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寿啦,大仙官化身财迷小鬼差啦》 第1章 死仙官百鬼夹道(一) 抬头看着悬在头顶丈高地方的浑浊湖水,清明一时间闹不明白,他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现在这是死了? 左脚踩右脚掉进了长岁湖,然后便淹死了? 死得如此随意? 正出神间,突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自他肩后传来:“好看吗?” 这浑浊的湖底,有什么好看的。 清明下意识的答道:“不好看。” 说完,这才突觉莫名,想起来要转头循声看去。 然而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清明当下腿肚子就软了半截。 只见一张煞白瘦削的脸越过他的肩膀就贴在他的脸侧,这张脸上五官分明、非黑即白,唯独一条长舌头自口中垂出,猩红可怖。 清明被这突然出现的鬼脸吓得狠狠倒抽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往后连连退去。 他气虚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小小的恶作剧得逞,那煞白的人影满意的直起腰背,好整以暇的将嘴里那条长舌头随意的别在腰后,这才慢悠悠道: “你看我的样子像人吗?收起那副小鹿受惊的样子,你自己现在不也是鬼?” 虽然都是鬼,但是清明觉得自己可比他周正多了。 微微平复下情绪,清明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人……这鬼。 只见他身形过分瘦削,明明与清明一般身高,却瘦得如同麻秆一般。穿一身白色束身劲装麻服,头戴高顶方角白帽,手上拿一根白色细长风马节,整个人诡异飘飘。 莫名的,清明脑中浮现出三个字。 只听那白衣人道:“你猜对了,我叫朔白,就是你们凡人所唤的白无常。” 他抬手指指清明身后:“那是黑无常,即墨。” 清明转身看去,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居然也站了一个。 这一个一看就与朔白同出一源,衣帽装饰具是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便是朔白是一身白,即墨是一身黑。 清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阵,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传说中的黑无常,居然是个身量只到他腰际的半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一个黑小子? 即墨见他看来,那双黑眼睛也瞬间亮了亮,开口道:“你……” 然而他的话还没问出口,却被朔白打断了。 朔白道:“有话回去再说,先走。” 清明闻言,疑惑:“去哪儿?” 冥府黄泉路上,赤红如血的彼岸花开得张牙舞爪、肆意妖娆。 然而今天这里却格外的热闹。 这条灰扑扑的黄泥巴土路两侧,百鬼夹道、锣鼓喧天、热烈鼓掌,并不时有鬼操着漏风的嘴巴,笑呵呵的祝贺: “哎呀、可算是死了!” “嗯嗯、死得好、死得好!” “哈哈哈,恭喜恭喜,终于死了!” “是啊,死得透透的了!” …… 清明看着眼前的景象,面对那一张张看着自己的、血刺呼啦的笑脸,有些发呆。 嗫喏半晌,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清明祭扫?阎王开会?” 自己这是死的不是时候? 打扰了?能告辞吗? 朔白凉凉道:“清明祭扫那是人间过的节,阎王开会不带这些歪瓜裂枣。” 似是看穿了清明的疑惑,另一侧的即墨道:“不用怀疑,他们就是在祝贺你死。” 朔白不耐烦道:“啧,尽搞这些!” 清明:…… 这个答案,叫清明觉得……自己并没有被祝贺到。 站在原地,清明不由回想起自己这生在清明死在清明的、悲催又潦草的一生,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值得这么多人为他的死而拍手称快。 勉强扯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清明道:“那个……劳驾问一下,我这么遭人恨吗?” 这普天同庆、列队欢迎的阵势,他活着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种待遇。 嗒—— 嗒—— 嗒—— 不等朔白和即墨回答,突然从这黄泉路的远处传来一阵沉闷而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远处走来的,是两道威严无比的身影,金纹广袍、沉玉珠冠。 当先的是一个横眉阔眼、厚唇宽面的中年男人。在他身后的,同样也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倒是比前面这一个要年长一些。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什么人,但是看两个人的穿着和周身气度,清明便知这肯定是地府里的什么大人物。 更重要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自这两人出现后,路两边这些千奇百怪的鬼怪们声音都小了下来,只敢窃窃私语。 待两人走到近前,朔白和即墨冲来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十殿下、一殿下。” 清明:! 以前他也看过一些乱七八糟地话本子,是有传闻说,地府有十殿,分有十殿阎罗、十间地狱。 合着他今天算是见到活的……死的阎王了? 当先的十殿下背着手,含笑看着清明,道:“清明上仙,恭喜。十世历劫归来,如今终于位列仙班了。” 嗯?? 清明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疑惑道:“什么……上仙?历劫?位列仙班?” 什么跟什么? 这是地府的什么流程吗?他第一次死,好歹也得有个人介绍一下这流程该怎么走? 其实自从刚刚从水底沉下来,然后看见两个穿的跟神经病一样的鬼称自己是黑白无常,再到看见这一群眼珠子吊眼眶、头顶豁口的鬼,他的脑袋一直是懵的。 他真的死了? 人生一世,想活不容易,想死这么简单的吗? 还有,死后的地府这么搞笑?? 然而事实上,发懵的现在不止他一个了。 十殿下也被他的反应弄懵了,拧着眉头转头看向身后的一殿下。 可是看了也白看,很明显一殿阎王也是满脸的疑惑。 他对清明问道:“上仙,你不记得了?” 清明歪了歪头,略过十殿下看向他,反问道:“我应该记得什么?”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终于在场的人都察觉出来不对劲了。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那一双双的眼睛里,全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十殿下面色不太好,皱眉解释道:“你本是九重天上天池里养出的仙官,在人间历经十世劫难,然后便可飞升上仙,位列仙班。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不用问,看清明的反应,就知道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一瞬间,四周的窃窃私语纷繁而起。 …… “这怎么回事啊?” “两位无常大人接错了?” “呸、两位无常大人怎么会搞错!你不要命啦!” “哎呀、对对对、瞧我这破嘴,撕了撕了……” …… 此刻所有人都疑惑了,然而清明却突然福至心灵,咂摸出滋味了。 哦?自己是仙官?! 哦?自己死了就是历劫结束了?! 哦?自己现在可以位列仙班?! 哦哦哦哦哦哦哦!!!!!! 怎么办,嘴角忍不住丧心病狂的想往上扬!! 若不是清明本性里规矩太多,习惯了克己复礼,素来秉持君子不动不乱不狂的为人标准,只怕现在都要开心得满地打滚了。 怎么这么开—— “哎呀、搞错了!搞错了!子文,搞错了!” 黄泉路这边正焦灼着,所有人都懵里懵咚。而黄泉路那一边,却突然传来另一道惊惶急切的声音。 清明随众人一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发福的老男人扬着手往这边跑,满脸的焦急,他腹部那圆滚滚的大肚腩也随着他的跑动‘吨吨吨’的直晃。 看他那袍服打扮,大概又不知道是哪个殿的阎王。 不管他是哪一殿的阎王,此刻清明看他只觉得十分不顺眼! 他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清明心中刚刚疯狂燃起的火,被他哗的一下兜头浇灭,冒出袅袅青烟。 就在清明认真考虑着要不要抢先一步堵住他的嘴,直接把他按进旁边这忘川河里呛死的时候,这大肚子阎王已经到了眼前。 大肚子阎王先是跟十殿下见礼,然后对清明道:“清明仙官,实在是抱歉,这是我们地府的失职,对不住、对不住!” 一殿下道:“元宾,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大肚子阎王是六殿阎罗。 六殿下擦擦脑门上渗出的汗,对一殿下道:“子文,我们弄错。清明仙官现在的功德不够,他还要再转一世!” 十殿下闻言,当下便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命格簿上写着十世轮回,如今他已历十世,怎么会功德不够?” 一殿下颔首附和道:“正是。况且清明仙官的命格乃是盘黎上仙亲笔所写,若再历一世,那一世命格从何而来?难不成你要去一次松风水月,请盘黎上仙再写一册?” 虽然清明不知道这盘黎上仙是谁,但是想来应该是个大人物。毕竟六殿下听见自己要上松风水月,身子立马抖了一下。 他连忙说道:“不、不、不,不用再写、不用再写。” 看着十殿下和一殿下,他问道:“清明上仙上一世死后来到地府,一头扎进了孟婆熬汤的池子。当时他喝多了孟婆汤,随后被朔白和即墨捞起来便直接扔……送入了往生台,此事你们可还记得?” 十殿下和一殿下对视一眼,都不明白怎么六殿下会突然提起此事。 第2章 死仙官百鬼夹道(二) 见他们颔首,六殿下接着道:“症结便是在此。清明仙官喝多了孟婆汤,导致这一世原本的命格因为神识有损走不下去,中途崩殂。所以这一世,仙官什么劫也没历就又下来了,功德尚不够,仙格还没修成。” …… 话音落地,在场每个人俱是神色各异、精彩纷呈,这原本热闹的黄泉路上,此刻已变得静可聆针。 不止这些阎王、无常和鬼听明白了,这下清明也明白了。 他是天上的神仙不假,本来是应该历经十世轮回之后,回到天上去快快活活的做神仙。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因为自己上一世死了之后喝多了孟婆汤,而没来得及等那汤的效力褪去些,就被自己身后这两位无常大人扔进了轮回,导致自己脑缺,左脚踩右脚掉进了湖里,然后又死回来了,以至于他这一世不作数,还要再活来又死去一次? 清明瞥了眼身后站着的朔白和即墨,果然两个人听了前因后果,明白眼前这局面的造成有自己的一份‘功劳’,面上也很是尴尬。 一殿下脸色有些难看,微微侧身低声责怪道:“你怎么早不说?!” 六殿下也无奈,轻声道:“我这也是才看见的啊,之前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按照道理,十世结束,确实就是位列仙班。要不是六殿下心血来潮看了一眼,恐怕更难看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无可奈何,一殿下只得宽慰道:“所幸上报九重天的文书还没送出去,否则要转世历劫的就是我们了。” “是、是、是,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六殿下一边擦汗,一边道:“万幸他这一世的命格还没用上,再转一世还能用这本命格簿,只是前面二十多年要重来一遍而已。” 他自认这个方法很不错,毕竟自己不用去松风水月见盘黎。 可谁知一殿下低声怒喝道:“胡闹!这明明十世结果变成了十一世,再说这命格前面也用去了一截,哪有再用一遍的道理?!这要是被六界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想我们地府呢!” “啊?那这……” “咳咳……”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十殿下面上仍旧带着慈和的笑,看向清明。只是这笑容背后,有些支撑不住的汗颜。 这糊弄人的办法,倒是回去再偷偷商量呀! 清明看着三位面带笑意的阎罗,木着脸面无表情道:“我全听到了。” 额…… 十殿下的笑差点没崩住,狠狠剜了一殿下和六殿下一眼,转而颔首道:“是,这的确是我们地府的失职,断不能让仙官一力承担。” 清明闻言,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做人的准则是不争不抢、不卑不亢,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人了! 那短暂、潦草又处处无可奈何的人生,鬼都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现在只要不把责任推到他头上,那他就还能安安心心等着飞升当仙官。 清明这边不退让,几位阎王这边,自然一时也一筹莫展。 然而闹出这么大的乌龙,总归还是要解决的。 一殿下凝眉思索了片刻,这才道:“清明仙官,我们现在肯定不会再让你去历一世轮回,但是如今你功德未满、仙格未成,也的确没有办法回去九重天。” 他道:“不如你看这般可好?你先在我们地府供职一段时间,等攒够了功德,再飞升回去便是。如何?” 这倒也是个办法。 清明看了看四周,这地府天光沉沉、鬼火粼粼,满目是不修边幅的鬼怪、灰尘黄土浑水,实在很不宜居。 但是……勉强住着也不错,总好过再为生死庸碌所扰。 清明问道:“那我需要攒多少功德?” 六殿下眼见十殿下眼神飘过来,赶紧道:“还差九百九十九万功德。” 话音落地,周边是一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完全不用怀疑,要不是因为这三位阎王在这,百鬼们的议论声恐怕要把这地府的天花板都给震塌。 笑意僵在了嘴角,清明心底一个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他直接了然的开口:“我要去投胎。” 开玩笑,九百九十九万。纵然不知道这功德到底是怎么个换算法,但是一听这天文数字和周围人的反应,清明就知道,这铁定好不了! 这一看就是要让他在这里一辈子打白工。 不就是轮回嘛,不是说他历了九世了吗,再来一世又如何。 况且听刚刚一殿下的话,恐怕这几位殿下比他更不想让清明再回人间历一世轮回! 果然,一见他破罐子破摔,六殿下急忙道:“不、不,清明仙官不必觉得这功德数额庞大。我们地府的功德很好攒的,一攒就攒到了。” 十殿下想了想,深觉得一殿下的这个主意很是不错。 于是他低声道:“清明仙官,本殿倒觉得可行。此事的确地府责任重大,所以到时候划功德的时候,每次给你多划一点,很快便够了。” 在市场上买过东西、砍过价的人都知道,一旦对方很轻易的松口了,就证明自己还是可以继续得寸进尺的。 清明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仍旧气定神闲地道:“人间奋斗累了,不想当鬼还要辛苦给人打工。所以还是带我去投胎。” 这件事怎么说呢,清明算是最大的苦主,但归根结底,一切缘由也皆由他而起。可偏偏地府也有责任,而他又身份敏感,是以清明若是油盐不进,地府这边也文武无用。 僵持间,一殿下沉下眉眼,周身阎王的威压外放,颇有点想以势压人的想法。 六殿下见势不妙,赶紧挤到近前,道:“清明仙官,你现在记忆受损,不记得也正常。但是你得知道,你这十世命格可是曾经九重天上最强的司命上仙写就,每一世的经历,都能随时把人逼疯。 “如今你好不容易捱过了九世,万一这一回没熬过去怎么办?那就真的是功亏一篑了,到时候别说是飞升,还能不能有仙体回到三重天当个小仙君都很难说。 “所以你这一世这么早早的就下来了,说不定反倒是好事呢?” 六殿下人长得胖,脸又生的圆滚滚,还总爱挂着笑,看起来憨实又叫人心生亲近。 清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只不过,清明本也不是真的想要回凡间再走一遭。 他莞尔一笑,轻轻道:“要是我过不去,是不是地府也有责任?不如还是赌一把,再轮回一世。” 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三个阎王也都犯了难。 他们现在,既不敢放清明去历轮回,又不敢直接违背地府规章给他划那么多功德。 又是一阵沉默,四周看热闹的鬼怪们忍不住不安起来,三位殿下看样子神色都不好,指不定会一会就要发难了。 一边是地府阎王,一边是九重天的仙官,弄不好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会真有什么事,他们这群看热闹的说不定也要倒霉。 一时间,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沉默间,十殿下突然道:“清明仙官,不如你先去孽镜台看一看你前世来到地府的样子,再考虑要不要去历这最后一世轮回。” 孽镜台在地府第一殿,沿着黄泉路走过奈何桥,再往北面走一段路,便就到了。 清明跟着三位殿下、朔白和即墨一起往孽镜台的方向去,一边走,一边想着之后的打算。正出神间,身侧却传来一道有些稚嫩的嗓音。 原来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的即墨。 即墨问道:“喂,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地府?” 清明低头看他,笑着道:“我并非不愿意留在地府,我只是不想在死后也要辛劳。” 即墨撇撇嘴:“我们又不会让你辛劳。你留在地府,去我们无常司做个小无常,以后我就带着你出去收魂赚功德,很轻松。” 他的声音很低,还带着一点别扭,可是不知怎么的,清明却听着觉得心生暖意。 他都不知道,原来地府的黑无常竟然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崽子。 粲然一笑,清明调侃道:“如此吗?那我以后可就有劳黑无常大人照拂了。” “说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朔白那刻薄的声音,果然,一转头便看见他皱着一双秀眉,狐疑的看着他们。 见清明摆摆手,他也不欲细问,转而压低声音道:“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清明装作无辜的眨眨眼:“我什么也不想要啊。” 朔白闻言忍不住瞪他一眼,忿忿道:“别用你在人间学的那一套花花肠子,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地府里全是没脑子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种事,地府里都没人干。” 清明闻言却突然一愣,他这招以退为进确实是别有所求,可是他的确是不知道,地府里的规矩竟然是打直球吗? 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三道威严身影,清明突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弄复杂了? 见他似是想通了,朔白又无奈的催促:“说,你想要些什么?等会我去跟几位殿下说一下,别搞东搞西。” 一时间,清明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嘿嘿一笑。 第3章 死仙官百鬼夹道(三) 他沉吟着想了想,道:“嗯……我想要一个单独的屋子,我自己生活;我要有些权力,能保障自己的安全,也能让我吃饱穿暖;我还不想工作太累,有休息的时间。” 说完,他便殷切的看向朔白。 他的要求不高,应该也不难满足。只是,不知道做了鬼以后,还要不要吃饭、会不会夏暑冬寒,地府这里的流通货币又是什么。 朔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就这些?” 清明点点头,道:“就这些。” 朔白:…… 心底泛起一阵阵无语,最后朔白近乎是咬着牙道:“我去跟一殿下说!” 说着,他抬步就要往前走。早知道清明就这点出息,他们何必大老远的来跑这一趟,真是的,也不知道这一世清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肚子里肠子绕了这许多圈。 “等等。” 正当朔白抬步,清明却突然抬手止住了他。 冲他笑笑,清明解释道:“你晚点再说,现在先带我去孽镜台看看。……我有点想知道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地府,他是可以安之若素。面对所谓的飞升、仙官,又或者是地府、无常,还有什么十世历劫,他也可以安之若素。 但是,这里的一切、现在他面对的一切,都是他以前从不了解的,他什么都不懂,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要去了解了解,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人各怀心思又走了一段路,才终于到了孽镜台。 这孽镜台台高一丈,境大十围,向东悬挂,上面的匾额大剌剌横着七个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见清明抬头,跟在他身边的即墨解释道:“孽镜台不照善良魂,若是死魂灵性光明,在孽镜台前便只有一片空明。” 清明疑道:“这么说我前世是个恶人?恶人还能成仙?” 既然带他来,自然是知道孽镜台能照出他。可孽镜台能照出他,不就证明他不是好人? 即墨闻言撇撇嘴,道:“放心,你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烂好人!这次只是让孽镜台帮忙倒一下地府影像而已。” 哦,清明明白了,这孽镜台还是一台能录影的镜子。 一殿下站在孽镜台下,对清明道:“清明仙官,上去。” 清明定了定神,拾阶而上,独自一人站到了孽镜台前。站在下方时还不觉得,此刻直接站在了这台上,清明才切实感受到这面黄铜水镜到底有多大。 他为男子,自认身量不矮,然而此刻却渺小如同一粟,周身仿佛全部被这水镜包围。 嗡—— 突然,清明只听见镜身一声嗡吟,然后神奇的,只见那面昏黄的、原本空无一物的铜镜里,突然慢慢变得浑浊扭曲起来。 还是那个昏暗的地府,有鬼魂不时在游荡着,或是嘻嘻哈哈,或是神情呆滞。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一瞬间,清明只是看着镜子里的地府,心就不断的往下沉。 镜子里映出他来时的那条黄泉路,一道青色的人影,出现在了那路的尽头。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如墨的长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的摇晃,明明应该是仙风道骨的一个人,现在却形销骨立,在那件青色的织锦长衫下摇摇欲坠。 悲伤在他身上犹如实质一般,令所有的鬼魂和阴差全都忍不住驻足,却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他们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背负着无尽的悲伤,往孟婆池走去。 清明跟着镜中的那些游魂一样,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青衫男子。 他看着他穿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被摆渡人借着淌过忘川河,看着他穿过了小半个地府,往那一汪绿幽幽的池子走去。 不要…… 不要…… 清明不明白,为什么镜子里的那个人身上的悲伤像是一分不差的压在了他的身上,叫他手脚都在因痛苦而发麻。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一个声音不断的在他心底响起,疯狂的叫嚣着不要,喉咙像是被人狠狠的掐住,清明只觉得胸口如同破风箱一样,怎么鼓动都得不到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孟婆池前,那个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缓缓抬起头,披散的长发下,终于露出了那张跟清明一模一样的脸。 就在清明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喃喃着让他不要跳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笑,凄厉残忍。 嗵—— “不要!” 镜子里那人终于纵身一跃,跳进了孟婆池,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而镜子外,清明也像是回过神一般,疯狂的喘息着,胸膛起伏。 他还站在原地,脚下甚至连半步都没有移动,而面前的铜镜,又恢复了最初的一片澄黄混沌。 突然,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吓得清明条件反射的狠狠一个扭头。 入眼的,是一殿下那张严肃的、沧桑的脸。 一殿下道:“这是你上一世来地府的影像。现在,你还想回人间吗?” 地府是有风的,有河的地方就有风,清明现在知道了。 看着面前黑漆漆的忘川河,风起时吹动着清明细碎的额发,加上身边这几位很是满意的眼神,这些都让清明很是…… 不爽! 一殿下是对的,他在孽镜台前看见上一世的事情后,真的怂了。他如了所有人的愿,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留在地府攒功德。 他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蠢的事。明明本就是打算留在地府的,干嘛还要去一遭孽镜台,平白让自己受了一趟罪。 而此刻,一群阎王、判官、无常,和鬼,就陪着他站在忘川河边,等着河上的摆渡人来载他进入地府深处。 这是地府的规矩。忘川河上摆渡人,摆渡送亡魂,魂染忘川寒,自此无还阳。 清明只有坐上摆渡人的船经过忘川河,才算是真正进了地府。 十殿下老怀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清明仙官不用这样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我们地府的事情很少的,又少又轻松,不用担心。” 清明看着这样一张眉眼和善又威严的脸,他真的很认真的在考虑,如果自己现在挥拳,会是怎样的结果。 像是看穿了清明心底的盘算,十殿下微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仍旧冲着他笑。 唉,自己这是真的掉坑里了。 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清明转眼看向河面上那艘小舟。 舟上一道臃肿的身影正在勉力撑着长蒿,黑纱长袍、枯竹斗笠,遮住了他整个人。 清明看着他,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抬手指向那艘小舟,他问道:“她长胖了这么多吗?” !! 话音落地,众人全都齐刷刷看向清明,眼中俱是惊讶。 其实话一出口,清明自己也微微一愣。 为什么他会觉得摆渡人是个女人? 为什么他会记得摆渡人长胖了? 一殿下点点头,了然道:“原本一碗孟婆汤的效力以一次生死为限,生时忘记前尘,死后记起累世过往。你因为喝了太多的孟婆汤,导致生死之力失效,不过还是会慢慢回忆起以前的事。” 清明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下他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现在只希望他体内的孟婆汤能尽快失效,虽然他是习惯了随性自在的生活,但是这种对什么事都模模糊糊蒙着一层纱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哎、哎、哎……” 噗通—— 噗通——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就听见远处河面上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响动,伴随而来的是两声重物摔进水里的沉闷响声。 清明抬头去看时,就见那小舟在河心摇摇晃晃,河面上涟漪圈圈层层。 游荡在这附近的鬼魂们突见这动静,立刻便闹哄哄起来: “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是那船上的死魂突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扑到了摆渡人的身上!” “嘿、什么受刺激啊,就是这个摆渡人技术不行,自己翻船了!” “对,他技术就是不行!我上个月来,他也差点把我扔进河里!” “啊,你上个月才来的啊……” …… 一殿下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一片到底还是归他管,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清明的面出了这样的事,可不让他觉得丢脸。 转身冲身后低喝:“快去捞上来!” 闻言就有两只鬼差模样的鬼从身后的鬼群里走出来,一个猛子扎进了忘川河里。没一会,便就带着落水的两个人回到了岸边。 “呸、呸、呸!”摆渡人狼狈地扒住黄土岸堤,吐着呛入口中的河水。 他一边往上爬,一边恶狠狠地扯掉头上的斗笠和身上的黑袍,露出了他中年老男人的真实模样来。 摆渡人恨声骂道:“操,那女人划得不是挺轻松的嘛!老子怎么可能不如一娘儿们!” 结果还没骂尽兴,一抬头,便看见脸黑成一片的一殿下正看着自己,像个火炮桶一样的摆渡人顿时哑火了。 然而他这边刚哑火,另一边却又响起一阵更大的喧哗声。 “……鬼……鬼……” “哎、你干、干什么?你别动!哎……” “鬼……有鬼……鬼啊!!!女鬼……有女鬼!!!女鬼!!!” 众鬼:…… 第4章 西梁有梦白马游鱼(一) 被救上来的死魂身上还湿漉漉的,被冰冷刺骨又怨气冲天的忘川河水浸了个底掉。 然而他就像是神智失了常一般,只顾着疯狂的大喊大叫,鬼差拉都拉不住。 但是对于他的话,在场众人却是一阵无语。 是、是、是,确实有鬼。 这里是地府,能出现在这里的,有人才是不正常。 尽管众人心内一阵吐槽,但是那只死魂却不管,他只一个劲的在地上疯狂的挣扎,口中还在胡言乱语着: “有女鬼……女鬼!青衣江……江……女鬼!啊!!!!!女鬼!!!” 从他念念叨叨的话语里,众人还是很清楚的听见了有内容的东西。 青衣江有女鬼。 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一道冷厉的声音突然从六殿下的身后传来:“不可能,青衣江最近风平浪静,没有女鬼为祸。” 这声音出现得有些突兀,话语里的决绝也很是尖锐。清明眉头一跳,心底生出一丝怪异来。 他跟众人一样,全都转头往发出声音的人看去。 那是一个貌相清俊的青年人,他的神色阴沉,垂手而立,眉眼间常含几分戾气,看起来就像是平时不怎么笑的样子。 “真是狗拿耗子。” 清明正打量着这个青年人,想着他会是什么人,这时耳边却传来朔白一句轻飘飘的骂声。 他转头看向朔白,就见他似乎对那青年人很是不屑。 清明低声问道:“怎么了?” 朔白瘪瘪嘴,一脸嫌弃道:“在地府,向来十殿各司其职,泾渭分明。人间事统归一殿管,喏,人一殿判官还在那翻判官簿呢,他倒是一口就能答上来。臭显摆,搞得就他有能耐似的。” 像是为了支持好兄弟,即墨立马也凑过来,很是用力的点点头:“嗯嗯,这人烦死了,清明你以后离他远点!” 说着,他还小大人一般的拍拍清明的背,你问为什么不拍肩,那自然是因为身高受限。 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清明瞥了眼一殿下身后的判官,那人的确还在手忙脚乱的翻怀里的本子。 清明的目光在一殿判官和那个青年人之间转了转,确定了青年人应该也是哪一殿的判官,因为他们都穿着同样的交领广袖素墨长袍,胸口明银线绣一只玉笔。 应该是地府判官统一的服制。 收回目光,清明问道:“那他是哪一殿的判官?” 朔白不屑的哼笑:“六殿判官郁离。现在十殿判官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就等着哪位殿下的位子空出来,让他上位。” 清明有些疑惑,问道:“他比你官大?你不喜欢他?” 朔白闻言一愣,立马一个白眼翻上天。 一旁的即墨立刻不服气道:“官大怎么了?地府十殿我们黑白无常怕谁!我们就是看他那殷勤样不顺眼!” 清明撇撇嘴,原来阴官也会说大话、吹牛皮。 地府十个殿的阎王,你们哪个不怕? “朔白、即墨!” 他们这边正说小话说得热火朝天,那边一殿下严厉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 一殿下吩咐道:“虽然判官簿上没有记载,但是有报就要查。你们两个即刻去青衣江看看。” “是。” 刚刚还吊儿郎当的两个无常阴官,这会倒是恭恭敬敬的应承下来。 清明看看地上的死魂,估计是挣扎累了,这会儿安静的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又转头看看四周千奇百怪、嘻嘻哈哈的百鬼,眼珠子一转,心里起了念头。 他高声对转身欲走的朔白、即墨道:“你们等等。” 不顾众人投过来的目光,清明径自走到一殿下面前,低声问道:“一殿下大人,劳驾问一下,他们去青衣江,是不是能有功德?” 一殿下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皱着眉点点头。 清明欣喜的勾唇笑起来:“我也要去。” “这……” 一殿下微微一愣,有些为难地看向一旁的十殿下,眼神询问着该如何决断。 清明也不为难他,转身冲十殿下笑着道:“我留在地府,首要任务就是攒功德,那自然宜早不宜迟。十殿下大人,您说呢?” 十殿下倒是没想到清明居然会这么快适应。 他笑着点点头:“清明仙官果然觉悟甚高。也好,你便跟朔白和即墨一起去,正好趁这段时间,本殿让人给你收拾出一间院子来。” 清明闻言脸上不由得一红。 看来朔白已经把他那卑微的要求跟几位殿下说过了。 十殿下调侃过后,这才对朔白、即墨道:“你们要照顾好清明仙官。青衣江只以探查为先,若有困难先来回报。” 朔白和即墨恭敬应下。 清明压下嘴角更深的笑意,状似无奈的样子:“可是……要是我真碰上女鬼,没有一点自保之力可怎么办?不知道三位阎王大人,能不能送我点什么法宝?” 哈哈,这才是清明打的算盘。 后知后觉自己入套的十殿下别有深意的看了清明一眼,笑着道:“去人间收魂的阴官不归我管,你找子文。” 说完,他立刻先抬步离开了。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没存在感的六殿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也笑呵呵的道:“哈哈,那子文你给清明仙官安排一下,辛苦你了。” 他一边拍拍六殿判官郁离的肩膀,一边道:“正好你回来了,我有事找你呢……” 于是他就这样拉着郁离也离开了。 清明倒是不急,转头笑意吟吟的看着一殿下。 一殿下嘴角微微扯动,清明估计着,要不是因为平素威严惯了,只怕这会儿一殿下也忍不住嫌弃得啧出了声。 憋下一口气,他从宽大的阎王袍袖笼里拿出一条通体漆黑的锁链,递给清明道:“这是阴官的索魂链。如今你毕竟是因我们失职而留在地府的仙官,暂且也算半个阴官。” 清明欣然接过,为难道:“若要使用索魂链,是不是得要法力?一殿下大人,你看如今我……” 他两手一摊,神色非常无奈。 谁知一殿下却厉目道:“法宝我可以给你,但是功德却不能随便乱划!” 瞧他这样子,看来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清明打着商量道:“那不然先赊我点,我之后还?” 木着脸,一殿下:“不行!” 清明:…… 好一个铁面无私的回答。 这下清明真有些为难了。 他原本是想着借此次青衣江的事,能先得点法宝或者功德,但若是就这样让他碰上女鬼,指不定自己还没飞升,就先被打得魂飞魄散了。 进退两难间,突然肩头被人拍了拍。 朔白道:“我借你点,反正我功德多。” 不等多说,就见他手里捧起一团温柔的白光,朝清明递过来。 清明下意识地抬手去接,手甫一伸出去,那光团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进了他的掌心。 而随之而来的,是他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自己的体内。 再看看握在自己手中那黢黑的索魂链,清明只觉得不再只是冰冷,而是一种轻飘飘又充满力量的感觉。 这便是法力吗? 那么以后,他就真的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了? 伴随着体内充沛的力量感,清明只觉得之前一直悬浮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那种漂浮的、没有底气的感觉,终于散去了点。 清明一笑,对朔白道:“多谢白无常大人慷慨。” 朔白看得出来,这是清明来到地府后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开心。 一时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叫什么大人,叫我朔白就是了。” 清明点点头,一边收起索魂链,一边随口道:“朔白呀,真是个好名……” 正待他准备好好拍拍马屁奉承一下的时候,可是漂亮话还没说完,朔白却像是突然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狠狠地扭过头瞪向他。 他近乎愤怒的喝道:“朔白就朔白,你拖什么音!你有病!” 清明:!!! 清明:??? 被他突然的态度弄得一惊,清明呆愣愣的看着他,满脑袋的疑惑。 一句称呼而已,这么大的反应? “好,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清明一脸莫名的点点头,想要缓和一下,朔白却根本不听他说话,就像是有鬼追他一般,一扭头急匆匆就跑走了。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清明觉着,要在地府好好生活下去,也好累啊。 人间多是虚与委蛇的嘴脸,当时觉得厌烦。现在面对这群直来直往的鬼,他觉得还不如面对那些伪善的笑脸呢。 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他低头看去,是即墨。 即墨道:“你不要在意。……你跟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他总喜欢‘朔白呀’、‘即墨呀’这样的喊我们,朔白是想起他了,所以才会心情不好发脾气。 “朔白就是这样,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就会特别难听。” 清明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即墨认真看了看他,见他真的没有在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可可爱爱地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随即,他别扭傲娇的道:“我没关系,你可以‘即墨呀’、‘即墨呀’的叫我,……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清明闻言一愣,随即无奈的笑起来。 这还真是千人千面。 拍拍即墨的肩膀,清明颔首道:“好,即墨呀。” “嘿嘿……” 闻言,即墨这才心满意足的扬起一个笑脸,像个吃饱餍足的小老虎。 第5章 西梁有梦白马游鱼(二) 等到清明和朔白、即墨一路通过阵法赶到青衣江畔的时候,人间已是午夜。 朔白告诉他,他们用的这种阵法叫‘缩地成尺’,顾名思义就是能缩短自己赶路的距离,清明第一次看见这样玄乎其技的东西,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又神奇。 在他满眼泛光中,朔白答应他,等这次回去了就会教他,这才让清明平复下来。 站在江边,看着幽暗的江水,朔白一双秀眉都快拧巴成结。 不说他,清明看着面前的江面,都有些无语。 他道:“你们地府……是不是信息太延迟了?” 看这江面上凝结得都快成雾的怨气和瘴气,这里恐怕横死的都有数十个人了。都这样了,一殿判官的判官簿上还写着——青衣江无事? 朔白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什么你们地府,你现在也是地府的一员。” 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到来,掩在怨气和瘴气之下的江水,突然像是沸腾起来一般,开始咕噜噜冒泡,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下一瞬就要破水而出一般。 即墨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恶狠狠的提起怀里黑色的风马节,骂道:“等我回去查清楚是哪个孙子当的值,我揍死他!” 一边说着,他手里那黑色的风马节,便慢慢化成了一柄黑背大刀。 清明看了一眼,那黑色倒是与即墨很相配,只是那么大的一柄刀被他轻轻松松提在手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而另一边,朔白也取下了自己那条猩红的长舌头别到后腰上,白色的风马节在他手里化作一柄秀气的银色长剑。 他转头对清明道:“你走远点,一会儿瞅准机会用索魂链捆住她。” 虽然这种当弱者的感觉不太好,但是清明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脆皮,留在这里也是送人头的命。 他点头道:“好,你们小心一点。” 等清明走到岸边一棵树干后藏住身形,只见那江水又翻腾了一会,一道拖拖拉拉缠了许多水草的身影,终于从水面下冲了出来。 那身影甫一冲出水面,周围的气温便立马降了好几度。 她身上冲天而起的阴煞鬼气,如同巨浪一般向四周披头铺下,冻得草叶上的露珠都直接结成了霜,夜空中的月光也无故阴冷了几分。 嘭—— 嘭—— “嗬——哈——” 女鬼与朔白、即墨缠斗在一起,有如实质的鬼气与刀、剑轰在一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之声。 清明站在树干后看着两边你来我往、三道身影避闪纠缠,只觉得惊叹无比,也才发现,原来朔白和即墨这么厉害。 也不知道好好攒功德,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跟他们一样厉害。 那女鬼的法力并不低,但是被水草缠得束手束脚,没几个回合便就在朔白和即墨手里落了下风。 朔白的长剑绞住女鬼的一只手,即墨一声暴喝,刀背狠狠一挥,将那女鬼拍进了地里。 浮在空中的朔白冲清明藏身的方向喊道:“清明,索魂链!” 就等着呢! 朔白话音还没落地,一直被清明攥在手里的索魂链终于在法力的驱动下被甩了出去。 哗啦啦—— 漆黑的索魂链就像是一条长了眼睛的蛇一般,直直向地上的女鬼游去,一圈又一圈,瞬间将她缠成了个粽子。 这女鬼看起来已经神智尽失,被索魂链捆住,却还在疯狂的挣扎、扑咬。 清明仗着索魂链的另一头在自己手上,倒是胆子大了一点。虽然四周的阴森鬼气还未减退,但是他并不怎么害怕。 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赚功德这么容易的话,说不定他很快就能飞升了。 走近后,清明这才稍稍看清这只女鬼。 这女鬼似乎在这江底呆了有一段时间,她的身上缠了很多的水草,污黑的衣袍上,甚至已经附上了一些小的泥螺。 她的头发散乱的盖住了脸,叫清明看不太清,但是光是看露出的一小截下颌,也知道她应该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 不过……清明觉得她身上这衣裳有点眼熟。 “哎,你们觉不觉得……” 清明转头刚想问些什么,可是一抬眼,便看见朔白和即墨两个人的脸色难看得有点不正常。 他不由奇怪道:“你们俩怎么了?” 难道是受伤了? 明明刚刚的打斗,两个人并没有受伤啊。 手里的武器重又化成了风马节,朔白一边靠近地上的女鬼,一边道:“即墨,你认出她没有?” 即墨将风马节别到腰间,脸色难看的骂骂咧咧:“废话,一块待了百八十年,怎么可能不认识!” 清明再一次深深觉得,这样云里雾里的听人说话,真的很烦! 他问道:“怎么回事?你们认识这个女鬼?” 朔白看向他,点点头:“她就是几个月前从地府失踪的摆渡人,渡嫣。” “摆渡人?” 在清明有限的模糊记忆里,的确记得地府的摆渡人是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撑一叶小舟在忘川河上,黑纱覆面、长袍罩身。 只是清明从没坐过她的船。 清明顺着锁链看去,恰巧一阵江风吹来,拂动了那女鬼蓬乱披散的长发,露出了那张脏污狰狞的脸。 瞳孔骤缩,清明觉得心口莫名被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酸胀感在瞬间自指尖蔓延,将他定在当场。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叫人无尽的惋惜又满是遗憾。 可是清明又很确定,他并不认识这张脸。 一只手突然拍上他的后背,即墨道:“怎么、害怕了?地府的鬼可都长得比这精彩,你以后可有的怕了。” 清明闭了闭眼,压下心头奇怪的感觉,笑笑:“你回想一下,黄泉路边接我的百鬼,有哪个长得不比她精彩,我怕了吗?” 虎头虎脑的即墨扬着他黑黢黢的小脑袋,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 一旁的朔白催促道:“‘地府失踪的摆渡人成了在人间为祸的女鬼,被怨煞之气侵体导致神智尽失,然而这一切,地府判官册却毫无记载’。这不是小事,我们要尽快禀报一殿下大人。” 这里的事情恐怕还有的查。 清明和即墨闻言点点头,他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现在他们应该立刻回地府。 然而不等他们动身,变故却发生在一瞬间! “啊、哼——” “什么人?!” 唰—— 即墨被人从背后偷袭,一道术法直接轰在他毫无防备的后背上,让他被打飞出去,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朔白也在瞬息间出手,风马节重又化作长剑,凌厉的刺向身后的树干。 一道黑影被剑光逼出,从树干后甫一现身,便毫不避讳的与朔白缠斗起来,招招暗含杀机。 清明倒是不慌张,一手攥着索魂链,一手提着即墨的后衣领,以最快的速度拖着两个大活鬼远离战场,找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把自己裹得爹妈都不认识的黑袍人,正和朔白打得热火朝天,刀光剑影满处乱飞,真是不得不感叹,自己这到底是什么狗屎运气。 因为地府一群坑货致使自己不能好好飞升,然后第一次跑出来赚功德就遇见了失踪几个月的地府摆渡人,眼看事情就要圆满完成了,却又突然杀出来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自己活着的时候怎么从来没中奖这种好事落他头上呢?! 看来他真的死得不是时候。 嘭—— 叮—— 一声尖锐的撞击声,朔白的身影总算停下了。 他此刻的脸色真是难看到了极点,原本惨白惨白的脸,现在黑得都快赶上即墨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的功法?!” 朔白能感觉到自己与黑袍人的法力不相上下,可是对方却似乎对他的招式很是了解,弄得他处处掣肘,几个回合打下来,憋出一肚子窝囊气! 然而那黑袍人却完全不理会他,稍作休整,便又动手冲上来。 “操!” 朔白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下手也越发狠厉起来。 不过他这话倒是让清明眼中一亮。 清明老神在在的安顿好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抬头看着前方交缠着的另外两个人,突然就笑眯眯起来。 往前踏出几步,他朗声道:“朔白,都是地府的阴官,你下手轻一点,别伤到人家。” 朔白正一肚子火,听着身后清明的话,简直不知所云,立马高声喝骂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清明:…… 看来即墨说的没错,朔白一心情不好,说话就特别难听,而且还没脑子。 决定不理会他,清明转头对黑袍人道:“你说我说得对吗?郁离判官。” “什么?!” 朔白惊讶得瞪圆了眼,一转头看见黑袍人竟然真的停下了身法。 他不可置信:“你是郁离?” 黑袍人低着头没说话,似乎是在挣扎什么。就在清明屏息以待的时候,他终于抚下了宽大的黑袍帽檐,露出了那张清俊阴沉的脸。 如同清明猜测的,这黑袍人,正是跟清明在黄泉路边有过一面之缘的六殿判官,郁离。 郁离仍旧一副饱含戾气的脸,他看着清明,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朔白这会儿也赶到了清明的身边,有意无意的挡在清明身前,防备着郁离突然发难。 不过闻言他也奇怪的微微侧头看向清明。 清明倒是不怕,笑道:“猜的。 “人间事归一殿管,然而人间的山河湖海千万之数,就连每日跟这些打交道的一殿阎王、判官,都不能立马想起一条籍籍无名的青衣江,而你却能在瞬间说出青衣江的近况。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你对这条江……格外的关注。” 郁离盯着他,冷声道:“我就不能凑巧刚来过这里?” 朔白点头觉得有理,又看向清明。 清明无所谓道:“可以啊。可是这里明明有事,你却说没事,不是更证明你有问题吗?看这摆渡人的样子,应该是在这里为祸很有一段时间了。” 第6章 西梁有梦白马游鱼(三) 郁离点点头,淡淡的说道:“我是追着那落水的死魂回去地府的,没想到正好遇到了你。看来我的运气也到头了。” 出乎清明意料的,他坦白得太随意了,也太坦然了,仿佛这只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然而朔白却不淡定了,他不可置信的骂道:“真的是你?!这里发生的这些事都是你在瞒着地府,甚至死在这里的人,你哪怕是追到地府也要让他魂飞魄散?” 清明摇了摇手中的索魂链,看向被捆做一团的女鬼,猜测道:“你是为了她?你不想让地府发现她在这里。” 郁离的目光投向江边已经安静下来的摆渡人,一直冰冷的神色终于露出了柔和。 就在朔白耐心告罄之前,郁离突然问道:“你们知道嫣的过往吗?” 额、这…… 清明肯定是不知道的,他转头看向朔白。 然而朔白嘴巴一撇:“我来地府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地府的摆渡人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地府里待久了的老人,谁身上没点故事?无常司每天就有一堆事情让他忙,他哪有空管别人经历过什么。 郁离似乎原本也不指望他们知道。 看着渡嫣,他的声音幽幽响起:“嫣本是西梁女王,半生鲜衣怒马、明媚生光。可是就为了一个负心人,她心甘情愿在忘川河上等了几百年,以至于被鬼气缠身,终于再没有时间让她等下去了。 “于是她偷偷跳下忘川河,随水流到了人间的青衣江。她天真的以为在地府等不到那个人,在人间总能找到。 “可是到了人间她才知道,那个人早就已经飞升,成了天上的佛。她数百年的等待只是一场笑话,那人随口的一句承诺也只有她一个人当真。 “过大的哀怒让她失了最后的神智,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厉鬼。” 来到青衣江的第一天,是她这几百年来最怀有希望的日子,却也是她最绝望的日子。 清明抿了抿嘴,心底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 朔白冷着脸道:“所以你在这里设下结界,让所有死于渡嫣手下的死魂都无法逃去地府告状,欺上瞒下?” 郁离知道,这里的事已经瞒不住了。即便他在这里把清明和朔白全杀了,青衣江女鬼为祸的事也已经被地府知道了。 抽出法器判官笔,郁离道:“我没得选。” 话音出口,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厉。 一道术法直直轰向清明手中的索魂链,幸好朔白早有防备,同样一道术法打偏了郁离的攻击,这才没让他这根低级法器索魂链当场分崩离析。 纵然没得选,但是郁离还是希望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保护好她。 眼见那两人转瞬间又纠缠到了一起,朔白一边应付着郁离,一边冲清明大喊:“你先回地府禀报一殿下大人!” 任由江风又起,清明看着倏忽远去、消失不见的两个人,怔怔的站在原地,迎风流泪。 他也想先回地府,可是能不能告诉他,要怎么回去? 他不知道缩地成尺的术法怎么使,更加不知道离这里最近的鬼门关在哪里,怎么可能回得去。 看了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即墨,清明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等即墨醒过来,开出阵法他们才能回地府了。 清明盘腿坐在树下,左手托腮、右手拿着半截枯树枝捅着昏迷不醒的即墨,目光却又不自觉飘到了那摆渡人的脸上。 那张脸,清明很确定在自己短暂的人生里并没有见过,可是那种心酸唏嘘的感觉,却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正如一殿下说的,一次生死一碗孟婆汤。当清明到达地府的时候,虽然并没有记起前尘往事,可是面对很多事情时,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却格外的明显。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百鬼、看见黑白无常、看见阎王、看见忘川河黄泉路的时候,却并没有觉得过多的惊讶与恐惧。 这种感觉很不好。 清明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相反的,他甚至不愿意对任何事刨根问底,日子嘛,过得去就行了。 可是这种朦胧的感觉,就像是悬在他额前的羽毛,不断的撩拨着他,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弄。 哗、哗—— 正走神时,索魂链发出的清脆响声唤回了清明飘远的思绪。只一眼,清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渡嫣可能是休息够了,这会儿突然又发起狂来,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 “也不知道这链子能不能坚持住……” 清明看了眼还睡得天昏地暗的即墨,无奈的摇摇头。 这人估计是靠不住了,他现在只希望一殿下给他的索魂链能结实点。 咔、咔—— 清明:!!!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清明心底的祷告完全不起作用,那边的锁链居然已经开始在崩坏了。 细微的咔啦声响起,清明定睛看去,只见悬在半空的索魂链,因为渡嫣的大力挣扎,已然在慢慢断裂。 那是刚刚郁离攻击的地方,他就是故意的被朔白引走的。 “真是个混蛋判官!” 清明气得咬牙。 若是放任这条索魂链断掉,让渡嫣再次挣脱束缚,光凭他这个脆皮,肯定挡不住。 ‘腾’得站起身,清明急忙往前冲去,只要抓住断裂处的那一头,渡嫣就没办法挣脱束缚。 这种想法是好的,可是偏生他今天走背运。 眼看着那断口处越来越近,清明也离她越来越近。而也许是感觉到了清明的靠近,渡嫣反倒挣扎得更欢起来。 哗啦—— 终于,索魂链还是断了! 锁链落地,她彻底失去了束缚。重获自由的渡嫣发了狂地朝清明扑来,甚至那张狰狞的脸上仿佛能看见得意的笑态。 清明的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自己这么快又要再死一次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意外的,突然眼前黄影一闪,那扑面而来的煞气倏忽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再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眼花缭乱。 恍惚之间,清明能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一个人圈在臂弯里。这人比自己高大些,又肩背宽阔,以至于他并不能看清四周的情况。 圈住清明的手臂微微使力,迫使清明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淡雅清幽的花木香就这样毫无预备的冲进清明的区域里,萦绕在他的鼻尖。 是青檀的香气,庄重却又蓬勃。 明明现在是这么混乱紧急的时候,可是清明却意外的还有心情在心底感叹:这个人身上的香真是好闻。 几息之间,已不知脑中转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念头。若不是感觉到这人是个男人,只怕这会儿他都已经在思考未来孩子的姓名了。 突然,清明感觉一股强劲的灵气升腾而起,生生蒸尽了他们四周的阴煞鬼气,原本潮湿粘腻的空间瞬间变得干爽起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清明来不及多想,急忙出声阻止:“别!别杀她!” 渡嫣不能死,她是地府的摆渡人,此间事还事关另一个地府判官,他们得安全把人带回去! 说完,清明就觉得揽住自己的这人似乎一顿,然后就听见一声极其痛苦的吼叫声在不远处响起: “啊——” 那是渡嫣的声音。 再之后,四周便安静了下来。 当再次稳稳的站在地面上,清明退后两步,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这个抱了自己半天的人。 他发誓,这人真的是他见过的、最最最好看的男人。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飘然若仙。所有夸赞男人的美好词汇哪怕全堆叠在他的身上,清明也觉得他受得起。 过于优异的宽肩薄背,让他的一身玄黄浮光暗影劲装长袍也显得那么矜贵。他的脖颈间还挂了一个赤金色的项圈,离得近时,似乎还能听见铮鸣之声。 这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 轻咳一声,口水差点流下来的清明谦敬有礼道:“刚刚多谢阁下出手相救,要不然我这条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了。我叫清明,清明节的清明,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这人虽然看着冷峻,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轻柔得毫无攻击力,嘴角也擎着一丝笑意,朗月清风。 他定定的看着清明,幽幽道:“凌霄,我是凌霄。” 正如他的人一样,他的声音也如水底金玉碰撞的声响一般,凛冽犀利叫人不敢侵犯,偏又低沉悦耳叫人灵台一澈。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声音也好听,名字也好听。不像自己,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变成鬼了,这名字倒是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 清明一边羡慕,一边笑着道:“凌霄啊……君子凌霄,与天比高,是个很了不起的名字。” 凌霄被他说得一愣,转而笑得更欢悦了,颔首道:“嗯,是长者所赐的。” 清明点点头,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又问道:“你没……她没事?” 他原本想问凌霄有没有事的,结果一瞥眼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渡嫣,觉得还是那边那个比较像有事的样子。 凌霄回身看了一眼,无所谓道:“她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断了的索魂链,轻轻往前一递,便拖着渡嫣动了半尺:“你是地府的阴官?一个人来收魂?” 清明惊讶的看着他。 他认识索魂链、知道阴官,难道他也是地府的人? 可是……看了眼面前这个英俊伟岸的男人,清明很快便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嗯,地府养不出这样的谪仙人。 想了想,清明问道:“你是人间修行的修士?” 会出现在这里,既然不是阴官,那想必应该就是凡人了。 以前在世为人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过,世间还存在着这样一少部分人,他们在隐秘的仙门灵山中修行,法术高强、除魔卫道,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存在,鲜少得见。 看凌霄能一招制服渡嫣,能力远在朔白和即墨之上,想必他在修士间,应该也是十分厉害的存在。 清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嗯,我算是个新晋的阴官,这是我第一次来收魂。……我不是一个人。” 他抬手指指还躺在地上的即墨:“那边还有一个,另一个去追在这里作恶的人去了。” 第7章 西梁有梦白马游鱼(四) 清明没说的很清楚。 他想着,自己现在毕竟也算是地府的阴官,‘地府的白无常去追犯事的地府判官去了’,这种话说出去还是挺给地府丢人的。 拿着半截完好的索魂链,清明走过去一边往渡嫣身上捆,一边对凌霄问道:“你也是知道了这里女鬼为祸的事情,所以过来的吗?” 凌霄摇头:“不是,我路过。” 他跟着清明一起,隔着摆渡人在清明对面蹲下,笑意吟吟的看着清明把索魂链一圈一圈的往渡嫣身上缠,时不时还会伸手替清明整理一下索魂链。 清明闻言,不由点头笑起来:“哦,那我还是挺走运的,这么巧就碰见了你。” 如果不是凌霄突然出现,现在躺在地上的,肯定就是他了。 凌霄嘴角总噙着笑,把绕到面前的索魂链又递回去,道:“以后应该会经常见的。” “嗯?” 清明抬头,正对上凌霄看着自己的目光。 莫名的,他觉得凌霄这会儿心情好像很不错,不错到清明甚至忍不住想揉揉耳朵听听凌霄是不是哼起了歌。 他问道:“你是说如果我来人间收魂,会经常遇见你?” 认真的想了想,清明道:“嗯……说不定是有可能,不过我现在也还不知道之后会不会经常来人间。 “说起来今天是我当上阴官的第一天,这趟会出来也是因为正巧遇上,之后不知道会在地府办什么差事,不一定是来收魂。” 清明说完看向对面的人,可是凌霄闻言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就这么蹲着看着清明,好似也不在意清明说的话。 凌霄一眼不错的看着清明:“没关系,会再见的。” 清明歪头有些不解,凌霄的语气未免太笃定了些。但转而想着,可能人家也就是一句寒暄,便也只点点头应了声。 拽了拽索魂链,这下应该绑牢了。 凌霄跟着他站起身,道:“她暂时不会醒,不用担心。我先走了。” 这么快就要走? 清明心里不由有些遗憾,转而想想也对,人家本就是路过,顺手救了自己。现在安全了,自然得去做他自己的事。 收起乱七八糟的想头,清明颔首:“好。今日多谢了,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再好好谢谢你。” 凌霄笑着,点头应下。 临走前,他突然转身对清明道:“大人,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清明被他神色里的喜悦弄得一愣,还不待回应,他便已倏忽走远。 看着那玄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清明还是忍不住咂摸着,自己这个准仙官还不如人家一个凡人修士有仙风道骨,实在有些惭愧。 看来自己得赶紧攒功德,等飞升去了九重天,大概能稍微有点仙家的气度。 之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江边吹着凉风,没一会儿即墨也醒过来了,而朔白也在这时刚好回来。 只不过,他是一个人独自回来的。 清明问道:“就你一个人?郁离呢?” 朔白显然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这会儿脸色还不好看。 他忿忿道:“让他给跑了。不过他说让我不用追他,他自己会回去。……这个混蛋!” “等、等等…郁离怎么了?怎么回事?对了,刚刚是谁在背后偷袭我的?谁?!你们抓到人没有?!” 即墨是被郁离从背后打晕的,一直就没见到伤他的人是谁,是以这会还懵里懵咚的,不知道清明和朔白在说什么。 哈,看他这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清明觉得心情很舒畅。 冲朔白一挑眉,清明道:“别告诉他。” 不等朔白回以白眼,即墨便大吼:“到底什么事?!” “别瞎叫唤,回去再跟你说!” 朔白拍了即墨脑袋一巴掌,果真没再解释。 不过他转而嫌弃的看向清明,皱着鼻子道:“你又是怎么回事?身上沾了什么气味,这么臭。” 即墨也附和:“对啊,我刚刚就想说,你身上怎么一股怪味?闻着就不舒服。” “有吗?” 清明自己抬手闻了闻,好像没什么味道啊。 不过转而想起,自己刚才对摆渡人又是翻又是扶的捆索魂链,估计是自己身上沾了她的气味。 耐不住朔白和即墨的嫌弃,就着青衣江凉丝丝的江水,清明把自己的外袍脱了,好好的洗了一下手和胳膊,然后三个人才带着这个疯了的摆渡人回地府去交差。 回到地府的时候,之前看热闹的百鬼已经都散了,只剩些装傻或者真傻的小鬼,在地府里到处游荡。 “清明仙官!朔白大人、即墨大人!” 三人甫一出现在地府,就有一个身穿粗糙鬼差服的青脸鬼差迎了上来。 朔白看着走到近前的矮胖鬼差,问道:“什么事?” 青脸鬼差十分乐呵的笑着道:“是这样,之前一殿下让我给清明仙官收拾个院子出来,现在已经收拾好了,所以我特意在这里等着清明仙官回来,好带他过去看看,若是还有什么需要添减的,我好去办。” 即墨闻言,立马挺了挺胸膛,端着架子往前走了两步,问道:“是哪里的院子?” 青脸鬼差道:“在一殿城城外一里远的地方,路过老槐树的那条黄泉支路的尽头。哈哈,是小的特意选的,保管清明仙官喜欢。” 即墨想了想,转头对清明道:“那里还不错,不像城里那么闹腾,旁边也还有几处院子,住的人都是好相与的。” 朔白也点头道:“嗯,你先跟他去看看,一殿下那边,你明天再去。今天的事我们要跟一殿下详细说清楚,你过去了,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你。” 清明想着,反正也不怕一殿下赖他的功德,况且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确实想找个地方好好安静安静。 点点头,他对那青脸鬼差道:“那劳烦鬼差大哥带路。” 领着他的青脸鬼差是个很能说会道的,他们一直沿着黄泉路引出的小路走了一路,清明便听着他说了一路。上到地府十殿阎罗,下到十间地狱刑罚几何,拉拉杂杂说了一顿,直听得清明头昏脑胀。 最后当他们停下脚步的时候,清明甚至忍不住长出了口气。 在离一殿主城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座孤零零坐落的院子。 青脸鬼差道:“大人,到了,这便是给您收拾出来的院子。” 清明抬起头,只见一座小小的院子正安安静静矗立在眼前。 黑瓦白墙,是很传统的徽派建筑,透着江南水乡的小意怡然。 他朝四周看了看,远远的能看见昏暗鬼火里有一座威严磅礴的城,那应该就是即墨说的一殿主城。 从主城出来后,一直延续到他面前的这座院子之间,也还零零星星的立着几间院子或草屋,屋舍之间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鬼差替他推开院门,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他只是站在门口,热情的道:“清明仙官莫要嫌弃,咱们这地府里啊,来往的都是哭天抢地的死魂,十间地狱走一遭也总是血刺呼啦的,再干净的地方都被他们弄脏了,所以久而久之,哪哪儿便都显得脏脏旧旧的。 “这间院子已经是一殿城这边最好的了,安静也没人打扰。里面我已经着人收拾洗刷了很多遍,大人若是还有不满意的,回头再跟我说,我再找人弄!” 清明倒是无可无不可,光是这处院子的位置和规格,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笑着道:“好,多谢你了。” 其实按理说,人家办事这么尽心,清明是应该给他一点功德作为辛苦费的,但是无奈他现在穷得叮当响,就只能这样干巴巴的道声谢了事。 那青脸鬼差倒是不在意,仍旧乐呵呵的道:“哈哈哈,仙官大人别客气、别客气! “以后您再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您可是我们地府唯一的仙官,能为您解忧是我的荣幸!……那我先回去当差了,您先歇息。” 告了辞他便离开了,看他颠颠的模样,倒似心情还不错。 远远的,清明还听见他念叨了句:“仙官就是仙官,不会做那拿功德打发人的俗气事,哈哈哈哈……” 清明:…… 推开木制的柴门,清明缓步走进了院子。 这是个有些简陋的、一进的院子。小小的、灰突突的,没有影壁、没有垂花门,也没有游廊和厢房,相比起人间的那些院子来,的确是无端显出三分穷酸。 庭院的面积约莫有三十几平米,黄土铺地、寸草不生,园中东南角出来种着一棵不知道是什么的树。光秃秃的枝桠黑乎乎的,像是已经死了很多年。 穿过院子往里便是正房。正中是堂屋,左边厨灶盥洗,右边卧房。 厨灶盥洗室中是黄土垒起的灶台,堂屋只一张有些掉漆的老旧红木桌椅,卧房只一张单人略宽的罗汉床靠墙放着,床头并一排矮柜。 屋里的陈设都很简陋,经年日久,不过勉强倒还算得用。 看来地府的基础设施的确不怎么样。若不是带他来的鬼差还算恭敬,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特意被人穿了小鞋。 “唉……” 纵然有无尽的吐槽,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既来之则安之,清明认命的卷起袖子,把这屋中略微又归置了一遍,然后便烧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清清爽爽的躺上了床。 他实在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 一日前,他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过着为三餐奔波的日子,谨小慎微的看人眼色、受人白眼,谁知一场意外,就成了一个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 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又是仙官、又是功德的,一个接一个的信息向他砸来,之后的青衣江一行,更是磨得他的伤感一点不剩。 第8章 西梁有梦梦醒灯灭(一) 躺在床上,清明睁着眼看着灰突突的天花板,脑中好像在回想今天发生的桩桩件件,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想。 几位殿下看着好说话,但是遇事却又很是果决刚正,依着地府的条例半步不让。 朔白和即墨对他不错,这几个时辰相处下来,也处处照顾。但是态度总让清明有点捉摸不定,好像很喜欢他,又好像很抗拒他。 至于地府其他的那些鬼差也好、游魂也好,许是因为他的仙官身份,倒是对他很有几分尊重。 还有…… 模模糊糊间,他又想起今天在青衣江边遇见的那个凡人修士。 凌霄…… 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挺拔优越的身姿,还有那双亮晶晶总带着笑意的眼睛。 唉,相比较而言,自己哪里像是个仙官。 睡在这么破的地方,又欠着那么多的功德,简直就是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站在凌霄旁边,他简直像是乡下刚进城的土小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变得像凌霄那样,会飞、会法术、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胡思乱想间,思绪终于陷入了混沌…… …… “这是怎么回事?” 清明站在空空荡荡的黄泉路上,看着死一般寂静的四周,一时间有些发懵。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在这里的,也奇怪今日地府里怎么一只鬼都没有,连忘川河里都只剩一片漆黑。 平时这黄泉路边游荡的鬼魂,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忘川河里更是河水波动,时不时有傻了唧的死魂游上来又潜下去。 一边疑惑着,清明一边沿着黄泉路走到了奈何桥上。扒着桥栏往下看了看,黑黢黢的忘川河面上,也只倒映着他自己这张清清浅浅的脸。 对了,他想起来了。 他已经死了,今天是他第一天来地府。 站在桥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怎么也没个人来引路?黑白无常去哪儿了?” 清明喃喃自语着,刚想朝四周大喊,可是张了口、拉出了架势,声音却突然卡在了嗓子里。 他想喊什么来着? 朔……月? 是什么人? 清明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甩了甩头,他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周围越来越黑,脚下的路也越来越窄。到了最后,他甚至不得不弯下腰、跪在地上,一点一点艰难的在一个甬道里钻着往前爬。 “啊、总算有出口了!” 前方突然出现的光亮终于让清明松了口气,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手脚并用地加快了速度,眼见光越来越亮,然后终于,他爬出了甬道。 甬道外面,四周变得豁然开朗了许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清明松了口气:“总算是爬出来了,怎么会这么长?” 只顾着开心爬出了甬道,可是他却忘了,他为什么要爬进这个甬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清明举目四望,只见这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光阵,一根根光柱笼罩成一个个半圆,倒扣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隔开的笼子,笼子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些光笼零零散散的坐落在这么一大片黑暗中,有大有小,很是壮观。 “这是什么地方?” 清明在这些光笼之间东晃西荡,摸摸光柱或者往里面看看,好奇不已。 也不知晃悠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想找什么,又好像就只是随便看看。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思考,就觉得好像等会儿他能遇到什么。 是什么…… 又走到了一处光笼间,清明突然福至心灵,透过光柱伸手探进黑暗里。 之前如同有一堵无形墙壁的光笼,此刻却又好像没有了阻碍。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光笼里。 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入目却只是一片黑暗。 这笼里的黑还与外面不一样,清明此刻明明睁着眼,可是却如同仍旧闭着眼一般,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 不过他能感受到,这里面的空间很大,并且空荡荡的。 用力的闭了闭眼,清明抬步又往黑暗里走去。 也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他却突然能看见了,纵使还是昏暗的,可却真实能看见了。 只见就在离他数十步开外,正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正坐在笼中唯一的那一把奢华的椅子上,孤零零的,形单影只,显得十分的落寞。 男人略微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锋利的下颌,以及抿得紧绷的唇。可即便只是这露出的小半张脸,也可知男人长相的凌厉和俊美。 四周的黑暗像是披在他身上的袍子,只余下赤金色的项圈挂在他的胸前,熠熠生辉、独具颜色。 这个人是谁? 清明站在黑暗里,怔怔的看着他。明明那人只是安静的坐着,清明却觉得他此刻很悲伤,总有种若有所失却不舍得放弃的怆然。 清明唤道:“喂……” 话音一出口,他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的嘶哑,难听得厉害。 而几乎与此同时,座上的那人似乎听见了,也缓缓抬起头来。 “咳!!!” 就在清明快要看见他的脸时,突然间,一声如洪钟般的咳嗽声自渺远之处轰然而来,如惊雷般在四面八方炸裂。 清明灵台被震得狠狠一颤,眼前的景象猛然如鬼魅一般急速的远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在小小的卧房里响起,清明猛得睁开了眼。 看看灰突突简陋的屋顶,清明愣了好几息,喘匀了气才慢慢回过神来。 是做梦啊。 这个梦,做得也真够长的。 抬头看看窗外已经发亮的天光,以及远处忘川河边传来的吵嚷,想来时候已经不早了,他便撑着床沿坐起了身。 回想了下刚刚那场荒谬怪诞的梦,清明忍不住自嘲的扶额笑了笑。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容易被人记住。他跟那个修士凌霄不过就是一面之缘,结果却动不动会想起来,现在更是连做梦都梦到了他。 当真是,色令智昏…… 清明推开院门的时候,时常喜欢晃悠的游魂们又已经开始在黄泉路上鬼吼鬼叫起来了,嘻嘻哈哈、大叫大嚷的,清明隔得这么远都能听得见。 “哟,可算是睡醒了。” 这边刚踏出院门,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便从侧里传了过来。 朔白和即墨这会儿,正站在他身边。 清明讶异:“你们在等我?” 朔白闻言,嘴巴一撇、白眼一翻,哼声道:“想得倒美。我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等你。” 即墨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挤过他凑到清明身边:“你可真能睡。我们去一殿办了趟差,回来一趟现在又出去,你才起。” 解释完,他傲娇得挺了挺胸膛,道:“仙官就是仙官啊,架子真大!” 看他撅着小嘴,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清明也不在意。 转头问道:“你们现在是去办什么差?还是收魂吗?” 见他眼睛亮亮的,朔白一猜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嫌弃道:“不是收魂,也没功德。” 眼见清明眼里的光褪下去,朔白揶揄:“啧、啧、啧,要是被九重天上的上仙们知道你就这点出息,估计都嫌你丢人不让你飞升。” 清明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威胁道:“我记得我昨天还借用了你的功德。” 不还了! 朔白闻言,一扭脖子:“哼,你倒是得先还得起!……不过这事也确实有你的份,你得跟我们去一趟。” 嗯? 清明疑惑:“什么事?” 他来地府不过一日,居然还能有他能掺和的事。 不等朔白开口,即墨快言快语道:“是渡嫣跟郁离。 “昨日我们跟一殿下详细说了青衣江的事,一殿下一晚没睡,今日一早便命我们把渡嫣和郁离押着去了第十殿,到现在还没回来。” 清明看向朔白,讶异道:“郁离回来了?” 朔白点头:“嗯,昨日晚间时候回来的,进黄泉当场就被按下了。这会儿估计事情大概有个谱了,让我们过去再问几句话。” 没想到郁离倒是说话算话,还真自己回来了。 但这事,清明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他问道:“既然人都已经押下了,怎么还要让十殿下出面裁决?” 地府十殿分管十间地狱,互不干扰,各殿中的阴官和鬼怪也是一样。 昨日那青脸鬼差说过,凡是有关于人间的事,都是一殿来审,按人间罪恶发往各殿,再判处入哪间地狱。 渡嫣是一殿的前摆渡人,理当留在一殿审理。再不然,郁离是六殿判官,也该六殿阎王审,怎么现在却闹得需要十殿下出面? 即墨撇撇嘴,凉凉道:“所以昨日就跟你说这事没那么简单。 “郁离跟渡嫣这事,事涉一殿、六殿、七殿,三位殿下昨天吵了一夜也没吵出个结果,偏偏谁都不肯让步,这才不得不让十殿下出面。” 地府十殿阎王以十殿下为尊,其余九殿平起平坐。这件案子,当事三位阎王不妥协,便只能由十殿下审才能出个结果。 清明细细听着,不由皱眉:“怎么还有七殿的事?” 即墨还待再说,却被朔白打断了。 他摆摆手止住两个人的话头,对清明道:“行了,边走边说。昨日你也在场,估计等会儿也会问到你头上,你跟我们一起过去,正好带你认认路。” 第9章 西梁有梦梦醒灯灭(二) 第十殿在地府最深处,一路穿城过府、走小径下山梯,越是往下,光线便越发微弱。清明只能勉强借着四周明明灭灭的鬼火,看清脚下陡峭的山壁台阶。 这条路崎岖难行,清明第一次走,自然磨蹭些。等他们到的时候,第十殿早已围满了人。 仗着朔白和即墨在地府还算崇高的地位,他们一行人很快便越过一众看热闹的鬼,站在了人群最内层。 地府里的鬼和十个殿的鬼差来了大半,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往殿里挤。 是以殿外他们这许多人跟煮饺子似的摩肩擦踵,但是偌大的殿宇中,却空旷的很,只殿中跪了郁离和渡嫣。 殿中高处,此刻坐了四位阎王。分别是主审的十殿下,分坐左右的是与之相关的一殿下和六殿下,最旁边还有一位阎王,清明没见过。 清明低声对身旁的朔白问道:“他就是七殿下?” 朔白颔首:“嗯,就是他。” 来时路上朔白告诉他,郁离曾经是七殿的鬼差,后来被七殿下一路保举做了六殿的判官。 郁离本人也算争气,这几百年来差事办的很不错,所以七殿下有意想要栽培他,只等着有朝一日十殿下飞升,这六殿判官郁离好能成为一殿之主。 若是郁离能顺利执掌一殿,那么对于七殿下这位伯乐自然很是拥护,届时七殿下便能顺势接下十殿下的位子,成为十殿阎罗之首。 这边小话还没说完,殿中便传来七殿下的一声暴喝:“郁离,你且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渡嫣对你相求,你心中不忍才替她遮掩?!” 清明:…… 这话问的,就差直接按着郁离的头让他附和了。 之前朔白说地府的人没什么心计,基本没脑子。但是刚刚听他说起这七殿下,清明又觉得这七殿下还是有些心计城府的。 不过如此不高明的递话方式,看来真是清明想多了。 看着七殿下发怒的面容,清明忍不住感叹,没想到人死了之后,还是离不开这些追名逐利的事。 郁离跪在殿中,仍旧阴沉着脸,不为所动:“不,我刚刚说过了,全部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一人所为,没人逼迫也不曾受任何人蛊惑。” “你!!!” 面对郁离的死不悔改,七殿下当下生生气绿了脸。 要不是因为他一力的反对不同意,这会儿估计郁离直接就被押下去了。 座上四位阎王,十殿下一脸的讳莫如深、威严无比,一殿下神色一如往常的肃穆,六殿下呆呆的望着一处出神,七殿下怒目圆瞪。 一时间,殿里的气氛焦灼起来。 清明站在殿外听着殿中一句句的审,只觉得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被来回拉扯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听着殿中渡嫣的声音缓慢却清晰的诉说着,清明低声问道:“她清醒过来了?” 朔白点点头:“昨日回来,一殿下对他施了三道净魂咒。” 净魂咒,听着又是一种法术。 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清明很是感兴趣。 殿里的问话听着没意思,他便径自往朔白旁边凑了凑,低声问道:“这净魂咒的效用是什么?” “是……” “清明、朔白、即墨。” 朔白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因为此时大殿之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听见十殿下的声音,清明立刻站直了身子,跟朔白和即墨一样,垂首听着。 十殿下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这事是你们经手的,且进来说说青衣江边的事情。” “是。” 低头应下,清明跟朔白、即墨一并走进殿中。 偷眼看了下朔白的脸色,臭得能挤出黑水来。这倒也不怪,就连清明现在也觉得头疼。 七殿下铁了心要回护郁离、一殿下非要秉公执法、六殿下专门和稀泥,若是等会他们说的不好,指不定今天得把三个殿的阎王都得罪咯。 清明往前迈步,站到了渡嫣和郁离两步开外的地方,正等着十殿下挨个问话。 可是跪在他旁边、原本已经恢复神智安静下来的渡嫣,却在看清他的脸的时候,狠狠一怔,神色变得迷茫起来: “御……哥哥……” 清明也听不清她在咕哝什么,只是听见声音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却正撞进那双眼睛里。 突然间,渡嫣像是被清明的目光刺激到了,猛然又癫狂起来,歇斯底里吼叫: “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呜呜……不可能……他在天上了……他成了佛了…… “……哈哈哈哈……我等不到他了……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颠来倒去的,说的大概是她那个成了佛的负心人。 殿外原本不太了解原委的百鬼和鬼差们,就从这只言片语里领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手臂被人狠狠一拽,朔白咬着牙低声道:“你干什么了?!” 清明自己也是一脸茫然:“我……什么也没干呀。” 朔白不信,恶狠狠的问:“你什么都没干,那她怎么好好的又发疯?” 清明:…… 真是咬着舌头也说不出个话,冤死个鬼啊。 难道看一眼都不能看? 清明无奈的解释:“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另一边,郁离急忙握住渡嫣的手,安抚道:“嫣,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轻拍着渡嫣的后背,那总是阴沉的脸上,此刻满是温柔和心疼,让殿外一众鬼差看得惊奇不已。 渐渐的,渡嫣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只是面上还有些发白。 清明也被朔白和即墨不动声色的让到了离渡嫣最远的地方,生怕清明再莫名其妙刺激到她。 十殿下对刚才的小插曲并不以为意,静了静场,不疾不徐的挨个儿问了朔白和即墨昨日青衣江的事。 等两人说完,他目光转向清明:“清明,你是仙官,你说说。” 其实这事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毕竟郁离自己都交代了大半。 清明斟酌着言辞,道:“回十殿下,昨日我们奉命去青衣江收魂,感觉到江水下怨气横生,之后一只女鬼便从江中冲了出来想要攻击我们。 “朔白和即墨合力将其制服后,认出她是地府的前摆渡人渡嫣,猜测事有隐情,便想着赶紧押回来。 “这时六殿判官突然出现阻止,自己坦言是他向地府隐瞒了青衣江之事,并设下阵法,让枉死之人无法来地府告状。” 他真的已经是很委婉且寡淡的诉说了,可是七殿下听完,却还是立刻骂道: “哼,一派胡言!我地府堂堂六殿判官,怎么会做下如此之事,还施阵拘禁死魂!十殿下大人,此人如今只是个还没凝成仙格的仙官,他说的话,做不得数!” “哈,七殿下大人这话说得可真对!” 还不等清明觉得愤慨,朔白倒是先不服气起来,一见他上挑的细眉,清明就知道他之后要说的肯定好不了。 果然,朔白尖酸刻薄道:“清明仙官就是说得太好听了,您保举的这位六殿判官可不是设法拘禁死魂,他是直接将死魂打得魂飞魄散。 “您还记得那个翻进忘川河的告状死魂吗?郁离可就是追着它回来地府的,为的就是要将他灰飞烟灭。” 朔白本就生得一股子尖酸刻薄的气派,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活活把七殿下气绿的脸色又气得涨红。 一旁的即墨见朔白如此,自然更加不甘示弱:“可不是!清明就是太会说好话了!郁离当时一现身,可就直接从背后偷袭我,端的是不要脸!呸!” “你们!” 七殿下估计是没想到,这两位平时还算恭敬的黑白无常主,今日却这么一反常态的针锋相对,是以这会儿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是他,清明也没想到,朔白和即墨居然会这么回护他。 七殿下不过是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他还没觉出生气来呢,朔白和即墨倒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 心下感动的同时,清明暗暗决定,以后不管他们多么欠揍,自己一定不跟他们计较。 “放肆!” 一声沉喝四座皆惊,十殿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几人,那眼神直像锋利的针芒刺在他们的身上。 朔白和即墨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慌忙跪下告罪。 无常司在地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归任何一殿管,但是殿中数百无常鬼又侍候在每一殿。 朔白和即墨身为无常司的两位无常主,手下管着一众的小无常,在地府的地位确实不低。但是当场顶撞主殿阎王,的确是以下犯上。 殿中沉默半响,清明跟着朔白和即墨跪着,一时也不敢抬头。他还不太懂地府的规矩制度,也不知道鬼差犯错了会受什么惩罚,心下惴惴。 直到清明觉得膝盖跪得都有些发疼了,十殿下才一锤定音道:“既然双方证词一致,此案便可了结。 “六殿判官郁离,身为阴官却以权谋私、铸下大错,判——投入畜生道,受三世六畜轮回;前摆渡人渡嫣,伤性命一十四人,着——押入二殿寒冰地狱,受三百二十年剥衣之刑。” “殿……” 七殿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十殿下却完全不理会他。 十殿下看向清明,宽松了眉目,吩咐道:“正好清明你在,就由你负责将渡嫣押去二殿。你刚来,去认认路也好。” 清明领了命,站在一旁,看着有其他的鬼差前来押送郁离去往生台。 临走时,郁离握着渡嫣的手,轻轻的道:“别担心,我在人间等你。” 看着那张冷厉的脸上,带着无尽的缱绻,清明不禁有些唏嘘。 第10章 西梁有梦梦醒灯灭(三) 渡嫣被负心人所伤,痛苦挣扎了上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又遇上个真心对自己的,却又是各受其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聚。 “清明仙官。” 清明站在一旁看他们话别,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是一个身形瘦小的鬼差,看样子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清明不认识他,问道:“你叫我?” 小鬼差点点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清明仙官,这是十殿下让小的送来的。殿下听闻您的索魂链在青衣江边被震断了,所以给您重新备了一条。” 他道:“各殿鬼差也分三六九等,所得的索魂链也有不同。这是第十殿最好的,结实很多,清明仙官可以放心用。” 清明从他手中拿过来掂了掂,确实感觉跟之前的那条不一样。 他一边气恼一殿下之前糊弄自己,一边觉得,十殿下当真是个大好人。 欢欢喜喜的收下,清明道:“有劳你了。麻烦也请替我谢过十殿下的周到照顾。” 待得小鬼差离开,清明摸够了手里新得的武器,这才转身。 郁离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带走,这会只剩下渡嫣站在他身后,定定的看着他。 看了看空旷的四周只余了他们两个人,清明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对渡嫣道:“那个……我们也走。” 清明押解着渡嫣,一前一后的穿过昏暗的地府,慢慢往第二殿的剥衣亭方向走着。 一路上清明和渡嫣都没说话,更衬得四周寂静阴森。清明本觉得有些尴尬,想起个什么话题缓解一下,但是感觉到渡嫣投在自己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视线,顿觉得说什么都有点索然无味。 这种一直被人偷偷打量的感觉,清明很不喜欢。 走了这么久,感觉着四周的寒气越来越明显,应该是快到剥衣亭了。 正想着,转过一处角落,清明突然看见前面那棵树下,有一张煞白煞白的人脸,那脸上的五官长得简直要跨越天南海北,有的朝天有的翻地。 不仅如此,那人的身体四肢,还诡异得全都扭曲着。就像是无骨的破布,被糟糕的系在一起一般。 “嘶——” 乍然看见这样一位长相肆意的仁兄,清明狠狠倒抽一口冷气,后退半步险些没当场仰面朝天晕死过去。 他见过地府的鬼,比这更血腥的他也见过。但是面对这样突然出现的方式,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背后抵上一只柔软的手掌,渡嫣的声音轻轻的响起。 她解释道:“不用怕,他们是三头,忘川河里生出来的低级鬼怪,不会伤害你。 “因为灵智不开不会化形,只堪堪养出三颗头颅来。他们时常被其他的游魂嘲笑,所以大多数时候就会堆在一起化作一个人的模样。 “但是因为太笨,法力又不够,彼此之间还总是不服气,所以时常自己跟自己打架,导致把自己系起来。” 看渡嫣这么淡定的模样,清明觉得自己刚刚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狼狈,实在丢人。 咳嗽两声,他问道:“你们相熟,他们是特意来跟你告别的?” 渡嫣摇摇头:“他们很喜欢漂在忘川河里,以前我在河上撑船时,他们看见船来了也不知道躲。等到船底碾过他们的脸时,才觉出痛来,追着我来咬。日日如此,也不知道长记性。” 清明想了想,笑道:“再傻的人也知道疼了要躲。日日如此,大概他是在跟你逗着玩。” 渡嫣闻言一愣,怔怔看了清明两眼。 沉默了瞬息,她转头看着树下的三头:“看这样子,他们大概又是把自己系住了,也不知道傻傻的在这里站了多久。” 清明看过去,只觉得这鬼怪真是傻得叫人觉得好笑。 他走到三头面前,面对那一只看天、一只看地的眼,勉强能看出他们正苦恼着。 清明道:“你们现在再重新化作三个头颅,不就能把自己解开了吗?” 闻言,三头很明显的一愣,两只眼睛天各一方的慢慢转向清明。 看了半晌,那张脸突然冲清明露出一个鬼森森的笑来,然后便陡然化作了三个光秃秃的硕大头颅。 清明真的是拼命克制着,才没让自己叫出声。他身子僵着,突然很后悔让他们解开。 眼看着那三个头颅围着他腿边咕噜噜滚了一圈,然后一跳一跳的走远,清明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渡嫣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柔软和怀念,在他身后轻轻响起:“你们不仅长得相像,而且还都这样善良。” 清明知道,她说的是她那个飞升了的情郎。 转回身,他看见渡嫣轻轻的笑了。 这张脸现在没有了狰狞,显出原本的清丽温婉,只是这样笑着,就让人觉得像看见一池的温水一般,叫人心软。 清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并不太了解渡嫣,只是从郁离嘴里知道点曾经的微末旧事,觉得心疼她。至于她的那个情郎,清明更加不了解,更是无从开口。 所幸渡嫣需要的,并不是清明的开解。 温柔的看着清明,她轻声道:“你能……抱我一下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脆弱不堪,好像生怕清明会拒绝一般。 清明微微一怔,喉咙又开始泛起酸涩来。 犹豫片刻,清明动了动步子,走近她,轻轻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娇软入怀,带着牡丹花的馨香。一瞬间,很多东西突然像洪水一样涌进清明的脑海和心底。 白马、牡丹、游鱼、团扇,还有自己握着缰绳的、颤抖的手,那种酸胀疼痛如同闪现一般填满了清明整个胸膛。 良久,渡嫣松开他,神色间透出了一丝松快。 她笑着道:“剥衣亭里很冷,你别送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说完,便转身往不远处冰面之上的亭子走去。 直到看见她瘦削的身影坐在剥衣亭的寒冰上,清明才恍惚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冲着那背影高声喊道: “女王,你当初问若有来生可愿娶你的话,他后来回答了,他说好!” 他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奈何剥衣亭里风雪太大,渡嫣似乎并没有听见。 又是一夜好眠,清明发现,自己来到地府以后的这段日子,好像更加贪吃贪睡了。 自来地府第一日去过青衣江以外,清明这一连小半个月都呆在地府里,无事可做之际将地府里里外外逛了大半,倒也不觉得无聊。 “啊————” 突然,一声惊呼在这小小的卧房里响起。 一场梦醒,目光陡然触到窗外一张煞白的脸,清明吓得一个激灵直接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惊叫声似乎也吓到了窗外的人,那张脸倏忽便消失了。 清明定定神,回想着认出了那张脸。 站起身,他紧走几步打开屋门,就看见那人慌慌张张地往院子外面跑。