关了门,他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和“百花醉”似的,大步将她逼退到床榻边。 接着凶狠地将她推倒,脸几乎提着她的脸,薄唇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戾气深重。 “昨夜你与‘百花醉’做了 什么?是碰了他这里,还是这里?竟然对我的人出手,你信不信我这就从你身上,讨回债!” 不要啊! 想象中的画面让英慈差点没惊叫出声,回神之后,手心竟然冒出汗水,只能不停默念:别是聂子元,千万别是聂子元,谁都可以。 她瞪大眼睛,仔细观察聂子元手心的五个纸团。 可是怎么看,也分辨不出那张无字的纸,只能硬着头皮,随便选了一个。 小心展开,只见上面用黑色墨汁,写了个与想象中一样的“一”字,醒目得过分…… 第46章 没有最只有更 英慈不安地转向聂子元,却见他双眉微蹙,大手捏着字条,纤长的指骨挡住纸团里的字迹,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正要凑近一点,却听到褚奇峰声音微颤:“我也是‘一’”。 她倒是松了口气,褚奇峰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难道自己与“杜焕义”是天生的缘分,怎么都躲不掉么? 那自己是否可以…… 有些杂书也提到两个男人其实可以……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而且他可是在她面前壮志凌云地说过,进入国子监以前绝对不考虑男女之情,哦,好,现在的确不是男女之情,可是…… 不对,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定是疯了。 褚奇峰使劲儿拍打脑袋,晕晕乎乎跟着英慈进入天字一号房,直到听对方奇怪地问“你昨夜不累么,不脱了外衫休息”,才清醒过来。 脸顿时变得通红,拼命甩手道:“托你的福,我昨夜睡的很好,你放心休息,我绝对不会偷看。没错,男人有什么可看的?” 英慈不明所以:“啊?” 褚奇峰慌忙捂住嘴,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是说绝不会打扰。” 英慈只觉得刚才跟“百花醉”那种聪明人打交道,心累透了,也懒得计较褚奇峰说的什么乱七八糟话,打着呵欠就躺下睡了。 褚奇峰见她脸颊白里透红,仿佛剔透的玉石,眼珠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慢慢转动,睫毛如同鸦羽随之轻颤,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刮到,奇痒难耐。 接着又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撞了,发痛发闷,忍不住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打量起她的睡颜。 视线不自觉落到她的唇上。 明明醒着的时候,它那样嚣张跋扈,睡了却安静得过分,像是他见过的最漂亮最鲜嫩的樱桃,不知道咬一口,会是什么滋味。 不对,这想法太危险了! 褚奇峰使劲儿摇了摇头,咬破自己的嘴唇,借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儿找回神志,但还是伸出手指,想触碰她的脸,确定那皮肤是否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她的皮肤,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聂子元摇着山扇,带着寝舍里的其他几个,微笑着进来。 目光触及慌乱站起的褚奇峰,闪过一丝不悦,接着落在睡着的英慈脸上。 “杜焕义,你还有时间睡觉,接下来的几项测试,你不打算群策群力、积极准备对策,还是要一意孤行、胡乱应付么?” 英慈被吵醒,迷迷糊糊坐起。 纵然睡意朦胧,却不认输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谁说的,我本来准备过两个时辰找你们,既然你们主动提出,那现在就开始讨论。” 她揉了揉眼,从房里找出一张纸在桌子上铺开,又拿了毛笔,沾好墨水,递给邬陵,让他做记录:“大家以为书院接下来要考评什么内容?” 付红云想了想:“书院不是说要纠正我们的纨绔习性,少花银子么,首先得对诱惑不为所动,张书生带我们逛‘百凤楼’,是让我们不为女色所动。第二项,我猜便是让我们不为美食所动,大概会饿我们三四五六天,而后再给我们食物,谁不吃谁就获胜。” 褚奇峰觉得不可能:“我们书院是修心不是修仙,饭菜虽然寡淡,但也不至于不给吃。” “那便是不为美衣所动了。教习搜罗天下最柔软的绸缎……” 邬陵似乎看不下去他们这样胡说八道了,打断两人道:“考评内容我不知道,但已经打探到,第二项的考评地点在三闾庙附近。” 三闾庙依靠昌江,通往南直隶,许多瓷器及其原料在此集散,甚至扬帆至外洋。 附近逐渐形成热闹镇集。 鲜货行、粮行、棉花行、药铺、米铺、酒楼……一应俱全。 南来北往的其他好东西、稀罕物,也都被运过去叫卖。 商贾吆喝比公鸡鸣啼还早,天幕落下后,还有被鲜红灯笼照亮的鬼市。 褚奇峰仿佛被雷劈中,双眼呆滞,接着抱住头蹲下身,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墨宝斋老铺子便在那里。我是不可能通过考评了,见了那些漂亮玩意就忍不住买买买,你们明日干脆把我绑在客栈好了。” 说罢颤颤巍巍伸出手脚,示意舍友们不必客气。 那样子看起来可怜又可笑。 邬陵摇头:“书院规定,考评必须每人都参与,我们若是绑了你,就是违反规定。” “那这样如何?我把银子放你手里,到时候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给我。”褚奇峰想了个主意,拉住英慈,但马上又否定,狠狠敲自己额头,“不行,我还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你推开,把银子强行抢回来,或者随便找个同窗借钱。” 英慈失笑:“有那么夸张?要么带个面纱,耳朵里塞了布条出去,看不清也听不到不就没事了?”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只要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别说布条、面纱,就连我兄长把我腿敲断,我都能爬进店里。”褚奇峰苦恼得快哭了,“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付红云深以为然地点头:“我若在路上看到有人穿着我喜欢的漂亮衣衫也忍不住,绝对会追上那人用高价买下,买不了,也会扒下来画个样子,回头吩咐人照着做一件料子更好、工艺更精的。” 英慈无语。 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做出的瓷已极像爹亲手所做,但总差那么一点意思,所以琢磨着从哪个环节突破。 每天坐在一堆瓷器中间,比较来比较去。 这只瓷罐用杓子盛釉从周围溜挂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肉眼可见有点不均。 那只碗烧制稍久,有难以发现的裂纹…… 始终没有满意的。 二姐听娘的话给她送饭,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英慈吃掉,一摸碗,底子都凉透了,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她身材消瘦,力气倒是挺大。 英慈差点没被甩到地上,脸顿时就肿起来,傻愣愣地开口:“二姐,怎么了?” “你把自己饿这么瘦,做死呢?”二姐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我看你痴了,不吃饭,惦记着吃泥巴呢。” 英慈赶忙伸手挡住她,一个劲儿喊冤:“你看话本子的时候不也老一个人呆着么?” 二姐冷哼:“那可不一样,娘喊吃饭的时候,我能一人吃两碗。” 英慈赶紧抱住二姐的胳膊,使劲儿把她往外推:“你别管我,这会儿很关键,我想通了,手艺就能超过爹。” 哪知二姐出去了,过了会儿,又重新添了热乎的饭菜过来,还不管不顾,用勺子舀了,往她嘴里塞:“等你想通,说不定还饿死了呢。” “爹说过希望你超过他么?他只是让你此生健康平安快乐。他还说过万事有个度,若是钻进去出不来,总是精益求精,那就是着了相、生了病,你怎么不记得了?” “喂,把我生龙活虎的妹子还来,我不要这个傻乎乎的病人。” 英慈当时自然是听不进去,但二姐也没放弃,连续给她喂了三天饭,又砸了堆微瑕的瓶瓶罐罐…… 她总算明白。 生亦有涯,适度为宝,过犹不及。 最好的不子,最好的釉,最好的雕工,最好的画,最好的坯车,最好的修坯刀,最好的窑…… 她都想要。 用来出最好的瓷。 但世上万物多彩多样,哪有“最”这一说,只有无休无止的“更”。 她以为自己努力便能抓到心头之“最”,其实不过堕入了“更”字陷阱。 缺非物乏,是人心空。 思及此,便能理解几个纨绔看到心头好物,那见之便买、却总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感受了。 她抬头扬起个笑容,信心满满地保证:“你们这样痴狂,就是病了。好在我有治的法子,褚奇峰,今日之内,我会让你戒掉对墨宝斋的执念。” 第47章 白忙活 英慈说动就动,叫邬陵拿出纸,画了一些笔墨纸砚,然后用剪刀剪下,做成纸样,而后在上面写满“墨宝斋”的字样,别说,她做瓷器时画过不少图,模仿能力极强,字竟然有八分相似。 连老主顾褚奇峰都辨不出真伪。 英慈将那些纸样放到桌子上,排好,命令褚奇峰道:“试着将这些想象成墨宝斋的货。” 褚奇峰乖乖地点头,瞪大眼睛开始想象。 天字一号房成了莫宝斋大堂,床褥被子都变成散发着特殊香气的笔墨纸砚,“杜焕义”就是卖货伙计。 可瞅着她的脸就止不住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才收敛心神:“有个七八分感觉了,要做什么就开始。” 英慈便走到付红云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而后回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只纸做的砚台道。 “这是我们墨宝斋今秋新出的砚台,主体用长白山上出产的长白千年寒玉打造,砚台外侧镶嵌有九九八十一颗南海珍珠。” “每一颗都是十四岁的美丽海女亲手采摘,珍珠下方用金箔圈出波浪,波浪上是当代名匠用指甲,一指甲一指甲雕刻出的千古佳句——《静夜思》,他刻到后来,心力憔悴,吐血身亡了……此物成为绝唱。” “光制作材料就耗费了一百两银子,世上仅此一份,只属于最尊贵的客人。诸位公子,若是你们喜欢赶紧购买,谁能在一炷香内付清全额,可以额外获得一块南洋黑墨,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买不到了。” “拥有它,你提笔蘸墨,便如文曲星下凡,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因为对墨宝不熟悉,她的描述乱七八糟。 聂子元起初只觉得好笑,但听到后来,多少有些佩服了。 她倒是会把握重点,突出物品的“稀有珍贵”,叫人忍不住心动。 付红云坐在圈椅上,配合地拍了下扶手:“多少银子,你报个数,我要了。” 褚奇峰瞅着那纸做的砚台,在眼里渐渐模糊,真的变成玉做的珍品,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也跟着叫:“给……” 猛然想起英慈是在帮他克服对墨宝斋那些墨宝的狂热,于是用力掐了人中,涌到嘴边的话变成:“给付红云。” “好。”英慈朝他投去“孺子可教”的肯定目光,将砚台纸样给了付红云,又拿起笔的纸样,继续吹个天花乱坠…… 将那些纸样券卖光,褚奇峰已经满头大汗,咬着牙抓紧椅子扶手,硬是没有买任何一样。 “做的好,”英慈找了颗客栈送的杏子,扔到褚奇峰嘴里,“这是奖赏。” 她冲他笑了,她给他吃的也! 褚奇峰激动地打了个激灵,压根没尝出杏子是什么味道,就囫囵吞了下去,差点没噎死。 聂子元伸出手,对着他的背狠拍了几下,英慈手忙脚乱去端水,哪知道水送到褚奇峰嘴边,又让他紧张地呛了好几口。 英慈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赶紧离褚奇峰远些,让付红云代为照顾。 付红云奇怪道:“杜焕义,你确定我们今日做这些练习有效?” 以前二姐用纸做成不子的模样,让她想象成那是最好的白土行出的好料子,逼迫她哭着撕掉,是有效的,对褚奇峰来说,应该也有效。 英慈没有回答付红云,而是叮嘱褚奇峰:“明日你从街上路过,若是看到墨宝斋的东西,就将它们想象成纸样,反复回忆你今天的做法,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克服贪念。” 褚奇峰顺了几口茶水下去,终于呼吸如常,对着英慈感激一笑:“杜焕义,劳烦你为我操心了,有你的支持,我再难的事情都可以做到。” 聂子元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揉着眉心,低头轻笑出声:“她不过是为她自己操心,什么时候和你扯上关系了。” 褚奇峰红着脸正要反驳,就见聂子元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毛笔,笔杆是通体绿色的竹子,笔尖的狼毫根根分明,透着柔光。 褚奇峰的目光顿时被它夺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竟然与偶尔被“杜焕义”惊艳的感觉有几分相似,一阵风似地走到聂子元面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如果我没看错,这支笔,笔型为黄庭坚所钟爱的散卓。笔管采用生长于洞庭湖畔的湘妃竹,看这竹节光泽和纹路,应该是今年春天,雨水充沛,滋润出的头几节。” “至于狼毫,则是正宗的东北黄鼠狼狼崽尾毛,软中参硬,硬中带软,恰合人意,极为适用。一个字,绝。” “虽然笔杆上没有刻‘墨宝斋’几个字,但笔斗和笔冠上都借竹子疤痕,用更深的颜色描出小小的墨点,而挂绳是五色金丝线,这些都是墨宝斋的暗记。” “它不但是墨宝斋出品,而且是极品啊,聂子元,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愿不愿意卖?不管多少银子,我都可以……” 他心绪澎湃地说了好久,却没有听到聂子元回答。 褚奇峰声音越来越低,左右环顾,才发现舍友们都怔怔地看着他,英慈更是无奈地捂着眼睛。 “对不起。”褚奇峰咬住嘴唇,羞愧地转身,走出天字一号房。 英慈见状慌忙追出去。 找了半天,才在客栈柴房里看到他。 高大的男子蹲在铺了草的角落,双手抱紧膝盖,脑袋埋在两腿之间。 柴垛形成的阴影之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听到英慈叫他,褚奇峰伸手挡住脸。 “别过来,这会儿我心情不好,脸难看得要命。” 这些纨绔都要面子得很呢。 英慈将柴房门关上,隔开外面那些忙忙碌碌的小厮,背对他坐下。 “我们这样说话可以么?” 褚奇峰用蚊子般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没救了?” 英慈着急了,忍着没回头看他:“我们这才做一项训练,不是已经有了进步吗?你就这样认输?” 褚奇峰摇头叹息:“我这执念都深入骨髓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办法了,倒是你,为何没有执念?” 英慈想也不想就回答:“只要是人,谁没有执念?不然我来明德书院做什么,天天念书跟上坟似的。” 哪知道褚奇峰听了这话,情绪更为低落,像是被付红云附体一样,差点没嘤嘤嘤了:“你见了我也不开心么,兄长说得果然没错,我一无是处。” 第48章 “同”房 英慈激动地嚷嚷:“你哥怎么能这么说?到底是不是亲兄弟?就算他貌比潘安、才高八斗,也不能这样打击别人呀。” 二姐虽然私下对她嗤之以鼻,连一颗花生米都要和她抢,但在外人面前,正儿八经说起她,可是会两眼放光,提一堆优点呢。 比如性格直率,有责任心,力气很大,长得不错,制瓷厉害,吵架无敌…… 她有样学样,将右手高高举起,让褚奇峰看清,而后竖起一根根手指,鼓励他道:“你在书院学习数一数二;看到我有困难就出手相助;搜集了不少好字好画……” 褚奇峰见她认真地夸奖自己,眉头逐渐舒展开,嘴角也慢慢勾起笑容。 “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只要有人自称书法家,或者画家,说自己怀才不遇,我就忍不住买他们的字画,留他们在别院常住。爹娘给我的银子,都花在这上头了。我爹气得骂我败家子,差点没把我屁……” 他本来想说“屁股”,但瞄到英慈那秀气的背影,就觉得自己粗俗了,改口道:“皮实的腿打断,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就像是看到墨宝斋的墨宝一样……” “怪不得兄长也嫌弃我,将我送到明德书院,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秉公任直,不到二十就中了状元,怎么会有我这种游手好闲、胸无斗墨的胞弟?”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瑞兽纹白色菱形玉佩,反复摩挲。 “这是兄长送我的,让我随身携带,告诫自己君子当如玉、温润而泽,但我每每看到它,只觉得自己是家族之耻。” 谈话间褚奇峰不知不觉朝英慈靠近。 惊觉碰到她的肩膀,他呼吸陡然变得粘稠,手心不自觉出汗,怔怔地握紧玉佩。 英慈却不自觉往边上挪开。 她知道褚奇峰并非真的讨厌这块玉佩,或是对兄长不满,否则也不会在书院让学子们上交随身物件的时候,偷偷将玉佩藏在身上了。 但褚奇峰那溺水之人寻求救命稻草的语气和眼神,让她不知所措。 见地上有两块泥巴,想来是伙计担柴时鞋底带的,她茅塞顿开—— 罢了,罢了,她在水中拉过他一把,或许在岸上,也能稍微帮帮忙。 于是不嫌脏地将两团小泥渣捡起,对褚奇峰说明道。 “你何必和兄长比较呢,人就像是泥,五花八门、各有其用,你看这块泥巴,粘性强,更适合做造像的衔接处,这块硬度高,做瓦罐好些……” “而且瓷器烧制作时,有的坯子要放在窑内前面,有的要放后面,还有放上面、下面、左面、右面的。” “若是你没成型呢,或许是放的位置不对,也或许是时间没到。说不定等你进了国子监,做官,编撰大典,看多了字画、墨宝,心中那股占有美物的欲念,就会消失不见了。” 英慈自觉不会安慰人,她最熟悉的只有瓷器,于是结合过去娓娓道来,嘴角掠起,渐渐抹去褚奇峰心头阴霾—— 或许自己来书院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杜焕义”。 他激动地将她一把抱住。 “谢谢你,杜焕义。有你在我身边,我或许任何事情都能做到。” 然而下一刻,就感觉胳膊传来剧痛,低头一看,是“杜焕义”用指甲掐他。 “杜焕义?” 英慈毕竟是女子,哪里受得了男子如此贴近自己,用力推开他,掷地有声道:“光说不行,我有个法子,今天可以让他好好练练。” “ 你若想到‘墨宝斋’,就深呼吸,忘了它,若还是忘不掉,就说出来,我狠着劲儿掐你一次。如此几轮下来,你一听到‘墨宝斋’就觉得痛,定然不想再买什么。” 英慈提到“掐”,兴奋地笑,手隔空一抓。 褚奇峰光是看,都止不住头皮发麻,呲牙咧嘴:“此法甚好,往后每想到‘墨宝斋’的好,就会变成‘杜焕义’的坏。” “你又提到‘墨宝斋’了。”英慈眼里闪过一抹阴险的颜色,朝褚奇峰伸出手,作势要拧他的胳膊。 褚奇峰惊惧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朝柴房外跑去。 “两次。” “等等,‘墨宝斋’三个字拆开说也不可以么?” “三次。” 两人回到天字一号房,只见邬陵懒懒散散,半靠在椅子上写着什么。 英慈奇怪:“其他人呢?不讨论应对明日测验的法子了么?” 邬陵抬起眼眸瞄了眼褚奇峰脖子上的一处青痕:“子元兄和红云兄找你们去了,奇峰兄你的脖子……” “这里么?”褚奇峰伸手摸了摸,苦着脸道,“还不是杜焕义……” “她咬你了?” “噗……你以为他脖子好吃么?”英慈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邬陵这人到 底在做什么,明明知道她是女子,竟然说这样离谱的话?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骂邬陵,就见聂子元沉着脸进来。 他用扇子将她隔开,径自走到床边坐下,笑得像是要吃人:“大家都担心地到处寻人,你们倒是有闲情雅致,不知躲在哪里打情骂俏。” 褚奇峰被戳中心事,脸色通红,一时半会儿忘了解释。 付红云不明所以地提醒:“聂子元,你这词用得不对,‘打情骂俏’形容男女情投意合,杜焕义和褚奇峰都是男人,只能说‘狼狈为奸’。” 聂子元听到“奸”这个字,皮笑肉不笑都不会了,一个劲儿地摇扇子,仿佛此时是三伏天:“狗狼!狗狈!杜焕义,你不向我们道歉么?” 英慈见聂子元阴阳怪气,想着他大概是为刚刚出去没找到人而生气,不过既然他不开心,她就隐隐开心。 “某人拿着大家辛苦挣的银子,去讨好百凤楼的花魁,没向大家道歉,倒是我帮舍友应付考评,要向大家道歉?聂大公子,明日,你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末了,走到他跟前,一把抢过他的扇子,挡住嘴唇,用只有两人听到的话道。 “有些话我早就想说,我表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瓷娃娃,不是香囊,不是盾……你别因为她可爱,便想占为己有,又拿悬殊的家世去拿捏她。你聂家能成为首富,想来格局不至于此。” 聂子元皱着眉,咄咄逼人道:“你怎知道,我只是想拿捏她?” 英慈想起进书院之后,与聂子元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的确帮了她不少,不是坏人,可不知为何,最近老是给她压迫感。 嘴角带着戏谑的味道。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只在捉弄凡人。 委屈不禁涌上心头:“你不是都想拿捏我么,更何况我表妹。” 聂子元愣了好会儿,噗嗤一声,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原来你这样想我……也好……本该如此……” 褚奇峰见聂子元表情奇怪,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要道歉,也是我道歉,是我按捺不住贪婪,杜焕义掐我,是在帮我,聂子元,你别怪她。” 付红云不知这几人在闹什么,只觉得房间里有剑拔弩张的意味,便和了一把稀泥:“大家不远千里前来相聚,同吃同住同睡,舍友情谊甚至胜过手足,有什么过不去的。聂子元当然知道凡事以大局为重。” 聂子元夺回英慈手里的扇子,瞅了眼褚奇峰脖子上的掐痕,眼里又略过一丝不悦,不过还是借驴下坡。 “付红云说的是,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不过,为了防止你们两人又惹出什么乱子,惹得我无头苍蝇似的乱找,褚奇峰,你与我换一间号房。” 第49章 试试我,比他脖子好吃 好在她想象中的事并未发生,聂子元住进来,没提“百花醉”,只是慢条斯理地褪下外衫,梗着脖子,按了按上面那道筋。 “杜焕义,我昨夜似乎在空房里,睡落枕了,你帮我捏捏。” 他是在向她解释,百凤楼那夜,他没有找姑娘么? 英慈胸口堵着的那口气顿时消了大半,想要讽刺两句,就见对方坦露出身子,顿时呆了。 他穿衣清瘦,脱了,却显精壮。 肌理不同于常年在瓷坊里干活的伙计的厚重。 仿佛汲取了瓷将水与土完美融合的特性,每根线条都展示着文雅与力量的平衡。 她见过的光膀子男人不少,可窥到他的身子,就有做错事般的窘迫,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英慈扭过头,伸手做扇子,在脸旁扇了扇:“你要么多扭扭脖子,要么不管,它自己就会好。” 哪知聂子元忽然走到她跟前,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怎么,看起来不好吃,连帮忙按一下都不行?” 这人竟然听到她与邬陵之间的对白,还阴阳她和褚奇峰? “有你这么不会说话的么?要不我如你所愿,给你来个素坯添花。” 想象中她立即伸出双手,毫不留情地在他脖子上挠出鸡缸杯上的图案,现实中被他抓住手腕,竟然紧张到手脚都不能动弹。 聂子元和褚奇峰究竟哪里不同? 为什么能轻松对褚奇峰做的事,不能对聂子元做? 好一会儿,她才收敛心神,费劲儿地将他推开。 “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手腕都要被你掰断了。” 聂子元眼里浮出担心之色,朝她靠近:“我看看。” “停停停,别靠近我,我没‘百花醉’那样好脾气。男男授受不亲。” 聂子元从鼻孔里哼出声:“‘百花醉’脾气好,我脾气不好?” 聂子元怎么了? 她说一句,他驳十句。 倒也不是说不过他,就是觉得有点累。 “你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了?难道是耳朵堵住了么,哦,真堵了呀,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宜睡觉,不可辜负呀。” 英慈破天荒地没有回怼,胡乱敷衍了两句,跑到自己那张床上躺下,扯了床单蒙在头上,接着刚才继续睡。 不过她进入明德书院,自觉是小羊混进狼群,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睡眠变得清浅。 刚刚被聂子元、褚奇峰闹了,这会儿虽然躺在床上,也没心思合眼。 等到屋子里没了动静,英慈掀开被子,见对方在屋子西侧那张床上睡了,这才放下戒备,准备小憩。 可没多会儿就想起和“百花醉”的交易。 她无奈地睁开眼,念着虽然第一项测试输了,但承诺他人的事必须做到,便悄悄起身。 下楼到大堂找伙计要了纸笔,给二姐写了一封信,和“百花醉”交给她的观音画像,放在一起。 又出门找了个孩子,花了几文钱,吩咐他送到二姐手中…… 做完这些,仔细回想,没其他重要事了。 至于明日的测试,再怎么担心也没用,只能回房躺下。 她这次倒是没多久就睡着了,却没发现,躺在西侧的聂子元慢慢睁开眼…… 到了第二天早晨,英慈被瘙痒憋醒。 “跳蚤吗?这么贵的客栈床铺竟然不干净,得找他们赔偿。”她兴奋不已,鲤鱼打挺跳到地上,一溜烟跑到大堂。 刚想找店小二理论,却见其他学子也在,一个个不是挠脖子,就是抠咯吱窝,丑态百出。 冯睿智正苦着脸抠脚,瞅到她,慌忙转身,假装潇洒地拍了拍裤腿:“瞧你们个个跟猴子似的,上窜下跳,简直有辱我们明德书院名声。” 丁无期提醒:“老大你不说,没人知道我们是明德书院的学子。” 冯睿智习惯性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就你话多。” 接着大摇大摆走到英慈跟前:“杜焕义,难道你的床也有问题?要换号房么?” 英慈无语,赶紧绕过他,去和舍友会合。 褚奇峰怕她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急忙缩到付红云身后。 付红云正对小二嘤嘤嘤,小二满头大汗地解释:“一定是误会,我们客栈是镇上最好的,不会出如此纰漏。” 其他学子不依不饶。 “叫你们老板出来!”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从牙缝里随便抠一丝肉就能买下这客栈,你们还敢怠慢!” “信不信把你们招牌砸了!” 这时有女子的清脆声音自楼上传来。“你们要砸谁的招牌呢?” 英慈抬头望向木梯,视线与许大夫撞个正着,只见她笑容天真浪漫,犹如二八少女。 不少学子见了她都目光涣散,丁无期更是痴痴呆呆地笑,哈喇子都差点点流地上了。 “许大夫,你怎么来了?” “洛神一般的大夫。” 许大夫笑盈盈地掠起耳边一缕发丝:“别为难店家了,昨夜是我往大家门内吹了颠散,若是没有解药,十二个时辰内,大家会痒到七窍流血。” 学子们脸上却丝毫没有愤怒的表情,反而理所当然地点头。 “原来如此,有劳大夫了。” “我本就该洗澡了,刚好刚好。” 英慈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她早就听说有学子为了见许大夫一面,故意装病,结果被许大夫忽悠去当药罐子,替她试炼药品,没想到有这么多同窗喜欢她。 许大夫自然也知道这点,展开更加无邪的笑,冲下方扬起衣袖:“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我再送你们点东西好了。” 客栈大堂内顿时被散发着鱼腥草味道的黄尘铺满。 英慈只觉得浑身更痒,之前只是皮肉不舒服,现在却像是有千百条虫子,钻进骨头里吸髓喝血般,连站着都有些吃力了。 其他学子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丁无期都嗷嗷叫着在地上打起了滚。 “这毒洗澡洗不掉,诸位可出门往左拐,去丝桂堂找郎中买解药。” “好了,第二项考评开始,和第一项一样,到今日酉时为止,哪个寝舍留下的银子最多,哪个寝舍便获胜。” 学子们闻言,挠着身子,争先恐后出了客栈,冲进丝桂堂。 英慈生怕药被抢完,替舍友们一马当先,跑在前头,然而脚还没跨进大门,就见柜台上方挂着一张纸牌,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癫散解药,十一两银子一份”。 好么。 这项考评是专门挑来让她倾家荡产、退出书院的? 第50章 在斗狠耍赖方面有点技巧 许大夫也太黑了? 什么丝桂堂,应该改名为死贵堂。 山长到底是要教育学子勤俭节约,还是把大家当冤大头? 那可是十两银子呢! 可以在白土巷能买多少不子? 他们明月坊要做多少瓷器,还要保证件件都能卖高价,才能挣到这么多? 想到每挠下身子,就是省一点解药钱,可以少挑几十上百斤土,英慈那挠咯吱窝的手,就加重了力道,觉得这瘙痒,不是那么不能忍了。 可光忍,有什么用? 在上一项考评中,她强忍着不吃那些甜点,不要命地做美颜泥,甚至拉下老脸让室友们施展美男计。 自以为不光守住银子,还小挣一笔,定然是这项考评中的翘楚。 哪知其他寝舍的学子,不但吃好喝好睡好玩好,还从姑娘们手中借来银子,以钱生钱,杀她个目瞪口呆。 这次,她绝对不能按照常规思维,老老实实完成考评,而是要思考它背后的目的…… 不光抗拒诱惑,省钱,做到“守”,还要找到商机,谋时而“攻”。 英慈灵光一闪,叫舍友们紧跟其后,快步踏进丝桂堂大堂。 五人合力,把其他寝舍的人推到外面,随后“哐当”拴上大门。 大胖子掌柜正在称甘草,被那动静吓到,以为遇到劫匪,慌忙将双手捂在胸前。 甘草掉落在柜面上,腾起一大把灰,淡淡的香气,立即飞到空中。 “你们想做什么?” 英慈拽着付红云的袖子,将他推到掌柜面前:“掌柜你别慌,仔细看看,认识他么?” 掌柜倒是个有见识的,只是认真瞅了一眼,就摆出个弥勒佛似的笑脸:“这位像是江陵付家小公子。” “没错。”英慈又将聂子元将聂子元推到掌柜的面前,“这人呢?” 掌柜仔细打量一番,绿豆小眼猛然瞪大:“开什么玩笑,景德镇还有不认识聂子元聂少爷的么?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洒脱俊朗……” “认识就好。”英慈打断他的话,狐假虎威道,“我们现在将这里所有解药买下,改日加倍将解药钱给给你。给你六百两银子如何?” 付红云愣住:“还能这样啊?” 聂子元不由得对英慈刮目相看:“你倒是学得快,慷他人之慨。” 英慈厚着脸皮,扯出个笑容:“各位花出去的银子,我会想办法补偿,若是偿还不了,往后大家平日用的锅碗瓢盆、婚娶丧葬用的器皿,明月坊都包了。” 这话好耳熟。 她不是对自己说过么,当时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她逢人便说。 敢情不是他的特殊待遇,是人人有份呢。 聂子元止不住酸溜溜地嘲讽:“你倒是不拿表妹当外人,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英慈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从小一起长大,就不太分你我。” 褚奇峰也不开心了:“男女有别,即便青梅竹马,也不能过于亲密。你表妹始终要嫁给他人。” 付红云奇了怪了:“褚奇峰你不是对杜焕义表妹没兴趣么,管杜焕义做什么,难不成你对杜焕义感兴趣?” 褚奇峰张大嘴,紧张地看向英慈:“你,你瞎说什么……” 大实话。 英慈一脸懵懂。 聂子元冷笑一声,懒得再看两人,扭头使劲儿扇他的扇子,仿佛耳边萦绕着苍蝇,要将其赶走。 药铺内瞬间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邬陵拿着笔沙沙沙写着什么,对比之下,外面的敲门声和叫骂,显得尤为刺耳。 掌柜的伸出萝卜般的手指,算了算,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颇为勉强的笑:“这位公子说的是笔好生意,只是小的没法子答应,毕竟我们丝桂堂有规定,每位病人只能抓自己所需的药物,不然会乱了市价。” 糟老胖子坏的很,哪家药铺规定病人必须亲自上门抓药? 不都是替人抓药的吗? 还讲什么分量限定…… 英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许大夫或者书院,和他们私下做了约定。 她也不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那五十两银子,将药方给我。” 褚奇峰不解,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杜焕义,难道你是要用药方做解药卖给同窗?可是,一来这挡了掌柜发财的路,他肯定不会答应。二来明德书院的学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遇上什么事儿,哪里熬得住?不可能等到我们做出解药。” 英慈却跟没听到似的,眼睛直瞪瞪看着掌柜:“掌柜的,你卖还是不卖。” 掌柜听到外面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仿佛看到一大波银子涌到跟前,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卖。” “好。”英慈不假思索,走到聂子元身边,耳语了一番,猛然倒在地上。 聂子元非但没扶她,反倒无奈地叹口气,走到门口,拉下门栓,敞开药铺大门。 其他学子早就等得快冒烟了,挠头的挠头、抠胳膊的抠胳膊、挠脚的挠脚……群魔乱舞,见状疯狂地涌入丝桂堂大堂。 “掌柜的,解药在哪!” “赶紧拿出来,不管多少银子,我都要!” 话音未落,就见英慈像蚯蚓似的滚过来,在他们面前不停地翻滚,发出阵阵呻吟,甚至吐出几口白沫,哆哆嗦嗦地喊“救命”。 “这是怎么回事?” “杜焕义怎么了?付红云也在挠头……他们不是已经吃了解药么?” 掌柜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对那群学子说道:“他们根本没有服用解药啊,跟我们药铺没有任何关系。” 冯睿智一直紧跟着英慈,没想到被她关在门外,早就等急了,哪知道进门却看到英慈躺在地上,心顿时悬到嗓子眼。 “他们进来这么久了,没吃解药,难道在跟你聊天!” 掌柜:不然呢? 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却不敢说,走到英慈跟前,想抓起她的手,掐人中。 眼里透着一股狠劲儿,恨不得把她从地上掐跳起来。 “这位公子估计是天生有什么疾病,他想与我做其他交易,我没同意,便突发疾病……” “住手!不许碰她!”冯睿智大吼一声,冲到英慈跟前,想要将她打横抱起。 第51章 原来只是搭档的关系 聂子元抢先抱起英慈,把她放到躺椅上。 英慈“虚弱”地偏过头,冲掌柜招招手,示意他倒一碗水过来。 掌柜的见其他学子都犹豫地站在原处,不提买解药的事,都快哭了,只能乖乖倒了龙井茶给她:“公子,麻烦你说句公道话。” 英慈抿了一口,揉揉胸口,似乎这才喘上气:“不管展柜的事,是我从小锦衣玉食, 吃了太多肉,痰湿重,所以与许多药物相冲……” 学子们一听面面相觑。 他们哪个不是从小吃香喝辣、无肉不欢? 那就算服用了解药,岂不是也和杜焕义一样? 这下掌柜赌咒发誓都没用了。 英慈偷偷对聂子元使了个眼色,聂子元不禁想起她躲在树上,逼他一起装鬼吓唬冯睿智他娘那日,哑然失笑—— 其实听到掌柜拒绝英慈,他就知道她必有后招。 心想,她在寝舍里与褚奇峰最要好,要找人配合做点什么,多半会选他,因此胸口发闷,余光不自觉紧紧跟着英慈。 瞥见她的视线越过褚奇峰落在自己脸上,嘴角止不住高高翘起,故作淡定地合拢扇子,低了头,配合英慈的身高,倾听她的耳语。 此刻,察觉褚奇峰在离两人不远处,露出小狗般失落的表情,更是心情大好。 扭头对他说道:“去‘百草铺’,那里的药更温和,适宜各种体质,价格也便宜许多。” 其他学子一听纷纷扭头往外冲。 只有冯睿智迟迟没动,一脸担心地看向英慈:“杜焕义,你没……” “他没事,不是还在喘气么?老大,我们快走,不然抢不到药,到时候,若是没有通过许大夫的考评,就麻烦了,就算不被书院惩罚,回到家,被爹娘知道了免不了一顿好打。” 丁无期一来怕冯睿智沉迷男色,二来想在许大夫面前留下好印象,对其他几名舍友眨眼示意,大家拥着被“好打”两字惊到发懵的冯睿智,便跑出丝桂堂。 大堂里顿时只剩英慈寝舍的人,还有冯睿智和丁无期。 掌柜以前是许大夫的对头,受她小师妹的指使,处处与她为敌,后来在天下毒物大赛上被许大夫用癫散,搞得便窜稀便挠腚,成了武林笑话,这才不得已当了她的小厮。 如今被人砸了生意,眼睁睁地看着银子长翅膀飞走,他不知道会被怎样惩罚。 如今只能聊胜于无,与面前这恶魔做交易了,他再次堆起弥勒佛般的笑容,憎恶又讨好地望向英慈:“按照这位公子说的,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就当小的厚着脸皮,高攀贵人。” 前一瞬还有气无力的英慈闻言立即精神抖擞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耽搁了这么久,我也付出不少。二十两银子,不能更多。” “从现在开始,我数十个数,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 “反正许大夫也没下多少毒,我们书院学子的皮娇嫩着,他们真怎么样了,山长还不得让她再多还个十年八年债。” “至于那些学子,受些磨难,痒痒也好,说不定还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呢。” “十,九,八……” 掌柜:!!! 这公子比许大夫更心狠手辣,而且还空手套白狼、只凭一张嘴啊! 聂子元提的百草铺明显也是“百花醉”的产业,墙上挂满了 “百花醉”的画像,经营铺子的是一名年轻姑娘,和福来当铺那名叫红玉的掌柜差不多年纪,名叫黄玉,见这么多公子哥张牙舞爪地冲进来,她先是吓了一跳。 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索要“癫散”解药后,虽然不知道那是何物,但黄玉笑盈盈地吩咐另外几名姑娘,拿出痒痒挠先把他们安抚下来,而后又悄悄派人出门打听—— 酒楼里的姑娘什么没见过,别管客人要什么,先把他们哄好再说。 英慈、聂子元等人拿着方子进入百草铺,看到的便是院子里摆满了大木桶和躺椅,同窗们有的泡在里头,任姑娘搓背,有的躺在椅子上,姑娘捏肩擦脚的景象。 褚奇峰见他们每人都欲仙欲死,止不住用袖子捂住眼:“世风日下。” 付红云则佩服地对英慈竖起大拇指:“杜焕义,你真是料事如神,如今你是要把方子卖给百草铺么?两百两银子也不多?这下我们寝舍稳赢了。” 英慈没急着叫价,她见方子上的几味药都十分常见,担心丝桂堂的掌柜暗中搞鬼,于是回到大堂,让黄玉手掌眼,看看方子里有没有什么猫腻。 黄玉在进入白凤楼之前,跟着一名赤脚郎中做了两年夫妻,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不少治病的手段,哪知道对方被人算计,进了赌坊,输光了,就恩断义绝将她卖掉。 黄玉仔细看了方子,又抓了点药,亲自试了试,确定没问题后,恭恭敬敬问英慈准备卖什么价。 英慈颇为欣赏地冲她笑:“你都看完了方子,还跟我买,是诚信之人,那我也不开高价,负了你,不如姑娘除去这些草药成本,与我分利。” “公子放心,老板告诫过我们多次,做买卖贵在诚信。我们这些人生来下贱,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做正经营生,绝对不敢算计自己的衣食父母。” 黄玉被英慈的笑,弄得满脸通红,却没放下手里的事儿,在算盘上流利地拨了拨,摆出个数字让英慈过目。 “我卖这个价格,跟公子分这么多,合适不合适。” “好,全凭姑娘做主,你和‘百花醉’都很可信。”英慈让那姑娘先做几份解药,解了舍友们身上的毒之后,便在药铺里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乐滋滋地看着其他学子,将银子交给黄玉。 褚奇峰高兴之余,不免挫败,靠到英慈身边道:“杜焕义,为什么让聂子元陪你演戏,不找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 聂子元扇着扇子,不以为意一笑—— 这小子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么,他在“杜焕义”心中什么都不是。 哪知道英慈正儿八经地回答:“聂子元与我搭档过,他比你会装。” 原来与信任和依赖无关。 聂子元面色一沉,啪嗒合上扇子,起身走出百草堂。 英慈怕他跟上回一样,找个地方乱花银子,赶紧让褚奇峰帮忙盯着百草铺的收入,自己则拿了几两银子,没命地跑出门去追聂子元。 第52章 想吃什么我买 聂子元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杜焕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老是在脑子里浮现。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都会让他做颇多联想。 三闾庙附近的街道狭窄逼仄,坐落着高矮不一的砖石屋铺子。 其间穿插了几处地面石板略略凹陷、碎裂的码头。 一眼便能看到潺潺的河道和盛满货物的木船。 装货卸货的壮汉胳膊上汗渍淋淋。 他的心情便如同水波,伴随喧哗的人声起起伏伏。 娘和阿姐过世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往后就做一道亡魂么? 除了向他不愿称之为爹的那人复仇,什么都不看、不听、不做,不悲不喜,游离于世。 所以不要再管“杜焕义”的任何事。 她离开书院也好,明月坊破落也好…… 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不能傻呵呵地由着她任性胡来了,而是要取而代之,拉拢寝舍的褚奇峰、付红云等人。 毕竟付家经营了二十多家绸庄,与聂家有不少交集,而褚家也不乏官场中人,能掣肘那人的“贵友”。 胡思乱想间,聂子元迷了路。 虽然如今他比普通男子高出半个头,可感觉视线与十三年前没什么区别。 仿佛被娘拉扯着踉跄前行的小孩,眼前都是黑压压的人影,耳边萦绕着天南地北的噪音,永远走不出这繁华地狱。 忽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热腾腾的,裹挟着芝麻、油、红糖和糯米的香醇。 侧过脸,看到一名小伙子拿着一只长木勺,在冒着泡的锅里翻动油糍。 油糍个个长得滚圆,表皮已经变为金色,不知有多香脆可口。 好几个小孩围着那小伙子流哈喇子。 其中有个家里宽裕的,穿着红色滚金边的丝绸衣裳,直接拽了娘的衣角,嗲声嗲气地向她讨要。 聂子元呼吸一滞,蓦然想起十三年前,他也曾这样向娘撒娇。 那时他爹新娶的赵姨娘,构陷娘与下人私通,打死了那个下人,骂他和阿姐是杂种,将他们娘仨一起赶出聂家。 外祖父五年前就病逝,家产不知不觉都成了爹的。 娘身无分文,带着阿姐和他,乞丐似的,在三闾庙晃荡。 见他肚皮一个劲儿地叫唤,眼睛快要贴在街边卖的油糍上,只能硬着心肠将他拉走:“阿元,这个不好吃,忍一忍,回家娘给你做好吃的啊。” 然而小孩哪有那么好忽悠,才看不出娘笑容里的为难,饿极了便嗷嗷叫唤,在地上打滚耍赖。 “我不要其他好吃的,就要这个!娘,我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 路人被他的叫声吸引,认出他们娘三个,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不是聂夫人,元绮么,竟然落到这个地步?” “红颜命薄,长得倾国倾城有什么用,在男人眼里,不如年轻的野女人。” “聂长秋是靠着岳父起来的么,岳父岳母死了,就这样对正房夫人?” “谁让元家没有男丁呢,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被吃绝户?” “嘘,话可不兴这么说,若是被聂长秋听到,当心你吃不着兜着走。” 娘什么时候被这样非议过? 美丽的脸上顿显比饿死更凌厉的窘态。 她慌忙叫阿姐一起,拉起他逃离人群。 哪知被镇上有名的二流子,张二毛笑嘻嘻地伸手拦住去路。 那人仗着有几分家产,曾向娘提亲,被拒绝后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终于等到吃天鹅的机会,高兴得脸上的几个大疙瘩闪闪发光。 他故作友善地摸了摸聂子元的头:“叫我爹,我就买油糍给你。” 聂子元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对方在占娘的便宜,冲他脸上呸了一口:“你才不是我爹。” 张二毛气得想当场发作,但瞅到娘那观音般的脸,便软了,擦去脸上的唾沫道:“小孩子不懂事,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聂家少爷,是下人的野种么?只有我不计较,愿意当你爹,管你吃喝。说,要多少个油糍。” 娘的脸色顿时变成死一般的白,阿姐赶紧扶住她的胳膊,她才摇摇晃晃站住了。 聂子元只觉得热血上涌,咬着牙挥拳冲过去:“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爹和我娘只是吵架了,他很快就会接我们回家!” “你知道个屁,你娘给你爹戴绿帽子,你爹怎可能忍,只有我,元绮……”张二毛转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娘哆嗦着,扇了一巴掌。 聂子元趁机抱住他的腿,小兽般咬上去。 张二毛先是不敢相信地捂住脸,接着又吃痛地将聂子元踹开。 聂子元滚了一地泥,脸还被划出道口子,阿姐和娘赶忙扑过去,护住聂子元。 “好,元绮,你有骨气,我看你拖着这两个崽子,能撑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还不算太老,有几分姿色,不找我这种好人家嫁了,就去青楼卖肉养活他们!” 张二毛指着娘恨恨地骂了几句,分开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还真有个开青楼的老鸨,听闻此言,喜上眉梢,上前劝娘卖了孩子跟她走。 娘毫不犹豫地将老鸨推开,她是秀才之女,打死也做不出丢人的事。 聂子元只能就着娘的骨气当饭,倒是阿姐不知从哪里搞来几文钱,买了两个油糍塞他嘴里。 热呼呼,甜滋滋。 世上似乎再没这样好吃的东西。 只是等他知道那几文钱是怎样来的之后,油糍的味道全部化作绝望的苦。 仿佛吞刀子。 根本无法下咽。 回忆至此,聂子元不自觉退了一步,想要抽身离开,却又被人挤到摊子跟前。 有人从侧面拍了一下。 聂子元慌忙转身抓住那人的手腕,将之扭到身后,却听到英慈轻哼了声。 他松了手。 看到面前人清秀的面孔,思绪才被拉回当下。 英慈歪着嘴甩了甩手,跟卖油糍的小伙子要了四只油糍,用纸包好了递给聂子元。 “吃。” 聂子元看着那东西就犯恶心:“不要。” “咦?你不是站在这里看了好久了?真不吃?”她把东西往他嘴边凑了凑,见他真的一脸嫌恶,便抓起一只油糍塞自己嘴里,含混不清地鼓着腮帮喊“好吃。” 末了转向他:“那你想吃什么,我买。” 聂子元此刻挤不出笑脸,也没心情与她聊天:\"这么慷慨?\" “就你说的慷他人之慨。”英慈在腰间摸了两把,从荷包里摸出块银子,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我们这次评测挣的。” 睫毛扑闪扑闪,眼睛亮得过分。 仿佛从没遭遇过人间的臜腻。 聂子元不悦地走到边上卖簪的铺子,随手拿起一只竹子般青翠的发簪。 “就这个顺眼点。” 那不是翡翠也是什么名贵石头? 英慈眼珠子都瞪大了,屁滚尿流地赶过来,从聂子元手里抢走绿簪子。 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对摊主陪着笑脸放回原处,而后转向聂子元,把他拉到一边训斥道:“忘了教习教导我们勤俭节约了,何况现在考评还未结束。” 聂子元发现自己,上一瞬,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和对英慈的嫉妒中,这一瞬,又为看到她那慌里慌张的模样,柔软了全身的锐气。 该拿她怎么办? 他想方设法躲,她都能撞上来。 第53章 沾了我的气味就是我的 聂子元揉了揉眉:“那你还让我买什么?” “什么都行,但要控制在三两银子之内。不可以不买。这就跟吃饭一样,不吃会饿,等看到食物的时候,恐怕会更控制不住。” 英慈虽然不知道聂子元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此时不快活,于是比平时解释得更为用心和仔细。 “我们书院很多学子,可能就是小时候家境没那么富裕,抠抠索索惯了,有好多想吃的、想玩的、想用的,都没得到,等自己手里有银子了,就控制不住,看到什么都想买买买。” 她家就是个例子。 大姐小时候,先皇朱见深当政。 成化年间,托“瓷圣”石多鱼制作的斗彩鸡缸杯之福,斗彩瓷风靡一时,整个景德镇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爹娘阔气得很。 大姐从小吃妙香斋的糕点,穿的是万丝庄的衣裳,长大后清心寡欲,连嫁个男人都不挑。 二姐的日子就比较凑合,所以她成人之后,天天买话本子,印刷版、手抄版、绘图版……一个不落。 “你说的可是褚奇峰。”可聂子元发现英慈歪理奇多,可是他还爱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褚奇峰学业不如他哥,年少时接触墨宝少,所以现在才对墨宝斋的玩意那般执着?” 英慈一惊。 他怎么知道?褚奇峰只对她一个人说过?她没有对其他人讲啊?难不成夜里呓语,不小心…… 聂子元见她表情瞬息万变,不像在别人面前演戏时那副淡定自信的模样,不禁莞尔。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的是法子知道,与你无关。” 英慈也不再追问了,踮起脚将一只油糍,喂进他嘴里:“先将就一下,填下肚子,再慢慢看想吃什么。” 象征圆满的油糍,随着她划过他嘴唇的指尖,溜进嘴里,味道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苦。 聂子元勉强蹙着眉咽下,坦诚道:“以后别这样了,我实在不喜欢。” 哪有人不喜欢油糍? 难道是聂子元小时候被赶出聂家,与好吃又好看的油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于是扯着他小跑几步,到一个葱饼摊子跟前停下。 “葱饼和油糍不同,咸的,我挺喜欢,你要不要?” 见聂子元没有反对,便买了一张,撕做两半,分给他半张,用小狗讨食般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一口口吃了,又拉着他跑到射箭的铺子前,指着放在奖品区一只绿色陶瓷做的簪子。 “你看这里也有簪子,比刚才那个颜色还亮。” 而后问摊主:“我们想要那支簪子,要射中几次才行?” 摊主是个大度的,大手一挥:“两位小哥这么俊俏,只要你们射中五次,就拿走。” 英慈满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子,趁热打铁,跟摊主讨价还价,说服对方只收了十文钱,而后笑颜如花地从箭桶里拿了十支箭,递给聂子元一支。 “呐,你看这发簪不是便宜多了。” 聂子元眼角抽了一下,接过箭:“压根不是一样的物件。” 英慈不以为然:“这么讲究做什么,不都是插头发里么,能用就行,远看差不多。” “而且亲手做某件事,调动身心一步步去体会,和轻而易举买到某件东西,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时间就那么多,多动手,就不会胡思乱想,买东西了。” “你……表妹做瓷器也是这样么,烧瓷的时候不分等级,看着差不多就行?”聂子元边说边闭上一边眼睛,瞄准靶心。 “烧瓷和制簪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英慈纠正道:“做瓷是人混合水和土,从无到有造出来,而簪所用的材料,天生就有,人只是改改它的样子。你想想,到底是黑漆漆的泥土变成光滑多彩的瓷器更神奇,还是石头、金银之类变个形状更神奇。” “我爹就说过做人要练泥,不练不成器,要是不经历水泡、金削、木挑、火烧,你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漂亮玩意。” “一定漂亮么,或许就此毁灭,什么都不剩了。”聂子元苦笑。 箭嗖地从手里飞出去,擦着靶子边沿,歪歪斜斜落地。 英慈无奈道:“你怎么硬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呢?人生苦短,开心点么,这样不好的事说不定会变好。” “我每次……看表妹烧瓷器,都会说许多好话。上天大概也是能听到的,顺手就遂了她的心意。你也试试。” 聂子元哑然失笑,主动从她手中拿过第二支箭,瞄向靶心旁边的位置。 英慈愣了:“你到底行不行?要不让我来,我赢了那根簪子给你。” 她看他轻轻松松地收拾冯睿智,替她接住张书生的暗器,还以为他射箭也了不得呢,没想到技术如此不上台面。 可惜自己付出的十文钱,伸手去抢弓箭,聂子元眼神泠然,轻声道:“怎么不行,瞎说,别闹。” 话语刚落,箭头就擦着她的手飞出,伴随着破空之声,稳稳中了靶心。 见英慈惊讶,他侧身从她手中拿过第三支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摊主改了准头,不过我已经找好角度,接下来不会失手了。” 果不其然,剩下八支箭,箭无虚发。 摊主靠改准头,平日挣得也够多了,见聂子元没有当众拆穿他,擦去额上渗出的冷汗,假装大度地夸奖聂子元一番,而后拿起那根绿色发簪,交到他手中。 英慈将脑袋凑近,仔细看,才发现那簪子头雕的是兰草,风格淡雅、线条流畅,与景德镇近二十年的瓷器截然不同,怕是以前的老物件,心中十分欢喜。 可她还没看够,聂子元就将簪子挪开。 英慈失望地垂下眸子。 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叫聂子元心中阴霾全无。 他轻轻拨开她的发髻,将那根翠绿的发簪插入其中。 漆黑如云的发丝之间多了一抹绿,像是浓墨重彩的黑白画幅中,长出一撮活生生的小草。 可爱又好看。 聂子元不禁回味起英慈刚说过那番关于瓷、玉以及人生的话,想着或许瓷真的有赛过玉的时候,忍不住又伸出手弹了弹她头上的簪子。 英慈虽然没有被他碰到皮肤,却觉得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头皮一阵酥麻,紧张地抬眼望向聂子元:“你在做什么?” 聂子元将手背到身后,侧脸看向别处,装作云淡风轻,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这种低廉的瓷器,我用不上,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英慈不敢相信地张大嘴,接着将发簪摘下来,贴在脸上,宝贝地蹭来蹭去:“聂子元,你真是不识货,它像是宋朝以前的古董,制作的匠人放在当时,可不亚于当今的‘瓷圣’石多鱼。” “原来还有些价值,那还我。”聂子元朝她伸出手。 英慈急忙将发簪塞进袖子里,快速后退,与他离上一丈,远远说道:“哪有送人东西又要回去的。这沾到我的头发我的气味已经是我的了,你不能后悔。” 他不是也碰到过她么? 难道也沾上她的味道,成为她的私有物了? 聂子元莞尔:“那是谁送出明德券,又想收回去?” 英慈装傻,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慢慢踢着石子:“谁这么坦率,真是人中龙凤,也不知道我认识不认识?” 她与聂子元不咸不淡地斗着嘴,琢磨酉时快到了,得回百草铺与舍友们会合,一起去找许大夫亮出成绩,才重新追上聂子元。 然而两人刚打算折返,就见付红云满头大汗朝他们跑来,邬陵闲庭信步地跟在后头。 英慈的心咯噔往下一坠,立马涌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付红云擦了把汗,焦急地问:“聂子元,杜焕义,你们看到褚奇峰没?” 第54章 买与不买是个难题 原来路人听说百草铺有姑娘给捏脚擦背,纷纷涌进药铺大堂说自己浑身发痒,打着正儿八经的幌子,享受百凤楼的客人待遇。 其中就有褚奇峰的发小赵三。 那赵三肩上挎着墨宝斋最新出的笔帘,见了褚奇峰,孔雀开屏似地故意在他面前转了几圈。 褚奇峰眼不瞎,立即识出笔帘上绣的“墨宝”两个大字,心顿时跟被夜猫抓咬似的又痛又痒,于是狠狠掐自己的手臂,反复回忆头一日每念“墨宝斋”就被英慈掐肉的痛苦。 赵三依然不放过他,拉了张椅子,在褚奇峰身边坐下,将笔帘放在腿上,慢慢展开,反复摩挲着金蟾纸镇,和七七八八的笔,嘴角露出得意之色。 “褚奇峰你这些日子在明德书院,可不知道墨宝斋新出了多少好宝贝。” “瞅瞅这支笔,笔形乃柳公权最喜欢的腰部略凹状,笔管由纯金打造,笔头采用北方幼貂毛,笔膛内的笔根做了小机关,储存的墨量能书写千字,笔顶和笔冠绘有五子登科图,用它的人定能高中!“ “世上就此一支,我去年买来,只花了五百两银子,今年便有人用上千两收。” “你再看看这桑皮金花纸,底层用的是靛蓝桑皮纸,透着青花瓷的低调沉稳,上层洒了真正的金粉,简直与整张金纸没有区别,亮瞎人眼呢,一张值二两银子,我家别院那几个画师最喜欢用它作画,一副画可卖十两银子。” 这就像是在饿极了的人面前摆上一盘肥而不腻、香气醉人的东坡肉。 褚奇峰拼命控制自己,差点没把自己的大腿肉给揪下来,哪知道赵三的杀手锏还在后头。 “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眼光太好,偶尔想亏都没办法亏,投出的每一两银子都有回响。所以这会儿墨宝斋折价买孤品,我都不着急,等这些姑娘给我搓搓脚再去。” 褚奇峰的脑子顿时乱了—— 不能买,否则兄长认为他是败家子,在明德书院念了那么久的书,没有一点进步。 买!败家不是因为他买的那些东西没价值么,那他选有价值的不就得了? 不能买,墨宝斋的墨宝太贵了,一样东西抵得上其他家几百样。 买!他家的东西好看,摸起来也舒服。 不能买,银子不够。 买!刚刚不是卖解药挣钱了么? 不能买,如果不能通过考评就糟糕了。 买!其他学子的银子都花在解药上,是不可能跟他们寝舍比的啦! 不能买,这不是背刺“杜焕义”么? 买!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结局,他早就该让他讨厌他了。 不能买,人贵在节制。 买!人生苦短,莫待无花空折枝!让自己开心,花多少银子都值得…… 他正陷入天人混战,百草铺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一群身着红衣红裤的壮实小伙子,敞开声音,把码头附近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为庆祝墨宝斋开分店,今日墨宝斋总店,所有物品半价出售,只此一次,不容错过啊!” 褚奇峰只听到自己的理智“咔擦”一声断掉,双眼发红地冲破邬陵和付红云的阻挠,朝墨宝斋狂奔而去。 英慈听付红云说完,比他还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墨宝斋,还没进门,就见褚奇峰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绣了“墨宝斋”三个字的大口袋,不知道里面装了多少货。 墨宝斋的规矩是买了就不退不换。 此时虽然天都快黑了,但英慈觉得自己被晒得头晕眼花,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完了,银子肯定都花光了,这次,又要给其他寝舍垫底。 付红云见状鼻头一红:“这下怎么得了,杜焕义,你真是太可怜了。” 就连莫不关事的邬陵都忍不住,要在册子上记录下对他的失望,然而刚落墨,就差点被一个抱着箱子的男人撞到。 那男人蒙着头,身形和衣着,都有些熟悉。 英慈见了正要拉住他询问,就看到褚奇峰摇摇晃晃地绕过他们,走到一堆垃圾面前,将口袋打开,把里面的碎纸全倒了出来,然后又六神无主地走回店里。 赶紧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褚奇峰如梦初醒,打了个激灵,提着空袋子,转身看向几名舍友,挤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杜焕义,你说得对,我拼命地买墨宝,是因为拥有来得太容易,所以没有真实感。” 大家这才看到,他的嘴角有道口子。 “我看到新出的那些墨宝,使劲咬牙、掐自己,忍住了,没有买其中一样,只是跟这里的掌柜说好了,摸了摸,然后帮忙把它们推荐给其他客人。” “原来每卖出一件墨宝,要陪那么多笑说那么多话,好在卖掉之后,我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成功,人开心了许多。” “往后但凡是想买什么,我就来这里帮忙……”说到这里,他指向口袋,“若是你们以后用得上这些废料,我可以替你们留着。” “褚奇峰,你真的让人佩服。”付红云忍不住为他鼓掌。 邬陵也改了册子上的内容。 英慈没想到,他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扛住了墨宝斋的诱惑,颇为欣慰:“褚奇峰,先歇歇,我们先拿着银子去找许大夫,让她给出考评成绩。” 现在离酉时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褚奇峰听话地带着英慈等人走进墨宝斋,找到他存放银钱的柜子,然而打开之后傻了眼。 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东西? 第55章 再烦人就踹 墨宝斋为了让客人安心挑选和使用墨宝,在里间专门放了一整面墙的大木柜,给客人做保存贵重器物之用。 褚奇峰到了墨宝斋之后,便将装着银子的包袱存进其中一只柜子里,而后挂好锁,取下钥匙带在身上。 如今钥匙还在他身上,是谁偷偷打开柜子,拿走了那么多银子? 难道店里还有其他钥匙? 墨宝斋的少东家知道出了事,从自己腰间取下一只钥匙,向英慈他们解释,每只柜子都有两把钥匙,以免客人不小心弄掉钥匙,没办法打开柜门。 聂子元拿过店家的钥匙,与褚奇峰的比对了一下,发现齿痕完全不同:“你的钥匙被人调换了,可有人故意接近你?” 少东家回忆一番,恍然大悟,说的确有这么回事。 “那名客人挑选墨宝时,撞到我,更奇怪的是,他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口檀木箱子。其实那就是只普通的货箱,平常没有人问的。不过倒也是有价格,可以卖。” 少东家说着,指了指其他剩下的箱子,有几只盖子没合上,里面放着裹着布袋,还没来得及陈列的墨宝。 英慈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大店,估计客人非富即贵,很少有人顺手牵羊,所以店里即便装模作样弄了些给客人存放物品的柜子,其实还是疏于防范。 少东家面露愧色:“我怕客人觉得沉,叫店里的伙计帮忙送到客人府上,可是客人说自己只是偶尔路过此处,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客栈里,并没有固定地址,就直接拒绝了。” 英慈明白了:“他知道带那么多银子出去,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故意买了箱子,把银子都装了进去。” 少东家苦笑:“若真是因为我们让诸位公子蒙受损失,那往后诸位需要墨宝斋什么墨宝,我都只收成本价。” 英慈生怕褚奇峰听到这话心动,又生出别的事端,赶紧打断了少东家的话,问清那客人的长相,忽然想起之前撞到邬陵的,不就是他吗,赶紧带着大家去逮人。 几人一路问着追了足足两条街,终于看到那个抱箱子的男子。 英慈对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分开行动,将那男子包抄,哪知墨宝斋雇佣的红衣小伙子们,忽然敲锣打鼓、高声吼着,朝他们迎面走来。 眼见男子就要混入其中,英慈急得叫出声。 聂子元一跃而起,鹞子般轻盈矫健地在空中腾了几下,落在那男人跟前,一掌朝他脖子削去,见他松了手闪躲,又收起攻势,在箱子跌落之前,轻松将其接住,而后当着英慈打开。 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男子委屈地叫起来:“你们为什么抢我东西?” 英慈着急地扑过去,抓起男人的衣领:“里面的银子呢?” 男人无辜地眨了眨金鱼般肿胀的眼睛:“哪里有什么银子,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褚奇峰气得脑子都快冒烟了,从聂子元手中夺过箱子,将其翻了个个,指着底部木头上一个不起眼的墨滴形状标记道。 “别狡辩了,这是墨宝斋今天刚卖出的箱子。你用这东西藏了我们的银子,偷偷把它偷运出来,还不赶紧交还!” 英慈补充道:“那可是上百两银子,你若是抵赖,我们只能报官了!” 男人被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不知道啊,我压根都没见到什么银子,这箱子也不是我买的。” “刚刚我在路边碰到一个身材与我相似的男人,他让我穿他的外衫,抱着这口箱子,在附近逛逛,然后给了我两两银子。” “白捡二两银子加一口箱子,搁谁都会动心的?还请少爷们高抬贵手,放过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完,男子抱住他们中间看着最为权威的聂子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腿上蹭,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假话。 那究竟是谁偷走了银子呢? 这人竟然清楚褚奇峰的喜好、动向…… 估计也只有明德书院的其他学子了。 英慈看了看天色,再次揪住那男人:“给你钱和箱子的人到底长什么样?眼睛大还是小,眉毛浓还是淡,你仔细说,若是抓不到那人,我们只能当你是同谋,送进官府,你怕是要经受点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了。” 扔下那哆哆嗦嗦的男子,又转头盯着邬陵:“他说什么,你都能画出来?你写写画画那么多年,不至于这点本事都没有?” 邬陵:…… 你是懂激将法的。 靠近酉时,暮色微深。 白日的摊子陆陆续续收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少了许多。 不过再过会儿,街上便会有不少伙计出门,踩着高脚凳,取下挂在屋檐上的灯笼,小心擦拭了,往里面加油,点燃。 河道上行驶的船只窗户也会被烛火照亮。 景德镇永远不乏热闹。 许大夫拦住一个打算回家的小贩,买下他木箱里装着的所有芝麻糖,边吃边走向与学子们约定的地点。 冯睿智远远瞥见她,立即退到她看不见的巷子里,瞄向手中的包袱,眼里闪过复杂的光。 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双手,将他手里的包袱抢了过去。 英慈打开包袱,见里面装的都是银子,嫌恶地说道:“果然是你,恩将仇报。” 没想到冯睿智平时看起来并不聪明,在考评中偷偷跟着他们,还使出这种法子算计她。 白了他一眼,就要去找许大夫,却被冯睿智拖住。 “杜焕义,你们寝舍的输赢就那么重要?” “废话,你不想着赢,为何做如此无耻之事?” “我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寝舍……”冯睿智犹豫了一会儿,伸出胳膊,将她紧紧抱住,“是因为你!” “我知道我与你家世悬殊,不能娶你为妻,所以你才与聂子元他们套近乎,想要惹我吃醋,现在你做到了。” “我虽然反复告诉自己,不要中了你的小诡计,但控制不住,总是朝你的方向看。” 英慈简直疯了,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推开,可是对方力气那样大,她根本挣脱不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对你压根没有半点喜欢,我是男人!” “我知道你是女扮男装,生性腼腆,所以不敢承认……”冯睿智似乎是下定决心,“只要你退出书院,恢复女装,三从四德,我可以向爹娘提出,来你家求亲。” 这人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压根不听别人说什么。 英慈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晓得了“对牛弹琴”的意思。 既然是牛,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气,卯足劲儿朝他的烦恼根踹去。 “你听不懂人话是!” “我说过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 “你脑袋小脖子粗,长得还不如张家村那头老黄牛拉的屎,三白眼带泪痣,一看就是狂暴之徒,命还不好,谁脑子发霉,想嫁给你讨死啊?” “好,你家是有点银子,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吃过、用过、花过你一文钱吗,反倒是你趁放假,我回家,抢了‘石阵’地盘,抓了我的兔子。” “用你那霜打茄子般的脑瓜好好想想,你都对我干啥好事了?怎么有脸说我喜欢你!” 压抑在心中好久的话,犹如滔天洪水,找到宣泄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以后再烦我一次,我就踢你一次。” 见对方痛得跳起来,她飞速收腿再踢,对着男人最脆弱的玩意,毫不留情地反复攻击。 冯睿智差点晕厥过去,但生生忍住疼痛:“你以为这样做,就能否认你是女子,你喜欢我么?” 他还要激昂澎湃地论证她对他的感情,一本厚厚的册子就砸了下来,冯睿智终于支撑不住,下意识摸了下后脑勺,就翻着白眼倒在巷子里。 又是邬陵出手相助。 “都跟你说过,你看到的女子是女鬼了,还这样纠缠不休,真是……自寻死路。” 他瞄到冯睿智被英慈踢脏的裤裆,感同身受般觉得两腿之间一凉,跟着狠狠打了个机灵,不知是不是该对其表示同情—— 一炷香之前,他根据大汉描述的样子,画出一副人像,舍友们看着画像眼角的那颗痣,不约而同地喊出冯睿智的名字。 “我跑得快,先去抓他,你们慢慢来,不急。”英慈大概是怕他在其他舍友面前胡言乱语,揭穿她的身份,没命地跑向许大夫等学子交出考评成绩的地点。 邬陵猜出她的目的,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本想着像上次一样救下她,没想到这回是救冯睿智…… 若是让英慈再这样踢上几脚,他这辈子怕是做不了男人了。 “多谢。”英慈冲邬陵微微颔首,拎着装着银子的口袋,拐弯儿出了巷子,一溜烟跑到许大夫跟前,就在这时,听到远处传来敲击铜锣的声音。 酉时已到。 许大夫吃着芝麻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对着英慈微微扬起嘴角。 她明明是药王谷的用毒高手,在明德书院也做了不少欺负学子的事情,此刻的眼神却比十来岁的少女更为纯净。 “杜焕义,你们寝舍的银子,还没让我过目清点。恭喜,考评失败。” 第56章 不是攻 这应该说是“功亏一篑”,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英慈懵了。 没多会儿,其他舍友赶来。 他们目睹冯睿智大字倒在巷子里的模样,知道英慈已经拿到了银子,但见她拎着装着个口袋,两眼无神站在许大夫跟前,就知道她还是失败了。 聂子元走到英慈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褚奇峰就不同了。 这次考评,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和自己的欲望对抗,却迎来这样的结果。 不管平日有多迂腐,此刻褚奇峰忘了尊师重道,大声抗议道:“许大夫这不公平!明明这次我们寝舍是银子挣得最多,而且没晚到多久,顶多眨下眼睛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坑你们了?” 许大夫抓过一缕发丝,绕在手指上,笑得犹如春花绽放。 “考评最重要的不就是守时么,差一瞬与差一百年没有区别。我做的这些都符合书院规定,你们若是有意见,尽可向山长提出,马上将我换掉最好。” 端的是有本事横着走。 不过即便英慈他们的银子没有计入成绩,其他寝舍的学子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他们身上的银子早就在百草铺花了个精光。 解药是解药的费用,搓脚捏肩是搓脚捏肩的费用,泡药草浴就更复杂了,有草药的费用,有水的费用,有木桶的费用…… 加起来其实跟去百凤楼过夜也差不多了。 所以其他学子也没有一人通过。 许大夫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她这次似乎真的不是为了财,而是故意激怒学子,想通过他们逼迫山长辞退自己。 可是山上没有其他年轻貌美的女子,学子们总不能盯着程大胡子浑身的肌肉,还有张书生咳出的血过日子? 丁无期在这项考评中,几乎忘了自己的主子冯睿智,满脑子都是让许大夫开心。 听到她的话,打了个寒颤,第一个站出来。 “谁说许大夫的不是,徐大夫提壶济世、妙手回春,考评十分公正,我对这个结果没有异议!” 其他几名学子也附和。 “没错,在书院里,就算只看许大夫一眼,心情就变好,身体也跟着硬朗多了。” “这项考评有问题吗?我们自己不爱干净,没有天天洗澡,身子不舒服,多亏许大夫注意到这个问题,让我们有机会及时改正。” “许大夫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我们呀!” 就在他们在许大夫面前,挥拳表明忠心的时候,冯睿智终于清醒,出了巷子,拖着疲惫的双腿,慢腾腾回到丁无期那些人中间,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英慈。 聂子元发现他的目光后,拍着英慈肩膀的手,干脆改为按住她的肩头。 冯睿智眼里的火顿时冒出来,但马上想起数次在聂子元那里吃瘪,裆部又刚刚被英慈踢过几次,只觉得浑身都痛。 只能转移视线和注意力,摆出平日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既然大家没通过,那考评不是无效么?山长自然会做判断, 你们激动个啥。收起心思,好好应付下一场考评,保不哪个寝舍成绩最差,谁会欠一屁股‘明德券’,被赶出书院呢。” 许大夫也不动怒,反倒像是默认一般,脸颊上依然挂着可爱梨涡,大度地挥手让学子们回客栈,准备明日的第三项考评。 “一切都怨我,要不是我忍不住去墨宝斋,我们寝室已经得胜。”褚奇峰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走进英慈和聂子元住的天字一号房,垂头丧气地向英慈道歉。 英慈看着自己手里那只沉甸甸的包袱发呆,没有回应。 褚奇峰当她不愿意原谅自己,故意装作听不到,于是鼓起勇气,提高声音说了几次。 “杜焕义!” “焕义!” “义!” 他几乎是凑到她耳边大吼,英慈才反应过来,一脸懵懂地问:“你刚才在说对不起什么?” 褚奇峰见她终于理自己,又蔫了,声音跟蚊子似的:“我对不起你,两次考评下来,我们寝舍成绩依然落后。” 这话是没错,英慈刚开始的确觉得郁闷,但看到拎着的包袱,想到里面装着的全是银子,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赢考评的目的是什么? 攒“明德券”。 攒“明德券”的目的是什么? 换银子啊。 现在她手里有的是大把银子,差不多可以偿还明月坊的债务,有什么可郁闷的? 简直要哈哈大笑啊。 不过她现在的身份是杜焕义,不能让周围的纨绔知道太多。 若是他们因为她女扮男装欺骗他们而生气,要跳出来跟她抢银子怎么办? 于是借着褚奇峰的话头,捂住眼,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如此努力,结果不尽人意,实在是悲痛欲绝,就算你们把所有银子都给我,我依然开心不起来……哎……人生苦短……不值得……” “这是我们欠你的,银子自然都给你。杜焕义,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坚持完成剩下两项考评。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反败为胜。”褚奇峰心痛地想要拍她的后背安慰,被聂子元抓住手腕推到一边。 “让她自己考虑要不要参加接下来的考评。” 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让英慈寒毛直竖。 难道聂子元知道了什么? 邬陵肯定不会多嘴告诉他! 淡定。 他肯定没有证据,那么怎样怀疑都没用。 英慈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将装着银子的包袱,母鸡护小鸡般紧紧搂在怀里。 “我当然要参加了,这关系到我们整个寝舍的荣誉。邬陵,你打听到下一项评测是什么了么?” 邬陵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边翻边分析:“接下来要么是操持千杯不醉酒肆,看哪个寝舍能卖出更多的酒,要么是研究百味来的菜谱,看哪个寝舍能做出最受客人喜欢的菜……” 英慈懂了。 如果说前面两项考评考核的主要是节约的“守”,那么后面两项考评考核的便是谋利的“攻”。 她善于“守”,“攻”可不是强项,不然明月坊早就在全国各地开上分坊了,于是引导其他舍友,一齐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聂子元。 第57章 二公子真二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事先声明,指望谁都别指望我,我可是景德镇有名的纨绔,只会赔银子,不会挣银子。” 聂子元不以为耻反而为荣地笑道。 褚奇峰不相信:“你不是和同窗们往来频繁么,他们靠着你的信息都挣了不少银子,你竟然说自己没挣到、不懂买卖?”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些知道的,同窗们听不听、怎么做、挣不挣钱……是他们自个的事。” 聂子元将习惯性的扇扇子动作,改成自恋地抚摸鬓发,同时挤出个颇为无奈的笑。 “做买卖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这人,从小就运气不佳,沾了买卖就会赔银子。诸葛亮草船借箭,还需要东风,何况我不如他。”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寝舍,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通过考评呢。”付红云信了,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在百凤楼,抢了我们大家的银子给‘百花醉’,因为你知道不管怎样都会失败,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对?” 聂子元没料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小心地瞅了眼英慈,尴尬地捂住嘴咳了一声:“那倒也不至于……” 付红云不听他辩解,同情地揽住褚奇峰的肩,眼角鼻头略略泛红,像是要嘤嘤嘤的前奏。 “褚奇峰更惨,什么想象纸样、什么掐肉都白练了,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买几张纸几支笔,过个瘾呢。” 英慈不知付红云为何这样悲春伤秋,听到不同的意见,下意识地开始辩驳。 “怎么能白练呢,泥巴哪能碰一下就变成瓷?一坯得过手七十二道工序,方可成器。褚奇峰,你信我,你绝对不会白练,往后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别想太多了,专心应付下一场考评。” 褚奇峰的委屈不知不觉消散。 “杜焕义”不会安慰人,向来直言直语,说的也都跟烧瓷有关。 若是这些话从长辈嘴里出来,听者定然心生不悦。 但“杜焕义”年纪小,讲话的时候瞪着眼睛,表情格外认真,仿佛只是自己有感而发,并不要求听者理解或是照做,透出的坦率可爱,能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并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反正他是越想越有道理—— 人生有什么大不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和差别,跟泥巴和泥巴之间的关系和差别,应该也是一样。 他正要对英慈说几句感谢的话,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他的名字,诧异地上前开了门,就见以前住在别院的三名画师,哭哭咧咧地扑进来。 也顾不得屋里有外人,扑通一声,全给褚奇峰跪下。 他们虽然长相和年龄虽然有些不同,但着装打扮都颇为罕见。 一名胸口画了朵牡丹,一半凋零,抹了黑漆漆的锅灰,一半怒放,花瓣上撒了金粉。 一只袖子上缝了若干条破布,每条破布末梢都挂着铃铛,走路就哗啦啦作响,像是戴了镣铐的犯人,马上就要被拉去斩首示众。 一名蓄了长胡子,却不洗干净,硬得像是老树杈,上面缠着五颜六色的绳子,老远都能嗅到一股咸鱼臭味。 “二公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到明德书院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大公子不懂得欣赏我们,把我们从你的别院赶出来,让我们自己讨饭吃,你知道的,我们除了画画,这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还能做别的事?” “二公子,你快点回来救救我们呀。” 褚奇峰被三人抱住腿一摇晃,眼角逐渐湿润,扶着他们的手臂道:“各位快快起来,如今我在书院,消息闭塞,不知道你们受了什么苦,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那几名画师顿时擦干鼻涕眼泪,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最年长的那个“阴阳牡丹”上前一步,对褚奇峰抱拳。 “还请褚公子跟大公子说一声,让我们鬼画三绝住回无聊阁,每人每顿能喝酒吃肉,逢年过节,能进百凤楼和姑娘们聊聊天,寻找灵感……” 鬼话三绝! 无聊哥! 这三名画师把褚奇峰当冤大头呢。 英慈想踹飞他们,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绵长的“滚”字,心道褚奇峰肯定更是气恼,哪知道对方露出为难的神色。 “可是我说服不了我兄长,不知能不能为各位另觅一处院子,租下来,让各位心无旁骛继续作画。” 英慈:!!! 兄弟你不是有什么大病! 人善良是可以。 过分善良,那就是愚蠢了啊。 三名画师果然得寸进尺。 “阴阳牡丹”眼珠子在浑浊的眼白里一转,瞅了瞅“浑身铃铛”和“树杈胡子”的表情,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那只能如此了,我们已经流落街头三天了,没吃没喝,也没有沐浴,要么褚公子这就带我们去租院子?” “浑身铃铛”质疑道:“院子哪里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不如暂时去百凤楼休整几天,再做打算。” “树杈胡子”深以为然:“也好也好,百凤楼的‘百花醉’,我还没有见过,听说他倾国倾城,我还想为他画一副小像呢,那小像定然比洛神赋更美。” “阴阳牡丹”赞许地抚着自己的胡子笑了:“我也正有此意。褚公子这般才俊一定能理解,我们鬼画三绝虽然在他人眼中看来如醉如狂、行事乖张,但绝不是为个人活得洒脱,意在替芸芸众生制作精神之瑰宝!” 邬陵忍不住掏出册子,将这些厚颜无耻的话记下,打算存下来,以后为自己所用。 付红云则连连摇头,低声问英慈道:“我总算知道褚奇峰的兄长为何将他送到书院了,杜焕义,你说我身上是不是也有这类大病,但自己察觉不到,所以才被爹娘塞进这个地狱?” 英慈忍无可忍,抄起一张椅子,冲着他们挥舞,要将其赶出门外。 “你们到底画出什么惊世绝俗的画作了,哪来的脸,叫褚奇峰为你们做这样做那样!” 第58章 人不多管闲事跟花花草草有啥区别 “鬼画三绝”面色大变,骂骂咧咧地后退。 “公子,你这样说就过分了啊,我们又没跟你要什么?” “就是,这是我们和二公子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哎呀哎呀,快打到我了,公子请住手!” 英慈放下凳子,双手叉腰,连珠炮似地开口。 “你们有手有脚,却非要人家养着,并且不甘于普通生活,还要穿金戴银、吃肉喝酒?” “凭什么,凭你们够老、够丑、够懒、够臭、够无耻吗?” “欺骗善人的人最可恶了,因为他们会剥夺其他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机会,最终让善人寒心。” “从此以往,世上的善人越来越少,人人利己。” “是,你们是没跟我要,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看不下去!” 这话好像不光是骂画师,顺便连她大姐夫都骂上了? 哎,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不劳而获的男人都该下地狱。 她继续摆出泼妇架势,将他们仨一起推出门,挂上门栓,而后扭头看向褚奇峰,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 哪知道褚奇峰不但不感谢,反倒隐隐透着责怪她的意思:“杜焕义,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生气。” 这孩子实在是太糊涂了,怪不得被蚂蝗黏上呢。 英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褚奇峰,我没有生气,我是在替你生气。我知道男人都好面子,那往后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谁再跟你要钱,你就告诉他们,你还欠同窗杜焕义一屁股债,手里半个铜板都没有。” “知道了。”褚奇峰叹口气,将她拨到旁边,开了门。 英慈见他要去追三名画师,不解地拽住他的袖子:“褚奇峰,这样的酒肉朋友有必要继续往来么?” “有些事情,你不清楚。”褚奇峰听到“酒”字,忽然想起什么,朝她摊开手,“我们在百草铺那边挣的银子,能算出我应得的那份么?” “你不是说通过测评后,所得的‘明德券’都归我么,这些银子是‘明德券’换的,自然也归我。”英慈一溜烟跑到存放银子的柜子旁,章鱼似的趴在上面。 褚奇峰不甘心地试探道:“放心,杜焕义,我不会动你的银子,这会儿只是跟你借,等考评结束后,我让人还你两倍,不,三倍,五倍都可以。” 五倍? 能不能开二三四五六个明月坊? 英非俊一心想让明月坊倒闭,若是见她们还开了分坊,估计能气得一头撞死。 那景象英慈想想都美,但下一瞬就被三名画师刚刚的贪婪模样拖回现实,双手将柜子抱得更紧。 “多少倍都不行,不是银子的问题,是人不对的问题。” “对不起,是我为难你了,我另想办法。”褚奇峰失望地垂下眸子。 他也不再问其他舍友借银子,沿着走廊追画师去了。 英慈松了手,吩咐付红云帮忙盯着柜子,跟着褚奇峰跑出门,然而没跑几步,后领就被人拧住。 不管脚怎么迈,都不能前进半分。 聂子元酸溜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就这么担心褚奇峰?” “当然了,你不担心么?”英慈义愤填膺道,“我们不光是舍友,还是朋友,聂子元要是你讲点义气,就别看着那些人缠上褚奇峰,拉他堕入深渊。” “他那么大个人,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而且他心思单纯……” “嗯,他心思单纯,我奸诈狡猾厚颜无耻?” “哈?” 英慈不明白聂子元哪里来的这么离奇的想法。 她没说他啊。 没说过? 至少没有当面说过。 不过英慈越想越心虚—— 或许她想了好多次…… “算了,不说这个。”聂子元见英慈垂头耷耳的模样,更没什么好心情,“你可知道你这会儿是多管闲事,咄咄逼人,容易让人心生厌恶?” “我宁愿他厌恶我,也要做自己认为对他有益的事,不然怎么叫做朋友?” 说到这个话题,英慈又来劲儿了,抬头挺胸,主张自己的正确。 聂子元呵呵冷笑:“这叫爹不叫朋友。毕竟,‘子不教父之过’。当人家爹才应该管那么多。” “爹就爹,反正我进书院就被冯睿智说‘娘’了。今儿个‘爹娘’凑齐,我就来个‘管人交友,如做人父母。’” 人若连亲友的事都不关心,那与无情草木有何区别? 英慈胡说八道了一通,摆脱聂子元的钳制,追着褚奇峰下楼,出了客栈。 在附近找了好久,终于在邬陵说可能成为考评地点的百味来食肆,发现几人踪迹。 “鬼画三绝”加褚奇峰,一共四人,却点了蟠龙菜、生爨牛、烹虎肉、水母烩、一捻珍…… 一桌满满当当。 十二个白瓷绘牡丹的大盘子。 菜品五颜六色、勾人馋虫。 酒不知是酿了多久,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和米味。 英慈不怎么会喝酒,顺风嗅到了一点味儿,都能猜到它价格不菲。 可“阴阳牡丹”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流得满脸都是。 “胡子树杈”划拳斗诗输了,“浑身风铃”抢过“阴阳牡丹”手中的酒壶,斜着壶嘴,就朝他头浇去。 见对方被冰得直哆嗦,“浑身风铃”哈哈大笑,将整只酒壶塞进“胡子树杈”衣领,直到那酒壶滑落,扣在他的肚皮上。 “这叫腹有酒水气自华哈哈哈哈!” “妙哉妙哉!” 这还不算,三名画师聊到开心处,将旁边一桌客人拉过去,让他们坐在褚奇峰对面,嚷嚷着要为在座所有人画小像。 因为没看到纸张,他们东找西找,干脆将食肆梁下的青黛色帷幔扯下,用墨宝斋的笔蘸了鸡汤,在上面胡乱涂抹! 这些画师不是癫狂创作,是败家烧钱啊! 作死了! 英慈估算了一下要赔多少银子,拳头都硬了,青筋一根根从手背上鼓起。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褚奇峰不是没银子吗,他怎么请人吃饭呢? 她避开四人的视线,轻手轻脚进入店里。 见四下无人,猛地把伙计拉到角落里,仔细盘问。 听到结果后,她简直眼冒金星、头顶冒气,恨不得立马把褚奇峰抓过来,摁在地上,揍他个半身不遂—— 这天杀的败家子,竟然把他哥送他那块瑞兽纹白色菱形玉佩,抵给了店主。 第59章 遇上又老又丑又穷男绿茶 英慈虽然不懂玉,但看着那玩意都觉得贵,估计能值上百两银子。 算了,不气。 褚奇峰不过是她在明德书院偶然认识的人罢了。 反正她马上就要离开那里、回明月坊了,到时候忙得团团转,自家娘和阿姐、还有伙计都顾不过来,管他做什么。 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被骗得裤衩都没了,被赶出褚家…… 都活该! 但走了没几步,褚奇峰对她说过的话又浮出脑海。 “可惜这画师笔法尚不成熟,没多少人喜欢,若不是我买下他几幅画,他去年冬日就冻死街角了。而我知道世上有不少画,能鼓舞他人、流芳百世,所以想要出仕,为圣上编纂大典,借国家之力搜集天下字画,让更多有才却未被世人认可的人大展拳脚。” “这是兄长送我的,让我随身携带,告诫自己君子如玉。” 他与她相似。 他想让家人刮目相看,她想叫敌人屁滚尿流。 他与她又不同。 她只想着自己的家,有生之年能让亲友过得轻松快活,他能放眼看天下,思及名垂青史之绩业。 她被冯睿智欺负时,他屡次仗义相助…… 英慈忍不住停下脚,闭上眼、咬住唇,跺了跺脚之后,返回楼里。 她从袖子里掏出五两银子,付了褚奇峰那一桌的账,把玉佩从小二手里要回来。 接着迈开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把玉佩拍到褚奇峰面前。 完美无瑕的玉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生怕上面裂出道细纹。 褚奇峰却没有伸手将它拿起来查看,而是愣愣地看向她,嘴角挂着白菜叶子碎片。 原来“杜焕义”那样关心他,竟然追到这里。 内心虽然感动,眼神却会因为复杂的情绪,变得呆呆傻傻。 英慈暗中叹了口气,转向几名画师,又从袖子里掏出十两银子,扔到他们跟前:“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刚才我说的话听进去?这些钱够你们找院子了,你们就此和褚奇峰别过。” 银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以及落在桌面发生的脆响,叫三名画师瞪大眼睛,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去拿。 “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我们当作骗子和乞丐打发么?” 难道不是么? 不,不对,骗子和乞丐至少不会逮着一个人薅羊毛,还知道要广撒网。 英慈说话不想委婉了:“你们别吊着褚奇峰,现在他还欠着我的债,给你们用的十两银子里,至少有一两是我的,所以我有权过问你们的事。” “阴阳牡丹”瞬间老泪纵横,从椅子上起身,扑通跪在他面前:“二公子,对不住,我们给你丢脸了,害你被同窗看不起。” 另外两个也跟着抹眼泪。 “二公子,我们没用啊,没能画出惊世杰作,为你挣银子。” “如今在世俗人眼中,连吃饭都不配了。” 英慈:“……” 说谁呢!有种直接报我名字啊! 这些人真是厉害,竟然知道放长线钓大鱼,咬死褚奇峰不松口! “你们别在意,继续吃好喝好。”褚奇峰勾手招来小二,拿起那块玉佩,重新塞进他手里,“把你收到的银子还给这位公子。” 小二看看他,又看看英慈,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 这两位爷一会儿抵押,一会儿赎回,到底在搞什么啊。 他不会是他们游戏中的一环? 英慈不敢相信褚奇峰竟然拒绝自己:“褚奇峰你到底在做什么?” “杜焕义,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是男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决,完全不用其他人插手。” “男人”两个字褚奇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和他们才是。”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怕极了看到她失望难过。 可他并非她那样永远自信满满、果敢的人,若是让她知道他与这几名画师之间发生的事后,她恐怕会更加瞧不起他。 不如早点划清界限,让她疏远自己。 “你确定?” 英慈不敢相信地问。 褚奇峰竟然宁愿相信几个画师,而不相信她? 她与他可是同吃同住的舍友啊! 然而褚奇峰转过头,不与她对视,过了好会儿,沉重、缓慢,却又坚定地点点了头,强迫小二收下瑞兽纹白色菱形玉佩。 英慈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挫败犹如洪水,瞬间将她吞没。 勉强从嗓子里沙哑地发出声音:“好,我知道了,以后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随即走向店门,但两步之后,又停下,跑回褚奇峰旁边,瞪着他,将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银子收进袖中,又跟小二讨回了帮他们付的饭菜钱,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那一抹清秀的背影消失,褚奇峰眼神猛然暗沉、漆黑如墨,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呵呵地举起酒杯,与三名画师继续碰杯。 “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他的声音英慈已经听不到了。 她揣着沉甸甸的银子,浑浑噩噩走在小路上,见路中间横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忍不住上前踢了一脚。 “让你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你就是块碍事的石头罢了,所有人都讨厌你!” 哪知道太过用力,脚踝竟然脱臼了。 她疼得嗷嗷叫,泪水在眼里打转,石头却没飞出几步。 英慈不甘心地单脚跳过去,俯身抓起石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扔。 “以后活聪明点,别以为掏心掏肺了。” “安安心心做你的石头,去自己的世界不好吗!” 哪知从巷子里忽然冲出来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 眼瞅着跑在前头的胖小孩,摇着糖葫芦,眼睛就要被击中,英慈呼吸都差点没了,疯了般朝那孩子挥手。 “快让开!” 千钧一发之时,一抹高大的白色身影忽然从屋檐上跃下。 将那软乎乎的孩子搂到身后,抓住快要掉落的糖葫芦的同时,还稳稳地接住了石子。 就像那日从身后越过书桌挡在她跟前,替她接住张书生扔过来的银子一般。 英慈所有的委屈仿佛找到宣泄口,眼泪汹涌而出,可怜巴巴地抬起小脸:“聂子元。” 她急于查看小孩有没有受伤,朝对面的一大一小跑去,却忘了自己的脚已经扭伤,刚迈出步子就要栽倒…… 第60章 比新婚夫妇还亲昵 眼看英慈的脸就要平着落地,聂子元快步上前,一把捞起她的小臂。 英慈稳住身子,不知道是脚踝痛得难受,还是为自己的无能郁闷,想到他反正看过自己的丑态了,也没必要掩饰什么,任凭泪水哗啦啦啦地往下掉,脸上糊作一团。 “你要笑就笑。” 他刚才就提醒过她,不要管褚奇峰的事。 是她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自受! 出乎意料,聂子元没有说话。 距他们不远处有座破旧的小石桥,石桥下立着块大石头,面上泛着光,像是经常有人坐,给坐包浆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那块大石头上,接着蹲在她跟前,脱下了她的鞋袜。 英慈经常在泥房间踩泥,脚板宽大且没有足弓,指头上老茧也多,又厚又硬。 不像景德镇第一美女尹小姐,足不出户,坊间传闻她的脚白白嫩嫩,如同鲜豆腐。 恐怕连聂子元、褚奇峰……这种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子的纨绔,脚都长得比她的好看。 而且男女授受不亲,女人不能让男人看脚啊—— 虽然她烦死了三从四德的说辞,但不想被白白占便宜,所以在明德书院住宿的时候,洗脚也一直背着其他舍友。 如今却在还没来得及羞怯和退缩的情况下,一只脚赤裸裸地暴露在聂子元面前,脚腕还被他轻轻攥在手里…… 好丢人。 聂子元皮肤很白,但手背的肤色与她比起来,稍微深一些。 宽大的手掌将她的脚踝衬得格外纤细,脚的尺寸似乎也没那么夸张。 那比新婚夫妇亲昵还刺激的画面,裹挟着指腹的触感和温度,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 好不容易才恢复理智,小声说了句:“我的脚很丑,别碰。” 她蹬了蹬腿,想缩回脚,穿上鞋袜,却被他更紧地抓住,借势往怀中一带。 英慈虽没从石头上滑下来,摔进他的怀里,却也往前倾着身子,额头碰到他的额头了,傻愣愣地盯着他。 “不丑。”聂子元没有闪避,迎着她的眼神,一字一句道,“脚本来就是用来走路的,你只是走得更多一些。谁那么无聊对别人评头论足,谁才真的丑。” 英慈看着天不怕地不怕,不要脸不要命,可自从小时候被英非俊骂成大脚怪,说她比所有男的脚都大都臭、往后肯定找不到婆家,还找了一帮小孩围观嘲讽之后,就真把这脚当成了弱点。 出了明月坊,要是有人盯着她的鞋子,都会紧张。 听到聂子元的话终于释然。 是啊,英非俊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狗嘴里吐出的屎,值得她在意这么久吗? 她以前真是个大傻瓜。 “嘿嘿,你很有眼光嘛,不过可以放手了,不丑也不给看。”因为害怕眼泪流得更厉害,英慈三下两下擦干脸,然后去推聂子元的手,聂子元还是一动不动。 “难道你怀疑我要趁你行动不便落井下石,把你的脚扭断?” “我没有啊,”英慈回过味儿来,不免慌张,“啊,你不会真是这样想?不会,我和你多大仇多大恨?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至于是死对头。聂子元你……” 话音未落,聂子元就猛地将英慈的脚踝扭了个弧度,她刚想痛叫,就听到咔嚓一声脆响—— 脚踝脱臼的部位竟然接上了。 聂子元又帮她穿好鞋袜。 英慈滑下石头,走了几步,觉得没什么问题,又高兴地蹦了两下,对他道谢。 末了,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 “往后其他人的选择,我再不干涉了……” “你也不必刻意改变自己,否则你就不再是你。” 英慈不知道他的想法为何翻来覆去:“可是你说这样做惹人讨厌,你……其实……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但我知道那都是出于你的原则和道义,实际上你还是受不了我这种人,认为我不配进入明德书院对?” “说什么想让我为了‘明德券’求你,同意你跟我‘表妹’怎样都是借口。” 聂子元没料到她感受如此迟钝,站起身,看着她的头顶满眼无奈:“你真是领悟力惊人,所以才在褚奇峰身上碰了钉子。” 英慈想到三名不人不鬼的画师,心中冒火,可马上又再次幽幽叹气:“我的确不怎样,不然为什么还比不上‘鬼画三绝’?” 聂子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褚奇峰何德何能,弄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不过看这节奏,两人离绝交也不远了。 他总算舒心了些:“人怎么能这么比?平时挺伶牙俐齿、脑子活泛的,这会儿怎么钻牛角尖,走不出来了?他们虽然哪哪儿都不怎样,万一救过褚奇峰的命呢?” “真的?”英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三名画师真是褚奇峰的救命恩人,那他怎么为他们花银子都不为过,反倒是她尖酸刻薄小气了。 哎,不该口不择言挖苦人的。 如果事后证明是她错了,她一定好好向他们道歉,可不能将英非俊带给她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就随便一说,我们看到的真相,只是长在地面上的花花草草,地面下的根须不挖出来,谁知道是什么样子。” 聂子元看向脚边一朵白色野花,想要采摘,但瞅了眼英慈头上的绿簪子,便在半途垂了手。 最近天越来越热了,花花草草都晒得有些蔫,怕是要将根往土里扎深一些,才能吸收到更多水分,扛过即将到来的酷暑和秋瑟。 他的眸子颜色逐渐深沉,似乎陷入回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绷得泛白。 “你看到的每个人做的每件事,背后都有其意义,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英慈想起“百花醉”说过,聂子元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难道是真的? 聂子元会不会喜欢女人? 他想娶她“表妹”有什么意思? 作为这段时间与他朝夕相处的“杜焕义”,那微妙的情绪又是什么?难道有点……嫉妒? 怎么可能! 她终于不去想褚奇峰的事了,慌乱地揉了揉头发,摸到他插在她发丝间的簪子,才恢复平静,扭头看向他:“那你送我簪子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意义?” 聂子元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直白,心头有话涌到嘴边,却想起娘和阿姐死在街角的恐怖模样,面色一白,只是伸出手又弹了一下那支发簪。 “经过这些日子,我认可你是我的同窗,好好读,别想着离开书院了。” 原来他对她是这样的想法啊。 英慈心中不禁有些失落,一把将他的手隔开:“我说过这簪子是我的,别碰。” 聂子元问:“难道我碰多了,也会沾上你的气息,变成你的人?” 他表情那样认真,英慈忍不住脸色通红,胡乱说道:“我可不要你的人,把银子全给我就行。” 聂子元想也不想地拒绝:“那你还是要我的人。” “抠死你!”英慈翻了个白眼。 第61章 重要的东西丢了 聂子元见英慈的背影不由得苦笑。 他不是抠到死,而是死也得抠。 银子到底是什么呢? 对五岁之前的聂子元来说,它什么都不是。 因为聂家大少爷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珍稀玩意儿,都有人立马颠颠地跑过来双手奉上。就连阿姐跟他抢一口金丝酥,会被爹恶狠狠骂好久。 但外祖父过世没多久,爹把赵姨娘领进聂家,一切都变了。 赵春花是个长相朴素的女人,容颜比不上阿娘三分,只是带着阿谀的媚气,喜欢说些奉承话,讨男人欢心。 她进门那天,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比聂子元小三岁,模样与聂子元有几分相似。 爹要聂子元和阿姐叫他弟弟。 聂子元不知所措,阿姐发了好大的脾气,扔了许多花瓶和碗在地上,尖利的瓷器碎了一地,丫鬟们收拾都划伤了手。 娘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哭了多久,最后肿着两只像是桃子的眼睛出来。 她挤出个笑,摸着他和阿姐的头,让他们听爹的话乖乖叫了弟弟,还有姨娘。 娘将赵春花当作姐妹,自己吃穿用度,都将最好的都送给她。 哪知道赵春华不但不感恩,反而认为娘瞧不起她,不但嫉妒得发狂而且心生歹意,决心将娘拥有的一切纳入掌中,于是有事无事都对爹吹枕边风。 “老爷,街上有人说你是吃软饭的,明明是你凭一己之力将元家撑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乱说!难道有下人在外面乱讲?说不定是那个马夫……” “老爷,聂子元和真宝打架了,骂他是野种,这不是骂你么,呜呜呜……” “老爷,聂程和厨子有说有笑,哪里有个大小姐的样子,往后可怎么嫁人啊?我说她几句,她还不乐意了,说我下贱,这摆明了是看不起老爷你啊!” “老爷,大夫人竟然给马夫送了一碗八宝粥,好多人都在议论……” “老爷,外面的人都说你纵容聂子元他们,是因为忌惮大夫人的堂兄,还有死去元老爷的余威。他们元家没了主心骨,怎么还这么欺负人啊,把老爷当什么了,用了就扔掉的下人吗……” 她一步步将忠于娘的家仆赶走,让爹对娘和他还有阿姐产生怨念。 而娘向来是清者自清,被爹逼得泪水涟涟,甚至逐渐与娘家亲戚断了往来,也不屑于辩解。 那时候的聂子元隐隐感觉到银子的重要了,在赵春花那类人眼里,银子或许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为了它可以撒谎甚至杀人—— 当然赵春花也这么做了,偷了娘的绣花汗巾,让人藏在马夫的床铺下。 那马夫是娘从元家带过去的家仆,和娘一起长大,自然比旁人要亲一些,被赵春花诬陷后,忍不住用马鞭抽她,替娘出口气。 赵春花便就揪着这点不放,硬是诬陷两人有奸情,还弄出个滴血认亲的把戏,让聂子元和阿姐被人扎破手指,往盛着水的碗里滴血。 不知她在碗里面动了什么手脚,聂子元和阿姐的血与爹的就是不融,倒是与马夫的融在一起。 爹一怒之下将马夫打死了,将他和娘、阿姐赶出门。 那时候聂子元对银子的看法又有了变化。 银子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 原来人要活下去需要那么多东西,没有银子,就没的吃、没的睡,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娘长得貌美,有许多人说她的名声反正已经臭了,诱惑她走歪路,说不找些来钱快的法子,她压根没法子养活两个半大孩子。 可娘始终不愿给外祖父丢脸,找了些抄书、写对联之类的活计,可男人们像是见了这辈子难以抓住的折翅天鹅,借机骚扰,她只能与女人们往来,用一双从没做过粗活的手,洗衣裳、绣鞋底…… 聂子元和阿姐虽是娇生惯养的,但被逐出家门后,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抢着替娘干活,没事就去富贵人家府上溜达,看能不能挣点银子,但总是倒霉地遇上以前的玩伴。 他们往日哈巴狗似地在两人身后,如今高高在上了,眼里透出的全是嘲讽。 “哟,不是聂家人吗,怎么穿起了补丁衣裳,这是景德镇的新款式吗?” “哈哈,你还不知道啊,他早就不姓聂了,跟他家那个死了的马夫姓。” 聂子元气不过,要与他们争斗,却因为长期吃不饱饭,身子骨弱,被几个孩子按在地上打。 阿姐比聂子元更难,她大他七岁,不知不觉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前对他们疼爱有加,甚至低头哈腰的长辈,如今见她上门讨要东西,出言不逊还算好的,大多数竟然动手动脚…… 这些他们并未告诉娘,日子稀里糊涂地过着,一晃就是三年。 聂子元和阿姐长高许多,大概是因为爹娘底子好,得比同龄人都高出半个头,但都瘦得跟骷髅一样。 而娘因为夜里都坐在外面借着月光,做女红,眼几乎瞎掉,到了秋冬还咳嗽呕血,就这样,还去私塾捡别人不要的废纸和笔墨,督促姐弟两个念书写字。 聂子元哪有心情,看到娘咳嗽就害怕,看到地上的血更是如此,他劝娘回去向爹认错,这样就不用没日没夜地劳作了。 娘只是摇头苦笑。 阿姐双眼通红,抓着聂子元的肩膀狠狠摇晃,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这些日子的委屈抖落一般。 “娘哪里错了,为什么要道歉,都是那个贱人的错,骗了爹!” 娘却将聂子元护在怀里,又拉过阿姐,将两个孩子的头按在一起。 “不要想爹了,有娘就够了,娘会活很长很长,好好对你们的。” 末了,又说了句聂子元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人怎么可能相信自己不想听到的话呢,他只是想从别人嘴里听到我不好而已。” “人活一口气,我没做错什么,不会向他们认输。” 但聂子元脑子里浮现出关于银子的第三个念头—— 银子本身是好东西,却可能变成坏事。 如果银子的主人像娘那样,太善良,或者没有能力保护那些银子,不光银子会被惦记它的坏人抢了去,主人也可能会被害死。 娘在离开聂家的第三年,便真的过世了,过世当天早上,去一家药铺抓过药,选的是最便宜的药渣,而那药铺刚好是赵春花的大哥开的…… 至于里面有什么猫腻,聂子元至今都没查明白,只知道娘过世前,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剩下,只给阿姐留了一把山扇。 扇子还是外祖父年轻时最喜欢的,黑色绸面上画了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用了五年就开始掉色。 娘亲手用笔墨将其补足后,又做了个海榴罂木坠子,送给阿姐,嘱咐她不要心怀怨气、太过固执,让所有烦心事随风而去。 后来阿姐又将它给了他。 等到聂子元那好吃懒做的弟弟在酒楼与人斗殴,口吐鲜血死了之后,聂子元作为独子被爹接回聂家。 他有了花不完的银子,找人将其修复,偶尔还弄些花里胡哨的金银珠宝装饰一番,这才让这几易其手的老旧扇子,对得起他纨绔的身份。 想到这人聂子元忽然打了个激灵。 扇子去哪里了? 以前他每日都带在手边,这两天怎么会忘记? 第62章 骂人被正主听到啦 聂子元没心思再跟英慈聊天,赶紧朝客栈狂奔。 英慈见他忽然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吓了一跳,紧紧跟在他后头。 哪知道聂子元竟然展开轻功,跳上屋檐,蜻蜓点水般在她脑袋上方,飞来飞去,没多会儿就不见踪影。 等她回到天字一号房,只见屋子里像是被盗贼翻过一样,聂子元的箱子底朝天,小物件散落一地。 而聂子元本人颓然地坐在床边,手按着太阳穴,双眼呆滞,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英慈急忙跑到他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他还有没有反应。 “聂子元,你怎么了?想哭吗?你从刚才开始就不对劲儿,别害怕了,我不是真的想要你的银子,我手头的这些已经够了。” 她起初在丝桂堂看到解药价格的时候,的确眼前一黑,如今想来却要感谢许大夫,让她挣了卖瓷器卖几年都难拿到的银子。 明月坊有救了。 再坚持完剩下的两项考评,给舍友们挣点“明德券”,便想办法匿了,反正表哥,真正的杜焕义病殃殃的,没体力也没精力继承杜家家业。 契约是他拜托父母签的,就算他无法顺利完成书院的学业,也没什么大不了。 聂子元猛然惊醒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指:“你这两天瞧见我的扇子没?” “是黑面的,挂了海榴罂木坠子的那个么?”英慈刚出口,就见聂子元眼里有了光彩,便努力回想,“从百草铺出来,你带着扇子,但是在油糍摊,似乎就没有了,后来也没见你动过,会不会是掉在那里了?” 聂子元深吸一口气,松了手,转身就往外跑。 英慈不满地扁扁嘴:“你还没说谢谢呢。” 更让她生气的是,聂子元到了一楼后,叫上在书院里默默替他做事的陆发财,还有其他几名学子,竟然根本没想到她。 好啊,原来她是无关紧要的人! 英慈不满地扁扁唇角,迈着明显比同窗短一截的腿儿,吃力地跟上他们。 到了油糍摊,已经入夜。 虽然街上已经亮起灯笼,远看仿若密密麻麻的萤火虫,但和白日不能相比。 找头天丢失的扇子无疑是海底捞针。 聂子元等人分头行动,把摊主和周围经过的行人问了个遍,还是没有得到半点线索。 陆发财安慰他说,已经交代一名学子做了重金悬赏的寻物启事,待会儿就沿街贴好,不出两天一定能找回扇子。 聂子元点了点头,但他还是额头冒汗,嘴唇苍白,走路似乎都有些不稳了。 那扇子有那么值钱吗? 聂子元这人怎么比她还视财如命啊? 英慈站在卖豆腐脑的摊车后面探头探脑。 见聂子元忙着寻找失物,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没有发现自己,她打算绕过摊车去扶他,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英慈一扭头,便看到付红云和邬陵放大的脸,两人一个因为无事可做,一个想要看热闹,竟然也来到油糍铺子。 付红云瞅着不远处的聂子元,流露出担心的眼神,鼻头微微发红:“这段时间究竟是怎么了啊,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不对劲儿?” 英慈简单地解释:“聂子元的扇子不见了。” “是那个黑面的扇子吗?聂子元是不是扇子变的呀。那个扇子才是他的本体?扇子一丢,他的魂就没了,再不能八面来风。” 付红云迷惑地挠了挠头,说话时一本正经,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邬陵习惯性地翻出袖子里藏着的小册子,想要从以前的记录中找出线索:“那把扇子一定是重要的人送给他的,我仔细看过,扇骨上面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程’字。” 英慈忽然想起,在百凤楼的时候,“百花醉”说过,聂子元和他不是那种关系,还让英慈叫他“阿程”。 难道聂子元单恋“百花醉”? 还是说“百花醉”的真名也不叫阿程,让她叫“阿程”只是为了纪念两人共同认识的谁,那人对他们两人而言是世间最重要的存在,无可替代? 心情莫名其妙变得很烦躁。 “那什么‘程’是个什么样的人?” 邬陵翻了半天册子,没有找到答案,颇为不满地摇头:“这我倒是不知道,的确应该好好打听。” 付红云没眼色地插嘴。 “对方当然是个倾国倾城、温柔似水的女子了,所以聂子元才为她魂颠倒,丢了定情信物跟死了一样。” “我什么时候才能遇上这样的爱情?炎炎夏日,有扇面散发的暗香陪伴,犹如玉手在侧,替自己拂去汗珠……” “怎么不说犹如扇耳光呢?丢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发现,证明那扇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还不知道被谁捡了拿去烧火?找什么找,不如买柄新扇子。” 英慈黑着脸,对邬陵和付红云,做了个豪迈的挥手动作:“这些日子,大家应付考评都辛苦了,我送你们一人一把扇子,比聂子元的好上百倍。” “可我需要的是意中人送,你……”付红云开口拒绝,还没说完,就被邬陵推走。 “你不要我要,我可以替你选了,你再送给我。” 景德镇“清风”扇子铺。 店外青砖红瓦,店内檀香缭绕。 墙上贴着灰色绢布,上面挂满成品扇子。 中间立着十座檀木陈列架,三座放着扇骨,材质五花八门,有象牙、紫檀、斑竹…… 三座摆着可做扇面的丝绸,羽毛,白纸等,就连坠子都单独摆满了一只架子。 英慈本以为扇子不贵,然而进入这家铺子,只是大致扫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魄。 她简直是错得离谱啊! 小二热情地上来为英慈介绍,扇子的每个小部位都可以定制,估算了一下,那些成品的价格跟墨宝斋的墨宝差不多。 还好邬陵和付红云没有褚奇峰那样的兴致,不然英慈挣的那点银子马上就要见底。 英慈擦了把冷汗,哈哈大笑:“你们都要什么样的?别客气,随便选。” 视线在陈列架之间飞快游走,终于发现最里面的材料最廉价。 心里默默骂了一句,“无奸不商”。 接着飞也似地扑了过去,将一块粗糙的松木拿在手里,摆出格外欣赏的样子,使劲儿地摩挲:“这料子朴实低调,香气清淡,正是做扇子的好东西,付红云、邬陵,你们喜不喜欢?” 她压根就不给他们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回答道:“不回答就是特别喜欢了,好就它了!” 末了,招手将小二招到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个便宜?” 小二讨好地翘起大拇指:“客人好眼光,这是店里最贵的沉香木。” 英慈沉默片刻,将那块木头拍了拍,放回原处:“太低调的木头,不适合我们明德书院学子的身份,我们再好好看看。” 故意提高声音,让邬陵和付红云听到了,又低声吩咐小二,选了店里最便宜的东西。 付红云将她的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颇为不耐烦:“杜焕义,你想买啥就买呗,非把我们抓过来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气聂子元吗?” 这话戳了英慈的心窝子,她顿时激动地嚷嚷:“谁,谁想气他了?” “他有心爱之人,你不高兴了啊。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付红云向来有啥说啥,压根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被他的话刺得血肉模糊:“杜焕义你怎么这么奇怪啊?大家都是男人,当然都有自己喜欢的女人了,你干嘛想占聂子元心头的第一?” “聂子元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占他心头第一?” 英慈的脸都快滴血了。 她有这么想过吗? 只不过听聂子元老说要娶“表妹”,心里很不爽罢了。 于是双手叉腰,开始数落他:“他也就是仗着是首富之子,在书院横行霸道,我小家小户的,不敢得罪他罢了。” “他这人小气啦、抠不拉几、放浪形骸、刁钻刻薄,也就一副皮囊还过得去,但谁要是嫁给他肯定不出三天就会被气死……” 话音未落,就感觉付红云的脸色有点微妙的变化,邬陵也放下手里的笔,定定地朝她身后望去。 英慈不解地顺着两人的视线一看。 好家伙,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刚刚的话全被聂子元收入耳中 陆发财和聂子元的其他拥趸,也都在,露出看死人的同情眼神。 英慈就算反应再快,也禁不住瞠目结舌,眨了好几次眼,才勉强找了话圆场。 “然后活过来,哈哈,嫁人当然要嫁有意思的人了,每日过得风平浪静多无聊。” 然后硬生生转折:“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聂子元你要什么样的扇子,三两银子以内,我付钱!” 聂子元却越过她,径直走向小二,脸上跟打了霜似的,连平日那伪装的微笑,都不屑给她一个了。 第63章 迁就完全看对象 英慈竖起耳朵听聂子元和小二聊天,才知道清风扇子铺是有名的老字号,聂子元的扇子是他外祖父二十年前到这家定做的。 材料不太值钱。 但是扇面上的字画是先皇在位时期着名画师戴进所作。 若是捡到扇子的人眼光好,定然会拿到“清风”卖个高价。 景德镇几乎无人不识聂子元,小二自然也不例外,好脾气地说会替他留意。 聂子元向小二道谢之后,又与邬陵和付红云打了招呼,然后出门去其他地方,继续寻找山扇,只留下英慈委屈地跺脚。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竟然假装看不到她? 不过刚刚是她说错了话,也不好意思责备他…… 算了算了,好女不与男斗。 “你们到底怎么了?之前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付红云完全不明白英慈和聂子元在闹什么 “杜焕义,男子汉大丈夫,别生闷气了,既然在乎聂子元,就让店家做一个跟他之前一样的,送给他不就行了,不用给我和邬陵买最便宜的扇子,我们拿不出手。” “我怎么可能在乎他?谁管他啊哈哈哈,小气啦、抠不拉几、放浪形骸、刁钻刻薄,你们选你们喜欢的扇子。” 英慈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付红云的大真话戳得鲜血四溅,硬着头皮询问两人的喜好,让小二用贵一点的材料分别订制两把扇子,而后几乎是默默流着眼泪、捂住钱袋子,跟在他们屁股后哆嗦着挪出清风扇子铺。 