然后他跑着跑着就突然散了架,变成了三个光秃秃的大脑袋,在地上胡乱滚了起来。 “三头!” 喊声终于让三颗头颅停住了,各自转过来愧疚的脸朝地趴着。 站在原地喘匀了呼吸,清明自嘲的笑笑。自己半个月前送渡嫣去剥衣亭时,被他们吓了一次,结果今天再见,还是被吓得失态,一点长进也没有。 走到他们面前蹲下:“你们来我院子里干什么?” 三颗头颅听了他问,跳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跳着比划。 清明被他们闹得眼花缭乱,连猜带蒙道:“你们是来谢谢我的?” 应该是谢那日清明的解围之恩。 见他们点头,清明笑着摆摆手:“不用客气,我也没帮你们什么。” 他们灵智不开,清明也不过是随口一句提点,若是今日三头不来,他都快忘了那日的事了。 眼见三颗头颅又是一阵比划,清明问道:“你们想以后来找我玩?……可以啊,我这院子也不锁,你们什么时候想来玩就来。” 想了想,清明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一点,进门前一定要敲门。” 再像今天这样多来几次,清明只怕自己没飞升前就得被吓得魂飞魄散。 三头见他答应,便连连点头,然后就欢天喜地的滚出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诡异身形,清明真佩服自己的强心脏,现在他已然能淡定的看着三颗头颅在地上滚了。 抬头看看地府的天,灰蒙蒙的,若不是有各处青幽幽的鬼火灯照着,只怕现在地府里还黑乎乎一片。 唉,可是现在瞌睡虫被吓没了,清明懒得再睡,便干脆收拾了一下出了门。 今日便吃炒饭。 天光大亮的时候,清明正无聊的坐在奈何桥头,一边吃着一碗从枉死城中的酒楼里打包带回来的蛋炒饭,一边看着不远处正在从大锅里舀汤的孟婆。 “看什么呢?” 即墨不知何时到的,也跟着在他身边蹲下。 看了清明一眼,他嫌弃道:“这种东西还吃得这么香,没见识!” 清明瞥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吃着手里的蛋炒饭。 这蛋炒饭还是他瞎碰到的美食。 枉死城是六殿主城,城里有一座很出名的酒楼,聚了很多人间各地的厨师,有各色的珍馐美味或家常小菜。 这蛋炒饭,就是楼里一位扬州名厨的拿手佳肴。 更重要的是,那座楼里除了这炒饭,再没别的是他买得起的。他可舍不得用好不容易赚来的功德去买那些珍馐美味。 坐在旁边的即墨又看着他扒了一会饭,终于忍不住了,傲娇又别扭道:“给我吃点。” 嘿,就等着这句话呢! 清明从身后拿出另一份,递给即墨:“两倍功德。” 即墨听得眼睛一瞪,没想到这人这么无耻,竟干出倒买倒卖的行当来。 气呼呼的一把夺过来,恨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就是买一送一的,你还好意思要我双倍功德!” 第11章 远雨息桥头人间事(一) 嘴上骂骂咧咧,即墨还是只得乖乖把散着白色光华的功德给了清明。 面对他的不甘和絮叨,清明倒也不在意,开开心心将功德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自从前几日他偶然发现,自己无论吃任何东西,都对即墨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之后,他就每日都随便拿点东西在各种地方巧遇即墨,然后从他那狠狠换一笔功德。 屡试不爽! 即墨一边扒饭,一边道:“上次的事,一殿下给你划了一万功德,生生比我们多了一倍,现在你又日日从我口袋里捞功德。怎么,你是做了鬼了,反倒掉钱眼里去了?” 一想起这事,清明就忍不住翻白眼。 这功德如同人间的银钱一样,是地府的流通货币,买卖皆以它而易,但是对于清明来说,它除了是钱,它还是清明飞升的基础! 原本以为收个魂能有不少功德,可是当日当他在一殿,看着一殿下在他的功德簿上几笔寥寥就写了个五千的时候,他恨得差点没把那本功德簿给烧了。 之后要不是他提着衣摆扬言要跳轮回井、一殿下没办法教了他净魂术,他指定不会那么容易回了自己的院子。 俗话说的就是没错,一哭二闹三上吊果然有用! “对了。” 即墨吃得爽了,才想起来关心他:“六殿下不是要了你去殿里帮忙吗?怎么我看这几日你总往一殿这边跑?” 一说起这个,又是一桩头疼的事。 清明叹气:“六殿跟七殿只隔了一层,七殿下每天动不动就上来找我麻烦。 “所以我刚刚跟一殿下申请了,把我换到一殿来,让一殿判官去六殿。一殿下已经答应了。” 因为郁离的事,他算是彻底把七殿下得罪了。 现在七殿下对他横竖看着不顺眼,觉得是他一来就搞走了郁离,所以时不时挑他毛病,虽碍于他的身份不好把事做死,却处处给他添堵。 扒干净最后一口饭,清明将吃完的盒子收拾好,转头问即墨:“哎、我问你,我历经十世,地府各个位置的鬼差也换了好几拨,怎么孟婆好像一直都是她?她都不换吗?” 闻言即墨激动的看向他:“你想起来了?!” 清明摇摇头:“也没有,不过孟婆汤的效力确实在消减,我多多少少能想起来一点模糊的东西。 “比如每次喝孟婆汤的场景,我就能记起来了,其他的倒是还想不起来。” 孟婆是个中年有些发福的女人,因为长久的操劳而显出一丝急躁。 时常有排队的死魂不听话,这时她便会举着手里那长柄的汤勺,狠狠给人的头顶来那么一下。更有被那死活不愿喝汤的死魂弄得厌烦了,便直接将人打晕硬灌下去。 清明有限的、关于奈何桥的记忆里,孟婆那张不耐烦的脸就十分清晰。 即墨听了只觉得一口饭堵在嗓子眼,差点没噎死自己。他含含糊糊的骂道:“靠,我和朔白居然还比不过一个舀汤的!” 狠狠咽了一口,即墨道:“只要有一殿下在,孟婆是不会换的。” 嗯?这怎么说的呢? 一听有故事,清明眼睛闪起八卦的光:“为什么?” 即墨戳戳手里的炒饭,犹犹豫豫的道:“这孟婆曾经是……” 凑近了听着即墨说话,清明眼睛不自觉便飘向桥头。可是即墨的话刚开了个头,他发现孟婆的神色有些不对起来。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还不等周围的人察觉,只见她突然像发了疯一般,一把掀翻了面前的一大锅汤,风风火火往奈何桥上冲来。 即墨来不及避让,手里一份蛋炒饭便被呼啸而过的孟婆打翻,一粒不剩的倒扣在了他的脚边。 他气得大骂:“怎么回事?!好好的,发什么神经!” 看着孟婆疯跑去的身影,那是一殿的方向。 清明皱了皱眉:“……走,我们去看看。” 这会儿即墨也看出来不对劲了,不再计较那一份被打翻的蛋炒饭,转身跟清明两个人也急急的往一殿赶去。 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然看见一殿里一阵鸡飞狗跳。 只见殿中孟婆举着那根舀汤的大勺追在一殿下的身后,而往常端肃威严的一殿下,此刻却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也不知道还手。 殿中其他的鬼差全都愣在当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一时间殿中又是尴尬又是混乱。 “还愣着干嘛?!还不动手!” 最后还是朔白听了消息赶来,一巴掌乎在即墨的圆脑袋上,恶声恶气的将清明和即墨骂醒的。 孟婆虽然功德深厚,但是并不会什么法术,也没有什么灵宝法器,是以没一会就落了下风。 正待朔白要一举制服她的时候,却听见一殿下急急喝道: “不要伤了她!” 他不仅只是出口喝止,甚至是直接甩出一道劲风,将朔白轰得飞出去三米,好似生怕朔白伤了孟婆。 就这样,一个大殿里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的,好不混乱,真真是鸡飞狗跳! 清明也夹在三方势力里,被搅得头晕脑胀,也不知道到底该捉住谁。 这一场闹剧,直闹得险些惊动其他殿,最后还是因为孟婆气急败坏的离开了地府才终于停止。 清明累得直喘气,两条腿都在打颤,听着不断有鬼差来报,说奈何桥头乱作一团。 一殿下一边擦着额头的鲜血,一边吩咐:“朔白即墨,你们、你们两个去人间把孟婆找回来。 “告诉她,我同意她入轮回、离开地府了。并且等她入了轮回,我绝不会去人间找她。” 言罢不放心,又嘱咐道:“记得,莫要伤了她!” 清明一听来了精神。 这事事关孟婆,功德肯定少不了。 正当他想开口说自己也要去的时候,一殿下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想一般,直接开口道:“你不去,我有其他事要你办。” 说着,他把桌上刚刚一名鬼差递上来的册子递给清明。 一殿下道:“刚刚有不少死魂趁乱自己跳了往生台,偷偷投胎去了人间。你按照这个名册上登记的,去找到这些人,然后给他们一人灌一碗孟婆汤。” 似是不想与清明再纠缠,一殿下大手一挥:“一碗汤五千功德。” 果然,清明闻言立马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满脸堆笑的拿着册子走了。 开玩笑,只是灌汤而已,又不用跟人动手、又没有危险,回报还这么丰厚,不去的是傻子! 人间现在已经入了夏,蝉鸣从茂密的林间树里而起,十分的聒噪。 清明花了三天三夜才找到那私自投胎的二十七只死魂,按照名册上的登记,一个一个哄着骗着,甚至掐着脖子把孟婆汤灌进了他们的嘴里,反正无所不用其极。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了自己的无耻。 这会儿终于能找棵大树坐下,和四周一些穿着粗布短打的庄户一起,在树荫下歇一会、乘个凉。 手里一遍又一遍的算着这一场能得多少功德,越算,嘴角的笑意越发放大。 ……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救救我的孩子啊……” …… “李寡妇这是怎么回事啊?” “嗨,她家那小石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人跑进了那座山里了……” “是啊,听说在山脚下捡到小石头的鞋,这李寡妇就发了疯了,到处求人进山救他儿子……” “疯了吗?谁会去啊,那可是鬼山!” …… 摘了片树叶扇着风,清明看见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吵些什么,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孩子、鬼的。 正好奇抻长了脖子看,身边却突然幽幽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弄得清明一惊。 “唉,真是可怜的女人啊。” 清明诧异的看着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老叟,只见他穿着一身短打的庄户衣衫,脸上布满了久经风霜的沟壑,发丛也已霜白,却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很,显得精神矍铄。 定定神,清明问道:“老伯,你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老叟拿着草帽扇着风,叹气道:“唉,都是这世道不好啊……哭的那人是村里的李寡妇,她丈夫死得早,就剩下她带着个儿子过活。母子两相依为命,也就凑合过个日子。 “结果前两天,她发现儿子走丢了,后来在贺兰山山脚下发现了他儿子的鞋,正四处求人进山找他儿子。” 说着,老叟叹息着摇摇头:“唉,都在这哭了两天了,也没人敢出头。” 清明看看路人躲躲闪闪的神色,不由皱了眉。 这村里的壮劳力不少,进山寻个半大的孩子并不是难事。可是这些围观的年轻人,神色除了怜悯之外,却还有几分惧怕。 不解的转头问道:“老伯,山上有什么猛兽吗?为什么大家不愿意帮她?” 老叟闻言,这才正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顿:“小兄弟你是外地来的?” 也不等清明回答,他接着道:“若是猛兽倒好了!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村子北面有一座山,名叫贺兰山。这山上草木葱茏,看着是一个好的,但其实……” 老叟故意压低声音:“……那就是一座鬼山!” 他说得言之凿凿,看着不像是胡吣,却也不知道有没有夸大其词。 “鬼山?” 清明到地府也有几天了,无事就跟朔白、即墨混在一起。 他是听说过人间有几座出名的鬼山,那些山上住了几只几欲快入魔的恶鬼,连地府也头疼不已。 但是他并不记得其中有一座叫贺兰的。 见他不信,老叟倒是不服气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你别不信,这贺兰山上,时常有冤魂游荡,他们在山上日夜啼哭,不小心进了山的人,都会被山上的冤魂吓破了胆,回来之后就会一命呜呼!” 任他表情如何的惊惧夸大,清明却反而放下心来。 嗯……这听着像是一些普通的孤魂野鬼在作祟。 朔白跟他说过,滞留在人间的一些孤魂野鬼,有些仗着自己身上的怨气故意去吓一些生人,一旦生人被吓得心神失守,他们就会偷偷吃掉生人的精气魂魄。 但是若生人能自行凝神镇定,这些孤魂野鬼也奈何不了什么。 清明盘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功德法力,算上这些日子敲诈即墨的,也有小几万的功德。一殿下教他的净魂术、朔白教他的缩地成尺,还有他的索魂链这些日子练习得也已经熟练,有这些护持,应该能把贺兰山上的那些孤魂野鬼收回去。 到时候还可以找一殿下多要点功德! 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清明走到李寡妇的面前:“你别哭了,我帮你进山找孩子。” 第12章 远雨息桥头人间事(二) 呼—— 呜—— 清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听着山里也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鬼声的响动,这会儿他也有点后悔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些不堪入目的孤魂野鬼,可是越深入这贺兰山,清明就越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山上被一股很强烈的怨煞之气充斥着,偏偏山上草木格外的繁盛,更是因此滋生了许多的山野精怪,动不动就在草丛里窜来窜去。 有的时候你扶的树干可能是草木精怪的胸口,而它正在你的头顶裂开两条缝的眼睛低头看着你;有的时候你坐的石头可能是地下精怪的头颅,它会突然咔咔咔转动脖子露出一口白牙来。 清明倒不是怕这些东西,可是这种草木皆兵的感觉,实在是叫人觉得无处落脚。 咔—— !!! 清明被清脆的声音吓得一惊,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脚下的一截枯树枝上,生出密密麻麻数十双眼睛。 顶着几乎站起来的头发,他淡定的抬脚继续往上走,开始第一百零八次考虑着,自己到底要不要折返回去。 “唉——” 脑海中浮现出李寡妇那张哭得发白的脸,清明叹了口气,认命的抬起了头。 山里的天色黑得格外的早,明明应该是夏季,可是到了夜晚还是觉得有些寒冷,幸好今晚的月亮很亮,照得山林里还算亮堂。 再越过一棵树,清明有些狼狈的抬头往上看,却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山道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月光里遗世独立,在这阴翳的山林中格外扎眼。 那人影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轻轻落在清明身上。 清明停下脚步,戒备的盯着那道人影,手已经伸向了袖笼。 正待他抓住那根十殿下新送他的索魂链时,那人影却突然说话了。 如滚玉般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语调轻快的笑着道:“清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他认得! 清明闻言微微一愣,怔忪的站直了身子,看向那人。 这声音听着有些陌生,但是他却很快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心底突然泛起喜意来,四周微冷的山风都倏忽好像停了。清明快走几步,到了那人影的面前,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凌霄!” 是了,这人正是他在青衣江边遇见的那个人间修士,凌霄。 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认识的人,加上刚刚一直备受折磨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清明近乎狂喜的开口:“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凌霄还是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嘴角噙着一抹笑,道:“我来抓一只鬼,正好路过这里,没想到会遇到清明大人。” 又是路过,上次也是路过,哈哈,看来真是有缘分。 清明笑道:“这还真是巧。我进山是来寻一个孩子的。” “孩子?” 凌霄闻言,神情变得有些诡异。他讳莫如深的看着清明:“……你的孩子?” “啊?” 清明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忽而明白他说什么,清明一时都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哭笑不得地摆手:“自然不是我的孩子,是山脚一户人家的孩子。” 他解释道:“我本是来人间办事,路过山脚的时候,听见一个妇人在说她的孩子误入了这座贺兰山,正求人进来帮他找孩子。 “左右我的差事完了,就帮她进来走这一趟。” 凌霄眉头松下,复又笑起来:“这山中多精怪,我帮你一起找。” 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凌霄的法力清明可是见识过的,比朔白即墨还要厉害许多。有他在,山里的冤魂也就构不成威胁了。 寒暄过后,两个人便一同往贺兰山更深处走去。 清明沿着山壁,问道:“你这次要捉的鬼厉害吗?” 凌霄散漫的走在他身侧,半个身子挡住树丛里那些鬼头鬼脑的东西。闻言无所谓道:“不厉害,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清明瞥眼看他:“但是你却总抓不到他?” 否则又怎么会如此熟稔的知道他是没脑子的蠢货呢? 凌霄看他偷笑的小模样,也笑起来,耸耸肩:“他的确是个蠢货。只是狡猾,离我三里地就跑了。” 他倒是坦然,神色如常。 自第一次见,凌霄就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怡然自得又懒懒散散的样子,叫人觉得信服又自在。 笑了笑,清明打趣道:“能从凌霄仙长手上脱逃的,必定也是人物,有机会倒希望能得见。” 凌霄看着他,一张俊脸在月光里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抱着手臂慢悠悠的走着:“大人呢?几日不见已如此了不得,现在已经可以独自来人间收魂了?” “不是收魂。” 清明摇摇头:“地府走脱了几只孤魂野鬼,一殿阎王让我来人间给他们送碗孟婆汤。” 凌霄看着他,有些意外的问:“地府的孤魂野鬼也会走脱吗?” 清明闻言怕他误会地府是个不严谨的地方,赶紧解释:“不是,平时不会的,这次是……” 话未说完,清明脑中电光闪过,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异样。 凌霄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真的只是捉鬼吗? 他跟凌霄的相遇,是不是太巧合了? 贺兰山并不是什么有名的鬼山,能在凌霄手下走脱的鬼,怎么会跑这么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来? 而且凌霄刚刚出现得太突然了,就像是专门在山道上等着他一般,为什么? 还有……一个凡人修士能有比地府黑白无常还要高强的法力,想必定是功德深厚的不世高人。这样的在世仙长,定然盛名天下,清明在世的时候,又怎么会从不曾听闻呢? 哧—— 叽咕—— 一时间想得出神,清明脚下一个没注意打了个趔趄,幸而反应得快一手扶住了山壁。 只是这入手的,却是一片诡异的粘腻。 清明:…… 原本嶙峋坚硬的山壁变成了烂泥一般,浮现出一张灰突突的脸,那恶心的泥浆还不时翻腾着气泡,令人作呕。 清明整个人僵在当场,他的手,此刻就按在这张脸上。 耳边一声轻笑,凌霄道:“山路难行,大人要当心才是。” 分明这声音里听着就不是关心! 清明忿忿的一抬眼,然而入目的却是凌霄放大的脸。他这才惊觉,这会儿两人离得这么近。 凌霄伸手将他还僵在山壁上的手拉过来,也不在意他手上那滑腻腻的粘液,撩了袍角为清明擦拭。 他低着头,按着玄黄的袍角一根一根的擦着清明葱白的手指,垂下的眼帘掩住纷繁复杂的晦暗。 “山道难行,大人要注意脚下。” 清明怔怔的看着他,微垂的眉眼近在咫尺。凌霄比他高大些许,此刻微微弯着腰,莫名像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清明感受到了手背传来的温热。 非人的手,一般要么是冰冷的,就像地府的鬼;要么是干枯、板硬的,例如山中化成人形的精怪。 可是凌霄的手是温热的,这就证明了,他的确是个凡人修士。 而且,刚刚他靠近的时候,清明又闻到了那种花木香,那是檀香。檀香是佛香,有去污除秽的能力,一般精怪根本不敢用这东西。 他记得上次在青衣江,朔白和即墨说他身上有一股气味让他们闻着不舒服。 当时清明理解错了,以为他们说的是渡嫣身上的怨煞气味,但是回头想想,朔白、即墨和渡嫣都是地府里几百年的阴官,肯定早就闻惯了阴煞气味。 所以他们所说的、闻到觉得不舒服的气味,应该是当时凌霄不小心沾在他身上的、檀木的香气。 “干净了。” 松开清明的手,凌霄毫不在意自己那脏得不能看的袍角,只换了只手将清明微凉的左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他灿然一笑:“山中精怪只是长得难看,并不会害人,大人不用惧怕,我护着大人。” 不说清明也明白,山中的草木原石想要修炼是很艰难的,所以他们很少会去主动害人。 清明倒不是害怕他们,只是生理上会觉得不舒服。 被牵着继续往山岚深处走,凌霄的步子不大,走得散漫,却格外的稳当,连带着清明也轻松了些。 只是……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清明不禁有些疑惑: 他们何时已经这么相熟了,这才第二次见啊…… 出神间,清明突然觉得眼角一亮,循迹看去,发现前方居然是一处会发光的树林! “那是什么?” 树林中那些树木都没有生出叶子,在贺兰山这片繁盛的山林里,倒显得像是一片枯林。更奇异的是,这里每一棵树的树干都散发着莹白的幽光。 清明奇道:“这些是什么树?怎么这么奇怪?” 他为人为鬼的时候都从没听过有这种树,想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可是谁知他脚步刚动,眼前却突然黑了下来。 一双大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凌霄有些严肃起来的低沉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大人,这些树不能看。” 清明疑惑:“为什么不能看?” 一阵沉默后,凌霄幽幽的解释:“……看了会瞎。” 清明:…… 面对这种明显骗人的说法,清明一时也陷入了深深的无语。 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小傻子? 但是感觉眼前手掌并没有松开的迹象,清明也无所谓觉得非看不可。 有些无奈的开口:“可是你这样遮着我的眼睛,我没办法走路。” “没关系,我在大人身后护着你走。” 第13章 远雨息桥头人间事(三) 亦步亦趋地走过那片发光的树林,清明跟凌霄又走了数百米远,终于在一片陡峭的山壁下遇见了那个在这片为恶的鬼。 让清明觉得很意外的是,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冤魂。 他的身上凝着犹如实质的怨气,而在怨气的裹挟中,已经充斥了鬼煞。 世间万物,皆有其魂,活人的魂叫生魂,死人的魂叫死魂。 山野精怪修行,将魂化作人身。人修行,将魂化作仙身。修行者真正死后身殒道消,魄归忘川魂归星海。而凡人死后,归入地府谓之鬼。 含冤横死的人死后魂魄也不得安宁,称之为冤魂;生前有心愿未了饱含怨气的,称之为怨灵;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也杀伐深重的,称之为恶鬼。 这三种死魂若是长时间不得开解反而越陷越深的话,便会化作厉鬼,理智尽失,杀人害命。 而在清明眼前的这只,赫然是一只已经化厉的厉鬼! 那只厉鬼身上穿着通身软甲,手里还拿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枪,清明他们出现的时候,他正在擦拭着那柄枪,麻木得一遍又一遍。 看样子,他生前可能是一位将军。 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凌厉的目光投过来,厉鬼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最终凝在凌霄身上,俨然觉察出了凌霄身上强大的法力波动。 然而凌霄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将目光投到清明的身上。 凌霄问:“贺兰山上只有他一只厉鬼,你要找的那个孩子,他应该知道在哪里。” 额……好像现在重要的已经不是那个孩子,而是眼前这只已经化厉的鬼? 人间这么一座无名小山上住着一只厉鬼,地府却都没派人来拿,任由他在这里不知戕害了多少凡人,这可是地府的大失职。 清明满头黑线,突然觉得凌霄这股泰山崩于前我自不改其志的劲,实在叫他自惭形秽。 “孩子?” 那厉鬼像是这才注意到清明一般,将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突然皱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清明正在思考着是先开口要孩子,还是先请求凌霄帮忙直接把这只厉鬼抓回地府的时候,那厉鬼却突然冲清明发难。 长枪一指,厉鬼突然状若癫狂的大叫起来:“好啊,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居然还敢来! “我要撕碎了你,你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贱人!狗杂种! “我要杀了你,我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我要砍断你的手脚,将你扔进虿盆!啊!!!!” 厉鬼恶狠狠的骂着,那双眼睛也因为愤怒变得猩红一片。他举起长枪,动作阴狠得仿佛要与清明拼命,带着破风之声向清明冲过来。 清明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死后居然这么遭人恨,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厉鬼都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还不待他提起自己那微末的法力抵御,那杆长枪倏忽已经到了眼前。 然而清明只觉得眼前一花,黄影闪过,凌霄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 只听见叮当一声,厉鬼已经被凌霄挡了回去。可是他却丝毫不惧,提着枪再次攻来,并且还不时伴着恶狠狠的咒骂。 清明不解:“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前世跟你有仇?” 凌霄一边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脚下不动,抵挡着那只厉鬼的攻击,一边解释道:“不是,你身上有一殿阎王的气息,他认错人了。” 怎么还关一殿下的事? 清明疑惑的看向凌霄:“你认识他?他跟一殿下有仇吗?” 不等凌霄回答,清明的目光却突然被那厉鬼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吸引住了。 那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满头满脸都脏兮兮的。 他从山壁的另一边爬出来,陡然看见这边眼花缭乱的术法、刀光剑影的攻击,直接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男孩并没有惊恐的哭叫喊闹,相反的,他抬起那双脏污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居然掉转头就想偷偷溜走。 这应该就是李寡妇的儿子,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 清明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闯到这山岚深处来的,但是他知道,不能再放任这个孩子在这座山里乱窜。 虽然说山中精怪并不会主动害人,但若是人类惊动了他们,或者不小心伤了他们,他们也会发怒,到时候直接吃了这孩子也未可知。 来不及多想,清明急急道:“凌霄,你帮忙拖住这只厉鬼,我去追那个孩子!” 说完倒也不见外的担心凌霄会不会不同意,抬步就朝那个小男孩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远,清明也顾不上四周横生出来的树枝,只是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不断的追着。 “喂,你别害怕,别再乱跑了……” “这里很危险,跟我回去,我带你回家……” “是你母亲拜托我进来找你的……” “喂,你听到了没有……” …… 不愧是农户家的孩子,这腿脚也太利索了! 任由清明在身后怎么呼喊,那孩子却压根像没听见一样,仍旧不要命地往前跑,甚至回头看见清明在追他后,更是惊恐无比的连滚带爬。 再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 清明咬了咬牙,控制着力气抬手甩出索魂链,直直抽在了那小男孩的背上,直接将小男孩打晕了过去。 清明:…… 清明有些尴尬,他本意是想缠住小孩的脚踝好让他停下的。 不过现下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清明微微喘着气走到小男孩的面前,看着那张昏睡过去的脸上已经被划了细细的小口子,又气又无奈: “人也不大,怎么这么能跑。” 清明蹲下身,轻轻的擦干净小男孩的脸,琢磨着怎么通知凌霄一起回山脚的村庄。这里的厉鬼也需要回去跟一殿下交代。 回神间,清明突然觉得这会儿周围的光好像格外的亮。 抬头看去,他这才发现,他们居然不知不觉又跑到了那片发光的树林里。 凌霄说看了眼睛会瞎。 簌簌—— 耐不住心底的好奇,清明还是选择站起身往最近的一棵发光树干看去。 “嗬!!!” 待看清那发光的树干里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清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树干里,赫然是一具赤裸的人体! 事实上,那并不是真实的人的身体,而是被人生生从肉体里抽出来的生魂。 定了定神,转头看看四周一棵又一棵发光的树干,清明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里零零散散生长着十几棵这样的树,也就是说,这里封着十几个这样的生魂! 这些散发出来的光,居然是一个个完整的生魂。他们不生不死的矗立在树干里,慢慢的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 突然,清明感觉到背后猛然升起一股凉气,一棵树里的生魂猛然睁开了眼! 生魂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突然冲出树干,转瞬间便到了清明的身后。 这令人发抖的煞气和瘴气,是魔! 一魔出世,六界震惶。魔是超然人与鬼的存在,是敢颠覆天宫的煞星。 这里怎么会有魔?! 念头在脑海中陡然升起,清明刚一转身,就被一双冰冷的手掌狠狠掐住了脖子。 这只魔慢慢幻化成了一个年轻强壮的男人模样,皮肤略黑,身上肌肉看着就遒劲有力,五官阔达含着狠戾的杀伐。 定定的看着清明的脸,他阴狠的笑着,语气森然:“哈,没想到居然还惊动了你下来,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清明原本在勉力挣扎着,闻言不禁想狠狠翻一个白眼。 大哥,你又把我认成了谁啊? 清明真的是都快无语了。 自从他死后,就一堆人冲出来表示认识他,可是就没有一个靠谱的! 一边抠着掐在自己脖间的手,清明一边艰难的道:“你……是谁?……我不……不认识你……” 男人闻言却丝毫不理会,反倒得意的道:“怎么,想要换个方式来感化我吗?完全不用法力?你真觉得我不会杀了你?!” 他一边说着,手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清明彻底不说话了。 一来他被掐得喘不上来气,二来他觉得自己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就在清明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突然间自他肩上射出一道金光,金光之内包含着一道法力强大的净魂术,狠狠击向魔魂的胸口,逼得男人不得不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清明一获得自由便咳得天昏地暗,一张白皙的脸都涨红了。 男人像是很满意清明这痛苦的模样,嘴角带笑的又朝清明走过来,一步一步,比地府里的那些恶鬼还要可怖。 “呵、甩出自己的成名绝技,怎么,不装了?你不是很能装吗?” 男人得意的笑着,然而不等他再次靠近清明,却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 烦躁的啧了一声,魔魂喃喃了一句:“啧,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说完,也不待停留,转身化作一阵风,倏忽就消失在了山林间。 清明终于缓和了呼吸,一边揉揉自己的脖子,一边想着自己也真是倒霉。随便进个山,就又是碰见厉鬼,又是碰见魔。 这运气,怎么生前没让他富贵一把!。 不过这贺兰山当真是古怪,小小的一座山头,居然藏了这么些东西,回去得赶紧告诉一殿下。 一抬眼,熟悉的玄黄色身影出现在了山壁旁,清明唤道:“凌霄。” 第14章 远雨息桥头人间事(四) 凌霄微微一愣,转瞬便到了清明的面前。 他的目光投在清明的脖颈间:“这是怎么回事?” 清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唔声道:“紫了是不是?肯定紫了……” 莫名其妙遭这罪! 感觉着不痛,清明便也不在意了,转而问道:“凌霄,你是不是刚刚就知道这些树干里封了生魂?” 见凌霄颔首,清明也并不意外,严肃了神色:“但是这些树干里不仅只封了这些生魂,我刚刚在这里遇见了一只魔,他先前就藏在这些树干里。” 话一说完,清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诧异道:“你来抓的鬼,就是那只魔?” 肯定是了,刚刚那只魔似乎就是感觉到了凌霄过来,才会逃走。 凌霄点点头,指指清明的脖间,问道:“是他掐的你?” 清明颔首:“嗯,他跟刚刚那个厉鬼一样,也不知道把我误认成了谁。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指不定得被他掐个魂飞魄散。” 这么算来,凌霄已经救过他两次了。 清明看了眼凌霄的身后:“对了,那厉鬼怎么样了?你抓住他了吗?” 凌霄摇头:“被我打散了,不过他真正的怨念所结之处不在这里,抓住了也没用。” 清明闻言倒也不觉得可惜,只是点点头。 朔白跟他说过,厉鬼的本体已经并非是单纯的死魂了,他们所依赖生存下去的,通常是生前寄托了他们全部怨念的东西。 是以若是遇上厉鬼,即便能将其打散,他们还是可以通过怨念再次凝结成型。 凌霄的目光还落在清明的脖颈间,他面色不好看,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低沉:“走,我们先出去。” “嗯。” 清明知道这里的事情自己处理不了,索性也不再纠缠。 之后他把那些困在树干里的生魂全都放了出来,施了阴官最基本的归灵送魂,将他们全都送回去,然后便抱起那个还在昏睡的小男孩,和凌霄一起往山下走去。 因为凌霄的心情不太好,连带着他周身的气场都很是阴沉,是以一路上的山野精怪都不敢靠近,远远的看见他们便跑开了,有些胆小的,甚至惊叫着在林子里乱窜。 不过他会这么不开心,清明也能理解。 原本要抓的魔没抓到,半路遇上的厉鬼也不算除尽,而勉强算同伴的清明还受了伤,这对于法力已经到了凌霄这种程度的大修士来说,应该是很屈辱的一件事情。 清明抱着小男孩,轻声问道:“凌霄,你知道那厉鬼是什么来头吗?当时你说他是把我错认成了一殿下,所以才突然发疯的?” 凌霄落后清明半步,处在一个能随时护住他的位置。 闻言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大人知道地府孟婆和一殿阎王的事吗?” “啊?” 清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孟婆,有些疑惑:“一殿下和孟婆有什么关系?” 要算来,也就是上峰和下属的关系。 凌霄看了他一眼,见他真的不知道,神色似乎变得复杂了几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倏忽闪过一丝失望。 正弄得清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他缓缓说起了一段轶事。 孟婆本名叫孟远雨,是很早以前的一个国家的公卿贵女。少女时期的孟远雨对自己国家的四皇子很是爱慕,更是许下非君不嫁的誓言。 那四皇子有意夺嫡,想借孟远雨的家族势力来壮大自己,于是便假意对孟远雨很是爱护,弄得孟远雨一颗芳心早早许下。 当时的国家里有一名位极人臣的凡人朝官。 他倾慕孟远雨,得知四皇子的意图后,更加觉得他不是天子人选,于是倾尽全力扳倒了四皇子,扶持当时的三皇子上位。 然而这个三皇子却是个面和心冷的主,登基之后对这位四弟百般折辱,更是将其做成人彘囚于牢狱。 最后,这位四皇子终于在大狱之中,被压迫至死。 可是他的噩梦却并没有停止。 在他死后,那名朝臣向天子进言,并亲手将四皇子的尸骨连同魂魄一起,封在了王宫的朱雀玄阶之下,受百官踩踏。 而那名朝臣,就是现在的一殿阎王蒋子文。 很多年后的一次宫变,四皇子的尸骨再次重见天日。他的魂魄归入地府之后,却发现昔日仇人如今却成了座上阎王,积聚的怨恨陡然有了泄口,这才致使他化成了凶煞厉鬼。 因着他经历的旧事,这只厉鬼被称之鬼皇子,在各界也都有些名气。 却也因为这些旧事涉及地府阎王,所以众人提起此事总讳莫如深,知情人也不过是寥寥之数。 …… 清明瞪着眼看着凌霄,嘴巴久久也闭不上。 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都是真的?” 在他的印象里,一殿下刻板却正直,严肃又一丝不苟,是个让人畏惧又叫人钦佩的长者。 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所以朔白和即墨也总是在提起他和十殿下的时候,从心底里带着尊敬。 将已死之人的尸骨和魂魄封在玄阶下受人践踏数百年之久,起因却也只是自己的小情小爱。 他生前,怎会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狠辣小人? 凌霄不置可否的道:“都是很早以前的传言,未知真假。” 说着,他微抬下巴,示意清明:“到了,是这户人家。” 清明转头看去,一间小小的土瓦房就在眼前,这就是那李寡妇的家。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下了山了。 清明将怀里熟睡的孩子放在门边,站起身敲了敲门,随后便转身和凌霄一起离开了这个宁静的村庄。 村庄外,清明认真的看着这个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凌霄长得着实英俊非凡,好看到很难让人相信他有任何的不好。他只在清明的面前出现过两次,可是每一次的出现,都让清明觉得无比可靠。 但是这种可靠,或许只是一种错觉? 一个凡人修士,不害怕厉鬼魔物、坦然面对地府阴官,甚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游刃有余和漫不经心,现在更是对久远到不可考的往事信口道来,这是不是已经超出凡人修士的范围了? 清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会太刺耳,问道:“凌霄,……你到底是什么人?” 良久,久到清明以为凌霄并不会回答他的时候,只见凌霄忽而笑了。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大人可以问问你在地府的朋友,他们会知道我。” 清明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不甘心道:“你不能直接告诉我?” 凌霄闻言似乎有些为难,他苦恼的敲敲自己的下巴:“嗯……夸耀自己这样的事,做起来总归有些羞耻。” 冲着清明眨眨眼,笑着道:“你说呢,大人?” 清明:…… 好不知羞! 清明被他的理由弄得笑出了声,心底的戒备倒是也散了个干净。 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是他此刻也想明白了。 是的,现在不论凌霄说什么身份,清明或许都会带着几分怀疑,可是如果是从他信任的人口中知道,他就会相信了。 这样最好,清明想着,这样自己就不必猜忌凌霄了。 清明回到地府的时候,奈何桥头正好一派热闹。 他站在奈何桥上,隔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往里面看,那是被抓回来的孟婆。 孟婆恶狠狠的骂着:“蒋子文!你说的,可以放我轮回转世,绝不会再去找我的!这是你说的!” 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面容沉肃的一殿下。 知道了前尘往事,再看见那张公正严明的脸时,清明到底觉得有些别扭。 一殿下端着一碗孟婆汤递给孟婆:“好,喝了它,我放你去转世。” “哼!” 孟婆狠狠甩开身后押着她的两个鬼差,毫不犹豫的一把夺过那碗孟婆汤,仰头一饮而尽。 即墨不知何时站到了清明的身边,清明听见他叹息道:“唉,每几十年就要来这么一次,也不嫌烦!” 清明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刚想开口问,就见桥头那边,喝完汤的孟婆脸上慢慢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六殿下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 他还是那个胖乎乎的样子,乐呵呵的笑着对孟婆道:“哎呀,这位夫人,我看你仙缘深厚、聪慧机灵,不如就留在我们这地府谋一份差事!这样也就免去了轮回之苦,若是做得好,说不定还能飞升成仙呢!” 恍惚的孟婆闻言眼神大亮,兴奋的问道:“真、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那……那我需要做什么?” 六殿下咂摸了一下,故作思考后道:“嗯……正好我们这儿少了个熬汤舀汤的人,不如你就做这事。你前世姓孟,留在地府,便唤作孟婆,如何?” 孟婆闻言自然一百个乐意,连忙欣喜应下:“好呀,那我以后就是孟婆了!多谢仙……阴官大人!” 围观看热闹的那一圈人都装模作样的给孟婆道贺了一番,然后才陆陆续续像是偷着了腥的猫一般,满足的离开了。 是人是鬼都这样,知道了一件秘辛比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还要让他们觉得满足和高兴。 只是清明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头上的黑线也越来越多。 “那个……” 即墨正打算走,却突然被清明拉住了衣领。 只见清明神色古怪的问道:“你刚刚说,每几十年就要这么来上一出……孟婆这样被一殿下坑了很多次了?” 第15章 远雨息桥头人间事(五) 即墨点点头,想了下道:“我来这儿快七、八百年了,见过八九次。” 清明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挣扎的问道:“我……是不是也是这样被你们骗的?” 一样的说辞、一样的祝贺,清明仿佛看见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哄着玩的场景。 谁知即墨却翻了个白眼:“你忘啦,你没喝孟婆汤!” 纵使即墨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但是清明到底还是觉得心底膈应。 他努力安慰着自己不要多想,一路往一殿去。 这次的收获不错,一碗孟婆汤五千功德,二十七碗一共十三万五千功德。加上清明还为李寡妇找到孩子,加一起他这一趟共赚了十四万功德! 高高兴兴的看着自己功德簿上的数字,清明乐得咧开了嘴。 只是高兴过后,清明犹豫的开口道:“一殿下,我……在贺兰山遇到了鬼皇子。” 一殿下从案牍后抬起头,看着清明的样子,心下了然:“你知道那个传言了,并且相信了,是吗?” 清明看着他:“古早传言,未知真假。” 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殿下塌下了一直端着的肩膀,像是突然老了很多一般。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疲惫的放下了笔,靠在阎王座上,缓缓的道:“那个时候,我的确爱慕着远雨。也是因为远雨,才会对四皇子的偏见更重,也因此才会一力扶持三皇子登基。 “之后的事情,并不能全怪三皇子。 “无论是皇子也好、臣民也罢,怨憎生后自是难再消。三皇子登基之后,四皇子还是心存报复,两方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后四皇子造反失败,新仇旧怨,三皇子便削其手足囚于狱中。他这样对待自己的兄弟,是我没有想到的。 “可是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四皇子在狱中满腔怨恨,最后更是以自身血脉诅咒整个国家。” 疲惫的揉揉眉心,一殿下无神的看着前方,像是穿越时光看见那些往事。 他接着道:“那也是我的故土……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毁了整个国家的国祚,让天下的百姓罹难。 “所以我便亲自将他的尸骨连同魂魄埋在王宫之下,以天子正气和人臣浩然将诅咒压制。 “四皇子野心昭昭欺瞒远雨的事,我不敢告诉她,怕她伤心。但却也因为这样,让她等了四皇子一辈子,也恨了我一辈子。”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一殿下的目光重新落在清明身上。 他又恢复了往日严肃的模样:“我让远雨这样留在地府,也是为了让她不要再去人间受苦。” 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他被点为一殿阎王的时候,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地府能收留孟婆。否则他又怎么会愿意留在这里呢?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人世的热闹了。 清明不语,只静静的看着他。 就像一殿下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可那些传闻下的迫于无奈,却没多少人愿意去了解。 清明问道:“一殿下大人,你有问过孟婆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受轮回之苦吗?” 一殿下摇摇头:“没办法问,她一旦想起来,就放不下对我的仇恨、放不下对四皇子的痴妄,根本不会愿意留在地府。” 清明又道:“那为什么不把四皇子的事如实告知她?只要放下对四皇子的执念,她对你的怨恨自然便会消散。届时是去是留,也该是她自己选择。” 不管怎么说,这个选择,总该要孟婆自己定下才算公允。 可是一殿下却只是叹息道:“如果让她知道,四皇子对她,从来存的就是利用之心而非爱慕之情,恐怕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终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一殿下问道:“清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清明一时无言,他也说不清这场纠缠里,到底谁是受害者,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每个人都好、才会有最好的结果。 从一殿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不远处即墨把风马节别在腰间,身后索魂链捆了一串的鬼,而他正怡然自得的走在队伍前面,舔着一根冰糖葫芦。 清明追上去,笑着道:“吃着呢。” 即墨抬眼瞥他:“干嘛?” 清明嘿嘿笑笑道:“以后我跟着你和朔白出去收魂。” 又舔了口手中的糖葫芦,即墨这才正眼看他:“你不是想在一殿当判官吗?” 判官可比无常鬼好太多了,不用四处奔波,地位还高。 清明闻言不想多说,只摆摆手笑着道:“做判官太无聊了,还是跟你们出去收魂比较好玩。怎么样?带上我。” 清明没说,现在他反正是不想去一殿下身边做判官,他说不出一殿下做的对不对,但他总觉得别扭得很。 即墨撇撇嘴,不在意道:“你可想好了,收魂的功德可不一定比判官多。” 额…… 清明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我可以多跑几次。” 即墨盯着他,最后终于垂下眼,又去舔他的糖葫芦,哼唧道:“随便你啊。” 得了答应,清明脸上的笑明显舒心了几分。 左右他现在闲着无事,便干脆跟着即墨一起送这些死魂去枉死城。 穿过昏暗的黑绳大地狱,听着里面传来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清明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自从几日前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只死魂,前一日还在黑绳大地狱哭得死去活来要改过自新,第二日又在地府各处招摇撞骗偷奸耍滑之后,就对这些受刑的死魂起不了同情心了。 哼,好人谁会来这里啊? 来这里受刑的都不是好人,都活该受罪。 无视耳边的这些惨叫,清明突然低头问道:“即墨,你听说过凌霄吗?” 即墨闻言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好好的干嘛突然提起他?” 果然知道! 清明眼睛一亮:“你知道他?” 即墨不耐烦的撇撇嘴,吞下手里最后一个糖葫芦:“堂堂九重天的凌霄上仙,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云上天宫,一分九重。九重天宫上,居住着一群法力高强的上仙,他们几乎是这六界中最尊贵的存在。 天宫之主,也就是六界共主的天君,就居住在九重天之上。 只是…… “上仙?” 清明诧异道:“凌霄是九重天的上仙?!” 不是凡人修士?! 即墨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但是突然又想起来了,清明体内的孟婆汤还未失效,对于六界之事确实一知半解,不知道凌霄上仙也是正常。 叹了口气,即墨给他解释:“嗯,凌霄是九重天上鼎鼎有名的上仙。 “据说他飞升之前就法力卓然,搞得三重天翻天覆地。飞升之后更是碾压一众九重天上仙,成为百仙之首,护卫九重天,地位只居天君之下。” 清明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凌霄居然是九重天上的上仙,还是这么厉害的上仙! 之前他猜也知道凌霄很了不起,但是没想到会了不起到这种地步。 天君之下第一人,那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难怪他总是一副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模样。毕竟这六界之中,还能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难住他的? “不过……” 即墨犹豫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打断了清明的惊讶。 清明低头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不过他为人刻薄寡情,从不爱与仙界众人来往,既不指点三重天的小仙,也不跟九重天的上仙们论道,见人受难更是能转身就走。 “而且他脾气不好,谁惹到他了他能立刻暴起打人,完全不讲究什么上仙身份,甚至有的时候连天君都管不住他。” 清明:…… 这说的真的是凌霄吗? 他觉得凌霄脾气很好啊,虽然是上仙,但是待人却很亲和,总是眼角带笑,怎么也不像是个暴躁的。 而且他还两次主动出手救了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仙官,一点也不像是冷性寡情的。 哦、不,凌霄还并不知道他是仙官。 清明看向即墨,问道:“那你还知道关于这个凌霄上仙的其他事吗?” 即墨有些无语:“你干嘛突然关心起一个九重天的上仙? “要知道他的事,你自己去打听呗,反正因着他的性子,六界之中关于他的传言多如牛毛,够你听一阵子了。” 见他不耐烦,清明狡黠的冲他眨眨眼:“我眼前就有博闻强识的黑无常大人,又何必舍近求远的去找别人听故事呢? “最多我以后多去几次枉死城里的酒楼给你带美味佳肴,如何?” 即墨被他捧得高高的,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一扬小脑袋: “哼,算你有见识!” 凌霄虽然是天宫久负盛名的上仙,但是他并不常在天宫走动,多数时间都呆在自己的凌霄宫中,是以九重天上一些飞升多年的小仙甚至从不曾见过他。 但越是神秘的人,就越是叫人觉得好奇,所以正如即墨所说,六界之中关于凌霄的传闻多如牛毛。 即墨细细碎碎的说着,从凌霄目若铜铃,到凌霄足阔十丈,越听越离谱。 就在清明无语的想要打断他的时候,却听即墨突然问道:“哎,你听说过金禅佛子吗?” 清明摇头。 想也知道他肯定没听过。 即墨也不意外,耐着性子道:“金禅佛子是千年前的圣尊,当时人间的万修之首。他飞升之后,梵天大人亲自出面,接他去的梵湮城,他就成了现在鼎鼎有名的佛子大人。” 梵湮城是浮游在六界之中的万佛之城,那里居住着西天三千神佛,城中的殿宇万佛雷音更是世间所有朝圣者的万法之宗。 只是……这跟凌霄有什么关系? 第16章 雨林有椿红河有蚁(一) 几百年来,梵湮城跟六界都从不来往,也因为梵湮城在人间的香火供奉越来越多,而导致跟天宫的关系愈发尴尬。 凌霄作为九重天的第一上仙,怎么可能跟梵湮城扯上关系? 清明有些不解:“这金禅佛子跟凌霄有关系?” 即墨也不太确定:“金禅佛子为人时,座下有四名亲传弟子,后来四名弟子全部飞升,也算是一段旷古佳话,到现在人间还有着书立传的。 “在传闻中,凌霄上仙就是四弟子之一。 “六界中人都说,正是因为有这样了不起的师尊,所以他才会在为人的时候就有那么高强的修为,甚至在即使没有众多信徒的情况下,也能拥有绝对的法力稳坐天宫仙首的位子。” 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即墨一张小黑脸又皱巴起来。 他道:“不过也有人说传闻是假的。 “因为传闻中,他们师兄弟几个人感情很好,但是凌霄上仙在飞升之后,好像跟金禅佛子从不曾来往。 “而且传说他的那几个师兄弟,还是被他亲手打下九重天的。其中最小的那个,更是一直被他封印在一处天堑之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处处都是不合理。 清明皱眉,问道:“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即墨摊手:“还能是哪,九重天上那些闲出屁的上仙呗,每天从他们嘴里传出来的仙界秘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清明点点头,还是觉得这些传闻不太可信。 很多人对于比自己优秀的后辈,往往都抱有一种抵触的情感。 然后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就习惯性给他强加上一个强大的背景,将他的荣耀全部归功于另一个强大的人之上,以此来告诉世人也安慰自己: 你看,他之所以那么厉害,是因为旁的原因! 这样,他们的心里就会平衡很多。 清明看了看即墨,突然幽幽开口问道:“你知道凌霄有什么特点吗?” 即墨眼都没抬一下,嫌弃道:“能有什么特点,九重天上的上仙,全都是穿着一身白衣、一副好死不死的样子。 “永远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不苟言笑,能只动眼睛的绝对不动脖子、能只动脖子的绝对不动身子,万不得已要动身子的,就跟个死尸一样浑身上下一起动。 “虽然凌霄是第一上仙,但也就是这样的。” 清明:-_- 清明沉默了。 他看着即墨:“你没见过凌霄?” 肯定没见过。 即墨:…… 恼羞成怒,即墨一把将在手里把玩的葫芦签子摔在地上,骂骂咧咧道:“没见过怎么了?! “朔白崇拜了那家伙几百年也没见过,我没见过怎么了?! “你见过吗?说得跟你见过一样!” 即墨气得暴跳如雷,只觉自己被清明看轻了,很是不服气。 清明缩着脑袋,嘀咕道:“我真见过。” “你见个鬼!梦里见过你!” 梦里也见过。 看着即墨眉毛倒竖、怒发冲冠的样子,为了免于承受不必要的怒火,清明还是选择不要再刺激他的比较好。 干笑着拍拍他,清明道:“哈哈哈,没见过很正常、很正常。” 怕他再生气,清明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刚刚说朔白很崇拜那凌霄上仙,真的吗?” 即墨气呼呼的鼓着脸,哼声道:“嗯!朔白觉得他是天界守护神,轻轻松松就成为了百仙之首,很了不起,所以一直拿他当偶像,立志要成为地府的守护神。” 这清明倒是有些意外:“这是远大的志向,那我去找他听听这凌霄上仙的八卦,哈哈哈……” 说着他便陪着笑脸辞别了即墨。 他倒不是瞧不起即墨没见过凌霄,事实上,他也只是碰巧才会遇见凌霄的。 只是他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还是不能全听那些所谓的传闻。 即墨没见过凌霄,他说的那些话,恐怕多数也都不是真的。 与往常不同,今天清明是被一阵地震从梦中惊醒的。 从香甜的睡梦中挣扎出来,清明一个猛子坐起身,在床沿边瞪着眼发懵。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长长的象鸣从地府的另一端传来。 扒拉了几下身上的衣服,清明推开门,就看见几乎整个地府的鬼都在蜂拥着,往那声音的来处去。 目光在涌动的人群里一扫,清明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像村头二傻子一样的鬼,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脸上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 清明一把抓住三头:“三头,怎么回事?大家这是去哪?” 事实证明,清明真的问错了人。 三头天上地下的比划了一通,他还是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还是一只路过的鬼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骂咧咧道:“你问他能问出个屁!谛听大人又在发脾气了,赶紧去看,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最后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了’字出声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渺渺人群里。 三头疯狂的点头,拉扯着清明,抬手指了指人群去的方向,清明甚至恍惚从他那张诡异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着急。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将自己被三头攥得像腌咸菜一样的袖袍拽出来,清明送走了三头,自己转身又回了院子里。 他在人间时听说过,谛听是那位传说中‘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的坐骑。 刚来的时候,朔白叮嘱过他,地府很大,这里住了很多不出世的大人物,让清明没事别去地府一些荒僻的地方,以免得罪了那些人。 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去,清明也不过就是去凑个热闹,应该不会惊扰到谁。 等到他重新穿戴好衣衫,跑去奈何桥尽头的那棵龙爪槐下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了。 沿着人圈的外围一点一点往里蹭,清明终于看清了树下那个扎着个冲天揪,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挂满了铃铛的女孩。 女孩个子不高,身板却很圆润,一看就是福相满脸,撇开那个硕大得离谱的脑袋,倒也像是个凡间人家的富贵儿女。 她那个脑袋,真是大得像开了放大镜一般。 ……脖子不酸吗? “你就是故意的!!!” 一声暴喝出自那女孩之口,此刻只见她暴跳如雷,白皙的脸上一双秀眉倒竖。 她气得无处发泄,只能在原地转圈,疯狂的大吼:“你是不是故意逼我离家出走?!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最怕蚂蚁了!我最怕蚂蚁了!明明那条路上那么多蚂蚁,为什么你每次去都非得走那条路? “你就非得走那条路吗?!非要走吗?!” 最后几句歇斯底里的咆哮,她近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那双黑白分明的、溜圆的眼睛里,此刻也被过度的气愤刺激得通红,满是泪水。 她就是传说中的神兽谛听。 只见她一会变成女孩,一边又变成大象本体,那粗壮的象腿跺得地面都在震,间或怒起的象鸣更是让地府的穹顶都扑簌簌掉灰。 就在清明觉得奇怪,‘她到底在跟谁发火?明明这龙爪槐下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那棵承受着她的怒火的龙爪槐树干里,终于慢悠悠传出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 “小听,你要克服自己。蚂蚁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能战胜恐惧,我会陪着你的。” 那龙爪槐的树干,有一截是空的。 清明伸长了脖子探头看去,只见那留出来的地方刚好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小老头。只是清明站在侧里,刚刚没在意看,并不知道那树里居然还有个人。 看他的样子,与人间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家翁并没有什么不同,慈祥端坐,但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却又让人不自觉心生敬畏。 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就是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的声音是很好听,可是他说出的话,连清明都觉得无语。 果然,谛听并没有被安抚到,相反的,她变得更加怒不可遏。 伸长鼻子喷了他一脸,谛听怒骂道:“我要你陪了吗?我用得着你陪吗?! “老头子你是不是有病啊,大象就是怕蚂蚁,就像人会吃饭、树会生皮一样,是天性! “我为什么要克服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站在人群里的清明闻言也不由点点头,深以为然。 两个人又掰扯了好久,可是任由谛听怎么歇斯底里、暴跳如雷,地藏王仍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温吞模样。 清明看着实在替谛听憋闷。 这种奋力一拳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实在是叫人从心底生起一阵无奈。 不忍再看,目光投向围观的人群,清明一眼就看见了前排角落里靠墙站着的那个瘦高的白色人影。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艰难的穿过人群,清明挤到他身边,道:“朔白,你也在啊。这怎么回事?什么事让谛听这么生气?” 朔白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他往里靠了靠给清明让出位置,道:“这是常事。每次地藏王大人去梵湮城,谛听都要这么闹一回。” 梵湮城是西天诸佛的居所,神踪难觅、不常出现。地藏王是菩萨,也算半个佛,确实经常要去梵湮城听谒。 清明不解:“为什么?谛听不喜欢去梵湮城?” 第17章 雨林有椿红河有蚁(二) 朔白摇头道:“不是。 “是因为地藏王大人每次去梵湮城都会走一条特定的路,那条路要经过红河。红河边常住着一群体型硕大的蚂蚁,每天都要渡过红河。地藏王大人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就会摘一片附近雨林里的芭蕉叶帮他们渡河。 “而偏偏谛听最害怕的就是蚂蚁,所以每次谛听都会发脾气。” 清明看着还在发脾气却强忍着不哭的谛听,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问道:“为什么地藏王大人不换一条路,或者绕一下?” “他乐意。” 沉默了一瞬,朔白道:“……好,其实是因为地藏王大人喜欢吃那片芭蕉林里的芭蕉。” 清明:…… 他发现好像每个人在乎的事情或不在乎的事情,都有点出乎意料,让他难以琢磨。 又看了会儿热闹,清明觉得有些无聊,转而又问道:“既然谛听每次都发脾气,那大家为什么还都围过来看热闹?” 还是说地府的人已经无聊到了这种程度,即便是同样的热闹,也百看不厌? 闻言,朔白那尖酸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他道:“大家过来是为了捡功德。因为谛听每次发完脾气,就会把地藏王大人的功德全给扔了。” 清明看了眼他还挂在嘴角的讥讽,淡淡的道:“那你也是来捡功德的?” 朔白:…… 朔白嘴角抽动,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扶额道:“地藏王大人的功德不少。” 呸,自己都这样还好意思嘲讽别人,不要脸! 果然,最后这场闹剧就在谛听疯狂扔功德、众鬼的哄抢中结束了。 清明也捡到了两千多! 心满意足的拍拍鼓鼓囊囊的袖笼,清明这才慢悠悠的往回走。 这真是一笔意外之财啊! “要是谛听多发几次脾气,我倒是能早点飞升了。” 他乐呵呵的想着,刚刚那点对谛听的心疼,早就不知被他抛到了何处。 可是他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很久。 看着前面突然出现的人、以及她显然是在等自己的样子,清明的心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果然背后不能说人,鬼也不行。 清明笑着走上前,道:“哈,谛听大人,巧啊。” 谛听这会儿又化成了小女孩的模样,眉眼间还是一阵的不耐烦。 这么近距离的看,清明还是忍不住感叹,她的头真大啊,能有自己三个大了,以至于明明身高比自己矮一大截,而自己却只要平视她就行。 谛听看着他,道:“不巧,我就是在等你。” 清明:…… 他疑惑道:“等我?谛听大人有什么事吗?” 谛听撅着嘴道:“朔白刚刚告诉你了我为什么发脾气的事?” 眼看清明笑眯眯的样子,谛听就知道他要否认,于是凉飕飕的道:“……我听到你们说话了。” !!! 清明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干嘛要站在前排打听八卦啊,还聊得那么大声。 这清明倒是弄错了。 谛听作为神兽,最为人称道的能力,就是能听见六界生灵的声音。当时清明和朔白哪怕说话的声音再小,她也会听得见。 谛听不理他一脸扭曲的表情,道:“我知道老头子喜欢吃那片雨林里的芭蕉,所以我要你去一趟红河边,把那片芭蕉林全毁掉!” …… 看,他们的脑回路清明永远也猜不到。 一个明明知道另一个怕蚂蚁,却非要走一条有蚂蚁的路;另一个更狠,知道对方喜欢吃那里的芭蕉,就干脆毁了让他没得吃。 真是一对生怕对方好过的主仆。 清明笑笑,道:“这不太好。而且,我最近还有公事在身,恐怕没有时间帮你这个忙。” 谛听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这会儿整张脸都鼓起来了,生气又怨恨的看着清明。 ……显得头更大了。 清明说完想走,可是谛听却往左一步,又挡住了清明的路。 她倔强的道:“我给你功德!只要你答应帮我,事成之后我就给你十万功德!不,百万功德!” 清明:!!! 百万功德啊,清明当一年的无常都未必能赚到这么多。 可是谛听的这个请求实在是太蛮横了。 清明叹了口气,扬起笑脸,道:“好,我替你跑一趟。” 哈,骨气什么的,等赚够了功德再说。 实在不行的话,他就移栽几棵那红河边的芭蕉树到地府来,到时候地藏王想吃就不用再去红河了,而谛听也就自然不会再遇见那些蚂蚁。 一举两得。 站在这条窄窄的、跳一跳便能迈过去的小河边,清明心底升起无尽的惆怅。 他没告诉任何人,便自己偷偷来了红河边,想来还是有些莽撞了。 这会儿天色渐晚,西天边的红霞都已经退得差不多。 清明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只见远处光线暗淡的地方,影影绰绰的生长着一片茂密的芭蕉林。 那应该就是朔白说的那片芭蕉林了。 “居然有这么多。” 清明不由感叹着,抬步便打算往那边走去。 可是脚步刚刚迈出,清明的目光却被地上一条细细的黑线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跟着一只的蚂蚁队伍。 这些蚂蚁体型要比一般的蚂蚁大很多,他们在地上有条不紊的连成一条线,不知停歇的往前爬去。 提起衣袍蹲下身,让清明觉得有些疑惑的,是这些蚂蚁的腹腔都鼓鼓的,像是盛满了什么东西。 而在他们旁边反向往回爬的那些蚂蚁,腹腔却是干瘪着的。 视线顺着这根黑线往前看去,清明抬头,只见它最终隐没在那片密密匝匝的芭蕉林里。 眉头不由轻皱,压下心底的疑惑,他沿着这根黑线也走向那片芭蕉林。 芭蕉林很大,走入其中便看不见四周的边际。 林中的空气有些湿滑粘腻,让清明觉得不是很舒服。而这片林间地里还有着不少刚刚修炼开了灵智的精灵或者小妖,嘻嘻笑笑的在他身边窜来窜去。 清明艰难的在林间走着,可是不知何时,他却突然没了那条蚂蚁黑线的踪迹。 “嗯?” 在原地沉默思考了三秒之后,清明充分吸取上次贺兰山的教训,决定还是老老实实挖几棵芭蕉树便回去。 说干就干,他抄起袖子就在原地开始挖起来,直从晚霞落日挖到月上中天。 等到挖得差不多的时候,他额前的碎发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林子里的水汽打湿,衣摆和袖袍上也沾上了脏污的泥土,看起来很是狼狈。 狠狠摸了一把脸,清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千锦囊,把挖好的芭蕉树放了进去。 这千锦囊是之前用一份豆花从即墨那里换来的,无论多大的东西都能放得下去,而它还是那小小的一个,非常适合用来装东西。 “早知道挖树这么累,就应该再多要点功德的。”清明填好最后一个坑,终于放松的捶捶自己酸痛无比的腰。 他觉得百万功德都要少了! 正待要直起腰准备回去的时候,清明的视线里突然出现的一双诡异的绣花女靴,却让他生生僵住了身子,就这样定在原地。 !!! 这林子里还有别人?! 这人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为什么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 清明瞳孔不由放大,以最快的速度往后弹去,戒备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来人。 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而这女人,此刻也正防备的看着清明。 她穿着面料极好的劲装,外加一身绿色的软甲,一头长发温婉的披散在身后,手上倒提着一杆青缨长枪。 这样的装束,把温柔和英气矛盾又恰到好处的杂糅在一起。 没有面色青鬼、没有头破血流,她正常的,就像一个世间特立独行的女人。 一阵无声的对峙之后,女人先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也许是看出来清明不是敌人,她的声音里倒是并没有敌意,反而像是上位者对于不懂事的小孩的关切。 可是事实上,清明觉得她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 “我……” 清明正要回答,突然却听见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人不由断了话头,齐齐循声看去。 “不好,他们来了!”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冷厉,原本还觉得温婉的脸上,竟蓦然出现一抹嗜杀阴狠。 清明想问什么来了,但是很快便不需要他问了。 一队黑甲士兵突然出现在清明他们面前。 他们坐在高头大马上,浑身从上到下包裹在一片黑色铠甲之下,手中还握着一杆又粗又长的枪。 还不等清明弄清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那女人和那队士兵就已经一言不发、兵刃相接起来。 刀光剑影、铮鸣作响,女人就如同一个战神一般,一个人结结实实的接下了黑甲士兵每一次重击,间或一枪刺出,刺穿了对面人的手臂。 这些黑甲士兵当真训练有素,整个打斗过程竟是完全没有半分后退与迟疑,甚至在被女人刺穿的时候,都不发出一声呻吟。 清明不知道看了多久这场诡异的打斗,一直等到女人体力终于撑不住的时候,她终于干净利落的收枪。 退出黑甲士兵的攻击圈,她一把拽住清明的手臂,大喊:“快,跟我来!” 第18章 雨林有椿红河有蚁(三) 巨大的力道直接拽起清明,迫得他不得不跟在那女人的身后,飞速的往城池里逃窜。 清明看着不远处黄沙裹挟着的巨大城邦,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这座城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刚在芭蕉林里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这样一座巨大的城郭。 “喂……咳咳咳……” 清明想开口询问前面的这个女人,但是刚一开口就被灌了满嘴的风,不仅话没问出来,还被呛得直咳。 女人似乎对这座城很熟悉,她拉着清明穿过一个个窄小的巷道和无人的长街,终于一个侧身躲进了一间茅草屋子里。 高高堆起的草垛挡住了他们的身形,女人戒备的向外张望着。 当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跑近又走远,女人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放松了戒备。 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温婉的样子。 清明屈膝蹲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薄背,眼睛微眯。 嗫喏半晌,清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背上……不疼吗?” 女人闻言探手摸摸自己的肩膀,道:“你说刚刚擦过我肩头的那一枪?” 转回身,她不在意的摆摆手:“嗯,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清明越过她的肩膀,不禁喃喃道:“……小伤……” 女人放松身体靠在草垛上,问道:“我叫椿,你可以跟我的朋友们一样,叫我小椿。你叫什么?” 清明收回目光,道:“我叫清明,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清明。” 对于这个不吉利的名字,小椿倒是并不怎么在意。 她问道:“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明嘴角一僵,佯笑着道:“我……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看见这里芭蕉树长得好,便进来看看。” 小椿点点头,倒是没怀疑清明的说辞,只道:“我猜你也是路过,看你的装束就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清明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对了,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小椿道:“他们是疏勒国的士兵。” 疏勒国…… 清明很确定之前这里明明就是山脚下的一片芭蕉林,根本没有什么城池,更别提什么疏勒国。 而且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疏勒是一个古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亡国了。 他觉得很奇怪,但是他很明白,这些不能问小椿。 两个人又在茅草屋子里坐了一会,直等到玉兔高悬,小椿才再次站起身。 她弯腰将清明拉起来,道:“你先跟我走,我要去城中的祭台做法。祭台是城里最高的地方,到时候我给你指出去的路。” 清明跟在她身后走出草屋,问道:“小椿,你是逃犯吗?为什么城里的士兵要抓你?” 小椿摇摇头:“我不是逃犯。因为我是姑墨人,所以他们才要抓我。” 她回身瞥了一眼清明,问道:“看你不像是疏勒人,也不像我们姑墨的人,你是不是从其他中原的国家来的?” 清明不置可否,便只是点点头。 小椿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神色,道:“那告诉你也无妨。 “这里是疏勒的王城,疏勒人好勇,一直妄图侵略我们姑墨,我作为姑墨的巫女,为了保护我的臣民,所以才会偷偷潜进这里。 “虽然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不过没关系。 “只要我能成功在他们的祭台上画下阵法,就能以这一城疏勒人的鲜血,毁了他们的国祚!到时候他们就不能再侵略我们姑墨了!” 原本还一脸温柔的小椿,此刻间却满脸的狠戾毒辣,那双春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嗜血的光芒。 一座城的人…… 清明抬眼看向小椿隐隐显出癫狂的脸,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这样的。自己回护的生命,哪怕是一根草都无比珍贵;而自己的敌人,即便是一城的人,也不过就是该死的、应该被抹杀的存在。 清明跟着小椿穿过城中的长街、店铺、河堤,最后终于爬上了城中最高的一座楼宇。 踏上最后一级城楼阶梯,小椿道:“好了,这里就是城中的祭台。” 她领着清明走到阑干边,指着远处一座开着的城门道:“那里就是这座城现在唯一的出口了,你沿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能出城。” 小椿拍拍清明的肩膀,道:“路上小心。” 看着清明,她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淡淡的羡慕,她道:“你生在一个安宁的国家,我很羡慕你。希望有一日,我的臣民也会像你一样,无忧无虑。” 又交代了几句出城要注意的事之后,小椿就没再管他。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在天亮前做完。 然而,站在阑干旁的清明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站在这里,能看见这座城的全貌。 月色下阡陌纵横的长街,安静得近乎诡异,整座城都空空荡荡的,仿佛除了他们两个,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活物。 清明回身,看着背对着他蹲在祭台边写写画画的小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问道:“小椿,这城里怎么没有人?” 小椿闻言头也不回道:“城中有宵禁,这个时候街上都没有人。……这禁令还是我哄着疏勒王颁下的。” 一说起这个,她似乎有些得意,连带着声音也轻快了许多。 又是一阵沉默,清明不甘心的再次开口:“小椿,你画这阵法画了多久?” 小椿仍旧专注着自己手下的事,一边道:“我画了很多次了,不过每次画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就会被疏勒的巡城士兵发现。 “所以每次我只能暂时逃走,躲过疏勒士兵的搜索,然后再寻机会来画。” 清明看着他,不禁皱眉。 真的画得完吗? 这祭台十尺见方,边沿处都被画上了猩红繁复的咒纹,一直延伸着消失在小椿的身前。只要小椿能画完最后一点,这阵法便成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 这阵法,永远不可能完成! 虽然有软甲的掩盖,可是还是能看出她背影的单薄。清明定定的看着,心口堵得有些难受。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凝在小椿瘦削的后背上,在那里,正静静的躺着一个巨大的血红窟窿,异常的刺眼。 那里是心脏,然而却在几千年前,就已经碎成了一片肉泥。 小椿她早就已经死了,死在这个祭台阵法将要完成之前。 的确是有这样一群死魂,他们生前执念太重,以致于死了之后,若是没有外力的提醒和刺激,是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而伴随着他们作为死魂越久,就会丧失越来越多身为人的能力,比如思考、比如记忆。 如同小椿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清明到底来自哪里一般,她从来不奇怪为什么这座城里没一个人。 如果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那么他们就能去地府转世了。 闭了闭眼,清明问道:“你还记得你来疏勒多久了吗?” 小椿闻言一愣,她想了想,摇头道:“记不起来了。我因为躲避疏勒士兵,所以日夜混乱,而且我的灵力变得越来越弱了,记不清也很正常。” 她又继续画她的阵法,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来之前跟我的臣民说过,三个月便回去的,我得快点了。” 清明静默良久,最后还是转身下了祭台。 沿着小椿指的方向,清明一步步走着,终于慢慢看见了那座古城门。 可是他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 他不确定小椿是真的忘记了,还是自己不愿意醒来。他不确定随着时间的流转,她的执念是否会让她在清醒过来的同时直接让她入魔。 他更加不能确定的是,让小椿再入轮回,到底是不是她所愿的。 哒哒哒…… 正出神着,那阵熟悉的马蹄声突然又出现了。 清明抬头,只见一队黑甲士兵气势汹汹的往祭台这边的方向奔来,瞬息间便到了他的眼前。 心头突然升起疑问:如果小椿是被自己的执念困在这里的死魂,那么这群黑甲士兵又是什么人? 来不及细想,清明一个纵身便拦在了这群黑甲士兵的面前。 清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根本没有一个人回答清明。 这群黑甲士兵居高临下的看着清明,那一张张黑铁面罩挡住了清明全部的视线。 哗—— 呼!!!! 没办法沟通,这些黑甲士兵就像是毫无思想的傀儡一般,没有迟疑、没有犹豫,高高的举起手中的重枪,不带任何花招的直直朝清明劈下来。 “哼……” 心底疑窦丛生,清明忍不住眉头轻皱,提起法力不断躲避着雨点般的戳刺。 这些士兵身上的黑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无比的坚硬,清明扔出的索魂链和净魂术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 几番下来,清明的法力本就不高,勉力折腾了这么久,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唔……” 一个不察,眼花缭乱间,他被一杆长枪直直扫中了胸口,整个人被撞得倒飞出去。胸口气血翻腾,清明认命的等着冰冷的石柱或是地面。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落入了一个结实又温暖的怀抱里。 伴随而来的,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花木香。 一扭头,果然,那张英俊又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清明欣喜道:“凌霄!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多么熟悉的开场白。 凌霄点点头,还不待开口接一句路过,那些黑甲士兵的长枪就又追了过来。 “小心!” 清明忍不住惊呼出声。当他话音刚出口,凌霄就已经一把搂住他的腰,纵身退出了数米远。 第19章 雨林有椿红河有蚁(四) 几乎是落地的瞬间,凌霄一抬手,术法的光华化作一道锋利的光刃,直直飞向了那群黑甲士兵。 而刚刚还让清明觉得牢不可破的那些黑甲,却在光刃之下如同柔软的豆腐一般,被轻而易举的拦腰切开。 清明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自己原来跟凌霄的法力差这么多吗?!自己纠缠了这么久,凌霄不过是抬抬手,便都解决了? 果然上仙就是上仙啊。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那光刃过处,不是猩红的血肉,而是漆黑扭曲的怨气。 只见那怨气从那些疏勒士兵的身体里飞了出来,再看地上,就只剩一堆横七竖八被割得残缺的芭蕉叶。 清明奇道:“这些是什么?” 芭蕉叶做成的士兵? 凌霄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是用怨气制成的傀儡,有人在这里养了这些东西。” 傀儡…… 微眯了眯眼,清明大概也猜到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确还是红河边的那片芭蕉林,不过有人在芭蕉林里设了阵法,掩盖了这里疏勒和姑墨古国的旧址。 那群红河边日夜渡河的蚂蚁,就是为了渡过红河去寻找足够的怨气,然后再将其带回来,注入这些芭蕉叶制成的傀儡士兵体内。 因怨气而生的疏勒士兵自然好战,于是他们便在这座古城里,与小椿日夜的厮杀相斗,至死不休。 可是……到底是谁做了这些事?又是为什么? “大人,下雨了。” 凌霄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终于唤回了清明的思绪。 一路上,他都在胡思乱想着,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跟凌霄走出了城,又回到了那片芭蕉林。 清明转回身看去,身后哪里还有什么姑墨和疏勒,不过是一棵又一棵密密匝匝的芭蕉树。 林子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的湿润。 滴答—— 雨水落在头顶的芭蕉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清明抬头看去,原来是凌霄摘了一片又大又长的芭蕉叶,当作伞撑起来,替两人挡住了雨。 两人离得很近,或许是沾了水汽,清明感觉凌霄身上的檀香变得更好闻了。 见清明的目光转来,凌霄勾唇笑道:“雨水很脏,我替大人挡一下。” 清明发现好像每一次跟凌霄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定定的看着自己,满眼的愉悦。 “啊……啊,对啊。” 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些口干,他含含糊糊的应了声,便心虚的移开了目光。 如果凌霄是凡人的话,撩人肯定很有一手。 哗哗—— 突然,眼角余光里只见一丛芭蕉树后有一阵异常的响动,清明转头看去,只来得及隐隐看见一个人影。 他抬脚便想追去,然而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凌霄?” 清明转头不解的看着凌霄道:“刚刚那里好像有个人。” 凌霄闻言却没什么表情。 他神色不动的往清明走近一步,好让撑起的芭蕉叶能完全挡住清明,不让他淋到雨。 然后才慢悠悠开口道:“那人开了缩地成尺的阵法,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追不到的。” 清明看向那个黑影离开的方向,果然那里已经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眉头不由又皱了起来:“那个人或许就是在这里设阵法的人……” 只是可惜没看清那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更加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过这事还是要回去禀报给地府,让一殿下派人来查一下。 见他想得入神,凌霄在他身旁开口道:“大人,先走。” “哦……哦。” 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清明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跟着凌霄往雨林外走去。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头顶的芭蕉叶上,原本四处乱窜的小妖们这会儿倒是不会再往清明身边凑了。 它们远远的就慌慌张张的躲开了,有些笨的、躲不掉的,见他们走近了,便赶紧跪下叩拜。 一时间显得林子里静悄悄的。 刚刚还不觉得,这会儿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清明就觉得格外别扭起来,脑海中便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 一会儿,他觉得怎么自己进来的时候,路好像没有这么长啊。一会儿他又想到,明明自己也不比凌霄矮多少,怎么这会儿靠得近了,感觉他比自己壮很多呢? 同样是男人,这可怎么行,自己以后是不是应该多锻炼锻炼?也不知道他这把年纪再锻炼会不会长个子…… 使劲的吸了口气,清明决定,还是说说话让气氛别这么尴尬。 转头看向凌霄,他问道:“凌霄,你听说过姑墨和疏勒两座古国吗?” 凌霄点头,淡淡笑着道:“是很久以前的两个小国。说是王国,国土也不过就是一座城池的大小。因为远离中原,地处偏远,所以才自立为国。” 清明点点头,这些他倒是知道,以前为人的时候,就曾经在一些古老的典籍上看过关于两个古国只言片语的记载。 又问道:“那你听说过这两国的一些旧事吗?比如说…它们怎么灭国的,它们的历史上有没有什么出名的法师、巫女什么的。” 凌霄看了他一眼,见他貌似很感兴趣,调侃道:“大人很想知道?” 清明被他眼里的调戏弄得一愣,突然又想起即墨说的那些关于凌霄的传闻。 眼前之人,哪里冷性寡情了?! 清明从善如流的笑着道:“嗯,那不知凌霄大人愿不愿意告知呢?” 凌霄被他逗得笑起来,这才缓缓说起旧事。 姑墨国和疏勒国比邻而居,但是两国的国民却生性很是不同。疏勒人善武,常以狩猎为生;姑墨人贵矜,会自己开垦良田种植米粟。 初时两国的关系并不差,两国互市,疏勒人将自己打来的猎物与姑墨人换取粮食,而姑墨人也因此可以吃一些肉食,用野兽的皮毛来取暖。 然而一次大旱,粮食减产,姑墨人连自己都勉强养活,又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换给疏勒人。 没有粮食、也猎不到猎物的疏勒人,终于决定攻打姑墨。 两国的战争持续得并不久,很快姑墨就被打得要破国。当时姑墨的巫女椿站了出来,她向国人承诺会潜入疏勒,三个月后一定会毁了疏勒的国祚。而为了避免更多无辜的人死去,在这三个月里便先让姑墨的臣民假意投诚。 然而谁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姑墨人相信着他们的巫女大人,日复一日的等待着。最后慢慢的,终于在疏勒人的压迫下生出了怨气,不只是对疏勒人的,还有对他们的巫女椿的。 尽管还有相信着巫女椿的信徒,但是大多数人则认为椿已经抛弃他们投靠了疏勒。 那些人把加注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全都迁怒给了椿,并且诅咒那些相信椿的信徒们死后将化为蝼蚁,被人踩踏。 “……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姑墨真正灭了国。可笑的是,统治了姑墨的疏勒人,却不善农桑,没过几年便也举国倾覆。” 凌霄低沉的嗓音在湿润的林间淡淡的响起,平铺直叙的讲述着那些几千年前的事情,冷漠却又沧桑。 他道:“有传闻巫女椿的确投靠了疏勒,成了疏勒的王后,而她的臣民对她信徒的诅咒也应验了。 “也有传闻说巫女椿死在了疏勒的祭台上,但是她最后用自己的血完成了阵法,毁了疏勒的国祚,所以最后疏勒灭了国。 “但是那时姑墨已经被疏勒吞并,原本的姑墨人都已经成为了疏勒人。某种意义上,是姑墨的巫女椿杀死了她自己的臣民。” 清明安安静静的听着,一时唏嘘。 他实在分不清,到底哪一种结果对于椿来说,才是好的。 这一次没有了疏勒的巡城士兵,身后那座空城里的椿,应该能完成她的阵法了。或许那时候,她就能真正回去她的姑墨了。 凌霄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说起疏勒的王,大人你应该也认识。” 清明疑惑:“嗯?我认识?” 凌霄点头道:“剥戮血池地狱的管理者。” 清明闻言不禁诧异出声:“四殿下大人?” 地府十殿阎罗、十间地狱,第四殿,剥戮血池地狱。凡世人抗粮赖租、交易欺诈者,都会被发配到这间地狱。 清明陡然想起四殿下那张满是慈爱的脸,神色不禁变得很是难看起来。 他僵硬的转身看向凌霄,问道:“巫女椿真的嫁给过疏勒王吗?她是不是怀过一个孩子,但是没有生下来?” 凌霄摸了摸下巴:“唔……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传闻。” 说着,他冲清明眨眨眼,调笑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识,连这样的秘辛都知道。” 清明:…… 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相反的,清明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比吃了苍蝇还叫人觉得憋屈。 他欲哭无泪道:“四殿下说他生前曾有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一直怀疑我就是那个孩子。” 为了这事,四殿下每次看见清明,那张壮实的脸上就满脸的慈爱,动不动含情脉脉的抚着他的脸,就差直接开口喊儿子了。 这要是在地府给自己认个爹,真不知道算是一件开心的事,还是一件降辈儿的事。 第20章 九重天仙侍入冥川(一) 凌霄看他这副样子却笑了,安慰道:“大人放心,他跟你没关系。四殿阎王生于一千七百年前,为疏勒王身死后便成为了地府阎罗,那时候大人还没降世。” 清明听见他这样说,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转而又想起来这里的事,让他觉得更加的诡异起来。 他问道:“那这么说,这里的结界从一千多年前就存在了?……会是四殿下设下的吗?” 要说起跟疏勒、姑墨有关的旧人,是不是就应该是四殿下这个曾经的疏勒王了? 清明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谁知凌霄却摇了摇头。 他道:“四殿阎王只是个阴官,没有能力设下这样的结界,千年不破。更不可能创造出这样一批芭蕉叶的傀儡士兵。” 这样说来,这里的事情便又没有头绪了。 抛开这些纠缠难解的旧事不提,清明突然想起来,便问道:“对了,凌霄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路过?” 刚刚遇到的时候清明没来得及问,之后说着那些旧事,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凌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是。我感觉到你的气息在这附近,就来看看。” 嗯,终于不是巧合的路过了。 清明笑起来,道:“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地府阴官,居然能被鼎鼎有名的上仙凌霄注意到,还特意过来看一眼,当真是荣幸之至。” 凌霄一愣,看见他得意的样子,也不禁笑起来:“大人知道我是谁了?” 清明颔首:“天界第一上仙凌霄的名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嘿嘿,如果不是特意去问了即墨,清明倒的确不知道凌霄是谁。不过这也不妨碍他这会儿使劲的揶揄一下凌霄。 凌霄看着他,假装娇羞道:“大人您这话真是折煞在下了。” 他这分明是在调侃清明小阴官的身份。 清明一时间耳尖有些发热,所幸走了这么久,终于走出了这片芭蕉林。 