不过没走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对邬陵和付红云道:“哎呀,我有东西忘在店里了,你们先走,不用等我。” 付红云莫名奇妙:“你都没带什么东西出来,怎么会掉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帮你找。” “不用,不用,我的私人小物,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英慈随口敷衍了一句,反倒勾起付红云的好奇心。 “什么东西需要保密,难道你也开始思春了,悄悄在身上藏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要见识见识……” 英慈:“……” 你才思春,你们全家都思春。 长得比女人还秀气,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还好邬陵以应付下一项测评需要好好休息为由,勉强将他拉走,英慈这才得空回到清风扇子铺。 她交代小二按照聂子元刚刚的描述,重新制作一把扇子,而后咬着牙,花了在百草铺挣到的一成银子付了定金。 接着又去了不属于聂家的几家当铺,询问有没有人过来当扇子,无果后回到油糍摊附近,还想寻找些线索,却见同窗在附近贴了不少张寻物启事。 不过他们似乎只是为了完成陆发财交代的任务,只在纸张背后抹了一丁点浆糊,风一吹便刮落到地上,若是碰上下雨更会变成一滩泥。 英慈便找了浆糊,重新抹了,一一贴好。 她回到寝舍,已经快到子时。 聂子元早就睡着,身子裹在被子里,背对着她,就像一座冰山。 英慈心里憋屈,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再一想,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她哄? 想得倒是挺美。 加上她累得慌,和衣就睡了。 然而没迷糊多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她捂住耳朵,那声音依然没停止,断断续续,像是试探什么。 她只能起身去开门,一看是冯睿智,瞬间就清醒了,二话不说,关门。 冯睿智赶紧将手插进门缝。 “杜焕义,出来,我有事找你。” 他的手指被夹得发紫,倒也忍着没有嗷嗷大叫。 “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我都说得很清楚了不是!怎么,还嫌上次还没被打够?” 英慈简直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干脆放出自以为最狠的话。 “你不是被你娘打惯了,看到打你的就喜欢,那你应该更喜欢聂子元啊。” 哪知道冯睿智竟然完全不生气,猛然拨开门,一把将英慈拽出去:“我知道你是默默关心我,怕成为我的软肋,被我娘伤害,所以才这样对我。” “你打我留了力气,不如我娘的大,这些我都有数的。但你不必多虑,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正妻。” 英慈实在受不了,朝他鼻子揍去,冯睿智偏头躲开,亮出一柄折扇。 黑沉沉的扇面上绘着高山流水,线条有些不清晰,依稀可以看出,原本的线条有些褪色,换了人用相似的墨水补了几笔。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英慈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看了看,觉得像聂子元丢失的那一柄,慌忙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 冯睿智提前将折扇收进袖子里。 “跟我来,这里不方便说话。” 他怕聂子元出来搅了自己的好事,关好门,得意地哼了两声,将英慈领到客栈后花园。 那里不知何时挂满了灯笼,将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抹上一层轻薄的红色,路两旁都是花盘,里面的鲜花争奇斗艳,香气袭人。 英慈却顾不得欣赏美景,只是诧异地东瞅瞅西看看。 “后花园怎么变成这样了?” 冯睿智深情款款道:“喜欢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烦恼,英慈为何喜欢他,却要故意与他作对,于是去问和他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玩鹰的如今却被鹰啄瞎了眼睛的丁无期,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让心仪的女子与自己亲近? 丁无期听到“女子”两个字,顿时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原来冯睿智不喜欢杜焕义,也不会因为对他爱而不得,转而喜欢上自己。 他欣喜过望地建议冯睿智,先试试赠美人锦衣华服、胭脂香粉、金银珠宝,若是美人不收,便与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用尽世间甜言蜜语。 冯睿智便吩咐丁无期和几名跟班,将后花园布置了一番,然后带英慈过来。 哪知道英慈听到他的问题,恨不得拧起他的衣领,将他的头从脖子上摇下去。 “这些花,这些灯笼是你弄的,费了多少银子?败家爷们!” 冯睿智犹如被泼了一盆凉水,强打精神进入第二步。 他冷着脸拽过英慈的手腕,将她引到水池边上,从袖子里掏出准备好的鱼食,放到她手里,清了清嗓子,试着用最柔和的声音道。 “听说在这里对着锦鲤许愿,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今日恰好是十五,月如玉盘挂在枝头。 粼粼月光洒在水面上,水面之下颜色深沉,不知道暗藏了多少锦鲤。 它们个个生得肥硕圆润,因为习惯被客人们投喂,听到脚步声,非但不怕,还纷纷靠冯睿智和英慈靠近,游动起来仿佛翻滚的波浪,搅乱一池碎金碎银。 冯睿智拉着英慈在池子旁蹲下,水面依稀映照出两人的面容,四周还有树影绰绰、暗香浮动。 他藏了一朵美人胭脂般娇嫩的山茶,准备在氛围最为暧昧的时刻,将其别到英慈的耳旁。 就如丁无期所说,美景美男配上美言美语,就不信女子不沉醉。 冯睿智信心满满地望向英慈,只是惊鸿一瞥,就被她眼里那比月亮更皎洁的光,重重地撞了胸口。 五官每条线都跟工匠画出来的嫦娥似的,那样细腻流畅柔软,却像一刀刀用力刻进他的脑子,怎么也不能磨灭了。 冯睿智忽然口干舌燥,身子微微颤抖,想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只能红着耳根侧过脸,催促她:“快说啊,你的愿望呢?” 谁知对方却面无表情地把鱼食推开,接着心朝上伸到他眼前,抖了抖:“你这人穷讲究,就给把扇子,还要我许愿?当自己是庙里菩萨呢?” 第64章 不开心,滚! 冯睿智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两下,声音也变得狠上了几分:“你就只想着扇子?” “那还有其他什么?” 明月坊的欠款,她够还了啊。 也不用钓金龟了,还能有什么愿望? “比如嫁个如意郎君?” “我是男人。”英慈听到冯睿智的话,简直要晕过去,转移话题道,“你扇子是从哪里找到的?” “高价从一个小孩手里购得。” “也就是说一下子就找到了,毫不费力。至于价格,反正你银子多,不在乎。”英慈可不会被一把扇子拿捏住,熟练地用起了激将法,“而且这扇子本来就是聂子元的,又不是我的,你让我做多余的事儿,我不乐意!” 冯瑞智气得拍大腿站起来:“就算我没花多少功夫,那也是我运气好,运气是实力中最重要的部分。你别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我知道你极想要这把扇子。” 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 “我都看见了,你为了帮聂子元做了多少事。就算他只是我的替代物,我也不希望你们两个如此接近。” “我现在就可以把扇子给你,但你得搬出天字一号房。聂子元对‘百花醉’那样的烟花女子,都能痴迷不已,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今夜你暂时住我的房间,明日找教习和山长说清楚,离开明德书院。” 英慈震惊到不能再震惊。 冯睿智这人真的是油盐不进啊。 她只能无奈地反复强调:“我是男人。” “你若真是男的,敢不敢当着我脱衣……”冯睿智想起在“石阵”的时候,差点撕破她的衣裳,红着脸给了自己一巴掌。 “呸,我瞎说,你别往心里去,以前我不知道你是女人,所以对你粗鲁了些,往后我绝对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这屈辱史英慈都快忘了,被他提起,火冒三丈,抬脚就将冯睿智踹进池子里:“我现在就很不开心!我愿意和谁住一间房就住一间房,与你何干!” 池子里的锦鲤等了许久,没盼来食物,反倒被重物砸中,顿时吓得四处逃散。 还好池子边上水不深,冯睿智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踉踉跄跄站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 “你竟然这样对我,难道是和聂子元相处久了,被他蛊惑?杜焕义,你记着,我才是你最喜欢的人……聂子元虽说是首富之子,但并不受聂家老爷喜爱,况且他姨娘众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多个弟弟,替他继承家业。” “我不同,我娘在家里说一不二,我又是我娘唯一的儿子,冯家所有财产都是我的。你跟了我便要什么有什么,就连天上的月亮,我都可以想法子。” 丁无期等人躲在后花园假山后面,与冯睿智约定以水中落石为信号,听到他“扑通”坠入池子的巨响,吓了一跳,不知道冯睿智抱了多大的石头往水里砸。 赶紧点了烟花,从假山后冲出来,冲两人嚷嚷。 “美人不负音尘在,不隔千里共明月。答应他,答应他。” 下一瞬却愣住。 冯睿智湿淋淋的样子被满天烟花照得格外清晰。 几人不由得回忆起想私自逃出书院那夜,他被狗撕碎衣衫追咬,又遭到众人提着灯笼围观的窘境。 而且池子边只有杜焕义,哪里来的美人呢? 难不成美人被杜焕义截胡,杜焕义是来教训情敌的? 丁无期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也不敢再看冯睿智。 冯睿智顶着水草和淤泥,一步步走出池子,气急败坏对他们吼了一声“滚”,而后滴着水越过英慈,头也不回地走掉。 若是别人让他这样出丑,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 但对方是“杜焕义”。 明明可以揍扁他却手下留情的“杜焕义”,在他被娘为难时替他出头的“杜焕义”,为了追随他、强忍着恶心与其他男人同吃同住的“杜焕义”…… 她对他做的一切“坏事”,只让他感觉到胸膛快要爆炸般的酸涩和痛苦,而非报仇的强烈欲念。 英慈哪知道他在计较什么,等一行人离开,才想起刚刚自己太冲动,将聂子元的扇子,连着冯睿智一起踢进水里。 若被聂子元知道她毁了他的扇子,是会大发雷霆扒掉她一层皮,还是继续失魂落魄? 英慈绝望地叫一声“糟糕”,挽起裤腿就跳进池子乱摸。 待到晨曦初照,霞光散漫,她终于从一块石头下方的淤泥里,捞起那柄扇子。 扇面是丝绸做的,没有泡坏,墨水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竟然也没有掉色。 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强打精神到客栈浴堂里洗了洗身子,又把扇子和衣裳冲了几遍,才回到天字一号房。 迷迷糊糊地将扇子摊开,晾在窗口,等风吹干,自己一头栽倒在床上,死死睡过去。 没睡一个时辰,就感觉脑子不舒服,看来是在凉水里待久了,受了风寒。 眼睛努力睁开一道缝,看到三抹模糊的身影。 一个身影将手放到她额上,而后又飞快地缩回去。 “发烧了?” 是聂子元的声音,语气似乎带着担心。 邬陵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昨夜她因为替你找扇子,和冯睿智在后花园池子里打了一架。” 聂子元气极,用手帕泡了凉水,放到英慈额头上:“你怎么不早说?” 邬陵不明所以地反问:“为何要说?和她同一房间的是你,不是我,我刚好打开窗户透气,看到她在池子里,应该立即跑到你的房间报备么?” 聂子元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付红云又用看不见的刀子,往他心窝子上补了几刀。 “你不该责怪杜焕义的,她满心都是你,因为嫉妒扇子的主人,所以才言不由衷。如今你看到了,她是如何对你有情有义,聂子元你千万要对得住朋友,将她放在心尖尖上。” 谁满心都是谁?谁嫉妒了?谁要他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了? 英慈想要大声辩驳却没有力气,只能软软地躺在床上,听邬陵和付红云胡说八道。 就在这时,一楼传来程大胡子的低吼,他催促学子们在楼下集合,宣布第三项考评内容。 付红云担心地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问:“杜焕义,你还能起来吗?” “反正褚奇峰不在,我们五人中已经缺了一人,不如就这样放弃。”聂子元丢了扇子本就郁闷,又听到英慈亲口说他坏话,心情雪上加霜,没想到英慈回到房间后压根不对他解释,还半夜三更跟冯睿智出门…… 他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等到红霞满天,才听到英慈回来的脚步,强忍着没有回头看,哪知她是帮自己找扇子去了。 看着挂在窗口吹风的扇子,和她脱下的衣裳上,那些没洗干净的斑驳泥点,聂子元恨不得把昨夜的自己从床上拎起来,扔到英慈面前—— 若是她真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都不能原谅自己。 然而聂子元话音刚落,褚奇峰便推门而入。 他脸上酡红,打了两个酒嗝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大家都不去程教习那边集合?” 第65章 鬼压床 付红云无语。 这人该在的时候不在,不在的时候就来了。 褚奇峰感受到舍友视线中的谴责,打了个寒颤,不明所以地左看右看,忽然发现英慈病殃殃地躺在床上。 酒意顿时消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杜焕义,你怎么了?” “没事。”英慈可不想成为大家缺考的原因,支撑着想起床,却被聂子元按回床上。 “她身子不舒服,不参加这次考评。” 褚奇峰身子微微颤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杜焕义,是不是我把你气到了,所以……” 他离开客栈才多会儿的工夫,她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难道是因为担心? 他在她心中这样重要? “跟你无关。” 这小子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聂子元不耐烦地堵住褚奇峰的嘴,见英慈眼里透出不甘,沉声和其他几名舍友说了几句,又扭过头吩咐她好好休息。 “你放心,程大胡子那边我们会看着办,四个人有四个人的考评办法。” 程大胡子可是书院里最不愿变通的。 张飞般的莽夫,哪有那么好应付? 不过聂子元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了。 英慈莫名相信他,于是点了下头:“那好,你们加油。” 褚奇峰则记着他和鬼画三绝喝酒时,她失望离去的那道落寞背影,心里不禁一阵刺痛,非要留下照顾英慈。 邬陵颇有深意地瞅了聂子元一眼,一把将褚奇峰推出门。 “焕义兄现在最关心的是考评,我们就按照她的意思做,否则她就算病好了,心里也不舒坦。” 等他们出门,英慈就闭眼睡觉,可楼下太热闹。 一会儿传来齐刷刷的鼓掌声,一会儿又听到他们失落地叫唤。 脑子里不由得出浮现出各种臆想,压根没办法平心静气地休息。 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伸手去够放在床边柜子上的那碗水。 谁知手稍微一动,就酸痛得厉害,好似跟人打了一架,还输了。 想起上次难受得这么厉害,还是五六岁的时候—— 她看天热了,偷偷下河玩,差点淹死,被爹拧小鸡崽子似的,捞回家,狠狠揍了一顿,夜里就发起高烧。 看到好多好多黑影压在床上,身体跟坠到河底被泥巴糊住似地不能动弹,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是爹在床边,不合眼地守了三天,一直轻轻拍着她的手,她才慢慢恢复。 止不住又开始流泪了。 爹,明月坊她可是保住了呢。 她挺开心的,只是这会儿眼前又出现好多好多黑影,有一点点怕而已。 大概是她八字轻,身体难受时,就会这样。 一会儿就会好的。 可为什么它们都飞快地朝她走来啊,是不是想压在她的被子上? 英慈慌了。 努力将手伸长去够水碗,仿佛那样做,就能多个防身武器。 那只水碗被她一碰,顿时碗身倾斜、凉水飞溅。 眼看就要从柜子上滑落,一只大手将它稳稳接住,放到她嘴边。 聂子元竟然回来了。 他在床边坐下,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后颈,喂她喝了两口。 清凉的液体浇灭了嗓子里的火烧火燎。 屋子似乎也被他那身银白色的衣裳给照亮了。 黑影忽地一下全都散开。 英慈更想哭了,扁嘴忍着。 “反正五个人已经少了一个,再少一个,也没什么要紧的。程大胡子说了,只要邬陵、付红云、褚奇峰,愿意代表我们,完成五个人的任务,就可以和其他寝舍比试。” 聂子元轻描淡写地解释完,俯身去解英慈的衣领。 英慈虚弱地捂住领口:“做什么?” 聂子元奇怪:“你衣裳湿了,不换么?就这样病情会加重。” 英慈摇头就疼,只能使劲儿眨眼:“不换。” “擦身子也不要是?你身上有疤不愿让男子看,怕毁了你的威武形象,那找女子来,就没问题了。” 聂子元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不等她回答就拂袖起身。 英慈下意识拉住他的袖子,下一瞬,又暗骂自己没骨气,只会耽误室友们参加考评,讪讪地放了手。 聂子元瞅了眼她的手,还是快步出门,不过只是叫来一名店小二,跟他聊了几句,便回到英慈身边重新坐下,不急不缓地拍她的后背。 “睡一会儿,等大夫过来。” 英慈明明想催促他下楼,和褚奇峰他们一起去忙正事,可怎么都说不出口。 只觉得滚烫的身子在他冰凉的手掌下,拍着,像是变回小孩子般舒爽,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看到百草铺的黄玉提着风寒药上门了 她将熬好的药,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又替她换了衣裳,而后说了句“姑娘放心,我不是多话的人”,便干脆离开。 接着聂子元又进来,坐在她身边陪她。 奇怪的是,不用看他,只要他在身边,英慈就能感觉到,安心地睡了过去。 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聂子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谢你帮我找到娘留给我的扇子。” 原来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心仪女子送的啊。 压在英慈胸口的石头忽然迸裂了。 活力注入。 她睁开眼,笑嘻嘻道:“大声点,道谢怎么偷偷摸摸的?” 聂子元被她吓了一跳,尴尬地收回手后,又觉得自己失态,转而按住她的额头:“退热了?说话声音都这么大。” 英慈可不想被他悄悄转移话题:“你娘姓程吗?” 聂子元怔了怔:“元,元始的‘元’,‘绮’丽的‘绮’。” “原来你的字就是娘的姓,那‘程’又是什么意思呢?”英慈既然开了口,就想知道个明白。 “阿姐的字,她叫聂程。” “好名字,你阿姐一定是个大美人。”英慈顿时明白了,“百花醉”喜欢的是聂子元的姐姐吗,那他为什么要扮演女人呢? 聂子元苦笑。 “的确如此,如果她还活着。” 英慈不知说什么好,就见付红云风风火火跑回来,对着两人大喊:“糟了,糟了,褚奇峰出事了,我们寝舍又快倒数第一了。“ “就算倒数第一,有人必须离开书院, 也是我啊。 ”英慈不以为意,“你们放心好了,测评结束后,我就会清光手里所有‘明德券’。” 聂子元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付红云就着急地摆手。 “教习他们早就察觉到有学子私下转让‘明德券’,所以如今已经不光是用‘明德券’的数量做标准,还要参考考评成绩和平日表现。” “邬陵说为了维持明德书院的学子质量,每年其实都要淘汰两名学子,只是教习他们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 “这次程大胡子和其他教习,已经向山长申请:考评成绩最差的寝舍,五名学子将同时受到惩罚,其中谁不能熬过去,谁就会被请出书院……” 也就是说聂子元、付红云、邬陵、褚奇峰,都有可能因为她被书院惩罚并责令退学?! 这书院还真是能想到办法让人不开心啊。 第66章 八仙过海各自骗人 付红云大概是受了太多委屈,在两人旁边喋喋不休。 先说考评内容跟邬陵打听来的差不多—— 以寝舍为单位,从千杯不醉酒肆各取五十斤酒,到他们下榻的客栈来。 每碗酒都卖半钱银子,到戌时为止,哪个寝舍当场卖出的酒最多,哪个寝舍就能获胜。 接着又痛心疾首地斥责竞争对手有多么卑鄙下流、诡计多端—— 比如冯睿智的寝舍,除了冯睿智,其他人都扮做女人,招揽客人。 虽然他们扮的姑娘长得丑,但够凶啊,逮着客人的衣领,就使劲儿摇晃。 “客官,赏个脸!” 人家哪敢不喝? 一个个张大嘴囫囵吞咽。 酒水顺着嘴角直流,把鞋子都弄湿了。 再比如郑石寝舍,他们偷偷往酒里掺了水,买一碗,就豪气地送一碗。 客人们大多品尝不出来。 若是有人抗议味道寡淡了,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酒若过浓,骑马时容易醉驾,而且长此以往,身子骨会被泡软,因此,我们故意做了清淡口味,酿酒工艺复杂,可比浓的珍贵许多。今日为了开张,含泪做亏本买卖,所谓好酒赠英雄嘛。” 可褚奇峰不知是不是受墨宝斋的影响,卖点什么东西非要讲究质量,在他看来酒最重要的是味道。 非但没有往酒里兑水,还让邬陵出配方,花了在百草铺挣到的几两银子,买了梅子、菊花等配料,加进酒里。 说是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草木能去身子里逐渐积累的暑热,又能压住酒水本身的苦涩。 更要命的是他招呼人品尝,让客官觉得好喝再买。 结果呢,那酒水去了十来斤,他们都没收到一个铜板。 英慈听得快晕过去:“你们就这样惯着他呀!” 聂子元像是早已看穿一切,冷笑了两声:“他们刚开始,肯定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见结果不如人意,才慌了。” “我和邬陵都没在家里做过买卖么,听褚奇峰那样信心满满,能不信他么。” 付红云被无情揭穿,十分难堪,又要开始嘤嘤嘤。 “好在有个英俊高大的公子刚好路过。那人带了几名随从,其中一名随从身高八尺,肚子比临盆孕妇还大,尝了酒之后,表示要将剩下的统统买完。哪知道褚奇峰不卖,非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完全能解决,不需要他插手。原来那公子是他兄长,褚奇峻。” 其他寝舍学子自然不同意。 “哪有考评叫亲属帮忙的!” “这不公平!” 程大胡子便找褚奇峻聊了,知道他要前往县衙办事,只是恰好路过,并没有事先与褚奇峰通气,便宣布褚奇峰没有违反考评法则。 再说,做买卖也好,做人也好,不是简单的纸上答卷,只有唯一答案。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是么? “小子们,别吵我了,赶紧卖酒去,戌时再叫我,告诉你们分别卖了多少银子。”程大胡子摸摸胡子,说完,就靠在椅子上打鼾。 学子们无奈地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冲到街上去拉客人。 “来啊来啊,买一送一啊,淡口香醇,健康美满。” “这位客官,还是来喝我们的酒,醉了,还可挑灯看美人!” 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转眼间其他寝舍又卖掉几十斤酒,只有褚奇峰还在和褚奇峻对峙。邬陵和付红云压根插不上话。 英慈听完付红云的话后都快被气乐了。 褚奇峰不是傻吗? 这是关系到大家考评的重要时刻,他自己在那边清高什么? 她顾不得头还难受着,下了床就朝门外走去,哪知道刚开门就撞到人。 对面发出“哎哟”一声,手中食盒掉到地上。还好盒盖扣得紧,里面的东西没有散落。 英慈看清对方是自家二姐,还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对方就伸出手,对着她上下左右一通乱摸。 “你这才去书院几日,怎么这样瘦了?幸好娘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二姐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付红云从没见过女人当众摸男人,忍不住偷偷问英慈:“这位姐姐好生热情,是你的谁呀?” “我二姐,表姐。”英慈将身子扭成妈化妆,避开二姐的手,生怕他们误会—— 虽然二姐这辈子不打算嫁人,坊间也早就有流言蜚语,但她绝对不想因为自己扮男人这件不得已而为之的蠢事,让二姐的名声雪上加霜。 二姐却没领会英慈的好意,目光从“不能人道”的聂子元脸上划过,稳稳落在付红云身上,笑得眼都眯成缝了。 “哎哟,这小哥长得不错,你叫什么,多大年纪,家住哪里,有几口人?” 聂子元不悦地插嘴:“我同窗,家不在景德镇。” 二姐却压根不看他,依然笑盈盈地问付红云:“公子?” 付红云赶紧对二姐作了个揖:“付红云见过二姐,小生今年十八,家中只有爹娘,娘体弱多病,只生了一个我,爹没有再娶。我家在景德镇有两处宅子,爹娘过几年,或许会搬来与我同住。” “好,景德镇乃风水宝地,你爹娘搬过来好。”二姐喜滋滋地点头,像是看妹夫般,眼里多了柔情,将英慈拉到一边,小声嘀咕。 “这个不错,潇洒多金,温文尔雅。而且啊,他鼻头生的也好,人说了,男子的鼻子大那里也大,这付红云不像是不能人道的,像是不让人下地的。而且家中没多少人,女子嫁过去,也算自由。” 聂子元脸黑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忍不住想辩解几句,却听到二姐继续问:“付公子,若是娶亲,能给多少彩礼?我家有个妹子,美若天仙……” 英慈终于受不了了,将二姐推到边上:“现在是聊天的时候么,二姐你让让,我们有要紧事。” “你怎么能这样对长辈?我不都是为你好么?”二姐“唉唉唉”地叫起来,见他们越过自己下楼,提起食盒跟在后头,“糕点还热着呢,你吃几口啊。” 一路嚷嚷着跟在后面。 英慈觉得丢脸,向舍友们道歉:“我二姐就这性格。” 聂子元道:“不是担心你么,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话说得真古怪。 英慈扁扁嘴,白了他一眼,却逮住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情绪,仿佛是羡慕? 她陡然浮出个念头—— 或许他的姐姐阿程…… 过世了? 不然为何邬陵都没有打探到? 想找他问个清楚,却又担心对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于是傻愣愣地张了嘴,想着要怎么说,就听到楼下学子们兴奋地大喊。 “一号寝舍,三十斤!” “四号寝舍,二十五斤!” “再拉五个客人,就能分出胜负!” 哎哟妈呀,已经这么刺激了么? 第67章 简直乱七八糟 英慈匆匆到了楼下,见柜台边上比平日多了五只齐人肩的深红色大酒缸,大堂里坐了七八十名客人。 明德书院的学子围着桌子忙碌。 有送酒的,有盛酒的,有陪酒的。 冯睿智寝舍的几名学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脸上的脂粉都糊成一团了,还在卖力地劝客人多喝两口。 和刚进书院的时候比起来,的确少了许多纨绔气息,像是在市井里求生的买卖人。 冯睿智因为卖出的酒最多,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但见英慈和聂子元下楼,不像往常那样油腻腻地看着她,而是飞速别过头去。 看来头天晚上将他一屁股踢进水池里,终于让他清醒了。 不过她也不是第一次踹他,为何这次有奇效? 难道是因为他准备了浪漫仪式和围观观众却被她破坏,终于伤了心? 早知道,她早就这样做了。 与其他学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褚奇峰木桩似地杵在酒缸旁边,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坐在角落里的一桌客人。 英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有坐在主位的男人,二十来岁,生了与褚奇峰相似的浓眉大眼,表情严肃、不怒而威。 不用猜,就知道那是褚奇峰的兄长褚奇峻。 他身边的大胖子眼巴巴地盯着褚奇峰守着的那口酒缸,不住舔嘴唇。 英慈立马将褚奇峰挤到一边,打开酒缸,吩咐付红云拿出几只碗,她从酒缸里舀出酒,往里面倒满了,而后示意其他舍友给褚奇峻那桌端过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客官们满上!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千万不要放弃。” 褚奇峰见英慈身体无恙,眼里的阴霾散开不少,但见她要送酒给自己兄长,又着急地拦住舍友:“我不想让兄长看不起,这些酒就算他不喝,我也能卖掉。” 英慈瞅了瞅不管大堂里多闹、都在边上呼噜噜打鼾的程大胡子,问他:“现在离戌时还有多久?” “大概三炷香功夫。” “你的想法与舍友的成绩相比,孰轻孰重?” “当然不值一提,可现在还没到最后一刻,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褚奇峰可怜巴巴地望向英慈。 付红云无奈提醒:“褚奇峰,刚刚你也是这样说的,再一会儿下去,我们寝舍就垫底了。” “难道你对邬陵配的酒没有信心?你兄长并不是为了帮你,而是因为他们中真有人,真心喜欢这酒。” 英慈打开酒缸的时候,就嗅到花果混合酒水的味道清新冷冽又不甜腻,连二姐那样极度挑剔的人,都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呢。 就口味来说,绝对没问题,坏就坏在,褚奇峰不知怎么卖。 “举贤不避亲,举酒又怎么能避亲呢,这对大家来说,都不公平。” 她说得褚奇峰有些动容,聂子元却懒得听褚奇峰回答,径自将他的手肘箍住,拖到一边笑道:“褚奇峰,刚刚你和邬陵辛苦了,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了,剩下的全都交给杜焕义。” 聂子元竟然在帮她? 太阳从西方升起了么? 英慈吃惊地瞪大眼,而后感激地冲他点点头,端起酒水,飞奔到褚奇峻桌边,放好了,伸手跟他要钱。 “两碗酒,一钱银子,若是你们要剩下所有,也可以一起付了。” 哪知褚奇峻瞄了褚奇峰一眼,见他在聂子元手下挣扎,脸色一黑,拂袖从椅子上站起:“算了,既然他那样为难,那我也不勉强。” “大人……”跟着他的大胖子都快哭了。 英慈也摸不着头脑,给褚奇峰使眼色,想让他说几句好话。 哪知道对方见褚奇峻要离开,神色微变,嘴上却恭恭敬敬来了句:“大哥慢走。” 英慈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手立马伸长,抓着两兄弟的脑袋,把他们碰一块儿。 合着你们两兄弟耍人是? 她还没发飙,就听到桌子“砰”的一声,是二姐叉着腰走过来,用力拍了下桌子。 “你们男人怎么喝个酒还磨磨唧唧?兄弟处得竟然不如我们姐妹。”她说完才想起英慈是女扮男装,于是圆话道,“更别说姐弟。这么香的酒,拿出来不喝,不是暴殄天物吗!” 她抓起酒碗一口喝干眼睛发光,舔了舔嘴唇道:“果然是好东西,酒家,来,给这里的客人每人来一碗,我请。” 英慈将她扯到一边:“二姐,别胡闹,你哪里来的钱?” 二姐小声道:“你有,给我,我再给你。” 英慈伸出几根手指估算了一下。 那从百草铺赚的银子估计要全搭进去咯! 她到底在忙乎个啥!每次以为自己银子挣够了,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花出去!甚至反倒欠债!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穷命吗! 二姐本以为自己的豪放帮了她大忙,但见英慈脸色变来变去,心中也有些忐忑了,轻声在她耳边问:“这点酒钱,应该不在话下?反正书院的男人,随便挑挑,都还过得去。” 其他学子被她那个“请”字激起涟漪。 “可以这样吗?” “若是这样我们的酒早就卖完了。” “要不问问程大胡子?” “你就不怕他被吵醒,给你来两棍子?” “算了,问什么问?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书院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只要不是明文不允许的就是允许。” “那我们也随便抓个人来请其他人喝?” 不过客栈里的人被英慈二姐请一轮后,肚子里肯定没有空余,学子们便纷纷跑到客栈外,继续往里面拉人。 二姐见自己随口一句话,便对英慈的对手造成威胁,也不再纠结了,得意地拍了拍英慈的肩,扭头瞄到褚奇峻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便将一碗酒水端到他嘴边。 “呐,这是我请你的,不用花钱,你若是心中还有你弟弟,就一口干了。” 她虽然喜欢调侃英慈,但若是知道外人欺负自家妹妹,定会和对方拼命。 可这位兄长做了什么? 非但不帮自家弟弟完成考评,还跟狗屁书院沆瀣一气,让他当众失败? 真的很欠揍呢,她想为民除害。 褚奇峻不屑与英慈二姐争辩,伸手将酒碗推开,哪知英慈二姐借机,将酒全泼到他身上。 “哎哟,手滑了。” 褚奇峻没有动怒,倒是他身边的胖子暴怒,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放肆!” 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挺起胸脯,提高嗓门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对一个弱女子,要打要杀是不是?怪不得你弟弟和你割席呢。” 话音刚落,鬼画三绝忽然冲进来,手里拿着大刀,明晃晃地,朝褚奇峰兄长挥过去。 “褚大少爷,我们现在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反正活不成了,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死!” “你不过是生在富贵家里,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么,看你能挨几刀!” “在这里遇到,你休想逃走!” 第68章 来,请证明一下你是个男的 英慈二姐离褚奇峻近,英慈生怕她被伤到,慌忙伸手去拉。 谁知一眨眼的工夫,二姐已被褚奇峻不计前嫌地拽到身后。 与此同时,聂子元也闪身至英慈身前,将她护住。 褚奇峰脸色煞白,跌跌撞撞朝鬼画三绝奔来,伸手挡住他们,怒斥:“你们做什么!” “阴阳牡丹”一脸古怪,对其他两人眨了眨眼,而后挥舞大刀,砍向褚奇峰的左肩:“诸二公子,此事与你无关,你快走,我们只要你兄长的命!” “树杈胡子”也大叫着将刀挥向褚奇峰的右臂:“虽然你和大少爷是兄弟,敬他爱他,也别舍身救人,他不值得!” 褚奇峰没想到自己的好心,竟然招来这样的恶报,一时间瞠目结舌。 其他学子也都忘了叫唤。 英慈着急地扯了下聂子元的衣角道:“我这边没事,你帮帮褚奇峰。” 聂子元却颔首在她耳边轻声道:“看戏。” 英慈只觉得他的唇轻软温热地扫过耳垂,不自在地缩了下身子,勉强稳住心神后,朝“阴阳牡丹”和“树杈胡子”两人望去。 只见他们手中的两口刀,刀刃刚碰到褚奇峰的衣衫,就像是撞到什么硬物,飞了出去。 两人也往后退了几步,仰倒在地,从嘴里吐出血红的液体。 “这是什么招数?” “二公子,比起大公子那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们才是你的至亲,你为何这样对我们?” “满身铃铛”望向倒在地上、痛苦翻滚的两人,满眼悲痛。 “二公子你为何伤我大哥二哥!我们兄弟的命在你心中是草芥么!” 说罢“满身铃铛”将刀插向褚奇峻,褚奇峰不顾一切飞扑上前,胸膛被刺中,顿时血水四溅。 他狰狞地笑着,收回刀子,擦了下被血色覆盖的脸道:“二公子,这是你逼我的!” 终于有学子惊叫起来,英慈也止不住捂了嘴,却听到聂子元噗嗤笑出声,于是鼓起勇气看向褚奇峰。 只见他怔怔地维持着倾斜的姿势,没有倒地,摸了把肚皮,看向一手血道:“我说怎么感觉不到疼痛,原来没有伤口?” “满身铃铛”扼腕顿足:“二公子。” “树杈胡子”和“阴阳牡丹”也不在地上打滚了,摇头苦笑着从地上爬起。 他们从熟识的小乞丐那里,打听到褚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客栈闹得不愉快,特意找了口袋装了鸡血藏在衣裳里,又跟街头艺人借了几把耍把戏用的假刀。 商量着演一出戏,让大公子知道二公子愿为他付出生命,撮合兄弟两人重归于好。 哪知道褚奇峰那样迟钝,竟然没有配合做出受伤的模样,而是当场拆穿了他们…… 英慈终于看懂了,不得不佩服聂子元眼光毒辣,能提前洞穿真相。 褚奇峻还以为所有学子都在做戏,冷哼一声,轻蔑目光扫过英慈等人,落在褚奇峰脸上,变成了失望。 “你到明德书院就学到这些下三滥的招术?” 二姐上一瞬还沉浸在褚奇峰兄长保护她的感动中,觉得这男人身子板正、肩背宽阔,跟话本子里写的那些救美英雄一样,听到这话刹那间跟被点燃了的火炮似的,冲着他吼起来。 “你什么人啊,拐着弯骂我弟?我弟可比你这样一板一眼、舍不得花点酒钱、把自己弟弟当敌人的人强上一万倍。” 这时几个官吏打扮的人进了客栈,见了褚奇峻,恭恭敬敬地作揖:“褚大人,原来你在此处,县令大人等你许久了。” “你姓褚,难道是督陶官褚大人?” 英慈二姐傻眼。 那可是朝廷大官呢,负责御窑烧造的陶瓷。 更别说民间作坊。 生死就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她却挖苦讽刺挑衅他! 死了死了。 她偷偷扯了下英慈的袖子,咬牙切齿埋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们的来头,我走啦,要是督陶官往后追问起来,你就说我是远房亲戚,姓苟,名叫不如,这样就不会连累咱明月坊。” “哦对了,给你带的那些点心记得吃了哦。” 她说了个“趁热”,又觉得不妥当,于是改成“别放坏了。” 而后兔子似的跑了个没影。 英慈还没来得及苦笑,就见一桌喝了邬陵调制酒水的三名青衣大汉,惨叫着相继倒地,比阴阳牡丹和满身铃铛刚刚的呻吟声更大。 褚奇峻不觉冷笑:“还来?” 鬼画三绝赶紧对褚家两兄弟摆手,三颗潦草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与我们无关!” 另一桌,一名像是郎中的人,小跑到那些人跟前,探了下他们的鼻息,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银针,放入他们喝过的碗里。 银白色的针遇到酒水瞬时变成黑色。 那郎中大喊:“酒里有毒!” 与那三人一起的十多名青衣大汉立即掀翻桌子,为首的指着英慈和聂子元的鼻子叫骂。 “我们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恨,为何下此毒手!” 英慈不明白这事态是个什么走向,只觉得这场考评,被外人搅得乱七八糟。 “问得好,我们与你们素不相识,毒你们做什么?谁知道郎中的银针是不是动了手脚,沾到酒水才变黑,要么我再舀一碗,当着你们喝下去?” 为首的青衣人喝道:“你若是事先喝了解药,或者刚才是在舀酒之后,才找机会下毒的呢?” 聂子元也看出这行人存心找茬,眼里盛满冷飕飕的笑意。 “你怀疑她下毒,应该由你提出证据,为何空口白牙,让她自证清白?这样做,就算她浑身是嘴也没用。” 英慈烦死了这帮碰瓷的,不留情面地接话:“没错,就像有人硬说你是女子一样。就算你脱了裤子给大家看都没用。” 付红云奇怪:“那东西不是挺明显的么?” 英慈翻了个白眼:“就不能是捡了块猪肉缝在身上?” 付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缝的不会看出针脚么?” 英慈道:“大夫技术好,化腐朽为神奇不可以?” 付红云又问:“那万一人家生过儿子呢?” 英慈哼哼:“谁知道是不是隔壁老王老张老李的?” 两人一唱一和,说相声似的,逗得其他学子哈哈大笑。邬陵都止不住在记录的时候,咬紧牙关,肩膀抽个不停。 只有褚奇峻觉得低俗,不屑地挑了挑眉。 聂子元和褚奇峰的表情也有些异曲同工的微妙—— 明明是个长得清秀纤细的人,怎么如此粗俗?! 作为主角的青衣人被嘲笑声裹挟,气得青筋暴凸,将掀翻的桌子踢远了,指挥其他大汉,朝英慈和聂子元扑去。 “好啊,你们下毒不说,还满嘴喷粪!看爷爷的拳头厉害,还是你们的嘴厉害!” 第69章 心疼他,不圣母 聂子元自然不会让他们伤到英慈,三下两下就将几人掀翻在地。 “中毒”倒地、不住翻滚的青衣大汉,瞬间不装了,纷纷鲤鱼打挺起来。 和拿着银针的郎中一起,朝聂子元和英慈靠拢。 鬼画三绝害怕地抓着褚奇峰,钻到桌子下去,但时不时冒出个头,用酒碗掷青衣人后脑勺,或是用椅子腿儿绊他们的脚。 “二公子,依照我们多年混江湖的经验,这些人是青衣帮的弟子,与丐帮势不两立。” 褚奇峰好几次想去帮英慈,都被三人抓住腿,拖回去,死死压住,生怕他吃了一点亏。 郑石则带着其他学子去叫程大胡子。 “程教习,快起来管管,你的学生被人打啦。” “那些人分明没有中毒,就是想伤人。” “他们是冲着杜焕义和聂子元去的!” 哪知程大胡子侧了身,摆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继续四仰八叉地,在椅子里,睡成一头死猪。 冯睿智还因为头天晚上英慈在丁无期等人面前,将他踹进水池气着,想看英慈在考评中吃瘪。 但见她周围麻烦不断、而聂子元出尽风头,终于按捺不住,抓起几十斤重的条凳加入战斗,朝那些青衣人的后背砸去。 丁无期等人,聂子元的拥趸,还有受过英慈帮助的学子,见状也一拥而上—— 他们考评时互相竞争,自然不会为对手出头,但此刻见自己同窗遭到攻击,哪里忍得了,必须一致对外。 这些纨绔虽然鲜少与人打架,但跟名师正儿八经学过武术。 青衣大汉非但没从他们那儿讨到好处,有几个手脚笨点的,还被揍得鼻青脸肿。 为首的青衣汉子见势不对,对着聂子元虚晃一枪,吹了声哨子,带着手下仓促逃出客栈。 聂子元跃上屋顶,展开轻功,蜻蜓点水般在屋檐上飞奔。 他越过几条小巷,追到百凤楼附近时,落在领头那人面前。 一记直拳取那人面门,知道对方会躲避,又抬脚踹向他的小腹。 不出两个回合,便将那人制服。 靴子重重踩在他的脸上。 “是谁派你来的?” 青衣人脸被地上沙石磨出几道血印子,痛得大骂。 “谁敢使唤大爷?大爷就喜欢喝酒,结果碰到你们这些土匪!” 英慈虽然不会功夫,但腿脚灵便,没多会儿,也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 “少骗人了,我听人说了,你们是青衣帮的,专门替人做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你的雇主是谁?早说少受折磨,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夕阳沉在鱼鳞般密集齐整的屋檐边沿,金红色的光落入聂子元眼里,染出一片残忍的妖异之色。 英慈与聂子元相处有一段时间了,知道那表情,不过是用来吓唬青衣大汉开口。 青衣大汉却当真害怕自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开始恐慌地挣扎,伸手抓住聂子元的脚腕用力往上抬。 袖口从青筋虬结的手臂上滑落,露出一截汗毛丛生的粗糙皮肤。 一道疤痕蜿蜒曲折、若隐若现,仿佛生了毒牙的蛇,一口咬住了聂子元的心脏。 聂子元眼里伪装的妖异冷酷,瞬间沉淀成浓浓的杀意,抬脚将那大汉的鼻骨踩碎。 大汉鼻血流了满脸,撕心裂肺吼叫道:“公子脚下留情,我说,我全说,是一个老头让我做的,那人七十来岁,佝偻背,耳垂挺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像我们这种小杂鱼就就是替人跑腿,做点小事。” 聂子元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更加用力地踩他的脸,仿佛将他整颗头踩进土里,都不解恨。 那大汉慌忙尖叫着补充:“我听到有人叫他章管家。” 英慈想起刚进书院时,见过一个白发老头。 那人长相与他描述的一样,是冯睿智的家仆。 刚才在客栈大堂里,冯睿智出手帮过她。这事多半不是他唆使管家做的。 恐怕是冯睿智的母亲,上次被他们威胁了一番,心中不悦,所以买通青衣帮教训他们。 聂子元却毫不关心青衣大汉说什么,一张俊美的脸变得狰狞无比。 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杀神,将他从地上拎起。 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一拳又一拳击中他的腹部。 “死在这条街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你扎了她九十九刀,人没气了,还在脸上,脖子,手腕,腹部划口子。她那样爱美的人……” 青衣汉子大概是在这条街杀的女人多了,受了好几拳头才勉强想起来,战战兢兢地吐出口血水,吐着血求饶。 “聂公子,你说的那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只是按照主顾的要求做罢了。我与她无冤无仇,事后还为她烧了香……要是我知道她与你关系匪浅,怎么也不会……” 英慈从没见过聂子元眼眶湿润,脸上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 她的心跟着拧紧。 本来觉得青衣大汉有些可怜,此刻却觉得他受的这点苦,完全抵不了他犯过的罪。 于是帮聂子元狠狠踹他。 “那我也把你踹死,然后给你烧几根香行不行!” 她几乎是用上吃奶的劲儿,每踹青衣汉子一脚,就记个数。 数到十,整条腿都被震得发麻。 难以想象那女子被划了九十九刀。 她是聂子元的姐姐阿程么? 英慈鼻子不由得发酸,像是要替聂子元报仇一般,更加用力踹青衣汉子。 那青衣汉子嗷嗷叫着,忽然从脚尖踢出一把利刃,朝英慈小腹飞踢而去。 聂子元瞥到寒光,伸掌去切他脚踝。 哪知青衣汉子使的是壁虎断尾之计,将脚上的鞋甩出去,从聂子元手中溜走。 英慈气吼吼地要去追,聂子元却见其他青衣人出现在巷子那边,怕他们设了陷阱,忍着心中腾起的火焰,拉住英慈。 \"算了,我已经找到凶手,不会放过他的。\" 等那帮人乌泱泱地跑了,他才沉下脸,转身返回客栈。 英慈颠颠地跟在后头,想问那女子是不是聂程,可又不敢开口。 谁没有个秘密啊? 她女扮男装,有二姐和邬陵知道,两人还偷偷帮忙。 那聂子元呢,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扛? 而且邬陵说过,他六岁的时候,就跟他娘,还有姐姐聂程在外流浪。 作为三口人中唯一的男子汉,大概有很多话都必须闷在心里。 反观她的六岁,可是在泥地打滚,奔爹娘怀里撒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年纪呢。 要是她能够在他眼巴巴看着油糍的下雪天,递给他一碗油糍,然后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用力地抱抱他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眼睛不觉得有些泛红,就听到聂子元问:“刚刚你为何不阻拦我?不觉得……我那样子很可怕?” 英慈莫名奇妙:“你当我是傻子吗?那人那样坏,我真想踢死他为民除害。还好,你没拦我,不然说不定会误伤你。” 说完瞅到聂子元的手背在流血,似乎是揍那青衣汉子的时候太用力,不小心弄破了。 她赶紧从衣裳上撕下一块布,为他包扎了手,却没注意到自己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脚都有点瘸了。 聂子元瞅到她走路吃力,嘴角松动了一点。 他将她打横抱起,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谢谢。” 第70章 不是异类只是常人 英慈总算感觉到脚疼了。 不知被他抱着走了多久,才回到客栈门口。 窥见里面灯火亮起,书院学子都在,她忙从聂子元怀里滑下来。 冯睿智焦躁地在门口东张西望,看到英慈,眼顿时睁大几分,接着又装作厌烦地扭过头,朝大堂深处走去。 付红云担心地跑出门,抓住她的袖子问道:“你和聂子元没事?抓住那人了吗?” 触及聂子元在英慈身后投来的冰冷视线,他满腹委屈地收了手,自问自答道:“哎,你们俩没事就好,人没抓到就没抓到。” 时间离程大胡子说的时间,已经不到一炷香功夫了。 客栈大堂角落的椅子上,程大胡子以奇怪的姿势趴着,鼾声如雷。 学子们则在整理好今日收到的酒钱,等着时间一到就催促他公布考评结果。 英慈寝舍因为二姐的“慷他人之慨”,酒水全都被处理掉了,卖得的银两比其他几个寝舍还多。 邬陵记完账后,知道英慈二姐拿不出来,便让付红云偷偷溜出门,上二楼天字一号房,取出英慈藏好的那些银子,又找人用英慈二姐的名义,交到他手中…… 因为进展顺利,一向表情寡淡的他想到这次寝舍必定夺冠,流露出难得的愉悦。 大堂里唯独缺了褚奇峰。 英慈不由得担心地问付红云:“褚家两兄弟去哪里了?” 付红云眼里露出八卦的光,勾勾手指,将英慈引到后院。 没被冯睿智糟蹋的院子倒是清幽静谧。 假山上怪石嶙峋,草丛中夜虫低鸣。 亭子上的琉璃瓦凝结了阳光的余温,闪闪发光,轮廓在越来越沉的夜幕中,也清晰可见。 褚奇峰和褚奇峻的身影伫立亭中,相隔甚远,一黑一白,像是两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英慈想起褚奇峰看着那块玉佩时矛盾的神情,害怕兄弟俩不对付,于是蹑手蹑脚躲到一块石头后面,偷听两人说话。 褚奇峻似乎喝了英慈二姐送他的酒,话语中带着浅淡的醉意。 “没想到那鬼画三绝,并非完全骗吃骗喝的混混,竟然为了你的事煞费苦心。” 褚奇峰也微醺地垂着眸子,红霞从耳根蔓延至脸颊。 “大哥,在你心中,我与他们三人都是废物?” 褚奇峻不悦地挑起眉:“你为何这样想?我从没说过……” “还用说么,”褚奇峰垂下头苦笑,“爹娘和其他人看我的眼神那么明显。我知道你们以我为耻,我也一直以为自己蠢笨如牛,是个异类。” “但认识鬼画三绝和其他画师之后,我才知道我并不是笨,而是太普通。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一样普通,不会学什么马上就会,不会做什么马上就能做到完美。” “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活着,被人需要。” “而且鬼画三绝有恩于我。”他犹豫了许久挽起袖子,让褚奇峻看手腕处一道浅浅的疤痕。 “大哥,你记得吗,你曾问我这个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摔地上无意中划的,其实不然。” “你任督陶官当日,我在私塾和人打架,被先生告了状。回到家,娘将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像聂家人,不配当你弟弟。” “我逃出家门,在河边发怔,结果摔了下去,被石头划伤。若不是鬼画三绝救了我,我早就被河鱼啃得尸骨无存了。” 英慈这才明白褚奇峰为何重视那三人,又不愿对她讲,大概是惧怕自己的懦弱,被其他人知道。 男人哦,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褚奇峻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打了个激灵,酒意全无,从长椅上站起来喝道。 “糊涂!我对其他人又何曾有热言热语,你不是不知道我生性如此!” “若是真将你当废物,何必对你严格要求!况且你在伺候爹娘一事上,强我千倍百倍,他们身子不好时,是你在身边伺候。你随便说些话,都能逗得他们开怀大笑。” “而我完全不知如何让爹娘开心,就算我就算得到圣上褒奖、百姓赞誉,加官进爵,他们也只会觉得这是我应该做到的小事。” 两兄弟不知积压了多少年的隔阂,今夜竟然在邬陵调制的酒香,和池子潺潺的水声中逐渐消融冰逝。 英慈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不动声色地离开,就听到两人的对话急转直下,朝着诡异方向发展。 褚奇峰闷闷道:“所以还是我笨,不能理解你。” 褚奇峻脸色发青:“你好话坏话都不会听,若是执意这样想……” 英慈终于忍不住了,仿佛被二姐附体一般,冲到两人中间,抓起两人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 “大哥,褚奇峰的意思,是他特别崇拜你,后悔没能从你的角度思考问题。” “褚奇峰,大哥的意思是,亲兄弟不必在意这些,他一直认为你很棒。”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多管闲事,唐突了一回,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你们继续聊,好好说,若是聊得不愉快,再找我,我帮你们两个解释。再见,告辞。” 英慈飞速后退,想要转身逃走。 褚奇峰大步追上她,眸光潋滟,许久,红着脸冲她点头,语气坚定:“谢谢。或许,我进入明德书院最好的事,便是认识了你。” 这话与几声清脆的鸟叫混在一起,叫英慈的心情随着嘴角上扬—— 这次她没做错也! 聂子元和褚奇峰都向她道谢了。 而且寝舍考评多半能拿到第一。 真是个好日子! 就算在百草铺挣的银子全花完也值得。 因为能得到“明德券”作为奖励。 这就是所谓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回到大堂。 戌时的鼓声响了。 程大胡子竟然没用学子提醒,就揉着一头乱发,打了个呵欠睁开眼。 看到大堂里东倒西歪的桌椅,还有满地碎碗,流淌的酒水,他不明所以地起身。 “这是哪里?是不是我睡着了,你们偷偷把我抬到什么地方?” 店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闻言钻出来,抱住程大胡子的腿,哭得格外响亮。 “程教习,是你们书院把我们客栈当作考评点,才弄成这样的啊,你们不能不负责任!这笔账要怎么算?” 英慈背脊一凉,心头浮出极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见程大胡子皱着眉,望向所有学子。 “我让你们买酒,没有让你们砸店,赶紧把酒钱全拿出来,赔偿店家!至于考评成绩,全员不合格!” 付红云顿时如丧考妣,嘤嘤嘤地哭起来。 其他学子也是哀鸿遍野。 可谁敢向程大胡子那疯子抗议? 英慈绝望地闭上眼—— 白忙了!又白忙了! 银子没了,明德券也没了! 难道她只有嫁金龟,才能挽救明月坊么? 替褚奇峰和褚奇峻兄弟传话,可以收银子吗,比如一句话一两银子? 啊啊啊疯了疯了! 上哪里搞钱? 全客栈最镇定的要数聂子元。 他微笑着走到英慈身边,拍拍她的肩,用英慈之前说过的话,反过来安慰她。 “说放弃为时尚早,还有第四项考评。” 可英慈的病没好利索,经过一夜折腾,第二天又烧晕过去,还传染了聂子元和褚奇峰。 五人中有三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而第四项测评是烧饭,每个寝舍的五人都必须参加,并烧一道家常菜让教习品尝。 英慈所在寝舍本就丧失了参加考评的资格。 但付红云和邬陵垂死挣扎着,生火点了自己的衣裳,烧糊十只锅的锅底,差点炸掉灶台……终于做出硬邦邦的黑色米饭。 凭实力拿下月末考评的倒数第一。 五人将面临明德书院成立以来最严苛的惩罚,其中熬不过去的会被请出书院! 第71章 喜欢她就是有大病 英慈一行人都提心吊胆等着接受惩罚,程大胡子却将他们带回书院,说隔两天才知道具体的惩罚办法。 因此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们和往常一样,早晨都要在晨曦和鼓声中,打着哈欠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去校场跑步。 英慈和男学子们一起练了快一个月,速度已经和普通男子差不多。 排在她后头的褚奇峰,费了些力气才追上她。 “杜焕义,对不起。” 他偷偷瞅英慈。 她在考评结束后,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少了。 虽然在第三项考评中,青衣帮的那些人是冲着英慈和聂子元去的,但他也因为鬼画三绝和墨宝斋,拖了她的后腿。 真是罪该万死。 英慈两眼呆滞,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想着,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这么这么倒霉? 褚奇峰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说话声更小了:“杜焕义,往后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为你撑腰。书院若是想赶你走,也没那么容易。” 他见英慈还是没有理会自己,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英慈这才反应过来,扭头朝他看去。 褚奇峰的手指不偏不倚碰到英慈的耳朵。 温温软软,像是某种小动物。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酸麻感觉,沿着手指直冲脑门。 整个人仿佛被烫伤,单着腿,飞速跳到旁边,接着不断往后退,与英慈拉开距离。 程大胡子没见过倒着跑的,莫名奇妙地吼了一声:“褚奇峰你在做什么?” 褚奇峰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找了棵树,把额头撞了上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男授受不亲。” 昨夜他和褚奇峻聊天,“杜焕义”担心地闯入两人中间,让他对她的感觉,变得更加微妙。 如今把脑门撞肿,才清醒过来。 他回到跑步的队伍中,见英慈放慢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一双漆黑的大眼闪闪发亮,似乎比她身后的朝霞更加耀眼。 难以忍受的燥热沿着褚奇峰的脖子扩散到整张脸。 心脏又受不了了,砰砰砰撕扯胸腔。 他忍不住折回去,抱住那棵树,再次砰砰砰。 若不是付红云吓到,箍住他的手臂,不知他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英慈不解:“他难道是中邪了?” 和她一起放慢速度,故意落在队伍后面的邬陵忍不住低声道:“不就是你的邪么?” 英慈想了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瞅了瞅两人附近没其他学子,便直说了:“不可能,褚奇峰说过,他三十岁之前不会成亲。” “人都是会变的。”邬陵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眼神骤然变得凌厉,“你为何和褚奇峰、付红云谈论婚嫁,难道你来书院是为了寻觅如意郎君?” 英慈干咳两声,转过头,装作没听到。 邬陵却看出她眼里的心虚,追问道:“为什么?” “从古至今,女子长大成人之后,除了嫁人,还有别的路么?嫁汉嫁汉,不就是为了穿衣吃饭。” 英慈想到二姐在大姐夫进门之前,满脑子都是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等她目睹大姐生完孩子、在家中忙里忙外、还要辛苦伺候大姐夫那个大老爷们的模样,说起成亲这回事,嘴角就只剩下鄙夷了。 “女人和男人一样明明都是人,没有比他们少胳膊、眼睛、腿儿,却偏偏被当作男人可以随意处理的物件。” 英慈止不住叹息:“我也就是扮成男人,才有机会和你们一起念书。如今发现自己还有更多的选择,嫁人便成为下下签了。” “恭喜。”邬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顾不得自己是在跑步,从袖子里拿出小册子记下来,“不过,女大当嫁,实在要选,明德书院的学子也算不错,褚奇峰相貌堂堂、本性憨厚。若是他想娶你,你会不会嫁给他?” “我和褚奇峰不是兄弟么?他想娶我那也太诡异了。”英慈诧异地停下脚步,拍了拍绑得平平的胸膛,又抬了抬细胳膊细腿,“我现在这样子,我自己都不喜欢,还能有谁喜欢?真有,那人肯定得了大病!” 跑在她前面的聂子元,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英慈倒是没看见:“我还是不信,要么打个赌?” “赌什么?”邬陵面不改色,“‘明德券’和银子免谈。” “小气,”英慈嘀咕,“如果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赢了,我为你做一件事。” 话是这样说,但今日褚奇峰的反常行为,只能算作“嫌疑”,要确定一人喜欢另一人,必须要确凿的证据。 怎样的证据才算确凿? 英慈怂恿道:“你直接去问?” 邬陵摇头:“男人总是心口不一。” 两人开始犯愁:邬陵本子上没有类似的记载,英慈也只看过二姐的话本子。上面对于男女之事的描写,几乎只有一个词,那就是—— “一见倾心”。 简单、粗暴又无用。 于是二人只能等晨练结束,分头去问他人。 被英慈堵住的付红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害怕地用双手捂住胸口,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不是女人诱惑男人,而是男人诱惑男人?你想证明什么?” 当英慈举手发誓,她只是好奇,不会对他做任何事,付红云才揉揉微红的眼睛,认真给出建议。 “那就露出腿毛、腋毛,或者是臭脚丫……能被男人吸引的男人,绝对不怕脏不怕臭。若是那人看到这些玩意,眉开眼笑或者是十分激动,肯定就是喜欢。” 这些她都没有呢。 英慈黑着脸转身,去找下一个目标。 这时邬陵已经拦下郑石。 郑石沉思片刻:“送东西啊,不管是男人诱惑男人,还是男人诱惑女人,只要送东西,都能看出对方是否喜欢自己。” 英慈觉得不对劲儿:“那是喜欢财物?” 郑石恍然大悟:“的确如此,人的确没有财物来得可爱。” 就在两人不知道,下一个该问谁的时候,聂子元主动凑到英慈面前。 他眼里明明写满不高兴,却刻意地扬起嘴角。 “不听我的建议么?” 还没等到英慈拒绝,就将她一把拉到跟前,低头耳语了一番,还抬眼挑衅地望向邬陵。 第72章 误认为断袖兄弟 英慈其实对赌注并不感兴趣。 但她急着要银子处理明月坊那烂摊子,盘算着邬陵输了,就算不给她银子或是“明德券”,也可以强迫他带她挣点银子,缓一缓燃眉之急。 于是铆足了劲儿,想证明褚奇峰对她只是兄弟之情。 等聂子元讲的测试法则被邬陵认可后,她立即行动,在上张书生的课时,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偷偷塞到褚奇峰桌腹里。 午间英慈来不及用膳,就和邬陵一起,跑到藏书阁二楼躲起来。 一刻钟过后,紧盯着大门的英慈见没有任何人进来,露出个放心的微笑。 她可是极尽所能将信写得恶心。 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 什么“断袖”“龙阳”,简直比二姐看的那些话本子还刺激。 正常男人读完,绝对会上吐下泻,有多远躲多远。 褚奇峰肯定不敢来赴约啦。 至于往后两人的相处,也不会尴尬—— 聪明如她,没有在信里署名,若是对方问起来,她打死都不会承认是自己写的。 “邬陵,愿赌服输哦。”英慈瞄了眼蹲在身边的邬陵,伸伸僵直的胳膊,踢踢蹲得发软的腿,从书架背后站起。 她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转过头,竟然与褚奇峰隔着书架,对上了眼神。 他怎么会来?难道说他想要当面拒绝她么? 英慈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正想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就听到褚奇峰犹豫着开口了。 “杜焕义,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只是……我们都是男子,你对我那样想……就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么?” 英慈干笑两声:“怎么想?什么不自在?” 褚奇峰亮出那封墨迹未干的信:“我已经认出是你的笔迹,既然你都敢写,为何这会儿不敢承认了?” 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但仿佛是在做这世上最艰难的抉择,站在原地僵直地挺直背脊,隔着一座书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不知何时浮出浅淡的雾气。 “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害怕……不曾想……你比我勇敢这么多……” 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混乱表情,就算英慈是傻子,也能明白他对“杜焕义”动了真心。 天啊,褚奇峰怎么真的会喜欢男人啊? 她脑子懵了,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 “玩大了、赌输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 赔罪还是道歉? 英慈恨不得当场给自己几耳光,舔了舔干裂的嘴正要说点什么,就见聂子元走到褚奇峰身后,夺过他手里的那封信。 “不好意思,是杜焕义写给我的。” 聂子元越过一脸不可置信的褚奇峰,走到书架后,拧起英慈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 “杜焕义你真是个小傻子,我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却忘了署名,还塞错了地方,看,给无辜同窗造成困扰了。”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可的确是他让她写的。 她趁机借坡下驴,朝褚奇峰低下头,眼里都是愧疚。 “对不起,褚奇峰,信的事,请你别放在心上。” 褚奇峰仿佛瞬间变成纸人,身子晃了晃,靠在书架上才没有倒地。 “杜焕义……聂子元……你们?” 聂子元将英慈的胳膊更紧地圈在怀里。 另一只大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转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她的脸颊,指缝间,露出女子清晰、精致又柔软的一段下颌线。 像是宣告所有权般,得意地冲褚奇峰扬起嘴角:“如你所见,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还请你千万对同窗和教习保密。” 说罢也不去看对方的眼神如何变化,将英慈推出了藏书阁。 英慈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那座冰冷的塔楼,没见褚奇峰跟出来,猜测邬陵大概也被他堵在了里面,挣脱聂子元的手,沮丧地垂下脑袋。 “看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简直和谋财害命差不多了。 “他觊觎不该觊觎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男人不就要这样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么?再说了,是你和邬陵打赌在先,为何这时候来怪我?” 聂子元挑起眉毛,仿佛真的生气了,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我帮了你,你应该感谢我才是,难不成,你真的心疼褚奇峰?那为何不答应他,和他做‘断袖兄弟’?” “你才‘断袖’,刚才还借机摸我脸!说,你是不是早对小爷我图谋不轨,褚奇峰不过是你设下陷阱的一环?” 英慈本想漂漂亮亮地回击,可肚子没吃东西,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聂子元无奈地笑出声,再次拉过她的手,用眼神警告英慈不准挣脱,一路将她带到馔堂。 哪知里面的饭菜都没了—— 这些日子纨绔们逐渐适应了书院的生活,没以前挑剔,知道不吃就只能饿肚子,于是连清汤小菜都不放过。 英慈只找到了点水,随便喝了几口,揉揉肚子,想扛过去,等到下午课业结束再补起来。 聂子元看着她消瘦的小脸,想到考评这几天她生病了都没吃什么东西,直接把她拉到“石阵”开荤。 那里原本是英慈烤兔子挣“明德券”的地界,后来她离开书院就被冯睿智占领了,此刻冯睿智虽然没在,但他的手下正在烤兔肉。 丁无期的脸熏得黑乎乎,陪几个学子嘻嘻哈哈哈聊着,翻烤兔子的动作颇为娴熟。 其他几名舍友给那些学子擦脸、送水,倒是完美从纨绔角色转为了小二。 也不知是不是该夸明德书院两句? 余光瞥到聂子元,丁无期惊讶地起身。 “恭迎聂公子大驾,你也要吃烤肉么?” 聂子元从袖子里掏出十张“明德券”:“你们能不能暂时离开?” 丁无期是个识时务的,拍聂子元马屁还来不及,怎可能收他的“明德券”,推脱半天,最后象征性收了两张。 此时兔子还没烤熟,他赶忙将它飞速转了一圈,撕掉兔子干瘪的前腿,分给几名付过“明德券”的学子,睁着眼说瞎话。 “最近不少同窗反应,兔子不能过熟,八九分才是嫩的时候,来来来,大家赶紧吃了。” 丁无期将好肉都留给英慈和聂子元,又把剥了皮还没穿树枝的兔子,踢到聂子元脚下,这才带着舍友们快速跑掉。 聂子元在火堆前坐好,继续翻烤兔肉,又冲英慈偏偏头,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等兔腿发出略带焦糊的香味,才停下。 撒好些放在脚边的调料。 撕下一条外焦内嫩的大腿,递到英慈嘴边。 “呐。” 英慈想到那两张“明德券”,就觉得不值。 “一只兔子这么贵!早知道你这样任性,还不如把‘明德券’全部给我。” 聂子元又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条香喷喷的大腿,笑眯眯地问:“不吃?” 英慈赌气,盘起腿,做和尚入定状:“不吃,你兑成银子或者券给我。” 聂子元干脆用兔腿边缘蹭了下她的嘴。 “‘明德券’也好,银子也好,没了可以再挣,若是身体坏了,可不容易好。这下你的口水都沾到兔肉了,这条腿不能卖给别人,你不吃,我就只能扔了。” “有你这么浪费的吗!忘了我们书院的宗旨了?”英慈见他作势要扔兔腿,赶紧抢过来,狼吞虎咽,但没吃两口,又警惕地抬起头。 “你不会想让我先吃,回头就跟我收高价?” 聂子元无奈地笑出声:“好,可算知道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了,等你吃完,给我十张‘明德券’可好?” “聂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高大伟岸、公正严明、遵纪守法、菩萨心肠,是绝对不会算计同窗的。” 英慈慌忙一本正经地赞美,见对方只是开玩笑,这才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难不成是因为褚奇峰喜欢她,聂子元也发现了她的好处? 所谓“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聂子元不会也喜欢男人? 咦…… 男人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么?在书院里找不到女人,就退而求其次,拿稍微清秀一点的男人当替代物? 第73章 老天奶还不让人喘气了 聂子的回答却让英慈心一沉。 “我这人向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替我找回扇子,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原来只是报恩。 心忽然像是看不见的针扎痛,但又不知为何这样。 难不成她还隐隐期待聂子元喜欢“杜焕义”? 英慈觉得自己荒唐极了,于是埋头猛啃兔肉:“若是真要报恩,你就别打我‘表妹’的主意了。” 她穷酸,一辈子估计都会为一二两碎银发愁,他却为了能安静地吃上一口肉,挥金如土。 想来明德书院虽然能让学子知道什么是浪费,叫他们在念书期间有所收敛,但离开书院后,大家肯定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以前怎么用银子,往后一样。 只不过把念过明德书院受的苦,当作炫耀的资本罢了。 不管是英慈,还是她扮演的“杜焕义”,与聂子元都有天壤之别。 他们还是不要有任何联系的好。 因为就算开玩笑,她也会心生联想、倍感不适。 聂子元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好会儿,竟然轻轻地点头道:“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成家,该娶什么样的女子,家里早就安排好了,的确身不由己,在未能得自由之前,心仪令妹的确唐突。”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到底他说的是心仪“令妹”,还是此事唐突? 英慈脑子乱作一团。 聂子元这人说话向来大大咧咧,心仪什么的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心仪,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可没有写过乱七八糟的信给他,也没做过什么让他误会的事,不用担责? 瞄到聂子元在火焰的映衬下,垂着的眼眸明亮得过分,神色淡然,仿佛对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只有她随时都会被他的一句话,弄得坐立不安、想东想西,肚子里就冒出一股火气。 吃完自己那只兔腿,看也不看,就愤愤扯过聂子元手中的肉,塞进嘴里一阵乱啃,没多会儿,就把丁无期留下的兔子吃了个精光。 抹干净嘴,侧过头,才发现聂子元什么都没吃,只是一直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英慈的火气顿时消散,心里还浮出内疚。 “对不起啊聂子元……” 这时从学堂那边传来一阵鼓声,下午的课业要开始了。 聂子元不慌不忙伸出手指,替她刮掉粘在嘴角上的一块漆黑的糊肉渣。 “我中午不怎么吃东西。从小养成习惯了,有东西吃的时候多吃,没东西的时候不吃,一天吃一顿,甚至两天吃一顿都行。” 这人不是害得她更内疚了吗! 英慈想象着长得像瓷娃娃的小男孩瑟瑟缩缩,跟着娘和姐姐行走在大雪覆盖的街头,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敢开口让娘买一块油瓷的模样,浑身都难受。 于是把地上那只剥了皮的生兔子捞起来,用树枝穿好了,架到火堆上开始烤。 “你先回去上课,这只烤熟了,我给你送过来。” “反正我马上就要接受惩罚,现在没心情上课,你不用管我。” 聂子元盯着她的眼神更加温柔,起身用脚拨弄了些沙土将火熄灭,接着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学堂大门。 褚奇峰已经从藏书阁出来,又累又饿地坐在角落里,瞅到英慈,勉强挤出个笑容。 邬陵坐在他前面,对她略略点头。 英慈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赌输了,得空要和她探讨赌约内容,郁闷地揉了揉太阳穴。 付红云的位置在学堂最前面,他没有看到邬陵和褚奇峰的反常,活力十足地对英慈和聂子元招手。 “你们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山长刚刚让程大胡子进来宣布惩罚措施了,我们寝舍被赶出书院的人是……” 英慈不自觉地挺直后背,聂子元的笑容也微妙地盯住了。 付红云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没有!据说程大胡子为我们求了情,说我们虽然寝舍得了倒数第一,但表现出的团结精神值得嘉奖。” “他让我们五人一起接受惩罚,到镇上普通百姓家劳动二十日!” 英慈如释重负。 太好了,舍友们没有被她拖累。 她也可以继续在书院挣“明德券”和银子了。 不过他们去普通百姓家能做什么呢?普通百姓家的生活不是比书院更轻松吗? “确定是哪家了吗?” “程大胡子给了几个方案,我和邬陵从中挑选了一个,你肯定会高兴的。”付红云笑眯眯地回头看向邬陵,“对?” 邬陵露出关怀傻子的神色,立马和他撇清关系:“是你挑选的,与我无关。” 英慈瞬间浮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付红云嘴一张,就蹦出了让她绝望的话。 “哎呀,你看我选了,眼睛瞪得那么大,显然是开心的。杜焕义,你也别猜了,就是你表妹家的明月坊。” 英慈:…… 她的确想见娘和两个姐姐,但现在问题在于,娘和大姐压根不知道她女扮男装进明月坊混日子的事啊,伙计们也都还以为她在深山老林里,苦练烧海天瓷的绝技呢! 她女扮男装勉强能骗过不认识的人,比如明德书院的学子。 但是明月坊的伙计要么看着她长大,要么陪着她长大。 大家相处十多年,多看几眼,绝对能认出来。 更别说她的娘和大姐了! 若是娘知道她女扮男装,和一堆男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肯定会用家法打死她。 大姐则自责没给两个妹子做好榜样,害得她们都不嫁人,说不定找根绳子就静悄悄地挂屋檐下了…… 可怕! 要么赶紧和二姐通气?让她帮忙掩饰过去?上哪里找人带话呢? 英慈脑子里刚浮出这个念头,就听到付红云兴奋地说:“这节课结束后,我们就可以收拾东西,和程大胡子一起去明月坊了呢!” 老天奶,这是不让人喘气的节奏呀。 第74章 原来不是一个人 世上恐怕再没有明德书院这样离奇的书院,让学子接受惩罚,竟然安排教习深更半夜把他们送到百姓家中。 程大胡子春风满面,拎着个小包袱踏进明月坊的时候,跟在后面英慈戴着纱帽,用力扯了扯黑漆漆的面纱,恨不得将头缩进衣领里。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将回家视作折磨,生怕被人认出来。 聂子元倒是精神抖擞,穿了身红边绿袖金腰带的闪亮衣裳—— 这可是他下山之前特意挑的。 在那之前换了十来身衣裳,在英慈面前走来走去,抖袖子甩袍,问她三姑娘喜欢哪一件。 英慈头痛:“你不是说心仪我表妹不好么?为何在意她的感受?而且她不知去哪座深山里研究海天瓷去了,压根就不会出现在明月坊。” “万一她有事忽然回去了呢?”聂子元眯起眼睛,振振有词地反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与她多少有些因缘,就算我们没有做夫妻的命,心中也有彼此,见面必然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随即往身上拍了拍:“杜焕义,你看这身青色衣裳如何,配我的翡翠扳指,是否像是碧海青天,相映生辉?” 都怪程大胡子允许他们下山后穿自己的衣裳,聂子元简直没完了。 英慈强力压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随手指向陆发财替他举着的一件花衣裳道:“那就这个。” 聂子元狐疑地上手摸:“红绿金,这颜色不俗么?是我爹听他婆娘的话,非要送我的。” “大俗即大雅,我表妹不过是个俗人。”英慈不想再被他揪着看他继续换装,看向那衣裳中央的金色腰带,“爱财,特别喜欢金光闪闪的昂贵东西。” “好,你说她喜欢,那她必定是喜欢。” 聂子元便笑眯眯地这样穿着了。 褚奇峰倒是身着书院发的那件灰衣裳,与披着麻袋都能上街的邬陵一道走在英慈后面,脸色随着天人交战快速变幻—— 听说明月坊的三姑娘英慈和杜焕义长得一模一样,那他万一遇见英慈,能不能把对杜焕义的感觉转移过去呢? 那样做也太卑鄙了? 可是喜欢男人本身就不对啊? 比起喜欢的人是男是女来说,遇到困难就去喜欢其他人,似乎更令人不耻? 等等,他也不见得会喜欢英三姑娘? 褚奇峰顾不得其他人在场,用力拍头,想让自己赶紧清醒。 付红云则是逮到机会便盛装打扮,把每件衣裳上最亮眼的挂饰,都弄下来凑在了一起,仿佛孔雀开屏,也不在意有没有观众。 英慈在他的启发下,借到一顶帽子,而后拆了块半透明的黑布,当作面纱缝在帽子边沿,挡住了整张脸。 但自己也跟半个瞎子没啥区别了。 此刻站在作坊外闭眼祈祷,希望娘和大姐都留在院子里,千万别来明月坊,哪知一睁眼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大胡子和什么人客套聊着。 那人声音柔柔弱弱,一听就是她娘。 英慈吓得立马窜到聂子元身后。 可她娘眼尖,还是一眼就看过来,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朝她招手。 “那位小兄弟是谁,身形看起来好生熟悉。” 聂子元忍不住坏笑:“杜焕义,不与你舅母打招呼么?” “你帮我回她一句呗,我与表妹长得太像,声音也多少有些相似,怕舅母忽然思念她,伤了心肺。” 英慈将头上戴的纱帽拉得更低。 程大胡子可不允许自己教的学子没礼貌,拎小鸡似的,将她从聂子元身后拖出来。 “好小子,大晚上戴帽子,你能看见么?快向夫人问好。” 英慈从他手下钻过,哑着嗓子道:“夫人好,我脸上长了疙瘩,不想吓到诸位。请大家千万别碰我,否则容易被传染。” 聂子元又是一阵低笑,用已经晒干的扇子捂住嘴。 褚奇峰见聂子元非但不为英慈出头,还事不关己地在边上看热闹,又是心酸又是生气,大步挡在英慈和程大胡子之间。 \"程教习,杜焕义身体抱恙,还接受惩罚,过来劳作,实在是我辈楷模,你就别为难她了。\" 因为不知道英慈为何突然生病,他也没有十足底气,说话声音并不大。 英慈的娘没听到,扭头吩咐伙计们准备茶水招待客人,而后领着他们几人,去伙计住的地方就寝。 英慈又不动声色缩回聂子元身后。 程大胡子一向看好“杜焕义”,真担心她得了什么病,难得用上关心的语气。 “找许大夫看了没有?” “谢谢程教习关心,我这病就是怕湿,进山皮肤就痒,熬过这二十天便好了。” 英慈想到以前得过湿疹,将他和褚奇峰敷衍过去。 明月坊的伙计被英家视作家人,他们住的地方,比明德书院的寝舍宽敞许多,而且是两人一间。 英慈琢磨着,若是付红云和褚奇峰知道她面纱下的脸没事,一定会问东问西。 至于邬陵…… 上次她打赌输给了他,还不知道他会要求她做什么事,心里总有些忐忑。 和聂子元同一间房,算是两害相权择其轻。 于是等聂子元睡了,她偷偷摸摸跑出门,努力通过黑漆漆的面纱看路,连滚带爬地去找二姐。 二姐正在闺房里点着蜡烛看话本子,看到黑漆漆的一抹影子闯进去,差点没吓得尖叫。 等到英慈掀开面纱说清原由后,二姐眼里竟然浮出泪花,将她一把搂在怀里。 “想不到你在纨绔堂受了那么多苦,不如换回女装,‘杜焕义’就让他失踪。” 英慈还以为会被她嘲笑,没料到反倒把她弄得快哭了,有些手足无措:“我都在明月坊呆了接近一个月,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拿到银子,放弃太可惜了。不过娘和大姐怎么过来了?她们平日不是不管作坊的事么?” 二姐知道自己妹子是个有主意的,姐妹三个小时候做错事,只有她怎么打都不认错,见英慈眼神坚定,便不再劝。 “你不是让我烧制瓷观音?我也没对她们说原因,只说帮一个朋友。你没在,她们始终不放心,便住在这里帮忙。” 英慈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原来明月坊不是她一个人在撑着,只是因为平日她太忙了,看不到家人的付出。 二姐又从食柜里掏出些英慈喜欢的,盯着她吃了许多,然后从斗柜里摸出一盒自制泥膏,吩咐她白天弄到脸上。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聂子元就被凑到面前的一张黑脸吓醒。 “你谁啊,怎么跑进我房间的?” 第75章 美黑流行时尚 英慈额头、脸颊上全是疙疙瘩瘩的黑泥,只剩眼珠和嘴里的牙齿白晃晃。 “我脸上不舒服,就敷了点药泥。这下舒服多啦。” 她朝他眨了眨眼睛,就喜滋滋出门,逢人就举起手,活力四射地打招呼。 付红云和褚奇峰被吓得够呛,还以为她是传说中的昆仑奴。 娘和大姐见到她也呆滞许久—— 难道是哪个伙计在窑里被火烧焦了? 二姐见状得意非凡:“娘、大姐,你们都没认出来吗,这可是与我们极亲之人。” 她是不是嚣张过头,忘了要保密的事了? 英慈冷汗直冒,正想去捂二姐的嘴,就被她重重地拍了下后背 “这是十年没见过的杜焕义啊,前些天我和妹子去当一尊木菩萨,回来时恰好遇到了他。” “这才知道,杜焕义幼时的病都好了,如今在明德书院念书,谁知道他学业不佳,被罚来我们这里劳作啊。” 她哈哈大笑几声,又接着说:“昨夜她脸上长脓包,不好意思和我们打招呼,所以我就将我研制的美颜泥,送给她治病。” 小孩几年不见,的确就会变样。 英慈娘不记得杜焕义长什么样了,只是听说那孩子格外秀气、面若好女,与英慈长得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她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何蒙着面纱不敢见人,满脸泥巴却招摇过市。 是富贵人家的想法太怪异,还是最近的年轻男子,喜好这种奇诡装扮? 英慈娘并不喜欢打探他人底细,便没有多问,只是更热情地招待“杜焕义”吃吃喝喝。 期间大姐夫见到英慈吓了一跳—— 他本来可以留在英家老院,但生怕自己一眨眼,娘子就被哪个壮实伙计拐走了,于是打着舍不得孩子的名义,来明月坊监视英慈大姐。 硬着头皮跟“杜焕义”聊了几句,得知她与景德镇首富之子聂子元是室友,瞬间来了精神,非要拉着她喝茶,末了,还对她脸上的泥巴大夸特夸。 什么“貌比潘安”、“玉树临风”,还指着自己脸上冒出的鸡痱子,非让英慈二姐也给他挖了一些黑泥,有样学样地抹在了脸上。 不少伙计见东家都这样,好奇地追问,得知这是当下的流行后,那几个心思活泛,想娶亲,但脸又长得不怎么平整的,也都一一往脸上抹了泥。 于是五名学子在泥房里踩泥时,便看到一堆黑脸伙计蜂拥而入,围着他们使劲儿跺脚,差点以为夜幕忽然降临。 “哎,你们这些公子哥,怎么力气这样小,没吃够饭吗?” 英慈假装不懂,在泥浆里乱踩,其他人是真不懂,被狠狠教训了一番—— “别以为这个动作简单了,这可是做瓷的基本功。要是泥不好,烧出来的东西,多半会坏掉。” “好了好了,这泥太干了,不要踩了。” “这会儿不粘脚了,加点泥,再一层一层踩,对,一脚跟一脚,泥浆才会均匀,细腻,别让泥里留气泡!” 接着大家又想到英慈,忍不住当着聂子元等人,八卦起来。 “说到踩泥,我家三姑娘那是一绝,她的莲花盘、菊花心,整个景德镇都没人能比。” “也不知道‘瓷圣’圣石多鱼会不会亲自踩泥。” “我觉得不会,很少有人像三姑娘这样,几乎所有流程过个遍。若是她能做出失传已久的’海天瓷’,石多鱼肯定不是她对手……” 褚奇峰或许是心里难受,远远避开两人,和邬陵、付红云在另外几滩泥上劳作。 他用从没有过的认真劲儿,听伙计们的话,全心全意学踩泥。 至于英慈,被人当众夸了又抖出她和英非俊的恩怨,脸上挂不住,想要转移话题,却每次都被聂子元转了回去。 没多会儿,英慈就感觉脸上发痒,忍不住抠了点泥下来,却发现那块皮肤竟然真的起疹子了,惊惶地出了泥房,跑到她与聂子元住的那间卧房洗脸。 然而水盆里的水不够,水缸也空了,她只能戴上纱帽戴上,来到放置沉淀桶的空地。 沉淀桶是用来分离水和泥的,此时土粒已经沉淀到桶底,泥上的水清澈透亮。 英慈倒出些水,掀起面纱,将脸上的泥全部洗掉,又要放下面纱时,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帽子掀翻。 这里离泥房不远,千万别被伙计看到。 她刚在心里念完,就看到一双熟悉的粉色绣花鞋,出现在面前,鞋子主人替她捡起帽子。 娘满脸疑惑地喊了声:“英慈?” 英慈吓得呼吸都快没了,慌忙用手挡住脸。 “舅母你看错了。” 好在二姐答应为她掩饰身份,随时关注着娘和大姐的动向,知道娘想给学子们送吃的,慌忙跟过来,见状死死抱住娘,往泥房那边拽。 “娘,你这眼是不是昏花了,杜焕义虽然与妹子长得像,但是个男人,你这样说她,她可会郁闷。” “那也不能长得这样像啊。”英慈娘奇怪,伸长脖子,偏过头去看她,“杜焕义,你过来我看看……”“娘,他尿急。” 二姐挡住娘的视线,抢过帽子,扔给英慈,朝她大吼道:“杜焕义,我跟你说过茅房在哪里,你记不记得,快去,别漏了……” 英慈忙不迭捡起帽子戴上,朝反方向逃,哪知跑得太着急,帽子没戴稳,风一吹,竟然把它给掀翻了。 她忙埋头去捡,哪知风跟戏耍她似的,吹一会儿,歇一会儿,始终让那帽子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一名抹了黑脸的伙计,正咬着英慈娘送过去的饺子粑。 金黄的面皮被咬开,里面滚烫的豆干、韭菜,被吸溜进嘴。 那伙计露出陶醉的表情,看到她的侧脸,更是兴奋地跑到她跟前,咽下整只饺子,口齿不清地问道。 “三姑娘?你不是去其他地方了琢磨那什么极品瓷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什么眼神啊,我是刚刚跟你一起踩泥的杜焕义。”英慈粗着嗓子说完,捂住脸团团转,偷眼瞅哪个方向没有熟人。 却见更多涂了黑脸的伙计从泥房方向出来。 大家正鼓着腮帮子议论,托明德书院学子的福,他们的活儿比平时少了许多,还吃上了好的,就瞅到光脸的英慈,一个个愣在当场。 “那不是三姑娘?” “你看错了,不是杜公子吗?” “原来三姑娘的表哥弄干净脸,和三姑娘一模一样啊。” “你怎么知道不是三姑娘,是杜公子?” “三姑娘,你是不是回来了,在逗我们玩吗?” 一群人乌泱泱地围过去,有将她堵截之势。 英慈焦头烂额,瞥到帽子就在前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直挺挺扑进一人怀里。 第76章 糟糕,被大姐发现了 对方的胸脯伴随着呼吸和心跳,有节律地起伏,像是轻柔的云朵将她萦绕。 细腻的绸衣透出清淡木质香。 如此结实又温暖的怀抱,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聂子元啊。 英慈逐渐平静下来。 聂子元扶着英慈的后脑勺,让她背对那些伙计,又用脚尖踢起帽子,伸手在空中抓住,压在她头上。 这才对几名伙计露出个闲散的笑容。 “三姑娘和你们一起长大,视你们如兄弟,你们却随随便便把一个男人当成她,可不应该啊。” 英慈也模仿男声闷闷道:“你们赶紧将脸洗了,二表姐的泥用久了,脸会越来越糙。” “谢谢提醒,杜公子。” “其实我们并没有觉得你娘,就是觉得你和普通男人不一样,身子骨小一些。” 伙计们没读多少书,闻言将脸上的泥抹掉,脸是白了一些,话却越描越黑。 他们显然也从聂子元脸上的表情,读出了自己的缺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责怪彼此几句,便打打闹闹地离开了。 英慈见没了动静,想从聂子元怀里挣出来,却被他摁住肩:“人还在远处看着呢。” 英慈乖乖地“哦”了一声,又趴在聂子元胸口。 男人的身子跟女人真不一样,看着硬邦邦的,其实柔韧又有弹性。 她和他也不止一次这样亲密地贴着身体了,但每一次都会心跳加速,手忍不住想要沿着他结实的小腹向上攀爬。 咦,这个念头实在太可怕。 可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大概是因为天太热,他体温过高,男性气息越发的浓厚,萦绕在鼻尖,把她脑子弄得不正常了? 过了好会儿才结束这晕晕沉沉的状态,清醒过来。 不对啊,她都戴上面纱了,还怕别人看么,于是伸直手臂,挣脱他的怀抱。 隔天下起小雨,还没等到二姐发话,英慈就喊大家帮忙把晾晒在庭院的坯子转移到晾晒房中,生怕做好的坯子潮湿、变形。 付红云不禁好奇:“杜焕义,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英慈只能讪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我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些零碎的制瓷要素。” 付红云还是疑惑:“作坊这么大,我都不记得晾晒房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 这次聂子元抢在英慈前头,从后面拍了下付红云的后脑勺:“不是显而易见么,就你没注意。” 付红云委屈地揉了揉头,转身趴在邬陵身上小声嘤嘤。 邬陵伸出指头,咚的一下,将他额头弹开。 英慈见付红云肿了一块大包,正要安慰,就见二姐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朝她招手。 原来她答应给“百花醉”做的那尊白瓷观音三只坯子已经被送到窑口了。 瓷观音是大姐和二姐一起做的,期间修了无数次形。 姊妹俩为了缩短工期,甚至将坯子四周码上生石灰,放在作坊最通风的地方,提前弄干。 英慈头一天见了那几只观音,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叹为观止。 就算她亲自动手,也要花上个月,才能做出那般美丽庄重的像。 微敛的眼透着心济天下的慈祥神采,持玉净瓶的手指柔若无骨,虽然还没有进窑口烧制,身上都微微放着光。 可以说每处都贴合“百花醉”的要求,和去年斗瓷大会上获胜的观音像不分仲伯。因为害怕弄坏,她们做了两只备份。 二姐这会儿来见青瓷,就是告诉她,她已经亲手将三只观音交给伙计,连同其他坯子一起挑去了窑口。 大姐不放心,亲自过去监工—— 毕竟瓷观音工艺复杂,烧制温度和时间要求比其他瓷器高许多,她生怕窑匠一不小心给弄坏,让大家的心思付之东流。 因为这次要烧制的瓷器不多,英家选了一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新窑。 火门、火膛、窑床、窑墙、窑尾……都算修得精细。 只是窑匠年轻些,是之前经常帮英家烧瓷那把桩师的徒弟。 大姐用匣钵装好了三只观音坯子,便向小窑匠交代需要注意的地方。 那小窑匠听说明月房都要垮了,不耐烦地冷笑着将大姐推开:“若是英三姑娘在,说这些也就算了,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就别在这里指手画脚了。我会看着办。” 英慈刚进窑口就撞见这场景,慌忙伸手扶住大家,也不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大姐二姐受了多少委屈,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你师傅在,也得卖英家上上下下一个面子,你算什么?”她激动之下吹了牛,“你别看这观音坯子素,工艺可不简单,与去年斗瓷大赛的瓷观音差不多,是客人订制的,要得急,不然放到市面上要卖三百两银子。若真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愿意赔么?” “观音头上有装饰,匣钵上任何东西都不能放,还需要更靠近通风口,旁边那只匣钵挪开些,保持间隙和温度……” 小窑匠被说得无力反驳,又不知道她什么来历,竟然比自己经验丰富,心中不悦,只能伸长胳膊,把她们全推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懂得多,来这里还戴个面纱,也不嫌热。” 英慈和大姐差点没摔个踉跄,大姐先稳住脚步,又反过来稳住英慈。 刚才听英慈和窑匠的话,她的心就咯噔一跳,此刻接着面纱飞起的瞬间,瞥到英慈的脸,更是忍不住唤她。 “英慈……” 那般小心翼翼的试探,惹得英慈一阵心酸。 她小时候,娘身子羸弱,带不了孩子,是大姐代为照顾。 后来大姐成婚生子,迁就完小孩,就去伺候大姐夫,比起被爹惯坏的娘来说,身上的母性更多一些。 对英慈而言真真是长姐如母。 她生怕大姐因为心疼自己,跟二姐似的流眼泪,抢先抱住大姐安慰道:“大姐,我这样做是自愿的,我这段时间过得挺开心,很快就会没事,明月坊也会没事。” 大姐不是傻子,着急地直跺了下脚,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你是不是没找到海天瓷秘方,所以才冒充杜焕义?若是被揭穿了怎么办?我听说这书院的成立,是皇上的意思,若是往大了说,你这是欺君之罪,会被砍头的,说不定还会被株连九族!” 第77章 因为我们才是一对 英慈知道大姐胆小,做事总是瞻前顾后,低声安慰。 “哪有那么严重?大姐你别担心,杜焕义跟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会替我保密,这事除了你和二姐,其他人都不知道,你等我几天,就能拿到银子。” 大姐还是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比二姐还夸张。 “纸怎么能包住火,都怪我身为长女,却没能撑起家。” 她受英慈娘的影响最深,从小就觉得女人的好归宿是嫁人,有儿女绕膝,便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 哪知将幸福全寄托在男人身上,太讲究运气。 遇上好男人便轻松一些,遇上坏男人便如陷泥沼。 她的相公普普通通,所以成亲之后面对一地鸡毛,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婿一点忙都帮不上、家里的重担全落到最小的妹子英慈头上。 想要担责,却被孩子束缚住手脚,有心无力,说不出是后悔还是内疚。 这次总算替英慈做了瓷观音,心头本来是好受的。 但瞅见英慈像是把面纱缝在脸上一般、还死死束着胸口,她回想起几天前,英慈为了不被她和娘认出来,往脸上抹泥起了一堆疹子,心就又痛起来。 英慈笑道:“大姐你这时候就应该学姐夫了,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看看男人多潇洒,总是自信满满。事情做不好,怨天怨地怨别人,女人却喜欢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不跟妥妥自己过不去么?” 大姐想了想,是这个理,幽幽叹气:“妹子,你始终比明月坊重要。你不必逼迫自己,跟老二一样,不成亲也行。” 她的家人果然是世上最好的。 不像冯睿智娘那样疯狂,褚奇峰兄长那样冷酷,英非俊爹娘那样势利。 他们一个个都心疼着她呢。 英慈心一软,鼻子有点发酸,却笑得更用力了。 “我知道。短时间内我不会成亲的,因为跳出明月坊后,忽然觉得天地更敞亮了。” “以前我就像是呆在自己做的瓶瓶罐罐里面,只晓得泥巴,如今到了瓶瓶罐罐之外,见了许多一辈子都不会打交道的人,知道那些纨绔是怎样生活,还学会了许多挣钱的法子。” “不过等挣了钱,我会全用在明月坊。” “你和娘还有二姐,伙计们,都是我的家人。爹走后,我只有你们,我想看到你们开心,比能做出海天瓷更开心。” 大姐哽咽着抱紧英慈,将额头隔着面纱,轻轻抵在她头上。 其实一直以来,比起二妹,她更心疼老三。 这丫头从小就不抱怨。 她知道这世上哪里都不公平,却铿锵前行,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也不退缩。 这一个月来,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似乎变得更加坚定,勇敢。 英慈也感受着这难得的安静和放松,缩在大姐怀里,小孩子似地蹭了蹭她的脸。 忽然大腿被人从侧面狠狠踹了一脚。 她吃痛地摔倒在地,抬眼一看,竟然是大姐夫。 他目眦尽裂,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挥向她的脑袋。 “好你个杜焕义,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调戏我娘子,看我不打死你!” “打不得!”大姐脸色骤变。 她相公是个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了—— 若是有什么事情被他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全景德镇都能传得沸沸扬扬,搞不好,还有人专门写香艳的话本子出来,卖给茶楼。 因此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英慈面前。 “我们表姐弟不过是叙叙旧!” 大姐夫见状更激动了,差点没嚎啕大哭。 “哪有叙旧脸贴脸的!是不是昨夜我只来了两次,你不满意?燕燕,你不能这样对我啊!这小子看着身子骨比我瘦,肯定是个银样镴枪头,半次都够呛。” 英慈的嘴顿时抽起来。 夫妻之事是能当众说的么? “我成天除了带孩子就是烧瓷,你胡思乱想啥呢,别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大姐脸唰地一下红了,夺过大姐夫手里的棍子,语气一如既往温柔:“杜焕义,快走!” 英慈真像是被捉奸在场一样,狼狈地跑掉,还不忘频频回头解释:“表姐夫,我和表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千万不要误会。” 离窑口不远有片小树林,聂子元双手抱胸,靠着一棵大树,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心中的怀疑终于被坐实—— 他的好舍友“杜焕义”,果然就是明月坊三姑娘英慈。 她女扮男装向他要索海天瓷秘方,混进明德书院,都是为了保住明月坊的人。 回忆起她往脸上贴胡子、抹泥、故意扮成糙汉的模样,他忍不住笑。 可笑了之后,眸子的星光又坠入黑洞般深邃无底的落寞。 她还有那么多想要守护、值得守护的,他却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缕阴暗肮脏的魂魄。 其实早就在书院放假那天,聂子元就基本确定“杜焕义”是女子。 一直以来用“表妹”进行试探、在考评中反复拉她后腿,不过是对他没一眼看出真相闹的别扭罢了。 想知道她的极限在哪里,想逼迫她承认女儿身,想看到她带雨梨花、楚楚可怜地恳求自己。 却没料到,这个女子的忍耐和意志,比普通男子强了不止百倍,甚至让他这一抹卑鄙的游魂,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往后再没必要和她作对了,可这姑娘狼狈之下的随机应变那样可爱,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捉弄她,于是用她替他找回的扇子,拦住她的去路。 “舍友,好巧。”。 英慈不知道他在树后站了多久,偷听了多少进去,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声好气地推那柄扇子。 “好狗别挡路。” 这时大姐夫摆脱大姐,哭着喊着朝着英慈追来。 “燕燕竟然当着我的面为你说话,杜焕义,你这个人渣敢挖我墙脚!我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英慈头痛地想要继续逃跑,聂子元却将她揽入怀中。 “表姐夫,我用信誉保证,杜焕义不可能做这种事!” 大姐夫已经丧失理智,扯着嗓子大吼,仿佛生怕方圆十里有谁听不到:“你和他是一伙的,说不定你也惦记着我娘子!” “那不可能。”聂子元淡淡一笑,轻轻掰过英慈的下巴,让她面向自己,而后低头,在她嘴角落下一个吻。 唇瓣相触的瞬间,温暖又柔软。 英慈只觉得浑身发麻,人像是飘到空中一般。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却见聂子元转向目瞪口呆的大姐夫,以及因为担心跟出来、却被震惊得差点晕过去的大姐,微微一笑。 “因为我们才是一对。” 第78章 女扮男装后又“男”扮女装 英慈觉得要么自己在发梦,要么眼前这男人疯了。 聂子元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补充一句。 “杜焕义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大表姐有意思。” “打……打扰。” 大姐夫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扯着欲言又止的大表姐回到屋子里。 现在的少年郎了不得,做了断袖,还如此嚣张。 他和燕燕成亲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次当着外人亲吻呢。 这些场面千万不能让燕燕看到,否则她会学坏,跟那些身强力壮的伙计跑了。 到时候他上哪里找愿意给他打洗脚水、搓衣服的亲亲好娘子? 等两人离开,英慈就变了脸色,举起巴掌,朝聂子元招呼过去。 “流氓!对同窗都能下口!” 聂子元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是帮你么,若不是我,你要解释多久,你表姐夫才会相信?” 那也不能夺走她初吻啊。 男女授受不亲! 他又摸了她的脚又亲了她,若是按照常理,她都必须嫁给他了! “再说,你以前咬过我的锁骨,我回敬一下怎么了?男人就算没了胳膊腿儿,都要坚强活着,你一块嘴皮都没掉,激动什么?” 英慈气恼的模样,活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刺猬,刺还是软软的,不管怎么攻击都伤不了人,聂子元看得心头发痒。 “谁咬了?那是碰到!” 英慈纠正完,眼观鼻鼻观心,反复念叨—— 和聂子元亲的是“杜焕义”,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聂子元那家伙就是变态而已。 接下来她还要去白土巷买不子,没时间和他啰嗦。 哪知道聂子元还不收手,跟在她后头,笑得要多贱有多贱。 “刚刚我可是目睹你对英家大小姐耍流氓,若是不想让我告诉其他舍友,书院上下都知道你杜焕义是这样的衣冠禽兽,你就要为我做件事。” 英慈和邬陵打赌,她能为邬陵做件事,就不能为他做件事? 英慈真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只能忍着怒火问他做什么,哪知道对方提出更无耻的要求。 “你不是与英三姑娘长得一样么,我好久没见她,甚是想念,这么久了还没在作坊里见到她,就想看看你解馋。” 英慈顿时脸色青黑,又是一拳挥过去:“闭嘴,你不说不骚扰我‘表妹’了么?” 这次又被聂子元接住,他无辜地眨眼睛:“没错啊,我是在骚扰你。” 英慈:“……” 聂子元虽然是在明月坊接受惩罚,但毕竟不是伙计,英家便没有为难他们。 二姐叫他帮忙把釉上彩的原料磨粉,俗称擂料,但他放下活儿,大摇大摆跟着英慈上街买不子,也没人管。 至于英慈那边的任务也相当简单。 她进入明德书院之前,就跟白土行谈好,每样不子什么价格,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得乱涨价。 这次带着纱帽去行里,不过是沾明德书院的学子的光,走个过场,报完货品名称和数量,白土行自会派人送到明月坊。 几句话的事儿就办完了。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在街上玩一会儿再回。”聂子元苍蝇似的围着她转了几圈开始叨叨,“女装,女装。” 英慈恨不得撕烂他的嘴。 她扮成女装的样子被聂子元瞧过,如果现在女扮男装之后,再”男扮女装……要怎么做他才认不出来?! 想不出办法,于是果断摇头:“不行。” 聂子元却抓住把柄不放:“你是想当明德书院有名的流氓,还是暂时假扮女人?” 流氓倒是不怕,就怕这话传出去对大姐不好,大柱和二妞都会受影响—— 现在的小孩可精可势利了呢,看谁不顺眼,动不动就不跟人玩了。 英慈只能忍着气,心想,自己穿女装的时候总是笑脸迎人,这会儿换回女装,可以沉着脸。 气质不同,看起来应该会不太一样—— 应该…… 于是尽力把脸拉到最长,为万不得已换上女装做准备。 哪知道聂子元下一刻,就将她拉进街边最贵的霓裳成衣铺,指着柜台上铺着的衣裳道:“看看,你喜欢哪件衣裳?” 英慈从小就习惯捡大姐二姐剩下的,加上常在泥房里劳作,身上经常灰扑扑,只有逢年过节会做两身衣裳。 十七八岁正是爱美的年龄。 她在街上看到同龄姑娘穿红戴绿,或是翻到二姐话本子里画的那些精致女子,也不是不羡慕,只不过低头瞅瞅自己那双格格不入的大脚,就瞬间清醒—— 这辈子她注定在泥里打滚呢,与那些金贵细软的玩意无缘。 所以进清风扇子铺和墨宝斋这样的地方,毫不动心,但被聂子元拉进成衣铺子,不知怎么,就被激发出女子的爱美天性。 那些被精心裁剪,并配以珍珠、黄金、珠片、流苏等饰品的丝绸、缎子、细棉……流光溢彩,仿佛承载着她梦都不敢梦的旖旎梦境。 一排排长衫短褂,就和作坊的瓷器一样,视面料、工艺、款式不同,价格各异。 她忍不住睁大眼睛往细里看,目光不自觉挪到铺子里最新最贵的衣裳上。 那是件湖绿丝绸长裙,裙摆用金银丝线勾成了两朵牡丹,花蕊上缀的淡黄色珍珠,与她第一次见到聂子元,用棍子揍他那件,倒是有几分相像。 英慈用手指轻轻触碰裙面,感觉冰凉丝滑,仿佛沾到春寒未褪的湖水。 正适合现下越来越暖的天气。 不过,她没银子。 想着自己做的精品瓷器,也不能留在手头,人活着就得节省,学那卖油娘子水梳头,她眼里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 “你别闹。”英慈径自转身出门。 聂子元拽住她的手,将那件湖绿色裙子拿起,放到她手中,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试试。” 店家是名富态的中年妇人,头上插了朵比脑袋还大丝绒牡丹,她认得聂子元,闻言厚实的双层下巴差点掉地上。 “聂公子,这是女人的裙子……” 聂子元甩开折扇,快速抖着,露出一个十足的纨绔笑容:“让你给她就给她,哪里来那么多废话。难道还怕我买不起?” 店家摊开发面馒头似的手,卑微地小声说道:“聂公子你有所不知,如今霓裳铺子已经不是聂家所有,被‘百花醉’姑娘给盘下来了,你买东西是要付账的。” 聂子元哭笑不得:“她什么时候……算了……随她去。” “聂子元你没银子,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英慈明明松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何,心中又有些空。 为什么男扮女装的“百花醉”,比她这个女扮男装的“杜焕义”强那么多? 人家开当铺、开药铺,和聂家打上了,还小胜几次。 她呢? 几两银子都没搞到,还欠了一屁股债。 聂子元却以为英慈对他使了激将法,又捞起另外几件价格不菲的裙子,一起塞进她怀里。 “我就让你瞅瞅,我是真胖子,还是假胖子。这些都统统拿去。” 接着转向店家:“全部记在我账上,等书院下次放假,我就跟你家姑娘结算。” 见英慈要将衣裳放回原处,他又匆忙朝店家眨了眨眼。 “杜焕义,你不知道这家铺子的东西不能随便碰么,碰了就要买。” 那店家立即会意,点头如捣蒜。 “客人可别为难我们,我们铺子里用的都是上好丝线,手指碰过,就会留下刮痕,再也不能卖给其他客人。” 聂子元接话道:“我家没有什么女眷,你不拿去穿了,我就点火烧了。” 英慈:“!” 这败家爷们,怎么不把自己烧了给她助兴呢! 第79章 打扮一下还怪好看的呢 聂子元让英慈换了衣裳不说,还为她买了一堆胭脂水粉—— 那几家店中有两家竟然也是“百花醉”的。 掌柜都是小姑娘。 她们主动帮聂子元,将英慈梳洗打扮一番,末了,拿了铜镜放英慈眼前。 英慈看清镜子里的影像吓了一跳—— 它真的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柳叶眉,杏仁眼。 脸颊略施薄粉,看起来白嫩饱满,犹如微熟的桃子,嘴唇润泽,带着珊瑚般的嫣红。 聂子元给她的那根翠绿发簪也被换成了桃花样式。 用细碎金子做成的流苏随着她扭头的动作,摇曳出一片炫目金光,将精致的脸衬托得明艳不可方物。 这还是她么? 几乎和“百花醉”一样好看了呢! 聂子元也略略失神,耳根浮出不明的红晕:“你就这样装扮着,等在街上玩腻了,再回明月坊。” 英慈估摸这会儿,不会在街上遇上娘和伙计,心里一万个同意。 但很快,又唾弃自己喜欢虚浮物件,极其为难地问:“万一我把这件衣裳弄脏了怎么办?其他衣裳也太多了,我根本穿不过来。” “脏了就洗干净还我,”聂子元马上拿过另外几件衣服,“至于这些,我自己拿着,回头给英三姑娘。谁让她说我欠她银子。” 哈? 他怎么这个反应? 她还以为聂子元会把衣裳全送给她呢。 这样她就可以找机会把他支走,卖掉衣裳,还清还明月坊的债。 就当这笔钱向聂子元借的,等三座瓷观音烧好后,把多出来的送给他,以后再包揽他家的瓶瓶罐罐。 哪知道这人这么抠。 英慈小声道:“可是我都穿过了。” 聂子元不以为然:“穿过一次还是新衣裳,许多小姐做衣裳,会让丫鬟先试试,免得被线头扎到。” 英慈没听说富贵人家还有这规矩,不死心地继续争取道:“其实你也不必那样麻烦,衣裳,我可以替你转交给表妹。” 聂子元显然不信:“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回书院么,怎么有时间?英三姑娘可是我敬佩之人。胆大包天打我的,世上就她这么一个,就算往后我因为家世不能与她成亲,也会记她一辈子。” “好,那往后你成亲,我一定将此话原封不动,说给你新娘子听。”英慈气得牙痒痒,提起裙摆就走他前头,却发现周围人都盯着她。 几名年纪轻轻的男子,竟然忘了看前方的路,将街边的摊子撞翻。 英慈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大脚,忐忑地放慢脚步。 聂子元借机追上她,拉过她的手,凡是有男人看她,他便笑盈盈地朝那人点头示意,反倒让对方不好意思地转移视线,末了,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那是因为君子没能耐保护那块璧,但我非君子我有。所以别人看你好看,想多看几眼,就让他们看。而你也无需躲藏,因为有我陪着。\" 英慈忽然想起爹和娘年轻时也这样。 娘被路人瞅得心里发毛,爹却不以为意地笑:“算他们运气好,能看到风姿绰约的美人,也算他们运气差,娶不到风姿绰约的美人。” 英慈三姐妹不明白,爹都不会吃醋的么? 爹却摸摸她们的小脑袋:“希望你们以后能遇到有能力保护你们的男子,你们想怎么美就怎么美,每天开开心心便是了。” 聂子元竟然跟他爹的想法一致,只是他现在面对的可是男人“杜焕义”呢。 她又开始别扭。 这时一个小孩跑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你长这么美,好像天上的仙女哦,我叔叔想画一张小象送给你呢。” 小孩长相有些熟悉,似乎是几天前差点被她踢起的石头伤到眼睛的那娃。 英慈不免内疚,就由他牵着,走到巷角的一张长桌前。 桌面皲裂,染了不少墨汁。 着装奇诡的鬼画三绝排排坐在桌子另一头。 他们刚为油糍摊小贩画完像,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到英慈,三人同时张大嘴愣住,竟然没有认出她是那个挥舞凳子赶他们走、还屡次破口骂人的“杜焕义”。 “姑娘这面貌好生熟悉,我日夜跪拜的观音,眼睛鼻子便生成如此。” “这让我想起《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灵感来了,来了。” 几人慌忙提笔,各画各的,生怕自己落后。 那小孩急了:“叔叔,你们赶紧跟她收银子,给我赏钱呀,卖糖葫芦的还等着我呢。” “阴阳牡丹”一脸严肃地教训他:“不要在神女面前,提这些庸俗的事。” “树杈胡子”深以为然:“今日你从我们手里挣的够多了,小孩子,不能太过贪心。” 只有“满身铃铛”还有一点理智:“该收还是收点,不然二公子会因为我们,永远在大公子面前抬不起头。” 原来这三人还是在为褚奇峰打算呀,就像她会为明月坊的人打算一样。 忆起之前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英慈不禁有些后悔,于是真诚地向三人道歉:“画的挺好的,若是以前有人说你们不是,那肯定是那人被猪油蒙了眼。” 这时聂子元跟了过来,鬼画三绝目露惊讶。 “聂公子,你和这位姑娘认识……” 聂子元搂住她的肩,用扇子挡住两人的脸,轻声笑道:“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把我也画进去,价格好说。” 这下鬼画三绝来了劲儿,使出浑身解数,将两人画入画中。 “果然是才子佳人,祝两位百年好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大约过了一刻钟,三人同时完稿。 画上的两人与他们长相一样,但动作、神态、背景各不相同—— “阴阳牡丹”的画里,聂子元与英慈身穿喜服,虔诚地做夫妻对拜状。 “树杈胡子”画的则是男侠客与女剑士,共乘一骑,甜甜蜜蜜地策马奔驰。 “满身铃铛”则将两人画成小孩子。纷飞大雪中,女娃将身上镶了兔毛边的披风解下,要给光着脚丫的男娃穿上。 比寻常画师画得有趣多了。 怪不得褚奇峰愿意砸银子,养活他们几个呢。 不过画中的她和聂子元那样亲密,看起来十分怪异,她尴尬地摆摆手,表示不要其中任何一张。 聂子元听到这话,急忙把三幅画都卷起来,像是获得稀世珍宝:“你可别后悔,和我抢啊。” “避之不及。” 英慈提醒自己此时是女扮男装后的“男扮女装,必须板着脸,表现出阳刚豪迈的男子气,用来掩饰女性气息。 哪知道当天夜里,就再度在他人面前,暴露了女儿身。 第80章 八卦鼓励法 说到这事,不得不提褚奇峰。 自从藏书阁回来,他脑子里反复上演着聂子元将英慈揽到怀里伸手捏着她下巴那一幕,而且情节还自行往下发展。 聂子元笑得一脸猥琐。 “杜焕义,就算你是男子,我也无所谓,反正我是个浪荡子,好看的人都要,哈哈,你可是比‘百花醉’更娇嫩可口呢。” 英慈羞答答地躺在他怀中:“聂子元你好富有好英俊好潇洒,为了你,我也可以做女人。” 说罢她和他手挽手步入挂着大红绸布洞房,只剩褚奇峰在两人身后发出绝望的叫喊。 “杜焕义醒醒,聂子元只是将你当做女子的替身呀。” 哪知道英慈回过头,鄙夷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愿意,毕竟他不像你这样,因为我是男子,就畏畏缩缩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她整张脸都陷入阴影之中,只露出眼白,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怕。 褚奇峰竟然被吓得哇的一声叫起来,从幻想中清醒。 接下来,他完全没了俗世的欲望。 不想吃也不想喝,晃荡着去学堂,看到桌子上的纹路,便想起英慈的笑容,听人提到“肚皮”,都能想起“杜焕义”的名字,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是付红云,能当着所有人肆无顾忌地嘤嘤嘤。 付红云见他反常,奇怪地摇摇头:“褚奇峰,你怎么了,难道书院爆发了什么疾病,你和冯睿智都突然变得呆呆傻傻?” 褚奇峰无精打采地瞄了一眼冯睿智,正巧捕捉到对方同样用颓然的眼神打量他。 那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仿佛懂了对方又仿佛没懂,在半明半昧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接下来,又同时厌烦地扭过头。 呸,谁跟那怂货一样了。 被罚到明月坊劳作后,褚奇峰见了两人就躲得远远。 倒是英家二姐,供佛像似的把他供着,见他踩泥,慌忙让伙计打洗脚水,见他画坯,赶紧亲手送笔…… 还没事就端着烧鸡、瓜果、小吃,送到他卧室门口,就连同住一屋的付红云,脸都圆了一圈。 寻思着礼数够了,二姐才一脸讪笑,双手合十求他。 “上次在客栈,我胡说八道,其实是使用激将法,想让你跟褚大人和好呢,你可要多替我美言几句,让褚大人大人别记小人过,拿我们明月坊撒气啊。” 褚奇峰茫然地摇摇头:“褚大人公正严明,不会公报私仇。只不过你要和他说的话,为什么托我讲呢,还是当面跟他说清楚更好。” 话音刚落,他醍醐灌顶。 是啊,他有那么多话要对“杜焕义”讲,若是闷在心头,对方怎么可能知道? 聂子元长得好,他也不赖。 聂子元家境富裕,褚家也不穷。 而且他比聂子元脾气好许多呢,可不是什么笑面虎。 何况他和“杜焕义”的缘分早在进入明德书院之前就结下了,她救了他的命,他早就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杜焕义”能接受身为男人的聂子元,或许是选择太少、迫于无奈,若是他向她表白,还不知花落谁家呢。 确定这一点后,他久违地笑出声,放下手中那团玩了几个时辰的泥巴,马上去白土巷所在的巷子,找英慈说个清楚。 哪晓得聂子元尾巴似地跟着英慈,他根本没机会和英慈单独相处,心像是被野猫抓挠一样,火急火燎,可只能忍着。 跟出一条街之后,他傻眼了,“杜焕义”去哪里了,为何聂子元从霓裳成衣铺牵出来的,是一名国色天香的女子—— 接着那女子又涂了胭脂,换了发簪,戴上手镯、耳环。 一张脸被锦衣华服衬托得高贵不可方物。 仿佛世家小姐,又像天上仙娥。 褚奇峰仔细看了好会儿,才反应过来,聂子元那个该死的东西,竟然因为“杜焕义”长得好看,就强迫她扮女装! 心一阵绞痛。 陪在“杜焕义”身边的应该是他啊! 褚奇峰鼓起勇气,想冲上前指责聂子元,将英慈拉到自己身后,当着所有人说。 “杜焕义,不要被聂子元利用了,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无所谓。你穿男装,我更自在!” 可还没冲出去,就被卖糖葫芦的伸手挡住。 “哎,我说你这公子哥,买糖葫芦还要考虑啊,这才几个铜板,你到底要不要?” “我不吃甜的。”褚奇峰的视线被彻底挡住,他着急地想要绕过卖糖葫芦的,却不小心把他推倒,糖葫芦撒了一地,沾了泥巴,只能全部买下来。 事后,被卖糖葫芦的硬塞了一把糖葫芦,等他再次找到英慈和聂子元时,又被推着木板的小贩硬塞了个肚兜…… 总是在关键时刻跟丢。 摸到鬼画三绝的桌子前,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英慈和聂子元早就打道回府。 他喘着气趴在桌子上,向三人打听,刚刚的情侣去了哪里。 鬼画三绝用看穿一切的眼神调笑道。 “二公子,那姑娘生得那样好看,你可要抓紧了,聂公子可是很看重她呢。\" “我们兄弟向来讲究先来后到,不过你是我们的朋友,聂公子不是,这次我们都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好好打听人家喜欢什么,把她夺过来。