手中术法微动,清明在身前开出一道鬼门。 凌霄还撑着芭蕉叶站在他的身边,替他遮挡着天上细细飘下来的雨水。 不知怎么的,清明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走掉好像不太好,就好像这场意外的相遇,结束得无疾而终。 侧身看向凌霄,清明试探着问道:“那个、凌霄上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地府坐坐?” 呸! 话一出口清明就有些后悔了。 地府里到处都灰突突的,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鬼怪们,整日发着呆在地府里到处乱转,实在是有够丢人的。 凌霄这样清风朗月的人物,去了地府可别脏了他的衣裳。 “好啊。” 正当清明想着怎么开口往回圆时,凌霄却突然爽快的答应了。 扔掉手里的芭蕉叶,凌霄挤到清明身边,春风得意的笑着道:“正好我还没机会好好逛逛地府,多谢大人相邀。” 清明:…… 于是就这样,凌霄跟他一起回了地府。 脚刚踏上地府的黄泉路,眼前的视线便陡然暗了好几分。耳边的雨水声停止了,倒是又不知是哪些鬼在忘川河里游泳,拨动得河水哗哗作响。 清明心虚道:“地府里的穹顶上附了很多的怨气,所以这里的光线不是太好,你别介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去。 只见凌霄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无所谓的拂掉肩上的雨水,笑着道:“没关系,我看得见。” 见他真不在意,清明点点头,便带着他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在回去的小径上,清明突然看见了前方一个有些陌生的、佝偻着的身影。 他走近一些,道:“地藏王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朔白不是说,地藏王一般无事不怎么出那棵龙爪槐的吗? 地藏王闻声转回头,见是清明便笑着道:“哎呦,是清明仙官啊。呵呵,我今日吃的有些多,出来溜达溜达。” 他看见清明身后的凌霄,道:“你这是带朋友回来玩啊?” 清明想着凌霄也只是来呆一会儿,估计也不想惊扰到旁人。 于是便没说明凌霄的身份,只含糊道:“啊,是啊。他也是修行的人,我在人间遇上了,便带他来地府转转。” 这话说得也是错漏百出,带人间的修士来地府玩,倒是也不怕直接把生人玩成了死魂,直接留在地府了。 所幸地藏王好像并没有想那么多,只点头道:“哦、哦,挺好的、挺好的。地府不错,你可以带你这位小友去十间地狱逛逛,风景挺好的。” 清明闻言忍不住嘴角抽动。 大地狱居然也算风景吗?如果六界开发旅游业,估计地府一定是效益最不好的。 又与地藏王寒暄了几句,清明便带着凌霄回了他的院子。 清明走在前面,抬手推开木质的门。结果门开的一刹那,眼前的场景让他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一退。 凌霄闻声不对,身上法力陡然释放。 他一把将清明拉到自己的身后,抬手便要甩出一道光刃。 清明见状急忙大喊:“哎、别、他……” 心下焦急,他只觉得眼前一片乱影,也看不清什么,张开双臂就是一把捞。而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眼就是一片玄黄色。 清明有些艰难的抬起头,就看见凌霄正低着头、一脸古怪的看着自己。 而他此刻正像个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的钳制着凌霄。 过大的力气让他几乎能勾勒出自己怀里这具身体每一点微微起伏的弧度。 ……好尴尬。 赶紧松开,清明摸摸鼻子笑笑说:“上仙的身材保持得真好,在下欣羡。” 说完他便赶紧转移话题,转头就进了院子。 面对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人影,清明问道:“三头,你怎么在这?” 站在院子里东北角树下的,赫然就是三头。 刚刚要是自己没有成功阻止住凌霄,那三头今天铁定能直接洒进忘川河里。 然而当事鬼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经历了多么危险的事情,这会儿还在像个痴呆儿一样诡异的笑着看着清明。 陡然打开门看见自己灰突突的院子里,直挺挺的立着这么一条长相清新脱俗的汉子,清明实在是觉得自己的小心脏有些受不了。 三头看见他,那张歪出九曲十八弯的嘴,居然扯了扯,露出了一个疑似笑的表情来。 他两只手在半空极其不协调的比划了几下,然后便从怀里拿出许多发光的光团来,两只手捧着都要小心别掉出来。 清明疑惑道:“功德?……在地藏王大人那里抢来的?” 三头点点头,这些功德的确是当时谛听发脾气扔出来的那些,看着比清明抢的还要只多不少。 他抖了抖手,又往清明面前递了递。 清明问道:“你这是要全部给我?……你一直在我院子里等我?” 三头闻言又是点了点头。 他着急的往前走了两步,手里的功德直往清明的胸膛戳。 然而清明看着这些散发着诱人白光的功德,却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收下。 三头的法力这么低,以他的身子,抢这些功德肯定被踩了很多脚,说不定过程中又不知被他们嘲笑了多少。 清明推回他的手,轻轻笑着道:“这些我不能要,三头你拿回去自己用。” 三头比他更需要这些。 可是三头却怎么也不愿意收回去,只知道一个劲的把这些功德往清明的怀里塞,见清明拒绝,那张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焦急。 不知道推拒了多少次,感觉到凌霄已经在自己身后站了好一会了,清明想着现在自己也不好再跟三头掰扯。 他回头对凌霄道:“凌霄,那个、你再等我一下。” 凌霄点头应了声:“嗯,大人请便,我不着急。” 清明转回身从三头手中拿起小小的一块功德,道:“谢谢你三头。你这些功德,我拿这一块就够了,其他的,你自己留下。 “你回去好好修行,等你法力变强了,你就能来跟我一起去收魂了,到时候就能赚到更多的功德。那时候你再分给我?” 三头犹豫的看看手里的功德,又看看清明带笑的脸,终于还是乖乖将手里的功德收起来了。 那张诡异的脸上,似乎浮出了一抹失落,然后他便晃晃悠悠的飘出了院子。 清明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等之后再见的时候,再好好表达一下感谢。 转回身,清明道:“你别见怪,三头虽然长得有些……特别,但是他本性还是很单纯的。” 凌霄这会儿抄着手靠在树边,闻言点点头,笑着道:“他长得是比较独特。” 清明笑笑,道:“地府里的鬼就是这样的,基本上都长得很……千奇百怪。” 想了想,他怕凌霄会因此对地府彻底没了好印象,赶紧解释道:“留在地府的鬼,他们前世或有意、或无意的为恶,要赎阳间的罪,没有足够的功德换孟婆汤,便都留下来赚功德,所以便没心思好好拾掇自己。你刚刚没有被吓到?” 地府里的鬼,前世为善的基本都是下了地府受审判后没多久就转世轮回了,留下来的,都是些前世犯了错、功过不能相抵的。 十大地狱走一圈,能有个囫囵模样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管好看不好看呢。 凌霄笑笑道:“没有,我见过比他们更散的。” 第21章 九重天仙侍入冥川(二) 清明闻言一愣,想了一会才明白凌霄所谓的‘更散’是什么意思。 也对,他是九重天上的上仙之首,法力高强,与人对战肯定跟砍瓜切菜一样,碾为齑粉的也未必没有,又怎么会被三头吓到呢。 清明带着凌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越看,他自己越是觉得寒酸。 有些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清明道:“哈哈,地府不比人间湖光山色,肯定更比不上九重天的芝兰玉树。你就当是看个新鲜。” 凌霄闻言却并不在意,耸耸肩道:“九重天上也不好看,没有芝兰玉树,全都是云。” 说着,他指了指院墙根被翻出来的一圈土,问道:“你打算种东西?” 沿着这小院子的墙根四周都有一排被特意挖出来的土坑,间隔规律,那是被清明前几天闲来无事特意挖好的花坛。 他点头道:“嗯。我看着黄泉路边的那些彼岸花长得挺好,虽然看上去有些诡异,但是还是挺好看的。正好趁这段时间空闲,去挖来在院子里种一些。” 现在正好还能种些芭蕉。 ……希望能养得活。 清明一边推开屋子的门,一边道:“我啊,还欠着九千多万功德。看现在这攒功德的速度,估计我还要在这院子里住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想着种点花花草草的,看着也舒坦点。” 话说完,清明才陡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从没告诉过凌霄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别这话说的,让凌霄误会自己生前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就不好了。 他慌慌的转回身,赶紧解释道:“诶、我说的欠九千多万功德,不是因为我前世作孽太多,要攒功德投胎转世。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应该算是你的同僚。” 凌霄勾着唇一挑眉,看着清明等他说下去。 清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道:“我其实,是一名等待飞升的准仙官。 “他们说我本来历经十世轮回就能飞升的,结果我上一世投胎转世的时候孟婆汤喝多了,所以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历劫就又死掉了。现在就欠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功德。” 说完,他有些忐忑的看着凌霄。 这番说辞也不知道凌霄会不会相信。若是不信,他是不是还得去拉朔白、即墨他们来给自己作证啊? 说来朔白还崇拜凌霄,正好让他见见本尊? 并不知道清明的思绪又飞远了,一瞬的了然之后,凌霄倒是仍旧一派的漫不经心。 他点点头,淡淡道:“嗯,慢慢还,不着急。” 清明:…… 脸上的笑容一僵,清明心底忍不住喷出一口老血。 虽然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也有想过凌霄会不会大发善心给他一大笔功德,但是却万万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安慰。 不管清明怎么神色变幻莫测,凌霄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他跟着清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颇有兴致的转头看着,最后总结道:“大人这院子挺不错。” 清明闻言,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院子有啥不错的,但是听人这么夸一句,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也不枉费他当初认认真真的打扫了一天一夜。 喜上眉梢的清明随口道:“上仙你若是喜欢,可以在这住一段时间!地府虽然没什么好风景,但是逛逛也是可以的。” 从粗陋的屋顶上收回目光,凌霄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清明,也笑起来:“好啊。” 一觉睡得腰酸背痛,清明醒来时,窗外已经朦朦胧胧亮起来了。 若是人间,只怕这会儿已是天光大亮,但是在地府,却仍旧一派迷蒙的黎明之感。 支起上半身,他侧头看着身侧还睡着的凌霄,一时间觉得头有点疼。 清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居然就将凌霄这样一位九重天上的上仙留在了自己这破落的院子里。 现在他要怎么跟别人说明凌霄的身份呢? 若是被地府里的人知道了第一上仙住在这,那他这院子怕是再没得安宁了。 真是头疼…… “大人,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不会害羞的。” 正出神着,凌霄的声音突然响起,只见那双锋利的星目,已经不知在何时睁开了,此刻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清明:!!! 他这小屋里就这一张一人略宽的罗汉床,一个人睡倒还算宽敞,可是两个人,还是正青年的男人,着实是有些拥挤不够用的。 昨晚睡着了倒是没什么,只是今早起来清明觉得身子扭着有些酸疼罢了。 但是这会儿清醒了,却再这样呼吸相闻,就有点不像样子了。 耳尖微微发红,清明坐起身,道:“凌霄上仙,你看这地府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鬼,你的身份这么尊贵,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肯定会争先恐后的来搅扰你的! “所以……” 清明还没想好所以什么,他只是希望凌霄能好脾气的答应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别让他这院子的门槛被踏破。 凌霄半撑着手臂侧着身子,就着这样的姿势看着清明。 挑眉道:“所以我现在不是九重天的上仙,而是你清明仙官的仙侍,大人以为如何?” 说完似乎还没玩够般,冲清明眨眨眼,笑道:“大人今天有什么要吩咐本小仙侍做的吗?” 清明:…… 凌霄唤他大人唤得格外顺口,清明一直以为他这是在揶揄自己,倒没想到他早就算计好了。 虽然这个结果不是清明预想的,但是也差不多了,反正……就这么着! 九重天上的第一上仙给自己做仙侍,虽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但是他心里还是得到了极大的虚荣。 非常满足! 清明压下自己快要飞起来的嘴角,翻过凌霄跳下床,轻咳了咳,道:“嗯……我看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打算把在红河边挖的那几棵芭蕉树种在院子里,再去黄泉路上挖点彼岸花回来种上,不如一起啊?正好我给你介绍介绍地府。” 凌霄慢悠悠的下了床,理理自己褶皱的玄黄衣摆,道:“悉听大人吩咐。” 几天之后,清明看着院墙边一圈的绿色芭蕉树和赤红的彼岸花,终于狠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从红河边回来的第二天,他在地府的角角落落里找到了两把像锄头的铲子,提溜着跟凌霄在黄泉路上走了一圈,几乎把路边那些长得好的彼岸花挖了个遍,最后弄得在忘川河里游泳的鬼们都扑腾着水花以示抗议。 忘川河里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浇湿了凌霄大半的衣袍,冲天的怨气直接把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都给掩盖了下去,只能凑得很近很近、被他圈在胸膛里抵着鼻子才能闻得到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免得叫朔白、即墨他们察觉出来。 视线里出现一杯清茶,凌霄道:“大人不愧是大人,真是耕作的一把好手。” 清明闻言嘴角扯了扯,无言以对的看向他,只得嘿嘿笑两声。 原本他以为有凌霄在,这些事情自己干起来一定很轻松的,可是谁知道这上仙想帮的忙,不是他这等地府的微末小民消受得起的。 之前他让凌霄去挖彼岸花,结果他一铲子差点挖穿了寒冰地狱的天花板,要不是清明当时抡圆了胳膊填土填得飞快,只怕这会儿地府又得鬼哭狼嚎了。 之后他让凌霄去浇水,谁知他一个法诀,差点没淹了清明这小小的破落院子,还弄得两个人全成了落汤鸡。 所以原本一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不仅没在凌霄的帮忙下半天就完成,反而还硬生生拖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才完成! 一阵穿堂风过,吹动着院子里的花和树。 唉,算了,谁让人家是上仙,还长得这么好看呢。 清明收起心底的吐槽,目光又投向院角的那几棵芭蕉树。 硕大的芭蕉叶郁郁葱葱的,有几片在栽的时候不小心给弄折了,现在正无力的挂着。清明琢磨着,等会儿得把这些断了的叶子摘下来,不然等再过几天就不好看了。 重重芭蕉叶的掩映下,结着一串又一串的手掌大的芭蕉。 所幸这些芭蕉倒是没蔫掉,看着样子,应该几个月之后就能摘了。等到时候,自己就摘了给地藏王送过去。 说起来,他回来也有几天了,应该抽个时间去找一下谛听。 只是不知道这个结果她接不接受,那说好的百万功德也不知道能不能兑现。 叩叩叩—— 院门被人敲响了。 只听一道清脆少女的声音自院外传来:“清明,是我!” 是谛听的声音。 清明走过去打开门,正看见那个大脑袋上,正一脸的不耐烦。仿佛清明再不来开门,她就要把这两扇吱呀呀的小木门给大卸八块了。 清明把她让进来:“你来的真及时,我正想着要去找你。” 说着,他转头对凌霄道:“凌霄,你能不能帮我倒两杯茶出来?” 凌霄倒是没说话,转身便进屋里去了。 “凌霄?” 谛听闻言看了眼凌霄的背影,正当清明心底咯噔的时候,她却很快就把目光收回来了。只是满脸嘲讽的道: “呵,起这么个名字,也不怕早死。” 还好、还好,谛听没真的附耳去听凌霄的身份。 清明打着哈哈道:“来,你先坐、你先坐。” 一路把她让到院子当中的石桌边坐下,谛听的目光便又被这石桌给吸引住了。 第22章 九重天仙侍入冥川(三) 她惊讶的看了会儿石桌,道:“这是三生石?……怪不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听见几个女鬼在说三生石怎么变小了。” 凌霄正把茶杯放到石桌上,然后便转身在清明身边的位子坐下了,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笑模样。 清明忍不住心虚的看了眼身边的人。 这石桌就是凌霄‘极其不小心’削下来的半块三生石,当时清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偷偷拿回来了。 左右他这院子不常有人来,他磨掉了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又让凌霄用法诀改了它的形态,当作石桌来用,企图以此能蒙混过关,却没想到还是被谛听一眼就认出来了。 清明笑着道:“我这是不小心、不小心,你可别说出去。” 谛听闻言倒也不纠结,只是耸耸肩道:“又不关我的事。要是一块破石头刻个名字就能定姻缘,那姻缘殿的那些家伙就什么都不用干了,每天磨石头就行了。” 姻缘殿是九重天上主掌人间姻缘的,里面的那个每天拿着团红线到处跑的月星仙君,就是凡人口中说的月老。 闲话不说,谛听直接将一个千锦囊递给清明。 她道:“喏,答应给你的一百万功德。” 清明没想到她今天来,居然是来给自己送功德的,还给的这么爽快。 这倒弄得清明有些不好意思收了。 他道:“你真的给我吗?可是……我没有毁了那片芭蕉林。” 转而又怕谛听真的把这一百万功德收回去,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你看,虽然我没毁了那片芭蕉林,但是我挖了好几棵芭蕉树回来。” 他侧身指了指院子的角落里那些新栽的芭蕉树,道:“这样地藏王大人就不用特意去红河边摘芭蕉吃了,你也可以绕过那群蚂蚁。” 谛听瞥了眼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芭蕉树,表情却淡淡的,并不在意。 她道:“哦,我刚刚就看见了。” 说着,她不耐烦的挥手道:“哎呀、你不用解释这些,芭蕉林虽然没毁,但是红河边那群臭蚂蚁都死了,这更好。以后老头想去吃就去吃好了,我也不用绕过红河,这样更好。” 一说起来,谛听那张恹恹的脸变得活泛起来,眉眼间都是开心。 清明听了她的话,却有些意外:“那些蚂蚁都死了?” 谛听点点头,一脸极度嫌弃的道:“嗯。你是没看见那一地的蚂蚁,看起来真恶心!咦~~~” 像是又想起了那密密麻麻的场景,她浑身狠狠的抖了几下。 谛听接着道:“老头还给它们埋了、给他们超度,简直有病!……真的恶心!” 然而清明闻言却有些发愣,呆呆的解释道:“蚂蚁不是我杀的。” 谛听摆摆手,不在意道:“知道,那些蚂蚁都是自己自杀的。你说奇怪,蚂蚁自杀是不是很奇怪?” 说完,她还是忍不住喃喃道:“蚂蚁就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见清明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谛听也懒得理会。 她把桌子上的千锦囊推到清明面前,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不过反正你是帮了我大忙。这一百万功德是说好了给你的报酬,你拿着就是了。” 说完她也不多留,站起身便要离去。 一边往外走,她一边道:“我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很缺功德,反正这东西我多得是。我走了!” 想来她是怕清明不敢坦然收下,才特意说了这话。 真是财大气粗、壕无人性! 清明低着头想了想,关于小椿的事,他都已经禀报给一殿下了,到时候一殿下会派人去查的,他现在再瞎想也没什么用。 于是抛开纷乱起来的思绪,清明把谛听送出了门。 临出门的时候,谛听突然转回来道:“对了,老头也听说地府来了你这么个新人,他还没见过你,你有空去我们那喝茶。” 清明觉得奇怪,明明前几天不就见过了吗?地藏王还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不过转而想想,可能这种小事地藏王就没跟谛听说起。 清明点点头,只道:“嗯,改日、改日一定去。” 咔吱—— 木门重新关上,清明一回身,就看见凌霄坐在桌边撑着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 清明一愣,问道:“怎么了?” 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脸上不小心沾上了什么东西? 凌霄微微摇头,笑着道:“没有,只是觉得大人的人缘真好,一个两个都来给大人送功德。” 前几日的三头是,今天的谛听也是。 清明知道他这又是在打趣自己,无奈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没好气道:“是、是、是,我的人缘要是不好,也不能邀请到你这样一位上仙啊,你说呢,凌霄大人?” 凌霄看着他笑得更欢了,索性趴到了桌上,侧着头看着清明,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瞧这狗腿的样子,也不知道朔白看见自己的偶像这副尊容,还会崇拜吗? 清明被他逗得笑开了怀,索性也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撑着下巴道:“现在芭蕉树和彼岸花也种好了,明天我带你到地府里到处逛逛?” 他原本带凌霄下来时说的就是这个借口,结果这几天一直忙着自己院子里的事,也幸亏凌霄好脾气,不然恐怕都要甩甩手走人了。 凌霄嗯了声,笑着道:“好啊,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清明被他说得耳尖发热,眼神也不自觉飘向别处。 他总觉得凌霄笑着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太有侵略性了。 不过要想带凌霄在地府里逛,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 清明担忧的问道:“凌霄,你会易容吗?不……地府里还有别人认识你吗?” 原本会易容是最好的,最好连名字也改一下,可是现在他的样貌和名字都已经在地藏王和谛听面前过了明路,总不好再改了。 不过即墨说凌霄不常走动,地府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认识他。 果然,凌霄毫不在意的直起身,道:“不用易容,地府里没有见过我的人。” 他抬头看看地府的穹顶,笑着对清明道:“大人,天黑了,上床睡觉。今天要听谁的睡前故事呢?” 那双眼睛里又满是调笑。 清明发现,凌霄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但本质上就是个恶趣味的幼稚鬼! 撇撇嘴,他好气又好笑的道:“那不是睡前故事,那是听八卦。” 一边说着,便和凌霄往屋里走去。 地府的生活很无聊,尤其是清明这种还保留着为人时的作息的人,天黑就上床,可是没了辛苦劳作倒反而睡不着了。 所以这几天晚上,清明就和凌霄一起挤在他那张小小的罗汉床上,听着凌霄说一些天宫里仙人们的八卦。 大概凌霄在天宫中也很无聊,他知道的八卦真的不少。 “到了,这里就是第三殿的大地狱,黑绳大地狱。” 清明推开面前巨大的、仿佛触及地府这第三层天顶的门,扭着头对凌霄说道。 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带着凌霄在地府各处闲逛,从入地府的鬼门,到眼前第三殿的黑绳大地狱。 虽然功德上毫无寸进,但是倒是清明来到地府之后过得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早上他跟凌霄一起在院子里给花浇浇水、给树松松土,白天他带着凌霄参观地府,晚上就跟凌霄凑在一起听他说天上地下那些阴官的奇闻轶事,好不自在。 果然啊,不管到了哪里,有人每天待在触目可及的地方陪着说说话,日子总不至于太无聊。 只是见识过了凌霄帮倒忙的本事,现在这些都是清明事必躬亲。 …… “哦、清明仙官,来参观啊?!” “哟、清明仙官好久不见!” “哎呀呀,清明仙官当心衣袍啊,这里刚有只死魂受刑,血流了一地,当心、当心……” “清明仙官好呀啊!!!!” …… 最后一声凄惨的叫声是来自于一只正在受刑的死魂,话一说完,就已经被倒吊上了天花板。 这些鬼差或是死魂一边凶神恶煞的行刑或是一边鬼哭狼嚎的受刑,一边看见清明还能扯着笑跟他打招呼,画面实在是诡异又和谐。 清明一边回应着他们,一边跟身旁的凌霄介绍道:“黑绳大地狱由三殿下司掌,凡是在阳世忤逆尊长、教唆兴讼的人,死后都会被推来这间大地狱,受倒吊、挖眼、刮骨之刑,等到刑满之后,就会被送去第四殿,再接受第四殿的审判。” 说着,他指指这间大地狱深处黑漆漆的一条路,道:“每一殿另外还会设十六间小狱,是用来惩罚那些罪罚并不重的死魂。” 凌霄点点头,对这些倒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兴致,他反而兴味的看着清明,道:“没想到大人在地府如此受欢迎,我记得大人来地府的时间也不长?” 清明点点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他第一天来地府的时候,距离现在也不过才小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至于受欢迎…… 摆摆手,清明道:“我现在被一殿下安排在一殿判官的位置上,即便以后不会再审判他们,但是百鬼往生之前,功德簿上也需要我查阅过,所以大家才会这么热情。” 凌霄闻言,疑惑道:“大人昨晚不是说想出去收魂吗?” 清明听着觉得有些奇怪,本是想点下去的头,却停住了。 微微侧头看向凌霄,清明奇道:“你希望我去人间收魂?” 小剧场: 其实就称呼问题,清明跟凌霄也有过沟通。 清明每次听凌霄喊他大人,总会莫名心虚,觉得自己要折寿。于是一日,他很严肃的要求凌霄直接唤他名字就好,但是凌霄站在清明面前含糊了好一阵,才极度极度勉强的喊出来。 当‘清明’二字出口的一瞬,凌霄整张脸彻底红了个透,如同煮熟的虾一般,恍惚还冒起了烟。清明本以为直呼其名会显得亲厚些,结果好像莫名变得羞耻了! 最后的结果是,清明捂着头、红着脸、摆摆手,就此作罢。 第23章 九重天仙侍入冥川(四) 凌霄不答,抬头看了看头顶被倒挂着的许多死魂,惆怅道:“啊,地府的风景的确不怎么样。” 他重又笑着看着清明,道:“如果不是在院子里呆着,我倒是更希望跟大人一起去人间收魂。” 果然,地府的景色被嫌弃了! 清明忍不住扶额笑起来,道:“我就说嘛,如果六界要开发旅游业,地府一定是效益最差的。正常人谁会喜欢看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啊。” 他低声道:“我已经跟一殿下说了,我也更想去人间收魂。 “不过嘛……其实地府的鬼都还挺好的,尤其是在地府混久了的,你在这儿住得时间久了也会喜欢他们的。” 正如最开始朔白说的,地府并不像人间一样勾心斗角、含沙射影,没了世俗太多的束缚和欲望,这里的人反倒活得更率性而行。 就像清明,在人间学了一肚子的算计,却在到了地府之后才真正过得开心。 凌霄看着清明脸上轻松的笑容,突然问道:“大人喜欢这里?” 清明闻言点点头,笑道:“是不是很奇怪?居然喜欢地府。” 不待凌霄回答,不远处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却吸引住了清明的目光。 那是一只青面鬼差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走到他们身边,清明偏头看了看那只鬼差,唤道:“贾须?” 青面鬼差闻声一转头,原本苦恼皱眉的表情在见到清明的时候,立刻换上了欣喜意外的神色。 他道:“清明仙官?!诶、好巧啊,仙官您这是送死魂来这边吗?” 见自己没认错人,清明也冲他热络的笑起来。 他侧身指指身后的凌霄,道:“我最近新收了个仙侍,所以带他在地府里逛逛。” 说着,他转头给凌霄介绍道:“凌霄,他是我刚来地府的时候给我安排院子的鬼差大哥,平时也经常照顾我。” 贾须就是那天带他去院子的那只青面鬼差,一路上他跟清明介绍了很多地府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忌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也时常会去找他,问问他还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 不管是出于朔白的交代还是对自己身份的讨好,对于贾须这个人,清明还是感激的。 “哈哈哈哈,叫什么鬼差大哥呀,仙官您这是折煞我了,哈哈哈哈……” 贾须连连摆手,目光落在凌霄身上,道:“真不愧是清明仙官,找的仙侍都这么天人之姿,哈哈哈哈,恭喜仙官您了。” 清明闻言心底很是受用,面上却谦虚的笑着道:“哪里、哪里。” 他把目光落在贾须身后的老人,问道:“这位是?” 贾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介绍道:“哦,这是我师父磨佬,上个月刚下来的。” 老人年岁很大,背微微有些佝偻着,但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却闪耀着精光。 他站起身,笑呵呵的冲清明点头道:“哎、哎,您就是清明仙官,我常听这小崽子念叨起您,平时这小子多受您的照顾了。” 清明摆手道:“是我多受他的照顾才是。” 磨佬笑得一脸和蔼,道:“仙官大人您太客气了,这小子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嘛。对了,我啊,做的五谷磨粉很好吃,回头给您送一些,您别嫌弃啊。” 清明觉得磨佬真不愧是贾须的师父,说话滴水不漏还让人浑身舒坦的功夫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他这么说了,清明便干脆点头应承下来,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之前贾须也给我送过两罐,味道确实很不错,正好我也馋得很。” 磨佬闻言更乐呵了,道:“哈哈哈哈、仙官喜欢就好!” 寒暄过后,清明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他说起这事,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淡下去了,磨佬板着脸重又坐在刑房的矮墙上,贾须也是一脸头疼的模样。 清明疑惑道:“怎么了?” 贾须摇摇头,道:“唉,我师父不肯收我的功德,非得自己来受刑,我这正劝着呢。” “哼!” 他的话一出,磨佬立刻怒哼一声,倔道:“我不用你的功德,这点刑我还受得了!” 贾须闻言也不肯了,不客气的冲道:“这不是您肯不肯的事!有我在还要你受刑,那我还像样子吗?!” 磨佬瞪着他,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变得锋利起来,道:“你像样子,你怎么不像样子?我看你像样得很!现在都敢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见他动气,贾须又害怕的服软,道:“我不是管您,实在是没必要嘛!我有这么多功德,我又不缺什么,给您抵消刑罚足够的呀!您都这把年纪了,何必非要来受这个刑?!” “老子乐意!老子哪把年纪也还轮不到你小子来管!你给老子滚!” 看样子之前磨佬就被他气得不轻,这会儿火起,吹胡子瞪眼的越骂越大声。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贾须也来了火气,梗着脖子道:“我就不滚,我现在是鬼差,你是地府的死鬼,你就得听我的!” 这话一说,磨佬更气了,登时眼睛就瞪圆了,几乎是跳起来道:“你、你,还反了天了你!敢跟老子拿乔了!” 眼见磨佬作势要动起手来,一旁看得愣愣的清明赶紧阻止道:“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咱别动手、别动手。” 见他说话,贾须像是见了救星,赶紧道:“正好清明仙官您来说说,我现在是无常司的一等鬼差,每个月能赚五万多功德,除去平时的花销,还剩下不少,足够给我师父抵消每月十间地狱的刑罚,这不是正好吗?可是这倔老头他非得要自己来受刑罚。” 地府鬼差一分三等,三等鬼差入门,一等鬼差已经是可以两人为一组单独出去收魂的了。 “你说谁倔老头?!” 一旁的磨佬听了他的话,一脚狠狠踹在了贾须的屁股上。 贾须被他踹得一个趔趄,倒是也不恼,站稳了身子揉揉被踹的屁股,一双眼睛巴巴的看着清明,就希望清明能帮他劝劝磨佬。 清明点点头,问道:“磨佬,贾须有这样的孝心,您能免去刑罚不是很好吗?” 磨佬闻言看了贾旭一眼,叹息道:“若这小子当真有这么多功德,我受用了自然也无不可。 “可是这小子为了挣抵消我的刑罚的功德,专门去接那些不好对付的死魂。” 说着,他抬起贾须的胳膊,道:“您看他手上的这伤,就是他前两天去接一只凶残的地缚灵弄的。” 贾须的胳膊上确实有一道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自其内散发着一股怨气,看样子是刚伤没多久。 也正是因为他接的都是这样的死魂,否则即便是一等鬼差也不会一个月有五万的功德。 贾须放下被磨佬撸起的袖子,嘟喃道:“这点小伤又没事,我有分寸的。” 磨佬一哼声,骂道:“你有个屁的分寸!”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吵起来,清明赶忙道:“贾须这确实是你的不对,赚功德也不必把自己也搭进去,不值得这样。” “我……” 贾须刚要反驳,就见清明朝他挤眉弄眼,剩余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说完这个,清明又笑着转头对磨佬道:“不过磨佬,左右现在贾须这功德足够,你暂时不必受苦,也算全了他这份孝心,往后让他注意点便是。” 磨佬瞥了眼贾须,两个人在这磨叽了很久,他也觉得有些烦躁疲惫了。 索性哼哼着道:“行,清明仙官我这是看您的面儿。” 站起身,他拍拍贾须的脑袋,道:“以后用不着你这么拼命,我自己也能赚些功德。我这一手磨粉的手艺,也够在奈何桥上支个摊的。” 贾须看他瞪着眼的样子,也不想再惹他生气,乖乖点头道:“成、成、成,都听你的。” 磨佬来地府不久,住处被贾须安排在一殿城里。一殿城离清明的小院子不远,所以几个人便一起离开了黑绳大地狱往回走。 就着青幽幽的鬼火,几人走在昏暗的鬼道上。 清明闲聊着道:“对了、磨佬你刚来没多久,若是想念故里可以让贾须带你去望乡台多看看。” 很多刚来地府的死魂,对于人世的故乡亲人总还念念不忘,纵然再不能回去,能通过望乡台看看也是好的。 贾须身为一等鬼差,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然而被贾须搀扶着的磨佬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不看了,看得着摸不着,也就是徒添烦恼而已。” 贾须闻言道:“那不然……我带你再回去看看?” 清明:…… 都不用等清明阻止,磨佬抬手就是一个栗子敲在他的脑袋上,骂道:“你小子能耐了是?!当初五殿下就是因为让死魂还阳才从一殿被换到了五殿,你这是鬼差不想干了是?” 一只手搀扶着磨佬,贾须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倒是没再顶撞。 清明笑笑道:“虽然是开玩笑,但是磨佬你不想还阳去再看看家人吗?看你现在的样子,想必一家人很和睦?” 凡人死后在变成死魂的时候,无论什么年纪,样貌都会变回他一生中最幸福时的模样。看磨佬现在这副老迈的样子,想必是晚年子孙绕膝、满堂和睦。 第24章 九重天仙侍入冥川(五) “哈哈哈……” 磨佬笑起来,道:“是啊,我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一个曾孙,还有我那几个女婿儿媳孙婿孙媳,有一个算一个,各个都对我十分孝顺。 “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战争,死过好几个老婆孩子,到晚年能有这一大家子,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他们虽然没大富大贵,也没怎么样的光耀门楣,但是他们对我已经尽到心了。 “我年年的生辰,还有逢年过节,他们总是要各种耍宝哄我开心,不管有钱没钱,总不会短了我的吃穿用度。” 想起自己的那一家子,磨佬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道:“我能跟他们做一场亲人,已经是我很大的福气。” 清明点点头,道:“那会想还阳吗?” 磨佬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这把年纪,还阳也是等着死,没必要。 “而且这些年他们时时挂记着我,也不自由,现在我走了,他们也能自在的享受自己的生活,更好。” 清明道:“或许比起来,他们更想你呢?” 摇摇头,磨佬道:“再想我现在我也是个死人了。他们的想念是不假,可如果我现在又回去了,他们的害怕也不会假。到时候更难看,何必呢。” 到时候,思念变成了恐惧,说不定以前的欢愉也荡然无存。 笑了笑,他对清明道:“我啊,现在就想在地府再待一段时间,一边好好怀念一下这一世,一边安安心心把这辈子的罪孽赎完。” 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头,清明点点头,道:“难怪能教出贾须这样的徒弟,磨佬您的格局真是了不起。” 很多人死后,要么留恋前世、心有不甘想要还阳,要么痛不欲生、胆怯面对想早早的转世。 能像磨佬这样看得这么通透的人,屈指可数。 磨佬闻言摆摆手,道:“仙官大人您可折煞我了。您是仙人,在您面前谈这些,我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一路说说笑笑,一殿城很快便就到了。 清明看着搀扶着走进城的两道身影,突然转回身道:“凌霄,你知道他为什么叫贾须吗?这是他死后自己取的名字。” 一路上抱着手臂的凌霄闻言勾唇笑着道:“愿闻其详。” 清明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无根须自落’吗?” 果然,话音落地,清明很满意的看见凌霄眼中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 目光又往那道人影身上看了看,凌霄一挑眉,道:“他是太监?” 清明眯缝着眼笑着点点头,当初他听朔白说起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只是后来在跟贾须的聊天里听他坦然的说起,才觉得可以接受。 两个人继续往自己的小院子走,清明道:“他自幼是孤儿,十岁上被上一世的磨佬带回王宫,教了一身揣度人心、为人处世的本事,后来更是接班做了王宫里的大内总管。” 凌霄好奇道:“看他这样也不像功德不够转世的,他怎么还要留在地府做鬼差?” 太监毕竟是残缺之体,轮回可以帮他重塑本身。 这个问题当时清明也问过他,当时的贾须一派淡然,甚至隐隐透出寻常不可见的豁达。 清明道:“贾须说,他那一辈子珍馐美味吃过、葡萄美酒喝过、金银珠宝拥有过,泼天的财富和权利他都享受过,已经足够了。 “他不想再入轮回去吃苦。 “与其担心摇摇欲坠的未来,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去讨生活,指不定最后还只换个庸庸碌碌的人生,他更愿意留在地府里当个普普通通的鬼差。” 当时贾须说,地府没有美景、没有美味、没有美人都没关系,他有那些富丽堂皇的记忆留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便足够了。 凌霄颔首道:“他倒是想得开。……不过以他这身算计人心的本事,确实即便在地府也能混得好。” “嘿嘿、是。” 清明冲他讨好的笑笑,道:“你看,虽然地府比不上人间和天宫,但是还是有人喜欢留在这里的。” 凌霄看着他,道:“大人想留在这里?” 挠挠头,清明道:“最起码现在我也只能留在这里。” 他跟凌霄说这些,是希望凌霄能对地府改改观。 只是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等他们回到院子的时候,地府的天已经全部黑下来了,奈何桥头的鬼火灯也挂上了。 只是进门不久,他们刚在那张三生石的石桌边坐下,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叩叩叩—— “清明,在不在?!……” …… “清明!在不在?!……”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道稚嫩的声音,扯着嗓子在喊。 凌霄按住清明的肩膀,道:“大人,我去开。” 木门被打开,门外的人显然在看见凌霄的时候,觉得很是意外。 只听他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清明的院子里?” 清明探头看去,果然,门外正站着半人高的黑小子即墨,朔白就跟在他身后。 “即墨、朔白,你们怎么来了?” 看凌霄那冷漠的脸,显然是想直接打发走来人的样子。 没办法,清明放下手里不断漏水的破水壶,站起身道:“先进来。” 凌霄无法,只得神情淡淡的侧身,即墨便大大咧咧的仰着小脑袋走进来了。 即墨问道:“他是谁啊?怎么在你院子里?” 清明给他们指指院子里的石桌,示意他们坐下,道:“是我的仙侍,他是人间的修行者。” 朔白嘲讽道:“呵、你还找了个仙侍,你自己的仙班还没个影子呢。” 朔白说话真是不中听! 清明也不理会他,只对凌霄道:“凌霄,你把屋子里的茶壶拿出来。……别忘了拿杯子。” 闻言凌霄神色淡淡的,转身进屋里拿东西。 他现在很不满意这两个打扰他和清明上床睡觉的人。 倒是即墨,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凌霄?!” 而一旁的朔白的表情也差不多,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么傻的表情。 清明:!!! 唉,就知道得有这么一遭。 按照事先预备好的,清明故作轻松的解释道:“啊,就是重名、重名,不是九重天上的那个上仙凌霄。” 朔白闻言狠狠甩给他一个白眼,道:“废话,凌霄上仙给你做仙侍,你做得哪门子的白日梦哦?!你怕是想飞升直接做天君!” …… 呵呵,不好意思,就是真的。 朔白嫌弃的看了眼屋子,低声嘀咕道:“取这么个名字,也不怕折寿!” 即墨没听见他的嘀咕,打量着出来的凌霄。 他摸摸下巴道:“不过……是不是叫凌霄的都长得这么好看?不然改天我也改个名字叫凌霄好了。” 啪—— 朔白闻言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在即墨头上,嫌弃的啧声道:“改什么改,我看你改名叫黑土?” 哈! 也不管众人各自的神色,凌霄把茶壶放到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便在清明身边坐下了,好整以暇的抱着手。 朔白收回落在凌霄身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这会儿才像是突然发现了这桌子不对劲,问道:“……你这桌子,三生石?” 清明:…… 难道这么明显吗? 清明突然觉得,那天自己撅着屁股把这刻满名字的石头磨了半天的行为,实在是有点多余。 完全没起到任何的作用。 即墨闻言从石凳上跳下来钻进了桌底,仔仔细细将这桌子看了个遍,好一会儿才钻出来道:“你把三生石搬回院子来干什么?” 正好目光瞟到墙根的彼岸花,他道:“还种了这么多花,干嘛,你要跟你这仙侍洞房?” “噗!!!!” 清明实在没防住他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口茶水结结实实喷到了地上。 偷偷瞥了眼凌霄,只见他眉头狠狠一挑,从刚刚开始就有点不耐烦的眼神里,突然闪出兴味的光来,甚至连带着很是赏识的看了眼即墨。 “意外、意外。” 清明连连摆手,在心底悄悄抹了把汗,赶紧岔开话题。 他问道:“你们今天来找我有事?” 正说着,目光突然瞟到朔白的头顶,不由疑惑道:“……欸、朔白你帽子上怎么回事?” 到这时他才发现,今天朔白那高高的白色帽子旁,竟然很隐蔽的插了一朵粉嫩粉嫩的樱花。 也不知他脑中突然抽了什么疯,清明突然笑着道:“怎么,你也要洞房吗?” 朔白:………………… 清明:!!!!!!! 清明这回彻底不敢看凌霄的脸了。 什么叫‘也要洞房’啊,他又不是真的要跟凌霄洞房! 但愿凌霄可千万别误会了自己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万一让他以为自己邀请他来地府是抱着那龌龊的心思,那他真的是不用想着飞升了。 这还没飞升就先得罪了九重天第一上仙,还飞升个鬼啊,老老实实留在地府好了。 只是,语出惊人之后,撇开凌霄投过来的针扎般的目光不说,清明这句玩笑话,居然也没有收获朔白的谩骂和即墨的捧场。 朔白的脸色有些难看,道:“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 见状,清明也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忙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第25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一) 叹了口气,朔白缓缓说起事情的由来。 他前段时间去青原上收魂,明明生死簿上显示着那边有很多异常死亡的死魂要收,可是等朔白去的时候,却发现那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整个青原上只有一棵巨大苍天的诡异樱花树,四周一只死魂都没有。 朔白觉得奇怪,便靠近了那棵树决定探查一下。 当时,他在那棵树上看见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但是朔白与那人甫一交手便被打昏了过去,而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那人影早就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那人并没有真的动手伤了朔白,只是将他打晕后直接丢在了青原上。可是醒来后的朔白却发现自己的头上长出了一棵樱花树苗,甚至慢慢开出了花。 这樱花树苗并没有影响朔白的法力,只是却让他之后的日子很是尴尬。 他好几次去接女死魂的时候,她们都委婉的表示想摸摸朔白的头,即便他咬着那条猩红可怖的长舌头也抵消不了那些女鬼的心思,弄得他很是气恼。 况且堂堂无常司的白无常成天带着一头的樱花到处晃悠,实在是有损颜面。 清明听他说完,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同情他。 压了压嘴角,清明问道:“那人一招就把你打晕了?” 见朔白点头,清明也不由皱起了眉。 朔白的法力他是知道的。在地府中,除去十殿阎罗、十殿判官,以及那些不出世的大人物之外,就数他跟即墨最强。甚至十位判官中,也有不是他们对手的。 可是那人却一招就能直接将朔白打晕,甚至让他连对方的脸都来不及看清,可见那人的法力有多高。 即墨道:“我们想要再去一次青原,查探一下那里是怎么回事。来找你就是喊你一起去,做个帮手。” 清明闻言,心下有些了然。 朔白和即墨这是想着带自己去赚功德。 一般在地府,这种异常的事情功德都会比较多。而这次他们去只是去查探一下,若是真的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也会第一时间回来禀报地府,再由一殿下裁决要派多少人手过去处理。 换句话就是说,清明不过是跟着跑一趟,不用动手更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能赚到不少功德。 清明心下领了这份情,道:“好,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即墨转眼看看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凌霄,问道:“那你这个仙侍怎么办?一起去还是留下来看家?” 不等清明说话,凌霄便率先开口道:“我当然是要跟着我们家大人。大人去哪我就去哪,对大人?” 清明见他笑得温和,想了想觉得自己要是走了,让凌霄一个人呆在地府也挺无聊的,况且刚刚在黑绳大地狱的时候凌霄也说了,他更喜欢跟清明一起出去收魂。 点点头,清明道:“嗯,对。” 即墨:-_- 看着两个人这股子腻歪劲,即墨整个人都木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字: 你们果然是要洞房! 既然说定了,他们倒是没有再耽误。第二天一早,清明和凌霄便跟着朔白、即墨一起往他们所说的青原出发。 青原,顾名思义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 清明从阵法里走出来看见这片广阔的草原时,也不由得心神震荡。那种茫茫天地、渺渺苍生的情怀顷刻间便充斥了胸膛。 举目望去,是风吹云动带起阵阵的青色草浪,而在那草浪中心的地方,正如朔白说的,一棵淡粉色的苍天巨树拔地而起、静静绽放,既突兀,又显出一种诡异的美。 “这树未免也……太大了……” 清明站在樱花树下,极力的仰头看去,却还是看不见这棵树的树顶。这些盛开的樱花,更是密密实实的遮住了头顶的天空。 刚刚离得远倒还不觉得,可是此刻就站在这树下,才觉得这棵树实在是大得不合常理。 然而四个人绕着这树干走了一圈,发现这棵树除了粗壮到违背常理以外,却似乎并没有古怪,只是一棵寻常的樱花树。 清明看了看还是没看出任何问题,回头看向抄着手跟在他身后晃悠的人,问道:“凌霄,你知道这棵樱花树吗?” 他原本以为,凌霄毕竟是九重天上这么多年的上仙了,人间长出了这样一棵樱花树,不管多多少少,他肯定会听说过一些关于这里的东西。 然而让他意外的,凌霄却只是摇摇头,道:“不知道。关于这里的记载,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这棵樱花树。” 即墨从另一侧走过来,也道:“这是当然了,别说人间的记载,就是我们地府里,我翻遍了也没有说这里长了这么大一棵樱花树的。” 清明闻言,不由沉默下来。 这就奇怪了,自己在人间的时候,的确没听说过这里这样的奇景。现在凌霄说九重天上没记载,即墨说地府也没记载,难不成这棵树是凭空出现的? 也不可能。若是忽而拔地长出这么大的一棵树,它的根一定会引起地壳震动,当时六界就都会知道。 凌霄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树干,突然道:“不过人间有一种说法,樱花树是靠死人的尸体作为养分存活的。” 清明闻言也点头道:“我也听说过。据说是以前的时候,有一位皇帝的妃子被人毒杀后偷偷埋在地下,结果几年之后在她埋骨的地方开出了一棵粉色的樱花树,树干上还长出了那个妃子的脸。” “真的假的?” 即墨瞪圆了眼,愣愣的问道:“……这棵树这么大,难不成死在这里的那些死魂,全都被它当成养分了,所以才收不到魂?” 越想他越觉得有道理,不由得忍不住往外挪了挪,离这棵樱花树远一点。 看他一脸惶惶的样子,清明无声的笑笑。 他发现明明即墨自己就是个阴官鬼差,可是他却好像很怕这些阴森森的东西。 平时在地府要是有鬼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能被吓得跳起来,然后暴跳如雷的掐着人家的脖子给扔进忘川河里。 啪—— “当然是假的!” 朔白出现在他身后,一巴掌拍在他那圆乎乎的脑袋上。 没好气的看着清明和凌霄,他道:“你们现在是已经结成骗子夫夫,开始合伙蒙人了是吗?” 清明:…… 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吗? 清明摸摸自己的鼻子,心虚的转头又去查看这棵樱花树。 这棵树实在是太粗了,站在它面前视线便被遮得严严实实。枯褐色的树皮干巴巴的,不用削下来就能猜到它到底有多厚。 抬起手指,清明忍不住摸了摸,入手的触感粗糙无比。心下不在意,清明又鬼使神差的敲了敲它。 然而这一敲,却透出不对劲来。 不知道是他判断失误还是怎么的,这敲击的声音太不对了。 这声音太轻太浮了。 后退几步,清明仰头往树顶看去,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想了想,清明运起体内的法力,纵身一跃,灵巧的穿过横生出来的树枝,直直往树顶飞去。 也幸亏他收了谛听那一百万的功德,否则若是以他之前的法力,飞到这么高,早就后力不继掉下去了。 又借力往上飞了好一会,清明终于从一片粉云中慢慢能看见蓝白色的天空。而这棵树的树顶,也已经近在眼前。 然后就在清明准备飞到树干顶部的时候,却突然从那里传来一股力量无比霸道的朝他轰过来,生生将他弹得倒飞出去。 “唔——” 重重的粉色树影在视线里急速的后退,清明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来气,体内涣散的法力一时也聚不起来。 “大人!” 耳边由远及近的响起一道喊声,然后清明就感觉自己下落的速度缓了下来。 自己落进了一个已经有些熟悉的怀抱里。 是凌霄。 眼花缭乱间,清明忍不住想到,自己好像每一次被人打飞出去的时候,都是凌霄突然出现接住自己的。 凌霄带着他再次落到地上,朔白和即墨也闻声赶了过来。 朔白急道:“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飞去上面了?” 即墨也道:“你法力又不够,要是想上去看,就喊我们嘛。” 清明拍拍凌霄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 揉揉眉心稳定住心神,清明道:“这树里不对劲,里面是空的。” 即墨讶异:“空的?!” 清明点头,道:“敲树干传回来的声音不对。” 即墨闻言也伸手敲了敲树干,喃喃道:“有回声?……没有啊。” 是,敲击树干的时候,的确没有回声,相反的,这声音还异常干脆的戛然而止。 清明摇摇头,道:“不是回声,是声音。 “这棵树的树皮那么厚,敲击后返回的声音应该是很低沉而混沌的。即便里面挖空了,应该也是不会再返回声音的。 “可是现在这声音太清晰了,就像是绕开了树皮直接敲击在坚硬光滑的树干上一样,这棵树上一定有古怪。” 朔白皱了皱眉,略一思索,道:“是有人故意施了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让外人察觉不到这棵树里是空的。” 清明颔首:“刚才我不是因为法力不够掉下来的。这棵树的树顶上也被人下了结界,一旦有人靠近树干顶部的时候,就会被结界弹开。” 第26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二) 虽然刚刚只是粗略的一眼,但是清明看见了,这棵树里黑洞洞一片,是完全中空的。 而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有人不想让他们进去这棵树里面。 即墨抬头看着望不到头的树顶,猜测道:“干这些事的人,是不是就是上次朔白遇见的人?” …… 没有人能回答他,几人也都齐齐仰头往头顶看去。 之前还觉得宁静祥和的粉色樱花,这会儿也突然让人觉得诡异起来。这棵擎天巨树就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巨人,正低着头一脸诡笑的看着他们。 耳边的风声渐紧,清明皱着眉沉身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进去?” 他看看凌霄,后者却仍旧一脸的无所谓,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见他目光投来,只是勾唇一笑道: “大人想进去就进去看看。” 嗯,看样子眼前的事对于凌霄而言完全是小事一桩。 见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清明倒是心下稍安。 要不是有凌霄在,恐怕这会儿他确实要犹豫一下了。 又随着即墨的目光看向朔白,毕竟现在头上长树、耳边开花的人,是他。 朔白略略有些犹豫,目光在清明身上扫了一下,最后终于一咬牙,狠狠道:“进去!” 于是,一行四人纵身一跃,下一瞬便蹲在了这苍天的樱花树干的顶端,有凌霄在,这树顶的结界对于清明自然再不在话下。 看着脚下这深坑,清明几人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 即墨吞了下口水,问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古楼?” 是的。 正如清明之前看到的,这棵粗壮的樱花树干里是空的。 但是它却又不完全是空的。 在漆黑一片树干里,居然安安静静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古楼。楼梯依着树干而建,从上往下看去,只能看见一个圆圆的楼顶。 这幢楼的楼顶用的是半透明的琉璃瓦,借着天光看去,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摆着一些东西。 清明眯了眯眼,道:“看它的层高和这棵樱花树的高度,这幢古楼恐怕下面还有五、六层。” 即墨闻言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道:“我们……真的要下去吗?” 朔白闻言,嗫喏了两下,有些不放心的对清明问道:“你能行吗?” 看他的样子,清明知道他是想下去的。 此刻的清明被凌霄半圈在臂弯里,替他抵御从古楼传出来的那股斥力,是以清明一转头,便看见凌霄近在咫尺的脸。 微微一怔,最终还是别扭的转过了头,看向朔白和即墨。 他点点头:“我没关系。来都来了,总要多少摸清楚这楼里到底是什么。” 清明也知道朔白在担心什么。 他们四人里,清明的法力简直拉跨式的低微。现在他们完全不清楚这楼里有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进去会遇到什么危险。 朔白他们三个倒是不必担心,最不济也就是无功而返,但是只有清明,可能进去了真的会一不小心出不来。 即墨闻言担忧的看向清明,犹豫道:“要不……先回去……” 被两个人担忧的眼神注视着,清明心底忍不住长叹口气。在清明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无力过,这么拖人的后腿。 真是不甘心! 朔白和即墨在等着清明的决定,也已经准备好先回去了。可是清明看着脚下漆黑的深坑,双唇紧紧的抿着,就是不愿意松口。 附在腰间的手臂传来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温热,清明下意识的转头看向身边的凌霄。 凌霄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着道:“大人不如就下去看看,我是大人的仙侍,会保护好大人的。” 闻言,清明心头一松,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他也真是脑子缺根筋。 他身边这位可是九重天上的第一上仙,有个这么强大的武力值在身边,他居然还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 利落的转头对朔白和即墨道:“我们下去。只是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就退出来回去告诉一殿下。” 他拿定了主意,朔白和即墨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于是掀了屋顶的几片琉璃瓦,四个人一个纵声便悄无声息的进了楼里。 楼里的光线很昏暗,本就经过层层的樱花过滤后的天光,只能勉强穿过这些琉璃瓦,映得楼里影影绰绰。 “小心,楼里有人!” 即墨脚刚一落地,眯眼看清了四周之后,便立马高声大喝起来。 这一嗓子突兀一响,几人瞬间惊得毛发倒竖,落地的清明和朔白也立刻严阵以待,戒备的看着楼里那些人形的影子。 可是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直到清明觉得腿都有些酸的时候,那些人影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清明眯起眼睛,极力看去。 只见那些人影姿势统一,手上好像都握着一柄长枪,只是那些长枪的枪尖上,却没有反射出些微的寒光。 壮着胆子小心的伸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影,手下的触感让清明放松了身体。 他轻声道:“不是真人,是木俑。” 说着,他率先凑近木俑,借着微弱的光仔细打量起来。 这些木俑雕刻得并不十分细致。 他们握着的长枪,只是用一根圆木棍削尖了一头制成的;他们身上的铠甲,也不过就是在木头上来来回回划了几道网格线,严格说起来,连四肢都没有。倒像是市井上那些粗制滥造逗小孩玩的木偶,只是放大到常人大小而已。 相比较而言,他们脸上的五官倒还算刻得尽心。双唇轻闭着,嘴角微微挑起,像是带了笑,而眼睛则半阖着看向地面,显出几分慈爱来。 是什么人刻了这些木俑放在这里的? 清明正看得入迷,即墨的声音却在楼里另一端响起。 他惊讶的道:“哎、你们看,这墙壁上画了画!” “什么画?” 清明几人闻言都转身往他那边走去。 即墨指指面前,道:“这上面画了画,画的好像是个地方。” 顺着即墨的手指看去,就在他身前这只木俑的背后墙壁上,确实藏着一幅画一般的线条。 这些画并不是用水墨画出来的,而是被刻出来的。这座楼的楼体全都是木制的,而这些画,就直接刻在木墙上。 这应该是一幅完整的画,铺了大半个墙壁,有些掩在木俑的背后,有些没入头顶的黑暗里,看得并不完整。 不过光是他们面前的这一截,刻着的好像是一座山。 这座山的山峰很高,却不陡峭,山上草木葱茏,有水流从山中流出,汇入了山脚下的河泽里。河里有很多石头,还有很多长条状的鱼。 清明的目光渐渐凝在了这壁画上,莫名的,他觉得这座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是细想起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不禁喃喃道:“……这是什么山?” 清明并不指望谁能回答他,因为看即墨和朔白的神态,很明显也不知道这画里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然而凌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幽幽道:“是乐游山。” 清明疑惑的转身,因为光线的问题,他并不能看清凌霄的神色。 他问道:“你知道这画的是哪里?” 清明等着凌霄的回答,可是他只是感觉到凌霄的视线投在了自己的脸上,却始终没有再听见他的声音。 就在他怀疑凌霄刚刚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准备再开口时,即墨的声音却又传来了。 他道:“这上面画的是不是就是这幢古楼的主人?” 清明转头看去,他不知何时又移去了另一片墙壁前。 朔白在他身后微微弯腰,认真的打量着古楼的墙壁,犹疑道:“唔……应该不是。 “这人屠杀了一整座山的人,被画得这么狰狞,若我是这楼主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画得如此难看。” 即墨摸了摸下巴,转头看看壁画,点点头:“倒也是……” 清明闻言又看了看身前的壁画,目光侧移,四面墙壁四幅画,他发现这些画里的内容是连在一起的。 不知何处,不知何时,有着这样一座山,山上景色秀美、仙气缭绕。 后来山中来了很多的山民,他们在这里定居,于阡陌纵横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脸上都满是笑容,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再后来山中出现了一位仙人,他站在山顶睥睨着脚下的山民,冷漠的看着山民送来新鲜的水果和珍贵的绫罗,接受着他们的朝拜和供奉。 突然有一天,受着供奉的仙人却狰狞地拿起了长剑。 他执着长剑走过高山每一处,对那些供奉他的山民毫不留情的挥下了利刃,一个也没放过,每一寸他走过的地方都横七竖八的躺着山民的尸首。 最后,他又重新站在了山顶,所有的山民都死在了他的脚下,鲜血流到了山脚下的河中,而那个站在山顶的仙人,却还扬着满脸的血怒目而视着苍穹。 …… 清明的目光缓缓描摹过最后一幅画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朔白和即墨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觉得自己手脚连同脊背都一片冰凉。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些静静躺在墙壁上晦暗不明的画,突然像是活了一般在他的眼前动起来,最终恍惚印刻成他脑海里虚妄的记忆。 鲜血染红的高山恐怖如鬼魅,那种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惧怕,让他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第27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三) “清明、清明!” 此刻离他最近的朔白察觉到他的异常,皱着眉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清明像是被吓到一般打了个激灵,他抬头看着朔白,神色有些茫然,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突然一个温暖的热源靠近,凌霄几乎贴着他的后背站在清明身后。 他道:“大人,我找到下一层的入口了,要下去吗?” 清明闻言又看了一眼那些壁画,昏暗的光线掩映着看不见的诡异。 撇开目光,他点点头:“我们走。” 两层之间是通过一道窄窄的楼梯连通着的,连通入口很隐蔽,藏在这一层最深处一片黑暗的墙壁后。 几人沿着楼梯往下走,清明走在第三个,他身后就是凌霄。 若说上一层算是光线昏暗的话,那下去第二层便是彻底的黑暗了,不过下了十几级台阶,就已经是彻底摸黑在走了。 直到脚落地的时候,清明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睁着眼睛。 黑暗里,只听见即墨骂骂咧咧道:“靠、这到底什么地方?地府都没这么黑的!” 一边说着,他抬手便用法诀捏了一个光球。 光球的亮度并不强,勉强能照亮这一层。 自打光线亮起的时候,清明却没心思再看四周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即墨。而后者原本正一脸不耐烦的扔出光团,下一瞬便对上了清明快要扑过来的眼神。 即墨:…… 一愣过后,即墨翻着眼睛点着头,道:“啊、啊,教你、教你,回去就教你。” 得到回答,清明立刻便扬起了笑脸。 而借着光亮看清四周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朔白看着楼里的情况,不禁疑惑道:“孕妇?” 借着光线能看清,这一层贴着墙壁站了一圈的人,这些人的腹部全都高高隆起着,就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 即墨见这些人影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问道:“又是木俑?” 清明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些倒不是木俑,只是好像也不是活人。 他抬步往那些人影走去:“先看看。” 等到他走近了这些孕妇,清明忍不住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这些人影的肚子的确是大大的挺着,可是他们却绝不可能是孕妇。 因为这些人,都是男人。 清明仔细的看了很多个人影,确认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颈间都有着高高突起喉结。 更加诡异的是,他们安详的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在他们的嘴巴上,却都含了一朵花。 清明犹豫了一瞬,还是上手掰开了其中一个人的嘴。待看清他口腔里的东西时,清明心底的震惊已经不是言语能表达出来的了。 这花居然是从他的喉咙深处长出来的。 “啊!!!!” “我靠、我靠!有病!” “操、谁搞的这些鬼东西?!我靠!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我统统给你扔忘川河里去!什么破烂玩意!!” 突然间,那边的即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起来,险些跳起来。他的声音在这片安静的空间响起得格外突兀,让清明都禁不住吓得一抖。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上蹿下跳的喝骂着,整个人都跟被针扎了一般,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朔白率先走到他身边,兜头给他来了一下。 他嫌弃的骂道:“别碎碎念了!说,到底看见什么了?” 即墨抱着脑袋倒没生气朔白揍他,许是感觉到了有熟悉的人靠近自己,这会儿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指着离他几步开外其中一个人影的肚子,声音发虚道:“那个孕妇,她的肚子在动!” 因为身高的原因,即墨并不能分清这些人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他的视线里最直接看到的,就是这些人影鼓挺挺的肚子。 是以当仔细辨认后,确认这些东西的肚子居然在缓缓的动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炸毛了。 他可不认为这些孕妇还是活人,可是死人怀的死胎又怎么会动。 况且这几百年来他最不愿意也最反感的就是死婴,所以对于这些人肚子里的死胎才会反应格外的大。 清明闻言,低头仔细的看着身侧这个人影的肚子,虽然很细微,但是即墨说的没有错,他的肚子真的在动。 甚至仔细听去的时候,好像还有滑腻腻的、叽咕叽咕的声音。 难道他们嘴里的花,是从他们的肚子里长出来的?而现在这些花还在生长? “大人。” 一双手拍了拍清明的肩膀,他转头看去,只听凌霄轻声道:“你听,楼里有声音。” 清明不明所以,静静的在原地站住,仔细去听四周的声音。 然而那边朔白和即墨还在说着话,他也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清明对他们两人道:“朔白、即墨,你们先别说话。听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声音。” 朔白疑惑道:“什么声音?” 一边说着,两个人倒也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去听楼里的声音。 随着四周安静下来,清明终于听见了凌霄所说的声音。 那声音若有似无,像是有女人、小孩的说话声,又像是有货郎、摊贩的叫卖声,甚至好像有风铃声,热闹得好像一个集市。 这些声音很渺远,恍惚得就像是自己在幻听,叫人完全听不真切,稍微一分神便就听不到了,自然更无法判断它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即墨显然也听见了,他脸色难看的道:“这些声音……不会是从这些人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别说是即墨了,这种话一出来,连清明都忍不住脊背发凉。 虽然在地府见过那么多鬼了,但是他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阴森恐怖的事情。 不自觉后退半步的清明,突然感觉肩膀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惊得猛然回头,还好只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凌霄。 看着凌霄含笑勾起的唇角,清明突然觉得自己这副杯弓蛇影的样子有些丢脸。 微微挺直了腰板,但他还是心虚的不敢离凌霄太远。 清明尴尬的道:“额……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建了这样一座古楼,这么阴森恐怖。” 凌霄回看着他,灿然一笑道:“是吗?我觉得挺新奇的。” 清明:…… 看着他明晃晃含笑的眸子,清明决定还是不跟他谈论这个问题了。 哼,有什么得意的! 清明想着,如果自己也有像他那么高强的法力,也不会害怕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问道:“你知道这些人……在哪儿吗?” 清明的手在空中虚虚的绕了一圈,意指发出这些声音的人。 凌霄目光往地面瞥了瞥,示意他往脚下看:“在下面。” 清明、朔白和即墨都有些不明所以,全都低头看向脚下的地板。 然而这时他们才发现,就在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板缝隙间,竟然不知何时透出了暖黄色的光。 他很确定,他们刚刚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些缝隙,也没有这些光。 带着心底的疑惑,清明直接俯下身去,趴到了地板上。 他眯起一只眼睛透过缝隙看进去,正看见澄湟的灯火之下,是一片热热闹闹的人间集市,那集市上还来来往往的走着很多的行人,挤挤攘攘,好不热闹。 朔白跟他一样看见了这些东西,忍不住放轻声音问道:“这到底都是些什么?” 这座楼下面,到底还有什么东西。 他现在有些后悔进来了,早知道这座楼这么古怪,当时他就不该要下来。没进来之前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现在他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了,却反而更加糊涂。 若是现在回去告诉一殿下他所看到的这些,指不定一殿下会以为他疯了。 清明并不知道朔白心底翻腾起的退堂鼓,他又趴着看了一会,还是不能看出什么。 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这姿势实在不太雅观,清明略微尴尬的摸摸鼻子,站起身道: “这应该是下面一层,我们找找下去的入口。” 他们在第二层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块普通的地板下面,找到了通往下一层的入口。 临离开的时候,清明鬼使神差的往那些人影身后的墙壁看了一眼。 还好,这一层的墙壁上,什么也没有。 与之前一样的,他们还是沿着木制楼梯往下走。 楼梯上同样的一片安静,然而这次的楼梯格外的长,他们在黑暗里走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看到了尽头。 那是一座酒楼二楼楼梯口的尽头,当他们脚踩到酒楼地板的时候,喧闹吵嚷的声音如冲破桎梏的洪水一般扑面涌来,一切也因此变得真切。 即墨一双眼睛防备的盯着四周,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他们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明明一点声音都没有。 看着目前的景象,清明也忍不住皱紧了眉。 再回头看向他们下来的地方,然而此刻他们的身后根本没有什么楼梯,只剩下一堵平平无奇的墙。 是结界。 嗒嗒嗒嗒嗒—— 正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挤在这窄小的楼梯口时,一阵轻快又稳健的脚步从楼下的阶梯上快步而来。 一个端菜的小二走上二楼,正好看见站在那里的清明四人。出乎意料的,那小二对于他们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诧异。 第28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四) 相反的,他居然热情的道:“哟、几位客人好!” 说完笑着转身,他高声冲楼下喊道:“老板,生客四位!” 随后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好嘞!生客四位——” 清明、朔白和即墨都满脸的不知就里,只有凌霄,好像对这些事都不关心一般,只是跟在清明的身后,目光随意的在楼里扫了扫。当接收到清明投过去的目光时,便歪头回以一个‘大人好呀’的笑。 即墨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脑袋,不禁疑惑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朔白皱着眉摇摇头,显然对于眼前的情况,他也搞不清楚,只得冷冷道:“先下去看看。” 清明几人一路走下水曲楠木的楼梯,这楼里人很多,或站或坐、说说笑笑,清明几人作为仅有的生面孔,也被问候了一路,这种情况一直到他们出了楼。 终于站在酒楼外,清明忍不住道:“这里的人可真热情。” 朔白瞥了他一眼:“人?这里除了你身边的这位,哪儿还有人?” …… 他说的‘身边这位’指的是一直站在清明身边的凌霄。 清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朔白的意思,闻言不由皱了皱眉,然而当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时,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 也就是说,这些来来回回走动的,竟然没有一个活人。 即墨撇撇嘴道:“不过这里真奇怪,这些死魂都死得比我还久了,怎么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凌霄手下替清明擦拭着一截不知在何时弄脏的袖摆,闻言头也不抬的凉凉道:“不,是死得比你祖宗还久。” 清明原本看他给自己整理有些不好意思,想伸手自己来,闻言不由手下一顿,惊讶道:“这么久?那这些死魂不是应该早就灰飞烟灭了吗?” 近千年的时间,若是没有外力维持又迟迟不入轮回的话,早就消散成空气找都找不到了。 凌霄道:“不会,这楼里有东西在维持他们的灵体。” 清明疑惑道:“你是觉得这下面还有东西?” “……好了。” 仔细看了看,确定手中的袖摆已经干净了,凌霄这才松开手,抬眼看向清明。 他点头道:“大人进来时不是也说这幢楼大概有五、六层吗?除去这一层双倍的高度,下面应该还有两层。” 这一层的高度,差不多是上面一层的两倍。如果把这里算作是第三、四层的话,那么他们的脚下,还有第五层和第六层。 清明沉吟道:“那我们四处去看看,再找找有没有通往下一层的楼梯。” 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总要弄明白这幢古楼里到底有什么名堂。 较之上面两层的诡异,这一层真的就是一片热闹的集市,走在其中,恍惚就像是在逛人间的一座小城一般。 他们头顶遥遥而挂的,不是沉木的屋顶,而是一片高悬的、漆黑的夜空,夜空中甚至还有星子点缀着。 不过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是一个个小小的夜明珠。 这楼里甚至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带动了小商贩木车摊子上挂着的风铃,刚刚清明在上面听见的风铃声,大抵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暖黄色的灯光映亮了整个楼层,往来的人影有远有近、影影绰绰,嬉笑声在楼里的各个角落里响起。 清明他们一直晃悠到集市上的行人渐少、一些摊贩都在收拾东西闭铺,也没有找到通往下一层的楼梯。 看看街道上逐渐变得冷清下来,喧嚣声远去、澄黄的灯光黯淡,估计再找下去也没有结果。 清明停下脚步,道:“我们先回刚刚来的那个酒楼歇一晚,明天等人再多的时候,问问这里的人,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对于他的提议,凌霄自然没什么不可,朔白和即墨对视一眼,便也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行人,不是鬼差就是仙官,横竖没有一个是人的。 虽然不再像人一样总是日日需要睡眠,但是不管是什么生灵都一样,没有好好休整总会觉得疲惫。 这一夜清明睡得格外的沉,一直睡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自然醒来。 他在地府习惯了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是灰蒙蒙的,所以这会儿看着窗外亮堂堂的,还有些发懵。 花一点时间洗漱穿戴好衣裳,清明便推开门去隔壁找凌霄。 也不知道跟自己挤了这么多天的这位尊贵上仙,昨晚是不是一个人在硕大的拨步床上也睡得横七竖八呢? 吱呀—— 看着空荡荡的客房,清明有些发呆:“难道我起得太晚,凌霄已经出去了?” 又去看了即墨和朔白的房间,居然也都不在。 清明没有多想,转身便也下楼出了酒楼。 或许凌霄他们是看自己睡的太熟,所以才没叫醒他便出去寻找下一层的入口了。 走在集市的街道上,商贩们又都开始叫卖了,各种声音让安静了一晚的集市又变得热闹起来。 他正走着,突然旁边一个商贩对他热情的招呼道:“哟,圣尊大人早啊!” 清明莫名其妙的看着脸上带笑看着自己的摊主,有些弄不清他是不是在跟自己打招呼。 正迷惑着呢,路过另一个摊子的时候,那个摊主也热情的道:“圣尊大人早啊,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亲自来啦?” …… “圣尊大人,早啊!” “圣尊大人这是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啊?” “对、对,我看也像。前两天我可是听见世音钟响了好久,圣尊大人肯定是刚从外面回来呢!” “啊呀呀,圣尊大人您辛苦啦!” …… 一路上,清明经过的每一处,全都受到了空前的热情,仿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看着他的时候,满脸的笑意、满眼的敬意,透着从心底里溢出的欢喜。 可是这些人真的在叫自己? 又经过一个摊位前,这个摊主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汉子。 他远远的看见清明,便热情得直招手,呼喊道: “圣尊大人!圣尊大人!我这里刚进了几匹玄黄色的布料,您上次不是说想买这个颜色的吗?我这次进来了一些!” 清明被他的喊声吸引。 玄黄色的布料…… 正好适合凌霄! 清明心底闪过念头,便在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嘿嘿,圣尊大人您看看!” 汉子见清明到来,连忙笑开了花,一边将手里一匹金须玄黄色的浮光水锦恭恭敬敬的递给清明,一边往旁边的那些摊主人飞了个得意的眼色,仿佛能让清明逗留是一件十分骄傲的事情。 这的确是一匹很好的布料,入手柔软顺滑得如水昙的花瓣,可是扯动间的却又光华暗敛、挺阔沉肃。 清明越看越喜欢,他觉得凌霄如果用这布料裁一身衣裳,一定很是好看。 抬头看向汉子,清明问道:“是很好的布料,给我包起来。多少钱?” 汉子闻言大喜,赶紧殷勤的从木车下面拿出黄纸,连连笑着道: “哎呀、圣尊大人您这说得哪里话?!我怎么还能要您的钱!难得您看得上我这儿的东西,我怎么还会要您的钱呢!” “这不合适……” 清明还要推辞,谁知汉子一脸绝对不收的决绝,道: “大人我真的不能收!收了您的钱,那我以后肯定就没法再在这里做生意了!即便他们还让我留在这里,我自己都没脸了!” 他既然这么说了,清明也不好再跟他拉扯,便只能感激的道声谢,站在摊前。 汉子一双手不纤细也不精巧,十根指头上也有些发黄了的老茧。 但是他格外的小心,一点一点抚平布料上的褶皱,仔仔细细的用黄纸包好。 清明就站在旁边看着,间或应答几句汉子的闲话。 “好了,大人,给您包好了!” 一脸笑意的将包裹得平平整整的布匹双手递给清明,汉子似是突然想起,问道:“对了、大人,乐游山上的血已经洗干净了吗?” “什么?” 清明伸出去的手顿住,惊讶的看向汉子。 这样语出惊人的话让清明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汉子脸上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诡异起来,那原本带着憨厚奉承的笑,变换成了怨毒和阴狠。 他攥紧了手里的布匹,阴森森的笑着道:“我是说大人您的剑、您剑上的血已经擦过了吗?是不是已经看不见了?” 清明震惊的看着那张诡异扭曲的脸,恐怖狰狞,他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座青山,那青山高耸入云却不陡峭,青白天光下草木葱茏的山上,转瞬间又黑云蔽日血流成河,那些从山上四面八方渗出来的鲜血,倏忽交汇流染了满山,直淌到了山脚下的稷泽里。 是乐游山…… 清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那个摊位的,他失魂落魄的继续往前走着,也不知又走了多远,目光突然被旁边一个摊位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他拿起一个老虎头的帽子,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要是买回去给臭小子戴,他一定气得追在自己身后咬人…… ……臭小子,是谁…… 自己的心底徘徊着若有似无的念头,叫清明怎么也抓不住,而耳边此刻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第29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五) “圣尊大人喜欢这个吗?” 清明闻声抬起头,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他只是支个简单的木板,上面放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 苍白的脸上扬起一个笑,清明拿着手里的虎头小帽子点头道:“嗯,这个很可爱。” 老者闻言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也更深的笑起来。 他道:“圣尊大人您要是喜欢就拿回去,我不收您的钱。……可是圣尊大人,您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您为什么要杀了我?我都跪下来求您了,可是您为什么还要杀我?您不是说,乐游山会保护我们、您会保护我们吗? “您为什么要把剑刺进我的胸口?…… “圣尊大人,我的胸口好疼啊……” 清明惊恐的看着老者的表情越来越狰狞,看着他那双枯柴般的手拉开自己的领口,一个血窟窿就赫然出现在他的胸口,扑簌簌的不断往外冒着血。 那些鲜血很快便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清明的脚边。 清明拼命的想要摇头否认,他想说不是他,可是又好像真的是他,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震得他浑身都在发麻发酸。 慢慢的,集市上越来越多的人都看向他,再不复初时的和善和热情,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满是怨毒,而他们的脸、身体也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清明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逃却不知道往哪里逃。 正当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清明:!!! 心力交瘁之下,此刻的他已如惊弓之鸟,察觉异动便猛得低头看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拉住他衣角的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看样子只有八九岁,身量也不过即墨一般。 那张圆乎乎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带着几分安宁。 她的目光直直望进了清明的心底,让他慌乱的心终于稍微安静了下来。 老者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传来,他道:“圣尊大人,您是要回乐游山吗?” 清明闻言再抬头时,这个摊主的神色却不再狰狞了。他仍旧笑眯眯的、和善的看着清明,而他的胸口,也并没有什么血窟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明心头一团团的疑云不知从何而起,却也没有办法问出口。 他含含糊糊的应了声,然后便转头往回走去,那个什么虎头帽也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酒楼里去找凌霄他们。 又不知埋头走了多久,恍惚间清明突然感觉手上碰到了一个冰冰的东西。 他低头看去,居然是刚刚的那个小女孩。 她竟然拽着清明的衣角跟了一路! 松了口气,清明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小姑娘,你是谁呀?” ……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不回家吗?” ……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 清明问了半天,这女孩却只是瞪着那双眼睛看着他,完全没有反应。 居然是个哑巴。 清明有些头疼,他刚刚自己胡乱走了一遭,早就离最开始遇到小女孩的地方很远了。 无奈的笑笑,他道:“……不然,你先跟我一起回酒楼。” 这句话这小女孩倒是听进去了,终于给了反应,开心的冲清明笑起来。 清明严重怀疑刚刚这小女孩就是故意不回答自己的。不过看着她的笑脸,清明的心总算也定了下来。 这栋楼里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把小女孩带回酒楼,说不定掌柜的或者是楼里的客人会有认识这个女孩的人,到时候再麻烦人把他送回去。 当清明带着小女孩回到酒楼的时候,发现凌霄他们居然还没有回来。他都已经出去转了这么久,怎么凌霄他们还没回来? 皱了皱眉,清明觉得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站在客房门前,清明转头看向静静躺在那里的楼梯,想着会不会凌霄他们返回了上面两层,或者出去了? 他一遍遍的爬着酒楼的楼梯,不知疲惫,然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个连接上一层的楼梯。 他破不开这里的结界。 汗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清明心底也涌出一股绝望,许是因为之前集市上的事,加上现在回来又总看不见凌霄、朔白、即墨,现在他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反感,甚至已经在后悔之前是不是就不该进来。 啪—— “大人。” 正慌神间,肩膀突然被人按住,一道低沉的声音也带着法力传进他的耳中。 这声音如同山间厚重的泉水流过温润的巨石一般,清明那颗焦躁的心,也在瞬息之间安静了下来。 转回头,迷瞪着眼终于看清了身边的人:“凌霄?” 此刻凌霄一双英俊的剑眉微皱着,那双眼底泛着担忧。 越过他的肩膀,清明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即墨和朔白,两个人的神色比凌霄更糟糕。 见他清醒过来,即墨松了口气道:“你干嘛呢?在这里一遍遍的跑楼梯,怎么喊你你都不理。” 朔白此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没好气的骂道:“发的什么疯?!” 刚刚他们就看见不知何时出去了的清明在这楼梯上一遍遍的走,神色严肃仿佛在想着什么,任他们跟在身边上上下下跑了很多遍、怎么叫喊他也不理会。 清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问题,只是惊魂未定的问道;“你们刚刚去哪里了?” 朔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道:“我们哪儿也没有去。倒是你去了哪里?怎么不在房间里呆着?” 清明闻言一愣,刚刚经历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他转眼看向凌霄,果然见他也微微点头,印证了朔白的说法。 闭了闭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那些光怪陆离、毫无缘由的景象突然有了解释。 清明镇定下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即墨叫道:“你被魇住了?! “……是不是被拖进了幻境?怪不得刚刚你就跟听不见我们喊你似的,只知道自己一个人闷头在楼梯上转圈。” 待明白过来一切,即墨后面的絮絮叨叨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耳边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让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还不待他抬头,满呼吸间的清雅檀香已笼罩住了他,身前投下来的阴影隔绝了外界的繁乱之外,仿佛也隔绝了楼下的那些喧嚣。 凌霄担忧道:“大人,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看见了什么?” “我……” 一开口时,清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得如同老树磨皮一般难听。一闭上眼,他的脑海里又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嗫喏了两下,清明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遇见的那些光怪陆离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而且现在再回想已毫无头绪,不说也罢。 或许凌霄之前说的没错,这楼里还有另一个其他的东西存在。他们四人中,只有他的法力是最低的,所以只有他才会被魇住。 见他这副样子,凌霄他们也不好再问什么,满脸担忧的让清明先留在客房里休息,他们三个先出去找找去下一层的入口。 咔吱—— 待得客房的木门再次被关上时,清明坐在房中唯一的圆桌旁,还是有些神思不定。 手指突然挨上一股冰凉,清明惊得一抬头,这才突然发觉,刚刚被他带回来的小姑娘居然也被凌霄他们留在了自己的房里。 惭愧的拍拍头,刚刚他整个人状态不对,都忘了跟凌霄他们说这小姑娘的事。 也得亏女孩是个哑巴,要不然被清明忽视这么久,估计早就急眼了。 不过这小姑娘也确实太没有存在感了,如果不是她主动走到清明面前,清明真的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摸摸她的头,清明歉意道:“对不起啊,刚刚把你忘了。你现在要回家吗?我去找掌柜的,让他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闻言,嘟着小嘴坚定的摇摇头。 她双掌合十垫在自己脸侧,头也往侧边一点一点的。 清明被她的模样逗笑了,问道:“不想回家,想先睡觉是吗?” 也对,这么小的女娃娃跟着自己走了这么久的路,这会儿肯定也累了,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清明点点头,道:“行,那你先在我这房里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再送你回家?” 小女孩点点头,一张小脸拧巴着看着清明,她伸出葱白的小手摸摸清明的脸,像是安抚一般。 看着她眼睛里的担忧,想必是之前自己痴癫的样子吓到她了。 真是惭愧,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居然还让这样一个小女孩担心自己。 清明点点头,道:“嗯,我也去隔壁睡一会儿,如果你醒了就去找我。” 虽然这孩子还小,但是她毕竟是女娃,跟自己又是萍水相逢,还是要注意点男女之别的。 所幸隔壁是凌霄的房间,反正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正好让自己休息一下。 看着小女孩上床睡下,又替她掖好被角,清明这才离开房间。 之后清明找来店小二,让他托个人去刚刚自己遇见小女孩的那片集市等等,以防小女孩的家人找不到人担心。 