你看聂子元就知道买衣裳,买胭脂水粉,买画送人……”褚奇峰苦恼地笑道:“谁告诉你们她是女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接受她是男子的事实……” 鬼画三绝眼珠子都震动起来。 二公子喜欢的竟然不是那个姑娘,而是聂子元聂公子! 就算褚家有大公子可以结婚生子、开枝散叶,不强求二公子娶妻,但那聂家怎么可能让唯一的继承人和男人过一辈子呢。 可怜的二公子,不但从小被大公子碾压,成人了,情路还如此坎坷,注定没有回报。 三人禁不住泪水涟涟。 “二公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烈郎也怕郎缠。” “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罢讲起了他们听来的八卦,还净给褚奇峰出馊主意。 东街老王和老李各自成亲,生了娃,就将各自的妻子休掉,以兄弟相称,一起去京城做生意了。 西街的小赵喜欢上小吴,做了他的契弟。 南街的陈瘸子把自家妹妹嫁给牛麻子,自己也在家里穿起裙子,还和自己妹子吃醋呢…… 褚奇峰忍不住骂他们缺德的同时,又大开眼界,说自己绝对不可能利用任何人当幌子,喜欢谁就要坦坦荡荡、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说得鬼画三绝热血澎湃,立即用这些天画画挣的银两,买了坛女儿红,敬了褚奇峰一碗,大声唱着歌,鼓励他表白。 第81章 肯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酒水十分辣口。 褚奇峰在鬼画三绝的怂恿下,觉得酒这种东西,喝得越多才越有男子气概,于是皱着眉,足足喝了小半坛。 刚放下酒碗,一阵天旋地转,烂泥似的,差点没摔地上。 鬼画三绝赶忙雇了轿子,将他送回明月坊。 此时月光轻柔,星尘点点。 作坊里,白日的喧嚣全都消失,万籁俱静。 夹着花草和泥土香气的风,偶尔带来夜虫唱歌般的低鸣。 屋檐下挂着灯笼轻轻摇曳,为木质坯板上的一只只白色坯子,抹上颤动的红。 白日里的死物全都因为暧昧旖旎的光影有了色彩。 他一脚轻一脚重,走向“杜焕义”所在的卧房,在窗棂前顿了顿,仿佛透过雕花,看到“杜焕义”笑盈盈的脸,深吸口气,又坚决地走向木门,用力敲下去。 出来的却是穿了一身米白色丝绸里寝衣的子元。 想到他和“杜焕义”好几个夜晚都单独相处,能看到对方寝衣是什么样子,褚奇峰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杜焕义呢?” 聂子元早在街上就听到褚奇峰的脚步声,知道他跟踪自己,却没加理会,这会儿见他口吐酒气上门,禁不住厌恶地捂住鼻子。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褚奇峰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伸长脖子,朝着屋子里喊:“杜焕义,杜焕义,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没在这儿,英家大小姐昨夜就将她安排到单独的卧房睡了。”聂子元拧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回付红云那间卧房。 付红云到明德书院念书后,穿奢华衣裳的机会就少了许多,这次只带了区区二十件。 而他最喜欢的那件金丝波纹长褂,刚好在剐坯时不慎勾了丝。 他便忍不住跟英慈二姐借了针线,从另外一件米色衣裳上卸下一颗珍珠,在坏掉的丝线附近缝了只张开壳的扇贝。 正全神贯注在烛光下做女红,就被聂子元推门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他慌忙去收针线,却不小心扎到手。 不过与往日动不动就嘤嘤的样子不同,这会儿即便冒了大颗血珠,他也只是吃疼地皱着眉,快速将针线压在衣裳下面。 “褚奇峰他怎么了?” 聂子元呵呵冷笑。 虽然他在街上对英慈说,只要自己在身边,她想怎么美就怎么美,但瞅到褚奇峰那因爱而不得而略显癫狂的模样,还是不悦到了骨子里—— 为什么有些人心里有点事,就能肆无忌惮地,将情绪暴露在他人跟前? 张狂、自由、可恶…… 环视屋内,见洗漱架的盆里盛满水,二话不说,拎着褚奇峰走到水盆旁,把他的头摁了进去。 虽然快到夏季,但夜里有些凉。 褚奇峰鼻子、嘴里,灌了凉水,被激得哇哇乱叫。 聂子元这才松了手,向满脸是水抬起脸的男人,发出忠告:“你喝醉了,不要乱找人,否则会吓到对方。” 又叮嘱付红云:“看着褚奇峰,别让他出门,夜里外面危险。” 说完离开他们的卧房。 临别前那一瞥,叫付红云汗毛直竖。 他拉住褚奇峰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得罪聂子元了?我看他比黑夜危险多了。” 褚奇峰终于清醒,他刚刚又输了—— 只想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杜焕义”,却没考虑满身酒气会不会吓到她。 真是该死! 他用帕子狠狠摸了把脸,一头扑倒在床上。 本想就这样睡过去,奈何肚子里酒太多。 到了半夜,他实在憋不住,偷偷摸摸出门,找茅房方便。 因为英慈二姐没给褚奇峰派什么活儿,他住了十来天,也没弄清楚哪间房是做什么的,一路胡乱摸索,不知不觉摸到了浴堂。 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冒着热腾腾的气。 这时候还有人洗澡?英家几个女眷住在作坊另一头,那边有个小浴堂,这边是专门给伙计用的。 可那些大老粗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 他忍不住侧身贴靠窗边,借着月光往里看。 透过缭绕的雾气,认出坐在浴桶里的人是“杜焕义”。 此刻她头发全都放下来,黑绸般湿哒哒地垂进浴桶里,身子正巧对着他,露出一半雪白胸脯。 他的呼吸被瞬间掐断—— 那胸脯显然不属于男人,有着柔软细腻起伏的线条,皮肤仿佛揉碎月光般晶莹透亮。 浴桶里零散的花瓣散发出湿润的香气。 里面似乎还进了小虫子,鸣叫声一波接一波,让人心烦意乱。 褚奇峰立即捂住自己的眼睛。 真的是“杜焕义”么? 会不会是英家三小姐慈忽然回来了,不是说她与“杜焕义”长得一模一样吗? 为了探明真相,他深呼吸几口气后,张开指缝,又悄悄瞄了一眼。 只见桶中人转了个身,往胳膊上浇水,而后又抬起脚,脚尖伸出花瓣荡漾的水面。 脚腕上有块青淤,正是“杜焕义”追完青衣帮的人后,时不时喊疼的位置,过了这么些天,淤青本已变得浅淡,此时却清晰无比地闯进他眼里。 褚奇峰震惊地捂住嘴。 天啊,明月坊三小姐英慈,和“杜焕义”竟然是一个人。 “杜焕义”,不,英慈是女人! 他好不容易接受自己喜欢男人,都开始幻想两人以后要怎样才能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在一起生活。 却忽然发现她是女人?! 英慈发现窗边有道黑影,警觉地捂住胸口,压着嗓子喊了声“谁”。 褚奇峰见不远处路过一只夜猫,对着它做了扔石头的动作,惹得对方喵地叫了一声,替他背锅后,没命地跑回卧房,躺到床上,用被单死死捂住头。 刚刚看到的是幻觉么? 英慈怎么会女扮男装和他们住在一起那么久呢? 不过仔细回忆,有迹可循—— 她总是背着他们洗脚、换衣裳,从不和人一起进浴堂和茅房,就算生病也鲜少让人照顾…… 而且冯睿智和聂子元总是色眯眯地绕着她转。 可恶。 就他是傻子,不知道么! 褚奇峰拉开被子一角,瞅了眼在他旁边睡得死沉的付红云,转念一想,不对。 比起“杜焕义”来说,付红云更像女子。 冯聂两个糙汉怎可能心生怀疑? 如果冯睿智真知道英慈的身份,还不发扬恶霸本色,逼她退学、强娶了她? 聂子元那个喜欢出入百凤楼的浪荡子,不成天八爪章鱼似的挂在她身上? 两人肯定只是觉得英慈长得可爱,将她当作女人的替代品,逗弄而已。 从头到尾,唯一见过英慈洗澡、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是他啊! 褚奇峰捂着发热的脸颊,又是羞愧又是兴奋—— 喜欢的人是女子真好,他可以光明正大,用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 褚奇峰把头重新缩回被子,又快速伸出手,将瓷枕也拉了进去。 他抱着瓷枕,裹在被子里头,在床上翻来滚去,傻子般嘿嘿直笑。 直到天边出现一抹白,总算迷迷瞪瞪睡过去。 第82章 就是不让人好好吃饭 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付红云。 听到身边没了动静,他悄悄睁开一道眼缝。 见褚奇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闭着眼睛缩成一团,付红云飞速从床上起来,奔到桌前,从抽屉里摸出昨夜藏起来的针线,又从柜子后的缝隙里,扯出那件还没绣完贝壳轮廓的衣裳,宝贝似地贴在脸上,喃喃自语。 “一晚上没弄完,可想死我了。” 他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漂亮衣裳,曾用他爹从青城山求来的保佑他升官发财的宝剑,跟小表妹换了一条绛色绣花裙,被爹揍得屁股开花。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有如此不堪的喜好,难道是被女鬼附体?” 家里还找了德高望重的道士做了法,用浮尘把付红云抽得嗷嗷叫。 但看到上好的布料,各种各样的衣裳配件,他还是忍不住眼睛发亮,手也停不下来,总觉得自己能做出世上最好看的衣裳。 只是被爹打怕了,又担心娘因为担心,一命呜呼,便把那点喜好,偷偷藏起来。 到了明德书院,付宏远刚开始觉得这里就是荒山野岭,他爹估计是让他忘了做衣裳这些事,专门学打野猪来了。 可慢慢地,他发现书院允许大家在身边放置针线修补衣裳,便觉得如鱼得水了,每当舍友睡着,他便绣点小样。 没得练手了,就连褚奇峰、邬陵等人的袜子都没放过,偷偷绣了米粒大小的牡丹花。 下山到明月坊之后,他也忍不住手痒。 这会儿正要继续绣那些珍珠,忽然听到哐的一声巨响,卧房大门被人踢开了。 阳光瀑布般倾泻而入,照得他睁不开眼。 不过,来人不是明月坊伙计,也不是明德书院舍友,而是他爹娘带着一大家子亲戚。 看到他手里拿着针线,全都愣住了,全部伸出手指指向他,破口大骂。 “这不是付家最引以为豪的红云么?” “付家怎么教孩子的?大男人做女红算什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身女命,不堪大用!” “不伦不类!丢人现眼!” 付红云他爹一声不吭地负手站在后面,听完大家的斥责,忍不住狠狠拂袖,满眼都是嫌弃,发出狮子咆哮般的怒吼。 “既然你如此喜欢弄绣花针,这辈子就做女人!” “老爷说的是。”付红云他娘哭得快晕死过去,但还是低眉顺眼地答应了一声,对娘家亲戚们使了个哀哀戚戚的眼色。 那几个人高马大、肥壮如牛的表兄弟们,立即抱拳道了声“得令”。 眼神落在他的两腿之间。 不知从哪里摸出菜刀、匕首、斧头等物,朝着付红云步步逼近。 发出咯咯咯母鸡抱蛋般阴险嘈杂的笑声。 付红云浑身冷汗,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摔得骨头都快裂开了,嘤嘤嘤了好会儿,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皆为虚幻。 他没有性命之忧。 念了声“阿弥陀佛”,他追寻那呵呵呵的笑声的来源,发现睡在旁边那床的褚奇峰。 他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高高翘起。 付红云气得走到放着盆的木架旁边,就这双手舀了一掌心昨夜未曾倒掉的洗脚水,泼到他脸上。 只见褚奇峰猛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你看,观音也在用玉净瓶里的水祝福我们!” 在床上跳了好几下,把床架子压得嘎吱嘎吱作响,他才看清自己在房间里面。 褚奇峰抹掉脸上的水,放在鼻子边上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望向屋顶。 “味道不对呀,屋顶没漏,而且是太阳天。” “刚刚你做梦了……”付红云看他那个样子,不敢往下说真相。 褚奇峰根本不在意,笑盈盈地下了床,猛地抱了他一下。 “梦中的事情发生了,或许是上天被我感动,特意释放的吉兆。\" 他爹娘是青梅竹马,十六岁便成亲了,婚后举案齐眉,二十多年,从没有红过脸。 褚奇峰自小便耳濡目染,决定三十岁成亲,二十九岁开始找心仪的姑娘,与她白首不相离。 如今虽然打乱了人生节奏,但确定自己喜欢上英慈,恨不得放花炮庆祝。 付红云不明白他突然发什么疯,不过看他不追究泼水的事,倒是松了口气,赶紧将话题转移过去。 “你梦到什么祝福,难道你有了喜欢的姑娘,之前在书院里没听说啊,难道是最近在明月坊……” 褚奇峰赶紧将手指伸嘴边,对他“嘘”了一声,脸上压抑不住兴奋的通红,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便朝着英慈的卧房冲过去。 到达她房间之前,他沿路摘野花,凑成一小把,将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而后美滋滋地走到她门口。 手举起,想敲门,又想起什么,再次停下来,整理衣冠。 默默练习见了她要说的话。 “英姑娘,我都知道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仪于你,你能否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你夫君。” 疯了,若是她问他怎么知道的,他难道要交代昨天偷看她洗澡,然后被她打死么? 赶紧换一种说法。 “杜焕义,我在明月坊见了你的大表姐,二表姐,大致能猜出你三表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愿意与她她见面,而后携手余生?” 也不行,万一英慈误会他只是看她大姐、二姐长得好看就见色起意的浅薄之人怎么办?要么直说? “杜焕义,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的内心不变……” 她不会以为他是变态?要么,卑微一点? “救命之恩,我可不可以以身相报。” 这样她会不会将他当成赖皮呀? 左思右想好久,他都没有得出合理的答案,反倒是手里的花,花瓣全被他拔掉,变成了光秃秃的杆子。 邬陵从英慈旁边那间房出来,靠在过道上,观察他抓耳挠腮、来回踱步的模样,默默掏出册子,画了好几幅后才出声提醒。 “一刻钟之前,我就听到杜焕义的声音了,聂子元和她一起去堂屋用早膳了。” 褚奇峰脸色大变。 又是聂子元。 仗着自己和英慈单独同住过一间房,就拼命压榨她么? 这次他一定要将英慈从那衣冠禽兽手里救出来。 褚奇峰提起衣角,怒气冲冲进了堂屋。 恰逢清明,英慈二姐叫了明月坊伙计一起吃饭。 屋子里乌泱泱一群人围着桌子,还有个角落放了英慈父亲的牌位。 牌位旁边放了只雕花酒杯,里面盛了大半酒水。 大家还没开动,正等着书院的几名学子过来。 听到褚奇峰的脚步声音,大家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用极度期望的眼神看着他。 褚奇峰的气势顿时就蔫了几分,清咳两声走向空着的席位。 此时英慈不知道是在躲谁,仍然戴着面纱,和聂子元坐在角落低声交谈。 他顿时气血上涌,脑子里浮出一幅画。 聂子元犹如饿狼,对着英慈垂涎欲滴:“若是不想让我说出你昨日扮女装之事,就乖乖听话,把你的手放到我手中,让我把玩。” “可是这么多人看着。”白兔英慈瑟瑟发抖。 “怎么,你不听我的命令么!信不信我今夜闯入你房中,不让你独自一人占用一间!” “无耻!”褚奇峰忍不住骂出声,见众人露出诧异的眼神,强行改口“饭的吗?对不起,我来晚了”,灰溜溜地低下头进入席位。 但看到聂子元和英慈,心中不悦,一屁股挤开聂子元,坐到了英慈身边。 他正琢磨着要怎样在众人面前打击聂子元,又不揭穿英慈女扮男装的事实,就见程大胡子打着哈欠进来。 “赶紧吃完,然后让等明月坊当家的宣布考评内容,二十天之后,你们中间必须淘汰一人。” “可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我不过是个文弱的教书匠。” 第83章 随便做个碗吧 得,这早膳不用吃了。 英慈用勺子随便扒了几口粥,暗暗骂程大胡子不做人—— 带他们来明月坊,就知道混吃混喝。 明明是穷凶极恶大老虎,装什么善良可爱小猪崽。 不过骂归骂,人还是得乖乖跟着领路的二姐,和其他舍友一起,到会客室与考评官相见—— 此次英慈寝舍五名学子下山受罚的任务,是替寻常百姓分忧解难。英慈大姐收了明德书院一点银钱,存心放水,便出题让纨绔们花剩下时间做只碗,意思一下。 碗器形简单,容易上手,学子们在明月坊待了这么多天,就算蠢笨如牛,也都能用泥巴糊出个圆来。 山长似乎早就料到这点,因此选用了对陶瓷十分了解之人做考评官,而不是书院教习,非要从选材、装饰、技巧等方面,对学子做出的成品进行严格评判。 程大胡子传他的原话时,忍不住摇头晃脑。 “做碗,切不可随意为之,此物虽然十分寻常,但只有碗口圆滑、碗身均匀,碗底平整,才可传达天圆地方、举家团圆、完美和谐之意。” “做碗的几十道工序更加重要。每一步的力度与速度都要恰到好处,制作者方能领会天人合一的精神,让手中之碗宛如其人内在。” “这才符合明德书院知行合一的教书育人之原则。” 英慈爹说过类似的做瓷道理,英慈自然一听就懂。 至于其他学子,都是把玩过不少价值倾城好玩意的纨绔,也能明白…… 只是这话从程大胡子口里说出,就变了味道,跟东施效颦似的可笑。 大家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进入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就是储存不子的屋子。 如今明月坊买卖少了,不子堆不满,大姐在答应书院接收学子之后,就将空出来的地方打扫干净,临时放了几张老旧的桌椅,供几名学子读书用。 在英慈等人进入房间之前,里面就坐了一名高大的男人。 他身形消瘦,显得身上那身素色衣裳略略宽敞,五官俊秀,墨黑的瞳孔敛着晨光,一副不怒而威的官相,纤长骨感的手指扣着太师椅扶手。 英慈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前几日在客栈见过的陶官褚奇峻么? 其他几人也纷纷面露惊讶。 褚奇峻眼神淡淡扫过众人的脸,对他们颔首,做完自我介绍之后,又开始说场面话。 无非是承蒙明德书院山长抬爱主持本场考评、因为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所以提前和大家见见面之类。 接着又眼神凌厉地提点他们:他一定会严格要求,淘汰最应淘汰之人,希望大家拼尽全力,做出毕生最满意的碗,这样才不负韶华。 英慈最怕打官腔。 好在明德书院那些教习,大多跟程大胡子一样德行,她日子过的倒不至于无聊,但这会儿听褚奇峻说话,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竟然隔着面纱,发出轻微的哦哦声。 褚奇峰赶紧去捂她的嘴。 兄长最严苛了,若是英慈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考评怎么办? 不过英慈是这家的三女儿,制瓷的手段远近有名,但万一她害怕被试穿身份,故意隐藏实力呢? 不对,这会儿他应该担心自己,而不是她? 如果兄长担心别人嚼舌根,说他偏袒兄弟,会不会对自己特别严格? 若是他被淘汰就糟糕了。 说远了,往后进入国子监、入仕编纂大典的梦想,定然会变成镜花水月,说近了,就不得不与英慈分离。 到时候谁来保护她免于被聂子元和冯睿智荼毒? 他正想东想西,忽然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手没碰到英慈的嘴,被聂子元捏住。 “非礼勿碰。男男授受不亲。” 聂子元扬起嘴角,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手指收拢,仿佛要将他腕骨捏碎。 褚奇峰呲牙咧嘴,慌忙抽出手,反捏回去—— 嘿,这人非要和他比力气是,谁怕谁! 英慈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忽然在自己面前掰起了腕子。 是炫耀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大,所以做碗肯定比她做的好看?让她不战而败直接弃权么? 她不耐烦地将两人扯开:“你们以为一定会胜过我么,要不去其他地儿比划比划。” 第84章 欺负她二姐找死 褚奇峰满腹委屈,正要解释,英慈二姐忽然极速后退,来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挤眉弄眼,与他无声交流。 “帮我跟你兄长说明一下呗。” 当她看清褚奇峻五官的瞬间,便想起自己在客栈里说的那些胡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褚奇峰小心翼翼地瞟了褚奇峻一眼,同样只张了张嘴,用眼神默默地回复。 “之前不是说好了,你自己去道歉么?” 拜托,他也没弄明白,他和兄长到底和好了没有呢。 两人只是在英慈的强力撮合下,平静地说了几句话? 这会儿他也好想降低存在感啊。 会客室只有巴掌大点地方,这些小动作,自然被褚奇峻尽收眼底。 他实在不明白这几人在折腾什么,浓密的眉微微锁起,更加像是心生怒意。 英慈二姐顿时打了个寒战,见伙计端茶进来,忙不迭抢过茶碗,狗腿地送到他跟前。 “小女子事先不知道是督陶官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褚奇峻摇头:“不用。” 英慈二姐见他眉尖微颦,忙鼓起腮帮子对着茶,吹了两口气。 “不愧是督陶官大人,一眼就看出茶热了,我这就替你吹凉。” “那倒不是,我该说的话也全都说完,正要离开。” 褚奇峻略带嫌弃的话音未落,就被英慈二姐瞪着眼,死死按住肩膀。 “褚大人,我知道你对小女子还有怒气,今日是非要小女子说出那三个字么?” 英慈去明德书院念书了,大姐是明月坊大当家,她就是二当家。 当着这么多人向他道歉可是很羞耻的事呢。 她咬住嘴唇,面色通红。 褚奇峻打量她半天,迷惘地眯起眼:“我们见过么……” 英慈二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感觉他不像是装的,心中别提有多疑惑。 “褚大人你……\" 英慈则被褚奇峻的反应气到了,偷偷问褚奇峰:“你兄长到底怎么回事?做官就了不起么,扭头就忘了我二姐长什么样?” 褚奇峰赶紧解释。 “杜焕义,你别误会,我兄长自幼长得俊秀,上街总有许多女子追随。” “胖的瘦的,老的小的……都朝着他扔橘子,他经常被砸得鼻青脸肿。\" ”有次直接被砸晕了,醒来后,除了自家人,看哪个女子都像是烂橘子。” “你才是烂橘子,你全家都是烂橘子。”英慈更气,忍不住回怼。 “你兄长眼瞎么?我二姐长得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和其他姑娘能一样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橘子,那也是香甜可口、颜色最黄那只。” 褚奇峰忙点头附和:“你说的是,我也觉得兄长眼睛有问题,我与他可不同……” 话说到这儿,忽然无比失落—— 他连她女扮男装都没看出来,比兄长还瞎? 兄长至少还能分出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烂橘子…… 那头褚奇峻只顾着打量英慈二姐,不知道自己被亲兄弟非议,好会儿才恍然大悟。 “你是两日前,在福来当铺门口,替我捡起玉佩的那位姑娘?” 英慈二姐如临大赦,两眼放光—— 这拾金不昧的泼天功德要算到她头上吗? 感谢老天奶。 她忙不迭双手合十,装作羞怯地点头:“正是小女子。” 哪知褚奇峻冷笑两声,粗鲁地将她手中茶碗推开:“你先将我的玉佩偷走,而后扔到地上又假装捡到,就是为了与我结下一段因缘?” 送茶水的伙计怒了—— 自家小姐可是对他们呼来喝去、看话本子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脸不红心不跳的女中豪杰呢,凭什么受这小白脸的气? 他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教他什么叫做尊重。 英慈一把将伙计拉住,但口头之气,怎么也压不下去,顾不得考评什么的,冲褚奇峻怒笑道。 “褚大人是否对自己的魅力过于自信?我明月坊上下百口汉子,哪个不比你胳膊腿儿粗。我二,表姐非要赶着上去求你。” 英慈二姐心里也不舒坦,但合计了一下,用玉佩刻意接近男子,也比直接骂他来的强—— 对方念着女子喜欢自己,就算要收拾她,也会手下留情一点? 于是她硬着头皮认了:“话不能这样讲,胳膊腿儿细有细的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英慈:? 二姐这不是乱接话吗?玩的哪一出? 褚奇峻脸色跟泼墨似的,一下子全黑:“细了哪里好?” “好推倒啊。”二姐不知想到什么话本子,说完才察觉自己失言,慌忙用袖子挡住脸,胡说一通找补。 “小女子这两天已经想明白,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所以,往后绝不会出现在大人跟前,希望大人也忘了小女子的拙言拙行。” 哎,其实妹子那些嘴皮子功夫,都是跟她学的呢,只不过随着岁月流逝,她这师傅,被后浪拍死在岸上了。 “小女子这就退下。” 她端着茶碗离开,却因为脚步太仓促,滑了一跤,人向后仰倒,竟然不偏不倚倒在他怀里。 两人大眼瞪小眼,维持着搂抱动作…… 良久,二姐才反应过来,起身抖了抖衣裳上沾到的水,一溜烟跑出会客室。 动作相当娴熟,和在客栈那日一样。 褚奇峻感觉怀里一空。 直至手心残留的兰花香、裙带的细腻触感,和女子体温一起消失,他才拉回恍惚的意识。 刚刚实在是失态了。 他可是朝廷派来造福景德镇的督陶父母官,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一名民间作坊的女子,若是传出去,怕是要名声扫地…… 都怪他反应太快。 不过若是没有及时伸出手,那女子恐怕会后脑勺着地,摔出什么大病。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于是不再纠结,整了整衣衫,干咳几声,让学子们都散了。 英慈却不想给他台阶下,装作恭敬地抱了个拳,眼里写着不满和挑衅。 “褚大人,既然来了,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呢?” “你是我们的考评官,想来对制瓷制陶颇有心得,也不知道大人做出的碗,与我这个外行做出的碗,会是如何的天差地别。” “若能有幸窥见督陶官大人的一成实力,大家朝闻道夕可死!” 说完她眼神一转,强迫室友和伙计鼓掌。 呵, 欺负她二姐,找死! 第85章 她不开心就拉她一把,坚决不做老母鸡 褚奇峻听到这大不敬的话,抬眼朝声源看去。 见对方不过是一名个子不高的少年,大概是容貌生得过于丑陋,大白天也戴着黑色面纱,心中不免奇怪,不过还是干脆地同意了—— 年轻就应当意气风发。 质疑他这考评官的能力,不服气地想要测试,也是在情理之中。 褚奇峰眼里全是担忧,拉住英慈,委婉地提醒道。 “杜焕义,万万不可。你别以为我哥是当官的,什么都不懂。他为了熟悉陶瓷行当,在御窑厂跟瓷圣石多鱼学了两年多,可以说是他的关门弟子,制瓷手段未必逊于英家三姑娘。” 原来褚奇峻不是草包啊。 英慈非但不怕,反而将嘴角兴奋地扬起—— 反正今年斗瓷大会上,她是要与石多鱼过招的,这会儿,会会他的弟子,也算是天意。 而褚奇峻见褚奇峰的眼睛没离开过蒙面少年,心中隐隐不悦,暗自决定派人将这叫做“杜焕义”的学子,查个清楚。 “杜焕义,既然你提出与我比试,可有想过比试方法和评定方法?我今日还有其他要事要处理,恐怕等不到瓷碗烧制完毕。” 烧制?那还要看窑工的手艺呢。 哪要那么麻烦,她只用拉坯,就可以碾压他。 英慈信心满满一笑:“褚大人只需做出碗坯就可以。至于评判……现在英家三姑娘外出,明月坊里,就属大小姐制瓷最厉害了。” 想了想又补充:“若你担心大小姐有私心,偏向我这个表亲,我们可在做完坯子后,将碗放到桌子上,而后退出坯房,请她自己进去看。” “杜焕义,你傻了,英家大小姐怎么会偏向你,她更怕得罪督陶官大人好不好?”付红云不知道英慈是故意这样说,还当她真的脑子没转过弯儿。 “对你而言,的确将作品匿名,才有可能公平。英家大小姐评判的时候,我们寝舍的人可以做见证。” 聂子元悠哉悠哉地摇晃手中的山扇。 “英家大小姐制瓷经验丰富,评判水准不容置疑,只是个人多少会带些偏好,容易有失公正,不如叫上英家二姐一起当评判。” “不过,如此一来,有个弊端——若是一人投一票,就平了。为了避免此事发生,我们寝舍四人,最好也加入考评。” “虽然我们做瓷都是外行,但平日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东西做得是好是坏,能看出个大概。我负责监督褚大人和杜焕义拉坯,以免有人做出违规之举,比如在泥碗各处偷偷标记。寝舍其他三人,若有两人看中哪只碗,便当作投那只碗一票。” 这样比试规则就完整了。 褚奇峻没有异议。 付红云激动地拉起正拿着册子记录的邬陵拍手叫好。 “可是……”褚奇峰反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聂子元甩扇子的脆响打断。 他瞄向那个眼神里仿佛有火苗燃烧的少女,嘴角浮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笑容。 “若你真的重视杜焕义,就让她做她想的事。” “若是她输了……”褚奇峰知道英慈此举只是想替她二姐出气,可她不是还要掩饰英家三姑娘的身份么,肯定不能使出全力啊。 如果气没出成,她不知道有多难受。 聂子元轻哼一声:“你对她没信心,现在即可退出。” 褚奇峰被激怒,但见大哥在场,被那道视线震慑着,只能压低声音:“不是信心,万一……” 聂子元合上扇子,眼波流转,仿佛春光乍现。 “万一她没有达到目标,我会哄她开心,拉她从谷底起来。人生哪有那么顺遂。你呢……有本事一直将她护着,不吹风不淋雨么,老母鸡。” “说谁呢!” 褚奇峻见褚奇峰因为“老母鸡”三字急得跳脚,犹如在街角和人抢糖葫芦的三岁小儿,忍不住烦躁地干咳一声—— 褚奇峰和聂子元竟然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学子闹成这样? 更要好好查那什么杜焕义了! “大家既然达成一致,就快些拜托英家,准备比试所需材料。” 此时英慈二姐正在卧房里,抱着一堆话本子,郁闷地嗷嗷大叫—— 那该死的褚奇峻挖苦她,抱了她,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她占了他便宜似的! 读她最喜欢的话本子,看最美的男子插图,都没办法忘记当时的屈辱啊! 这口气要怎么讨回来? 她正无助地发疯,就见穿得跟一朵大花似的付红云呼呼跑过来,宣布英慈要与褚奇峻比试。 英慈二姐的眼一下就亮了—— 呜呜,好妹妹,没白养,知道疼姐姐。 这次一定要让那个姓褚的颜面扫地! 叫全景德镇的人都知道什么督陶官,不过是尸位素餐的废物罢了,视他为过街老鼠! 她亲自挑了两团已经揉好的泥,放到拉坯间的两只转盘上。 趁着大家没注意,二姐对英慈眨了眨眼,又挥挥拳啥以示鼓励,而后才跟着英慈大姐,带了其他学子退出那间房,只留下英慈和褚奇峻在内比试、聂子元监场。 第86章 传说中的绝技 温度和湿度刚好的空间。 有条不紊转动着发出声响的转盘。 被掌心赋予温度,可变化出任何形状的泥土。 接近晌午的阳光浓烈刺眼,透过雕花窗棂,在英慈和褚奇峻之间拉出一道扭曲的阴影,将拉坯房分成两个各自为政的国。 聂子元刚好位于中间,漆黑的眼珠迎着她的脸。 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唇角勾起的一抹薄笑,充满了鼓舞和信赖的意味。 英慈却没心思看他。 她想起爹说过,人生时时刻刻都像在打仗—— 做饭是与食物打仗,买卖是与客人打仗,烧瓷是与泥土打仗…… 归根结底便是与这生生不息的自然打仗。 上天钟爱万物,但万物要通过斗争,才能得到被爱的权利。 英慈以前不太理解,但在明德书院念了快一个月书,做了好多自己不喜欢的事,终于在手指沾到泥水的瞬间,被熟悉的细腻潮湿包围,恍然认识到这里才是最适合她的战场。 双手放到转盘之上,便像拥有自我意识般,自动随着转盘的动作调整动作和位置。 泥鳅般滑腻的泥土瞬间就被规训成规规整整的圆。 想来,明德书院的山长也是将纨绔视为泥土,想要把他们塑造成能够发挥自身最大用处的器皿? 怪不得他要将他们送到明月坊来了—— 可不是单纯地为了体验普通百姓生活、帮他人解决鸡毛蒜皮的纷争。 英慈胡乱想着,手上的活儿没停。 她经验丰富、手脚利落,就算为了掩饰明月坊三姑娘的行家身份,刻意表现出杜焕义的笨拙,还是三下两下,便将那口泥碗塑好。 反观身边的褚奇峻,也垂着眼,弄出泥碗的雏形。 那架势,眼神,动作,看着当真如同褚奇峰所说,不是门外汉。 虽然他的速度比英慈慢了许多,线条也没有她手下那只碗来得圆滑细腻,但褚奇峻似乎全然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揉泥。 英慈忍不住笑了两声:“听说石多鱼擅长釉下彩,制作薄胎瓷更是一绝,究其原因,最大的一个,便是他的拉坯法子十分特殊,叫什么‘千手观音’,若你不使出‘千手观音’,怕是赢不了我这个门外汉,更别说明月坊的三位姑娘。” “所以你是想知道石师傅的绝招,还是想替刚才的英二姑娘打抱不平?”褚奇峻隐隐感觉身边的少年,是因为自己与刚才的英二姑娘过于亲密而生气,但不知他为何这样。 难不成杜焕义心仪表姐英二姑娘? 可自己的傻瓜弟弟,还有首富之子聂子元,似乎又心仪同为男子、古古怪怪的杜焕义? 是他比他们大几岁,落伍了么? 现在的少年情感这么复杂? 英慈不知褚奇峻是包容了她的无礼,还是官场中人习惯喜怒不形于色。 见他不管听到什么话、心中有什么事,语气都波澜不惊,倒是有几分佩服,于是直说。 “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我这人好强,虽然家里不是制瓷的,但我会的东西,不想被三个表姐妹压住一头,自然也容不得外人压住她们一头。” 褚奇峻不禁好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督陶官,技艺怎能压匠人一头,制瓷,只能说略懂皮毛,过得去而已。既然你想看石师傅的‘千手观音’,那我可以如你所愿,只是我使出来,你未必看得懂。” 他说别的也就罢了,可这会儿说的,是她赖以吃饭的家伙事儿呢。 英慈不免放开嗓子大笑:“好啊,你尽管试试。” 褚奇峻果然双手开始变换动作,像是使出了一套醉醺醺的拳法,又像以手指当笔在泥上作画…… 她从没见过如此花里胡哨的拉坯手法,还以为自己在看街头杂耍,禁不住频频摇头。 按理说频繁的捏揉,只会让泥土形状变得乱七八糟,奇怪的是,他手中的碗口却越来越圆,坯身也变得匀称轻薄起来。 英慈忽然想起听来的一个坊间传说。 石多鱼在做瓷器之前是个做面点的,阴差阳错进入御窑厂当了杂工,将自己在面食上的那套技法,融会贯通到瓷器之中,做出的坯子大放异彩。 当时她只觉得搞笑。 做什么面点,包子,馒头,花卷? 将揉泥当作和面吗,两者差别可大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但她目睹褚奇峻拉坯后,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状况,而且越是盯着看,越是迷惑,禁不住出了身冷汗。 褚奇峻手艺肯定不如石多鱼,但他光是拉坯就能剑走偏锋、玩出花来,若是真的石多鱼,不知会在多少个环节中,使出出人意料的绝招。 看来之前是她狭隘了。 这世间的确存在一通百通的人才。 投机取巧在那种人面前无用,估计真的只能用传说中的海天瓷,才能打败他。 英慈本想着用两成实力就能轻松碾压褚奇峻,此时被逼使出九成实力,拉坯之后仔仔细细利坯,将那碗弄得完美无缺。 末了,又故意在碗底边沿留下个极其浅淡的指甲划痕,免得大姐、二姐一眼就认出她的风格,选了她的碗坯……那就有些胜之不武了…… 拉坯间内,只有转盘移动的声音,寂静之下硝烟滚滚,屋外,褚奇峰等人翘首以盼。 半个时辰后,聂子元领着两人走出坯房,宣布比试过程完全公平。 英慈大姐、二姐和其他舍友,作为考评官,进入其中,观察放在木桌上的两只碗。 英慈正信心满满,等着大家评出她的那只碗,却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叫,是大姐发出的。 第87章 弄巧成拙 英慈顾不得其他,慌忙跑回拉坯房。 只见付红云哎哟哟叫着,躺在地上,木桌翻倒,两只泥碗大概是滚落在地时,刚好被他的手肘压住,重新变成了烂泥。 歉意通过他的眼泪和嘤嘤的声音传出来。 “对不起,地有点滑,我走急了一点。” 英慈无语。 好嘛,不破不立,立了就破。 立,不知要多久,破,反正只要一瞬。 英慈大姐见英慈和褚奇峻都进来了,像做错事一般垂下头,轻声向二人解释:“我本想伸手拉他,可是没拉住。” 英慈强笑道:“人没事就好。” 她明明是想替二姐出气的,结果莫名其妙瞥见石多鱼的绝技,又以荒唐的方式结束了比试? 可见老天没有站在她这边。 难道盘活明月坊,是她一厢情愿,注定要竹篮打水? 不,不能胡思乱想。 泥巴要捶捶打打,揉揉捏捏,晾晾晒晒,烧烧吹吹……多久才能成为瓷器模样? 人做事哪有这么顺利? 所有的煎熬到最后都不会白费。 她相信爹说的。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只管向前走。 褚奇峰倒是乐得见到这个状况—— 两头不讨好的情况下,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 不用他和稀泥咯! 但见英慈和兄长忙碌半天没有结果,他又忍不住摇头叹息着,将付红云从地上拉起来。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下怎么办,两人算作平手?” “等等。”英慈二姐的目光飞快从褚奇峻和英慈的脸,以及地上两团泥上扫过,似乎在分辨什么,而后嘴角浮出狡黠的笑容。 她指向付红云右肘下方的那只坯子道:“我认为这只坯子更好,按照刚才那名学子摔倒的角度算计,这一只明明受到更多压力,变形却没有另一只明显。” 说罢二姐捡起那只泥碗,与另一只作比较。 果不其然,前者韧性更强,如果采用同样的烧制条件,显然不容易碎裂。 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摸了摸泥坯之后赞同地点头,大姐经过一番考虑后,也与二姐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么就是做出这只坯子的人获胜。”二姐喜上眉梢,冲英慈勾起唇角,仿佛邀功一般,“杜焕义,这只碗是你做的?” 她刚才见英慈进入拉坯间之后,视线一直落在那只变形微小的坯子上,便认定那只是英慈的杰作,后来又忙着煽动学子们的情绪,压根没注意英慈的脸变得灰白。 问完,才发现自家妹子的表情不对劲儿,瞬间冻结了笑容,视线移到被压扁的那只坯子上,结结巴巴道:“难道……” 英慈无奈地闭上眼,“嗯”了一声。 好,事情不能更坏了,丢死人。 哪知褚奇峻谦让道:“我做的坯子只有韧性一个优点,其实杜焕义拉坯速度比我快,做出的器形比我更完美……技艺远在我之上,令我大开眼界。此次比试不能只因为坯子韧性,便草率评定谁胜谁负。”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英慈本来就是个好哄的,闻言,眼里的褚奇峻,形象顿时高大伟岸了—— 不愧是督陶官,就是有眼光! 第88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接下来,褚奇峻更是主动认输:“可今日我没有时间重新做坯子,比试可否点到为止?” 又向英慈二姐作了个揖:“之前不慎碰到二小姐,实非本心,还望小姐海涵。” 英慈二姐比英慈还好哄,见美男子客客气气和自己讲话,立即眉开眼笑。 \"这有什么,你尽管碰……\" 话本子里那些的厚颜无耻的对白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大姐一脚踩了回去,变成皱着眉的一句乱话:“瓷,那是不行的,要小心做事,规矩做人。呸呸,大人我不是说你呀,我在提醒我自己呢。” 等褚奇峻离去,英慈忍不住扯了扯褚奇峰的袖子,叹息道:“你兄长真是好人,往后你要多听他的话,好好孝敬他……” 褚奇峰都快哭出来了:“杜焕义,你是我兄长的同窗还是我的同窗,怎么这么快就偏向别人了?” 英慈认真纠正:“我是正义与公正的同窗。” 聂子元忍不住用扇子挡住嘴角。 最近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被英慈轻易逗笑。 而英慈听到透过扇面隐隐传来的笑声,以为对方嘲弄她是墙头草,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倒是褚奇峰不习惯这份安静了,凑到她身边,像只大狗摇晃尾巴道:“对了,杜焕义,你能跟兄长斗,这次考评肯定稳了,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帮帮我这个同窗,这才是站在正义与公正那边。” 英慈倒是不好拒绝,哪知此后褚奇峰恬不知耻,做什么都非要她帮忙。 抱不子时,假装柔弱不能自理,走着走着就崴脚了,可怜巴巴冲她伸手:“杜焕义,能否拉我一把。” 等她靠近,赶紧将身子压到她身上,嘴角笑得美滋滋。 \"果然还是你力气大,有劳了。\" 烧釉灰,用狼萁草点燃,就嗷嗷大叫:“会不会把院子点燃啊。” 恨不得跳到身边的英慈身上挂着。 利坯时,更是动不动就割到自己的手,求英慈吹吹,绑个绷带什么的…… 没法子,现在人在她擅长的地方,他只能示弱,让她心生爱怜了。 可为什么两人明明那样贴近,英慈却对他越来越冷漠? 甚至远远瞄到他,她就跟老鼠似的,逃走了呢? 褚奇峰胸闷得夜里睡不着觉,只能爬起来,见同住的付红云睡得香甜,忍不住羡慕,走到他床头站,正犹豫要不要对着熟睡的人诉苦,就听到嘤嘤嘤的哭声。 他竟然把他吓醒了。 那就不用客气了。 褚奇峰干脆低下头,凑到付红云耳边幽幽道:“若是你有一个朋友,喜欢上一个姑娘……” 付红云边哭边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冤有头债有主,你附到褚奇峰身上也就罢了,别碰我,我阳气不足,不经折腾,容易和你同归于尽的。” 褚奇峰无奈,拍了下他的头道:“是我!褚奇峰!我好端端的,问你话呢!” “吓死人了,白天问不行么?”付红云借着月光,看到褚奇峰脚下有影子,眼神也清清白白,这才安心地擦去眼泪。 “你就直说你自己呗,喜欢上明月坊里的谁了?大姐是有夫之妇,二姐好像不愿意嫁人,你看她的眼神也没有多黏糊……” 说着说着眼神越来越怀疑,让褚奇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你你别乱说啊……” “哦,我知道你看上谁了!”付红云恍然大悟,“英家三姑娘的娘!” 褚奇峰脸都绿了。 付红云还以为自己已经猜中,喜滋滋地抬起头来:“怪不得你没事就绕着她转,口灿莲花呢。我能理解。英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过她始终是杜焕义舅母,你若是与她成亲,岂不是占我们便宜,成了我们长辈?” 褚奇峰疯了。 他讨好未来岳母,怎么就变成了喜欢寡妇。 借着自己站在付红云床头,居高临下,伸手就去掐他喉咙,恨不得把他摁进床板:“闭嘴,信不信我掐死你!” 付红云吐着舌头、翻着白眼挣扎:“我知道了,知道了,定会守口如瓶。” 然而第二天,所有人都晓得了,看他的眼神…… 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第89章 绿茶是会传染的 英慈不明白,之前褚奇峰明明对她有好感,怎么又对她娘…… 难道是喜欢她的脸,但不喜欢男子的身子,所以见到娘,就觉得一切完美了? 她爹是走了有一段时间,娘完全可以另外寻求幸福…… 可对方是褚奇峰的话,英慈怎么想,都觉得怪糟糟的。 于是对褚奇峰的态度更加恶劣,见了他就恶声恶气,坚决不帮他做任何事了。 伙计们自然也火冒三丈—— 英夫人温柔贤淑、美丽大方,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糕点,谁家若是碰上麻烦,不管英夫人有无银两,定会马上出手相助…… 简直是他们理想中的娘亲。 竟然有个小白脸自不量力,想爬到他们头上当爹? 这还了得!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褚奇峰过得尤其倒霉—— 不是被这个伙计不小心绊倒,就是被那个伙计不小心撞头…… 没多会儿,就鼻青脸肿、伤痕累累,捂着脸,不敢让英慈看到了。 聂子元本想着把褚奇峰从英慈身边扯开,这下倒是完全不用出手了,闲来无事,在房中翻看鬼画三绝的画。 其中那幅画着小孩的图,他最为喜欢,因为那场景与八年前,他和她相遇时一样。 上九漫天飞雪,行人捂着衣领,行色匆匆,没有人关心光着脚丫、流着口水,在油糍摊边张望的小孩。 那时的他已经流浪了大半年,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聂家,没有银子可以买好吃的了。 可看看总可以,嗅着那香味,咽一口唾沫,仿佛就把食物暖呼呼的气,香喷喷的味,咽下去了呢。 即便被别人叫一声“臭要饭的滚”,或者踹两脚也值得。 只是他见到她时,还是自惭形秽了。 那个有爹为她买油糍的小女孩,雪白的小脸被镶着绒绒兔毛的斗篷领子拥着,勾出个尖桃儿似的下巴,嘴唇比手里的糖葫芦还红。 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疑惑地盯着他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了又添新疤的脚,似乎不解为何大冬天还有人不穿鞋。 不过很快她便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哥哥,你出门太着急了吗,可别被冻坏。” 她似乎看穿别人的窘境却不爱追问,只是解开自己的斗篷,替他系好了,又踮起脚尖抹去他头顶的雪沫,这才将兜帽扣在他头上。 “嘿嘿,这样看,像个姐姐,比我大姐、二姐还好看呢。” 见他挣扎着要脱下来,她着急地解释:“这斗篷是我二姐给我的,太红了,我可不喜欢,送你了!我爹才会给我买新的!” 说罢,又接过她爹递过的油糍,塞进他手里。 “这碗油糍都凉了,给你,我让我爹另买一碗。” 可那碗那么热,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和心,都被烫着了—— 被赶出聂家后,他见多了人情世故。 若是别人施舍,他断然不会接受,可面前的小女孩那样坦诚,滴溜溜的眼珠子快润出水来。 就好像你收了她的东西,是帮了她的大忙。 聂子元回想到这儿,忍不住勾起嘴角。 英慈从小就是那个样子,不管为别人做多少好事,都是习以为常,不会放在心上。 其实那还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更早的时候,在私塾先生那儿,他被以往认识的人欺负,也是她拉着二姐,挽起袖子替他干架呢。 也不知鬼画三绝的“满身铃铛”恰巧看到没有。 人生便是这样充满了偶然…… 他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卷,忽然有人在门外停下脚步,叩了叩门。 “ 聂公子,百凤楼那边有人让我传话,‘百花醉’姑娘想你了。” 聂子元听出来人是明月坊的一名伙计,笑嘻嘻地开门,扔了块花生酥给他:“谢谢,我这些日子就去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落地。 一回头,见英慈戴着纱帽怔怔地站在身后,手里抱着的一堆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他赶忙蹲下身子去捡碎片,却被她急急地拨开手:“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不是还要见什么人么,去……” 聂子元小声道:“我与他的事往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不用不用,我相信你们有什么,不,没什么。谁都有秘密不是……” 英慈明知道“百花醉”是男人,可听到伙计说到“想”字时那不自觉的暧昧语气,心就抖了一下。 “百花醉”是男人又怎样? 他生得那样好看,谁能保证不喜欢啊? 再说了,百凤楼里不只是“百花醉”,好看、会打扮、懂情调的姑娘多着呢。 她越想越生气,手指不慎被碎片划到,血珠子渗了出来。 本来一点都不痛的,不知为何,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聂子元抓起她的手指,仔细查看,垂下的睫毛又浓又长,几乎覆盖住眸子。 “没有大碍,但还是止血。” 他掏出一块丝巾,在她指尖上打了个结,接着替她收拾残余碎片。 英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会留疤?” 聂子元坏笑:“女子这样问也就算了,男子这样问做什么?” 英慈不免别扭—— 早些时候,她怕被聂子元发现自己是女子,现在又因为他不将自己当女子,心里发闷了。 “男子活该皮糙肉厚么,万一我留疤了,娶不到媳妇呢?” 聂子元捡起碎片,扔到边上放着的一只木桶里,拍了拍手,上前弹了弹她头上那只翠色发簪。 “怎么,你还要碰瓷么?行,这算是我让你受的伤,若是留了疤,我给你做媳妇,满意了吗?” 英慈猛然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之前褚奇峰为了吸引她注意力做的那些,完全没有两样嘛! 她竟然变得这样心机! “谁要娶你这个男媳妇?长那么大块头,身子骨硬邦邦,不好抱,也不好摸!找你的‘百花醉’去。” 英慈满脸通红,捂住头上他送的那只发簪,颠颠地跑回自己房间。 留下聂子元一脸懵。 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又伸出大手端详。 “摸起来还行?不行吗?要不你试试?” 他转向传话的伙计。 那伙计刚去拿了扫帚,过来扫碎片,听到聂子元和英慈的对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会儿被聂子元要求摸胸,更是吓得扛起扫帚,跟穿天猴似的跑开。 “聂公子自然是好摸的,小的不敢也不配。” 他可是要回家娶媳妇抱孩子的,可不能被纨绔堂的纨绔们带坏了! 第90章 据说很猛 聂子元满腹疑惑,但见英慈有不愿意让他去百凤楼的意思,心情有些微妙。 他琢磨了好久,也猜不出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懒得纠结。 径自出了明月坊,去到镇上,而后在姑娘们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进入百凤楼。 日常服侍“百花醉“的小厮,名叫马五,轻车熟路地将聂子元领进“百花醉”的闺房,轻声道:“爷,你来了。” 屋内随即传来几声清脆的笑,那声音一听,便出自绝色美女之口。 “聂少爷”三字,更是如珠玉落盘,温软生香,但闺房里没有任何女人,诡异得紧。 聂子元却见怪不怪似的,接过马五递过来的茶,掀开杯盖,抿了一口,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瞬间褪去,仿佛变了一个人。 “明月坊的事打探得怎么样了?” 马五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回答:“那些债务其实都掌握在英姑娘堂兄英非俊手上,他对酒友说他当明月坊的幕后债主,其实不是为钱,而是为了出一口气。” 聂子元冷笑着将茶杯扣在桌子上,水滴从里面溅洒出来,浸透了桌布,翠绿布面几滴深色尤为扎眼。 “他有什么气可出,一直以来不都是他闲得没事,就找英慈麻烦么?” 虽然语气平淡,但小厮听出了其中怒意,不禁暗暗吃惊—— 他跟了聂少爷快八年,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 而且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个姑娘。 可没见他和英家三姑娘有什么接触啊,难不成什么时候远远地看到就一见钟情了? 就像茶楼说书先生说的段子一样? 不过他家爷看似放荡不羁,其实特会拎事儿,怎么会为了儿女情长而冲动? 再说了,英三姑娘传闻中不是母夜叉么,自家爷儿有那么奇怪的癖好? 马五满腹疑惑,又不敢问,迟疑了一会道:“有的人想法与常人不同。他们大概觉得这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们的,别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在占他们便宜。\" \"我通过那几个酒友,打听了一下英非俊的意思,就算英姑娘能还债,他也会想法子,用高额利息或者三角债,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眼见聂子元的脸色越来越差,杯子都快被捏碎了,马五赶紧转移话题。 “爷儿,英姑娘那头的债务,你不用担心,二十天内,我保证将它转到‘百花醉’名下。” 聂子元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明月坊表现得太在乎了些,微微松了眉头。 “不用操之过急,谨慎些,别留下把柄,被人撞见。斗瓷大会之前解决便是了。对了……”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去年生日,张公子送我那只黑檀木盒子,找到了么?” 前不久,聂子元拐弯抹角,从明月坊伙计那边打探到不少消息,又经过一番分析,便知道英慈女扮男装前往百凤楼,向他索要的那只黑檀木盒里,装了她想要的海天瓷秘方。 可惜他收到盒子时,并没将它当作宝贝,更不关心里面装着什么。 一个没留意,匣子竟然叫下人给盗走了—— 那下人是他爹宠爱的赵春花的远亲,好赌,经常从他房里偷东西,悄悄拿去卖。 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五不好意思:“盒子从当铺里收回来了,但里面的那本书没瞅见,我这就继续去找……” 聂子元点点头:“这本书比债务急。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会用到了。” 马五猜想聂子元嘴里的“她”是英三姑娘,心中不免担忧—— 他为了那个姑娘竟然对做瓷产生了兴趣,不会影响后面的复仇大计? 马五的爹是聂子元娘家的马夫,他打小就和聂子元玩在一起。 聂子元娘三被赶走、他爹被打死之后,马五躲到了乡下祖母家。 几年后,聂子元被接回聂家,他才回到景德镇,潜入百凤楼,当了“百花醉”的小厮。 马五知道聂子元一直拿他当兄弟,却自认为是个下人,不能逾越主仆关系,所以从不过问聂子元的事。 此时也是将所有怀疑吞进肚子里,抱出一叠账本,放到桌子上,仔细摊开。 账本里记录的都是“百花醉”最近十日内做的买卖。 聂子元习以为常地坐到桌前,拿起毛笔,沾了墨汁,托起袖口垂落的绸布,逐条处理。 他做瓷碗坯子,虽然不说得心应手,但比褚奇峰和付红云的手艺好上太多,不用担心考评时被淘汰,所以得空就往百凤楼跑。 可这在“百花醉”的闺房里看账的苦事儿,放到明月坊伙计们的嘴边,便成了风花雪月的香艳八卦。 一堆血气方刚的汉子忍不住凑一起议论。 “据说聂公子厉害的很呢,一夜十次,天天换花样,连百凤楼的姑娘,都降不住他。\" “要不要跟他问下有什么秘诀,吃点什么,我家那媳妇可生猛了……” 英慈听到脸都黑了—— 这些臭男人怎么比街头王大妈还腻。 好在她为了躲避伙计和娘,每日都戴纱帽,倒是没人能看得见表情。 褚奇峰微妙地察觉出英慈情绪不对,以为她一时间被聂子元迷惑,想尽办法安慰。 \"聂子元不把学业放在心上,肯定过不了考评,到时候有他哭的。杜焕义,你也不必为他操心了,他与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在进入书院之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浪荡子。\"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气量小了,似乎因为嫉妒,变成背地里道人是非的无耻之徒,便悻悻住嘴。 哪知几日后哭的是付红云。 他虽然已经尽了全力,但做出的瓷碗坯子与其他人的放在一起,还是像三岁小儿随便捏的泥团。 不用褚奇峻评判,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一眼看出—— 那奇形怪状的玩意比夜壶还丑,跟碗没有半点关系。 付红云想到被赶出明德书院后,别说什么继承家业,估计他会被爹用鞭子抽死,忍不住浑身颤抖。 “大家……再见……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对你们……” 他红着鼻子,说几个字就嚎一嗓子,没人能听明白啥意思。 不光是英慈,其他几名舍友也被那情绪带动,不自觉将付红云围在中间,正想向褚奇峻争取什么,却见那位年轻的督陶官眉头微皱。 “此次考评要淘汰的人是……” “杜焕义。” 第91章 写我的名字 英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她做的碗明明是五只里面最完美的。 线条、造型、厚薄、韧性……无可挑剔。 因为研究过褚奇峻做出的泥坯,她还对自己的拉坯技术进行了改进…… 难不成褚奇峻是存心报复,所以才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次测评与泥坯的完成度无关,而是大家商讨的结果。” “杜焕义,英家大小姐和二小姐提出,你从小在明月坊学做瓷,与他人相比,多了十多年经验,参与考评对其他学子而言并不公平,而你隐瞒了这点,所以失去被评定的资格。” 不是!大姐、二姐怎么能这样坑人? 英慈快疯了,忍不住质问两人:“怎么回事?” 英慈大姐见她那着急的模样,心疼地将她拉到角落,低声说道:“妹子,别怪我们,我和你二姐也是刚刚想到这个主意。” “如今我们不需要你再冒着危险,女扮男装混入明德书院,挣‘明德券’或是别的什么了。” “因为英非俊那边,我们已经求过情,他承诺可以帮忙说服债主,降低我们的利息。” 英慈二姐也红着眼帮腔:“明月坊不光是你一个人的,爹留给了我们仨,大家一起想办法渡过难关,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 她顿了顿道:“而且娘好像觉察到了,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但你离家之后,她就没怎么笑过,好几个晚上,我路过她窗口,都听到很轻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在哭。” \"你回家。” 短短四个字击中英慈的心。 她感觉人一下子就软了,温热的泪水汹涌而出,被强行揉眼的动作阻止。 英非俊是个什么东西,她太清楚了。 大姐二姐为了求他,大概是要当众下跪,或者,做其他更丢人的事…… 事已至此,若是她不按照大姐二姐的法子来,她们就白白付出了啊…… 英慈咬紧牙关,僵硬地点了下头。 大姐、二姐因为紧张而绷着的脸终于松懈下来。 她们哪能不知道英慈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光看被缠得平扑扑的胸,就知道她每天有多痛了。 更何况她与那些纨绔朝夕相处,仿佛混入狼群中的小羊,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被发现女儿身…… 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 两人本想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子,但当着其他学子的面,不能表现得和“表弟”太过亲热,只能节制地拍了拍英慈的肩。 英慈用余光瞄了眼聂子元等人。 第一次离开明德书院那空荡荡的感觉涌上心头。 只是这次更加揪心。 和舍友们烤兔子、一起戏弄冯睿智、接受他们乱七八糟的建议、应付各种奇葩考评、生病了接受照顾…… “做什么!不许碰她!你这个恶心的东西!” “人都是会变的。你为何和褚奇峰、付红云谈论婚嫁,难道你来书院是为了寻觅如意郎君?” “那就露出腿毛、腋毛,或者是臭脚丫……能被男人吸引的男人,绝对不怕脏不怕臭。若是那人看到这些玩意,眉开眼笑或者是十分激动,肯定就是喜欢。” “经过这些日子,我认可你是我的同窗,好好读,别想着离开书院了。” 充满欢笑的回忆全化作尖锐的碎片,从各种方向刺向她的胸口。 似乎有看不见的血流出。 所以不用流泪了。 真是世事无常。 想离开的时候走不了,不想离开了,却需要和大家告别。 英慈挤出个笑容,转向褚奇峻。 “大表姐和二表姐说的对,我为了赢得胜利,隐瞒了重要信息,如今知错了,有劳褚大人写下我的名字,交给程教习。” 褚奇峰震惊又焦急,语无伦次争辩道:“考评不是应该按照固定标准来么,怎么说变就变,跟参加考评的资格有什么关系!” 付红云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惊喜,只觉得杜焕义冤枉,哑着嗓子开口道:“不是我走么,这会儿怎么又变成杜焕义?” 褚奇峻那边却已经提起毛笔,在纸张上落下了“杜”字。 “考评最重要的是公平公正,不管什么考评最应淘汰之人,便是不守规矩之人。与学子的德行相比,成绩居后。” 聂子元瞥见英慈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发闷,正要与褚奇峻和英家三姐妹理论,就见在边上默默做记录的邬陵,忽然上前,抢过褚奇峻铺在桌子上的纸,将它一把撕碎。 “褚大人,最应淘汰之人,应该是我。” “请重新写下我的名字。\" 第92章 比比谁更坏吧 他的话仿佛一粒石子,落入湖中,击出无数涟漪。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向邬陵—— 这人不是做什么都置身事外吗,忽然发哪门子疯? 难不成他喜欢英慈,为了她愿意牺牲自己? 平时也没征兆啊。 漩涡中央的邬陵面色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这次考评不是必须要淘汰一人么,我比杜焕义更没有资格参与考评,因为考评途中,我失去信心,在杜焕义不知道的情况下,调换了我做的坯子和她做的坯子,最后做成的坯子中,其实有一半是她的成果。” 褚奇峻从没见过这样的状况:“你为何现在才说?不是为杜焕义开脱么?” 邬陵拱手:“若是褚大人不信,尽可检查杜焕义做的那只坯子,还有我发带的碎片。” 这次评判和上次一样,所有瓷碗坯子都匿了名,不过付红云那只坯子被认出后,其他人也都一样认领了自己做的。 褚奇峻找到英慈做的那只,掰开了看,果然在泥中发现了一小块绿色碎布,与邬陵发带上的残缺处一比,严丝合缝。 这下证据确凿,褚奇峻只能落笔写下“邬陵”的名字。 他虽然表情严肃,脑子却乱了—— 这小身板的杜焕义到底有什么魅力,不光是聂子元、褚奇峰,就连邬陵这种木头人,都被牵连进来了。 算了,他老了,不懂年轻人,别问。 倒是英慈大姐和二姐沉不住气,着急地叫唤起来。 “等等,说好的杜焕义呢!” “杜焕义这过错还不够大吗!比剪掉发带塞别人坯子里更坏!” 褚奇峻耐心解释道:“此次考评只需淘汰一人,邬陵作弊,过错显然比杜焕义更大。” 大姐嘴笨,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上次的事,二姐好不容易对褚奇峻有了点好感,这会儿又全被败光了,双手啪地拍在桌子上,死死盯着他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板啊!” “我一直如此,还请二小姐不要阻碍我办公事。”褚奇峻目不斜视,将写了姓名的纸卷好,绕过二姐,将它带出书房,打算拿去交给程大胡子。 英慈终于忍不住了,想跟过去阻拦,却被邬陵抓住袖子,扯了回去。 她忍不住骂:“你在书院里成绩不是蛮好么,为什么忽然就放弃了?” 邬陵不急不缓地提醒:“焕义兄,你忘了?上次你和我打赌输了,需要为我做一件事,现在就可以做了——那就是安静地看我,什么都不要做。” “可是!哎呀!”英慈感觉自己被算计了,气得直跺脚。 褚奇峰自然舍不得英慈走。 可不管是邬陵主动退出,还是付红云被淘汰,他也都接受不了,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故意放声大笑。 “邬陵你的消息四通八达,一定是在想什么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保全我们五个人哈哈哈!” 邬陵却果断摇头:“奇峰兄,我只是想清楚我要什么罢了。其实我别说参加考评的资格,就连进入书院的资格都没有。” “和你们不同,我并非官宦子弟出身,家境普通,只是借着家人曾经救过山长一命,攀上个亲戚关系,混入书院罢了。” “既然你坚持了那么久,为何突然……”英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难道是为了我?我真的不需要谁为了我牺牲,如今我……\" 邬陵本想拍拍她的肩膀,但见聂子元和褚奇峰盯着自己,便将手放下,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露出一个浅淡至极,仿佛春蕾初绽、冰雪消融的笑。 “我只是刚好找到了自己更需要的东西,借机向你讨个人情,毫无眷恋地离开书院罢了。” “若你真觉得过不去,就像你那日准备离开书院一样,烤几只兔子,请我们五人吃好了。” 第93章 蹉跎光阴 明月坊外的空地上篝火滋滋燃烧。 树枝串着的兔子,和英慈离开明德书院那天一样,被烤得外焦里嫩。 油水沿着红彤彤的肉往下流,香喷喷的气味在鼻尖环绕。 但没有任何人有心思去撕肉吃。 就连见了兔子就走不动的付红云,都将脸埋在膝盖里,平时嘤嘤嘤的小声哭泣变成呜呜呜的嚎叫。 “邬陵,你这个狠心的,真要走吗?没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可以去找程大胡子,不,山长讲理的对!” 还是邬陵替英慈撕了兔子肉分给大家。 在书院从没笑过的人,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嘴角竟然一直微微翘着。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换个时间地点总会遇见。” 褚奇峰仿佛还在做梦,怔怔地抬头看他一眼,接过兔子肉咬了一口,只觉得如同嚼蜡。 聂子元悠闲地摇晃着山扇,但眼里惯常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勉强:“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云游四海。我自小便喜欢记录各种奇怪的事情,向往吟游诗人的生活,只是我爹娘认为那样是不务正业罢了。” 邬陵起身看向明月坊之外的广阔天地。 他不再是被困在家中,明德书院,明月坊那些小小院子里的生命了。 从此可以和头上掠过的飞鸟一样,翱翔于大山大江之间。 “爹娘让我读书,只是为了让我以最小的本,博最大的利,期望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所以当他们知道自己所救的老人是翰林院院士、打算开富家子弟云集的书院之后,硬是让我认他做祖父,沾亲带故进入书院念书。” “我以为那里不过是个牢笼,直到认识了你们……” 他瞅向泫然欲泣的英慈,眼里再次带了笑意。 可以说知道她女扮男装那日,是他人生中最有意思的一天。 原来有人和他一样,要委委屈屈、缩头缩脑,装成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啊。 不过她比自己顽强多了,不听命于任何人,只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明明是个被束胸布捆住的小丫头,却能在明德书院那群大男人中间大展拳脚,不管是被人质疑、骚扰,还是刚挣到的“明德券”又打了水漂…… 遇到什么打击都能迅速站起来,为了目标继续奋斗,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洒脱。 “我在你们身上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愿望,才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并不想做高高在上、统治百姓的官僚,也不想成为斤斤计算的买卖人。” “虽然可能会冒犯在座的诸位,但我还是要说,如果只为了权和利而活,那人会过得不如畜牲。” “既然我们能侥幸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是为了看花花草草、飞禽走兽挣脱春天的困顿、夏日的炙烤、秋日的萧瑟、冬日的酷冷……如何生生不息,一日不同时辰的云朵怎样在天空流动变幻……” “而不是有了温饱,却不满足于温饱,无止境地追逐奢华享受,为了看得到的银子和看不清的账目,如同蚂蚁佝偻忙碌一生,被庸俗的色彩夺去眼里所有的光。” 邬陵与往日沉默的样子完全不同,言语激昂澎湃,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比篝火更耀眼的亮光。 或许只有没经过世间苦恼事折磨的少年,才能说出这样童真又瑰丽的话。 聂子元从脚边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想到自己六岁之前,无忧无虑在聂府成长,便过着邬陵想要的生活。 会花花大把大把的时间,观察几窝蚂蚁如何打仗、搬家,欣赏桑葚树下一朵花被蝴蝶当作停歇的驿站,数着雨水下的苔藓里藏了多少生命…… 但不久之后,阿姐和娘身上流的血,便将他对于聂家后院的记忆,冲刷干净。 那时他才知道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其他人以血肉之躯,替他撑起一把可以对抗命运颠簸的伞而已。 至此他忘了上天曾赋予的简单美好,忘了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这会儿从邬陵嘴里听到,他的心被那一个个字扎得生痛。 本应该嘲笑邬陵的理想主义,让他认清现实。 可想到邬陵那样聪慧的人,有这样的想法或许并非出于懵懂无知,而是在历尽千帆后,仍然选择保持初心,就不禁心生羡慕。 沉默良久。 聂子元将手中那根树枝当做剑,跳到空地中央,即兴跳起了一段剑舞。 身上白衣如同游龙旋转。 英慈见过他与别人过招,三下两下便获胜,从未看过这套行云流水的完整动作,不仅呆了。 但紧接着又读出他眼神里的黯然,不禁被那情绪牵动—— 是哦,邬陵找到了他的人生。 可她呢,本应钻研海天瓷,就算找不到记录了海天瓷的秘籍,也该想出别的招式,在制瓷上光明正大地打败英非俊。 怎么会想出去明德书院钓金龟这么荒唐的主意? 蹉跎光阴! 那聂子元呢? 他现在在做什么,往后会做什么,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 坐在她左边的付红云,反复摸着藏在兜里的针线,也在想自己的事—— 世上的爹娘为何如此相似? 他的爹娘和邬陵的爹娘一样,不喜欢他喜欢的,说男子怎能玩绣花针…… 但如今看到聂子元翻飞起舞,似乎是在用行动支持邬陵的选择,止不住血脉涌动,仿佛窥见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付红云将那树枝在空中划出的残影,看作刀林剑雨,忍不住用尽力气拍手叫好。 褚奇峰见大家都盯着聂子元,心中不悦,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舞得好极了,想到自己要实现的国子监之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虚幻,不禁叹了口气。 一刻钟之后,聂子元做了“白鹤亮翅”的漂亮收势,将树枝投向邬陵。 那根树枝落在他脚边,稳稳插入地下。 “好走不送。” “希望你们也能尽快找到自己的人生。”邬陵收到他的祝福,对舍友们深深地作了个揖,而后将一本册子塞进英慈手里。 “焕义兄,这册子你先替我保管,等你顺利完成明德书院的学业,我再找你讨回。”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明月坊。 英慈紧紧攥着拿着册子—— 明德书院唯一知道她女儿身的同窗走了。 没有人再默默支持她,听她说那些关于男婚女嫁的胡话,帮她打掩护了么? 直到那一抹青色身影消失在明月坊门口,她才感觉到心中少了一块支撑,原来这些时日,邬陵对她的意义不光是同伴,而且是极大的安慰,好在那块空缺,很快就被他临走时说的话填满。 英慈感觉胸口那团已经熄灭的薪火再次被点燃—— 虽然不知邬陵往后会如何,但他走出这一步,便如同她爹说的那样,已经赢了一场战斗。 是时候轮到她了。 英慈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聂子元跟前,一脸严肃地说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要的黑色檀木盒子么?里面装着一本书,上面记载了海天瓷的做法,我需要它。” 顿了顿,见对方眸子里透着鼓励之色,继续开诚布公:“明月坊深陷债务危机,我表妹英慈有了海天瓷秘方,才能做出更精美的瓷器,在斗瓷大会上赢过石多鱼,解决那些债主。” “以前表妹希望别人伸出援手,给些银子,但现在,她更希望亲手打败那些觊觎明月坊的人。” “我不会白白利用你,我可以代替表妹保证:往后用这秘方做出的任何瓷器,卖掉后都与你五五分利。” 她终于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了么? 将他当作自己人了? 聂子元心中一暖,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头上的发簪,莞尔一笑。 “那可是好大一笔买卖,我稳赚不赔,答应了。只是檀木盒子还在,但里面的秘籍被人拿走了,我要花些日子才能找到。” 英慈感激地点点头,伸出手指,与他勾了勾:“一言为定。” 她的手指与寻常女子不同,指腹粗糙,指骨匀称、有力、坚硬,和她的性子一样。 他深深地望着她,感谢上天安排他们能再次相遇,不自觉扬起嘴角道:“一言为定。” 那一夜,邬陵的房间空了,其他几名学子想着自己以往后要走的路,心却是满的。 英慈浑身发热,睡不着,索性起身,点了蜡烛,翻出邬陵送给她的册子,坐在桌边读了起来。 本想怀念下同窗,哪知没翻两页,她的眼珠子就差点掉到地上—— 那册子的第一页竟然写了龙飞凤舞的“新祝英台怪异录”几个大字。 后面记录了英慈在明德书院和明月坊遭遇的各种糗事。 什么背着所有舍友偷偷回到寝舍洗脚,不小心弄翻水盆,怕被别人看到,只能将湿漉漉的脚塞进被子里,以至于被子发臭;什么去了作坊劳作,往脸上抹泥巴,生怕被熟人认出女扮男装…… 最后一页上,还特意用小字注明:往后会依此写个话本子,内容为三男一女之间的爱情故事,不过其中的关键信息会隐去,让人不知道那个新祝英台到底是谁。 英慈简直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将那册子撕了。 “邬陵!” 那家伙离开的时候,她感动得差点哭了,现在想来,真是个大傻瓜! 第94章 不知真假了 邬陵因为“作弊”被赶出明德书院一事,很快便在学子中间传得沸沸扬扬。 纨绔们震惊得裤衩都差点掉了—— 山长那老头竟然玩真的? 学业不过关,真的会被赶走? 迎接他们的将是被剥夺继承权、赶出家门、身无分文、客死他乡…… 哦,不! 一时间人人自危,将教习的话当作圣旨。 学堂里个个认真听讲、奋笔疾书。 英慈也和聂子元、褚奇峰、付红云一起回到书院。 其实英慈大姐、二姐私底下劝过她。 “不用委屈自己,明月坊的债务,我们真的应付的来。”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找海天瓷秘方了么,那位聂公子答应帮忙了。” 然而英慈只是笑:“正是因为聂公子答应帮忙,我除了五五分账,没有其他方式回馈他,所以才决定如此。 而且邬陵离开书院,和我多少有些关系,所以在斗瓷大会之前,我想尽最大可能,代替他好好念书。” 说到这里,她打开包袱,让姐姐们看里面装的与制瓷有关的一些书,几块不子,还有利坯器物。 “你们放心,瓷器这头我也不会放,到时候,一定叫英非俊好看!” 自从邬陵走后,她见识了舍友们的各种奇葩喜好,比如付红云绣花、褚奇峰嗅画……她的那点小玩意,就算曝光都没什么可说的。 刚回到书院那天,大家集合跑校场,冯睿智趁着程大胡子被许大夫叫走,带着丁无期等人,将聂子元、付红云、褚奇峰三人堵在角落。 “这些日子,你们可曾背着我,对杜焕义做过什么?” 聂子元眼里闪过嘲讽的笑容,挑衅地摇着手中山扇道:“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想怎样?” 冯睿智双眼赤红,凑到他眼前,观察了一番,冷笑出声:“姓聂的,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往后不许再靠近杜焕义半步,我已向山长提出,让她单独住一间房。” 英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冯睿智,你当自己是我的谁,为什么要管我?” 褚奇峰想起之前冯睿智差点撕碎英慈的衣裳,又对她纠缠不休,恼羞成怒,撸起袖子就要和他撕打。 “你这个见色起意的家伙,你才要离杜焕义远点。” 其他学子见状,忍不住看起了热闹。 “别说这杜焕义还挺厉害的,怎么勾得书院最有权有势的几个为她大打出手。” “别是个兔爷?” “我从没见过她洗澡、如厕,可能聂子元他们几个,真把她当成女子疼爱了。” 英慈没料到只是二十日不在书院,大家就八卦成这样,着急地辩解道:“不是!” 聂子元见她涨红了脸,一把揽住她的肩:“我与她一起沐浴和如厕过,可以证明她是如假包换的男子。” 褚奇峰心中一紧。 难道聂子元也知道“杜焕义”是英慈? 不对,这么大的秘密肯定只有他一人知道。 聂子元不过是看不惯冯睿智,想帮英慈,随口说说而已。 于是他拍着胸脯道:“没错,我也与他们一起沐浴、如厕过,是冯睿智自己异想天开。” 付红云想起离开的邬陵,不仅鼻子发酸,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舍友了,于是不甘示弱地加入其中。 “我们五个人,包括邬陵,经常一起洗澡、如厕。” 说完忽然冒出一股勇气,硬着头皮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平坦干瘦的胸,还有小鸡仔般的腰身,转着身子让众人看。 “你们不是在背后说我是全书院最娘的么,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伤人八卦到此为止了!” 其他学子没见过他这么疯的模样,赶紧闭了嘴,冯睿智看着他们三人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也不免动摇了—— 难道那个夜晚他真的是做梦,或者被女鬼女怪缠上? 不行,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弄个清楚! 第95章 悄悄吐酒 丁无期作为冯睿智肚子里的蛔虫,自然在第一时间展开了行动。 他借口要为留下来的学子庆祝,搞来几坛米酒,将所有大家集聚到馔堂。 “没想到书院如此残酷,将我等视作鱼肉。” “我等绝不服输,今日以酒明志,往后奋力拼搏,希望再无一人被赶走!” 他举起酒杯在空中晃了一圈,感受到冯睿智那充满胁迫的视线,赶紧对寝舍其他几人使眼色。 那几名手下仿佛猎狗般匆匆围住英慈。 “杜焕义,你小子这次运气真好,我以为被赶走的会是你呢。” “没想到邬陵替你挡了灾。” “往后你可要小心点了,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英慈想到邬陵离去时说的那些话,心中不免难受,但当着其他人又不愿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但凡有人敬酒都喝。 然而喝了没几杯,她便觉得不对劲儿了。 冯睿智那家伙怎么躲在角落里虎视眈眈…… 难不成他听了聂子元他们维护她的话,想要将她灌醉验明真身? 好歹毒的计划!好阴险的男人! 英慈嘴角勉强扬起的那抹弧度,瞬间化成冷笑,再有人过来敬酒,她便用袖子挡住嘴,悄悄吐到地上。 不过没吐两口,就见坐在她身边的聂子元,好端端的一张俊脸,带上了难看的青色。 正不解,就见他垂着眼,指了指脚下。 英慈顺着那方向看去,见聂子元的银色靴子上多出大块大块的湿痕,看那样子,里面的袜子都被浸透了。 不用想,是她吐的。 英慈喝了酒,脸色本就微微泛红,此刻更是变成了关公,垂下头,低声认错:“对不起……” 聂子元见冯睿智怨毒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将头凑得离英慈更近,用背将她与其他人隔开之后,把一口碗塞进她袖子里面。 “若是非要喝,就悄悄吐这里。” 英慈没想到他如此贴心,忍不住感激地点点头。 聂子元仿佛夸赞她听话般,笑着摇晃扇子,用手指弹了弹她的发簪,而后又摸摸她的头。 大概是因为练过武,他的手指虽然细长,但指腹粗粝,落到她发丝之间,摩挲着头皮的力道,却又那样温柔。 矛盾又奇妙。 那触感让她浑身发麻,昏昏欲睡,止不住偏头躲开。 英慈不禁想到自己被大姐夫当成登徒子那日,他揽住她的肩膀,坦荡荡地笑称两人是一对的模样。 接着又忆起他离开明月坊之前,拿着树枝跳的那一段惊若翩鸿的剑舞…… 不知道本人就在跟前,为何还会不断想到他,耳朵变得更加滚烫。 “知道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聂子元却不依不饶,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察觉到冯睿智的目光变成刀子,他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原来在你心中,我还能媲美君子,可惜你高估我了。” 英慈只能伸手将他隔开,不过,这样一来,她就没有吐酒的机会了,因为聂子元全替他挡住。 “你们心中就只有杜焕义么,就不怕我妒忌? “看来你们是真不知道我在明月坊过的有多辛苦……” “好,你们不敬我,那我就敬你们。” 明德书院有谁敢和聂子元过不去,即便是冯睿智的手下当着他,也得给足了面子,几轮下来,一个个全趴地上了。 最后是冯睿智和丁无期一起,骂骂咧咧,将那些睡得比猪还沉的人扛回寝舍,末了,又折回英慈寝舍附近,想看看她到底醉没醉。 第96章 偷窥的后果很严重 冯睿智知道英慈是女人之后,觉得偷看之举实在猥琐。 但听到聂子元、付红云他们指认“杜焕义”是男人,便顾不得那么多了,想着她似乎很介意身上有味道,肯定不堪酒臭之扰,会去浴堂那边清洗身子,于是便靠在她寝舍门外悄悄听着。 果不其然,等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之后,里面传来动静。 他安静退到一边,待到英慈抱着衣裳鬼鬼祟祟出门,才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虽说春寒消退、夏日将近,但山里夜风冷,学子们一个个娇生惯养,外加在馔堂吃的都是清汤寡水,鲜少有人能抗住冻,因此几乎没人在天黑之后沐浴。 英慈左顾右看,见四下无人,便泥鳅似的,飞速钻进浴堂,就着屋子里堆放的柴火烧了桶水,将帕子在里面浸湿了,隔着衣裳抹身子。 冯睿智在外面,隔着木头缝隙,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 什么男子? 都不敢脱了衣裳洗澡。 但转念一想,她与聂子元那帮臭男人,在明月坊那二十天那,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每个人都维护她,又止不住冒火。 恨不得直接闯进去问个清楚,但又考虑到对方是女子,他用力捶了下木板,提高音量道:“杜焕义,我有话要同你讲,现在能否进来。” 英慈惊慌道:“你等等,我出去。” 冯睿智便转过头,安静等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出来,心中一凉—— 她莫不是已经偷偷溜走了? 他焦躁地推门而入,然而那瞬间映入眼帘的人没穿衣裳,有些慌张地冲他扬了扬手,不知撒的是水还是其他什么。 冯睿智止不住揉了揉眼睛,而后看到那秀丽的脸孔之下壮实的胸肌、精细的腰身,还有…… 他的目光落到“英慈”两腿之间,仿佛被雷劈中,不敢相信地后退两步:“杜焕义,你怎么……” “英慈”不解,朝他逼近:“我怎么?冯睿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她的个子不知为何比平时高了许多,面对冯睿智时,竟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冯睿智不知为何,眼里忽然泛出泪水,扭头就朝自己寝舍的方向快步走去,可没走几步,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英慈”冷笑两声,蹲下身,将手指伸到他鼻子下方,探到对方还有气息,狠狠踹了他两脚离开了。 “什么玩意,还想硬闯浴堂。” 空中回荡的声音不是英慈的,而是聂子元的—— 其实邬陵离开明月坊时,便将自己手里剩下的曼陀罗,交给了他,叮嘱他当心冯睿智对“杜焕义”使坏。 聂子元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自然知道英慈讨厌酒味,因此等她偷偷起身出寝舍,便跟在后面,想在浴堂外替她把风,哪知道撞见鬼鬼祟祟的冯睿智。 刚刚英慈听到冯睿智的声音逃之夭夭,他便不动声色地从后窗跃入,取而代之,在冯睿智强行闯入时,将磨碎的曼陀罗粉撒到他身上…… 从冯睿智的表情看来,他应该是彻底将英慈当作男人,断了念想了。 聂子元哪里知道大事才刚开始…… 第97章 不要脸的“男狐狸” 五天之后的午间,英慈正在馔堂用膳,腮帮子还塞了块大馒头,就被几名学子叫到山长那里。 聂子元担心她吃亏,自然陪着一起。 两人到了山长的小木屋一看,冯睿智的娘又黑着脸,坐在山长对面的椅子上了。 见英慈进屋,她略略偏过头。 虽然只是佯装不屑的一瞥,但眼神里突然浮出的怨毒,连厚厚的脂粉都掩饰不住。 冯夫人似乎将上次在这里吃瘪的事,忘了个精光,压抑着怒意,故作好心地提醒山长。 “这名叫做‘杜焕义’的学子毫无廉耻,竟然勾搭同窗,想让他们养成断袖之癖,书院如今正是在百姓中积攒好口碑的时候,万万不可容下此人。” 英慈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这么多人操心她退不退学? 之前是聂子元,然后是冯睿智,现在又变成冯夫人? 她的事情她自己做主—— 为了捞银子或者“明德券”也好,弥补邬陵的遗憾也好,累了想回明月坊也好,期盼着聂子元那里有转机也好…… 是走是留,轮得到其他人哔哔么。 于是不卑不亢道:“冯夫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搭哪位同窗了?大街上的狗咬人,都要挑挑拣拣,不会凭空乱来,你没有证据就冤枉人,那还不如畜牲呢。” 冯夫人在冯家,可谓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就连冯老爷都不会大声和她说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起上次在树林里教训冯睿智,也是被面前这装神弄鬼的两人打断,忍不住额上青筋乱跳。 拍了下椅子扶手道:“瞅瞅你身边那些学子,个个将你当作宝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用我提供证据?” 英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聂子元,你说说话,人家怀疑你魂不在呢。” “我姓聂,魂在不在,是聂家的事,与冯家无关,冯夫人来此,自然是为冯睿智讨公道。” 聂子元将扇子啪嗒一声抖开,目光从冯夫人移到站在角落里垂着头、与往日模样完全不同的冯睿智身上,笑眯眯地将问题抛给他。 “冯睿智,你是否被杜焕义勾得失魂落魄?” 冯夫人的脸终于绷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破口大骂:“放肆!明德书院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学子?” 山长倒淡然地拿着毛笔,继续在纸上画竹兰梅菊四君子:“冯夫人是要替我做这个山长么?” 他虽然没有动怒,在到明德书院之前,便桃李满天下,教学子的手段,恐怕天下无人能及, 冯夫人自然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悻悻地压低了声音。 “山长你误会了,我并非质疑书院,只是担心杜焕义带坏其他学子,污了书院名誉。” 聂子元见她揪着英慈不放也怒了,嘴角却扬起个格外友善的弧度:“不知冯夫人有没有听过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 冯夫人哪有心情听故事,但怕惹恼了山长,便耐着性子道:“你说。” 聂子元摇着扇子,在冯夫人、冯睿智还有英慈之间走动,步伐闲散。 “传闻两人刚相识时,苏东坡问佛印,他在佛印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佛印说苏东坡是一朵花。佛印又问苏东坡,他在苏东坡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苏东坡早就听说佛印有学识,故意激怒他,说他在他心中就是一坨屎。事后,他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于是得意洋洋,把两人的对话告诉了苏小妹。” “谁知苏小妹听完忍不住发笑。苏东坡十分惊讶,问其原因。苏小妹解释,佛印夸苏东坡,苏东坡却贬低佛印,后者修养显然更胜一筹。” “人生在世,以人为镜。心中有何物,所见便是何物。”聂子元悠闲地讲完故事,英慈便笑嘻嘻地接话了。 “冯夫人满脑子都是勾搭和断袖,不知是吃了这两样的苦,还是向往之极?” 冯夫人还真被她戳中心窝。 冯老头子这几年老了,身子骨动不了女人,便爱慕起相貌清秀的男子来,以为与他们亲密,便能找回年少时光。 冯夫人跟他做了十多年夫妻,本来不应介意这档子事,但恨他在梨园收了个义子,当亲儿子似的,三天两头送宅院、赠财物。 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冲向英慈,去扒她的衣裳。 “就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的,今天我就让你这男狐狸现形!” 第98章 喜欢一个人就是不断降低自己底线 聂子元冷笑两声,也不准备看在对方是女子的面子上,对她手下留情了,合上扇子走到英慈跟前,想将冯夫人推开。 哪知冯睿智竟然抢在前头,护住英慈,脸上的那颗痣,竟然被冯夫人的指甲划破,流出血来。 他仿佛没有感觉似的,低低垂着头,不看他娘的脸,思考良久,鼓足勇气小声开口。 “娘,这事与杜焕义无关,都是我自己……” 又沉默了一阵,才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自作多情。” 英慈没见过这恶霸少年如此认真,不禁愕然,聂子元也是半晌没说出话…… 他们自然不知冯睿智看了多少野史,每个夜晚如何辗转反侧、天人交战,才说服自己接受“杜焕义”是男子。 能怎么办呢? 认识“杜焕义”之后,他的底线和判断,在不断降低—— 她不喜欢自己没关系。 只要他能近些看着她就好。 是男子也没关系。 他可以不成亲,不要儿女。 历史上喜欢男子的人那么多,就不能多他一个么? 继承不了冯家的产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从小就不怎么开心…… 冯夫人被冯睿智抓住手腕,懵了—— 自己一手养大的乖儿子,竟然会反抗?! 她眼里泛出些微泪水,不过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伸手拍向冯睿智的脑袋。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姓杜的威胁你!” 冯睿智抱住头,用余光瞄了眼英慈,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娘你听我说……” 冯夫人却疯了似的,顾不得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扬起巴掌,用力朝他的脸甩去。 “到底是什么东西夺了你的心智,现在就让它滚出去!” 见冯睿智伸手挡住脸,她又抬脚踹了几脚他的膝盖,而后命令与她同来的几个壮汉,将冯睿智拖走。 末了,还自欺欺人地在山长面前摆出端庄主母模样。 “山长,让你见笑了,看来我儿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等我将它们驱走后,再送他回来念书!” 冯睿智瞄到英慈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强烈的屈辱感像是沸腾的巨浪,彻底击碎了他的自尊。 十八年来,他知道娘一个女人在冯家撑得有多辛苦—— 不光要打理买卖,伺候公婆相公儿子,还要应付叔伯的觊觎,收拾爹的莺莺燕燕…… 所以他一直扮演着好大儿。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唯唯诺诺,仿佛一具提线傀儡。 只有在打骂下人和穷人,看着他人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以及卑贱讨饶的哭脸时,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 呵呵,“冯睿智”只是爹娘的一个执念罢了。 他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人们恭恭敬敬地叫这具身体“冯公子”,便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穿住行都用上顶好的东西。 可如今他为何想在“杜焕义”面前,证明自己是“冯睿智”,让她透过躯壳看到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 冯睿智忍不住拼命挣扎,试图推开挟着他胳膊的两名壮汉,扯着嗓子吼道:“娘,我不回去,我没有沾上脏东西!” 冯夫人怒极反笑:“孽畜,这由不得你说了算,回了家,自有高僧定夺。” 冯睿智没正儿八经学武术,身子骨也不算健壮,哪里是那几名壮汉的对手,很快便被拖出山长的木屋。 然而一行人刚出院子,想要避人耳目、悄无声息离开书院,便撞上过来偷听八卦的学子—— 对面黑压压的,大概有二三十人。 第99章 由爱生恨 众人的议论清清楚楚传入冯睿智耳中。 “听说冯睿智迷恋杜焕义?” “都是男人,这也太肉麻了?” “怪不得他一直为难杜焕义呢,估计是杜焕义不从?” “好恶心……” “与他同住一间寝舍的其他人不知有没有被他……” 丁无期见状蹑手蹑脚缩到角落,其他几名舍友也不敢吭声了,似乎生怕和他扯上关系。 冯睿智不禁想起他想捉弄“杜焕义”反被算计那夜。 即便衣裳因为遭狗追咬被撕扯得稀烂,同窗们手提灯笼用微红的光将他死死定在空地中央上,也没有今日这般绝望—— 这次是娘陪他一起…… 果不其然,冯夫人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挥手让壮汉将学子们驱散。 “冯睿智只是生病了,休息一段时间,就会痊愈。” “你们若是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找上你们的爹娘,让他们知道冯家不是好惹的。” 冯夫人嫁入冯家,信的是母凭子贵和黄金棍子出好人那套,相信自己只要严格要求冯睿智,他便能成为当家的。 到时候自己在冯家受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哪知将他送进明德书院博个好名声,却发生了这么荒唐的事。 往后再没人羡慕她有个孝顺的儿子,而是要笑话她费尽心机,却生了个“无后为大”的畜牲。 冯夫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见学子们躲开,又忍不住扇了冯睿智一巴掌。 冯睿智的脸立即跟充气似的,肿起来,眼神却透着不服气。 和她弄死冯老爷子最爱的小妾时,对方用黑洞洞的眼看她的模样极为相似。 这还是自己生养十八年的儿子么! 她忍不住又颤抖着连续扇了他几个耳光,直到自己的手腕都被震得生痛。 “失心疯!失心疯!你怎么会患上失心疯!” 英慈再也看不下去了,想上前拉架,却被聂子元抓住手腕。 “现在冯夫人正在气头上,她将你视作洪水猛兽,若是你开口说一个字,她只会更加癫狂。” “可放着不管,冯睿智不会被打死?” 聂子元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这丫头真是善良过了头,什么时候了,还关心伤害过自己的人? “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对有的人,你给他一点点好处,他便会自作多情,以为你今生非他不可,若是以后有机会反而会咬死你。冯睿智如今的遭遇,都是他自找的,你千万别有半点愧疚。” 说罢不管不顾将她拉走。 冯睿智正伸手护着脸,躲避着冯夫人发疯般的毒打,目光透过指缝,追随英慈的一举一动。 “杜焕义”,好好看我! 看我为你做的改变!看我如何反抗亲娘!看我怎样在意你! 不管你是心生怜悯还是痛惜,只要你的心能为我微微一动,我就可以抛弃一切,余生只为你而活! 然而冯睿智没有看到英慈感动的眼神,只有她和聂子元决绝离去时亲密交谈的背影。 那瞬间他仿佛寒冬腊月被凉水浇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刀割”“心如死灰”,无力地垂下双手,任由冯夫人在其他学子的窥视中,一下又一下地扇他脸。 原来真是他一厢情愿。 “杜焕义”就连一个眼神都舍不得给他。 她其实一直将他当作笨蛋,享受着他为她癫狂的感觉! 心好疼!好恨! 第100章 多看看美丽的女子就能忘了喜欢的男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 眨眼斗瓷大会就开始了。 这是景德镇一年一度的盛事,到处都是鞭炮声,以及载歌载舞的人群。 别说土生土长的男女老幼齐聚一堂,就连不少异乡人都特意跑来观赏。 比赛场地选在三闾庙外。 大小花色器形不同的陶瓷在缭缭香火中仿佛仙品。 评测官们绕着那些东西,来回踱步,摸着胡子评头论足。 大家不约而同地在一件造型奇特的瓷器面前站住。 那瓷器似乎是一只巨大的壶,被做成公鸡模样,鸡身每个部位都闪闪发亮,射出彩虹般的光泽。 “如今能将釉色做成这样的只有石多鱼了!” “还用考虑么,它就是这次斗瓷比赛中的魁首了!” “不错,这雄鸡夜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比鸡缸杯更为珍贵!” 英慈着急地抱着一只大红包袱,快步跑到空地中央:“慢!各位大人还没看完所有参选瓷器,怎可以如此草率下结论。” 英非俊听闻此言,得意洋洋走到那瓷器面前,扶着尖利的鸡嘴道:“怎么英慈,你明月坊拿什么应对?” 英慈一字一句道:“当然是海天瓷。” 此言一出,所有评测官齐刷刷地瞪大眼惊呼。 “什么?传说中的海天瓷?” “据说皇帝都没见过的海天瓷?胎身极薄,釉色如大海,层层叠叠、变化莫测,能让人置身海天之间,神游宇宙?” “正是。”英慈眉梢眼角尽是自豪。 她猛然将红色包袱打开。 那一抹璀璨的颜色在空中滑落过后,闯入人们眼中的是一团泥巴。 扭扭捏捏、奇形怪状,比付红云在明月坊做的那玩意更奇怪,和大粪无异。 笑声顿时此起彼伏。 英慈慌忙将包袱重新裹上:“错了,不是这个……” 英菲俊却夺过包袱,将它拆开,从里面抓住那团泥巴,在众人面前展示。 “不是这个还是哪个?” “英慈,你压根就没有学会做海天瓷!” “你留在明德书院就是个错误!” “什么替邬陵完成未了的心愿,什么在那里好好研究烧瓷技巧、什么不懂的刚好可以询问师长……都是骗人。” “你只是在逃避。” “因为你已经习惯了书院里的一切,在那里感觉到安逸!” “或许你喜欢和聂子元在一起,所以才……” 他边说边向英慈靠近,一张丑脸变形到极致,透出狰狞的意味。 “不是,你胡说八道!我压根不喜欢聂子元!”英慈大叫着睁开眼,看到面前不是英非俊,而是柔弱无力的张书生。 “我胡说八道什么?”他咳嗽了两声,从她立在桌子上的《大学》里面,抽出一本书,瞅了瞅封面道。 “《瓷秘》?教人怎么烧瓷的么?看来你在明月坊呆久了,真想去做陶工?好,我就成全你,今晚捏一百个碗,明日交给我。” 说罢将那书扔向英慈的脸,英慈知道他那飞花摘叶的武功,赶紧躲开。 其他学子和张书生不同,聚焦在英慈的后半句话上,忍不住在边上叽叽咕咕。 “杜焕义怎么跟聂子元又扯上关系了?” “之前不是冯睿智纠缠她么?” “杜焕义没有那种癖好?” “那聂子元又是吗,人家可是倾国倾城的‘百花醉’的座上宾呢? 聂子元不悦地挑起眉,不过,他很快恢复平日的笑容—— 她喜不喜欢他与他何干? 他本来就不需要谁喜欢,更不需要去喜欢谁? 可胸口还是闷闷的。 他忍不住盯着她手里的那本书,发了会儿呆,接着对坐在他身边的路发财,耳语了几句。 陆发财随即捂住肚子站起来:“张教习,我肚子不舒服,能否去许大夫那里看看。” 张书生捂住嘴还要咳嗽,陆发财叫的声音更大了:“教习,可否快一些,我要憋不住了。” 见对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陆发财飞速窜出学堂大门,去养病房找许大夫看病,而后请假回家,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书院。 跑步时,见四下无人,路发财凑到聂子元耳边低声道:“黑檀木盒子里的书,马五在聚丰楼找到了,不过当时那聚丰阁的主人,将那本书卖给了冯睿智的管家。” 又是冯睿智,真是哪哪儿都有他。 冤家路窄。 聂子元不禁冷笑着,扭头看向身后那个向英慈投去不善眼神的男人。 那男人以前看她的狂热眼神就很讨厌,如今阴森森仿佛毒蛇般的眼神,怎么更让人烦闷百倍呢? 聚丰阁在景德镇是个龙蛇混杂的销金窟,在那里可以购买到不少鲜为人知的情报和稀罕物件。 英慈二姐见喜欢的话本子里提到过这个地方,没事便跑跑到那边晃悠。 结果撞着了海天瓷秘籍被卖,见自己没办法拦截下来,立马跑到山上,叫住一名路过的学子,帮她跟英慈通气。 姊妹俩隔着书院栅栏叽叽咕咕,“密谋”了一阵子,英慈直接杀到冯睿智面前,开门见山。 “你在聚丰阁得的那本书,能否卖给我?” 瞅了瞅冯睿智脖子上似乎挂着块翠绿色的精雕玉坠,立马意识到对方要的价格,她或许,不,一定买不起,于是改口道。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割爱,借给我看看就行,十天,不,五天,一张‘明德券’可以么?” 冯睿智没想到那日看也不看他的人,如今会为了其他事情上门恳求,心绪不禁复杂起来—— 世上怎么有这样无耻之人? 知道自己喜欢她,就随便开口索要东西么? 她就不曾想过,他错爱“男人”,有多痛苦! 于是忍着怒意,冷笑:“好,借给你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英慈没料到这样顺利,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也不自觉地翘起:“什么?你尽管说。” 冯睿智被她那模样闪花了眼,心中怒意更甚,赌气道:“你把百凤楼的‘百花醉’找来,陪我喝酒!” 他天生并不喜欢男子,只要多看看美丽的女子,对“杜焕义”那荒唐的感情,一定能够马上消散。 第101章 有事可以依靠 英慈怎么也没想到冯睿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之前不是揪着她不放么,怎么这么快就对“百花醉”感兴趣了? 难不成他就喜欢不男不女的人? 呸呸呸,怎么能这样骂自己呢? 算了,这些问题不是她该想的。 海天瓷秘方就在眼前,可不能错过机会了。 英慈琢磨着她给“百花醉”做过瓷观音,对方应该会同意帮忙,只是爱慕他的人实在太多,不早点去怕是约不上,于是勉强从喉咙里憋出个“好”字送给冯睿智。 而后效仿陆发财,捂着肚子去找许大夫。 本想拿到生病的条子,请假下山,哪知她刚“愁眉苦脸”地来到养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张书生剧烈的咳嗽声,而后是一声带着宠溺的无奈叹息。 “小师妹……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么?” 许大夫正背对着他熬药。 屋子里烟雾缭绕,弥漫着薄荷、甘草,还有其他刺鼻味道。 英慈看不到许大夫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你曾对我发誓白首不相离,后来却一个人下山,去刑部做官,还三番五次查我药王谷有没有违法乱纪……只是让你变成病痨子,咳点血,就受不了了?” 张书生又是一阵猛咳:“你当时不是都变心,要嫁程大胡子了么?我自然只能独奔前程。” 许大夫手里的瓷壶一颠,有几滴褐色的水滴落到地上,她安静了许久问:“谁告诉你的?” 张书生苦笑:“还用问么,我看到他约你了,你们还说什么你们的孩子……” 许大夫终于笑不出来了,将药壶砸到地上,英慈被那声脆响吓得后退一步—— 咦咦咦,她到底听到了什么? 原来平日看着并不熟悉的三名教习私下竟然是这么复杂的关系? 她将捂着肚子的手放下,转身就要离开,哪知道下一瞬,有若冷风刮过。 “柔弱无力”的张书生竟然出现在她身边,狭长的眼俯视着她,瞳孔里的光仿佛千年寒冰。 “你都听到什么了?” 英慈只觉得浑身发冷,往脸上堆出个笑容:“张教习,好巧,你怎么在这里?我刚好路过,就不打扰你们了。” 同手同脚走开,感觉刺在后背的目光消失,才疯了般拔腿狂奔,直到撞到聂子元怀里,才幡然醒悟—— 她不是过去装病的么,怎么就让张书生和许大夫看到她生龙活虎、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模样呢,忍不住郁闷地敲自己头。 “完蛋,这要怎么跟‘百花醉’约啊……” 聂子元见她苦恼时,头上的绿色簪子跟着摇来晃去,仿佛一棵小草,忍不住笑着摁住她的脑袋。 “为什么不问我?” 张书生命令她做的那一百只泥碗,不也是他悄悄让陆发财和其他学子一起做好了,放在寝舍门口,而后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么。 英慈见他目光如同三月春光般和煦,心中一暖,忘了自己向来不喜欢接受他人帮助,不客气地抓起他的袖子,笑眯眯地摇晃两下。 “大恩不言谢。” 几日后,书院放假,她便与聂子元一起带着冯睿智去了百凤楼。 一段时间不见,百凤楼没什么变化,姑娘和客人的面孔,却多了不少新的。 夜里放入庭院的花,也根据时节换了几样,香味带着初夏的清新。 宾客中也多了新人。 他们一个个紧张又兴奋地围坐在庭院中,不为赏花,只是想目睹传闻中倾国倾城之人的真容。 明明是”食色性也“的冲动,经过贵人们的风雅修饰,便成了“朝闻道夕可死”的荒唐。 月上枝头那刻,“百花醉”姗姗来迟。 不过,这次她扮的不再是月下仙娥,而是醉酒贵妃。 一身艳红色绣金边衣裙,衬得露出袖口和领口的皮肤仿若凝脂,轮廓精致的脸虽然被面纱挡住,但能依稀看到高挺的鼻梁,和花瓣般微微抿起的嘴唇。 他在那些达官贵人惊艳的眼神中跳起胡炫舞,不过动作少了女子的柔媚,倒是多了男子的英姿飒爽,引来叫好声一片。 英慈也看得痴了,好会儿,才觉得他的姿势、动作看起来有些熟悉,忍不住去拉身边的聂子元:“别说,跟你之前在明月坊跳的剑舞还有点像……” 可手扑了个空,侧过脸一看,那人不知上哪里去了。 他不是和“百花醉”要好么,难不成找别的姑娘去了? 上次在明月坊他也是这样偷偷跑出来,不知和谁会面…… 英慈越想越气,收回手,抓起摆在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的酒,咕噜噜喝了个精光。 繁花,圆月,美人,好酒。 她却越酌越寂寞,只差对影成三人了。 这时“百花醉”迈着轻盈的舞姿,越过众人,来到她跟前,仿佛大唐最瑰丽的牡丹慢慢展开。 男人们都如痴如醉地伸出胳膊,想要拉住他的衣袖,英慈忍不住将酒杯拍在桌子上,起身替“百花醉”挡住那些大猪蹄子。 视线刚好与不远处的冯睿智碰上。 却见他捏着酒杯,眼神并未落在“百花醉”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发现后又愤恨地转过头。 这人又闹什么别扭呢,她不是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在努力做么? 英慈正奇怪,就感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原来是“百花醉”塞了一张纸条过来,接着,他又回到空地中央,几个动作之后,结束了整段舞蹈。 第102章 人哪有什么贵贱 这阵仗倒是搞得玄玄乎乎。 英慈展开那张纸条,看了之后,将冯睿智引到后院的一处亭子。 里面早就摆好一张小桌,准备有装着酒水、小菜、水果、糕点的精致盘碟。 平日跟在“百花醉”身边的小丫头见两人过来,立即恭恭敬敬、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 一炷香之后,“百花醉”才提着裙摆缓缓过来,丫头见状识趣地退下。 英慈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百花醉”,见他脸上的面纱随风而动,在朦胧的月色下勾勒出姣好轮廓,脑子里忽然忍不住浮现出聂子元的脸。 两人真像啊。 他们不会是兄弟? 也可能是替身与正主的关系? 二姐的话本子里不是有写这种故事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怕被人害了,从小就找几个长得与他相像的替身? 也不知道聂子元穿起女装来,不会不会和“百花醉”一模一样? 不过像他那样骄傲的人,肯定会露出嫌弃的眼神,打死都不会碰裙子?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脸上乍现的那朵小梨涡扎痛了冯睿智的眼。 好个杜焕义,对着“百花醉”,竟然笑得那样开心! 为什么这人这么喜欢女人,却让他吃喜欢男人的苦! 冯睿智黑着脸,抓着酒杯,狠狠地砸下桌子,对“百花醉”喝道:“还不上酒。” 这是对自己想见之人的态度么? 她好不容易托聂子元的面子,才约出“百花醉”呢。 英慈眉头微皱,忍不住小声提醒:“冯睿智,她就是‘百花醉’姑娘。” “百花醉”微微勾起嘴角,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在意,顺从地给冯睿智倒了酒。 冯睿智也不多话,一口接着一口,足足喝了一壶酒才停下,别说眼角猩红,就连整张脸都变成了关公,眼角的那颗妖娆红痣都快看不到了。 若不是太过顽劣的性格,这张脸,倒也算是过得去,估计能糊弄些爱美的傻姑娘。 英慈正摇头叹息,就见他一把抓过“百花醉”的手,放在脸旁摸了起来,带着哭腔道:“为何这样对我,我怎么早没想到,女人的手怎么这么大……” 她还没反应过来,冯睿智又一把抓住“百花醉”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到地上,双手不老实地在“百花醉”胸前摸来摸去:“为什么是男人……” 冯睿智怎么知道“百花醉”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也不能随便摸? 英慈赶忙将冯睿智从地上拉起来,见他又要扑到“百花醉”身上 ,伸出拳头对着那张通红的脸,就是一顿乱揍。 “做什么呢?你清醒一点?” 可醉酒的人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冯睿智就像是打不倒的僵尸,摇摇晃晃后退几步,很快就又迎上来,手指指英慈的脸,又指指“百花醉”。 “杜焕义?哪个是你?” “嗯?聂子元?你怎么在那边?” “冯睿智,别装傻啊,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得将那秘籍给我。现在天色晚了,‘百花醉’姑娘累了,我送她回去。” 事到如今,英慈后悔自己为了找“百花醉”,欠聂子元一份人情了,抓起“百花醉”的袖子抛开。 等到四下无人,她才停下脚步。 花香浓烈的夜风中,“百花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不要海天瓷了么?” 在她面前,他并没有刻意维持女子的声音,嗓音带着男子特有的低沉暗哑,犹如古琴律动,衬得那妖娆艳丽的妆容更加诡秘。 英慈怔了好会儿,才拍了下脑门道:“对哦。刚刚一激动,我忘了。” “百花醉”不觉莞尔,佯装转身:“那要我回去跟他说对不起么?” 英慈一急之下,抓住他手腕:“是我揍的他,你道歉做什么。再说了,他活该,就算是烟花男子,也不能随便给人摸的么,至少得你情我愿是?” “百花醉”隔着面纱,也能看清她目光灼灼的模样,嘴角扬得更高:“那明月坊,你也不在乎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英慈刚说完,就想到明月坊的状况,估计镇上很多人都知道,加上百凤楼这样的烟花地,八卦多的是,被“百花醉”听去也没什么稀奇。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曾以为保住明月坊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不过,现在看来也未必是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我为了某个目的,伤害到无辜的人,那我也不会快乐。或许你觉得这样很傻,可能我也是真的傻,不过我喜欢这样的自己,问心无愧。” 末了,朝他低头。“对不起,明明是聂子元找的你,却让你承受这些。” 夜风愈来愈大,好几次差点掀起“百花醉”的面纱,“百花醉”却毫无反应,盯着英慈,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清。 “何必向我道歉,我只是一个低贱的风尘中人。” 英慈抬起头,一脸认真:“谁不是风尘中人呢,大家活着,不都要二两碎银?运气好的,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比如我,运气不好,只能做不喜欢的事了呗。” “都是活着,谁比谁尊贵呀。”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不是人给定的么,其实和窑里那些器皿有什么区别,大碗就应该觉得自己比小碗好么?” 也就冯睿智那种蠢货看不清罢了。 估计他爹太差劲儿,所以不像她爹,会在做瓷的时候告诉她,每个人的好运,都像是泥巴里的水分,有可能会烧干的? 她刚不自觉地扁扁嘴,就听到身后传来冯睿智的声音。 那家伙竟然还在跌跌撞撞地追他们。 “杜焕义,你为何阻止我?你和聂子元把‘百花醉’藏到哪里去了?” 英慈无奈地叹息一声,又拉着“百花醉”往其他方向逃,那瞬间,他的面纱忽然被风掀开,缓缓飘落在她面前。 今夜“百花醉”涂的胭脂淡,几乎素净的精致五官,毫无保留地露在她眼前。 那眉眼不能说和聂子元好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上次她这么想的时候,门外传来聂子元的声音和影子,但此刻庭院里空空荡荡,除了两人,不可能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英慈心咯噔一跳,忽然想起二姐的话本子里提到过腹语,忍不住试探:“我们躲到哪里,冯睿智才找不到啊?聂子元,这里的地形你比我熟。” 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竟然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第103章 想知道他为何那样 “百花醉”和聂子元竟然是同一个人? 英慈呆呆地望向面前的聂子元,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刚才是幻听了。 然而聂子元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 他只是短暂地错愕了一下,就迅速恢复到平日在明德书院时,那似笑非笑的纨绔模样。 而不是作为“百花醉”,充满讨好意味的虚假表情。 “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声音也变成了聂子元的,和“百花醉”以女子身份见人的娇俏不同,也没有向她索要瓷观音时的沙哑感。 英慈脑子乱作一团。 “我问了你就说么?” “百花醉”,不,聂子元莞尔:“尽量。” “看来你并不想说,就算说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反而会心生困扰。”英慈伸出手,挡住他的脸,干笑起来。 之前她在想什么啊? 觉得聂子元穿“百花醉”那样的女装肯定会很美,只是对方绝对不会穿,哪知道他就这样违和地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这没什么了不起啦,我吃饭之前,还喜欢闻泥巴的臭味呢。” 聂子元安静地看着英慈自言自语。 月光将柔和的五官镀上悲悯的颜色,犹如英慈二姐她们做的那尊瓷佛。 美丽又脆弱的神。 英慈实在不知道怎样面对他,胡说八道一番之后,便借口自己酒喝多了,身体扛不住,提着衣角从他面前跑开。 到了安静的树林中,她停下脚步,小声骂了两句,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什么癖好啊! 正常男人谁喜欢扮女装,在其他男人面前卖笑? 聂子元显然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 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英慈的心脏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勒住。 她正为待会儿和聂子元说什么、要不要结伴回明德书院犯愁,就听到“呕呕呕”的声音。 侧头一看,冯睿智不知什么时候,踉踉跄跄走到附近,抱着一棵树,佝偻着腰呕吐。 英慈的眉眼立即皱到一起,嫌弃地捏住鼻子。 见冯睿智好久都没直起身,人彻底糊涂、没有任何攻击力了,她慢腾腾地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能看清不?” 冯睿智哼哼两声之后,摇头晃脑,指着她的手指大笑:“三?不,五!对不对?” 英慈窃喜,计上心头:“对,冯睿智,你没喝醉。你看出我是丁无期了?” 冯睿智又呕呕呕:“额,丁无期,快来扶我。带我去找杜焕义。” 英慈忍着恶心,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杜焕义去拿你买到的那本书了,什么海天瓷秘籍。” 冯睿智闻言忽然瞪大眼,将脸凑到英慈面前:“你撒谎!” 他眼角的红痣仿佛鲜血,刺眼得很,英慈瞬间屏住呼吸:“我怎么就撒谎了?” 她已经做好准备和冯睿智撕破脸,大打一架了,却见对方从里衣掏出一本书,笑呵呵地翻起来。 “因为这本书我一直随身带着,她不可能去其他地方找。” “早说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英慈松了一口气,抢过那本书,将冯睿智推到树上。 然而刚翻到第一页,她的眼睛都直了。 《怎样得到美男子芳心》?!!!! 英慈怒从心头起:“冯睿智!” 冯睿智迷迷瞪瞪抱住树干:“杜焕义,和我说话,就像对聂子元那样……” 英慈拿起《怎样得到美男子芳心》,狠狠扇他脑袋,觉得不解气,又用力踹了他几脚:“你到底买了什么?” 冯睿智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为自己保密:“秘籍,让我幸福的秘籍……” 英慈实在忍不住了,用拳脚展开拷问。 可是过了一炷香功夫,她都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不知道海天瓷秘方是不是真的在冯睿智手中,只能悻悻离开百凤楼。 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制作海天瓷的方法,就找找传说中其他瓷器的秘籍,回到明德书院后,英慈每天都泡在藏书阁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来除了海天瓷以外,还有柔脂瓷,冰火瓷,无物瓷…… 不过对她来说,短时间内,还是海天瓷更容易上手,书上说,将柔脂瓷和无物瓷的制作法子结合,便能了解海天瓷的奥义。 英慈将那段话反反复复地读,但怎么也理不清线索。 脑子里反而浮现出乱糟糟的画面—— “百花醉”和聂子元站在她左右。 “百花醉”身着轻薄衣裙,舞动长袖,跳着惊鸿舞。 聂子元白衣飘飘,游龙惊凤般,用宝剑挽出个花。 两人头顶上方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 “若是你能将聂子元与‘百花醉’结合,便能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 英慈忍不住捂住耳朵,“嗷嗷嗷”地叫起来。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老想到他!管他穿男装穿女装,是纨绔是花魁……” 话音刚落,就听到书架对面传来“噗嗤”的声音,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不是褚奇峰又悄悄跟着她来藏书馆了? 英慈从身边的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实的书,透过两层书架之间的空隙,朝着声源砸去。 只听到“哎哟”一声叫唤,有人从地上站起来。 她看到邬陵的眼睛,禁不住又惊又喜。 “你不是去游历山水了么,怎么在这里?” “焕义兄,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别让管事的看见。” 邬陵“嘘”了一声,揉着头,捡起那本用来扔他的书,绕过一排书架,走到她跟前,将书放回原位。 “刚刚你说的那个他,是聂子元,想知道他为何那样做么?” 英慈紧张地收拢手指:“我……” 第104章 阿程 “我……” 聂子元不知道自己在英慈面前暴露身份之后,该说些什么,但他没想过继续掩饰,琢磨着只要她开口问,他便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了。 毕竟这个秘密压了他许多年,仿佛四面钉死的棺材,用逼仄的空间将他的身体挤碎,散发着腐臭闷湿的气息,叫他透不过气又死不了。 可她什么都没问,还胡乱帮他找借口。 看着她逃之夭夭的仓促背影,他的思绪飘回两人相见那个下雪天。 那日其实是他的生日,阿姐买了油糍给他,但他哭着将它扔了。 因为他知道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娘生病之后,就没了活干,三天两头,还要买药吃。 家里揭不开锅了,阿姐便跟住在桥洞下的阿春走了,说去春花楼打杂。 