等一切都做好了,清明才终于走进凌霄的房间。 他实在太累了,闻着褥子上还残留的凌霄身上的檀香,头一沾上枕头便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第30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六) 清明原本只想着小憩一下,可是没想到倒头一睡,居然就是一夜。 这一夜清明睡得并不好,梦境里光怪陆离,地府、天宫、人间,什么都有。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了凌霄回来的声音,也感觉到凌霄摸摸自己的额头、将自己圈进臂弯里,但是伴着那些梦境,叫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也醒不过来。 当再次跟着凌霄他们走到酒楼外的集市上时,清明忍不住抬头看看头顶虚假的天空,这已经是他们进到古楼里的第三天了。 楼中的集市都还是昨天正常的样子,吵吵嚷嚷,每个摊主都在热情的吆喝着自己的东西,而他们并不认识清明。 清明和凌霄几人还是像前两日一样,在这片集市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小心的寻找着能进入下一层的入口。 只不过这一回与他们一起的,还多了个小女孩。 小女孩乖乖的拽着清明的衣角跟在他身后,不哭不闹,乖得不得了,这让清明更愧疚了。 昨天说好了睡醒就帮她找父母,结果却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居然食言了两次,太不像话了。 摸摸她的头顶,清明看向走在前方的朔白和即墨,问道:“你们昨天都找了哪些地方?” 朔白没回头,只是仔细的观察着四周的人,一边道:“我们昨天沿着这一层的墙壁摸了一遍,但是都没有上面两层相似的入口。” 即墨也背着手枕着头,大摇大摆的道:“对啊,墙边的地面我也仔细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上面两层他们就是通过墙壁和地面上的楼梯下来的,如果他们没有猜错,这幢楼下面还有空间的话,应该也会有那样的楼梯才对。 清明看向慢悠悠的凌霄,此刻他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少了几分散漫,只是若有所思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明往他身边走近点,问道:“凌霄,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朔白和即墨已经做了几百年的阴差,可是到底还是道行不够,说不定他们没发现的异常,凌霄却发现了呢? 凌霄摇摇头,沉声道:“没有,都是普通的木墙和地板。” 清明有些不甘心的问道:“会不会是结界?” “不确定。” 凌霄微微垂首,在清明耳边道:“这座楼里的结界太多,甚至整座楼都在结界里。如果哪里还有结界,一时间也没办法分辨。” 既然凌霄都这么说,那估计一时半会他们还真的很难找到下一层的入口。 清明了然点点头,收起眼底失落的神色,转而问道:“对了,你们昨天有没有碰见有人在寻自己的女儿?” 他的声音不轻,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即墨也听见了。 吊儿郎当的转头问道:“嗯?什么女儿?” 清明扬声道:“是这个……” “卖冰棍!又甜又好吃的冰棍嘞!” 清明的话语还留在舌尖,斜里一道嘹亮的吆喝声传来,阻住了他的声音。 目光忍不住被吸引,清明看着被摊主举在手里的冰棍,想着要不要给这小女孩买一根。 他莫名其妙把这小女孩领到酒楼,又几次三番的出尔反尔,还让人家在外面住了一晚上,干得活像个混账,说出去都糟蹋名声。 说来也奇怪,这几天他过得就跟在梦里似的。 “不知道这里用什么来买东西……功德行不行……” 清明看着那奶白色的冰棍,忍不住喃喃着。 说起来,他们住酒楼,即墨是拿什么付的账? 身侧的凌霄看出了清明的想法,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大人想吃吗?” “啊……也不是……” 清明看着凌霄戏谑的眼神,知道他误会了,刚要解释,谁知前面的即墨耳朵比精灵还尖。 即墨还维持着手枕在脑后的姿势,倒退着走过来,问道:“啥?清明你想吃冰棍?呵、你是小孩吗?” 清明:…… 别以为自己掩饰得好,那眉飞色舞的劲,就差把‘我也要吃’写在脸上了! 无语的看着即墨,清明忍不住腹诽。 再瞥一眼身边乖巧的小女孩,怎么明明年纪更小,可是这个就比即墨可爱那么多呢。 凌霄微微弯腰看着清明,含着笑道:“大人,你想吃我就去给你买。” 清明点点头,道:“嗯,那就买一……” “啧!” 不等清明说完,就听见即墨很是不悦的重重啧了一声,转身便跑去了那个卖冰棍的摊位上。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两根晶莹剔透的冰棍。 “喏,给你!我这可是陪你吃的!” 大方的将手中的一根递给清明,即墨心满意足的转回身,叼着自己的那根怡然自得的嘬了起来。 一旁的朔白见状嫌弃道:“你就是自己想吃了,找什么借口!” 嗯! 清明在心里很是赞同的点点头,即墨就是个小屁孩。 不过他收回刚刚的话,即墨还是有点可爱的,最起码他还是买了一根给自己。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冰棍递给了小女孩。 即墨见状一愣,问道:“你不吃啊?” 当然不吃,这本来就不是他买来给自己吃的。 清明坏心眼的哼道:“不吃,这是小屁孩吃的东西!” 即墨闻言,一个白眼翻上天,气呼呼的骂道:“靠!你不吃还让我买!” 这一刻,他真的觉得清明脑子有毛病。 狠狠的转回身,即墨决定不想再理清明了。 一马当先走到前面,他把那根黑色的风马节别在腰上,气呼呼的舔起他的冰棍来。 清明低头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也在伸出舌尖一点点的舔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总归能补偿她一点。 之后他们又在集市上转悠了很久,一直等到即墨把他那根冰棍舔干净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下一层的入口。 有些失望的举目四顾这片热闹的集市,清明突然感觉身边的小女孩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嗯?” 清明低头,就见小女孩扬着脸看着他,用手指指着这层楼一个很偏僻幽暗的地方。 那是一座赌坊。 赌坊全是木制所建,红漆金匾、巍峨堂皇,飞起的屋檐下还挂着木盏灯笼,一切都透着豪奢。 只是现在,那座赌坊的大门却是紧闭的。 清明看看赌坊,又低头看看身边的小女孩。 事实上,小女孩指给清明看的却不是那座赌坊,而是那赌坊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清明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的辨认着,突然,黑暗里仿佛有光影一闪而过,清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又仔细的盯着那条巷子一会,他一把拉住身边的凌霄,道:“找到了!” 赌坊背后是一条漆黑的死胡同,胡同不宽,靠墙堆了一些干柴,是以更加显得逼仄。 然而就在这条逼仄的死胡同的尽头,此时却涌动着一个黑色的旋涡,而在那旋涡之中,不时的有人影在流动,或进或出。 几人身形隐在墙根下,静静的等待着。 即墨越过清明的肩膀,低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来这里有结界的?” 清明目光不错的盯着胡同尽头,回道:“我只是看见这里人影流动,觉得奇怪。” 一座关闭的赌坊旁边的暗巷里,怎么会有人影攒动。 况且只见人出,却不见人进。 凌霄回头看着他,闻言勾唇笑道:“大人真了不起,这都能发现。” 清明一愣,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赧的挠头笑笑。 眼看着两个人粉红泡泡冒出头,朔白没眼看的翻了个白眼:“嘁,你俩消停点,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们拉张床过来啊?!” 即墨也哼声道:“就是,没眼看!” 说完两个人也不管清明瞬间红得发烫的耳尖,又继续盯着胡同尽头黑色的旋涡。 这个旋涡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队普通人从里面走出来,但是看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倒像是巡逻的护卫。 这栋楼里,当真处处透着古怪。 终于,当最后一个人影离开巷子后,几个人终于动了。 清明抖抖自己的袍角,道:“走,就现在!” 旋涡里似乎还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勉强只能两个人同行,只是这里面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清明几人只能闷着头的往前走。 黑暗里,即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朔白道:“这么隐蔽,大概率就是通往下一层的入口了。” 黑暗里,清明也点点头,道:“嗯,应该只是用结界封住了四周,不让人看见真正的路。” 现在为了不被人发现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们也不能捏出个光团来照明。 几人继续往前走着,眼前一片漆黑,清明想了想,还是抬手绕到身后,碰了碰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 尽量放低声音,清明安抚道:“你别怕,这里很黑,你牵着我的手,小心别摔了。” 这里实在太黑了,也不知道脚下会不会有石子什么的,万一小女孩没抓住自己的衣角,回头再摔倒了。 随后,衣角的拉扯力松开,清明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塞进了小女孩凉凉的手。 第31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七) 只是他的话音落下,便感觉一直跟他并排走着的凌霄身子一僵。 然后,他的另一只手就在黑暗里,被凌霄牵了起来。 清明:??? 凌霄也怕黑?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发现。 现在这里还有朔白和即墨,清明想了想,还是沉默着捏了捏凌霄的手,没开口询问,以免问出口让凌霄尴尬。 就这样,他一边一个的牵着,继续在黑暗里摸索着往前走。 又拐过了几个弯,眼前的视线终于渐渐有了些微的光亮,能让他们模模糊糊的看清一些四周的轮廓。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朔白停下脚步,惊道:“等等,有东西过来了!” 几个人应声停下,清明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轻。 咔、咔—— 光线昏暗间,清明眯着眼看去。 只见一队巡逻卫兵的人影排着长队,有条不紊的从他们前面的一条巷子经过,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幸好这会儿他们处在的是个十字交叉的巷子,否则他们非得跟这群人撞个正着。 巡逻卫兵并没有发现清明几人。 直等到那队士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清明看着那些人的背影,眉头却丝毫没有放松。 这一次的巡逻卫兵,跟他们之前遇见的不太一样。 果然,站在最前面的朔白也发现了。 他脸色不善的转回身,问道:“你们看清那些东西了吗?” 清明点头:“是顶楼的那些木俑士兵。” 同样粗制滥造的铠甲、同样无法反光的长枪,这些士兵,俨然就与他们刚进来时在顶楼看见的一模一样。 即墨有些烦躁的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鬼东西!咱们回去得了,直接让一殿下派人来把这儿一把火全烧了!” 清明知道他这是被刺激到了说胡话,也就是纯粹过个嘴瘾。 总归还是看他小孩模样有些心疼,清明想开口安慰两句。 可是刚张口,他却感觉到被自己牵住的一只手,突然大力的甩开了他。 然后还不等他低头,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倏忽从他身边射了出去,速度快得让清明简直不敢相信。 是那个小女孩! “哎、你别……” 清明来不及多想,抬脚便追了出去。 这里这么黑,还有那些木俑士兵不时出现,他虽然不清楚这小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看她的情况,应该也就是这楼里的一只死魂。 下一层的入口被设置的这么隐蔽,或许就是这楼主人有意不让人随便进入。 万一这个小女孩误闯了进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清明一路追着小女孩的身影,甚至提了法力,却还是觉得有些勉强,堪堪只能看见小女孩越来越远的背影,最后甚至还是追丢了。 撑着膝盖看看他跑进来的这条死胡同,清明都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这小女孩是练得长跑吗?为什么会跑这么快?! 嗒、嗒、嗒—— 没一会儿,身后便跟上来了几道脚步声。 是凌霄他们。 凌霄紧随在清明身后便到了,眉头紧锁,站在抬手就能抓住清明的地方。 他有些急切的开口道:“大人,发生什么事?” 还不等清明开口,追过来的朔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疯?!疯跑什么?!” 紧跟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即墨也骂骂咧咧道:“就是,发什么神经病?!我又没真打算烧了这里!” 清明没空理会朔白和即墨的气急败坏,一把抓住凌霄,急道:“凌霄,你法力高,看见那个小姑娘跑哪边去了没?” 凌霄定定的看着清明,漆黑的眼眸里神色微变。 一旁的朔白一脸的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小姑娘?哪来的小姑娘?” 即墨狐疑的看着他,喃喃道:“清明你……是不是又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了?” 清明转头看看他们,又看看凌霄微微抿起的嘴角,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怪异感。 他道:“……就是昨天我带回来的小女孩…… “刚刚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我把冰棍给她吃的那个……” 越说,看着面前三个人的神色,清明的声音越低下去。 朔白脸色难看道:“你身边从来没有什么小姑娘,我们一直只有四个人。” 即墨抬着头,虎噔噔的小脸上也拧巴成了一团,幽幽道:“那根冰棍,我递给你之后,你就丢到地上了。” 当时即墨以为清明是看出了他想吃,才故意找个借口好让他去买的。 所以当看见清明直接将那根冰棍扔在地上并嘲笑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哼哼唧唧的不计较。 转头看着凌霄眼眸里一片黑沉,清明即便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此刻也还是忍不住头皮一阵阵发麻。 怪不得呢,凌霄他们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完全视若无睹,连问都不问一句。 怪不得他们走了这么久,从没见他们的眼神落到过小女孩的身上,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句关切。 因为从头到尾,只有清明看见他身边跟了个人。 他所有与小女孩有关的举动,在凌霄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理解的诡异。 看着清明的脸色不太好,凌霄低声唤道:“大人,要不要回去休息?” 摇摇头,他按住了凌霄伸过来的胳膊,虚弱道:“我没事。” 片刻的惊讶过后,清明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却思绪翻转。 那个小女孩是在他被魇住的时候出现的,那是不是有可能……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从魇里走出来,甚至凌霄他们现在也跟他一样,陷在这场魇里。 不对……如果进楼就是入魇,即便朔白和即墨察觉不出来,凌霄那么厉害,不可能也一点都察觉不到。 可是会不会真的有人厉害到,能设下连凌霄都察觉不出的幻境呢…… “大人……大人……” “嗯?”凌霄低沉的声音终于断了清明脑中越想越没边的念头。 扬着头冲凌霄安抚着笑笑,清明收起心底的纷乱,沉肃的看着朔白和即墨道: “具体的事情等回头再跟你们解释,但是从昨天开始,我身边的确一直跟着一个小姑娘。刚刚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往这边跑过来了。” 转头看了看凌霄,他接着道:“但是,我很确定,她并没有想要伤害我的意思。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朔白皱着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凌霄看着他,道:“大人觉得,她是故意把你引到这里来的?” 清明点点头。 如果那个孩子特地出现在他身边不是为了伤害他,那素昧平生、总有所为。 或许把他们带到这里,就是那个小女孩的目的。 凌霄转头看了看四周,现在他们身处另一个死胡同。与之前的不同,这里是一条前后都堵上的死胡同。 突然,他抬步往前走了两步,玉白有力的手轻轻抬起按在平整光滑的墙面上。 手下光华流转,只见墙面如同水面的波纹一样,竟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幽蓝的微光挣扎瞬息,一闪后倏忽破碎。水波平静之后,一个黑洞洞的楼梯入口,赫然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果然! 同上面一样,楼梯里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即墨率先走在前面,他小心的摸着墙壁,道:“这里居然设了这么多隐蔽的结界,也不知道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朔白看了眼身后的清明,皱眉道:“不管为了隐瞒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东西。我们得赶快查清楚,把这件事传回地府。” 越想他越觉得不对劲,这里他现在也不想多待了。 这里的墙壁有些干枯,清明一路摸下来,指尖甚至感觉到了有好几处干裂而形成的倒刺。 相比较热闹的集市,现在他们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四周是彻底的死寂,除了几个人脚下踏在木楼梯上的声音,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正小心的摸黑往下走,突然,清明感觉身后的凌霄靠近了自己,他一偏头,凌霄的呼吸正好如同羽毛般抚在他的脸颊上。 也许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清明缩了缩脖子,忍不住轻声道:“凌霄?” “大人,是我。” 凌霄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会儿凌霄似乎贴得他特别近,所以当他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清明只觉得那就像是他附在自己耳边的呢喃。 耳尖忍不住微微发热,清明这会儿有些庆幸这里太黑了,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态。 悄悄咽了咽口水,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凌霄道:“大人,刚刚你说‘牵着我的手’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那个小姑娘说的?” 清明闻言一愣,他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凌霄一直不知道他身边有那个小女孩。所以当时在黑暗里的那句话,离他最近的凌霄自然会以为那是在对他说的。 不知为何,清明突然觉得心虚起来。 虽然知道黑暗里,前方的朔白和即墨并不能看到什么,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怯怯的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32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八) 意料之中的,什么也看不见。 “咳咳……” 轻咳了声,清明小心翼翼的半扭过身子,确信自己的声音能传进身后人的耳朵时,才缓缓开口: “是、是对你说的,我当时另一只手已经牵着那个小姑娘了。” 反正当时也没人看见,自己这么说也不会被识破? 若是被凌霄知道当时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了,别一个恼羞成怒,到时候直接回九重天上再不理自己了。 清明轻轻的说完,然后就听见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哼笑声。 再然后,他就感觉凌霄包围着他的气息离远了,他又退回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拍拍自己的胸口,清明终于体会了一把做贼心虚的感觉。 这边正偷偷摸摸着,朔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道:“不行,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走了这么久,应该快到底了。 即墨道:“那我打个光团。” 说着,只听见一声响指,随后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一团小小的光亮,被即墨托在手上。 但是这里的黑暗浓得就像是粘稠了一般,即墨的光团只能堪堪照亮他们五步以内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清明看着那手掌上的莹光,惊叹又兴奋的目光还是几乎要化成实质。 然而不等清明收起艳羡,突然一道光线极强的光团从他身后陡然升起,直接升到了这一层的天花板。 一瞬间,这整层楼都像是被日光笼罩住一般,亮如白昼。 即墨:…… 即墨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看向凌霄,恨恨道:“呵、瞧把你能耐的!你能捏这么大的光团,早干嘛去了?!浪费我的法力!” 甩甩手,把自己手上那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白泡泡打散。 即墨愤恨的哼哼一声,转头不想理他们。 清明转身看去,凌霄正好整以暇的笑着看着他,那目光波澜不动,就平静的等着清明的下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明就是觉得那笑容里有几分……得意。 那丈八高的身板虽然站得直挺挺的,可是这会儿看着,倒像是个求表扬、求夸奖的小孩子。 失语的笑笑,清明悄悄给他竖个大拇指,低声道一句厉害,然后便忍着笑转头往楼里看去。 这层楼与上面一层一样,同样也是高高的穹顶。 但是相比于上面一层明媚热闹的小城模样,这里,却阴森诡异。 “嘶……这……” 清明转回身只粗略一眼,便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这偌大的楼板之上,居然林立着无数密密麻麻的死魂! 除去楼梯口这一块空地,这一层里居然一个挨着一个的站着许许多多的死魂。这些死魂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双目紧闭着一动不动。 不止清明,连见惯了死魂的朔白和即墨,都愣在了当场。 即墨喃喃道:“这到底什么地方?战场上死得也没这么齐整。” 朔白一双眉头皱得死紧,沉声道:“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在这里收集死魂。” 拍了拍清明和即墨,他道:“走,先过去看看。” 几人各自分散着穿行在这些死魂之间,清明一路看过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 只是看着身旁路过的一张张死白的脸在头顶的光照下,觉得更加的诡异阴森。 “嗯?” 目光拂掠间,视野里很小的一根树枝,却突然止住了清明的步伐。 微微弯下身,清明的脸几乎贴在了身前这只死魂的后腰上。然而他却不在意,只眯着眼看着这根深深扎进死魂体内的、极细极细的树枝。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明恍惚好像听见了吞咽声。 凝眉沉吟片刻,清明沉默着又往前走了走,绕到每一只死魂的身后驻足。 居然真的全都有! 不同于这里干枯得近乎死亡了的木质墙壁,这些树枝却水分充足,明显的充满了生机。它们一头扎进死魂的后背,而另一头却连着脚下的楼板。 犹豫了片刻,清明抿了抿嘴角,抬手伸向眼前的一根树枝。 “大人。” 清明:!!! 这边他的手刚伸出去,凌霄的声音却陡然从身后传来,清明被吓得一哆嗦。 转回身,他解释道:“凌霄,你看,这些死魂背后的树枝很奇怪,我想掐一根看看。” 说着,他又要抬手,可是凌霄却按住了他。 凌霄松开清明,淡淡道:“大人,我来。” 葱白有力的手指快速的捏了个诀印,凌霄抬手之间,那个细细的树枝便已经被掐断捏在了凌霄的手中。 清明不自觉提着一口气,眼睛直直的盯着凌霄手上的断藤,当看着那断口处流出来的乳白色液体并不会伤到凌霄时,才放松下来。 “你俩干什么呢?”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另一边的朔白和即墨。 即墨看着凌霄手里捏着的树枝,问道:“这什么东西?” 清明摇摇头,他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说是汁液,也没有什么植物里面会全是乳白色的汁液。 而且这些汁液……给清明一种很诡异的吸引力。 凌霄也沉默的看着手上的东西。 朔白皱了皱眉,道:“这东西哪来的?” “从这个死魂身后扯断的。” 清明指指身边的死魂,又指了指四周林立的其他死魂,道:“你们看,这些死魂背后都有这样一根树枝。” 朔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最后目光定在另一边一只死魂的背后。 往前走了两步,朔白一抬手也扯断了那只死魂身后的树枝。 “哎、小……” 他的动作太快了,清明担忧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那根树枝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朔白嫌弃道:“放心,没毒。就算有毒,我还能不如你那个小仙侍不成!” 清明:…… 你还真的不如他。 朔白拿着手上的断枝凑到鼻子下闻了闻,那双细长秀气的眉皱得更紧了,眼底暗流涌动。 即墨见他这样,忍不住急急问道:“怎么了?这是什么?” 清明的目光也被他的神色弄得紧张起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然而朔白并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点那乳白色的汁液。 眼见他就要把手指送进口中,凌霄的声音却突然从清明身后传了出来。 凌霄道:“如果你不介意魂飞魄散的话,倒是可以尝一口。” “什么?” 三人闻言一愣,连朔白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全都蓦然看向凌霄。 “这个汁液有毒吗?” 清明疑惑的问道,随后目光又担忧的落在凌霄的手上,但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难道是不能入口? 凌霄冲清明安抚的笑笑,道:“不是毒。大人知道什么是‘灵’吗?” 清明不明所以的点头道:“万物有灵,无论生前死后,灵都不会消散,而是与魂附着。直到魂的功德圆满,散入星海,灵才会被一起带入星海。” 这是《诸神志》上记载的,也是清明最近渐渐能想起来的东西。 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清明三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些乳白色的汁液。 即墨率先驳斥道:“这不可能,灵是不可能被抽出来的!” 世人只知躯壳之内更有魂魄,所以人在凡尘的躯壳死去之后,魂魄会再次进入地府,重新投胎转世,以凡间之物再次养出新的躯壳来承载纤弱的魂魄。 但事实上,如果把躯壳当做是魂的载体,那么魂其实也是容器,是为了来盛放万物最最重要的灵。 魂是在成长中此消彼长来记录功德的,真正立世所历所想的喜怒哀乐都凝成了灵,最终去丰富充盈遥远的星海。 也正是因为灵太过脆弱与虚无,所以被潜藏在魂的每一寸包裹里,完全无法被单独抽离出来,这也就是世间‘灵魂’一说的由来。 凌霄抬抬手中的断枝,笑道:“但实际上,这些死魂的灵,正在被这些树枝抽出来。” 他又露出那种幸灾乐祸的欠揍表情,懒洋洋的看着朔白,道:“据我所知,世间万物一旦噬灵,成魔便就是早晚的事。 “你是鬼差,按照地府的规矩,应该会判你个魂飞魄散。” 不用看都知道此刻朔白的脸色有多难看。 一想到刚刚自己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他现在只觉得手指上的白色汁液烫得肝颤,恨不得立刻把这断枝扔出去,拿帕子狠狠擦干净手,到时候连帕子都得丢掉! 可是看着凌霄这副居高临下看好戏的样子,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的话,又好像很没面子。 是以朔白一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明轻轻拍掉凌霄手里的断枝,嗔怪道:“你吓唬他干什么。” 他走到朔白面前,将他手里的断枝也拿掉,替他擦干净手,然后才道:“先别管这些树枝了,你这次来不是要查一下在这里消失的死魂吗?我们先点点看,是不是这些死魂都在这里了。” 这些树枝下面显然还藏着更大的秘密,不一定是他们能解决的,但是最起码要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第33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九) 朔白和即墨点点头,拿出身上带着的生死簿,又一头钻进了这些林立的死魂之间。 清点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朔白合上生死簿,从另一头走过来,道:“之前在这片青原上消失的死魂,基本都在这里了。” 清明站直身子问道:“一共多少只?” 即墨道:“一百二十三只。” 朔白点点头,道:“生死簿上有记载的共三百一十只,最新的一部分都在这里,一个不少。剩下一些时间比较久远的,估计已经被抽干了。” 既然知道这些是普通的死魂,即墨倒是不觉得害怕了。 他抱着自己的风马节,道:“怪不得这棵树能长这么壮呢,居然是靠吸食这么多的死魂。” 朔白快刀斩乱麻的砍断了那些树枝,将这些死魂全都收进千锦囊中。 没了这些林立的死魂,这一层瞬间开阔了许多。 清明看着空荡荡的楼板,迟疑道:“……这些死魂,应该不是用来供养这棵树生长的。” 不等朔白和即墨询问,一直抄着手靠着墙的凌霄笑道:“大人真聪明。” 他道:“死魂是为了维持这楼里的那些东西。” 清明点点头,道:“楼上的那些死魂能安然无恙的在这楼里生活,应该依靠的就是这些死魂的灵。 “至于这棵树能长这么壮,靠的应该是这些死魂原本所属的……尸体。” 如此一来,各取所需,消失在这里的人,便没有了任何的痕迹。 即墨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四周,道:“可是这些人的尸体在哪?” “在这里。” 凌霄站直了身子往一旁挪了两步,然后只见他脚尖点了点地板,一个用力,一脚踢开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楼板。 他看向清明,道:“这些才是樱花树的养料。” 清明和朔白、即墨凑过去,弯腰探头朝地板之下看去。可是待看清之后,具忍不住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即墨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喃喃:“我的天呐……” 光线透过这块被撬开的地板照下去,刚好映出了下一层小小四方的一块地。 可是就只是这么一块,却鳞次栉比的堆叠着无数狰狞可怖的尸体。 它们一个摞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似乎清明他们探手就能捞到最上面的尸体。 估摸着下面这一层的高度,可能仅仅是他们看见的这一小片,就有几十具尸体了。 即墨声音有些沙哑的道:“……这底下不会全是尸体?” 没有人回答,但是其实大家也都能猜到,恐怕事实就是如此了。 也就是说,隔着这一层薄薄的地板,他们现在就是站在一片尸山上。 以这么多人的尸体作为养料,也无怪乎这棵苍天巨树长得这么高大。 清明站起身,闭了闭眼道:“我们回去,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 朔白闻言也点点头。 无论是这里的尸体、这座楼里死了几千年的东西,还是这棵过分高大的樱花树,都需要地府派人手来处理,他们现在的任务就只是把这里的情况禀报回去。 清明刚站直,凌霄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他道:“那我们得快点,楼上的东西发现我们了。” 像是为了印证凌霄所说的话一般,突然脚下的地板剧烈颤动起来。与此同时,头顶的天花板上也传来无比纷乱的脚步声,在不断的往这一层的楼梯口涌。 清明神色一变,急急道:“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清明话音刚一落地,就感觉腰间被人一揽,下一瞬他就被凌霄圈进了怀里,身边风景倏忽而变。 凌霄、即墨、朔白纷纷应声而动,体内法力不断的运转,瞬息化作三道流光之影冲向了楼梯之上。 刚冲出楼层,耳边的嘶吼喊杀声便铺天盖地的涌来,之前集市这一层的人全都涌到了这里。 他们不再是那副和善的模样,反而全都杀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他们又扑又咬。 前仆后继间,这一处几乎看不见能走出去的路。 他们人太多了,清明不得不脱离凌霄,从袖笼里抽出自己的索魂链,一下一下的挥舞起来,间或朝人群里丢出一道净魂术,让那些东西失神几息。 狼狈的抵御着这些东西疯狂的阻截,四人一边往他们来时的那座酒楼退去。 嘭—— 叮—— “卧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怎么杀也杀不尽啊!” 即墨手里的砍刀一遍遍举起又落下,可是眼前却还是一茬接一茬的人。 清明被裹在人群里,跟着凌霄一点一点往酒楼二楼的楼梯口尽头靠去,这些人像疯了一样,怎么打都不知道后退,术法轰在他们身上起到的效果也微乎其微。 当他们的背终于靠到墙壁的时候,朔白也忍不住急急开口道:“得赶快破开结界,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交代在这。” 清明闻言看了一下几个人的位置,便开口道:“朔白,你来破结界,我给你护法。” 原本他们四人背靠背照着四个方向,一路打一路退之间,朔白最先到墙壁边,现在也只有他破结界最方便。 清明往他那边挪了几步,彻底把朔白跟暴乱的人群隔开,手里的索魂链舞得密不透风。 在纷乱嘈杂的声音里,他极力喊道:“你快点,我支撑不了多久。” 他现在法力这么低,之前要不是凌霄为他挡去了大部分的压力,恐怕他这会儿体内的灵力早就空了。 然而,这里的结界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前面的打斗一番激烈过一番,朔白在三个人的合围之下不断尝试着破开墙壁上的结界,可是幽蓝色的结界光华闪了一次又一次,那看似薄弱的结界,却怎么也没办法打开。 他们下来时的楼梯,只在结界之后恍惚露出点影子。 即墨一边挥舞着自己黑色的大砍刀,一边骂道:“卧槽,快点破结界出去!老子顶不住啊!” 清明手臂挥动间,脸色也越来越发白。 咬着后槽牙,他也忍不住催促道:“朔白,你还要多久?!” 他体内的灵力越来越少,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好像又入魇了! 眼前不断嘶吼、癫狂的面孔恍惚又跟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混在了一起,他除了能听见这些人缭乱疯狂的叫嚷喊杀,脑海里还出现了许多不该有的声音。 朔白也知道眼前的情况不容乐观,一双秀眉皱得死紧,额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听着即墨和清明的催促,朔白也忍不住骂道:“操、有本事你们来啊!!这他妈什么破结界,怎么打不开?!” 说是这么说,但是他手下的动作却也不停。 这里他的法力最高,若是连他都不能打开这结界,弄不好他们今天还真得交代在这里! 凌霄一边抵挡着前面疯狂的人群,一边侧目看了眼清明时而迷离时而清醒的眼神,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冷声道:“让开,我来。” 说话间,他与朔白便换了位置。 只见他手下术法微动,一瞬间发了狠,整个二楼的楼梯口被生生轰出了一个豁口,那结界也在飞屑之间堪堪抵挡了一瞬。 清明的神识越发混乱间,只感觉腰间一紧,凌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人,我们走。” 结界一破,他们便奋起而动,纵身飞掠上了第二层。 狭窄又冗长的楼梯终于让集市层的这些人的攻击消减了不少,清明他们也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还不能停留,那些人很快又会上来。 是以清明一离开楼梯口,便急急道:“我去找顶楼的楼梯!” 之前他们从顶楼下来的楼梯就在这一层的另一边,而且没有结界,他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慌乱间目光一扫,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由得惊叫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紧随他声音而来的,是凌霄急急的提醒:“大人快闭气,这里的花粉有问题!” 然而他到底还是晚了。 清明一口气吸进来,只觉得一阵香甜,胸口顿时热胀起来。 刚刚一瞥去他才看见,这一层原本那些大着肚子含着花的男人全都消失了。而在他们之前站的那些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棵形状诡异的花树! 这些树上花开荼蘼,整层楼都弥漫着从那些花中飞散出来的花粉,甜腻得令人作呕。 在花香入腹的瞬间,清明只觉得脑海中轰得一声如同炸开了一般,原本已经稍微安静了点的脑海里,此刻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各种的声音。 若是闭上眼,他近乎觉得有上万人挤在他的耳边说话。 ……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 “圣尊大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 “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我们只是想要作为自己活下去,我们只是不想忘记这一世,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 …… “圣尊大人,乐游山的血不会干的!我们的血不会干的!哈哈哈……” …… “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你们为什么要闯进来?!” …… “圣尊大人,你看看你杀了多少人……” …… …… 第34章 青原上绯樱像海(十) 清明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 那些声音有些是楼下那些东西的,有些是乐游山民众的,他已经被搅扰得根本分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事。 他的眼前一会儿是楼里开得荼蘼的花树,一会儿是钟灵毓秀的高山,一会儿是木制墙壁上粗糙简陋的刻画,恍惚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看见的是什么。 “大人……” “大人……” “大人!” 凌霄的声音如同一柄利剑,终于穿过重重阻碍进到了他的耳中。 清明抬头看去,那张总是懒散、漫不经心的面容,此刻也满是担忧。 见他清醒过来,凌霄这才松了眉眼,轻声道:“大人,我现在带你出去。” 说着,他的手臂就绕上了清明的腰间。 可是清明却按住他的手臂拒绝道:“等等。” 清明转头看去,楼下的那些人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而且他们似乎并不受这些花粉的影响。疲于应付的朔白,身法已经凌乱了。 他的手里还提着已然昏迷的即墨。 努力让自己忽略脑海中纷杂的声音,清明拍拍凌霄的手,道:“先帮朔白。” 说罢,他便率先去了朔白身边,把凌霄的担忧丢在身后。 清明高声问道:“朔白!即墨怎么了?” 朔白那白色的风马节早已变成了一柄细长的长剑。 他一边挥舞着长剑,勉力抵御着身下那些从楼梯爬上来的人,一边咬牙道:“即墨吸了太多的花粉,昏过去了……” 即墨是他们之间身量最小的,自然也是吸入花粉最早的。 清明看了眼朔白额上如雨的汗珠,焦急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他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 朔白喘着粗气,白着脸道:“我头上被种的就是这里的花种,它在吸收我的法力。” 清明顺着他汗津津的额头看上去,果然发现他头上的那棵樱花树苗长大了不少,而且现在还在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生长、盛开。 那小小的、粉嫩嫩的花朵,明明娇羞可人,然而现在看去,却如同森冷带笑的鬼魅。 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明努力让自己看清身前那道玄黄色的身影。 他道:“凌霄,你先带朔白和即墨出去!” 突然间福至心灵,就在凌霄满脸不赞同的转身时,冲他笑着道:“然后你再进来接我,我在这等你。” 凌霄看着他,挣扎瞬息,却也知道清明绝意如此。 倏忽收起手里的法器,凌霄一手一个,提着朔白和即墨就向最上面的楼梯口飞掠而去。 清明看着他呼吸间消失的身影,突然忍不住感叹起来,即便是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凌霄的仪态还是一丝不乱,沉稳又可靠,叫人心底安定。 闭了闭眼,再次提起手里的索魂链,清明一边奋力地挥舞着,一边往楼梯口退去。 眼前人影凌乱,耳边又是山呼海啸般的说话声,清明居然还能抽出空来想,这次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功德,只希望一殿下能多给一点,让他早日飞升去九重天。 去了九重天,他和凌霄一样都是仙官了。 混乱之间,清明且战且退,一时觉得时间无比缓慢,一时又觉得只是瞬息之间。 脑海中的声音让他忍不住越发烦躁起来,清明看着面前虚虚实实的场景,眼角也染上血色。 咬了咬牙,他被逼得也发起狠来。 索性横链一扫,扫出一条窄窄的路通往楼梯口,然后再不顾身体被兵刃击中,忍着疼闷头直往楼梯口冲。 出来了! 这一通莽撞之下,清明竟真的一步一步退出了古楼,退到了楼顶透明琉璃瓦上。 身体在法力的托持下一点点往下落,眼前满满的全是连接成了淡粉云团的樱花。感受着周身的风,清明竟然觉得这场景还挺好看的。 奈何身上实在太疼了,疼得清明快要看不清身下的景色。 突然间,一道玄黄的身影猛得从身下的一片樱花云团里冲了出来,迎着自己极速飞掠过来。 细碎的花瓣被他的速度卷成了风,就飘在他的身周,更衬托出凌霄那张出尘绝世的脸俊逸非凡。 那是清明昏过去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 他想着,自己终于明白为什么人间的女子喜欢樱花了,因为樱花确实太好看了…… 清明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地府了。 四周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清明在自己那张简陋的罗汉床上坐起身,看着四周灰扑扑的陈设,一时间有些发怔。 他刚刚做了个梦,那是个很清楚很清楚的梦境。 梦里他远远的看见了那棵巨大的青原樱。重重掩映的樱花里,在一根横生的树干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是那个哑巴小女孩。 现在的她脸上很干净,没有了脏污便显得她那双眼睛更加的明亮清澈。 她穿着一条素白色的裙子,也正远远的看着自己,对自己笑。 一阵清风吹来,清明回以一笑,抬步想往那棵树下走去。 可是还不等他动身,辽阔的青原上,巨大的樱花树却慢慢消失了,小女孩的身影也跟着在消散。 微微一愣间,清明便也了然。 说不上来自己是该悲伤还是怜悯,亦或者应该高兴、祝福?他就那么定定的站在远处看着。 当他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以及它留下的一声长长叹息。 咔吱——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唤回了清明纷飞的思绪,他抬头往门外看去,一片玄黄色的袍角最先进了屋。 进来的是凌霄。 凌霄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只破陋的水壶。当看见坐在床上的清明时,那双漆黑凌厉的俊眸也亮了亮。 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带着笑,他走过来道:“大人,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清明摇摇头,道:“没事,感觉好很多了。” 任由凌霄在身边坐下检查自己,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凌霄道:“两日。那日大人……” 眼见他眉间微皱,却抿着嘴角,清明也知道他在不满什么。 索性先开口道:“那日是我鲁莽了,实在是那些花粉的幻境弄得我心烦意乱。我身上的伤是你给我治的?” 见凌霄颔首,清明嘻嘻笑着道:“多谢上仙救命之恩!对了,朔白和即墨现在怎么样了?” 一听他们,凌霄兴致缺缺道:“他们没事,又出去收魂了。” 没事就好。 清明的目光又落在门口那只破水壶上,问道:“你这是在干嘛?” 凌霄看看水壶,神色又飞扬起来,笑着道:“回来那日院子里的花和芭蕉树我看有些蔫了,我这两日便给它们浇浇水。” 不知怎么的,看着凌霄微翘的嘴角,清明的心底却没来由的发虚。 借着凌霄的手臂爬起来,清明惴惴道:“我出去看看。” …… 坐在院子里,看着墙根处蔫头耷脑的彼岸花和芭蕉树,还有花泥里莹亮亮的黑水,清明忍不住流下了两条宽面条泪。 啊……我这惬意的小院子啊。 他要是再睡几天,凌霄就该把他这院子彻底祸害成初来时的模样了。 这哪里是浇水,这直接就是水培了呀! 偷偷在心底扔给凌霄一个怨念的眼神。 “地府居然有风?” 看着他飘动的发丝,站在他身后的凌霄微微有些讶异。 清明刚想转头,肩上落下一件衣裳。 凌霄道:“大人你法力还没恢复,别再受损了。” 清明笑着道:“不至于,我现在也是只鬼,这忘川河上起的风,对我不会有影响的。” 凌霄点头,转而道:“大人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清明:!!!! 他震惊的扭头看着凌霄,不可置信道:“你会做饭?!” 天呐,九重天上的上仙居然还需要会做饭? 凌霄认真的挑挑眉,戏谑地笑起来:“不会,但可以试试。……清明大人,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吗?” 清明倒不是相信凌霄,他就是纯粹被震惊到了。 不过瞥了眼院子里差点被浇死的彼岸花和芭蕉树,清明觉得对于凌霄的‘试试’,还是不要抱期望比较好。 况且他这穷院子里,连个完好的锅都没有,下厨也就是一句玩笑话。 凌霄摸着下巴,看了看院子里的其中一棵芭蕉,突然道:“那棵上面的芭蕉是不是能吃了?” 清明一瞪眼,道:“不可以,这些是给地藏王大人的。” 他平白拿了谛听的百万功德,虽然最后的结果如了谛听的意,但确实他没干什么,也就是弄回来这些芭蕉树。 把这些芭蕉给地藏王大人送去,好歹他那一百万功德能拿得心安一点。 可是……如果凌霄想吃…… 挠了挠头,他道:“也……也不是。如果之后它结得多的话,我们再留点自己吃,行吗?” 看着凌霄挑起来的眉,清明又补充道:“或者等我好了,去红河边给你摘,那里还有许多。” 那片芭蕉林郁郁葱葱的,现在估计也正是成熟的时候。 “呵——” 凌霄终于还是绷不住笑了。 没有样子的趴在桌上,他侧头看着清明:“身为清明大人的仙侍,我真是受宠若惊。” 第35章 唯美食可辜负 那张俊脸就这么搁在三生石的桌子上,略微白皙的肤色被石头的冷色托着,那笑起来的眉眼变得更加顾盼生辉起来。 清明被他看的耳尖有些发热,浑身别扭的也笑起来。 他道:“我以为你们做神仙的,都是餐风饮露呢,没想到你也会吃饭啊?” 凌霄道:“飞升之前我也是个人,以前也会吃人间各种各样的东西。” 点点头,清明表示理解:“就像我死了,现在变成了鬼,也还是会想要去吃好吃的。口腹之欲。” 就像睡觉、吃饭,不论是鬼还是仙,多多少少都会保留着曾经作为人的一些习惯。 只是,说起来他跟凌霄相识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可是他却觉得跟凌霄相处的时候是让他最舒服的,比朔白、即墨还要让他觉得舒服。 他不太清楚凌霄以前的事情,唯一知道的那一点还是从即墨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凌霄自己也很少提起关于他以前的事,这会儿他突然说起来,倒让清明觉得有些陌生。蓦然才想起,眼前这个仿佛能擎天立地的上仙,曾经也是个平凡的、脆弱的凡人。。 撇开心底那种异样感,清明道:“那你以前喜欢吃什么?鱼喜欢吃吗?……忘川河里也有鱼,不过那不能吃。” 忘川河里的鱼,全都是吃那些受不住刑罚死在十间地狱里、最后被丢进忘川河里沉尸的死魂长大的,长得恶心不说,味道也特别不好,就连地府里的饿死鬼都不愿意吃它。 凌霄闻言坐起身,正色道:“不,我最讨厌吃鱼。” 清明被他弄得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反感,那眉眼间的抵触和厌恶都快溢出来了。 忍住笑意,清明问道:“那你以前都吃过些什么好吃的?” 凌霄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吃过暮春时节的桃花、用苦桃炖出来的鸳鸯肉、玉石炒的树枝,都很难吃。” 清明:…… 可不难吃嘛,这听着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按说凌霄也不是上古时代的仙人,怎么还能吃这些东西? 嘴角微扯,清明有些无语道:“……你为什么要吃这些东西?” 凌霄看着他,眼底突然又莫名闪过一丝戏谑。 他懒洋洋的撑着下颌,道:“因为暮春时节的桃花开得最好看,看着觉得味道应该也不错。 “山上长的苦桃没人吃,烂掉可惜了。 “公鸳鸯在自己妻子死后另结新欢,太不忠贞所以要惩罚吃了它。 “为了赚钱,所以用盛产的玉石和树枝来发展特色美食。” 听完凌霄的话,清明顿时有种‘无语问苍天、苍天问你是谁’的感觉。 前面几个也就算了,玉石难道不比美食赚钱? 清明脸色诡异的问道:“你就……没吃过人间的,就是那些凡人平时吃的东西吗?比如说糖葫芦、肉丸子这些?” 虽然这些东西基本在人间都是小孩子吃的多,但是人总有小的时候。小时候觉得好吃的东西,即便长大后不爱吃了,也还是会觉得它很美味,不是吗? 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谁知凌霄听了,却更露出一副咧嘴头疼的模样来。 只听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极度嫌弃道:“以前这些东西是被用来练法术的。每天每夜的练,练不会就不能吃,等到练会的时候,看见它就想起了术法,都已经想吐了。” 清明嘴角抽动,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真是佩服教凌霄修行的那人,这样的招数,十殿阎王估计都想不出来。 对于这个话题,清明实在是聊不下去了。 倒正好,即墨和朔白来了。 “清明,我们来啦!” 人未到,声先到。即墨的呼喝声远远的传来,随后两人也不客气,推了门便进了院子。 在石桌边落座,朔白先抢白道:“可别说我们不顾你的死活啊,我们可是一回来就来看你了。” 现在倒是不用清明说了,凌霄很自觉的就进屋去拿茶壶茶杯去了。 清明问道:“你们去哪了?这是又去收魂了?最近人间不太平吗?” 朔白和即墨作为地府独一无二的黑白无常、最高等级的收魂鬼差,青原上的事情刚刚结束,怎么又会需要出去收魂? 也没听说最近人间有什么大的动荡。 即墨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去够茶壶,随后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不是,人间现在太平的很。” 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接着道:“还是因为青原上的那棵鬼樱,里面的东西太多了,弄到现在才弄完。” 清明问道:“你们怎么处置的?” 朔白耸耸肩道:“一殿下派了七十二个鬼差过去,围着青原樱施了两天两夜的净魂术。古楼被毁了,那棵樱花树也当场败了。” 虽然知道最后的结果可能不太好,但是当听到时,清明还是忍不住垂了眉眼。 “哎、哎,清明……” 即墨突然神秘兮兮的半遮住脸,压低声音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仙侍?他的法力好高,我估摸着我都还得要好几百年才能有他那么强大的法力!” 现在人间的修士都这般厉害了? 当时在楼里的时候被吓得神思不属还不觉得,回来后越想,即墨越觉得清明这仙侍实在不简单! 清明看着他偷偷看向凌霄的眼睛里直冒精光,看样子是打从心里被凌霄给折服了,也忍不住笑。 即便没了第一上仙的名头,只是凌霄这个人,便也叫人钦佩。 压下心底莫名其妙的得意,清明还是含糊道:“哈哈,我们遇到也是一场意外、一场意外。” 即墨狐疑的看着他,森森道:“什么意外能让他这样的人来做你的仙侍?” 清明:…… 的确就是一场意外,青衣江边的那场意外。 即墨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眼神,突然诡异的沉默了。 就在清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卖了?你才是他的仙侍?” 哪有仙人自己是个三脚猫,仙侍却法力高强到人神共愤的。 两个人还在说着小话,另一边凉凉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了。” 虽然即墨的确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可那边背对着他们不知看着何处的凌霄,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转过身道:“不,大人我如何买得起。” 迎着他兴味的目光,心虚的看看朔白和即墨,清明实在是觉得脸上烧的慌。 即墨见他已经听见了,倒也不遮掩了。 他兴奋的开口问道:“凌霄,你的法力真是太强大了!你们人间的修士现在都已经能这么厉害了吗?我记得我那时候,在人间修行都是又苦、又毫无成效。” 他跟朔白在人间修行那会儿,如果不是心里存了那个念头,恐怕他早就不干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黑无常。 眼见凌霄的目光凉凉的扫过去,清明生怕他直接说:‘是的,九重天上的上仙都比你厉害’。 清明赶紧道:“所以即墨你也要更努力的赚功德!否则到时候人间的死魂全都被修士收了,你这地府的黑无常可脸上无光。” 朔白也嫌弃道:“是啊,别到时候人间的修士死后来了地府,你的法力还不如人家。” 即墨撇撇嘴,毫不客气的给了两人一个白眼。 他才不相信人间的修士都能修行到这么高的道行,凌霄大抵就是个意外。 不理会两个人,即墨又笑嘻嘻的看着凌霄,道:“凌霄,回头你没事的时候,我俩切磋切磋。正好地府你有哪儿想去的,我带你去玩玩。” 瞥了眼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朔白看不下去了,凉凉道:“呵,你忘了他把你从古楼上扔下来的时候,你是怎么骂人家的了?” 当时凌霄一手一个把他们提出古楼的时候,便直接将两道灵力打进了他们体内。 即墨是生生被他给震醒的。 还不等反应,他就被凌霄像扔麻袋一样给扔下去了。最后他是就着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没让自己直接被埋进土里。 当时气得他在那树下骂了好一阵。 清明并不知道这些,他疑惑的问道:“你为什么要骂凌霄?” 一边八卦,他心里却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想到,九重天的上仙被你指着鼻子骂,哈,怕是以后都别想有好。 想想就连他平时都不敢让凌霄有一点不愉快。 不等即墨说,凌霄率先开口道:“大人,他说等我回来要把我扔进血池地狱。” 清明被他这副娇俏的样子弄得一愣,这是……撒娇还是告状? 即墨显然并没有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打着哈哈道:“哈哈哈哈,我当时中了那楼里的花粉毒,脑子不清醒……对了,清明我们顺路把你的功德带来了。” 清明:!!! 这个话题转得好,这才是清明最在意的。 他急急问道:“有多少?” 凌霄半阖着眼看着他那财迷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来。 朔白把一个千锦囊递给清明,道:“一百六十一万。除去那楼里的被吸得差不多的死魂,一殿下大人还算了你受伤的安抚。” 第36章 唯尔不可辜负 哈、一殿下英明神伟! 清明心满意足的把千锦囊放进自己的袖笼里,顿时觉得身上那点不爽利,还有心里那点不舒服,顷刻间都消失不见了! 之后朔白和即墨又在清明的院子里坐了很久。 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地府的天花板早就已经黑透了。青幽幽的鬼火把地府里照得到处都鬼森森的,连路上飘着的鬼都少了。 清明和凌霄并排躺在他那张一人略宽的床上。也许是这两天睡太多了,他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凌霄。” 黑暗里,清明低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凌霄道:“大人睡不着?” 沉默了一会,清明终于还是开口道:“嗯。……青原樱,你觉得我们做的对吗?” 凌霄的声音在黑暗里听来更加的低沉,像浑厚的、缓缓流动的深湖湖水一般。 他道:“大人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吗?” 清明不舒服地侧了侧身,有些苦恼的道:“也不是……” 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他哼唧了两声,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 黑暗里,他听见凌霄侧过了身。借着窗外微弱鬼火的光,清明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睛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也说不上是温柔,可是就是平平淡淡的,既没有催促他接着说下去,又好像在耐心地等着他。 让清明觉得自在又安宁。 又是一阵沉默后,清明侧过身面对着凌霄道:“你还记得我跟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当时我入魇之后一直在我身边的那个。” 凌霄道:“青原樱的树灵。” 清明一愣,倒也不意外:“啊,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她是故意带我们发现那些死魂和尸山的。虽然她的确因为那些死魂和养料而壮大了自己,可是那并不是她所愿。” 清明在梦境里听到的那声叹息,让他看到了她的过去。 青原樱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虽然修行缓慢又枯燥,但是她还是觉得满足的,还是每天都像自己现在这样,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飞升。 可是不知是谁,利用她的身体构造了那座见不得光的古楼,而她却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 最让人觉得无奈的,是当东窗事发之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有罪的。没有人可惜她的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却所有人都为她的毁去而感到拍手称快。 清明低声道:“今天早晨,我梦见她了。我听见她叹气……” 叹息她终于不用被他人利用,也叹息她到底没有修成正果。 又是一阵沉默,凌霄还是静静的看着他,无悲无喜。 他缓缓开口道:“大人你觉得,如果不是我们误闯进古楼,那么她就可以不被毁去?” 清明愣了一瞬,犹豫了一会,道:“嗯。……即便我们不去,古楼里的那些东西也再存活不了多久。左右他们已经入不了轮回,不过数十年,它们便也会魂飞魄散。 “那时青原樱就可以不被毁去,她还能继续修行,抵消这被迫欠下的罪孽。 “那些被当做养料的死魂,也算仇怨得报。” 如果他们不闯进那座古楼,这些恩怨,总会有自然消散的一天。 那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可是,大人。” 凌霄的眼睛里没了那种安宁与笑意,他在昏暗的小屋里,一字一句的道:“迟来的公道是不存在的,如果它迟到,那便已经是冤屈。 “光阴是最可怕的,一旦过去就再不能回头。 “你只有在所能经历的最早的时刻施下善,才能安慰置身于内的每一个人。” 清明怔怔的看着他,心口却不知为何泛起酸疼。 迟来的公平不是公平,所以百年之后再死去的那些东西和青原樱,并不能让那些因他们而受尽折磨的死魂感到快慰。 对于被抽干灵的死魂们,若不能看见迫害他们的人受到和他们同样的痛苦,便都不算公平。若是清明放任,那便已经不能称之为善。 青原樱固然可怜,但是在她的存在被朔白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她该被毁去的时候。 宽大的袖笼下,清明感觉指尖传来一点温热。 凌霄笑道:“大人,有人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一件事重来,你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的话,那一切便都是对的。” “凌霄,那我去了。” 天光略略明媚的时候,清明笑意吟吟的提溜着一把缺了角的铲子,欲推门出去。 站在他身后的凌霄道:“大人真的不用我陪你?” 清明摆摆手:“不用、不用,就只是去挖几株彼岸花,一会儿就好了。” 欸……可怜他这院子里曾经开得荼蘼的彼岸花呀,现在全蔫巴得不成样子了。 小心的收起自己的心痛,清明笑着对凌霄道:“你在家里无事就给我画几幅画,我把挂屋子里,也让房子好看些。” 说着,他便推门出去,往黄泉主路上走去。 这些日子清明都很清闲。 趁着赚了这么多功德需要慢慢消化一下的时刻,清明就每天呆在自己的小院子养花弄树。 凌霄倒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陪着他。 只不过在他的陪护之下,清明的院子里可是死了不少株彼岸花。 初时他还细心的换了土,又让凌霄教了他几道火系的术法来给花土烘得燥一点,然而那些低垂的花,还是直直的奔着地面而去,死得透透的。 他有几次都在很认真的想,是不是因为彼岸花是地府之花,跟凌霄这个上仙犯冲,所以才会他一碰就死了? 虽然看着那些花的尸体还是很心痛,不过还是算啦! 若是彼岸花和凌霄只能二者留其一的话,那他自然还是希望凌霄能留下。说起来,这几日清明面对凌霄的时候,慢慢咂摸出一点别的滋味来。 青衣江的相遇,真是一场餍足的意外。 哗—— 咕咚—— 黄泉主路离清明住的院子不远,走了不一会便到了。路旁的忘川河里浮着许多只神色呆滞的死魂,还有一些调皮捣蛋的正在里面游泳,光着腚激起一阵水声。 正好,这会儿的黄泉路上没有什么鬼差和死魂。 清明卷着袖子、提着铲子,独自一个人满黄泉路的溜达,找找上次被他遗漏的、还算长得好的花。 哗啦—— 清明:!!! 正当他撅着屁股挖得正欢的时候,背后的忘川河里突然发出好大一阵水声,那些飞溅的忘川水滴滴答答落了清明一脑袋。 “哈哈哈哈,你就是清明仙官?你怎么这么傻?!” 一道稚嫩的童音在水落处响起,爽朗的笑声顷刻间便让这一处隐秘的地方热闹起来。 清明转身看去,只见漆黑的水面上,正冒着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泡在水里的是一个小小孩,看他的身量、嫩嘟嘟的小脸、圆滚滚的脑袋、支棱着的冲天辩,约莫只有凡人小孩周岁的模样。 但是听他说话的腔调,倒是已然是明晓事情的孩子了。 清明的目光在他那双全黑的眼睛、发紫的双唇和锯齿般的牙齿上只稍稍停留了片刻,便转开了。 他哄小孩般的嗔怪道:“你认识我?为什么要拿水泼我?” 小孩笑着摆摆手,又激起一阵哗啦水声。 他脆生生道:“没有,我不是拿水泼你,我就是刚好看见你在这里,来跟你打个招呼。” 清明点点头道:“嗯,我是清明。那你是什么人啊?” 小孩见清明没有恼,便更欢实的扑腾到河床边,扬着小脸道:“我叫厉鸢,是忘川河上早夭婴灵的怨气生出的鬼婴。我是三头的朋友!” 凡间有很多胎死腹中的婴儿,他们没见过天光便被化作了一滩血水,又因为尚没有生成肉体而直接沉入忘川不得超生,所以怨气极大,便生出了厉鸢这样的鬼婴。 他跟三头一样,因为生自忘川所以是这地府里最末等的鬼。 不过清明倒是不在意,虽然他长得有些可怖,但是清明瞧着他嫩嘟嘟的脸,倒是也觉得可爱。 走到河边蹲下身,笑吟吟的看着厉鸢,道:“啊,那真是巧合,我也是三头的朋友。你今日是在这里做什么?” 厉鸢托着小脸道:“我知道你是三头的朋友,所以我刚刚在那边看见你,才特意游过来找你的。” 他一边说着,浮起来的小腿还踢了踢水,看样子挺开心的。 他道:“三头因为你的话,最近一直在闷头修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这般刻苦,我自然也不能落下。 “可是这样没日没夜的修行,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我今日来这河里游游泳,一会儿就回去接着修行。” 怪不得呢,最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三头。 清明点点头,道:“是该要劳逸结合的。你回去也要告诉三头,让他不必太过极端。” 厉鸢很是认同的重重点头,嘿嘿直笑。 他看了看清明身后的小铲子和被挖起来的彼岸花,道:“你在挖彼岸花?” 清明转头看了眼静静躺在身后的一把彼岸花,有些做贼心虚的摸摸鼻子道:“啊……嗯,我那院子里太简陋了点,所以想种点彼岸花。” 小剧场: 凌霄喜欢画画,但他并不擅画,属人物画最糟。 有一天,天君闲逛路过,正巧看见凌霄立在书案前挥毫,瞧那笔下龙蛇游走、遒劲有力,再看他脸上时不时露出的满意笑容,天君觉得新奇,便上去向凌霄讨了一副。 于是那一年的天君寿诞上,天君便收到了一幅凌霄的丹青墨宝。 寿宴当日,天君在九级玄玉阶上打开那幅卷轴的时候,当场就掉了脸,好悬没直接把席案给砸了。 第37章 青衣逢你乐游化梦(一) 厉鸢闻言一脸兴奋的扒着河岸就要上来,道:“我来帮你!” “不、不,不用了……” 这本来就是要偷偷摸摸的事,瞧他这样子,怕是要把这剩下的彼岸花全祸害个干净。 清明连忙按住他,婉言道:“不用了,我也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收拾一下回去呢。” “哦……” 厉鸢闻言有些恹恹,重又落回了忘川河里:“那你下次再需要的时候就来喊我,我来帮你。” 清明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一片赤诚,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便认真的点点头,道:“好,那我先提前谢谢你了。” 厉鸢闻言,又眉开眼笑起来。 他嘿嘿笑着看着清明,道:“清明仙官,你跟三头说的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仙官!长得又好看,脾气又好!” 清明:…… 啊……真的好可爱呀这孩子! 清明忍着心痒抬手摸摸他嫩生生的脸蛋,笑吟吟的道:“多谢你和三头的夸奖。……好了,你去游泳,我也先回去了。以后有空,你和三头一起来我院子里玩。” 看着厉鸢翘翘的圆屁股蛋子在河面上一浮一沉的远去,清明心情很好的转身拿起自己的小铲子和还带着土的彼岸花,抬步往回走去。 因为手上拿着这些东西,被人看见不好,是以清明回去时沿着黄泉路绕了一段。 寂寂寥寥只有几只孤魂游鬼在飘着的黄泉路尽头,清明远远的看见了一棵长得不高却格外张牙舞爪的槐树。 那是地藏王大人的住处。 上次从红河边回来的时候,他还遇见了那个和善的老人。虽然是万佛雷音的菩萨,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壮不高甚至微微佝偻着的身子,却不自觉透着崇高和神圣。 虽然只有匆匆两面,但是清明倒是挺喜欢这位大人的。 或许是为着那一份莫名的熟悉和崇敬,也或许是为着那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爱无疆。 他停下脚步犹豫的望着不远处的那棵龙爪槐,沉吟了一会,到底还是没有走过去。 手里拿着一把破铲子和连根拔起的彼岸花、袖襟因为刚刚卷起来而显得有些凌乱,还有可能沾到了脸上的尘土,他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拜访。 还是下次带着成熟了的芭蕉来拜访。 哒—— 打定主意心情愉快的清明正抬脚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远远的龙爪槐下竟幽幽传来一阵阵的诵经声。 他对佛道不是很了解,又离得远,并不能听得真切那是哪一段经文。 但是当那嗡鸣的梵音飘飘渺渺的传进耳朵里时,清明突然心神一晃,像是有什么钻进了心底里,却又归于虚无。 ……不如,也去找几本经书念念。 心底念头一起,清明脚下便转了方向往朔白他们的住处走去。 朔白和即墨住在一殿城中无常司隔壁的一座小宅子里,进了城往左略走走便到了。 叩响刷了黑漆的大门,清明高声唤道:“朔白、即墨!你们在不在家?” 又拍了几下门,就听见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清明,你怎么来了?” 朔白看见门外的清明,微微有些诧异。 地府几座鬼城里,哪一座都是热闹非凡。赌坊、妓馆、酒肆多如牛毛,因为滞留地府的都是欲望深重的鬼,是以这些鬼城里,倒是很少有像凡世那些正经做生意、过日子的。 清明不太喜欢逛这些地方,作为地府唯一的仙官也不想进了城被像猴子一样的围观,是以一般不太经常来,多数时候都是朔白和即墨去找他。 他看着清明,阴阳怪气的开口问道:“怎么,今天不跟着你那仙侍窝在院子里孵蛋了?” 清明被问得一愣:“孵什么蛋?” 朔白给了他一个白眼,嫌弃道:“鬼知道孵什么蛋。……不,鬼都不知道。即墨还天天嚷嚷着你们洞房呢,我都懒得说你! “两个大男人整天呆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在密谋着什么时候炸了地府!” 怎么洞房的梗还没过去吗?! 清明耳尖微热,听着他天一脚地一脚的胡说八道,决定还是不予理会比较好。 他含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来找你借点东西。” “哦,先进来。” 朔白点点头,侧身把他让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嫌弃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这一鼻子土、一脑门水的。” 清明摸摸鼻子:“嘿嘿,我去挖几株花,我院子里养的死了不少。” 说着他向朔白抬了抬手上的彼岸花。 朔白看看他一手铲子一手花,眉一挑:“忘川旁边挖的?呵、你怎么不把整条黄泉路都搬你家里去?搞那么多花花草草的,要跟你那个仙侍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吗?” 清明:……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看他言语间满满的嫌弃,清明不禁有些疑惑道:“你不喜欢凌霄?” 朔白闻言哼了一声没理他,带着他转过影壁往宅子后院走。 清明撇撇嘴觉得奇怪。 按理说不应该呀,即墨原先也不喜欢凌霄,现在却跟个小迷弟一样,怎么一直淡淡的朔白现在反倒不喜欢了呢? 况且,清明还记得即墨说过的话。 他问道:“你不是很崇拜凌霄吗?” 朔白狠狠翻了个白眼,道:“我崇拜的是九重天上的上仙凌霄,你院子那位配吗?哼,还取个一样的名字,也不怕折寿!有点三脚猫的法力很了不起吗?” 额…… 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朔白知道了凌霄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心态崩溃。 眼见他越说越生气的样子,清明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我今天来是想找你借几本经书,你有吗?” 朔白和即墨有一整间屋子是用来存放各种各样的书籍。多数是一些无常司的誊录备份和外出收魂时的纪要,还有很多人间的演变历程,但是即墨是个野性子,所以里面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也占满了一面墙的书架。 朔白闻言颇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干嘛?你要放着好好的仙官不做,去做佛修了?” 清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摆摆手道:“不是,我刚刚路过龙爪槐,正好听见地藏王大人在诵经,觉得也想找本佛经回去看看,修身养性。你这有没有?” 朔白冷笑着咧了咧嘴,道:“有。你来的也真是巧,前两天谛听刚送来一摞,你今天就来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这拿我开涮呢。” 清明疑惑道:“谛听给你送经书?” 咔吱—— 一边推开书房的门,朔白一边道:“嗯。你真应该跟谛听换换。她被地藏王大人念经念得头疼,前两天偷了地藏王大人的经书藏在我这。结果你倒好,上赶着要。” 拍拍书架上刚放上去还没整理的一摞书,朔白道:“喏,就这一摞,你自己找找要哪本,或者全拿走。” 清明看了一眼,转头问道:“我能拿回去吗?回头谛听来找你要怎么办?” 朔白摆摆手不在意道:“地藏王大人经常压着她要让她读书识字,这么多年,她藏在我这的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从来也不会拿回去。” 任由清明自己找,朔白又去书桌上往自己那风马节上扎软翎羽去了。这阵子他用风马节用得太多了,上面好多毛都秃了。 清明从书架上把那一摞书拿下来,一本一本看过。有地藏王菩萨心经、地藏王菩萨静心咒、菩萨心经什么的。 他随手翻了翻,有些用的还是梵文,他都看不懂。即便不是梵文的,对于他这样的门外汉,也看不太懂这些经文里的意义。 “嗯?” 在哗哗闪过的书页间,突然有两个字落进了他的眼里。 乐游。 书上用小楷记载着:‘世有仙山乐游,处昆仑以西三百七十里。山有桃水醴泉四时不息,自东而生向西而下,终汇于山脚稷泽之眼。山间百草千株万树,山下水中多白色玉石,玉石温则生骨鱼,鱼可食之。’ 双开书页的另一边似是为了释义,还用寥寥几笔勾出了所记载的乐游山的模样。 清明看了一下扉页,是一本不知谁着的仙山游记。在这么多经书里突然出现这么一段对乐游山的记载,倒是突兀又合乎情理。 许是谛听偷书的时候随手捎上的。 他往后翻了翻,在仙山传说里看见了这么一段: ‘乐游山上曾有人间修行者被尊称圣尊,历经人世九九八十一桩善恶,终,于此山飞升。圣尊功德无量,于飞升时被万佛之祖梵天钦点成为佛子,登入万佛雷音殿。’ 这说的应该就是那位梵湮城里的金禅佛子,是即墨当时说的、那个被天上那些上仙编排成为凌霄师尊的佛子大人。 虽然他觉得,这位鼎鼎有名的金禅佛子,和凌霄可能不过是刚好都在乐游山飞升,凌霄从不曾提及这位佛子,那些传说恐怕都不能信。 指尖在‘圣尊’两个小字上划过,清明的思绪有些飘远。 第38章 青衣逢你乐游化梦(二) 恍惚间他又想起青原樱古楼里那场可怕的魇。魇里,集市上的那些人都在唤他圣尊,都在满脸鲜血的逼问他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那些人说的圣尊应该就是这里记载的乐游山圣尊。 那么他为什么会陷入那场魇里呢?是看见了别人的过去,还是说……他就是那个圣尊? 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浮出水面,变得越发清晰…… 突然,清明猛的回神,眼前还是那散发着沉香的木质书架,还有这间安静的书屋。 揉揉眉心,忍不住自嘲的笑笑。 他觉得自己真是发傻了,想得越来越离谱。魇就是魇,是一场逼真的幻境,那并不是什么他丢失掉的记忆。 乐游山圣尊现在不是正好好的住在梵湮城,是受天下人供奉的金禅佛子。至于清明,他来地府的时候几位殿下就已经告诉他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天池仙官。 明明两个独立存在的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除非整个六界疯了。 不,是疯了都不会。 合上书页,看着封面上两个‘仙山’大字,清明一时间思绪万千。 ……道理他都懂,可是心底却好像还是有一个小疙瘩。 如果能亲眼去看看乐游山就好了。 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正明的天光透过地府的穹顶,暗淡了很多。清明心底盘算着自己的法力能开多远缩地成尺的阵法。 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一天就能来回了。 重又放下手里的书,清明转身往书桌后的朔白走去。 清明道:“哎、朔白,帮我个忙。” 朔白不耐烦道:“书你自己找,我没空。一天天的忙死了,无常司里还有一堆事,我现在不在,指不定那群臭小子又在偷懒。” 清明谄媚的往书桌边探了探,笑着道:“不是,我是想让你帮我开一扇鬼门。” 地府在人间各地有很多扇鬼门,好方便地府鬼差去人间各地收魂。 寻常鬼差是得了无常司的令牌,然后奉令从指定的鬼门去人间。但是朔白作为无常司的老大,他能够开任何一道鬼门。 今天他真是来对了。 这回朔白闻言终于抬起了头,问道:“开鬼门?” 清明点点头,道:“我记得昆仑山附近有一道鬼门,我想让你帮我开一下那道门。” 朔白疑惑的看着他,放下手中的风马节,道:“你要去昆仑?天下仙山、尽出昆仑。那边住着的可都是一些大佬,你要去那干嘛?” 摇摇头,清明道:“不是,我是想去乐游山,就是昆仑西侧的那座仙山。” 他在阴官手札上看到过人间鬼门的大致位置,乐游山离昆仑很近,走那道鬼门是最方便的。到了人间,他再用几道缩地成尺的阵法,应该很快就能到乐游山。 朔白站直了身子看他,问道:“你去那干什么?那座山上现在没有什么修士或者仙人。” 凡一处仙山有人飞升之后,那山上的灵气都会在他飞升时或被抽取、或被天雷击散,致使灵气枯竭。是以一般仙人飞升之地,会在那之后的许多年内再没有什么凡人或者修士居住。 这也是为什么凌霄在金禅佛子飞升后不过百年,又在乐游山飞升,让人们觉得惊讶到不可接受的一个原因。 清明扬扬手中的那本仙山游记,含糊道:“我刚刚在你这本书里看见了关于乐游山的记载,听说那里山上景色很是秀美,想去看看。” 朔白唔了声点点头,嘀咕着:“果然刚死没多久,还有这些无聊的破雅兴,又是种花又是看景的……” 不像他,死了几百年,对于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早就不感兴趣。 不过说起来,他活着的时候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倒是眼前这人,活了几世都是如此。 清明被他打量的目光弄得不自在,赶紧解释道:“你放心,我就是去看看,天黑之前就回来。” 朔白沉吟了片刻,虽然不耐烦,但还是点点头,道:“行,跟我出去。” 领着清明出了屋子,站到院子里。他捏了个诀,法力催动,轰然间两人身前便出现了一扇漆黑高大的鬼门。 鬼门通体漆黑、高约数丈,极其的巍峨庄严。两扇门上各有一个凸起的木质兽首,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 此刻门上的牛头马面正双眼微阖,沉睡的模样。 清明跟着朔白在门前仰头静静站了片刻,只见门上的牛头马面兽首缓缓睁开双眼,垂眸看着他们。 下一瞬,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自牛头兽首中传来:“去往何处?” 话音刚落,另一扇门上也传来马面兽首略微清越的声音:“人间何处?” 朔白仰着头看着兽首,道:“地府仙官清明,去人间乐游山。” 两只兽首那嵌在木质眼眶里的眼珠艰难晦涩的转了转,看向朔白身后的清明。 牛头兽首道:“仙官?” 马面兽首道:“清明?” 清明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们,点点头。 虽然不是第一次开鬼门,但是这次他毕竟是因为自己的私事。牛头马面跟朔白他们一样,都属于地府三司,但是相比较喜恶格外形于色的黑白无常来说,他们简直刚正不阿到有些憨厚。 也因此为什么六殿下让他们看管鬼门关。 牛头兽首看着清明,沉声道:“我们没有接到阎罗调令。” 马面兽首紧接着道:“乐游山无异。” …… 诶,就知道是这样。 朔白看了眼清明眼中略微的失望,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取下了身侧的白色腰牌,向两只兽首举起: “开昆仑西侧,无念鬼门!” 纤细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明诧异的抬起头,看着朔白,忍不住心底道一声感激。 果然朔白就是面冷心热! 牛头兽首垂眼看了看朔白手中的腰牌,迟疑道:“无常令……” 短暂的沉默之后,马面兽首道:“开门。” 轰—— 终于,漆黑的鬼门应声而开,缓缓露出门后漆黑幽深的旋涡。 清明见状急忙往门里走去,毕竟鬼门开的时间很短。 一旁的朔白道:“早点回来,没事别在人间逗留。” “嗯,我很快就回来。” 清明重重的点头应下,一只脚踏进门里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对朔白道:“对了,我挖的花,你帮我送回我那!顺便跟凌霄说一声,我很快就回来,花等我回来再种。就这样,谢谢啦!” “哈?喂,我……” 话一说完,清明便坏心眼的急急钻进鬼门后,徒留下暴躁的朔白在院子里骂骂咧咧。 昏暗的光线褪去,清明闭了闭眼略去缩地成尺阵法带来的视觉缭乱后,再抬头的时候,眼前便是那座高耸入云、又湿润葱茏的青山。 时值人间阳春三月,天光晴好、芳草菲菲。 乐游山太久没有人来了,清明绕着整座山转了大半圈,才终于找到一条已经荒废的山道。 哗哗—— 拨开快有人高的灌木树丛,清明一脚踏出,正不偏不倚的踩进了水里。 清明:…… 静静的看着清澈的水下被自己惊得四处乱游的骨鱼,清明认命的叹了口气。 他出门前应该先看看黄历的。 这里的河水微暖,又很清澈,在这样的艳阳正午,倒是叫人也没觉得有那么不舒服。于是清明便索性脱了鞋,赤脚踩在河中那些圆润的玉石上,慢慢往山上走。 两边葱郁的草木在他的视线里悠悠的后退,偶然有风时会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是在庆贺着一场久违的相见。 桃水醴泉、百草千株,正如书中所言,乐游山,是一座风景秀美的仙山。这里的一切都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叫人觉得温润和悦。 清明抬头看着那缥缈的山尖,他的每一步落下,都像是窥见了一段岁月。 月华流转、夜明珠翠。 清明看着面前的铜镜里云鬓香腮、丹唇微启的小娇娘,实在是觉得…… “咦~~真恶心。” 矫揉造作了半天,清明自己都受不了的觉得反胃。 唉、要不是因为乐游山上实在是太无聊了,他打死都不愿意做这样的装扮。 哐—— 身后的门框再一次发出被人不耐烦撞击的声音,一个小男孩靠着门框,万分烦躁的看着屋子里对镜贴花黄的变态男人。 看他的身量,约莫就是人间十一二岁的男孩。然而目光上移,才发现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男孩的头,竟是个龙的形状。 他赫然是一只还不能完全化形的龙妖。 听了清明的自我吐槽,白龙满脸嫌弃道:“你也知道啊,变——态——。” 清明透过铜镜瞥了眼身后的白龙,忿忿道:“这还不是要怪他们!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们以我的名义举办簪花会,结果我还不能去看,你说这合理吗? “乐游山上本就无聊,我被他们逼得整天不能出门,现在还得看着他们在山脚下欢天喜地的祭拜我,还有没有人性了?!” 今日是山下的簪花会,也是这里一年一度除年节外最热闹的日子。 第39章 青衣逢你乐游化梦(三) 每年的这一天,山下的人们为了祭拜他们敬仰的乐游山圣尊,就会在乐游山脚的城中举办盛大的花灯集会。 届时每个人都会穿着最喜欢的衣裳、带着扎的最好看的花灯、捧着精心侍养一年正待盛开的鲜花聚集到这座城池,遥遥的对乐游山顶的仙人送上自己的供奉和诚心。 这些年,随着乐游山圣尊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来参加乐游簪花会的人也越来越多,是以这场集会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可是,山下的热闹却不属于山上的人。 每年的这个时候,清明就孤零零的坐在山顶漆黑的夜色里,看着山下灯火映天、人语喧嚣,格外的凄凉。 他甚至想随便拉个人过来,指着山下告诉对方:你看,他们好热闹耶,他们在祭拜我耶…… 怨念了这么多年,今年他是怎么也忍不了了,早早便为今天下山做了准备。 白龙听着他的抱怨,翻了个白眼,凉凉道:“要是被山下的那些人知道,他们奉若神明的圣尊大人为了参加簪花会而男扮女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定会信仰崩塌、原地自戕的,到时候你就不用看着他们欢天喜地了。” 清明一边往自己脸上扑粉,无所谓道:“他们不会知道的。” 这么花里胡哨的衣裳、这么厚的胭脂,认得出来才有鬼了。 白龙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你就又得搬家了。” 清明在世修行几百年,几次眼看着都要功德圆满了,结果就因为他那性子而被人识破,弄得被人追得没地方去,最后只能舍了功德、换了名号,又从头开始修行攒功德。 白龙一百年前刚孵出来的时候,正是被饿极了的清明架在火上烤来吃的时候。 好不容易这几十年来在乐游山又立了名号,现在又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一想起被逼着搬家到处找山头的那些年,白龙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唉,说起往事都是泪呀。 啪啪—— “好了!” 满意的看着镜中肤白貌美的脸蛋,清明完工的拍拍手,转过身妩媚娇嗲地道:“小白龙~~,带本小姐一起下山簪花~~” 白龙:…… 被他恶心得直打颤,白龙终于忍不住抓狂道:“啊!!!我受不了了!!!” 气哼哼的一甩手,然后就只见他猛地转身,倏忽间化作一条细长的白龙原身飞走了。 这个臭小子,居然就真的这么飞走了。 清明看着夜色中消失在天际的那条白龙,也有了一瞬间的傻眼。 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下山的决心! 既然没了坐骑,清明干脆自己大咧咧捞了裙摆,独自一个人下了山。 今天的山下,是真的热闹呀! 长街上灯火如昼,往来的才子佳人满是笑意盈盈,一派的琼京有梦、襄王神女。 清俊的男子穿着自己新裁的青衫,在灯市里穿行;娇美的女儿提着精心编织的花篮,言笑晏晏。 真是极其的赏心悦目! 清明一路走在长街上,花篮里被好几位公子放了花。虽然面上含羞、不置一言的接下,但是清明悲悯的想着: 可惜啊,这些公子的心意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唉、只怪自己实在是太美丽了,罪过、罪过…… 沿街看花、看景、看人,不知不觉间,清明竟已经穿过了灯市,走到了城中深处一座大宅子后街处。 他抬头看了看,好家伙,这一座宅子能抵他乐游山几十年的吃穿用度了!清明表示很是羡慕嫉妒。 不过转而一想,就是因为他,所以乐游山下的百姓才会这么富庶、安居乐业的。 嗯,自豪! “汪汪汪!!!” “呜————汪!!!” 正骄傲自得着呢,一侧的墙角边突然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犬吠声,直吓了他一跳。 探身看去,只见好几条野狗正围着墙角的一个狗洞在疯狂的叫着,清明觉得奇怪,又往前走几步。 没一会,便见那狗洞里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 清明:!!! 这什么情况?话本子里才子佳人夜晚私逃的戏码? 往前探了探头,待看清那个狗洞里的脑袋时,清明知道是自己想多了。看着脑袋大小,也不过就是个小屁孩。 “汪汪汪汪!!!” “汪!汪!” 几条野狗见那人还在从狗洞里往外钻,不由吠得更凶了。 这声音大得连清明听了都不由得心漏跳几拍,但是那小孩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一般,还在一个劲不管不顾地往外钻,一声不吭。 叹了口气,清明往前几步走到那些野狗的近旁,他担心这些狗真的扑上去咬这孩子,便挥挥手:“去、去、去!” 赶走了野狗,清明蹲下身,伸出一只手将那小孩从狗洞里拉出来。 等他整个小身子彻底出了狗洞,清明这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刚刚一声不吭。 那是因为他的小嘴里正叼着一只大鸡腿! 小孩被拉出来的第一时间便狠狠地挥开了清明的手,一跳三步远。 一时间,这条暗巷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清明,仿佛只要清明敢动一下,他就能立马用那嫩嫩的小嘴巴咬死清明! “哎……” 清明看着这孩子一边防备的盯着自己,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鸡腿。他想说‘你慢点吃,我不会抢你鸡腿的’,但是想想这孩子现在铁定也不会信他,于是便干脆安静的站着不动,等他吃完。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孩子,只见他浑身上下能裸露的地方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穿在身上的衣裳更是破烂不堪,需要遮的地方一点没露,不需遮的地方半分没遮。看材质应该也是最普通的素白粗布,由于经年累月的脏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制了。 这孩子,难道是流浪儿? 正在清明猜测这孩子的身份时,旁边的大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仆妇的叫骂声:“一定又是那个小畜生!快、快去抓住他!把他交给夫人,我们就能去领赏了!” 清明暗道糟糕,也管不了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把搂住小孩的腰就跑。 其实府里的声音离得很远,他一身修为在身,耳聪目明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这啃鸡腿啃得正欢的小孩却并不能听见屋里人的叫骂。 是以当自己突然被人搂起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清明要来抢他的鸡腿,于是对清明又抓又挠,更是一口狠狠咬在了清明的锁骨上,疼得清明直抽凉气。 这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清明一边抱着小孩往人烟少的地方跑,一边疼得龇牙咧嘴,赶忙道:“哎、哎、哎,别咬别咬!我马上给你去买好多鸡腿,别咬别咬!” 也不知这一路跑了多久,直到了护城河边,远远看见上游灯火明亮有人在放灯,清明才停下来。 他放下小孩摸了摸自己的锁骨,果然,入手一阵滑腻。 靠!流血了! 一沾地,小孩几口吃完剩下的鸡腿,然后抬头看着清明道:“我吃完了。” 用白绢擦了擦锁骨上的痕迹,清明闻言没好气地道:“所以呢?啃完鸡腿再啃我,是不是要做一番美食评论啊?!” 嘶——小屁孩下嘴真狠。 小孩一脸正经地看着清明,丝毫不脸红道:“你刚刚说要给我买好多鸡腿。” …… 我¥!…… 清明嘴角狠狠抽动,勉强压下自己要骂娘的话:“你都给我咬出血了还指望我给你买鸡腿?!” 小男孩闻言一把提起自己一边的裤管,露出自己的半截小腿道:“你那不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你看我这样的都照样能跑能跳。” 清明看了眼,那半截白生生的小腿肚上,七七八八、像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像张网一样的布满了,新伤盖着旧伤看不清,叫人看了都觉得腿肚子发颤。 什么样的人才忍心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下这么重的手? 看着那些伤口,清明有些吃惊,也觉得心疼。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打的,凭什么你被人欺负了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被你咬的小伤口就不用计较了?! 这是哪位先生教的道理? 看着小孩平静期冀的眼神,清明突然坏心眼地邪魅笑起来。 他道:“哼,想让我给你买鸡腿,你就不怕我是人牙子,到时候直接把你卖喽?” 原本他是想吓吓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可是谁知这孩子听见人牙子,眼睛里却突然闪了一下光,好像真的很希望清明把他拐走卖了一般。 清明不由得疑惑起来,这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小孩要说话,他们却突然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气声。 那声音虚软漂浮,在这块灯火昏暗的地方,显得格外鬼森森起来:“……圣尊大人,求求您帮帮我,我真的没办法了……求求您让那个女鬼放过我跟湘儿……” 嗯? 清明听着觉得奇怪,他这乐游山下现在还有女鬼? 向小孩比了比噤声,他循着往声音的来源处走过去。小孩似乎是怕他跑了,见他动了,居然就这么跑上来抓着他的衣角也跟了过来。 第40章 簪花时仙人着嫁衣(一) 跟便跟着,左右他也不放心让这孩子再乱跑。 那道幽幽的声音离的不远,他们走了一会,转过一个墙角,便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地上。 “唔……啊!” 男子突然看见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他惊讶的抬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因为太慌张,以至于脸上的泪痕都忘记擦。 清明在他身前蹲下身,道:“我们跑……路过这里,正好听见你的声音。你刚刚在说什么?什么女鬼?” 男人看了看清明,又看了看跟在他身边的小孩,可能是觉得一个女人加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可能是真的觉得心里憋屈,便就这样坐在了地上,和清明说起来。 男子名叫谢渺,是乐游山东面不远处一座城里的公子。 谢渺长相和才识都不错,少年得志,是以得了很多女子的倾慕。在他众多的仰慕者中,有一个叫做藤萝的女人。 藤萝是个很豪爽的女子,平时总是路见不平、惩恶扬善,她乐善好施又帮助弱小,是那座城里鼎鼎有名的好姑娘,每一家的长辈提到她都是赞不绝口。 清明点点头,问道:“你也喜欢她?” 俊俏书生和江湖女侠,这不就是典型的话本子里的故事嘛。 谁知谢渺却摇摇头,道:“我很欣赏、也很钦佩她这样的女子,她就像是我们城里开出的一朵最艳丽的牡丹花,明媚耀目,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牡丹。她并不是我会喜欢的姑娘。” 明明不喜欢,但是为了顾及女孩子的体面,谢渺又不好直接拒绝。 后来,藤萝为了救一个误入山中的孩子,被狼群咬断了腿。大家看她可怜,也知道她一直倾心于谢渺,便都来劝谢渺娶了藤萝,好让她有人照顾。 说到这里,谢渺像是突然绷不住了。 他开始歇斯底里起来:“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娶她?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是喜欢我,她被狼咬断了腿是很可怜。可是这些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娶她呢? “我也有我喜欢的姑娘,我也倾心爱慕着别人,我还有我的人生,我又没想做个大善人,为什么我就要牺牲自己的一辈子来弥补她悲惨的一生呢?为什么呀?凭什么呀?” 谢渺一边说着,眼睛也不自觉红了。 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逼得在这么一个阴暗的墙角红了眼,也怪可怜的。 后面的事,清明多少也猜到了。 乡亲们不听谢渺的辩驳,只要他一日不娶藤萝,大家便都去指责他、指责他的父母,甚至去指责他喜欢的姑娘。 最后,他真正喜欢的姑娘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声音,跟谢渺分开了,匆匆忙忙间嫁去了临城。 然而即便是这样,谢渺还是不愿意娶藤萝。那个之前让他觉得钦佩的女子,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困住他的噩梦。 痛苦的埋进掌心里,谢渺道:“再后来,藤萝染了病,但是她却不愿意让大夫给她看病。她托人找到我,跟我说她是真心的心悦我,想让我娶她,说只要我愿意娶她,她就愿意接受医治。 “她说如果不能嫁给我,那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就病死算了。” 清明听着,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这女子,也真是生就了一副如火如阳的性子。做人做的轰轰烈烈,爱人也爱的酣畅淋漓。 谢渺突然转过身看向清明,近乎崩溃地道:“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定了亲了!我马上就要娶亲了,我的未来妻子还在家中等着我呢!” 他拒绝了藤萝,可是藤萝还是没有放弃。 她找了谢渺身边的所有人,找了他的知交好友、找了他的家人,甚至找了他未来妻子的家人,瘸着腿诉说着自己对于谢渺的爱慕,近乎是逼迫的让谢渺毁婚另娶。 她对于谢渺的爱,从一开始的钦慕,渐渐变成了一种执念。被执念驱使的人,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什么都可以放下丢弃,哪怕是曾经的骄傲和自尊。 清明咂摸了下嘴巴,道:“你还是不愿意?” 谢渺咬牙切齿的点头道:“是的,我不愿意。无论大家怎么指责,我也不愿意!命是她的,爱惜也好、轻贱也罢,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何干?!怎么会是威胁我的筹码?!” 看着他眼里狠厉到扭曲的光,清明挑了挑眉,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他问道:“那后来呢?” 谢渺平淡地道:“她死了。……她怎么都不愿意接受医治,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句‘离后方知恩情深’,说要死了让我后悔。呵,我后悔什么?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清明看着他脸上的冷漠、厌恶,还有那隐藏着的愧疚,也是无奈。 这种事情,若非当局者,恐怕也没几人能理解谢渺的绝望和痛苦。 闭了闭眼,谢渺平复了下激动的情绪。 他满脸嘲讽的看着清明道:“你可能觉得我很卑劣,可是事实是,当听说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居然是开心的,哈哈,我终于摆脱她了……” 他一边说着,眼角却竟然沁出泪来。 一个饱读诗书、满腹孔孟之道的年轻人,居然会因一个女子的死亡而觉得喜悦。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恨。 突然,身边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不卑劣。你没错,那个女人才卑劣。” 这个一直蹲在清明身边的小男孩,一脸冷漠的道:“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吗?你是好人我就一定要百般迁就你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清明笑着看着他小大人般的一脸正经的说话,觉得自己捡到的这小孩真挺不错,很对自己的胃口。 正笑着呢,可谁知小孩接着道:“你还是太懦弱了。要是我,我早就亲手杀了她了,哪轮到她那么作妖。还有你那些乡亲,有能耐自己去娶啊,想做好人自己上呗,推着别人牺牲自己,贱得慌!……什么乐游仙山无恶人,依我看全都是恶人,都死了才好!” 清明:…… 清明这下笑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人骂了一顿。 嘴角狠命的扯了又扯,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狠抽了他脑袋一下,骂道:“就你能耐大!牙还没长齐就知道咬人……” 小孩闻言立马辩驳道:“小孩喝奶的时候就是会咬人!” 啪—— 又是一巴掌,清明没脾气的骂道:“闭嘴!” 见小崽子愤愤不平却又碍于淫威不得不闭嘴,他才转头看向谢渺,接着问道:“你刚刚说的女鬼,就是这个藤萝死后所化?” 一想起这事,谢渺整个人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丧的坐在地上,点点头。 他道:“她死后,我以为我解脱了,可是并没有。她居然化成了女鬼日日夜夜的缠着我,甚至每次我娶亲的时候,她都会出来作祟,吓得新娘疯疯癫癫下不了花轿。 “但是只要花轿被重新抬回去,谢家退婚,那被吓的新娘就会恢复如常。” 藤萝会这样倒是能猜到。 一般死前执念过深的人,死后都不愿意自己去地府,然后就会逗留在人间,继续被自己生前的执念束缚。 沉吟了一会,清明问道:“这一带的妖鬼之事一直由乐游山管辖。既然女鬼为祸,你为什么不去乐游山请愿?” 谢渺无奈地抱住头,道:“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没办法去!乡亲们指责我对不起藤萝,不许我为这事惊扰圣尊大人。父亲母亲认为是我们家理亏,也不愿意让我上乐游山丢人。 “……可是我是真的爱湘儿,我不想她再有事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趁今天簪花会人多,才偷偷溜到乐游山下来。” 清明疑惑道:“湘儿又是谁?” 谢渺道:“湘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从藤萝搅了几次我的婚事之后,就没有人家的小姐敢嫁给我了,除了湘儿。湘儿说她不怕藤萝,即便是鬼也不怕,她就是要嫁给我,成为我堂堂正正的妻子。” 这个湘儿姑娘也是个对谢渺情根深种的,只是与藤萝不同,她与谢渺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 他们前前后后办了三次婚宴,可是没有一次湘儿姑娘能成功下花轿。 后日便又是一次婚宴,谢渺不忍心看着她被人戳着脊梁的羞辱,心疼她日渐消瘦的身子,也劝过她放弃、另寻良人,可是她就是不肯。 清明没见过这两位姑娘,但是听谢渺这么一番描述,就觉得世事着实有些玄妙。 这两个姑娘明明就很像,都是性格坚强又倔强,誓死都要嫁给他,可是谢渺却偏偏爱一个、不爱一个。 唉、只能说情爱这事,谁也说不清楚。 谢渺说完,清明身边这小屁孩又嘲讽的道:“你被骗了,你来乐游山也没有用,圣尊那么忙,才没有空管你!” 眼见谢渺眼睛瞪圆,清明赶忙给他脑袋来了一下,低声厉喝让他闭嘴。 转头对谢渺道:“别听他胡说!你这事我会告诉乐游山的圣尊大人的,他会管的。后日婚仪如常,到时候圣尊会代替新娘上花轿,替你们解决那个女鬼。” 第41章 簪花时仙人着嫁衣(二) 谢渺闻言立刻眼放精光:“当真?!” 清明点点头:“放心,我说话算话。” 在清明再三的保证自己一定把话带到乐游山圣尊耳朵里后,谢渺终于一步三回头的回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护城河的尽头,清明也没了再逛花街的心情,转身便也打算回乐游山。 只是他刚一动,衣服下摆便一紧,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跟着个小屁孩。 清明拿他没辙,道:“你还想着让我给你买鸡腿呢?” 小孩倒是毫不避讳,梗着脖子道:“是你自己说的!” 这倔脾气。 眼珠一转,清明突然弯下腰道:“好啊,只要你跟我回乐游山,做我的座下弟子,我就给你买很多的鸡腿。” 听刚才这孩子的话,虽然他长得有点歪了,但是他这年纪还有机会拨乱反正。而且,最基本的对于善恶的区分,他与清明倒有几分相投。 带回山做个小徒弟,也不错! 然而这孩子却不知听没听进去清明的话。 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清明因为弯腰而彻底暴露出来的脖颈处,只见那重重挽起的轻纱后,是异常优越好看的山峰。 小孩见鬼般的喃喃道:“……喉……喉结……” 糟了! 清明抬手一摸自己的脖子,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清明结巴道:“……哎……那个什么、你听我说……” 看着伸过来的手,小孩如同惊醒一般,惊恐的看着清明。就在清明来不及防备的时候,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清明的虎口,然后转身撒腿就跑,逃难似的。 额……清明现在倒是不想着把他带回乐游山做弟子了,他只求别把这孩子刺激得出什么问题才好。 铜镜里又是年华正好的女娇娥,赤红的嫁衣映得那清浅的眉眼也带了几分的娇媚。 清明坐在铜镜前,目不转睛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无论看几次,还是觉得好恶心啊! 他一个大好的小伙子、大好的修士,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白龙看着面无表情对着梳妆镜的清明,嫌弃道:“啧,你是扮女人扮上瘾了吗?” 清明面无表情道:“不,我是爱上了自己。” 在白龙飞起的白眼里,清明认命的放下了梳子,他实在是梳不来嫁娘的发髻。 他道:“你看我像是开心吗? “……没修行之前还想过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穿着赤红的嫁衣向我走来,结果现在倒好,头一次所谓的成婚居然是我穿着这身嫁衣等着花轿来接。” 啪—— 清明烦躁的一拍桌子,转身道:“我怀疑我当时说那话的时候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体了,或者那藤萝和谢渺是来诓骗我的?……要不就算了!” 白龙瞥了他一眼,显然不信清明会就此真的作罢。 这一百年来他算是看透了这人,嘴上英雄,但实际上心地软得像滩烂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受委屈。 冷冷道:“我随便啊,反正凡人是死是活又跟我无关。” 清明闻言连连摇头道:“白龙你这样的思想是不行的,不可以这样冷漠。” 白龙耸耸肩:“反正死活想着要飞升的是你又不是我。乐游山上就三个人,你看看我和银月像在乎过飞升的样子吗?功德这种东西,也就你想要而已。” 清明看着他那副丝毫无所谓的态度,更烦了。 唉,自己座下这两个不争气的小崽子! 转头看看白龙手边艳丽的红布,他自暴自弃道:“啊、算了算了,把盖头给我盖上。” 白龙又狠狠啧了一声,一边粗手粗脚的把盖头抖开,兜头给清明盖上,一边骂骂咧咧道:“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打发走白龙,清明一个人在真正的新嫁娘唐湘儿的屋子里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听着门外锣鼓喧天,知道是花轿上门了。 “哈哈哈哈,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新姑爷上门来咯!” 喜婆的声音高声响起,迎亲的、送亲的人,全都呼啦啦一下子挤满了整间屋子。 清明被红盖头遮着,并不能看见凑到自己身边人的样子。只能透过红盖头下的一点视野,看见两双走近自己的女子双足。 一只胳膊被人轻轻握到了手里,喜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来来、小姐我们出门去,上花轿!” 这喜婆身上的脂粉味有些重,弄得清明鼻子都有些发痒。 他不能出声,只得做出小女人的样子,轻轻的点点头。 正起身间,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了,一道少女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小姐当心,我来扶着您。” 这只手不怎么光滑,虽然听这人的声音像是妙龄女子,可是这手却粗糙无比,甫一被她握住,清明甚至都觉得自己被她手上的茧子糙皮刺了下。 不过也对,这应该是这府里的下人,做女侍的,纵然声音容貌还年轻,但是长日劳作的手,却是不复细嫩的。 在一众人欢天喜地的搀扶下,清明终于坐上了花轿。 “啊、可算折腾完了。” 刚一进花轿,清明就狠狠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抱怨。 他这辈子活了一百多年也没娶过亲,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成亲光是出门就这么麻烦。什么捧果、泼水、三跪九叩,光是从内院走到前门,都要花整整三炷香的时间。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场迎亲主人家众人各怀心事,倒是叫他省了哭嫁这一出。否则让他这大老爷们扯着嗓子在大门口干嚎,那他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起轿!” 喜婆一声喜气洋洋的高喝终于拉开了回程的序幕,小小一顶花轿摇摇晃晃而起,锣鼓唢呐之声四地而起,迎亲的队伍终于一步一步向谢府行去。 清明坐在闷红的花轿里,悄悄撩了盖头和帘子往外面看去,青瓦灰墙的长街、沿街看热闹的人群、嘻嘻哈哈喊着娶媳妇的稚童,一切的景色都有些陌生。 说起来,自从六十多年前因为一次意外被人看见了脸之后,清明就很少再以真容下乐游山了。 他只看了一会儿,怕被人发现,便索性放了轿帘和盖头,安心靠在了花轿里,眯上了眼。 这花轿走一步晃三晃,清明坐在里面,竟然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清明:!!! 也不知这花轿走了多久,恍惚间清明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 着了道了! 花轿停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来牵他下轿,外面静悄悄的,之前仿佛要把人震聋的礼乐声消失了个干净,甚至不时还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清明不禁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谢渺说花轿是一路抬到他家的,那他现在是被抬到了哪里? 疑惑间,他正打算起身出去看看。可是比这莫名其妙的环境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动了! 独自一人坐在花轿里,眼前还被红布盖头遮住,清明一时间只能无语问苍天的发起呆来。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着了道的呢? 当日听谢渺的描述,这个藤萝应该就是个执念太深的死魂,甚至连怨灵都算不上。 是以从一开始清明就不是很在意,只想着等照了面用结界困住她,然后召唤一下鬼差把她送去地府便好了。 可是看看现在,乐游山的圣尊被个还没化厉的女鬼制住了,这还真是丢脸啊! 正心底感叹着万幸这么丢脸的事没有别人知道,清明突然就感觉前方花轿的一角有了动静。 他很确信轿帘并没有被掀动,也就是说从刚刚开始,这个花轿里就不止他一个人?! 陡然间惊出一层薄汗,清明瞬间便冷静下来,他现在不能出声。 感觉着那人一步步向自己靠过来,清明刚绷起身子戒备,盖头下的缝隙间却突然出现了一双稚嫩的、小孩的脚。 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是只有一个普通的女鬼吗?怎么还多了个孩子? 一瞬间清明连故事都编好了。谢渺就是个负心汉,他负了藤萝,两个人其实在一起过,甚至还有了孩子,自己被骗了! 哗—— 眼前红影一闪,盖头被掀开了,清明终于看见了这躲在自己花轿里的人。 对上一双紧张、好奇又敬畏的眼睛,清明和这人都齐齐愣住了。 “是你?!” “你是圣尊?!” 这躲在花轿里的人不是什么藤萝和谢渺的鬼孩子,而是那天咬了清明两口之后跑掉的那个小男孩。 男孩怔怔的看着清明,手里还攥着那片红盖头。 他喃喃道:“……您是……您是圣尊大人?” 哟,这语气还挺客气。今天再见,倒是和那天炸毛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清明心底有些庆幸没有在小孩眼睛里看见失望和嫌弃,否则他真的是要呕死了。 再不敢像上次见时那样嬉皮笑脸,清明正色道:“嗯,我是乐游山的圣尊清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得到肯定的答案,小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亮,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神圣起来。 他紧张的无意识捏着手里的红盖头,道:“我……我那天听见您说圣尊大人会上花轿,所以……所以就提前几个时辰躲了进来……” 第42章 簪花时仙人着嫁衣(三) 正说着,小孩低头看见了自己手里的红盖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连忙惊慌的道:“我、我、我不是故意要掀您的盖头的,我……我不是想娶您,我……我想见您……” 清明:…… 这都什么脑回路? 眼见小孩紧张得手足无措,一张脏呼呼的小脸都涨得通红的,清明终于出声安抚道:“我也并没有想要嫁给你,你别紧张。 “……你说你一直都在轿子里?那你可知道花轿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孩噘着嘴摇头道:“不知道。我一直躲在这里,花轿出了唐府没多久,我就听着觉得花轿外面唢呐铜锣的声音在一直往前走,越来越远,但是这个花轿却好像在往后退。 “我以为……我见大人您都没有说话,以为这是您的计谋。 “……再后来花轿就停下来了。我等了好久见您没动,就想着把盖头掀开看看……” 清明闻言点点头,眉头不由轻皱。 这么说恐怕在他还没出唐府之前,就已经着了道。 这藤萝的执念还真不是一般的强,化作女鬼还没几年,竟然就能施下这样的障眼法,骗过婚仪队那么多人。 只是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时中招的。 从偷偷由后门进入唐府到他出门上花轿,他就完全没跟任何人接触过,也米水未进,怎么还能在无知无觉间被藤萝的法术蒙混过去。 细细思索着今日发生的事,小小的花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咔嗒—— 咔嗒—— 突然,花轿外传来一阵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徐徐往这孤零零的花轿而来。 谢渺说过,藤萝死前曾被狼群咬断了腿,听这脚步声,应该是她来了。 清明低声急道:“小孩,你躲到我坐的这凳子下面来。等会儿无论发生何事,我不叫你都不要出来!” 这小孩再不像前几日那样叛逆了,这会儿清明一发话,明明小脸上满是不赞同,却还是立刻乖乖地钻了进去,还小心的连自己破烂袍子的衣角都藏得好好的。 这边小孩刚钻进去,清明便听见轿子外一道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女鬼大笑着道:“唐湘儿,我对你屡次手下留情,可你却还是冥顽不灵,居然还想着抢我的谢郎!哼,我今天就送你去见阎王!” 清明闻言不禁感叹,自己这到底是什么好运气啊?唐湘儿上了谢家几次花轿都没事,偏偏到他了,藤萝就决定下杀手了。 也不知道是唐湘儿走运,还是清明命里带劫。 不过也幸好今天是他在这花轿上,若是真让藤萝杀了唐湘儿,那真是害了两个人。 心底庆幸之下,清明还觉得有些奇怪,这藤萝的声音让他听着觉得有些耳熟。 难道他以前遇到过这个女鬼藤萝? 咔吱—— 轰—— 眼下不等他仔细回忆,一声刺耳的吱扭声响起,下一瞬这花轿便轰然四分五裂,独留下清明还像个木桩子一样坐在软凳上。 当看清那女鬼的脸时,清明更傻了。 惊讶道:“唐姑娘?”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就是他在唐府看见的、原本的新嫁娘唐湘儿。虽然当时他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但是他很确定当时从那间新房里离开的姑娘,就是眼前的人。 而这唐湘儿看见清明也很意外,愣怔过后,她暴怒道:“你是什么人?那个贱人唐湘儿呢?!” 清明自己也是一头懵,问道:“那你是谁?你不是唐湘儿?” 女鬼闻言大笑,道:“我当然不是唐湘儿,那个贱人长得哪有我好看!我是藤萝,是谢家未过门的媳妇。” 清明没想到这女鬼还是个自恋的女鬼,而且还不要脸的自称自己是谢渺的妻子。 藤萝突然道:“我知道了,他们就是想要用你骗过我,然后好让那个贱人嫁进谢家,是不是?!哼,痴人说梦!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贱人!” 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清明虽然现在身体不能动,但是他的舌头却还能动。口中念诀,一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他费了自己一滴精血,将藤萝定在了原地。 于是就这样,他们两个现在都僵在了这片荒山野林里,一个站一个坐,一个狰狞得破口大骂,一个面无表情的神游天外。 这会儿清明也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当时在唐府遇见的唐湘儿,其实就是藤萝。 当时藤萝从那房间里出来,应该是去对唐湘儿下手的。但是偏巧唐湘儿不在那间房里,而她离开时恰好遇到前来的清明,是以清明便将她误当作了唐湘儿。 再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啊!” 藤萝骂骂咧咧了半天,清明都无动于衷。这会儿突然一声惊叫,藤萝也被他弄得一惊。 清明看着他,问道:“我出门的时候,来扶我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他说呢,这藤萝的声音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果然,见他认出了自己,藤萝更加得意的笑了:“呵呵,是我。若不是先前在房中没有看见那个贱人,我又何必再跑一趟。” 清明了然。 他道:“就是扶我的那一下,给我下的药?” 当时他手上觉得被刺了一下,只以为是女侍手上粗糙,现在想来,估计也就是那时被她下的药。 当时清明闻到的脂粉气味,也不是喜婆身上的,而是她为了掩盖身上的鬼气故意为之。 藤萝毫不遮掩,恨声道:“若不是大庭广众不方便,我恨不能直接当场杀了唐湘儿那个贱人!” 说着,她又骂骂咧咧起来,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要不是看在她现在已经是鬼了,清明真是想劝她注意点女孩子的斯文。 过了多一会,见藤萝终于骂累了,清明这才开口劝道:“藤萝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与谢公子生时就没有缘分,如今更是阴阳相隔,又何必再强求?不如早早的去地府投胎,下一世再遇上一个良人。” 藤萝闻言又瞪圆了眼:“什么叫没有缘分?!我与谢郎相识、倾慕于他就是缘分!下一世的事情谁能做得准?若是我下一世再遇不上谢郎怎么办?!” 清明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遇见谢公子对你而言难道还能是一种幸运吗?” 被她折磨成那样的谢渺,在如今说起她的时候,都还是带着敬佩的褒奖,可见藤萝本应该是个光鲜明媚的女子。 以她的品性和样貌,想找个疼爱她的佳胥有何难呢?于她而言,今生与谢渺相遇是令她欣喜的缘分,可看她现在因为这份执念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难道遇见谢渺,不是她的劫难吗? 清明这个局外人看得清,所以觉得可惜。但是当局者迷的藤萝,却看不清。 她不服气道:“谢郎并非不爱我!只是这天下女人太多,叫他看花了眼而已,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好。只要我能嫁给他,总有一天他也会爱慕我的!” 她始终这样相信着,日久生情,只要有机会,谢渺一定会爱上她的。 清明忍不住一声叹息,道:“你觉得唐湘儿姑娘没你容颜艳丽是吗?你觉得谢渺之前想娶的那些姑娘都没你好是吗? “……可是那又如何呢?无论你在世人眼中有多么值得称道,可是只要谢渺不爱你,那你的这些优点于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他淡淡道:“就像山间的月、水中的石,人人都道它们美好,可是看一眼便也就是赞一句而已,谁真的想要把它们带回家吗?” 清明一字一句砸在藤萝的心里,生生把这生前死后都要强的女鬼砸红了眼。 然而任由泪水打转,她却还是怨愤难消,仍旧不甘心。 藤萝给清明下的不过是寻常的麻痹药,时间到了,身上的药效便散去了。等到能活动时,清明叹息着不顾藤萝的挣扎,暂时将她收进了千锦囊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身后白色光带一闪,是白龙得了他的传信,这才找过来。 甫一落地,白龙便急吼吼道:“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下的花轿?我还在唐府找了你半天。” 白龙是混在人群里跟着花轿的,一路上都没发生什么事。一直花轿到了唐府,谢渺掀开轿帘,他才发现里面压根就没有人。 清明看了眼这个不好好修行、连一只普通女鬼的障眼法都不能识破的弟子,实在是心累的没了脾气。 指指不远处那残破的花轿遗骸,清明解释道:“花轿半路被换了,我们当时在唐府看见的那个唐湘儿,其实就是那女鬼。” 白龙闻言也是一头懵,怎么唐湘儿又是女鬼了?待听着清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问道:“那那个女鬼呢?被她逃了?” “这儿呢。” 清明把那个千锦囊递给白龙,道:“你回头召唤一下鬼差,把她交给地府。顺便告诉他们,这女鬼的执念太重,让他们送她投胎的时候,给她多喂点孟婆汤。” 只要到了那里,有再多的不甘心,一碗孟婆汤下去便也就消散了。 她这一世都行的好事,索幸死后也未曾伤人,希望下一世能投个好胎结一份良缘。 第43章 簪花时仙人着嫁衣(四) 等吩咐完白龙,清明这才转身朝那孤零零立在地上的红色软凳走去。 站在凳子前,他唤道:“小孩,出来。” 白龙一脸莫名的听见清明说话,然后便看见刚刚一直没动静的那个红凳子下,突然挪动了几下,然后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就手脚并用的从底下爬了出来。 小孩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服,却懊恼的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其实拍不拍的,都没有差别,便又抬眼怯怯地看向清明。 清明发现这孩子上次还像个小老虎一样对着他龇牙,现在知道他是圣尊了,反而乖得像个软喵喵的小猫咪,仿佛任他怎么搓扁捏圆都可以一样。 他今天才发现,原来圣尊大人的名号这么好用。 清明端起自己圣尊的架子,问道:“你今天躲进花轿,是为了见我?” 见小孩乖乖的点头,他接着问到:“你见我所为何事?” 小孩闻言低下了头。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清明。 他问道:“圣尊大人,人真的不可以杀人吗?” 清明:??? 这问的是什么话? 身后的白龙显然也很意外,一瞬的惊讶过后便是厌恶愤怒。 他鄙视道:“小小年纪就想着要杀人,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依我看,现在就该趁着还小先杀了了事!” 清明侧身瞥了一眼白龙,警告让他闭嘴。 目光再次落向小男孩,却只见他并不理会白龙的话,反而只是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迅速的发了红,却还是倔强的仰着脸等着他的回答。 清明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点,问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想杀人?” 小孩抿嘴压下泪意,却引得下颌微微颤抖起来。 一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这般委屈得一颤一颤的,倒真是叫人心疼。 他倔强的道:“我不想杀人。 “我怕死,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可是如果我不杀人,我就活不下去! “呜……我就要跟野狗抢东西吃、跟乞丐抢稻草盖!……呜呜……我怕天热也怕天寒,每天睡着之前……呜…… “我最担心的就是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一边压着哭腔红了眼眶,却还是一边倔强的接着道:“我不想死,所以我想杀人!我想杀了让我这么痛苦的人! “……您教我们人不能杀人,否则死后会进入地狱受到刑罚。 “可是如果我不杀人,人间对我来说就是地狱,那我为什么还是不能杀人?! “我为什么不能杀人?!”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划出了两道白痕。 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问道:“圣尊大人,您是乐游山的神明,您能不能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和这里的很多人一样,从心底尊敬着眼前这个男人,信奉着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有好多次,他都流着满腿的血、忍着满身的痛,抖着手想把内兜里的那一包毒药倒进厨房的大锅里、后院的水井里! 可是他记得眼前这个男人说过,人不能杀人、不可以杀人。所以每一次的最后,他只能狠狠的抹着眼泪,将那包捏得皱皱巴巴的毒药又放回内兜里。 他一直想见清明,就是希望能问问清明,他到底该怎么办。 小孩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怎么也止不住,可偏偏他又不哭出声,只一个劲的喘粗气,间或漏出几句呜咽,叫人听着只觉得心揪着疼。 清明听他说完,只觉得嘴里发苦,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对峙着看了良久,他蹲下身,拉着小孩的手,尽量放轻声音道:“人间就是人间,不会是地狱的。如果这里对你来说是地狱,那么一定是你来错了地方。 “或许……乐游山才是你的人间。 “跟我回乐游山?在那里你会活下去的,不用杀人也能活下去。” 小孩紧呡的嘴角终于出现了一点崩塌,他哭得直抽抽,泪眼朦胧的问道:“……做……做您……呃……的弟子吗?” 那天夜里清明说的话,合着他是听见了的。 身后一直沉默的白龙,闻言忍不住嘀咕道:“啧、又捡垃圾!” 清明:…… 你自己不就是我捡的第一个! 不理会他,清明对着小孩点头道:“嗯,做我的弟子。……是我的大弟子哦。” 原本已经因为看他可怜而松动了的白龙,这下又不干了。 他立刻大吼起来:“你果然就是这样拐孩子的!我跟银月都是被你骗来的!谁后来谁就是老大,哪有这么收徒的!” 白龙顶着那张还不能化形的龙脑袋跟在后面大吼大叫,然而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却并不理会他的愤怒。 清明就这样牵着小孩的手,把他带回了乐游山。 赤着脚沿着这条山道走到山顶时,正是金乌高悬穹顶的时候。 清明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抬起袖袍擦擦自己额上沁出来的汗水,而他的眼底,却透出几分深邃和茫然,不复来时纯澈。 看了看略微有些荒凉的山顶,以前平整干净的青石小道间零零星星的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和野花,石桌、木榻都破败了。远处连绵成片、搭建得还算恢弘高大的屋舍还静静的矗立着,从这里看去倒恍惚还是完好的模样。 一切都好似还是原来,只是经年未打理破败了些许。可是清明知道,这里的这些,已经全部换过了。 他一时间有些疑惑。 朔白说这里已经没有仙人或是修士居住,凌霄在这里飞升也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这里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是凡间的百姓在这里居住吗? 目光往四周打量着,清明一边抬步往那间大屋走去。 那是…… 缓缓走近时,视线落在大屋廊下的台阶前,一道身影早已站在了那里。 清明紧走几步想看清那人,但是当真的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却愣住了。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对,其实是不一样的,纵使眉眼一模一样,可是光是看,也能知道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如清风朗月的笑意,眉眼间满是纯粹与慈悲,刺目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也变得温和起来。 他不像清明,沾着满身的风尘。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谁? 他在等我? 一瞬间,清明的脑海里疑窦丛生,却又有一种声音在疯狂叫嚣。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那人先笑着开口道:“清明,好久不见。” 清明疑惑道:“你是?” 那人闻言倒是没什么异样,脸上神色未动,仍旧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清明:…… 清明点点头,道:“你是金禅佛子。” 那个六界传说中的乐游山圣尊。 身负万佛雷音的辉光,额间佛印白毫神圣点眼,已经昭示了他来自何处。而梵湮城里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又还能是谁呢。 金禅佛子微微颔首,应下了他的猜测。 清明身子微动,施礼要拜,却被金禅先一步扶住了手臂,止住了他的身形。 金禅抬手指着大屋廊下,道:“你一路走上来出了汗,去那里坐坐。” 清明看了眼,没说什么,便跟上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对于这位佛子大人,他下意识的有些排斥,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呼—— 又是一阵山风吹过,两个人像这样坐在木廊上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荒草萋萋的山顶,听着山风吹过撩动树叶的婆娑声。 其实偶尔清明能感觉到金禅偷偷投过来的目光,可是倏忽便离开,倒叫清明尴尬,不知如何应对。 良久,金禅终于开口道:“暮春了,乐游山的景色正是最好的时候。” 清明目光不动道:“嗯。我路上看见了几棵桃树,枝上花朵开得正荼蘼。” 等再过两天,估计就应该败了开始结果了。 凌霄说,这山上的野桃酸涩,也不知过了这几百年,是不是还是如此。 金禅微微点头道:“只是可惜这里的灵气还没养好,桃树也生不出桃子,估计再过几百年就会有了。 “……不过这里的桃树结出的果子,味道恐怕都不太好。” 清明闻言有了一瞬间的愣神,心底冒出一点异样的憋闷来。 掩下眼底的烦闷,他道:“左右现在结了也没人吃,倒也不必要结果。” 金禅闻言侧头看着他,笑意盈盈道:“嗯,你说的对。”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尬聊了两句,清明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空空的,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又沉默的坐了片刻,许是也的确觉得尴尬,金禅终于站起身,道:“那我走了。” 清明一愣,这才终于抬头正眼看向他。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他怔怔的开口道:“……诶、你……你这就要走?” 两个人之间是很尴尬难熬,但是这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还有什么事,只是觉得就这样干坐了一会,好像有点没头没尾似的。 第44章 千丈悬崖飞升留恨(一) 金禅看着他,一直笑盈盈的脸上,难得的也露出了一丝郝然。 他略有些拘束的道:“我今天来,真的就只是来看看你。” 清明:??? 看自己? 自己有什么好看的?况且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来这里呢? 清明有很多疑惑,可是却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又是一阵沉默,见清明也没什么话说,金禅犹豫道:“嗯……那我真走了。” “等等。” 不等他迈出步,清明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犹豫着站起身,他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金禅点头,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 清明嗫喏道:“……我真的是你吗?” 对于他的疑问,金禅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清明,笑着道:“你觉得呢?” 这算什么答案? 清明挠了挠头,也说不上来。 道理上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跟金禅是一个人,毕竟如果是一个人,那现在两个人能面对面站着又是怎么回事? 况且十殿下说的很明白,他是天池里的仙官,下凡来历劫飞升的。如果他跟金禅是一个人,那十殿下又何必要骗他呢? 可是…… 感觉上,还有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乐游山、青原樱古楼里自己的异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凌霄,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跟金禅又好像有着什么关系。 眼见他脸上的表情拧巴成了一团,金禅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似是看出了清明的不安,他的语气里还有着几分安慰。 金禅道:“不是的,你不是我。” …… 直到金禅离开,清明都还是在怔怔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呆。 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清明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往日那些被他忽略、懒得去在意的疑问,又如翻出水面的波纹一般,越扩越大。 他不是金禅,那么他是谁呢? 他一个天池里生出来的小仙官,第一司命的盘黎上仙怎么会费心费神的给他写下十世命格? 他死后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在暗示着他什么? 乐游山的圣尊是金禅,可是清明就是乐游山的圣尊,但是他却又不是金禅,不是说不通吗? 还有凌霄…… 堂堂九重天的第一上仙,这样一个受六界敬仰的人物,为什么愿意整日跟他一起混在地府那样一个又脏、又乱、又破的小院子里。 金禅走后,清明又绕着乐游山顶转了转,除了那群上了锁的屋舍,便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他往屋里看了看,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模样。 那些屋子也不知道是谁锁上的,看着铜锁的制式很新,应该是近几年刚换过。 日头渐西的时候,他站在了山顶南侧连着其后群山的地方,然而看着眼前的悬崖,清明却有些发懵。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在他的印象里,乐游山是没有悬崖的。这么深的悬崖,多危险啊。 往前踏出了几步,清明探头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看去,但是只消一眼,就让他忍不住狠狠皱起了眉。 这里似乎被人下了封印,站在崖边还不能感觉到,但是一旦探头到了悬崖上方,便能感觉到那有如实质一般的滔天怨气。 清明皱着眉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缩了回来。 吃一堑长一智,他都为着自己的轻敌吃了几次亏了,这次再不敢贸贸然只身犯险。 况且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现在的法力,绝对不是崖底东西的对手。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回地府找凌霄他们,一起来解决这里的事。 !!! “啊!!!!” 想法是好的,可是现实却狠狠扇了清明一耳光。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脚下的石头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松动了,然后他一个不防备,竟这样直直掉了下去。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至,伴随而来的还有浑浊不堪的空气。清明在急速下坠的同时,也顾不得这些,只知道提起身上的法力,施展起驭风术。 这驭风术还是上次他从青原樱回来之后,凌霄看他不善御风飞行,特意教他的。 可是这里不知被谁布下了禁制,驭风术根本没办法将他托起送回山顶,而只能勉强让他下落的速度有所延缓。 嘭——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清明终于落到了崖底。 “我这到底都是什么运气……” 清明一边揉揉自己仿佛摔开了花的屁股,一边忍不住感叹。 龇牙咧嘴的想要站起身,可是他脚下的地面却格外的湿滑崎岖,以至于一个没站稳,屁股又一次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等再一次扶着墙壁站起身的时候,清明都已经无奈了。 他无力道:“我今天到底中了什么魔怔,干嘛非要出门啊?……唉,就不能出门,一出门准能遇到事。” 有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怀疑,盘黎上仙是不是不止给他写了十世命格,否则他怎么遇到的事,桩桩件件都这么离谱?! 清明落下的这地方很狭窄,刚刚好能容一个人穿行。 他抬头看看跌下来的地方,现在却只能看见一条白色细线。崖底的气息太浑浊了,外面天光晴朗,这里却是昏暗无比,眯着眼也只能勉强看清自己周围一臂之内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东西,瘴气、鬼气、妖气、魔气,乱七八糟的混杂在一起,让人吸进去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觉得反胃。 可是清明现在也没办法,只能忍受着这些。 转头看了看这崖底的两侧,他现在没有办法驭风飞上去,便只能往两边走走,看看有没有办法出去了。 选了道路稍微宽一点的那头,清明一边扶着墙壁摸黑往前走,一边注意着脚下以免再摔倒。 沿路走来,地面上露出了很多半截的尸骨,有些是头部、有些是手臂、有些是腿,看那白骨化的程度,应该已经有很多年了。 “嗯?” 突然,手指下传来的粗粝触感似乎变得有些怪异,清明抬起头,只见这崖壁上纵横交错着一些简陋的划痕。 他俯身凑近仔细看了看,这些划痕有些圆、有些方、有些连成一线、有些合并成整体。这些,居然是被人用尖锐的石头刻出来的画。 清明忍不住吐槽道:“又是壁画啊……” 因为青原樱古楼里的壁画当时对他的冲击太大了,是以现在清明一看到这壁画,下意识的有些排斥。 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却也不得不看。 眼前这片山壁上的痕迹很乱,像是被人涂涂改改过很多次,又像是一幅叠着一幅刻上去的,想要完全看清楚有些困难。 清明左右扭着头看了又看,也只能勉强看出画上画着一个衣裳凌乱的男人,他的手里正提着一条蛇一样的东西。 虽然看不清男人的脸,但是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应该是挺开心的。 下一块山壁上,是那个男人走在前面,他的身后跟着那条蛇,一前一后的往上走,是在上一座山。 清明又沿着山壁往前走了走,他仔细看着山壁上的画,但是奈何这一段的山壁被画得实在是太乱了,他绞尽脑汁、浮想联翩,也看不出来这画得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只是隐隐约约的看出来山上多了几个人,有些像是四五个人坐在一起,有些像是一个在前面跑、后面几个在追,有些又像是在学术法、小人的头顶上光华流转。 穿过这一片凌乱不堪的壁画之后,接下去画的东西,倒是清晰了很多。 第一幅画着一座山,山顶上站着一个提着剑的人影,看下笔的形态,应该就是前几幅里的那个男人,只是这一幅里,他很明显并没有那么开心了。 男人的身后立着四个人影,看起来比男人矮小了很多;而男人身前的山,除去他脚下的那一块,却全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划痕。 那些划痕并没有颜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清明就是觉得那是红色的,是人血的颜色。 嘴角不由得落下去,清明接着往前看去。 下一幅是男人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他身下是很多狰狞可怖的怪物,它们蜂拥冲出崖底扑向男人,有些甚至已经咬上了男人的身体。 而在男人头上,是一条从悬崖上飞下来的蛇…… 不能说是蛇,那应该是龙,因为蛇的头上并不会长角。 清明看着这幅画,有些怔愣。 他喃喃着:“……龙……白龙……” 心不断地往下沉,清明闭了闭眼,接着往前走。 下一块山壁上,男人消失了,只剩下那条龙与崖底的那些怪物撕咬在一起,鲜血飞溅、满目狰狞。 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越发难闻起来,清明只觉得胸口闷得慌,让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这几幅画并不凌乱,反而每一划都像是被反复描摹过,深凿进山壁里。 画上有一些凌乱的痕迹,那是被染血的指头划出来的,有些时间比较久远,血迹早就已经发黑,而有些还很新鲜,鼻子凑近似乎还能闻到铁锈的气味。 再之后的山壁上便没有了这些痕迹,清明又沉默着低下头,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走了没一会,路突然塌下去了一截,他小心地跳下去,之后的路便逐渐平坦了起来。 第45章 千丈悬崖飞升留恨(二) 昏暗里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耳边只剩脚踩在地面上的窸窣声。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转过一个拐角之后,终于到了一处稍微宽敞点的地方。头顶的日光透过裂开的悬崖口投下来,让清明的视野稍微变得明亮了一些。 而借着这日光,清明看见了站在几步开外的人影。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红袍子,正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悬崖口。 清明在拐角处等了一会,这人居然就一直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这里的气息太混乱了,清明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看他不是很机灵的样子,应该不会很难对付。 清明出声道:“那个、劳驾问一下……” 听见他的声音,男人终于迟钝地动了动。他转过头看向清明,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 清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被他听清,道:“……请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 男人跟他大眼瞪小眼的站着,周围一片尴尬的寂静。 清明想着,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礼貌的道声‘打扰了’然后调头? 又等了片刻,终于男人幽幽的开口道:“你要出去?” 清明应道:“嗯。我刚刚从上面不小心摔了下来,但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男人有些迟钝,听着清明的回答静了片刻,随后才迟缓的点点头,道:“你自己出不去。等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再送你上去。” 清明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要等月亮升起。” 这人在这崖底许是待了有一段时间,灵识已经被这里的污浊侵蚀得神志不清。他闻言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忘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等月亮升起……” 低着头喃喃自语着,絮絮叨叨念了几遍,男人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了,抬起头道:“这上面有我大师兄设下的封印,要等月亮升起的时候我才能出去待一会儿。” 大师兄? 清明皱眉看着他,那张清秀干净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温顺和空洞。 摇摇头,他确实不认识这张脸。 男人道:“你跟我来。” 说罢,他便抬脚沿着山壁往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清明略微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感觉着脚下的地势,他们在一点一点往高的地方走。 男人走在清明前面,一路上走走停停,看他的样子似乎有的时候在发呆,有的时候是忘了路。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着往上走。 渐渐地,周围的光线慢慢亮起来,男人身上的红袍子,也在清明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身红衣红得极是艳丽,虽然衣摆处都已经破烂不堪,可是还是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也许是太久没有洗过了,清明注意到他衣袖处被染上了几块黑斑。 “那个……” 清明略微犹豫道:“你的红袍子脏了……袖口那里。” 话一出口,清明就后悔了。 这个男人的神智已然不清醒,衣袍脏不脏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当他的话音落下时,男人突然就停住了。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清明直觉自己惹麻烦了。 男人站在原地,怔怔的回头看着清明,喃喃道:“什么红袍子?” 不等清明糊弄过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袍子,喃喃道:“……我穿的是白色的袍子……袍子脏了大人会嫌弃的……他最烦洗衣裳……” 见他这副样子,清明心底暗道不好。 也不知道现在抽自己一巴掌,还能不能让男人平静下来。 果然,他眼睁睁地看见那双原本就混沌的眼睛变得疯狂起来。 男人几乎歇斯底里道:“不行、衣服不能脏……衣服脏了,大人该讨厌了……大人……” 他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红袍子,口中喃喃着颠三倒四的话语。疯癫之间,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他的表情猛然变得狰狞起来。 男人的双眼变得赤红:“……大人死了……大人是被那些忘恩负义的人逼死的……大人是被你们杀死的!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给大人报仇!!杀了你们!!” 呼—— 霎时间,原本死寂一般的崖底突然狂风大作,这里那些混杂的鬼气、怨气、妖气、魔气,全都被卷了起来,在眼前飞舞,叫人眼花缭乱。 眼见情况不妙,清明赶紧咬着牙勉力运转起体内的法力来抵御,也顾不得脏污的山壁了,只能尽力将自己贴在山壁上,来减少风刃撕扯的力量。 “吼!!!!!” 陡然间,一声如同泣血般的龙吟猛然在崖底响起,瞬间震透了整个山崖,引得碎石扑簌簌的落下! 风刃刮得衣袍猎猎作响,清明的脸也被那些飞石划破了口子,血腥味被卷进风里。一种畏惧的念头自心底油然而起,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清明艰难的睁开眼看去,只见原本男人站立的地方,一条体型巨大的白龙赫然从崖底拔起,正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巨大的龙身缠在一起,将这本就不宽敞的崖底挤得更加逼仄。那颗巨大的龙头高高扬起,不断的冲击着天空,想要从这里飞出去。 可是幽蓝的结界偏偏阻住了他的出路,任他怎么撞击也不动分毫。 清明仰着头看着他,眼角的泪终于无声的落下。 纵然刚刚他不断的想着不可能、逃避的认为着只是巧合,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清楚了。 “白龙……” 原来不知何时,白龙已经能完全化形了…… 原来不知何时,那么细长的小白龙,已经长这么大了…… 看着因破不开结界而开始疯狂撞击山壁的白龙,看着他那原本应该白玉无瑕的龙鳞上缠上魔气,清明的心底泛起一阵阵的苦涩。 “吼——”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白龙卷起的狂风变得越来越强劲。 清明心神不定间,只感觉身后一道猛烈的劲风袭来,在撞上他后背的最后一瞬,他纵身一跃,堪堪避过。 现在崖底这一方空地已经被这狂风弄得一团糟,他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这乱流里不断的左躲右避。 净魂术法在手底捏了又散,索魂链也躺在千锦囊里重逾千斤。 以他现在的法力,无论是净魂术还是索魂链都伤不了白龙什么,可是清明却怎么也没办法出手。 心底的愧疚、心疼、遗憾,还有那时过境迁的酸苦,让他怎么也没办法对白龙出手。 呼—— “唔!” 硕大的龙尾势如破竹的扫来,清明只来得及听见耳边的破风之声,下一瞬胸膛便被狠狠得撞上,直撞得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因巨大的冲力被撞得急速倒飞而出,胸口的郁气让清明甚至无法再凝起体内的法力。而在他眼前,白龙那条染上黑斑的龙尾还在紧随而来。 如果再来一击,清明今天便彻底回不去了! 额间沁出汗水,他极力的压下胸膛的剧痛,不断的思索着该怎么办。可是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巨大的光团赫然出现在悬崖上空,霎时间将这漆黑的崖底照得亮如白昼。 清明只觉得腰间又是一道熟悉的力量传来,下一瞬凌霄如寒冰重石的冷喝声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混账!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谁!” 清明从没听过凌霄这样严厉的声音,也从没见过他这副眉间寒霜、眼神狠厉的样子。 只见他一掌挥出,强劲的术法如同实质的兵刃一般,以势不可挡之势生生砸断乱飞的风刃,最终轰然砸在白龙那硕大的龙鳞上。 “吼——” 一声痛苦的龙吟响起,碎鳞的剧痛终于让发狂的白龙安静下来。 狂风渐止,白龙又化成了那个披头散发、身着红袍的病态少年。只是现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满是混沌。 呆滞的看着冷着脸的凌霄,那张苍白的脸上甚至有几分无辜,似乎刚刚在这狂性大发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看着凌霄,嘴角微微翕动,然而不等话音说出口,他的目光又随意的掠到了被凌霄揽在怀里的清明。 当目光触及到清明那张脸时,白龙的瞳孔骤然瞪大。一瞬间,震惊、喜悦、迷惑,倏忽涌上了他的脸。 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清明终于还是忍不住别过了头。 当年飞升时的事情他不太记得了,只是这里的壁画、青原古楼里的壁画,还有幻境里的那些狰狞的人,当年的事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他杀了乐游山满山的民众,而自己,也力竭被打下这座悬崖。 可是那时还未完全化形的白龙却不知道,清明身死之时,就是他功德圆满之日。 白龙追着他飞下了千丈崖,亲眼看见他的身体被千丈崖底的那些妖物撕成了碎片,啃食殆尽。 于是为了给清明报仇,发了狂的白龙杀了崖底全部的妖鬼,而他自己也因此中了崖底瘴气的毒,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不妖的怪物。 失了智的他,最后开始残杀乐游山下的普通人,甚至渐渐入了魔。 脑中思绪万千间,前方传来幽幽的呼喊:“大人……” 第46章 千丈悬崖飞升留恨(三) 白龙的声音传入清明的耳中,他的身体也忍不住微微打了个颤栗。 “……大人……” 白龙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站在原地想要靠近,却又好似害怕一般,一动不动,只能哀求着一遍遍的唤着,希望能得到回应。 心脏被人拧着一般发疼,清明狠狠的咬破舌尖,终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轻轻拍拍凌霄的手,清明一步一步向白龙走去,笑着道:“白龙,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站在白龙的面前,清明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跟自己一般高的小子,心底也泛起一丝欣慰。 抬手拂过白龙凌乱垂在脸侧的头发,清明道:“臭小子终于化形了。……还行,也不丑,比你的龙头好看多了。” 白龙定定的看着他,闻言那张苍白的脸上泛起羞赧来,傻笑着道:“嘿嘿,我就说我肯定不会丑的。 “……你走了之后我就化形成功了,一直想给你看。 “……我一直在等你,你这么久都去哪了?” 他一笑,这张已经衰败的脸,终于又变得鲜活起来,恍惚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臭屁的小子。 清明含糊道:“嗯……睡着了。我睡了很久,才醒过来就来见你啦。” 白龙笑着点点头,骂道:“你睡得可真够久的!我就知道你这人肯定不靠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回来。” 清明笑着揉揉他的头,毫无诚意道:“对不起啊……” 头顶的光团散去了,等月亮升起的时候,白龙呼啸着又化作了龙的形态,驮着清明飞上了千丈崖。 他们借着月光在乐游山的山顶又转了一圈,虽然杂草长出了很多,但是以前的屋舍都还在,旧时的样子,还能从记忆里映出来。 白龙拉着清明坐在山脊上,细细碎碎的说起以前的事,有些清明记得,有些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所以只是白龙说着、他听着,时而应几声。 看着夜空里高悬的明月,白龙的神色渐渐安宁下来。 他道:“大人,你是来送我走的?我现在入魔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应该是要走了……” 清明指尖一颤,勉强笑着道:“不是,我就是来看看你。……入魔……入魔就入魔……” 就入魔,入魔也还活着,即便不清醒了,可是至少他的白龙还活着。 白龙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突然笑起来了。 他道:“大人你真是睡太久了,都睡糊涂了。我可是你的座下弟子、世间最后一条龙,要是入了魔,多给你丢人啊,太没面子了。” 清明:…… 狠狠抿了抿嘴角,清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清明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说傻话。 白龙年少时就那么骄傲,又怎么甘心堕落入魔。入了魔,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会记得未来的事。 他不过是,实在不舍得罢了。 当净魂术被缓缓推入白龙额心的时候,清明的脑海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东荒大泽。 看见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看见了沙石上静静躺着的巨大的蛋…… 看见了自己架起了火…… 看见了巨蛋在火上破了壳…… 看见了蛋壳里那细长一条被烫得直跳脚的小不点…… 对了,白龙破壳而出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啊……应该是:‘好烫、好烫’。 自己当时还庆幸说,幸好它没有一开口就叫妈妈呢。 …… 白龙的脸在一片月光里缓缓消散,终于化作点点磷光落在清明的身边又消失不见。只余下地上一颗散发着温润莹光的龙珠。 “大人。” 清明呆呆的坐在山脊上发呆,直到凌霄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才唤回他。 良久,他终于转回身。 站起身,清明冲凌霄笑起来,眼睛却又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他道:“凌霄,白龙走了……” 晕过去前,清明想着,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不要醒来也好。 所以当再次睁开眼看见他那间破屋子的屋顶时,清明就直挺挺的躺着发呆,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咔吱—— 凌霄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清明这样一副样子。 直接坐在地上,凌霄懒洋洋的趴到床沿边,就这么枕着看着清明。 他道:“大人,不想起来吗?我去给你烧热水?” 清明想像凌霄做事的样子,不由苦笑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趁现在把我这间屋子烧了?” 凌霄摸摸下巴,也不觉得羞愧,坦然道:“嗯,这样就能悄无声息的把大人偷走了。” 清明瞥他一眼,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还是一派的不正经,忍不住无声的笑笑。 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清明侧过身来看着他,道:“我是不是也应该跟你说一声好久不见?” 凌霄的神色并未见什么波动,好像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一般。 他点点头,笑着道:“真的好久不见。”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那一直或凌厉、或戏谑、或带笑的眉眼,似乎也多了一丝疲惫。 看来传闻的确都是真的。 清明想了想该怎么说,嗫喏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开口道:“我就是乐游山的圣尊?是你的师尊?……我其实并未完全想起来,乐游山的事、你们的事、我自己的事,有些记得、有些又模模糊糊的,记得不是很清楚。” 看着凌霄的眼睛,清明问道:“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为什么会成了天池的仙官?” 他以为凌霄会知道,然而凌霄却只是淡淡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凌霄道:“我查过三重天的《仙君名册》,上面的确登记着你是天池养出来的仙君。后来我也找了九重天的《仙班录》,只知道你需要在人间历经十世轮回,但是并没有查到将你选入仙班录的人是谁。” 三重天记载着诞生于天界的、从人间飞升的所有仙君名册,详细的记录着每个仙君的身份、来历以及所经历过的事。 而九重天的《仙班录》则是用来记载供职九重天天宫的仙官,有资格被记录在册的,都是通过九重天众仙君重重审核过的。 可是无论是三重天还是九重天,对于清明的来历,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凌霄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份被人换了。 清明思索了一下,转而想起来别的事,道:“我在乐游山看见金禅佛子了。你见过他吗?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凌霄有些讶异道:“他去了乐游山?” 见清明点头,凌霄沉默了一会,却什么也没说。 清明有些不安的问道:“你觉得,我跟他是同一个人吗?……虽然只是古老传说中的秘术,但是我以前也听过。 “在祖神为人间设下结界而没有开凿出能连通六界的归墟之前,为了得到凡人供奉的神仙,会以自身信物作为依托,捏造出一个自己的幻像投入人间。” 看着凌霄,清明平静的道:“所以,我会不会是他的幻像?” “不是幻象。” 凌霄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坐起身,犹豫着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实在是压得肩膀有些疼,清明对于凌霄的回答也说不上失望,只是淡淡的点点头,坐起身来。 他淡淡的道:“在乐游山上,我问了金禅,他说我不是他。……你……” 清明突然想问问凌霄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好像又没什么可问的。 他的记忆里,凌霄还是那个哭得一抽一抽的脏小孩,那么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 于他而言,无论是凌霄也好、另外两个他还未想起的弟子也好,亦或者是曾经的圣尊,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 没有曾经经历过的记忆,听再多的往事也不过就是听一段别人的故事。 还是算了。 盯着凌霄看着自己的俊脸,清明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我体内的孟婆汤到底什么时候失效……” 今天人间的日光应该很好,连带着地府的光线也没那么昏暗了。 清明看了看院子里长得正好的芭蕉树,道:“凌霄,这些芭蕉熟了。你陪我摘点送去给地藏王大人。” 凌霄还是着那一身玄黄,从他那破落的屋子里走出来,显得煞是好看,让清明都忍不住眯了眯眼。 凌霄抄着手倚在门框上,挑了挑眉,不满道:“我去摘。” 闻言清明连忙摆手道:“别、别、别,你再把我的树都给连根拔了。……帮我把前几天做的梯子拿来,我上去摘一点,剩下的我们自己留着吃。” 这些天清明都在犯懒,也不想着去赚功德,没事就和凌霄一起,捣鼓些有用没用的东西,硬是把堂屋的一角都堆满了。 等到借着梯子爬上树,摘了些熟透的芭蕉。然后清明便满脸带笑的跟凌霄一起,穿过奈何桥准备去找地藏王大人献殷勤。 转过黄泉路的时候,清明远远的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色的衣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风马节,还有那煞白的脸,来人正是朔白。 “朔白!” 清明走近问道:“你嘀嘀咕咕的、在干嘛呢?” 刚刚一直臭着脸念叨着什么的朔白,见到他们脸色更臭了。 第47章 菩萨掩目罗刹心肠(一) 他阴阳怪气的挑眉道:“哟、地府唯二的两个闲人肯出门了?我说清明仙官,你是不打算位列仙班了?” 清明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鬼做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他到底干嘛要自己往枪口上撞,来招惹心情不好的朔白呢? “嗬。” 耳边一声冷笑,凌霄又是那副戏谑的样子。 他看着朔白道:“你们驴上磨一般的做了几百年,也没见已经位列仙班了。” “你!” 眼见朔白眼睛瞪起来,清明往前半步挡在他们之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自己独自去乐游山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清明这次回来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差了。 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哎、哎,朔白你又要去收魂吗?” 朔白重重哼了声,没好气的抖抖手里的册子,道:“是啊,没看见地藏王大人又给了我这么厚厚的一本吗?!” 瞥了眼他手里摇动的册子,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清明也有些心疼起朔白来。 凌霄说的没错,朔白这真的是驴上磨一般,没得停歇。 他道:“是在哪里?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朔白耸耸肩道:“不用,都是偏得要死的地方,我还要先回去翻一下河图洛书。” 清明拿过他手里的册子翻了一下,的确都是偏僻蛮荒的地方,有些地名清明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他随口道:“这些都是地藏王大人整理给你的?……为什么是地藏王大人来管这些事?” 地藏王虽然身在地府,但是到底不是地府的人,即便是十殿阎王也没有办法差使他干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他会管这些事情。 朔白道:“地藏王大人照管四方,这些地府鬼差不经常会去的地方的死魂,向来都是由地藏王大人整理成册再交给我或者即墨的。” 似是想起来什么,他道:“上次我们去的那个青原,也是地藏王大人最先察觉出异常的。” 清明有些疑惑的抬起头:“地藏王大人不是不怎么出门吗?这些人间的无人之地他都去过?” 朔白闻言,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道:“如果是地藏王大人自己去了,不就顺手把那些死魂带回来了吗?……你忘了谛听吗?谛听能听世间事,这些我们需要跑死的地方,她趴地上听一会儿就全知道了。” 清明闻言恍然的点点头,他倒的确是忘记了这一茬。 不过这么说起来,倒显得朔白和即墨更可怜了。 他们纯粹就是一个跑腿的。 并没有注意到清明心里的怜悯,朔白好奇的指指清明怀里抱着的芭蕉,嫌弃的皱了皱眉:“你这是干嘛?去喂猴?” 清明:…… 一脸面无表情,清明道:“去看地藏王大人。” 朔白的嘴角微微一抽,装作刚刚什么也没说,道:“……你院子里的芭蕉熟了啊,回头我也去摘点。” 清明道:“没了,打算喂猴。” 话音落下,他成功的看见了朔白的嘴角又抽了。 不过这下不止朔白,尴尬的是,站在他身边的凌霄闻言也眉头一挑,目光投了过来。 …… 呸!说多错多! 他出门之前还说剩下的芭蕉是留给凌霄的。 清明赶忙打着哈哈道:“啊,逗你的。那我先去给地藏王大人送芭蕉了,你也快去忙。等你空闲了来我院子里摘芭蕉。” 转头看了眼凌霄,想喊凌霄走,可是话却在触及他的目光时顿住了。 只见他视线还定在朔白手里的那本册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明歪了歪头:“凌霄?” 凌霄回过神,循声看到清明询问的目光,却只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浅浅笑着道:“没什么,大人我们走?” 清明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一脑袋的问号。可是看凌霄的样子也不准备说。 点点头,便继续抬步往龙爪槐的方向走。 然而还不等他迈出五步,脑海里突然闪过的念头却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朔白!” 他陡然转头喊道,声音急促又突兀得把正准备离开的朔白吓了一跳。 朔白回身看着他,骂骂咧咧道:“干什么?你叫魂呢?” 清明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跳得好快,但是他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问道:“你刚刚说,上次青原是地藏王大人让你去的?” 朔白不明所以的点头道:“对啊,刚刚不是说了吗?不然那么死偏的地方,谁会知道有那么多死魂。” 清明笑着道:“这么看来地藏王大人还挺忙的嘛。那么不爱出门还得溜达去找你,让你去收魂。” 朔白翻了个白眼,道:“怎么可能,当然是让谛听来找我们。” 清明哦了一声,又道:“对了,你知道地藏王大人除了喜欢看佛经,还喜欢看游记吗?” 朔白想了想,道:“我没见地藏王大人看过。你从哪听说的?” 清明笑着摆摆手:“啊、是吗?哈哈,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你下次去人间给地藏王大人带几本,这样他给你的册子说不定能薄一点。” 说完也不再继续,清明招招手:“我先走啦。” 在朔白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清明再次转头离开。 可是朔白没有看见,当他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却倏忽淡下去。 黄泉路边那块上次被清明和凌霄糟蹋过的地方,已经又重新长出新的彼岸花了。 那些躺在忘川河里游泳的死魂们,见他们走过来了便全都戒备起来,估计要不是因为凌霄一看就不像好惹的人,现在就会扑腾起水浇清明一头。 清明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只是慢悠悠的走着,偶尔也会不知不觉的出了神。 看着远处蜿蜒至黑暗里的黄泉路,清明突然问道:“凌霄,你说要是你在九重天上说天君处心积虑的想害你,大家会信你说的吗?” 凌霄道:“不会。”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真是无情又现实的回答。 对于这样的答案,清明也不意外,点点头,道:“嗯,我猜也是。” 凌霄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道:“可是我不在乎,大人你也不必在意。” 清明无可无不可的冲他笑笑。 有些事情,也不是他不在意就可以真的不存在的。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眼看着那棵干枯、诡异、张牙舞爪的槐树近在眼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棵长年不生枝叶的龙爪槐,因为地藏王的原因而成为了地府里一处无比神圣的风景。是以虽然矗立在黄泉路旁不远处,鬼差押着死魂来来回回的经过这里,孤魂野鬼也会时常在这附近游荡,但是他们却从来不会东张西望、转过槐树去偷看一眼地藏王大人。 清明仰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道:“凌霄,要是我以后在地府混不下去了,就去天上跟你混。” 闻言,凌霄微微弯下腰,凑近他笑着道:“好,我跟大人一起混。” “哈哈,听着就不务正业……” 笑一阵过后,清明觉得胸口郁结的沉闷倒是散去了许多。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转过龙爪槐,笑着走进树后的那片小天地。 龙爪槐之后虽然不是院子,却特意单独收拾出来一块空旷的地方,被三面的土坡和这一棵槐树围着,自有一派独特的意趣。 槐树的树体中间是空的,刚刚好能容下地藏王略微干瘦的身躯在其中盘腿打坐。 树下是一张黑沉沉的、四四方方的水曲木桌,清明进来的时候谛听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桌边把一本书册翻得哗哗作响。 听见声响的谛听一抬头,见是他眼睛立刻亮起来了,欣喜道:“清明!你怎么来了?!” 清明冲他笑着点点头,又冲已然睁开眼的地藏王施礼:“地藏王大人。” 地藏笑盈盈的看着他:“是清明仙官啊……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 啪—— 不等清明开口,一旁的谛听兴奋的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是不是来找我玩的?” 背着地藏王的目光,谛听冲清明一个劲的挤眉弄眼,就希望清明能顺着她的话将她救出升天。 然而她的动作并没有如愿瞒过地藏王的眼睛。 只听地藏王带着点嗔怪道:“小听,不可以这么失礼。” 训斥了谛听,他笑着问道:“清明仙官,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清明笑着道:“地藏王大人唤我清明就好了。我来地府也这么久了,说起来一直没机会来拜访您。正巧现在我院子里的芭蕉熟了,所以就摘了一点送过来。” 说着,他示意了下自己怀里的芭蕉,道:“也不知道地府的水土能不能养出和红河边的芭蕉一样的味道,地藏王大人不嫌弃就尝尝看。” 地藏王闻言开心的笑起来:“哦?嗬嗬嗬,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 谛听丧眉耷眼的走过来接过清明手里的芭蕉,一边阴阳怪气道:“老头儿,你这下开心了?!” 地藏王不理会谛听的挖苦,还是笑呵呵的模样,对清明道:“真是多谢你,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从树干里慢悠悠的走下来,他在桌边坐下,冲清明招呼道:“你如果不介意,就坐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聊聊天。” 第48章 菩萨掩目罗刹心肠(二) 清明笑着点点头,自然的在桌边坐下。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凌霄自然也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地藏王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毫无波澜的重又落在清明的身上。 地藏王问道:“你来地府这么久,感觉如何?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清明颔首道:“嗯,地府里的鬼一般没有外面的死魂闹腾,在这里生活倒是更习惯一些。” “哈哈哈……” 地藏王闻言笑道:“你是跟着朔白他们出去收魂过吗?哈哈哈,那是会比较麻烦。他们毕竟是无常司的黑白无常,让他们去的地方都会比较麻烦,是一般鬼差应付不来的。” 清明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和善的老者,眼底一片晦暗。 另一边谛听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又无趣道:“哼,地府里的鬼都是傻子,当然没那么多闹腾的事。” 地藏王不赞同的看了眼谛听,温声斥责道:“小听,不要胡说。” 谛听不服气的撇撇嘴,气哼哼的扭过头决定不理他,毫不客气的扒拉一根芭蕉就往嘴巴里塞。 叹息着摇摇头,地藏王对于谛听这样的态度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不理会谛听,他笑着看向清明道:“清明,你现在的功德攒得怎么样了?如果能早点攒够功德,你也可以早日飞升去九重天。” 清明笑笑,道:“嗯,得了您的照拂,我想应该会很快攒够的。” “哈?” 谛听闻言满脸不赞同道:“他照顾你什么了?!你那一百万的功德还是我给你的呢!” 话一说完,她陡然才想起来这事是不能说的。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防备地看着地藏王。 清明看看她,又看看地藏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看来她跟清明私下做的那交易,到现在也没告诉地藏王。不过地藏王却并不像不知道的样子。 果然,地藏王直言道:“鬼机灵的丫头,还捂什么。你跟清明一直没来往,那天突然翻出千锦囊跑去找他,我还能算不出来你干了什么坏事吗?” “你早就知道了?!” 醒悟过来自己演了这么久的独角戏之后,谛听狠狠翻了个白眼,气得转过身死命把清明带来的那点芭蕉往嘴里塞。 清明看向地藏王,皮笑肉不笑道:“当真什么事也瞒不过您。只是不知道,大人您算到了那么多事,有没有算到我今天除了来给您送芭蕉,还会为了什么事?” 他仍旧浅浅的笑着,迎着地藏王投过来的目光。 但是估计只有凌霄看见了他桌子下微微发抖的手,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地藏王! 就这样仓促的撕破脸吗?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了片刻,地藏王终于率先移开了目光。 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悠然模样,他对谛听道:“小听,咱们的茶好像喝完了?你去十殿下那里借点茶回来。” 谛听气呼呼地怒而转身,道:“哈?第十殿那么远,干嘛一定要去那里?!” 地藏王道:“十殿下好茶,他那里会有比较好的茶叶。你快去,让客人干坐在这里像什么话。” 一把将芭蕉皮掼在桌上,谛听骂骂咧咧道:“有毛病!去那么远,等我回来他们都走了!” 可是抱怨归抱怨,地藏王的话,她还是听的。 清明看着她气呼呼离开的背影,突然高声道:“谛听,没关系,不用着急。” 谛听离开之后,这片空间便又恢复了安静。 地藏王也伸手掰了一根芭蕉,轻声道:“就是个小丫头,也长不大。” 也就是说,谛听什么也不知道? 三个人就这样坐在桌边相顾无言。 清明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而地藏王俨然一副清明不说话,他也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沉默半响,清明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道:“地藏王大人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地藏王咬下最后一口芭蕉,浅浅笑着道:“不愧是清明,这么快就察觉了啊。” 对于他的话,清明不置可否。 事实上,他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些事的。 地藏王看向他道:“不过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直接问我,可能会更快让你知道想知道的事情。” 清明闻言皱了皱眉,听他这意思,似乎是跟自己以前的事情有关。 缓缓吐了口气,清明道:“自我来到地府之后,就总是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桩桩件件,似乎每一件事都有人在推着我往前走。 “地藏王大人,您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地藏王淡淡的看着他,并不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抿了抿嘴角,清明接着道:“地藏王大人,孟婆发疯那次,我曾在人间贺兰山脚下遇见过一位老叟,大人知道吗?” 贺兰山下的那名老叟,穿着粗布麻衣,面容粗陋、皮肤黝黑,可是他的眉眼间却满是和善,像慈爱的长者,又像悲悯的圣人,独独不像是个为生活劳累的老人。 如今再看眼前的地藏王大人,虽然样貌完全不同,可是那眼神,分明就是一样的。 地藏王对于这些事似乎并不打算遮掩,他只是笑着点点头,坦然道:“你不用如此委婉,那老叟的确是我所化。” 清明道:“所以关于一殿下、孟婆和鬼皇子的事,你早就知道?你知道鬼皇子在贺兰山为祸,所以才化作老叟引我进贺兰山?” 孟婆发疯,他被派去给外逃的生魂灌孟婆汤,途径贺兰山,被引入山中遇见鬼皇子,从而得知鬼皇子、孟婆、一殿下三个人之间是非难辨的旧事。 一切,都巧合的恍然像是被人安排好的剧本。 地藏王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那笑容,也已经印证了所有的猜测。 清明皱眉道:“我得罪过您吗?” 地藏王想要收拾鬼皇子不过是一抬手的事,但是却绕了一大圈引清明进贺兰山。 在明知道当时清明实力不济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事,恐怕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解决鬼皇子,而是想要借鬼皇子的手杀了清明。 面对清明的质问,地藏王摇头道:“不曾。” 想了想,他道:“我并非想要你的性命,鬼皇子不会真的伤到你。” 清明道:“那地藏王大人算计我这一番,又是为了什么?” 闻言,地藏王却不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沉默半响,他突然抬头问道:“你就是如此猜到是我的?” 清明摇头道:“不止如此。” 他缓缓道:“红河芭蕉林是谛听来拜托我去的,谛听是您的坐骑。即便不知道实情,但她也是最容易被您利用的。” 那日清明和凌霄在芭蕉林里看见的人影,应该就是地藏王。 因为凌霄使用了缩地成尺,所以清明才会那么快回到地府,也才会那么巧合的碰见了鲜少出门的地藏王。 他看着地藏王,皱眉道:“让朔白去青原收魂的,也是你。你在青原樱上一招打晕朔白,然后在他身上种下花种。可是那些花种并不会伤害朔白。 “你知道,朔白会不甘心想要再去青原。他与我交好,知道我需要功德,所以当这种他觉得没什么危险的时候,一定会带我一起去。” “而你的目标,就是我。” 清明一瞬不错的看着地藏王,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他道:“你真正想要引去青原的人,是我” 果然,地藏王仍旧是静静的看着他,神色间并没有任何辩驳的意思。 想了想,清明接着道:“前几日,我从你这边路过,听见你在诵经,便临时起了意去朔白那里借经书。 “而偏偏很巧,就在我去借经书的前几天,谛听偷偷在朔白那里藏了几本。更巧合的是,那些经书里刚好夹了一本记载乐游山的游记。” 他道:“这一切也是你安排的?你想让我去乐游山。” 这次地藏王终于有了动作。 他点点头,道:“是我。当日我察觉到你经过的时候,便在你心里种了念。” 人行万事,皆由念生。一念成仁,一念成神。 种念也是一场常见的术法,或许是一句话,也或许是一个动作,便能在别人的心底种下一个念头,让被种念的人在无知无觉间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甚至有的时候,被种念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控制了,还是自己自主的。 果然是他做的。 清明原本还有些怀疑,现在看来,的确自己所遇到的任何事,都是地藏王一手所为。 精神一直太紧绷,以至于这会儿反倒觉得有些累了。 闭了闭眼,他道:“追本溯源一直比由因溯果简单。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里,都那么恰好的有你的影子,让我不在意也很难。” 地藏王点点头,脸上意外的露出一丝羞赧。 他叹息道:“我也没想到,都这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有这么急不可耐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丢脸。” 清明忍不住皱起了眉,他不太懂地藏王的意思。 不等他问,地藏王笑着道:“我太想看见你的每一次选择了,所以每次都等不及想要在第一时间看看你会怎么做。” 第49章 菩萨掩目罗刹心肠(三) 忽然他转头看向凌霄,道:“你身边这位小友很不错。那次意外被你们撞见,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们会回来的那么快。 “所以后来的青原和乐游山,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只能按捺着好奇心没有跟去。” 清明转头看了看凌霄,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样子,皱着眉看着地藏王。 如此说来,至少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凌霄,并不是地藏王的安排。 收回目光,清明看向地藏王,问道:“地藏王大人,你算计我这么多事,是想从我身上看见什么?” 地藏王没有回答,他仍旧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着清明。 如果说当初不相信他会策划这许多事,那么现在,他也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想要杀了自己。 这回清明终于体会到了每次谛听发脾气时的那股憋屈感了,跟这样至善至伟的人对峙,每一个怀疑的念头都像是在对自己加诛罪恶。 突然,地藏王没头没尾的道:“清明,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什么?” 清明被他问得一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疑惑的看着地藏王。 然而说完这一句,地藏王却似乎再不打算开口。他闭着眼,口中诵念起菩提心经。 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 清明站起身,施礼道:“告辞。” 纵然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地藏王在操控,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仍旧不知道地藏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人,等等。” 正欲走出龙爪槐时,身侧的凌霄却突然出声喊住了清明。 清明疑惑的看向他,只见他转身朝向地藏王,沉声道:“地藏王大人,你看过青原樱古楼的壁画吗?” 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清明看看他,又看看地藏王,却发现地藏王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看着他的表情,凌霄心底有些了然。 他又问道:“千丈崖下的白龙入魔,你知道吗?” 这一次地藏王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微微诧异道:“白龙入魔?你的封印……” 他没有说完,显然他也知道千丈崖下有凌霄设下的封印。 那道封印,一来防止白龙神志不清时下山害人,二来可以一点点净化崖底的浊气来保持白龙最后的清醒。 所以白龙入魔,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地藏王似乎想要再问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凌霄也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只是点点头,道了声告辞便随清明离开了。 出了老槐树,沿着来时的黄泉路往回走,清明好奇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那些话?” 凌霄摇摇头,道:“说不好,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他转头看向清明,道:“大人,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脚下一顿,清明猛地转身:“你要走?” 话一出口,他也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好像太激烈了。 原本他只是客套的请凌霄回来坐坐,后来稀里糊涂让凌霄留下来。好像不知不觉间,就觉得凌霄就应该待在自己身边一般。 可是事实上,凌霄是九重天的上仙,身份尊贵,本就不该整日跟他混在这幽暗的地府里。 纵然曾经他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屁孩,可是现在,他们已然是云泥之别。 “咳咳……” 掩饰下自己心底的失落,清明尽量表现得平常,问道:“你要回九重天吗?……天宫出事了?” 凌霄摇摇头:“不是,我需要去查一些事情。” 见他不欲多言,清明便也没再追根究底问下去。 他只是笑着道:“如果换做之前,我都要担心你是不是怕地藏王针对我而受到牵连,这才要离开呢。” 闻言,凌霄装模作样的摸摸下巴想了想,道:“唔……是很可怕,那我就更需要保护大人了。” 抬眼看见他眼底的戏弄调笑,清明突然觉得心底松快很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地藏王要这么针对他,但是今天捅破了窗户纸,以后收魂应该就不会再遇到这些事了。 了不起以后在地府遇见与地藏王有关的事,自己就绕道走。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看着他舒朗开的眉眼,凌霄微微勾起唇角,笑着道:“大人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最后是清明一个人沿着黄泉走回院子的,推开门的时候,清明突然就觉得这小小的破院子,好像突然变得空旷安静了许多。 “唉——” 疲惫的叹出一口气,清明站在院门口无力的垂下了头。 看来下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得问清楚,凌霄到底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圣尊,所以才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心里总归有点不甘心。 原本以为,凌霄的这次离开,只是几天而已。 可是却没想到,他这一走,便是半个多月。 叩叩—— 再一次叩响黑漆的大门,清明高声唤道:“即墨……即墨……” 没一会儿,宅子的大门便被打开了,但是门后出现的人,却并不是即墨。 清明诧异道:“朔白?你今天没有去无常司吗?” 朔白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嫌弃道:“没有,今天轮休。倒是你,是真打算就这样什么也不干的瞎混吗?” 清明尴尬的摸摸鼻子,笑着道:“别这么说嘛,难得能好好休息,正好我们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说着,不等朔白请,清明就不客气的进了门。 朔白无奈的翻了翻白眼,便将清明带进了后面的院子。 他凉凉道:“你是怎么回事?这都半个多月了,你也不跟我们去收魂,六殿下让你过去暂代判官你也不肯。