他虽然还小,但知道春花楼是怎样的地方—— 叫做爹的那个男人去过许多次,那里的姑娘就像她们身上穿的华美柔软的布匹,在人前肆意伸展,露出最有价值的部分,供金主挑挑拣拣。 就算阿姐只是去打杂,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个下雪天,他去看阿姐,见她站在春花楼门口,漂亮的眼睛肿成桃子,颧骨上有淤青,嘴角破了个口子,血没完全止住。 衣领上掉了一颗盘扣,露出的肩,雪般洁白,但缀了几点不知是什么的红印,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抓痕,以及好像是被打的青黑痕迹。 聂子元咬住嘴唇,站在雪地里,手脚哆嗦。 “来了?拿去吃。”阿姐将捂热的油糍塞他手里。 油糍圆圆、暖暖、香香,对小孩子来说,是无上的诱惑。 可此刻在聂子元眼里,却和故意绕过破棉袄、落在颈子里的雪一样,冰冷又残酷。 他眼泪夺眶而出,上前抱住她的身子道:“阿姐。” 阿姐被他碰到痛处,缩了下身子,哧溜地吸口气:“轻点,我刚被狗咬了。” 一个穿了斗篷的姑娘从里面出来,闻声露出挤兑的笑容:“哟,李大官人知不知道你在背后叫他狗呀。” 阿姐想捂住聂子元的耳朵,可已经迟了,另一名姑娘举起手,给了她一巴掌:“不要脸的小蹄子,跟春花醉姑娘抢人,还在背后嚼舌根子!” “谁不知道你就是故意装雏儿,装烈女啊!心里早巴不得跟人家睡了,从人家那里拿到好处呢!这不,多拿了二十两银子呢!” 阿姐忍了几巴掌,但见对方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去扯聂子元的衣领,将她买的油糍扔地上,也怒了,与两个姑娘厮打在一起。 按理说,她读过书,有许多话可以骂回去,但阿姐一个字都没说,像头发疯的狮子,抓扑、撕咬、踢踹…… 打得那两姑娘哭爹叫娘地跑了。 阿姐终于找回嘴似的,冲着两人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春花醉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开个百凤楼,我叫百花醉。” 末了,瞄到滚落在雪地里的油糍,赶紧捡起,用衣裳擦干,递到聂子元嘴边:“造孽哦,好在还能吃。” 聂子元痛哭出声,把油糍从面前推开。 阿姐疑惑道:“嫌脏?这是你最喜欢的油糍呢。” “油糍,油糍,你就知道油糍,我才不吃!”聂子元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推倒在雪地里,看着阿姐捡起的油糍再次掉进雪中,迟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跑掉,哪知自己不知不觉跑到卖油糍的摊子,与小英慈见了面。 因为肚子太饿,他还是吃了英慈给的油糍,接了她解下的斗篷。 那一刻涌入血肉的温暖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眼泪不禁混杂着雪水花簌簌流下。 是啊,活着。 所有人都为了活着拼尽全力。 阿姐只是为了让他和娘活着,将其他扔到一边罢了。 这世上除了自己珍视的人,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换做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对方是英慈,他愿意坦露那是那个无能的、挑剔的、残忍的、可恶的自己,只是她似乎并不想听。 聂子元苦笑着攥紧拳头。 他不知道几天之后,英慈也以同样的姿势,拒绝了邬陵的提议。 “我的确想知道,但这是聂子元的事,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他若是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 邬陵从衣袖里掏出个小册子:“那我不告诉你全貌,只给你三个提示。” “别说了。”英慈没想到邬陵这么八卦,急忙捂着耳朵朝藏书阁外走去。 哪知邬陵追着她不放:“一,聂子元姐姐阿程是春花楼的花魁,二,据说阿程和她娘一样得了重病,已经不在人世,三,聂家不承认有阿程这个人……” 英慈跑得更快了,路上撞到几只书架,发出哐哐的巨响,管事的被惊动,匆匆上楼,对着她大喊:“怎么了?” 邬陵见状跑到窗户边,双手撑着窗台往外跳,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往后你若是想找我,就去镇上随便找个说书人,将你的名字告诉他,七日后的同一时间,我便在那家茶铺等你。” 他的姿势极为好看,说话也与平时一样,带着波澜不惊的沉着,然而跳窗时,衣带被窗棂上的插销勾住。 整个人跟蚕茧似的,挂在窗外,摇摇晃晃。 直到管事的冲过去,他才匆忙咬断衣带,跌落下去。 而后拍拍身上的浮土,装作若无其事地快步走掉。 英慈哭笑不得。 她才不会去找他呢! 托他强行灌入她耳中那些话的福,她现在基本知道聂子元,为何会变成百凤楼的“醉百花”了。 他六岁时候便流落在外,想来是阿程这个姐姐做花魁,将他养大。 十年后聂子元作为首富唯一的儿子,被领回聂家,花魁却被当作家门之耻丢弃,她多半因此郁结于心,生了重病,很快就过世了。 聂子元表面放荡不羁、生活奢靡,背地里伪装花魁,不过是为了怀念姐姐,提醒自己不要沉迷聂家提供的富裕生活,忘记过去的苦难和家人的付出。 与此同时,他借着花魁的身份打探消息,做生意、攒银两,恐怕是被聂家再一次抛弃。 原来聂子元的姐姐阿程,是坚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女子。 而聂子元在失去亲娘和阿姐后,云淡风轻的笑脸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孤独和痛苦呢? 她以前对他说了多少不好听的话,做了多少不合适的事啊! 她得对他好点。 第105章 化身老母鸡 接下来的日子英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化身成为护崽的老母鸡,每日忙得团团转。 一是怼冯睿智。 那家伙在百凤楼醉酒被她揍个半死后,还以为所有的事都是聂子元做的呢—— 肯定是他见“百花醉”伺候自己,不乐意了,所以偷偷找机会打了他。 回到明德书院后,每次在馔堂见到聂子元,冯睿智就忍不住拿筷子挑起一小撮菜,摇头叹息。 “这东西生得这么小,根本就不像大白菜,被人扔到街头随意践踏,还有人当宝似的捡回来。” 说话时眼瞄向聂子元。 若是平时,有的是人应和,可现在,他等了许久,竟然没有人吭声。 回头一看,丁无期和其他舍友,都坐得老远,看来是上次她娘当众打他,让所有看笑话了。冯睿智心中陡然一寒,又想起那日英慈和聂子元毫不留恋地走开,更是恶向胆边生—— 这些天他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还对“杜焕义”这贱人保留了幻想,不应该是向他们复仇么。 黑着脸,将筷子拍到桌子上, 站起身,走到聂子元跟前:“没听见吗,我说你碗里的白菜没办法吃。” 如今聂子元周围坐满了学子。 他们见冯睿智如此嚣张,不由得嗤笑起来。 陆发财气得脸颊通红,正要与他争辩,聂子元对他使了个眼色。 英慈的角度看不到,火气立即噌蹭上来—— 那么多人围在聂子元身边,为何没有一个人为他出头?难道他们跟冯睿智的跟班一样,全是没用的墙头草?! 她一个箭步冲到冯睿智跟前,将碗里的菜扔到他身上。 “好好吃你的,别盯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别人碗里的白菜关你什么事!” “你又不是白菜他妈,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二是代替聂子元受责罚。 “程教习,是我的错,聂子元不是故意要笑的,是我说的话太风趣了。” “张教习,我需要练字,可以帮聂子元抄五十遍《大学》么?” “许大夫,你的手不能轻点吗,聂子元摔的这伤口,这么深什么长,好像很痛……” 惹得付红云忍不住伸手摸她脑门。 “杜焕义你最近没事,最近为什么围着聂子元转,难道是聂子元得了绝症,你想着对他好点,免得往后他变成厉鬼纠缠你?” 英慈远远瞅了眼聂子元,生怕被他听到—— 他的人生已经那么悲惨了,绝不再受半点刺激啊。 赶紧将付红云拉到一边,使劲儿拍他的头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说破说破。” 褚奇峰凑到她边上,酸溜溜地说道:“大家同为舍友,你为何厚此薄彼。” 英慈毫不介意地拍拍他的肩:“你说的有道理,你也可以厚此薄彼,对聂子元更好点。” 褚奇峰的脸色更惨淡。 三是应付聂家人。 聂子元的爹作为景德镇首富,事务繁忙,倒是那个害死他娘的姨娘赵春花来书院,看过他一次。 进了寝舍门,眼里顿时露出鄙夷,脸上却是笑盈盈的:“子元,这里倒是比你以前住的地方舒服许多呢,不如多在这里念两年书再回家。本事多了,才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英慈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何恩怨,但见聂子元脸上没有半分笑容,闭着嘴不作声,就知道这姨娘与他关系不好,口蜜腹剑来着,忍不住开怼。 第106章 这样的女子此生怕是再也遇不到 “聂子元学业在书院排名第一,若是他都要在书院多读几年,其他人岂不是都不能完成学业了?” 英慈说完,冷笑了几声。 这些富贵人家真是瞎折腾,娶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生一堆子女,勾心斗角也不团结,跟养蛊似的。 赵春花打量她一番,柔柔笑道:“我倒不是担心子元的学业,只是心疼他又忙学业又忙家里,折腾坏了身子骨。” 英慈笑得比她还和气:“谁让他姓聂,自家的事不操心,还让他姓人操心么?” 赵春花平日说话棉里带针惯了,以前就对聂子元他爹吹耳边风,让聂子元他娘哑巴吃黄连。 如今在聂府上下更是没有她敌手,就算有人听了心中只犯嘀咕,也没谁敢直说,哪里遇到过英慈这种也含沙射影回应的。 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了,不过她和冯睿智的娘不同,眼神始终能掩住恶毒,看似随意地和英慈斗了几个来回,便抑制着不快走了。 等她离开,英慈慌忙将聂子元的床铺翻起来,仔仔细细检查,这才放心让聂子元坐。 付红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问褚奇峰道:“杜焕义莫不是欠了聂子元银两,怎么把他当作皇帝伺候了?” 聂子元之前只是笑盈盈地看向赵春花,似乎真把她当作将自己养大的姨娘,但眸子深处沉淀着深深的怨气,没料到英慈想方设法维护他,内心深处被荆棘藏起来的那片柔软,禁不住像是雏鸟翼骨生长般疼痛又欣喜地颤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百花醉”后,竟然能保持沉默,而且直到现在,她没找到海天瓷秘方,居然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样的女子,这辈子他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杜焕义,前些日子……”他在两人独处时试着开口。 然而英慈慌乱地打断他:“那只是个偶然罢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发现你的秘密,不过,你若是真的想和我解释,便等书院放假,我们在……”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那日因为褚奇峰和“鬼画三绝”的事伤心,扭了脚,聂子元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一座石桥下方的大石头上坐好。 接着他蹲在她跟前,脱下她的鞋袜,用大手握着她的脚,让脱臼关节复位,还用比新婚夫妇还亲昵的姿势,告诉她,她那生满老茧的大脚不丑…… 脸禁不住有些发热。 于是约他就在石桥附近见面,信心满满道:“我等到卯时。” 聂子元被她眼里的光晃得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也不知自己是放松了,还是怎样,但那天之后,陆发财总是频频看他,满眼都是不解。 聂子元忍不住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陆发财奇怪道:“难道没有,只是觉得聂公子这些日子的笑法,与往日不一样。” 聂子元摸了摸止不住扬起的唇角:“有什么不一样?” “温和了许多。”陆发财说完,觉得自己有些逾越,赶紧补充,“倒也不是说公子平日不够温和,只是如今更加……” 琢磨半天,还是词穷了。 聂子元忍不住笑出声。 想起他在她约的那尊桥下,差点将她拉进自己怀中,近距离看着她的眸子,轻轻弹她头上的发簪…… 又想到她最近老是出现在身边,但凡他受一点委屈,就母鸡般冲到前方展开翅膀…… 嘴角实在压不下去,直到他要去桥下和英慈会面当日,刚要出院子,就见一直替他做事的马五,被人五花大绑,当着赵春花的面打得皮开肉绽…… 第107章 不配谈情 赵春花见聂子元脸色骤变,命人更加用力鞭打马五。 马五躺在板凳上,裤子褪到脚踝,后背到小腿都暴露在炽热的空气中。 浑身虽然都是肌肉,但找不出块完整的皮—— 一片姹紫嫣红。 他吃疼地咬住嘴唇,血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眼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糊住,几乎睁不开。 似乎是感觉到聂子元靠近,马五努力睁开眼皮,瞅了聂子元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刚到嘴边的呻吟也吞了进去,显然不想让他担心。 赵春花见状更加恼怒,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妩媚。 “快说,‘百花醉’那贱人背后的金主是谁,她是吃了豹子胆吗,敢跟聂家作对?” 聂子元终于忍不住了,将在仆人的皮鞭又要落到马五身上时,将其连人带鞭推开,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赵姨娘,马五不是聂家的人,悠着点。” “子元,你这是替谁说话呢,马五以前是我们的人,这辈子都跟聂家脱不了关系,如今跟‘百花醉’搅和在一起,吃里扒外,不该给他点教训么。” 赵姨娘理直气壮地凑到聂子元他爹旁边,往那两鬓斑白的老头子耳边吹气。 “老爷,我可是为了聂家着想呢。‘百花醉’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翻得起什么浪,他背后定然有野男人撑腰,今儿好不容易逮着他,得赶紧问个所以然出来。不然别人以为子元经常与那女子见面,是他在背后出银子挑唆她与你作对呢。” 聂子元他爹颇吃赵春花那套,和颜悦色地点头道:“子元,有你娘在,你就别管了。” 这老头子还真将逼死他娘的人赏给他当娘了。 聂子元拳头青筋暴起,咬着嘴唇没作声。 那举着皮鞭的家仆闻言,又上前继续抽马五,还往他翻出血肉的伤口上浇盐水。 马五疼得差点晕死过去,怒骂道:“他就一身臭皮囊,哪里配得上‘百花醉’姑娘,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 做些龌龊事而已。恕我直言,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比不上‘百花醉’姑娘的一根头发!” 聂家其他人也围在边上看热闹,目光落在聂子元身上,明显抱着看笑话的心思。 聂老爷的眼神尤其淡漠,与十二年前将他驱逐出去时的样子,并没有太多改变。 聂子元将手心抠出血来—— 看来时的他披上英慈送的披风,咽下英慈递过去的油糍,只能暂时感到温暖…… 那些东西并不能替他抵御十几年的风寒,就如进入明德书院后她对他的守护,她浑然天成的可爱,她的体贴和善良…… 除了让他奢求他不配有的情情爱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别无用处。 这世上早已经没有聂子元这号人了啊。 有的只是“百花醉”这张画皮之下千疮百孔的鬼魂。 除了复仇,他没有任何事可做,能做。 如今马五挨的这顿打,将他拉回血淋淋的现实,正视孤零零的自己,与赵春花、聂老爷那头黑压压的权高位重的人群之间,存在怎样的鸿沟。 还不是时候。 聂子元缓缓松开拳头,嘴角像平时一样用力地翘起来,甩了甩袖子,哼着小曲转身出门。 “这人,我替他说话,他还不知好歹,算了算了,你们慢慢审他,我去百凤楼找乐子了,这回不找清高的‘百花醉’总行了。” 赵姨娘瞅了他良久,笑容慢慢带了点真意:“子元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别让老爷担心,不如,待会儿去尹府听戏。” 尹家与聂家交好,尹小姐是景德镇第一美人,聂子元被赶出聂府前,两家有过婚约,如今隔了十二年,没人再提。 如今赵春花这意思是要让他再续前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蛇蝎女人安的什么心? 聂子元挑起眉毛,故作开心:“听什么……” 至于与英慈约好的石桥相见…… 不去罢了…… 第108章 告白的契机 尹府的那些戏子在搭起的棚子里,咿咿呀呀唱关汉卿的《拜月亭》。 那戏中的书生蒋世隆与大家闺秀王瑞兰,在兵荒马乱中相依为命、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却被王瑞兰的爹拆散,后来又破除万难终于团聚。 舞来舞去的袖子,仿佛色彩不同的流云,在他眼里闪过,渐渐画出爱情复杂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缘分不是眼神,语言……便可以确定,必须承担着家世、时局、命运…… 即便他什么都明白,也想着让心情四平八稳了,可那些戏子晃动的脸孔,不知怎么就化成了她的,一颦一笑都勾着他的心。 看不见的铁钩。 尖锐,深入。 每一下都会撕肉淬骨。 他不免浑身颤抖,喉头哽咽。 以至于身边的尹小姐说着什么、做着什么,他完全听不到、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景德镇第一美人,到底生了几双眼睛、几张嘴。 在蒋世隆与王瑞兰相逢、执手相看泪眼那一幕,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推开一脸不怀好意的赵姨娘,朝尹府外跑去。 此时已过卯时,红霞渐沉。 石桥上人来人往,有孩子点了蜡烛装到纸船中,欢天喜地地将那雪中透红的小玩意,放入波澜微起的河面,用力拍着手,看那自己被承载其中愿望,被天地和神灵接纳。 情侣三三两两出来,肩并肩手牵手,靠在一起放天灯,祈福永生永世永结同心。 黑幕还没完全降临,就被比星火还亮的点点辉光充盈。 那块她曾坐过的石头被照得白生生。 可没有人。 是自己到的太晚了么? 也是,谁会傻傻等那么久? 他终于想起这日是乞巧节,心绪更加复杂,不死心地加快脚步,喘着气到处找她。 越过一对对如胶似漆的情侣,穿过甜甜蜜蜜的三口之家,掰过与她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人…… 但始终没有看到那张让自己一见就能微笑的脸。 他最终在桥边那块石头上坐下,颓败地垂下头,手指无奈地捂住脸,却透过指缝,瞥见对面游过一抹绿意。 对面树下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娇小、倔强又美丽。 英慈穿着灰绿色的男子衣衫,手里提着一只用纸扎的红色金鱼灯,头上插着他送她的簪子。 雪白饱满的脸孔,被烛火照出了犹如孩童般生气勃勃的模样。 眼里全是光。 踮着脚,转着头,在人群中,费劲儿地找着他。 似乎并没有失望和厌倦。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啊。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气馁,犹如野花般迎着风雨肆意生长。 聂子元只觉得眼有些湿润,从石头上站起,混在人潮中大步朝她跑去。 他想告诉她为何自己要假扮成“百花醉”。 告诉她这些年他承受了多大的寂寞与痛苦。 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告诉她他心仪于她。 然后在她露出心疼神色之前,抢先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做他此生的眷恋—— 即便对不起死去的娘和阿姐,即便偷抢骗都要抓到手的幸福。 然而就在他快要到她面前的那刻,几个小孩拖着游龙灯笼,嘻嘻哈哈从他面前跑过。 场景与上次她因为褚奇峰的事,差点把石子踢到路过小孩脸上极为相似。 但这次不同,他还没能等到那些孩子通过,就见英慈身后多出一人。 褚奇峰按住她的肩膀。 “杜焕义,好巧。” 英慈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不是……” 褚奇峰委屈地扁扁嘴,往人群中望了一圈:“你挺失望?在等人?谁啊?” 英慈眼神这才黯淡下来:“或许人家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早就忘了。” “谁这么过分?要是换做我,和你约……”褚奇峰不满地嚷嚷,不过见英慈心情不太好,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看到墨宝斋的东西打折,你要不要……” “你对那些墨宝还执着啊?” “当然不是,我自己肯定不买了,送人,可以嘛。” “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不过你不喜欢墨宝,扇子也可以?清风来?喝酒吗?吃点心吗?哎哟,这天在下雨了。” 褚奇峰夺过英慈手里的金鱼灯,强行拉着她跑开。 本来阴着的天竟然大雨如注,举着龙灯的孩子们也惊慌地叫喊着,从聂子元跟前跑过。 聂子元眼睁睁看着英慈和褚奇峰离开的背影,脚往前迈了几步,但听到两人夹着笑声的对话,之前那股勇气不知为何全部消散。 大概是不到时候。 是他太自私了。 所以上天也不愿意给机会。 聂子元转过身,虽然全身都被浇湿,却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一样,垂下头,向聂府的方向走去。 第109章 有人砸场子 好在这机会没等多久—— 聂子元还没走出多远,就见他刚出聂府就立即找人解救出来的马五。 对方满脸青黑,跟死人一样,走路一瘸一拐。 聂子元只觉得眼和心都被狠狠扎伤,正要开口说些道歉的话,马五却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身而过,颇为担心地低声道。 “公子,刚我得到消息,英非俊找青衣帮的人去砸明月坊了。” 聂子元怔了怔,立即掉头,飞速朝英慈的方向追去。 那头英慈自然没听褚奇峰的,找了理由将他打发走,便顶着瓢泼大雨,快步跑回明月坊。 刚进院子就听到一声惊雷,闪电将明月坊照得犹如白昼。 十几名身着青衣的壮汉,被她的脚步声惊动,回过头来,脸被黑白两色切分,狰狞犹如恶鬼。 他们将手里的坯子扔到地上。 那些不知经过多少道工序、好不容易有了形状、即将被烧制成瓷器的坯子,在她眼前,重新变成一摊烂泥。 明月坊的伙计似乎刚跟他们经过一场恶战,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对着男装的英慈大叫道。 “杜少爷,帮我们报官!” 她大姐和二姐脸上都挂了彩,咬着牙,合力搀扶起娘。 大姐夫被一名青衣大汉踩在地上,没骨气地哇哇痛哭,大柱和二丫抱着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嘴都咬流血了…… 英慈见状哪里能想到逃,双眼赤红,抓起挑坯子用的长坯板,狠狠朝他们砍去。 “都给我住手!” 然而她只是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一些,连明月坊的伙计都打不过,拿着那么长的木板胡乱挥舞,也只是用来吓唬人,哪有什么实际效用,压根不是青衣帮的对手,没几下,便被他们死死按在地上。 头脸浸泡在泥水中,抬不起来,手脚也被桎梏,无法动弹。 嘈杂刺耳的声音与惊雷一起灌入耳中,像此时的倾盆大雨将她全身淋得冰冷。 “你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向我们挑衅?打啊,来,继续啊。” “这瓷坊做的什么破玩意,竟然还想要卖钱!” “现在就全都砸掉,免得你们拿这种破烂骗人!” 那些人哈哈大笑之余,其中一名青衣人故意将伙计们刚取回来的烧好的瓷器,从筐子里翻出来,当着英慈一一砸碎。 陶瓷破裂的清脆声音叫英慈二姐哭喊出来。 “畜牲!畜牲!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首的青衣壮汉笑着伸出手指抹了下嘴唇:“就是看不惯,能有什么理由?” 他低头看了英慈一眼,抓起碎掉的瓷片,在她脸边晃了晃:“哟,这才注意到,你不是明德书院的学子么,过来做什么?” 英慈这才想起冲动之下,她忘了换回女装,硬着头皮吼道:“我表妹家就是我家!来之前我就已经报官了!你们不怕死就在这里等着!” 那青衣人见她被自己压制后依然摆出高傲倔强的姿态,不禁想起那日在聂子元手里受到的耻辱,于是抬脚狠狠踩向英慈后背。 听到她发出痛苦的闷哼,觉得大仇已报,不禁得意地笑出声:“记得提醒你那没在家的三表妹,我往后做事别逞强,乖乖嫁人就好了,何必开瓷坊,参加什么斗瓷大会。” 英慈忍不住破口大骂:“英非俊这个小人,就这么怕我表妹么!” 不用猜,就知道是英非俊那王八羔子找人干的。 他估计是担心找到石多鱼,也会被她打败,所以按捺不住动手了。 泄露雇主信息乃是江湖大忌,为首的青衣人脸色微变,脚下用的力气更重:“与英非俊有什么关系,你表妹的仇家多的是。” 大姐二姐见状脸色煞白,不约而同地放开娘,朝英慈奔过去,然而没跑几步,就被青衣帮的人拉住。 英慈娘眼睛不好,没看清楚英慈的脸,不明白自己的两个女儿和杜焕义往来不多,为何这样心疼这个表亲。 大姐夫也不理解,一边嗷嗷叫,一边质问道:“娘子,你不是说你和杜焕义只是亲戚,没有其他关系么?为何这么担心她,你是在骗为夫么,你对得起大柱和二丫么……” “她不是杜焕义,她是……” 就在大姐忍不住要道出英慈身份,而英慈又被为首的青衣人踩了一脚、忍不住啊地叫出声、只觉得背上的骨头都断掉了、浑身都是汗水、再也扛不住的时候,忽然有抹白色身影裹挟着一阵风吹到她跟前,将踩着她的青衣人一掌推了出去。 第110章 居然说对不起? 英慈不用看就知道对方是聂子元。 他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草木香气,让人安心。 不过英慈没来得及和他做眼神交流,聂子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朝他涌上来的青衣人打得东倒西歪。 明月坊的伙计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相继从地上爬起,用绳子把那些青衣人捆好。 英慈总算松了口气,指着为首的青衣人,提醒道:“聂子元,那就是你上次想抓的人。” 哪知道聂子元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越过她大姐、二姐,还有其他伙计,走进明月坊为“杜焕义”安排过的那间房。 把她放到床上,伸手去解她的衣领。 英慈慌忙扯住湿漉漉的领口道:“做什么?” 聂子元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脖子上那块淤青,仿佛白白嫩嫩的豆腐被人掐掉一块,心口发疼,眼里不自觉泄出杀意,恨不得刚才手更重一些。 见着对方惶惑不安的神色,他勉强将念头压下,从腰间掏出只拇指大小的瓷瓶:“上药。” 英慈急忙去抢药瓶:“我自己来。” 然而她手微微一动,就牵动整个后背,疼得维持着别扭的姿势,说不出话。 都这时候了还逞强。 他就那样不值得信赖,让她没有安全感么? 聂子元叹口气,从她手里拿回瓷瓶,将冰冰凉凉的药涂抹在指尖的同时,将她的衣衫褪了半截。 少女凝脂般的皮肤和裹胸布立即暴露在空气中。 英慈瞬间呆住。 聂子元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忘了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她是英慈,不过看到裹胸布后,心里涌起的不是旖旎的心思,而是心疼她为了明月坊,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和精神一并桎梏。 沉默良久,挽回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我闭着眼给你上药,不会碰到你。” 英慈从没想过会在聂子元面前暴露女儿身,而且是当下这样简单的情况? 呆呆地“嗯”了一声,下一瞬便感觉对方的手指隔着衣袖,抚上了自己的后背。 冰凉的药物,柔软的丝绸,温热的指腹…… 触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沿着腰椎往上,又在肩胛骨内侧画了个圈,不轻不重地摁了摁 ,比他直接给她上药来得羞耻多了。 英慈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发出细碎的呻吟。 只觉得后背完好的皮肤痒得厉害,而受伤的部分又火烧火燎的痛。 隔了会儿,又跟打通经脉似的,舒服地放松了身子,软软地倒在身后的聂子元怀中,就在那时,一阵脚步声忽然在门外响起,是大姐、二姐追了过来。 “杜焕义?” “聂子元似乎把她带进了这间房。” 推门声响起的那一刻,聂子元将英慈拉进衣柜。 逼仄暗黑的空间中,两人湿润的衣衫紧贴着,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英慈不明白他为何要拉她躲起来,聂子元自己也糊里糊涂,但见怀里的姑娘眼神局促想要说些什么,又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摁在她的唇上。 直到大姐二姐的声音远去,透过门缝的灯笼光芒也暗淡下来,他才依依不舍地从她柔软的唇瓣上,挪开手指。 英慈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还能继续装傻不成? 他终于感觉到脸热,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了一下,本以为接下来会被她扇耳光,或者踹肚皮,骂“流氓”。 哪知对方咬着牙说了个“对不起”。 第111章 钓金龟为何不钓我 聂子元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看到了她的身子,她竟然说“对不起”? “杜焕义,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我其实是明月坊的三姑娘英慈,”英慈咽了口唾沫,想到他被明德书院“发配”到明月坊做瓷器的时候,也听说了许多事,便决定不再瞒着他。 “明月坊生意不好,我为了还债,不得已打着表兄杜焕义的名号,进明德书院念书,本来想挣点钱就走,可是一直不太顺利,就熬到了今天。” 见聂子元没有说话,她再度低头向他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你也只是看到裹胸布,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子,不会要你负责的。” 聂子元的心情可谓是起起落落—— 明晃晃地揭穿她的女儿身,感到羞怯,看她傻乎乎道歉,觉得可爱,听到她不要他负责,心中就冒出无名火:“什么叫只是裹胸布?” “只是一段白色的布,在我胸上和在地上没什么区别,你就忘了。虽然最早进入明德书院,我的确想过钓金龟婿,找个富家公子成亲,拿捏住他,拯救明月坊。” “但我现在的想法不同了,若是不能在斗瓷大会上获胜,让景德镇所有人都认明月坊的牌子,就算我能在短时间内能弄到一批银子,也只是勉强把生意糊弄过去。” “说不定往后会让明月坊陷入更大的危机,不光是我和阿娘,阿姐,连老伙计们都会变得更困难。” 聂子元本想着对她坦白的,没料到她对自己坦白了,还剖心置腹地暴露出阴暗想法。 面对如此坦诚的姑娘,实在没办法继续生气:“钓金龟?你当时都打谁的主意?” 说完,他就挺直背脊和胸脯,装作不在意地望向其他地方,等她从嘴里吐出“聂子元”三个字。 哪知道英慈回忆了一番,老实交代:“褚奇峰,付红云,邬陵也有想过,郑石也考虑过一次。” 聂子元等了好久,也没在长长的名单里等来自己的名字,后槽牙都磨碎了。 英慈也明显感觉到氛围不对,空气仿佛都要点着了,但前思后想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于是不舍地摘下头上的翠绿簪子,塞回他手中。 “那些都不重要了,这个还你,当时你肯定以为我是你的知己,才送我。” “我这点钱,还是出得起。你拿着。” 聂子元冷笑两声,将簪子插回她发丝中。 小小的绿光重新回到她头顶,让他感觉两人近了些,心情稍微有一点点好转。 见英慈身上还是湿的,光滑洁白的肩微微抖动,聂子元脱下衣衫,披到她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本想说“没什么”,他不是也有“百花醉”这个身份么,两人就这样,相互抵消算了。 可看到她低眉顺眼,一副做错事的模样,不知道寝舍里有没有其他人见过,就浑身不舒服。 聂子元脑子一转,佯装深深地叹口气,拳头打在柜子内壁上,发出咚的轻响。 “好你个英慈,竟然女扮男装骗我这么久,我一直将你当作兄弟,敬你爱你,如今被砍了一刀,心神俱裂,整个人都要碎了,你要如何补偿我。” 英慈抬头见他眉毛低垂,眸光闪动,欲言又止,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她知道他是“百花醉”的时候,没有碎掉的感觉啊? 为什么他知道她是英慈,反应这么大? 难道二姐说的是对的?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就算发生相同或是相似的事,大家的感受不一样? 就如二姐看话本子里男女主死了,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她却皱着眉觉得结局稀烂,下次再不要看这个作者的书了? 好,既然她让聂子元难受了,就要负责,要想办法补偿他。 于是干脆地回道:“行,你尽管提要求,只要别告诉教习和其他学子就行。” 聂子元放慢语速,边想边说:“我当‘百花醉’的时候是迫不得已,和那些男人往来,其实我并不喜欢男人。” 英慈瞬间联想到他从六岁就流落街头,为了活下去,做了许多不愿做的事情,一阵心酸,恨不得抱住他安抚。 可现在她不是杜焕义,对他而言就是个女骗子,恐怕做出亲密的举动,会让他感到恶心。 手不自觉地顿在空中,假装给自己扇风。 “嗯,就算你恶心也好,或者被他们的假情假意、逢场作戏迷惑也好,都会过去的。” “迷惑?”这个词让聂子元大为不解,不过,既然她能因为这个词,黯淡了眸子,那便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没错,有时候我也的确会沉浸在他们对我的好处里,忘了自己天生是喜欢女子的。” 他话锋一转:“所以,英慈你继续钓金龟婿?” “哈?” “你要像爱慕男子一样爱慕我,让我看清自己的内心,是否还是喜欢女子。”聂子元一本正经地说完,心中早乐开了花。 他从离开尹府那一刻便知道了自己喜欢这个傻姑娘,接下来的事,便是诱导这傻姑娘喜欢上他了。 绝对要像做买卖一样,攻其无备,出其作意,利而诱之,不给她留任何退路! 第112章 写情诗 英慈不知道女子喜欢男子,要为对方做什么事。 不过既然答应聂子元了,就决定好好表现。 回到明德书院,一到用膳时间,她便抢先为他舀饭舀菜,将里面的肉丝,通通拨给他。 聂子元大为不解,连着自己的肉丝,全部还到她碗里。 英慈却以为他嫌自己的筷子不干净,赶紧取了没人用的碗筷,重新盛了一份饭菜,非让他当着她的面吃完,才笑嘻嘻地收拾桌面。 夜间大家快要就寝时,她又颠颠地端着水盆,放到他的床前,而后挽起袖子,露出细瘦但结实的手臂,示意他坐到床沿上,她来为他洗脚。 付红云跟撞鬼一样,眼睛瞪得老大:“杜焕义,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聂子元手上了?难道杀人放火?” “你忘了,前几日聂子元和你约好,却没去么?”褚奇峰气得将她挤到一边,而后又转向聂子元,低声警告道,“就算是首富之子,也不要欺人太甚!” “当然不是我让她做的。”聂子元比谁都莫名奇妙,将英慈拉出寝舍,看着月光下那张无辜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故意这样,是想我主动提出解约么?” 她就那么讨厌装作喜欢他么? 英慈放下袖子,奇怪地问:“女子仰慕男子不都是这样做么?我大姐就是这样对大姐夫的?” 聂子元闻言却松了口气。 他早听说大姐夫是入赘到她家的,估计她大姐成天像对待孩子似地对待相公,就忙着端茶送水、洗衣作羹了。 “那不是爱慕,是伺候,不需要感情,只需道德和施舍维系。” 英慈不知道爱慕是这么深的学问。 两人成亲了,相互间都还能没有爱慕之情呢? “那要怎样?我看过二姐的话本子,里面的男女都是一见钟情,什么都没做,就媒婆上门、喜结连理了。我总不能现在就跟你成亲?” 聂子元哑然失笑,看来她虽然过去计划着钓金龟,还真没喜欢过什么人:“那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英慈点头:“好。” 聂子元想起鬼画三绝为两人画的画,忽然觉得有些欠缺,想让她亲手为他写些什么东西保留下来,于是道:“你为我写一封情诗?” “好,这简单。”英慈第二日就趁着张教习下课,抄了《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哪知递到聂子元手中,对方却看也不看,就揉了扔篓里。 “别人写的不算。情诗,不应该是出自肺腑,亲手所写么?” 那些纸可是用“明德券”换的呢,而且她写字慢,好不容易才将笔画摆漂亮了。 英慈气得嘟囔:“你的要求怎么比教习还高,我又不是真的爱慕,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顶多是有些在意他,比起其他学子来说,更关心他,偶尔会因为他,心脏小鹿乱跳而已! 他想仗着这点,随意摆布她么! 那气鼓鼓的样子让聂子元忍不住笑。 他把她拉到桌子对面,用扇柄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与自己正对:“着什么急,我会教你。看看我的眉眼口鼻,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地方么?若是真正的爱慕者,都会看得如痴如醉,而后诗兴大发。” 英慈近距离看他的脸倒是习惯了,怎奈何聂子元不停变化表情。 一会儿深情似水地凝视,一会儿眯着眼莞尔微笑,一会儿又俏皮地眨眨眼…… “够了够了,你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好到不能再好。” 英慈被他瞅得耳根都红了,浑身不自在,来回踱了几步,清了清嗓子道:“有了。我有灵感了。小脸笑如花,大眼放光华,红唇好好看,喜到没办法。” 聂子元忍不住笑出声,英慈脸更红了,甩了甩袖子就要离开学堂:“我就这水平,不喜欢就算了。”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聂子元拉回去,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他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弯着腰,抓起她的手磨了墨,而后拿起笔悬到纸上。 “这诗挺好,写下来。” 英慈本想骂人,但见聂子元语气真诚、眼神温柔,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无奈地甩甩头,写下刚作的打油诗。 等她提起笔,聂子元立即将纸收好,收入袖中。 末了,将其和鬼画三绝为他们画的像,放在一起,趁着舍友们都不在,才会小心翼翼拿出来赏玩。 英慈以为佯装爱慕一事就此落幕,谁料道聂子元又提出第二个要求…… 第113章 绣荷包与假装偷窥 聂子元逮着在校场上晨练的机会,追上英慈,装作无意地将腰间的荷包拿起来,在她面前晃悠。 “这东西已经用了五年,旧得不成样子。” 英慈仔细看了半天—— 那荷包的面用的是姜红色上等丝绸,绣着的荷花和上面的蜻蜓栩栩如生。 漂亮得很啊! 她疑惑道:“这不是挺新么?像是刚做成的。” 聂子元干咳两声,故意伸出手指,往荷包上不同的地方,戳了几下。 “你仔细看看,这里不是有个白点吗,这里的丝发毛了,这里弄上了汗渍……还有,最麻烦的是,荷花的样子过时了,像是我太婆那时代的物件儿。” 付红云从后面,瞅到聂子元手中那精致的荷包,顿时两眼放光,挤到两人中间道:“的确如此,可以换只新的。” 邬陵决意离开书院时,在明月坊不是对他们说过么—— 人怎么活都是白驹过隙的一辈子。 没必要为了钱权,舍去自己和梦想。 他喜好女红,虽然和大多数男子不同,也不被家人接受,但这么多年来,针线早就融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放弃太可惜了呀。 于是在英慈和聂子元面前便不加掩饰。 “聂子元,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会一点针线活,可以帮你改。” 聂子元见英慈不接招,反倒是无关的人伸着脖子往上凑,又干咳了两声,双眼瞪着英慈,拐弯抹角地提醒。 “荷包不是女子为了爱慕的男子亲手缝制么?付红云,不必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付红云凑近了看那荷包那做工那色泽那质感,心痒难耐。 他总算明白褚奇峰之前为何那样喜欢墨宝斋的墨宝了。 “你就当我是个女人好了。” 聂子元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故意放慢速度,与付红云拉开距离,侧过脸低声威胁英慈。 “明德书院某个学子的秘密,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付红云还以为他想要公布他的喜好,当场怔住,而后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荷包挪开。 英慈也终于被聂子元点醒,对付红云摆了摆手道:“付红云,你教我做就是了,我替我表妹英慈做了荷包送他。” 聂子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唇角,大步跑到英慈前头,超了一圈,绕过褚奇峰和冯睿智。 隔了三日,他便被英慈约到藏书阁,丢了只荷包到手头。 荷包的形状像是粽子,正面绣着红红蓝蓝的一团,不知是猪还是狗。 “我以前没做过荷包,第一次做成了这样。你看不上就扔掉。”英慈还以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瓷器,做女红应该是触类旁通,哪知隔行如隔山—— 荷包完成后的样子快把她丑哭了。 羞耻地承认完失败,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聂子元拽住袖子,扯到他跟前。 她惊讶地瞪大眸子,由着聂子元强迫自己伸出手掌,将白皙的手指一一掰开,露出指尖老茧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聂子元的眼仿佛也被针线扎到,心跟着一痛:“怎么回事?” 英慈慌忙将手收到身后:“不痛,下次做荷包,就不会这样子了……” 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就被聂子元拥入怀中。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 “傻瓜。” 这傻姑娘, 他说的事情,她真的都去做啊。 除了阿姐和娘,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会这样对他了。 感觉对方的肢体从僵硬慢慢变得柔软,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两人明知道对方是异性之后,第一次这么亲近,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 于是快速松开手,从袖子里掏出药瓶,用指尖从里面刮了药,一点点为她抹上。 英慈虽然说不痛,但手指还是有些痒痒,抹了药之后,清清凉凉,舒服多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聂子元:“这样就行了?” 聂子元敷完药,手指舍不得撤退,留在她掌心,轻轻画了个圈:“眼神不对,动作不对,话语也不对。” 英慈不明所以:“啊?” “虽然你都按照我说的做了,可我感觉你扮演杜焕义习惯了,现在这样的反应和百凤楼的男人差不多,我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依然喜欢女子……” 他忍住笑,叹了口气:“要么我们上楼去,你隔着书架偷偷看我?然后我装作没发现你的样子,在里面踱步,你在后面悄悄跟着我……” “等等,这是什么?”英慈实在不明白男女跟“踱步”、“偷偷”有什么关系,“聂子元你和我二姐一样,喜欢看稀奇古怪的话本子吗,这种情节听起来好像很无聊啊?” 聂子元摇晃着扇子,露出更悲哀的表情:“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你还是将自己当作男人啊……” 英慈不明白,而且越想越糊涂,只能按照聂子元说的,跟他进了藏书阁。 她抱上一摞书,慢慢跟在他后头,但凡他回过头,她就赶紧躲到一边,用书挡住自己的脸。 等他觉得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又小步跟上去,结果踢到书架。 聂子元听到那动静,立马回头,在英慈跟前蹲下,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她没受伤后,松了口气。 接着又不客气地提醒:“脚步轻点,你得在暗中爱慕我,不能被我发现。” 英慈无声地骂骂咧咧,但在对方指了指嘴唇,提醒她不听话,就要泄露她的秘密后,只能挤出个笑脸,踮着脚后退几步,示意聂子元往前走,再次蹑手蹑脚跟随。 可走了几步之后,她便觉得不对了。 第114章 一日两人三餐四季,七情六欲五味百年 聂子元可是“百花醉”也! 这比她是女子,代替表兄混入明德书院念书,可劲爆多了! 她为何要卑躬屈膝,听命于他啊! 于是变了脸,重重踩地,而后抬起头,挑衅地看向聂子元:“反正都是假设了,聂公子为何不假设爱慕你的女子有三百斤,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呢!” 聂子元失笑,点点头:“好,这三百斤的女子,既然爱慕我,为何眼光这样凶狠。” 他伸手指着自己的眼,笑盈盈道:“望着我的时候,是否可以想想你烧制了十年二十年的瓷器。” 语音刚落,窗外的阴云消散,阳光洒入屋内。 聂子元五官分明的脸,被镀上金光,更显得犹如雕塑。 他这人真是奇怪,在清冷的月光下,可以展现神只的禁欲疏离,在炽烈的日光下,又透出入世的雍容华贵。 真的和她以往认识的男子都不同啊。 不似英非俊混账,不像明月坊的伙计们粗犷,比付红云有男子气,没有褚奇峰冲动…… 虽然刚开始,他凡事都与她作对,但慢慢地,随着对她的了解,他开始注意她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加以照顾。 如今他需要帮忙,她确实应该全力以赴。 思及此,英慈决定如他所说,将他当作自己最喜欢的瓷器,眼神一点点放软。 可他不是她亲手所做,是上天精心雕琢的产物,脸上每根线条都完美无缺。 被那样的男子直勾勾地盯着,英慈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融化了,忽然想起她以男儿身份与他贴近时的各种画面,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她不会喜欢他? 记得三年之前,她和二姐看完一本话本子后,坐到庭院里,边嗑加盐焙干的西瓜子边讨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二姐捧着脸,笑得一脸痴呆:“自然是看到他就开心,看不到就会思念。” 英慈奇怪:“可是我们看到爹娘和姐妹也会开心,看不到也会思念啊。” 二姐想了想其他话本子,胸有成竹地总结。 “也是,不过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喜欢不一样的,那种喜欢会有独占的念头。” “只想和他一日两人三餐四季,七情六欲五味百年,心里眼里容不下别人,若是有别的男子或者女子靠近自己的意中人,便会妒火中烧,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英慈试想,若是当时她约在石桥见面之时,他没有来,是因为和别的女子有约,心口竟然一阵绞疼。 聂子元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情万千,眼珠滴溜溜转着,像是春日里无意撞见的小松鼠,嘴角不自觉地掠起。 其实这些时日,不管是她在馔堂里,风风火火地为他抢饭,还是她在学堂,硬着头皮写不擅长的情诗,或是她在藏书阁,不甘心地跟在她身后…… 聂子元总能捕捉到少女可爱到让人想要把她抓起来藏在袖子里的瞬间。 “喜欢”两个字经常涌到喉咙眼,被他用理智强行压住—— 若是真的喜欢她,便不能把她变成她大姐,让她没日没夜地为相公孩子操劳,而是要叫她天天开心。 若是真的喜欢她,便不能继续当满怀怨恨“鬼魂”,把原本压在他肩头的担子,挪到她头上,而是要尽快变成端端正正、认认真真活着的人。 所以他扮“百花醉”的原因,暂时还是不说好了,现在能看到她,与她一起做点什么,就很好很好了…… 哪里料到事事不由他想,褚奇峰竟然捷足先登。 第115章 允许求亲吗 褚奇峰一直以为自己脑子里只有画,在进入国子监之前,完全不会考虑成亲的事。 却没想到有人会柔软又强硬地闯入他心中,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她带着他扮鬼笨拙地从教习面前跑掉,她为了他被鬼画三绝呼来喝去而生气,她替他缓和与兄长之间的关系…… 却从未要求他为她做什么。 就算她是男子,他都会忍不住喜欢上。 何况对方是那么可爱的少女。 无意中撞见她洗澡之后,为了守住她是女子这个秘密,他不知忍得多辛苦—— 就算眼睁睁地看着聂子元和她亲近,都不能做出半分妒忌的模样。 话说回来,聂子元那小子看英慈的眼神不太对。 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杜焕义”是女子 。 但他对她的感情,估计和自己一样。 褚奇峰追着聂子元和英慈进入藏书阁,见两人对视时脸颊发红,颇有一眼万年的感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重重一锤。 痛得要命。 于是大步上前,走到两人中间。 “杜焕义,聂子元,你们都在看什么书……” 虽然笑嘻嘻地将他们分开,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果不其然,他提议大家回寝室时,另外两人竟然回学堂抄书了。 付红云见他神不守舍坐到床上,不免奇怪:“最近一个个都怎么了,好像都被夺舍。” 褚奇峰翻了个白眼,双手伸开,躺到床上啊啊啊地叫了几声,而后又弹起来,抓着付红云的肩膀摇晃。 “若是你有一个朋友,他有个心仪的姑娘,但有其他男子,苍蝇似的,老围绕在他身边,他应该怎么办?” 付红云想也不想,满眼震惊:“英三姑娘的娘要嫁人了么!” 不提还好,一提,褚奇峰就想起他在明月坊受的白眼,还有伙计们的拳脚,又去掐付红云的脖子,同时用快哭的声音低吼。 “不是英三姑娘的娘,是英三姑娘。” 付红云挣扎了一番,费劲儿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英三姑娘?” 褚奇峰郁闷地嚷嚷:“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她与杜焕义长得一样。” 付红云迷惘地瞪大眼睛,开始嘤嘤嘤。 “这样很奇怪啊,你不觉得吗,不过有人和你抢姑娘,你就先下手为强呗,直接求亲。”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褚奇峰恍然大悟,用力拥抱了一下他,便飞跑出寝舍,找英慈去了。 最终他在小亭子里看到她。 她左手捧着《瓷经》,右手时不时伸出袖口,在身边的椅面上写写画画。 粉色花瓣犹如融雪,飘到她头上,将书院里所有人穿的那身灰扑扑男装,勾出几分旖旎。 好不容易与她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褚奇峰本应该立即过去和她说话,可不知为何站在原处,呆呆看了许久才回过神。 深吸一口气,上前,酸溜溜地问:“聂子元呢?” 英慈指了指北边:“被程教习叫走,搬新书去了。” 褚奇峰点头。 “搬书好,他最近看上去精力过剩、无处发泄,应该找些事做做,你倒是看着有些疲惫,需要补补身子,好好休息。” 英慈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显吗?” 最近她的确被聂子元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累得够呛。 “也不是特别明显,只是我平日……”褚奇峰本想说“关注你”,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轻浮了,于是改成,“不如我们去石阵那边吃点兔子肉?” 英慈没有多余的“明德券”,这些日子虽然被聂子元逼着吃了些肉丝,但嘴馋很久,听他这么一说,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我可不可以跟你借……” 褚奇峰想要回答“不用”,但见她那不好意思的模样,倒是怕她心里有负担,便笑嘻嘻道:“行,不着急还。” 然而到了“石阵”,两才发现物是人非—— 烤肉的不再是一直跟着冯睿智的丁无期,变成了陆发财。 他扇火、吹灰、转兔子的手法比丁无期更熟稔。 见了英慈,抹了下脸上的灰,热情地招呼她在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但目光落在褚奇峰身上,就有些不咸不淡了。 英慈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冯睿智之前在学子们面前颜面扫地,没了跟随者,本来就受到拥护的聂子元,如今已经成了书院的中心人物。 他用“百花醉”的名义收购了那么多商铺,估计是为了让聂家刮目相看。 商人重利,苍蝇腿也是肉。 书院这块草地能挣银子,他自然不会放过。 英慈倒是想看聂子元做生意,与冯睿智有什么不同,于是接受陆发财的好意,在最好的位置坐下。 褚奇峰见状挨着英慈坐下,豪气地给了陆发财四张“明德券”:“帮我来块兔子腿上的肉。” 陆发财给兔子刷着油,头也不抬地回道:“没有了啊。” 褚奇峰就算再迟钝,也感觉到自己被针对了:“不是,这里又没其他人要,怎么就没了。” 陆发财道:“那是给杜焕义的,杜焕义是聂公子最要好的朋友。” 英慈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她在他眼里有那么特殊么? 褚奇峰不服气了:“我也和聂子元同寝舍。” 陆发财将烤好的兔子腿递给英慈,而后转向褚奇峰,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那好,兔子屁股,六张明德券。” “什么意思,干嘛不去抢钱啊。” 褚奇峰没想到聂子元就挺讨厌了,他的那些拥趸更讨厌,气呼呼地还要跟他争个输赢,嘴边忽然传来油腻香甜的味道。 原来是英慈将兔子腿撕下一块大肉,塞进褚奇峰嘴里。 “我吃不了那么多,分你一部分。”她对陆发财笑笑,“不用对我特殊,就按照熟客价,给我们俩一起算。” 褚奇峰顿时觉得心也甜了。 他心里憋了许多话,在嘴边转了许多次,都被咽下,此时看着她笑容嫣然的眼,终于忍不住说出来。 “以前,你不是跟我提到过你表妹英慈,待字闺中,想找夫婿么?” 英慈差点没将刚吃的兔子肉吐出来,被呛得连连咳嗽:“她现在不急了。” “都十八了怎么能不急?”褚奇峰被她的话吓到,只觉得世事瞬息万变,生怕自己错过什么,连珠炮似的说道。 “爹娘从去年就开始催我,我仔细想了想,你长得英俊潇洒,人又聪明、善良、仗义、体贴……” 他将自己生平所知道的最好的词汇都拎了出来。 “你的表妹肯定和你一样美若珠玉,若是今生能娶到那样的姑娘,是我和褚家的福气。” “你之前不说英三姑娘是母夜叉么。而且你还没离开明德书院,进入国子监呢。”英慈被他的认真吓到,咳得更厉害了。 褚奇峰慌忙为她拍背。 “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么,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年少,现在成熟多了。” “成家立业,成家在前——若是遇到对的人,心里有了倚靠,才能全心全意出去拼搏。” “而且对的人比墨宝斋的限量品还宝贵,若是我不出手,转眼就可能被别人夺了去。” “别拍了,杜焕义的背都快被你拍塌了,”陆发财翻了个白眼,将他挤开,递给英慈一碗水,殷勤地笑道,“喝点水,往下咽。” 接着对身旁一名摆弄调料的学子,侧身耳语了几句,那名学子瞅瞅英慈又瞄瞄褚奇峰,会意地点点头,一溜烟跑掉。 褚奇峰此时眼里除了英慈,眼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压根不知道陆发财在说什么,一瞬不瞬地望向英慈,语气坚定又带了些恳求意味。 “爹娘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说什么他们都会同意,彩礼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将我能给的都给出来,买十个明月坊都都不成问题。” “杜焕义,你允许我向你表妹提亲么?” 第116章 不合流程的聘礼 这话褚奇峰还真说晚了。 若是刚进入明德书院时,恐怕她会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答应,也不想自己是否幸福。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物是人非,想的东西多了去了。 可若是直接拒绝,褚奇峰会受伤么? 她一向伶牙俐齿,可看到对方那眼巴巴的眼神,竟然迟疑起来。 “褚奇峰……我……” 褚奇峰虽然以前从未对女子表白,但也从英慈的脸上看出不妙,生怕被对方一口拒绝,赶紧用袖子挡住脸。 “你不用着急说,好好考虑几天。” 话音刚落,就被一阵冷笑声打断。 “哪用考虑。”聂子元不知何时站到英慈身后,拽住她的手就要离开石阵,“你向英三姑娘提亲,找杜焕义做什么,她不过是个外人。” 褚奇峰慌忙拽住英慈的另一只手:“怎么是外人,若是我要娶英慈姑娘,自然要和她的亲戚友好相处。” 聂子元本就压抑着情绪,努力将嘴角翘起,听到“娶”字,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当着众多学子的面,将英慈一把搂入怀中。 “那也好好对我,英三姑娘大姐和大姐夫都知道,我与杜焕义是一对。” 说罢还将她的头摁在胸口,收紧下颌,抵在女子的发丝之上,浓眉犹如黑云般压低,抬着眼挑衅地望向褚奇峰。 除了陆发财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外,“石阵”里所有学子都差点变成石头—— “我没听错,聂公子说什么了?” “他们果然是那种关系吗?” “之前冯睿智发疯,原来是有理由的啊?” “这世道终于癫狂了……” 英慈也浑身僵硬。 聂子元这是演的哪一出? 他和褚奇峰什么时候关系变得如此恶劣,竟然宁愿毁掉自己的形象,也要做出这种怪糟糟的事? “你也真是,朋友有什么一对不一对的,准确地说是两个,两个而已。” 她尴尬地大笑两声,用力推开聂子元,在众目睽睽之下,仓皇逃出“石阵”。 当晚回到景德镇的家中,沐浴之后,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回想起白日发生的一幕,怎么也想不明白聂子元忽然发什么疯。 她只觉得脸和身子越来越热,扯掉薄被子又盖上,翻滚了许久,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可早晨天没亮,就被外面闹哄哄的人声惊醒。 喜鹊乌鸦之类的鸟,似乎都比平时聒噪许多。 英慈揉着眼睛,推开门,走到院子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自己家那么大的地儿都被占满了。 箱子像是等着下锅的油糍,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列着。 上面扎着的大红绸缎艳得刺眼。 她的心不禁咯噔一跳。 “这是……” 二姐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同窗褚奇峰下的聘礼,够买明月坊了。” 接着仿佛又知道自己有些过分,用手指努力拉下嘴角,让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开心。 “不过,你可以吗,你喜欢他么……” 然而下一瞬,瞥到那些又大又沉的箱子,又止不住眯起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脸旁,仿佛抢到了心心念念的话本子。 大姐夫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背着手在箱子边上绕来绕去,“哇哇哇”叫个不停。 大柱和二丫怯生生又好奇地蹲在一只箱子旁边,想要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被大姐大声呵斥着拦下。 大姐虽然不似二姐那样开心,但苍白的脸多了一丝红润。 褚奇峰前些日子她见过,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虽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却能和明月坊的伙计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其实是因为被伙计们误会喜欢英慈她娘,各种暗中修理),挑不出什么毛病。 至于他的兄长褚奇峻,总是一副公正严明的官相,与褚奇峰截然不同。 一看就知道后者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 这样的公婆估计不会为难小儿媳。 大姐想到这儿,瞅了瞅娘那满心欢喜的模样,也不自觉带了笑容,于是替大家问英慈。 “小妹,这些聘礼,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117章 关于成亲那点事 这时褚奇峰从院子另一头走来,在英慈面前停下脚步。 他看惯了她穿男装时的样子,如今她换成女装,虽然那衣裙只是最普通朴实的样子,仅仅裙边和领口点缀的几朵粉色小花。 以及胡乱挽的发髻,耳边那几缕松松垮垮散落下来的发丝…… 都叫他惊鸿一瞥,挪不开视线,手脚微微颤抖。 唤她名字时,舌头竟然跟打结似的,结结巴巴。 英慈怔怔地望着褚奇峰,不知为何,脑子里竟然闪出聂子元的身影。 他身穿大红色喜服,笑意盈盈,一手悠哉悠哉地扇着山扇,一手冲她伸出。 “英慈,你可心仪于我,可愿做我妻子?” 她吓了一跳,摇摇头,才清醒过来:“这些聘礼我不能收。褚奇峰,你都拿回去。” 一语既出,娘满脸怔忪。 大姐咽了口唾沫,忍住没有开口。 二姐就与他们不同了,直接扯过英慈的手,飞快将她拉至无人角落:“怎么?褚奇峰哪里不好么?我看他瞅你的眼神,当真是能盯出个洞来,看样子以后不会亏待你。” 英慈认真想了想,直言直语:“他没哪里不好,只是……” 二姐又道:“只是你心中有其他人?” 上下打量她一番,猜测道:“该不会是聂子元?” 英慈从没跟人这样直白地讨论自己的心思。 被二姐戳穿后,就算她性子再泼辣,也忍不住红了脸。 但想着既然心里面认清了,隐瞒也没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 二姐看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禁叹气:“聂家家大业大,就算聂子元本身不介意,他爹娘也会安排门当户对的女子成亲。” “我们这种小家小户,就算踮着脚尖也够不着,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在茶馆里听到什么了么?” “聂子元刚出生,就与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定了亲,只是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离开了聂家,这门亲事就没人再提。” 英慈如被惊雷劈中,脸色忽然变成白纸。 这样重要的事情,她怎么没听聂子元说过? 怪不得他对她很好,却又始终没有点破。 那尹小姐就像景德镇的传说,她没见过,却经常听伙计们说起。 面目与“百花醉”一样美丽,但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想来一双脚更是精巧可爱…… 英慈不想去想,却又控制不住,看向院子里那些惹眼的大红箱子,仿佛看到聂子元与一个面目模糊但身形姣好的姑娘,行夫妻对拜大礼,不禁心一抽一抽的痛。 二姐赶紧伸手去擦她的脸,心疼道:“我就这么一说,让你做个准备,好端端的哭什么。” 英慈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乎乎的,干脆也学二姐,在自己脸上使劲儿抹了两把,挤出个笑容。 “二姐,你别担心,我没想过能和聂子元怎样,只是不想收褚家的聘礼,若是我心里没有他,嫁给他,不是亏待了他。” 二姐敲她头道:“你傻啊,女子能亏待男子什么,一个男子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做牛做马,那是他受了天大的福分!倒是你,好好想想,自己要什么,要怎样才能幸福?” “自古以来,女子从小就被教导要做贤妻良母,为男子牺牲,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大姐就是一个例子,虽然大姐夫是入赘,但你看大姐夫干了什么,大姐干了什么?” “大姐夫现在长得油光水滑,大姐像是被孩子和相公吸走阳气一样,生白头发,漏尿,夜起……我都忘了她与我年龄差不多。” “而我虽然没有成亲,但无数张嘴在背后骂我,女子骂我背叛他们,男子骂我不归顺他们。” “好在有你,有娘,有大姐,有明月坊,有烧瓷这门手艺,养着我,让我可以不吃那些骂我的人的一口米,可以将他们的话当作放屁。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到几时。” “妹子,成亲不是看你喜欢不喜欢,对男子而言就是开枝散叶,有人伺候全家,对女子而言,就是能在最潦倒最黑暗的时候,有人能够依靠一下、能够有口饭吃。” 她明明没有成过亲,成天只知道看那些乌七糟八的本子,或者听大姐和大姐夫吵架,却说得头头是道。 “所以选褚奇峰做相公不是坏事,但是,我也不是让你非选他不可。我,大姐,娘……都有肩膀给你依靠,都能做饭给你吃,至于明月坊的债务,我们大家想办法,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爹建明月坊是为了我们的幸福,要是为了明月坊,我们没了幸福,那不是舍本逐末么?” 这一席话听下来,英慈又觉得眼睛又湿了,于是嘴角笑得更用力了些:“嗯,知道了,我这就跟褚奇峰说清楚。” 可是对方听到她的话后,却怎么也不同意:“杜焕义,你听我说……” 英慈不自觉瞪大眼:“你叫我什么?” 第118章 嚎啕大哭 褚奇峰想要捂住嘴,已经来不及,只能低下头承认。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是女子了。” 看到英慈眼露疑惑,他慌乱地解释。 “我绝对没有故意偷看你洗澡,就是……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只……” 英慈赶紧伸手挡在脸前,那样,便不用和褚奇峰直视了:“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 褚奇峰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道:“聘礼你就留着,这样你就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不用嫁给不想嫁的人,不用委屈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说这些的时候,脑子里不断闪现出英慈调皮的模样,耍赖的模样,苦恼的模样…… 褚奇峰在明德书院里,能随时看到她固然高兴,可稍微一想,便知道她女扮男装混在男人们中间,有多痛苦多无奈。 而且不管做什么事情,她都要和他们一样,甚至比其他学子更好。 英慈没料到褚奇峰被自己拒绝后,竟然还全心全意为她考虑,感动之余又深感不安:“我和你只是同窗,不能受此大礼。” 褚奇峰窥见她头顶的翠绿色簪子,犹如藏在黑云之中的一棵小草,透着生机勃勃的可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她即便不着男装,也戴着聂子元送她的东西。 在她心中,聂子元与他始终是不同的啊。 即便如此,褚奇峰也不能放下她:“这些东西对于我,没什么用,反正我爹娘都给了,我拿回去,他们指不定就没收了,还不如借给你。反正之前吃野兔的时候,你也跟我借了‘明德券’,不是么?” 说罢不给她第二次拒绝的机会,拧起衣角,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出院子。 他雇的轿夫和乐手们在外面候着,见他急匆匆出来,乐手们以为是求亲成功,立即开始敲锣打鼓。 欢乐的鼓点犹如坚硬的榔锤,每一声都重重敲击在他心上。 褚奇峰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仿佛丢失了宝贵糖果的小孩。 乐手们个个都是穷惯了的,只知道有钱人终成券属,哪里知道富家公子也有吃瘪的时候,还当他是喜极而泣,表现得更加卖力。 褚奇峰没心思解释,也顾不得众人,干脆放纵自己,坐在路中间大声哭嚎。 乐曲快到最高点的时候,褚奇峻分开众人,伸出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今天本来还要面见道台,见褚奇峰抛开媒人纳彩、要别开生面地亲自前往明月坊求亲,先是说服爹娘别打死他,按着他的心意去办,而后又偷偷跟着。 见褚奇峰完全失控,这才露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便没了后话。 这时英慈二姐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褚奇峻,想起上次摔在他怀里的事,不禁尴尬,但又见他在照顾褚奇峰,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将一只大包裹塞进他手里,小声交代。 “这里装的是吃的,还有明月坊最近烧制的瓷器。“ “我家三妹认死理,不是褚公子的良配,让你们费心了。” “这段时间他估计会很难过,你多带他到处走走,游山玩水,散散心。” “ 至于那些聘礼……” 她还没说完,就被褚奇峻冰冷地打断:“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以前也被什么人伤过?” 英慈二姐想也不想:“这有什么的,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褚奇峻眼里流过一抹“果然如此”的表情,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便拉着褚奇峰离开,留下英慈二姐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会儿,才想起来,大叫道:“喂,别走啊,你们的聘礼!聘礼忘啦!” 第119章 熬到她夫婿死了再娶她也未尝不可 第二日明德书院还有课业。 天还没亮,英慈便起床,习以为常地将裹胸布缠上,换了男装,然而对着铜镜一照,又不得不叹了口气。 如今寝舍都有一半人知道她是女子了。 装扮成男子,似乎是自欺欺人、画蛇添足,可又限于明德书院,以及这个男子当权的朝代,渺小如她,想要做点什么,确实也找不到像样的法子。 英慈简单收拾了包裹,去厨房抓了只馒头。 看到二姐迷迷瞪瞪走进来,她咬了口馒头,囫囵吞下,口齿不清地说道:“二姐,褚家给的彩礼,我顾不上了,你一定要替我还掉。” 英慈二姐揉揉眼睛,无奈地打了个呵欠:“都什么时候了,这学你是非上不可么?” 英慈信心满满地拍了拍包裹:“藏书阁的那本书里制海天瓷的法子,就差那么几步,再给我七日足够。” 她本以为二姐会质疑,哪知对方只是又打了个呵欠,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道:“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英慈顿觉心口发热。 幸好有这样的家人,让她做什么,都没有后顾之忧。 到寝舍时,天已经快亮了。 付红云和聂子元正要去校场跑步。 她匆匆把包裹扔到床上,紧跟其后。 练了这么些日子,纨绔们的身体都健壮不少,速度也相应加快,何况程大胡子拿着棍子,赤着一双眼,对众人大声咆哮。 学子们奋力奔跑,小马似的,在地上扬起一圈尘土。 英慈逐渐感觉到男子和女子之间的体力差别,使出吃奶的劲儿跟舍友们跑了两圈,不觉奇怪,今天褚奇峰上哪里去了。 她忍不住问付红云:“褚奇峰呢?” 付红云喘着气道:“你和褚奇峰关系那么好都不知道么?他昨日给你表妹送聘礼去了,估计现在忙着成亲的事。” 聂子元在英慈身后不紧不慢跑着,闻言脸顿时拉下。 英慈只是瞥见他的身影,不用看对方的表情,就能感觉泰山压顶的气息,慌忙摆手道:“怎么可能,我表妹目前没有成亲的打算, 一定会拒绝的。” 聂子元绷紧的身子似乎瞬间放松下来,加快脚步,与两人平齐,这下英慈更紧张了,生怕付红云说错什么,一个劲儿对他使眼色。 付红云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杜焕义,你是在担心他么?也是,被人拒绝,他肯定会很受伤,要是再来书院,看到你这张与他心仪之人一模一样的脸,自然更加难过。或许他要隔好些天,才能回书院。“ 英慈不觉内疚,放低声音道:“有这么严重么?” 付红云虽然已经不怎么嘤嘤嘤嘤,但还是喜欢柔柔弱弱地叹息。 “那当然,情伤是这世上最痛最难好的了。外伤能看见,也有大夫能治,但心就算碎成一片一片,都没人看得见,更不知道如何医治。” “杜焕义,看你这傻样,没喜欢过谁,不知道情伤是什么?那就想象你最喜欢的东西,被全部破坏了,再也无法修复。” 英慈本以为自己会想到满地破碎的瓷器,可不知为何,第一反应是偷看聂子元的脸。 见对方并没有生气的模样,松了口气,用手肘顶了下他的胸口:“别瞎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喜欢过谁。” 聂子元逮到那小眼神,忍不住笑出来,然而下一瞬,有人呼呼追上来。 “杜焕义,早。” 众人回头一看,正是本应躲在家中舔舐情伤的褚奇峰。 脸上的细碎汗珠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像是某种生机勃勃的植物。 先是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对英慈微笑,而后又挺直身子,隔在聂子元和英慈中间,看向前者的眼神充斥着挑战的意味—— 他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往后要自己争取幸福,不然枉费兄长的教导。 当然了,兄长只是将眼睛肿成桃子的他带回家,对想要数落他的爹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做声,而后又将他推进屋子,见他眼泪汪汪说自己睡不着,踹了他一脚,简单说了几句而已。 “英三姑娘不是还没嫁人么?你提亲已经是先他人迈出第一步。往后就算她嫁了他人,你若真是有心,熬到她夫婿死了再娶她,也未尝不可。” 褚奇峰终于明白,兄长为什么能做官了。 格局啊,长远啊。 两兄弟差就差在这里。 于是他抹了眼泪,第二日早晨便回到书院,面对聂子元,燃起熊熊的斗志。 至于聂子元,瞥到褚奇峰注视英慈时宠溺的眼神,脑中便浮出画面—— 他站在黑压压的聘礼中,摊开手,冲英慈得意地笑。 “英三姑娘,与我成亲,褚家产业便是你的,为了明月坊,你会答应的。” 胸口顿时腾起一股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褚奇峰,现在可不早了,你是因为身子弱,不宜成亲,所以才姗姗来迟么?” 褚奇峰着急地拍着胸脯回道:“谁身子弱,不宜成亲?聂子元,或许我武功不及你,但说到跑步,你可未必是我对手。” 说罢拔腿便跑,聂子元立即追过去。 两人绕着校场一圈圈猛跑,快得几乎影子都看不见。 付红云傻乎乎地问英慈:“身子弱与成亲,还有迟到,有什么关系?” 英慈同样懵懂地耸耸肩。 倒是程大胡子看出两人状况不对,怕他们伤到身体,边吼边追过去:“干嘛呢,慢点慢点。” 褚奇峰确实没吹牛,跑起来速度并不比聂子元慢太多,被程大胡子按住之后,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又想出另外的比拼法子,约聂子元与他一决胜负…… 第120章 胜不胜又怎样 接下来的几日,英慈算是开眼了—— 馔堂里,褚奇峰挑了只最大的馒头,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道。 “刚才跑步没有分出谁才是身弱之人,现在便是机会了。男子若是不能吃,老了,便没有力气搀扶所爱之人,哪有资格成亲。聂子元,你可敢和我一战?” 聂子元淡淡一笑,也拿起一只馒头,掰碎了,飞快吃掉:“有何不敢。” “男子之间,就算要比,也是比喝酒,比吃饭,闻所未闻……”付红云拉着英慈的袖口小声道,“他们两个怕不是疯了?你要不要劝劝?” 英慈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各吃了三个大馒头,肚子微微鼓起,也觉得两人的行为太过荒唐,上前抢过两人手里的馒头。 “付红云说的对,你们干嘛要吃那么多馒头。” “那就喝……”褚奇峰打了个饱嗝,总觉得自己只差一点,就能让聂子元认输了,可目力所及之处没有酒,只有菜汤,于是咽了口唾沫,“汤。杜焕义,你作证,看谁宅相肚里能撑船。” “喂,你疯了么!你们已经吃了那么多了,还喝汤,这谁能撑得住啊。”英慈话还没说完,聂子元却已经被那个“谁”字刺得打了个激灵,扬起不服输的嘴角。 “好,就这样定了。” 于是陆发财叹口气,给两人各打了四碗菜汤,放在桌上。 在英慈、付红云,还有其他学子紧张的眼神中,褚奇峰举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倒,直到将肚子撑得滚圆,只能佝偻着腰走路。 聂子元却不慌不忙,喝完面前所有,还让陆发财加了一碗,获得胜利。 只是等其他学子散了,他便装作不在意地走了几步后,瞅瞅四下无人,飞速冲向茅房…… 回到寝舍,又一轮比拼开始。 这次是比谁叠放的被子更齐整。 褚奇峰见聂子元叠的被子像是四四方方豆腐,忍不住心急,抖动被子的动作太大,将付红云撞到聂子元的床上,狗啃屎般不偏不倚栽在他叠放的被子上,将那块“豆腐”砸成“烂泥。” “你是故意的么?”正在边上欣赏的聂子元,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笑容和往常不同,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接下来两人都抖动各自的被子,恨不得将对方憋死在被窝中。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付红云忍不住抱住头,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难道说我们寝舍被诅咒了,先是邬陵退学,现在轮到褚奇峰和聂子元遭殃,下一个该轮到我还是杜焕义?” 英慈:“……” 实在是懒得理会笨蛋了。 她可是答应二姐,要在七日之内找出海天瓷的秘方,于是一有空,便去藏书阁找出《瓷经》,反复翻阅。 总觉得里面有一章,所言甚是模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那本《瓷经》不知被谁放到书架顶部,她踮着脚伸手去够,怎么都碰不到,忽然有两只手同时从她背后越过,抓住了那本书的书脊—— 聂子元和褚奇峰没料到对方会和自己做出同样的举动,争抢之间,那本《瓷经》翻落下来,封面被扯成了好几片,散落在地。 英慈忍不住低声惊呼。 褚奇峰看向自己的手,着急地争辩道:“我不是故意的。” 聂子元则抿了抿嘴唇不做声,顾左右而言其他,仿佛此事与他全无关系。 藏书阁管事的听到动静,风风火火跑上楼,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令三人跪在地上,将《瓷经》誊抄一遍。 等三人完成惩罚,太阳已经下山。 三道残影在地面交织融汇,透出短暂又古怪的平和。 英慈看到聂子元和褚奇峰被弄花的脸,忍不住笑出声,举起手里破碎的那本《瓷经》道。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一直想要这本书,如今粘贴修补一下,不用借,都能随时看到,真是要多谢你们。” 褚奇峰不满地瞪了眼聂子元:“杜焕义,你谢我足够,聂子元又没做什么。” 聂子元却侧过头,望向身后与英慈连在一起的手影,嘴角微扬。 赢不赢,胜不胜的又怎样。 第121章 有命折腾 回到寝舍,英慈坐在床头,就着蜡烛顶端跳动的火光,翻看《瓷经》。 见其中一页破破烂烂,便伸手想要用放在桌上的浆糊糊上,却从那破损口处,抽出一张纸条。 原来书里还夹着暗页。 她顿住呼吸,心一阵猛跳。 慢慢展开那张纸条,见上面写着“海天瓷”三个字,难道这便是秘籍? 不用找原本装在檀木盒里被卖掉那本册子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瞪大眼睛正要细看,却被褚奇峰撞了一下,纸条应声掉下,不偏不倚,落在身边付红云的洗脚盆里。 对方却毫无知觉地翻着白眼嚷嚷。 “聂子元,你七步以内能从寝舍北边走到南边么?” 英慈没心思理会他们无聊的比拼,慌忙去捞那张纸,哪知道又被聂子元的手肘碰到。 “六步足够。” 聂子元大步走到寝舍另一头,冲着褚奇峰,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与此同时,纸条从英慈指缝中滑走,沉入水中。 上面的字沾了水之后,变得模模糊糊,完全分不清写的是什么。 付红云好心替她捞起来:“还要么?” 英慈气得直咬牙,冲到聂子元和褚奇峰之间,左右手分别抓住两人的袖口:“好了,你们都够了!若是谁再做无聊的比试,我就……” 她思前想后也琢磨不出什么有威胁的话,最后硬着头皮挤出一句“再也不理谁!” 哪知竟然奏效了! 两人的神色同时大变,威胁似地瞪了对方一眼,便讪讪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但没人睡着。 英慈比他们更难入睡。 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惹着了哪位司管命运的神只。 本想从冯睿智那边找回海天瓷秘方,然而顺着他的意思将“百花醉”带到喝醉的他面前,却只得到一本莫名奇妙的话本子。 后来又试探好几次,才知道秘籍压根没在冯睿智手中,而是被他的管家随意丢到书库。 后来书库失火,不知又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线索断掉,只能从藏书阁的书入手。 没料到好不容易发现了海天瓷秘方,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变成一张废纸。 她终于明白,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到之后,又永远失去。 回想着这些日子反反复复的折腾,她忍不住双眼泛红,情绪低落地抓紧被单。 压根没注意到寝舍里已经有两名舍友知道她是女儿身,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从被单里露出的半个毛茸茸脑袋,以及微微颤抖的被裹成蚕茧的身子。 过了好久,英慈才伸手,擦了擦眼睛。 失败了,再来就是,反正还有命可以折腾。 她猛然想起前不久邬陵闯入藏书阁对她留下的话。 “往后你若是想找我,就去镇上随便找个说书人,将你的名字告诉他,七日后的同一时间,我便在那家茶铺等你。\" 邬陵路子多,打探什么消息易如反掌,或许他能找到海天瓷秘方? 不过七日实在太长,若是能缩短些时间就好了。 她想到这儿,抖擞了精神,蒙住脑袋睡了。 第二日清晨便找借口,请了个假下山,在景德镇随便找了一名说书先生,留下讯息,说有急事,让邬陵尽快找她。 第122章 大变活人 对着说书先生唠叨半天后,英慈一脸担心地离开茶馆。 这两天大姐、大姐夫和娘上了山,在明月坊和伙计一起干活,家里只剩二姐带着大柱、二丫。 见英慈背着小包裹回来,在院子坐着看书的二姐慌忙将梅子塞进嘴里,扔了手中的话本子,一路小跑到她跟前。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现在还没满七日呢?” 英慈就想起在付红云脚盆里泡坏的纸,别提有多郁闷,可不想让家人知道了担心,于是挤出个笑容。 “我听朋友说已经找到海天瓷秘方了,所以请假回来见他。” 二姐连珠炮似的问:“什么朋友?我认不认识?你这次回来呆多久,啥时候回书院?” 英慈总觉得她表情与平日不同,透着些心虚,可左顾右看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快步朝自己闺房走去:“邬陵,你见过了,至少在家呆三天。” 二姐脸色微微发白,慌慌张张跟过来。 “你那间屋子还没收拾,不如住我那间屋子,我们姐妹两几日没见,刚好可以好好谈心。” 英慈更觉古怪,没有搭话,快步到自己房间门口,一把推开大门。 只见里面已经变成仓库,堆满系着红色绸缎的箱子—— 原来褚奇峰前些日子放的聘礼还没被退掉呢。 英慈叹口气,转向二姐,等她解释。 二姐本有些愧疚,但瞅到英慈那失望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作为年长那个,竟然被妹子小瞧,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不服气地提高嗓门。 “我又没有留下它们的意思,就是很久没见过这泼天的富贵了,想多看几天而已。” “刚好昨天下雨,我便把箱子全搬到这里,打算过两天再还。” 英慈苦笑:“多看两天,也变不成咱们的。” 二姐也垮了脸,摸摸这只箱子,又拍拍那只箱子。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世上万事万物没有一样属于自己,都是来来去去一场空。” “可凡人哪里能够克制,只能将眼耳鼻舌身感受到的当做真,即便一刻钟也好。” “最关键的是,退这么多东西,要雇人和马车,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银子。” 说到银子,英慈也蔫了,与二姐面面相觑。 姊妹俩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时二丫挥着小手朝两人跑来,鼓着胖乎乎的腮帮子,模糊不清地喊着。 “褚家出事了。” 大柱拿着一根树枝,在后面追,见二丫一头撞到英慈身上,他也抹了把鼻涕,往英慈身上贴。 “姨母!姨母!” 英慈可没心思跟两个孩子玩闹,按着二丫的肩膀问:“二丫,刚刚你说什么?” 二丫年龄小点,涨红了脸,叽叽咕咕半天,说不清楚。 大柱将她推到一边,信心满满地挺起小胸脯,替她解释:“外面的人都在说呢,褚家出事了,去了好多好多官兵。” 二姐也觉得不对劲儿了:“哪个褚家?” 大柱大声道:“自然是督陶官那家!” 二姐顿时想起那个不苟言笑,将摔倒的自己拦腰抱住的男人,神色微变。 英慈顾不得看她的反应,将两个孩子往二姐怀里一推,便急匆匆跑向褚家。 褚家在景德镇中心,小时候她路过那片宅子,羡慕得啧啧出声,还和二姐小声说过,若是往后她有了银子,也要把明月坊和自家扩到这么大。 只是这天天色阴沉,将她记忆中那金碧辉煌、的宅子化作黑黢黢的剪影。 瓦楞上几只乌鸦停着,发出凄婉不祥的叫声。 镶着金亮铜钉的大红色木门敞得老大,几名女眷跪的跪,趴的趴,哭得肝肠寸断。 百姓堵在宅子门口看热闹,英慈费劲儿地扒开几名老人,踮起脚,也没看到什么名堂,只能竖起耳朵听周围人说话。 “褚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说是督陶官贪污。” “褚家大公子么?他一向清明廉洁,怎会如此?”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道貌岸然,背地里做的什么勾当,你都不知道。” “或许只是被人栽赃陷害?” “也有可能,反正官场黑着呢,是是非非谁都说不清楚。” “这事一出,褚家估计要花很多银子,才能摆平?” “也不知道褚家底子如何?前些日子我听说褚家小公子……” 英慈顿时想到自己屋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聘礼,急忙跑回家,又狠下心,掏出存下来的几两碎银,叫了些做粗活的汉子,把所有箱子从自己屋子里搬出去,还给褚家。 直到闺房恢复了空空荡荡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 普通百姓势单力薄,能做的事太少了。 希望褚奇峰家能渡过难关。 不过下一瞬,心头又忐忑起来。 二姐说的没错,有些东西虽然不属于自己,但看到了,心里就有底气,一下子没了,便忍不住胡思乱想—— 斗瓷大会还有几天呀? 英非俊和石多鱼那边准备得如何? 她现在还不知道海天瓷秘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若是输掉,娘、大姐、二姐还有明月坊的伙计,会不会和刚刚她看到的褚家女眷一样,哭得死去活来? 大柱和二丫会不会被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的大姐夫卖去给人家当小厮丫鬟? 英慈盯着那些汉子把聘礼抬进褚家院子之后,没心思做其他事,干脆又回到留下讯息的那家茶馆,找到说书先生,来来回回嘱咐。 “告诉邬陵,快些过来,我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过来。” 那说书先生被她缠得脑袋都大了,无奈道:“姑娘,耐心些,他至少要两日后才会过来,与我见面,你实在着急,我见了他,就让他留下,然后让人来叫你。” “十万火急,事成,我可以给你银子。” “姑娘,不是银子的事儿,邬少爷是一个大活人,我怎么可能说变,就能给你变出来?” 就在英慈急得咬牙的时候,两人身边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撑开,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翻了进来,面无表情站到她跟前。 “怎么就不能变出来?” 第123章 女子应该保护男子 有些日子不见,邬陵那张秀气的脸被晒黑了许多,表情也比之前也多了些柔和的味道,看来比起在明德书院念书来说,游山玩水更是惬意。 “焕义兄,不,英慈姑娘,算你运气不错,今日我刚好回镇上。”邬陵从兜里翻出几本册子,炫耀似地在她面前晃了晃道,“说,找我何事?” 英慈单刀直入:“你知道海天瓷秘方么。” “这个简单,你若是早些开口,都不用在明德书院念那么久的书。”他云淡风轻地说完,将其中一本册子翻到最新写的那页,而后又从窗户翻了出去,只丢下一句,“跟我来,保证今天你就能弄到手。” 英慈将信将疑地从大门出去,追上邬陵,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从没去过的巷子。 坑坑洼洼的地面被两边断裂的墙壁挤出个逼仄空间,散发着让头晕胸闷的霉味和湿臭。 明明是青天白日,但太阳被阴云遮住,四下就透出股诡气。 她走了许久,也没看见其他路人,只觉得周遭越来越安静,仿佛无人荒野,不自觉想起到刚进明德书院之时,他提着灯笼前来迎接自己时的模样。 当时她怀疑他是孤魂野鬼,甚至狐狸精,整个人战战兢兢,却也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 如今瞅着脚下碎裂的旧砖,只觉得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若是自己某天也能像邬陵一样,离开明德书院和明月坊,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不过除了做瓷,她还能做什么呢? 要么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想…… 到了拐角处,忽然看到一名五六十岁的醉汉,衣裳分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没有一块好布,浑身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一双三角眼透着猥琐的光,却敢正大光明地打量英慈,末了,伸手去挑她下巴:“小娘子好生俊俏。” “我知道,与你何干。”英慈最讨厌这种仗着年纪大、就不要脸的老男人,当即嫌恶地躲开。 “哎哟,性子还挺倔。”那醉汉转向邬陵,扬起手中的酒壶,笑嘻嘻地问:“这位公子,开个价。” 若是平常姑娘,恐怕会因担心自己被卖掉,浑身打哆嗦了。 英慈瞅到前方有家赌坊,猜测邬陵多半带她去那里找秘方,又想到面前的醉汉不知道有多好赌,说不定都已经卖掉妻儿,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个穷酸死鬼,喝高了,拉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品种的狗。身上有几个臭钱,买你奶奶去,让她可千万别生你爹!” 那醉汉从未将女子放在眼里,被骂得没有还嘴的余地,额上青筋暴凸,伸手就要去揍她。 邬陵正要上前帮忙,就见英慈弯腰捡了块石头,砸醉汉脑袋上,趁着对方嚎叫,一溜烟跑了。 邬陵哑然失笑,也懒得和醉汉纠缠,只能跟在后面,倒像是被英慈带着走。 那赌坊里人山人海,汗臭熏天,人人都在吆喝,仿佛谁嗓门大,谁就能一夜暴富。 英慈眼尖,很快便看到冯睿智的老管家正在一张桌前猜大小点。 她没料到那老头头发胡子都白了,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瞬都会栽进土里,竟然会跟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挤在一起玩这个。 浑浊的眼珠差点没在装骰子的竹筒上戳出个洞出来。 禁不住又开始想念自己的爹—— 他可真是世间难得的老实人,一辈子都在规规矩矩做瓷器。 刚走到那管家身边,她就觉察出不对劲儿了。 那老管家手边堆了不少筹码,显然已经赢了不少银子,这会儿又兴奋地抓起竹筒,上上下下一阵乱摇,摇完将竹筒放到桌面,挪开,开大小点。 看清骰子上的点数后,众人一阵哀嚎。 又有一堆筹码被挪到老管家手边,他笑得整张脸的皱纹都颤起来。 “且慢。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英慈做瓷器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指着桌子上那只骰子道,“这只与其他几只颜色有差别,稍微浅一些,但点的颜色要深一点。” 那老管家顿时激动地跳起来。 “死丫头,谁让你进来的,赌坊怎么可以让女子进,这不是晦气么?” 旁边那几个输红了眼的,听到这话,顿时将老管家的手和肩膀按住,在他身上一阵搜,果然从袖子里、腰间还有鞋底发现了七八只类似的骰子。 顿时恼怒地叫起来:“这老小子竟然敢使诈!” 那老管家吓得抬脚就跑,同时不忘愤恨地瞅了眼英慈。 他不明白她与他无冤无仇,为何当众揭露自己,于是也将她拖下水:“孙女,你爷爷没给你钱,你就这样陷害我么?” 英慈呸了声:“谁是你孙女!” 然而输家可不听她的解释,见老的逃得比兔子还快,就寻摸着抓住小的。 邬陵见状,赶紧拉着英慈,往赌坊外冲,无奈道:“英慈姑娘,我们是来问他话的,干嘛坏他事?做人正直,也要有个度。” 英慈不以为然:“若是不坏他事,他一直赌下去,没心思回答我们的话,不就坏我们的事了么。” 邬陵瞥了眼身后十多名拿着菜刀追他们的人,无言以对,只能拉着她加快脚步,在巷子里追上老管家。 英慈懒得委婉,直接问老管家:“上次你从聚丰楼拍下的那本秘籍后来去哪里了?” 老管家行将就木的人,逃命时竟然连气都不带喘的,反倒冲英慈冷笑。 “我今日本来要挣十两银子的,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往后怕是也不能来这地方玩了,你们不补偿我,还想让我回答问题?” 英慈问:“怎么补偿?” 老管家伸出五根手指,狮子开大口道:“五十两银子。” 英慈边跑边问:“能讲价吗?” 老管家抬起眉毛:“你能给多少?” “一文钱。”英慈说完抓住对方的胳膊,作势要把他甩到追来的人中间,“要不同意,就乖乖挨一顿打算了。” 哪知道下一瞬,那管家就翻白眼、吐唾沫,躺路中间了。 英慈和邬陵吓了一跳,赶紧蹲下去探老管家鼻息,哪知道老管家忽然鲤鱼打挺,用力撞向两人的脑袋,趁着他们捂头痛叫的功夫,一溜烟跑掉了。 而那些输家挥舞着菜刀将两人团团围住。 “跑啊,让你们跑!” “替你们爷爷还债!” “没银子,通通卖去百凤楼,女的卖笑,男的烧柴。” 邬陵听到这话,立即缩到英慈身后:“英慈姑娘,我不会武功,这局面你造成的,你收拾。” 英慈咽了口唾沫:“刚才我遇到醉汉,你不是还要替我出头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刚刚就一人,六七十岁,如今十多个人,二十来岁,我又不傻。你好好保护我可行?” 没用的男子。 英慈不知他怎么能面无表情,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抹去额上的汗水,硬着头皮,挺胸抬头。 “胡说八道什么,我与那老人全无关系,我是明月坊三姑娘,不信你们跟我去我家求证。” “就算你是明月坊的又怎样,反正你与那老小子是一伙的,他跑了,你就得留下来负责。” 这些输家和刚刚那醉汉是一丘之貉,都将女子当作物品,可以随意买卖,见英慈生得明眸皓齿,一个个动起了歪心思。 “这小娘子生得当真不错,瞅着小脸蛋,水灵灵的,小身材,哎哟……” “‘百花醉’红了那么多年,也老了,说不定她能取而代之,成为新花魁呢。” “至少能卖三十两银子?” “说不定运气好,一百两也能卖到。” 就在那些输家邪笑着抓向她的瞬间,一抹白影忽然从天而降,旋风般将她卷入怀中,接着传来千年寒霜般的声音。 “百凤楼从来不买人,‘百花醉’也没有老。” 第124章 卖了她也买不起 聂子元只是一个冰冷的微笑,便让那些习惯欺软怕硬的输家不寒而栗。 他们后退几步,嚷嚷着给自己鼓完劲儿,才冲上去,然而还没挨到聂子元的衣角,便被他击翻在地,七零八落地发出哀叫。 而那以为自己已经金蝉脱壳的老管家,也在得意洋洋之时,被聂子元救出的邬陵和英慈,堵在了三岔路口。 英慈偷偷将自己的胳膊掐红,走到那老管家跟前,故意扬起手道。 “刚才我们可是替你受罪了,我们受的伤可不只五十两银子,你又当如何补偿我们呢?” 那老管家眼珠子一转,见聂子元虽然在边上悠闲地摇着扇子,端的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但衣着比自家主子还华贵,眼神里也投着难以察觉的狠劲儿,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嘴立马松了。 “姑娘,你要的那本秘籍不是我不说啊,是根本就没了。” “我从聚丰楼买回去之后,听老爷的,放在冯家的书房里,但书房失火了,后来那本秘籍就不知去向了。” “也不知姑娘为何那么看重那本破旧本子,那玩意不值几个银子啊。” 英慈心不自觉地往下一沉_ 是哦,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为什么要听邬陵的,跑到赌坊、拦下老管家、百忙乎一顿呢。 聂子元嗤笑道:“我家贵重的东西也老是丢失,不过小厮没有放火烧书屋。” 邬陵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袖子里摸出一段绳子,不由分说,将那老管家的手捆起来,拽了拽,拉他一个踉跄,而后转向英慈。 “我许久没回书院晨跑了,也不知现在自己速度如何。” 英慈也不傻,听完两人的对话,巧笑嫣然,微微蹲身之后,便沿着巷子往前跑去。 “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邬陵虽然晚一点才迈步,但个高腿长,很快便追上英慈。 老管家被他拖着跑了几步后,摔倒在地,被拖出一丈远,吓得脸色发绿、嗷嗷大叫。 “公子停手,我想起来了,那火并未烧掉秘籍。\" “我家公子并不在意那本秘籍,那书破破烂烂,内容杂乱无章,也只有纸张略有价值。” “我就想着物归原主,将秘籍还给聚丰楼了,让他们卖给真正需要的主。” 说的那么好听。 其实书房多半是他放的火,至于秘籍,恐怕是他和聚丰楼里面的人串通好,低价购入,然后又高价卖回去的…… 聂子元问:“聚丰楼什么时候再卖?” 老管家翻了翻眼珠,想了会儿道:“就今夜。” 聚丰楼离赌坊距离尚远,在镇子北边,聂子元与邬陵叙了一番旧,又带上英慈去酒楼吃了一顿,这才叫马五赶了辆马车过去。 车厢里有些逼仄,邬陵稍微靠近英慈,便被聂子元挤到一边。 他无奈地挑挑眉、瘪了嘴,无奈地看向窗外。 英慈慌忙挪开身子,然而聂子元肩宽,还是隔着衣衫,碰到她的胳膊。 明明肌肤没有碰触到,她还是感觉体温迅速上升,耳根子烫的要命,本想偏过头躲开,哪知马车忽然一颠,她整个人都甩到聂子元身上,被他稳稳托住。 四目相对,英慈才想起这似乎是她除了那次在街上以“杜焕义”的身份“男扮女装”外,第一次女装出现在他面前,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 今日她只想着找到邬陵,出门时穿了大姐的水绿色长裙,裙摆上还有二丫留下的奶渍,袖口也因为刚刚在在赌坊巷子里的追逐,沾上灰土。 她只觉得脸更热了,僵硬地起身,用袖子挡住那几处脏地方。 聂子元将她的小动作放在眼里,不禁莞尔,借着马车颠簸,靠到她耳边低语道:“很适合你。” 英慈的心顿时软了,可想到他这么会说,不知为何又不开心了道:“你对所有女子都会说这样的话么?” 聂子元奇怪:“什么所有女子?” 邬陵本觉得两人腻歪,他像是多余的,但听到两人似乎有了争吵之意,便来了精神,干咳两声道。 “比如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那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 英慈顿时如临大敌,正襟危坐,想听聂子元解释,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 那辆马车上的小丫鬟将窗口的珠帘挑开,现出里面坐的女子。 她年纪与英慈相仿,眉目神态温婉动人。 若是将英慈比作盛夏里肆意生长的带刺蔷薇,尹小姐便是濯清涟而不妖的水中芙蓉,冲聂子元嫣然一笑,软软糯糯地叫了声“聂公子好巧”。 那声音并不矫揉造作,纯属娇软少女的浑然天成,别说男人,连英慈听到,骨头都酥了。 从镶了金边的袖口中伸出的左手,戴了副翠绿色的镯子,手指不同于她的骨节分明,犹如葱一般白嫩细腻。 看到便知,不用沾阳春水的。 英慈不自觉地盯着尹小姐,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聂子元后来又对她说了些什么,眼前只有尹小姐的音容笑貌。 怪不得聂子元对她若即若离呢。 他与尹小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如果她是聂子元,也会喜欢尹小姐,而不是自己。 面对那样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女子,英慈甚至生不出妒忌,心随着那辆马车远去不断往下坠,最后深深叹了口气,两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衣角,差点连着膝盖一起抓破。 直到马车在聚丰楼停下,聂子元和邬陵下了马车,她才打了个激灵,匆忙提着裙摆,从车厢里出来。 然而只见邬陵,没看到聂子元,她不禁奇怪。 又一转头,才发现一名高挑女子站在面前,身着月牙色长裙,被风轻抚、贴着鼻梁的面纱上,撒了金碎金碎银,华贵非常。 聂子元竟然在马车里换装,扮成了“百花醉”。 对了,聂子元是“百花醉”的事,尹小姐不知道,那她就有小小的优势了呢。 可转念又觉得羞耻。 为什么非要和人家比呢? 邬陵大概是知道的太多,对聂子元的秘密见怪不怪,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聚丰楼前有几个小厮候着。 其中一名似乎与“百花醉”熟识,见了她,便谄媚地笑着迎上来。 说了声“姑娘随我来”,领着三人一起进入楼内。 里面和戏楼无异。 众人沿着阶梯上了二楼包厢,坐到中间位置,可以将楼下人事物一览无余。 今日聚丰楼要卖的东西总共八件,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拿着那些玩意,走上戏台,高举起来向众人展示。 第一件是三百年前的一柄古剑,最后以三十两银子成交。 第二件不知是从哪个墓里挖出的金镂玉衣,三百两银子。 第三件便是英慈期盼已久的海天瓷秘籍了,本来平平无奇的册子,不知是谁将上面的字迹与前朝某位大画师挂了勾,价格在众人的叫价中节节攀升。 英慈急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这样下去,就算卖掉她,也买不起啊! 第125章 好像终于知道他的目的了 英慈焦灼地从椅子上站起,攥紧拳头,眼巴巴地望向戏台,仿佛一只大眼小猫,看到路边挂了条咸鱼。 那模样让聂子元忍俊不禁:“看不清么?要不要下楼,离那册子更近些。” “我这些日子,夜里苦读,眼的确有些花了。”英慈急忙揉揉眼睛,借驴下坡—— 就算她买不起海天瓷秘籍,看清是谁买下的也好么。 或许等那人得到秘籍,她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花点小钱说服对方,借她一阅? 聂子元见英慈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猜到她的想法,眉目间不自觉又多了一分宠溺—— 他就是喜欢她这副不管遇到什么事,经受什么打击,都能飞快走出来,寻求其他办法的倔强模样。 这女子的生命与他全然不同,颜色鲜亮,如同盛日下疯长的野草。 仗着这会儿身着女装,聂子元也不避讳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扶正他送她的簪子,而后牵着她的手柔声道:“那我们就下去。” “这里视野最开阔,好好的,动什么,难道你们不嫌累?” 邬陵正跷着腿,悠闲地嗑瓜子,见两人手牵手出门,不情愿地将碟子里剩下的糕点瓜果卷到衣裳里,边吃边跟上他们。 此时已经有好几人对着海天瓷秘籍出价,价格抬到了五百两,聂子元走到戏台前,伸出手指对那男子做出“六”的手势,那男子欣喜若狂。 “有位姑娘出到六百两,还有更高么?” 全场哗然。 不过是本小册子,将其方方面面优点都考虑进去,到顶,也就值五百二十两。 英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将聂子元拉到无人角落,急急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聂子元笑道:“怎么,你担心这秘籍到了我手中,我会以此要挟你,做我的女奴?” 英慈自然知道他一掷千金,是为了她,心中不由得感动,可想起刚刚惊鸿一瞥的那绝世佳人,又闷闷地垂下头。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尹小姐知道了会不开心?” “与尹小姐有何关系?”聂子元莫名奇妙地抬起眉,“为何你今日老是提起旁人?” 话音刚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刻薄冰凉又熟悉的声音,不用看,便知道是害死他娘和阿姐的那女人,他爹的续弦赵春花在说话。 “聚丰楼这种地方,什么时候,竟然放青楼女子进来?‘百花醉’你不是应该在百花楼么?怎么有闲工夫,在这里议论尹家姑娘的长短。” 赵春花对明德书院的学子,和对其他人是两个态度,此刻挑着眉毛眼睛,仿佛是个唱戏的,还有几名娇俏丫鬟和强壮小厮,龙套似的围着她转。 “难不成你以为,坊间传闻聂子元是你的常客,他就会放下尹家姑娘,将你娶回家?” 聂子元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做声。 英慈止不住站到他跟前,挡住赵春花的视线,不客气地回怼。 “你是‘百花醉’姑娘肚子里的蛆虫么,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半老徐娘在明德书院就阴阳怪气,到了聚丰楼又开始找人麻烦。 也不知道聂子元平日在聂家被她欺负成啥样? 可恶。 聂子元就算千不对万不对,也只有自己能骂他几句。 哪里轮得到赵春花这个后娘! 赵春花呵呵冷笑:“哟,还有人为他出头呢,难道你是楼里新进的小姑娘,长得还算过得去,接了多少客了?” 同为女子为何能对其他人抱有这样的恶意?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英慈怒笑道:“过奖,我模样一般,没人看得上,不像你,庭前人来人往。” “谁给你的胆,知不知道这地方是谁的地盘!”赵春花终于撕破温和的假面,脖子都憋得紫红,一巴掌朝英慈扇过去。 英慈这才明白,聂子元扮成“百花醉”,是怕家人知道,他与她关系过密。 心不由得更堵。 压根忘了赵春花要打她。 眼见对方的手指就要碰到她的脸,聂子元忽然将赵春花擒住,推到小厮和丫鬟中间,用女子的声音柔柔笑道。 “聂夫人,如此尊贵,何必与我等小人动气。” 赵春花却握着被他捏过的手腕,叽哩哇啦地叫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力气怎么和男子一样大!” 英慈心一惊,小心瞅了一眼聂子元,回头盯着赵春花,扯着嗓门道:“你自己要死不活的,力气小,嫌别人力气大?” 赵春花这次却没被英慈的话影响,起身走到聂子元跟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明明心虚却又装腔作势地低吼。 “不对,这张脸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究竟是谁?” 英慈顿时想到,儿子多半长得像娘,外人不一定能看出“百花醉”像谁,但熟悉聂子元他娘的,怕是很快就能瞧出端倪。 邬陵的脸难得有了情绪,他冷着眼在英慈耳边提醒:“英三,快把聂子元带走,若是被这赵姨娘认出来,聂子元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英慈酸溜溜地嘀咕:“他不就是希望家人不知道他与我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来往甚密么?” 邬陵伸手想要敲她的头,但瞥到聂子元,就知道自己若是与英慈有什么亲密动作,肯定会被他狠揍一顿,只能收了手,无奈摇头。 “给你两个提示。一,‘百花醉’与聂家作对,搅了他们不少买卖,如今在景德镇,成了有头有脸的富人。” “二,聂子元六岁那年被赶出去,他爹就娶了这赵姨娘。” 之前邬陵并不是说过,聂子元的娘和阿姐都病死了么。 如此看来,她们的死怕是与面前这半老徐娘脱不了关系。 那聂子元扮成“百花醉”的目的,只怕不是为了挣银子,稳固自己在聂家的地位,怕是要弄倒聂家,为他娘和阿姐讨回公道! 那此刻绝不能因为自己让他坏了大事。 英慈出了一身冷汗,再次跑到聂子元跟前,伸开双臂将他挡着,对着赵春花大骂。 “干嘛干嘛,没见过美人么,美人都是相似的,丑人如你,才丑得千奇百怪。” 末了扭过头,小声嘱咐聂子元:“快跑!” 第126章 凡夫俗子的吻 聂子元眼里闪过一抹难以描述的情绪—— 挡在面前的女子看起来是那样弱不禁风,为何每当他遇到不快的事情,她却能犹如金刚下凡,第一时间冲出来保护他? 比他几乎短了一个指节的手。 巴掌就能盖住的小脸。 曲起胳膊就能随意捞起的身子…… 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 就如十二年前,她递到他手中的热乎油糍,解下来披到他身上的厚实斗篷…… 可以替他挡掉残酷冰冷的风雪。 他静静看着她,站在原处没有动弹。 英慈着急了,又用胳膊肘撞了聂子元一下,再次提醒。 “愣着做什么?” 这时戏台下有个将金色袍子撑成蚕茧的肥胖老头出价了。 “六百二十两,这画师的字笔画写得粗大,旺财,正合我意。” 戏台上的俊秀男子兴奋地高举起那本海天瓷秘籍。 “六百二十两银子,还有没有人出更多?” 聂子元毫不犹豫伸出手指:“七百两。” 显然他这会儿不想离开,要跟其他人比拼到底了,而赵春花显然没打算放过他,对着小厮丫鬟挥了下手道。 “赶紧过去,把‘百花醉‘给我按住,卸掉他脸上的脂粉,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谁做的好,我给谁奖赏十两银子!” 这赵春花和以前的冯睿智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吗,兜里有几个银子,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英慈看着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场面,额上和手心不由得渗出汗水,大喊着“滚”,想要将丫鬟和小厮推开。 哪知道赵春花说的不假,这里果然是聂家的地盘,更多壮汉从角落里,揉着手腕,嘿嘿冷笑,走向两人。 得到赵春花的示意后,英慈和依然恬不知耻躲在她身后的邬陵,被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拖走。 不管两人如何挣扎,最终都像是没人要的烂菜叶子一般,被扔到聚丰楼外。 更倒霉的是刚刚下起小雨,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英慈的脸一着地,顿时成了小泥鳅。 她将挡住眼睛的头发甩开,抹掉眼周的泥,挣扎着从坑里爬起。 想再次冲进楼里救聂子元,却被那些壮汉组成的肉墙,死死拦在外面。 英慈只觉得热血上涌,不管不顾与他们厮扯起来。 邬陵见她被推倒好几次,脚都摔瘸了,匆忙上前,抓着她的袖子,将她拉到街角。 “你疯了么,你不过是个弱小女子,对方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力气大、比你人多……” 他掰过英慈的脸,见对方鼻头眼睛全变成粉色,双目泪水盈盈,和细碎的雨珠混在一起,不忍心继续往下说。 “可是他……他……” 英慈嘴唇哆嗦着,同样说不出话。 发生在聂子元身上的事情,明明与她无关,为何她会难受得抓心抓肺? 为什么她和聂子元认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却没有好好了解他呢? 她以为他和以前的她一样,脑子里只有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 他扮成风尘女子,经营百凤楼,和那些好色的富家公子虚以委蛇,只不过是想偷偷挣些银子,得到他爹的认可,战胜同父异母的弟弟,拿下聂家家业。 哪里知道他的娘和阿姐,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被他的后娘和亲爹间接害死…… 换句话说,这么多年来,没人爱他。 他每天要多努力,才能拿起至亲留下来的那柄山扇,云淡风轻地面对仇人,挤出纨绔特有的,愚蠢又清澈的笑容。 邬陵奇怪:“你不是要海天瓷秘方么,他现在不是正为你做这件事么,何必进去阻止?” 英慈一下一下抹着眼,一张小脸显得更花了:“他好不容易坚持了这么多年,若是被识穿……” 邬陵说:“那是他的事,他知道,也愿意。” 英慈心中一疼,用力摇头道:“那更不行了。我不想欠他的情。” 邬陵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也不知道是记录什么用的,封面竟然画满粉红的桃花。 “是不想欠他的情,还是喜欢他喜欢到可以放弃明月坊的程度?你忘了你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了么?” 英慈咬咬牙道:“明月坊有明月坊的命运,我,我娘和大姐、二姐都会倾尽人力,但成事在天。” 邬陵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停下来,盯着她。 “那如果他负了你呢?刚刚你也见到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了。她确实名不虚传,是所有男子梦寐以求的贤妻。” 英慈的心隐隐作痛。 那种痛不是一下子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快刀斩乱麻,而是缓慢绵长贯彻整个生命的折磨——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能让她联想到尹小姐。 而下一瞬她便会坠入冰窟,目力所及之处全是黑暗,每呼吸一次便犹如钝刀割肉。 直到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我又没要他为我做什么,他哪里谈得上负不负?” 雨逐渐变大,浇在她头上。 虽然已经入夏,但衣裳湿透贴在身上,仍然有股寒湿之气,叫人心烦意乱。 英慈伸手捂着胸口,垂着眸子,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罢了,就像他刚刚留在聚丰楼里买秘籍一样,不管这是不是喜欢,不管往后他会做何选择……”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无比坚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喜欢。\" 聂子元穿着“百花醉”的轻薄衣裙,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眼里闪着莹莹的光,不知是水还是泪,快步走到英慈跟前。 他抓起她的手,将一本册子放到她手心,淡淡笑道:“是你的了。” 英慈只觉得手中一沉,看向那册子,见到红通通的“海天瓷”三字,脑子里顿时浮出一句话。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寻觅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精力,连影子都没有见到的东西,如今居然乖乖待在手中…… 像是做梦。 英慈反反复复摸着封面上的几个字,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瞅了瞅周围没有聚丰楼和聂家的人,她一把抓过聂子元的袖子,挑起眉,小声责备:“你疯了,这么危险……” 聂子元怔了怔,但很快便明白,英慈是知道什么了。 他借势将她拉进怀中,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因为能替她解决心中烦恼,不自觉绽开一个自豪的笑容。 “确实有些危险,所以你可以安慰我么?” 英慈愣愣地抬起头:“嗯?要我怎么做?” 发红的眼眶和鼻头在雨中,仿佛粉粉嫩嫩的花瓣。 只有他知道看着柔嫩的皮肤下,藏着一颗多么坚韧、多么宝贵的心。 值得他一辈子去求索去珍惜。 聂子元的视线从她晶亮的眼滑到唇上。 丰盈润泽,还沾了水滴,仿佛鲜嫩的果实,诱人品尝。 他止不住喉头涌动,忘了自己是只想替娘和阿姐讨回公道的冤魂,变回了聂子元—— 一个会心动、会嫉妒、会开心、会难受的凡夫俗子。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雨丝消失,只剩下一个他,还有他唯一喜欢的女子。 聂子元低头,朝仰脸望向他的英慈,吻了下去。 第127章 男人都很危险(试着甜一下) 只是唇瓣的轻轻碰触,英慈便觉得浑身战栗,不自觉地将脸挪开了一些。 但见聂子元湿漉漉的发下,一双眼里流出微微失落,只觉得心忽然发痛,便又踮起脚尖,将嘴唇凑上前。 可因为是女子,终究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小脑袋因为对自己的失望,慢慢垂了下去,双手依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指尖仿佛被雨水浇打的玉兰花瓣,控制不住地颤抖。 聂子元却像是确认了她的心意一般,餍足地翘起嘴角,盯着她的瞳孔因为充满深情,越来越亮,仿佛拨开厚重尘土、重现天日的琥珀。 他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而后又托着她的后颈,让她无处可逃,再度低下头索吻。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试探,而是霸道地占有她的呼吸。 英慈不自觉闭上眼,只觉得脑子里有烟花,一束又一束地升天,惊天动地炸裂开来,又轻轻巧巧地洒落地面。 刚开始她只是呆滞迟钝地配合聂子元,但没多会儿也变得和他一样,成了一株与对方死死纠缠的植物。 在万物生长的好时光,狂热地向对方索取,又不停地将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予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对方有些发喘,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聂子元触碰珠宝似的,小心翼翼,将她脸上的一小块淤泥刮掉,又将她散落在脸旁的发丝,拢到她耳后,嘴角再次绽开微笑,还想要再吻她。 英慈却慢慢清醒过来,伸手挡着他胸口,瞪大圆溜溜的眼睛,不许他糊弄半句。 “你与尹小姐要成亲么?你这样对我是要怎样?” 本想气势汹汹地发问,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软绵绵的糖,比她听到的尹小姐的声音,更像是诱人的娇嗔。 她恨自己不争气,鼓着腮帮子,装腔作势地望向他。 