怎么,在你那个仙侍回来之前都要一直当个独守空房的怨妇吗?” 他向来说话不好听,清明已经习惯了,也不跟他较真。 清明道:“不是,我就是之前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虽然凌霄不在身边确实让他有些不习惯,可是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想再被地藏王算计。每次面对那些事情,总是会弄得他心力交瘁。 看着滚烫的热水冲进茶盏,激荡了青绿的茶叶浮起又缓缓落下,清明觉得自己的心绪也安静了许多。 将一杯放到他的面前,朔白道:“这是人间雨前的龙井,这几年很紧俏。即墨听你说想喝茶,昨天去收魂的时候特意带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尝尝看。” 清明用青瓷杯盖撇去水面的浮茶,杯盏之间滑擦出沙哑的声音。 他轻轻尝了一口,入口初始是一阵的清香,就像是新雨来之前正青翠葱茏的春草,沁人心脾。回甘后又是一阵稚嫩的苦涩,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清明眼神亮了亮,道:“的确是很好的茶叶,回头我得好好谢谢即墨。” 朔白看着他怡然自得的样子,道:“说,你是什么打算?” 清明闻言抬头看向他,只见他那一双秀气的眉微微拧着,那双总是尖酸刻薄的眼睛里也透出担忧。 张了张嘴,清明到底说不出口。 他很明白地藏王在地府的地位,也清楚朔白对他的尊敬。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来惹得大家不痛快。 摇了摇头,清明突然问道:“朔白,你为什么会崇拜凌霄?嗯……我是说九重天的上仙凌霄。” 朔白被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一愣,一脸莫名的道:“好好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清明笑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好奇。你一直兢兢业业的收魂赚功德,也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去九重天吗?” 朔白摇头道:“不是,我才不想去什么九重天。” 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 他道:“凌霄,他是九重天的第一上仙。这几百年来六界大大小小也经历过很多次动荡,可是只要有他在,天宫一直都能安稳无虞。 “直到现在,他成为了天宫里城门立柱一样的存在,被六界中人所敬仰、畏惧。即便再不怎么出手,可是只要他还在九重天,所有人便都不敢进犯。” 说着,朔白看着清明,一双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彩。 他道:“我想成为地府里的城门立柱,像凌霄守卫着九重天一样,我想好好的守卫着地府!” 清明被他的眼神弄得一愣。他从来不知道,朔白居然是抱着这样的信念。 皱了皱眉,清明道:“可是……地府从来也没有被人进犯过。九重天是除了神族而超然其余几界的例外,因为辖制其他各族所以才会时常与魔族、妖族发生摩擦。可是地府……地府跟其他几界的往来一直都很有限。” 而且因为地府的性质,它注定没有办法统领其他各界。 朔白冷笑着摇摇头,道:“虽然这些事我不想说,可是你应该也能想到。六界之中,我们地府从来都是最没有地位的。甚至如果不是跟仙族交好,那盏象征地位的神赐引魂灯也不会落在我们手上。” 他咬牙道:“魔族、妖族因为修行的特殊,他们从来不需要转世修行。仙族是各族之首,即便他们时常需要下凡历劫,但每每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安排着自己的命格、安排着自己的转生之处,而我们毫无置喙的余地。 “至于人族……明明是最需要我们的,可是就因为他们能累世功德,极有可能一朝飞升,所以我们不得不尽量迁就,予以方便。 “而我们自己生长出的鬼,因为没有完整的魂魄,所以灵智难开,更是软弱的不堪一击。” 小剧场: 清明至今还不知道,他院子里第一棵芭蕉树下,还埋着两坛杨梅酒。 当初种芭蕉树的时候,一日凌霄晨起,看着院子里准备用来种芭蕉树的深坑发呆。他觉得清明挖的坑这么好看,只用来种树实在太可惜了。 于是便想着酿两坛酒,等到芭蕉成熟的时候,就能挖出来和清明一起在院中小酌。 他跑到忘川河边威逼利诱的抓了河中一只冤魂,让他捧来忘川里最清澈的水。可是当冤魂腆着脸谄媚的把水捧来的时候,凌霄尝了一口,当场就黑着脸抬手把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按进了水里,力道大得让那冤魂狠呛了几口水。 最后没办法,凌霄只能跑去人间,随便找了家客栈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回来的时候,刚好途经一片杨梅林,便随手摘了几颗扔进了酒里。 等他把两坛酒埋进树坑中,再洗干净手回到屋子里,又心满意足的在清明身边躺下。 第50章 十殿阎罗上仙凌霄(一) 清明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的愤怒,恍然有些发怔。 他见到朔白的时候,总是听他在抱怨着麻烦,总是见他一脸的不耐烦。曾经清明还感叹过,朔白总是这么敷衍的应付着地府的工作,可是却又每一件事也不松懈,想来他应该很想要飞升。 可是原来,是他误会了。 拍拍朔白的手,他道:“朔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听他们说起过,这么多年,是你一力将无常司从地府三司之末变成了现在的三司之首。” 他刚来地府的时候,闲逛过一段时间,也就是那时候从那些下等的鬼差口中听说到的。 朔白和即墨来到地府的时候,前任地府无常主已离开三十余年。彼时无常司群龙无首,地府三千鬼差毫无章法、一团混乱,也因此,无常司成为地府三司的末流。 后来朔白和即墨来了,他们从最末流的鬼差做起,短短三年便成为了无常司的新任无常主。又在后来的几百年间,造就了如今这番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的无常司和地府。 朔白闻言,却只是轻蔑的笑笑。 他摇摇头道:“如果你在我这位置、如果你知道我这些年经历过些什么,你就会知道现在地府的位置有多么的难堪。” 喝了口清茶,他问道:“你见过堂堂一殿阎王下跪剜心只为求一个人甘愿转世吗?” 清明:!!! 清明惊讶的看着朔白,呆呆的摇了摇头。 地府里好像确实有过这个传闻,但是清明从来没细打听过,也只以为那只是一则虚幻的流言而已。 朔白晒而一笑,道:“我见过。……我也曾经历过,点头哈腰的给仙人端茶送水、捶腿捏肩的求凡人转生。嗬,无常司的无常主,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介卑微的蝼蚁。” 突然,他看看清明,道:“对了,说起来,你初来地府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千方百计的求着你留下吗?” 清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刚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地府那么多孤魂野鬼为他夹道欢迎,两位无常主亲自引路、三位阎王殿下前来道贺,之后又为了能让他留下来不惜跟他讨价还价。 如今想来,确实很卑微。 甚至现在他能在地府各处行使特权,也是因为他预备役仙官的身份。 清明看着眼前这张煞白的脸,朔白还是朔白,可是现在却好像高大了很多。 他突然有些好奇,问道:“朔白,那你当初为人时努力修行,是为了飞升?现在这样,会觉得可惜吗?” 初心已改,壮志难消。现在再回想当初自己的宏愿,会不会觉得遗憾? 朔白看了看他,道:“我修行,一直不是为了飞升。……我,是为了一个人。” 他稀里糊涂入道修行,又一直咬牙坚持,为的,就是想要再见那个人一面。 朔白的目光讳莫如深,眼中涌动着清明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愧疚。 清明歪了歪头,道:“即墨?” 朔白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就只是垂下了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自那天和朔白闲聊之后,倏忽又过去了好几日。 只是这些日子,清明没有再像个闲人一样在地府里乱晃。他每天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天刚亮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只想着一件事。 他就在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做人的时候,他就想着能赶紧多赚钱让日子好过些。死了来到地府之后就想着多赚功德去飞升。后来遇到凌霄,就更想着能快点的去九重天。 可是现在呢? 他记起了乐游山的事、记起了自己是圣尊的事,好像对于飞升又没有那么浓烈的祈愿了。还有地藏王算计他的事,他不太在意也没办法太去在意。 那么他还要为了什么去努力呢? 努力着去干什么? 叩、叩、叩—— 这些天,清明不出去找人,却没想到先有人来找他了。 原本听见外面闹哄哄,他正打算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谁知还不等他打开门,自己的院门却被人敲响了。 诧异的看着门外一黑一白、一高一瘦的两个人,清明道:“朔白、即墨?你们收魂回来了?” 前两天两个人去收魂,还来过这里想叫上清明,但是当时被清明拒绝了。 朔白点头道:“嗯,刚回来。” 清明看了眼两个人一黑一白几乎曳地的无常袍,点了点头,看起来确实是一副风尘仆仆。 他侧过身道:“那先进来坐一下。” 让出了进院的路,可是这一回两个人却仍旧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看着朔白、即墨两个人的神色似乎很不好,清明终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收起脸上的笑意,皱眉道:“你们是特意来找我的?……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旁一直忍着的即墨这下终于憋不住了,急急道:“清明你是不是……” “即墨,别乱说话!” 可是没等即墨说完,朔白却突然厉声打断了他。 长长的出了口气,朔白沉声道:“几位殿下在第十殿等你,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十殿? 第十殿不是只有在审判六界帝王将相的时候才会开吗? 清明一头雾水的问道:“为了什么事?” 即墨撇嘴,张嘴刚想开口,却又被朔白硬生生瞪了回去。 犹豫了片刻,朔白道:“边走边说,先过去第十殿。” 清明不明所以的哦了声,点点头。 转身把院子的木门带上,他跟着朔白、即墨往地府深处走去。 他们沿路看到了很多的鬼,有些像是知道点什么,在看热闹。而有些,就只是路过时随意看两眼,随后便傻呆呆的飘在他们身后跟着。 清明走在朔白、即墨之间,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朔白道:“地藏王大人失踪了。” “什么?!”清明惊讶的瞪着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咳了声,问道:“确定是失踪吗?会不会……是去了哪里?” 虽然除了万佛雷音,地藏王很少会出地府。 听见朔白开口,憋了一路的即墨终于狠狠的吐了口气,立刻大嚷起来。 他道:“不是,就是失踪了!清明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去过龙爪槐?!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明:??? 清明莫名其妙的低头看了看他。 问他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的确去找了地藏王,可是他并不知道地藏王为什么会失踪。 甚至一瞬间,清明都觉得这是不是又是地藏王在算计他。 咳了声掩饰自己不合适的猜忌,清明问道:“谛听呢?谛听怎么说?” 朔白摇头道:“也不见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几位殿下已经派人把地府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地藏王大人跟谛听。” 也就是说,地藏王和谛听一起失踪了。 皱了皱眉,清明问道:“是什么时候发现地藏王大人失踪的?” 朔白道:“今天早上有鬼差押解死魂去往生台的时候,正好路过龙爪槐,想进去拜访。但是他探头进去看时,才发现里面有打斗的痕迹,地藏王大人跟谛听都不见了。” 清明道:“有查到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吗?” 一旁的即墨见他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得在一旁直跺脚。 攥紧了拳头,即墨叫嚷道:“我们正想要问你呢!有几个孙子说你一个月之前去找过地藏王大人,之后龙爪槐那边就再没传出过什么动静,所以现在几位殿下都怀疑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清明?你去找地藏王大人干什么了?!” 也正是因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朔白和即墨才会在一回到地府听见事情时,就火急火燎的抢下任务,去带清明过来。 只是听见这些事的清明,却只是无语的扯扯嘴角。 这下他真的很认真的觉得自己又被算计了。 那个小老头真的一刻也不消停! 然而这些事他不能对朔白和即墨讲,是以面对朔白和即墨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清明只能干巴巴道: “我去送芭蕉。” 沿着漆黑的山壁木梯往地府深处走,一路穿过大小地狱,等到了位处地府深处的第十殿时,清明这才发现原来朔白刚刚所说的‘几位殿下’,指的是十个殿的阎王和判官。 地府第十殿是十座阎王殿之中最恢宏气派的,但是因为在地府深处所以一般人并不能常呆在这里,即使是鬼差也不例外,所以平时这里都会显得比较冷清。 然而此刻,这座宫殿主座之上,却坐满了人。 十殿下坐在正中间,其余九位阎王在两侧一一落座,而十个殿的判官就分立在他们的身后。 空旷的大殿中倒是只站了零零星星几个人,可是大殿之外,却挤满了很多十个殿的鬼差和鬼。 …… “哎,来了、来了……” “哦,是两位无常大人……” “看啊、看啊,那就是清明仙官……” “你说……真的是清明仙官干的吗……” …… 伴随着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第十殿,围在殿外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并且自觉分出了一条路,让清明几人进殿。 清明只在进殿的时候往座上看了一眼,除了十殿下一如往昔般威严的笑着,其他的几位阎王脸色都很不好看,甚至连最爱憨笑和稀泥的六殿下,都在面无表情的出神。 第51章 十殿阎罗上仙凌霄(二) 也对,毕竟是地府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失踪,这样大的阵仗也正常。 主座之上,十殿下威严的声音传来:“清明仙官,地藏王以及他的坐骑谛听在月前突然失踪,你知道这事吗?” 清明独自一人站在殿中,道:“知道,来的路上朔白和即墨跟我说了。” 十殿下点点头,又道:“一个月前,有鬼差看见你曾到过龙爪槐,而在你离开之后,地藏王就再没有出现过。 “也就是说,你是地藏王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本殿听闻你并不常与地藏王走动,那么当日你去龙爪槐是做什么?” 清明抿了抿嘴,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道:“我去送芭蕉。” …… “……送芭蕉?” “……送什么芭蕉?” “哪来的芭蕉?……” “用……用哪里吃的?” “???……” …… 果然,他的回答一出口,殿外便又是一阵喧哗。 不止这些看热闹的人,主座之上的一个人也出口呵斥道:“休要放肆!你编造这样的借口是想糊弄我们吗?!” 是七殿下。 因为郁离的事情,七殿下一直不喜清明,以前清明在六殿暂代判官的时候,就常被他刁难。 十殿下抬手虚按了按,示意激动的七殿下坐下。 他转头看向殿中的清明,尽量和缓的沉声道:“本殿相信你与地藏王的失踪或许是个巧合,但是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所以还需要你仔细说明当日的事情。” “哼!天下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十殿下话音一落,七殿下立刻忍不住道:“怎么偏偏清明仙官去了之后,地藏王就失踪了?巧合,九重天司命殿的星君也不敢写这样的巧合!” 之前清明离开第六殿跟着朔白、即墨外出收魂之后,七殿下就很少能再遇到他。现在逮到机会了,自然要狠狠出这口恶气。 事实上不止是他,殿外的鬼差和看热闹的死魂们,也都开始窃窃私语,明显并不相信这会是个巧合这么简单。 清明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的确不是个巧合,因为这一切可能都是地藏王安排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地藏王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在心底叹了口气,清明如实道:“几个月前,谛听告诉我地藏王喜欢吃红河边的芭蕉,于是我便移栽了几棵在自己的院子里。 “那日我是摘了成熟的芭蕉去送给地藏王大人。” 七殿下哼声道:“溜须拍马之徒!” 他一说话,殿外便又是一阵附和,众人投来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清明抿了抿嘴角,到底没有抬头去与七殿下争辩什么。 “咳、咳……” 十殿下轻咳了两声,道:“清明,当日你与地藏王可有发生什么龃龉?又或许是你做了什么事,让地藏王不快?” 清明乖乖的垂首站在殿中,脑中却在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 按照那两个所谓目击他离开了龙爪槐的人所说的话,他们并不知道当日清明跟地藏王说了什么,而且当日清明离开后也并没有进入龙爪槐。 换言之,清明没有证据证明地藏王的失踪与他无关,但是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清明与此事确实有关。 闭了闭眼,清明定神道:“不……”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出口,一直未曾说话的一殿下却突然沉声道:“十殿下大人,地藏王素来宽宥小辈,一定不会与清明发生龃龉的。 “……即便真有矛盾,也断不会与他动起手。况且,以清明现在的法力,应该不能伤到地藏王。” …… “对啊……” “对啊、对啊,虽然是仙官……” “我跟你说哦,上次清明仙官点一盏鬼灯,还是我帮忙的哦……” “哈哈哈,真的吗……” …… 一殿下的话并没有帮谁的意思,却不轻不重的撇清了清明的嫌疑。 坐在他身旁的二殿下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殿中的清明,笑着附和道:“是啊,况且我瞧着,清明仙官也并不是无礼鲁莽之人。” 十殿下闻言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没错。只是既然有人看见清明是最后见到地藏王的人,那这件事还是得从他身上才能找到线索。” 清明听着他们的话,只是沉默的低着头。 他明白一殿下和二殿下对他的回护之意,可是正因为他们的话,叫清明更无法将当日龙爪槐下的事宣之于口。 地藏王是梵湮城的菩萨,身后代表的是万佛雷音。身在地府,地位并不低于十殿阎罗。 这样的一个大人物,会为了算计清明这样一个小小仙官,还是没有飞升的,而费尽心思筹谋一切。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其实,早在知道自己遇到的一切怪事都是由地藏王安排设计之时,清明就设想过,若是在这样的处境里,他百口难言、无从可辩。 况且,即便别人勉强相信了,问其缘由,他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地藏王做这些事的理由是什么。 主座上,十殿下接着问道:“既然未生嫌隙,那么清明,当日你可与地藏王说了些什么?” 清明摇摇头:“只是一些寒暄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这样一副咬死不多说一句的态度引得七殿下又是一阵火冒三丈。 “清明仙官这是想要来个抵死不认了?!” 他转身冲十殿下一抱拳,直言道:“大人,我看地藏王的失踪就是此人所为!不如将他送进十间地狱,不信他不说出实情!” 清明咬了咬牙,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道:“七殿下怎么就这么确定这事与我有关?莫不是您当时就在场,亲眼看见的?若是您亲眼所见,那照理说你才是最后一个见到地藏王的人,是不是您也该进十间地狱?” 他真是忍够了! 莫名其妙的死了。 莫名其妙的被留在地府攒功德。 莫名其妙的被地藏王算计。 过去的记忆残缺不全,他本来就因为那些模模糊糊的过往弄得心浮气躁,现在又还要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凭什么?! 当初在乐游山做圣尊时,即便再怎么想要功德,他也没受过这份闲气! 还有座上的这几位殿下。 十殿下看似对他仁心,却话里话外把他堵得死死的;七殿下恨不得立刻就想见他受尽十间地狱之苦;一殿下、二殿下,还有其他几位,也不过是看着平时的交情,不痛不痒的回护几句罢了,却也不是尽然的信他。 地府觉得头疼,嗬,他还头疼着呢! “你这个……” 七殿下几百年没被人这样顶撞过,是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好似要喷出火来。 然而不等他的怒喝出口,地府的天顶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古老的铮鸣之声。 铮—— 灰扑扑的天空中,云层突然裂出了一道口子。天光乍现,如同一柄长剑,硬生生破开这地府的森冷黝黑。 十数道白光如同箭一般从穹顶上飞下来,倏忽间便到了大殿外。 那些白光里透出的神圣和净化之力,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安静肃穆了下来,更有低等的鬼魂和鬼差躲得远远的,害怕被这些光给净化得魂飞魄散。 所有人都望着,只见那白光渐渐淡去,一道道人影慢慢显现出来。 不消别人说什么,清明也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 是天宫的人。 当光芒被彻底敛去,清明终于看见了那些人的面容。 为首之人穿着流动着波光暗纹的白色长袍,背脊挺拔的站在殿外,神色冷肃的看着地府第十殿殿内。 在他身后,左右分立着十几个白色人影,他们同样是白袍加身,只是全都恭恭敬敬的微微垂首、神色淡漠、目下无尘。 清明惊讶地看着那为首之人,双脚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丝毫无法动弹。 “怎么会是他?!” “他是天上的?!” 远远的隔着人群,清明听见了朔白和即墨的惊诧声。 也难怪他们会惊讶,因为那人,分明就是日日跟在清明身后的凌霄! “呵呵呵,每次天上来人,地府就难得能亮堂一会儿。” 十殿下沉肃的面容上露出了威严和善的笑意,他领着其他几位阎王从殿上走下来,从殿中走出来,越过人群来到凌霄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仙人,十殿下问道:“不知仙君名号?” 凌霄神色浅淡的看着他,颔首道:“九重天,凌霄。” …… 轰—— “凌霄!” “天呐,是上仙凌霄!!” “九重天的凌霄啊!” “妈妈呀,我真的亲眼看见凌霄了!啊,死都瞑目了!” “大婶,你几百年前死的时候就瞑目了。” …… 一瞬的寂静之后,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嘈杂无比。 九重天的第一上仙凌霄,在六界中都是令人敬仰、畏惧的人物,名号人尽皆知。但是除了征战,他不常在六界走动,所以地府里的这些人都没见过他。 而且,因为近几百年,凌霄即便在天宫也不常出门走动,所以连偶尔去九重天的十殿下,也不曾见过他。 以至于现在这一殿的男鬼、女鬼都疯了一般的癫狂起来。 第52章 十殿阎罗上仙凌霄(三) 清明对四周的热闹恍若未觉,他只是看着那张不冷不热、神色淡漠的脸,没有了戏谑浅笑、黄袍换白衣,让他有些恍惚。 这才是九重天的第一上仙凌霄啊…… 他说他现在跟凌霄是云泥之别,倒真是没说错。 “咳!咳!” 一殿下用力的咳了两声,眼刀飞遍了半个殿,才让人群的声音消下去。 这些人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当真是给地府丢脸。 十殿下笑着道:“原来是上仙凌霄,真是久仰大名,可惜素来缘悭一面。……上仙先入殿坐。” 他侧身领凌霄进入第十殿。 毕竟有十位殿下在场,加上他身后跟着的那十数名仙侍,是以虽然群鬼躁动,却也不敢靠近,只能推推搡搡的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倒是呆立着的清明,被让到了人路的最前面。 “……凌霄……” 当那身影从身前经过的时候,清明终于忍不住喃喃出声。明明之前喊过很多遍,可是现在再出口,却突然发现这个名字这么陌生。 清明的声音微弱,却还是传到了凌霄的耳中,让他的目光应声而动。 他微微偏头看了眼人群里的清明,可是那双眼睛里闪过一瞬的疑惑,更多的却是淡漠与陌生。他投向清明的眼神,和看着殿中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的不同。 十殿下让人给凌霄安排了位子,在他身边坐下。 他问道:“凌霄上仙素来不常在六界走动,此次特意来到地府,可是天君有什么指示?” 凌霄颔首道:“地府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今日负伤上到九重天。所以天君命我下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 谛听! 不止清明,在场的几位殿下都愣了一下。 一直神游的六殿下憨笑着道:“原来谛听是去了九重天了啊,我们还以为她也失踪了呢。” 凌霄眉头轻皱,转头看向他:“也?” 跟六殿下坐在同一侧的一殿下面色不虞地点点头,道:“地藏王大人在一个月前就失踪了。今天早上才有鬼差发现龙爪槐那边一片狼藉。”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间静可聆针。 倒是七殿下率先开口问道:“凌霄上仙,不知谛听可有说她是被何人所伤?” 凌霄道:“谛听在南天门遇到天君之后便晕了过去,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一殿下闻言急急道:“那谛听现在在何处?何时能醒过来?” 皱了皱眉,凌霄道:“天君安排她在九重天养伤。她伤势太重,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闻言,此间众人都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原本以为从谛听的口中,即便不能得知地藏王的下落,但是好歹也能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现在谛听昏迷不醒,还是没人知道地藏王的线索。 鬼差万分恭敬地端上了最好的新茶,轻轻放在凌霄的手边。清明隔得很远就闻到了那清苦的茶香,显然比他往日喝得要好上数倍。 凌霄瞥了一眼,复又很快移开了目光,完全没有想要去喝的样子。 他转头问道:“究竟是何事?地藏王为何会失踪?” 十殿下道:“凌霄上仙,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有鬼差押解死魂前往往生台,路过地藏王的龙爪槐时,想要进去拜访一下地藏王。 “可是当他转过槐树进去查看时,却发现龙爪槐下一片狼藉,现场还留有一些打斗的痕迹,而地藏王和谛听却不知所踪。 “鬼差察觉不对劲,便报给了一殿下。” 凌霄点头,看向一殿下,问道:“一殿下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一殿下道:“现场的痕迹很凌乱,且痕迹很浅,并不能查出什么。并且,龙爪槐下,除了地藏王大人失踪以外,并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所以也无法推测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凌霄想了想,问道:“地藏王失踪前后,那附近可有什么人出入?” 一殿下无奈摇头道:“那附近是前往往生台的必经之路,每日都会有很多鬼差和死魂从那里经过,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龙爪槐。……只不过……” 那张粗糙的脸上,一双粗眉紧皱。犹豫了瞬息,他的目光扫向站在殿中的清明,没再说下去。 见凌霄皱眉不解,十殿下解释道:“不过一个月前,有鬼差和死魂看见清明仙官曾去找过地藏王。并且也是从那日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地藏王和谛听。” 凌霄闻言,一直神色淡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问道:“仙官?” 自清明确认留在地府攒功德的第一日起,在场的这些人就都知道了他这位地府仙官。是以现在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投向了清明。 但是对于九重天的人来说,或许并不知道清明的存在。 六殿下见凌霄不解,便憨笑着向他解释清明留在地府的始末。 其实原本这事是想要瞒着九重天的,可是现在清明跟地藏王的失踪扯上关系,又正好有上仙下来问,便也只能如实相告。 凌霄的目光落在清明的身上,剑眉轻皱。那双眼睛里,既是陌生,也是探究。 清明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舌尖发苦,索然无味。 明明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前脚刚走的人,怎么后脚回来就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一般? 十殿下道:“虽然我也不相信地藏王失踪会是清明仙官所为,但是现在有人亲眼所见,我们终归也是要调查一下。” 凌霄点点头,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殿内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 “……毕竟是仙官,怎么也算是他九重天上的人,所以凌霄上仙才会这么为难。” “是啊,仙官在地府被审,应该很丢脸?” “嗯……” …… 清明沉默的低着头,身后传来不知哪位鬼差的低语,一时间让他觉得尴尬又无奈。 原来他的存在,是会给凌霄丢脸的吗? 静默半晌,十殿下突然开口道:“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不如这样,既然清明仙官想要洗清自己的嫌疑,不如就由他来调查这件事,找到失踪的地藏王。凌霄上仙以为如何?” 十殿下话音落地,殿中却是一片哗然。站在清明身后的鬼差们也纷纷嘀咕起来。 ……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不说把他抓起来,怎么还让他这个嫌疑人去调查?!” “是啊,十殿下怎么会这样决定?!” “这就是你们见识浅薄了!十殿下这是给九重天面子,毕竟清明是仙官,若是在地府被治罪或是打进十间地狱,要怎么向九重天交代?” “是啊、是啊……” “我看不仅如此。地藏王大人是菩萨,这事若是传到梵湮城,梵天大人说不定也会怪罪下来。” “对啊,现在嫌疑人是九重天的仙官,那不如就把这事交给他自己去查,这样既不得罪九重天,也不会得罪梵湮城,还把咱们地府撇清关系,一举数得!” “啊,十殿下真是英明!” “是啊,十殿下英明……” …… 清明听着身后众人的赞颂,却只觉得心底泛寒。 没想到十殿下也会为了他,算计这样一番啊。 上座的凌霄却似乎觉得十殿下的提议很不错,点头同意道:“便如此。” 既然事情有了定论,他自然不会在这样阴暗污浊的地府久留。只见他毫不留恋的起身离开,抬步往大殿之外走去。 清明抬头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走出大殿的袍角。 清晨醒来的时候,清明睁着眼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床板,生硬冰凉。 要庆幸他已经死了,这副身体对冷热的感觉没有那么灵敏,否则这样躺着睡一晚,肯定得大病一场。 沉默地走到堂屋,清明垂着眼看着地上摔碎的茶壶和水杯。 昨天从第十殿回来,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冷着脸将桌子上的东西扫落了一地。 “呼——” 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清明认命地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瓦陶碎片。 何必呢? 何必要生气,发了一通火,最后还不是得自己来收拾,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咚、咚、咚—— “清明!……清明!” 小破木门被人用力的叩响,即墨那稚嫩的嗓音也在门外喊得震天。 清明打开门,果然就看见朔白和即墨两个人瞪着一双大眼睛,门神似的站在门口。 即墨大咧咧的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好慢,我都喊了半天。” 清明道:“是你们来太早了,我才刚醒。” 即墨瞪大眼睛道:“你还睡得着觉?你可真是温吞的性子。” 清明扯扯嘴角。 左右醒着也不会知道地藏王为什么会失踪,倒不如睡觉。 朔白跟在即墨的身后,目光无意间扫到堂屋里地上的残迹,意外之后,瞬间便了然于胸。 勾了勾唇角,他嘲笑道:“呵、地府第一的温吞人难得有了脾气。” 挑挑眉:“全砸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清明尴尬的挠挠头。 挡住他的目光,干笑道:“哈哈,不小心、不小心……” 即墨看了眼碎裂的瓦陶片,不感兴趣的撇撇嘴。 第53章 十殿阎罗上仙凌霄(四) 他爬上石凳,道:“得、砸了茶壶,现在连口水都没得喝了,难得我上次还给你带了那么好的茶。” 清明在桌边坐下,问道:“你们来找我干什么?现在地府的鬼,可都是恨不得躲着我走。” 他现在毕竟是伤害地藏王的高度危险分子,往日那些看见他亲亲热热喊着‘清明仙官、清明仙官’的鬼差和鬼怪们,现在都只当不认识他一般。 朔白道:“十殿下安排我们来协助你调查地藏王大人失踪的事。” 清明一挑眉:“协助?……应该是来监视我的?毕竟如果我趁机逃跑了,地府就没办法向梵湮城和九重天交代了。” 朔白神色有些尴尬,心虚的瞥向别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十殿下说的是协助,但是在他心里其实也知道,可能他们的职责,更多的是监视。只是想不到,清明会一下子就直接揭穿。 倒是即墨,不耐烦的把石桌拍的啪啪作响,道:“你又不会跑,我们也是真心想来给你帮忙,你又何必管十殿下大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撇撇嘴,清明不置可否。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即墨那双溜圆的眼睛,突然放出精光。 他问道:“哎、清明,你那个仙侍凌霄,是不是真的就是九重天的上仙凌霄?是?!我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清明有些心不在焉,颔首道:“嗯,就是他。” 即墨一脸感叹的抬起头:“啊……” 原本心情是有些不好,但是看他这副样子,清明倒是来了兴致。 好整以暇的撑着下颌,清明道:“不管是上仙凌霄还是仙侍凌霄,你不是都挺佩服的吗?……怎么你现在看起来挺失望的样子?” 即墨噘着嘴,道:“说不上失望,只是有些不如我的想象。 “作为人间的修士,你的仙侍凌霄有那样的仪态和法力,当然叫人折服。可是作为第一上仙凌霄,他好像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一个鼻子一张嘴的,长得是好看,但是还不如一些地府的鬼有特色。” 清明听着即墨的话,想了想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打转的凌霄,又想想地府里那些缺胳膊断腿、眼珠子掉着走的鬼,好像凌霄确实普通了许多。 转头看向一提起凌霄就有什么不太好的朔白,清明饶有兴致的问道:“朔白你呢?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的偶像,现在是什么心情?” 朔白闻言,脸色变得更加拧巴起来,活脱脱一副吃了死苍蝇一般的憋屈。 嘴巴翕动了数次,好一会儿他幽怨道:“现在已经不是了。” 如果他能早点知道凌霄的真实身份,也不至于弄成自己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跟自己偶像大吵一架、自己崇拜的人可能记恨上了自己,这种憋屈……还真是叫人不舒服。 “噗——哈哈……” 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清明忍不住笑出了声。相比起朔白来说,自己倒好像没那么凄惨了。 “你还笑得出来!” 一声没好气的厉喝止住了清明失笑的声音,也硬生生让院子里的气氛严肃起来。 朔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清明,道:“你到底从哪里捡来的这么个六界独一无二的仙侍?之前呆在你身边像个跟屁虫一样,这次下来却装不认识你。怎么,认识我们很丢脸吗?” 清明知道,朔白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一时间有点尴尬。 朔白接着道:“那天跟你一起去找地藏王大人的,还有他?要论可疑,就数他最可疑!隐瞒身份待在你身边,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眼见他越说越气,丝毫不怀疑若是现在凌霄在场,朔白都有可能直接动上手。 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清明挠挠头道:“朔白……他没有骗我。我知道凌霄的身份,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是我让他隐瞒身份的。” 从青衣江边见到的时候,凌霄便已经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后来是自己怕麻烦才刻意隐瞒下来的。 啪—— 果然,朔白更加愤怒了,一巴掌狠狠拍在石桌上。 可是看清明这副受气包的模样,难听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怒道:“哼!那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后对你嘘寒问暖,人前装作不认识!垃圾!渣男!” 清明闻言一愣,昨夜还因为凌霄的冷漠而没忍住脾气,这会儿却突然因为朔白这句话,心底所有的火气都消了。 耳尖有些发热,清明轻声嘀咕道:“他有对我嘘寒问暖吗?” 朔白见他这样,嫌弃的狠狠翻了个白眼:“你有病?你害羞个什么劲?!” “好了、好了,你快点说正经事。” 即墨招招手制止了朔白单方面的骂骂咧咧。 他转头看向清明,正经道:“清明,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要怎么查地藏王大人失踪的事?” 一想到地藏王的事,清明嘴角的笑意又压了下去。 原本他以为这一次又是地藏王想要算计他而布下的局,可是现在,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 如果地藏王和谛听当真在一个月前清明离开之后便失踪了的话,那么原本只需要七日的时间,谛听却是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去到九重天,也就是说,她的确是受伤了。 况且天君会直接派出凌霄来地府查探情况,并让他带了那么多仙众,想来是因为谛听真的受了很重的伤,重到天君会猜疑是不是地府发生了重大变故。 虽然他现在很烦地藏王那个小老头,但是对于他,清明还是相信的。他不会为了布局算计清明而对谛听下那么重的手。 叹了口气,清明道:“先去龙爪槐下看看情况。” 即墨皱了皱眉:“可是那边一殿下已经派人仔细搜索过了,并没有什么线索。” 朔白倒是同意清明的想法,点点头:“现在除了那里,确实也没有什么地方会再有线索了。” 清明跟着朔白、即墨沿着黄泉路,一路走到龙爪槐下,路上遇见那些避清明如蛇蝎或是背后嘀嘀咕咕的鬼魂们,都会受到朔白和即墨一记狠狠的眼刀。 转过龙爪槐,清明看着这片小空间里的惨状,一时都忍不住惊讶出声:“这里怎么……” 他看了一圈四周,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地藏王失踪后,他第一次来龙爪槐。虽然之前在第十殿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可是当亲眼所见时,还是让他出乎意料。 地藏王和谛听的东西并不多,龙爪槐下不过一排放着佛经的木架,以及一张半旧的木桌。然而现在,佛经尽数成了碎片散落一地,木架四分五裂。 而那张清明曾坐过的木桌,也化为了齑粉,铺在地上勾勒出完好时模糊的轮廓。 清明蹲下身看了看,又捡了几片佛经的碎片,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他回头问道:“这些都是被法力震碎的?” 朔白颔首,道:“应该是。这些佛经都是一瞬间被紊乱的术法绞碎的,所以袭击地藏王大人的人,应该是个法力极高的人。” 即墨闻言,对清明道:“所以我们才一点也不怀疑你!” 清明:…… 他无语的道:“所以那些怀疑我的,算是对我的一种夸奖?我该说声谢谢?” 撇去即墨话语里的讥诮和嘲讽,他的话其实并没有错,从这里掳走地藏王的人,法力要远在他之上。 只是,清明疑惑道:“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还会怀疑到我?” 即墨撇撇嘴,瓮声瓮气道:“你运气背啊。那天你确实来找地藏王大人了,确实被人看见了,而地藏王大人也确实是在你来了之后就失踪了。除了你,也就没别人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地府都需要在第一时间找到一个嫌疑人,才好在事情被梵湮城发现时,有一个可以推出去的人。 而无论是从什么角度,清明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旁的朔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心虚道:“……况且七殿下一直不太喜欢你。” 清明一愣,了然的笑笑。 所以自己这是在不知不觉间当了一回替死鬼。 收起心底的嘲讽,他站起身,沿着墙壁仔细的查看。 正如之前在第十殿时一殿下所说的,这里虽然很凌乱,但是无论是地面上、还是墙壁上,每一道术法印下的痕迹都很浅,就像是婴孩稚嫩的指腹随意抓出来的痕迹。 清明犹豫道:“是不是结界?” 他转头看向朔白和即墨道:“无论什么术法,都不可能只留下这么浅的痕迹,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时有人在这里设下了结界,将所有的术法全部阻隔在结界里。” 也是为了防止动静太大,引来在附近巡逻的鬼差,所以才会特意设下结界,阻隔当日这里的动静。 朔白点点头,道:“这种猜测之前一殿下也提起过。” 即墨咬牙道:“这样就能不留下痕迹,让我们无法判断是什么术法,也无法从中探查残留的灵力痕迹。这个贼人,心机深得很!” 第54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一) 朔白皱眉道:“可是不管是什么人设下的结界,不可能地藏王大人连一道痕迹都不能留下。地府里不存在这样的人。” 地府里的确卧虎藏龙,但是法力能比地藏王高出那么一大截,甚至高到连设下的结界都无法被地藏王打破,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清明低下头,神色莫名。 “……也许不是不能,是压根就不想……” 离他近的朔白听见声音,疑惑的转头道:“什么?” 回神的清明摇摇头,心底那些离谱的猜测也不值得一说,他继续仔细的查看着墙壁上的痕迹。 “唔!” 手指上突然传来的刺痛,让神游的清明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怎么了?!” 听见声响的朔白和即墨急忙赶到他身边,然而他们的动作却被清明抬手止住了。 清明定定神往墙壁上看去,只见灰土墙壁上,一个不仔细看压根不会注意到的黑斑,正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声色。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黑斑,却在触之的一瞬间,又像是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安静等在一边的即墨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急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他的目光顺着清明的视线看向墙壁上的那块黑斑,疑惑道:“这是什么?” 眼见他伸手,清明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别摸。……是怨煞。” 与地府单纯的怨气不同,这股怨煞中的煞气,即便是朔白和即墨这样的地府阴官,如果被侵入体内也会吃不少的苦头。 清明道:“这上面有其他人的气息,我来施展‘召问’招魂。” 朔白闻言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召问术?” 召问术虽然只是仙官的中级术法,所需要耗费的法力也并不十分庞大,但是却十分繁复,即便是已经位列仙班的仙官,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况且清明一直在地府,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学到。 即墨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凌霄教你的?” 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清明以法力在地上画下阵法,一边头也不抬道:“不是凌霄教我的。……我体内的孟婆汤在失效,这些东西慢慢记起来一点了。” 上次的乐游山一行,虽然让他很不痛快。可是伴随着熟悉的景色,他的记忆也确实恢复了很多。 除了记起以前的人和事,他还记起了很多以前就会的术法,‘召问’便在其中。 然而,全神贯注的画着阵法的清明,并没有看见当他话音落下时,身后的朔白和即墨一瞬间变化万千的脸色。 阵法画完,清明手中结印: “仙官有召,莫问阴阳。受遣生灵,缚地来!” 随着法力一瞬间被注入阵法,四周的空气像被冻住一般,冲天而起的怨煞之气一瞬间便充斥满了这片龙爪槐下。 这股怨煞实在是太惊人了,清明、朔白和即墨,此刻也神色紧张的严阵以待。 只见从那个小小的黑斑中,一阵阵的黑气狰狞扭动着从墙壁里渗出来。伴随着凄厉的鬼泣声,那些黑气如同粘稠了一般,落在召问阵法里,渐渐凝出人形。 然而,当黑气散去,被仙官威压压着跪在地上的人影显出真容时,清明三个人却都愣住了。 四周的怨煞之气如同一个唬人的纸老虎一般存在着,三个人只呆愣愣的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生魂。 朔白调整好神色,依旧面容严肃着。 即墨凶恶的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加害地藏王大人?!” 煞气甫一出现就被朔白、即墨挡在身后的清明,看着一头雾水的生魂,不由得眉头轻皱。 难道是召问术出了问题? 果然,那生魂根本不知道即墨在说什么,只是在根据他们的无常服认出他们时,神色变得惊恐无比,瑟瑟发抖的跪在阵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他吓得跪在地上哐哐磕头,慌张地抬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又连连摆手。 哑巴?! 即墨哼声道:“嘿,别以为装作是哑巴就可以糊弄过去!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敢有隐瞒,就别怪我的风马节打得你魂飞……” “即墨,没用的。” 清明上前半步,抬手按住了即墨的肩膀,阻止了他的恐吓。 他道:“他只是个普通的生魂,而且离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即便是在最厉害的时候,也不可能威胁到地藏王。……不会是他的。” 在生魂面前蹲下身,清明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你会写字吗?” 生魂看看朔白和即墨,又看看清明,畏畏缩缩地点点头。 能写字就好。 清明安抚的冲他笑笑,道:“好,那么现在,我问,你写。” 得到他的回应,清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生魂闻言那虚幻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呆滞,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这也是正常的。 生魂离体的时间久了之后,神智方面的确会受到损伤,最常见的情况就是会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想了想,清明又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吗?或者你很熟悉的地方?” 生魂想了很久,就在即墨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终于颤颤悠悠地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字: 无垢山,后仙村。 清明皱皱眉,他并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抬起头,他接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这一次,生魂终于点点头。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惊恐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不断的比划着什么,努力想要向清明说明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清明根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连连摆手止住他激动的动作,清明道:“没关系,你慢慢……” 清明刚想让那生魂慢慢写,可是还不等他话说完,只见那生魂突然扭曲起来,晃晃悠悠间又变成了一团黑气,虚弱的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朔白和即墨见变故陡生,连忙伸手护住清明,挡在他的身前。 朔白神色紧张的问道:“怎么回事?” 清明也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他看着朔白和即墨,郝然道:“嘿嘿,虽然记忆回来了,可是我现在法力不够,招魂的时间有限。” 朔白:…… 即墨:…… 朔白和即墨呆了一瞬,看看自己严阵以待的模样,随即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可是召问术他们又不会,现在也没办法再招魂了。 清明将地上的黑气用法力护起来,放进千锦囊中。站起身问道:“你们知道这无垢山、后仙村在哪里、是什么来头吗?我们得尽快把这生魂送回去。” 生魂离体,他的肉体就会一直陷入昏迷。如果身体死亡了,那他就彻底变成死魂了。 即墨摇摇头,道:“人间一堆这些什么山、什么村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名堂,我怎么可能记得住。” 朔白也摇摇头道:“我查一下山水志。” 即墨见他当真召出了山水志,忍不住道:“你们真打算送那生魂回去?这种事随便找个鬼差去做不就好了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地藏王大人。” 清明道:“可是这个生魂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就是被那个袭击地藏王的人带来的。我们送他回去,说不定能找到有关于地藏王失踪的线索。” 即墨撇撇嘴,听着好像也有道理。 他们两个人在一旁静等了片刻,翻阅山水志的朔白手指最后停在了其中一页上。 朔白一边将书册反过来给他们看,一边道:“找到了,在这里。” 清明点点头:“那走。” 虽然找到了线索,可是清明心头的担忧,却并没有松缓些许。 刚刚他对即墨说的那些话,不过也就是站不住脚的理由,其实他并不认为能在后仙村查到什么。 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离开地府的,可是当他们真的到达人间的后仙村时,却发现事情好像的确有些不对劲。 “那就是无垢山?” 远远的,看着远处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即墨忍不住皱眉问到。 朔白颔首道:“嗯。……只是人间普通的一座高山。”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果然,即墨闻言大嚷起来:“哈?你说这是一座普通的高山?!” 这座无垢山上,灵气充盈无比,缭绕不散的云雾都澄澈异常,甚至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净化之力。 单纯以灵气而言,这座无垢山比得上世间任何一座有名的仙山。 然而这样一座山,却只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山岚而已。 朔白皱了皱眉,道:“这座山上,没有山神、没有神明居住,更加没有人间的大修行者,的确就是座普通的高山。” 最起码地府的山水志上是这样记载的。 没有在意身旁两个人的争辩,清明的目光,始终凝在那座飘飘渺渺的山峦上,那么安静、那么祥和。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了脆生生的童谣: “无垢山、山无垢,无垢仙人住山上、保佑我们常平安……” 身旁的即墨莫名其妙的转头看他,问道:“你这念的是什么?” 清明目光不动,只是淡淡道:“是这里流行的一首童谣。” 第55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二) 闻言即墨更疑惑了,仰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朔白也有些意外的转头看向他,见他神色不对劲,也不由皱眉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然而清明并没有回答他们,脑海的回忆纷乱不明,他也不知道。 从山峦上收回目光,清明闭了闭眼,道:“先去山脚下的那个村子。” 那里应该就是后仙村。 进入后仙村之后,清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即墨有气无力的抱怨道:“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啊?一群修士没事干在这里散修为吗?” 另一边,朔白的脸色也很不好。他道:“这里太奇怪了。” 刚刚离得远还不觉得,现在站在这村子里,才发现这里的空气干净得简直叫人不舒服。每次呼吸,都让人觉得胸口像是被硬灌进灵泉清洗了一番般。 即墨和朔白是阴官,体内本就有很多地府的阴气,被这么浓郁的灵气冲击,肯定是不好过的。 但是不止他们,即便是清明这个仙官,也觉得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把刀子在你的身体里搜肠刮肚,是干净了,也什么都不剩了。 忍着身上的不适,三个人找到了村口的一家小院。 清明上去叩响了柴门,喊道:“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面前的门扉便被打开了。 一个看起来很是彪悍的中年妇人站在院子里,看了看他们三人,戒备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有些苍老沙哑,像是常年被风沙刮过一般。 清明微微见礼,笑笑道:“夫人您好,我们是路过的修行者,想借个地方歇歇脚、讨杯水喝,可以吗?” 老妇人闻言一愣,居然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同意了。 她道:“我不是什么夫人,村里人都叫我莫大娘。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修行的人了,你们真是稀客,先进来。” 莫大娘侧身将他们让进院子里,神色间也变得热情了几分。 清明顺着他的话问道:“莫大娘,你们这里如此钟灵毓秀、仙气缭绕,是绝好的洞天福地,怎么会没有修士来这里建府修行呢?” 听他一通夸,莫大娘笑得更加愉悦了,神色里也带着几分自豪。 她道:“对,我们这里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对?!我不懂你说的仙气、洞天福地什么的,不过我们这里的土地的确是非常的富饶,即便是饥荒年,地里的收成都是非常好的。” 看来这里的人对于这个村子的认同感,还是很强的。 清明心底暗暗点头。 这就是凡人,对于自己的亲人、故乡、朋友,总有种荣辱与共的归属感。这种莫名的感情,随着他们的死亡也不会消散。 莫大娘倒了几杯清茶,递给清明三人,接着道:“可是来这里的修士,都说我们这里不正常,还劝说我们离开这里。哼,我看啊,那些修士根本就是想要将我们这座仙山占为己有。” 一边说着,她投过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犀利起来。 清明摆摆手,道:“大娘你不用担心,我们有自己的洞府。” 莫大娘怀疑的盯着他们,见他们的确没什么恶意的样子,这才作罢。 清明不好再就着这个事问,便转而问道:“对了,莫大娘你们村子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染上了离魂症?” 莫大娘闻言一愣,惊讶的问道:“离魂症?!……你们怎么会知道?” 还真的有! 闻言,原本恹恹的朔白和即墨立刻坐直了身体,连清明也目露精光。 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原本还精神矍铄的莫大娘,突然就耷拉下了眉眼。 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站起身道:“你们跟我进来。” 清明三人不明所以,站起身跟着她进了里屋。 也许正如莫大娘所说的,他们这个村子的确十分的富饶。所以即便她这样普通的人家,屋子里的陈设不是十分奢华,但是却也应有尽有,瓦罐陶瓷都是上好的材质。 清明三人跟着莫大娘来到里屋那张片子床前,就看见宽阔的木床上,正安静的躺着一个青年男人。 男人的脸色青白,双颊也瘦得凹陷了下去,从被子隆起的形状看来,想必被子下的身体也已经形销骨立。 这个男人,应该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甚至眉宇间已经染上了死气。 即墨扒着床沿仔细的看了看,皱眉道:“清明,他是……” 清明点点头,默认了即墨的猜想。 没错,虽然形象上有些出入,但是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应该就是他们在龙爪槐下招魂出来的那个男人。 莫大娘伤心的看着病榻上的人,道:“这是我的儿子小桨,他已经这样快半个月了。邻村的大夫说,他这是离魂之症,只要把魂找回来就会好了。 “可是我每天晚上都站在院子里喊魂,小桨却一直醒不过来。” 喊魂算是凡人言灵之力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能力,就是由亲人或是长者在夜半阴气最重的时候高声呼唤失魂之人的名字,把他们走丢的三魂七魄召唤回来。 其实跟招魂差不多,只是能力没有招魂那么强,且是定向的。 这应该也是为什么莫大娘的声音会如此嘶哑的原因。 清明问道:“大娘,您儿子是哑巴吗?” 莫大娘闻言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跟小桨认识?” 清明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千锦囊,道:“莫大娘,我们其实并不是路过你们村子。 “事实上,我们在路上碰见了您儿子的生魂,从他那里知道了你们村子,所以特意将他的生魂送回来。” 莫大娘一愣,看了看他手里的锦囊,又看看他们。那双悲伤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光,眼泪也一颗接着一颗的掉下来。 她一连迭声道:“这是真的吗?真的是太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 眼见她的膝盖弯下去,清明赶紧侧身半步扶住她:“大娘,您不必这样。” 开玩笑,要是受了这样的一个大礼,那他之前苦苦攒下的那些功德,得被损去一半。 安抚好莫大娘的情绪,清明将千锦囊里的生魂取出来,将他缓缓压进躺在床上的青年男人体内,然后结了一道封魂印诀,将离体的生魂用法力封进了男子的身体内。 莫大娘紧张的看着床上的人,可是却仍然不见任何动静。 她忐忑道:“仙长,小桨……小桨为什么还不醒?……他是不是……” 清明转身冲她安抚的笑笑,道:“大娘,您不必这么担心。您儿子的生魂离体的时间太久了,即便现在生魂回到了身体里,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这段时间,您就抓些补药,熬了汤给他喂下去。” 莫大娘一眼不错的看着躺着的小桨,见那盘旋在儿子眉宇间的死气的确消散了许多,对于清明便更加感激了。 是以清明说什么,她都只是连连点头应下。 抹了抹苍老的眼角挂着的泪水,莫大娘感激道:“真的是太谢谢你们了,如果不是遇到你们,小桨肯定跟村子里那些人一样,就这么死掉了。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谢谢……” 听着她的话语,清明和朔白对视了一眼,具是面色一沉。 清明问道:“大娘,您刚刚说,这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得了这离魂症,方便详细跟我们说说吗?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莫大娘闻言一愣,更是眉开眼笑、不胜感激。 她连连作揖道:“那真是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三位仙长了!三位仙长真是在世神明啊!” 听着她一叠声的夸赞,清明受用不起的摆摆手,道:“我们先去外面说。” 坐在院里的桌子边,莫大娘缓缓说起最近的事。 她道:“我们后仙村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原本是个很安宁的村庄。但是就在前段时间,天上突然降下一道天雷,劈中了无垢山上的神树。那么巨大的神树啊,被生生拦腰劈断成两截。 “原本大家并没有太在意这事,但是之后不久,村子里的青年人就像是突然间都着了魔一般,陆陆续续的进入无垢山。有些在白天、有些在晚上,连拉都拉不住。可是村子里组织人上山寻找,却又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后来大家猜测是不是神树被雷劈中受伤了,所以需要凡人去为它疗伤。村子里的人实在没办法了,便死马当活马医,向山上的神树祈求,请求它将那些进山的孩子送回来。” 清明问道:“后来神树便将他们的身体全都带回来了?” 莫大娘点点头,道:“大概是。后来那些孩子竟然真的都从无垢山里走下来了,只是他们回到村子之后,便都开始昏迷不醒。 “大夫说他们是得了离魂症,于是我们便每夜每夜的开始喊魂,却还是叫不回来他们丢失的魂魄。” 清明听着,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若是不小心被丢失的魂魄,喊魂确实能喊回来。但是如果生魂是被人强行抽出体外的,又或者被束缚住了的,喊魂不论喊多久都是没用的。 朔白俯身靠近清明,低声道:“那些人的生魂,应该还留在那座山上。” 第56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三) 清明点点头,朔白的猜测跟他想的一样。 他复又问道:“莫大娘,您知道这座无垢山有什么来历吗?还有山上那棵所谓的神树。” 莫大娘道:“我们村庄世世代代都住在后仙村,这些当然都知道。 “相传几百年前,无垢山曾经是一位大仙人居住的地方,我们的祖辈也一直受到那位无垢仙人的庇护。 “后来仙人离开了,就在那棵神树上离开的,他回去了天上。不过虽然仙人已经走了,但是祖辈们交代好我们一定要替仙人看好家,守在这里等仙人回来。” “等等。” 一旁的朔白听他说完,突然神色莫名道:“你说这里的仙人,是什么名号?” 莫大娘看了看他,道:“名号……就叫无垢仙人。因为仙人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所以他的名号,就是这座山的名字。” 朔白眉头轻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清明看了看他那一副幡然醒悟的神色,疑惑不解的看看另一边的即墨,却发现后者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虽然心里疑惑,但是现在显然也不是问的时候。 之后清明又问了问有关于那个无垢仙人和神树的事,不过莫大娘知道的也并不多,都是些玄乎其玄的传闻,是被后来人编纂过的。 见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清明几人便告辞离去了。 要想找回村子里那些年轻人的生魂,以及弄清楚小桨的生魂是怎么去到地府的,恐怕就只能他们亲自进一次无垢山。 一边往无垢山走,清明一边问道:“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即墨一副快吐出来的模样道:“天雷劈木,一般是天上的仙官用来向凡人示警。只是不知道,天雷究竟示的是什么警。” 朔白沉吟半晌,缓缓道:“听刚刚那个莫大娘说的话,那棵树应该已经有几百年了。树活百年便能成灵,更何况是在灵气如此充足的无垢山上。村里人失魂是在神树被劈之后,难说不是那树灵为了自己疗伤而使了什么旁门左道。” 清明闻言点点头,他猜想的大致与朔白差不多。 只不过还是要进山去查查清楚,如果村子里的人的生魂能带回来的话,是最好不过的。 忽而想起来,清明转头问道:“对了,你们知道几百年前无垢山的仙人是谁吗?他有这么多信徒在这里,难道不管了?” 一份延续了几百年的信仰供奉,即便是九重天的上仙,也是不可多得的力量,没道理就这样弃之不顾。 清明没觉得他问的话有什么问题,可是朔白和即墨闻言,神色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糟心的事,又是厌恶又是憎恨。 一头雾水的问道:“怎么了?” 朔白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道:“那不是什么仙人,只是个凡间的修士。还没飞升,不过也快了。” 清明问道:“快了?还在人间?” 若只是凡人修士,更不可能会丢掉这么多的供奉不要。 即墨突然烦躁道:“你管是什么人!哼,仙人就是了不起,随口一句‘等我回来’就是几百年,耗了别人几代人的时间!” 看着这张怒得眉毛都要竖起来的脸,清明不解道:“你凶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 “你!” 即墨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间又觉得好无力。 清明看着他和朔白当先往无垢山走去的背影,还是一头雾水。 进入无垢山之后,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了山上的灵气浓郁到了什么程度。在山间缭绕的灵气,近乎化成了山雾沉淀在脚下,视野里也变得雾蒙蒙一片。 要说之前在后仙村的时候,朔白和即墨还只是觉得不舒服,那么现在他们就简直是生不如死。 每一次的呼吸和动弹,都让他们觉得体内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让他们恍惚下一瞬就要吐出来。 当然,清明也并不好受。水至清则无鱼,这里的灵气干净得过分,让他也几欲作呕。 他咬着牙问道:“你们还好吗?” 朔白捂着嘴,声音从手掌后闷声响起:“……呼……你看我像还好的……呼……样子吗?” 呵呵,不太像。 比朔白更惨的,是身高只到他们腰的即墨。 因为灵气大多沉淀了下来,是以即墨承受到的灵气洗涤比他们两个都要严重。 即墨晃晃悠悠的道:“……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不是……有修士在这里散修为,……是有修士被人敲碎了骨髓……虐杀在这里了……” 原本还只是觉得不舒服,被他这么一说,清明也开始直泛起恶心来。 不过这座山上的灵气确实是太奇怪了。 它们不像是从山里生出来的,而像是被人从别的地方抽出来放到这里来的一样。 因为虽然这座山很干净,但是清明能明显感觉到他们踩着的地面之下,却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这种感觉实在是诡异违和的很,就像是一盆清水里放着一团漆黑烂臭的淤泥,明明想要涤足,却可能一脚踩下去变得更加不堪。 “……哎呦,腰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头也好疼啊,身上也好疼啊……”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前面的雾气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三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一同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穿过云雾,一位老者的身影便慢慢显现了出来。 老人坐在一截焦黑的树桩上,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因为疼痛皱缩成一团。他一边捶着自己佝偻着的腰背,口中一边嚷嚷着腰疼。 清明调整了一下呼吸,缓步上前问道:“老爷爷,您怎么了吗?” 老人抬头仰着脸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捶着自己的腰背,道:“腰疼啊……腰疼……腰怎么这么疼啊……” 清明扶着他,道:“我帮您看看。” 绕到老人的背后,清明抬手掀开他后背的衣裳。 待看清那枯瘦的后背上的情况,清明脸色一变,瞳孔也狠狠一缩。不过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笑模样。 放下老人的衣服,清明转过来道:“老爷爷,不用担心,您的腰伤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朔白忍着恶心走过来,虚着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清明摇摇头,低声道:“等会儿再说。” 随后他又看向老人,问道:“老爷爷,您知道之前山脚下上来的青年们是往哪里走的吗?” 老人抬头想了想,无奈的摇头道:“不太清楚啊,他们不是回去了吗?都回去了……” 清明放轻声音道:“没有,没回去。他们还留在这座山上。” 老人闻言又抬头看着清明,那双眯缝的眼睛里,有些浑浊。 缓慢的点点头,老人道:“哦,没回去啊。……那就是还在那儿呢,我再去看看。诶、腰疼啊……” 见他步履蹒跚的要下来,清明连忙按住他道:“不用了,老爷爷。我们去就好了,您指给我们方向。” 老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喃喃道:“那也好……那也好……”。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侧后的一个方向,道:“在那边,他们都去那边了。” 抬头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只是可惜这里云雾太大,并不能看到那条山路通往哪里。 点点头,清明道了声谢便带着朔白和即墨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等一直走到再看不见老人的时候,朔白才终于紧走几步,煞白着脸问道:“清明,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老人是什么人?” 清明道:“他就是那棵被天雷劈中的神树。” 朔白惊讶道:“那棵树的树灵?” 清明点点头:“神树是被拦腰劈断的,所以他才会一直喊着腰疼。我掀开他后背的衣服看过了,伤口周围是一圈焦黑的树皮。” 朔白疑惑道:“你就这样放他在那里吗?你不是也怀疑后仙村离魂的事情,就是他所为?” 的确,之前他确实怀疑是树灵搞的鬼。 但是现在,清明摇头道:“不是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使用禁忌术法的痕迹,也没有沾染上任何生魂的气息。” 况且因为雷击的原因,他的灵体受损严重,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修复。所以即便想行一些禁术,现在也没有能力。 几百年的修行,便为了给凡人示警,最终还是毁于一旦。 即墨拽拽清明的衣角,问道:“那你怎么笃定他知道那群上山的人在哪里?” 朔白白了他一眼,道:“你傻吗?那棵树长那么高,肯定都看见了。” 清明闻言不好意思的扯扯嘴角,道:“我……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沿着树灵指的方向,清明他们越往山上走,遇到的山壁里的、地面下的非人就越来越多,脚下的地面也变得像淤泥一样,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腐臭和粘腻。 这种感觉有点像清明当初去的贺兰山。 但是贺兰山上的都是山野精怪、草木精灵,只是突然出现的方式比较骇人,或者化形术没修行好而化得有些难看。 然而这座山上,无论是出现了的还是没出现的,都透着一股阴郁、恶心,像是什么从泥里钻出来的生物,躲在暗处肆无忌惮的窥伺着你。 这种感觉真叫人不舒服。 第57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四) 越走路越陡,空气中的灵气也变得越发粘稠起来。走到这里,连清明都觉得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更别说朔白和即墨这两个地府的鬼差了。 扶着山壁继续往上走,他不免担忧的对身后道:“朔白、即墨,你们还好吗?能继续走吗?” 又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后,他的步伐终于顿住了。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朔白和即墨的声音,只剩下两道沉闷的呼吸声,在呼哧呼哧的响着。 然而,这两道声音离得太近了,就像……是趴在清明的肩膀上一般。 这不是朔白和即墨! 清明瞬间觉得头皮都炸开了,他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呼—— 呼—— 山风吹过带起响声,清明的身后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没有朔白,没有即墨,没有任何人和东西。那两道趴在他肩上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定了定神,他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刚刚他一路闷头往上走,朔白和即墨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因为不舒服,所以两个人都比平时话少,以至于他也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声音彻底消失掉的。 现在要怎么办?是沿路返回去找他们,还是继续往上走? 清明看看被云雾吞没的、下山的路,又转回头看看掩映在层层云雾中的山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最终他还是转回身,继续抬步往山尖走去。 朔白和即墨消失得太奇怪了,即便现在返回去,也未必能找到他们。而且后仙村那些人的生魂还被困在这座山里,多耽搁一点时间,他们就会多一分危险,还是要尽快找到才行。 “那是……” 就这样走了没一会,清明突然看见头顶那层层云雾之后,模模糊糊有一道人影。像是突然有了力量,他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很快的,清明离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只见那道人影身形颀长、腰背挺拔,站在云雾之后俨然一副天上谪仙的仪态。 他身上穿着一身玄黄的长袍,在山风里衣袂飘动,而他的脸上,却戴着一副金色的狐狸面具,只露出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尽管看不真切,可是清明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脚下不停,他冲那人影喊道:“凌霄!” 就像贺兰山上时一样,当时凌霄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山道上的。 然而,那雾中凌霄似乎并没有听见清明的声音,他只是站在那里,朝着一个方向,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这个疑问并没有在心底停留多久,很快清明就知道凌霄在看着什么了。 穿过云雾,清明终于看清了这里的景象。 站在凌霄身前的,是一道身型瘦削的青色人影。那人的衣衫有些褴褛,像是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长衫的袍角也被法力绞得破碎不堪。 他静静的站在山崖边,迎着山风仿佛下一瞬就要飘然而去一般。可是他的脊背却又异常的挺拔和坚毅,只一瞬间,清明的脑海中就冒出来一个词:独一无二。 他是……什么人? 即便是戴着那黄金狐狸面具,可是清明看得很清楚,凌霄的目光,就那样定在那个人的身上,他的眼睛里也只有那一个人。 不同于清明曾经看过的、总是戏谑又沉静的眼神,现在凌霄的眼神里,是一种清明看不懂的神色。 缱绻?珍惜?悲伤?又像是从心底漫出来的欢喜。 说不上来为什么,清明心底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 “多谢无垢仙人恩德!” “……” “多谢无垢仙人恩德!” …… “多谢无垢仙人恩德、多谢无垢仙人恩德……” …… 正当清明出神时,一阵阵渺远的山呼从很远的山脚下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似乎就这样没有止境一般。 无垢仙人? 莫大娘不是说无垢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吗? 难道回来了? 清明带着满心的疑惑,循声望去。 远远的,看见山脚下那粗陋的村庄里,满坑满谷地跪了一地的凡人。即便是隔得这么远,清明却意外能很清楚的看清他们每个人脸上的崇拜与感激。 那种目光很虔诚,像是无助的凡人在看着这世间唯一的神明,唯一能带他们走出痛苦的神明。 ……后仙村? 清明的眉头不由得轻皱起来,可是下一瞬,他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并不是后仙村,或者说并不是他们来时的后仙村。现在的后仙村,每家每户都圈有院子,屋顶也都是上好的青瓦,而不是草棚。 看着远处那粗陋的村庄,清明心下了然。后仙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无垢山下,那这么说,这些人应该就是几百年前的后仙村人。 可是为什么清明能看见几百年前的景象? 收回远眺的目光,清明再一次看向山崖边的那个青衫人影。 越看,越觉得眼熟。 突然,那男人就像是感受到了清明的目光一般,竟也缓缓地向清明转过身来。 !!! “……怎么?!” 当看清男人的脸时,清明突然就愣住了。 那是他的脸! 几乎是一瞬间,清明突然就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了。 清明见过他,就在刚到地府的时候。 那时候他刚死,为了让他留在地府,一殿下曾带他前往孽镜台看过他前世死后在地府的影像。 那个时候,镜子里的清明就穿着那身素青色的长衫。只是那时,他身形佝偻、神色狼狈,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与现在判若两人。 清明高声问道:“你就是无……呵!!!” 不等他问完,那人的面容却突然变得异常扭曲。他飞速向清明扑来,瞬息间化作无数狰狞哭嚎的厉鬼,发了疯一般的想要咬碎清明。 “唔!!!” 忍不住惊呼出声,清明下意识地抬手抵挡。 意料之中的撕咬并没有到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光影凌乱。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却没有了厉鬼的哀嚎,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质朴的声音。 清明放下手臂,茫然的环顾四周,入眼处是一间间木质的屋舍。 若有所觉般,清明转头看去。 果然,身后就是那座巍峨的无垢山,只是山上草木葱茏、飞鸟鸣鸣,丝毫不见灵气凝成的云雾。 他这是……又回到了无垢山脚下的后仙村? 不对,是他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后仙村。 “你们说,这无垢仙人是不是真的能保佑我们?” 正在清明一头雾水时,突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男人粗糙的声音。 清明抬头看去,只见在一间木屋的廊檐下,或坐或站的聚着很多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穿着打扮,应该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之前说话的,是一个坐在地上用草帽扇着风的中年男人,看他粗壮的胳膊和黝黑的肤色,应该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 清明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朝人群走过去,在最外围找个空地方坐下来。 一个站在木廊上的精瘦男人嘲讽的道:“呸、这种鬼话也就你们这些傻瓜信!这不过就是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到底还不是要我们供奉他。” 话音一落,另一个坐在木廊上的胖男人也点头附和道:“没错,说什么有了供奉他才能有法力、有了法力才能保佑我们,这种鬼话,当我们是笨蛋吗?他是仙人,怎么可能要凡人供奉才能有法力。” …… “是啊,说的有道理……” “就是,如果我们的供奉能让人有法力的话,那还要他这个仙人干什么呢?” “可是……” “对啊,我们干脆自己供奉自己好了……” “但是无垢仙人……” “诶呀、但是什么但是,你不懂……” …… 被廊下的那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鼓动着,围坐着的人群也开始闹闹哄哄起来,窸窸窣窣的附和着。 清明又看了眼人群最中间的那几个人,眉头忍不住轻皱起来。 无垢山上的那个人,现在还并不是真正的仙人,至少并没有飞升。他需要凡人的供奉来维持自己的法力,然后又要用这份法力来保护这些人。 可是很明显的,这些人并不相信他。 坐在清明身边的一个妇人突然开口道:“可是之前是无垢仙人祛除了恶鬼、救了我们的性命。” 清明另一侧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看了妇人一眼,也高声附和道:“对啊!他是仙人,怎么会骗我们这些凡人呢。” 他们的目光穿过清明,似乎并不能看见他。 聚集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来目光投向清明这边。人群里,有人点头赞同,也有人不服气的撇嘴。 站在廊上的精瘦男人看着清明身边的妇人,讥笑道:“呵,女人就是蠢!他是仙人,如果他真的愿意帮我们,干嘛不直接动动手指让我们都富有起来,又何必还要我们每天辛苦的劳作?!” “你说谁蠢呢!” 人堆里另一个中年妇人愤怒的站起身,高声厉喝起来。 她骂骂咧咧道:“我可不蠢!哼,我可是记得的,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寻求长生、富贵才会招惹上那群恶鬼的。结果现在那无垢仙人还要我们劳作,而且还不准我们吃好的、用好的。哼!狗屁的仙人!” 第58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五) …… “是啊、是啊,我都好多天没吃肉了!” “唉,别提了。我家孩子现在天天嚷嚷着要吃肉呢。” “我家也是啊……” …… 因着他们的话,一时间人群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虽然也有帮着无垢仙人说话的人,可是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巨大的义愤填膺盖过了。 清明就这样在这个后仙村里度过了几天。 他每天都在找离开这里的方法,可是奈何他全身的法力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一道术法都无法施展出来。 于是作为一个透明人,清明不得不亲眼看着无垢山上的仙人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听着他们对无垢仙人肆无忌惮的吐槽,看着他们的供奉变得越来越不真心,甚至带上诅咒的力量。 而对于这些,清明却无能为力。 …… “就是、就是,垃圾仙人!” “呸、呸……” “供奉!我拿吃剩的泔水给他供奉!” “哈哈哈……” …… 又是一次没有意义又让人乐此不疲的吐槽,清明从最开始的厌恶、反感,到现在已经能够冷漠的经过。 他粗略的听了几句,并没有能帮助他离开的方法,于是便打算起身离开。 可是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当清明动作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突然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四周的声音刹那间化为虚无。 感受到所有人射过来的目光,清明起身的动作也僵住了。 清明:…… 看向身边最近的那个男人,清明忍不住问道:“你……看得见我?” 不用回答,从男人那副惊恐的眼睛里,他也已经看到了答案。 “仙……仙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这个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终于将呆愣的众人唤醒。 而紧接着的,是无尽的恐惧笼罩向他们。 “仙人……” “……仙人……仙人……” “仙人,你怎么会……” …… 惊惶出现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看着清明的目光,就像是看见了地狱的恶鬼一般,一瞬间,恐惧、心虚、愧疚在人群中每个人的脸上浮现。 “不、我不是……” 清明连连摆手,想解释说他并不是无垢仙人。 可是一低头间,清明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上竟然就穿着那件素青色的的长衫。 他,现在就是无垢仙人! 这下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了。 一时间清明尴尬的立在原地,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起听人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这种听墙角还被人发现的情况,才是更尴尬的。 恐惧终于彻底覆盖了人群,回过神的众人纷纷谦卑的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在四周纷纷而起。 “求求仙人饶命……” “仙人,我们不是故意的。” “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仙人饶命!饶命!” “仙人饶命!!” …… 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言辞恳切又惊惧恐慌,不断地往地上磕着头,之前的那些嘲弄早就不见了踪影。 清明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底里隐晦的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意。这些日子,听着那些狼心狗肺的言论,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是看着跪了满地的男人、女人,看着他们这副卑微、无助的模样,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凡人,脆弱又坚强的在为自己活着。这些人的供奉不是真的,这些人的悔悟也不是真的。他们前脚还在感谢的人,转个身便成了他们唾弃的对象。 清明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许是见他迟迟没有开口,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人群里,一个中年男人站起身,怒气冲冲的对清明道:“无垢仙人,你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亏你还是个仙人,没想到却如此不要脸面!” 呵,他居然在指责自己?! 清明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群人,受了他的恩惠在前、谩骂背信在后,现在居然还来指责他?! 许是这个人的存在给了众人力量,人群之中慢慢变得不友善的目光也多了起来。清明心底各种的情绪纷纷涌动而起,下一瞬便像要冲破他的胸膛一般。 可是猛然间,眼前这些人的脸,还有屋舍、村庄,却突然变得扭曲起来。黑暗漫无边际的袭来,瞬息间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一阵晕眩过后,清明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片山林之中。 他这是……终于离开后仙村了? 头顶的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挂着。清明借着莹白的月光,仔细辨认了下四周的情况。 这片山林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咔—— 咔—— 一片灌木丛后传来一声声的脆响,那声音像是陶瓷玉盏磕在石桌上发出的声音。 有人在那里。 眼下的情况,清明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只能猫下身子,尽量将自己藏进面前的树丛中,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拨开树叶。 黄衣黑发、金环铮鸣。那个人,一定就是凌霄! 树丛之后,是一棵高大的青松,树干很粗、树冠成云。在那棵树下,有一张圆形的石桌,其实说是石桌,倒不如说那只是一块算是圆形的石头。 树下的凌霄,就坐在那张石桌边。 而在他对面的,是他现在满心满眼看着的人。 无垢仙人。 无垢仙人仍旧穿着他那身素青色的长衫。可是与之前看见的、站在山崖上欲乘风而去的样子不同,现在的他,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傲气和风骨。 手里还拿着玉瓷酒壶,他趴在圆桌上,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浓烈的酒,醉得眼尾都在发红。 “哈哈哈哈哈……” “小凌……” “唔……唔……” “……” 无垢仙人独自喝着酒,他时而疯狂的大笑,时而又趴着默默的流泪。那双应该很是明媚、自信的眼睛里,现在却满是迷茫和痛苦。 酒壶被凌霄按住,他沉声道:“别喝了,你醉了。” 无垢仙人抬起朦胧的醉眼看着他,沉默了数息,突然扯起嘴角笑了。 他颠三倒四的笑着道:“我还没有醉……我很想要醉,醉了……我就都忘记了……我就不用恐惧、不用彷徨、不用委屈,也不用愤怒了……” 声音因为醉酒而变得不那么清晰,可是他却还是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好害怕……我害怕自己会因此生出愤恨、生出恶……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在保护他们啊…… “我的法力越来越弱了……我该怎么做……” 即便有着面具的遮掩,但是那紧抿的嘴角,清明仍然能够感受到凌霄的愤怒。 他按着酒壶的手上,因为不自觉的用力而青筋暴起。恐怕若不是因为怕伤了无垢仙人,他能直接将那只酒壶震成碎片。 这是清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凌霄。 原来他也有这样直接的、发怒的时候。 无垢仙人抬手按在凌霄的手背上,笑着道:“你不用生气,没关系……没关系……就快要结束了……” 说着,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来,他抬手抚上凌霄脸上的金色面具,眼中满是悲悯和痛苦。 无垢仙人苦笑着道:“我快要被毁了,可是……你不能因为我受到连累……” 簌簌—— 这边两个人话音刚刚落地,突然间清明就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声音很小,就像是风吹过抚动树叶一般,树下的那两个人并没有察觉到。只有清明,当他转头看去时,正好看见一道人影匆匆闪过,瞬息间便又消失在了山林里。 眯着眼在夜色里看了看离开的人影,清明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自那夜之后,后仙村的气氛便开始变得愈发奇怪。 每个人谈起无垢仙人时,神色间便满是讳莫如深的暧昧。他们编造一些莫须有的艳闻、说一些叫人恶心的话语,默认无垢仙人与面具男子的苟合。 桩桩件件,连床围之私都说得如同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清明再看见无垢仙人的时候,是在无垢山的山崖上。 当时无垢仙人就站在那处能看见后仙村的悬崖处,穿一身青衫、提一把长剑,和清明第一次来这里看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山风吹起时,无垢仙人背对着身后道:“……小凌,你走……” 凌霄还是戴着那副黄金狐狸面具,就站在他身后,一如之前一般,满心满眼的看着无垢仙人。 面具冰冷,凌霄道:“不,我在这里陪着你。” 无垢仙人平静地摇摇头,淡淡道:“离开,你再留在这里也只是平白担一些污名罢了。” 凌霄急道:“我不在乎。我并不在乎这些,大人,我想陪着你。” 无垢仙人转回身看向凌霄,缓缓勾唇笑起来。 他道:“可是我很在乎。……走,我已经出不去了。我不想看见你也陷进这肮脏的水沟里……” 那天之后,凌霄离开了无垢山,可是清明却还是被困在这片幻境里。 他不断的在后仙村和无垢山之间出现,有时是透明人,有时又是无垢仙人。幻境里时间无度,清明现在已模糊得、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困了多少个日夜。 他一天天的看着,看着后仙村的人们不再供奉无垢仙人,看着无垢仙人的法力越来越虚弱。 第59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六)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六) 山脚下的村落变得不再富饶,那群贪得无厌的村民便开始责怪无垢仙人,怪他自私、不用法力庇护后仙村。 再之后,无垢仙人开始下山乞讨供奉,然后用微弱的法力继续维持着村落的安宁。曾经飘然出尘的仙人,现在变成了被困在这座荒山上的乞丐。 终于,在看着他一天又一天的被侮辱、被糟践之后,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天谴。 簌簌—— 簌簌—— “快走,仙人就在前面了!” “再快一点,仙人就在那个山洞里!” ……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山林里响起,清明和看不见他的无垢仙人全都听见了声音,抬步迎去。 眼前的树丛突然剧烈的摇晃,然后就被人强硬的拨开,露出一群狼狈不堪的人群。 是后仙村的村民。 无垢仙人显然很意外,问道:“你们怎么上来了?” “呵,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们不能进山吗?!” 他的话音一落,人群里便有一道刺耳的讥诮声响起。 这样的言语,在这几个月里连清明都听习惯了。 但是与往日不同,说话的人被人狠狠地当头敲了一下。 为首的年迈男人扬着满是褶子的脸,搓着手对无垢仙人谄媚的笑道:“呵呵,这小子不懂事,仙人莫怪、仙人莫怪。” 说话间,他就像是会变脸一般,顷刻间便换了一副悲伤的模样。 他道:“唉,仙人呐,您要救救我们啊。天旱得厉害,地里都不长东西了。求求您,用法力帮帮我们。” 说完,他便颤颤巍巍的跪在无垢仙人面前,不断的磕头请求。 “是啊、是啊,仙人帮帮我们……” “帮帮我们……” …… 跟随着男人,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附和,跟着他跪下来,满脸的虔诚跟哀求。 无垢仙人为难的看着他们,道:“可是……我已经没有法力了。……我需要你们的供奉才能恢复法力,等我恢复了法力,就能解决这次的天旱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一个半大的小少年便立刻大喊道:“你骗人!你是仙人,怎么会没有法力!我娘都躺在家里下不来床了,你却还想要骗我们的供奉!” “闭嘴!” 为首的男人一声低喝,那少年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他的嘴巴,又强行将他按了下去,乖乖的把头磕在地上。 可是少年的声音是消失了,但是跪在地上的众人的目光,已经变得不那么友善了。 清明现在已经不感到愤怒了。 这群人,根本就是无可救药。 无垢仙人叹了口气,却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为首的男人见他这副样子,又低声下气的开口道:“仙人,现在地里长不出东西,我们实在是没有能力再供奉你了。” 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其实……其实我们知道一个法子,能解决这次的天旱,可是还是需要仙人您才能做到。求仙人您救救我们。” 无垢仙人有些意外道:“什么办法?” 男人抬起头,一脸真诚的道:“我们听说,这次的天旱其实是天谴。所以只要将您吊在山上最高的那棵树上暴晒,就算是代替我们接受了天谴,这样天就会下雨了。仙人,求您救救我们!您是仙人,晒一晒不会死的,可是天要是再不下雨,我们就要死了!” !!! 这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饶是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麻木的清明,闻言还是忍不住胸口鼓噪,气得双眼发红。 无垢仙人也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张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压下眼底的悲伤和羞愤,他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如果那样做有用的话,我一定会自己爬上树顶接受天旱的惩罚。可是没用的。” 这种荒谬的办法,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之后这群村民不甘心,又不断的哀求了很多遍,但是每次无垢仙人都只是叹息着摇头。而被拒绝多次的村民终于在耐心告罄的时候,撕下了虚伪的面具。 临走时,那为首的男人回头恶狠狠的道:“哼!你根本就是不愿意牺牲自己,你算什么仙人!我呸!” 清明看着他们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可笑又无奈。 凡人,弱小又脆弱,随便一点的晴霜雨雪都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所以即便再怎么样的无耻、卑劣,仙人却还是需要保护他们。 当天幕黑下来的时候,清明就站在微寒的山洞里,背着月光看着睡在石床上的无垢仙人。 抬头看着夜空里的圆月,清明微微有些出神。 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无垢仙人不跟凌霄一起离开这里?他明明还没有飞升,为什么就一定要留在这里保护这群不知感恩的人? 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却又在下一瞬莫名消散。 不是为了那些村民,无垢仙人所坚持的,不过是他坚守的、不让自己堕落的那份执念。他所见到的那些人,已经满是泥沼,所以他不想让自己也染上脏污,仅此而已罢了。 只是,这场幻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清明不记得自己到这里来已经过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朔白和即墨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陷在幻境里了? 沙—— 沙沙—— “……嘘……声音小一点,别被发现了……” “……” 突然,山洞外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若不是因为夜深后山林间的飞鸟栖息,估计很难被发现。 被声响拉回思绪的清明眯着眼循声望去,只见那些低矮的灌木中,人影憧憧。 是那些村民。 “他们现在来干什么?” 清明忍不住嘀咕起来,随后站起身走出山洞,静静的看着他们。而与此同时,心底那种不好的预感也变得越来越强。 无垢仙人现在法力几乎枯竭,五感也变得迟钝许多,而清明却没有办法提醒他。 握紧了拳头,清明阴沉着脸。他倒要看看,这群人还能干出什么事! 即便见识了那么多次他们的无耻,可是当他们走出灌木丛被月光照到时,清明却还是被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惊得愣在当场。 趁黑摸上山来的,是七八个后仙村的村民。他们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而他们的手上,有的拿着手臂粗的木棒,有的拿着一叠树叶。 而其中还有四个人,拿着手臂粗的麻绳。 “你们想要干什么?!”清明终于怒不可遏的大吼,可是他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 “就是现在!冲!” 村民们应声而起,他们一边高声呼喝着,一边疯狂的涌进山洞里。 清明被他们撞得站不稳,眼前一阵阵的眼花缭乱,而身后,也终于传来无垢仙人慌张无措的声音。 …… “你、你们……” “你们在干什么?!” “不、不要……不要!!!” “啊——” …… 凄厉的喊声自身后的山洞中传来,震得人心底发抖。清明想要转身去看,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远,连带着的,愤怒也从他的心底抽离,一点一点远去、平淡、遗忘。 夜半的昏暗与凌乱在眼前褪去,再睁开眼时,清明已经回到了真实的无垢山。 四周安静着,仍旧是雾茫茫的一片。他怔怔的看着近处的一根绿意盎然的树苗,看起来刚刚抽芽不久,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 闭了闭眼,清明抬起头眯着眼往四周看了看,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了无垢山的山顶。 那棵被天雷击倒的神树树冠,就躺在他的脚下。 幻境里的无垢仙人,到最后还是死了,就死在他一直保护的那群村民的手里。 他们闯进山洞,用强势的手段抓了无垢仙人。他们相信着那莫须有的传闻,扒光了他的衣服,强迫他穿上那讽刺的树叶。 他们用麻绳绑住他,将他吊在山上的神树顶,任由他在烈日下暴晒,一日又一日……直到最后失水死去。 死后的无垢仙人,血肉里的灵气慢慢散进了无垢山里,散到了山下的后仙村。于是无垢山上灵气缭绕,而山下村落的土地,又再次富饶起来。 那群村民,一边为自己的英明决断而自豪,肆无忌惮的鄙夷着无垢仙人的自私,责怪着那个虚伪的仙人让他们吃了那么久的苦,又一边装模作样的给无垢仙人立下衣冠冢,年年祭拜。 而那具干瘪的尸体,就一直挂在山上的神木上,就悬在他们每个人的头顶,直到化为白骨、齑粉、被吹散。 清明的心底平静着毫无波澜。 愤怒吗?其实还好。 无垢仙人是他来人间历劫的第九世,他遇到的那些本就是他命格里的安排,不是这些人,也会是别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需要经历的劫难。 悲伤吗?还是悲伤的。 他曾经是切实的想要拯救这些人的,那些在深渊边苦苦挣扎又无能为力的日子,是他生生度过的。 只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清明就这样站在山顶上,怔怔的望着白色的云雾出神。幻境里的时间早就不知过了几个月,可是事实上,距离他进入无垢山,似乎也不过半日的时间。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出现那张戴着金色狐狸面具的面孔。 第60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七) 他突然间很想见见凌霄。 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里,会不会去地府找自己了?他走的时候说好了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怎么还没回来? 他很想问问凌霄,上一世自己还是无垢仙人的时候,那个戴着黄金狐狸面具的男人是不是他。离开无垢山之后,他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事,为什么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说? “谁在那里?!” 正出神间,清明突然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自山林间射在他的身上。那道目光里的感情实在说不上善意。 一声厉喝,目光迅速在山林间扫过,清明很快便定在了半山腰的一棵树上。 在那里! 有什么人就站在那里! 那是一棵粗壮的椿树,即便是靠近树顶的枝干也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虽然隔着云雾,可是清明还是看见了那道隐藏在树冠和云雾后的黑色身影。清明知道,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此刻正凝在自己的身上。 是什么人? 他直觉在这遇见的这些事,可能都跟这个人有关。 心随念转,立刻便在体内运转起法力。 可是那个人似乎看穿了清明的想法,在清明迈出脚步的一瞬间,他的身后却突然开出了一道虚空的口子,那是空间阵法。 他想走!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清明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钻进了阵法里,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正当清明愣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该再过去看看的时候,另一侧半山腰的云雾深处,一道震天的吼叫声突然响起: “清明!你他娘的再不来救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清明:…… 那是即墨的声音。 朔白的声音也从那片雾气里传出来,气急败坏: “你脑子坏了吗?!你本来就是鬼,还要怎么变成鬼!……清明,你他娘的到底跑哪去了?!我操,到底是谁搞得这么恶心的山?!!” 他们两个人恶劣的咒骂声还在不断的响起,清明犹豫着又看了眼那棵树,最后还是转头飞身往朔白和即墨的方向飞去。 当穿过云雾落在半山腰的时候,清明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这样的气急败坏。 此刻的朔白和即墨,除了脸,整个身体都被深深的嵌在山壁里。看样子再过不久,两个人就要被这片山壁整个吞下去了。 其实真正让他们抓狂的是,卡住他们的山壁并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像淤泥一样的、又臭又黏糊糊的东西,叫人觉得无比的恶心! 清明左右看了看两人,问道:“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刚刚突然不见了?” 只有一张脸露出来的即墨,闻言没好气道:“你看我们像是自己不见的吗?!我走半道上想扶着歇一会,结果就莫名其妙被这里的山壁拖进来了。” 说着,他身边的朔白似乎用力的挣了挣,但是山壁纹丝不动。 即墨欲哭无泪道:“这里的山体很古怪,我们被拖进来之后,法力根本没办法使出来。” 无垢山上的灵气都是从无垢仙人身上散出来的,澄澈又圣洁。 百年前他的身体被暴晒过后化为山灰跟这片山彻底融为一体,是以这些从他的身体里溢出的灵气才会无法逃离,也被禁锢在这里。 但是正因为这些灵气太过浮于表面,所以才会让灵气无法渗入的山体里滋生出这些非人非妖的东西。 它们被这圣洁的山雾保护着,免受其他东西的迫害,却也被束缚着,让他们留在这里无法离开。 清明并没有跟朔白、即墨解释这里的事,只是道:“那你们怎么不叫我?” 即墨闻言更生气了,怒喝道:“我们叫你你倒是应啊!结果你理都不理我们!” 朔白看着清明一脸迷惑的神色,倒是心平气和道:“我们被拖进来的时候你离我们距离不远,但是任由我们怎么喊,你都跟听不见一样,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往上走。” 清明不由得歪了歪头,一头雾水。他很确定,他当时确实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毕竟这座山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或许他们也只是着了什么魑魅魍魉的道而已。 清明道:“我先把你们拉出来。” 运转起法力向山壁施了几道净魂咒,他挽了挽袖子避免弄脏衣服,然后将朔白和即墨从山壁里拉出来。 “咦……” 当将朔白和即墨从山壁里拉出来的时候,清明的目光却突然被山壁更深处的东西吸引住了。 清明迟疑道:“这是……山下那些村民的生魂?” “什么?” 朔白和即墨闻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就看见在刚刚他们被钳住的山壁更深处,露出了一只双目紧闭、泛着莹光的生魂。 皱了皱眉,清明道:“恐怕那些山下村民丢失的生魂,都被这片山壁吞下去了。” 朔白走到近前,颔首道:“被这些恶心的山壁禁锢着,怪不得喊魂怎么也喊不回去。” “不过……” 即墨一边擦着自己胳膊上的淤泥,一边问道:“是谁把他们留在这里的?又是谁让他们着魔般的进入无垢山的?” 如果不是那个神树的树灵,那么这座山里难道还存在力量这么强大的妖物吗? 清明摇摇头,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开这里快一百年了,当时他在的时候,这里也并非如今这副模样。 即墨烦躁的摆摆手,道:“啊呀呀、先别管那么多了!先把他们挖出来,也不知道他们被埋了多久,这挖出来还指不定能不能活……” 朔白点点头,便跟着即墨一起动起手来。 两个人闷头挖了小半个时辰,直挖到又是一脸一身的泥时,才突然发现,怎么他们的队伍里好像少了一个人。 即墨一回头,正看见抱臂站在一边、老神在在的清明,立刻不忿的喝道:“你站在旁边干什么?!光我们两个人挖要挖多久啊!” 清明噘了噘嘴,瓮声瓮气道:“我不想救他们。” 他眉眼间的神色变得很淡漠,看着那些生魂的目光也很复杂,然而被他弄得气急败坏的朔白和即墨才不管他的小脾气。 朔白狠狠啐了一口:“你就是嫌弃脏才不愿意动手?我这么个洁癖都没有嫌弃,你居然还嫌弃!” 清明一扭头,哼了一声没说话,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样子。 朔白和即墨看了他一会,又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自己动起手来。 …… “三位仙长,真是谢谢你们啊!” “是啊、是啊,真是多谢三位仙长!” “三位仙长去我家歇歇!” “哎、我家我家,去我家!” “去我家、去我家,我家宽敞!” …… 清明他们三个人的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很多后仙村的村民。他们激动的你一言我一语,极尽的崇拜与感激。 回到后仙村后,朔白和即墨把从山壁上挖出来的村民的生魂挨家挨户的给送回去。 只是可惜,这些生魂被山壁蚕食了太久,灵体受损,只怕醒过来之后,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不过这对于那些亲人失而复得的村民而言,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所以他们现在对于清明几人很是感激,纷纷热情的邀请他们去自己的家中,想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清明一言不发的站在朔白和即墨的身后,淡漠的看着四周热情的村民。 终于被这些人弄得不耐烦的即墨,烦躁的乱挥一通扫开围在他身边的村民,高声道: “我们马上就要走,你们谁家我们也不去!而且,你们也要快点离开这里,这个村子不能住人了!” 话音落地,闹哄哄的人群才终于安静下来。 人群里一个人道:“为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怎么突然就说不能住了?” 朔白也被这些人吵得有些不耐烦了,撇了撇嘴道:“说了不能住就是不能住,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他们也没搞清楚这座山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这座山上养出来的那许多东西,若是哪一天跑出来,够这一片受的。 而且这里还不是他们地府能管的,得让十殿下报去九重天,让天宫派人来处理,估计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若是在这段时间里万一出个什么事,最先死的就是后仙村这批人。 可是他们的好意并没有被村民接收到。 人群里一个老人听了他们的话,立刻变得横眉竖目,厉声开口道:“不能走!我们要给无垢山的仙人看家,在这里等他回来!这是老祖宗交代我们的事情!” “是啊、是啊,仙人交代我们要给他看家的……” “对,仙人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就是、就是……” …… 一时间,人群又开始喧闹起来,似乎没有一个人赞同即墨和朔白的说法。 即墨讥诮的道:“那仙人只是随口一说,没当真。仙人说话向来不负责任,你们不用再挂记了。” “他没有说过。” 即墨话音刚落地,一道微冷的声音却突然刺进来。 朔白和即墨循声回头,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清明。 四周的声音全都安静了下来。 第61章 仙人默山风化白骨(八) 清明走出来,他冷冷的盯着之前说话的那个老人,一字一句的道: “他没有说过他马上就会回来。无垢仙人,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没说过自己会回来。” 这里,他一点也不想再回来! 他痛苦的跳下孟婆池,就是想忘了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所以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想再想起这里的一切。 他的眼神太冰冷了,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厌恶,所以不止村里的村民,包括即墨和朔白,都被这样的他弄得愣住了。 一片安静之后,终于有些人怯懦的开口道:“可是……我们的祖先说了,是仙人告诉他们的。那年大旱,仙人跟他们说去天上解决天旱之后就会回来。” 说话的那人年纪很轻,看着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样子,百多年前的事,他也不过是从父辈那里听来的。 清明转头看向说话的那人,冷声道:“是你们的祖先在骗你们,无垢山的仙人从没想要回来。” 因着他决绝的话语,周围原先热闹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但是碍于他们刚刚的救命之恩,所以村子里的人不好多说什么。可是很明显的,他们也并不能赞同清明所说的话,也不接纳离开这里的建议。 这样一步不让的清明,实在是太不像平时的他了。明明他平时是个什么都好、什么都行的温吞性子。 即墨被他弄得呆愣,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问道:“哎、清明你怎么了?你发什么疯?” 他的声音似乎真的唤回了魔怔的清明。 揉揉发疼的额心,清明叹了口气,疲惫地道:“我们走。” 经过这一场不愉快的对话,这回,终于再没有人来阻拦他们了。 当走出没多远时,身后若有似无的又传来那些村民的声音。 …… “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莫名其妙!” “就是啊,他怎么知道仙人有没有说过!” “哼,我们的祖先可是见过仙人、亲耳听见仙人说的,他怎么比得了!” …… 听着那些义愤填膺的话语,清明忍不住冷笑出声。 这群人就是这样,无论过了几百年都是这样。 死性不改! 因为雷击,神树的灵智有些受损,记忆也好、法力也好,都变得极其不稳定。可即便是这样,在听见村民的祈祷之后,他还是用仅剩的法力将村里的那些青年送回来。 然而这群人呢,知道神树被雷击的时候,只觉得那是并不用在意的小事。可是当遇到问题的时候,又厚颜无耻的去祈求树灵的庇护。 一如百年前他们对待清明一样,需要时便摆出一副虔诚哀求的姿态,受惠时便装作千恩万谢的感激。可是他们又无时无刻的、不在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诋毁别人。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离开后仙村很远之后,即墨和朔白才终于从无垢山那令人作呕的灵气笼罩下恢复过来。 小心翼翼的瞥了眼清明的神色,朔白问道:“清明,你刚刚怎么了?你在山上看见了什么?” 摇摇头,清明只是淡淡的道:“没什么。” 前世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样被作践的一生,不过是他十世轮回里的一世。他生时都没有愤恨过,又何必现在还要为了那些人让自己变得不堪呢。 不过说起无垢山上的事,清明却突然想起那个站在树干上的黑影。 他转头问道:“朔白、即墨,你们知道一种暗金色的道文吗?” 突然的问题让朔白一愣,反问道:“怎么了?” 犹豫了一下,清明道:“我在无垢山山顶的时候,看见半山腰上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腕上绕满了那种暗金色的道文。” 虽然只是一眼,但是清明很肯定,当时他确实看见了那个人手腕上有金色光华闪过,是一种道文的样式。 不等他细细描述那道文的样制,即墨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会的都是地府鬼差用的捕魂术法,从来没了解过什么道文。” 朔白也颔首,他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你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清明失落的摇头道:“那个人的帽檐压得很低,而且山间又有大雾、我跟他又隔得很远,没看清他的样貌。” 朔白沉吟了会儿,道:“……那个人,会不会跟地藏王大人的失踪有关?” 清明想了想道:“不能确定,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会知道什么。后仙村村民的离魂症,我觉得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我们会因为离魂症而查到无垢山,所以一直在暗处观察我们。” 当时半山腰上,那个人的目光很不友善,而且似乎已经在那里注视了清明很久。况且那个人手上的道文,看起来并不简单。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 眼看这个线索也断了,即墨懒散的枕着手臂,问道:“现在在无垢山上,我们也没查到任何跟地藏王大人失踪有关的线索,那接下来怎么办?回地府吗?” 可是这事没有个结果,回地府也无济于事,他不免担忧的看了眼清明。 清明皱着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有一条岸边种了很多榆树的河?那些榆树很粗壮,看起来应该有近百年的树龄。” 他的话让朔白和即墨狠狠的一愣。 朔白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问道:“那条河怎么了?” 清明道:“当时那个人开了空间阵法,在连通的空间另一头,我看见了那样的一条河。” 当时那个人在身后打开了阵法,从那片裂开的空间里,正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在缓缓流淌。 听了他的话,朔白颔首,却并没有再说话。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知道这条河的。 清明疑惑道:“那条河怎么了吗?” 即墨的脸色不太好,他沉着脸道:“那是温榆河。” 站在高大恢弘的温榆城城门外,清明看看身边两个臭着脸的人,有些无奈。 犹豫了会儿,清明还是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跟这里……是有什么渊源吗?” 他没有想到,朔白和即墨居然会对这里这么排斥,从离开无垢山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低气压。 即墨撇着嘴,骂骂咧咧道:“没有!谁要跟这鬼地方有什么渊源!” 清明:???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朔白闷声道:“温榆城,是一座鬼城。” 清明诧异:“鬼城?” 更加一头雾水的看看两人,他问道:“你们不就是鬼,怎么好像并不想进去?” 即墨烦躁道:“正因为是鬼,所以才更加不想进去!” 他抓抓自己圆滚滚的脑袋,跟清明解释起来:“温榆城原本是人间一座普通的城池,但是曾经却被人一夜屠城,当时城中七百多个人全部无一生还。 “那段时间,天上地下都很乱。当时九重天上的两名上仙突然叛出,导致天众死伤无数。地府忙着安排天上那些死于乱战中的天众,顾不上人间。 “后来等到我们腾出手要来温榆城收魂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的死魂怎么都收不走。 “不是那种找不到或者抓不住,而是你明明感觉到满城的人都是鬼,可是城里的人却装作自己不知道,死魂们因为某种力量,都还呆在他们的尸体里,一如既往的过日子。” 清明静静的听着,忍不住惊讶道:“有这种术法?” 朔白摇摇头,接着道:“鬼差收魂,一不能伤死者发肤,二不能打魂出体。否则鬼差就会受到天谴,轻则功德折损,重则灰飞烟灭。 “所以地府派了几波人来收魂,却都是无功而返。甚至后来四殿阎王觉得古怪亲自来看,也只能铩羽而归。 “并且自那以后,所有死在温榆城的人,地府全都不能管。于是就有很多心存诡念的人,临死时千方百计的来到温榆城。” 说完,两个人的脸色又臭了几分,好似又回忆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听他们这么说,清明倒是有些了然。 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对鬼差的一种嘲讽与羞辱。所以久而久之,温榆城便成了鬼差们心里的一个疙瘩。 不过他有些不解,问道:“地府就没来查过到底为什么那些死魂能不离体吗?” 即墨恶声恶气道:“呸、查个屁!上头都没人管,我们这些鬼差还管个屁!” 朔白解释道:“这里的事,四殿下大人回去之后就让大家别管了。后来一殿下大人看不过去,一怒之下上报了九重天,结果九重天也说别让管。 “……所幸温榆城除了收容死魂外,也并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事。而且因为温榆城的特殊,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找到的,所以鬼差们便就当这里不存在,任由它去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清明觉得有些诧异,平时在地府豪横无比的那些鬼差,居然会在人间吃这样的哑巴亏而无法报复回来。 哈、真是苍天饶过谁啊。 收起隐秘的幸灾乐祸,清明拍拍他们,道:“来都来了,我们先进城去看看再说。” 温榆城内的情况倒是跟清明原本想的不一样。明明是一城的鬼,但是城内不仅没有鬼气森森,反而还十分热闹。 小剧场: 清明历劫的十世也不都是惨不忍睹的,比如说: 清明十世历劫的第四世,做了一个刽子手。他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一直都在奉旨杀人,杀得心安理得。 最后一次行刑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当午时三刻的日光洒在他高高隆起的肌肉上时,清明低头看了眼跪在断头台上满脸沧桑的老人,诡异的笑了起来。 断头台上,他扔了屠刀,朗声说自己要金盆洗手,出家去当和尚。然后便径自穿过人群走了。 当然他最后也没能做成和尚,因为玩忽职守、藐视律法所以被判了流放,路上被强盗杀死了。 第62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一) 他们从西城门进来,一路上遇见的人在看见他们三个陌生的面孔时,都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新客一般,拉住就是天南海北的一通聊。 这里的人不敢出城,又每天见到的都是同一批人,所以偶然遇见外面来的人时,总会想从他们的口中听一听外面的世界。 只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眼底发黑、面色青白,一副非人的模样。 而且走在路上,清明时不时就能听见一些‘哎哟哟、快把我胳膊捡给我’、‘哎、这是谁的眼珠子啊,掉我碗里了’这样惊悚的对话。 神色不动的继续往前走,可是只有清明自己知道他的背后现在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这些对话,实在是叫人瘆得慌。 “害怕?” 朔白的声音突然从身边传来,清明被他吓得一激灵,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瞧他这副样子,朔白不由得嗤笑一声,睨着他道:“这里的人跟地府里的那些鬼一样,本就已经不是活人。肢体在他们的观念里,和别在腰上的荷包一样,拉扯、丢捡,都不是什么大事。” 清明想了想,倒也是。 在地府里,他也见过傻呆呆的死鬼们动不动把脑仁抠出来打架的,甚至少了趁手的武器时,就直接卸了腿骨挥舞的,所以这里的这些,确实也算不上什么。 清明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嗯,大概我还不习惯这么天光大亮的时候听这些。” 越往城中心走,长街上的人流也越来越密集。清明跟着人群摩肩擦踵,耳朵里也听进去一些他们的闲话。 清明侧身道:“今天这里好像是有庙会,我们也留下参加,如何?那个无垢山的神秘人就藏在这里,说不定能遇上。” 看了眼他眼睛里泛出来的精光,朔白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他可是记得的,地府里随便哪里有打架的时候,清明一准跑在第一排看热闹。 朔白嫌弃道:“直说,你就是想看热闹了。” 被戳穿心思的清明倒是不掩饰,嘿嘿笑着就默认了。 这也不怪他,地府里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埋头赚功德,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清明自从死了之后,就再没逛过庙会、集市了。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总要凑个热闹。 眼见朔白和即墨没什么反对意见,清明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大了。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是转瞬间,他对今晚这场庙会的期待,就变得可笑又孤陋寡闻。 三个人刚定下要参加这里的庙会,身后一群人经过,闲聊的话语就飘飘然的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 “哎、明天祝酒节的酒水,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 “啊,后天的花灯会我该折什么花灯呢?” “……” “说起来我还是比较期待七天后的游行,到时候说不定能看见城主!” …… 清明:…… 尴尬的站在原地,他嘴角微扯:“呵呵呵呵……这里的娱乐活动还真丰富……” 清明三个人是正午进温榆城的,他们随便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之后,一整个下午便就在城里转悠。 一来是看看热闹,借此了解这座鬼城里的情况。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关于神秘人或者地藏王的线索。 如果那个神秘人是城里的人,挨家挨户的敲门,应该能查到。而如果那个人是外来人,想必也会更容易问出来。 只是原先的预想是很好的,可是直到夜幕低垂、长街上人们开始准备庙会、清明疲惫的回到客栈,却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有。 无聊的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清明一抬头看着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走回来。 站起身,他期待的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即墨沮丧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问到。这里的人跟几百年没见过外人一样,还不等我问他们,他们一开门见是我,反倒一直拉着我问东问西。” 见朔白狼狈的点头附和,清明也一下子耷拉下了脑袋。 他有些气虚道:“我也一样……” 每次敲开门,他都不得不在那些人眼冒绿光的视线里将外面他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一遍,到最后真的是快说吐了。 三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全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般,丧眉耷眼。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朔白尽量乐观道:“不过应该能够确认,那个人并不是城里的外来人。……或者他并没有进城。” 以这里人对待外来人的态度,他不可能会不出现在这里人群的口中。 只是如此说来,这小小的一座温榆城,倒是卧虎藏龙的很。 四周的人群突然开始多了起来,长街上各种各样的灯笼和摊子也使得这条长街变得澄明又拥挤起来。远处的地方还传来了飘飘渺渺的丝乐之声。 庙会开始了。 强打起精神,清明兴奋道:“算了,总能找到的。走,咱们先去逛庙会!” 这里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没人带进来,清明原本以为这里的庙会上不过是些粗糙普通的东西。 这么兴高采烈的想要参加庙会,他也不过就是贪图这里的热闹气氛。可是沿路走过来,清明却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草编的帽子、常开不败的风干花、栩栩如生的双面绣、薄如蝉翼的纱衣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哎呀呀、这位小公子,来看看我做的织锦啊,每一匹可都是上好的蚕丝!” 从身侧的摊位上突然传来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含着笑高声招呼着。 清明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是粗略扫过那不大的摊面,没想到目光却被桌面上的一块四方之物给吸引住了。 这个摊位的摊主是一个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被松松的挽起,昭示着她年迈的痕迹。 注意到清明的目光,老妇人立刻和蔼的笑起来,问道:“怎么样啊,小公子来看看。我的织锦都是很好的,是我一根丝一根丝细细纺出来的,保证一点点的错色和断丝都没!无论是制衣还是别的,都是上上之选。 “嗬嗬嗬、小公子买一匹?” 她的手扫过桌面上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织锦,五颜六色的都有。有光华的锦,也有朴素的麻。 清明抬起头,指着桌子上其中叠起来的一块,问道:“大娘,这个怎么卖?” 老妇人看看他指的东西,愣了一下,歉意的笑着道:“多谢小公子赏识,那只是我做的一副腰封而已。那只是为了给客人看看,不卖的。” 这个摊子,是老妇人支起来卖她织成的布匹的,为了向路过的客人展示自己的织锦好,所有偶尔她也会用一些料材比较少的布匹做一些成品用做展示。 可是偏偏清明看上的,却是今天摊面上唯一一个被用作展示的成品——一副浅黄色腰封。 那腰封大概两掌宽,暗深的褐黄色显得沉稳又厚重,但是腰面上却被一些近白的浅黄色丝线用缂丝之法做成了一团简单的云纹,在灯光里散发着幽莹的光,既温柔又深情。看得出来老妇人在缝制这腰封的时候很尽心,因为每一个针脚都平整、绵密。 腰封上并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图样,样制也很普通,这样的低调朴素,清明觉得,反而很适合凌霄那一身张扬霸道的玄黄色长袍。 其实,清明从第一次见到就想说了,凌霄腰间的那副白色的腰封,布料暗淡又陈旧,那针脚简直是不堪入目的粗糙。 根本就是拉低凌霄的仙人姿容。 相比较之下,越看手里的腰封,清明越是喜欢。 他抬头笑着道:“大娘,我有一个朋友,他真的很适合这副腰封,你就把它卖给我。不管多少钱都可以。” 大娘无奈的笑道:“小公子,这真的只是一副普通的腰封,用我这里的任何一匹布都可以做。不如你就买一匹,再自己或者请别人做一副送给你朋友,怎么样?” 清明闻言烦恼的皱起了眉。 他现在相熟的、能找的人,都在地府。地府里大家的审美和手艺,光是看平常入眼的那些粗制滥造就略见一斑了。 至于他自己,估计做出来也不过就是现在凌霄腰上那条的水平而已,不堪入目。 清明盯着摊子上看了好久,一咬牙坚定道:“大娘,只要您把这条腰封送给我,那您这里所有的布匹我都要了!” 老妇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呆愣愣的看着他,良久才突然笑起来。 她为难的笑着道:“小公子你要是把我的布都买了,那我今天的庙会不就结束了吗?哈哈哈,得了、得了,你不用把我的织锦全买走,既然小公子你这么喜欢这副腰封,我就卖给你。” 她慈爱的看着清明,笑着道:“我啊,是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的。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钱,庙会这么热闹,我这么早回去可怎么行。” 说着,老妇人拿起那副腰封,道:“好啦,我把这副腰封卖给你,哈哈哈……” “谢谢您!” 清明闻言立刻喜上眉梢,咧嘴大笑起来。 他是由衷的表示开心!这比他听到自己是仙官时还要开心! 第63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二) 激动之下,清明把自己所有的千锦囊掏了个遍,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他将里面全部的银钱全都给了老妇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将腰封放进了一个空的千锦囊里。 虽然现在他的兜比脸还干净,但是这样反而觉得这副腰封更珍贵,这也才好意思送给凌霄。 将千锦囊放进胸口,他转身道:“朔白、即墨,我们继……人呢?” 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清明有些傻眼了,他还以为朔白和即墨一直站在他身后呢。 告别那位老妇人,清明左右看了看,挤进人群里找着朔白和即墨的身影。 “……到底跑哪里去啦……” 他四处张望着,忍不住嘀咕起来。 这个时候应该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所以这条长街上挤满了人,拥堵得感觉要实实在在踩到青石地面上都困难。 他的视线艰难的在攒动的人群里寻找着,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但是在人群的缝隙里,他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是……暗金色的道文! 清明惊诧的瞪大了眼睛,一眼不错的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就在离清明五米开外的那个摊子上,那只有着暗金色道文的手腕就出现在那里! 他顺着那条伸出的手臂往上看去,可是那个人的脸却刚好被隔在他们之间的人挡住了。 只差一点点就能看见那个人的脸! 胸膛鼓噪,艰难的扒拉着人群,清明一边对身边的人群低声道:“对不起、麻烦让一下……对不起、借过一下……请让一让……” 然而即便他使尽了全力,可是想要靠近那个摊位还是很困难,事实上这条长街上根本没有可以让人自由穿行的空间。 这次可不能再让他逃了! 就在清明离那个人只差几步距离的时候,那个一直在挑拣的手也终于缩了回去。 不好,他要走! 清明心底不由更加着急,然而就隔着几个人,他却怎么也迈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转身离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么热闹的庙会上,清明寸步难行,那个人也同样走动的没有那么自由。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在这条长街上一前一后的移动着。若不是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清明都要错觉他是在故意这样吊着自己。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了长街的街尾,这里的人群也终于变得少了许多。没了阻挡,清明立刻拔腿追上去。 奋力的追着那道人影转过墙角,可是下一瞬等着清明的,却只是一条空空荡荡的巷子。 清明:!!! 皱着眉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忍不住懊恼的喃喃:“被他发现了……” 清明不甘心的咬咬牙,又往前追了几条巷子,有的长有的短,左拐右拐。这些辅巷里人很少,可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再看不到那个神秘人的身影。 “唉……” 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清明颓丧的立在原地。 刚刚他一路上都在追那个人,没来得及看路。现在看着这陌生的四周,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无奈的又是一声叹息,他只好回头在这些辅巷里转悠了起来。可是,直到远远的看见主街上的灯火渐渐暗淡了许多,他却还是没找到回去的路。 当再次转过另一个墙角,小巷的两侧长长的青石墙壁上,只有一道朴素的大宅后门。飞起的黑瓦屋檐下,两盏澄明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摇晃晃,越显得孤寂。 咔—— 吱—— 站在门前,清明正欲上前敲门问路的时候,却见眼前这扇朴素的木门自己打开了。 一道身穿黑色束身锦袍、脸戴银制狐狸面具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门后。 可能那人也没想到门外会有人,所以当看见微微仰着头、半只脚踏在石阶上的清明时,也不由得一愣,跟着清明大眼瞪小眼。 怔愣片刻,男人淡定的走出来,带上身后的门扉,然后走下台阶,静静的看着清明。 轻咳了声缓解尴尬,清明往后退了几步,问道:“那个……你好,我好像迷路了。请问你知道云来客栈怎么走吗?” 云来客栈就是清明他们落脚的地方。 庙会应该快结束了,而且现在他也没有心情再去逛了,反正在庙会上也找不到朔白和即墨,不如干脆回客栈等他们好了。 黑衣男子个子比清明要高一些,他垂眼看着清明,听见清明的问话,点了点头。 清明:…… 然后呢? 清明静静等了一会,可是男人只是点了点头,就再没有下文了。 他似乎真的只是字面意思上的回答了清明的问题: ‘你知道云来客栈怎么走吗?’ ‘我知道。’ 仅此而已。 见他并没有继续回答的意思,清明不得不继续开口问道:“那麻烦你,能给我指个路吗?我需要回去云来客栈。” 话音落地,然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清明能看见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当清明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道一声‘告辞、打扰’的时候,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突然弯腰沉默地牵起清明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去。 清明被男人拉着跟在身后,他看着被束袖锦袍勾勒出的匀称、优越的肩背,怔怔的有些发懵。 难道这个男人……是个哑巴?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没办法给清明指路,只能自己亲自带着他去云来客栈? 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摸鼻子,清明觉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真是太麻烦别人了。 看他的穿着打扮以及特意从后门这个时辰出门,想来可能是刚刚那座大宅子里的公子偷偷跑出来逛庙会的。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放弃了来给自己带路,自己真是太打扰人家了。 等到男人牵着清明站在云来客栈外的时候,已经是一盏茶之后了。 清明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问道:“你原本是要去庙会吗?……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的时间。你赶快过去,应该还能赶上庙会去玩一会。”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那副银色的狐狸面具遮住了他整张脸,所以清明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身后却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清明!” “清明,你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抬头看了看在清明身后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朔白和即墨,又低头看向清明。 他冲清明点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目光凝在他一步步远去的背影,清明的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刚刚有一瞬间,他觉得那男人的身形很熟悉,可是却又说不上来像谁。 即墨走到他身边,踮着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道:“他是谁啊?” 清明道:“我在庙会上迷路,是他给我带路回来的。不过……他好像是个哑巴。” 一路上,清明也胡天海地说了一些,可是男人完全没有开过口,只是偶然会笑弯了眼的看着他,想来应该是先天不全。 另一侧的朔白闻言转头道:“迷路?你也被人群挤散了?” 看来当时他们两个是被冲散了。 摇了摇头,带着朔白和即墨一边往楼上走,清明一边道:“不是。我在庙会上遇见无垢山那个神秘人了。” 此话一出,即墨立刻跳了起来,激动道:“你遇见他了?!看清楚他长什么样没有?抓到他没有?” 他激动的连珠炮一样的问,这副不沉稳的样子遭了朔白的嫌弃,被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面对两个人关心的目光,清明沮丧地道:“没有。当时人太多,我看不见他的脸。之后一路追着他到了街尾,还是被他跑掉了,再之后我就迷路了。”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即墨丧眉搭眼道:“啊……又被他给逃掉了……” 朔白也有些遗憾。 清明转而道:“不过我看清楚了他手腕上的道文。那道文颜色暗金,其上有仙族法力流转,看起来……像是一种封印!” 当时人潮涌动,清明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于是他便一直盯着那条缠有道文的手臂,是以倒是将它看得一清二楚。 即墨闻言讶异道:“封印?那个人是被天界封印的人?” 朔白皱眉沉吟了会儿,道:“地藏王大人跟随梵天大人修行佛法,并不会道术,那道文应该不会是地藏王大人留下的。 “可是如果那人的法力在之前就被封印了,那他怎么可能是地藏王大人的对手?” 看着清明,他犹豫道:“我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有没有可能这人跟地藏王的失踪并没有关系,无垢山的偶遇,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清明的确在无垢山看见了他,而且那人行止也的确古怪。可是这也并不代表地藏王失踪的事,就是他做的。 即墨耷拉着脑袋道:“那能怎么办?那人现在是唯一可能的线索,是不是跟他有关,也只能等抓到他再说。” 朔白闻言微微颔首,这确实是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清明摇了摇头,道:“也……也不一定就是封印,我现在对道纹的记忆也不全,得回去查查典籍。” 第64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三)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他心里清楚,大概是不会错了。 只是不知道那道文封印,到底是封印的什么。如果封印的真是法力,那么也就是说,他的确找错人了。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朔白转头看向清明,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继续留在城里找他,还是先回去查清道文封印的事?” 即墨枕着手臂道:“先回去,反正现在已经知道那人就在这里了。我们回去查清楚道文的事,说不定也能查到一点那个人的线索。” 以清明现在的记忆,如果他都不能一眼就认出那种道文,那想必应该是比较罕见的。这样罕见道文的使用,说不定在地府的《六界异闻录》上会有记载使用过的人。 朔白倒是赞同即墨的说法,但是清明却开口拒绝了。 他道:“不,回去之前,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迎着朔白和即墨的目光,他道:“城主府。” 温榆城这样一座鬼城,九重天不管、地府不管,人间的王朝管不了,所以统领这里的,便是这一城之主。 朔白疑惑道:“为什么?” 清明道:“当时我一路跟着他,也不能确定有没有被他发现。但是我最后跟丢他的地方,就是城主府。” 就在追丢神秘人的那个拐角之前,他们刚好路过城主府。以大宅院的规制而言,当时他追的那几条辅巷,都在城主府旁边。 朔白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去城主府,是打算直接找城主要人?” 如果那个人是这城里的人,那城主确实应该知道。 即墨拧起一对粗眉,道:“这倒是最快捷的方法。可是我们又不认识这里的城主,跟他没什么交情,怎么找他要人?” 摊摊手,他道:“而且说不定那个人就是被城主庇护的,或者他干脆就是这里的城主。那我们这样去要人,不是打草惊蛇吗?” 清明道:“所以我们不能直接去要人。……我们要偷偷的潜进去,把城主府搜一遍。” 神秘人如果真的是这城里的人,他有那么强的能力,不可能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即墨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所以他们只能小心行事。 突然又想起什么,他严肃道:“而且这件事不能让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这里的人,似乎对他们这个城主很是尊崇。” 今天在庙会上,清明一路听见了好几次城里人提起这里的城主,言语间满是维护和恭敬,当时清明便留了意。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清明才会在追那个神秘人的时候,格外记住了城主府。 温榆城的城主府很大,跟着朔白、即墨甫一进入城主府,他们便兵分三路往不同的方向搜索。 清明原本以为,这里的城主府应该或多或少弥漫着鬼气,又或者阴森幽暗,会有点像是地府的几座阎王殿。 可是现在穿行其中,看着四周山水精美,府内亭台楼阁精美又典雅,倒仿若置身仙境,隐隐有些仙宇楼阁的样子。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宅邸,九曲回廊具是挂了澄明的灯笼、打了避光的竹帘,但是府里却并没有多少下人。 清明一路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愣是一个人影也没遇到,以至于他连藏匿身影的功夫都免了。 走上檐廊,站到一道精美的门前,清明定了定神,收起有些松懈了的心思。 这道门实在太奢华了,乌木沉香的门框被雕出了栩栩如生的飞鸟繁花模样,一派的热闹与蓬勃。而门框上的镂空处,嵌入了青翠欲滴的翡石,暗波流转间满是华贵温柔。 这样奢华的房间,大抵上应该就是城主的卧房了。 抬手轻轻推开门扉,清明尽量放轻呼吸的往屋内看去。 透过门缝,清明能看见这间屋内很是宽敞,地面与墙壁皆是玉石所砌,白玉为主,显得格外干净和透亮。 偌大的房间内,只一张数人宽的床榻,高高的垂着乌褐色的纱幔,此刻纱幔被撩起,榻上除了铺平的锦被,再无一人。 离床榻很远的地方,靠近房间的另一侧,放置了一张宽大的水曲木桌,桌上铺了白宣、置了狼毫、压了石镇。 而就在木桌的一侧,放了一个大大的青花瓷卷缸,里面密密麻麻插了很多的卷轴。 仔细确认过屋内并没有任何人之后,清明便闪身进去。 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清明很确定这间屋子的确跟之前进去的那些屋子一样,既没有什么机关,也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摆设。 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桌旁,清明翻了翻桌面上的笔墨纸砚,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左右看了看,他又随手拿起卷缸里的一个卷轴。 徐徐展开,莹白的宣纸上露出了一片如火的天空,低垂的夕阳并未现身,却露出了万丈光芒在重重叠叠的云层之上,透出炫目的彩霞。 整个卷轴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物,只有这些形状各异的流云,静悄悄的躺在纸面上,仿佛在嬉笑,又仿佛在打哈欠。 “画得倒是挺好看……” 清明的目光又一寸一寸的扫过画卷,喃喃的夸了一句,然后便将它又重新卷好,放回了卷缸中。 他又拿起另一个卷轴,展开后眉头不由疑惑的轻皱起来。 同样的卷起、放下、又拿起另一个、展开,当第三幅画卷映入他的眼帘时,清明彻底不淡定了。 收起心底的散漫,清明一张张打开卷缸里的卷轴,最后终于看完了那里所有的画卷。而这些画卷上无一例外的,全都画着同样的东西。 云。 无论是日光晴好的湛蓝天空中停滞着的一朵孤独的云团,还是阴雨绵绵里盖住天幕的云被,亦或者是伴着旭日或夕阳追逐打闹的流云,都能在这些卷轴里找得到。 各时各景、万形万状。 怔怔的看着满满当当的卷缸出神,清明还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到底应该是出于什么动机,记日记? 叮—— 叮—— 耳边突然传来两声清脆隐晦的铃音,那是地府独有的传音术。 是朔白和即墨在喊自己集合了,看来他们也已经搜查完了。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画云可能就是这间屋子主人的喜好。 摇了摇头,清明转身往屋外走去。他得快点去跟朔白、即墨汇合,否则肯定会被他们阴阳怪气的臭骂的。 正要离开关门时,清明的目光又不自觉扫到了那插得满满的卷缸。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用最快的速度穿越小半个城主府,清明急匆匆的往进府时约定的假山处奔去。 可是当他赶到假山后时,那两个原先等在那里的人,还是已经不耐烦到几欲爆炸。 “你搞什么东西,这么慢吞吞的!” 一见他的身影出现,即墨立刻张牙舞爪的骂骂咧咧起来。 清明心虚的挠挠头,笑着道:“哈哈,耽误了一下、耽误了一下。” 他总不能说自己看画忘记了时间。 朔白给了他一个白眼,嫌弃道:“你耽误的也是够久的!” 没办法,清明只能陪着笑脸。 悄悄喘匀了呼吸,他问道:“怎么样,你们有找到什么吗?” 朔白无奈的摇摇头,道:“什么也没找到。有些楼阁上了锁,我翻进去看也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即墨也忿忿道:“我也是!这府里这么大、楼阁这么多,结果压根就没人住,全是空的!” 这样的结果固然叫人失望,但是也在清明的意料之中:“都一样。” 这府里倒的确是很大,可是却好像压根没什么人,甚至于他们一路上都很难碰见别人,连府里的小侍都没有。 一开始清明还庆幸自己运气好,一路畅通无阻。可是当他翻了几座楼阁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真的是没什么人。 那些修缮得极为精美的房间,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居住。 这座如同仙宇的城主府,却是一座空府。简直就像是一座徒有其表的幻境宅邸,奢华却又处处透着孤单和寂寥,还有……思念。 “啊!” 三个人正在颓丧、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却听见清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清明被吓得一哆嗦,立刻转头看去。 就在他们站着的这片假山山洞的入口处,此刻正站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削、脸色惨白,看起来像是重病在身的样子。 他似乎是匆忙间到这里来躲避什么的,但是意外看见早已经在这里的清明几人,不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直直的看着清明。 “你……” “他在那里!这小子果然还有同伙!” 清明刚想问少年是谁,却突然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迅速地靠近他们这里。 少年惊慌失措地看着靠近的人群,那副瘦弱的身体居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似乎害怕极了。 只是听那些追来的人的说法,显然现在意外被这小少年碰上的清明几人,也被划为了他的同伙。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清明几个人也有点发愣。 即墨傻愣愣地问道:“现在怎么办?要出去揍扁他们吗?” 左右出现在这座城里的,也都不是活人。对于打这些人,即墨还是很有兴致的。 然而,心思电转,清明否决道:“不,我们不用出手。既然靠我们自己找不到线索,那不如就直接去见城主!” 第65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四) 原本他也就是这么打算的,没有比直接去找城主要人更直接的方式。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朔白挑眉问道:“这个孩子怎么办?” 没有时间了。 清明往前几步,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在抓住的一瞬间,他很明显感觉到这个少年的身体僵了一瞬。 他道:“待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装作我的随侍。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就是他们!” 这边话音刚落,一群着装各异、手拿棍棒的青壮年就已经到了眼前,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把将少年拉到身后,清明和朔白、即墨三人防备地看着这群像是府中守卫的男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看他的身形,不像是习武的守卫,倒像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一般。 他看了看几人,最后目光定在正中间的清明身上,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进城主府?!” 不等他们回答,他身后一个高壮的男人道:“刘大哥,他们一定是想要进来偷东西的宵小!不用跟他们废话,赶紧把他们赶出去,别打扰到城主大人。” 又有一人附和道:“是啊,城主大人好不容易回来住,不能让这群小偷打扰城主。把他们赶出城去!” “对,赶出去!” “赶出去!” …… 这群人呼呼喝喝,压根不给清明说话的空隙。 不过清明倒是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东西。 温榆城的城主刚从外面回来,也就是说,这里的城主与城中的人不同,他不用惧怕鬼差收魂而可以肆意离开这座城。 会不会即墨真的猜对了,那个手上有着暗金色道文的男人,就是这里的城主?! “咳、咳,你们误会了,我们并不是小偷。” 清明高声安抚人群激愤的情绪,道:“我们只是因为仰慕城主大人,所以才想要来拜会的。你们能带我们去见城主大人吗?” 之前那个高壮的男人闻言狐疑地看着他们,突然压低声音道:“刘大哥,他们不会是想要伤害城主大人?” 眼见众人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的不友善,清明赶紧解释道:“不、不、不,我们仰慕城主大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伤害城主大人呢!” 他摊手道:“况且有你们在旁边,我们只有四个人,也不会是你们的对手,对不对?” 那名为首的刘大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犹豫了会儿,最后终于道:“你们闯府不能就这么放过,左右是要押你们去见城主的。” 他招呼身后的众人,道:“来,我们把他们押去见城主,听城主大人的发落!” 纵然有些出入,但是清明的目的总归也算达成了。 清明一行四个人,就这样被他们团团围住,一路押着往城主府中心的地方走去,一直到一座恢弘庞大的屋宇前才停住。 这座屋宇通体都是上等楠木搭建,连地板和廊檐,都是光滑平整的楠木。既气派典雅,又威严肃穆。人站在屋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渺小又倍感压力。 屋宇的正门是开着的,用一道黑色的竹帘挡住,叫人看不清里面的陈设。而且屋内的光线很是昏暗,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押解清明他们的这群人恭敬的朝正门跪下去。 为首的那个刘大哥高声道:“城主大人,我们抓住了几个闯府的小毛贼。” 话音落下,那殿中安静了数息之后,一道脚步声才缓缓的从那黑暗深处响起。 那声音越来越近,清明抬眼看去,就见一个人的身形轮廓慢慢在竹帘后变得清晰起来。最后脚步声就停在竹帘后,那人慵懒又散漫的席地坐下来。 朔白贴近清明身后,压低声音道:“你看着像他吗?” 清明知道他的意思,朔白是问他,这个城主是不是就是那个手上有暗金色道文的神秘人。 借着透进竹帘的微弱的光,清明偷偷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这城主穿着一身束袖的锦袍,手腕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腕袖里,根本看不见是不是有暗金色道文。而他的脸又刚好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见什么棱角。 不过看着他坐卧时颀长的身形,以及优越的腰肩比,应该不是那个神秘人。 清明缓缓摇头道:“不是他。” 虽然他不是那个神秘人,但是这个人,清明觉得自己应该认识。 竹帘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城主道:“你们先出去,不用在府里照顾。” 这话是对那群押解清明的人说的。 听这话的意思,他们似乎也并不是府里的守卫。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那位刘大哥道:“大人,您难得回来,这府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太不方便了。就让我们留下!” “是啊、是啊,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让我们留下……” ……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闻言也纷纷附和到。 在这城里晃悠了一天,清明已经见识到了这里的人对于他们这位城主大人的敬仰与尊崇,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城主居然这么厉害,让这城里的人甚至上赶着想要来伺候他。 对于这些人的虔诚,这位城主似乎并不怎么领情。 他淡淡道:“不需要。” 着急的刘大哥眼珠一转,扫到了站在一旁的清明几人,立即道:“大人,这几个人很可疑,我担心他们会突然对您不利!有我们在这里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黑暗里,城主没有再说话,那群人也慢慢安静下来,只一双双垂下的眼睛里带着焦急的等待。 终于又一阵静默之后,刘大哥泄气般耷拉下了肩头,垂着头带着人群出去了。 呼啦啦的一批人离开,这片院子里刹时显得更加空旷起来,凝滞的氛围里,四周静可聆针。 那位城主还是一样慵懒、闲散地坐在竹帘后,一动不动。 清明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就落在自己身上。 尴尬了片刻,他清清嗓子,率先道:“那个……城主大人,我们其实就是路过,想着进府来拜会一下,并非是有意闯府,还请城主大人莫怪。” 清明话音落地,竹帘后却突然传出一声轻笑声。 城主道:“呵、大人说谎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清明不由得微微一愣。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竹帘后的人又道:“这里很久没有地府的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忘记这里了呢。怎么,你们是来收魂的?要收走我城里的这些死魂吗?” 清明:!!! 原来这人一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朔白和即墨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身份,瞬间更是戒备起来,一眼不错的死死盯着竹帘后的人。 地府鬼差本就因为温榆城的事在六界丢人败相,若是平时,他们在外行走与这里没有交集倒还好,可是这会儿跑人家门口了还不敢抓人,传出去确实有些面上无光。 可是事实上,这里的死魂他们根本抓不了! 不说眼前这个还没照面便看穿他们的城主实力到底,单说地府,便要求过他们不要抓这座城里的死魂。既如此,他们即便抓回去了,说不定还得给人送回来,届时说不定更丢人。 是以这会儿两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清明看在眼里,连忙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城主误会了。我们就是有点事刚巧路过,不是来收魂的。” 城主闻言倒像是来了兴致一般,昏暗里传来的声音带着兴味的笑,问道:“那是因为什么事呢?毕竟温榆城很多年没被人这么巧的路过了,并且还这么巧的路过到我的城主府里来。” 清明:……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清明就是觉得他现在正在戏谑的看着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看看清明还能编出什么样的借口来。 就像在捉弄老鼠的猫。 面对这样强大的存在,清明一时觉得羞恼,一时又觉得无能为力。以他现在的法力,那些精深强大的术法只能勉强使出一成的威力,都不够让人塞牙缝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城主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这样的隐瞒。 竹帘后的人影挥挥手作罢,转而问道:“你们何时走?” 朔白冷声道:“立刻就走!” 这里他们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城主仍旧看着清明,道:“不多留几日?” 清明怕朔白和即墨激怒他,赶紧道:“城主大人客气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事,现在就走了。告辞。” 正打算转身离开,清明的脚步却又突然顿住。 他转回身,问道:“城主大人,不知你可曾见过一个手腕上印有暗金色道文的男人?” 差点把这正事忘记了。 朔白和即墨显然刚刚也是被恼得糊涂了,听他这么问也才想起来,转头看向竹帘。 竹帘后的人定定的看了清明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 皱了皱眉,清明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但是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问下去。 点点头,他道:“告辞。” 虽然觉得有些遗憾没在这里得到什么线索,但是总算是没引起其他的纠纷,也算幸运。 呼—— 清明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第66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五) 然而还不等他放松一瞬,身后一道破风之声倏忽间便呼啸而至呼啸而至,那锋芒毕现的力量瞬息间便已经到了他的耳边。 来不及看清到底什么情况,朔白和即墨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到了清明的身后。 就在动身的一瞬间,朔白厉声喝道:“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那一道法力十足的灵刃,就是竹帘后的人突然发难,瞄准清明而去的。 然而不理会朔白和即墨随时而起的攻击,城主冰冷的声音在竹帘后响起:“你果然躲在这里。”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并没有刚刚说话时的慵懒和调笑。只是清明三人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不明就里、严阵以待。 “城主这是什……” 清明刚想询问,然而在他张口的一瞬间,背后却再次变故陡生! 他突然感觉到一道魔气骤然在他的身后出现,那冰冷嗜血的气息几乎是擦着他的脊背 蔓延上来,让他连头皮都颤栗起来。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住了一般,清明觉得自己的转身变得异常的漫长。 “啊!!!” “唔——” 朔白和即墨痛苦的声音在清明的耳边陡然响起。 不等他彻底转过身看清楚身后的情况,便只觉得眼前一阵黑影闪过,然后就是腰间一紧,有人在带着他飞速的往后退。 等到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时,清明发现自己被人搂着,已经后退了数丈的距离。 再看刚刚他站着的那个地方,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那个瘦小的少年早就变成了一个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尸体。 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一个已经入了魔的死魂! 朔白和即墨被那死魂的魔气冲击而晕了过去,就躺在他的脚边。 暗道不好,清明生怕那魔魂要对朔白和即墨不利。可是事实上,却好像是他多虑了。 不等清明动,那魔魂一显出真身,便立刻飞身往城主府外逃去,看样子并不打算交手,而只是想尽快离开。 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有魔现世,人间必遭大乱。不管是出于仙官还是阴官的身份,清明都不能这样放任一个魔魂肆无忌惮的在人间游荡。 正心急如焚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大人,有没有受伤?” 清明闻声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惊讶道:“凌霄?!” 此刻的凌霄,穿着一身黑色的束袖锦袍,勾勒得他的身形更加的高大挺拔。而他的一只手,还搂在清明的腰间。 目光瞥了瞥空无一物的竹帘后,清明难以置信道:“你是这里的城主?!” 温榆城的城主,居然是凌霄?! 意外的相遇和久别重逢让他心底的喜悦瞬间荡开,可是只是高兴了片刻,他便垂下了嘴角。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清明急急道:“我没事,得赶快去追他!” 凌霄微微颔首,松开环着清明的腰,道:“我去追,大人你留在这里。” 一说完,他便飞身往魔魂逃走的方向掠去。 清明看着凌霄飞远的身影,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他走过去看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朔白和即墨。 两个人只是因为魔魂一瞬间释放出来的魔气冲击而晕了过去,所幸并没有被魔气入体,估计过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既然这里是凌霄的府邸,那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清明只用了一瞬间犹豫,便也立刻追出了府。 当清明一路追出城的时候,凌霄和魔魂已经在温榆河的下游交上了手。 明明这会儿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可是温榆河这一段的天空,却被他们弄得天光暗淡、阴云密布,如同暮晚始夜一般。 清明站在温榆河边,看着河面上两个人打得如火如荼,各色的术法光华把河面映得一阵明一阵暗、五颜六色。 抬头看了片刻,清明心安理得的决定,他果然还是不要自不量力的插手比较好。看那两个人的架势,若是清明贸贸然冲上去,顷刻间就会被绞碎。 既然上面没有他插手的地方,那他就安心待在下面好了。 转头看了看四周,清明想找一个方便隐藏身形的地方,以便关键时刻能出力。 这里是温榆河的下游,河边几乎没什么粗壮的榆树。而就在河边不远的地方,还稀稀拉拉的立着几幢青瓦白墙的民屋。 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清明抬手支起结界,将这一段区域全部罩进结界中。 又看了眼半空中的两个人,果然还是打得不管不顾。想了想,他最后还是自己转身跑进了河边不远处的一片葵花田里。 手下捏了一个化形术,清明就近在这片葵花田里化成了一朵平平无奇的葵花,继续仰着大脸盘子看着河面上的两个人。 不同的法术在碰撞中亮起各色的光华,在温榆河上空骤然闪烁,清明看着,突然有些羡慕起来。 现在的他已经想起了很多的事。无垢仙人、乐游山圣尊都是他,很多的术法他也记起来了,可是他没有足够的功德、足够的法力支撑。这种有力使不出的憋屈感,实在是叫人很不甘心。 换成以前,这样的魔魂,他一抬手就能打倒一片。然而现在,他却只能偷偷蹲在这里,看着别人打得酣畅淋漓、翻手云雨。 也不知道等他攒够功德位列仙班之后,是不是法力就可以回来了。 嘭—— “卧槽,你他妈玩真的?!” 正出神间,一声气急败坏的怒骂声突然在河面上空响起,强行唤回了清明的思绪。 捂着手臂被灵刃刮出来的口子,那只魔魂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烧着火一般的瞪着凌霄。 凌霄却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嘲讽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说脏话会变丑。你这个垃圾。” “操!” 魔魂丝毫不受劝,继续口不遮拦道:“滚你妈的变丑,老子都入魔了还在乎丑不丑!你当老子跟你一样,养个小白脸去勾搭小姑娘!” 凌霄漫不经心的盯着他:“我不勾搭小姑娘。” 清明:…… 你勾搭老男人。 蹲在葵花田里的清明颇有些无语的听着那两个人不着四六的交谈,忍不住腹诽。 这份‘友好’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当魔魂眼看着凌霄的手探上自己脖颈间那顶金色项圈后,变得不淡定了。 魔魂心虚道:“你、你干什么?你想拿‘定海’来对付我?” ‘定海’是凌霄的本命灵宝,平时就化作项圈的样制挂在他的脖颈间,只在他需要时化作他想要的武器形态。 金色的项圈逐渐在凌霄的手中变长、变粗,化作了一柄同他身量一般高的长棍。 这下不仅是那个魔魂惊讶了,连清明都不由讶异的挺直了脊背。 ‘定海’的原生形态便是长棍,而这种形态下他的威力也是最大的。但是凌霄跟他说过,真正的‘定海’他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没想到今天清明居然能见识到,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幸运,还是说那只魔魂不幸。 魔魂彻底疯狂了,骂道:“卧槽,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握紧了长棍‘定海’,凌霄冷笑道:“就是忽然觉得……你最近欠教训!” 话音落地,凌霄的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般向魔魂掠去。 而那只魔魂见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也发了狠,大吼道:“啊!!!老子跟你拼了!!” 嘭—— 又是一阵阵的轰隆作响,金色的长棍和魔魂那把黑背砍刀招招相碰,铮鸣四起。 凌霄的招式很华丽,大开大合间,一柄长棍舞得密不透风、气势逼人。光影交错间,凌霄的身子越发显得英挺从容、游刃有余。 清明瞪大了眼睛看着,满眼的欣赏和艳羡。 武器这事,果然一寸长一寸强。百兵枪为王,作为枪的‘兄弟’的棍,舞起来也是这般雷霆万钧之势。 两个人彼此交手了数百招,魔魂硬生生被‘定海’打得东窜西跳。 “唔——” 又一道痛苦的闷哼声突然在河面上空响起,许是魔魂终于不支,也许是凌霄尽了兴,河面上的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刚刚凌霄的一击刚好捅中了魔魂的胸膛,叫他体内一时间血气翻涌不止,那声痛呼就是他发出来的。 缓下胸口的剧痛,魔魂也被打出了火,癫狂道:“哈哈哈,凌霄,不论过了多少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当年你提着剑堵着山门,任由那个混蛋怎么说,都不同意我以大师兄的身份上乐游山。 “如今你先把我打下南天门不让我做仙,又堵在幽冥域前不让我成魔。 “你对我,可真是向来手下不留情得很呐!” 清明:!!! 眉眼间的兴味变淡,连看好戏时扬起的唇角也在顷刻间放下,清明眯起眼看向那个魔魂。 狂狷、桀骜,这些近乎飞扬跋扈的神色,掩盖了他有些平凡又过于粗犷的面容,让人不敢小瞧。 可是圆滚滚的脑袋透出一股傻气,左边一颗张扬的虎牙又让他多几分灵活和少年的朝气。 当那张脸终于和记忆里虎头虎脑的小少年模样重合时,清明的瞳孔猛然放大,怔怔的看着他,身体忍不住颤抖。 第67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六) 他是稷泽,是当初被自己捡回乐游山、跟着自己修行的最后一个孩子,是个黑乎乎的、张牙舞爪的小胖子。 但不止是乐游山,这张脸,他还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见过。 是更近一些的时间,是在贺兰山的死魂林。 他就是当初在贺兰山差点掐死清明的那只魔魂。 当初贺兰山初见的时候,稷泽大概那个时候就认出了自己。因为对他的怨恨,所以甫一见面,就恨不得想要杀了他。 刚刚在城主府意外相遇的时候也是,稷泽惊讶的不是有人在那片假山后,而是‘清明’在那片假山后。 清明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唏嘘多一点,还是无奈心酸多一点。只是感慨,自己曾经的座下弟子,现在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真是讽刺啊。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份怨恨缘何而起。 河面上空,凌霄一边重新将‘定海’化作项圈,一边冷笑道:“你也没变。 “当年你追着要打我,结果哭着鼻子把眼泪洒了大半个乐游山。现在口口声声要杀我,却整天东躲西藏避着我,甚至不惜乔装改扮躲到我眼皮子底下来。” 稷泽气愤道:“哈?!你还好意思提!你整天不在九重天上呆着,不去梵湮城找那个虚伪冷血的佛子大人,就只知道追着撵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躲你?!呵,我看你就是怕我入魔、怕我统治魔族、怕到时候打不过我、怕天上那些仙女都来崇拜我!” 清明听得眉头直跳。 这下他是没什么心情伤春悲秋了,他只怀疑自己不在的这些年,稷泽的脑子是不是被凌霄给打坏了。 看这不太聪明的样子,半点没有长进,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收他成为座下弟子的? 不理会稷泽的胡言乱语,凌霄冷声问道:“你是不是去见过白龙?” 稷泽闻言一愣,道:“没有。白龙那个笨蛋,任由你把他封印在千丈崖,怎么劝都不出来,我还去找他干什么?!” 不止凌霄,清明闻言也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明白凌霄的想法。 那天在龙爪槐下,凌霄问起白龙入魔的时候,地藏王似乎并不知情。那么让白龙入魔的,就应该另有其人。 凌霄应该是怀疑,是稷泽让白龙入魔的。 可是看稷泽的神色,却也不像是在说谎。那么既不是地藏王,也不是稷泽,那会是谁? “站住。” 凌霄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冷,打断了清明的思绪,也打断了想要趁机偷偷溜走的稷泽的步伐。 脊背一僵,稷泽收起那副小心翼翼的怂样,又张牙舞爪的跳起来:“怎么?你还想要跟我打吗?!好啊,来啊!” 但其实只有稷泽自己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么的抓狂。 从他离开九重天又意外入了魔之后,凌霄确实一直追着他,但是也无非就是不让他进幽冥域彻底成为魔族,从来也没像今天一样,下手这么狠,而且还用上了‘定海’。 他是恨不得活撕了凌霄,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凌霄的对手。但同样的,他跟凌霄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知道这人不会真的对自己下死手。 可很明显今天的凌霄有点反常,他也不至于在这时候再往枪口上撞。 凌霄不理他,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问道:“上次在贺兰山,你是不是伤了大人?” 稷泽愣了一瞬,复而勾唇笑道:“哈,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是啊,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当时就能直接掐死那个混蛋……” “嘭!” “你干什么?!” 不等稷泽的话说完,凌霄突然朝他飞掠而去。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清明都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凌霄在半空留下一道残影,下一瞬拳头便狠狠砸在了稷泽的脸上,一张原本就圆乎乎的脸,片刻便肿了半边,活像是吞了个馒头。 稷泽堪堪在空中稳住身形,怒不可遏地大吼:“卧槽!你又打我的脸!!我跟你拼了!!” 随后,他又不管不顾地冲向凌霄,手上法力的光华大盛。 眼见两个人又交起手来,清明却没什么心思再看了。 稷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入魔?为什么会这么恨自己?他又为什么会在温榆城?无垢山的那个人影会是他吗?地藏王的失踪跟他有关吗?他跟凌霄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凌霄,凌霄真的是温榆城的城主?他为什么要让这一城的死人不入轮回?他用了什么方法,让九重天和地府都不管这里? 另外,无垢山上那个戴面具的人,就是凌霄?那个时候他就找到自己了吗?那么离开无垢山之后,他去了哪里? 更重要的是…… 目光还凝在闲庭信步般的凌霄身上,可是清明的思绪,却又飘回了无垢山。 凌霄应该……没看到自己那么不堪的样子? “大人,在想什么呢?” 眼前的光线突然亮了又暗,清明恍惚间,听见凌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回神时,目光正好撞进凌霄带着笑意看着自己的眼睛。 “凌霄?” 解了化形术,清明站起身疑惑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里这么多葵花,怎么凌霄这么快就找到他了? 还是说,他的化形术这么糟糕? 凌霄闻言笑起来。 他指指周围的花田,笑道:“大人,化形不仅仅只是化个外形而已。葵花都是向日的,哪有大人你这样,天都黑了还支棱着脑袋的。” 清明转头看了看四周全都垂着头的葵花,果然刚刚只有自己一个劲的仰头看着凌霄。 羞郝地挠挠头笑起来,原来在他东想西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突然,清明环顾四周,问道:“诶、稷泽呢?” 凌霄闻言一愣:“大人,你记起来了?” 摸了摸鼻子,清明犹豫的点点头,道:“嗯,刚刚看你们交手,想起来了一点。” 凌霄沉默了瞬息,清明并没有看见他眼底划过的哀伤。只听他转而道:“他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溜走了。” 点点头,清明觉得,稷泽逃走了也好,至少现在自己不用面对他赤裸裸的恨意。 张了张口,清明想问凌霄,刚刚稷泽说的是不是真的,稷泽是不是真的被他打下南天门的,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记得即墨说过,凌霄曾经将他的两个师弟打下九重天,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一个传闻,可是如今看来,应该是真的,稷泽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这些事的背后,大概又发生过很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一阵沉默之后,凌霄突然问道:“大人,你们怎么会来温榆城?” 清明抬起头,解释道:“地藏王失踪之后,我跟朔白、即墨又去了一次老槐树下面。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生魂,然后跟着它去了无垢山。在无垢山上,我看见了一个手腕上印有暗金色道文的神秘人,于是便一路追着他到了这里。” 凌霄闻言神色间露出一丝诧异,问道:“地藏王失踪?” “嗯?” 清明:??? 面对凌霄的疑惑,清明倒是显出了比他更多的疑惑。地藏王失踪的事,凌霄怎么会不知道? 一瞬间,面对面的两个人具是心思电转,神色各异。 凌霄的神色极细微的有了一瞬的波动,快到清明并不能察觉到。 不等清明询问,凌霄便已然神色如常的问道:“地藏王失踪还没有找到吗?” 原来是要问这个。 暗怪自己也真的被地藏王弄得如同惊弓之鸟,清明摆摆手道:“没这么快,现在也就只有那个手腕上有暗金色道文的男人这么一个线索。” 而且这个线索还不知道是不是对的。 略有些犹豫,清明问道:“那个……稷泽他,去过无垢山吗?” 闻言,凌霄摇摇头道:“不会是他。地藏王失踪的那段时间,他一直躲在温榆城。” 悄悄松了口气,清明道:“啊,那就好。” 虽然还是不知道无垢山的那个神秘人是谁,但是不是稷泽就好。 呼—— 呼—— “清明!” 突然两道飞掠的风声并着呼喊声靠近,清明转头看去,正看见朔白和即墨一脸焦急的模样。 即墨甫一站在他面前,便立刻大骂道:“清明你疯了吗?!啊?!你居然敢一个人跑出来追魔魂,你不要命啦?!!” 素来冷漠的朔白,此刻也是一脸的不赞同。 清明赶紧转移话题道:“也、也不是我一个人。……再说你们两个鬼差,连魔魂就在身边都没察觉到,真是给地府丢人。” 即墨不服气的一翻白眼,道:“那满城都是死人,我们怎么可能闻得出来谁身上的气味比较特殊?!把你扔进茅房里,你能闻出哪一坨屎更臭吗?” 清明:…… 清明对他的比喻真是很无语。 一旁的朔白朝清明身后撇撇嘴,开口问道:“他怎么在这?” 看了眼又像以前一样站在自己身后的凌霄,清明眼珠一转,突然勾唇坏笑起来。 他抬手半掩,故作姿态的压低声音凑近朔白道:“你这是什么语气啊?!这可是你的偶像、九重天的上仙!” 一边说着,他还转身冲凌霄赔笑道:“凌霄上仙见谅、见谅,他们魔气入脑了,您可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凌霄被他的挤眉弄眼逗得好笑的勾起了唇角,也不拆他的台。 小剧场: 稷泽觉得今天奇了大怪,以前只是站着不动对自己挥挥术法的凌霄,今天居然还祭出了真正的‘定海’。 原本他还有点心虚,结果当看着凌霄在他面前像要开屏的孔雀一样耍了一整套棍法并且根本没伤到他之后,他麻木了。 他觉得今天的凌霄见鬼了。 再后来他躲在河底看见葵花田里露出身形的清明便明白了,暗暗骂了句: “骚包!” 第68章 葵花向阳吾愿向你(七) 朔白闻言身子一僵,煞白的脸上,神情也变得精彩起来。 凌霄在清明身边的时候,就会变得安静又不起眼、温和又毫无存在感。而且之前他以清明仙侍的身份在地府待了那么久,跟朔白、即墨时常见面,是以即便知道了凌霄上仙的身份,下意识的又会忽略掉。 一旁的即墨也哼哼唧唧起来,听不清在抱怨什么。 清明见他们这副憋屈的模样,忍不住偷偷坏笑起来。 现在他倒是又发现了凌霄新的用途。 绕开凌霄的事,清明解释道:“那个魔魂被他逃走了。不过他只是刚好出现在温榆城,跟无垢山的神秘人无关。” 他并没有说出稷泽就是那魔魂的事。 倒并不是为了刻意隐瞒,他只是不想再提起稷泽的名字而已。只要不提起,那份心酸、失望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朔白点点头,道:“那魔魂不是我们能处理的,跟地藏王大人的事无关更好。不过魔魂在人间游荡这种事,还是需要禀告给一殿下,魔界的魔尊也需要管管自己的手下人了。” 即墨撅着嘴,道:“那现在怎么办?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我们怎么往下查?” 清明皱着眉,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下一步到底该怎么查下去,他也不知道。 突然回神,清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他转身问道:“凌霄,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哪里吗?” 凌霄摇头道:“不用,我跟着大人。” 清明闻言笑起来,很是愉悦的点点头。有凌霄在他身边,那么他就更自由了。 而且跟朔白、即墨就可以兵分两路去找线索,而不用害怕他的法力不够,在碰上危险的时候无力自保。 不过他是开心了,朔白和即墨却非常的不开心。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沉的。 “哎、清明你过来。” 即墨神神秘秘地拽拽清明的袍角,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怎么回事啊?这人上次在第十殿装模作样的当做不认识你,现在又要跟在你身边,还大人、大人的叫得亲热。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还相信他?!” 闻言清明喜悦的神色不由得淡了几分。 其实从刚刚,他就一直在回避上次第十殿的事。虽然他很想问问凌霄为什么当时要那样,但是这种事,好像又很难开口。 又或者如果凌霄真的告诉他,‘被别人知道他和现在这样的自己有牵扯,会让他觉得很丢脸’这样的话,那清明要怎么面对呢? 心虚地笑笑,清明道:“那都是个误会,没关系的。” 朔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冷着脸道:“真的没关系吗?他那张脸在地府可是过了明路的,之后还想以仙侍的身份跟在你身边吗?”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上次凌霄直接以上仙的身份从地府天顶一路飞到第十殿,地府里的人都是见过他的。若是再让他跟着回地府,只怕清明那个小破院子要被人踏平了。 沉吟了会儿,清明道:“朔白、即墨,我还是很在意那个暗金色道文,你们先回地府去查一下那个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被什么人在哪里使用过。我和凌霄留在人间,继续追查那个神秘人的下落。” 凌霄是温榆城城主,只要那个神秘人还在这里,那么只要凌霄下令封城,他们就总能找到那个神秘人! 朔白闻言挑眉道:“就你们两个人留在人间?” 清明笑道:“朔白,你总不能真的在担心我会偷偷跑了?” 微微一愣,朔白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欠妥,担心清明误会,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神秘人如果真的是掳走地藏王大人的人,那他的法力一定深不可测。如果你们交上了手,你会很危险。” 即墨在一边也连连点头道:“就是!凌霄虽然法力高,但是万一到时候他不保护你,那你怎么办?