聂子元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大手托着她的腮帮子,因为个子太高,微微朝她倾着脖子。 “你还没明白么,那我要怎样做,你才明白。小瓷你告诉我。” 男子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 带着温度的轻柔抚摸。 亲昵的称呼和低哑的话语。 让她再没办法板着脸,傻乎乎地露出笑容之后,将脸靠在他结实的胸前。 原来这就是心意相通的感觉么。 如此美好。 就算置身雨中,也能看到蔚蓝天空,感受温暖阳光。 虽然她之前她一直没有拿到海天瓷秘方,没有解决明月坊的债务,但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还不错,有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娘和姐姐。 没想到如今又多了一个聂子元。 她的幸福溢了出来。 想想都能笑出声。 哪知下一瞬,聂子元忽然将她从怀中推开,冷冰冰地问:“够了没有?还不走?” 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英慈恼了—— 是谁先吻谁的呀,这会儿要赖账么! 可还没来得及骂人,她就觉得哪里不对了。 原来聂子元不是对她说话,而是在警告邬陵。 那家伙竟然拿着封面画满桃花的册子,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而后跟灵感大发似的,在册子上飞快画画。 那模样格外认真,不带丝毫羞怯。 倒是她受不了了,红着脸,缩到聂子元身后。 平日牙尖嘴利的人,竟然跟被泥巴糊了嘴一样,吐不出半个字。 至于邬陵,听到聂子元不满的提醒,依然面无波澜。 \"没够,你们能否保持刚刚的动作,一炷香的功夫就行,我可以将细节画得更美。\" 这是鸡同鸭讲呢,还是秀才遇到兵。 沉默片刻后,聂子元认输,无奈地笑了笑,牵着英慈跑掉。 “你不走我们走。” 两人十指相扣,望着彼此,眼里只剩笑意,压根不在意脚下溅起的泥水,也忘了头顶愈来愈大的雨。 若不是马五将马车赶过来,还不知道他们要奔多久。 等聂子元掀开门帘,护着英慈钻进马车,邬陵也追了上来。 “英三姑娘,子元兄,你们别抛下我啊。” 聂子元想到刚刚的吻被他打断,心中就极度不舒服,对马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管邬陵。 马五一向忠心耿耿,觉得自家少爷通情达理,若是不愿帮谁,定是那人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事。 于是粗眉一挑,狠甩马鞭,调转车头,故意从邬陵身边跑过,溅了他一身脏水,这才哼着调子,将马车赶走。 英慈透过车窗,看到邬陵衣裳、脸上全是泥,狼狈得像落汤鸡,忍不住翘起嘴角。 “活该。” 但刚笑出声,便觉得脸旁一热,原来是聂子元靠过来,和她一同往窗外看。 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啊,她差点忘了,现在狭窄的车厢里,只剩下他和她了。 英慈眼观鼻鼻观心也静不下来。 想到这会儿自己身着女装,没有缠裹胸布,湿淋淋的衣裳贴着起伏的胸,慌忙用袖子挡住…… 却见聂子元跟着侧过头,高大的身影阴云似的,朝她压过去。 他是要继续刚刚的吻,还是要做更亲密的动作? 英慈不知为何想起她在二姐的话本子上,看到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圆房姿势。 只觉得身子都快燃起来了,慌忙死死闭上眼,僵硬地伸直手脚,哪知过了许久,对方都没有触碰她。 她小心睁开眼,看到聂子元手越过她,从轿凳上拿起一个包袱,而后坐正了,打开包袱,从里面摸出一条裙子。 似笑非笑地递到她手中。 “这是‘百花醉’的衣裳,对你来说可能大了点,你将就穿上,免得湿透了着凉。” 英慈尴尬地“哦”了一声,却听到聂子元再次噗嗤笑出来。 “小瓷你失望了么?” “我失望什么?” “以为我会继续刚才的事,或许你觉得远远不够?” 英慈总算知道了,作为一个女子脸再怎么厚,也厚不过男人,耳根都烧红了,忍不住捶了下他的胸口。 “谁说的,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想法一样?龌龊,庸俗……” 聂子元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手将她圈在自己的怀抱和马车内壁之间,眼里透出危险的光。 “我倒是希望你与我此刻想的一样。” 第128章 为什么男女角色不能颠倒 英慈吓得够呛。 这人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么? 说来也奇怪,自己身着男装的时候,他贴这么近,她都不怎么怕的。 穿着女子的裙装,整个人却像是都变小,缩起来了。 原来衣着和其他女子从小受到的规训一样,会影响到情绪,让她变得畏畏缩缩,就连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都没办法敞开心扉。 刚刚被他吻得昏头昏脑,这会儿才意识到这点。 她越想越不爽。 又记起上次自己受伤,在他面前坦露出裹胸布的囧状。 哎,每次都在他面前丢脸。 为什么两人的角色就不能颠倒过来。 比如她身着男装,对着身穿轻薄女装、酥肩半露的“百花醉”,说点什么虎狼之词? 英慈为了维持仅有的一点尊严,黑着脸用力将聂子元推出车厢。 “放什么玩笑,快点出去,我要换衣裳。” 聂子元不知她为什么忽然从乖乖巧巧的小绵羊,变成了伸出爪子的小狼崽,只觉得女子真是多变到难以揣测。 他无奈地笑笑,钻出车厢,和马五坐到一起。 等了好会儿,听到里面没动静,才轻声问:“好了么。” 英慈淡淡地“嗯”了一声,聂子元轻手轻脚回到车厢。 那衣裳穿他身上刚好,套在她身上,定然是大出许多。 但因为材质顺滑、绣工华丽,给英慈平添了几分大家闺秀的富贵,一张脸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聂子元不禁赞叹道:“人靠衣裳马靠鞍。” 英慈这会儿脑子清醒,可不想被他的甜言蜜语牵着走,小声哼哼:“外在之物有什么意思,你究竟是喜欢衣裳,还是人。” 聂子元脱掉自己的衣裳,露出一身肌肉:“那你呢,喜欢衣裳还是人?” 他本以为英慈会忍不住面红耳赤地叫:“你想做什么。” 然后他便可以笑眯眯地回答:“我衣裳也全湿了,自然也要换。你若是不习惯,也出去。” 听到这话,赶车的马五必然会惊慌。 “万万使不得,英三姑娘,我已娶妻生子,若是被家中娘子知道与其他女子并驾,回去可是要睡地上的。” 到时候英慈只能捂住眼睛,别过头,不敢看他,任凭自己被蒸成通红的大虾。 哪知英慈一瞬不瞬地盯着聂子元,似乎要把以前他看她的看回本似的,比他更“厚颜无耻”道。 “当然是人,如你所说,衣裳乃外在之物,太多,而人只此一个。” 反倒是他红了耳朵根,视线随着她的波动。 “你看哪里。”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以前没见过,现在刚好长长见识。” 英慈虽然心差点没蹦出胸腔,但想到刚刚自己在聂子元露怯,就不服气,非要扳回一局,冲他腰腹上紧致的线条伸出手。 “我可以摸一下么?” “你知道自己是女子么?”聂子元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生怕被撩拨到失控,忙不迭换好衣裳,躲到凳子的另一端,泥菩萨似的正襟危坐。“在马车上别闹。” 英慈没见过他如此慌乱,终于明白自己在聂子元心中有多重要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女子是一群人,不是一个人。人和人不同,女子和女子自然也是不同的,我就是这样的女子啊,后悔惹我了么。” 末了又仔仔细细补充,生怕占了他半分便宜。 “秘籍的事,谢了,我看完会尽快还你,然后帮你将这本秘籍卖掉,把你花掉的银子全都还你。” “若是你要留着秘籍,也行,往后你要什么瓶瓶罐罐,我都做了给你。” 聂子元不觉莞尔。 这姑娘跨越界限,逗弄完他,又与他拉开距离,明算账。 若即若离,有趣的很。 他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小瓷,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明月坊。”说到这儿,英慈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斗瓷大会没有几日了,我得看看这海天瓷秘籍,是不是真的,现在就必须准备些东西了。” 因为害怕娘和大姐、二姐被两人的事吓到,到了明月坊门口,两人便松开手,假装不熟,各走各的。 这哪里瞒得住过来人的眼。 大姐只知道英慈冒充杜焕义,在明德书院念书,与聂子元认识,但不知道英慈什么时候以本来面目,和聂子元有说有笑的了。 她还没从之前褚奇峰送的那些聘礼带来的震撼里清醒过来呢! 这会儿不由得忧心忡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想从两人的相处中,看出个端倪。 “你们……” 英慈也不敢正眼看大姐,干笑两声道:“我在路上遇到聂公子,人家好心送我过来。” 伙计们自然也是不信。 自家三姑娘独来独往,做事风风火火,命令他们做什么的时候,活像母老虎,什么时候在男人面前扭扭捏捏了? 有问题!还是大问题! 异口同声:“切!” 英慈见自己威信不保,对聂子元使了个眼色,催促他快些离开。 哪知聂子元反倒上前一步,对她大姐抱拳。 “英大小姐,我离开明月坊有些日子了,对此地甚是怀念,今日难得有机会,可否允许我跟随英三小姐,在作坊里逛上一逛。” 英慈偷偷瞅了瞅大姐,暗中对他使劲儿摆手:“聂少爷贵人事多,怎么可以浪费时间。” 聂子元仿佛与她不熟一般,一本正经地冲她做了个揖。 “之前焕义兄说过做瓷如做人,如今我遇上事了,百思不得其解,想透过做瓷得个解脱之法,还希望英三姑娘成全。” 英慈见他不按自己的意思来,着急了,拿出海天瓷秘籍道:“我还有其他要紧事,不能奉陪。” “姑娘放心,我对这里也有些熟悉了,你自便,不用管我。” 说罢便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悠哉悠哉地跟在她身后。 她挑不子,他趁着四下无人,用手指轻轻戳她手背,待她发现,又扭过头去,哼着调子,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踩泥,他匆忙跟过去,故意伸出脚被她踩到,而后假装受了重伤,嗷嗷叫着跌倒,等她一脸惊吓担忧地跑过来,查看他的脚背时,他又笑眯眯地坐起来,亲了她脸颊一下…… 最终英慈不得不面红耳赤地将他赶走:“再耽搁我研究海天瓷,若是几日后,我在斗瓷大会上输了,拿你抵押给英非俊。” 眼神还挺认真,仿佛要在他脸上,戳出两个洞来。 聂子元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被马五强行拉出明月坊。 第129章 孤男寡女 当晚的明德书院格外安静,熙熙攘攘的五人寝舍,如今只剩下聂子元和付红云。 褚奇峰据说是因为褚奇峻被带走的事,请假回家,照顾家中年迈的爹娘去了。 聂子元暗暗叹了口气,又望向英慈空着的铺位,嘴角常挂着的笑容,彻底不见了踪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邬陵为了理想,云游四海,英慈找到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了,回了明月坊,褚奇峰游手好闲地过了些日子,如今怕是要代替兄长,成为家中的主心骨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完他必须做的事,而后成为真正的“聂子元”? 想到这里不禁羡慕起英慈。 仿佛看到她像往日一样,坐在床上,微微皱着眉,借烛光读书。 躲在被窝里换衣裳,不敢当着他们的面,露出腿和脚。 认真地听付红云和褚奇峰聊天,时不时插上两句…… 这时传来付红云的嘤嘤声。 “杜焕义怎么也不来了,她到底是生病了,还是死了,我们寝舍是被什么诅咒了么,人怎么越来越少。” 聂子元忍不住纠正:“她好得很,刚与心仪的人互通心意。” 付红云揉了揉鼻子,震惊之余,又有些心酸。 “什么,她也有了心仪的人?是爹娘给安排的么?” 聂子元道:“不是。” 付红云八卦地追问:“那是自己遇上的了,对方姓甚名甚,年龄几何,长什么样子,做什么的,家住哪里,有几口人?” 聂子元认真回答:“那人算是我的亲戚,和我同姓,年龄也差不多,长得好看,性格温和,潇洒多金,什么买卖都做,家也在景德镇,上上下下有两三百口人。” 他本来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付红云便不会追问了,哪知道对方沉着脸道。 “听起来比杜家好上许多,杜焕义爹娘未必同意这门亲事。” 聂子元惊了:“有人不希望亲家富裕么?” 付红云深深地点点头:“自古讲就门当户对,若是夫妻不登对,便会吵架打架,将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有些爹娘有远见,担心子女受苦大于子女受益,便不愿意高攀亲家 。” 一席话说得聂子元心中沉闷。 怪不得英慈对他忽冷忽热。 难道是考虑到这个? 如今褚家蒙难,褚奇峰与她,可能更配一些。 聂子元气呼呼地一拳砸在床沿上。 虽然他控制了力度,但还是将那块木头砸出个数尺长的裂口。 付红云见了慌忙提醒他,聂子元趁机以这床随时可能塌掉为借口,挪到英慈床上睡去了。 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没收拾,有独属于少女的淡淡香气。 他躺下之后,不自觉地抱紧被子,将鼻子埋在其中。 忽然听到有人进来,打了寒噤,急忙扔开被子,抬眼一看,居然是身着男装的英慈。 对方没料到他会躺在自己床上,傻愣愣地瞪大眼:“你怎么在这里?” 他强压住惊喜道:\"我那张床坏了。倒是你,怎么回来了?\" 英慈瞅了眼付红云还没睡着,小声对他解释道:“今年的学业还没结束么,我怕给杜焕义带去麻烦。” 聂子元摸摸她的头,满眼都是心疼:“你就不想想自己。” 英慈喜欢他用大手轻轻触摸自己头发。 酥酥麻麻,十分安心。 于是调皮地顺着他掌心的方向,偏过脑袋,眨眨眼道:“我是谁啊,鱼和熊掌必须兼得。” “你倒是有信心,不过……”聂子元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将刚刚从陆发财那里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不用熬那么久。明日书院要举行一场考试,若是能考到前三,可向山长提出提前结束今年的学业,回家休息。” “有这样的好事!”英慈大喜,但下一瞬,又生出担心,“我最多能考前十。” 聂子元又笑,起身下床,回到自己床上,付红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那床竟然真的,哗的一声,垮到地上。 他只能顶着英慈诧异的目光,强装镇定地从地上爬起,捡了一本书,在寝舍里仅有的小木桌边坐下, 而后对她招招手,露出往日那般春风和煦的笑容。 “过来,我帮勾画几道题目。” 英慈便听话地过去,挨着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二人耳厮鬓磨的,叫付红云没眼看。 他刚要用被子捂住头睡觉,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可英慈和聂子元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完全没听到。 付红云只能纷纷踢开被子,起身去开门,门外那人见了他,小心地往屋内瞥了一眼,便飞快地把他拉到屋外,耳语了一番。 等到付红云回到寝舍,英慈才察觉,抬头冲他笑了笑:“谁啊?” 付红云与平日的温和怯懦完全不同,像是见鬼一般,眼里竟然露出惊恐之色,“嗯嗯啊啊”也不知说些什么,便一个箭步冲到自己床边,抱了被子往外跑。 “今夜我去丁无期他们寝舍住,就不回来了,你们不必管我。” 那屋子里岂不是只有她与聂子元两人了? 英慈不明所以又慌里慌张,起身想要拦住他,可喊出一声“付红云”,却只听到“咚”的关门声。 她回头想找聂子元求助。 聂子元托着腮帮子,嘴角在橘色的烛光中微微翘起,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遇到这么点事就不专心了,明日要怎么考试?” 英慈被他挑起了斗志,目光越过他那蛊惑人心的脸,略微晃动地落在书本上,而后英气地甩了下袍子,重新回到他身边坐下。 “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是担心付红云换了床不好入睡而已。” 她收回心神,指着书上的内容道:“知止而后定,如何才能知道止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聂子元摸了摸她的头,眼里全是笑意,这次没有男女之间的萌动,而是带着欣赏和赞同。 “好问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说到天亮。 英慈最终忍不住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不知多久迷迷瞪瞪睁开眼。 见聂子元以同样的姿势趴在自己身边,漆黑的眼越过手肘,定定地望着自己,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烛火的光,像是缀了星子的温柔夜空。 让她想起爹头七的那个夜晚,她傻了般坐在明月坊院子里,一遍一遍用袖子擦着眼泪,以为空旷的世间只剩自己一人。 二姐和大姐却走出来,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边,让她抬头看天。 “祖母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星子下凡而来,爹现在只是知道我们姐妹大了,没有他也可以好好过日子,所以暂时回到了天上。” “虽然我们不能再触碰到爹,不能和他一起做瓷、玩闹,但对爹来说却是好事,他能摆脱病体,俯瞰地上的万事万物,永远与我们在一起。” 此刻的聂子元眼神里便有那样的笃定和永恒。 独属于她,予之安宁。 她眼里止不住浮出泪花。 聂子元见状,以为她睡糊涂了,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 “时间还早,可以再睡会儿,我会叫你。” 而后言出必行地守着她,直到考试即将开始,才将英慈叫醒。 然而进入学堂之后,英慈便发现学子们看她的表情都不对,与昨夜付红云的表情有些相似,仿佛遭遇瘟疫般对她避之不及。 第130章 考场意外 英慈莫名奇妙,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但惦记着接下来的考试,便也不去追究。 待到卷子发到手中,她粗看一眼,便发现题目与聂子元预计的差不多,嘴角顿时露出轻松的笑容。 她没花多少时间便将所有题目答完,而后打了个盹,交卷,却见身边的付红云偷偷瞅自己,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英慈奇怪地皱了皱眉,正打算出了学堂找他问问,就见丁无期走到身边,夺过她手中卷子,对监考的程大胡子说道。 “程教习,这人没有资格参加明德书院的考试。” “因为她不是杜焕义!” 此话一出,本来就安静的学堂骚动起来,所有人都瞪大眼,安静地望向英慈。 程大胡子挑起眉道:“丁无期,你在说什么?” “程教习,无故污蔑同窗,扣减罚明德券,还是直接退学?”聂子元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将她护在身后,淡淡地望向丁无期。 按理说冯睿智在明德书院已经没有半点权威,而丁无期也早就不是他的跟班,根本没必要针对英慈。 他为何忽然发难? 程大胡子奇怪地摸摸胡子道:“山长没有规定此种情况必须退学,但说过若是故意破坏同窗之间的友爱,需扣除三张明德券。” 丁无期对聂子元多少有些忌惮,语气虽然放软了一些,但依然透出十分的自信:“那揭穿骗局呢,可否加明德券。” 程大胡子道:“也是三张。” 此话一出,学堂里剑拔弩张,暗流涌动。 路发财见势不对,忙插科打诨:“丁无期你胡说什么,这样的玩笑,以前不是开过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可不好玩。” 丁无期走回自己那张桌子面前站定,从桌腹掏出一卷画轴展开。 上面画了一名男子,模样、身段与英慈有几分相似,但面容带着病气,微微佝偻。 英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因为画上之人正是她表兄—— 真正的杜焕义。 丁无期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歪着嘴角,说话声音更有底气了:“你可知道画上这人是谁?” 英慈强笑道:“真巧,这人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看来我相貌平平、泯然大众。” “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丁无期对他的两名舍友挥挥手,两名舍友走到程大胡子面前,有些怯懦地开了口。 “昨日我们去百草铺抓药,见过画上这名男子。” “这人被小厮扶着,用袖子挡着半张脸,不停咳嗽,大夫给他把了脉之后,抓了些治体寒的药。” “我们听到大夫称他为杜家公子,于是暗地里打探了一下,他才是真正的杜焕义,从小病弱,几乎足不出户。” “我们面前的这人,并不是杜焕义,而是个假冒的。”丁无期说完将手中卷轴扔开,下一瞬回到英慈跟前,作势抓向她的胸口。 英慈立马躲开,下意识捂在胸前。 哪知丁无期似乎早等着她这个动作,见了,便如同得到验证般,向众人露出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奸滑笑容。 付红云终于看不下去,拍了下桌子起身道:“丁无期,你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有辱斯文呀。” 昨日他听他说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是女子假冒的,震惊得不知如何时候,一晚上睁大眼,睡不着觉,这会儿,眼下那两块皮都是黑乎乎的。 但见丁无期当众揭穿英慈,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又不禁想起寝舍所有人一起晨练,一起在“石阵”烤野兔,一起下山参加各种测试,一起在藏书阁看书,一起在明月坊做瓷,一起送别邬陵的画面来…… 是女子又怎样。 她是他的同窗,是他的舍友。 比身为男子的他强悍着呢,从来没有嘤嘤嘤。 通过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了解她的为人。 她女扮男装,肯定是迫不得已,并没有伤害他人。 因此忍不住为英慈发声。 英慈没料到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向付红云投去感激的一瞥,继而转向丁无期。 “这也太好笑了,随便画一幅男子图,找了两个人练了几句话,就要将我的罪名坐实?” 聂子元脸色露出罕见的阴沉,嘴角却微微翘起,仿佛积攒了狂风暴雨。 “丁无期,够了。” 路发财趁机挤上前,想要护着英慈往外走。 “丁无期,你是担心杜焕义考的比你好呢,还是受谁指使,想要扰乱考场?别瞎折腾了。” “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能说会道,肯定要狡辩,所以将证据带了过来。大家稍等。”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丁无期和两名舍友转身出门,过了会儿,将一只麻袋抬进来。 扔到地上,打开了。 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剧烈地咳着,从里面爬出。 男子与画像上一样,长相颇为俊秀,但一身病态,仿佛风一刮就能在地上翻滚几圈,比张书生看起来更像是纸片。 与英慈目光对上后,他明显一怔,红着眼咬住嘴唇,眼里充满歉意。 丁无期从他身上摸出户籍牌,得意洋洋地向周围人展示,并大声念出杜焕义的年龄,样貌,丁口,田地等等。 最关键的是上面记录了杜焕义耳朵上有个拴马桩。 “程教习,各位同窗,事到如今,还有疑惑么?” 程大胡子点点头,神色复杂地望向英慈:“那你又是谁?可知道冒名入学是欺君之罪。” 其他学子都不敢吭声。 英慈只觉得心一点点往下坠,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她浑身冷汗淋漓,有许多话想要说,嘴皮却像是被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学堂里只能听到聂子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铿锵有力。 “或许是书院招收学子时,出现了失误,或者有别的误会。” 丁无期没料到他敢当面质疑教习,为了得到程大胡子说的三张“明德券”,咽了口唾沫,装出一副关心聂子元的模样。 “这女子是个骗子,来书院不过是为了结识我们这些富家公子,嫁入世家豪门,聂公子,你宅心仁厚,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千万不要上她的当!” 第131章 明的是什么德 学堂里众人皆惊。 头一天他们都从丁无期口中,得知“杜焕义”是女子了,但没想到她进入书院的目的,是寻觅夫婿。 有的见她是个长相不错的姑娘,打量的眼神顿时变了味儿。 有的想着自己出身高门,千万不能和家世不好的女子有所牵连,视她为洪水猛兽,不自觉地后退到到他人身后。 有的看热闹不嫌大,眼里灼灼生辉…… “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女子?” “好大胆,有男子敢娶吗?” “没办法想象,这么多天,她竟然与四名男子同处一室。” “邬陵,付红云,聂子元,褚奇峰都那样维护她,难道她以色侍人,还是一下次四位?” “就算不是,也被看了个精光。” “我为何没这样的好运?” “就不怕被赖上么?” “聂子元他们几个若是脑子清醒,定然要与她划清界限。” 往日对同窗那随意又亲昵的眼神,全变成了冰冷陌生的刀网,将英慈围剿其中。 这些时日总是一脸幽怨地盯着英慈、想对她做点什么、却因为聂子元耳目众多,没有接近机会的冯睿智,本来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听到众人的议论,他慢慢地从胳膊弯里抬起脸,嘴唇蠕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眼里多了一道恶狼般怨毒的绿光。 聂子元见英慈不自觉地后退、缩起娇小的身子、一双大眼里眼神闪烁,似乎还心头刺痛,比幼年的自己回到聂家面对赵姨娘和他爹,还要难受百倍。 它们竟然把一个生龙活虎、牙尖嘴利、能屈能伸,有责任有担当,对他人对这世间总是抱有善意的女子,逼迫到这样孤独凄惨的地步。 不管它是她那想要吃绝户的堂兄,还是明德书院的学子、教习、山长,甚至是整个世道,他都不允许。 聂子元没有想好对策,却毫不犹豫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英慈的手。 “你们是嫌自己的家业做得太大了么,学那些长舌妇在书院里嚼舌根。” 没料到下一瞬英慈放开了他的手。 刚刚她那冰冷的,仿佛冻结的身体,已经感觉到忽然而至的暖意。 确认自己不是孤独的,这样就够了。 英慈深吸一口气,取下头顶翠绿色发簪,黑亮柔顺的发丝顿时犹如瀑布倾泻而下,夹在其中的那张脸,更显苍白小巧。 眼中的闪躲和疑虑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决心和自信。 “如各位所说,我的确是女子。” 她不再哑着嗓子说话。 声音清脆,一听便知道是少女,但并不娇媚,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做什么事都背着舍友,所以他们并不知情,我们也并未有什么逾越之举。” “当初我进入书院,的确不是为了学习,但你们又是么?有的是被爹娘逼迫,有的是为了继承家产,有的是为了结交朋友……” “人什么阶段要做什么事情,并不完全能由自己决定,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一旦什么事情因为这个天时地利人和开始了,就要有始有终地好好做下去不是么?” “在书院的日子,我感受到了学业的有趣,感受到了同窗的友情,并没有因为家境身份与你们不同,就学得比任何人差,比任何人偷懒,或是伤害任何人。” “就这次考试我也是认认真真,相信自己能进入前三。所以希望你们不要在背后胡乱揣测,伤害他人的名誉。” 她的模样与平日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神态、语气却又有着天壤之别。 那般坦荡,耀眼。 聂子元心中的怜悯逐渐被骄傲替代。 这便是他心仪的女子。 看似柔弱,却是夏天生长得最旺盛的一株植物,并不需要他的呵护。 反倒是他自己,若是没了她,往后余生将黯淡无光,困在黑暗的隧道中,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四分五裂。 其他学子噤了声,面面相觑,涌出被戳穿龌龊心思之后的羞愧。 丁无期不甘心地转向程大胡子:“程教习,这女子违背书院规矩,要如何处置?是否要退学?” 程大胡子犹豫着没有开口。 英慈却不怕了,眼里甚至流露出轻蔑。 “女子就不能学了吗,穷人就不能学了吗,我并不比任何人差,为何不配进入明德书院?”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书院取名‘明德’,明的是什么‘德’呢? 这世间欺负女子的‘德’么?” “还是女子不配为人,各位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么,没有姐妹么?” 一席话让众人们哑口无言。 “若书院若是有那样糊涂的规定,我不待也罢。” 英慈说罢,向真正的杜焕义鞠躬道:“对不起,是我截了你的报帖,偷偷代替你进了书院。” 杜焕义愣了愣,想说点什么,但只发出一连串咳嗽声,而后,眼睁睁看着英慈将头发重新盘好,大步走出学堂。 第132章 幕后黑手 几名黑衣大汉替英慈打开明德书院大门。 英慈犹豫片刻,背着包袱,抬脚跨出门外。 那瞬间,刚刚涌出的孤勇又四处弥漫。 就这样被赶出明德书院了么? 一点都不光彩。 本来想要好好结束,然后将念书的机会还给杜焕义,随他处理…… 不过没几天就要举办斗瓷大会了,这样她刚好可以全心全意投入还没来得及叹口气,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 她回头便看到聂子元微笑着站在身后,顿时委屈不已—— 她这么丢人,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不过对方的表情似乎不是开心,而是欣赏,带着炽热的温度。 英慈不自觉地脸变红了,语气也不自觉放软。 “你跟着我做什么?” “刚刚说的很好,很勇敢。”聂子元直白地夸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更加温柔,“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已经为我出头了,若是让教习知道,不知会不会惩罚你。” 杜焕义已经被她连累,舍友们的名誉也因她受损,聂子元千万别被牵扯进来—— 毕竟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我没关系,别担心。”聂子元再次伸出手,想帮英慈将散落在额头的发丝拢到耳后,被她轻巧地避开。 若是过分依赖面前这男人,她害怕自己撑起来的坚强会土崩瓦解。 于是保持了距离,努力挤出微笑:“可我有关系,我刚才在书院说了那样的话,就要洒脱到底,你可别来破坏。” 见他眼里露出担忧,心随之一软,真的笑了,又轻又软地补充了一声。 “乖。” 那声音犹如棕熊打翻蜂窝的蜜糖,汹涌地灌进聂子元胸口。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会傻愣愣地冲她点头。 英慈满意地踮起脚尖,学聂子元的模样,奖赏般摸了摸他的头,这才转身跑开。 快到家时天色还早,她找了个角落换回女装,回了院子,见大姐二姐不在家,便找了个伙计问。 得知他们娘仨去三闾庙附近的集市卖瓷器去了,匆匆过去。 老远,就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堵在明月坊的摊子前,与大姐、二姐拉拉扯扯。 两人的头发变成鸡窝,衣裳也快碎了,脸色白中带青。 英慈慌忙上前将那些人分开,挤到大姐、二姐面前护住她们。 “各位街坊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几名老太太急忙抓住她的手,拿着花花绿绿的瓷器,鼓着皱皱巴巴的腮帮子质问。 “你家做的这什么玩意儿,瓷碗掉地上,一下就碎掉了。” “我这盘子,就用筷子碰了一下,就裂了口子。” 二姐急道:“瓷又比不得铁,不小心用,自然会碎!” 那些老太更激动了,干瘪无牙的嘴边翻出白沫子。 “怎么,不认账是!你家的东西容易碎还有理了!” “哎哟喂,明月坊的老二不得了啊,没人要的女人还这么凶!是不是哪里找了姘头撑腰!” “你们倚老卖老,嘴里喷粪是!要吵架还是打架。”二姐气得撸起袖子,跟她们对骂,被大姐一把拉住。 “街坊,这些瓷器的确是明月坊做的,我们不会不认,只是……” 慈莫名其妙,一一接过那些老太太手里的玩意,仔细瞅了瞅,见那些损伤有的像是硬砸的,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嘴上却挂着笑容。 “瓷器嘛,磕磕碰碰难免,好在没什么大口子,要不,我这就替你们补好。” 那几名大妈一听,翻了翻眼珠,大声嚷嚷。 “好好的东西,干嘛要补,补起来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明月坊的东西卖那么贵,用不了几天,不是坑我们老百姓的钱么!” 大姐见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看来,怕事情闹大,急忙安抚那几名老太太:“要么换新的?” 几名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异口同声说道。 “退货,赔钱!五倍!” 明月坊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些钱。 “若是你们不同意补碗,那就报官。”英慈指着手中一只瓷碗的几块碎片道,“到时候你们就得好好解释为什么这些破损为何如此整齐,几乎没有锯齿状和锋利的边缘,碎片为何较大而且均匀……这分明是锤子之类物件砸的,而不是掉到地上摔碎。” 她说完又拿起另外一只缺了角的盘子道:“再来看这只……” 几名老太太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你胡说什么,什么锤子?” “我们可没讹人……” 英慈微微一笑,正要将她们劝退,就被一只鸡蛋砸了脸。 接着是烂菜叶子和臭掉的番茄。 一群年轻些的妇人拎着篮子跑过来,不断从里面掏出东西扔向她们三姐妹。 “真是恶人先告状,想诬赖好人诬陷么。” “明月坊就不是什么正经作坊!” “大姑娘欺负上门女婿,二姑娘看春宫图没人要,三姑娘就更是个下贱东西!女扮男装去了纨绔堂,与纨绔厮混,做出来的瓷器肯定也是烂货!” “但凡是买了他家东西的,赶紧来退货啊!” 她们带的孩子竟然还将这些话编成顺口溜,唱起来,几乎整条街的人都被摊子这边的响动惊扰,朝着英慈三姐妹围过来。 英慈头痛地琢磨着解围的法子,却窥见人群后,闪过英非俊那张诡计多端的脸。 果然是这人在搞鬼。 除了他,她没有别的仇家。 估计丁无期今日在明的书院的所作所为,也与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133章 维护 “英非俊,给我滚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背地里刺人算什么本事!” 英慈可不是吃素的,立马分开众人,朝英非俊挤过去,想抓住他,几脚踹到地上。 哪知那家伙龟孙子似地,缩在几个女人身后,不出来了。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怕是她女扮男装混进纨绔堂的事,过不了半天,就会被传得全景德镇皆知。 到时候就算她在斗瓷大会上,赢了石多鱼,明月坊怕是也开不下去了。 更恐怖的是,她很有可能因为名誉问题,被取消参赛资格。 未战先败,多冤枉啊。 英慈正恨得咬牙切齿,就见娘往这边过来。 她生怕她听到什么,哪知迟了一步,娘被一名胖妇人拎住,骂了句“寡妇教女无方”,顿时晕了过去。 英慈气得脸色煞白,赶紧冲过去,踹开那胖妇人,将娘从地上扶起,不停地拍着后背,给她顺气。 “大家休要胡乱传谣,”文文静静的大姐见状也急了,弄了点水,跑到英慈身边,给娘喂了,冲其他人大喊,“全都是没有证据的事!” 二姐也豁出去了,抓了块碎瓷片在空中划了几下,跟着叫冤枉:“哪个嘴瓢的,说我看春宫图!你没看,怎么知道我看没看!谁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报官了!” 一部分人被唬住,后退了几步,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声反驳。 “谁说没证据!有人看到啦!” “卖话本子的说的!” “我与纨绔堂的学子丁无期认识,他亲口承认英家三姑娘冒了表兄杜焕义的名,去了明德书院。” “那日在百凤楼,我看到英三穿着男装,和一群男子一起。”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混杂着嘲讽,灌入英慈的耳朵。 这可是看着她长大,每日出门都要问候的街坊啊,如今要用唾沫,让她变成之前那个受不了人云亦云而自缢的姑娘么? 英慈差点将嘴唇咬碎。 这时英慈娘睁开眼,听到这话,嘴唇颤抖着道:“这些日子你并未去钻研海天瓷,而是去了纨绔堂,前些天来明月坊的是你,不是杜焕义……” “你与那些男子同处……” 她紧紧抓住英慈的袖口。 “是假的么?”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英慈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等待娘的责罚,哪知娘老泪纵横。 “娘对不起你,你爹走后,没能好好照顾好你,让你受这样的苦。” 英慈也跟着泪湿了眼眶。 对啊,她有视她为珍宝的娘,有大姐,二姐,还有…… 聂子元。 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刚想到那让她心生暖意的三个字,耳朵就被一双大手捂住。 想要送她下山、被她赶回书院的男子,此刻越过人山人海,走到她面前,捂住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她讨厌的所有东西都隔开。 “别怕,我在。” 他眸色深邃地注视着她,简单地说了四个字后,付红云就跑到她跟前,勇敢地挺起单薄身躯,挡住那几名闹事的老太太。 “谁说英三姑奶和男子厮混,她是明德书院特招的女弟子,每日认认真真念书,学业比大部分学子都好。” 接着郑石举着手,走到付红云身边,和他站成一排。 “我可以证明,英三挣‘明德券’很有一手。” 然后轮到路发财:“英三姑娘仗义,见不得有人欺负同窗。” 明德书院的其他学子,陆陆续续加入他们。 “英三姑娘帮我去养病房抓过药。” “男子的体能训练,她都能完成,从没因为是女子,叫过累。” “她为人不错,没有女儿家的娇气,与我们保持距离,并未有逾越之举。” “……” 聂子元松开手让英慈听得更真切些,同时对英慈她娘笑盈盈地解释道:“英夫人,令媛并未做过任何让您蒙羞之事。她天资聪颖,善解人意,坚韧不拔,出类拔萃……” 英慈没心思听这夸张的褒奖,而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众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大家之前不是责怪我么,为什么这会儿……” 路发财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当然是因为聂公子努力说服他们,大家虽然感觉上当受骗,但很快就想起你的好。” “不是因为你是女子,而是因为你是同窗,是明德书院的学子。” 瞥见付红云不满的眼神,他补充了一句:“还有付公子……以及其他人的努力。” “你们这样维护一个被退学的人,若是被教习知道,会不会受到书院责罚?”她担心地抛出疑问。 下一瞬响起洪钟般的声音。 “迟了,我已经知道了。” 第134章 说话喘大气 英慈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见程大胡子站在摊子不远处、眼睛被斗笠延下的阴影挡住、辨不出表情,不禁心虚。 其他学子显然也吃了一惊。 挤做一团,交头接耳。 “程教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说的刚才他都听见了?” “反正我们都已经联名写信为英三求情了,怕什么。” “话虽如此,今日可是集体逃学……” 英慈依稀听到他们的说辞,又是感动又是内疚,扯了下聂子元的袖角,不知道该不该埋怨。 “你都让大家做了什么?” 聂子元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眨巴着眼,目光乖巧、无辜又委屈,像只兔子。 “请愿书是大家自发写的。” 陆发财见他那个样子,心中恶寒,擦了下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补充:“我们只提供了纸和笔,除了丁无期那几人外,大家都签了名,其中甚至有冯睿智。” 英慈诧异地瞪大眼。 那人不是因为她丢尽颜面,恨死她了么,竟然也为她说话? “大家都希望你能留在书院,还愿意空出一间寝舍给你,至于浴堂和茅房,可以错开时间使用。” 付红云想要伸手拍英慈的肩,但瞥到聂子元的眼神,想起英慈是女子,不是杜焕义,鼻子微红地嘤了两声,不过这次是出于感动,而不是害怕—— 明德书院的学子看似纨绔,放荡不羁,实质高风亮节,对待欺骗过自己的人,也能如此友善。 他以同窗为傲! 往后得空,一定要绣一幅大气磅礴的友谊画卷出来! “英三你放心,在此期间,我们真的没有对任何人,做出逼迫或是威胁。” 英慈知道他没说假话,因为众学子在程大胡子面前,也没有抱怨聂子元等人,或是责骂英慈,而是抬起头,齐刷刷地望向他。 眼里没有半点怯懦,而是充满期待。 与降临的夜幕中灯笼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火光,相映成辉,虽然不能照亮苍穹,但足以撕碎黑暗。 娘和大姐、二姐紧张地咬紧了嘴唇,想要看到双方对峙的结果。 在所有人都倍感煎熬的静默和期盼中,英慈回想起在明德书院与同窗们相处的朝朝夕夕,不自觉喉头哽咽—— 他们真的忽略性别,不在乎家世,将她当作真正的同伴了。 为了她,甘愿冒着被教习处罚的风险,视为有情。 而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叫有义。 英慈分开众人,缓步走到程大胡子跟前,站定后,抬起头,落地有声道。 “程教习,女扮男装是我一个人的错,与他人无关,我甘愿接受惩罚,再也不踏入明德书院半步,请山长和教习不要迁怒。” 几名离程大胡子近的,立即叫出声来。 “这怎么能说是你一个人的错?” “有不少人早就怀疑你的身份,只是受了你的恩惠,也不去多想罢了。” “大家同为明德学子,不是应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么。” 程大胡子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这会儿知道团结一致了?若是让你们每人交出三张‘明德券’,才能留下英三,你们同意么?” 陆发财瞅了瞅聂子元,抢着带头道:“那是自然。” 程大胡子又问:“若是让你们全部停学一周呢?” 众人回答:“亦可。” “那若是让你们重新学一年呢?” 声音变得犹豫起来:“这……” “每人砍断一条腿呢?” 面对程大胡子无理至极的提问,学子们面面相觑。 只有聂子元皮笑肉不笑地反驳:“只是念个书,有必须要弄残废么?” 程大胡子呸了一口:“所以,没有金刚钻别不搅瓷器活,你们帮别人,首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瞅到学子们失落的表情,程大胡子绷着的脸终于绽开。 “傻小子,和刚进书院比起来,你们已经进步许多,知道与人为善,与人协作……这些我都会告知山长。” “但英三不需要你们用自己的成绩替她求情。”他亮出一张试卷,“因为她这次测试是甲等,全书院第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若是明德书院不能留下真正懂得‘明德’意义的学子,岂不是太好笑了。” 这反转让众学子兴奋地尖叫着击掌庆祝。 付红云抹了下红通通的眼,抓住陆发财的手,小声道:“程大胡子今日看着怎么这么顺眼?” 陆发财也不敢相信,呆呆地点了点头:“往日他监督我们跑步,真的是凶神恶煞。” 郑石等人挥着手朝他靠拢。 “程教习!程教习!” 程大胡子伸出手,冲下压了压,示意所有学子安静。 “然而书院没有招收女弟子的先例,所以英三……” 英慈看到那份试卷,心差点没有跳出胸腔,但听到程大胡子接下来的话,又重重一坠。 她生怕自己再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抢白道:“能得到程教习的认可,英三已经知足,不想再让大家为难,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大胡子堵住:“应该做辅助教习的训导。” “啊?!” 英慈懵了。 第135章 只愿此时此刻是永生永世 路发财偷偷跟在英慈身后,竖起耳朵听完成大胡子的话,眉飞色舞地跑回其他学子中,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 付红云听到忍不住高呼。 “书院终于明智了一回。” 郑石被他带动,跟着鼓掌。 “英三姑娘是明德书院辅助教习的训导!” “你们肯定是嫉妒她,能自由出入明德书院,每月还有银子拿,所以才胡说八道!” “谁造谣她品行不端,等着吃牢饭!” 学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朝英慈和程大胡子靠拢,将两人还有聂子元围在中间。 聂子元见那阵仗,不由得想起英慈在书院护着自己的模样。 一双桃花眼眼尾染上笑意,更加醉人。 围观的人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唧唧歪歪地议论了几句,便散开,去其他地方找乐子了。 英非俊见状,屁都不敢放一个,偷偷混在人群里,溜走。 倒是英慈半天反应不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不是学子,而是训导?” 程大胡子道:“上次你们寝舍的几名学子,在明月坊学到不少东西,山长有意安排其他学子也前去学习,通过做瓷,理解到底要如何做人。” 山长也知道做瓷与做人有相似之处吗?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英慈自豪油然而生,激动之余,不自觉地望向聂子元。 她一个人是能硬着头皮承担女扮男装的后果,但有人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默默地在背后帮忙解决问题,那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美得冒泡呢。 聂子元终于知道看到别人开心比自己更开心是什么滋味了。 脸颊的肉都快被嘴角给挂僵。 他摊开双臂,想等英慈笑中含泪地投入自己怀抱,哪知道她只是瞅了他那么一眼,便扭过头,和程大胡子说话去了。 “教习,大恩不言谢,只是我现在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辅助教习。” 程大胡子摸了把胡子,故作漫不经心:“书院会支付一些银子……” 听到“银子”两个字,英慈二姐连跑带跳地冲过来,用力摁住英慈的头:“三妹有的是时间,就算她没有,我也有。书院一共有多少学子,我这就安排房间去。” 她此时真是恨死自己要装瘸子了。 一名伙计在边上小声嘀咕:“粗看一眼,也知道有二三十人,明月坊哪里有那么多房间……” 不等他抱怨完,嘴就被二姐捂住,用假装不好用的那条腿,踢着拖走。 “你知道个啥,咱明月坊大得很,床不够还有地铺呢,别说一个明德书院的学子,十个都能装下。” 英慈见状忍不住笑出声,只觉得这么多天压在心口上的大石头终于碎裂,天空再没有阴霾。 聂子元盯着她的脸出神,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心中坦荡时眼比夜幕降临时的月色更清白透亮,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只愿此时此刻是永生永世。 他愿用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守护。 忍不住垂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往后,只要我有在,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虽然四下人声嘈杂,英慈却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心怦然而动,比他在雨中拥吻她更加汹涌的情绪喷薄而出,直击天灵盖。 “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什么……” 聂子元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头上的簪子,张嘴说了句什么,英慈还没听清,就被付红云等人簇拥着,以庆祝为名,从摊子边上带走。 第136章 阴阳均衡 接下来的几日,学子们拎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明月坊。 伙计们已经招待过聂子元、付红云等人,面对那些身份比自己高贵的学子,不再小心拘谨,偶尔还摆出师傅的样子,认真指点。 学子们虽然已经习惯没有教习样的教习,比如程大胡子、张书生,对任何行当能够为其师者,都多了几分敬畏,但难免和粗俗的伙计们发生摩擦,时不时质疑几句,所以明月坊里整日吵吵闹闹。 二姐倒是承诺过学子的事完全由她负责,但英慈除了试着做海天瓷外,还是要抽出不少时间去处理琐事。 因此接下来的几日,她竟然没有机会与聂子元独处,始终不知道那天,他对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那话似乎十分重要。 二姐学着那日远远看见聂子元的嘴型猜测道:“该不会是向你求亲?” 英慈想起两人亲都亲过了,却还没说过什么好听的话,心跳顿时慢了半拍,但嘴上却是不承认:“怎么可能。他还有大事要做。” 二姐不满:“多大的事能比终生大事更大?” 英慈脑子里不自觉浮出赵春花阴险冷笑的模样,不禁担心道:“比明月坊更大。” “那确实挺大了。”二姐终于理解,点点头道,“不过,你不像我,似乎是个有姻缘在身的。虽说我们与聂家门不当户不对,你若是跟了聂子元,怕是有的罪受,但他若是诚意十足,全心全意对你好,让娘和我们认可了,倒也不是不配娶你。” 这话说的,仿佛她家才是高高在上那个,英慈忍不住笑了,但心中仍是不安。 “现在我哪有功夫计较这些,不管怎样,先赢了斗瓷大会,保住明月坊再说,不然在别人眼里,我肯定是个没用的。” “那倒也是。”二姐不知道聂子元与他爹和姨娘那些纠纷,只当英慈担心聂家看不上她,“不管他聂家看不看得上斗瓷大会,我们自己看得上就是,若是我们自己都看不上,那天下真没看得上我们之人了。” 说完轻轻搂住她,给了个“我懂”的眼神。 只是制作海天瓷的难度,还是被英慈小瞧了。 那不子要选带了海水味儿的,和泥也要用盐水…… 每道工序都与做其他瓷器不同,而且那秘笈之中提到的“天时地利人和”,还有“阴阳均衡”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做了个坯子,晒干后,就发现坯子裂了几道缝,至于调的釉,也不如人意,完全没有海水天空那样的通透。 伸手一数,斗瓷大会日子越来越近,忍不住焦躁,将那坯子砸在地上。 走廊碎片飞溅,眼见她就要被割到脚, 一抹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将她拉开:“与瓷片斗什么气,既然一个人做起来困难,为何不早点叫我帮忙。” 他贴在她耳边的轻声安慰,宛如微风,让英慈躁动的心思逐渐安静:“子元,你又不会做瓷,能帮我什么,你不是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便行了么,我也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 叫他的时候,把姓都给去了,只留下亲昵。 聂子元手一顿,脑子忽然空白,接着难以描述的喜悦涌上心头,也轻声唤她:“小瓷。” 模样竟然有些呆傻。 英慈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忍不住笑出声:“那日你后来要对我说什么?” 聂子元这才回过神,正要回答,就听到院子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两人一转头,就见到褚奇峰站在回廊,身形被余晖勾出个暗红的圈,带着孤独的意味。 “英三姑娘,好久不见。” 他嘴角长出了胡茬,眼神倒是清醒,只是往日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不见了,说话声音沉闷,仿佛老了十多岁。 见英慈和聂子元因为他的打断,迅速拉开距离,嘴角露出落寞的一笑。 英慈想起自己以女儿身份拒绝了他的求亲,如今褚奇峰望着她的眼神虽然有所遗憾但坦坦荡荡,倒是她念着自己有了聂子元、独自幸福着,心生歉疚,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褚奇峰显然也看出她咬着嘴唇,透出的那股为难劲儿,又费劲儿地往上扯了扯唇角,客客气气道。 “英三姑娘不必为难,我来明月坊,只是为了学业和自身前途着想,若是姑娘觉得不自在,那我避着你走就是。” “那倒不必,我们……并不是仇人。”英慈更加内疚,慌忙摆手。 聂子元以前见褚奇峰与女扮男装的英慈来往甚密,本忌讳着他,如今见着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从褚奇峰这些日子遭遇的家中剧变,联想到自己难堪的幼年时光,眼神不自觉变得黯然。 于是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便缓步离开。 留下英慈与褚奇峰两人。 英慈沉默良久后道:“若是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褚奇峰又是摇头苦笑:“你退回我的聘礼便是帮了大忙,爹娘都拿去打点相关人士,相信兄长不用多久,就能洗刷冤屈。” 英慈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以前她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做事无愧于心便行,现在才知道,被人喜欢无以回报也会虚,又不知道如何与他谈下去了。 褚奇峰看出她的窘迫:“我这些日子也明白了,人的感情不能强求,英三姑娘你不必把我放在心上,想怎样对待就怎样对待便是。” 声音淡然,但说的时候,用尽了力气。 英慈长叹一口气,也不再勉强了,与他分开后,回头跟二姐说了,让她能照顾的地方,多照顾他一些。 二姐因为聘礼的事,对褚奇峰印象不错,又好奇那个目空一切的褚奇峻如今被人冤枉,会是怎么个模样,便一口答应下来。 “你好好钻研海天瓷呗,其他全交给我。” 说起这个英慈更郁闷了,摸出随身携带的秘笈,小心翼翼在她面前展开了:“有几个地方,我怎么也没弄懂。” 二姐思考了会儿,拍了下手道:“阴阳均衡还不简单么,所有工序都是你在做,你是女子,虽然手更巧、心更细,但阴气就盛了些,若是要男子帮忙做些工序。” 英慈觉得有些道理,起身就要走出二姐的闺房:“那我这就去找个伙计帮忙。” 二姐一把将她拉住:“我觉得这阴阳没那么简单,若是你做海天瓷,怕是要找聂子元才行。” 第137章 想法子联系 英慈没明白她的意思,眨眨眼问:“为什么?” 二姐从怀里摸出话本子,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张画得颇为裸露的图。 “话本子里都是这样说的,还提到双修才是阴阳均衡呢。” 英慈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 “二姐!你往后别看那么多话本子了,上次那么多街坊在路上揭你的短,丢死个人,我听着都心虚。” 二姐笑嘻嘻地作势要收话本子:“不看?” “不看!”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二姐用话本子敲了下英慈的头,而后将其收进怀里。 “有什么心虚的,他们又没当场逮着我,就算当场逮到了,我也会说是别人硬塞给我的。只要心中正,怕什么影子斜。这跟和尚酒肉穿肠过一样的道理。” 英慈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很厉害了,可跟二姐一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再仔细一想,她说的…… 或许有点道理。 海天瓷和其他瓷器不一样,那可是要和石多鱼斗法的武器。 做任何物品都要用心在里面,若是这阴阳均衡要涉及制作人的感情,直接让聂子元做的确要好些—— 他前些日子在明月坊学过,而且脑子灵活,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她若是勤加指点,他应该能出些好活。 思及此,她出了二姐闺房,就往聂子元住的房间走去,然而一路上,遇到不少学子,个个见了她,都比往日恭敬许多,称呼她为“英三姑娘”。 英慈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训导,与学子已经有了距离,若是和聂子元走得太近,怕是会被学子们说闲话。 脚步顿时放缓。 站定,想了会儿,决定找个法子通知聂子元,让他帮忙处理一些工序,不过,要和她避开会面。 于是回到自己房间,磨了墨,提起笔,把要做的事儿和时间,一一写好,推开窗往外望,见其他学子正把伙计们买来的不子敲碎,放进木桶,加水、浸泡、化浆。 郑石等人满头大汗,脸上都是泥浆,只有聂子元看着不同,仿若置身画中,一举一动都尽显风流潇洒。 时不时还有风吹落花瓣掉他头上,粉的,红的,白的,更衬得他面色如玉。 她不自觉嘴角堆笑,托着腮帮子看他,直到他被她的目光瞅得不自在,扭过头,回看她,英慈这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将那张纸揉成团,扔过去,然而没扔到聂子元头上,倒是砸中了付红云。 付红云是个娇气的,仿佛落在额头上的不是纸团,而是砖头,红着眼摸了摸额头,满腹委屈道:“英三姑娘,我哪里错了?” 路发财也注意到了,赶紧将那纸团捡起来,塞到聂子元手里。 郑石瞅见觉得稀奇,嚷道:“什么好东西?” 路发财赶紧对他使眼色,然而其他学子也注意到,纷纷朝聂子元看去。 只有褚奇峰眸色深沉,使劲儿敲着杯子,在桶里使劲儿搅了两下碎块,嘴上却淡淡来了句:“不就是纸团么,没其他事可做了?” 但他拦不住他人的热情。 两名学子仗着自己和聂子元要好,作势去抢。 不过稍后,大家就注意到英慈,齐刷刷地“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笑容。 英慈可没受过这么多关注,赶紧关上窗户,却不小心把袖子夹在缝隙里,拽下一截布,才将手抽出来,听到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哄笑,懊恼得捂住脸,只希望接下来一切顺畅,不要让人抓到把柄看笑话。 聂子元收好纸团,冲着窗户下方那块碎布微笑—— 很少见她穿粉色衣衫,今天的裙子很衬她。 只是,不止他一个人看到,郑石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嘀咕:“说来奇怪,英三还是杜焕义的时候,没觉得她好看,如今成了训导,换回女装,倒是有几分颜色了。” 路发财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 郑石诧异道:“你眼睛不舒服么?我不是在思考么,到底是觉得英三好看呢,还是训导好看。我这人看重的,到底是外形呢,还是位置?” 话音刚落,脚就绊到什么东西,摔了个狗啃屎,嘴里满是草,呸了半天都没吐干净。 回头看到聂子元收回脚,就更不明白了,但又不敢直问,低声咕噜半天才爬起来,继续与其他学子说说笑笑。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冯睿智在远处树后,投来的阴森森目光。 第138章 生活凶险 银辉如水,没入薄云。 英慈的闺房没点蜡烛,黑乎乎一片。 但她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 她伸出手指估算了一下时间,想着聂子元应该已经按照她的要求踩完莲花墩,等着月亮再度出来,便起身进入泥房。 老远便看到泥土像是莲花绽在青石板上。 因为选用了特别的泥料,泥质地细腻、呈微蓝色,加上而聂子元的脚和力气,都比她大出许多,这朵泥莲花看着比她平日踩出来的更为柔软和大气。 这难道就是秘籍中所谓的阳? 接下来就要看她的阴了。 英慈赤脚踩上“莲花花心”。 她脚心触到的泥土,已经被聂子元留下印子,大脚趾的部位,刚好与她的重合。 英慈感觉自己好像踩在聂子元脚上,眼前止不住浮出聂子元笑意盈盈的脸,而后亲吻她的嘴唇不断放大,让她耳根发热。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两个时辰之前刚见到他,这会儿,又忍不住开始想了。 二姐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不过当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只应该想着斗瓷大赛,怎么赢了石多鱼,让明月坊上上下下面上有光呢。 于是强迫自己将聂子元那张英俊的面孔,替换成英非俊那张可恶的脸,干呕了一阵之后,终于将心思放到脚下的泥土上。 月光透过矮墙,洒在英慈脚下的泥上,给蓝莲花披上薄纱,朦朦胧胧,还真有点海天一色的意思。 她不禁心潮澎湃,回忆秘籍里写的话,忍不住喃喃出声,仿佛在念诵经文。 忽然瞥到一抹影子掠过门。 接着身后仿佛多了一堵高大坚实的墙,那墙会动,还配合着她一深一浅、一脚跟一脚踩着泥。 她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回头:“子元?” 聂子元笑着“嗯”了一声。 英慈赶紧左顾右看:“你不是踩完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聂子元低头在她耳边低语:“放心,这里没其他人。” 顿了顿又道:“小瓷,你现在只是当了训导,眼里就没有我了,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英慈心虚:“当然不是,你是首富之子,我不也没有怎么样。” 哪知道聂子元语气低落,似乎懊恼且生气:“原来你还是介意。” 英慈赶紧解释:“当然不是,不管你家里如何,我都不会退缩,因为你就是你。” 聂子元这才没说什么,只是从后面抱住英慈的肩,将下巴埋进她的肩。 英慈小心翼翼问:“你感觉累么?你家不同意?” 聂子元垂下眸子,在她颈窝里蹭了蹭:“不是。” 英慈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指挥他跟着自己踩泥,可他一直闷着没有说话,她只能没话找话。 忽然就想起程大胡子宣布她当训导那日,被同窗们分开前,聂子元张嘴说的她却没听清的话来。 “你那时要说的是什么?” 聂子元毫不犹豫道:“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在我身边,便是为我做了一切。只要能看到你,能生出与你生生世世相随的念头,对我而言便是整个尘世。” 英慈心跳几乎停止,侧过头,定定看向他。 二姐猜测他向她求亲,她便不知所措了,何况面对这样深情的表白。 可爹娘那样相爱,非彼此不可,爹也是放下娘,自己先去了。 要生生世世相随那得有多难。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说他想太少,还是叹息自己想太多,于是垂了头,跳出泥土里,冲他笑了笑:“泥已经踩好了,你也下来。” 聂子元本等着她做出和自己话语别无二致的回应,可只看到她眼神里的闪避,不知原因,难免失望,不过很快,又顺着她的意思做起了别的工序。 拉坯时她捧着坯子,些许泥点在指缝间飞溅,聂子元在她身后,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将那些渗出来的泥又捂住。 两人的手都沾满泥土。 明明是肌肤相触,但中间又隔着湿润滑腻的泥,那感觉有些奇异。 英慈以往一门心思扑在瓷器上,如今心中多了一个聂子元,两处挂念汇成一处,倒是有些泥与水交融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秘籍里提到的阴阳均衡么? 制瓷果然博大精深。 就连聂子元这种外行都看出来了。 他拍下海天瓷秘籍的时候,并没有看其中写了什么,但见英慈随时随地捧着书,便忍不住凑过头瞄了几眼,也将“阴阳均衡”四个字收入眼底,所以才配合她纸团上写的事—— 不管有多离谱,都一一做好了。 “海天瓷的做法的确与其他瓷有所不同,倒是十分别致,小瓷你似乎已经掌握到其中精髓。” 英慈听到这话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同样的话,她听爹说过。 爹慈眉善目,极少打骂她,但要求十分严格。 五岁那年她做了一只小狐狸造型的瓷杯,他才难得眉开眼笑地夸了她,说她完全掌握了制瓷的精髓,自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可英慈总觉得爹是在安慰她,越瞅越觉得自己做的小玩意,哪哪儿都是瑕疵。 然而等她试了几十次,终于做出满意的瓷杯、打算送给爹爹做生辰礼物时,爹爹却躺在床上,翻着白眼,张着嘴,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将做好的瓷碗塞到他手中,他的手却无力地垂下。 双手空空来,双手空空去。 那时候英慈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活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凶险得像狼崽子,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露出獠牙,至于什么时候扑上来,完全由着它的性子。 或许你感觉到幸福的时候,便是失去的开始。 所以这会儿身后那高大可靠的男人,周围安静温馨的氛围,反倒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率先说破,心中才踏实—— 那样以后若是发生什么事,她就有所准备,不至于慌乱了。 “子元,你说,若是我输了斗瓷大会怎么办?” 本以为聂子元会说些安慰的话,哪知对方全心全意地稳着坯子,奇形怪状的泥土在两人手中,转瞬就成了碗的样子,光滑圆润、没有棱角。 “会赢。” 他的语气无比笃定。 英慈忍不住小声质疑:“你压根不知道石多鱼有多厉害,全国上下就那么一个,据说是百年难得的天才。” 第139章 你开心吗我不开心 聂子元要不是手上全是泥,会忍不住揉英慈的头。 她怎么就那么乖,一直戴着他送她的簪子,仿佛要将那抹翠绿,当作植物供养起来。 “你都没见过他,人云亦云的事情也信,在我心中,你是千年难得的天才。” 英慈自然爱听这话,但笑意还没浮上眼角,就落了下去:“你和我熟悉,所以才这样安慰。” 聂子元笑:“我和你不熟悉时,你假扮杜焕义,反倒有信心些。怎么,有的事情,必须披着皮才能做?用了本心,反倒瞻前顾后,害怕了?记着,你始终是你,只要相信自己,就一定会赢。” 见对方投来并不太信赖的眼神,他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脸上勾了两道泥痕,将英慈变成一只小花猫。 “你和我一样,尝过无力的滋味,过了就过了,再遇到什么事时,还想着那感觉,就是我们不对了。” “我娘病死时,阿姐卖笑养我时,她被杀时……我恨天恨地恨聂家,想要和这混账透顶的世间一起消失,但最恨的是自己……” “为何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慢慢死去,却不能帮她们分担一点痛苦……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无用的人……” “如今我逐渐有了力量,见到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人,在我面前卑躬屈膝,露出脆弱的脖颈,好像我轻轻伸手,便能将它们折断,这才知道上天并非不仁不义,而是胸怀大爱,以万物为刍狗。“ “还有一部分人,虽然还在我之上,但我能清楚看到自己如何一步步超越他们,知道这些人不是没有报,而是要等一些时段,借由我的手才能得以恶报。” 英慈依稀知道聂子元和聂家有仇恨,但从没亲口听他说这些,见他虽然极力克制,但声音还是越来越嘶哑,眼色连月光都照不透,沉淀着不知多厚重的怨恨…… 心比针扎还难受。 不想问,可又怕他胸口堵着一口气,出不来,会憋出毛病,于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已经知道阿姐是被谁杀的?青衣帮的那人招了?” 聂子元捏紧拳头,没有做声,双眼血红,捏紧的拳头滴下血水,染红了泥。 夜里英慈注意不到,但自然而然,想起了好几次出现在自己和聂子元面前的,趾高气扬的赵春花。 她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妻妾会争风吃醋,斗来斗去,没想到是真的,而且还见了那么多血…… 如同聂子元不能替娘和阿姐承受痛苦一般,她也不能替聂子元承受什么,甚至连安慰的话都轻飘飘的,说不出口,只能用力握住聂子元的手。 原本都细长白皙的手指此时像几团泥土混做一团。 粘稠柔韧又坚不可摧。 可聂子元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掌心被掐破,又被英慈的手指压着,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目光黯淡。 英慈不甘心地扬起头吻向他的下巴,希望如此这般他那紧绷的嘴角便能松展开来。 聂子元打了个激灵,与她关切又心疼的目光相接之后,心仿佛被什么击中,顾不得手上全是泥,紧紧搂住她的腰,深深回吻。 感知到英慈嘴唇的温度,便觉得胸口那块冰在慢慢融化,他仿佛回到十二年前那个下雪天,对面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在她笑得弯弯的眼睛透出的目光中,他披上了她递过来的毛茸茸斗篷,瞬间如沐春风,身上每一处都暖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聂子元才恋恋不舍地将嘴唇挪开,见坯子已经成形,印坯和利坯可以明日再做,便推她出门。 “时间不早了,今日该做的事我们都做好了,回房休息。” 英慈顺着他的目光,瞅到那胚子,心中格外满意。 用干净的手腕拥着他,脑袋埋在他胸前,不放手,老半天才用自己都不熟悉的细微声音,娇嗔道:“行,你先走。” 若是换了个人,这么说,聂子元肯定嗤之以鼻:幼稚!但这会儿,只觉得英慈可爱得不得了。 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道:“你先。” 英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若是那样,我会忍不住一直回头看你。” 聂子元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我就不会么?” 英慈感觉到脸上泥越来越多,有些不舒服了,用袖子擦了擦脸道:“嗯,因为你比我吃的苦多,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比我能忍。” “不能。”聂子元果断得说完,又想了想,“但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去试。” 聂子元认真说完,起身离开,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微微侧过脸,显然是忍不住了,赶紧顿住脚,强行将头扭回去,不与她目光交接。 “回去记得洗脸洗手,不然老鼠看了,都会害怕。” 他勾起嘴角,目不斜视得继续前行,出了拉坯房大门。 却没有留意到房外有一道黑影比他先跑开。 那黑影的眼,从他进入泥房后,就盯着英慈—— 冯睿智死死攥着拳头,额头鼓着青筋,憋着气跑到润浆的桶旁边,一把抓起其中一只粗桶,将里面还没沉淀的清水往头上浇了,这才觉得头凉快了些,忍住了没有咆哮出声。 原来“杜焕义”可以如此温柔。 只是这份温柔与他完全无关。 留给他的只有冷漠和绝情,让他从明德书院最耀眼的学子,变成人人鄙视的败家之犬,也毫不歉疚。 甚至,她压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被识破后,还联手众人假装男子继续骗他。 他比聂子元到底差在哪里? 冯睿智在屋檐的阴影中站了许久,直到聂子元离开,英慈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探出头,四下张望,接着蹑手蹑脚走出来,看清她脸上的泥,他才又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之痛。 忍不住一步步朝英慈走去。 在她面前站定,伸手挡住去路,定定地望着她。 “杜,英三姑娘,你最近似乎很开心……” “可是我一点不开心。” 第140章 绝不内耗 冯睿智想起清冷月色下,她背对他更换束胸布,皮肤干净宛如玉石雕琢而成。 蓝天白云的日间,她替他在他娘面前出了口气,眼里那股神气劲儿,像是刚破壳的英勇小鸡。 夏夜花香迷离,他安排其他学子帮忙,在池塘边向她表白,被她毫不留情地踹进池塘…… 记忆排山倒海。 自从他出生以来,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只有她出场的部分,才是鲜活亮丽的。 纵然她不喜欢他。 只要她说一句对不起,只要说对他,曾经有那么一点动心…… 就足够了。 然而英慈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而后又挤出个敷衍的笑容。 “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有不同的情绪,不是很正常么?” 冯睿智的眼微微发红。 “可我不开心是因为你,难道你没有一点内疚?” 英慈奇了怪了。 “有很多人会因为我开心,也有很多人会因为我不开心,开不开心都要看他们自己,为何我要内疚。如果我真要内疚,能内疚得完么?恐怕没几日,就气得吐血身亡了。” “内疚得完么?” 这几个字瞬间将他的思绪扯回十年前。 那个燥热的午后,他抓了只蝉,兴高采烈地推开娘房间的门。 “娘你看!这只蝉刚刚蜕完皮,还是嫩的呢。” 他娘慢条斯理地披好衣裳,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下了床,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挡住他的视线。 透过她的手臂,他看到床上的被窝跟虫卵似的,不断蠕动,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家里最壮实的仆人提上裤子,从被子里钻出来,低了头不敢看他,匆匆从他们母子两身边溜走。 “大胆奴才!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冯睿智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明白男女之事,脸色变得铁青,立马就追上前去,想要抓住那人,却被他娘一把扯回来。 “别告诉你爹。” “娘!爹待你那么好,你不内疚么?” 娘语气冰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的风,脸上挂着的笑容更冰冷。 “你爹对我的确好得不得了,所以养了那么多姨娘,今天宠这个,明天宠那个,看我心烦,便骂我不懂事。” “今天之事你当作没发生过便是了,否则我被你爹恨上了,你也只能跟聂家那小子一样,去外面流浪。” “别说什么内疚,若是连一丁点点小事都内疚,人内疚得完么?” 为什么英三跟他娘一样,做错事了,明明做错事,还能那样理直气壮? 冯睿智眼里血丝爆裂,额上青筋凸起,就跟他娘当年抓住自己一样,使劲儿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墙壁上。 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和她扮成杜焕义被他按在石阵中的影像渐渐重合,让冯睿智生出久违的掌控感——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体力差别如此大。 特别是当他发起疯来,就像是绝对的主宰。 可以静静地欣赏她像刚蜕皮的蝉一样,粉嫩无力,在他曲起的手指之间挣扎求生。 他不要她死,他只要她成为他的女人,为他笑、为他哭…… 为他而生。 冯睿智空着的那只手,抚上英慈光滑的脸庞,粗暴地将她脸上的泥揉裂,抠去,等它重新恢复往日光洁之后,才迷醉地抚向尖翘的下巴,正要沿着脖子往衣领里面钻,手指就感觉到一阵剧痛。 竟然是英慈一口咬了过去,趁着他疼痛分神的瞬间,又用老招数,使劲儿踹向他的裆下,之后更是使出全身力气,将冯睿智推开,大声呼救。 然而很快又被对方死死捂住嘴,往刚才他待着的阴暗角落里拖。 英慈是第一次领会到疯狂的男子的力气有多大,像是小小的铁桶将她箍在里面,身体每一个部位仿佛都承受着千钧重压,快要碎裂,完全没有办法动弹。 反抗,或者说什么拖延时间的话,都不可能。 就在她眼前一黑,陷入绝望的时候,忽然感觉钳制自己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接着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第141章 学不乖的鱼死网破 冯睿智被人抓着胳膊和肩膀扔了出去。 原来是聂子元佯装潇洒离开她之后,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又快速折返回来。 撞见英慈被冯睿智欺负,他头顶差点没冒火。 眼角比刚才的冯睿智还红,手指紧绷,不等对方落地,又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使出全力踹了几脚。 “姓冯的,你疯了么?” “你知道自己动的是谁么!” 本以为他真心实意爱慕英慈,是个脑子清醒的,受过几次教训就应该学乖了。 哪知道他如此冥顽不灵,逮着机会,竟然想要对她霸王硬上弓。 当下就想要废了他的胳膊腿儿。 冯睿智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聂子元却不给他机会,又是几拳击向的脸,打得他牙齿掉了两颗,脸颊肿起老高。 盛怒之下已经没有理智可言。 冯睿智知道自己再不跑,就会没命,连滚带爬从他腋下溜走,结果踉踉跄跄没跑出几步,又被一道高大的人墙堵住。 来人是褚奇峰。 他不知为何,睡到一半,忽然心悸。 无奈地叹口气,起身披上衣裳,走出房间,哪知刚到拉坯房附近,便看到衣冠不整的英慈、怒气冲冲的聂子元,以及狼狈不堪的冯睿智。 不用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顿时热血涌上全身—— 冯睿智这东西不知道他默默哭了多久,才决定成全英慈和聂子元么? 面前的女子可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生怕碰碎了,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使之幸福的人。 他竟然想要指染! 褚奇峰刹那间忘了兄长发生变故,给他造成的打击,性子又恢复了少年人的冲动。 怒吼一声后,挽起袖子上前,胖揍冯睿智。 “英三姑娘如今书院的训导,你对她不敬便是对教习不敬,对山长不敬,对朝廷不敬!” “大胆狗贼,想倒反天罡啊!” 若换做平时,英慈怕两人惹祸,会上前劝说,但此次,冯睿智竟然敢在她家作坊动手,而且用的力气丝毫不顾及她的安危。 聂子元和褚奇峰不及时出现的话,她即便能够活下来,怕也是下半生不能走路了…… 思及此,英慈陡然生出杀心。 转身回到利坯房,从里面选了一只趁手的小刀,冲回冯睿智身边,对聂子元和褚奇峰低吼道。 “你们快走,今日此事与你们无关,有登徒子侵害我,被我除掉,至于那登徒子是谁,他的脸会烂掉,到时候谁都不认识。” 说完就举起刀,冲冯睿智的脖子扎去,然而刀还没落下,便被聂子元抓住手腕。 英慈气急败坏地挣扎。 “你别阻止我,留下这厮就是个祸害,今日不祸害我,改日也会祸害别人!别人未必有我这好好运气了!” “与其死无辜的人,不如死这个坏东西!” 冯睿智听闻此言,只觉得本来就碎掉的心,更是被看不见的手,拍得灰飞烟灭。 他不由得苦笑两声,因为缺了牙,说话之时漏风,仿佛六七十岁的老人。 “英慈,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不堪?” 英慈点头,又要往他脖子上扎:“是!你都能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好说的!装作为情所苦么,迷你是戏子么,做戏给自己看,也不想想别人信不信!” 同时对聂子元嚷嚷:“让!否则伤了你!” 聂子元却抓着她的手,往他冯睿智腕上扎:“切脖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死,手腕那儿的皮肤,更薄更柔嫩。” 倒是褚奇峰慌了,拦住两人道:“差不多就得了,英三姑娘疯,你也跟着疯么。现在仵作这样厉害,看了尸体就能抓住凶犯了。为了这么个东西,搭上性命不值得。” 哪知道他话还没落,就感觉腹部一阵刺痛。 不敢相信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头皮,手按上去就触到一滩热腾腾的血。 原来冯睿智在身上藏了把刀,此时打算鱼死网破地与他们拼了。 第142章 乱成一锅粥 或许是伤口太深,褚奇峰痛倒是没觉得痛,只是见了血犯晕。 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一屁股跌到地上,腹部的血越渗越多,将他的肚皮染成另一个颜色。 英慈看得惊心动魄,赶紧从衣裳上撕下一条布,将他的伤口紧紧缠好,勉强止住血,而后勉强扯出个笑容,将褚奇峰从地上扶起。 蹲下身子,作势背他。 “褚奇峰,你等等,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别害怕,会没事的。” 聂子元见状怒气达到顶峰,五官扭曲犹如杀神,三招便夺过冯睿智手上的刀。 “冯睿智你真是疯了,今天,我不杀你怕是不行。” 冯睿智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明月坊大门跑去,路过众人就寝的房间时,仰着脖子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不少学子和伙计被吵醒,揉着眼,好奇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冯睿智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放慢脚步,指着聂子元手中的刀说:“大家快看,聂子元疯了,他先杀了褚奇峰,又要杀我!” “冯睿智,你胡说什么,褚奇峰身上的伤,明明是你捅的。”英慈火冒三丈地说完,转向褚奇峰,“你说是?” 哪知道褚奇峰好会儿都没吭声。 她侧过脸一看,对方脸上全是汗水,像是掉进河里一样,眼和嘴都闭着,不知什么时候晕死过去了。 冯睿智应该是先她一步看到,借此机会栽赃聂子元。 人怎么能这样卑鄙。 若不是扶着褚奇峰,英慈一定会冲到冯睿智面前,撕烂他的嘴! 哪知那人还继续搬弄是非,满嘴喷粪。 “英三姑娘,不要因为你和聂子元有私情,你就偏袒他。告诉大家真相,他和褚奇峰是因为你,发生口角,进而拿起刀决斗,与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你当了明德书院的训导,就不能徇私枉法、仗势欺人啊。” 学子们虽然大多数早就站在聂子元那边,但隐隐都猜到了他与英慈的关系,此刻见他怒发冲冠,似乎要忍不住对冯睿智做什么,真发生什么事,恐怕撇不清关系,急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聂公子,够了。” “有话好好说。” “现在不是争谁是谁非的时候,把褚奇峰送进医馆才是要事。” 冯睿智似乎笃定褚奇峰受了重伤,到时候死无对证一般,隔着人墙,冲聂子元露出得意和挑衅之色。 “当然了,是非曲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 哪知道话音刚落,褚奇峰忽然睁开眼,推开英慈,用力朝冯睿智撞去。 冯睿智不留神被他撞了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手下意识抓向晾晒架上的木质坯板。 上面晾晒的泥坯已经干了,纷纷落下,其中一个泥坯刚好滚到他脚边,被踩成碎片。 其中一块切进他的脚踝。 说来也奇怪,未经烧制、硬度并不高的泥块,不知为何锋利异常,竟然让他鲜血汩汩涌出,下一瞬,痛得晕了过去。 褚奇峰这才放心,嘲讽地说了句“还好你不知道,我的脏器生的位置与别人相反”,而后再次闭眼晕倒。 学子们娇生惯养,从没见过那么多血,一个个呆立在原地。 二姐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恨不得冯睿智去死,白了他一眼,慌忙揽住英慈的手臂:“妹子,你有没有受伤?” 英慈大姐还算清醒,担心明月坊被冯家和明德书院追责,赶忙命令伙计们捞起褚奇峰和冯睿智,将两人送医馆去。 第143章 这个儿子不行就再生一个 英慈强迫自己收心,跟着伙计们,去了景德镇最好的医馆。 幸运的是,褚奇峰没有伤到脏器,慢慢修养便能恢复。 反倒是冯睿智,脚筋断了。 这辈子注定当个瘸子。 聂子元知道后,颇为遗憾地摁住正在把玩的利剑剑柄,低哑着声音道:“便宜他了。” 英慈过了冲动劲儿,倒是有些担心了,冯睿智到底是冯家的人,而且她刚被明德书院接收……冯家不可能不追究…… 到时候最无权无势的她,必定首当其冲。 也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影响到斗瓷大会? 即便聂子元感受到英慈的不安,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顶着。” 英慈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眼里依然没有恢复神采。 想到最近自己花了大力气调出来的釉,做不出海天一色的效果,总是带着阴阳不协调的俗气,浑身更是被丧气笼罩。 果不其然,第二日,就听人说冯睿智他娘就到明德书院,大闹了一通,不过这次,很快被打发走了。 至于她和山长之间发生了什么,学子们都不知道,教习自然也是守口如瓶。 英慈找了说书先生,联系上邬陵,这才知道冯睿智他娘向书院索要一大笔银子,山长非但没给,反倒将他赶出书院,还要找在场学子作证,报官,告他调戏妇女。冯睿智他娘自知理亏,只能以让冯睿智休学为条件,灰溜溜地下了山。 英慈不禁内疚,闷闷道:“我还没解决英非俊那厮给明月坊制造的麻烦,又欠了明德书院的情,做事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利的?” “谁做事有顺利的?像我如今这般自由,走路都还能被石头绊倒。”邬陵不觉好笑,替她分析道,“明德书院也不会白白为你出头,既然让你做了教习助手,还替你赔银子为你出头,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这辈子啊,就做好准备,在书院里干活,干到老死。” 英慈这才松口气,重新绽放笑容:“那样便好。” 她哪里知道冯睿智娘之所以那样容易妥协,是因为又怀上了,已经完全放弃了冯睿智。 那人被赶下山后,一瘸一拐进入冯夫人房间,“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娘,求求你为孩儿出头啊。” 冯夫人嫌恶地俯视着他,仿佛跪在面前的不是她怀胎十月、精心抚育的儿子,而是扶不上墙反而黏着她那精巧布鞋的烂泥。 “能做的我已经做了,你还要我怎样!” 她小家小户出生,十七岁的时候,爹娘嫌她年龄大了,将其赶出家门。 冯夫人没有抱怨,毕竟大多数女子,不嫁人是活不下去的。 进了冯家,她开始被林老爷其他几房踩着,虐着—— 虽然冯家家大业大,但老爷对妻妾不是一碗水端平,会哭会叫的才有奶吃。 不知经过多少磨难,她终于坐上大奶奶的位置,靠的就是不择手段,生了长子。 可惜这长子不管怎么管教,总是惹事,如今还瘸了腿,成了众人的笑料。 儿子是根烂柴,娶媳妇、攀亲家也行不通了。 好在她敢于取舍,这个儿子不行,那就再生一个。 老爷子虽然迷上戏子,不与她同房,在酒水里下点药,硬生生拖上床,也能将就用用,至于后面,自己肚子里怀上的是林老爷的,还是仆人的,都无关紧要。 嘴长在她身上,丫鬟小厮也都向着她。 大家都说孩子生出来后,将是冯家最有希望的小少爷,那他便是了。 于是再懒得看冯睿智那耗费自己十几年心血的失败品一眼,而是仔仔细细、轻轻揉揉抚摸肚皮,仿佛那层皮肉之下才是她余生保障。 “你看看你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冯家人的模样,从现在开始,好好待你弟弟,往后还能混个衣食无忧。” 冯睿智低垂着头,俯着身子,背微微颤抖,从嗓子深处发出低沉的怪声,不知是笑还是哭。 冯夫人更烦了,自从她怀胎之后,便越看冯睿智越不顺眼,觉得他像极了他那没良心的老爹,干脆在回榻上小憩之前,踹了他一脚。 哪知道踢出去的脚收不回来,被冯睿智牢牢抱住了。 “娘……” 他阴森森地抬起眼。 “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将来会和我一样么?” 第144章 垃圾 冯睿智以为自己会痛恨娘肚子里的胎儿,但没想到问出口的会是这么一句。 他不记得娘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的回答,让他很不满意。 等他恢复神智,娘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瞪得老大,肚子微微挺着,但仿佛会随着从两腿之间流出、染红了裙子的血水,最终干瘪下去。 就像被车辙压碎的蝉,翻着肚皮,举起四肢,呈现出死气沉沉的褐色。 冯睿智抹去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哈哈大笑。 荒谬!滑稽! 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本是好端端的冯家大少爷,自从进入明德书院,认识了装作杜焕义的那个女子,还有她背后的聂子元…… 命运便开始腐化崩溃。 像是那个女子制作的瓷碗,被看不见的手,摔到地上,又跺了几脚,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如今他不光是废人,而且还是杀死亲娘的罪人…… 可害了他的人还好好活着。 两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空闲了,还可以拿他当笑料,评头论足、随意嘲笑。 要怎么样才能让一切回到原位? 或许只有杀掉他们? “娘她摔倒了,快去救人。”冯睿智对听到动静赶来的丫鬟们说完,一瘸一拐,走出冯夫人房间。 刚出冯宅大门,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他头也不回,径自拖着瘸腿,去了百凤楼。 点了个长得和英慈有几分相像的女子,胡喝海喝一顿,又越看那姑娘越厌烦—— 像英三的部分叫他又痛又恨。 不像英三的部分也叫他难受不已。 最后干脆将酒杯砸那姑娘脸上。 那姑娘眼角被划破,惊讶地用手捂住,感受到血水流出的温热,吓得大哭出声,起身跑掉。 几名牛高马大的汉子,即刻从里屋涌出,拎小鸡般将他拎起。 冯睿智失控地挣扎大叫:“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他娘不要他,英三不要他,如今就连烟花巷的姑娘,还有龟公…… 都看不起他么。 想当初他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众人争相讨好的清秀贵公子。 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常跟着“百花醉”的丫鬟紫玉走到那些汉子前面,双手抱肩,冲着冯睿智眉挑出个不好惹的弧度。 “管你是谁,我们姑娘说了,百凤楼不比得其他地方,不惯着过分的客人。你现在就被赶出去了,往后永远不能进入百凤楼!” 那些汉子听完,齐刷刷点头,将他扔出门外。 冯睿智那条瘸了的腿撞到地上,脚腕子疼得刺骨,他眼泪哗哗往外掉,忍不住大呼小叫。 “你们百凤楼就这么欺负人么!” “叫管事的出来道歉!” 可来这里的男子图的都是寻欢作乐,谁有多余的同情心? 瞄了眼他这个瘸子,便忍不住笑。 有的认出他是冯家大公子,更是捂住嘴,和旁人说起了闲话。 冯睿智更加清楚:人没了权势,就是垃圾。 他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脑子里萦绕着丫鬟紫玉说的“我们姑娘” 几个字。 “百花醉”不过是个卖笑的,也敢把自己当成人物,骑到他头上? 找死! 冯睿智气得磨牙,干脆去店铺买了绳子和铁爪,绕到百凤楼后面。 先是在角落里躲了会儿,等到没有看守的时候,他拖着腿,小跑至“百花醉”房间正下方,将铁爪往上甩,挂在窗口旁的石缝里,而后抓着绳索,吃力又缓慢地往上爬去…… 第145章 惊呆了 “百花醉”房间的窗关着,从里面传来隐隐的谈话。 声音低沉,像是个年轻男人。 冯睿智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刀,心中腾起一股杀意—— 那烟花女子有这样的底气,肯定是房间里那男人给的。也不知那人是谁,不过今日既然叫他撞到,干脆将这对狗男女一起杀了。 于是伸手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小心翼翼往里面瞅。 却见聂子元坐在桌子旁,蹙眉看着手边摞的一叠册子,与刚刚驱赶他的紫玉说话。 “最近十日的账本都在这里了?” “还有两日的没拿过来,公子你好长时间没过来,我怕一下子全给你,你会累死。” 聂子元伸手道:“我脑子和身子都好着,拿来。” 紫玉提醒:“可是待会还得见右督御史。” 聂子元只能作罢。 冯睿智早就听说聂子元是“百花醉”的常客,本以为他心仪英慈之后,便会自觉远离其他女子,没想到他依然与“百花醉”纠缠不清,还有闲心和余力帮人处理账本? 他一心爱慕英慈,没能得到半分回馈,反倒是三心二意的聂子元,死死拿捏着两个如花似玉、各有千秋的女人。 这世道何其不公! 冯睿智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忘了自己不是聂子元的对手,想要掀了窗户,爬进去和他拼命,再不济也要拉着对方一起坠楼。 哪知手指刚碰到木框,就见紫玉将一条绯色裙子,放到聂子元旁边,而后拿出一盒胭脂,轻轻抹到他脸上。 “公子,我换了香兰堂的胭脂,这次没有千菊堂的刺脸了?” 聂子元点了点头,将裙子套好:“这粉质倒是润了许多。” 紫玉不满地抱怨:“亏我们还是千菊堂的常客,他们竟用劣等品糊弄我们,当全景德镇只有他们一家做脂粉的呢。公子你这皮肤若是被弄坏,景德镇怕是一半达官贵人会鬼哭狼嚎。” 聂子元白了她一眼,紫玉知道自己说错了,急忙捂住嘴,但想到聂子元从来没有凶过下人,又笑嘻嘻地换了话题,往他眉毛上扑了粉,画出细细的道子。 “公子自然不稀罕这个,那些臭男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爱怎么想就夏想去,你这么多年也是委屈了,什么时候才能收网啊。” “快了,最长还有两个月,最短,或许在斗瓷大会之后……” 被紫玉一摆弄,聂子元很快从气宇轩昂的男儿,变成千娇百媚的女儿。 冯睿智看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他早就应该注意到聂子元与“百花醉”五官、身形有多相似了! 两人的关系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却从未有人见他们俩同时出现! 可一个是人人巴结的首富之子,一个是人尽可夫的卖笑女,谁会想到两者是同一人? 冯睿智想得出神,手一滑,人直直地往下跌落。 坠落声将屋子里的紫玉吓了一跳。 “谁?”她急匆匆跑过来,推开窗户,探出头往外看。 冯睿智的脸在黑夜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双眼的眼白。 紫玉慌忙大叫:“有小偷!快来人!去楼后面把他堵住!” 大汉们纷纷应声。 冯睿智咽了口唾沫,赶紧伸出瘸腿蹬着墙壁,减缓下坠速度。 鞋子在墙壁上划出一串火花,布面破了,露出的大脚趾被磨得生痛,他也不敢吱声,刚落地,就连滚带爬地逃离百凤楼。 第146章 怕暴露 冯睿智按着瘸腿没命地狂奔,时间仿佛退回到他在书院里被狗追咬的,那段极为屈辱的日子。 每呼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鼻腔内的灼热。 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要爆炸。 腿更是已经痛到麻木,不像是他肉身的一部分。 听到身后没有继续传来脚步声和呼喊,他战战兢兢地停下,观察四周,确认自己是否安全。 接着使劲儿捏了捏自己的脸。 感觉到疼痛,他忍不住狂笑。 不是在做梦! 聂子元终于让他抓到把柄了! 与此同时,聂子元走到窗前。 他摘下嵌入砖缝的铁爪,想起英慈以前也做过这事,忍不住翘起唇角,但沿着绳子往下望去,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又皱起眉头。 然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紫玉刚巧从外面回来,听到动静,急忙拿了件外衫,要为他披上:“公子当心着凉。” 他身强力壮,加上夏夜的只是凉爽,怎么可能生病? 倒有可能是谁在背后说他坏话。 不过他这辈子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是什么人,也全然不在乎。 聂子元摆了摆手,问:“抓住了么?” 紫玉心虚地咬住嘴唇:“还没追到。公子,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发现那人趴在墙外偷听。” “我耳力甚好,都没觉察到,更别说你了。反正日子快到了,谅那人坏了不了什么事。”聂子元将铁爪递给紫玉,“空了,查下附近哪家店铺卖这个,谁买的。” 紫玉赶紧接过铁爪,信誓旦旦保证道:“公子,你放心,两日内,我一定将那人带到你跟前。” 聂子元点点头,不再多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到铜镜前,继续梳妆打扮。 对着镜子照了照,没发现什么疏漏,这才起身,去见右督御史。 他认识英慈后对陶瓷有了些兴趣,刚巧得知从南洋过来进贡的那些人,非常喜爱瓷器,便用明月坊的瓷观音做敲门砖,结识了右督御史,想通过他牵线,低价收购作坊,将囤积的瓷器卖到南洋。 这次与他再见,便是想确定,皇上是什么意思。 聂子元想着要怎么与右督御史谈,提着裙摆慢腾腾进入约好的天水间等他,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马五慌乱又讨好的声音。 “聂老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景德镇只有一个聂老爷,便是聂子元他爹。 他爹将他娘赶出聂家后,被赵春花管得死死,成天端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从不进花街柳巷。 今日怎么突然来百凤楼? 难道这些时日,他爹被“百花醉”抢了生意,也惦记上了将瓷器运到南洋的买卖,打听到右督御史来此,就故意前来截胡? 亦或者右督御史老奸巨猾,表面答应与他合作,实际上又拉了其他财力雄厚的商贾,要让他们鹬蚌相争? 聂子元听到走廊上脚步声逐渐逼近,显然是冲着天水间来的,手心不禁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躲,他扮成女子,别人认不出来,但他爹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观察细致入微,就算他化成灰,恐怕也认得。 对聂家的恨怎么也瞒不住了。 躲,他见不着右督御史,砸大笔银子布局的瓷器买卖,恐怕就落到他爹手里。 怎么合计都是个功亏一篑的局面…… 第147章 觊觎低贱女子的男子更低贱 就在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从窗口伸进来,接着一名蒙着面、身材窈窕的姑娘翻入房内。 只是瞄一眼身形,聂子元便认出了对方。 惊讶的同时,不自觉掠起唇角—— 有些人,只是感觉到她在身边,就会开心。 “小瓷?” 英慈掀起面纱冲他嘻嘻一笑,将一套小厮的衣裳扔到他手里。 “子元,来,我们换衣裳。” “来得及么?”聂子元顿时明白,她要假扮成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嘘。往后再说。”英慈听到马五挡在门口,拼了命地阻碍聂老爷—— “聂老爷来这里有何贵干?这间房已经有人定下了,你再进去不符合规矩……若是聂夫人追究起来,小的怕是要被扒掉一层皮啊……” 她赶紧动手扒下聂子元的衣裳,换到自己身上,而后又把小厮衣裳给他套上,随手从花盆里抓了把土抹他脸上,示意聂子元抓着窗外挂的绳索逃走。 这姑娘下手真不知轻重,聂子元无奈地吐出口泥,小声道:“今日的状况你应付不了。” 哪只英慈又抓了一把泥,将他嘴边露出的白皮肤补上色,接着拍着胸脯反驳:“我装‘杜焕义’装了那么久,都没有人发现,扮成‘百花醉’又有何难。相信我,随机应变。” 就在她要将推他出窗口时,聂老爷推门进来:“你是什么东西,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要你提醒!” 他侧过脸吼完马五,便瞄到聂子元被英慈捏着衣领往楼下扔的场面。 “你们在做什么?” 英慈连推带踹,将聂子元推下去,按住面纱把脸挡好,扭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对聂老爷浅浅一笑。 “之前有人偷看小女子,小女子害怕得紧,所以遣人沿着那人来路去找。倒是聂老爷,一向孤芳自赏,怎么来我这让你不齿的百凤楼了。” 听说聂老爷没见过“百花醉”,她坐着,看不出来与聂子元身高悬殊,也能混得过去。 马五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怔了会儿,就反应过来,故意大声喊道:“‘百花醉’姑娘,都怪小的无能。” 英慈摆摆手:“与你无关,聂老爷看来是有话要同我说,你先出去。” 聂老爷却走到她跟前,转了两圈,眯着一双眼,从头到尾细细打量她:“你就是‘百花醉’?” 他的眼睛与聂子元的极为相似,却透着奸诈狡猾,还有自私至极的薄情。 英慈很不愿把两个人联想到一起,不由得皱眉,嘴角却是依然扬着:“怎么,聂老爷在景德镇还听说过别的‘百花醉’?” 聂老爷停下脚步,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今日是右督御史大人叫我来的,景德镇的瓷器生意,哪能交给你这样的低贱女子。不如早早退出,还能保住颜面。” 英慈虽然不是“百花醉”,但也被气笑了:“我既然是低贱女子,哪有什么颜面可言。而我又为何低贱,因为聂老爷认为觊觎我的男子多么?那觊觎低贱女子的男子岂不是更低贱,包括现在坐在我面前请、我、退、出的聂老爷,你。” 聂老爷满面通红,抬手,想要给她一巴掌:“放肆!” 第148章 就是想喷 英慈力气不比寻常男子小,伸手将他的手隔开。 “君子动口不动手,聂老爷怎么会被我这种低贱女子的低贱口舌激怒,又怎么会与我这种低贱女子争抢小买卖呢?” 她一口一个“低贱”,将聂老爷堵得吹胡子瞪眼。 他平日习惯了发号施令,不用跟人解释为何要这样做,论口才,自然不能跟在街头巷尾与大妈大爷们斗嘴的英慈相比,颤抖着说。 “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破鞋一个,居然敢跟我吆三喝四。” 英慈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庆幸现在站在这里、被他骂的那个,不是为了养活弟弟、卖身青楼的聂程,也不是为了替娘和阿姐讨回公道、扮成“百花醉”的聂子元,而是被街坊邻居说成“泼妇”的明月坊三姑娘英慈。 笑容和语气却更加温柔了,仿佛初春刚冒出个尖儿、能一下掐出水的嫩芽。 “若我是破鞋,那那些男人岂不是臭脚。破鞋还能补,臭脚却难洗干净,臭一辈子呢。” “聂老爷可别再跟我吵了,越吵越显得你的胸襟远比不上你胸前的肥肉大。”她鄙夷地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毕竟女子不同于男子么。女子从小就被男子束缚惯了,要乖巧懂事、贤良淑德,嫁给男人做个勤勤恳恳的下人。” 想到那张与聂子元那样相似的脸,是如何张张嘴,将妻子、女儿逼上死路的,她逐渐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即便知道在自己擅长的话语上赢了,或许回头会吃大亏,也控制不住从嘴里涌出的滔滔不绝的句子。 “我这样的女子,从小可没被教成那样。我爹告诉我,我是个人,而后才是女人,作为人,最基本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所以我向周围的男子学习,选择做个真小人,因为这样比伪君子落得心安。有些伪君子啊,满口仁义道德,男盗女娼之事,做的其实比谁都欢实。当然了我绝对不是说你。” 还没等聂老爷喘口气,她就给他一记重锤。 “聂老爷同我一样可是真小人啊,抛妻弃子、另结新欢可是景德镇所有人有目共睹,就这样还能继续当景德镇首富,也是福泽深厚了,也不知道几辈子积攒的这点福报,什么时候会用完。” 就在聂老爷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命人打她的时候,一名风度翩翩的官员进入天水间,那便是右督御史了。 他只能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命随从将几只匣子送上。 右督御史摇手拒绝:“公事公办。” 英慈虽然不知道屋里出现的官员是谁,但从聂老爷和的对话中,猜出个大概,对方问什么,她也能借在作坊长大的那些经历,应答如流—— 虽然她经营之道不如聂子元,但看过海天瓷秘籍之后,在烧制瓷器方面,算是一通百通了。 右督御史听得频频点头,离开时冲着英慈温笑了笑,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圣上意欲与南洋各国交好,但市舶司提举对此还有些顾虑,所以此次斗瓷大会尤为重要。” 聂老爷看到右督御史的视线,脸登时就白了,等他离开,纷纷地拂袖而去。 英慈忍不住勾了下嘴角,打算换了面纱和衣裳溜出天水间,然而刚解了几颗扣子,从窗外就伸进一只手来…… 第149章 顿悟 聂子元竟然没有顺着绳子滑到地上,离开百凤楼,而是仗着自己有功夫,悬在窗口下方,听英慈等人谈话。 起初他只是担心英慈应付不了右督御史,可听到她毫不留情地怼他爹之后,两眼忍不住氤氲出雾气—— 那个给予他生命,曾慈祥地笑着将他托举至肩头骑大马的男子,自从为了赵春花扇他娘的第一个耳光开始,就不再是他爹,变成仇人了。 这么多年了,他都搞不明白—— 有的人心是铁打的么? 为什么一个男子,能将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赶尽杀绝? 真是赵春花那个女子与她娘不同,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还是他爹本身的心就有那么龌龊,赵春花只是一个引子? 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化作悬在脖子上的绳子,不断收紧,并深深地嵌入血肉,让他感觉每呼吸一次,都痛到快要晕厥,鼻腔、喉咙里全是鲜血。 为此,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死了之后,他被接回聂家,装得格外乖巧懂事。 每次看到他爹和那个女人,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喂狗。 嘴上却说自己一点都不怪罪爹,只怪娘不够贤良淑德、沦落街头活该,还害自己吃不好穿不暖,往后会尽心尽力孝敬爹。 本以为这样熬一辈子就过去了,没想到除了娘和阿姐之外,还有人凡事会替他着想,和他一起怨恨某人。 “你怎么还没走?” 英慈没想到聂子元从头到尾将她说的话听了个清楚,自然也不会料到他不做回答,只是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子元,对不起,我对你爹说了那些,或许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聂子元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 鼻息感受到她温暖的香气,才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滚落。 英慈见他身体微微颤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心生内疚,赶紧解释。 “我其实不想说那么多的,但是他一上来就觉得女子低贱,我就忍不住……” 聂子元低声道:“你说的很对,人首先是人,然后才分男人,女人。” “有的人不讲人伦,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可以称之为人的人,也是芸芸众生,殊途同归罢了。” “还好上天让我遇上你,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坚持有何用,一直以来,我都是为坚持而坚持,让自己有个理由活着罢了。” 英慈眼泪唰地就流出来。 原来聂子元看似放荡不羁,实则隐忍了这么多的情绪。 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出现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每一个心碎的时刻? “子元,你搞错了呀。不是因为遇上我变得好,是因为你足够好,上天怜悯我,才让我遇上了你。” 见对方露出担心的眼神,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扬起真挚又灿烂的笑容。 “芸芸众生,殊途同归没错,但即便是蝼蚁,也有自己的一生,谁也替代不了。” 英慈伸出手指与聂子元拉勾勾:“答应我,子元,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过好你自己的日子,阴天也好,阳光灿烂也好,都要快乐。” 说到这里,她的眼骤然一亮。 “我明白了,海天瓷秘籍里提到的阴阳,原来不是指男女,怪不得我之前都失败了呢!原来如此啊!” 第150章 再悟 之前英慈一直以为男子力气大一些,流的汗多一点,或许在踩泥、拉坯、利坯……所有环节,与她单独一个女子做的会有所差异。 这样便能做出薄如蝉翼但又韧性十足、釉色丰富,远优越于其他的海天瓷。 但她让聂子元帮忙,做出来的坯子,和以前自己做的,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尝试着不同时做某件事,而是将每一道环节拆开,比如她拉坯、聂子元利坯……结果还是不尽人意,而且她越琢磨越迷惑。 到底要怎样做才算阴阳均衡? 二姐见英慈苦恼,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示意她靠到嘴边:”若不是要将女子的葵水,与男子的精华调和在一起,注入泥坯中……” 英慈顿时变得浑身通红,一巴掌把二姐推开:“你哪里学的这么些邪门歪道!” 二姐无辜地耸肩:“自然是话本子上写的,谁敢教我,谁配?” “你还没有成亲,也没有心仪的男子,看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危险。”英慈撸起袖子,“快把害人的话本子交出来,我这就撕了!” 二姐仓皇提着裙摆跑开,见英慈没追上自己,还转过头冲她做鬼脸:“休想动我的宝贝。” 幼稚到了极点。 英慈失笑。 倒是聂子元的提议要靠谱些:“不若我们将每一道工序拆开,你力气小一些,做一大半,我力气大一些,做一小半,这样下来,总体花的力气才算均衡。” 不过英慈按照他说的法子试了试,做出的坯子,依然粗陋得令人失望…… 再沿着这个思路往下走,别说海天瓷,怕是她连自己的拿手活都会生疏。 妥妥邯郸学步。 毕竟男子女子出生伊始,爹娘的期盼就全然不同—— 男子要光宗耀祖、成就大事、赡养双亲,大多数爹娘将他们视作珍宝,能给的都给,教他们安了心,去冲去闯。 女子只需三从四德,把男人当成太阳,自己做他们的农具、笔墨、刀剑,用一生去托举爹、丈夫、儿子。 有些女子不被夫家待见不说,从小就被娘家当作外人,随意甚至苛刻对待。 谈何均衡。 如今和聂子元一谈,便知道阴阳并不一定代表男女,也可能表示阴天与晴天。 晒太阳与晒月亮同样重要! 可下一瞬,她又犯愁了—— 最近夜里阴雨绵绵。 聂子元沉思片刻,提议道:“若是那样,便将坯子移到屋内,多点些烛火,替代月光。” 英慈立即否定:“当然不行,烛火热,与日光同属阳,与月光完全不同。” “那制作海天瓷只能完全看天气?这样怎能显示出匠人水准?”聂子元总觉得哪里不对,“着书的,还有什么必要告诉后来人技巧、套路么,只要直接写看天不就得了。” 英慈细想觉得有道理,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不是男女,也不是阴天晴天,会是什么?万事万物皆有阴阳之分,制作瓷器的每个过程都讲求均衡,烧矿、烧釉、烧瓷……用火,是阳;筛选、舂石、制浆……用水,是阴;修模动作大是阳,定型动作小是阴……谁知道怎样才算阴阳均衡。现在我只知道阴阳与男女无关。” 说罢,脱掉身上那件聂子元穿过的女装,爬上窗台,要沿着来路回去,聂子元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屋子里,瞅着她扔到椅子上的那条裙子笑。 “也不能说与男女无关啊。阿姐曾质疑娘更喜欢我,而不是她,当时我娘说了一番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娘亲对子女的爱从娘胎里就开始了,那时候谁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什么呢?胎儿都是非阴非阳、非男非女,后来才长成男女的。” “既然你说万事万物、每个环节都有阴阳之分,我们都试着去做好了。” 英慈叹口气:“那该有多麻烦。” 聂子元蒙住她眼:“也有人说万事万物存乎于心,闭上眼不看,捂住耳朵不听,万事万物便不存在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英慈掰开他的手,转身冲他笑道:“这次我是真的知道了!这回我一定能做出海天瓷!” 第151章 心即世间 既然万事万物存乎于心,心中阴阳均衡,那便是世间万物平衡了。 英慈最初跟爹学做瓷器的时候,总有亲戚在背后议论—— 不过是女子,而且是家中最小那个,学好女工和厨艺,往后嫁个好人家便是了,哪用得着在泥巴里滚。 英慈心气儿大,硬是要让众人服气,惦念着自己是女子,不管做哪个工序,都豁出全身力气。 所用手劲儿,反倒比普通男子大些,有时候甚至故意模仿男子,动作大开大合,留些粗陋瑕疵。 现在想来,问题多半在此。 聂子元见她恢复往常神采,放心许多,忍不住问她为何能及时出现,助他脱困:“你怎么知道那个男人来这里,特意过来帮我?” 英慈说起这件事就来气,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是冯睿智,他窥见你扮‘百花醉’,就跑去找你爹了。而你爹刚好又赴了右督御史的约。” 聂子元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明月坊的三姑娘,但凡是与瓷器有关的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耳朵?”英慈得意地伸出手,“掐指一算,你遇险了,我便来了。” 聂子元猜她这样说,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追问了许久,也问不出所以然,有些郁闷,于是白日便继续在明月坊里,与其他学子嘻嘻哈哈,夜里,悄声走到英慈房间门口,轻敲几下:“进展如何?” 英慈笑着推门跑出来,将他拉到拉坯房看她做的那些个坯子,它们整整齐齐堆放在屋子角落,仿佛地里长出的禾苗,让栽种的老农感到成就满满。 聂子元想到她没日没夜忙着做这些,不由得心疼,抓起她的手查看,发现有几道口子都皲裂了,小心地吹了几口气:“做这么多坯子做什么?一件不是就够了么?” 英慈也不觉得痛,看到他关心的眼神,开心地弯起唇角:“石多鱼可是瓷圣,我若不多做几个,从中挑出其中最好的,便没有信心能赢他。” “有了海天秘籍还没信心?” “毕竟做什么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石多鱼能有今日的成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而我年龄、经历都不如他,只能更努力些才有底气。”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转了转,让聂子元看清楚,“我希望自己能靠双手能赢他……” 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些:“ 而且这事与你有关,我赢了,才有底气与你在一起,而你也才更有底气,与右督御史谈买卖不是?” 聂子元心头一热,又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亲了亲额头道:“你与我在一起,不需要任何底气,因为你就是我的底气,至于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管。” 话是这样说,她哪里能不担心,特别是怼了聂老爷之后,生怕聂子元在扮演“百花醉”的时候,被聂家势力为难。 哪知道聂子元没什么,反倒是她出了事。 当天夜里,有人翻墙进来,将她做好的坯子,砸了个稀巴烂。 第152章 人血瓷 英慈看到满地的碎泥,只觉得心也跟着落地摔碎,当场差点没吐出血来。 身子摇晃了会儿,才站住,但脑子晕晕沉沉,嘴哆嗦着,说不出话。 聂子元扶住她,低吼道:“是谁做的,快去抓人。” 伙计们没见过自家姑娘流露出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赶紧散开,到处找人,终于在后墙那边抓住正往外翻的两名黑衣人。 将两人扯下来,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捆了,扔到英慈跟前。 “三姑娘,这两人可疑的紧,手上还粘了泥巴。” 两人难得在一众男人中间看到个女子,见对方羸弱秀气,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主,苦苦哀求道:“姑娘,我们冤枉啊。” 哪知英慈撸起袖子就冲上前,对着两人小腹一顿胖揍。 “混蛋,知道我做了多久么?” “这可是海天瓷!我花了多少力气才弄到秘籍啊!” “到底是谁让你们做的!” 她都快气疯了,比刚刚的伙计,更加用力。 见两名黑衣人痛苦地咬着牙,不做声,伸手对后面的伙计道:“拿把刀来。” 伙计心头涌出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问:“姑娘,做什么用?” 英慈冷笑道:“你听说过人血瓷没有?” 伙计愣愣摇头:“什么东西?” 聂子元啪地一声合上扇子:“就是用人血和泥,做成的瓷透着血色,烧成之后,可是比海天瓷更美,仿佛美人眼角的红痣。” 两人哆嗦起来。 “你们别吓唬人!” “还讲不讲王法了!” 英慈见聂子元向着自己,随口就编出一堆胡话,更是着急地想找出幕后真凶,将女子仪态扔到一边,抬起脚将两人依次踹翻。 “毁我辛辛苦苦做的海天瓷,就不讲王法么!” “快说谁派你们来的!” “否则就算你们长得丑,我还是可以做出美人血瓷!” 伙计们怕她气疯了,真的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不敢吭声,也没人敢去拿刀。 英慈干脆走到回廊旁边拧了两桶水,从两人头上浇下去,而后又将里面的泥巴全拍他们脸上,还耐心地将嘴角的泥刮了,塞进嘴里。 “我数三下,若是谁先开口说出幕后主使,我就放了谁,谁后开口,后果自负。” 那两人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坊间传闻英三姑娘是母老虎,她果然就不吃素。 生怕对方先说出口,自己要被收拾,争先恐后道。 “是英非俊英公子让我们来的。” “我以为你们堂兄妹是在闹小别扭,斗气。” “我没收英公子几两银子,要是知道姑娘那样看重那几只坯子,借我十个八个胆,我都不敢啊!” “冤枉!姑娘饶命!” 英慈只想着他找了石多鱼坐镇,不会耍什么花招了,没想到他居然在斗瓷大会前,对她使这种下三滥招数。 顿时火冒三丈,对伙计们偏偏头:“走,找主使算账去。” 大家立即兴奋吼道:“好。” 这些日子他们将英家三姐妹的苦看在眼里,早就恨不得将英非俊碎尸万段。 一部分人捡了碎瓷片包好,一部分人抓起两名黑衣人…… 浩浩荡荡朝英非俊家走去。 管家开了门,英非俊打着哈欠,从屋子里出来。 “英慈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自然是回敬你的厚礼。”英慈乜斜着眼冷笑出声,对后面做了个手势,伙计们将两名黑衣人推到他跟前。 第153章 讨回公道 英非俊身上那件光滑的白色绸衣立马沾上一堆泥点子。 他使劲儿揉着脏污处,一脸嫌恶地后退:“英慈你疯了?” 英慈不做声,又摆了一下手,另外几名伙计将碎掉的坯子,扔到他身上。 英菲俊急忙伸手抱住头,头才没被砸伤。 他气得直跳脚:“想死你!” “想死的是你,就这么怕我赢过石多鱼?”英慈又是两脚,将两名黑衣人踹翻在地,“说,你们主子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两名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看看英慈和英非俊,本想闭上嘴熬过去,可又被英慈踹了两脚。 两害相权择其轻,两人怕被踹断肋骨和脊椎,最终低了头。 “英少爷让我们砸三姑娘做好的坯子。” “好叫她拿不出东西参加斗瓷器大会。” 英慈手向上抬起,而后侧着,放在耳朵旁边:“大声点,跟蚊子似的,英少爷听不见。” 聂子元本以为英慈会因为辛苦被做的坯子被毁,要沮丧许久,见她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不但找到讨回公道的法子,还狠狠损人,笑着摇了摇扇子,转向伙计们。 “大家替他们说。” 一众汉子点点头,扯着大嗓门吼。 “英少爷让我们砸三姑娘做好的坯子!” “好叫她拿不出东西参加斗瓷器大会!” 声音震耳欲聋,院子外路人怕是都能听到,英非俊捂住耳朵。 “够了,住嘴。你想怎样?” “既然你已经让这场比试变得不公平了,就是打心里认输,不如现在就放弃出赛,将明月坊的债务一笔勾销。”英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聂子元提前写好的放弃斗瓷大会的承诺,在英非俊跟前抖了抖,让他按手印。 英非俊借着管家手中的灯笼,将字读完之后,激动地嚷嚷起来:“参加比赛,我就放弃明月坊债务,还要赔你两千两银子,想的倒美!” 英慈瞅着他不怎样的五官,傲气地抬起下巴道:“对,我不像你,长得美,当然敢想得美。怎样,你签还是不签?不签,我现在就带伙计们走遍景德镇每条街,势必让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三岁小孩,都知道你的光辉行径。” 聂子元又忍不住笑—— 自己心仪的女子与常人就是不同,看似文文弱弱,但被人欺负,绝对会加倍奉还。 英慈果然不负他望,摸着下巴,继续往下说:“啊,我也顺便沾点好处——‘瓷圣’石多鱼惧怕败给十八岁女坊主,与英非俊狼狈为奸,于赛前故意损毁坊主坯子。我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做瓷,还真不习惯不战而胜呢。” “堂兄,谢谢哦。这份大礼,我收下了。” 她示意伙计们抓住两名黑衣人,收拾好碎坯,笑眯眯地就要跨出英非俊家大门。 英非俊从小就讨厌自己的名字,“非”字辈,身材还好,可是长得不俊,就算砸钱去青楼玩,末了,还要被那些姑娘暗中说成丑八怪。 如今被英慈戳中软肋,简直火冒三丈:“我为何要按手印,你有什么证据,这两人说不定是你买来的,想要栽赃陷害我。要退出斗瓷大会的应该是你才对!” 第154章 人嘴是用来说话不是用来喷粪的 英慈缓缓回过头,笑着拍了拍手:“你倒是知道怎么泼脏水,就断定我没证据吗?” 英非俊仔细回忆,他雇佣两人的时候,用的是没有标记的碎银,也没人看见听见……挺起胸脯道:“你有什么,拿出来啊?” 英慈也豪不退让,伸出右手,眯起眼睛道:“忘了上私塾时,你让我帮忙抄了好几年书了么,我模仿任何人的字迹,都毫不费力。” 英非俊激动道:“你想威胁我,伪造我雇佣他们的书信?” “没这个必要,嘴长在我身上,我在景德镇的声誉比你稍微好那么一点。你看看大家信我还是信你就好了。再会。”英慈摇了下头,继续往外走,却听到一个声音。 “且慢。” 英慈回头,看到一名瘦瘦弱弱,须发皆白,生着鹰钩鼻的老头,站在英非俊身边。 她本以为石多鱼是个高大伟岸的中年人,没想到对方是个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老头,硬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神色坦然,透着和面孔全然不同的年轻与天真,即便深夜醒来,也丝毫没有疲态。 “石前辈?” 石多鱼点点头,转向英非俊。 英非俊脸红脖子粗地解释:“不是我,石前辈你听我说……” 聂子元干咳一声,伙计们齐刷刷地喊道。 “英少爷让我们砸三姑娘做好的坯子。” “好叫她拿不出东西参加斗瓷器大会。” 石多鱼眉头微动,英非俊大声辩解道:“石前辈,你别听他们胡说,都是英慈怕比不过你,陷害我,想让你退出大会呢。” 英慈站到聂子元旁边,和伙计们一起,整齐地发出“切”声。 石多鱼道:“我年事已高,参加斗瓷大会不过是为了抛砖引玉,激励后来人,若是真有人,为此在背地里搞小动作,那便是此行之耻了。”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阻止英慈等人,但语气谦逊,大家不自觉地收了声,认真听他说话。 “姑娘我不知今日之事有没有误会,但我石某人可以向你保证,明日的大会绝对公平。” 聂子元见英慈对这老人颇为敬重,担心她失了兴师问罪的气势,替她开口道:“请问石前辈,公平是如何个公平法,如今明月坊的坯子都被弄坏了,已经无法参赛。” 英非俊装腔作势道:“是你们害怕比赛,所以故意弄坏的!装什么装!” 付红云可是听不下去了—— 以往他遇到对自己不利的事就嘤嘤嘤,看到英慈女扮男装被识破后还勇猛无比,一颗脆弱的心被反复震撼,终于变得强韧起来。 设想了一下,若是英慈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样做。 接着从袖子里掏出绣花针,几步迈到英非俊面前,就要去缝他的嘴。 “英少爷,人的嘴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喷粪的,你不会用我替你管。” 英非俊吓得边躲边嗷嗷乱叫。 英慈佩服地冲付红云伸出大拇指。 “坯子坏了的确是个问题。”石多鱼无视对面前这场闹剧,摸着胡子,沉思片刻后,抬眼看她,“不过,每年大会的规矩都会有变化,不如等到斗瓷大会当日,我与姑娘现场比赛?” 第155章 在一起也各做各的 历代斗瓷大赛有一项规矩—— 若是两样瓷器不分上下,做瓷人便会按照评判者的要求,现场比试一轮。 比试内容无非是拉坯利坯,修坯整形,刻花画花…… 石多鱼提出这个建议,便是放下前辈身份,对她高度肯定了。 颇有格局。 英慈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何要替英非俊做事,但转念一想,英非俊这种门外汉,都能影响明月坊的命运呢,只觉得世上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太过玄妙,有时甚至过于荒唐,她看不透,只管做好自己手头能做的便是。 不过,为了出一口恶气,还是假装犹豫:“石前辈,容我考虑考虑。今日之事,我和明月坊实在是吃了太多亏……” 待到英非俊脸露担忧之色、着急地准备开口骂她,才缓缓点了点头。 “看在石前辈的份上,我就不与小人计较了。” 她挺胸抬头地带着伙计们回到明月坊,等到众人散了,才放下吊着的一口气,慌里慌张地揪住聂子元的衣裳。 “你刚才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瓷圣石多鱼邀我比赛呢!” “瓷圣啊,全国上上下下千千万人,才出这么一个人才,不,天才!” “皇上那么难伺候,用他做的鸡缸杯,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你说他做的东西能有多绝!” “石多鱼其貌不扬,但感觉道行很高,不是我这普通人……” 聂子元忍不住笑。 这丫头反应也太迟钝了。过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要与高手过招么。 像是安抚炸毛的小猫一般,摸摸她的头:“怕了吗?” 英慈眼珠子一抬,就势在他掌心蹭了蹭:“怕什么怕,我兴奋都来不及,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赢了,我可是战胜瓷圣的人,输了,我的明月坊……” 她说到这里,声音小了许多:“总有法子……” 聂子元见她半天说不出下文,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那句话让英慈心中流过暖意,可紧接着,她便想起过世的爹了。 爹没生病的时候,老是摸着她的头:“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爹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她曾以为爹发过誓,就会庇护她们姐几个和娘,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哪知道她还没长大成人,就必须用柔柔弱弱的肩膀,撑起整个明月坊。 后来长大些,便明白了—— 人说的话即便是真的,也只能代表当时当地他的心境,做不得任何指望。 即便站在面前的聂子元敬她爱她,想要与她厮守一辈子,她自己的事情也不能让他代劳。 于是轻轻推开他,直视他的双眼:“子元,你是你,我是我,即便我们现在在一起,往后也在一起,你的事我未必能帮上忙,所以我的事也不用你操心太多。你做好你要做的便可。” 聂子元只当他与她都拥吻过了,她整个人都是他的,没料到在斗瓷大赛这么重要的事上,她竟然与他划清界限,只当她喜欢他远不如他喜欢她。 心中隐隐作痛,于是垂下眼眸,勉强扬起嘴角。 “既然机会难得,你好好准备。你之前不是说么,心中阴阳均衡,着眼当下,必然能做出好瓷。患得患失,没了本心,反倒会出岔子。” 英慈深呼吸几次后,笑嘻嘻地跑进闺房:“你说的对,我再去看几遍海天瓷秘籍,让自己平静些。” 第156章 呵,男人 话是如此,真到大赛前夜,她就睡不着了。 睁大眼睛等到太阳出来,一摸胸口,心还是砰砰砰的跳,牙齿都在咯咯咯发抖。 这场大赛或许是她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挑战和危机? 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到聂子元房间门口,僵硬地弓起手指敲门,将他喊起床,而后哆嗦着嘴唇道:“你收拾收拾,我们出发。” 聂子元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头发:“去哪里?” 英慈怔住:“当然是三闾庙那边,今天要比赛,你忘了吗?” 聂子元歪着脑袋,双手抱胸笑,那表情带着戏谑,让英慈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你昨日不是刚说过,我们两人的事最好不要混在一起,你自己的事情完全由自己做主么?我这会儿还有点困,继续睡去了。” 英慈还想说什么,门就咚的一声关上,差点没把她的脸给推平。 心中的紧张顿时化作嘴角的哆嗦—— 这男人什么意思? 她说两人的事情不要搅和在一起,并不是让他不搭理她啊。 他在身边就是给她个鼓励。 这个要求过分么。 呵呵,男人,一个大男人,还没有她这女子,来得心胸开阔呢。 算了算了,他不去就不去,不理他了。 英慈一拳揍在门板上,而后鼓着腮帮子转身,一个人去了三闾庙。 街上平日卖小吃和小玩意儿的摊子全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用瓷做的瓶罐碗盘,还有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摆件…… 仿佛世上万事万物都能用泥水混合烧制而成。 英慈沿街缓行,遇到喜欢的瓷器,便驻足观摩,惊觉只过了一年,景德镇的制瓷水准又提高不少,好在没有作坊能够超过明月坊,嘴角止不住露出笑容。 然而她心里的得意没说出来,就有人替她嚷嚷开了。 “明月坊必胜,明月坊必胜!” 英慈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付红云、郑石等书院学子,和明月坊伙计,犹如高塔般围在身后,给她加油鼓劲。 她受不了这丢人的阵仗,慌忙摆手,示意众人收声。 “你们怎么跟来了?” “聂子元有事要处理,不能陪你,让我们代劳。” 付红云瞅到英非俊和他的家奴在附近,对英慈虎视眈眈,有意给这帮小人来个下马威,见英慈哭笑不得,还以为她被英非俊气到,更是指挥学子和大家提高嗓门。 英慈想到这是聂子元的好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只能随他们去了。 等了一炷香功夫,大赛拉开帷幕。 几名名妙龄少女按照顺序将各家作坊最得意的瓷器送到比赛场地。 行会的十名名人从台上下来,绕着那些瓷器小声议论,分别并给予甲乙丙三等评级。 结果快要出来的时候,评判们大为疑惑,拉出名单后,发现好几家有名的瓷坊都没有参加,眉头更是紧锁。 有评判窥到英慈,故意提高音量:“明月坊可有人在?” 英慈应道:“在。” 评判问:“你们今年参加比赛的瓷器呢?” 英慈缓慢又淡定地摇了摇头,伸出空空的双手:“没带。” 英非俊听到这话,望向在他身边闭目养神的石多鱼,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奸诈微笑。 第157章 运气不咋样 付红云被英非俊的表情激得打了个寒噤,一脸紧张地拉住她的袖子。 “英慈,我们不拿瓷器真的行吗?你真相信那个石多鱼的话?我总觉得这是英非俊的阴谋。你答应他不参加,他自己却偷偷参加。” 他与英慈做了这么久同窗,又帮明月坊干了不少活,真把明月坊的事当自己的事了,这会儿着急到不行。 像是自己的女红乱了针脚,被爹娘围着打。 英慈倒是不慌不忙:“人总要有的信,若是全不信,那活着也太悲哀了。” “如果你信错了呢?” “那就认,重新开始,继续信别的,这世间总有值得信任的人和事,不是么?” 英慈神采奕奕,眼里闪着光。 付红云有些明白,为何聂子元会心仪于她了,便也不说什么,随着英慈的视线,将目光移到石多鱼脸上。 石多鱼慢慢睁开眼。 英非俊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盈盈地走到评判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瓷杯。 瓷杯敞口圈足,弧腹不深,线条清晰,色彩分明,外壁绘着“王羲之爱鹅”,内壁是“俞伯牙携琴访友”,两组人物呼之欲出,内容高雅、韵味深远。 那瓷杯的风格品质,和斗彩鸡缸杯如出一辙,仿佛自带金光,让路人们差点睁不开眼。 “ 这是我们明日坊的参赛瓷器。今早在名录上补了名字——斗彩高士杯。” 围观的人顿时激动地嚷嚷起来。 “英非俊竟然真的找了瓷圣石多鱼坐镇。” “我是门外汉也能看出这只瓷杯与其他瓷器完全不同。” “毋庸置疑的头筹啊,见了一眼就难忘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其他瓷器一比,就真是低贱的泥巴了。” 明德书院的学子和明月坊的伙计也都紧张地汗湿了衣襟。 “我就说英非俊诡计多端,绝不可信。”付红云止不住小声嘀咕,不过他还没说完,就见石多鱼走到英非俊身边,一抬手,将那只斗彩高士杯碰倒地上,摔成了碎片。 “明日坊没有瓷器参与大会。我代表明日坊与明月坊的代表直接比试。” 不光是评判,听到他话的所有路人,都激动不已。 “瓷圣竟然与明月坊的人比试?” “明月坊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英三姑娘了,可她是女子,还那样年轻。” 眼见越来越多的路人偏向英非俊的明日坊,忽然有个清晰的声音从人群深处传来。 “女子又怎样,她可是明德书院的训导,据说要用传说中的海天瓷,与斗彩瓷一较高低。” 英慈闻声望去,见邬陵鹤立鸡群,站在路人们组成的围墙之后,面无波澜地对她做了个鼓励的动作。 评判们凑着几颗花白的脑袋,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宣布今年的瓷器没有特别出彩的,同意石多鱼和英慈直接比试。 他们将拉坯利坯,修坯整形,刻花画花……等步骤分别写到不同纸条上,揉成团,而后随机叫了一名路人过去抓阄。 那人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收到评判们确定的眼神后,屁颠颠地跑到他们跟前,随手抓起一个纸团,展开了,亮给围观的路人看。 竟然是刻花。 英慈的心啪嗒往下坠去。 这可是她最不擅长的一项。 第158章 厌女的男子是从爹大便里拉出来的么 海天瓷秘籍里压根没有提及刻花。 英慈顿时觉得世事难料,且荒唐透顶—— 为了斗瓷大赛,她拼了命、花了许多银子想拿到海天瓷秘籍,然而得到之后,发现竟然用不上! 完全,全部,一点!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付红云和邬陵不知道英慈的底子,还当只要是制瓷,她没有什么不会的,都扬起嘴角为她鼓劲。 了解内幕的明月坊伙计们则一个个汗流浃背—— 老坊主还在的时候,吩咐三姑娘刻花,好几次她都是把没干透的坯子,直接扔给他们代劳。 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歪着脑袋,笑得甜美如花:“勤快的人才能成为天才。” 即便大家抠抠脚趾就知道,那是不动脑子的忽悠,但又有谁忍心拒绝。 他们哪里会想到娇宠便是害人,害了幼时的她,就是扔出回旋镖,刺伤未来的自己。 活该啊,真的活该。 大家只能暗中祈祷,石多鱼如同传闻所说,与英慈一样不擅长刻花。 台上,评判们从参加的人中,随意选了一名画家,命令他画了一幅牡丹图。 而后让一名年轻姑娘端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坯子,另一名端着一排刀具走到石多鱼和英慈面前,令两人各选一只坯子、一把刀,按照画家绘制的图样开始雕刻牡丹。 石多鱼选的小刀极为普通,采用的双入正刀法,却让人眼花缭乱。 笔直的刀锋在抖动的手腕下,迅速延展出规整流畅的花蕊线条。 别说他刻出的那惟妙惟肖的花,就连刻花过程,就像至高无上的艺术。 路人纷纷翘起大拇指。 “听说石多鱼擅长绘画,但不擅长刻花,传闻是假的吗?” “他压根没有缺点?” “明月坊还顽抗什么,早点退出,输的还有面子点。” “没错,若是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他家那些吹得厉害的瓷器,还有谁会买?” 英非俊得意洋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砸了明月坊牌匾,看着英慈三姐妹在自己跟前,跪地求饶的画面了。 “呵呵,你们说的对,英三从小就毫无廉耻之心,区区一个女子,不趁着年轻嫁人,反而与男子作对,简直是倒反天罡,今日瓷圣出手,就让她看清自己到底有几分几两。” 伙计们的幻想破灭,全都垂下头,不做声了。 付红云想起自己做女红也被周围人嘲笑,此时此地只当英慈是自己姐妹,哪里愿意让她受半点委屈,鼓起勇气红着脸反驳。 “女子怎么了,难道你是从你爹拉大便拉出来的?” “英三和瓷圣比,作为女子作为后辈,这勇气都胜出常人一等。” “他们两人还没分出胜负,你急什么叫唤什么?” 伙计们顿时又精神抖擞地抬起头来—— 付少爷看着跟女子似的斯文,但文化人嘴就是厉害啊,一下子,就把英非俊给怼到脸红脖子粗了。 他们嘴笨,不知道说什么,但知道绝对不能丢了气势,于是齐声喊:“明月坊必胜,英三姑娘必胜。” 英慈被吵得更心烦。 她只会单入侧刀法,刀锋倾斜着一边深、一边浅地在胎土上缓慢游走,光看上去,气势都远不如石多鱼。 难道就这样认输? 不甘心。 念头刚一闪,眼角就瞥见聂子元。 他不知何时站到邬陵身边,与邬陵一样,对她比出个鼓劲儿的姿势。 第159章 低估小人了 聂子元不是有重要的事么,怎么还是过来看她? 因为放不下,关心,身不由己? 原来他心仪她至此。 英慈美滋滋地翘起嘴角,接着想起她对聂子元夸下的海口,手下顿时有了劲儿。 跟着深吸几口气,脑子逐渐澄明—— 这世间万事万物,无非阴阳结合。 泥坯为阴,刀锋为阳。 土遇金,便有它自己的宿命,她不过是展现这个过程而已,怕什么。 之前虽然接触刻花比较少,但观察石多鱼后,发现他也并非专精于此,只不过是艺高人胆大,一通百通,用起刀来比其他人更好看而已。 她也操过小刀跟英非俊打架,三天两头削水果蔬菜么。 手已熟。 于是先用笔将画师所绘牡丹图案誊到坯子上,而后随手抓了把和平日用的厨刀相似的,龙飞凤舞地挥动起来。 她是女子,手腕白嫩纤细,动作大开大合,显得格外漂亮。 英非俊舒展的眉头渐渐拧做一团,拳头也跟着攥紧,暗中不知骂了多少句。 伙计们则喜出望外,嘀嘀咕咕议论英三姑娘到底是开窍还是被夺舍,得不出结果,便扯着嗓子为她助威。 英慈用余光瞅到聂子元赞许的表情,放了心,刻出的线条更加流畅。 而且因为年纪小,精力旺盛,她比石多鱼刻花速度更快。 那些原本不看好她的路人,瞬间改变了想法,甚至当场打起赌来。 “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年少有为,倒是胜过一般男子了。” “哈哈 ,说什么一般男子,你这不是点名批评那谁么?” “英三难道会是下一届瓷圣?” “那也不至于,石多鱼可是皇上御赐的瓷圣呢,细看她刻的花虽然线条分明,但有形无魂,和石多鱼差得甚远。” “不如赌一把,谁胜谁负,买定离手!” 英慈充耳不闻,眼里只有刻刀下那朵怒放的牡丹,只觉得十几年做瓷的血汗,全在此刻与泥土的碰撞中绽放。 反倒是石多鱼额头上有了微汗,脸色和嘴唇逐渐发白。 英非俊见势不对,立即双手抱拳,向评判们请求:“石前辈患有心疾,每日都要定时服药,此处人多,呼吸浑浊,石前辈有所不适,可否让两人休息片刻。” 评判们短暂地交流一番,便点头允许,英慈和石多鱼同时停手。 英非俊吩咐仆役为石多鱼送上药丸,聂子元也拿出绿豆汤为英慈消暑。 两人各自到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继续刻花。 就在英慈要雕完最后一片花瓣时,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 刚喝下的绿豆汤化作猛兽,闹了个翻天覆地,下一瞬便要喷薄而出。 大家也看出她的不对了,交头接耳,面露担忧之色。 聂子元眯起眼,将盛过绿豆汤的碗递给付红云,吩咐他找人查验,便要上前去拉英慈,却被她挥手挡住。 她回想起自己接过那碗绿豆汤时,被英非俊撞了手肘,还遭到一顿阴阳怪气的辱骂,他必然是那个时候给她下了泻药。 她真是低估这人的卑鄙狡诈和无孔不入了。 英慈见聂子元依然眼露担心,又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干扰比赛。 她一手攥紧刻刀,一手捂住腹部,咬着嘴唇,想要忍耐到比赛结束,然而手还是偏了一分,将之前刻好的花蕊压成糊…… 就在英慈摇摇晃晃,快站不住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 第160章 替拉肚子的把风 石多鱼竟然先她一步倒下,长袖扫过之处,那快要刻好牡丹的坯子,掉落在地,摔成了泥饼。 付红云顿时兴奋地叫起来:“英三姑娘快些趁热打铁,你看,石多鱼已经不行了。” 英非俊脸色青白地低吼:“谁说的,瞎嚷嚷什么,石前辈只是身体不适,他已经吃过药,马上就能休整好。” 英慈哪里有心情理会周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 浑身已经湿透,汗水依然大颗大颗往下掉,仿佛刚从河里钻出来一样。 换了一只手死死将肚皮捂住,用最快的速度雕完最后一笔,便将刻刀扔到一边,冲出人群,想要找个偏僻角落方便。 但左看右,只见到一排密密麻麻的脑袋,不由得眼前一黑。 就在这时,只觉得身上有几个部位被戳了几下,肚子里的翻江倒海顿时停止,身子舒服了许多,接着整个人腾到空中,原来是聂子元将她打横抱起。 他展开轻功,跃上屋顶,跑了一阵子,见脚下有个荒废的院子,落地将她放到草地上。 自己则背身站在附近。 英慈怎么好意思叫他嗅到自己造出的臭味,慌忙摆手示意他走远一些。 聂子元笑了笑,作势走开,但过了会儿,又找了个离她近一些但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把风。 英慈赶紧解决完,用土埋好,这才松了口气,出院子去找聂子元。 聂子元听到动静,腾空跃到远处,等她发现自己后,做出一副等得百无聊赖的模样,和她一同折返大赛现场。 那边评判们已经乱作一团,其中一名甚至蹲在石多鱼跟前,担心地捏他虎口。 “石前辈你感觉如何?” 另外几名评判小声议论。 “这结果要如何评?” “看刻花,自然是英三姑娘做的更完整。” “从时间上看,也是英三姑娘完成得快。” “可是石前辈主要是被身体耽搁……” “刚才英三姑娘也拉肚子了,你们没看出来么?”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难道还要择期再比么?那若是下次身体再出问题,又延迟到下下一次?那何时才是尽头?” 最后评判们决定按照当下的结果,宣布明月坊英慈获胜。 那一瞬明月坊的伙计,还有明德书院的学子,全都欢呼着跳起来,将英慈围住。 英慈透过人群缝隙,窥到英非俊气急败坏地指挥仆从将石多鱼抬走。 明明已经昏迷多时的石多鱼,察觉到英慈的目光,远远冲她眨了下眼,而后又合上双目。 那个眨眼是她的幻觉? 还是因为他知道英非俊陷害英慈,故意放弃了这场比试后,对她做的一个交代? 英慈更相信后面那个猜测。 那样体面的退出才配得上瓷圣的境界和格局。 她不由得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 聂子元顺着她的视线,瞄了眼石多鱼,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这下就不用担心明月坊易主了。” 哪知道英慈大姐拧着大姐夫,冲英慈奔来,一向将大姐夫视作天的女人,将自家男人推到地上,而后哭嚎起来。 “你说,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娘因为太紧张斗瓷大会的结果,从昨夜开始发热,今早昏昏沉沉,看人都看不太清楚,而二丫不知为何也起了一身疹子,大姐、二姐本应留在家里照顾她们的,为何大姐忽然过来找她? 英慈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就见大姐夫讪笑:“三妹,你别跟你大姐一样一惊一乍的,不过是件小事。” 英慈呼吸都被扯住了:“什么小事?难道你又去赌了?” 大姐夫笑得更勉强了,结结巴巴道:“一时没控制住,那个地契……” 英慈激动地抓起他的衣领:“你说的可是明月坊的地契!” 之前明月坊借钱动了房契和作坊的所有物件,如今大姐夫把地契输掉了,就算她赢了斗瓷大会,也只是在英非俊面前出了口气而已! 有什么用! 明月坊易主了啊! 英慈拉完肚子,本就虚脱,此刻更是两眼一黑,站不住脚了…… 第161章 不论男女都不能纵容自身恶习 好在聂子元将她及时扶住。 英非俊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是个小女子,还当自己能顶天立地呢,越折腾越没福气。” 英慈从聂子元怀里挣脱,就要去揍英非俊:“是你做的是不是?” 英非俊往后退了一步,挑起一侧眉毛,表情痞到极点:“有证据吗,你可别乱说。” 英慈哪里信,又朝他冲去,被英非俊的仆从挡住,只能挣扎着怒骂。 “你这样做有意思么,明明不懂瓷器也不懂作坊,非要跟我争?就算我哪里得罪你,我大姐,二姐,明月坊的伙计总没有得罪你。” 英非俊露出小人得志的笑:“既然知道自己讨厌,就别再做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英慈可算是明白了,英非俊就是想在她爹过世后吃绝户,但见她不乖乖等着被收拾,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就想尽办法整她。 忍不住开怼:“就因为你太没用,所以才觉得我趾高气昂,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可不是罪大恶极啊?” “你有空倒腾下自己,少吃少喝点,别把肚子养那么肥,老盯着我做什么。” “我知道我很优秀,不用你做反衬。” 英非俊气得七窍生烟:“好,我看你能厉害多久!耗子,把地契和房契给她看!” “明月坊,我要推了,锅碗瓢盆,全砸了,人,都给我滚,我要盖个‘万凤’楼,收罗天下美女,比‘百凤楼’都强一万倍!” 见英慈气得咬紧嘴唇,他觉得自己总算扳回一局,得意地扬起嘴角,不过当一名贼眉鼠眼的仆从溜到他身边叽叽咕咕之后,他又愤怒地开始磨牙,侧过脸,冲着那人就是一耳光。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被称作“耗子”的仆从委屈地捂住脸:“少爷,那人实在是高手,就算府上其他人去,都会被截胡。” 英非俊怒道:“你出生就在赌坊,玩了二十年骰子,能输给谁?” 话音刚落,马五就走到聂子元身边,将手里拿着的一叠纸,交到他手里。 耗子小眼瞪圆,指着马五大叫。 “啊啊!就是他。” 聂子元不以为意,抖了抖扇子,冲英非俊微笑:“承让,在下现在是明月坊地契和房契的所有人。” “往后你别再为难明月坊,否则后果自负。” 伙计们听到他的话,想到自己从小长大并赖以生存的明月坊保住了,差点没把英非俊挤飞,围着聂子元和英慈欢呼。 “聂公子威武!英三姑娘威武!”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大姐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大姐夫厚着脸皮从地上爬起:“娘子,别生气了啊,我说是小事嘛,你看,聂公子和三妹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吗,对他们那些能干人来说……” 大姐看到那张油腻的脸就有气,打断他:“怎么解决了,现在聂公子才是明月坊的主人。” 大姐夫辩解道:“聂公子不是心仪三妹么,他的自然就是三妹的。” 大姐一耳光将他扇到地上。 她向来对他唯唯诺诺,从未做过如此粗暴的举动。 大姐夫捂住脸,不敢相信地望向她,结结巴巴道:“娘……娘子……” 大姐边哭边骂:“那能一样吗,她怎么能跟我一样指望男人,我一直指望男人,结果现在过成了什么样子?爹交给我们的明月坊都归了别人。” 英慈和聂子元听见动静慌忙过来劝架。 聂子元挡着大姐夫道:“大姐,你放心,我无意占有明月坊,马上就写契约,转让给小慈。” 英慈拉着大姐,听到这话,愣了愣,马上道:“我给你写欠条,三年内一定能还清。” 伙计们也跟着劝。 粗俗的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打架床尾和。” 有点学问的说:“看在大柱和二丫的份上,事情解决了,今天的事就算了。” 然而大姐眼泪依然哗哗流着,指着大姐夫的鼻子骂。 “往日我念你还是会说几句好话,天天呼呼大睡也就算了,不带孩子也就算了,不帮衬家里做瓷也算了。” “甚至我去赌坊抓你几次,想着你没输太多,怕大柱二丫没爹,被人嘲笑,也算了。” “但今日这事没办法算,你死性不改,我往后要怎么提心吊胆过!” “大柱二丫往后的日子,有你这个不成器的爹,比没爹还难过!” “我还忍着你干嘛!” “我要与你和离!” “和离!” “和离!” 她一连说了三遍“和离”,仿佛将若干年积压的怒气全部消掉,才擦去眼角的泪,哈哈哈大笑。 大姐夫被笑得心慌,扭头找英慈去求情。 英慈想着这些年大姐过的日子,叹口气,将大姐夫按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推开。 “以前我念着你和大姐是一家子,因为体恤大姐和大柱二丫,才与你亲近,如今,大姐都说了,你与她已经不是一家。你要找说客,还请另寻高明。” 大姐夫看出她们是来真的,脸色顿变,腆着一张脸去拉聂子元。 “聂公子,你评评理,这些个女人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钻牛角尖,这么小题大做,我不过是犯了男人通常会犯的小错误,就不能被原谅么。” 他本以为同为男子的聂子元会理解自己,哪知对方只是掰开他的手指,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也并不认为小瓷和大姐是钻牛角尖。不论男子女子都不能纵容身上的恶习。” 说罢,他留下绝望坐到地上的大姐夫,坚定地站到英慈那边。 第162章 我养你 景德镇一年一度的斗瓷大赛终于落幕。 拔得头筹的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作坊。 大家都没怎么关注,倒是英慈和石多鱼的比试,让人们反反复复提起。 虽然英慈认为自己在技法上并没有胜出,完全是因为石多鱼作为前辈高风亮节的谦让,她不让伙计们在外面谈论此事,但明月坊还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销量大增。 英非俊自然眼红,想尽办法坏事,然而坊间但凡有瓷器出窑,就会马上销掉,完全不受影响。 聂子元对此甚是满意,恢复了平日纨绔形象,拿着扇子在坊里四处晃荡,想着若是英慈见到他,定会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夸他犹如天神下凡,助她逃脱英非俊的魔爪。 哪知道一连晃了三天,连她影子都没见着。 反倒是被临时过来检查的程大胡子逮住,骂他不好好劳作,穿得花里胡哨犹如开屏孔雀,给其他学子做了不良示范。 聂子元只能灰溜溜换上书院那灰扑扑的衣裳,接受惩罚。 他不甘地心拿起扫帚打扫院落,想着英慈拿回明月坊后,不是应该松口气么? 她整日有什么可忙,难不成是专门避他? 因为他是她的债主,她怕他要她钱债肉偿么? 他是那样的人么? 难不成这回是好心办错事了? 七手八脚打扫完,他冲进付红云的房间,劈头盖脸问:“最近有没有瞅见小瓷?” 付红云正忙着在自己的衣角上绣牡丹—— 他在斗瓷大赛上见了画师画的那朵,格外喜欢,因为已经学过英慈骂人,觉得神清气爽,现在也不像压抑着自己了。 听到聂子元进来,翘起手指捏着针,继续在布料上穿梭。 再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她刚才和伙计们去白土行选不不子了,没有告诉你么?” 让别人知道,都不让他知道呢。 聂子元拉长了脸,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猛地关上门,扭头出了明月坊。 但坐着马车去了白土行,他只看见几个眼熟的伙计。 “你家三姑娘呢?” 一名伙计指向外面的街道。 “三姑娘只是交代我们怎么选坯子,便去三闾庙那边,查看最近流行的碗怎么开口了。聂公子,她事先没告诉你么?” “怎么可能,哈哈哈。”聂子元强压下心头的怒气,使劲儿摇着扇子扇干额上的汗,而后又去了三闾庙…… 可总是比英慈晚一步。 打听到口干舌燥,追得浑身冒汗,也没见到那个想念至极的影子,黄昏回到明月坊,才看到她在泥坊,督促大姐夫练泥—— 自从英慈大家当众宣布与大姐夫和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往日仗着自己是男子,对自家娘子呼来喝去,好吃懒做贪玩,将她伤得透透的,被关在门外饿了两天肚子后,终于痛定思痛,决定做出改变。 然而不管他使出甜言蜜语,还是捶背捏肩,英慈大姐都只是冷冷地瞅着他,像是冰雕,眉毛都不动一下。 废话,长年累月的毛病怎么可能两三日消除? 心都死了,要活过来,该有多难。 英慈二姐乐得看大姐夫吃闭门羹,但听到大柱二丫哭哭啼啼,嚷嚷着想见爹爹,又禁不住心软,便每日给大姐夫安排一堆事,吩咐英慈去盯着。 “千万别同情大姐夫,但他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你睁大眼看着,他若是真悔改了,我们再告诉大姐。” “至于大姐怎么处理是她的事,我们就别多话了,接受就行。” 英慈与她英雄所见略同,趁着盯大姐夫用那习惯了躺的干瘪身子歪着脸使劲儿踩泥的时候,思考明月坊如何做大的事儿,就听到聂子元质疑的声音。 “怎么你突然忙起来,最近买卖不是更好做了么?” 英慈抬眼看到他,理所应当地笑道:“‘百花醉’哪个行当的买卖都做,日日忙个不停,我是学他趁热打铁呢。” 聂子元委屈地垂下黑漆漆的眼眸,眼底似乎浮出泪水般的亮光:“你满脑子就是买卖,没想过与我多待会儿?” 英慈失笑。 或许是因为聂子元扮过女子,所以特别解女子心思,喜欢在她面前撒娇,弄得她心痒痒的。 接着想起之前那些到“百凤楼”看“百花醉”的纨绔,顿时怒意升腾,恨不得穿到当时当地挖出他们的眼睛。 哎,男子女子的外貌和心思有多大差别呢,都是芸芸众生,何必与彼此过不去? 思及此,也不顾大姐夫还在场,笑眯眯地伸出手,抱住聂子元,轻轻拍拍他后背。 “等我还清你的债,便有的是时间陪你了。倒是你,这几天为什么如此悠闲?” 这似乎刺中了聂子元的心病,一抹不安,还有焦虑在他眼里稍纵即逝。 他偷偷指了指大姐夫,故作轻松地小声笑道。 “若是哪天‘百花醉’所有买卖都做不下去,我又被赶出聂家,一无所有,和你大姐夫一样,进明月坊为你做事,如何?” 英慈这才发觉最近只顾着明月坊,没怎么关心他。 明月坊这么点事,都搞得她焦头烂额。\"百花醉\"和聂家的摊子铺的那么大,他不知道有多累。 而且她肯定帮不上忙,内疚之余,只能更紧地抱住他,轻声承诺道:“若是那样,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我养你啊。” 两人将同在泥坊的大姐夫都视作空气,哪里留意到泥坊外那一抹黯然的身影? 第163章 命运转折或许就一句话 褚奇峰也不知自己是多少次远远看着英慈和聂子元举止亲密了。 这些日子他被矛盾的情绪反反复复折磨。 不见英慈心中难受,看到她,就想起聂子元,还是难受。 一句话,“找罪受”。 若是放到一年前,他怎么可能想到眼里只有琴棋书画的自己,会能变成一个没有廉耻的偷窥狂? 鄙视之后,又安慰自己—— 人总是会变化的,就算这变化大到惊天动地,也必须适应。 褚奇峰幽幽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撤回,刚转身准备离开,就撞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吓得后退一步。 定神一看,那身影似乎比他受到的惊吓更大,张大嘴,就要跳起来。 褚奇峰认出是付红云,生怕他惊动英慈和聂子元,让自己丢尽老脸,赶紧捂住他的嘴唇,将他拖到柱子后面。 等付红云平静下来、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他才松开手。 “你跟着我做什么?” “方才我听到伙计说,他们经过褚家老屋的时候听说,你哥已经沉冤得雪了,不久就能回家。”付红云捂着起伏的胸口,直说了,“估计你家马上就会派人通知你,所以我想抢先在你面前讨个好。” 褚奇峰这些日子绷紧的面孔,顿时松了下来,嘴角浮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 他抓紧付红云的手臂道:“真的?” 付红云被掐得歪了嘴:“当然。倒是你,今日又不用练泥,跑到泥坊门口干嘛?” 说完就想起越过褚奇峰的肩,瞄到了英慈头上的那只绿簪子,顿时了然,同情地拍拍他的手道:“过些日子就好了。” 褚奇峰脸上的笑容又一点点消失,支支吾吾:“你又没喜欢过什么人,说的倒是轻巧。” 付红云指着他衣袍上绣好的那朵小牡丹,现在的他,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喜好。 “喜欢某件事和喜欢某人,心情不是一样的么。若是真心喜欢,便不要放弃,等待百年,也犹如一瞬,若是没那么喜欢,就当即断念。” 褚奇峰摇摇头,终于放了抓他的手。 “人与事物完全不同。” “人是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 “你喜欢的人或许不喜欢你,等待百年也没有结果。”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为她付出一切,只要她能得到幸福。” 付红云莫名奇妙,那样高深的话,他这辈子是不懂了。 褚奇峰也不再对他解释,大步出了明月坊大门,等着家里来人告诉他,关于褚奇峻的好消息。 见迟迟没人来,干脆请了假,杀回老宅。 一大家子似乎忘了他这个人,忙着给他哥接风洗尘。 他娘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摆在院子里,褚奇峻坐主座。 他身形比之前又清瘦了不少,脸色呈现出饥饿的蜡黄,一双眼几乎完全被藏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之中,好在神色依然澄明,仿佛他见过的画中被暴雪洗涤的青松。 他那向来吝于表情的爹,夹起大鱼大肉,就往褚奇峻的碗里堆。 小厮丫鬟围着他们旁边的一张小桌,捧着盛满白米饭和五花肉的碗,坐在院子里的樟树下。 淡黄绿色的小花簌簌落下。 映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那画面跟过节似的。 褚奇峻本来兴奋地喊了一声“哥”就要冲过去,可跑了几步,就觉得自己与此时此景有些不搭了。 压根没人搭理他。 褚奇峰停下脚步,干咳了几声,他娘才反应过来,将他拉到褚奇峻旁边坐下。 褚奇峰恨不得抱住他,但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便忍住,只是眼泪汪汪地挤出个笑容,而后拿了筷子去夹鸡肉,想要将当下的尴尬掩盖过去。 可筷子还没碰到鸡屁股,就被他娘一筷子打落。 “懂点事,你哥受了多少苦。他还没动呢。” 褚奇峰满心的欢喜顿时凝固在嘴角,而后随着兄长和爹交谈的声音,慢慢地干瘪下去。 在家里他永远是不受重视的那个,尽管兄长察觉到这点,很努力地做出弥补,但对他而言,也跟拳头打进棉花似的,只能说聊胜于无。 所以他心仪英慈,一是因为羡慕她无拘无束和我行我素,二是急着填补心中那个被爹娘偏心,砸下去的大坑。 此刻也没心思吃什么了,便怔怔地听着他爹和褚奇峻谈话。 很快他就明白褚奇峻为什么会这么快回家了。 一来,他在景德镇百姓眼里是个好官,被带走后,明月坊二姑娘带了上百家作坊坊主,联名上书为他洗冤。 二来,都察院调查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三来,褚家砸锅卖铁,把褚奇峰当初为英慈准备的聘礼都变卖了,为他活动。 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圣上有意与南洋各国交好,将代表我大中华文化的瓷器卖到南洋,需要熟悉景德镇当地的督陶官配合。 回来之后,褚奇峻当务之急,便是让御瓷厂做出南洋人喜欢的瓷器,但石多鱼年事已高,身子不行,不知何人能替代。 褚奇峰心中立即冒出英慈的笑容笑貌,忍不住为她打抱不平:“明月坊三姑娘不行么?前些日子的斗瓷大赛,她胜过石多鱼有目共睹。她那些伙计的功夫,也不逊于御瓷场的人。” 褚奇峻遗憾之后,陷入沉思和犹疑:“我若是早几天出来,便能看见了,不过今日早些时候,我碰到右督御史,他对那场比试赞叹不已,可他是外行,英三姑娘当真有他说的那样厉害?” “当然!” 褚奇峰终于被所有人注目,心头瞬间敞亮。 他哪里知道自己简单又肯定的回答,事后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 第164章 忙起来忘了男人 英慈的脑子也和褚奇峰的回答一般简单。 她听说朝廷竟然提供这么好的机会,将明月坊的瓷器推向南洋,激动得脸都红了,立即冲到聂子元面前,搂着他又蹦又跳—— 以前得了什么好消息,她都是第一个告诉二姐,可二姐最喜欢的是话本子,脑子里转的全是文字,对身边发生的真事,反应总是慢了那么两三拍。 聂子元不同,能在听到消息的瞬间,立马与她同喜同悲。 果不其然,他也展开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黑发后,又弹了下那支翠绿簪子。 “真好,小瓷,你和明月坊会越来越好。” 夏日在他的柔声鼓励中,终于退却最后一丝炙热,行至夜风微凉的立秋。 在督陶官褚奇峻的安排下,聂子元作为明月坊坊主承接此事,带着英慈,与前来天朝进贡的南洋人见面。 英慈不知道那些皮肤黝黑、身材娇小的长者,与自己有多少不同,起初听到他们叽里呱啦说话,汗水就不停地往外冒。 好在市舶司派出了一个跑过南洋的副财,将那些拗口的南洋话,说成汉话给他们听。 英慈慢慢放松下来,觉得南洋人也是人嘛,跟他们景德镇人一样,都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且喜好极为相似,甚至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在明月坊的储物间,一眼相中她试做的海天瓷花瓶,翘起大拇指,用生硬的喊话一个劲儿叫“好”。 “你们需要海天瓷么,眼光甚好,不过这瓷器制作方式比其他瓷器,要难许多。”英慈顿时眼里泛光,与对方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她翻出从聂子元那里借来的秘籍,尽毕生口才,将海天瓷狠狠吹嘘了一番,意在提高物品价格。 接下来的几日,甚至不用副财在中间传达,她和几名南洋人连比带划,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官家、明月坊、南洋人,三方相谈甚欢,最终决定,明月坊产出一百样海天瓷,每一件视具体工艺而定,价格在五百贯到三千贯之间,由朝廷统一运至南洋卖掉。 聂子元见她神采奕奕,笑意从眼底一直溢到嘴角,决定尽量不去打扰她,只是在与官家签契约,需要他盖手印时出面。 秋分、寒露、霜降…… 白驹过隙。 学子们回到明德书院继续念书,英慈留在明月坊带着伙计们,日夜不停地拉坯、烧釉……整日跟陀螺似的,差点没有转晕过去。 直到这年初雪簌簌落下,窑中才产出第一批糅合了南洋风格的海天瓷。 个个看着都比青花瓷胎体更薄更润。 绘着各色图案的釉色,像极了天朝与南洋各国之间隔着的一汪媲美蓝天的碧波。 就算这些日子,英慈心里苦得像沙漠,都被重新滋出了潺潺清泉。 她恨不得聂子元就在自己身边,又可以紧紧搂着他,转圈欢呼甚至亲他两口了,然而她裹紧薄棉披风,离了窑口,顶着一头白雪,跑回明月坊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他人。 最后还是付红云替聂子元传了一张纸条。 字里行间透着他的委屈巴巴。 无非是抱怨前些日子,英慈没时间见他,过些日子,他有事要去百凤楼,没时间见英慈了。 英慈这才想起上次见他是五天前,不由得咬住嘴唇,捏起拳头,狠狠砸了下太阳穴—— 明明说了每天都想和他在一起,可她忙起来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会不会将她当作始乱终弃、没有信誉的女子,从此不理会她了呀! 第165章 喜新厌旧好没意思 二姐穿了身新做的绛紫色裙子,正要出去,见英慈在院子里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担心地停下脚步,问她怎么回事。 听闻她与聂子元几日未见,跟被雷劈了一样,抓着英慈的肩膀摇晃:“你们真的互相喜欢么,怎么这都忍得住?” 想了想又道:“你倒是有可能,毕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泥巴。” 英慈不满地打断她:“二姐!” 二姐置若罔闻,背着手,在原地转圈:“但他不可能啊,男子与女子不同,血气旺,你们刚确定彼此心意,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时时刻刻扭着你。若不是,那就是厌烦了。” 英慈诧异道:“这么快的么?为什么厌烦?真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泥巴,他发现了,瞧不上?” 二姐停下脚步,翻了翻白眼:“脑子里全是泥巴还不好,有的人脑子里还全是屎呢。” “你可千万别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两人在一起久了,总是会两看生厌的。比如大姐和大姐夫,刚成亲的时候,谁见了不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大姐去河边洗衣裳,大姐夫都跟大头婴似的,趴在她肩膀上,大姐不但能忍,还笑得一脸幸福。” “现在才几年,不到十年,两人不也相看两生厌了。你别看大姐夫现在表现好点,他就是又穷又怂,怕大姐动真格不要他,但心里,也不像成亲时说的那样,把她当作宝了。” 今昔做完对比,她不由得感慨:“也别说别人了,就连我自己也是喜欢新话本子,旧的都放在角落里落灰。” 接着话题一转:“所以,你要不让自己看起来新鲜一点?” 英慈这才发现二姐最近有点奇怪—— 褚奇峻入狱,她没有告诉她、大姐还有娘,就带着其他作坊的人,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她听说褚奇峻礼佛,三天两头去庙里为镇上大小作坊祈福,便做了一条新裙子,穿到寺庙里烧香。 “哦,我知道了。”英慈眯着眼上下打量二姐,“褚奇峻告诉你他喜欢新鲜?” 就算二姐脸皮厚到极点,也被那个玩味的眼神,盯得耳根泛红。 “咳咳咳,说啥呢?我可不喜欢他。只不过你们考评那天,我端茶时,不小心栽倒在他怀里。你说我这样年轻貌美,他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竟然完全没有反应,是不是太装腔作势了?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他后悔当时没有露出惊艳之色,所以才……” 哄三岁小孩呢。 英慈和聂子元互表心意后,又不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忍不住“切”了一声。 二姐耳根更红了,将英慈拉进自己闺房,找出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扔到她身上。 “反正你听我的没错,好好捯饬,让自己看上去新鲜点。” 桃色袄子配上翠色襦裙,衬得英慈那张脸,真跟水灵灵的桃子一般,新鲜得香气四溢。 接着又取下她的绿色发簪,将那头浓密的发丝高高梳起,插上珊瑚和珍珠做的梅花。 那模样比她平日看着柔软了许多,妆容透着乖巧妩媚的味儿,真不像明月坊的泼辣姑娘,倒像是路边遇到歹人、急需保护的纤纤女子。 英慈对着铜镜看了半天,硬是没认出自己来。 二姐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收好没用上的发饰道:“就这样去见聂子元,保证将他迷得魂不守舍。” 英慈想了想,将珠花取下。 乌黑浓密的头发顿时瀑布般流泻,在阳光下闪闪亮亮地划出一道弧,晃得二姐眼花。 她简单地挽了个日常发髻,又将旧的那只绿簪子,重新插进发丝。 二姐看到自己辛苦半天,白费,气得直接跳起来:“诶诶诶,你这是做什么?就那么喜欢聂子元送你的发簪?” 英慈认真道:“那样的我就不是我了,如果子元因为我外貌变化,对我好些,那便不是喜欢真正的我了,是喜欢新裙子和头发,那么别人换了这裙子和头发,他也会一样的喜欢,那这样的他也不是我喜欢的了。” 一席话说的挺拗口,仔细想想又有些道理。 二姐无奈地翻个白眼,学着她“切”了一声:“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愿意怎样就怎样,毕竟是你选的男子,你选的生活。” 英慈嘿嘿一笑,抱住二姐,和她贴了贴脸:“知道二姐疼我,你不生气就好。” 接着便换回自己的衣裳,飞也似的跑出明月坊。 路过茶坊时忽然被人用花骨朵砸了头,她摸着头侧过脸往边上看去,见邬陵张着腿坐在窗口,身边放了盛着梅花的玉壶春瓶。 他折了一枝梅花在手中把玩,散落的几根发丝扫过梅花花蕊。 “焕义兄,要不要听一个消息?”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知道她是女儿身后,严肃地叫她“焕义兄”,还是头一次。 英慈不知他听到什么消息,但听这语气心便往下重重一坠,有种不妙的预感,停下脚步问:“什么?” “听说聂家在江南的米油买卖,被‘百花醉’截胡,他们忍无可忍想让她消失。” 第166章 挡人财路要被杀戮 铁了心要一个人的命,有很多种办法。 吃、穿、住、行…… 任何环节都能渗透。 英慈听了邬陵的话,顿时觉得软绵绵的袄子承受不住寒气了,没命地朝百凤楼跑去。 守在酒楼门口的小厮提前被“百花醉”叮嘱过,记得明月坊三姑娘的脸,看到她笑嘻嘻地打招呼,便觉得一阵风从身边拂过。 大堂里的客人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又匆匆离去,侧过头已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与酒楼女子穿戴不同,太素了点,倒也懒得深究。 英慈上气不接下气,推开\"百花醉\"的房门,见聂子元身着浅草绿色裙子,靠在椅子背上喝水,顿时松了口气,眼里微微湿润—— 人好好的呢。 聂子元扮女装时做的可是仔细活儿,手指微翘,窗外光透过来,发丝散着金光跟谪仙似的,抹了口脂的嘴唇刚要碰到茶杯,就见英慈冲过来,夺过杯子,皱着眉抿了一口。 “小瓷?” 英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茶杯还给聂子元,又到窗口附近瞅了瞅,然后跑进里屋,在柜子上敲敲打打,又回来,爬到桌子下东瞅瞅西看看。 聂子元失笑,接着便知道她为何这样了,这些日子一直有些闷痛的胸口顿时暖和了许多。 他弯下腰眯着眼看她,还贴心地摸出手绢,替她擦额头上细碎汗珠:“怎么,担心我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弄死?” 英慈被柔软的布料激得一个抬头,结果撞上桌底,疼得呲牙咧嘴,跟蜘蛛似的,快速从桌下爬出,在聂子元跟前站起:“你都知道了?有人保护你么?” 聂子元伸开双臂,坦坦荡荡地晃袖子:“我还用人保护?” 英慈着急道:“我知道你有些功夫,但你在明,他人在暗,总有个防不胜防的时候。” 话音刚落,常待在聂子元身边的紫玉就拿着一件狐狸毛披风走了进来,见到英慈,也不避讳,冲她点头笑笑,便替聂子元披上。 英慈一脸疑惑地堵在大门前:“这是要出去么?” “小瓷,抱歉,这会儿没法子陪你,虽然见到你,我很开心。”聂子元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将披风裹紧了往外走,“我得去万丝庄,签订一份契约。” 万丝庄是老字号,属于聂家,以前英慈家有钱,老穿这家做的衣裳。 邬陵告诉她,前几日,绸庄从苏杭运来的那批布料出了问题,老顾客十分不满,聂家赔了不少银子,现银不够,只能低价卖了。 想来是聂子元做的局。 他把聂家逼得这样狼狈,聂家不要他命才怪。 英慈追着聂子元下楼,看到他进入轿厢,掀起的碎花加棉帘子,在飘下的雪沫子中垂落,心跟着重重一坠。 干脆随着忐忑不安的心冲进去,挤在他旁边,对着两只冻冰的手哈气:“我陪你一起去。” 见他一脸无奈,举起手,信誓旦旦:“我绝对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会随机应变,保护你。” 聂子元本想板着脸说她两句,但眼里映入那张白净无瑕的脸,便无意识地弯起嘴角。 想要推她肩膀下轿的手,轻揉她的头:“乌鸦嘴。我能有什么事。” 哪知英慈的担忧,在离万丝庄还有半里地,经过顶着一片轻薄雪帽的苍翠松林时,成真了—— 一支利箭,带着外面的寒气与破空之声,穿透帘子射进来。 聂子元即刻将英慈扑到一边,那箭头没入两人之前正坐的位置,尾尖打着微微的颤儿。 第167章 狡诈之徒 接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刀从窗户刺入。 因为轿内空间逼仄,聂子元转身困难,他想拉着英慈躲避开来,却慢了一拍,袖子被刀刃划过,一大块绸布缓缓飘落。 随即窗户被人从外面猛力掀开,那个拿刀的汉子竟然想往里面钻。 聂子元将身子贴着轿厢内壁,趁那人伸头的机会,对着他的脖子便是一掌,将那人击得晕厥过去,而后从他手中夺过刀,带着英慈钻出了轿子。 此时雪已变成鹅毛大小,无序地穿梭在苍茫天地间。 十来名刺客芳若黑点在雪地中,一字散开,拽着大刀,杀气腾腾地朝那顶盖了雪帽子轿子逼近。 好在聂子元早有准备,轿夫用的是马五还有另外几个会功夫的。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一时间雪沫子随着众人的动作乱飞,模糊了刀光剑影。 英慈看着雪地上的点点血迹,只觉得头晕腿发软,靠在聂子元胳膊上,才勉强站住—— 她在茶坊里听说书的说过“暗杀”两字,没想到,真正在眼前化成打打杀杀的场面,竟然如此残忍。 很难想象聂子元的阿姐,聂程,死去的时候,他一个人在现场有多害怕。 手顺着他的胳膊移到掌心,紧紧握住,恨不得穿越时间,给幼小无助的他一点温暖。 马五肩膀已经受伤,血渗透了镶了羊毛的马甲,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挥动腰刀将射来的箭隔开,冲着两人大喊:“两位姑娘快走!” 聂子元这会儿身着女装,扮演的是“百花醉”,按理说是不适合动手的。 他正审时度势,看马五需不需要帮忙,就注意到,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英慈比他更先发现—— 不是被聂子元数次教训的青衣帮的老大么,没想到这人逃走后,死性不改,还在帮聂家做杀人越货的事。 她不由得浑身哆嗦,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下一瞬那男人的视线就与英慈对上—— 他听说过英家三姑娘女扮男装当明德书院训导的事迹,见她五官颇为熟悉,立即联想到她便是聂子元揍他时站他身边的那名“男伴”。 这次聂子元不在,他那复仇的欲望和怒气,自然就落到她头上。 二话不说,拖着刀便扑到英慈跟前,朝她脑袋砍去。 这下聂子元再没时间犹豫,大手搂住英慈的腰,将她甩至身后。 另一只手握刀上挑,将那一记要命的攻击化开,而后变守为攻,步步紧逼,将那人逼到一棵松树下,这次聂子元再不给对方机会,直接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将早就该泯灭于世的烂人,彻底变成一团只能惨叫的烂泥。 而那团烂泥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只是个花魁,怎么身手如此厉害,竟然和聂子元不分伯仲,惨叫了几声后方才回过神。 他用最后的力气扯开衣裳,藏在腰间的弩被触动,一支短箭自动飞出,奔向朝聂子元心脏。 他这才知道,为何第一支箭射进轿厢后,迟迟没有见到更多箭:本以为有弓箭手躲在远处的松树后,用偷袭配合其他人,没料到这是青衣帮老大的暗器。 躲避已经来不及,聂子元心生寒意准备硬生生接下,却不知英慈什么时候冲到自己跟前,埋头将他撞开…… 紧接着她像是坠地的风筝,倒在他怀中,鲜红沿着箭没入的腹部,慢慢浸润了白得刺眼的雪。 聂子元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他跪在阿姐身边,手上全是鲜血,怎么按着伤口,血都止不住,饶是大雨磅礴,也洗不干净那一团红色…… 第168章 说胡话、惜命与抓人 其他刺客见老大已经奄奄一息,也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了,极速后退,作鸟兽散。 马五奔到恍惚的聂子元跟前,看清英慈腹部插着一支箭,倒吸一口气,忙用刀将长长的箭尾砍断。 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他懒得隐藏称呼了,急急道:“公子,蓝玉开的医馆就在附近,快带英三姑娘过去。” 罢了,又冲其他轿夫挥起大刀:“兄弟们,这帮歹人已经造不了势了,我们赶紧乘胜追击,抓一个,交给朝廷可以换一两银子呢!” 轿夫们顿时热血澎湃,纷纷大叫着“发财发财”,踏雪而去,仿佛围堵野兔的猎狗。 英慈颤颤巍巍伸出手,触摸聂子元的脸,声音比动作更加无力:“子元,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没料到自己那样惜命,竟然有一天会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以生命做赌,而且在那之后并不后悔,而是欣喜对方没有受伤,依然能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虽然腹部传来筋肉分裂的疼痛,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翘。 她好厉害啊。 保护了心仪的人呢。 “小瓷,你忍忍。”聂子元只觉得那一抹笑,比刚刚那一箭落在自己身上更痛,终于清醒过来,打横抱起她,施展轻功,朝蓝玉开的医馆狂奔。 尽管他已经尽量维持平稳,但因为速度太快,英慈依然被他颠得难受,不由得发出细微的呻吟,眼止不住地眯起。 聂子元慌了,摇晃胳膊道:“小瓷别睡,千万别睡,看着我,好好看着我……” 她会不会像阿姐和娘那样,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啊? 明明他现在已经不是六岁的小孩了,明明已经长大,明明忍辱负重扮成女子那么多年,明明眼看就要将聂家踩在脚下…… 为何还是要经历如此无奈的事?! 是老天在戏耍他么,如同世间最卑微的蝼蚁,越挣扎越痛苦。 他喉头哽咽,双眼血红,却感觉衣领被人狠狠往下一扯,英慈在他怀中,抬起眼无奈地看着他:“轻点,我醒着呢,伤口被扯到了。” 聂子元这才吸了下鼻子,压住心头同时涌出的狂喜和担忧,将她抱得更平稳了些。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离开我。” 英慈轻轻点点头:“嗯,不会的,除非你要离开我……” 聂子元辩驳道:“我怎么会?” 英慈扯出个微笑:“那谁知道呢,或许以后你觉得我这人太粗鲁,太低俗,太霸道……” 聂子元无奈:“倒是有力气说胡话,看来伤得不重,就不知道安静闭上眼,休养生息?” 英慈笑完就觉得伤口被扯得更痛,只能扁了嘴:“看,我闭眼你不开心,不闭眼,你也不开心,这么快就开始嫌弃我了。” 蓝玉医馆与黄玉开的百草铺不远,聂子元顶着雪跑了一炷香功夫便到了。 蓝玉是聂程一个姐妹所生,那姐妹得了花柳病逝世之后,便将幼女委托给她。 后来聂程不在了,聂子元将她带走,在百凤楼养大了,取名蓝玉,和红玉、黄玉等人一样,分到“百花醉”名下的各行当做事。 这些女子虽然没上过私塾,但学东西极快,很快变成了个中翘楚。 若不是聂子元,她们几年前不是饿死,便是被客人糟蹋了,因此对聂子元心存感激,格外忠诚。 蓝玉是第一次见聂子元如此紧张地对待一个女子,也跟着紧张起来,配合聂子元将英慈小心翼翼抬到床上,拿起剪刀剪碎了她腹部的布料,而后拿了些麻弗散给她抹上,用酒擦过的刀挖出箭头,清洗伤口…… 英慈没有觉得太疼,倒是脑子犯晕,想要对聂子元摆手,可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冲他眨眨眼睛:“你不是还要去绸庄签契约么,快走?” “跟你比,没什么着急的事。”聂子元虽然不是久病成良医,但经常受伤,也基本知道英慈这种伤口处理完后,需要些什么草药补身子,扭头去药柜那边翻找去了。 蓝玉用纱布给英慈包扎完后松口气:“还好没伤到内脏,养个把月就好了。” 顿了顿,气愤地问道:“是赵姨娘那贱人指示的么?” 英慈“咦”了一声,不知道她们到底知道多少事,正想着怎么回答,就听到蓝玉开始骂了。 “那女子是有什么大病么,一辈子都在跟人抢东西,抢人家相公,抢人家买卖……害得聂公子家破人亡,怎么就不见得报应呢。聂老爷是瞎了还是聋了,他不是首富么,脑子怎么长的,竟然由着这么个女子乱来。” 英慈只觉得累得慌,身子越来越沉,睡意汹涌,口舌就不由自己控制了。 “或许聂老爷早就知道赵姨娘的一举一动,甚至就是他暗示她做那些脏事,很多时候女子只是她背后那男子养的伥鬼罢了。” “一个被窝出不了两种人,我娘做什么,我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巴不得在身后帮她呢。” 说完就看到聂子元手里拿着草药,站在蓝玉身后,被割断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臂,皮肤白得可怕。 她觉得自己在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不过因为麻弗散的作用,脑子糊着,嘴不听使唤:“子元,你别难过,我就是这么猜的,你别难受,有的爹他不配当爹呢。” 聂子元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眼睛:“你说的对,有的人不配当爹。好好休息,别说话了。” 英慈倔强地回道:“我要说,我当你爹,我当你娘,我保护……” “你”字没说出来,她便扛不住,眼皮往下耷拉,脑袋一歪,睡着了。 聂子元抓起她的手,眼睛微润,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 他看着她腹部的伤口透过纱布渗出一团血渍,心口又是一痛,不禁想起青衣帮老大数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样子—— 若是用道德的法子对不道德的人,只会伤及自己和亲友,这才是世上最大的罪恶。 他还是太软弱了,一定要给敌人致命一击。 因为担心英慈受这么重的伤回明月坊,被她娘和两位姐姐看到担心,便交代蓝玉将她留在医馆,养好身子再说。 蓝玉虽然擅长疗伤,但不清楚怎么把人养好,于是按照以前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养猪经验,哄着骗着迫着英慈吃了睡、睡了吃。 不到十天,便让她的小脸圆了不少,肚皮上的伤口痂子掉了,鼓起小小一圈肉。 英慈生怕自己再这样下去,真会变成只会躺在床上小猪,趁着蓝玉上门给人治病的功夫,溜出医馆,想要回明月坊监督伙计们继续做要卖到南洋的海天瓷,然后跟褚奇峻见个面,将那批瓷器与朝廷做个交割。 然而刚到三闾庙街,便看到一个摊子上摆着的瓷瓶有些眼熟,她急忙跑过去,拿起那东西,放到眼前仔细打量。 “老人家,这是哪里来的?” 那摊主笑道:“三姑娘你真会开玩笑,这不是明月坊准备送去南洋没有卖完,才匀给我们沾光的么?” 英慈面色大变,从袖子里摸出十贯钱丢给他,拿着瓷瓶跑向百凤楼,向马五打听到,聂子元回到明德书院后,她花大钱雇了一辆马车上山。 然而刚到书院那破破烂烂的大门,就见一群带刀士兵押着聂子元出来。 与英慈对上视线时,聂子元一脸平静,倒是付红云和其他学子站在门那边,满脸惊慌地瞅着他们,一声不敢吭。 她出医馆时头顶那方碧蓝如洗的天,瞬间乌云密布地压塌下来。 第169章 人生难免 明月坊的海天瓷还没来得及上交朝廷,南洋好几个国家就已经出现了类似的瓷器,而且竟然还有多的卖不出去,流回景德镇? 还能有什么说的? 定是明月坊的人为了钱财,瞒住朝廷,偷偷将海天瓷卖与南洋人,狗胆包天啊。 依照大明律,坊主除了要缴纳罚金以外,还要被拘役。 况且这不是普通的私贩,影响到天朝与南洋各国的友谊,自然会从重处罚。 明月坊的房契和地契都在聂子元手中,还没回归英慈,海天瓷出了什么差池自然由他负责。 因此聂子元被士兵直接从明德书院带走,简单过了个流程,便投入大牢。 英慈失魂落魄地跟了他一路,但没办法进牢狱里见人,赶紧回明月坊拿碎银,准备拿去打点。 大姐见她急吼吼地回到自己房间,将一只只抽屉拉开,在里面翻来找去,不禁生出满腹疑惑:“妹子,你这是做什么?” 英慈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砰的一声,二姐推门进来。 她没注意大姐也在房间里,冲着英慈慌张地嚷嚷:“你听说没有,聂子元因为私贩海天瓷被抓了?” “就南洋那事情么?我们不是一直按照朝廷的要求在做么,东西都没全部交出去呢,哪里有财力物力私贩?”大姐以前忙着伺候大姐夫,很少管明月坊的事,不过英慈女扮男装在明德书院念书那些时间,特别是自应“百花醉”要求做瓷观音之后,她又逐渐找回瓷坊当家的做派。“定然是有人陷害。” 二姐这才看到大姐,见她此刻这样清醒,不免吃惊,接着控制不住低吼:“还用说吗,肯定是英非俊那混蛋,他多次害我们未遂,上次重金聘请瓷圣石多鱼在斗瓷大会坐镇,也败给了三妹,肯定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和坏水。” 英慈翻出几块碎银,细长的眉毛愁苦地拧在一起。 她之前也不是不知道官场黑暗,但小本生意,老老实实做事就行,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感觉英非俊没这么大力量,可能其中混杂了其他势力。” 大姐想到好人家的女子从小无忧无虑,好吃好喝地等着嫁人,去夫家享福,自家妹子小小年纪就开始操心全家活计,应该是因为自己这个做大姐的不会来事。 她不由得伸出手,心疼地搂住英慈,和她脸贴着脸。 “妹子,不用操心,人活着哪能不遇上事儿。明月坊这段时日,是挣了些银子,惹了不少红眼病,聂子元的情况就更复杂。聂家家大业大,不知有多少人视他为眼中钉。发生今日这样的事,可以说是必然,只是我们疏忽了,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 “你切不要将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归根到自己头上。不管是我们还是聂子元,吉人自有天相,大家先别乱了阵脚,先商量下怎么做。” 这还是那个只知道围着锅碗瓢盆和尿布转的大姐么?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靠? 或许她一直都这么可靠,以前只是因为依赖着大姐夫,所以失去了锋芒? 看来自己和聂子元好的时候,也得时刻记着不能依赖着他,不然真遇到事儿会扛不住。 英慈擦去眼角渗出的湿润,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反手紧紧搂住她:“大姐。” 二姐被两人的情绪带动,鼻子跟着发酸,余光窥见门还敞着,慌忙关上,推着大姐和英慈的肩,让她们在床边坐下。 “来来,好好商量。” 姐妹三个叽叽咕咕商量到半夜,累得不想再回各自房间,将就着一起睡英慈床上 。 自从大姐成亲之后,三姐妹再没如此亲昵过。 大姐带孩子带得瘦了一圈,但英慈和二姐成了人,身子骨比以前大上许多,三人躺在一起,床便显得窄小逼仄了,可这样的拥挤恰恰让英慈感到安稳—— 若是她一个人,想到聂子元身陷囹圄,怎么也睡不着,但左手牵着大姐,右脚压着二姐的大腿,就困顿地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她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四壁映着红光的花轿之中,有人挑起门帘,伸手进来,要将她牵出去。 聂子元的事还没一撇呢,这是什么状况? 她恼怒又吃惊地定神向男人望去,却见聂子元穿着新郎的喜袍,英俊的脸被衬得红光满面。 第170章 要有孩子的话跟你姓 英慈又惊又喜,抓住他伸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子元,你不是被带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聂子元干脆钻进轿内,摸着她的脸,笑盈盈地回道:“这不过是给你准备的惊喜,先吓吓你,然后娶你过门,有对比你才更珍惜我。” 英慈气得哭出来,伸手去捶他:“哪有这门子惊喜!你再敢这样闹,看我不打死你!” 然而下一瞬,她手中便多出一块碎瓷,尖利无比,随着她的拳头,深深扎入聂子元的胸口。 他那身大红色的袍子胸口部位沁出一团沉重的黑。 人瞪着大眼向后仰倒,身子靠在轿厢内壁,随着轿子晃动,一下下砸着窗,仿佛垂死的鱼。 她慌忙扔掉手中的瓷片,抓住他的肩,带着哭音问:“子元,你怎么了?” 聂子元没有回答,倒是轿夫猛然放下轿子,伴随着轿厢重重的一震,齐整又冰冷的声音穿透轿门,在她耳边萦绕而后一拥而入,差点没有刺穿她的鼓膜。 “还用问么?是你!” “你的海天瓷害死了他,为何死的不是你!” “克父克夫的废物!” 英慈睁开眼,抹去头上的汗水,看了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大姐和二姐,蹑手蹑脚起床,去了厨房。 聂子元和其他学子在明月坊做工时,最喜欢她娘做的碱水粑和瓷泥煨鸡。 如今他在牢狱里吃不上什么好的,一定要补一补身子。 等到每样菜都做好,东边天际曙光已现。 英慈用碟子盛好饭菜,一只只齐齐整整地放入黄杨木做的三层食盒里,带着去了大牢。 遇到狱卒拦路,说了不少好话,又偷摸塞了些碎银,才见到聂子元。 隔了一日,那名向来衣冠楚楚的公子哥,不知道受了什么折磨,竟然蓬头垢面,衣衫看着也破破烂烂,好在精神尚可。 想到他之所以遭遇陷害还能振作,多半是因为六岁那年已经历人间地狱,英慈觉得心窝一阵绞痛。 恨不得这就跑到县令面前大吼,明月坊的坊主其实是她,要杀要剐冲着她来好了。 不过大姐、二姐昨夜和她分析过了,私贩罪不至死,当务之急是寻找证据,还聂子元清白—— 那些瓷器到底是不是明月坊出的,应该能根据拉坯、烧制方法等分辨,而且明月坊的账簿上有各种原料进出记录,一批海天瓷怎可能无中生有? 其中误会想必三两天就能解开。 英慈强迫自己露出个笑容,隔着铁栏,抓住他伸过来的戴着镣铐的手:“子元,你感觉怎样?” 聂子元表情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掠起干裂的唇角笑道:“皮糙肉厚,吃得香,睡得着,倒是你,看着怎么忽然瘦了?难道是担心我担心的?” 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调侃自己呢?英慈咬了咬嘴唇,窥见几名狱卒在边上玩叶子戏,没人跟过来,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你出去。” “你做事小心些,若是感觉有哪里不对,便不要轻举妄动了。这几日的事来得古怪又突然,怕是幕后那人背后还有大动作。 ”聂子元的手指十分干燥,指腹有些粗,他抓着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微微发痛,只是听他说得笃定,就心安许多。他既然有办法从聂家手里抢夺地盘,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地被人坑害。 “你有什么计划?我能做些什么?” “吃好,喝好,睡好,就当我还在书院里念书,就是最近见不着了,可以很想,但别哭。”聂子元手指将她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后,眼里的笑意在这寒冬腊月显得尤为温暖,让她生出春天即至的期盼。 “记住我的话,若是感觉到危险,立马离开。因为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因为你还有娘,大姐,二姐。你有什么差池,她们不仅会难过,而且绝对饶不了我。” 英慈从爹走了之后,就没怎么掉过眼泪,但和聂子元心意相通之后,整个人都柔软得跟晒化的糖人似的,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眼眶湿润。 “不许你这样说,你有我。我娘就是你娘,我大姐二姐就是你大姐二姐。我有的你都有。” 聂子元佯装苦恼:“我就这样入赘了?不用本人同意的么?往后孩子要姓英?” 英慈刚被他逗笑,却听他呢喃:“就姓英,英,春草年年绿、明月出中央,家里和和美美。至于这聂,耳目失精爽,双泪落君前,就算有财也迟早破落。” “但聂家有你。你比谁都好。聂这姓,也就跟着好了。”英慈难受地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一些,安慰了几句才想起食盒里的菜,赶紧求狱卒开了门,替她把吃食送进去,隔着铁栏,看他全吃完了,才拧着空盒,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到家中,便逮住倒夜壶的大姐夫,又用刀割了他的胡子,贴在自己身上,穿了男装,装作外地游子,去三闾庙附近买假的海天瓷—— 聂子元叫她什么都不做,她就什么都不做啊? 都已经和大姐、二姐商量好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她找到上次那个摊主,压低了嗓子,说外地话。那摊主老眼昏花,没认出来,还真当她是游人,对着她噼里啪啦一阵乱吹,吹完拍着干瘪的胸脯保证,卖给南洋的海天瓷,可是景德镇最好的货了,朝廷交代明月坊做的。 英慈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摸了摸假胡须,指着上面打的官款道:“这些标识都可以伪造,如何保证是明月坊做的?” 摊主道:“自然是明月坊伙计直接从窑里拖出来给我的。” 英慈追问:“那你怎么知道那伙计是明月坊的呢?” 摊主不耐烦了:“打小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认识?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算了。” 英慈还想打听到底是哪个伙计,但摊主怎么也不开口了。 她越想越郁闷—— 海天瓷秘籍,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并未让作坊以外的人看见,旁人根本无法模仿,如今她问过摊主,更能确定坊间有家贼。 可作坊里每个伙计都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不管谁是这个贼,她都难以接受,然而现在又必须将其揪出来。 否则不光是聂子元,明月坊也要跟着完蛋。 第171章 家贼难防 英慈发现路边卖的那些仿制海天瓷釉色青中微微泛黄。 她想起以前合作过的张家窑,擅长釉里红和五彩,烧制出的青花瓷里都带着杂色,心里面就有数了,回到明月坊,便将伙计们聚集在院子里。 伙计们早就听说聂子元出了事,生怕她宣布明月坊关张,一个个盯着这位明月坊当家,面露紧张。 英慈的目光从一行人脸上扫过,眸子里映着冬日里暗沉的天空:“想来聂公子的事,大家都听说了,我们之前合作的窑也受到波及,说往后不会再帮明月坊烧瓷。” 此言一出,伙计们有的恼怒,有的担心,有的难受…… 开始各说各话。 “三姑娘,我们以后怎么办? “就这么散了吗?” “老坊主数十年的心血不就没了吗?” “到底是谁陷害聂公子?” “明月坊是不是流年不利,怎么这几年都这样了?” “你这意思是质疑三姑娘?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景德镇没有谁比她做得更好了!” 在杂乱无序的声音中,英慈终于听到她想要的,那是一个叫阿迟的胖伙计,摸着双下巴惶惑地问:“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她伸手示意大家安静。 “明月坊经历了数十年风雨,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停工?如今我与其他几个窑已经谈过,都被拒绝,只有张家窑还没有试过,不知谁与那家窑主熟悉?” 阿迟侧过头锤了下身边一个叫做小赖的光头男子:“你熟,前几天你刚去过。” 小赖浓眉大眼,此刻却贼呼呼的,推开阿迟:“你是不是喝醉了,哪只眼睛看到我去了?” 阿迟不解,又锤了他一下,嚷嚷道:“凶什么凶,不熟就不熟呗,不过你要真跟那窑主认识,就帮三姑娘说说话,毕竟帮三姑娘,就是帮我们自己。” 小赖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不是不熟吗。” 英慈没听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散开:“没有人熟悉这家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末了,她和二姐一起换了男装,偷偷跟上小赖。 只见那家伙背着众人,慌慌张张溜出明月坊,去了镇上一家茶馆。 他凑到跑堂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在角落挑了一张桌子,靠墙坐下。 英慈和二姐仗着乔装手段高明,不担心会被熟人认出,便迈着豪爽的步子紧随其后,在小赖后斜方的桌子前坐下。 因为跟小赖说过话的跑堂的出了门,英慈只能招手叫来另一个跑堂的,向他要了两杯龙井,和二姐不紧不慢地喝着。 暗中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留意小赖的一举一动。 大概等了一炷香功夫,一名头戴帽纱、身着蓝衫的男人,慢慢吞吞走到小赖对面,靠着椅背仰了身子坐好,将脚放到桌子上,悠闲地抖个不停。 “又有什么事?” 小赖着急道:“三姑娘好像已经怀疑到张家窑了,必须做点什么断了证据。” 那人冷笑:“放心,张家窑那边我已经堵住嘴了,不会泄露什么,她怀疑就让她就怀疑去,反正聂子元这事是没法子翻身了。” 小赖眼神里流过一抹愧疚:“那明月坊呢,会不会连累明月坊?” “事到如今还记着明月坊,该说你有情有义吗?”那人不由得好笑,放下脚,用手指夹起一只瓷杯,挑起面纱,抿了一口茶,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推到小赖面前,接着起身离开,“别瞎操心了,不管明月坊如何,你都不用愁吃喝,往后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我。” 说时迟那时快,英慈对二姐使了个眼色,两姐妹同时弹身,朝前面那桌冲去。 英慈想要按住那戴着纱帽的人,哪知对方力气奇大无比,弓着身子,用肩将她撞出一丈之外,而后跳窗逃走。 英慈见追不上那人,只能掉过头和二姐一起,把转身想跑的小赖摁倒。 二姐从他怀里掏出那块碎银,气不打一处来:“明月坊是哪里亏待了你,你竟然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小赖被英慈摁着脑袋,面朝着地,浑身发抖,带着哭腔求饶:“对不起,大姑娘,三姑娘,我也是没办法啊,明月坊给我的是不少,可我娘子得了重病,那是无底洞啊!” “你还有理了!”二姐气得推开英慈,把小赖拎起来,就要扇他耳光。 英慈挡住二姐的手,扭头望向小赖道:“以往的事不说了,现在这状况不光是聂子元遭殃,接下来就是明月坊了,小赖,你是在明月坊长大的,对它的感情不会比我少。大家都情同手足,你娘子生病,其他人家里就没个状况了。你娘子刚得病的时候,还是阿迟他们凑银子给你。” 小赖似乎回想起过去,特别是英夫人的恩惠,惭愧地低下头不做声了。 “告诉我,刚刚那个人是谁?你们是谁指使的?怎么偷偷做海天瓷卖到南洋?” “三姑娘……我……”小赖正要开口回答,忽然猛地从喉咙里吐出一摊血水,接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没几下,竟然不再动弹了。 第172章 下跪就解决问题那是我赚了 二姐见状脸色惨白,茶馆里其他人也受到惊吓,纷纷朝这边看来。 英慈慌忙向他人求助:“有没有大夫,快看看他怎么了?” 有人嘀咕:“不就是你们弄的么,装什么装!” 二姐立马怒怼回去:“休得胡说!和我们无关!肯定是刚才和他见面的人搞鬼!” 英慈向茶馆里一名姑娘借了支银簪子,往刚才小赖喝过的茶水里一插,那雪白的银簪子立即成了黑色。 这下大家才明白方才小赖喝的茶被下了毒。 再转向躺在地上的小赖,见他眼珠子都往上翻了,不用大夫过来把脉下定论,有眼睛的都晓得这人没救了。 人们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随后捕快就带着仵作赶到,证明小赖的死的确与英慈和她二姐无关,两人这才得以离开茶馆。 此时天空已经犹如泼墨,米粒大的雪簌簌落下,英慈和二姐眼眶通红地走在道上,一脚一个浅浅的印子。 那印子绵延出一里路,二姐才张嘴悻悻道:“小赖和我们一起长大,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你说这是不是报应?若是他不为那点银钱动心,若是他娘子身体好点……” 话一出口,又觉得对方和自己家人差不多,这时候还计较他的过错,显得自己的性子太过薄凉,眼泪终于没能忍住,沿着脸颊掉落下来。 英慈眼睛也是红的,搂着她的胳膊道:“哪有那么多若是,事已至此,抓住凶手,关照小赖娘子,才是重要的。回去我们合计合计,能给他家多少银子。” “哦,光是银子还不够,不知道能不能请明德书院的许大夫,帮小赖娘子治治病。二姐,你那边有什么可以用的关系也走起来、用起来。” 二姐听她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还有好多具体的事儿可以做,慢慢恢复了精神。 两人小声聊着回到明月坊,但还没进门,就见院子里站着一排士兵。 那明晃晃的刀差点没让二姐晕过去。 她哆哆嗦嗦道:“仵作不是已经验过尸了么,人不是我们毒杀的。” 英慈因为聂子元入狱,心里有了准备,再遇到类似的事镇定许多,轻声安抚二姐道:“消息传得不可能这样快,他们铁定不是为小赖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英非俊穿过院子里那些目瞪口呆的伙计,大摇大摆走到两人面前,大笑。 “英慈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明月坊如今不是你说了算了,你瞧不上的明日坊啊,才会在景德镇独占鳌头。” 二姐呸了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英慈觉得小赖的事,与他脱不了关系,憋了一肚子火,止不住冲着他冷笑:“怎么,你王八翻身妖风大,生怕别人看不见啊?” 英非俊显然心情很好,居然没有被她气到,依旧笑嘻嘻地说:“我看你那张嘴能逞强到什么时候,聂子元进去了,你以为这事就完了?明月坊还要将功补过呢,以后这里不是你几个娘们说了算,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归御瓷厂管。” 英慈望向被大姐扶着的泪眼花花的娘,咬紧牙关,等到看到人群中那名的瘦弱老头,心中稍微安稳了些:“石前辈?” 英非俊更是得意,围着她转了几圈:“没错,我什么意思,石多鱼便是什么意思。英慈,你要是当着众人给我磕十个头,叫我十声大爷,我倒是可以考虑不计前嫌,把明月坊的伙计留下来。” 二姐气得撸起袖子就要去打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英慈却拦住她,盯着英非俊,一本正经问:“当真?” 二姐急道:“妹子!” “跪下磕头又不要命,能让伙计们生活有的着落,我还赚了。”英慈面不改色地转向英非俊,“口说无凭,你让石前辈和我立字据。” 英非俊没料到自己想尽办法羞辱英慈,英慈却毫无感觉,他像是甩出身体狠狠一拳打进棉花里,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你以为自己是谁!现在是你在求我,你先跪下!” 他的声音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石多鱼也朝他们走来。 英非俊尾巴快翘上天了,一脚踹向英慈的膝盖:“还不快跪!” 英慈闪身避开,瞅了瞅院子里各色人等,觉得立字据也没那么重要了:“这么多人看着听着,你可说话算话?” 英非俊清清嗓子,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不悦感:“这是自然。” 就在英慈慢慢下蹲时,石多鱼忽然上前,伸手将她的手肘托起,示意她昂首挺胸站着。 继而转向英非俊,摸了把胡子道。 “英家小子,我欠你爹的一饭之恩已报,往后你切莫打着我的名号行事。明月坊该如何,我自有判断。” 语气虽然不重,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也不算轻。 英慈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看到英非俊似乎在强压着愤怒,脸颊上那一块薄肉微微抽动,似乎是顾忌不少人盯着自己,最终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晚辈当然是遵从石前辈的意思,只是那英慈从小就牙尖嘴利,晚辈怕她煽动那些伙计与你作对,所以想要灭灭她的威风罢了。” 石多余淡然道:“我自有主张。” 英非俊如同面对杀父仇人般,凶恶地剜了英慈一眼,而后狠甩袖子离开明月坊:“呵呵,即便伙计们能留在明月坊,你们也别想安生。毕竟聂子元只是坊主,亲手制作海天瓷的,可是你们几个娘们!” 那话既像是预言也像是诅咒,比夹着雪花的风还冷,叫英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第173章 留得青山在 等英非俊离开,英慈紧张地注视着石多鱼,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她说什么,如何处理明月坊—— 海天瓷私贩案牵涉不少人,褚奇峻和石多鱼这样的正直之辈没被追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他们接下来做出什么偏袒英慈和明月坊的事,怕是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并猛烈攻击。 到时候聂子元的胜算又少了一成。 英慈正越想越担心,越担心又忍不住越想,石多鱼便开口了:“英三姑娘,海天瓷的事如今闹得这么大,不光是聂公子要为此负责,你们全家也多多少少要担些责任,若是留在明月坊怕是会连累其他人,所以……“ 英慈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心跟着漫天雪花不停地往下坠,仿佛最终要被冻结在雪白的地面之下,嘴角却飞快地挤出个笑容。 “石前辈,明月坊暂时就交给你了。” 说罢便穿过几名伙计,走到她娘和大姐身边。 这时几个士兵将几个包袱扔到她们脚下。 英慈知道一家几口已经被驱逐了,忍不住想要叹气, 又怕刺激到已经快要晕厥过去的娘,便换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提起包袱道 :“娘,我们走。” 院子里那棵刻着她成长印痕的老树,走廊上被她提过的沉淀了泥的木桶,疯跑之后踩得锃亮的石板,堆在角落里的味道各异的土,堆在角落里的瓷片碎料…… 最关键的是她能在作坊各处感受到的已故的爹的气息和影像…… 都要告别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甩了甩掉落在头上犹如碎珍珠般的雪花,和大姐搀扶着娘,缓缓朝明月坊大门走去。 二姐也懒得再装瘸子,腿脚利落地追上她们。 母女四个每前行一步,仿佛都有数年之长,难以找到落脚之地。 忽然有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 “夫人,姑娘,你们真要走?” 阿迟刚才见士兵围住明月坊,宣布里面所有一切全归御瓷厂,人都愣住了,这会儿总算清醒过来。 其他伙计听到他的话,也如同被唤醒一般,纷纷开口。 “要走大家一起走!” “有你们在的地方才是明月坊!” 英慈眼睛本来就红了,此刻更是泛起泪花。 她瞅了眼刀锋映着冰冷脸颊的士兵,生怕伙计们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将心中所有情感都压制下去,狠狠骂道:“胡说什么,有机会向石前辈学,你们还挑三拣四!” “现在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稀罕你们这些拖累!” “都给我好好的,做好当下的事,听石前辈、听朝廷的,不要胡思乱想!” 阿迟率先反应过来,搓了一下小眼睛,举起胳膊吼道:“知道了,三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其他伙计也学他,举起手吼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英夫人,大姑娘二姑娘大姑娘保重。” 那情形像极了前些日子,她找英非俊算账,伙计们一呼百应的样子。 英慈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哭得非常难看,于是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明月坊。 可事到如今她们能去哪里? 镇上的房子是以明月坊做担保租下来的,而且她们娘几个住的时候很少,没有太多生活气息。 英慈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眸子也变成迷茫的白色。 二姐不禁埋怨:“我看石多鱼在斗瓷大会上表现得平易恭顺,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人和英非俊没什么区别。” 大姐道:“我倒不觉得他会和英非俊同流合污,怕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二姐忍不住低声抗议,不过只敢说给英慈听:“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都是自己选的么,就跟大姐夫一样,看大姐不想与他和好,没打扫几天卫生便放弃了。” 好的是他赌气带着孩子回到景德镇的院子,大柱和二丫便不用看到她们被赶出明月坊的窘迫模样了。 英慈没有做声,轻捶娘的后背,生怕冰天雪地把自己这身子孱弱的至亲给折腾病了,就见一辆马车破风而来。 挥鞭策马的少年在他们面前勒住缰绳,跳下马车,从英慈手中拿起包裹笑道:“我是石大人派来接英夫人和三位小姐的,请随我来。” 第174章 大恩不言谢 三姐妹疑惑地看了彼此一眼,最终决定听从那少年的安排,搀扶着娘进了马车。 座椅上铺了绒绒的毛毯,窗也被厚重的棉帘子堵住。 手炉内噼里啪啦作响的炭火,将窗外充满肃杀气息的风雪隔开,马车表里仿佛两个世界。 娘几个紧紧靠在一起,衣裳沾着的浮雪融化成淡淡的水渍,而后随着车内温度消失。 英慈身上逐渐恢复暖意。 那少年驾车也颇为平稳,车内几乎感觉不到颤动,让她慢慢生出困顿之感。 不过英慈的眼还没来得及合上,马车便驶入一家小院。 院落里的树木和砖瓦堆着一层薄雪,显得干净利落、黑白分明,看得出平日屋主在悉心打整。 二进的院子,五间屋子。 家具虽然并非名贵木材,但造型雅致大气,吃穿用物应有尽有。 “这里是石大人的老宅,夫人和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可随时告诉我。” 少年说罢欲盖弥彰地强调,若是英慈等人“不小心”晃进明月坊,指导伙计们做什么,石多鱼也会“蒙在鼓里”,等到私贩案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会各自归位。 母女四人这才明白,石多鱼不过是在人前与他们撇清关系,暗中什么都替他们安排好了。 英慈她娘自然是千恩万谢,二姐激动地拽住英慈的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果然没看错,石多鱼惜才,是个好人!” 难得她那只装着话本子男女情爱的脑子那样清醒。 英慈小声回应:“大恩不言谢。” 暗中将她欠石多鱼的一笔一笔记下,而后便将心思全部放回聂子元身上,顺着小赖的线索继续往下捋—— 只要抓住给他下毒的人,便能证明卖到南洋的那批海天瓷另有出处,明月坊是被冤枉的。 想到明月坊这几年运营不善,虽然英慈在斗瓷大会上胜了,为其挽回不少名誉,娘几个手里还是没多少银子,英慈捣鼓大家把手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她翻来翻去只找到聂子元送她的那根簪子。 从密云般的发丝里拔出来,放到眼前左看右看,那抹绿跟初春嫩芽似的,明明光滑无比看着却绒绒的挠心,生机蓬勃,可爱无比,但最终还是狠狠拍桌子上了。 “当。” 毕竟这事最后牵扯到的是聂子元,他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 二姐知道这支簪子的由来,为了表示诚意,也硬着头皮,把好久不看的话本子都整理出来,低价卖掉…… 母女四人抠牙缝般挤出五两银子。 英慈从其中挪出一点碎银,去明德书院骗了许大夫下山,然后带着余钱,还有买的肉和面,去看小赖娘子。 小赖家住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墙壁混了碎石和茅草。 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比烂鱼虾还臭的气味,连各种各样的草药汤都压不住。 小赖娘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腿上浸出的黄色粘液将皮肉和布料黏在了一起,大腿内侧几乎露出骨头,还不时有蛆虫从肉洞里探头。 眼珠子发白,直直地望着天空,显然已经失明。 若是这个时候问她,小赖最近与什么可疑人士往来,无疑是白问。 但英慈不敢露出半分失望—— 没鞋穿的哪里能责怪没脚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帮小赖儿子把小赖娘子扶起,靠在没有床头的斑驳潮湿的墙面上。 看着那个快到八岁却只有五六岁孩子高的小鸡仔,踮着脚站在床边,将煮好的土豆一口口喂到半死不活的娘亲嘴里。 许大夫都不用把脉了,直接交代英慈准备后事:“叫人给她做点好吃的,弄碎些,也就十来天的事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做了这么多年大夫,见惯生离死别,比小赖娘子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若是对每个病人都心生同情,自己就没办法过正常日子。 许大夫从荷包里掏出英慈给她的碎银,扔了回去,而后转身离开小赖家,可是脚还没出院子,就仿佛拥有生命似的,自己停了下来。 接着将她领回小赖家那破破烂烂、空空如洗的厨房。 许大夫无奈地“切”了一声,从灶台上操起菜刀,开始剁英慈带过来的肉。 末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那肉不够碎,又在窗边找到另外一把刀,用石头打磨光了,两刀并用。 只见白光上下翻飞,碎肉瞬间变成一片稀泥…… 小赖娘子不知道大夫还会为病人做肉羹,只知道自己一身病,害得相公和孩子过不上好日子,又是内疚又是担心,努力分辨着英慈所在的方向,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姑娘是为……我相公来的么……他出什么事……” 英慈想起小赖僵直躺在地上的模样,觉得他虽然不是好伙计,但是是无可挑剔的相公和爹爹,跟着又开始怀念自己的爹了。 沉声道:“小赖哥他很好,满心想着挣钱,治好嫂子的病。嫂子,你安心养身子。” 小赖娘子的嘴微微抽动,挤出一丝苍白如同鬼魅的苦笑。 “三姑娘……麻烦你告诉我相公……我现在活着,每一口气都是折磨,还治什么治……他挣了银子,留着娶个身体好的,照顾儿子……儿子这么小……离成家还要好多年……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 她说话比刚才有力多了,让英慈想到几个字,“回光返照”,心思更加沉重:“嫂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把孩子送到明月坊……” 小赖娘子的眼依旧无神,手却激动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摸索:“有英三姑娘这话……我就放心了……儿……快给姑娘磕头。” 小孩闻言就弯起脚,降下膝盖。 “别跪我,我又没做什么。”英慈哪里受得住,赶紧将他拉起,却听到小孩天真地问。 “不跪三姑娘跪谁,上次那个送银子的大叔吗?” 大叔?明月坊除了她,没有人会专程来这里,给母子俩送银子。 英慈只觉得柳暗花明,蹲身按住那孩子的肩膀问:“哪个大叔?你细细说给我听。” 第175章 死囚待遇 孩子被英慈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知道她没有恶意,镇定下来,细细向她描述了那大叔的长相—— 那人与她在茶馆里看到的男子,身形和走路姿势都差不多。 英慈顿时有了主意。 她本想回石多鱼住处,找二姐过来帮忙照顾小赖娘子,但路过厨房,看到许大夫挥汗如雨地做饭,便将小赖娘子托付给她,也不管对方如何抗议,拉起小赖儿子就跑出大门。 到了英非俊院子后边,她捡了几块石头,堆在墙角,抱着孩子踩上去。 一大一小,两双眼从墙头露出,屏息凝神地看着英非俊的家丁在后院忙碌。 “若是看到当天那名大叔,你立马叫我。” 英慈刚说完,小孩就拉了拉她的袖子,指向一名拎着鸟笼、哼唱小调的干瘦男人道:“三姑娘,就是他。” 英慈看清对方的长相后忍不住呵呵冷笑。 老熟人啊。 那贼眉鼠眼,除了斗瓷大会开始之前、英非俊在赌坊做局、骗大姐夫输掉明月坊地契的、绰号“耗子”的仆从,还有谁的脸上能长出来? 抓住赌徒、让赌徒开口很简单,但让他们嘴里吐出点真话,就得用上手段了。 英慈眼珠子一转,想起赢过他的马五。 遂感激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抱着他从石头跳下来,在街边买了只糖人塞孩子手里,将他送回家,等那孩子和他娘一起抱着碗大口吃起了许大夫做的肉羹,便风尘仆仆赶往百凤楼找马五。 聂子元扮的“百花醉”不在,楼里楼外依然热热闹闹。 马五站在二楼木梯上,娴熟地招呼常客。 他褪下平日仆从穿的黑蓝褂子,换了身绣暗花的银色长袍,竟然人靠衣装地透出几分贵气,俨然一副百凤楼新主人的作派。 百凤楼的姑娘似乎也适应了这个变化,看向他的眼神带了些恭敬,有的居然戏谑地称呼他为马公子,马五也没有反驳,而是微笑着应声。 英慈脑子里登时冒出“鸠占鹊巢”几个字,不做声地躲到一根大红柱子后,观察他是否有取代聂子元的意思,还值不值得信任。 哪知道马五率先发现她,匆忙下楼,大步走到英慈跟前,称呼她为英三姑娘,表情神态与以往无异。 英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和他说起小赖家的事。 马五听到“耗子”,便笑了,眼里透着欣慰:“英三姑娘,谢谢你担心聂公子,我已经抓着耗子的把柄了,明日就带他去衙门,向县令大人坦白。我正寻思着去找你,麻烦你,将这消息带给聂公子。” 他竟然不邀功?英慈不免奇怪:“为什么要我说?” 马五解释:“聂公子不管身处何处,惦记的都是你。你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比我告诉他一百个好消息,更能让他开心。” 英慈虽然早已明白聂子元的心意,但从别人嘴里听说对方最在乎的是自己,眼睛顿时餍足地眯起,觉得整个人都快飘到天上。 她和马五告别后,哼着小曲在摊子上买了一碗热乎乎的油糍,前去慰劳聂子元。 然而还没进牢狱大门,狱卒就将她拦了下来。 那老头平日爱拿鸡毛当令箭,诈了不少囚犯家人的银子,可他看着英慈长大,不忍心在大事上骗她:“英三,别进去了,聂子元已经被转移到关押死囚的牢房。” 英慈只听到脑子里划过响雷,手中的油糍顿时散了一地,脆生生、黄灿灿的外壳,裹上了肮脏的灰尘和泥土。 她死死抓着狱卒的袖子,指尖绷紧、关节泛白,脸色比关节更难看。 “是不是弄错了?就算子元真的犯了私贩罪,也不至于此啊。” 那狱卒没想到泼辣的小姑娘,为了个男人竟然流露出柔弱不堪的一面,又是惋惜又是惊奇地摇了摇头。 “具体怎么回事,我这小人物就不知道了,你问也白问。若是还想见聂子元最后一面,别继续在这儿磨蹭,赶紧找些大人物,活动活动。” 第176章 水深啊 英慈跟她爹一样这辈子就只知道老老实实做瓷,还真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唯一接触多些的只有督陶官褚奇峻。 此时顾不得多想,疯了般跑到褚家,抓着黄铜门扣,使劲儿叩门。 褚家家丁开门,见了她,顿时翻了个白眼。 这女子不是拒绝了二少爷把彩礼都退了的那个英三么? 开个小小作坊,就这么了不得啊。 真是瞎眼。 自然对她没有好脸色:“今日大公子有事外出。” 好在褚奇峰刚从书院回来,瞅见英慈,立即伸手将门堵住,听闻对方要找的是他哥,眼里闪过一抹失望,随即又释然了—— 他早就明白她心中除了聂子元,没有其他男子,何必苦苦纠缠? 退一万步来说,她若是移情于他,也只证明这人对感情并不坚贞,即便他得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苦笑着将她领进褚奇峻书房。 褚奇峻正托着腮帮子倚靠在桌子上小憩,手边叠放着厚厚一堆书还有书信,有几本被碰得歪歪倒倒。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褚奇峻手肘不禁一动,书被撞到桌沿,哗啦啦地落下。 他徐徐睁开眼睛,瞅到英慈,轻声念道:“英莺?” 英慈一愣。 他居然叫的是二姐的名字?两人何时这样亲密了?难道是二姐与其他作坊坊主联名上书之时?不过当下她无心计较这些。 着急道:“褚大人可知聂子元的事?” 褚奇峻这才看清是英慈,俯身捡起掉落的书信,重新放回桌上。 英慈粗粗一瞥就见他面前摆放的纸张,上面写有“海天瓷”和“南洋”几个字,立马知道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云淡风轻,而是为此事四处奔波,心中的重负顿时轻不少。 褚奇峻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正在写的书信,本想随便抓一本书将纸上字句挡住,但手指刚动了一下,又收回去了没,坦言道:“我正为此事烦恼,聂子元如今的罪名不光是私贩,牵扯到了皇亲国戚。” 英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皇亲国戚?” 褚奇峻从书架上拿出一只瓶子,瓶颈修长、线条流畅如同亭亭玉立的少女,用蓝色钴料在瓶腹绘制了花鸟图案,显然仿的也是海天瓷。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英慈接过瓶子仔细查看一番不得不佩服:“制作工艺与海天瓷相比,几乎能说是以假乱真了,釉质莹润通透,蓝得纯粹,浓淡相宜,层次分明,只是绘制的图案有些奇怪,民间很少有喜欢这类的……是老鸟抓蜈蚣么……” 说它是老鸟,是因为这大鸟翅羽单薄,黯淡无光。 蜈蚣则是因为大鸟爪子下那只小虫腹部有好几个小点,像是千足。 不光是瓷器,各种器物上绘制的图案都图个吉利,但画在这瓶子上的图案,英慈挖空心思,都不能吹出好意头。 褚奇峻轻声道:“这不是鸟,而是涅盘之前生命垂危的凤凰,这也不是蚯蚓,而是龙。你看它的爪子不多不少刚好五个点。” 龙凤图案岂是普通人能用的? 英慈结合坊间听来的八卦,禁不住打了个激灵:“难不成这鸟不是皇后,是皇上宠着的那位贵妃,而这蚯蚓就是……” 褚奇峰因为褚奇峻卷入朝中纷争身陷囹圄之事,对文字集合说辞敏感许多,立即脸色惨白地捂住她的嘴:“英三姑娘,别乱说。” 褚奇峻知道家中安全,摆摆手,让褚奇峰放轻松,走到英慈身边道:“张贵妃的爹是殿阁大学士,为人清廉秉正,在六部、西厂都树敌不少,有人造谣把他有逆反之心,并用海天瓷上的图案做隐喻,勾结了不少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 英慈急道:“马五已经找到这瓷器不是出自明月坊的证据,请你务必找到法子呈给圣上,这样一来不就是釜底抽薪证明大学士的清白了么。” 褚奇峻摸了摸桌上的貔貅镇纸道:“如今这瓷器是哪家作坊做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圣上到底愿意相信什么,想要制衡谁。海天瓷的事,说大可以大过天,说小,完全不值一提。而我前些日子已经出过一次事,加上与明月坊关系甚密,已经不再适合为聂子元发声。” 英慈不明白朝中有什么帮派、势力,只认一条死理—— 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对是对错是错。 听褚奇峻这样说,知道他并不是要将自己摘干净,而是经过牢狱之灾,更清楚官家那些门门道道,能开诚布公对她说这么多,已经是难能可贵。 “褚大人,能不能指条明路?” 褚奇峻似乎早就在等她问这个,毫不犹豫道:“明德书院山长曾教当今圣上念书,他的话圣上应该能听进去几分。” “英三姑娘,官场水深,你确定要以身试险?”褚奇峰慌忙劝阻,“我知道你和聂子元情深义重,但聂子元家大业大,朝中有不少人脉,如今这局面,他自己应该能够解决,若是你卷入其中,说不定反倒坏了他的事,会让他反过来担心你。” “他都进入死牢了,我还能干坐着么。”英慈不敢想象聂子元硬撑出的笑容之下藏着多么剥皮噬骨的孤独,她都恨不得回到小时候陪聂子元度过娘和阿姐逝世的日子,这种时候更不可能放下他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的事情,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成功,我也会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即便万分之两万能成,我也不能做。否则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生命的确重要,但也有高于生命的追求。 是爱,更是信念。 否则不管多长的生命,就如前些日子下的冰冷的雪花,只剩下寂寥枯燥,阳光一照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感激地向褚奇峻抱拳:“谢谢褚大人。” 末了,又生怕他因为泄露消息,遭到连累,于是改口:“我今日过来,只是与同窗叙旧,叙完,就去见山长。” 第177章 加起来一百岁照样不靠谱 英慈找了匹枣红大马,本打算直接骑去明德书院,可没走出几步,就觉得头晕脑胀,差点从马背上滑落。 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体力会支持不住,于是在路边买了块饼,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咽进肚子里。 等爬上山,夜幕已临。 难得这两天没下雪,云层轻薄如纱,冰轮半隐半现。 她擦了擦满头的汗水,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踏进书院牌坊。 几名守门的黑衣大汉认出她,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英姑娘这么晚了,过来所为何事?” 英慈颔首:“几位大哥能否帮忙通知山长,英三有要事相求。” 黑衣人脸露歉意:“这不好办啊。山长抱恙,去苏州休养了。” 英慈听到自己的心咯噔往下坠去—— 若是她赶到那边去,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那程教习在不在?” 几个黑衣大汉交流了一番回道:“方才他去了养病房。” 英慈急忙奔向那间小屋子。门缝透出隐隐的烛火光芒,里面传来程大胡子的声音。 “我这腰是老伤了,最近天冷,老是复发,还麻烦你开些好药,让我舒服些。” 一向粗犷的嗓门里带着的撒娇意味,让英慈汗毛直竖,害怕许大夫会恶心得当场揍人。 不过还没听到拳头呼呼声,张书生就咳嗽着插嘴了:“作为一名男子……腰不行……人自然也不中用了,你还看什么病……不如找块草席,把自己埋了。” 程大胡子捶了下床沿,低吼道:“腰不行与人不行是两码事,总比你,气都快断了强。” 张书生冷笑:“我虽然身弱,但命长,不像你,娶妻不到几年,怕是就会让人当寡妇。” 许大夫终于忍受不了两个男子菜鸡互啄,厉声制止道:“你们两都给我闭嘴,谁再胡说八道,我就赏谁一包销骨散。” 这番对话怎么听怎么诡异。 英慈可没工夫听他们矫情,敲了两下门,径直走进屋内,对三位教习鞠躬:“深夜打扰三位教习,实属无奈。” 程大胡子本侧卧在病床上,衣衫挂在肩头,露出半只硕大的胳膊,听到英慈的话,慌忙将领子扯回去,裹紧了,连脖子都不露出来。 等英慈说完海天瓷的事,他目光凝重,摸了把胡子缓缓道:“有些棘手。” 英慈急道:“聂子元是书院的学子,若是他被冤枉,书院也无光。程教习,求求你。” 许大夫刚被英慈坑了一次,说是让她帮忙治个小毛病,哪知去了小赖家,非但没收到银子,还因为“良心未泯”被迫照顾病妇,给母子两做了顿饭,再次见到英慈多少有点情绪,但看她双眼通红,眼下皮肤青黑,发丝沾满汗水,一缕一缕地打着卷,贴在额前,看着有些可怜,便忍不住跟她翻老账了。 再说了,聂子元这学子,她算是喜欢。 人长得好看,赏心悦目。 举止优雅,从不装病给她添麻烦。 这种人不应该死那么快,就算必须死,也要给她当蛊,炼制出什么绝世毒药,才不算浪费。 于是白了程大胡子一眼:“世上无难事,只是庸人办不到。” 张书生躺在程大胡子旁边的病床上,闻言,病殃殃的眼顿时金光四射,捂着嘴咳嗽了片刻,接下来的话竟然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了。 “许大夫,英三,这事对程大胡子来说,的确太难,不如交给我。” 程大胡子急得从病床上跳下,抓着张书生的衣领嚷嚷:“你都快入土了,和我争什么争?闹了大半辈子,也没出什么结果,还不认输么?” 张书生冷冷一笑,从头上拔下簪子朝程大胡子刺去,程大胡子慌忙躲开,那簪子擦过他的头发,竟然削断一缕发丝。 程大胡子脸色骤变,两人你来我往,在养病房动起手来。 “你们有完没完!”许大夫怒气上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盆不知做什么的黑漆漆的药水,朝两人浇去…… 这三人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却跟孩童似的吵架打架。 英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赶紧去想别的办法。 “三位教习,此事紧急,我先走了。若是你们有什么好消息,麻烦遣人通知我。” 说罢抱了个拳出门,翻身上马,一抬头,看到薄云消散,月明星稀。 明日或许是个好天气。 她扯着缰绳对马背重重一甩,马儿受了刺激,犹如离弦之箭奔出明德书院。 经过一片树林,英慈听到身后传来断续的马蹄声,猛地收住缰绳,侧过脸,看到有人骑着马跟过来。 英慈的视线顺着马背上的人,移到马腹旁一截扭曲的腿上。 她不悦地压低眉毛道:“冯睿智,你要做什么?\" 第178章 权力和裤裆 冯睿智缓慢地骑着马靠近她,充满挑衅地绕着她,走了两圈。 “英慈,你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么,你应该求的人是我,不是明德书院的任何人。” 英慈脑子里仿佛划过一道光,眯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陷害明月坊,杀死小赖,污蔑大学士的人,都与你有关?” 冯睿智笑而不语,眼角抽了抽,眼角的红痣愈发显得阴森。 英慈强压下心中汹涌沸腾的怒意,好声好气问:“是谁?怎么才能让那个关键人物改变说辞?” 冯睿智将鞭子指向她的领口,目光落在脖子洁白的皮肤上,时光似乎回到他在明德书院,看到她换裹胸布那夜。 那时的他健康有力,受到所有学子尊重和羡慕,仿佛动动念头,就能将整个世间捏在手上。 忆及往日峥嵘,他心口不禁一阵绞痛,嘴上跟着冷冷地命令道。 “脱。” 英慈盯着他,缓缓垂下眸子,轻声道:“好。” 那个字带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就在冯睿智得意地扬起嘴角时,英慈忽地扬起手,只听得“啪”的一声,重重一鞭落在他的瘸腿上。 “鞭子脱手了,你要我继续脱么?” 冯睿智那条腿经常旧伤复发,挨了这鞭更是疼得快要晕厥过去,死死扒着马背才没有摔下马,咬牙切齿道:“你这女人这么狠心,就不怕聂子元死?” 此话一出,英慈心头怒火燃得更旺,又是几鞭子狠狠朝他抽去,抽得他忍不住哀嚎。 “你敢用他威胁我?若是他有一根头发掉,我就扒你一层皮,看你这个臭不拉几的洋葱到底有多少层皮可扒!” “而且你这人简直是天生欠抽,损人不利己的事做绝,把自己的腿都搭进去了,还不知悔改!” “不想被我抽死,赶紧说,陷害子元的人是谁!” 这与冯睿智想的完全不同,他没料到英慈如此卑鄙,专挑他的弱点进行言语和行动攻击,只能策马调头。 “聂子元这样不就是你害的么!为何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何是你一心维护聂子元,为何我要输给不如我的人!” “英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仪你!若是你现在住手,跪在地上求我原谅,做我的通房丫头,我还可饶过你和聂子元!” 英慈知道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干脆追上去,使劲儿挥舞马鞭,把他往死里抽:“说什么心仪我,不就是我不心仪你,你不服气吗?” “你从头到尾惦记的,不过是裤裆里那点事!” 冯睿智拼尽全力抓住她挥过去的鞭子,用力往自己怀里扯,同时发出委屈的低吼。 “我可以质疑我,不能质疑我的情感。\" “愿意伺候我的丫头有多少,我一个都没要,至今还是个童子身。” “就算为你残了腿,也没改变过心意!” 英慈眼见到自己要被拉到他怀中,立即松了手,见着对方往后一仰,咚地摔下马背。 她终于出了口恶气,跟着跳下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哈哈大笑。 “是我打断了你的腿吗,是我求你天天念着我吗?” “你对我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臣服你,你没有征服我,心中不快、生出执念而已。” “拔高自己的境界糊弄谁呢?糊弄不住我,只能把自己忽悠成傻狗吗?” “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感情,而是权力,是支配别人的快感么!”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变成浆糊了,要不要我帮你摇一摇,清醒清醒?” 说罢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上下左右摇晃。 “舒服点没,舒服了没!” “疯婆子!给我住手!”冯睿智别说耳朵,整颗脑袋都快被她从脖子上撸下来了。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杀掉,于是使劲儿撞开英慈,跌跌撞撞爬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你就等着聂子元去死,这世道不是尔等草芥能活的,唯有我这样拥有钱权的人,才能掌控一切!” 喊完,才想起能让英慈往死里揍的只有他,怕是聂子元也没挨过几鞭子,顿觉脊柱一阵酥麻,连尾椎骨都抖擞了。 英慈自然不晓得他还会暗爽,嘴角绷着的笑容随着冯睿智狼狈逃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 冯睿智的话她半信半不信—— 海天瓷私贩一事的确有可能是这搅屎棍在背后搞鬼。 但事态发展未必受他控制,毕竟他已经是冯家的弃子。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能控制,他又为何要控制? 这狗东西恨不得聂子元去死呢…… 至于褚家和明德书院,如今都帮不上什么忙,能稍微作用的,可能只有那个人了…… 第178章 权力和裤裆 冯睿智缓慢地骑着马靠近她,充满挑衅地绕着她,走了两圈。 “英慈,你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么,你应该求的人是我,不是明德书院的任何人。” 英慈脑子里仿佛划过一道光,眯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陷害明月坊,杀死小赖,污蔑大学士的人,都与你有关?” 冯睿智笑而不语,眼角抽了抽,眼角的红痣愈发显得阴森。 英慈强压下心中汹涌沸腾的怒意,好声好气问:“是谁?怎么才能让那个关键人物改变说辞?” 冯睿智将鞭子指向她的领口,目光落在脖子洁白的皮肤上,时光似乎回到他在明德书院,看到她换裹胸布那夜。 那时的他健康有力,受到所有学子尊重和羡慕,仿佛动动念头,就能将整个世间捏在手上。 忆及往日峥嵘,他心口不禁一阵绞痛,嘴上跟着冷冷地命令道。 “脱。” 英慈盯着他,缓缓垂下眸子,轻声道:“好。” 那个字带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就在冯睿智得意地扬起嘴角时,英慈忽地扬起手,只听得“啪”的一声,重重一鞭落在他的瘸腿上。 “鞭子脱手了,你要我继续脱么?” 冯睿智那条腿经常旧伤复发,挨了这鞭更是疼得快要晕厥过去,死死扒着马背才没有摔下马,咬牙切齿道:“你这女人这么狠心,就不怕聂子元死?” 此话一出,英慈心头怒火燃得更旺,又是几鞭子狠狠朝他抽去,抽得他忍不住哀嚎。 “你敢用他威胁我?若是他有一根头发掉,我就扒你一层皮,看你这个臭不拉几的洋葱到底有多少层皮可扒!” “而且你这人简直是天生欠抽,损人不利己的事做绝,把自己的腿都搭进去了,还不知悔改!” “不想被我抽死,赶紧说,陷害子元的人是谁!” 这与冯睿智想的完全不同,他没料到英慈如此卑鄙,专挑他的弱点进行言语和行动攻击,只能策马调头。 “聂子元这样不就是你害的么!为何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何是你一心维护聂子元,为何我要输给不如我的人!” “英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仪你!若是你现在住手,跪在地上求我原谅,做我的通房丫头,我还可饶过你和聂子元!” 英慈知道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干脆追上去,使劲儿挥舞马鞭,把他往死里抽:“说什么心仪我,不就是我不心仪你,你不服气吗?” “你从头到尾惦记的,不过是裤裆里那点事!” 冯睿智拼尽全力抓住她挥过去的鞭子,用力往自己怀里扯,同时发出委屈的低吼。 “我可以质疑我,不能质疑我的情感。\" “愿意伺候我的丫头有多少,我一个都没要,至今还是个童子身。” “就算为你残了腿,也没改变过心意!” 英慈眼见到自己要被拉到他怀中,立即松了手,见着对方往后一仰,咚地摔下马背。 她终于出了口恶气,跟着跳下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哈哈大笑。 “是我打断了你的腿吗,是我求你天天念着我吗?” “你对我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臣服你,你没有征服我,心中不快、生出执念而已。” “拔高自己的境界糊弄谁呢?糊弄不住我,只能把自己忽悠成傻狗吗?” “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感情,而是权力,是支配别人的快感么!”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变成浆糊了,要不要我帮你摇一摇,清醒清醒?” 说罢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上下左右摇晃。 “舒服点没,舒服了没!” “疯婆子!给我住手!”冯睿智别说耳朵,整颗脑袋都快被她从脖子上撸下来了。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杀掉,于是使劲儿撞开英慈,跌跌撞撞爬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你就等着聂子元去死,这世道不是尔等草芥能活的,唯有我这样拥有钱权的人,才能掌控一切!” 喊完,才想起能让英慈往死里揍的只有他,怕是聂子元也没挨过几鞭子,顿觉脊柱一阵酥麻,连尾椎骨都抖擞了。 英慈自然不晓得他还会暗爽,嘴角绷着的笑容随着冯睿智狼狈逃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 冯睿智的话她半信半不信—— 海天瓷私贩一事的确有可能是这搅屎棍在背后搞鬼。 但事态发展未必受他控制,毕竟他已经是冯家的弃子。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能控制,他又为何要控制? 这狗东西恨不得聂子元去死呢…… 至于褚家和明德书院,如今都帮不上什么忙,能稍微作用的,可能只有那个人了…… 第179章 厉害的八卦 冬日夜晚来的早。 天空沉闷如被拍在岸上濒死之鱼那惨白的肚皮,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没有下雪,只是将寒风吹得呼呼作响。 明月坊院子里篝火在树枝上头噼里啪啦地跳着,越燃越旺。 英慈坐在边上烤抓来的野兔,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里全是兔子粉红的肉,却沉闷得没有丝毫暖意。 伙计们来来往往,干着各自的活儿,见了她也跟遇到透明墙壁似的,自动绕开。 阿迟扛着一大摞不子路过,见英慈转着树枝翻转兔子,被那流出的油馋得口水直流,不识相地叫她:“三姑娘。” 其他伙计立即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走。 “你眼瞎了吗,哪里来的三姑娘?” “现在明月坊是御瓷厂的,与她英家没有半点关系,我们这里只有石大人。” “她们娘几个被警告了,不能再与明月坊有半点牵扯,如今怕是在哪里抱头痛哭。” 坐在英慈左边的付红云听到那些话忍不住小声嘀咕:“别说,这些伙计还挺仗义的。” 褚奇峰位于英慈右侧,正伸直了手烤火,想起褚奇峻之前被同僚陷害,忍不住感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付红云嘀咕:“这不是把我们自己骂了么。我们明德书院大多数学子可不这样。说到这儿,邬陵不是已经离开书院了?他今夜真的会过来?” 英慈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低着头道:“今早我在茶馆托人带话,很快就与他见了面。” “他答应过我只要如他离开那日一样,在明月坊请他吃烤兔肉,就一定能帮忙想出法子。” 付红云叹了口气。 “他在我们中间,无疑是最成功的,已经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真的舍得为聂子元和你,重新被束缚?” “再说了,书院里的学子,我能问的都问过,有些生怕引火上身,有些托人打听了,但在那些高官面前,势单力薄、人卑言微,什么都做不了。” “邬陵即便有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人明明是来混吃混喝的,为什么说这么多让人添堵的话? 褚奇峰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如此,他打死也不会叫他帮忙。 “付红云,你忘了一句话么,‘吉人自有天相’,兄长一直说,‘奸人吃好人,好人吃天道。’” “聂子元从小受苦,长大后又做了不少善事,积了些德,不会就这样冤死。” 付红云却更加深沉地叹口气。 “好人好报,那不是说出来让人宽心的么,世上的事总是出人意料,哪有那么简单。” “邬陵不会是随口一说,做不到,干脆就不过来了。” 类似的话,英慈听过不止一次,正郁闷地翻转兔肉,忽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原来是兔子屁股糊掉了。 于是动了扔掉的心念。 一只手却从旁边伸出,夺过她手里的兔子。 “焕义兄。冬天能捉到野兔太不容易了,怎么可以浪费。” 邬陵高高地撸起袖子,露出晒黑的胳膊,虽然晚到了,但一点也没客气的意思。 径自将兔子烤成黑炭的地方扯掉扔了,然后把半糊的肉撕下来放进嘴里。 虽然他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淡然,但眯起的眼睛出卖了发自心底的餍足。 末了,邬陵高冷地抹去嘴边的油渍,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册子,翻了几页道。 “那用海天瓷器做文章,陷害大学士的人是管理西厂的宦官汪直。” “如今想要扳倒宦官的人中,有一名隶属六部,姓王,他与大学士平时并无往来。” “若是由这位王大人,向圣上提交证据最好不过。” 可以啊。 邬陵比在书院时,还要厉害(八卦),大半日,就查到这么多信息。 英慈眼睛一亮,急忙从包袱里拿出耗子交代与小赖往来的字据、张家窑烧制的海天瓷碎片…… 各种物证。 以及人证名单。 “马五和我搜集的所有证据,现在一并给你。” 哪里料到邬陵一一看完后摇了摇头:“证据差了重要的一环。” 第179章 厉害的八卦 冬日夜晚来的早。 天空沉闷如被拍在岸上濒死之鱼那惨白的肚皮,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没有下雪,只是将寒风吹得呼呼作响。 明月坊院子里篝火在树枝上头噼里啪啦地跳着,越燃越旺。 英慈坐在边上烤抓来的野兔,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里全是兔子粉红的肉,却沉闷得没有丝毫暖意。 伙计们来来往往,干着各自的活儿,见了她也跟遇到透明墙壁似的,自动绕开。 阿迟扛着一大摞不子路过,见英慈转着树枝翻转兔子,被那流出的油馋得口水直流,不识相地叫她:“三姑娘。” 其他伙计立即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走。 “你眼瞎了吗,哪里来的三姑娘?” “现在明月坊是御瓷厂的,与她英家没有半点关系,我们这里只有石大人。” “她们娘几个被警告了,不能再与明月坊有半点牵扯,如今怕是在哪里抱头痛哭。” 坐在英慈左边的付红云听到那些话忍不住小声嘀咕:“别说,这些伙计还挺仗义的。” 褚奇峰位于英慈右侧,正伸直了手烤火,想起褚奇峻之前被同僚陷害,忍不住感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付红云嘀咕:“这不是把我们自己骂了么。我们明德书院大多数学子可不这样。说到这儿,邬陵不是已经离开书院了?他今夜真的会过来?” 英慈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低着头道:“今早我在茶馆托人带话,很快就与他见了面。” “他答应过我只要如他离开那日一样,在明月坊请他吃烤兔肉,就一定能帮忙想出法子。” 付红云叹了口气。 “他在我们中间,无疑是最成功的,已经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真的舍得为聂子元和你,重新被束缚?” “再说了,书院里的学子,我能问的都问过,有些生怕引火上身,有些托人打听了,但在那些高官面前,势单力薄、人卑言微,什么都做不了。” “邬陵即便有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人明明是来混吃混喝的,为什么说这么多让人添堵的话? 褚奇峰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如此,他打死也不会叫他帮忙。 “付红云,你忘了一句话么,‘吉人自有天相’,兄长一直说,‘奸人吃好人,好人吃天道。’” “聂子元从小受苦,长大后又做了不少善事,积了些德,不会就这样冤死。” 付红云却更加深沉地叹口气。 “好人好报,那不是说出来让人宽心的么,世上的事总是出人意料,哪有那么简单。” “邬陵不会是随口一说,做不到,干脆就不过来了。” 类似的话,英慈听过不止一次,正郁闷地翻转兔肉,忽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原来是兔子屁股糊掉了。 于是动了扔掉的心念。 一只手却从旁边伸出,夺过她手里的兔子。 “焕义兄。冬天能捉到野兔太不容易了,怎么可以浪费。” 邬陵高高地撸起袖子,露出晒黑的胳膊,虽然晚到了,但一点也没客气的意思。 径自将兔子烤成黑炭的地方扯掉扔了,然后把半糊的肉撕下来放进嘴里。 虽然他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淡然,但眯起的眼睛出卖了发自心底的餍足。 末了,邬陵高冷地抹去嘴边的油渍,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册子,翻了几页道。 “那用海天瓷器做文章,陷害大学士的人是管理西厂的宦官汪直。” “如今想要扳倒宦官的人中,有一名隶属六部,姓王,他与大学士平时并无往来。” “若是由这位王大人,向圣上提交证据最好不过。” 可以啊。 邬陵比在书院时,还要厉害(八卦),大半日,就查到这么多信息。 英慈眼睛一亮,急忙从包袱里拿出耗子交代与小赖往来的字据、张家窑烧制的海天瓷碎片…… 各种物证。 以及人证名单。 “马五和我搜集的所有证据,现在一并给你。” 哪里料到邬陵一一看完后摇了摇头:“证据差了重要的一环。” 第180章 借钱难 如今宦官那边做的证据以假乱真,将海天瓷私贩一事,编成了完整的故事—— 张大学士仗着自己女儿受宠,勾结了一帮心怀不轨的臣子,于是画出大逆不道之图:马上就要变成凤凰的大鸟拿捏真龙。 而后令心腹偷偷交给聂子元。 聂子元授意明月坊大量出产,一部分回交给张大学士,被他用于测试属下忠心与否,另一部分被私贩到南洋,挣了大笔银子,还剩下不少流回市面。 打的是个大隐隐于市、化整为零的障眼法。 马五交给英慈的证据基本可以针对诬陷,逐条反驳,但还差聂子元将瓷器私卖到南洋这一环节。 这环节有当初与英慈交谈过的南洋人做证,这批瓷器是聂子元于半个月前的子时,在码头亲自交给他。 这么多内容,断然不是半天能打听到的,估计邬陵早就留意到海天瓷的事,一直在为他们奔波。 英慈又是感动又是唏嘘:“没想到南洋人与我们长相差不多,内心也差不多,都有贪心狡诈之人,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而且那南洋人留下字据,摁了手印便走了。” 邬陵说完,付红云鼻子都红了,再没心思跟英慈要烤兔子肉,久违的开始嘤嘤嘤:“那怎么办啊。” “若是同一时段,有其他人证和物证,证明聂子元不在码头,而是其他地方,南洋人的话便不攻自破。我再去找马五想想办法。”英慈简短地安慰了他一句,便立即起身,裹紧身上的披风,顶着寒风奔出明月坊。 百凤楼最近因为“百花醉”生病,慕名而来的客人少了许多。 马五正代替聂子元,在“百花醉”的房间里看账本,听完英慈的话,当即找出几本册子翻找,最后停在一页上:“彼时聂公子扮成‘百花醉‘,在这间屋子里与几名客人小酌。\" 英慈想着喜欢的人还要强颜欢笑,深夜与那些纨绔虚以委蛇便难受,但很快又庆幸还好有这样的事,便多出几名证人。 “那就将子元与百花醉是同一人的事,当作证据呈上去,而后让聂子元化女装,让这几名客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指认。” 马五也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接下来有了新的顾虑:“那聂公子这么多年的布局不就白费?他和聂老爷之间的恩怨要怎么办?聂夫人和聂小姐走后,聂公子就是靠这么一口气支撑着,我想先问下聂公子的意思。” 英慈没想到马五如此清楚聂子元的过往,心中不禁浮出宽慰和感激,还好在她出现之前,有人陪着他,驱逐了她想象中的绝对孤独,不过嘴上不客气。 “问什么问,难道他觉得什么事情比命重要,就由着他去做或者不做?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他对我许诺过许多事,没做完之前,他的命不光是他的,还是我的!” 马五愕然,这姑娘这么直接么。 公子大概是把以前的霉运都用完了,如今才碰到如此有情有义的伴侣。 当下也不坚持己见了,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这就想法子,把聂老爷从景德镇支走一两个月,不让他知道公子的事。” 英慈问:“我能做什么?” 马五仔细想了想,与英慈商量,最后决定,来个里应外合—— 英慈走明处,打着为聂子元洗冤需要银钱打通关节的名义,向聂老爷借大笔银子,最好让聂家大出血、现银紧缺。 他则暗中弄乱上次没能解决的收购绸庄的事儿,逼迫聂老爷亲自到苏杭那边的蚕丝供应地,去压原料成本。 商量完后的第二日大早,英慈便用篮子提了些明月坊的瓷器,当礼物去了聂家。 那宅子以前是聂子元她娘的家,后来聂子元爹接管聂家后,将宅基地扩大了一倍。 讲究的是依山傍水,坐南朝北,气势恢宏,从东头走到西头,差不多要一炷香功夫。 她路过几次,都没机会进去,如今走入这四层院落,一路上叹为观止。 只觉得里面跟园林似的,三步一景,一砖一瓦都有造型,亭子旁边的石桥护栏上刻的狮子,踩着的小球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的莲花祥云纹依旧线条清晰。 这就是细节,是奢侈。 她虽然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却也不胆怯—— 不管是宅子还是人,既然存在这世上,就有特别之处,就如泥,只有种类,没有高下之分。 特别是赢了斗瓷大会之后,英慈更不觉得自己低谁一等。 但接下来便想起上次在“百凤楼”,假装“百花醉”,把聂子元他爹怼了一通,心里就开始发怵—— 早知今日,那晚对他说话应该收着几分。 万一被他认出来就糟糕了。 而后转念一想,虎毒不食子。 聂老爷就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怎么着都会保住他的性命。 哪知道聂子元爹听完马五为她编排好的那些话,靠在金丝楠木椅背上没有做声,漆黑眸子周围的皱纹,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又深了不少。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 赵春花瞅了眼他的表情,心中有数了,指着英慈笑眯眯道。 “我认识你,英三,之前在明德书院扮男人,还和聂子元、其他几名男学子住一间寝舍,指不定是个什么水性杨花,不知后来为何又成了书院教习助手,难不成你和教习、山长也同过寝舍。如今以什么身份来这里?” 哟,关公面前耍大刀呢。 赵春花跑到她的领域来挑衅了。 “我自然是子元的朋友。”英慈回她同样的皮笑肉不笑,指着她的眼睛道,“赵春花,你没看清吗?怪不得,你眼里有东西。” 赵春花奇怪地看了眼丫鬟,见丫鬟也同样迷惑,忍不住眨眨眼问英慈:“什么东西。” 英慈开怼:“屎。你心中有屎,眼里有屎,所以老是想些龌龊东西,说些恶心的话。” “说我也就算了,把子元牵扯进去,不是不顾聂家的荣辱么?不光如此……” “现在不管聂老爷孩子的生死,不就是打算让聂老爷孤独终老,往后你就骑在他头上么?做人续弦有必要这么歹毒么?” 仆从们禁不住大眼瞪小眼,特别是平日对赵春花不服气的那几个,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赵春花脸色煞白,又偷瞅聂老爷,提高音量嚷嚷道。 “你休想挑拨我和老爷的关系。聂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能逃过老爷的眼睛。至于聂子元背着我们犯了错,是他自己的责任,老爷明辨是非,会将这逆子赶出去。” “子元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连自己相公都不疼,怎么可能疼他的小孩?” “而且你穷,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聂老爷给的,所以你千万别自作多情,这银子我不问你要。” 英慈看也不看赵春花,径自走到聂老爷跟前。“我只问聂老爷要银子。聂老爷……” 赵春花什么时候吵架输过,而且是当着家里仆从的面? 她认识到说话不能打败英慈,便从丫鬟那里要过几个铜板,丢到英慈脸上。 “没礼貌的东西,就你也配跟老爷要东西,这些给你!够了么?滚!” 英慈见聂老爷摸着胡子,淡淡地说了句“姑娘,你走,我自有定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顿时变得拔凉。 这爹真是绝情啊,恐怕还不如路人。 于是抓住其中一个铜板,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来聂家就这么几个铜板?比我明月坊还穷?首富的‘富’字,要改成‘负债’的‘负’?”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两个做父母的心,比这几个铜板还轻飘飘。” 说罢转向家丁和丫鬟:“他们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往后拖欠你们工钱,那可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咯。大家慎重、保重。” 赵春花恼怒地大叫:“别让她继续说废话,谁把她放进来的,赶紧把她赶出去!” 聂子元爹皱着眉,拂袖起身,没有说什么,仆从们却像是收到指令一般,立即去抓英慈,想要把她扔出聂家大门。 英慈见自己没办法让聂家的铁公鸡出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拖延时间,等绸庄的那些人赶到,看个热闹。 她正用力挣扎,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群士兵将大门撞开,手持刀枪冲进院子。 第180章 借钱难 如今宦官那边做的证据以假乱真,将海天瓷私贩一事,编成了完整的故事—— 张大学士仗着自己女儿受宠,勾结了一帮心怀不轨的臣子,于是画出大逆不道之图:马上就要变成凤凰的大鸟拿捏真龙。 而后令心腹偷偷交给聂子元。 聂子元授意明月坊大量出产,一部分回交给张大学士,被他用于测试属下忠心与否,另一部分被私贩到南洋,挣了大笔银子,还剩下不少流回市面。 打的是个大隐隐于市、化整为零的障眼法。 马五交给英慈的证据基本可以针对诬陷,逐条反驳,但还差聂子元将瓷器私卖到南洋这一环节。 这环节有当初与英慈交谈过的南洋人做证,这批瓷器是聂子元于半个月前的子时,在码头亲自交给他。 这么多内容,断然不是半天能打听到的,估计邬陵早就留意到海天瓷的事,一直在为他们奔波。 英慈又是感动又是唏嘘:“没想到南洋人与我们长相差不多,内心也差不多,都有贪心狡诈之人,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而且那南洋人留下字据,摁了手印便走了。” 邬陵说完,付红云鼻子都红了,再没心思跟英慈要烤兔子肉,久违的开始嘤嘤嘤:“那怎么办啊。” “若是同一时段,有其他人证和物证,证明聂子元不在码头,而是其他地方,南洋人的话便不攻自破。我再去找马五想想办法。”英慈简短地安慰了他一句,便立即起身,裹紧身上的披风,顶着寒风奔出明月坊。 百凤楼最近因为“百花醉”生病,慕名而来的客人少了许多。 马五正代替聂子元,在“百花醉”的房间里看账本,听完英慈的话,当即找出几本册子翻找,最后停在一页上:“彼时聂公子扮成‘百花醉‘,在这间屋子里与几名客人小酌。\" 英慈想着喜欢的人还要强颜欢笑,深夜与那些纨绔虚以委蛇便难受,但很快又庆幸还好有这样的事,便多出几名证人。 “那就将子元与百花醉是同一人的事,当作证据呈上去,而后让聂子元化女装,让这几名客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指认。” 马五也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接下来有了新的顾虑:“那聂公子这么多年的布局不就白费?他和聂老爷之间的恩怨要怎么办?聂夫人和聂小姐走后,聂公子就是靠这么一口气支撑着,我想先问下聂公子的意思。” 英慈没想到马五如此清楚聂子元的过往,心中不禁浮出宽慰和感激,还好在她出现之前,有人陪着他,驱逐了她想象中的绝对孤独,不过嘴上不客气。 “问什么问,难道他觉得什么事情比命重要,就由着他去做或者不做?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他对我许诺过许多事,没做完之前,他的命不光是他的,还是我的!” 马五愕然,这姑娘这么直接么。 公子大概是把以前的霉运都用完了,如今才碰到如此有情有义的伴侣。 当下也不坚持己见了,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这就想法子,把聂老爷从景德镇支走一两个月,不让他知道公子的事。” 英慈问:“我能做什么?” 马五仔细想了想,与英慈商量,最后决定,来个里应外合—— 英慈走明处,打着为聂子元洗冤需要银钱打通关节的名义,向聂老爷借大笔银子,最好让聂家大出血、现银紧缺。 他则暗中弄乱上次没能解决的收购绸庄的事儿,逼迫聂老爷亲自到苏杭那边的蚕丝供应地,去压原料成本。 商量完后的第二日大早,英慈便用篮子提了些明月坊的瓷器,当礼物去了聂家。 那宅子以前是聂子元她娘的家,后来聂子元爹接管聂家后,将宅基地扩大了一倍。 讲究的是依山傍水,坐南朝北,气势恢宏,从东头走到西头,差不多要一炷香功夫。 她路过几次,都没机会进去,如今走入这四层院落,一路上叹为观止。 只觉得里面跟园林似的,三步一景,一砖一瓦都有造型,亭子旁边的石桥护栏上刻的狮子,踩着的小球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的莲花祥云纹依旧线条清晰。 这就是细节,是奢侈。 她虽然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却也不胆怯—— 不管是宅子还是人,既然存在这世上,就有特别之处,就如泥,只有种类,没有高下之分。 特别是赢了斗瓷大会之后,英慈更不觉得自己低谁一等。 但接下来便想起上次在“百凤楼”,假装“百花醉”,把聂子元他爹怼了一通,心里就开始发怵—— 早知今日,那晚对他说话应该收着几分。 万一被他认出来就糟糕了。 而后转念一想,虎毒不食子。 聂老爷就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怎么着都会保住他的性命。 哪知道聂子元爹听完马五为她编排好的那些话,靠在金丝楠木椅背上没有做声,漆黑眸子周围的皱纹,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又深了不少。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 赵春花瞅了眼他的表情,心中有数了,指着英慈笑眯眯道。 “我认识你,英三,之前在明德书院扮男人,还和聂子元、其他几名男学子住一间寝舍,指不定是个什么水性杨花,不知后来为何又成了书院教习助手,难不成你和教习、山长也同过寝舍。如今以什么身份来这里?” 哟,关公面前耍大刀呢。 赵春花跑到她的领域来挑衅了。 “我自然是子元的朋友。”英慈回她同样的皮笑肉不笑,指着她的眼睛道,“赵春花,你没看清吗?怪不得,你眼里有东西。” 赵春花奇怪地看了眼丫鬟,见丫鬟也同样迷惑,忍不住眨眨眼问英慈:“什么东西。” 英慈开怼:“屎。你心中有屎,眼里有屎,所以老是想些龌龊东西,说些恶心的话。” “说我也就算了,把子元牵扯进去,不是不顾聂家的荣辱么?不光如此……” “现在不管聂老爷孩子的生死,不就是打算让聂老爷孤独终老,往后你就骑在他头上么?做人续弦有必要这么歹毒么?” 仆从们禁不住大眼瞪小眼,特别是平日对赵春花不服气的那几个,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赵春花脸色煞白,又偷瞅聂老爷,提高音量嚷嚷道。 “你休想挑拨我和老爷的关系。聂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能逃过老爷的眼睛。至于聂子元背着我们犯了错,是他自己的责任,老爷明辨是非,会将这逆子赶出去。” “子元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连自己相公都不疼,怎么可能疼他的小孩?” “而且你穷,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聂老爷给的,所以你千万别自作多情,这银子我不问你要。” 英慈看也不看赵春花,径自走到聂老爷跟前。“我只问聂老爷要银子。聂老爷……” 赵春花什么时候吵架输过,而且是当着家里仆从的面? 她认识到说话不能打败英慈,便从丫鬟那里要过几个铜板,丢到英慈脸上。 “没礼貌的东西,就你也配跟老爷要东西,这些给你!够了么?滚!” 英慈见聂老爷摸着胡子,淡淡地说了句“姑娘,你走,我自有定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顿时变得拔凉。 这爹真是绝情啊,恐怕还不如路人。 于是抓住其中一个铜板,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来聂家就这么几个铜板?比我明月坊还穷?首富的‘富’字,要改成‘负债’的‘负’?”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两个做父母的心,比这几个铜板还轻飘飘。” 说罢转向家丁和丫鬟:“他们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往后拖欠你们工钱,那可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咯。大家慎重、保重。” 赵春花恼怒地大叫:“别让她继续说废话,谁把她放进来的,赶紧把她赶出去!” 聂子元爹皱着眉,拂袖起身,没有说什么,仆从们却像是收到指令一般,立即去抓英慈,想要把她扔出聂家大门。 英慈见自己没办法让聂家的铁公鸡出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拖延时间,等绸庄的那些人赶到,看个热闹。 她正用力挣扎,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群士兵将大门撞开,手持刀枪冲进院子。 第181章 男人的伥鬼 所以…… 聂老爷和他最宝贝的那个女人,正对英慈耍横,竟然被抄家了?! 两人向来目空一切的脸变得精彩纷呈。 有惊讶,有不甘,而后演变成痛苦和撒泼。 这下用不着等绸庄的人来了,英慈不动声色地站到一边,不放过聂老爷和赵姨娘的每个表情,打算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地告诉聂子元。 马五则收了打算花在绸庄里的银子,转而打点死牢的狱卒,让英慈带着一碗热乎乎的油糍,进了死牢。 那里竟然比之前的牢狱干净,石床上铺的不是潮湿发臭的茅草,而是厚厚的被褥,还有烧得通红的炭盆。 几日不见,聂子元精神了不少,脸颊上消退了的肉重新长了回来,颧骨下方甚至生出一点红晕。 估计是马五找了人特意关照他。 英慈总算得到一丝安慰,将油糍递给聂子元,趁着他面露喜色、大口将那圆润的丸子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勾起嘴角,绘声绘色地讲起聂家发生的事。 因为聂老爷是聂子元亲爹,担心他对他爹不光是痛恨,还掺杂了其他感情,英慈尽量控制住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末了,总结道:“他们对钱财看得比自己生命都要紧呢。瞅着银子一箱一箱被士兵抱出来,那两人的脸都快变成白纸扎的了,腿跟面条似的,软了,立马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样。” 果不其然,聂子元听完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怔忪地放下碗,良久才扯出一抹苦笑。 “他们当真有那么痛苦?” 英慈肯定地点头:“嗯。” “比死了还痛苦?” “或许。”她没见过他们死,只能如此猜测了。 聂子元将最后一只油糍吞掉,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手绢,颇有讲究地抹了抹嘴唇。 “是我做的。” “什么?”英慈没明白。 聂子元笑了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诡异和无奈。 “我知道自己被陷害,可能会被砍头后,便让马五托人将聂家拉了进去,说是亲爹想要勾结张大学士。” 原来聂子元想要与他爹同归于尽? 难道他为此不惜认罪? 英慈慌了,隔着铁栏杆抓住他的手:“子元……” 聂子元猜到她心中所想,摇摇头,翻过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些日子在牢狱里感受到的冰冷,瞬间随着她肌肤传来的温度消融。 “洗冤难度甚高,若是我必须死,那个男人也休想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安抚我娘和阿姐的亡魂。” 英慈只知道爱一个人心中有多温暖,不知道长年累月地去恨一个人,会有多难受多苦闷—— 她只是讨厌英非俊,就觉得好烦好烦了。 心疼之余,手上使的力更大了些,险些抓破他的指蹼。 “子元,你别胡说,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让你去做,你别想说亲过我还一走了之。” “至于你娘和阿姐肯定不希望你和你爹斗个死活,她们那么爱你,最大的愿望定然是想看到你此生平安顺遂。” “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做赌,答应我,不要再隐瞒我什么。” 聂子元眼里逐渐浮出泪珠,而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你会疑惑为何我比恨赵姨娘还恨那个男人,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不辨是非、听信谗言,而是因为赵姨娘是那个男人的伥鬼。” “阿姐也不是赵姨娘找青衣帮杀的,而是……”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越过了几个字继续往下说。 “聂家不可以出现如此丢人现眼之事,他解决不了事,不能当它没发生,所以解决人。” “赵姨娘没有参与此事,因为她觉得阿姐已经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倒是那个男人,大发雷霆,亲自找到青衣帮。” “以前,我不敢告诉你,怕那你知道了,觉得我身上流着那种人的血,会嫌弃我。但如今……” 英慈从栅栏缝隙伸过手,捧住聂子元的脸,强迫那双虽然漂亮但此刻看起来不死不活的眼,盯着自己。 “如今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就坦白么?” 聂子元垂着眸子,让她没办法捕捉他心中的情绪,声音微微发颤:“若是那样,忘了我,另择良人。” 顿了顿。 “你挑个从小家里爹娘双全,对他全心全意好的,这样的人开朗些,你也会变得快乐,不像我只能让你难受……” 英慈伸出手指将他的嘴唇堵住,眼泪婆娑,能看出她是尽力忍着,不让泪水决堤。 “我心仪谁,不管他是谁,个性如何,我都能快乐,而且让他也变得快乐。若是不心仪谁,那人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善,对我而言,就是天上月水中花,看看就算了。”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我比你想的更能管好自己。你安安心心吃好喝好睡好,把自己养胖些,别胡思乱想,等我救你出去。” “至于你爹的行情,我不说什么‘放下屠刀’、‘血浓于水’的屁话,他死了你开心,就让他去死,你杀不动我杀。但若他死了,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后悔,就暂时别做。” “没做过的事,会遗憾,但做过的事,就无法弥补。” 那双氤氲水汽的眼,比他见过的最晶莹透亮的玉石更美,聂子元忍不住低头轻轻吻她的手指。 直到马五过来,他才从与英慈见面那难以描述的忧伤中逐渐清醒。 “你刚刚说什么?” 马五毕恭毕敬地重复一遍。 “聂老爷如你预料的那般,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将一半钱财转移到赵姨娘的表弟名下,如今已经和赵姨娘一起投奔她表弟去了。“ “聂公子,你之前设下的那个局,赵姨娘表弟已经入瓮,这几天要收网吗?银子可以让他们欠个二三十万,至于那几个人的命,我们是不是……” 他说到这里,想起被赵姨娘派人活活打死的爹,眼里闪过极度怨恨的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聂子元耳边回荡着英慈刚刚说的话,蹙眉道:“你说我杀了他,会不会变成他,会不会后悔?” 马五愣了会儿才明白聂子元说的是聂老爷:“公子你就是你,不会变成任何人……至于后不后悔……小的没有那么多学问,只认一个理。” “有些人做了六亲不认、天理不容的事,便不再是人,我不管怎么处理他们,都是替天行道,绝对不会有半点后悔。” 聂子元失笑。 马五暗戳戳责怪他读书太多,想得太复杂,所以有了不该有的仁慈。 罢了,罢了。 他与那人实在不同,以牙还牙做不到极致,性格里更多的部分还是像娘,这大概是娘过世后,留给他最好的部分。 于是道:“让他们痛苦便是了,找些法子,让他们比死了还痛苦。” “从他们那里拿到的银子,你看着分给‘百凤楼’的姑娘——她们都是穷苦出身,跟我做事虽然衣食无忧、不用卖身,但天天卖笑实在辛苦,希望她们往后能有余钱傍身,找回真正的开心。” “剩下的,你自己收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赌。” “以前我让你用了太多运气,往后怕剩下不多了,千万记得见好就收。” 这些话简直像是遗言。 马五眼睛发酸,掀起穿着有些不习惯的华丽袍子,冲他跪下。 “公子,你与聂夫人、大小姐对马五一家的恩情,马五无以回报。” 聂子元急忙抬手,示意马五起身:“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还说这种客气话做什么。不过,我现在还真是有事,需要你做。” “小瓷心气高,不要人帮忙。” 谈及其他人,他的黑眸仿佛波澜不惊的夜河,但一提到英慈的名字,那双眼便开始透光,继而扩散到整张脸上,连嘴角都止不住上翘。 “你有空偷偷照顾她生意就是,叫她那个堂兄,一辈子都别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马五沉声道:“英三姑娘不需要我照顾,需要的是你。” “所以我才为难。”聂子元苦笑,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将耳朵凑过去,耳语了一阵。 马五迷惑不解地抬起眉,但想到自家公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不再多说,只是冲他抱了抱拳。 第181章 男人的伥鬼 所以…… 聂老爷和他最宝贝的那个女人,正对英慈耍横,竟然被抄家了?! 两人向来目空一切的脸变得精彩纷呈。 有惊讶,有不甘,而后演变成痛苦和撒泼。 这下用不着等绸庄的人来了,英慈不动声色地站到一边,不放过聂老爷和赵姨娘的每个表情,打算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地告诉聂子元。 马五则收了打算花在绸庄里的银子,转而打点死牢的狱卒,让英慈带着一碗热乎乎的油糍,进了死牢。 那里竟然比之前的牢狱干净,石床上铺的不是潮湿发臭的茅草,而是厚厚的被褥,还有烧得通红的炭盆。 几日不见,聂子元精神了不少,脸颊上消退了的肉重新长了回来,颧骨下方甚至生出一点红晕。 估计是马五找了人特意关照他。 英慈总算得到一丝安慰,将油糍递给聂子元,趁着他面露喜色、大口将那圆润的丸子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勾起嘴角,绘声绘色地讲起聂家发生的事。 因为聂老爷是聂子元亲爹,担心他对他爹不光是痛恨,还掺杂了其他感情,英慈尽量控制住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末了,总结道:“他们对钱财看得比自己生命都要紧呢。瞅着银子一箱一箱被士兵抱出来,那两人的脸都快变成白纸扎的了,腿跟面条似的,软了,立马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样。” 果不其然,聂子元听完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怔忪地放下碗,良久才扯出一抹苦笑。 “他们当真有那么痛苦?” 英慈肯定地点头:“嗯。” “比死了还痛苦?” “或许。”她没见过他们死,只能如此猜测了。 聂子元将最后一只油糍吞掉,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手绢,颇有讲究地抹了抹嘴唇。 “是我做的。” “什么?”英慈没明白。 聂子元笑了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诡异和无奈。 “我知道自己被陷害,可能会被砍头后,便让马五托人将聂家拉了进去,说是亲爹想要勾结张大学士。” 原来聂子元想要与他爹同归于尽? 难道他为此不惜认罪? 英慈慌了,隔着铁栏杆抓住他的手:“子元……” 聂子元猜到她心中所想,摇摇头,翻过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些日子在牢狱里感受到的冰冷,瞬间随着她肌肤传来的温度消融。 “洗冤难度甚高,若是我必须死,那个男人也休想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安抚我娘和阿姐的亡魂。” 英慈只知道爱一个人心中有多温暖,不知道长年累月地去恨一个人,会有多难受多苦闷—— 她只是讨厌英非俊,就觉得好烦好烦了。 心疼之余,手上使的力更大了些,险些抓破他的指蹼。 “子元,你别胡说,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让你去做,你别想说亲过我还一走了之。” “至于你娘和阿姐肯定不希望你和你爹斗个死活,她们那么爱你,最大的愿望定然是想看到你此生平安顺遂。” “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做赌,答应我,不要再隐瞒我什么。” 聂子元眼里逐渐浮出泪珠,而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你会疑惑为何我比恨赵姨娘还恨那个男人,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不辨是非、听信谗言,而是因为赵姨娘是那个男人的伥鬼。” “阿姐也不是赵姨娘找青衣帮杀的,而是……”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越过了几个字继续往下说。 “聂家不可以出现如此丢人现眼之事,他解决不了事,不能当它没发生,所以解决人。” “赵姨娘没有参与此事,因为她觉得阿姐已经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倒是那个男人,大发雷霆,亲自找到青衣帮。” “以前,我不敢告诉你,怕那你知道了,觉得我身上流着那种人的血,会嫌弃我。但如今……” 英慈从栅栏缝隙伸过手,捧住聂子元的脸,强迫那双虽然漂亮但此刻看起来不死不活的眼,盯着自己。 “如今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就坦白么?” 聂子元垂着眸子,让她没办法捕捉他心中的情绪,声音微微发颤:“若是那样,忘了我,另择良人。” 顿了顿。 “你挑个从小家里爹娘双全,对他全心全意好的,这样的人开朗些,你也会变得快乐,不像我只能让你难受……” 英慈伸出手指将他的嘴唇堵住,眼泪婆娑,能看出她是尽力忍着,不让泪水决堤。 “我心仪谁,不管他是谁,个性如何,我都能快乐,而且让他也变得快乐。若是不心仪谁,那人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善,对我而言,就是天上月水中花,看看就算了。”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我比你想的更能管好自己。你安安心心吃好喝好睡好,把自己养胖些,别胡思乱想,等我救你出去。” “至于你爹的行情,我不说什么‘放下屠刀’、‘血浓于水’的屁话,他死了你开心,就让他去死,你杀不动我杀。但若他死了,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后悔,就暂时别做。” “没做过的事,会遗憾,但做过的事,就无法弥补。” 那双氤氲水汽的眼,比他见过的最晶莹透亮的玉石更美,聂子元忍不住低头轻轻吻她的手指。 直到马五过来,他才从与英慈见面那难以描述的忧伤中逐渐清醒。 “你刚刚说什么?” 马五毕恭毕敬地重复一遍。 “聂老爷如你预料的那般,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将一半钱财转移到赵姨娘的表弟名下,如今已经和赵姨娘一起投奔她表弟去了。“ “聂公子,你之前设下的那个局,赵姨娘表弟已经入瓮,这几天要收网吗?银子可以让他们欠个二三十万,至于那几个人的命,我们是不是……” 他说到这里,想起被赵姨娘派人活活打死的爹,眼里闪过极度怨恨的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聂子元耳边回荡着英慈刚刚说的话,蹙眉道:“你说我杀了他,会不会变成他,会不会后悔?” 马五愣了会儿才明白聂子元说的是聂老爷:“公子你就是你,不会变成任何人……至于后不后悔……小的没有那么多学问,只认一个理。” “有些人做了六亲不认、天理不容的事,便不再是人,我不管怎么处理他们,都是替天行道,绝对不会有半点后悔。” 聂子元失笑。 马五暗戳戳责怪他读书太多,想得太复杂,所以有了不该有的仁慈。 罢了,罢了。 他与那人实在不同,以牙还牙做不到极致,性格里更多的部分还是像娘,这大概是娘过世后,留给他最好的部分。 于是道:“让他们痛苦便是了,找些法子,让他们比死了还痛苦。” “从他们那里拿到的银子,你看着分给‘百凤楼’的姑娘——她们都是穷苦出身,跟我做事虽然衣食无忧、不用卖身,但天天卖笑实在辛苦,希望她们往后能有余钱傍身,找回真正的开心。” “剩下的,你自己收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赌。” “以前我让你用了太多运气,往后怕剩下不多了,千万记得见好就收。” 这些话简直像是遗言。 马五眼睛发酸,掀起穿着有些不习惯的华丽袍子,冲他跪下。 “公子,你与聂夫人、大小姐对马五一家的恩情,马五无以回报。” 聂子元急忙抬手,示意马五起身:“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还说这种客气话做什么。不过,我现在还真是有事,需要你做。” “小瓷心气高,不要人帮忙。” 谈及其他人,他的黑眸仿佛波澜不惊的夜河,但一提到英慈的名字,那双眼便开始透光,继而扩散到整张脸上,连嘴角都止不住上翘。 “你有空偷偷照顾她生意就是,叫她那个堂兄,一辈子都别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马五沉声道:“英三姑娘不需要我照顾,需要的是你。” “所以我才为难。”聂子元苦笑,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将耳朵凑过去,耳语了一阵。 马五迷惑不解地抬起眉,但想到自家公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不再多说,只是冲他抱了抱拳。 第182章 恶俗白月光 隔了两日,马五约英慈在聂家大院门口见。 往日恢宏大气、人来人往的聂宅,如今门可罗雀。 半轮夕阳沉在山后,抹出残血般的晚霞,竟然让一排屋子看起来影影绰绰,有了鬼屋的感觉。 英慈情不自禁地拉起棉衣衣领,抵御冷风,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 毕竟,前不久褚家也闹过这出。 只不过督陶官褚奇峻是被人冤枉。 积德之家总是能得到善缘,度过劫难,他最终得以完好无损地回家。 至于聂老爷和赵姨娘这一对,男豺女蝥,能对至亲至善之人下毒手,可算是罪有应得,这辈子应该折腾不出个泡了。 马五比英慈后到,身上是聂子元入狱前为他做事时经常穿的马夫衣裳,显得利落了许多。 他从骑着的大黑马背翻下来,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冲她鞠躬道歉。 “姑娘久等了,方才我解散百凤楼,所以耽搁了。” 百凤楼的确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地方,但为不少苦命的姑娘提供了临时落脚处。 而且她与聂子元,一个女扮男装,一个男扮女装,好几次针锋相对、明争暗斗,都是在那里。 如今对方前途未卜、性命堪忧,与他手下的百凤楼处境何其相似! 英慈心空落落的,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真是辛苦你了。” “公子交代的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能完成便好。”马五走进院子,将马拴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上,而后领着英慈绕绕拐拐,到了聂子元的书房。 英慈很早便幻想过聂子元的房间是什么模样—— 靠墙的檀木多宝阁上放着各种玉瓷古董、金银珠宝,鸡翅木做架的素绢屏风上绘了美人赏花图…… 毕竟他对外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形象。 其实,骨子里聪慧且好学。 桌上横七竖八的笔墨纸砚,是褚奇峰最喜欢的墨宝斋出品,看似摆设,实则细微处都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犄角旮旯里堆满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哪知道这里除了墙壁,只剩寥寥几样家具。 马五显然以前来过这里,见状止不住眼睛泛红。 英慈也禁不住为期望落空而郁闷。 她伸手拂去黄花梨木桌上的灰,刚要坐下,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不耐烦地叫她起身。 “你不是那个英三姑娘吗,还想过来要钱啊,别跟我抢啊,聂家还欠我银钱呢,这椅子是我的。” 说完扛起椅子,弓着背,一溜烟跑了。 倒是没动桌子。 毕竟桌子用了不少年头,漆掉了不少,面儿上还留了七七八八的划痕,跟人长了斑秃还破相一样,虽然面料和雕工不错,但大多数人是怎么都看不上了。 英慈却庆幸不已,俯身敲桌面,看看哪里有暗格—— 如今聂老爷变得一贫如洗,对聂子元不再有威胁。 她也不用顾忌聂子元是“百花醉”的事会不会暴露,于是继续寻找,能证明聂子元没有与南洋人在码头交货的事物。 马五说彼时聂子元扮成“百花醉”,与几名客人在房中小饮。 英慈便翻出百凤楼的记录,找出那几名客人的住址,想求他们为“百花醉”作证。 而后打算让聂子元换上女装,接着请出一群见过“百花醉”但与聂子元无关的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指认女装的聂子元,是不是与“百花醉”。 这样证据便够了。 哪知道那些男人喜欢与青楼女子调笑打闹,占尽了便宜,但听说这些女子真正有求于自己,又生怕和她们扯上关系,干脆对英慈也闭门不见了。 英慈气得牙痒痒,回头就问马五有没有抓住这些人的把柄,她要以牙还牙,用无耻之法对付无耻之徒。 马五当场怔住,不知想到什么,轻声告诉她—— 聂子元把每个人的弱点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了,因为担心他们知道此事后会到“百凤楼”闹事,所以将那几本册子藏在聂家书房,极有可能藏进了书桌暗格。 就在英慈竖起耳朵,分辨手指在桌面每个部位发出的敲击声有何不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 她警觉地抬起头,朝声源望去,接着目光定住了。 只见过一面的,传说中的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用兰花指扯着裙角,正娉娉婷婷迈过门槛。 与上次不同,她头上戴着好几只簪子,绿得发光,与聂子元送她的造型相似,只不过更加名贵,用了上好的翡翠,耳朵上也挂着同样材质的水滴形坠子。 放到他人身上便是珠光宝气的俗,配上她那张清丽的脸,却显出恰到好处的雍容。 加上一身绣银丝的淡青色衣衫,让整间屋子都亮了几分。 英慈诧异地直起身:“尹小姐你来这里作甚?” 尹小姐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没有说话,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似乎是哭过许久。 迈着碎步走到桌前,将英慈推开,另一只纤纤玉手从袖子里伸出,在桌子下方摸索了会儿,而后向上拍了两下。 只听到“咔”的一声,一只暗格自桌子左侧弹出。 暗格里放了一叠纸,英慈还没看清上面有些什么,尹小姐便将其全部塞进袖子,又一话不说地转身往外走。 英慈赶紧追过去,伸直胳膊,从后面按住她的肩。 “尹小姐,那些字画有可能是聂子元留下的、能为他洗刷冤屈的重要物件,还烦请你交给我。” 尹小姐回过头,拨开英慈的手,上下打量她良久,终于轻启樱唇,凄凄婉婉、我见犹怜:“英三姑娘,子元说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他留给我的纪念,我不想让外人看见。” “如今子元有难,人命关天,还请小姐见谅。” 可英慈不是男人,不吃这套,只觉得这时候对方彰显的柔弱,就是矫情。 抓住尹小姐的手,就要去掏她袖子。 尹小姐娇娇弱弱,哪里有常在明月坊干活的英三姑娘力气大,挣扎了几下,非但没有推开英慈,反倒将自己摔倒在地。 那一摞纸从她袖口里咕噜噜地滚落出来。 尹小姐慌了神正要去捡,就被英慈抢先拾起。 她随意展开其中一张,只是瞄了眼,便目瞪口呆,手微微颤抖。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似的,七手八脚地扔了那幅图,展开另外一张,谁知这次更是如遭雷击,这段时日瘦了一圈的脸变得惨白如雪。 马五不解地望向落在地上的卷轴,看到上面画的是尹小姐小像,顿时嘴唇哆嗦起来:“英三姑娘,我家公子他……” 想要替他解释,却无从下口。 连忙把视线挪到英慈手中另外几张纸上。 那几张纸更为夸张,写满了情诗。 一张上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情可待成醉意,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的古诗。 另一张则直呼尹小姐的闺名,苦苦诉说自己的爱恋,“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字迹和画风都是出自聂子元之手,而且还有落款,日子从多年前持续到前几天。 也就是说他进入明德书院,与英慈相知相爱后,他心中那轮独一无二的明月,依然只有青梅竹马尹小姐。 英慈将纸张揉成一团,双眼通红,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直到尹小姐站起来,要从她手里夺回纸张,才茫然地抬起头。 “你与聂子元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因为厌恶她,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尹小姐侧过头,不看英慈,继续用袖子挡住脸。 “我与子元订过娃娃亲,待他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但家父家母因为他往年被聂家赶出过家门,担心聂老爷依然不重视他,所以不太愿意我与他再续前缘,想来子元也是因为此事饱受折磨。” 说到这里,尹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摸了摸头上那翠绿簪子,叹了口气继续。 “可我心疼他也不做甚。婚嫁乃终身大事。” “我好歹被称为景德镇第一美女,排场自然不能小了,怎么也要等到他能在聂家独当一面再说。” “哪知一等便到了今天……” 每个字都如同烈火炙烤着英慈的内心。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快要裂开的瓷碗,终于绷不住,将手中那几张纸团扔向她。 “所以我只是你们闹别扭时用来消遣的玩物?” “也不能这样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和他还不是夫妇。今日取些物件做留念便算是重情重义了。”尹小姐瞄了一眼皱巴巴的纸团,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后又浮出软糯可人的巧笑嫣然。 “既然这些字画让你不痛快,那我也没必要执着,不嫌弃就送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英慈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丝毫没有得胜的快感。 只觉得脑子变成空白,人一点点往下沉,仿佛陷进水里无法呼吸。 不知呆立了多久,她捏着那些纸,发狂般冲出书房。 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找到马五系着的那匹大马,翻身跃上马背,两腿猛夹马腹,挥着缰绳,不顾马五追出来阻拦,一路奔向聂子元所在的死牢。 她气喘吁吁闯入牢狱,走到困住聂子元的那排木栏前停下,将纸团冲他扔过去。 因为太过愤怒和难受,即便她站得离他那样那样近,还是有好几块纸扔到木头上,弹落到地面。 英慈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蹲下,捡起纸团,又走近了一些,手伸进木栏之间缝隙,指头带着纸团,一起戳他脸上。 “怎么了?” 聂子元嘴角本来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但接过纸团展开之后,眸子里的眼神渐渐沉重。 “你都知道了?” 英慈的泪终于绷不住了,当着他哗啦啦地往下流,精致的脸顿时模糊,像是快要化了一样。 “你不解释么!” 聂子元眼里划过一抹不宜察觉的心痛,想要伸手替她擦掉泪水,可手指一动,锁链便随之作响,只能收拢成拳。 “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一遍么?” “说,当然要说,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从没心仪过尹小姐,说你从头到尾只喜欢我一个……” 英慈低吼几句,嗓子就哑了。 眼泪越来越多,很快,她看东西都是重影,接下来,甚至都什么看不清了。 胸口好像被怪异的东西挤压着。 没有节奏、没有规则的锐痛和钝痛反复交替。 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黑沉沉的云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戳圆捏扁。 英慈腿再也站不住,只有手抓着木栏,才能勉强支撑身体。 和聂子元经历的所有事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她看到他的背影,误以为是英非俊,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她女扮男装去明德书院钓金龟,一起经历各种乱七八糟的考试,一起挣明德券,一起捉弄冯睿智……和他从宿敌逐变成知己。 她生病时被他贴心照顾,难受时听他悉心开导,遇到困难时,接受他的鼓励和支持。 她收了他送的绿簪当作定情信物,和他在雨中拥吻…… 他的世界仿佛为她存在,只要她需要,他就会出现在她身边。 两人的心随时都塞得满满的,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介入的空间? 英慈的眼泪一串串顺着脸颊,滚落到握紧的拳头上。 随着身体的颤抖,声音和气息也不稳了。 她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却虚张声势地提高音量,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哑巴了吗!” “难道你……真的……将我当做她……的替身?!” 她在二姐的话本子里见过特别俗套的故事,就是某男子对某女子求而不得,便选与其相似的人自欺欺人。 可她与尹小姐长得不像,性子也是相反的。 这也能行? 以为可以与之携手白头的人,就这样轻松又荒唐的,将她,连同她计划的未来一起丢弃了。 英慈不停地抹眼泪,扁着嘴,想不哭,可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聂子元转过头,不再看她。 高挑的背影沉在牢狱角落的阴影中,如牢狱外那逐渐降临的、不可捉摸的夜。 “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再骗你了。” 他的声音是虚无缥缈的风,从她耳边刮过之后,狂暴地吹进心中,将以往所有美好的东西颠覆。 把绿野变成了土地皲裂的荒漠。 第182章 恶俗白月光 隔了两日,马五约英慈在聂家大院门口见。 往日恢宏大气、人来人往的聂宅,如今门可罗雀。 半轮夕阳沉在山后,抹出残血般的晚霞,竟然让一排屋子看起来影影绰绰,有了鬼屋的感觉。 英慈情不自禁地拉起棉衣衣领,抵御冷风,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 毕竟,前不久褚家也闹过这出。 只不过督陶官褚奇峻是被人冤枉。 积德之家总是能得到善缘,度过劫难,他最终得以完好无损地回家。 至于聂老爷和赵姨娘这一对,男豺女蝥,能对至亲至善之人下毒手,可算是罪有应得,这辈子应该折腾不出个泡了。 马五比英慈后到,身上是聂子元入狱前为他做事时经常穿的马夫衣裳,显得利落了许多。 他从骑着的大黑马背翻下来,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冲她鞠躬道歉。 “姑娘久等了,方才我解散百凤楼,所以耽搁了。” 百凤楼的确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地方,但为不少苦命的姑娘提供了临时落脚处。 而且她与聂子元,一个女扮男装,一个男扮女装,好几次针锋相对、明争暗斗,都是在那里。 如今对方前途未卜、性命堪忧,与他手下的百凤楼处境何其相似! 英慈心空落落的,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真是辛苦你了。” “公子交代的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能完成便好。”马五走进院子,将马拴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上,而后领着英慈绕绕拐拐,到了聂子元的书房。 英慈很早便幻想过聂子元的房间是什么模样—— 靠墙的檀木多宝阁上放着各种玉瓷古董、金银珠宝,鸡翅木做架的素绢屏风上绘了美人赏花图…… 毕竟他对外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形象。 其实,骨子里聪慧且好学。 桌上横七竖八的笔墨纸砚,是褚奇峰最喜欢的墨宝斋出品,看似摆设,实则细微处都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犄角旮旯里堆满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哪知道这里除了墙壁,只剩寥寥几样家具。 马五显然以前来过这里,见状止不住眼睛泛红。 英慈也禁不住为期望落空而郁闷。 她伸手拂去黄花梨木桌上的灰,刚要坐下,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不耐烦地叫她起身。 “你不是那个英三姑娘吗,还想过来要钱啊,别跟我抢啊,聂家还欠我银钱呢,这椅子是我的。” 说完扛起椅子,弓着背,一溜烟跑了。 倒是没动桌子。 毕竟桌子用了不少年头,漆掉了不少,面儿上还留了七七八八的划痕,跟人长了斑秃还破相一样,虽然面料和雕工不错,但大多数人是怎么都看不上了。 英慈却庆幸不已,俯身敲桌面,看看哪里有暗格—— 如今聂老爷变得一贫如洗,对聂子元不再有威胁。 她也不用顾忌聂子元是“百花醉”的事会不会暴露,于是继续寻找,能证明聂子元没有与南洋人在码头交货的事物。 马五说彼时聂子元扮成“百花醉”,与几名客人在房中小饮。 英慈便翻出百凤楼的记录,找出那几名客人的住址,想求他们为“百花醉”作证。 而后打算让聂子元换上女装,接着请出一群见过“百花醉”但与聂子元无关的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指认女装的聂子元,是不是与“百花醉”。 这样证据便够了。 哪知道那些男人喜欢与青楼女子调笑打闹,占尽了便宜,但听说这些女子真正有求于自己,又生怕和她们扯上关系,干脆对英慈也闭门不见了。 英慈气得牙痒痒,回头就问马五有没有抓住这些人的把柄,她要以牙还牙,用无耻之法对付无耻之徒。 马五当场怔住,不知想到什么,轻声告诉她—— 聂子元把每个人的弱点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了,因为担心他们知道此事后会到“百凤楼”闹事,所以将那几本册子藏在聂家书房,极有可能藏进了书桌暗格。 就在英慈竖起耳朵,分辨手指在桌面每个部位发出的敲击声有何不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 她警觉地抬起头,朝声源望去,接着目光定住了。 只见过一面的,传说中的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用兰花指扯着裙角,正娉娉婷婷迈过门槛。 与上次不同,她头上戴着好几只簪子,绿得发光,与聂子元送她的造型相似,只不过更加名贵,用了上好的翡翠,耳朵上也挂着同样材质的水滴形坠子。 放到他人身上便是珠光宝气的俗,配上她那张清丽的脸,却显出恰到好处的雍容。 加上一身绣银丝的淡青色衣衫,让整间屋子都亮了几分。 英慈诧异地直起身:“尹小姐你来这里作甚?” 尹小姐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没有说话,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似乎是哭过许久。 迈着碎步走到桌前,将英慈推开,另一只纤纤玉手从袖子里伸出,在桌子下方摸索了会儿,而后向上拍了两下。 只听到“咔”的一声,一只暗格自桌子左侧弹出。 暗格里放了一叠纸,英慈还没看清上面有些什么,尹小姐便将其全部塞进袖子,又一话不说地转身往外走。 英慈赶紧追过去,伸直胳膊,从后面按住她的肩。 “尹小姐,那些字画有可能是聂子元留下的、能为他洗刷冤屈的重要物件,还烦请你交给我。” 尹小姐回过头,拨开英慈的手,上下打量她良久,终于轻启樱唇,凄凄婉婉、我见犹怜:“英三姑娘,子元说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他留给我的纪念,我不想让外人看见。” “如今子元有难,人命关天,还请小姐见谅。” 可英慈不是男人,不吃这套,只觉得这时候对方彰显的柔弱,就是矫情。 抓住尹小姐的手,就要去掏她袖子。 尹小姐娇娇弱弱,哪里有常在明月坊干活的英三姑娘力气大,挣扎了几下,非但没有推开英慈,反倒将自己摔倒在地。 那一摞纸从她袖口里咕噜噜地滚落出来。 尹小姐慌了神正要去捡,就被英慈抢先拾起。 她随意展开其中一张,只是瞄了眼,便目瞪口呆,手微微颤抖。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似的,七手八脚地扔了那幅图,展开另外一张,谁知这次更是如遭雷击,这段时日瘦了一圈的脸变得惨白如雪。 马五不解地望向落在地上的卷轴,看到上面画的是尹小姐小像,顿时嘴唇哆嗦起来:“英三姑娘,我家公子他……” 想要替他解释,却无从下口。 连忙把视线挪到英慈手中另外几张纸上。 那几张纸更为夸张,写满了情诗。 一张上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情可待成醉意,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的古诗。 另一张则直呼尹小姐的闺名,苦苦诉说自己的爱恋,“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字迹和画风都是出自聂子元之手,而且还有落款,日子从多年前持续到前几天。 也就是说他进入明德书院,与英慈相知相爱后,他心中那轮独一无二的明月,依然只有青梅竹马尹小姐。 英慈将纸张揉成一团,双眼通红,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直到尹小姐站起来,要从她手里夺回纸张,才茫然地抬起头。 “你与聂子元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因为厌恶她,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尹小姐侧过头,不看英慈,继续用袖子挡住脸。 “我与子元订过娃娃亲,待他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但家父家母因为他往年被聂家赶出过家门,担心聂老爷依然不重视他,所以不太愿意我与他再续前缘,想来子元也是因为此事饱受折磨。” 说到这里,尹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摸了摸头上那翠绿簪子,叹了口气继续。 “可我心疼他也不做甚。婚嫁乃终身大事。” “我好歹被称为景德镇第一美女,排场自然不能小了,怎么也要等到他能在聂家独当一面再说。” “哪知一等便到了今天……” 每个字都如同烈火炙烤着英慈的内心。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快要裂开的瓷碗,终于绷不住,将手中那几张纸团扔向她。 “所以我只是你们闹别扭时用来消遣的玩物?” “也不能这样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和他还不是夫妇。今日取些物件做留念便算是重情重义了。”尹小姐瞄了一眼皱巴巴的纸团,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后又浮出软糯可人的巧笑嫣然。 “既然这些字画让你不痛快,那我也没必要执着,不嫌弃就送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英慈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丝毫没有得胜的快感。 只觉得脑子变成空白,人一点点往下沉,仿佛陷进水里无法呼吸。 不知呆立了多久,她捏着那些纸,发狂般冲出书房。 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找到马五系着的那匹大马,翻身跃上马背,两腿猛夹马腹,挥着缰绳,不顾马五追出来阻拦,一路奔向聂子元所在的死牢。 她气喘吁吁闯入牢狱,走到困住聂子元的那排木栏前停下,将纸团冲他扔过去。 因为太过愤怒和难受,即便她站得离他那样那样近,还是有好几块纸扔到木头上,弹落到地面。 英慈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蹲下,捡起纸团,又走近了一些,手伸进木栏之间缝隙,指头带着纸团,一起戳他脸上。 “怎么了?” 聂子元嘴角本来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但接过纸团展开之后,眸子里的眼神渐渐沉重。 “你都知道了?” 英慈的泪终于绷不住了,当着他哗啦啦地往下流,精致的脸顿时模糊,像是快要化了一样。 “你不解释么!” 聂子元眼里划过一抹不宜察觉的心痛,想要伸手替她擦掉泪水,可手指一动,锁链便随之作响,只能收拢成拳。 “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一遍么?” “说,当然要说,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从没心仪过尹小姐,说你从头到尾只喜欢我一个……” 英慈低吼几句,嗓子就哑了。 眼泪越来越多,很快,她看东西都是重影,接下来,甚至都什么看不清了。 胸口好像被怪异的东西挤压着。 没有节奏、没有规则的锐痛和钝痛反复交替。 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黑沉沉的云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戳圆捏扁。 英慈腿再也站不住,只有手抓着木栏,才能勉强支撑身体。 和聂子元经历的所有事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她看到他的背影,误以为是英非俊,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她女扮男装去明德书院钓金龟,一起经历各种乱七八糟的考试,一起挣明德券,一起捉弄冯睿智……和他从宿敌逐变成知己。 她生病时被他贴心照顾,难受时听他悉心开导,遇到困难时,接受他的鼓励和支持。 她收了他送的绿簪当作定情信物,和他在雨中拥吻…… 他的世界仿佛为她存在,只要她需要,他就会出现在她身边。 两人的心随时都塞得满满的,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介入的空间? 英慈的眼泪一串串顺着脸颊,滚落到握紧的拳头上。 随着身体的颤抖,声音和气息也不稳了。 她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却虚张声势地提高音量,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哑巴了吗!” “难道你……真的……将我当做她……的替身?!” 她在二姐的话本子里见过特别俗套的故事,就是某男子对某女子求而不得,便选与其相似的人自欺欺人。 可她与尹小姐长得不像,性子也是相反的。 这也能行? 以为可以与之携手白头的人,就这样轻松又荒唐的,将她,连同她计划的未来一起丢弃了。 英慈不停地抹眼泪,扁着嘴,想不哭,可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聂子元转过头,不再看她。 高挑的背影沉在牢狱角落的阴影中,如牢狱外那逐渐降临的、不可捉摸的夜。 “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再骗你了。” 他的声音是虚无缥缈的风,从她耳边刮过之后,狂暴地吹进心中,将以往所有美好的东西颠覆。 把绿野变成了土地皲裂的荒漠。 第183章 开诚布公 原来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求之不得,而是拥有之后骤然失去。 如果只是远远望着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物,心生期待,最多不过是留有遗憾。 但从有变成没有,便像是活生生地从人的心口挖掉一块肉。 每天都感觉那块肉应该在那里,可是很快又被空缺,孤独、无助、沉闷、窒息……围剿,形成更深的口子、无法逾越的深渊。 偶尔人会感觉舒坦点,好似没问题了,但不知何时又会轰然崩塌,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碾压。 各种情绪和念头最终交汇成无法为外人道的复杂的疼痛。 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英慈睁大眼,躺在石多鱼为她安排的房间里,时不时想起聂子元说的话,便不自觉流泪。 他和尹小姐将她当作道具么,私下会谈论她嘲笑她么? 他说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她可以相信他到什么程度? 他要是最终发现,心仪的是她,而不是尹小姐,两人是否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走下去? 娘端着碗进来,笑眯眯地招呼她吃喝,她完全听不到。 脑子嗡嗡嗡作响。 爱与不爱这个问题在里面不停回旋,没有开始、没有过程,也没有结束。 就像是正式烧制瓷器时,空着烧火预热,火焰虽然旺盛,但不能产出什么器物。 娘见她痴痴傻傻,没有什么反应,抹了把眼泪,端着碗原封不动地出去,还不忘替她掩上门,刚巧与过来看英慈的二姐撞个正着。 二姐刚偷偷摸摸去明月坊指导伙计们学新的雕花技术,就听到阿迟和其他人在私下议论聂子元—— “东街口王妈说,聂公子一直喜欢的是尹小姐,但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没有向她提亲。” “那聂公子不都被关进死牢里了吗,要被砍头了还弄这一出啊。” “那可不,就是要死了,才折腾嘛。过年我家宰的那头大肥猪,脑袋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还要张嘴咬人呢。” “那我家三姑娘算什么?难道聂公子想让她做妾?他以前在我们这儿烧瓷的时候,人挺不错的啊,怎么就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呢!” “三姑娘是女中豪杰,怎么可能伏低做小,所以和聂公子分了。” “倒霉啊,一片真心喂了狗,估计够她难受的。” “对三姑娘来说,或许是好事,趁年轻,重新开始。世上配得上她的好男人,还是有的。” “那倒是,往后我们多留意留意,有合适的,给她牵线。” 二姐气得肚子都快炸了,如今回到石多鱼的院子这边,见娘端着人参鸡汤,从英慈的房间里无功而返,嘴里反复念叨—— “作孽啊,遇到这么一段无法实现的缘分,两天都没吃饭。是我害的,都怪我命不好,克夫克女。” 二姐又止不住浮出一阵心酸,挤出个笑容,夺过娘手中的碗道:“娘,你是最好命的,有最疼你的相公,还有我们三个乖女。这点小事放着,我来做就行。” 往常油嘴滑舌的是英慈,二姐这是担心了,才“越俎代庖”,娘哪能不晓得,担心地叮嘱她。 “别动手啊,你妹子现在身子弱,打不过你。” “娘,你把我当什么人呢,你三个闺女里,就数我最温柔贤淑了。” 二姐委屈地扁扁嘴,转身推开英慈的房门,走了进去,直接把碗狠狠拍在床头柜子上,然后从里面舀了一勺子汤,掰开她的嘴就直接往里面灌。 英慈空洞的眼里总算有了情绪,呜呜地叫着偏过头。 二姐勺子一抖,直接给她倒鼻孔里。 英慈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差点没呛死了,终于忍不住推开二姐,从床上坐起。 二姐放下勺子道:“哎哟,你总算有点反应了。” “妹子,你呀,就不适合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低沉表情。往后别管那个渣渣了,反正他快死了,就让他死个透,过了头七,我带你去他坟头砸碎瓷,跳霓裳舞。” 英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下床坐到桌子旁边,拿了一张纸,抓起根毛笔,沾了墨,开始写东西。 二姐欣慰道:“好,把你的心情通通写出来,往死里骂那个负心汉,然后我带你去三闾庙街,看看潇洒公子哥,还有身材好的伙计,包你一个月就不记得聂子元的名字了。” 可走到桌边一瞅,眼睛就直了。 英慈写的啥啊? 明月坊海天瓷的特色、私贩海天瓷的细节、聂子元在其间的作为…… 这不是诉状么! 她心里的火再次噌噌往外冒,从英慈手中夺过那张纸,就要撕个粉碎。 “这时候你还是想着他,为他做事呢?当真以为自己是话本子里的角儿?他对你无情,你对他有意,那叫傻、叫欠。” 英慈赶紧将诉状抢回来,挡在身后低声道:“我愿意。” 那三个字跟爆竹一样,将二姐答应娘的话炸了个五马分尸、星光璀璨。 她撸起袖子就要去揍英慈,想把她揍到清醒为止。 “你还是不是我妹?是不是那些被嚼舌根子就上吊的女子附到我妹身上了?” 英慈急忙用手挡着头躲到一边:“二姐,我有我的理由,你先冷静些,听我说完,行不行?” “不行。” 二姐回答得干脆利落。 英慈只能逃到桌子下面蹲着,说话也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直响。 “首先,我不认为聂子元真想玩弄我,最大的可能是,他担心我卷入此案,受到牵连,不然为何几天之内,对我的态度变化那么大?” 二姐怕伤了英慈的心,可又不愿让自家妹子懵下去,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想法,通通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是玩弄你?不是我觉得你哪里不如尹小姐,而是尹小姐是大家闺秀,更适合做聂家媳妇。虽然聂家破了产,那死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男子嘛,本身就比女子现实。大姐夫就看上大姐老实持家、家境尚可,腰细臀肥,能生养。” “你对聂子元来说,做朋友很好,活泼可爱、有趣善良,做妻子,却不能像尹小姐那样,帮聂子元少走弯路。聂子元怎可能对你从一而终?” “你别相信我喜欢的那些话本子。话本子上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在现实中。” “感人的段子都是写出来,糊弄我们女子呢。看,男子是多么的忠贞不渝呀,你们女子也要用情至深、不求回报地对他们好呢。” “其实愿意殉情的痴汉,压根就不存在,要是存在才可怕呢——他们除了拖着绑着一个女子,骗她哄她服侍自己、生养后人,还能做点什么? “这不跟蚂蝗一样,必须要扒个宿主么?扒不上就假装不留恋尘世,看起来好伟大,实际上就是没用极了。” 英慈没料到二姐看话本子看得疯疯傻傻,居然会花心思去研究那些文字背后的道理,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多少有些佩服。 不过二姐是有主意的,她又何尝不是。 “人生本来就是弯弯绕绕,就像做瓷,少一道工序都不行。” “我知道这点,聂子元也知道,我们心意相通,一起经过许多磨难,怎么就不能做夫妻了?” “尹小姐有她的优点,我也有我的缺点,不,优点。聂子元要是真认为我比不上尹小姐,是他没眼光、没福气。” 英慈在桌下钻来钻去,躲避二姐的抓捕,没多会儿就觉得饿了,嗅到人参鸡汤的味道,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姐听她提到“福气”和“眼光”,知道她还没自暴自弃,慢慢冷静下来,拖开椅子,好整以暇地在桌边坐下。 “好,就算他对你是出于真心,但世上事变幻莫测,而真心只在在一念之间,是最善变的东西。” “就像我喜欢的话本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是买最后一本话本子,但我最喜欢的,永远是没买到的那本。” “瓷器也是如此,今年流行蓝偏黄,明年流行绿偏青。你怎么保证你对聂子元的心,和聂子元对你的心不变?” “为他付出值得么?若是你付出一切,聂子元却不和你在一起,你又会怎样?” 二姐抄着双手,盯着桌下的英慈,表情越来越严肃。 英慈从桌底钻出来,望着她的眼,认真回复道。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聂子元和我在一起,而是出于我自己的良心和责任。” “尝试过自己所有能做的,无论结果,都了无遗憾。” “爹在我第一次拉坯时说过,拉坏了不要紧,只要我的心不坏,就能制作出新的。感情不也一样,我敢拿起来,自然就有勇气放下去。” “只不过这次事发突然,道理我明白了,心情还没过去,让你们担心了。” 二姐叹了一口气问:“那你知道告御状有多危险吗?” 那些事英慈早就听邬陵和茶坊里的说书先生说过。 很不妙。 可是她和二姐都开诚布公了,这时便不想瞒着,让二姐和家里其他人一起,与她划清界限,做好最坏的准备…… 才是下策中的上策。 于是点点头,目光平静。 “路上可能被涉事官员截访、拷问和威胁,就算到京城见了皇上,也不一定能得到公正处理,回乡里,还有可能被报复。” 二姐问:“有什么对策?” 英慈这两天脑子乱,还真没想过这些问题,告御状的念头,是被二姐给激出来的。 沉默了会儿道:“我去京城只会告诉邬陵,让他帮我打探消息。还有就是褚奇峰,因为有可能牵连到督陶官, 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办法。家这边,我会稳着。”二姐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她,端起人参鸡汤,起身走出房间。 英慈赶紧拉住她的袖子,舔了舔嘴唇道:“等等啊,我还没喝呢。” “好在你还惦记着吃。”二姐无奈地笑了,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 “汤已经凉了,得拿去厨房热热。锅里还有好多鸡肉,娘和大姐都舍不得吃呢,我这就去叫大家一起。” 第183章 开诚布公 原来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求之不得,而是拥有之后骤然失去。 如果只是远远望着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物,心生期待,最多不过是留有遗憾。 但从有变成没有,便像是活生生地从人的心口挖掉一块肉。 每天都感觉那块肉应该在那里,可是很快又被空缺,孤独、无助、沉闷、窒息……围剿,形成更深的口子、无法逾越的深渊。 偶尔人会感觉舒坦点,好似没问题了,但不知何时又会轰然崩塌,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碾压。 各种情绪和念头最终交汇成无法为外人道的复杂的疼痛。 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英慈睁大眼,躺在石多鱼为她安排的房间里,时不时想起聂子元说的话,便不自觉流泪。 他和尹小姐将她当作道具么,私下会谈论她嘲笑她么? 他说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她可以相信他到什么程度? 他要是最终发现,心仪的是她,而不是尹小姐,两人是否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走下去? 娘端着碗进来,笑眯眯地招呼她吃喝,她完全听不到。 脑子嗡嗡嗡作响。 爱与不爱这个问题在里面不停回旋,没有开始、没有过程,也没有结束。 就像是正式烧制瓷器时,空着烧火预热,火焰虽然旺盛,但不能产出什么器物。 娘见她痴痴傻傻,没有什么反应,抹了把眼泪,端着碗原封不动地出去,还不忘替她掩上门,刚巧与过来看英慈的二姐撞个正着。 二姐刚偷偷摸摸去明月坊指导伙计们学新的雕花技术,就听到阿迟和其他人在私下议论聂子元—— “东街口王妈说,聂公子一直喜欢的是尹小姐,但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没有向她提亲。” “那聂公子不都被关进死牢里了吗,要被砍头了还弄这一出啊。” “那可不,就是要死了,才折腾嘛。过年我家宰的那头大肥猪,脑袋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还要张嘴咬人呢。” “那我家三姑娘算什么?难道聂公子想让她做妾?他以前在我们这儿烧瓷的时候,人挺不错的啊,怎么就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呢!” “三姑娘是女中豪杰,怎么可能伏低做小,所以和聂公子分了。” “倒霉啊,一片真心喂了狗,估计够她难受的。” “对三姑娘来说,或许是好事,趁年轻,重新开始。世上配得上她的好男人,还是有的。” “那倒是,往后我们多留意留意,有合适的,给她牵线。” 二姐气得肚子都快炸了,如今回到石多鱼的院子这边,见娘端着人参鸡汤,从英慈的房间里无功而返,嘴里反复念叨—— “作孽啊,遇到这么一段无法实现的缘分,两天都没吃饭。是我害的,都怪我命不好,克夫克女。” 二姐又止不住浮出一阵心酸,挤出个笑容,夺过娘手中的碗道:“娘,你是最好命的,有最疼你的相公,还有我们三个乖女。这点小事放着,我来做就行。” 往常油嘴滑舌的是英慈,二姐这是担心了,才“越俎代庖”,娘哪能不晓得,担心地叮嘱她。 “别动手啊,你妹子现在身子弱,打不过你。” “娘,你把我当什么人呢,你三个闺女里,就数我最温柔贤淑了。” 二姐委屈地扁扁嘴,转身推开英慈的房门,走了进去,直接把碗狠狠拍在床头柜子上,然后从里面舀了一勺子汤,掰开她的嘴就直接往里面灌。 英慈空洞的眼里总算有了情绪,呜呜地叫着偏过头。 二姐勺子一抖,直接给她倒鼻孔里。 英慈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差点没呛死了,终于忍不住推开二姐,从床上坐起。 二姐放下勺子道:“哎哟,你总算有点反应了。” “妹子,你呀,就不适合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低沉表情。往后别管那个渣渣了,反正他快死了,就让他死个透,过了头七,我带你去他坟头砸碎瓷,跳霓裳舞。” 英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下床坐到桌子旁边,拿了一张纸,抓起根毛笔,沾了墨,开始写东西。 二姐欣慰道:“好,把你的心情通通写出来,往死里骂那个负心汉,然后我带你去三闾庙街,看看潇洒公子哥,还有身材好的伙计,包你一个月就不记得聂子元的名字了。” 可走到桌边一瞅,眼睛就直了。 英慈写的啥啊? 明月坊海天瓷的特色、私贩海天瓷的细节、聂子元在其间的作为…… 这不是诉状么! 她心里的火再次噌噌往外冒,从英慈手中夺过那张纸,就要撕个粉碎。 “这时候你还是想着他,为他做事呢?当真以为自己是话本子里的角儿?他对你无情,你对他有意,那叫傻、叫欠。” 英慈赶紧将诉状抢回来,挡在身后低声道:“我愿意。” 那三个字跟爆竹一样,将二姐答应娘的话炸了个五马分尸、星光璀璨。 她撸起袖子就要去揍英慈,想把她揍到清醒为止。 “你还是不是我妹?是不是那些被嚼舌根子就上吊的女子附到我妹身上了?” 英慈急忙用手挡着头躲到一边:“二姐,我有我的理由,你先冷静些,听我说完,行不行?” “不行。” 二姐回答得干脆利落。 英慈只能逃到桌子下面蹲着,说话也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直响。 “首先,我不认为聂子元真想玩弄我,最大的可能是,他担心我卷入此案,受到牵连,不然为何几天之内,对我的态度变化那么大?” 二姐怕伤了英慈的心,可又不愿让自家妹子懵下去,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想法,通通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是玩弄你?不是我觉得你哪里不如尹小姐,而是尹小姐是大家闺秀,更适合做聂家媳妇。虽然聂家破了产,那死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男子嘛,本身就比女子现实。大姐夫就看上大姐老实持家、家境尚可,腰细臀肥,能生养。” “你对聂子元来说,做朋友很好,活泼可爱、有趣善良,做妻子,却不能像尹小姐那样,帮聂子元少走弯路。聂子元怎可能对你从一而终?” “你别相信我喜欢的那些话本子。话本子上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在现实中。” “感人的段子都是写出来,糊弄我们女子呢。看,男子是多么的忠贞不渝呀,你们女子也要用情至深、不求回报地对他们好呢。” “其实愿意殉情的痴汉,压根就不存在,要是存在才可怕呢——他们除了拖着绑着一个女子,骗她哄她服侍自己、生养后人,还能做点什么? “这不跟蚂蝗一样,必须要扒个宿主么?扒不上就假装不留恋尘世,看起来好伟大,实际上就是没用极了。” 英慈没料到二姐看话本子看得疯疯傻傻,居然会花心思去研究那些文字背后的道理,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多少有些佩服。 不过二姐是有主意的,她又何尝不是。 “人生本来就是弯弯绕绕,就像做瓷,少一道工序都不行。” “我知道这点,聂子元也知道,我们心意相通,一起经过许多磨难,怎么就不能做夫妻了?” “尹小姐有她的优点,我也有我的缺点,不,优点。聂子元要是真认为我比不上尹小姐,是他没眼光、没福气。” 英慈在桌下钻来钻去,躲避二姐的抓捕,没多会儿就觉得饿了,嗅到人参鸡汤的味道,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姐听她提到“福气”和“眼光”,知道她还没自暴自弃,慢慢冷静下来,拖开椅子,好整以暇地在桌边坐下。 “好,就算他对你是出于真心,但世上事变幻莫测,而真心只在在一念之间,是最善变的东西。” “就像我喜欢的话本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是买最后一本话本子,但我最喜欢的,永远是没买到的那本。” “瓷器也是如此,今年流行蓝偏黄,明年流行绿偏青。你怎么保证你对聂子元的心,和聂子元对你的心不变?” “为他付出值得么?若是你付出一切,聂子元却不和你在一起,你又会怎样?” 二姐抄着双手,盯着桌下的英慈,表情越来越严肃。 英慈从桌底钻出来,望着她的眼,认真回复道。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聂子元和我在一起,而是出于我自己的良心和责任。” “尝试过自己所有能做的,无论结果,都了无遗憾。” “爹在我第一次拉坯时说过,拉坏了不要紧,只要我的心不坏,就能制作出新的。感情不也一样,我敢拿起来,自然就有勇气放下去。” “只不过这次事发突然,道理我明白了,心情还没过去,让你们担心了。” 二姐叹了一口气问:“那你知道告御状有多危险吗?” 那些事英慈早就听邬陵和茶坊里的说书先生说过。 很不妙。 可是她和二姐都开诚布公了,这时便不想瞒着,让二姐和家里其他人一起,与她划清界限,做好最坏的准备…… 才是下策中的上策。 于是点点头,目光平静。 “路上可能被涉事官员截访、拷问和威胁,就算到京城见了皇上,也不一定能得到公正处理,回乡里,还有可能被报复。” 二姐问:“有什么对策?” 英慈这两天脑子乱,还真没想过这些问题,告御状的念头,是被二姐给激出来的。 沉默了会儿道:“我去京城只会告诉邬陵,让他帮我打探消息。还有就是褚奇峰,因为有可能牵连到督陶官, 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办法。家这边,我会稳着。”二姐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她,端起人参鸡汤,起身走出房间。 英慈赶紧拉住她的袖子,舔了舔嘴唇道:“等等啊,我还没喝呢。” “好在你还惦记着吃。”二姐无奈地笑了,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 “汤已经凉了,得拿去厨房热热。锅里还有好多鸡肉,娘和大姐都舍不得吃呢,我这就去叫大家一起。” 第184章 上京城 景德镇的瓷器运到京城,基本都是通过京杭大运河,比走陆路花的时间更长。 加上还有几天便是腊月,天越发寒冷,河道也有冻结风险。 英慈便穿了最厚的红色斗篷,将诉状、亲手做的海天瓷碗,还有张家窑做的赝品,全部收进包袱里,而后骑上枣红大马,准备离开景德镇。 一人一马矗立在地平线上,英姿飒爽,与前方红彤彤朝阳融为一体。 心中却比不得景致那样蓬勃,忐忑至极—— 毕竟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离开景德镇。 咬咬牙,将前来送行的大姐、二姐,被瞒住、还在家中熬粥的娘,以及景德镇那一城熟悉的热热闹闹甩在后头,奔向看不见摸不到的繁华京城。 惆怅随着急促决绝的马蹄声在杂草中滋长。 慢慢的,她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动静,猛然记起冯睿智偷偷跟着她那天的晦气事儿,满腹的惆怅都化作警戒和愤怒。 一回头,发现这次跟着她的却是付红云、褚奇峰,还有邬陵。 他们似乎不是来送行的,都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包袱。 三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英慈忍不住挑了挑眉:“你们?” 邬陵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说的话比往常多了些。 “褚奇峰舍不得你,把我们都拉来帮忙。一路上的花费,全都是他出。而我还没到京城玩过,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褚奇峰想要捂住他的嘴,但人隔得太远,只能悻悻地卷起马鞭。 “休得胡说。英二姐拜托我兄长帮忙,兄长没空,就让我过来。我对英三姑娘只有同窗之谊,真的别无其他了。” 英慈又一次听到二姐和褚奇峻的名字连在一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但又没工夫仔细去琢磨,便闭了嘴没有追究。 “你们一个为了玩,一个为了应付兄长,就真不担心英三和聂子元么?”付红云对两人的回答很是失望,垮着脸摇摇头。 “大家一起相处那么久,就跟亲兄弟一样,不管是我们中的谁遇到问题,其他人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 接着眼里又燃起希望,捏着拳头,振振有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人一生中要经历许多考验,明德书院的考试是最简单的开始,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困难。” 英慈失笑:“那好,你们千万记得不要露面。” 不管大家各自的理由是什么,但都在关键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 大恩不言谢。 接下来的日子,四人为了赶时间,日夜兼程,几乎都没睡个整觉,最终比计划中提前五天,抵达京城。 天子脚下热闹非凡,不是景德镇能比,商铺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接踵摩。 他们四个要不是紧紧盯着彼此,几步都能走散了。 邬陵云游这些日子,不知结识了多少人,居然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王家宅邸,顺畅地领着英慈见到王大人。 那王大人跟包青天似的,生得皮肤黝黑,五官庄严威武。 他冷着脸收了诉状,表明自己会秉公处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完诉状,勃然大怒,将诉状拍到书桌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陷害良民,只要我王某人活着一天,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英慈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出门就欣喜若狂地跟同伴说了,然后四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等候消息。 哪里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开始一波三折—— 王大人还没来得及将诉状呈上去,皇上就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将他调离京城去黄河流域赈灾,王大人只能将诉状交给姓李的同僚。 但那位李大人家里小孩调皮,不小心将诉状扔池子里去了,捞起来想要烤干,居然被狸猫踢倒烛台,烧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真相后,英慈简直想撞墙—— 这是什么狗屁运气,难道老天注定要让聂子元死? 就还是说她在明德书院的倒霉日子又来了? 付红云听说此事,打算去慰英慈,哪知一张嘴,自己就先嘤嘤上了。 “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书生说过绝望就是转机……” 褚奇峰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若是聂子元不在了,英慈是否会转过头看她,但随即给了自己一耳光,在大家诧异的视线里,飞快转移话题道。 “诉状没有了,重新写。若是李大人不靠谱,还可以找其他人。” “说得容易。子元马上就要问斩了,这时还能找谁?难不成直接见……”英慈说到这里,嘴里蹦出来两个字,“皇上?”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走了。 “邬陵,你有法子能让我面圣吗?” “焕义兄,皇宫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邬陵太习惯明德书院的日子,偶尔还是将她当作男人,“不过,我听说明日清晨,皇上要去护国寺,我们倒是可以在途中…… 他还没说完,英慈就从包袱里找出纸和笔,重新写诉状:“明日几点皇上经过哪里,邬陵,你能不能画一张图出来。” “我这诉状怕是要写到早晨,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其他三人听她这样说,便没有离开英慈住的那间屋子,坐到桌子旁边,帮忙整理证据,这一弄就到了深夜。 英慈哈欠连天,总算在天亮前将诉状写好。 趴在桌子上,眼皮就跟灌了铅似的,重重往下垂,迷迷糊糊听到褚奇峰保证,再过一个时辰会准时叫醒她…… 哪里知道醒来已经是辰时。 透过窗棂投进来的阳光,刺得英慈眼睛生痛。 她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见不光是褚奇峰,邬陵也睡着了。 付红云挤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抱着两人的大臭脚丫,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挂了点口水。 英慈慌忙将自己重新写好的诉状,塞进包袱,和两只用来对比的瓷碗装一起,又抓了昨夜邬陵画的地图,边看边往外跑。 褚奇峰被她踢到小腿,痛得叫了一声,瞅了瞅日头,发现自己睡过了,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 “英三姑娘?” 英慈哪里还有功夫理他们,按照地图绘制的路线,跑到快要出城的那段路上。 她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息,快要直不起身,终于看到了府军前卫、文武百官,围着明黄色绣花旌旗装饰的辂车,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 百姓跟过节似的,踮起脚尖看热闹。 “天子出行了!” “见到天子真容与,如见佛光!” “ 一辈子都会好运啊!” 英慈弯腰护着包裹,分开人群想要挤到皇帝乘坐的车辇前,可还没靠近内层的文武百官,就被一柄明晃晃的刀挡住去路。 一名府军前卫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客气地低声喝了句:“大胆!” 英慈反倒往前挤了一步:“大哥,行个方便,我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那府军前卫见她不进油盐,急了:“百姓能有什么要事?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稍微做错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快走快走。” 英慈被刀把顶着喉咙,还是没有后退的意思,其他府军前卫见状,上前准备对她动手。 关键时刻,邬陵、付红云、褚奇峰从远处一拥而上,三人穿得破破烂烂,脸和手还抹了泥,故意说着家乡话的同时,和府军前卫们拉拉扯扯。 “皇上,皇上在哪里?” “让我们这些乡巴佬见见世面啊!” “皇上的脸是不是长得和龙一样?” “我们千里迢迢讨饭来到京城,就为见一眼真龙天子,不然怎么回去跟乡亲们吹嘘。” 不是,他们长着那样贵气的脸,却假装乞丐,这演技也太浮夸了? 然而那些贵族出身的府军前卫们,信以为真,转而一脸嫌弃地去推他们。 “走走走,乡巴佬,滚开。” “胡说八道什么呢!” “皇上的龙颜是你们一般人能见的么!” 英慈借机撕开道口子,泥鳅般绕过官员,朝队伍中心的车辇奔去。 然而又有几道身影急如闪电拔出刀横在她脖子上。 英慈脚不能动,硬着头皮,用力把包袱往前一抛,两只瓷碗立即从布里飞出,不偏不倚砸中车辕上刻着的龙头,碎落一地。 这下所有人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最早拦下英慈的那名府军前卫箭步上前,将她一头摁在地上。 “皇上息怒,属下护驾来迟。” 台词跟茶馆说书先生说的一样。 英慈额头在地上磕得生疼,却并不害怕,反倒因为切切实实的感觉,心中浮出一丝兴奋—— 聂子元的事有希望了! “发生何事?”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掀开车帘,露出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男子身着绣有金织盘龙的黄袍,眉目生得普通,但眸子里的神色格外沉稳,散出的威严感异于凡人。 英慈忍不住想,怪不得皇上被称为“天子”,或者“龙”呢,不过她早就豁出去,根本不带怕的,既然手不能动,就用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两块碎片。 “皇上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能看出民女刚刚扎碎的两块碎片,有何区别?” 皇帝抬手示意侍卫放开英慈—— 这女子带着包裹前来,身手并不利落,不像是刺客,那就是申冤了。 但这类人开场不是应该哭嚎“民女有冤”么? 用瓷器砸车,然后向他发问,倒是有点意思。 他对她招手道:“把两块碎瓷拿到朕面前来。” 侍卫见那几块瓷片棱角十分锋利,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生怕她用碎片当做武器袭击皇上,迈步挡下英慈,伸出手,要替她转交。 皇帝摆手道了声“无妨”,让英慈走到跟前,亲手从她手里接过两块碎片,对着阳光仔细查看一番后道:“朕不太会鉴赏瓷叫俩器,只能按照经验,道个一二。” “左边的碎片釉面更为滋润,胎质也要莹润一些,右边这块有些疏松,色彩浑浊,不通透,并没有海天一色的质感。” 英慈顿时两眼放光,从包袱里掏出诉状,递给皇帝,而后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圣明,左边的瓷器碎片才是出自真正的明月坊,而市面上那些所谓的私贩海天瓷,是奸人用来牟利、陷害忠良之物。” 她从小就被爹送去念私塾,后来又在明月坊上了张书生的课,写的诉状简单利落、详略得当。 皇帝一目十行,不到一炷香功夫,便看完了。 这事和朝中发生的其他事一样,可大可小,全看他那段时间想如何制衡多方势力。 与整个朝廷相比,几十上百名官员的命都不算什么,何况区区草民。 只是太傅教导过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于英慈这种舍得一身剐,敢于向他扔瓷器的女子,多少有些顾忌和欣赏。 “你与这诉状中提到的聂子元,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申冤?\" 英慈脑子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尹小姐,心中一痛,低下头老老实实回答。 “民女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心仪于他。” 皇帝微微一笑,命令前卫将她拉走:“既然心仪一个死囚,那就与他一起死好了,朕可以成全你们这段佳话。” 此言一出,褚奇峰瞪大双眸,要冲上去抢人。 邬陵死死将他按住,将手指放到唇边,低声道:“静观其变。” 付红云“啊”地叫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英慈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儿挣扎两下,知道自己不是皇家侍卫的对手,便干脆放弃,抬起头,字正腔圆地为自己辩解。 “皇上,我不是因为他是死囚才心仪他,是因为心仪,不在乎他是不是死囚。若是皇上不彻查,便随意处置民女,便对不起圣君的称呼了。” 皇帝本意是吓她一下,看她对聂子元用情有多深,是不是跟他后宫里除了张贵妃以外的其他佳丽一样,“心仪”两字只限嘴上说说。 但见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是眼里流露出焦急,决定不再开玩笑了,挥手让府军前卫退下。 “若是我彻查发现他有罪,砍了他的脑袋,你要为他殉情么?” 英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了解你自愿,相信他无罪,陛下明察秋毫,不会杀他,我自然也不会殉情。” 以为几句好话就能换一条命么。 那未免太简单、太便宜了。 皇帝“嗯”了一声:“你是怕了,终究没有人不怕死。” 英慈抬头迎着他的目光道:“民女却以为为了死去的人,坚持好好地活下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比死更难。” 皇帝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人。 也未曾料到平凡人生活简简单单,感情竟然能如此炽热,联想到张贵妃和她爹在朝中引起的波澜,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微微一笑。 “朕知道了,会让人重新审查此事。” 第184章 上京城 景德镇的瓷器运到京城,基本都是通过京杭大运河,比走陆路花的时间更长。 加上还有几天便是腊月,天越发寒冷,河道也有冻结风险。 英慈便穿了最厚的红色斗篷,将诉状、亲手做的海天瓷碗,还有张家窑做的赝品,全部收进包袱里,而后骑上枣红大马,准备离开景德镇。 一人一马矗立在地平线上,英姿飒爽,与前方红彤彤朝阳融为一体。 心中却比不得景致那样蓬勃,忐忑至极—— 毕竟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离开景德镇。 咬咬牙,将前来送行的大姐、二姐,被瞒住、还在家中熬粥的娘,以及景德镇那一城熟悉的热热闹闹甩在后头,奔向看不见摸不到的繁华京城。 惆怅随着急促决绝的马蹄声在杂草中滋长。 慢慢的,她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动静,猛然记起冯睿智偷偷跟着她那天的晦气事儿,满腹的惆怅都化作警戒和愤怒。 一回头,发现这次跟着她的却是付红云、褚奇峰,还有邬陵。 他们似乎不是来送行的,都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包袱。 三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英慈忍不住挑了挑眉:“你们?” 邬陵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说的话比往常多了些。 “褚奇峰舍不得你,把我们都拉来帮忙。一路上的花费,全都是他出。而我还没到京城玩过,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褚奇峰想要捂住他的嘴,但人隔得太远,只能悻悻地卷起马鞭。 “休得胡说。英二姐拜托我兄长帮忙,兄长没空,就让我过来。我对英三姑娘只有同窗之谊,真的别无其他了。” 英慈又一次听到二姐和褚奇峻的名字连在一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但又没工夫仔细去琢磨,便闭了嘴没有追究。 “你们一个为了玩,一个为了应付兄长,就真不担心英三和聂子元么?”付红云对两人的回答很是失望,垮着脸摇摇头。 “大家一起相处那么久,就跟亲兄弟一样,不管是我们中的谁遇到问题,其他人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 接着眼里又燃起希望,捏着拳头,振振有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人一生中要经历许多考验,明德书院的考试是最简单的开始,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困难。” 英慈失笑:“那好,你们千万记得不要露面。” 不管大家各自的理由是什么,但都在关键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 大恩不言谢。 接下来的日子,四人为了赶时间,日夜兼程,几乎都没睡个整觉,最终比计划中提前五天,抵达京城。 天子脚下热闹非凡,不是景德镇能比,商铺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接踵摩。 他们四个要不是紧紧盯着彼此,几步都能走散了。 邬陵云游这些日子,不知结识了多少人,居然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王家宅邸,顺畅地领着英慈见到王大人。 那王大人跟包青天似的,生得皮肤黝黑,五官庄严威武。 他冷着脸收了诉状,表明自己会秉公处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完诉状,勃然大怒,将诉状拍到书桌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陷害良民,只要我王某人活着一天,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英慈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出门就欣喜若狂地跟同伴说了,然后四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等候消息。 哪里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开始一波三折—— 王大人还没来得及将诉状呈上去,皇上就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将他调离京城去黄河流域赈灾,王大人只能将诉状交给姓李的同僚。 但那位李大人家里小孩调皮,不小心将诉状扔池子里去了,捞起来想要烤干,居然被狸猫踢倒烛台,烧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真相后,英慈简直想撞墙—— 这是什么狗屁运气,难道老天注定要让聂子元死? 就还是说她在明德书院的倒霉日子又来了? 付红云听说此事,打算去慰英慈,哪知一张嘴,自己就先嘤嘤上了。 “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书生说过绝望就是转机……” 褚奇峰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若是聂子元不在了,英慈是否会转过头看她,但随即给了自己一耳光,在大家诧异的视线里,飞快转移话题道。 “诉状没有了,重新写。若是李大人不靠谱,还可以找其他人。” “说得容易。子元马上就要问斩了,这时还能找谁?难不成直接见……”英慈说到这里,嘴里蹦出来两个字,“皇上?”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走了。 “邬陵,你有法子能让我面圣吗?” “焕义兄,皇宫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邬陵太习惯明德书院的日子,偶尔还是将她当作男人,“不过,我听说明日清晨,皇上要去护国寺,我们倒是可以在途中…… 他还没说完,英慈就从包袱里找出纸和笔,重新写诉状:“明日几点皇上经过哪里,邬陵,你能不能画一张图出来。” “我这诉状怕是要写到早晨,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其他三人听她这样说,便没有离开英慈住的那间屋子,坐到桌子旁边,帮忙整理证据,这一弄就到了深夜。 英慈哈欠连天,总算在天亮前将诉状写好。 趴在桌子上,眼皮就跟灌了铅似的,重重往下垂,迷迷糊糊听到褚奇峰保证,再过一个时辰会准时叫醒她…… 哪里知道醒来已经是辰时。 透过窗棂投进来的阳光,刺得英慈眼睛生痛。 她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见不光是褚奇峰,邬陵也睡着了。 付红云挤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抱着两人的大臭脚丫,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挂了点口水。 英慈慌忙将自己重新写好的诉状,塞进包袱,和两只用来对比的瓷碗装一起,又抓了昨夜邬陵画的地图,边看边往外跑。 褚奇峰被她踢到小腿,痛得叫了一声,瞅了瞅日头,发现自己睡过了,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 “英三姑娘?” 英慈哪里还有功夫理他们,按照地图绘制的路线,跑到快要出城的那段路上。 她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息,快要直不起身,终于看到了府军前卫、文武百官,围着明黄色绣花旌旗装饰的辂车,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 百姓跟过节似的,踮起脚尖看热闹。 “天子出行了!” “见到天子真容与,如见佛光!” “ 一辈子都会好运啊!” 英慈弯腰护着包裹,分开人群想要挤到皇帝乘坐的车辇前,可还没靠近内层的文武百官,就被一柄明晃晃的刀挡住去路。 一名府军前卫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客气地低声喝了句:“大胆!” 英慈反倒往前挤了一步:“大哥,行个方便,我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那府军前卫见她不进油盐,急了:“百姓能有什么要事?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稍微做错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快走快走。” 英慈被刀把顶着喉咙,还是没有后退的意思,其他府军前卫见状,上前准备对她动手。 关键时刻,邬陵、付红云、褚奇峰从远处一拥而上,三人穿得破破烂烂,脸和手还抹了泥,故意说着家乡话的同时,和府军前卫们拉拉扯扯。 “皇上,皇上在哪里?” “让我们这些乡巴佬见见世面啊!” “皇上的脸是不是长得和龙一样?” “我们千里迢迢讨饭来到京城,就为见一眼真龙天子,不然怎么回去跟乡亲们吹嘘。” 不是,他们长着那样贵气的脸,却假装乞丐,这演技也太浮夸了? 然而那些贵族出身的府军前卫们,信以为真,转而一脸嫌弃地去推他们。 “走走走,乡巴佬,滚开。” “胡说八道什么呢!” “皇上的龙颜是你们一般人能见的么!” 英慈借机撕开道口子,泥鳅般绕过官员,朝队伍中心的车辇奔去。 然而又有几道身影急如闪电拔出刀横在她脖子上。 英慈脚不能动,硬着头皮,用力把包袱往前一抛,两只瓷碗立即从布里飞出,不偏不倚砸中车辕上刻着的龙头,碎落一地。 这下所有人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最早拦下英慈的那名府军前卫箭步上前,将她一头摁在地上。 “皇上息怒,属下护驾来迟。” 台词跟茶馆说书先生说的一样。 英慈额头在地上磕得生疼,却并不害怕,反倒因为切切实实的感觉,心中浮出一丝兴奋—— 聂子元的事有希望了! “发生何事?”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掀开车帘,露出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男子身着绣有金织盘龙的黄袍,眉目生得普通,但眸子里的神色格外沉稳,散出的威严感异于凡人。 英慈忍不住想,怪不得皇上被称为“天子”,或者“龙”呢,不过她早就豁出去,根本不带怕的,既然手不能动,就用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两块碎片。 “皇上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能看出民女刚刚扎碎的两块碎片,有何区别?” 皇帝抬手示意侍卫放开英慈—— 这女子带着包裹前来,身手并不利落,不像是刺客,那就是申冤了。 但这类人开场不是应该哭嚎“民女有冤”么? 用瓷器砸车,然后向他发问,倒是有点意思。 他对她招手道:“把两块碎瓷拿到朕面前来。” 侍卫见那几块瓷片棱角十分锋利,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生怕她用碎片当做武器袭击皇上,迈步挡下英慈,伸出手,要替她转交。 皇帝摆手道了声“无妨”,让英慈走到跟前,亲手从她手里接过两块碎片,对着阳光仔细查看一番后道:“朕不太会鉴赏瓷叫俩器,只能按照经验,道个一二。” “左边的碎片釉面更为滋润,胎质也要莹润一些,右边这块有些疏松,色彩浑浊,不通透,并没有海天一色的质感。” 英慈顿时两眼放光,从包袱里掏出诉状,递给皇帝,而后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圣明,左边的瓷器碎片才是出自真正的明月坊,而市面上那些所谓的私贩海天瓷,是奸人用来牟利、陷害忠良之物。” 她从小就被爹送去念私塾,后来又在明月坊上了张书生的课,写的诉状简单利落、详略得当。 皇帝一目十行,不到一炷香功夫,便看完了。 这事和朝中发生的其他事一样,可大可小,全看他那段时间想如何制衡多方势力。 与整个朝廷相比,几十上百名官员的命都不算什么,何况区区草民。 只是太傅教导过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于英慈这种舍得一身剐,敢于向他扔瓷器的女子,多少有些顾忌和欣赏。 “你与这诉状中提到的聂子元,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申冤?\" 英慈脑子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尹小姐,心中一痛,低下头老老实实回答。 “民女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心仪于他。” 皇帝微微一笑,命令前卫将她拉走:“既然心仪一个死囚,那就与他一起死好了,朕可以成全你们这段佳话。” 此言一出,褚奇峰瞪大双眸,要冲上去抢人。 邬陵死死将他按住,将手指放到唇边,低声道:“静观其变。” 付红云“啊”地叫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英慈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儿挣扎两下,知道自己不是皇家侍卫的对手,便干脆放弃,抬起头,字正腔圆地为自己辩解。 “皇上,我不是因为他是死囚才心仪他,是因为心仪,不在乎他是不是死囚。若是皇上不彻查,便随意处置民女,便对不起圣君的称呼了。” 皇帝本意是吓她一下,看她对聂子元用情有多深,是不是跟他后宫里除了张贵妃以外的其他佳丽一样,“心仪”两字只限嘴上说说。 但见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是眼里流露出焦急,决定不再开玩笑了,挥手让府军前卫退下。 “若是我彻查发现他有罪,砍了他的脑袋,你要为他殉情么?” 英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了解你自愿,相信他无罪,陛下明察秋毫,不会杀他,我自然也不会殉情。” 以为几句好话就能换一条命么。 那未免太简单、太便宜了。 皇帝“嗯”了一声:“你是怕了,终究没有人不怕死。” 英慈抬头迎着他的目光道:“民女却以为为了死去的人,坚持好好地活下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比死更难。” 皇帝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人。 也未曾料到平凡人生活简简单单,感情竟然能如此炽热,联想到张贵妃和她爹在朝中引起的波澜,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微微一笑。 “朕知道了,会让人重新审查此事。” 第185章 极乐净土与十八层地狱 一转眼快到除夕,景德镇街上张灯结彩,有些人家连春联和门神都贴出来了,大牢也比平日热闹许多。 狱卒收了家属的好处,将饭菜分发给囚犯,享受着拿了鸡毛当令牌,对方感恩戴德、将自己视为神只的快乐。 走到聂子元所在的死牢跟前,却放慢脚步,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将酒肉放到他面前:“吃,吃了以后好上路。” 一开始他对聂子元挺热情,知道这聂家公子,虽然家里已经破落,但有马五罩着,总要出狱,怎么也是个人物。 但慢慢的,见海天瓷私贩案没什么进展,对聂子元,便不再事事讨好。 听茶馆说书先生说,这案子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好像与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张贵妃还有什么关系, 但是最近宫里又进了新人,张贵妃失宠是迟早的事。 想来结局不会再翻转。 人聪明伶俐、风流潇洒,有什么用?一不小心栽了,命就没了。 还不如他这普普通通的草根。 聂子元挑了挑眉:“上路?” “聂公子,我也不瞒着你,”狱卒沉声道,“听上面的人说,过了年,你就要被斩首。” 话音刚落就见马五进来,手里拎着个包裹。 那狱卒扯出一张笑脸,和他打过招呼便退下,让两人单独谈话。 马五抖掉斗篷上的稀碎雪花,将包裹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裘皮袍子,递给聂子元,而后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饭菜,露出嫌弃的神色,打开自己带的食盒。 瓷泥煨鸡,乐平桃酥,鸡枞炖肉,酥油鲍螺,辣椒粑…… 各色美食装在小碗里,一样样地递送进去。 牢房内顿时香气四溢。 就连远处的狱卒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舔舔嘴唇。 聂子元胃口不太好。 在外流浪那些年,瘦瘦小小,跑不快,也没力气,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吃的。 就算能找到,也总是想着把好的那口省下来,留给娘和阿姐。 倒是和英慈交好后吃得多了些—— 她在书院里,总说自己不喜欢吃菜,非要在动筷子之前,将小半份拨进他碗里。 看他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她才会满意地眯起眼。 但这次马五带来的饭菜太多,他和英慈加起来恐怕都吃不了。 马五应该知道的,却故意这么做,难不成他得知问斩的消息,心生怜悯,希望聂子元在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聂子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走通路子么?” 马五不敢直视他的眼,侧过脸低声问:“公子,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马五已经帮了他许多。 该做的都做了,这条命留不留得住,全看天意。 他娘那时候想死么? 虽然被夫君背叛,但还有一双未长大的儿女,怎么都想支撑着活下去,可疾病无情。 阿姐那时候想死么? 不想再被其他人挤兑,还未成为挣银子最多的花魁,可刀剑不长眼…… 她们都不想向那男人和赵春花低头认输,却敌不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又能如何呢? 只是,还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却又不想露出愁苦之态,所以依然扬着嘴角。 “我死不要紧,但是没有亲眼目睹赵春花和那个男人遭报应,只能听你说,多少有些遗憾。” 赵春花已经死了。 被她投奔的表弟杀死—— 那人只记得她害他负债累累,完全想不起那笔钱是她和聂老爷转到他名下,让他代为打理的,也记不得这女子以往与他耳鬓厮磨,私定终生。 女人与银子相比,自然是银子好。 因为银子可以换很多很多的女人,女人却未必能换几两银子。 所以他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推倒。 那么强悍的女人,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美色操控所有男人,仿佛世上人死光了都轮不到她,竟然后脑勺磕在地上一个坑里,被不到拳头大小的石头要了命。 聂老爷听到两人吵架暴露奸情,没疯,但听说大半辈子储存的财富,忽然间全没了,他变成还没有认识元绮时的穷光蛋,悠悠转转回到原点…… 疯了。 可不管他们如何罪有应得,聂子元只是从马五嘴里听到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觉得胸口堵了块棉花。 马五叹了口气:“公子,要把你弄出去,我怕是无能为力了,你还有其他事么?” 当然有更重要、更牵挂的事。 可如今说出来只是让心仪之人徒增烦恼罢了。 聂子元苦笑一声,垂下眼,缓慢地摇头。 然而上天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竟然让英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油糍,出现在他跟前。 斗篷下的发丝和眉毛,被雪融化而成的水滋润着,闪闪发光,也盖不住眸子里灵动的光华。 脸上涂了雪白的粉,嘴唇抹了鲜红的口脂。 一枝珊瑚做的红梅簪子,斜斜地插入乌云般的发丝间。 自她从京城回来,就在明月坊和明德书院之间奔波,有时还要找邬陵了解朝廷那边的动向,接近两个月没有见过聂子元。 模样比去京城之前艳丽许多。 聂子元不晓得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她成天戴着他送的翠绿簪子,胸口更闷,像是被人死死踩住还反复碾压。 最终他颤抖着走上前,直到伸出的手碰到栏杆,才停下脚步,深深望向英慈,一眼万年、喉结鼓动。 英慈将油糍递过去:“尹小姐没来看你么?” 聂子元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来过走了。” 英慈冷笑:“还要骗人么,她这些日子看过你几次?她压根不在乎你,你还要对她一往情深?” 聂子元轻轻地“嗯”了一声,嘴唇张了几次没有再吐出半个字,眼角却有浅淡的泪痕划过。 英慈咬牙切齿道:“从未心仪于我?” 聂子元的声音微不可闻:“知道那么清楚,有意义么?” 至亲至爱之人死后的日子,有谁能比他更懂? 失去娘和阿姐后,他每日浑浑噩噩、空虚痛苦,无比憎恶着这个世界,将自己当作游魂和蛆虫,才有苟活下去的理由。 这样的人生太肮脏。 他的小慈那样明媚,理应在阳光下肆意生长,不应该被任何人捕获、私藏,更别提污染。 英慈眼里流过失望和落寞,转身对马五说了几句,两人一齐系紧斗篷离开。 牢狱之中的烛火瞬间暗淡下来,在墙壁上跳跃出死寂的阴影。 狱卒折返回来,不知刚才他听人说了什么,眼神闪烁,开了锁,将聂子元拉出监牢。 “聂公子,快去追英三姑娘,有些话不说,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聂子元诧异又感激地瞅了狱卒一眼,扯着哗啦啦作响的锁链去追英慈。 因为长时间被困住,就算他身强力壮,这会儿手脚也是软的。 逼仄潮湿、臭气熏天的甬道就显得尤其漫长,蜿蜒向前,将他与英慈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他终于跨出牢狱大门,在雪夜中呼了口冒着白烟的气,寻觅英慈的去向,狱卒忽然阴笑着伸出手,从后面将他拽住,扬起了白亮亮的大刀。 “聂子元打伤狱卒,越狱,该死!” 聂子元早就听说牢狱里有人花钱买命,弄死囚犯后,随便找生病或者意外作为幌子,便没有人追究了。 未曾想这种事情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这才明白刚刚狱卒释放自己时,为什么会有极为奇怪的感觉了,不过到底是谁与他有这么大的仇恨? 聂子元举起两手,绷直手腕之间的铁链,正要去挡,却见一道身影闪至跟前,从袖口掏出一把小刀,狠狠刺向那狱卒。 接着趁对方倒地,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解开聂子元身上的镣铐。 “跟我来。” 英慈扯着聂子元,跟她同骑枣红大马,竖着眉就要杀出去。 她刚刚被他那样对待,还想着冒死救人? 心酸心疼一起涌上聂子元心头。 他控制不住低吼:“你这是做什么,为了我值得么?” 英慈却仿佛两人从未有过间隙似的笑道:“我想救你就救了,要你管这么多。不管什么事值不值得,我说了算,任何人都别想插嘴。” 聂子元急了:“你想过明月坊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吗?” 英慈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语气中竟然透着惊喜:“你在关心我?” “不是,你去京城已经很胡来,为我这个快死之人……” 英慈干脆侧过头吻住他,而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笑得更加开心:“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 然而笑声还没落定,便被几名戴着面具的士兵围住,他们手中的箭在夜里闪着冰冷的银光,对准了两人的眉心。 “大胆狗贼竟敢劫狱!” 聂子元瞬间夺走英慈手里的匕首,横在英慈脖子下方,朝那几名弓箭手逼近:“退下,我已经杀死狱卒,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弓箭手们疑惑地看了眼彼此,慢慢放下弓箭,聂子元趁机跳下马背,对着马屁股狠狠一拍。 枣红大马受惊,带着英慈疯了般飞蹿,杀出包围。 聂子元这才松了口气,站在原处,安静地看着弓箭手。 泼墨似的长发被夹杂着雪花的风吹得乱飞,仿佛一张网融入雪夜,与眸子的欲语还休和情深义重一起下沉。 一名弓箭手隔着金属面具,发出带着嗡嗡回音的嗤笑。 “你竟然放走那个女人,她是何人,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见英慈已经走远,这次聂子元肯定地回答了:“是。她比我的命重要,比这世上的一切都重要,所以……” 他极速奔向那人,飞身跃起,抓住对方的手腕,将其拖下马,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那人手里的箭,扎向他的喉咙。 \"我得杀你们灭口。\" 聂子元本以为其他弓箭手会同时攻击他,已经做好了与这几名士兵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听到他手中的弓箭手快哭出来。 “聂子元,你怎么这么凶?” 声音实在熟悉。 聂子元惊讶地将那弓箭手的面具摘下,看到付红云鼻头通红,嘴唇哆嗦,一张脸被吓得比雪还白。 另外几名弓箭手也哄笑着,将面具摘下,竟然是邬陵和褚奇峰,还有尹小姐。 这位景德镇第一美人,揭开面具,嘴角露出个温婉笑容。 “聂子元,我陪你演一场戏,又陪你心仪的姑娘演一场戏,好累哦,往后你们谁也别再找我了哦,这些事情做起来真麻烦。” “盔甲和面具都好重,我先卸了,回去休息啊。”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准备转身离开,却身子一歪,栽下马去。 出水芙蓉灰的面立即变得灰头土脸,依然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举止,接过邬陵递过去的手帕,擦了擦脸,若无其事地勾着嘴角,翻身上马。 聂子元正瞠目结舌,就见倒在地上的狱卒也爬起来,向旁边的马五讨要赏银。 “马大人,你早点告诉我,我还会演得更好些,这次仓促了,发挥的不太好,见谅见谅。” 马五大方地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到狱卒手中,接着快速走到聂子元面前:“恭喜公子,皇上圣明,今日宣你无罪。” 事情转变得太快,前一瞬还在十八层地狱,忽然就来到极乐净土? 聂子元好长时间都缓不过神:“今,日?那我为何被关到现在?” “公子,这事我觉得英三姑娘没做错,伤姑娘家的心怎么弥补都是应该的。” 马武支支吾吾,似乎生怕被打,嗖地蹿出去。 紧接着,英慈的娇嗔则伴随慢条斯理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知道被骗不高兴了?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吗?” 还不等聂子元开口回答,她笑盈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你骗了我七十七天,我骗你大半天,虽然天数不能扯平,但我英三姑娘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计较。” 才不想坐在马背上和他讲话呢。 面对面,平视对方,才有亲近和开心的感觉。 然而下一瞬就被聂子元搂入怀中。 见英慈虽然嘴角上扬但眼角泛着泪光,聂子元心痛地想,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托她的福活着,还有一辈子的漫长时光可去弥补。 所以用手搂着她的后背,头搭在她肩上,鼻埋在她的发丝间…… 感受着她传递来的真实。 英慈却不满意了。 平日他话那么多的,如今重获自由,他竟然没有想法? “聂子元你是没长嘴么,到现在还不说点我想听的?” 可对方还是沉默,或许是被她安排的戏吓傻了,她只能放弃,回抱住他,轻轻拍着后背道。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眼睛,动作……什么都骗不了人。” “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很喜欢很喜欢,不要命的喜欢。” 聂子元终于被她闹得不得不开口。 “嫁给我。” 人生多变,抓住每时每刻,便是最好。 此心即永恒。 恰如这一刻天地间绽放的雪花,只管绚丽,不畏下一刻是否会消融无踪。 第185章 极乐净土与十八层地狱 一转眼快到除夕,景德镇街上张灯结彩,有些人家连春联和门神都贴出来了,大牢也比平日热闹许多。 狱卒收了家属的好处,将饭菜分发给囚犯,享受着拿了鸡毛当令牌,对方感恩戴德、将自己视为神只的快乐。 走到聂子元所在的死牢跟前,却放慢脚步,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将酒肉放到他面前:“吃,吃了以后好上路。” 一开始他对聂子元挺热情,知道这聂家公子,虽然家里已经破落,但有马五罩着,总要出狱,怎么也是个人物。 但慢慢的,见海天瓷私贩案没什么进展,对聂子元,便不再事事讨好。 听茶馆说书先生说,这案子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好像与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张贵妃还有什么关系, 但是最近宫里又进了新人,张贵妃失宠是迟早的事。 想来结局不会再翻转。 人聪明伶俐、风流潇洒,有什么用?一不小心栽了,命就没了。 还不如他这普普通通的草根。 聂子元挑了挑眉:“上路?” “聂公子,我也不瞒着你,”狱卒沉声道,“听上面的人说,过了年,你就要被斩首。” 话音刚落就见马五进来,手里拎着个包裹。 那狱卒扯出一张笑脸,和他打过招呼便退下,让两人单独谈话。 马五抖掉斗篷上的稀碎雪花,将包裹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裘皮袍子,递给聂子元,而后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饭菜,露出嫌弃的神色,打开自己带的食盒。 瓷泥煨鸡,乐平桃酥,鸡枞炖肉,酥油鲍螺,辣椒粑…… 各色美食装在小碗里,一样样地递送进去。 牢房内顿时香气四溢。 就连远处的狱卒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舔舔嘴唇。 聂子元胃口不太好。 在外流浪那些年,瘦瘦小小,跑不快,也没力气,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吃的。 就算能找到,也总是想着把好的那口省下来,留给娘和阿姐。 倒是和英慈交好后吃得多了些—— 她在书院里,总说自己不喜欢吃菜,非要在动筷子之前,将小半份拨进他碗里。 看他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她才会满意地眯起眼。 但这次马五带来的饭菜太多,他和英慈加起来恐怕都吃不了。 马五应该知道的,却故意这么做,难不成他得知问斩的消息,心生怜悯,希望聂子元在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聂子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走通路子么?” 马五不敢直视他的眼,侧过脸低声问:“公子,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马五已经帮了他许多。 该做的都做了,这条命留不留得住,全看天意。 他娘那时候想死么? 虽然被夫君背叛,但还有一双未长大的儿女,怎么都想支撑着活下去,可疾病无情。 阿姐那时候想死么? 不想再被其他人挤兑,还未成为挣银子最多的花魁,可刀剑不长眼…… 她们都不想向那男人和赵春花低头认输,却敌不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又能如何呢? 只是,还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却又不想露出愁苦之态,所以依然扬着嘴角。 “我死不要紧,但是没有亲眼目睹赵春花和那个男人遭报应,只能听你说,多少有些遗憾。” 赵春花已经死了。 被她投奔的表弟杀死—— 那人只记得她害他负债累累,完全想不起那笔钱是她和聂老爷转到他名下,让他代为打理的,也记不得这女子以往与他耳鬓厮磨,私定终生。 女人与银子相比,自然是银子好。 因为银子可以换很多很多的女人,女人却未必能换几两银子。 所以他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推倒。 那么强悍的女人,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美色操控所有男人,仿佛世上人死光了都轮不到她,竟然后脑勺磕在地上一个坑里,被不到拳头大小的石头要了命。 聂老爷听到两人吵架暴露奸情,没疯,但听说大半辈子储存的财富,忽然间全没了,他变成还没有认识元绮时的穷光蛋,悠悠转转回到原点…… 疯了。 可不管他们如何罪有应得,聂子元只是从马五嘴里听到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觉得胸口堵了块棉花。 马五叹了口气:“公子,要把你弄出去,我怕是无能为力了,你还有其他事么?” 当然有更重要、更牵挂的事。 可如今说出来只是让心仪之人徒增烦恼罢了。 聂子元苦笑一声,垂下眼,缓慢地摇头。 然而上天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竟然让英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油糍,出现在他跟前。 斗篷下的发丝和眉毛,被雪融化而成的水滋润着,闪闪发光,也盖不住眸子里灵动的光华。 脸上涂了雪白的粉,嘴唇抹了鲜红的口脂。 一枝珊瑚做的红梅簪子,斜斜地插入乌云般的发丝间。 自她从京城回来,就在明月坊和明德书院之间奔波,有时还要找邬陵了解朝廷那边的动向,接近两个月没有见过聂子元。 模样比去京城之前艳丽许多。 聂子元不晓得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她成天戴着他送的翠绿簪子,胸口更闷,像是被人死死踩住还反复碾压。 最终他颤抖着走上前,直到伸出的手碰到栏杆,才停下脚步,深深望向英慈,一眼万年、喉结鼓动。 英慈将油糍递过去:“尹小姐没来看你么?” 聂子元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来过走了。” 英慈冷笑:“还要骗人么,她这些日子看过你几次?她压根不在乎你,你还要对她一往情深?” 聂子元轻轻地“嗯”了一声,嘴唇张了几次没有再吐出半个字,眼角却有浅淡的泪痕划过。 英慈咬牙切齿道:“从未心仪于我?” 聂子元的声音微不可闻:“知道那么清楚,有意义么?” 至亲至爱之人死后的日子,有谁能比他更懂? 失去娘和阿姐后,他每日浑浑噩噩、空虚痛苦,无比憎恶着这个世界,将自己当作游魂和蛆虫,才有苟活下去的理由。 这样的人生太肮脏。 他的小慈那样明媚,理应在阳光下肆意生长,不应该被任何人捕获、私藏,更别提污染。 英慈眼里流过失望和落寞,转身对马五说了几句,两人一齐系紧斗篷离开。 牢狱之中的烛火瞬间暗淡下来,在墙壁上跳跃出死寂的阴影。 狱卒折返回来,不知刚才他听人说了什么,眼神闪烁,开了锁,将聂子元拉出监牢。 “聂公子,快去追英三姑娘,有些话不说,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聂子元诧异又感激地瞅了狱卒一眼,扯着哗啦啦作响的锁链去追英慈。 因为长时间被困住,就算他身强力壮,这会儿手脚也是软的。 逼仄潮湿、臭气熏天的甬道就显得尤其漫长,蜿蜒向前,将他与英慈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他终于跨出牢狱大门,在雪夜中呼了口冒着白烟的气,寻觅英慈的去向,狱卒忽然阴笑着伸出手,从后面将他拽住,扬起了白亮亮的大刀。 “聂子元打伤狱卒,越狱,该死!” 聂子元早就听说牢狱里有人花钱买命,弄死囚犯后,随便找生病或者意外作为幌子,便没有人追究了。 未曾想这种事情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这才明白刚刚狱卒释放自己时,为什么会有极为奇怪的感觉了,不过到底是谁与他有这么大的仇恨? 聂子元举起两手,绷直手腕之间的铁链,正要去挡,却见一道身影闪至跟前,从袖口掏出一把小刀,狠狠刺向那狱卒。 接着趁对方倒地,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解开聂子元身上的镣铐。 “跟我来。” 英慈扯着聂子元,跟她同骑枣红大马,竖着眉就要杀出去。 她刚刚被他那样对待,还想着冒死救人? 心酸心疼一起涌上聂子元心头。 他控制不住低吼:“你这是做什么,为了我值得么?” 英慈却仿佛两人从未有过间隙似的笑道:“我想救你就救了,要你管这么多。不管什么事值不值得,我说了算,任何人都别想插嘴。” 聂子元急了:“你想过明月坊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吗?” 英慈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语气中竟然透着惊喜:“你在关心我?” “不是,你去京城已经很胡来,为我这个快死之人……” 英慈干脆侧过头吻住他,而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笑得更加开心:“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 然而笑声还没落定,便被几名戴着面具的士兵围住,他们手中的箭在夜里闪着冰冷的银光,对准了两人的眉心。 “大胆狗贼竟敢劫狱!” 聂子元瞬间夺走英慈手里的匕首,横在英慈脖子下方,朝那几名弓箭手逼近:“退下,我已经杀死狱卒,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弓箭手们疑惑地看了眼彼此,慢慢放下弓箭,聂子元趁机跳下马背,对着马屁股狠狠一拍。 枣红大马受惊,带着英慈疯了般飞蹿,杀出包围。 聂子元这才松了口气,站在原处,安静地看着弓箭手。 泼墨似的长发被夹杂着雪花的风吹得乱飞,仿佛一张网融入雪夜,与眸子的欲语还休和情深义重一起下沉。 一名弓箭手隔着金属面具,发出带着嗡嗡回音的嗤笑。 “你竟然放走那个女人,她是何人,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见英慈已经走远,这次聂子元肯定地回答了:“是。她比我的命重要,比这世上的一切都重要,所以……” 他极速奔向那人,飞身跃起,抓住对方的手腕,将其拖下马,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那人手里的箭,扎向他的喉咙。 \"我得杀你们灭口。\" 聂子元本以为其他弓箭手会同时攻击他,已经做好了与这几名士兵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听到他手中的弓箭手快哭出来。 “聂子元,你怎么这么凶?” 声音实在熟悉。 聂子元惊讶地将那弓箭手的面具摘下,看到付红云鼻头通红,嘴唇哆嗦,一张脸被吓得比雪还白。 另外几名弓箭手也哄笑着,将面具摘下,竟然是邬陵和褚奇峰,还有尹小姐。 这位景德镇第一美人,揭开面具,嘴角露出个温婉笑容。 “聂子元,我陪你演一场戏,又陪你心仪的姑娘演一场戏,好累哦,往后你们谁也别再找我了哦,这些事情做起来真麻烦。” “盔甲和面具都好重,我先卸了,回去休息啊。”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准备转身离开,却身子一歪,栽下马去。 出水芙蓉灰的面立即变得灰头土脸,依然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举止,接过邬陵递过去的手帕,擦了擦脸,若无其事地勾着嘴角,翻身上马。 聂子元正瞠目结舌,就见倒在地上的狱卒也爬起来,向旁边的马五讨要赏银。 “马大人,你早点告诉我,我还会演得更好些,这次仓促了,发挥的不太好,见谅见谅。” 马五大方地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到狱卒手中,接着快速走到聂子元面前:“恭喜公子,皇上圣明,今日宣你无罪。” 事情转变得太快,前一瞬还在十八层地狱,忽然就来到极乐净土? 聂子元好长时间都缓不过神:“今,日?那我为何被关到现在?” “公子,这事我觉得英三姑娘没做错,伤姑娘家的心怎么弥补都是应该的。” 马武支支吾吾,似乎生怕被打,嗖地蹿出去。 紧接着,英慈的娇嗔则伴随慢条斯理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知道被骗不高兴了?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吗?” 还不等聂子元开口回答,她笑盈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你骗了我七十七天,我骗你大半天,虽然天数不能扯平,但我英三姑娘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计较。” 才不想坐在马背上和他讲话呢。 面对面,平视对方,才有亲近和开心的感觉。 然而下一瞬就被聂子元搂入怀中。 见英慈虽然嘴角上扬但眼角泛着泪光,聂子元心痛地想,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托她的福活着,还有一辈子的漫长时光可去弥补。 所以用手搂着她的后背,头搭在她肩上,鼻埋在她的发丝间…… 感受着她传递来的真实。 英慈却不满意了。 平日他话那么多的,如今重获自由,他竟然没有想法? “聂子元你是没长嘴么,到现在还不说点我想听的?” 可对方还是沉默,或许是被她安排的戏吓傻了,她只能放弃,回抱住他,轻轻拍着后背道。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眼睛,动作……什么都骗不了人。” “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很喜欢很喜欢,不要命的喜欢。” 聂子元终于被她闹得不得不开口。 “嫁给我。” 人生多变,抓住每时每刻,便是最好。 此心即永恒。 恰如这一刻天地间绽放的雪花,只管绚丽,不畏下一刻是否会消融无踪。 第186章 六礼 小地方人多嘴杂,屁大点事都能传遍了。 何况明月坊三姑娘与前首富聂家的大公子除夕前成亲这种劲爆消息? 整个景德镇的人都在背后议论。 “聂公子和英三姑娘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也不能这样说,两人差距挺大的。” “你说的以前,聂家是首富高不可攀,如今聂家破落,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听说那聂公子,还差点被砍头。” “那是被冤枉,后来不澄清了么。” “可聂公子也不求上进,得过且过啊,靠的都是马五。” “三姑娘就强多了。虽然泼辣点,但勤快大方,做出了真正的海天瓷,据说以后要卖到南洋。” 总结成一句话,聂子元配不上英慈。 这些话传到马五耳朵里,他良心不安,赶紧向聂子元澄清。 “公子,要不你的买卖别交给我做了,还是你来。我去跟大家说清楚。” 聂子元这些日子忙着准备婚礼的事,心里哪还有别的,不以为意地笑着拍了拍马五的肩。 “第一,那些买卖本来都是你的,我只是定期分红。” “第二,你想怎么解释?将我是‘百花醉’、依然有银子花的事昭告天下么?” “现在不挺好的么,所有人都觉得小瓷是低嫁,那我对她好,他们便不会笑我耳根子软了。” “第三,你以为这些话是谁放出去的。” 说到这个,他无奈地抹了抹眉笑出声,眼神宠溺。 马五恍然大悟:“是不是英家二小姐,或者明月坊伙计。她们怎么能这样,不是欺负公子你么……” 聂子元却丝毫不生气,眼神反倒愈加温柔。 “成家后,女子难免辛苦一些,英家人 心疼小瓷,我高兴还来不及。” 婚礼也尽量按照以前首富的规格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中每个环节都绝不含糊。 纳采。 找的媒人是最初为英慈做媒的张妈。 癞蛤蟆都能被她吹成人中龙凤,夸起聂子元这样有才有貌的,她自然更是妙语连珠—— 英慈她娘和大姐、二姐若是不认识聂子元,还真以为他是天神下凡了。 问名,算过两人的生辰八字,绝配。 接下来便是纳吉。 聂子元亲自送上采礼。 一是他收藏的鬼画三绝的画。 当时三人或许只是参照自己以前所见景象,随意涂抹,竟然勾出了两人一生的纠缠。 “满身铃铛”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幼年初识、予他以袍。 “树杈胡子”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同乘一骑、闯荡天涯。 “阴阳牡丹”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喜结连理、琴瑟和鸣。 二是十一碗油糍。 英慈不禁觉得奇怪,背着娘和大姐、二姐,跑到后院里拉住要走的聂子元,见四下无人,才带着懊恼悄悄问。 “为什么送十一碗油糍?觉得我很能吃么?我胖了吗,哪里?哪里?” 聂子元从袖子里摸出之前被她典当的绿色簪子插进她发丝。 “十一当然是一生一世。” 英慈按住失而复得的陶瓷发簪,心中窃喜,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那为什么是油糍,我更爱吃肉,你送我十一只鸡,十一只羊……也行啊。” 聂子元看着她就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占有了这世间所有的好,笑意忍不住从心里溢出,染得眉梢眼角一派春光。 ‘满身铃铛’画的画还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英慈想了好久:“我好像是做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这答案倒是出乎聂子元意料。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事,对她来说只是日常善举? 明知道应该大气一点,为能喜欢上这样的女子高兴,可还是忍不住泛出醋意。 “你见到好看的男娃,都会给吃的给穿的?然后让人家心生感激,长大后以身相许?你找相公未免太容易了?” “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长得不好看的也给啊。”英慈见他表情不对,急忙摆手,而后恍然大悟,指着他的眼睛道。 “哦哦哦,你是下雪天那个孩子,我可是把我娘给我做的唯一一件带兔毛的斗篷给你了呢,只有你哦!” 即便知道她是在敷衍,他还是被逗笑了。 没法子,不管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要他能看到听到,都会满足。 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低头轻轻蹭着她的额:“晚了,你这才认出我,这辈子得好好补偿。” 英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被人称作母老虎母夜叉的女子,忽然就害羞起来,手指顶着手指问。 “要怎么补偿?” “吃我做的吃的,洗我打好的水,穿我做的衣裳……” 他在她耳边温软呢喃,伸出手指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挑到耳后,颇有成就地看着她眼神逐渐恍惚,耳根连同脖子由白雪化作红霞,却忽然抽离,双手抱胸、爽朗笑道。 “怎么,你还想怎么补偿?馋我身子了?忍忍……” 这一忍便到了纳征。 聂子元送上一箱箱聘礼,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褚奇峰用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过英慈的院子,他直接买了个跟明月坊差不多大的四合院。 英慈和大姐、二姐过去看的时候,压根都走不进去,满地都是叠放着的箱子。 二姐啧啧赞叹:“这聂子元也挺厉害的,聂家都不行了,他还能弄到这么多东西。他对妹子看来是真心啊。” 又总结道:“银子在哪里,男人的心就在哪里。我信聂子元。” 大姐联想到自己和大姐夫如今,分住两地,大柱和二丫时不时闹着要见爹爹,觉得浑身不太舒服。 “他送那么多东西,总感觉是要买人。夫妻俩若是付出不一样,难免产生矛盾,可我们现在拿不出什么。” 二姐不以为意地反驳:“谁说我们拿不出什么?石前辈都那样提携妹子了,我们妹子就是个大人物,可以实现之前的承诺,将海天瓷的利润五五分给聂子元呢……” 聂子元沉冤得雪没多久,石多鱼便找到英慈,说他身体羸弱,已经准备告老还乡,不单将明月坊还给她,还推举她接手御瓷厂。 感动、惊讶都不足以描述英慈的心情。 她本是个不爱行大礼的人,但止不住,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石前辈收留我全家,待英慈已经极好。英慈何德何能,敢接受前辈如此大恩?” 石多鱼无奈地将她扶起:“为何你每次见老夫,都这样客气?老夫只是将能做事情的人安排到应该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不是你英慈,也会是别人,哪里谈得上什么恩情。” 英慈推托道:“可石前辈身体康健,一定能长命百岁,将明月坊和御瓷厂办得红红火火。” 石多鱼似乎不高兴了,冷哼:“老夫对你推心置腹,你却只会说好听话糊弄老夫,过分了。” “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不明白么?这个岁数的人,富贵权利都是浮云,若是好好休养,能够多活几年,走得痛快些。” “你既然说老夫对你有恩,若是诚心回报,便接受老夫提议,继续好好做瓷、做人。让我回家做馒头,回归老本行——厨子。” 英慈跟着二姐看了不少话本子,二姐说英雄美人、剑客侠士……都是写书的瞎编的,她没想到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上,看出真真切切的风骨。 没和他见过多少次,没和他说过多少话,没和他做过多少事…… 他只是看她做瓷,便依着“做瓷如做人”的道理,认定了她。 英慈仿佛从石多鱼身上看出他爹的身影,那双被皱纹包围的慧眼,似乎已经超脱这世间的噌痴贪,不由得双手抱拳道:“师……” “父”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石多鱼打断。 “我们互相学习便是,若是变成师徒,则有了其他羁绊,老夫余生,便不能心安了。”他说完便笑着离开。 若是放到以前,英慈看到这么多彩礼便头痛,但想起石多鱼临走时说的那些关于心安的话,就释然了。 “这么多东西既然放在这里,就有来的理由,往后自有它的去处,现在想不透,就不用为此烦恼了。” “现在重要的是子元想让我了解他的心,他愿意为我倾尽所有,我知道了。” 然后便是请期,那日仿佛为了庆祝两人苦尽甘来般,晴空万里。 三闾庙街人头攒动,百姓们都挤在路边,看衙役押解犯人。 那犯人不是别人,正是冯睿智,和英慈的堂兄英非俊。 两人以前身着华服锦衣,带了生得跟猛兽似的仆从,在景德镇作威作福。 此刻却脸色蜡黄,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脓疮。 衣裳沾满污渍,发馊发臭,磨出破洞。 随着衙役的叫骂,脚步缓缓挪动,磨破了脚踝的锁链,一下下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回音。 大姑娘小嫂子老头老太又开始交流小道消息了。 “这不是冯家公子么?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哎,谁知道呢,可能本性如此,据说他娘放弃他,结果都被杀了。不过冯家不承认,说是暴毙,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但他跟英非俊勾结的事情可是压不下来了!搞得太大。” “怎么讲?” “他们偷偷制作海天瓷,私卖到南洋不说,还找人做了古怪的图诬陷当朝贵妃。那可是贵妃啊,普通人惹得起么?” “为啥呢, 他们有钱有势,本来过的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人哪有知足的?没有的时候想有,有了又想多。总想着自己没有的东西,非要抢别人的东西,最后把自己坑进去了呗……” 不少小孩子听到爹娘说他们是坏人后,踮起脚尖朝着他们扔烂菜叶子,说着他们刚学到的词,什么“恶有恶报”,“自作孽不可活”、“老天开眼”、“因果报应”…… 英慈牵着聂子元的手穿梭在人群中,看到曾经反反复复伤害自己的两人、此时头上顶着烂菜叶、颓废得没有人样、明明感受到她的视线、却怎么都不敢回头看她,不免唏嘘。 事情就这样终于告一段落了? 她往后可以和聂子元一起幸福下去了? 可为什么心里始终不安呢? “不开心么?是不是觉得愿望达成,也就只是这样?”聂子元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紧紧攥着她的手,领着她钻出人群。 英慈恍然若失地点点头。 “是啊,没有终于出了口气的快乐,也没有嘲笑他们的心情……感觉‘哦就这样’了,没有尘埃落定……” “可能因为差点东西,随我来。” 聂子元带她到集市上买了些酒肉,而后上了山,在两座荒凉的坟头前,扶着她翻身下马。 墓碑只是简单的木牌,上面用小刀分别刻着“慈母元绮”和“仁爱长姐聂程”,字迹粗劣,像是出自小孩之手,与坟头四周生出的杂草一样,极不起眼。 英慈不明白。 墓碑肯定是聂子元在回聂家之前立的,如今他手头不缺银子,为何没有将娘和阿姐的坟头修缮得华丽些? 因为和聂子元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便直接发问,聂子元也直截了当地做了解释。 为了回到聂家、进行下一步计划,他迫不得已对他爹展示忠心,说了娘和阿姐许多坏话—— 在外流浪太苦了,他实在受不了了。 这跟爹无关,都是阿姐和娘不对,连累了他。 女子自古就是祸水,与她们沾上边,就没有好事发生…… 娘和阿姐的坟墓自然只能留在郊外野山上。 他原本计划扳倒聂家后再修缮,可现在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不管坟头是金子,还是银子做的,下面的人都不能破土复生。 而且娘和阿姐在世时,是世上最善良最高贵的人,不管多奢华的墓碑,多漂亮的铭文,都配不上她们。 还不如让两座坟头维持原始面目,慢慢与清风野草融为一体。 自然最为珍贵。 思及此,他将切好做熟的肉摆在坟前,对着两块墓碑跪下。 “娘,阿姐,我带马上要过门的妻子过来看你们了,她叫英慈。” “本来我想在聂家垮掉之后,就和你们见面,可是我遇到了她。”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善良,聪明,漂亮,开朗,温柔,贴心,温暖。”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不会嫌弃彼此,不会放弃彼此。” “所以现在我想长命百岁,与她白头偕老,还请娘和阿姐保佑。” 他说着拿过酒水洒在坟头,对着墓碑哐哐磕了几个头,而后笑眯眯地看向英慈。 “小瓷,和我娘、我阿姐说几句。” 英慈平日话多得不得了,可看着面前的两块墓碑,就想起聂子元过的那些孤苦日子,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 “谢谢娘和阿姐将子元教的这么好,往后我就是和他最亲的人,会敬他爱他,若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对,也会狠狠骂他。” “若这世上真有轮回,娘和阿姐,你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真不必听子元的,不用保佑我们,过好自己就行了,最好下辈子能享受到这辈子想不到的福,好走不送。” 说罢双手合十,在他身边跪下。 聂子元笑着牵起她的手:“还是娘子考虑的周到。为夫太自私,说错话了。” 话音未落,就有名乞丐跌跌撞撞跑到英慈和聂子元中间,强行将两人的手扯开。 “走什么走,赵春花,不准走,你还欠我银子!” 乞丐头发污秽,结成了团,五官与聂子元相似,眼球浑浊、发红。 竟然是聂老爷。 英慈只见过聂老爷几次,每次他都威风凌凌,谁会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他会疯癫至此。 聂老爷将英慈从地上一把抓起,使劲儿摇晃着她的肩,口口声声叫着“还我银子”。 英慈偷偷瞅了眼聂子元,见对方眼里神色复杂,不完全是痛恨,收起想一脚踹开聂老爷的心思,从袖子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扔到他手里。 “拿去。” 哪知道聂老爷抓住那块银子,凑过鼻子去嗅了嗅,就皱着脸,把它甩给了聂子元。 “贱人,休要骗我,这是狗屎!” 英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聂老爷扑到路边,从地上抓起一坨狗屎,像是守护稀世珍宝般,紧紧搂在怀中,还贴上脸,亲了几口,眼里露出迷醉和垂涎之色。 “这才是属于我的银子,你们谁都不要靠近!” 那刺激的景象和扑鼻的臭味,让英慈顾不得聂子元的想法,卡着喉咙跑到边上呕吐。 一名男子窥见这一幕,从远处的茅屋跑过来,用棍子敲掉聂老爷手里的狗屎,而后骂骂咧咧地抓了块帕子,替他擦洗。 瞄到聂子元在旁边,他打了个激灵,急忙大声解释。 “聂公子,对不起,马老大吩咐过我,要照顾好聂老爷,让他在这里,日夜守着元夫人和聂小姐。” “我每天都给老爷净身,但你也看到了,他经常这样,防不胜防的……” 聂子元眸子里的眼神越来越深,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让英慈分辨不出半分。 沉默了一会儿,他将刚刚聂老爷扔给他的银子,塞进男子手中,挤出个和往常一样浅淡的笑容。 “挺好,辛苦你了。” 哪知聂老爷见状紧张得直哆嗦,发疯般挣脱男子的束缚。 “你们想用狗屎害我么!都给我滚,滚开!” “元绮,你快来,快来帮我。” “阿程,子元!你们在哪里?” 原来这男人这么阴狠,心底还是晓得聂子元母子三人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可是为了银子,他什么都不要了。 到最后却分不清楚银子是什么。 可恨、可笑又可悲。 人都是这样么? 至少他不能这样。 聂子元牵过英慈的手,不发一言地离开娘和阿姐的坟头,将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的爹甩在身后,彻底告别了过去的生活。 英慈也吁了口气,想着好歹算是见过聂子元的爹娘,坏事都落幕了,但不知为何,心中反倒越来越不安。 果不其然,亲迎那日,出了大事。 第186章 六礼 小地方人多嘴杂,屁大点事都能传遍了。 何况明月坊三姑娘与前首富聂家的大公子除夕前成亲这种劲爆消息? 整个景德镇的人都在背后议论。 “聂公子和英三姑娘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也不能这样说,两人差距挺大的。” “你说的以前,聂家是首富高不可攀,如今聂家破落,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听说那聂公子,还差点被砍头。” “那是被冤枉,后来不澄清了么。” “可聂公子也不求上进,得过且过啊,靠的都是马五。” “三姑娘就强多了。虽然泼辣点,但勤快大方,做出了真正的海天瓷,据说以后要卖到南洋。” 总结成一句话,聂子元配不上英慈。 这些话传到马五耳朵里,他良心不安,赶紧向聂子元澄清。 “公子,要不你的买卖别交给我做了,还是你来。我去跟大家说清楚。” 聂子元这些日子忙着准备婚礼的事,心里哪还有别的,不以为意地笑着拍了拍马五的肩。 “第一,那些买卖本来都是你的,我只是定期分红。” “第二,你想怎么解释?将我是‘百花醉’、依然有银子花的事昭告天下么?” “现在不挺好的么,所有人都觉得小瓷是低嫁,那我对她好,他们便不会笑我耳根子软了。” “第三,你以为这些话是谁放出去的。” 说到这个,他无奈地抹了抹眉笑出声,眼神宠溺。 马五恍然大悟:“是不是英家二小姐,或者明月坊伙计。她们怎么能这样,不是欺负公子你么……” 聂子元却丝毫不生气,眼神反倒愈加温柔。 “成家后,女子难免辛苦一些,英家人 心疼小瓷,我高兴还来不及。” 婚礼也尽量按照以前首富的规格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中每个环节都绝不含糊。 纳采。 找的媒人是最初为英慈做媒的张妈。 癞蛤蟆都能被她吹成人中龙凤,夸起聂子元这样有才有貌的,她自然更是妙语连珠—— 英慈她娘和大姐、二姐若是不认识聂子元,还真以为他是天神下凡了。 问名,算过两人的生辰八字,绝配。 接下来便是纳吉。 聂子元亲自送上采礼。 一是他收藏的鬼画三绝的画。 当时三人或许只是参照自己以前所见景象,随意涂抹,竟然勾出了两人一生的纠缠。 “满身铃铛”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幼年初识、予他以袍。 “树杈胡子”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同乘一骑、闯荡天涯。 “阴阳牡丹”画的是聂子元与英慈喜结连理、琴瑟和鸣。 二是十一碗油糍。 英慈不禁觉得奇怪,背着娘和大姐、二姐,跑到后院里拉住要走的聂子元,见四下无人,才带着懊恼悄悄问。 “为什么送十一碗油糍?觉得我很能吃么?我胖了吗,哪里?哪里?” 聂子元从袖子里摸出之前被她典当的绿色簪子插进她发丝。 “十一当然是一生一世。” 英慈按住失而复得的陶瓷发簪,心中窃喜,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那为什么是油糍,我更爱吃肉,你送我十一只鸡,十一只羊……也行啊。” 聂子元看着她就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占有了这世间所有的好,笑意忍不住从心里溢出,染得眉梢眼角一派春光。 ‘满身铃铛’画的画还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英慈想了好久:“我好像是做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这答案倒是出乎聂子元意料。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事,对她来说只是日常善举? 明知道应该大气一点,为能喜欢上这样的女子高兴,可还是忍不住泛出醋意。 “你见到好看的男娃,都会给吃的给穿的?然后让人家心生感激,长大后以身相许?你找相公未免太容易了?” “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长得不好看的也给啊。”英慈见他表情不对,急忙摆手,而后恍然大悟,指着他的眼睛道。 “哦哦哦,你是下雪天那个孩子,我可是把我娘给我做的唯一一件带兔毛的斗篷给你了呢,只有你哦!” 即便知道她是在敷衍,他还是被逗笑了。 没法子,不管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要他能看到听到,都会满足。 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低头轻轻蹭着她的额:“晚了,你这才认出我,这辈子得好好补偿。” 英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被人称作母老虎母夜叉的女子,忽然就害羞起来,手指顶着手指问。 “要怎么补偿?” “吃我做的吃的,洗我打好的水,穿我做的衣裳……” 他在她耳边温软呢喃,伸出手指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挑到耳后,颇有成就地看着她眼神逐渐恍惚,耳根连同脖子由白雪化作红霞,却忽然抽离,双手抱胸、爽朗笑道。 “怎么,你还想怎么补偿?馋我身子了?忍忍……” 这一忍便到了纳征。 聂子元送上一箱箱聘礼,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褚奇峰用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过英慈的院子,他直接买了个跟明月坊差不多大的四合院。 英慈和大姐、二姐过去看的时候,压根都走不进去,满地都是叠放着的箱子。 二姐啧啧赞叹:“这聂子元也挺厉害的,聂家都不行了,他还能弄到这么多东西。他对妹子看来是真心啊。” 又总结道:“银子在哪里,男人的心就在哪里。我信聂子元。” 大姐联想到自己和大姐夫如今,分住两地,大柱和二丫时不时闹着要见爹爹,觉得浑身不太舒服。 “他送那么多东西,总感觉是要买人。夫妻俩若是付出不一样,难免产生矛盾,可我们现在拿不出什么。” 二姐不以为意地反驳:“谁说我们拿不出什么?石前辈都那样提携妹子了,我们妹子就是个大人物,可以实现之前的承诺,将海天瓷的利润五五分给聂子元呢……” 聂子元沉冤得雪没多久,石多鱼便找到英慈,说他身体羸弱,已经准备告老还乡,不单将明月坊还给她,还推举她接手御瓷厂。 感动、惊讶都不足以描述英慈的心情。 她本是个不爱行大礼的人,但止不住,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石前辈收留我全家,待英慈已经极好。英慈何德何能,敢接受前辈如此大恩?” 石多鱼无奈地将她扶起:“为何你每次见老夫,都这样客气?老夫只是将能做事情的人安排到应该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不是你英慈,也会是别人,哪里谈得上什么恩情。” 英慈推托道:“可石前辈身体康健,一定能长命百岁,将明月坊和御瓷厂办得红红火火。” 石多鱼似乎不高兴了,冷哼:“老夫对你推心置腹,你却只会说好听话糊弄老夫,过分了。” “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不明白么?这个岁数的人,富贵权利都是浮云,若是好好休养,能够多活几年,走得痛快些。” “你既然说老夫对你有恩,若是诚心回报,便接受老夫提议,继续好好做瓷、做人。让我回家做馒头,回归老本行——厨子。” 英慈跟着二姐看了不少话本子,二姐说英雄美人、剑客侠士……都是写书的瞎编的,她没想到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上,看出真真切切的风骨。 没和他见过多少次,没和他说过多少话,没和他做过多少事…… 他只是看她做瓷,便依着“做瓷如做人”的道理,认定了她。 英慈仿佛从石多鱼身上看出他爹的身影,那双被皱纹包围的慧眼,似乎已经超脱这世间的噌痴贪,不由得双手抱拳道:“师……” “父”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石多鱼打断。 “我们互相学习便是,若是变成师徒,则有了其他羁绊,老夫余生,便不能心安了。”他说完便笑着离开。 若是放到以前,英慈看到这么多彩礼便头痛,但想起石多鱼临走时说的那些关于心安的话,就释然了。 “这么多东西既然放在这里,就有来的理由,往后自有它的去处,现在想不透,就不用为此烦恼了。” “现在重要的是子元想让我了解他的心,他愿意为我倾尽所有,我知道了。” 然后便是请期,那日仿佛为了庆祝两人苦尽甘来般,晴空万里。 三闾庙街人头攒动,百姓们都挤在路边,看衙役押解犯人。 那犯人不是别人,正是冯睿智,和英慈的堂兄英非俊。 两人以前身着华服锦衣,带了生得跟猛兽似的仆从,在景德镇作威作福。 此刻却脸色蜡黄,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脓疮。 衣裳沾满污渍,发馊发臭,磨出破洞。 随着衙役的叫骂,脚步缓缓挪动,磨破了脚踝的锁链,一下下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回音。 大姑娘小嫂子老头老太又开始交流小道消息了。 “这不是冯家公子么?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哎,谁知道呢,可能本性如此,据说他娘放弃他,结果都被杀了。不过冯家不承认,说是暴毙,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但他跟英非俊勾结的事情可是压不下来了!搞得太大。” “怎么讲?” “他们偷偷制作海天瓷,私卖到南洋不说,还找人做了古怪的图诬陷当朝贵妃。那可是贵妃啊,普通人惹得起么?” “为啥呢, 他们有钱有势,本来过的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人哪有知足的?没有的时候想有,有了又想多。总想着自己没有的东西,非要抢别人的东西,最后把自己坑进去了呗……” 不少小孩子听到爹娘说他们是坏人后,踮起脚尖朝着他们扔烂菜叶子,说着他们刚学到的词,什么“恶有恶报”,“自作孽不可活”、“老天开眼”、“因果报应”…… 英慈牵着聂子元的手穿梭在人群中,看到曾经反反复复伤害自己的两人、此时头上顶着烂菜叶、颓废得没有人样、明明感受到她的视线、却怎么都不敢回头看她,不免唏嘘。 事情就这样终于告一段落了? 她往后可以和聂子元一起幸福下去了? 可为什么心里始终不安呢? “不开心么?是不是觉得愿望达成,也就只是这样?”聂子元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紧紧攥着她的手,领着她钻出人群。 英慈恍然若失地点点头。 “是啊,没有终于出了口气的快乐,也没有嘲笑他们的心情……感觉‘哦就这样’了,没有尘埃落定……” “可能因为差点东西,随我来。” 聂子元带她到集市上买了些酒肉,而后上了山,在两座荒凉的坟头前,扶着她翻身下马。 墓碑只是简单的木牌,上面用小刀分别刻着“慈母元绮”和“仁爱长姐聂程”,字迹粗劣,像是出自小孩之手,与坟头四周生出的杂草一样,极不起眼。 英慈不明白。 墓碑肯定是聂子元在回聂家之前立的,如今他手头不缺银子,为何没有将娘和阿姐的坟头修缮得华丽些? 因为和聂子元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便直接发问,聂子元也直截了当地做了解释。 为了回到聂家、进行下一步计划,他迫不得已对他爹展示忠心,说了娘和阿姐许多坏话—— 在外流浪太苦了,他实在受不了了。 这跟爹无关,都是阿姐和娘不对,连累了他。 女子自古就是祸水,与她们沾上边,就没有好事发生…… 娘和阿姐的坟墓自然只能留在郊外野山上。 他原本计划扳倒聂家后再修缮,可现在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不管坟头是金子,还是银子做的,下面的人都不能破土复生。 而且娘和阿姐在世时,是世上最善良最高贵的人,不管多奢华的墓碑,多漂亮的铭文,都配不上她们。 还不如让两座坟头维持原始面目,慢慢与清风野草融为一体。 自然最为珍贵。 思及此,他将切好做熟的肉摆在坟前,对着两块墓碑跪下。 “娘,阿姐,我带马上要过门的妻子过来看你们了,她叫英慈。” “本来我想在聂家垮掉之后,就和你们见面,可是我遇到了她。”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善良,聪明,漂亮,开朗,温柔,贴心,温暖。”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不会嫌弃彼此,不会放弃彼此。” “所以现在我想长命百岁,与她白头偕老,还请娘和阿姐保佑。” 他说着拿过酒水洒在坟头,对着墓碑哐哐磕了几个头,而后笑眯眯地看向英慈。 “小瓷,和我娘、我阿姐说几句。” 英慈平日话多得不得了,可看着面前的两块墓碑,就想起聂子元过的那些孤苦日子,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 “谢谢娘和阿姐将子元教的这么好,往后我就是和他最亲的人,会敬他爱他,若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对,也会狠狠骂他。” “若这世上真有轮回,娘和阿姐,你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真不必听子元的,不用保佑我们,过好自己就行了,最好下辈子能享受到这辈子想不到的福,好走不送。” 说罢双手合十,在他身边跪下。 聂子元笑着牵起她的手:“还是娘子考虑的周到。为夫太自私,说错话了。” 话音未落,就有名乞丐跌跌撞撞跑到英慈和聂子元中间,强行将两人的手扯开。 “走什么走,赵春花,不准走,你还欠我银子!” 乞丐头发污秽,结成了团,五官与聂子元相似,眼球浑浊、发红。 竟然是聂老爷。 英慈只见过聂老爷几次,每次他都威风凌凌,谁会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他会疯癫至此。 聂老爷将英慈从地上一把抓起,使劲儿摇晃着她的肩,口口声声叫着“还我银子”。 英慈偷偷瞅了眼聂子元,见对方眼里神色复杂,不完全是痛恨,收起想一脚踹开聂老爷的心思,从袖子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扔到他手里。 “拿去。” 哪知道聂老爷抓住那块银子,凑过鼻子去嗅了嗅,就皱着脸,把它甩给了聂子元。 “贱人,休要骗我,这是狗屎!” 英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聂老爷扑到路边,从地上抓起一坨狗屎,像是守护稀世珍宝般,紧紧搂在怀中,还贴上脸,亲了几口,眼里露出迷醉和垂涎之色。 “这才是属于我的银子,你们谁都不要靠近!” 那刺激的景象和扑鼻的臭味,让英慈顾不得聂子元的想法,卡着喉咙跑到边上呕吐。 一名男子窥见这一幕,从远处的茅屋跑过来,用棍子敲掉聂老爷手里的狗屎,而后骂骂咧咧地抓了块帕子,替他擦洗。 瞄到聂子元在旁边,他打了个激灵,急忙大声解释。 “聂公子,对不起,马老大吩咐过我,要照顾好聂老爷,让他在这里,日夜守着元夫人和聂小姐。” “我每天都给老爷净身,但你也看到了,他经常这样,防不胜防的……” 聂子元眸子里的眼神越来越深,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让英慈分辨不出半分。 沉默了一会儿,他将刚刚聂老爷扔给他的银子,塞进男子手中,挤出个和往常一样浅淡的笑容。 “挺好,辛苦你了。” 哪知聂老爷见状紧张得直哆嗦,发疯般挣脱男子的束缚。 “你们想用狗屎害我么!都给我滚,滚开!” “元绮,你快来,快来帮我。” “阿程,子元!你们在哪里?” 原来这男人这么阴狠,心底还是晓得聂子元母子三人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可是为了银子,他什么都不要了。 到最后却分不清楚银子是什么。 可恨、可笑又可悲。 人都是这样么? 至少他不能这样。 聂子元牵过英慈的手,不发一言地离开娘和阿姐的坟头,将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的爹甩在身后,彻底告别了过去的生活。 英慈也吁了口气,想着好歹算是见过聂子元的爹娘,坏事都落幕了,但不知为何,心中反倒越来越不安。 果不其然,亲迎那日,出了大事。 第187章 挑拨离间 立春之后,冬雪消融,万物复苏。 明月坊,明德书院…… 景德镇的各处都有了绿意。 虽然那只是意味着希望的嫩芽,绒绒嫩嫩,星星点点,待城中花开还需不少时日,但亲迎的队伍提前将一朵朵艳丽的赤色,涂抹在了街巷。 鞭炮、锣鼓、喇叭…… 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英慈身着霞帔、正襟危坐,金银丝绣的鸳鸯,满满当当,从盖头铺到鞋面。 身子随着轿厢摇摇晃晃,充溢在视线中的红彤彤的喜庆吉祥,也跟着颠簸模糊起来。 她忽然想起决意进明德书院钓金龟前做的那个梦—— 明德书院的学子们胸口系着红绸,领着八抬大轿,在街头互砸鸡蛋和白菜,抢夺她这个新娘。 最终聂子元获胜,将她从众男子中拽走,还不忘嚷嚷。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英慈哑然失笑,随即意识到造化弄人,之后与他发生的一切,似乎早就有所预兆。 因为两人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跟其他新嫁娘不同。 那些与夫君素未谋面、便依照父母媒妁之言嫁人的姑娘们,此时应该是以泪洗面—— 并非为成人、成家喜极而泣,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未来生活的恐惧,偏偏又要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还没诞生却就要负起责任来的亲情,将十多年来的个人感受和童年一并埋葬。 她在女子中,算是很幸运。 没有难以伺候的陌生婆家,只有亲手挑选的爱人。 夫妻俩的心结全都解开,往后没什么好担心。 而且相公与大姐夫品性不同,不会将吃喝拉撒的人间琐事全扔到她头上,即便两人会产生间隙,但他们都能自省和谦让,这辈子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所以放下烦扰,安心地微笑。 然而嘴角还没翘起,轿子就一阵颠簸,英慈刚想探出头去查看,就感觉一道人影冲进轿厢,将明晃晃的刀子搁在她脖子下方。 透过轻薄的红绸盖头,她依稀分辨出,那人是英非俊。 他不知什么时候越狱了,用刀子挟持她,将她从轿厢里拽出去。 轿夫们见过抢亲的,还没见过要杀新娘子的,吓得扔下轿杠。 但因为喧哗的奏乐和围观人群的喊叫,队伍前头的人似乎听不到,还在继续挪动,英非俊便对着那头大喊。 “聂子元!” 英慈大婚前的担忧终于落地,反倒安心了,略略惊讶了一下,而后便冷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 英非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隔着大红盖头,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此刻她的五官皱成什么样。 明明他是英家的长孙,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他号令,为什么英慈这个黄毛丫头,屡次挑战他的底线? 女人做什么瓷器? 她们不应该是匍匐在男人脚下,乖顺地围绕着锅碗瓢盆转么? 为何不管作坊那些伙计,还是行当的前辈,都觉得她比他厉害,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地叫“英三姑娘”,而不像待他那样当面用好话应付着、转身却露出鄙夷眼神? 屈辱扑面而来。 他恨不得挖出英慈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握着刀把的手不住颤抖:“你说我做什么事!” “自然是偷鸡摸狗,男盗女娼。” 二姐说婚礼是阴阳两界交接,容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红盖头不光新娘遮羞用的,更重要的作用是辟邪。 所以英慈不想扯盖头,于是仰起脖子,透过布帘下方的空隙,瞅了眼英非俊手上的泥巴。 那姿态看上去比之前更高傲,活脱脱的用鼻孔看人。 “你刚从牢狱里逃出来,要逃命,但没有银子,所以劫持我,想找子元勒索?” 英非俊气结:“你!” 英慈的语调越来越冰冷:“出身不错,明明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关照伙计、振兴家族、烧制好瓷、为国争光……” “偏偏只喜欢吃屎。” “说,大声说出来,你就是狗屎。” “闭嘴,给我闭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脸划烂!”英非俊再也受不了刺激,疯狂地叫着,用刀死死压住她的脸颊。 刀锋划破红纱,英慈感觉皮肤一阵刺痛,流出的几滴温热血珠,将同色布料染上黑点。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将英非俊的手腕掰开,接着冯睿智的声音响起。 “住手。如果弄坏她的脸,就拿不到那么多银子了!” 看到陆发财被惊动,快步往这边赶来,冯睿智甩了个白眼,命对方去队伍前头催促聂子元,用银子换新娘。 英非俊不服气地嚷嚷:“你心疼了?难不成你对这死丫头还有感情?” 冯睿智嘲讽:“你脑子里只有这么点事么?若是她毁容了,聂子元还会要她?别说以前与他定亲的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他随便娶一个女人都比这个强!” 听他提到尹小姐的名字,英慈的恐惧、不安忽然消失了,气不打一处来。 哦哦,你们男人最了解男人。 男人就是那么庸俗。 男人只会看脸。 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别的不同,对绝世美人没动心,只是拜托她一起演戏,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于是拉下盖头,蕴着怒气,冲冯睿智笑。 “冯睿智,你这么清醒,为何跟草包英非俊合作?” “若不是他做的不干净,在张家窑和我伙计那儿留下漏洞,子元早就被砍头了,你还落个检举有功,说不定被冯家请回去,重新做接班人了。” “真是遇人不淑,好端端的被狗屎拖累,砸了前程。” 半透明的红纱飘飘洒洒落地,露出点缀了昂贵珠翠的牡丹头。 本就唇红齿白、柳眉星眼的芙蓉面,着了脂粉,恰到好处地诱出新妇的艳丽,盖过了少女娇俏。 右眼下方那看似不调和的一抹极浅刀痕,非但无损她半分美貌,反倒被大红色衣衫和气定神闲的表情,衬出惊心动魄的冷魅。 冯睿智很少见英慈穿裙子,更别说新娘妆,只听到脑子里哐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忘了梦过多少次与她拜堂成亲。 此时她比梦中更美,可惜新郎不是他。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狠狠咬破嘴唇,恨不得趁聂子元拿着银子过来赎人的时候,将他碎尸万段。 英非俊不傻,看出同伴的动摇,直接将刀子搁在英慈脖子上,又是一压:“你想挑拨离间么!我们才不上你的当!” 英慈忍着喉头疼痛继续道:“冯睿智你失策了,若只有你一个人,早就成功了。而我为了保聂子元,铁定成了你的奴婢。” 不提还好,一提,冯睿智就想起她踹他的几脚,激动地嚷道:“你那时候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这世上本身就是凭实力说话么,我只是审时度势。”英慈挑唆道,“你和英非俊本来就有天壤之别,你可是能进明德书院的人。” 英非俊知道英家与冯家的差距,而且从小就被英慈压了一头,闻言疯狂地拿起刀扎向英慈的心脏:“够了够了,你这个疯婆子!去死!” 英慈只想让两人互相残杀,没料到英非俊经过牢狱之灾,已经临近崩溃,这会儿真想与她同归于尽了! 她慌忙闪避,可明晃晃的刀还是碰到胸口。 不甘心。 和聂子元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人就要这样没了么。 然而接下来英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冯睿智扑到她面前,拽住了英非俊的刀。 锋利的刀片入骨肉,手心涌出腥湿的血,他痛得惨叫,却怎么也不放开。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死瘸子,跟我不是一条心,与其等你背叛,不如我现在就除掉障碍!”诡笑和愤怒在英非俊脸上交替出现,他说完改变方向,用尽全力朝冯睿智的小腹刺去。 都是因为被冯睿智灌了迷魂汤,以为对方仍然掌握冯家命脉,迟早会翻身,他才言听计从,哪知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是恨极英慈。 但暗戳戳、慢腾腾地找机会,把她往死里整不就行了? 干嘛非要牵涉进海天瓷私贩案中? 如果不是冯睿智那死瘸子出馊主意,他现在还是英家大少爷,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众星捧月! 对冯睿智来说,又何尝不是选错同伴,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脑子!” 眼见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英慈抓紧时间逃走,下一刻便撞进聂子元怀里。 聂子元明明是听到陆发财的报告,火急火燎带着银子过来救人的,但赶到花轿前,只看到英非俊和冯睿智打作一团、满地滚。 他疑惑地抱起英慈,火速闪至人群后。 此时已有轿夫叫来捕快,几名挂着腰牌的年轻男子,抄刀朝英冯两人奔去。 “大胆逃犯,你们在做什么,赶紧住手!” 冯睿智被捕快的声音引开注意,抬头看向英慈,见她已被聂子元搂在怀中,心中绞痛,就在他分神的一瞬,英非俊的刀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第187章 挑拨离间 立春之后,冬雪消融,万物复苏。 明月坊,明德书院…… 景德镇的各处都有了绿意。 虽然那只是意味着希望的嫩芽,绒绒嫩嫩,星星点点,待城中花开还需不少时日,但亲迎的队伍提前将一朵朵艳丽的赤色,涂抹在了街巷。 鞭炮、锣鼓、喇叭…… 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英慈身着霞帔、正襟危坐,金银丝绣的鸳鸯,满满当当,从盖头铺到鞋面。 身子随着轿厢摇摇晃晃,充溢在视线中的红彤彤的喜庆吉祥,也跟着颠簸模糊起来。 她忽然想起决意进明德书院钓金龟前做的那个梦—— 明德书院的学子们胸口系着红绸,领着八抬大轿,在街头互砸鸡蛋和白菜,抢夺她这个新娘。 最终聂子元获胜,将她从众男子中拽走,还不忘嚷嚷。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英慈哑然失笑,随即意识到造化弄人,之后与他发生的一切,似乎早就有所预兆。 因为两人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跟其他新嫁娘不同。 那些与夫君素未谋面、便依照父母媒妁之言嫁人的姑娘们,此时应该是以泪洗面—— 并非为成人、成家喜极而泣,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未来生活的恐惧,偏偏又要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还没诞生却就要负起责任来的亲情,将十多年来的个人感受和童年一并埋葬。 她在女子中,算是很幸运。 没有难以伺候的陌生婆家,只有亲手挑选的爱人。 夫妻俩的心结全都解开,往后没什么好担心。 而且相公与大姐夫品性不同,不会将吃喝拉撒的人间琐事全扔到她头上,即便两人会产生间隙,但他们都能自省和谦让,这辈子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所以放下烦扰,安心地微笑。 然而嘴角还没翘起,轿子就一阵颠簸,英慈刚想探出头去查看,就感觉一道人影冲进轿厢,将明晃晃的刀子搁在她脖子下方。 透过轻薄的红绸盖头,她依稀分辨出,那人是英非俊。 他不知什么时候越狱了,用刀子挟持她,将她从轿厢里拽出去。 轿夫们见过抢亲的,还没见过要杀新娘子的,吓得扔下轿杠。 但因为喧哗的奏乐和围观人群的喊叫,队伍前头的人似乎听不到,还在继续挪动,英非俊便对着那头大喊。 “聂子元!” 英慈大婚前的担忧终于落地,反倒安心了,略略惊讶了一下,而后便冷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 英非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隔着大红盖头,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此刻她的五官皱成什么样。 明明他是英家的长孙,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他号令,为什么英慈这个黄毛丫头,屡次挑战他的底线? 女人做什么瓷器? 她们不应该是匍匐在男人脚下,乖顺地围绕着锅碗瓢盆转么? 为何不管作坊那些伙计,还是行当的前辈,都觉得她比他厉害,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地叫“英三姑娘”,而不像待他那样当面用好话应付着、转身却露出鄙夷眼神? 屈辱扑面而来。 他恨不得挖出英慈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握着刀把的手不住颤抖:“你说我做什么事!” “自然是偷鸡摸狗,男盗女娼。” 二姐说婚礼是阴阳两界交接,容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红盖头不光新娘遮羞用的,更重要的作用是辟邪。 所以英慈不想扯盖头,于是仰起脖子,透过布帘下方的空隙,瞅了眼英非俊手上的泥巴。 那姿态看上去比之前更高傲,活脱脱的用鼻孔看人。 “你刚从牢狱里逃出来,要逃命,但没有银子,所以劫持我,想找子元勒索?” 英非俊气结:“你!” 英慈的语调越来越冰冷:“出身不错,明明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关照伙计、振兴家族、烧制好瓷、为国争光……” “偏偏只喜欢吃屎。” “说,大声说出来,你就是狗屎。” “闭嘴,给我闭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脸划烂!”英非俊再也受不了刺激,疯狂地叫着,用刀死死压住她的脸颊。 刀锋划破红纱,英慈感觉皮肤一阵刺痛,流出的几滴温热血珠,将同色布料染上黑点。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将英非俊的手腕掰开,接着冯睿智的声音响起。 “住手。如果弄坏她的脸,就拿不到那么多银子了!” 看到陆发财被惊动,快步往这边赶来,冯睿智甩了个白眼,命对方去队伍前头催促聂子元,用银子换新娘。 英非俊不服气地嚷嚷:“你心疼了?难不成你对这死丫头还有感情?” 冯睿智嘲讽:“你脑子里只有这么点事么?若是她毁容了,聂子元还会要她?别说以前与他定亲的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他随便娶一个女人都比这个强!” 听他提到尹小姐的名字,英慈的恐惧、不安忽然消失了,气不打一处来。 哦哦,你们男人最了解男人。 男人就是那么庸俗。 男人只会看脸。 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别的不同,对绝世美人没动心,只是拜托她一起演戏,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于是拉下盖头,蕴着怒气,冲冯睿智笑。 “冯睿智,你这么清醒,为何跟草包英非俊合作?” “若不是他做的不干净,在张家窑和我伙计那儿留下漏洞,子元早就被砍头了,你还落个检举有功,说不定被冯家请回去,重新做接班人了。” “真是遇人不淑,好端端的被狗屎拖累,砸了前程。” 半透明的红纱飘飘洒洒落地,露出点缀了昂贵珠翠的牡丹头。 本就唇红齿白、柳眉星眼的芙蓉面,着了脂粉,恰到好处地诱出新妇的艳丽,盖过了少女娇俏。 右眼下方那看似不调和的一抹极浅刀痕,非但无损她半分美貌,反倒被大红色衣衫和气定神闲的表情,衬出惊心动魄的冷魅。 冯睿智很少见英慈穿裙子,更别说新娘妆,只听到脑子里哐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忘了梦过多少次与她拜堂成亲。 此时她比梦中更美,可惜新郎不是他。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狠狠咬破嘴唇,恨不得趁聂子元拿着银子过来赎人的时候,将他碎尸万段。 英非俊不傻,看出同伴的动摇,直接将刀子搁在英慈脖子上,又是一压:“你想挑拨离间么!我们才不上你的当!” 英慈忍着喉头疼痛继续道:“冯睿智你失策了,若只有你一个人,早就成功了。而我为了保聂子元,铁定成了你的奴婢。” 不提还好,一提,冯睿智就想起她踹他的几脚,激动地嚷道:“你那时候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这世上本身就是凭实力说话么,我只是审时度势。”英慈挑唆道,“你和英非俊本来就有天壤之别,你可是能进明德书院的人。” 英非俊知道英家与冯家的差距,而且从小就被英慈压了一头,闻言疯狂地拿起刀扎向英慈的心脏:“够了够了,你这个疯婆子!去死!” 英慈只想让两人互相残杀,没料到英非俊经过牢狱之灾,已经临近崩溃,这会儿真想与她同归于尽了! 她慌忙闪避,可明晃晃的刀还是碰到胸口。 不甘心。 和聂子元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人就要这样没了么。 然而接下来英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冯睿智扑到她面前,拽住了英非俊的刀。 锋利的刀片入骨肉,手心涌出腥湿的血,他痛得惨叫,却怎么也不放开。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死瘸子,跟我不是一条心,与其等你背叛,不如我现在就除掉障碍!”诡笑和愤怒在英非俊脸上交替出现,他说完改变方向,用尽全力朝冯睿智的小腹刺去。 都是因为被冯睿智灌了迷魂汤,以为对方仍然掌握冯家命脉,迟早会翻身,他才言听计从,哪知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是恨极英慈。 但暗戳戳、慢腾腾地找机会,把她往死里整不就行了? 干嘛非要牵涉进海天瓷私贩案中? 如果不是冯睿智那死瘸子出馊主意,他现在还是英家大少爷,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众星捧月! 对冯睿智来说,又何尝不是选错同伴,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脑子!” 眼见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英慈抓紧时间逃走,下一刻便撞进聂子元怀里。 聂子元明明是听到陆发财的报告,火急火燎带着银子过来救人的,但赶到花轿前,只看到英非俊和冯睿智打作一团、满地滚。 他疑惑地抱起英慈,火速闪至人群后。 此时已有轿夫叫来捕快,几名挂着腰牌的年轻男子,抄刀朝英冯两人奔去。 “大胆逃犯,你们在做什么,赶紧住手!” 冯睿智被捕快的声音引开注意,抬头看向英慈,见她已被聂子元搂在怀中,心中绞痛,就在他分神的一瞬,英非俊的刀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第188章 夫妻对拜 冯睿智是第二次看到自己流这么多血。 他知道这回不光是瘸腿这么简单,这么深的伤口,怎么都捂不住、治不好了,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微笑着看向英慈。 “还好……不是你……英慈……以前是我不对……如果我在聂子元之前认识你的话……我们……” “绝无可能,别做梦了。”英慈坚定地摇头。 聂子元将她的肩搂得更紧了些,仿佛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冯睿智并未生气或是绝望。 只是觉得这样的答案很符合英慈的性子。 如果他娘对他稍微好点,让他知道普通人怎么去爱,他或许能做得比现在更好些,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冯睿智的眼皮越来越沉,要努力睁着,才能勉强看到她那抹明艳的红色身影。 “你就没有一点点……动过心……” 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 好几次意图侵犯她、伤害她,如今替她去死,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而是和聂子元他爹一样,疯了,快死了,才知道谁对自己最重要。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那与平日不同的浓烈感情,也不是爱,而是自私,害怕承受失去的空虚而已。 他们试图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为罪恶的一生,找到合理的借口。 若是受害者心软一点,被世俗的道德绑架,就会感动和原谅了。 可她不是烂好人。 不管谁怎么劝说,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想成全他,让他没有遗憾地闭眼。 英慈直言不讳:“你心里没点数么?以为我是傻子,谁欺负我,我心动?要是那样,我喜欢英非俊,也轮不到你。” 说完杀人诛心的话,她倚靠聂子元,隔着捕快和围观的人们,高高举起手,冲着冯睿智,缓缓做了个再见的动作,而后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冯睿智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老血,死不瞑目地歪了头。 聂子元将英慈搂进怀里,用胸膛挡住她的眼,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别看,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咎由自取。” 英慈想回答,没必要的,她不会害怕,后悔或是自责。 但聂子元的贴心还是让她感动,于是回抱住他的后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英非俊手上脸上鲜血淋漓,盯着捕快的腰牌狂笑不止。 他想到自己越狱后杀了人,再被抓住,多半没机会活下去了,便拿起手中的刀,冲到捕快中间,要和他们拼命。 “你们为什么不去抓那个臭娘们!” “她倒反天罡,与男子作对!” “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些不守妇道的娘们造成的!” 一名捕快被他吵得脑子嗡嗡作响,害怕地用刀护住心口:“我看你还不如娘们,就知道唧唧歪歪。” 英非俊怒目圆睁,用自己的刀去砍对方,哪知道那把刀最近用得太多,已经钝掉,与捕快的刀一碰,竟然从中间断掉。 他从小就是个怂人,全靠刀壮胆,见状失魂落魄,只能硬着头皮,去抢捕快手中的刀。 仓促之中,胸膛撞上刀口,顿时鲜血狂喷,嘴巴张得老大,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捕快吓得撒了手,染血的刀,哐当一声掉落。 他颤抖着快要哭出来:“不是啊,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们都看见了啊。真的与我无关!” 一连出了两条人命,婚礼自然是无法继续了,街坊们都在猜测,是不是因为英慈和聂子元八字不合,大喜的日子竟然见血。 敲锣打鼓的傧相面面相觑。 领队的对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安静,接着走到聂子元面前,做了个揖,陪笑道:“聂公子,你看这……要不这次就算了……否则以后怕是没人敢找我们奏喜乐了。” 拐弯抹角嫌弃他们晦气呢。 英慈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跟聂子元商量改期,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个声音。 “若是你们不愿意奏乐,换我们来。” 邬陵、付红云、褚奇峰和明德书院的其他学子不知什么时候赶到。 大家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中,念着英慈和聂子元是自己人,便毫无保留地替他们发声。 “这对新人大婚之日,朝廷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两名越狱犯人,这哪里是不祥之兆?分明是吉兆。” “没错,是个去旧迎新、纯洁无污的意头!” “这喜乐我来奏,沾新人喜气!” 说罢,纷纷接过乐手们手中的锣鼓。 他们都是富家子弟,多少学过乐器,一同练了两遍就熟悉了,用喜气洋洋的曲子,将英慈和聂子元送进聂子元家堂。 里面已经被马五和以前在百凤楼的姑娘布置妥当。 一串串绣着喜字的灯笼从屋顶垂落,随风微微晃动,照亮厅堂地面正中铺着的红毯。 红毯那头是从聂家搬来的雕花檀木供桌,聂子元他娘曾用它教聂子元和聂程写字,如今上面摆满明月坊做的碗碟,里面盛着新采摘的水果、妙香斋的点心……将新人故去爹娘的牌位围绕其中。 两侧则是两人的亲朋好友在谈笑风生。 等英慈和聂子元沿着红毯依次步入厅堂,礼赞扯着嗓子吼完“一拜天地”后,宾客们便全部收了声,将目光挪到面前那对命运波折的金童玉女身上。 英慈随聂子元对着供桌跪下,轻轻磕了个头,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切好似命中注定—— 若不是爹过世后,全靠她撑起明月坊;若不是英非俊用明月坊的债务威胁她,她起了女扮男装钓金龟的歪心思;若不是…… 所有的事情一环扣一环、接连不断地发生,只要其中哪一步错了,她与他或许便不会成为欢喜冤家。 真是好巧、好玄、好庆幸。 等她拜完天地起身,礼赞又高喊:“二拜高堂。” 聂子元娘没了,爹疯了。 山长听闻两人大婚,便急忙从苏杭回来,代替新郎爹,到堂上东侧坐着,眉目慈祥和气。 英慈这边只有个娘亲。 女人本来不能上堂,但英慈她娘被大姐二姐扶到堂上西侧的位置坐下了,眼泪花花地看着最让她操心,也最为之心疼的小女儿。 英慈和娘只对视了一眼,就觉得鼻子发酸,遗憾爹早早过世,不能看她穿喜服的模样。 好在她将他的那句“做瓷如做人”,铭记在心,与爹一样成了正直善良的人。 而聂子元也像他娘,打心里以善待人,特别是羸弱妇孺。 所以两人之间发生那么多冲突,最终都能相互礼让、冰释前嫌。 “夫妻对拜。” 随着礼赞的声音,英慈和聂子元面对面同时跪下,冲对方俯首行礼。 瞬时窗外划过闪电和雷鸣。 英慈在白昼般的堂屋中,想起聂子元好几次因为天气和火光在她面前露怯,赶忙去捂他的耳朵和眼睛,聂子元却只是微微一怔,笑着接过她伸出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轻声细语:“没事了。” 是的,没事了。 因为有她担心,有她陪着。 所有的不足,所有的空缺,所有的惊惧……都被一一填满。 可以和深爱的人重新开始。 往后每一天,不管刮风下雨,都将岁月静好。 宾客们忍不住,再次开始小声交谈。 程大胡子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身边的许大夫。 明明黑脸都红了,却装出和平日无异的粗犷模样,清清嗓子道。 “如今这些小子真是人心不古,进明德书院不到一年就成婚了,小师妹,我们认识的年头比他们岁数还大,怎么就修不出个结果?” 张书生捂着嘴咳嗽:“因为你不是那个正缘呗。白白长那么大个个子,其实心思脆弱得很,居然还想装可怜逼婚。” 程大胡子头冒青筋,猛地一拳砸在梁柱上:“你说什么!我还用装!” 但见许大夫侧过脸瞪他,气势立马弱了两分,却还是硬着头皮嚷嚷。 “再拖下去,我就老了。要么在聂子元和英慈生娃前,你好好考虑,和谁一起过日子?总不能我们三个人一辈子这样吵下去?” 许大夫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不愿意就算了,少一个人说话,我耳根还清静些,有时间多炼制几味毒药。” 程大胡子气势刹那间变得更低了。 他生硬地解释:“我哪有不愿意,我是觉得张书生受不了,帮他说呢。” 张书生拿起手边的书,就要当暗器,切了程大胡子的嘴:“谁稀罕。” 英慈二姐早就见过这三位教习,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偷偷笑。 眉眼弯弯的样子被褚奇峻看在眼里,他想起她倒茶时栽倒在他怀中,想起她领着景德镇其他作坊坊主为他申冤,想起她到他书房商量英慈的事…… 忍不住低声问:“你羡慕聂子元和英慈的婚礼么?” 二姐不明白,抬头看他:“嗯?” 褚奇峻严肃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柔情:“我羡慕他们能与心仪之人白头偕老。” 二姐以为这木头人把一生都奉献给朝廷和百姓了,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心中给女人留了个角落。 “你岁数也不小了,的确应该成家立业,现在是有了心仪之人么?” 她嫌弃他岁数大么?褚奇峻浓眉一沉:“你不心仪我?” 英慈二姐打了个激灵,抬头迎上他的眼。 瞬间被黑眸中那一抹光芒击中。 只觉得厅堂中攒动的人头,忽然化作模糊不清的光影,只有站在面前这个宛如青山雪松的男人,身上散发着真实的气息。 她恍惚地点点头,下一瞬又清醒过来,提醒自己美色误人的同时,狠狠甩了甩脑袋。 “我是瘸子。” “你好几次瘸的腿都不一样。” “……”好,她失误了。 “而且就算你真有什么缺陷或是疾病,我也不介意,我腿好,可以做你的腿,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话本子里的角儿说话都不带这么好听的! 英慈二姐差点晕过去,死死按住虎口,才勉强稳住心神。 “那我们也不能成家。我心仪你是我的事,但我们相互心仪就成了两人,甚至两家子的事,太麻烦了。” “我这人向来喜欢简单,觉得生命短暂,只想要好好看话本子,而不是当谁家的媳妇,或是娘亲,不是洗尿布就是做饭。” 再看着褚奇峻,她真怕自己会化身猛虎,恶狠狠扑上去。 于是丢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督陶官大人,一溜烟跑到黄玉、红玉、蓝玉、紫玉……几块美玉那边,和她们聊天。 那些个在百凤楼见多了男人的姑娘,觉得他们不管表面多道貌岸然、爱妻爱子,实则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看到聂子元和英慈跪拜,一个个紧紧靠着彼此,感动得泪水涟涟。 英慈二姐警觉地问:“哭啥呢?舍不得你们公子娶妻呀。” 黄玉慌忙澄清:“我们和公子就像是家人,对他只有感激,看到他成亲难免激动。” 蓝玉不知想起什么,抹了抹眼睛感慨道:“天底下还是有好男人的。” 紫玉骄傲地抬起头:“那是自然,好坏不分男女。比如我们公子就好,赵姨娘就坏到骨子里。” 蓝玉双手合十,祈祷:“聂公子和英三姑娘,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互相扶持到老啊。” 二姐忍不住打趣:“那你呢?” “我?遇到好的,值得的,也不管不顾,嫁了。哈哈哈。” “遇不到呢?” “遇不到就遇不到咯,就像现在,也很好,看到美好的事,心怀美好,就特别好。” 尹小姐闲来无事,想着都帮了聂子元多少次了,过来凑个热闹,顺便将那日马五在牢狱外递给她的手绢还了。 听到那几名做过风尘女子的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团,嘴角微微弯起,对这些以往她瞧不上的人刮目相看。 别说出身,谁活着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的将就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你们说的对,心怀美好就特别好。哪怕只有一刹那。” 回去她就推了她爹强行定下的那门亲事。 她才不想给不认识的老头子当续弦呢—— 纵使他权势滔天,身上也只有老人味,没有半点美好,还不如雪夜中马五向她伸出的那只手,来得漂亮。 礼赞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也压住其他闹哄哄的宾客:“步入洞房!” 褚奇峰闻言只觉得心脏崩裂,再也没办法看下去,沉闷地转身离开。 郑石挤过来搂住他的肩。 “走啦走啦,回家休息。” 其他学子也跟着出了厅堂。 大家都没心思闹洞房。 刚才冯睿智那事搅得他们心里难受—— 明明可以好好在明德书院念书,为往后挣个大好前途,却因为偏执和自负,把自己作死了。 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出岔子,才会导致后面步步错呢? 是因为刚出生就被家里娇惯着,所以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该属于自己,甚至拥有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嗔痴贪? 往后真的要“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了。 所以情绪一直紧绷,这会儿等英慈和聂子元婚礼结束,终于松了口气,搂着彼此的肩膀,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要走出厅堂,却撞见付红云红着脸站在角落,与一对老夫妻争执。 “我并非羡慕新人,而是看到他们的喜服心生欢喜,因为上面的花纹,都是我亲手绣的。” 老妇人捂住胸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身边的老丈急忙将她扶住,哆嗦着嘴扬起手掌:“你做什么了,再说一遍。” 付红云虽然害怕,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勇敢地承认。 “爹,我绣的花样,他们都说比绣娘还厉害。” “绣花和舞剑一样,不都是一技之长?旁人凭什么嘲笑?” “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事,非要分个高低贵贱?规定什么事男人能做,什么事女人能做?” “只要能够自食其力,不都应该挺胸抬头,堂堂正正活着?” “往后我还要开刺绣作坊,让更多人来我这里谋生呢。” “孽障!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我大老远从家中赶来看你,就是要被你气死的么!我看你书都白读了,只知道坏规矩!”那老丈抬腿就要踹他,明德书院的学子们赶紧上前将父子俩分开,接着一众少年大笑着跑到街上。 瓢泼大雨浇在身上,踩到坑里的积水,飞溅三尺,也浑然不觉。 “还是英三潇洒,打破了那么多规矩,反倒修了个好结果。” “她算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瓷器活,以女子身份成了训导,还做出海天瓷,将自家瓷器卖到南洋,冒死面圣救聂子元……一般男子做不到。” “你是嘲笑我呢,还是她那个死去的堂兄?那男人劫持她时,她说的话,简直振聋发聩。我们出身比她堂兄更好,但在进入明德书院之前,又做了什么?除了自己,有没有关心过其他人?” “生在富裕的家里,理应对穷困的人多些施舍和怜悯,我们也有能力这样做。可大部分人,将自己的侥幸当作能力,对不如我们的人,加以嘲笑和鄙夷。” “虽说我们锦衣玉食,见多了这世间繁华一面,但遇到事儿,表现得还不如瓷坊里一个姑娘心胸宽广,真是汗颜。” 褚奇峰被他们说得心摇神曳,想起自己最初的目标是进入国子监、结束学业后为百姓真真正正做些事,逐渐忘记了婚礼上的失落和绝望。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用力甩了甩头发,严肃地向大家提议。 “那就认真在书院里念书,考国子监,往后找机会出仕为民请命。” 第188章 夫妻对拜 冯睿智是第二次看到自己流这么多血。 他知道这回不光是瘸腿这么简单,这么深的伤口,怎么都捂不住、治不好了,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微笑着看向英慈。 “还好……不是你……英慈……以前是我不对……如果我在聂子元之前认识你的话……我们……” “绝无可能,别做梦了。”英慈坚定地摇头。 聂子元将她的肩搂得更紧了些,仿佛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冯睿智并未生气或是绝望。 只是觉得这样的答案很符合英慈的性子。 如果他娘对他稍微好点,让他知道普通人怎么去爱,他或许能做得比现在更好些,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冯睿智的眼皮越来越沉,要努力睁着,才能勉强看到她那抹明艳的红色身影。 “你就没有一点点……动过心……” 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 好几次意图侵犯她、伤害她,如今替她去死,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而是和聂子元他爹一样,疯了,快死了,才知道谁对自己最重要。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那与平日不同的浓烈感情,也不是爱,而是自私,害怕承受失去的空虚而已。 他们试图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为罪恶的一生,找到合理的借口。 若是受害者心软一点,被世俗的道德绑架,就会感动和原谅了。 可她不是烂好人。 不管谁怎么劝说,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想成全他,让他没有遗憾地闭眼。 英慈直言不讳:“你心里没点数么?以为我是傻子,谁欺负我,我心动?要是那样,我喜欢英非俊,也轮不到你。” 说完杀人诛心的话,她倚靠聂子元,隔着捕快和围观的人们,高高举起手,冲着冯睿智,缓缓做了个再见的动作,而后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冯睿智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老血,死不瞑目地歪了头。 聂子元将英慈搂进怀里,用胸膛挡住她的眼,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别看,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咎由自取。” 英慈想回答,没必要的,她不会害怕,后悔或是自责。 但聂子元的贴心还是让她感动,于是回抱住他的后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英非俊手上脸上鲜血淋漓,盯着捕快的腰牌狂笑不止。 他想到自己越狱后杀了人,再被抓住,多半没机会活下去了,便拿起手中的刀,冲到捕快中间,要和他们拼命。 “你们为什么不去抓那个臭娘们!” “她倒反天罡,与男子作对!” “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些不守妇道的娘们造成的!” 一名捕快被他吵得脑子嗡嗡作响,害怕地用刀护住心口:“我看你还不如娘们,就知道唧唧歪歪。” 英非俊怒目圆睁,用自己的刀去砍对方,哪知道那把刀最近用得太多,已经钝掉,与捕快的刀一碰,竟然从中间断掉。 他从小就是个怂人,全靠刀壮胆,见状失魂落魄,只能硬着头皮,去抢捕快手中的刀。 仓促之中,胸膛撞上刀口,顿时鲜血狂喷,嘴巴张得老大,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捕快吓得撒了手,染血的刀,哐当一声掉落。 他颤抖着快要哭出来:“不是啊,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们都看见了啊。真的与我无关!” 一连出了两条人命,婚礼自然是无法继续了,街坊们都在猜测,是不是因为英慈和聂子元八字不合,大喜的日子竟然见血。 敲锣打鼓的傧相面面相觑。 领队的对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安静,接着走到聂子元面前,做了个揖,陪笑道:“聂公子,你看这……要不这次就算了……否则以后怕是没人敢找我们奏喜乐了。” 拐弯抹角嫌弃他们晦气呢。 英慈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跟聂子元商量改期,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个声音。 “若是你们不愿意奏乐,换我们来。” 邬陵、付红云、褚奇峰和明德书院的其他学子不知什么时候赶到。 大家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中,念着英慈和聂子元是自己人,便毫无保留地替他们发声。 “这对新人大婚之日,朝廷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两名越狱犯人,这哪里是不祥之兆?分明是吉兆。” “没错,是个去旧迎新、纯洁无污的意头!” “这喜乐我来奏,沾新人喜气!” 说罢,纷纷接过乐手们手中的锣鼓。 他们都是富家子弟,多少学过乐器,一同练了两遍就熟悉了,用喜气洋洋的曲子,将英慈和聂子元送进聂子元家堂。 里面已经被马五和以前在百凤楼的姑娘布置妥当。 一串串绣着喜字的灯笼从屋顶垂落,随风微微晃动,照亮厅堂地面正中铺着的红毯。 红毯那头是从聂家搬来的雕花檀木供桌,聂子元他娘曾用它教聂子元和聂程写字,如今上面摆满明月坊做的碗碟,里面盛着新采摘的水果、妙香斋的点心……将新人故去爹娘的牌位围绕其中。 两侧则是两人的亲朋好友在谈笑风生。 等英慈和聂子元沿着红毯依次步入厅堂,礼赞扯着嗓子吼完“一拜天地”后,宾客们便全部收了声,将目光挪到面前那对命运波折的金童玉女身上。 英慈随聂子元对着供桌跪下,轻轻磕了个头,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切好似命中注定—— 若不是爹过世后,全靠她撑起明月坊;若不是英非俊用明月坊的债务威胁她,她起了女扮男装钓金龟的歪心思;若不是…… 所有的事情一环扣一环、接连不断地发生,只要其中哪一步错了,她与他或许便不会成为欢喜冤家。 真是好巧、好玄、好庆幸。 等她拜完天地起身,礼赞又高喊:“二拜高堂。” 聂子元娘没了,爹疯了。 山长听闻两人大婚,便急忙从苏杭回来,代替新郎爹,到堂上东侧坐着,眉目慈祥和气。 英慈这边只有个娘亲。 女人本来不能上堂,但英慈她娘被大姐二姐扶到堂上西侧的位置坐下了,眼泪花花地看着最让她操心,也最为之心疼的小女儿。 英慈和娘只对视了一眼,就觉得鼻子发酸,遗憾爹早早过世,不能看她穿喜服的模样。 好在她将他的那句“做瓷如做人”,铭记在心,与爹一样成了正直善良的人。 而聂子元也像他娘,打心里以善待人,特别是羸弱妇孺。 所以两人之间发生那么多冲突,最终都能相互礼让、冰释前嫌。 “夫妻对拜。” 随着礼赞的声音,英慈和聂子元面对面同时跪下,冲对方俯首行礼。 瞬时窗外划过闪电和雷鸣。 英慈在白昼般的堂屋中,想起聂子元好几次因为天气和火光在她面前露怯,赶忙去捂他的耳朵和眼睛,聂子元却只是微微一怔,笑着接过她伸出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轻声细语:“没事了。” 是的,没事了。 因为有她担心,有她陪着。 所有的不足,所有的空缺,所有的惊惧……都被一一填满。 可以和深爱的人重新开始。 往后每一天,不管刮风下雨,都将岁月静好。 宾客们忍不住,再次开始小声交谈。 程大胡子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身边的许大夫。 明明黑脸都红了,却装出和平日无异的粗犷模样,清清嗓子道。 “如今这些小子真是人心不古,进明德书院不到一年就成婚了,小师妹,我们认识的年头比他们岁数还大,怎么就修不出个结果?” 张书生捂着嘴咳嗽:“因为你不是那个正缘呗。白白长那么大个个子,其实心思脆弱得很,居然还想装可怜逼婚。” 程大胡子头冒青筋,猛地一拳砸在梁柱上:“你说什么!我还用装!” 但见许大夫侧过脸瞪他,气势立马弱了两分,却还是硬着头皮嚷嚷。 “再拖下去,我就老了。要么在聂子元和英慈生娃前,你好好考虑,和谁一起过日子?总不能我们三个人一辈子这样吵下去?” 许大夫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不愿意就算了,少一个人说话,我耳根还清静些,有时间多炼制几味毒药。” 程大胡子气势刹那间变得更低了。 他生硬地解释:“我哪有不愿意,我是觉得张书生受不了,帮他说呢。” 张书生拿起手边的书,就要当暗器,切了程大胡子的嘴:“谁稀罕。” 英慈二姐早就见过这三位教习,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偷偷笑。 眉眼弯弯的样子被褚奇峻看在眼里,他想起她倒茶时栽倒在他怀中,想起她领着景德镇其他作坊坊主为他申冤,想起她到他书房商量英慈的事…… 忍不住低声问:“你羡慕聂子元和英慈的婚礼么?” 二姐不明白,抬头看他:“嗯?” 褚奇峻严肃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柔情:“我羡慕他们能与心仪之人白头偕老。” 二姐以为这木头人把一生都奉献给朝廷和百姓了,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心中给女人留了个角落。 “你岁数也不小了,的确应该成家立业,现在是有了心仪之人么?” 她嫌弃他岁数大么?褚奇峻浓眉一沉:“你不心仪我?” 英慈二姐打了个激灵,抬头迎上他的眼。 瞬间被黑眸中那一抹光芒击中。 只觉得厅堂中攒动的人头,忽然化作模糊不清的光影,只有站在面前这个宛如青山雪松的男人,身上散发着真实的气息。 她恍惚地点点头,下一瞬又清醒过来,提醒自己美色误人的同时,狠狠甩了甩脑袋。 “我是瘸子。” “你好几次瘸的腿都不一样。” “……”好,她失误了。 “而且就算你真有什么缺陷或是疾病,我也不介意,我腿好,可以做你的腿,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话本子里的角儿说话都不带这么好听的! 英慈二姐差点晕过去,死死按住虎口,才勉强稳住心神。 “那我们也不能成家。我心仪你是我的事,但我们相互心仪就成了两人,甚至两家子的事,太麻烦了。” “我这人向来喜欢简单,觉得生命短暂,只想要好好看话本子,而不是当谁家的媳妇,或是娘亲,不是洗尿布就是做饭。” 再看着褚奇峻,她真怕自己会化身猛虎,恶狠狠扑上去。 于是丢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督陶官大人,一溜烟跑到黄玉、红玉、蓝玉、紫玉……几块美玉那边,和她们聊天。 那些个在百凤楼见多了男人的姑娘,觉得他们不管表面多道貌岸然、爱妻爱子,实则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看到聂子元和英慈跪拜,一个个紧紧靠着彼此,感动得泪水涟涟。 英慈二姐警觉地问:“哭啥呢?舍不得你们公子娶妻呀。” 黄玉慌忙澄清:“我们和公子就像是家人,对他只有感激,看到他成亲难免激动。” 蓝玉不知想起什么,抹了抹眼睛感慨道:“天底下还是有好男人的。” 紫玉骄傲地抬起头:“那是自然,好坏不分男女。比如我们公子就好,赵姨娘就坏到骨子里。” 蓝玉双手合十,祈祷:“聂公子和英三姑娘,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互相扶持到老啊。” 二姐忍不住打趣:“那你呢?” “我?遇到好的,值得的,也不管不顾,嫁了。哈哈哈。” “遇不到呢?” “遇不到就遇不到咯,就像现在,也很好,看到美好的事,心怀美好,就特别好。” 尹小姐闲来无事,想着都帮了聂子元多少次了,过来凑个热闹,顺便将那日马五在牢狱外递给她的手绢还了。 听到那几名做过风尘女子的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团,嘴角微微弯起,对这些以往她瞧不上的人刮目相看。 别说出身,谁活着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的将就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你们说的对,心怀美好就特别好。哪怕只有一刹那。” 回去她就推了她爹强行定下的那门亲事。 她才不想给不认识的老头子当续弦呢—— 纵使他权势滔天,身上也只有老人味,没有半点美好,还不如雪夜中马五向她伸出的那只手,来得漂亮。 礼赞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也压住其他闹哄哄的宾客:“步入洞房!” 褚奇峰闻言只觉得心脏崩裂,再也没办法看下去,沉闷地转身离开。 郑石挤过来搂住他的肩。 “走啦走啦,回家休息。” 其他学子也跟着出了厅堂。 大家都没心思闹洞房。 刚才冯睿智那事搅得他们心里难受—— 明明可以好好在明德书院念书,为往后挣个大好前途,却因为偏执和自负,把自己作死了。 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出岔子,才会导致后面步步错呢? 是因为刚出生就被家里娇惯着,所以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该属于自己,甚至拥有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嗔痴贪? 往后真的要“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了。 所以情绪一直紧绷,这会儿等英慈和聂子元婚礼结束,终于松了口气,搂着彼此的肩膀,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要走出厅堂,却撞见付红云红着脸站在角落,与一对老夫妻争执。 “我并非羡慕新人,而是看到他们的喜服心生欢喜,因为上面的花纹,都是我亲手绣的。” 老妇人捂住胸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身边的老丈急忙将她扶住,哆嗦着嘴扬起手掌:“你做什么了,再说一遍。” 付红云虽然害怕,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勇敢地承认。 “爹,我绣的花样,他们都说比绣娘还厉害。” “绣花和舞剑一样,不都是一技之长?旁人凭什么嘲笑?” “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事,非要分个高低贵贱?规定什么事男人能做,什么事女人能做?” “只要能够自食其力,不都应该挺胸抬头,堂堂正正活着?” “往后我还要开刺绣作坊,让更多人来我这里谋生呢。” “孽障!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我大老远从家中赶来看你,就是要被你气死的么!我看你书都白读了,只知道坏规矩!”那老丈抬腿就要踹他,明德书院的学子们赶紧上前将父子俩分开,接着一众少年大笑着跑到街上。 瓢泼大雨浇在身上,踩到坑里的积水,飞溅三尺,也浑然不觉。 “还是英三潇洒,打破了那么多规矩,反倒修了个好结果。” “她算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瓷器活,以女子身份成了训导,还做出海天瓷,将自家瓷器卖到南洋,冒死面圣救聂子元……一般男子做不到。” “你是嘲笑我呢,还是她那个死去的堂兄?那男人劫持她时,她说的话,简直振聋发聩。我们出身比她堂兄更好,但在进入明德书院之前,又做了什么?除了自己,有没有关心过其他人?” “生在富裕的家里,理应对穷困的人多些施舍和怜悯,我们也有能力这样做。可大部分人,将自己的侥幸当作能力,对不如我们的人,加以嘲笑和鄙夷。” “虽说我们锦衣玉食,见多了这世间繁华一面,但遇到事儿,表现得还不如瓷坊里一个姑娘心胸宽广,真是汗颜。” 褚奇峰被他们说得心摇神曳,想起自己最初的目标是进入国子监、结束学业后为百姓真真正正做些事,逐渐忘记了婚礼上的失落和绝望。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用力甩了甩头发,严肃地向大家提议。 “那就认真在书院里念书,考国子监,往后找机会出仕为民请命。” 第189章 大结局 时间荏苒,转眼便是三年。 明德书院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学堂、馔堂依然简陋,但不漏水也不透风了。 寝舍多了十间,专门住女子。 早晨天刚蒙蒙亮,新学子就穿好灰扑扑的衣裳,绕着校场开始跑圈。 几名女学子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队伍最后头,讨论哪位教习容易给明德券,哪位教习抠得不行。 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提到一个名字,那就是—— 英慈。 圆眼女学子的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听说她当时女扮男装,来书院钓到了景德镇首富之子,飞黄腾达后,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就变得刻薄了。” 大嘴女学子觉得有个地方说不过去。 “那时候聂家都没落了,她跟那个叫聂子元的成亲能得到啥?” 驼峰鼻女学子消息最为灵通,插嘴解释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反正英慈占了大便宜,把聂家的银子都攥在了手里。” 鹅蛋脸女学子不高兴地反驳。 “英教习不是你们说的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将聂子元给她的聘礼,全部拿来扩建明德书院,让平民女子和贵女,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有读书机会了。” 前面三名女学子觉得没意思,对她做了个鬼脸,跑得更慢了些。 恰巧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从书院大门那边进来,圆眼女子见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立即兴奋地叫起来。 “那不是褚奇峰么?听说他进入国子监了。” 驼峰鼻女学子激动地与她击掌:“他旁边那个是郑石,许多人推测他参加科举,一定考入前三。” 大嘴女学子咽了口唾沫:“若是与他们成亲,荣华富贵,必然是唾手可得?” 鹅蛋脸女学子无奈,正要提醒同伴现在是跑步时间,就见英慈来到几人身后,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 “ 我以前与你想法一致,后来才明白,嫁人只是哄骗女子,将自己的命运,转移到别人手中的陷阱罢了。” “嫁人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解决你解决问题的能力。若是女子一心想着依赖男子,而不是与他相互扶持,共同应对生活中的惊涛骇浪,那跟死也差不多了。“ “下堂课我带你们去明月坊,学会做瓷和做人的共同之处。” 等到几名女学子哀嚎着跑开,她才捏着喉咙,快步走到边上吐酸水。 聂子元提着食盒朝她走来,见状,赶紧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酸枣、橘子、话梅…… 依次喂到她嘴里,照顾的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英慈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想起刚刚从女学子们嘴里听到的话,忍不住问聂子元。 “相公,你后不后悔?我把银子都花在女学上,以致于咱家养不起仆从,你凡事都得亲手做?” 聂子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手指碰到送她的翠绿色发簪,心里生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悸动,他柔声说道。 “女子怀孕时太虚弱,我就愿意伺候你。被自己娘子需要,我才感觉自己有用,娘子会舍不得离开我。” “而且为女子开设学堂,这件事,好到不能再好。如果娘和阿姐那时候有这样的书院上,她们的想法和结局或许就完全不同了。” 说罢他从身后环抱住英慈,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肚子,看向从山头跳出的火热朝阳。 大夫把脉说是个女儿呢,希望她往后能如英慈所愿,在她娘融入心血的这间书院长大,视野变得更加开阔…… 第189章 大结局 时间荏苒,转眼便是三年。 明德书院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学堂、馔堂依然简陋,但不漏水也不透风了。 寝舍多了十间,专门住女子。 早晨天刚蒙蒙亮,新学子就穿好灰扑扑的衣裳,绕着校场开始跑圈。 几名女学子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队伍最后头,讨论哪位教习容易给明德券,哪位教习抠得不行。 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提到一个名字,那就是—— 英慈。 圆眼女学子的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听说她当时女扮男装,来书院钓到了景德镇首富之子,飞黄腾达后,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就变得刻薄了。” 大嘴女学子觉得有个地方说不过去。 “那时候聂家都没落了,她跟那个叫聂子元的成亲能得到啥?” 驼峰鼻女学子消息最为灵通,插嘴解释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反正英慈占了大便宜,把聂家的银子都攥在了手里。” 鹅蛋脸女学子不高兴地反驳。 “英教习不是你们说的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将聂子元给她的聘礼,全部拿来扩建明德书院,让平民女子和贵女,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有读书机会了。” 前面三名女学子觉得没意思,对她做了个鬼脸,跑得更慢了些。 恰巧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从书院大门那边进来,圆眼女子见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立即兴奋地叫起来。 “那不是褚奇峰么?听说他进入国子监了。” 驼峰鼻女学子激动地与她击掌:“他旁边那个是郑石,许多人推测他参加科举,一定考入前三。” 大嘴女学子咽了口唾沫:“若是与他们成亲,荣华富贵,必然是唾手可得?” 鹅蛋脸女学子无奈,正要提醒同伴现在是跑步时间,就见英慈来到几人身后,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 “ 我以前与你想法一致,后来才明白,嫁人只是哄骗女子,将自己的命运,转移到别人手中的陷阱罢了。” “嫁人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解决你解决问题的能力。若是女子一心想着依赖男子,而不是与他相互扶持,共同应对生活中的惊涛骇浪,那跟死也差不多了。“ “下堂课我带你们去明月坊,学会做瓷和做人的共同之处。” 等到几名女学子哀嚎着跑开,她才捏着喉咙,快步走到边上吐酸水。 聂子元提着食盒朝她走来,见状,赶紧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酸枣、橘子、话梅…… 依次喂到她嘴里,照顾的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英慈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想起刚刚从女学子们嘴里听到的话,忍不住问聂子元。 “相公,你后不后悔?我把银子都花在女学上,以致于咱家养不起仆从,你凡事都得亲手做?” 聂子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手指碰到送她的翠绿色发簪,心里生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悸动,他柔声说道。 “女子怀孕时太虚弱,我就愿意伺候你。被自己娘子需要,我才感觉自己有用,娘子会舍不得离开我。” “而且为女子开设学堂,这件事,好到不能再好。如果娘和阿姐那时候有这样的书院上,她们的想法和结局或许就完全不同了。” 说罢他从身后环抱住英慈,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肚子,看向从山头跳出的火热朝阳。 大夫把脉说是个女儿呢,希望她往后能如英慈所愿,在她娘融入心血的这间书院长大,视野变得更加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