你现在可是死魂,要是再死一次,可就真的是灰飞烟灭了,连转世都不会有。” 清明摆摆手,道:“不会的,你们别担心。” 他笑着看着朔白和即墨一脸的不赞同和担忧,对他们的担心丝毫不在意。 不管怎么说,凌霄都不像是那种会丢下他的人。 还是那个城主府,还是那座恢弘的屋宇,还是那道黑色的竹帘。 不同的是,这次竹帘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侧卧着。 清明坐在竹帘后面,不断翻动着摊开在眼前地板上的名册,一双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这几天他们这城主府可是狠狠热闹了一番。往日一直紧闭的大门大咧咧的敞开着,迎接着城里的人络绎不绝的来,又陆陆续续的离开。 而清明这几天就坐在这道竹帘后,挨个的询问、查看他们的手腕。 可是却收效甚微。 他们即便把温榆城封了、把所有人都查了个遍,也没能查到那个无垢山的神秘人。 凌霄懒懒散散的躺在清明身后,视线掠过清明的腰窝落在那本温榆城的名册簿上,又看看清明的脸,笑道:“如果皱眉头也能修行的话,那么大人的功德一定早就圆满了。” “啊?” 清明疑惑地回头看向他,随即看他那副戏谑的模样就反应过来了。 撇撇嘴,他嫌弃道:“凌霄上仙,你在九重天也是这样一副样子吗?天君大人都不管你吗?” 瞧瞧这堂堂的八尺男儿,坐没坐相、卧没卧相,活脱脱一副懒懒散散的闲人模样。 凌霄倒是不以为耻,眨眨眼笑着道:“我只在大人面前这样。” 摸了摸下巴,清明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暧昧不明道:“嗯,在脸皮厚这一点上,你可能也功德圆满了!” 自觉在这方面比不过他的清明,匆匆撇过头,只觉得耳尖有些发热。 看着手上已经翻到最后的名册,清明又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现在他们这边的线索彻底断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朔白和即墨已经回了地府,那他们要不要再回一次无垢山,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无垢山啊,那地方真是想起来都叫人厌烦。 一想到那个地方,清明就烦躁的直挠头。 “大人想到了什么?” 凌霄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声音就在清明的耳边响起。温温柔柔的,总是一种调笑的语调。 “啊,没、没什么。” 被他的呼吸弄得耳朵痒痒的,清明扭了扭身子,道:“我在想,既然你这里都找不到那个神秘人,那我接下来该去哪里找?……说起来,你听说过地藏王有什么仇家吗?” 会不会地藏王的失踪,刚好是往日的仇家来寻仇,自己就是倒霉催的背了口锅。 凌霄摇头道:“地藏王向来以慈悲和善、照管四方闻名,虽然是菩萨,但是在梵湮城等同佛的地位。 “他的信徒遍布六界,有些上仙在飞升之前也多受过他的照拂。我飞升几百年,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 其实不用凌霄说,清明也猜得到是这样的回答。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的美名,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地府,或者是任何一界,都是闻名遐迩的。 确实从不曾听说过他与人结怨。 清明不由的苦笑道:“要真算起来,可能跟他有仇的,也就是我了。” 如果被别人知道地藏王之前那样算计过他,且不管地藏王的美誉是否有损,反正别人肯定第一个就想到是他怀恨在心、报复地藏王。 真的是无语问苍天、苍天问你是谁的凄凉感呀。 凌霄抽走清明手里的名册放到一边,道:“既然找不到,大人就先别想这些事情了。我们就在这安安心心等朔白和即墨他们两个回来,说不定他们在地府能找到别的线索。” 清明沮丧的点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睨着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凌霄勾唇笑了笑,道:“大人,今天晚上正好是百鬼夜行,会很热闹。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原本还一脸愁容的清明,闻言立刻来了精神。 眼中隐隐闪起兴奋的光,他问道:“百鬼夜行?……又是你城里的这些人想出来的娱乐活动吗?” 凌霄摸摸被清明的头发碰到的鼻尖,道:“不全是。 “今天是七月半,鬼门大开的日子。我这里阴气盛,游行的百鬼会经过这里,到时候会同时开启南北城门给他们让出路,城里的这些家伙便会趁机混进游行队伍里出城去玩一晚上。” 这座城里的人平时不敢出城就是害怕会被鬼差抓,但是如果混进游行的百鬼之中,鬼差便察觉不到他们,这样他们就能出去逍遥一晚上。 所以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比任何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娱乐活动还要让他们期待和兴奋。 清明开心的点头道:“嗯,晚上一起去看看!” 可是刚开心完,清明却又不免担忧起来:“……但是出鬼门关参加游行的鬼会不会认识我?万一叫他们认出来我在这,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地府仙官,怎么说在地府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地府里认识他的鬼怪们可不少。 第69章 灯火通明百鬼游行(一) 而且他是地藏王失踪一事的嫌疑人,若是现在又被人认出来他逗留在与地府不对付的温榆城,难保到时候不会有人多想。 若只是他倒还好,如果牵扯更深,被人查出凌霄一介上仙是这座鬼城的城主,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凌霄。 拧着眉,清明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不去了的时候,凌霄却无所谓的开口道:“没关系,到时候我们戴上面具,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会有人认出来。” 暮色降下来的时候,整座城主府的灯笼都亮了起来。头顶暖黄色的光把凌霄的影子洒下,正好笼罩住站在他身前的清明。 别扭地往后退了两步,清明看看手里的面具,问道:“这是狐狸?” 金色的薄片被灵巧的匠人捶打搓揉成了一张面具,在凹凸之间隐隐有些狐狸的样子,像是眯缝着眼在笑。 凌霄颔首道:“嗯,狡猾的狐狸。” 清明点点头,这个倒是很像上一世无垢山时凌霄当时戴的那一副。 探着脖子又看看凌霄手上的那个,发现也是狐狸面具,只是不是金的,而是银的。 有些愣神,清明指了指他手上的面具,问道:“那天晚上给我引路的人,也是你?” 黑色的束袖锦袍、银制的狐狸面具,的确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哑巴。 见凌霄点头,清明疑惑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装作哑巴?” 凌霄无奈的摊手道:“如果发出声音的话,应该会被大人发现。我想看看大人在我不在时,会做些什么。”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憋着坏,清明好笑的叉着腰问道:“那你以为我会干什么呢?” “唔……” 凌霄装模作样的摸摸下巴,道:“这哪里知道,指不定会趁我不在时,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来一个小仙侍?” “有你一个我就已经够了,哪里会再找什么仙侍!” 清明好笑的摇摇头,看看手里的面具,转而问道:“你很喜欢狐狸?” 凌霄眼角含笑的看了清明一会儿,才开口道:“嗯。‘比起只能接受被吃的兔子,我更喜欢可以自己选择吃不吃兔子的狐狸’,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清明闻言一愣,怔怔看着他眼睛里的打趣,下一瞬耳尖便红了起来,心虚的移开了目光。 这句话是他说。 当时他在山上待着无聊,千方百计想下山,却又怕让人看见自己的真容,所以白龙便劝他干脆以后以圣尊的身份下山除祟的时候,直接戴个面具挡住脸就好。 虽然白龙当时只是被他弄烦了随口一说,可是清明却听进去了,深以为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为了选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面具,清明当时便说了那样的话。 他记得当时他还故作高深的说: ‘兔子弱小,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被吃。而狐狸狡猾,却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吃了兔子。弱者的善良是被迫的,而强者的、在善恶之间选择出来的善良,才是真的’。 现在想想,真是好羞耻。 玩笑开够了,凌霄道:“大人,面具需要我这个仙侍伺候你戴上吗?” 回神的清明一抬头便撞上了他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睛里,这双时常含笑又漫不经心的双眼,总不自觉透出一种深情。 清明很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只一眼便觉得耳尖又有些发烫。 手下动作,他嘟囔着:“……我自己戴……” 当清明戴着面具、跟着凌霄走到温榆城主街上的时候,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呆。 他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整洁、宽阔、绵延横穿过整座温榆城的玄武大街两侧,此刻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和清明、凌霄一样,他们也都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也有很多是和清明一样的狐狸,穿着夸张又形状各异的服饰,历朝历代、各族各种的都有。 只是他们现在,却全都静悄悄的站在长街边,宁可低着头窸窸窣窣的说着小话、扭动发酸的身子,也不愿意换个自在点的姿势。 凌霄指指头顶,道:“鬼门关要到子夜才开,他们都在这等着。” 清明仰头看了看夜空,皓月当空,只是还不及三竿。 看来他们还来早了。 站在长街尾,放眼望去满街的人,个个都在翘首以盼,等着南北城门开启的那一刻、狂欢的开始。 清明突然讥诮的笑起来,他微微侧身附在凌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说凌霄上仙,你是不是太苛刻啦?你看看你这一城的人,都憋成什么样子了?像是几百年没见过兔子的狐狸。” 他原本是想调笑一下凌霄,结果一抬头却发现,凌霄正垂眼看着他,好像心情更加愉悦了。 凌霄道:“大人说的对,我这一城的人,都憋了很久了。” 他神色晦暗地看着清明,那双眼睛里仿佛还有什么在压抑着。 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有所指,但是清明直觉不是好事,扯扯嘴角,又转头和大家往城门的方向看去。 在人群越渐躁动之间,头顶的月亮终于走向了正当空。 随着一声高声朗喝,蠢蠢欲动的气氛终于到达了顶点。 来了! “开、城、门——” 吱——呀—— 厚重的城门在一声老朽的木吟中,终于缓缓开启。眼见着澄明的光在那两扇木门间的缝隙里变得越来越亮,清明和所有人一样,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噔——” “嗵——” “哦吼!!!!!” …… 一声皮鼓震城门,礼乐轰鸣而起,瞬间点燃了满城人的热情! 挤在人群里,耳边疯狂的吼叫声此起彼伏,每一声都是极致的兴奋和喜悦。 清明远远的看着,看着硕大的花架立在木轮上、巍峨的阎王相被百鬼簇拥着、澄澈的光从这些纸扎的花灯里透出来,从长街尽头而来,映亮了这条温榆城的玄武大街。 游行的百鬼们,他们穿着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服饰,或浮夸的、或他们生时从不曾穿过的;他们手上拿着不同形状的乐器,皮鼓、长箫、金镲,奏着自己爱的彩乐华章。 连同他们眉眼间的神采,都在诠释着什么叫酣畅淋漓的喜悦。 这是清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百鬼夜行! 以前为人的时候,总是忌讳着鬼门大开的这一天,可是现在再看,却发现这些让人畏惧的鬼,却才是真正自在无忧的人。 清明痴迷又喜悦的看着游行的队伍越来越长,他的胸膛也忍不住鼓噪着。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即便是看着,也叫人热血沸腾。 突然,他的手肘被人碰了碰,身侧的凌霄微微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大人喜欢吗?” 清明用力地点点头,在一阵喧哗里大声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游行,好热闹!” 凌霄闻言也愉悦的点头笑笑,又道:“大人喜欢就好。走,我们也跟上去。” 说着,他指指游行队伍的最后面。 清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不知不觉间,城里的人都已经加入了游行的队伍。他们或缀在队伍的后面,或插进队伍里,手舞足蹈的唱着跳着,以至于游行的队伍壮大了一倍,长街两侧看热闹的人少了许多。 难得让他碰见这一年一次的百鬼夜行,当然要跟上去了! 清明一把抓住凌霄的手,兴奋地道:“走!” 跟在队伍的后面,清明一路听着锣鼓喧天,一路跟着游行的队伍出了城。 即便是在最后面,可是他们的身边还是有着许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清明蹦蹦跳跳的混在他们之间,大声的笑大声的叫,跟着他们千奇百怪的旋律舞蹈,学着他从未听过的歌谣。 澄明的灯光里,清明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真正快乐的世界。 倒是凌霄,因为害怕被冲散所以一直牵着清明的一只手。或许是也被清明感染了,那张平时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也露出了好几次控制不住的畅快笑容。 也不知就这样笑着走了多久,清明甚至觉得自己腿也酸了、脸也笑僵了,可是那些夜行的百鬼,还是疯狂的笑闹做一团。 清明放慢了脚步,激荡的情绪也随着渐渐远去的队伍而平静下来。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忍不住笑着道:“这群人的体力真好。凌霄,光是这样看,居然我比较像死了几百年的老鬼。” 都比不上这些游行的百鬼。 凌霄倒是神色如常,他看着清明,笑着道:“大人不老。……大人只是缺少运动。” 没好气的笑起来,清明骂道:“说的什么胡话,鬼哪里要什么运动。难道你们九重天的上仙还每天晨起劳作吗?” 凌霄戏谑地撇撇嘴,一本正经道:“谁知道,说不定真有人这么干呢。” “哈哈哈,那等我飞升之后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自律!” 清明大笑着松开凌霄的手,看着远处树林间透出的一点灯火,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锣鼓声穿过松林悠悠渺渺的传来,伴着夜色倒显得四周祥和许多。 清明一边走,一边闲聊道:“哎、凌霄,你真的是温榆城的城主?”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堂堂一个上仙,居然会私自在人间建造这样一座鬼城。 凌霄道:“只是他们这么叫而已。我只是想造座城收留这些死魂。” 清明疑惑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是你的故人?” 凌霄点点头,道:“算是。温榆城里的这些人,生前都是人间修行的修士。” 生前都是修士? 清明惊讶的顿住了脚步,他侧头问道:“都是功德不够、死后没成功飞升的修士?” 第70章 灯火通明百鬼游行(二) 凡是在人间以凡人之身修行的、脱离了普通人之列却还未曾位列仙班的人,都能被称之为修士,以前在乐游山的清明,就算是这样的一名修士。 这些人既不算仙,也已经不能称之为是普通的凡人。 清明没有想到,这座温榆城里的鬼居然全都是人间的修士。 凌霄解释道:“不一定是功德不够,也会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不愿意飞升的人。 “大人你知道的,人间的修士,一般都会看遍世事、历经世间百苦,哪怕经历过无数的劫难和考验,如果最后一关过不去,都会功亏一篑、飞升失败。 “飞升之前的劫就像是一道天堑深渊,至于深渊里的是痛苦还是美好,非当事之人不可知。他们有些是没能敌过痛苦,有些是自愿沉沦。” 凌霄的声音很平淡,没了和清明平时说话时的戏谑之后,他的声音总是显得有些冷漠。 不知怎么的,清明突然想起当初在青原樱古楼上看见的那幅壁画。画里他执剑站在山巅,脚下是鲜血流遍的乐游山。 飞升前的最后一劫,的确非亲身经历者不可知其苦。 他不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份痛苦却像是刻在他骨头上,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疼痛。 如果是现在,他真的会沉沦也说不定。 抛去多余的想法,清明又问道:“飞升失败之后,他们不愿意再入轮回,所以你就把他们都留在了温榆城?” 一旦感受过世事的无奈,又失去了想要再转世积攒功德的念头,这样的人,不愿意再入轮回也是无可厚非。 一边说着,清明突然想起朔白和即墨当时刚来温榆城时说的话,疑惑道:“不对,朔白和即墨说,温榆城是当初突然被人一夜屠城才会成为鬼城的。” 凌霄一摊手,道:“温榆城原住民都是凡人,死魂不入轮回没多久也会灰飞烟灭。所以那次地府四殿阎王来的时候,我就让他带回去送进轮回了。” 嗯,朔白和即墨是说过,当时因为温榆城的跋扈,四殿下的确来过。 原来当时四殿下不是很不愉快的铩羽而归,而是很愉快的卖了凌霄一个人情、带着满城的死魂去投胎了。 果然朔白和即墨的道听途说都不准确。 清明心里忍不住默默吐槽。 他转而又问道:“你在人间建造这样一座鬼城,九重天也知道?没关系吗?” 朔白和即墨跟他说过,当初一殿下因为不忿温榆城的存在而告上九重天,得到的结果却是九重天下令的袖手旁观。 如今看来,也就只有九重天知道这里的一切,这一种可能了。 可是清明还是觉得,九重天规矩繁多,凌霄这样大张旗鼓的建造一座鬼城,始终是个隐患。 凌霄无所谓的道:“天君知道,也同意了。当时一殿阎王的天庭文书直接呈到了小玉着殿,我就在场。” 小玉着殿是天君私下处理六界之事的地方,能进小玉着殿的天庭文书,都是极为重大的事,一般事关六界秩序。 可见当时一殿下一定气坏了。 不过可以想见,当得到那样一个结果的时候,一殿下肯定会更愤怒。 清明笑道:“不愧是天界的第一上仙啊。……天君一定很喜欢你,这么大的事情也随你性子去做。” 不自觉的,清明的心底浮出一种羡慕又欣慰的感觉,既羡慕天君能如此坦诚的厚爱凌霄,也欣慰凌霄能得到这样的青睐。 闻言,凌霄抱着手臂淡淡地道:“天君不是喜欢我,只是当时适逢九重天叛乱,我安定有功罢了。” “嗯?” 清明下意识的转头想要去问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一瞬间却又恍然大悟。 当时地府腾不出手管温榆城的事,是因为九重天大乱,有两名上仙叛出天庭,最后被凌霄平乱。 那两个叛出天庭的上仙…… 脸颊上夜风吹过,耳朵里是远处的礼乐声,清明看着凌霄投过来的目光在触及自己时又变得带笑起来,喉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又有些发酸。 那些事,……以后再说。 无声的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倏然转头道:“凌霄,若是此间地藏王的事了,地府真的不能容我了,……或者我最后没能成功飞升的话,不如我就回三重天做个小仙,然后你去跟天君说说情,点了我做你的随身仙侍,如何?” 清明偷偷在心底打着小算盘,脚下不自觉地踢起路上的小石子。 凌霄大概……不会拒绝他。 凌霄看着他,勾唇笑起来道:“不会的,大人一定会飞升成功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做大人的仙侍的,到时候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清明闻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的,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抛弃你的!” 嗯,他现在被凌霄调教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清明笑够了,目光一瞥,正好看见凌霄腰间那条素白的陈旧腰封。 想起还躺在自己千锦囊里的那条黄色的腰封,那可是他磨了好一番嘴皮子才买到的。 清明一边伸手往凌霄腰间探去,一边按耐不住地勾唇道:“凌霄,我……” 然而,指尖刚触及那陈旧的腰封时,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凌霄低沉的声音近乎厉喝道:“干什么?!” 清明惊讶地抬起头,正撞上凌霄眼底还未褪去的愤怒和冰冷。那是凌霄从没有在面对清明的时候出现过的眼神。 话音落地,凌霄也如惊醒般回过神来,这才想起面前的人是谁。他触电般的收回手,那张俊美无铸的脸上满是慌乱和惊恐。 他慌慌张张道:“……不、大人,我……” 清明觉得有些尴尬,刚刚被握住的手腕现在火烧火燎的疼。 干涩的扯扯嘴角,清明道:“那个……你别误会,前两天我在庙会上看见一条腰封,我觉得很适合你,所以就买来想送给你。” 他从千锦囊里拿出那条黄色腰封,递给凌霄道:“这个布料很好,针脚也很好,颜色也很好。嗯……我就是觉得真的很好,所以买来送给你。” 将腰封塞到凌霄的手中,清明转身打着哈哈道:“啊,他们都走好远了。今天晚上也玩够了,我们回去!回去、回去……” “啊!!!!” “啊!!!!” 嘭!!! 轰—— 清明这边刚一抬脚,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凄厉惨叫,还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巨大的花架轰然倒在地上的声音。 纸扎的花架被火焰燃起,冲天的火光瞬间映亮了漆黑的丛林,比它被抬在人群之上还要璀璨。 清明看向火光亮起的地方,急急道:“那边怎么回事?” 一转头,看着凌霄微皱的双眉,清明突然间心思电转。 犹豫了瞬息,他沉声问道:“凌霄,是不是稷泽回来了?” 凌霄闻言看向他,明白了清明心底的逃避。 他舒缓了眉头,安抚着道:“不是他。……大人,如果你不想看见稷泽,我可以让他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事实上,这段时间凌霄费劲找稷泽,不只是为了问清楚白龙入魔的事。当初他在死魂林对清明做的事,凌霄一直很想揍他一顿。 原本他只是想着不让稷泽彻底进入幽冥域成魔,但现在他越来越混账,而且自己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在他的身上,或许直接封印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清明移开目光,摇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先过去看看。” 说完,他率先飞身往火光的方向赶去。 从火光燃起的地方跑出了很多影影绰绰的鬼群,全都是游行队伍里的百鬼。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了,现在全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林间四散奔逃。 有几个是他在地府见过的,长得凶神恶煞,在地府倒是横行霸道的龇牙咧嘴吓人,可是这会儿吓得就差举着手撅屁股求饶了。 急急停住,也不管眼前的人是谁,清明一把抓住从身边经过的一道身影,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被他抓住的鬼长得一副功德亏损、青面獠牙的模样。不过他应该也是从地府里来的,乍然被抓住时险些直接跪下来。待认出清明时,才堪堪定住软下去的膝盖。 他大叫道:“啊!清明仙官,那边、那边……那边有鬼、有鬼……” 清明:…… 努力勾勾唇角让自己显得友善一点,清明道:“你们不就是鬼吗?” 鬼还能怕鬼,什么世纪笑话? 不理会清明明晃晃的无语,这只青面鬼坑坑巴巴地说道:“有鬼在杀鬼!!” 鬼杀鬼? 清明问道:“是跟你们一起游行的鬼吗?游行队伍里有鬼被摄魂了?” 这样人间萧索、鬼群狂欢的热闹日子,不至于有哪只鬼突然想不开了要闹事。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一不留神被什么人给摄了魂。 只是这里离温榆城不远,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才对。 果然,青面鬼闻言直摇头,道:“不是,不是游行的鬼,是突然出现的一只女鬼。她穿着一身绿色的盔甲,舞着一杆长枪,突然就发疯冲进游行的队伍里,见鬼就杀,连求饶都不听!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哦,果然已经求饶过了。 第71章 灯火通明百鬼游行(三) 他吱哇乱叫着,道:“清明仙官,你也、你也赶紧逃!” 一说完,青面鬼就赶紧张牙舞爪的跑开了。 清明放他离开,回想着他的描述,只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绿色的盔甲、一杆长枪、女鬼…… 一道曼妙的身影在心底隐隐浮现,清明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湿漉漉的夜晚、那个高高的城楼祭台。 突然间,他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 凌霄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大人,去看看,不会有什么事。” 看着他淡然的模样,清明点点头,两个人便继续逆着四散的人群往火光之处掠去。 也不知又遇到了多少大惊失色的死魂,在穿过重重树林的时候,清明终于看见了那只杀鬼的女鬼。 “啊!!!” 噗—— 眼前的丛林豁然而开,煞亮的火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 然而清明根本来不及让自己适应这乍然的光亮。他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一杆闪着寒光的长枪,噗呲一声正刺穿一只死魂的胸膛。 那只厚实壮硕的死魂,只来得及传出一声惊呼,便轰然倒下,而彻底杀了他的人,也在他的身后露出了真容。 绿色的盔甲包裹着曼妙的身段,高高束起的乌发柔软又刚毅,叫人心折。明明是一个瘦弱的女子,正是浣水当嫁的好年华,现在却舞着一杆笨重的长枪,咬紧了一口白牙。 呼呼呼—— “小椿!!” 长枪被用力地挥动,响起阵阵破风之声,也将清明极力的喊声搅进风里,无法听清。 凌霄往前半步走到清明的身边,道:“大人,我去阻止……” 然而不等他的话说完,清明便急急道:“凌霄,你能把这些游行的死魂送走吗?无论送去哪里都可以,温榆城也行。” 他知道凌霄想帮他出手制服小椿,可是凌霄是上仙,他很怕凌霄无意间会伤到小椿。 而且……这里的死魂太多了,还有些来自地府,如果小椿的事传到一殿下耳中,肯定会罪加一等。 凌霄沉默了一瞬,颔首道:“大人小心。”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清明一边应声,一边从千锦囊中抽出长长的索魂链,朝还在大开杀戒的黑巫女椿掠去。 哗啦啦—— 锁链游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明一抬手狠狠挥出,在渐弱的火光里闪出点点的微光,也吸引住了小椿的注意力。 迎着她转过来的目光,清明喊道:“小椿!是我,我们在红河……疏勒见过的!” 长枪一挥,缠绕其上的索魂链应声而断,碎裂成了两截。 看向清明,小椿那双杀红了的眼,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一阵迷茫在她眼中划过,穿过层层岁月的云雾,她终于想起了清明这张脸。 收了枪,任由四周的死魂被凌霄用缩地成尺送走,小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清明。 清明收了手中那小半截断掉的索魂链,道:“小椿,我是清明,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疏勒王城见过的。” 小椿点点头,神色却并没有因为记起清明而松缓半分。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哀伤,道:“我记得你。……不是在疏勒王城。疏勒早就没了,……姑墨也没了。” 她果然都记起来了。 那个之前在她背后的、她自己无法看见的血窟窿,现在已经穿透了她胸前的盔甲。 小椿看着清明,缓缓道:“是你杀了那队芭蕉叶捏成的疏勒士兵?……那天,没有了他们的打扰,我终于完成了我的阵法。可是……” 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我在城楼上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感觉到了疼痛,久到我记起了一切,可是那座疏勒城还是那么安静,……空无一人的安静。 “原来,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所有的事情,都早已经结束了。” 清明怔怔的看着泪水从那张光滑的面庞上滑落下来,只觉得喉头发苦,却又无能为力。 “小椿……” 时至今日,清明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日做的,到底对不对,到底怎么样才是对小椿更好。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放轻柔,道:“小椿,一切都过去了。疏勒、姑墨,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不重要了。” 小椿的嘴角微垂,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她道:“清明……我只见过你一次,今日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你却已经是这世间我唯一认识的人。” 她努力的挺直腰身,一双眼睛里怒火渐盛,喝道:“是你唤醒我的。我的国家亡了,我的臣民到死都在恨我,我的信徒变成了卑微的蝼蚁。 “这些,你都知道对吗?如果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唤醒我?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到近乎于责问,一双如水明眸被愤怒灼烧至通红,叫清明忍不住逃避得移开了目光。 疏勒城楼上,他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告诉小椿真相。破坏红河芭蕉林的阵法,也只是因为碰巧让他遇到了那队疏勒士兵,这才打破了阵法的平衡。而且关于小椿的一切,是在之后听凌霄说起他才知道的。 他并非决意要唤醒小椿,也并非事先就知道小椿醒来后可能会遇到痛苦。 可是现在再去解释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抿了抿嘴角,清明道:“小椿,幻境总归是虚假的,那里已经没有你的故国了。忘了那些,你跟我回去,回地府转世去过新的人生,好吗?” 只要他瞒住这里的事,再向几位阎王求求情,或者用自己的功德给小椿赎罪,那么小椿就可以免去十间地狱的酷刑,顺利转世入轮回了。 然而,这只是他的想法。 小椿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存活近千年了,死魂破碎、记忆厚重,要怎么轮回转世?” 是啊,往生台、轮回井也塑造不出能承载她的肉体。清明一时间竟忘了。 那么要如何安置小椿才好。 清明皱着眉,脑海中迅速的思索着。 红河芭蕉林的阵法已经破了,以他的能力也不能再造。地府也不能去,即便她不用入十间地狱,不能转世轮回的她也只能在地府日复一日的受刑攒功德。 目光转动间,把死魂全部送走的凌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不远处,时刻注视着他们这边。 心思电转,清明道:“可以、你可以来温榆城。这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死魂,他们也不用入轮回、也不用担心地府鬼差索魂。你可以来这里!” 是的,温榆城是鬼城,是天地都不管的地方,小椿可以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不过…… 他却好像忘了,温榆城是凌霄的,并不是他的。他轻易向小椿承诺让她去温榆城,却不知道凌霄到底愿不愿意让小椿留下来。 “凌霄……” 清明刚想转身去征询凌霄的意见,小椿的声音却又再一次冷漠的响起: “不用了。” 她抬手倔强的抹掉眼底的泪痕,恢复了一脸的平静。手边竖立的长枪再次被她缓缓抬起,而这一次,她的枪尖朝向了清明。 小椿道:“是你唤醒我,我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你!” 呼—— “小椿!” 长枪呼啸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小椿那张逐渐放大的、姣好却满是怨恨的脸。 小椿的攻势又狠又疾,慌乱间清明只来得及堪堪闪躲,他甚至来不及从千锦囊里拿出任何法器或者捏出一道完整的术法。 “小椿,跟我去温榆城!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 “小椿!姑墨和疏勒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你放下。你还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 …… “也许、也许你还有臣民在转世,你可以在人间再遇见他们的。只要你想,我发誓,我会用我全部的功德给你塑造新的身体!” …… “小椿!!” 一步步后退、一次次闪躲,无论清明怎么说,小椿都毫无反应。即便眼神闪烁起来,枪雨却丝毫不减颓势。 心思纷乱间,清明的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身形也不自觉显出狼狈。 余光里一道墨锦色的身影微微一动,清明心下一凛,急急出声道:“凌霄,你别出手!” 声音落地,凌霄的身形也应声而停,担忧的看着他。 小椿虽然攻势凶猛,但以她死魂的损耗程度,如今这副样子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让凌霄出手,恐怕随便一道术法扔出去都可能直接将小椿打得灰飞烟灭。 没办法了! 清明疾速后退,与小椿拉开距离,与此同时,指尖迅速结出术法。 他唯一有把握一点的就是净魂术。 如今小椿满是对他的怨恨,只要他控制好法力,净魂术就能只净化她身上的怨气而不伤她的魂魄。 指尖光华闪动,繁复的法印被缓缓推出,迎风而涨如同幽魂一般飞向那道绿色的身影。 清明把法力控制得很好,让这道术法不至于被小椿的枪势打散,又不至于伤到她。 可是随着术法跟小椿的距离越来越近,清明怔怔的看着净魂法印,心底的不安在不断的放大,几乎就要冲破他的胸膛。 第72章 灯火通明百鬼游行(四) 刚刚还满脸怨恨的、提着长枪冲向清明的小椿,却突然停住了身形。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疯涨而起的法印,平静的看向清明。 随着那朱唇微微勾起,法印也终于到了她的面前,无声却又轰然的撞上她的胸膛。 “小椿!!!” 近乎是下意识的,清明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极力往小椿倒飞而出的身影追去。任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终于在小椿落地之前接住了她。 没有被格挡而消减下去的净魂术,即便再温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致命的。 看着躺在自己怀里、脸色煞白的小椿,清明悲伤道:“为什么?你不是怨恨我吗?” “咳、咳……” 小椿抬眼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并没有怨恨。 她甚至笑着道:“是啊,……我当然……是怨恨你的。 “你把我唤醒,让我承受了这些痛苦,让我……再看不见这痛苦的尽头,我自然怨恨你…… “……如果我不怨恨你,我又该怨恨谁呢?” 她看着清明,目光温和的道:“清明,我死在你手上,是不是会让你愧疚?咳、咳……这样,我是不是也算向你报仇了?” 清明唇角微抿,道:“为什么不放过自己?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次生死,一场恩怨。既然还存活于世,也没有人再因为你的恩怨而损益,又何必还把自己困在旧事里呢? 清明活着的时候,就从不纠结于已经过去的苦恼。即便现在零零碎碎回忆起以前的事,也只是偶然在想起时唏嘘一时而已。 可小椿显然并不是清明。 她艰难地摇摇头,道:“重要的。咳、我是为了姑墨而活的黑巫女,可是姑墨灭国的时候、我的信徒站在故土上苦苦等我的时候,咳、咳……我却毫无所知的呆在阵法里。 “我没有与他们一同承受灭国的痛苦,我没有同他们一起绝望,所以我放不下。……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过自己……我是不可原谅的……” 因为当时没有承受同等的痛苦,所以现在,她必须这样自虐的让自己承受痛苦,才能补偿心中的愧悔。 这样的心理,就像是凡世里亲人过世后,还活着的人总会不断的在思念里想起自己曾经做的不足的地方,然后就会不断的懊恼、后悔,悔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再对他好一些、为什么不能再温柔耐心一点。 清明静静的听着,他想要宽慰小椿,让她不至于还要在这份愧悔中散做星辰。 可是他却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小椿的心,留在了已经烟消云散的姑墨,再也不会回来。 清明嘶哑着声音道:“对不起。……小椿,对不起……” 或许当时他不提醒小椿是对的,或许之后他不应该打散那队傀儡士兵的。如果小椿留在阵法的幻境里,即便永无止境的厮杀也比她现在要好。 或许他真的善因种恶果。 “清明……” 小椿的声音唤回了清明的思绪,她看着清明紧皱的眉头,却愉快的笑了。 她道:“清明,你现在在愧疚吗?咳、如果杀了我让你感到难过,那我便算是找你报了仇了。” 她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抚上清明的面庞。葱白的手指略过皱起的眉头,带着点点的冰凉。 小椿温柔的笑着道:“只是……也请你不要愧疚太久啊,……毕竟,我也并不是太恨你。咳咳咳……呼……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因为发现该恨的人、该怨的人、该愧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便只能把一切都归罪在清明身上。 沙沙…… 身后有锦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来人就停在离清明半步开外的地方。 淡淡的檀木香飘来,清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凌霄。 凌霄的声音缓缓的在清明的身后响起,他问道:“椿姑娘,是谁告诉你要来这里的?” 他的声音冷漠又平静,却如同一道明光照进了清明的脑中。 小椿离开红河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如果要找清明报仇,应该很早以前就来了。况且清明是一路从无垢山追到这温榆城的,小椿又什么人都不认识,怎么会这么巧找来了这里? 反应过来的清明轻声问道:“小椿,芭蕉林的阵法破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山林间夜风吹起,花架早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静默了数息,小椿才像是攒够了力气一般,终于又再次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 她气若游丝的道:“我在祭台上画出诅咒法阵后不久,便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当时我就是死在那个祭台上,被人一枪捅穿了心脏。而在我想起时,疏勒城便消失了。 “……离开芭蕉林以后,我在红河边遇见了那群蚂蚁。……那是我曾经的信徒,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朝我叩拜,向我朝圣。 “呼……他们用身体拼成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我才知道,原来时间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我没能救得了姑墨,也没能灭了疏勒,可是那些都已经没人在乎了……都已经消失了……” 小椿近乎是哽咽着说完的,泪水一颗一颗从她的眼角滑落,然而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抬手去擦了。 她接着道:“我不敢面对它们,便只能从红河边落荒而逃、四处游荡。也不知道后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决定自戕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跟我说,如果当时不是有人把我唤醒,那么我便不会如此痛苦,他说这一切都应该怪你。 “……他告诉我你在这里。” 不用想,清明脱口便问道:“你遇到的那个男人,手腕上是不是有一片暗金色的道文?” 小椿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答案,清明却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个男人故意做了这么多事,就证明清明并没有查错人。 清明又问道:“小椿,你还记得是在哪里遇见那个男人的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一双娇媚的杏目也终于疲惫得再也无法睁开。 如同嗡吟一般,她虚弱的道:“……在梨枫塘,……他说……他是那里的……医官……” 最后一点声音出口,小椿终于彻底的断了呼吸,半透明的魂魄一点点化作无数的光点,最后缓慢的消失不见。 清明眼睁睁的看着怀里软塌下来的青绿色盔甲,胸口闷得发慌,却又无处宣泄。 一阵山风吹过,四周的一切又变得安静下来,空寂的可怕。 清明低着头坐在地上,脸掩在阴影里,晦暗莫名。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一会儿了。 低低的声音响起,他开口问道:“凌霄,你说……如果我没有贪图谛听的那些功德、没有去红河,……是不是小椿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是不是成了恶人?” 凌霄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了吹来的风,也似乎替他挡住了夜晚的寒凉。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如同暗水绕石一般叫人安宁。 凌霄柔声道:“大人,当时你是希望椿姑娘痛苦吗?” 听见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清明转头看过去。 凌霄蹲下身,收起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静静的看着清明:“大人,可能你不记得了。但是你说过,‘如果不是为了让别人痛苦而做下的事,那么便不该被称作恶’。……大人,这是你教会我的道。” 清明看了看他,又收回了目光垂下了头。 这话是他说的,可是如果无心的恶不是恶,那么无辜承受痛苦的人,又该去怨恨责怪谁? 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事。 闭了闭眼,清明撇开烦乱的思绪,低着头仔细的将怀中的盔甲和脚边的长枪整理好,放进一个空的千锦囊里,这才站起身。 转身看着凌霄,他笑着道:“凌霄,看来你给我准备的屋子,我暂时住不到了。” 那间画了满是云的屋子,是凌霄特意给他准备的。只是刚住了几天,还没等他适应那么宽敞的屋子和床榻,现下他就要离开了。 凌霄闻言笑道:“没关系,我始终给大人留着,大人你什么时候来都在。” 清明点点头,转而又问道:“你知道梨枫塘在哪里吗?接下来我可能要去那里一趟。” 那个手腕上有暗金色道文的男人,也许就在那里! 只是,他对于人间的《山水志》不太熟,因为每次都是跟着朔白、即墨他们出去收魂的,所以也从没好好的看过地府的那些地理册子。 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 凌霄闻言道:“我知道那里。大人,我陪你去。” 这自然是最好的。 而且下意识的,清明好像觉得凌霄一定会跟他一起去一样,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是不好意思。 不过,他们离开温榆城之前还得做件事。 清明道:“我们先回城一趟。我要给朔白和即墨留个信,等他们从地府赶回来的时候,让他们直接去梨枫塘找我们。”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次朔白和即墨是怎么回事,回一趟地府居然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第73章 银月下皎皎少年(一) 梨枫塘是人间南方一座边陲小城外的村庄,靠城依田、青瓦白墙,质朴又平凡得如同人间任何一个村庄。 一派江南水乡的模样。 清明一边往村庄里走,一边道:“凌霄,你说那个人真的会在这里吗?” 虽然小椿是说那人是这里的医官,但是难保他是在骗小椿呢?又或者他已经猜到清明要来,所以早早就逃走了? 凌霄依旧是落后半步跟在清明身后,道:“他在。但是我们不一定能见到。” 清明微微侧头问道:“怎么说?” 凌霄道:“他指示椿姑娘去找大人你,又大大咧咧告诉自己的身份,就证明他并不在意大人会不会知道这里。甚至他可能更希望椿姑娘能够把他说的话传达给大人,好让你来找他。” 看着清明,他道:“可是大人之前说过,当时在无垢山他是想躲着大人的。既然如此,便不可能现在又千方百计引大人来见面。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希望大人来这里见什么人,而他就躲在暗处,看着大人。” 嗯,跟清明想的一样。 清明点点头,道:“而他想让我来见的,恐怕就是这里的那个医官。” 只是不知道,这里的医官是什么人,那个神秘人一定要让清明来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想还真是不甘心。 那个人想要让清明来,那么现在即便清明猜得到他的意图,却还是不得不按照他所设想的来了。 更可恨的是,清明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目的,可是那个人却能够安安稳稳的躲在暗处,看戏一样的监视着清明的一举一动。 凌霄探身看着他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脸色,突然笑着道:“大人不必害怕,有我在,一定不让那个人伤害大人。我寸步不离的保护大人,如何?” 清明:??? 从思绪中回过神,清明刚想说他并没有在害怕,可是一转头,就对上了凌霄那副戏谑的眼神。 这家伙又在打趣他。 清明又好气又好笑的撇撇嘴,忍不住勾唇回击道:“自然是非常好!那就希望上仙大人能言而有信、‘贴身’保护在下了。” 说完清明就装模作样的冲他一见礼,转身继续往村庄里走去。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剑眉微微一挑,什么也没说,又继续跟在清明身后。 南方的这个月份里,正是水稻丰收的季节,从田垄上过来的,都是扛着锄头干完农活的人。 清明抬手拦住一个正从他面前路过的农户,问道:“老人家,劳烦您一下,请问贵庄可是有一位医官?” 被清明拦住的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农,虽然他头发已经花白、身形也有些佝偻,但是看起来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乌黑透亮,身子骨很是健朗。 他转头看看清明,又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凌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是城里来找月小大夫看病的?” 月小大夫? 应该就是他了。 清明立刻从善如流的笑着点头道:“老人家果然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在下的祖母最近不知怎么了,双腿肿胀难行,我是特意来找月小大夫问诊寻药的。” 恭维的话显然让老农很是受用。 他挺了挺腰杆,得意的笑着道:“哈哈哈哈,看你们这副打扮,我立刻便猜出来了。你们这样的富家公子,会来我们这儿一定是为了月小大夫!” 说清明是富家公子倒不至于,这一身旧得发黄的、因为不太会穿而繁琐堆叠在一起的装扮,撑死只能说是不寒酸而已。 老农之所以会误会他们是富家公子,只怕是因为站在清明身后、满脸上位者姿态的凌霄。撇开他那一身华丽又低调的锦袍,光是他那外人不可靠近的高高在上的气度,就不像是一般富户人家的公子。 老农为自己的睿智而洋洋自得,骄傲的道:“我们这儿啊,人普通,景也普通,没啥能拿得出手的。不过诶,我们有月小大夫,现在城里的那些老爷们也都想来我们这儿住呢!” 清明笑着附和着,道:“是啊,月小大夫的医术盛名在外,在下正是因为听朋友介绍,才特地来此寻找月小大夫治病。那老人家,请问月小大夫的医馆该怎么走?” 老农闻言笑着道:“那你这朋友可没跟你把话说清楚啊,我们月小大夫不坐医馆。” 说着,他抬手往村子另一头指了指,道:“喏、月小大夫就住在那里,就是那个小院子,公子你要是想去看病,就去那里找月小大夫!” 清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老农所说的那个小院子。 那里是村庄的最东侧,在略微稀疏的屋舍之间,一座小小的、精致古朴的院子被簇拥在其中。 清明刚想向老农道谢告辞,却听见老农道:“不过你们现在去啊,恐怕今天是看不上趟咯!” 收回目光,清明问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飞扬的神采黯淡下去,老农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唉,这阵子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多老爷们都说身体不舒服,来找月小大夫看病。那院子门口天天在排长龙,月小大夫都没空上山采药了。” 他抬眼看看清明,道:“你们现在去,今天估计是排不上的。只能在那院门口守一夜,等明天。……明天也不一定能排上趟。” 看老农的样子,应当不是在夸大其词。 但是梨枫城虽然是个边陲小城,应该也不至于贫乏到这么大的城池就这么一个小村庄的医官。 何至于此呢? 清明疑惑道:“老人家,这月小大夫的医术真的这么厉害吗?怎么城里没有其他的医馆大夫,要城里的人都来找月小大夫看病?” 这话老农听了倒是老大不乐意了。 立刻一扫阴霾,鼻子一竖,提高了嗓门道:“那我们月小大夫的医术可就是了不得呢!城里的大夫哪里比得上我们的月小大夫?! “月小大夫啊,原本是个赤脚医官,游历来了我们这里之后,治好了我们村好几个人的疑难杂症,我们村长当即便带着我们恳请月小大夫留下,当时可是费了我们好多心思! “所幸最终终于把月小大夫留下来了。” 瞧他那得意忆往昔的样子,清明都怕他要拉着自己坐下来说个三百回。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道:“那就是说,城里这些老爷们的病,只有月小大夫能治吗?” 老农点点头,道:“可不是嘛!这阵子城里那些老爷们大半都得了怪病,偏城里那些假大夫都束手无策,就我们月小大夫能治,你说我们月小大夫是不是华佗再世?!” 看他的样子,清明要是敢说不是,恐怕他都能挥起肩上的锄头揍人。 清明赶紧陪着笑奉承,又是一连串的恭维赞叹,这才跟老农告了别。 等走出了好远,跟在清明身后的凌霄看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打趣道:“大人长袖善舞,这溜须拍马的本领,我可要好好跟大人学习才行。” 清明没好气的瞥他一眼,道:“呵,上仙大人揶揄人的本事,我也是拍马赶不上。” 见他真有些生气的样子,凌霄耸耸肩,抿了抿嘴认怂了。 清明一边往那个月小大夫的院子走,一边道:“不过这个月小大夫居然这么得人心,又是个救死扶伤的医官,死后肯定功德无量。……早知道我生前也去做医官了。” 要是他生前也能混到这个地步,恐怕现在早就飞升了,也不至于因为功德不够而困在地府。 凌霄看着他,淡淡道:“大人更得人心。无论大人做什么,都是功德无量。” 面对凌霄的调笑,清明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怎么,你以为你不笑着说,我就听不出你在揶揄我了?” 转而一想,他又回头看向凌霄,龇牙道:“不过说不定我确实功德无量,只是我那无量功德都用来换你这第一上仙的大腿了!” 凌霄看着他,勾唇道:“不用换,我任何东西都是大人的。” 清明:…… 论怎么把人堵得没话说,凌霄绝对不负第一上仙的名号。 清明和凌霄顺着村庄崎岖蜿蜒的小路、绕过一幢幢朴素简陋的屋舍,终于看见了月小大夫的院子。 只是随着这座院子映入眼帘,那院子里嘈杂纷乱的声音,也一同入了耳。 站在院门外,清明不由感叹道:“那老人家真的没骗我们。听这声音,这小院子里得有百八十号人?” 隔着一堵人高的石墙,清明并不能看见院子里的人,但是院子里传出来的人声,让清明恍惚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是叠在一起的。 …… “哎哟、我的脖子都快断了!” …… “我这肚子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整日整夜的痛。” …… “老爷、老爷您再忍忍,就快到我们了。” …… “哎哟哟……” …… 仔细听来,的确是满院子的病人,头疼的、脚疼的、里面疼的、外面疼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疼法。 这听来,实在不像是同一种病。 清明忍不住道:“你说这月小大夫到底是哪一科的圣手?这些各种各样不同的病,他都能治?” 第74章 银月下皎皎少年(二)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且不说他这一听就很年轻的名号,即便是老医官,也不可能包治百病。 凌霄看着紧闭的院门若有所思,突然道:“大人你也能治。” 清明以为凌霄又在调侃,可是一转头,却发现他正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瞬间,清明就反应过来了凌霄的意思。 人间的医官或许没办法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但是人间的修士却可以。 神色变幻间,他低声问道:“你是说这个月小大夫是人间的修士?你感觉到他的法力波动了?” 凌霄摇摇头,道:“不是。……大人,这院子里的东西,你比我熟悉。” 清明歪了歪头,不明所以,道:“那先进去看看。” 吱呀—— 简陋的柴门被推开,院子里面的景象也一点点映入人的眼睛。 这院子很是普通,黄土地面、灰石墙壁,差不多能放下五六张八仙桌。然而现在,就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居然满满当当的差不多站了百十来号的人。 然而更让人清明震惊的,是这个院子里,不仅有这百十号人,还有百十号恐怖阴森的怨灵!! 这些怨灵通体漆黑、五官模糊、怨气缭绕,有些能看出白色的眼仁,有些能看到猩红的舌头,有些是婴孩的样貌,有些是垂发女子。 它们形形色色,或蹲、或趴、或缠的附在各个人的身上。而造成这些人不舒服的病症,都是源自于他们身上的怨灵。 “嗬——” 清明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院子里,居然会是这副‘热闹’的场景。 相比于这些怨灵的鬼气森森,清明甚至觉得地府里那些歪瓜裂枣的鬼都变得和善了许多。最起码地府的鬼怪们还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但是这些怨灵,却只是诡异阴森的盯着你伺机而动。 凌霄往前半步挡在清明的身前,神色冷厉的看着这满院子的人和怨灵。 然而院子里的这些人,有些离门远的还在三三两两的凑着说话,有些离门近的,听见开门的响声回过头,见清明和凌霄这副防备的样子,全都一脸的莫名其妙。 清明靠近凌霄,轻声问道:“人间这附近最近在打仗吗?怎么这么多怨灵?” 一般在一个地方出现这么密集的怨灵,多是因为附近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导致大量的凡人横死,怨气聚集形成怨灵。 可是他最近没有听说天界往人间哪里降灾,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人间的战乱。 凌霄摇头道:“这些怨灵是被人从不同的地方召过来的。” 清明闻言,目光又仔细的在那些黑乎乎一团的怨灵身上逡巡。 这些怨灵有些灵体上带着潮湿的水汽,像是淹死在江河中的;有些灵体上干枯嶙峋,应该是被困死在沙漠中的;还有些是半截身体白骨、半截身体腐烂的,应该是横死在山间无法入殓的。 而且清明还发现,这些怨灵不仅来自于不同的地方,而且它们身上的怨气有很大一部分是不属于它们的。 清明皱眉道:“凌霄,这里不对劲。它们的怨气是被人用法力强硬打入体内的。” 凌霄点头,又往他身前移了半步,低声道:“大人小心。” 他们两个人的出现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太多的特别,院子里又再次喧闹起来。 清明和凌霄站在院子外等了没一会儿,然后便听见院中那个小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任外面的人心急如焚、病痛缠身,可是那脚步声却仍旧不疾不徐、端方有度。 来了,月小大夫! 清明的目光越过凌霄宽阔优越的肩背,直直投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虽然他知道,这个月小大夫不可能是那个神秘人,但是他还是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倒要看看,那个神秘人千方百计引他过来,到底是想让他见什么人。 咔吱—— 屋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一只指节纤细苍白的手从门内伸出来。那只手太过苍白了,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毫无血色。 清明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瞳孔骤然紧缩。 “道文!” 就在那只苍白的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着的,赫然就是那诡异繁复的道文! 这个医官居然真的是那个神秘人!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神秘人到底想干什么? 清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手,手中刚被凌霄修复好的索魂链被紧了又紧,不自觉间已经满身防备。 屋门被一点点缓缓打开,门后的人也渐渐从昏暗里走到日光下,那张苍白秀气的脸,也映入清明的眼中。 可是当看清那张脸时,清明的脑海中却像是浮光掠影飞逝、山河湖海颠簸,让他如遭雷击。 怔怔的看着那张清秀的脸,他忍不住喃喃出声:“银月……” …… “凌霄,我要杀了你!!!” …… “呜呜呜,凌霄、凌霄,我杀了你,呜呜呜……” …… 还没进乐游山的山门,就听见漫山遍野的传来稷泽又哭又骂的声音。 不需用法力着眼看,清明都能想象得出,稷泽提着那把笨重的木头砍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追在凌霄后面的模样。 摇了摇头,他叹息道:“唉、我这乐游山,真是没得清净了。” 白龙跟在他身后,闻言翻了个白眼,骂道:“活该!还不都是你自己捡回来的垃圾!” 听着耳边四面八方传来的聒噪声,他嫌弃道:“啧,这么大座山,就我们四个人住,结果每天都搞得鸡飞狗跳。依我看,趁早把他们全赶走得了!” 清明摘下木狐面具别在腰上,闻言回头笑着看他,一边拾阶上山,一边打趣道:“连银月也赶走?那你的糕点不吃了?衣服不洗了?灵宝法器不修了?” 啧啧啧、这么说起来,清明实在是觉得自己有些亏待了银月。这么个软软糯糯的小少年,在这乐游山活活被逼成了小保姆。 看来以后要找个机会带银月下山好好玩玩一趟才行。 这边话音刚落,石阶上就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一道轻快愉悦的喊声远远就传来:“大人,您回来啦!” 清明抬头看去,只见银月那张白白净净、糯米团子一样稚气未脱的脸,欢欢喜喜地从山阶上快速的奔下来。 银月停在清明身前的山阶上,气喘吁吁的仰着脸,笑着道:“欢迎大人回家!” 啊、真是好可爱! 清明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软绵绵的打了一拳,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慈爱的揉揉银月嫩嫩的腮帮子,他道:“还是我们的银月可爱,嘴巴最甜了。” “嘿嘿……” 银月羞赧的笑笑,红着小脸问道:“大人这次去了这么久,事情很棘手吗?” 以往清明下山,两天就能来回,最多也不过三天。可是这次他却足足去了七天,看起来事情确实棘手。 可清明闻言,却只是嘴角微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白龙,闻言不屑的一撇嘴,道:“嗬、可不棘手嘛!本来当天就能解决的,他非得要试那个新造出来的净魂术,结果被那女鬼撵得蹲在树顶上待了一天一夜!我要是不去,现在还在树上呢!” 银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再看向清明的目光满是担忧。 他喃喃问道:“……大人,您有没有受伤?” 听听,多么温柔的孩子啊。 狠狠瞪了眼身后的白龙,清明尴尬的摸摸鼻子道:“不用担心,我没有受伤。你别听白龙胡说八道,我就是上树赏月去了。……对了,凌霄、稷泽他们两个又在干什么?” 想着可不能让自己光辉伟大的形象被破坏,于是清明便一边继续往山上走,一边岔开话题。 银月跟在他身后,无奈的耸耸肩道:“哦,稷泽见您这么多天还没回来,想要下山去找您。凌霄不让,拦稷泽拦得发了火,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嗯,跟清明猜的差不多。 通常稷泽无法无天、调皮捣蛋的后果,就是被凌霄胖揍一顿,然后哭着漫山遍野地追凌霄。 嗵—— 嗵—— 嗵—— 清明这边脚步未落,山顶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钟声。 原本懒懒散散的白龙狠狠一皱眉,道:“啧,没完了!” 那是乐游山顶的世音钟,就挂在清明住的那间屋子后面的山峰上。世人若对乐游山诚心祈愿,世音钟便会响,清明便会去。 随着乐游山圣尊的名号越来越响,现在世音钟响得频率也越来越高。经常就像这样,清明这边刚回来,却又不得不再次离开。 上山的脚步被钟声打断,银月垂着头,轻声道:“大人您又要走了……” 唉—— 清明也有些无奈的在心底叹了口气,柔声道:“银月,你乖乖呆在家里哦。……也帮我跟凌霄和稷泽说一声,让他们有时间就去修炼,别总是打打闹闹。” 银月低着头沉默了一瞬,再抬头时又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他点点头,目光真诚道:“嗯!……祝大人武运昌隆。” 拍拍银月松软的发顶,清明又转身往山下走去。 只是走出去十几级山阶,他转头看着那颗失落地垂下来的小脑袋,心底也生起不舍来。 第75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一) 自己现在呆在乐游山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银月性情温和又总是懂事周到,自己即便呆在乐游山,陪他的时间也总是最少的。 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又想起前一刻还明媚喜悦的那张小脸,清明无奈的叹了口气。 转回身,清明喊道:“银月,想不想跟我一起下山去玩?” 银月闻言猛地抬头,惊讶道:“大人要带我一起去吗?” 见清明点头,小孩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他重重地点头:“嗯!我想跟大人一起去!” 纵然之前还有迟疑,可是看他这副表情,那点担忧便也就烟消云散了。 笑着朝他招招手,然后小团子就立刻眉开眼笑的朝他奔过来,几乎是跳着下来的,满脸兴奋的站到他身边。 清明笑着捏捏他的脸,转头道:“白龙,这次你就留下。跟那两个说一声,我们办完事就回来。……你在家看着他们点,别把我山头都给削了。” 不过想了想,有凌霄在,估计在乐游山被拆之前,稷泽已经被揍得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白龙闻言惊讶道:“哈?我留下,那你怎么过去?你那缩地成尺画得跟屎一样!” 嘴角微扯,清明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扣在他头上,呵斥道:“好好说话,稷泽就是被你带坏的。” 白龙是没大没小惯了,但是也不敢真的惹恼清明。见他板起脸,也只能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下,憋屈的抄起手臂抱胸以示不满。 不过白龙说的倒也是事实。 他‘缩地成尺’的阵法画得不怎么好,以往下山驱鬼除祟都是骑着白龙飞过去的,现在把白龙留下,还要带上银月,确实会有些不方便。 不理会白龙都快要不满得竖起来的眉头,清明抬手闭眼捏了个法诀,一束灵光从他指尖射向山顶的世音钟。静等了一会,当灵光再次返回时,清明这才睁开眼。 他道:“没关系,这次地方不远,我多画几道阵法就好。” 说是这么说,但是事实证明,清明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时间是对六界的制衡,空间是对人界的制衡。他一个凡人,即便修行多年、功德无量,但是这么频繁的驱动‘缩地成尺’这样的仙术,到底还是有些吃力。 所以当他带着银月来到麒麟镇的时候,还是脱力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取下腰上别着的木制狐狸面具,清明对银月道:“银月,一会儿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你要好好的跟在我身边,别乱跑,知道吗?”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太严肃了,怕吓到银月,便宽慰的笑笑道:“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银月点头道:“嗯,我不怕,我相信大人!” 看着他眼睛里全然的相信,还有后退半步做出随侍姿态的乖巧样子,清明心底忍不住一声叹息。 看看,多温柔周到的孩子啊,跟白龙那个毒舌的家伙简直是云泥之别。 欣慰地捏捏银月的脸,清明带着他熟门熟路的往镇上走去。 对于这个镇子,清明并不陌生。事实上,这世间的修行之人,对这儿应该都不陌生。 麒麟镇是一座大镇,不论从土地面积还是镇上的人口,几乎都可以比得上一座小城。但它扬名修行界,并不是因为它的大,而是因为它的祥瑞。 这座镇子上空,素来有祥云盘绕。镇子上的人,似乎自出生便身带麒麟祥瑞之气。 在修行界中有传闻说,凡是投生在麒麟镇的人,都是前世功德无量的大善之人。 曾经清明路过这里的时候,可是很馋了一阵子。要知道,若是得了这些人的信奉,他的功德说不定就能圆满了。 只是可惜,这样祥瑞的镇子和人,一般不会沾染上鬼祟的。是以当时从世音钟里知道是这里的人在请愿的时候,清明心底还很是惊讶了一下。 …… “呀,大权这是从哪来呢?” …… “瞧你这腰,怕是最近又吃好了。” …… “呸、呸、呸,你个老色皮。” …… 清明带着银月走在麒麟镇上,看着四周往来的行人,真是既羡慕又感叹。 他羡慕这里的人生来就带着如此大的福气,又感叹着,若是世间人都能像这里的人一样积下这么多的福音,那便真遂了当年父王给他起的这名字——天地清明了。 …… “臭娘们,跟老子走!看老子不干死你这婊子养的!” “啊!!你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啊!!!” “呸、我看今天哪个狗东西敢来救你!” …… 这边清明还没感慨完,离他不远的人群里,就突然闹出一阵阵的喧哗。 跟着人流循声走过去,不一会儿这街上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清明站在人群里,就看见当中一个身形魁梧挺拔的汉子,正粗鲁地拖拽着一个瘦弱女子,那只皓白纤细的手腕,被生生拽得通红。 然而,任由那女人如何的挣扎抗拒,那汉子还是不松手,甚至对她拳打脚踢。 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看见这副场景也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 “这郑二真不是个东西,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 “可不是嘛!哎、去喊镇长没有啊?也就镇长能管住这小子了。” …… “我看啊,这回镇长来了都不一定有用。郑二盯着这沈家寡妇都多少日子了!” …… 听着耳边的声音,看着那个强壮的汉子,清明的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眼前的景象太诡异了。 这个汉子身上,明明聚集着浓厚的祥瑞之气,应当是个积福行善之人。可是这汉子眉宇间满是戾气,而且看这里人的说法,这人分明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恶霸。 怎么会这样? “啊——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估计他再拽下去,那双细杆一样的手臂都要被折断了。 清明嘴角紧抿,实在是看不下去。 他抬手拍拍腿边的银月,轻声道:“银月,你在这边等我。” 说完,便只见人群中白光一闪,清明飞身而出,一道术法直直打在了郑二的手背上。 针刺般的力道让郑二吃痛地松开了手,他气急败坏的冲人群喝骂道:“草,哪个王八羔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戴着木质狐狸面具的清明,正赫然站在人群前。 郑二大骂道:“刚刚是你干的?你是个什么东西,青天白日还戴着个鬼面具,还敢管老子的事!” 他的吼声震耳、面目狰狞,围观的人群因为惧怕而纷纷后退,这样倒是更把独身而立的清明凸显出来。 清明昂首立于人群前,面具之下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他道:“我面具之下依旧是人,断干不出当街强抢民女的畜生行径。” 这是拐着弯骂人呢。 郑二虽然粗野,但也不是傻子。被人这么当面骂畜生,当下立刻气得头发倒竖。 一把扔开被拽着胳膊的女子,他撸着袖子骂道:“草,今天还真来了个不怕死的。看老子不弄死你!” 话音落下,郑二挥着腿粗的胳膊就朝清明冲过来。 …… “这人是谁啊?真是不要命啦!” …… “哎呀、不得了,这郑二是真要发疯啊!” …… “快、快,快去叫镇长,别弄出人命来!” …… 看着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四周的人群瞬间哗然。他们一边惧怕郑二,一边又担心身量单薄的清明。 然而面对郑二即将到来的拳头,清明却丝毫不为所动。 斗大的拳头夹着风声倏忽而至,清明指间的净魂术也在缓慢凝聚。 “住手!” 就在一触即发间,一道沉闷喑哑的声音却陡然在人群之外暴喝而起。 制止了动乱,那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又颤巍巍的响起: “木……木狐面具?!你是……你是乐游山的圣尊!” 清明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两鬓斑白、满脸暗淡的老者正被人簇拥着,着急忙慌地往这边奔来,围观的人群都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对老者的称呼,镇长。 穿过人群,还不等旁人开口,镇长对着清明直直地跪下,道:“圣尊仙长,老身麒麟镇镇长陈正。虽得到乐游山世音钟的回音,但不知仙长仙法神通、会这么快到,怠慢了仙长,请仙长降罪。” 话音落地,原本安静下来的人群,再一次炸开了锅。他们一边偷偷的议论着、打量着,一边齐刷刷跪了一地。 能听见世音钟回音的,就是向乐游山请愿的人。 清明的目光落在陈镇长身上,道:“无妨,起来。” 陈镇长在身旁人的搀扶下站起身,随即满脸堆笑地走到清明身边,恭敬的道:“仙长远道而来,不如先到府上休息休息,老身已经备好了卧房和酒菜。” 清明闻言,目光投向早已经跟随人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郑二,言下之意不语而明。 陈镇长跟随他的目光看去,瞬间了然。他原本就是因为这事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狠狠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郑二,他转脸又笑着对清明道:“圣尊大人放心,这点小事我会安排人来处理的,圣尊大人不必为这点小事费心,我们先回府好好休息。” 第76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二) 木狐面具下,清明皱了皱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郑二,最后还是点点头跟陈镇长离开了。 郑二虽是恶霸,但毕竟只是个凡人。清明作为修士,且修为已至此,确实不适合再出手来管这些凡人之间的事。 况且世有缘法,非当局者不可轻易置喙。 镇长陈正的府邸并不奢华,相比较这一路清明看见的那些高门大户的宅邸而言,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不过是一套三进的宅子,青瓦白墙。 清明被陈正恭恭敬敬的带进了会客的正厅。这正厅也不大,正上方放了一张水曲木八仙桌,身后是一条供桌,两边是两把太师椅,下首两侧便各自放了几张条桌和几把靠背椅。 恭敬的将清明让上上座,陈正才在另一把太师椅上坐下。 陈正道:“圣尊,在下知道圣尊事忙,但是此次实在是不得已才劳烦圣尊啊。” 清明只淡淡道:“无妨,世音钟既给你回音,便是我承你所请。有何事尽管言明。” “哎、哎……” 闻言,陈正期期艾艾的应下,眉间的愁苦却并未淡去几分。 正说话间,有几名衣着华丽精致的女侍捧着茶盏进来,恭敬的呈到清明和陈正面前。皓腕轻抬之后,便乖乖垂首站到一旁去,等着伺候。 陈正不忙着说事,抬抬手招呼清明道:“圣尊您先喝茶、喝茶,这是上好的雪顶含翠,是前不久才从江南高山上采下来,圣尊尝尝。” 清明看了眼上好官窑出来的青花瓷杯,里面清水荡漾、翠绿沉浮,隔得这么远已闻到那清茶香,沁人心脾。 他的目光又不着痕迹的扫过一旁的那几名侍女,心下越发觉得奇怪起来。 这座宅子如此破陋,实不像豪奢之家。但是这一杯好茶,差不多就已经价值这一座宅子。而且观这些女侍刚刚一套行云流水的做派,分明是极其训练有素且有礼有节的大户门楣里的下人。 太违和了。 正疑惑间,陈正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他道:“圣尊,真是不好意思让您屈尊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事实上,我的宅子,现在正被一只恶鬼霸占着。” 清明闻言诧异道:“恶鬼?” 陈正点点头,道:“那只鬼霸占了我的宅子,让宅子里的人没日没夜的产生可怕的幻觉,甚至经常会有人因为那些幻觉而受伤。 “我也找过一些仙长想要把他赶走或者封印起来,但是即便平静了一段时间,到最后他又会卷土重来。我被逼得没办法,这才带着家里人搬来了这间老宅。” 看着他眉眼间的神色,清明问道:“此鬼生前可是你认识的人?” 陈正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瞬,犹豫了一会儿道:“是的,他……曾经是我府里的下人。” 似是想起什么,他急忙连连摆手,冲清明解释道:“不过圣尊不要误会,他不是我害死的!” 他道:“那只鬼生前叫做小武,他死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小武的父亲早亡,他年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我们镇子上。后来他的母亲……他母亲生性浪荡,染了脏病过世了,独留了他。我见他可怜,便收留他在府中,做一个洒扫下人。 “虽然是下人,可是我也并未曾苛待过他。 “后来有一天,他与府里的管家起了争执,两人甚至动起了手,推搡间,他竟意外触柱而亡。许是在那样青葱的年纪以那样潦草的方法死亡让他不甘心,所以他才会在死后怨气不散化作了恶鬼,日日在我府中作乱。” 长长的叹了口气,陈正道:“这件事,说来也是我御下不严,我陈家确实有愧于他,所以原本他霸占了我的宅子,我便也随他去。可是最近……最近……” 看他犹豫的样子,清明问道:“他伤人害命了?” “不,那倒没有。” 略一犹豫,他又补充道:“不过可能也快了。……以前他总是在陈府里为非作歹,里面没有人倒也没关系。 “可是他的怨气越来越大,最近甚至已经能够离开陈府在镇子上作乱,有好几个孩子被他吓得丢了魂。 “再这么下去,只怕非得闹出人命不可。” 清明沉吟了一会儿,这只鬼既然还不曾伤人害命,那便应该还只是一只普通的死魂,还能度化。 这事的来龙去脉现在也算是清楚了。 清明点点头,道:“所以你才会向乐游山祈愿。” 陈正颔首,苦着一张脸道:“圣尊,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想了想,清明道:“劳烦你安排下去,我要去陈宅。” 吱呀—— 日头偏西之时,朱红色的高门被银月缓缓推开。几乎是一瞬间,一股令人遍体生寒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让清明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将银月捞到身后,清明低声道:“银月,到我身后来。” 以清明现在的修为,这点阴煞之气还近不了他的身,但是银月却不一样。 银月被那股寒气冻得打了个寒颤,躲到清明身后之后,只觉得那股寒气瞬间便被阻隔开了,脸色也好了很多。 探头看着院子里,他抬头问道:“大人,这里面真的有鬼吗?” 清明闻言低下头,笑着问道:“怎么,银月害怕了?” 乐游山这四个小屁孩,白龙经常跟他出来驱鬼,所以对这些东西早就麻木了。至于凌霄和稷泽,拜清明的那些传闻所赐,他们见到这些东西反而更加兴奋,每次那架势甚至比见到清明还要激动。 倒是只有银月,总是乖乖的呆在山上打扫煮饭,从来也没真的见过这些,害怕倒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银月听了他的话,却摇头道:“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我会不会拖累大人。” 看他两道小眉毛拧巴起来,清明真是爱死这个心疼人的小崽子了。 忍不住摸摸他软糯糯的小脸,清明道:“放心,你家大人我可是很厉害的。……鬼生前也是人,死后只不过是死人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银月认真的想了一下,觉得清明说得很有道理。 他两眼放光的挺了挺小胸膛,重重的点头:“嗯,大人说得对!” 安抚好了腿边的小家伙,清明又抬头看了看府门上那烫金的匾额——陈府。 这是麒麟镇最大的宅邸,也只有这样的宅子,才配得上那上好的雪顶含翠和那群美丽的侍女。 领着银月,清明迈步往宅子内走去。 陈府是典型的方正结构,四檐八角极为规整。屋舍横梁都用的上好的黄粱木,飞檐雕花、卯榫构造,都出自上好的工匠。若不是因为这里有冤魂作祟导致阳气不聚,只怕这屋子立上几百年也不会坏。 一走进堂屋,光线瞬间便暗了很多。 感受到腿边靠近的温度,清明低头看去,只见银月一双眼睛努力的瞪大着,防备的看着灰蒙蒙的四周。 安抚地拍拍银月的发顶,清明道:“银月,还记得什么叫做‘人聚阳’吗?” 闻言,银月强作镇定地道:“嗯,我记得。” 想了想,他道:“大人说过,人为阳、鬼为阴。人气聚集的地方则阳气盛,所以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显得格外的破败荒凉、鬼气森森。这是正常的阴阳变迁,遇到了也不用害怕。” 注意力分散了,恐惧自然就消散了。 他挺了挺腰,道:“大人,我不害怕。我、我就是觉得好惊讶,这陈镇长的房子好大、好豪华,比我们乐游山的房子要大好多、奢华好多!” 闻言,清明忍不住想要扶额。 看看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世间比乐游山那排屋舍大的房子可太多了。当初乐游山还只有他和白龙的时候,可是连片遮头的瓦片都没有。他到现在还记得,他和白龙在乐游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盖着两片荷叶入睡的。 不过银月说的倒也是事实,这陈府,实在是太奢华了,甚至奢华得有些过分。 与其说这是一个镇长的宅邸,倒不如说它像是当地豪富的宅子。 堂屋里,帷幔破烂、桌椅翻倒,墙角结了无数的蛛网,灰尘也堆了厚厚的一层。 清明目光扫视了堂屋里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正打算抬步往内院走的时候,衣角却突然被人拉了拉。 银月道:“大人……好像,起雾了……” 清明低头看去,银月正一脸茫然的眨巴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脸上困惑不已。 待得反应过来,清明也了然了银月在疑惑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这堂屋里居然悄悄的弥漫起了一层雾气。虽然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日夜交替之时,但是夏末的傍晚不可能在这个时辰起雾的。 而且这阵雾起的速度,有点太快了。 眯着眼睛静静的看了看,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这阵雾,居然是从这个堂屋的地面上缓缓升起的。 刚刚清明一直抬头往上看所以没发现,倒是身量小很多的银月先发现了这雾气。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这雾气索性再不隐藏,猛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几乎是瞬息间,整个堂屋就被这诡异的雾气充满,刚刚还就在眼前的破败桌椅,此刻也已然隐在了雾气之后,化成了灰蒙蒙的影子。 第77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三) 雾气太浓,屋外的日光也透不进来,清明的视线立时便昏暗了下来。 银月虚浮的声音在清明的腿边响起,他不安道:“大人,这……这雾太浓了,我看不见前面了。” 隔着雾气,清明低下头,只模模糊糊看见银月的小脑袋。 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清明道:“银月,抓紧我的衣角,别离我太远。一会儿把头低着,就看着自己的脚下走路,无论听见、看见什么,都不可以抬头。” 这雾,并不只是用来阻碍他们的视线。 银月听话地抓紧了清明的衣角,应声道:“是,大人!” 来之前,陈正给清明看过这座宅子的建筑分布图,所以即便现在目不能视,清明大致也能分清方向。 刚刚清明用探灵术探了一下四周,小武并不在这雾里。但是看这雾在被他们发现之后就突然变浓,想必他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监视着他们,伺机而动。 陈正说过,小武死在内院的柴房,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想必是在怨气最浓重的死亡之地了。 清明带着银月,神色不动,抬步往雾气更深处走去。 嗒—— 嗒—— 嗒—— 清脆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宅子里显得诡异又清晰,清明刚走出一段距离,侧里却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明!” 雾气里,模糊的人影随着靠近而渐渐清晰。 是白龙。 他穿的还是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一身白衫。明明就是个懒得要命的家伙,却偏偏喜欢穿这一身,弄脏了就会让银月仔仔细细的洗上半天,为这事自己都说过他多少次了,还是死性不改。 白龙怒气冲冲地走到清明的面前,吼道:“清明!我再也不要驮你了!你现在信徒越来越多,世音钟响得越来越频繁,我驮着你到处跑,都快要累死了! “你听好,我要走了!我再也不要跟着你到处跑了!我要离开你!要离开你!” 他怒不可遏的大吼着,龙头上那双巨大的龙眼瞪得恍如要喷出火来。 然而面对这样的白龙,清明却只是站着听着,一脸淡漠的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气呼呼的白龙怒目瞪着清明,恶狠狠的道:“我再也不要呆在乐游山了!我要入魔!我要做——魔!尊!!” “哼!”一说完,他趾高气昂地一甩头,又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那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傲娇,真是叫人看着就牙根疼,欠打得很。 清明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按照记下来的方向,继续往内院走。 刚走出去没多久,又一道横行霸道、吵闹的声音蓦然出现。 “啊!!!!!” 清明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就只见一道炮弹般的黑影飞速的从雾里冲出来,直直撞向他。 身量只到他腰的稷泽,举着他那把漆黑的木砍刀,一边疯狂的一下下砸向清明,一边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稷泽胡乱的挥舞着手里的刀,哭哭唧唧道:“我要杀了你……呜呜……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任由着他的刀落在自己身上,清明仍旧无动于衷。 又垂眼看了一会儿,见他除了鬼哭狼嚎再没有别的,清明抬手一挥,将稷泽推回浓雾之中,又继续抬步往内院深处走去。 浓雾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这一次倒是顺利些,清明掐算着应该离陈正所说的那间柴房不远了。 正这样想着,眼前层层浓雾之后,一团黑影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个小孩。 他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软乎乎的腮帮子支在膝盖上,戳出来一个小小的嘟嘟肉,那瘦弱的背影在茫茫浓雾里显得越发落寞和悲伤。 似是那人影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一扭头看见清明,便立刻站了起来。 明明还是稚气的年纪,可是脸上的五官已经透出了少年人的凌厉,估计再过个十几年,就会长成一个非常了不起、帅气又俊美的男人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喜悦一闪而过。凌霄局促的站在原地,怯生生的唤道:“大人。” 清明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孤孤单单站着的身影,却只是冷漠的抬步离开。 只是这次,还不等踏出一步,清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重新转回身看向那个身影,道:“凌霄。” 凌霄闻声重新抬起头,忐忑的看着清明。 看着那双既胆怯又崇敬的眼睛,清明在心底叹了口气。冷声道:“跪下。” 他的命令太突兀了,以至于让凌霄一愣。在怔愣片刻之后,那张原本还怯生生的脸,此刻却突然变得呆滞木讷起来。 然后,凌霄便直直的跪了下去。 盯着那张呆滞的脸,清明微微勾唇,再一次转身离去。 这雾,并不只是用来阻碍他的视线,还是用来为他布下幻境的。 ‘雾起生幻’是鬼祟最常用的伎俩。这种幻境通常都是窥探入境人的内心忧虑之事,借此放大入境人的恐惧,幻化出他们不敢面对之人或事。而幕后之人,就能趁他们心神不稳时趁虚而入。 可是‘雾起生幻’的幻境想要以假乱真,一靠布幻人的法力高强,二靠入境者的内心软弱。 但偏偏这怨鬼小武设下的幻境,对于清明而言,却两样都不占。 且不说清明的内心早已修行得无欲无求,单说小武的法力,就远不及他,自然无法窥探出他心中真实的忧患,所以只能勉强投影出清明曾经的记忆。 让白龙化马时他怒而叫嚣着入魔、稷泽提着木刀砍凌霄,这些都是清明曾经的记忆。只因为他们乍然的说出那些叛逆的话,才会在当时让清明吓了一跳,一时间接受不良。心神激荡间,那时的他们说的那些话,才在清明心底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小武所设的幻境,误将当时的受惊当做恐惧,才会在此幻境中投影出这些。 而凌霄素来在他面前乖顺无比,也很少做出出格或让清明闹心的事,所以在幻化他对凌霄的恐惧时,才会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且也只是幻出了凌霄初上乐游山时,因为没有安全感而落寞侯在山门处等他回来的景象。 这一切,清明全都一清二楚。 他突然让凌霄跪下,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不曾有凌霄下跪的景象。怨鬼小武没办法凭空幻化出凌霄跪下的姿态,所以才会出现那样顾头不顾尾的情况。 不过这样,清明倒是摸清了小武的法力。 看过了白龙、稷泽、凌霄的幻境,清明身边这些涌动的白雾终于安静了下来,接下来的一路,清明再没有看见什么幻象。 他循着连廊继续往西北角走去,四周的雾气也越来越浓。被拉扯绷紧的衣角传来轻颤,想必是银月也在幻境里看见了一些不想看见的景象。 清明并未特意停留去安抚银月,毕竟银月跟在他身边修行,总是要面对这些的。虽然不至于像稷泽、凌霄那两个小子一样,对这些东西毫无敬畏之心,但是总归也不能对他们过度恐惧。 跨过被白蚁驻烂的木门槛,清明抬步刚一落下,就发现衣角陡然被人拉得绷紧,力气大得以至于让他脚下一顿。 回头看去,浓雾迷蒙间,银月如同被什么钉住一般怔怔的站在原地,那张秀气干净的脸因为惊恐而变得有些狰狞,不知他到底看见了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的、恐惧的盯着远处,目眦欲裂。 感受着衣裳传来的剧烈颤抖,清明忍不住眉头轻皱。 恐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人体所不能承受的。 抬头顺着银月的目光看去,修长的手指熟练的捏起一道诀印,清明抬起指尖在自己的额间一点。 瞬间,眼前景象倏然改变。 夜色如墨,天空无星无月,而眼前,赤红的火焰映亮了这片尸横遍野的荒地。 不远处,一群身形无比强壮、魁梧的青年男人们围坐在一起,看他们的容貌应该是异族人。 他们不在乎皮革靴子上沾染的血迹、不在意粗布衣裳上未干的乳白色诡异粘稠,只大笑着、呼喝着,嘴里说着清明听不懂的话语。 在他们围坐的圈子里,被石块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铁锅下是烧得正旺的柴火,火光里偶有传出骇人的竹筒爆破之声,铁锅内是已经被烧得沸腾的水。 而在那水中疯狂挣扎的,竟然是一个垂髫小儿! 那孩子似是特意被人洗净,瘦削的脸上露出白嫩的肌肤,又被热气熏得通红。 “哇……娘、娘……” “呜呜……爹……” “啊啊啊啊啊啊……好烫……娘……爹……” 小孩被泡在那沸水里,死命的哭嚷着,那张稚嫩的脸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变得更加涨红。 沸水烫得他生疼,他伸手想要爬出去,可是稚嫩的手甫一碰到那烧得赤红的铁锅,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灼痛,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哭得满是眼泪,想要向不远处的那两个熟悉的人靠近,祈求他们能像很早以前一样心疼他、救救他,可是回应他的,只是那两张灰白凹陷的脸上无尽的淡漠。 看着眼前火光大亮,火光里那张稚嫩的脸,清明忍不住皱了皱眉。 第78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四) 抬手轻轻遮住腿边人的眼睛,清明柔声道:“银月,别看。” 他一边安抚着银月,一边右手熟练的捏起法诀,随后轻轻往前一推。那诀印迎风而涨,下一瞬这院中浓雾便悉数散去,露出了它真正破败的面容。 雾散去,刚刚那口架着的大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口蔓草丛生的枯井。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大人……” 清明低头看去,银月已经再次恢复了神志,不再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一触即发。 虽然他努力的装出一副镇定、冷静的模样,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氤氲的水汽,还有那紧抿着微微颤动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清明躬身将他抱了起来。 刚刚的幻境,不是清明的,但是清明见过。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银月的时候。 十多年前,适逢人间诸国混战、饥荒四起,银月就出生在那样一个不和平的年代。战火、饥饿成为人们可怕的噩梦,易子而食的事情屡见不鲜,银月的父母也在死亡面前献出了自己的孩子。 银月初上乐游山的时候,总是日时悲伤、夜时惊梦,那段时间清明就会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哄着。 自那以后,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清明早就不会再去抱起他了,可是没想到他还是会恐惧以前的那些事。 银月闷闷的声音在清明的肩颈间响起,他道:“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听话要抬起头的。……雾里我听见您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我就抬起头了。……是那只怨鬼骗我……对不起,大人……” 这个小武倒是个欺软怕硬的,知道蛊惑不了清明,就干脆来吓唬他身边的小崽子银月。若是刚刚银月绷不住冲了过去,现在他们两个就应该都在那口枯井里了。 轻轻的拍拍他的背,清明柔声道:“没关系,是这只怨鬼太狡猾了,不怪我的小银月。” 听到清明的话,怀里的银月似乎更加愧疚了,悄悄的蹭着他光滑的脖颈,嘴角越压越压不住。 清明倒是也不着急,静静的站着抱着他。 待得感受到银月的情绪安定下来些了,清明才将他放下来。蹲下身子,清明让自己的视线跟他平齐。 他道:“银月,这只怨鬼有点麻烦,我一会儿可能会顾不上你。你先去外面等我,等我除去这只怨鬼就出来。” 银月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认真的点头道:“嗯,那我在外面等您。祝大人武运昌隆。” 摸摸他的头,清明道:“去。” 看着他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往外跑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清明才转身继续往柴房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没有银月、没有浓雾幻境,他很快便到了西北角的那间小武死去时住的柴房。 这院子不大,但是有七八间柴房,具是窗户破碎、瓦片碎漏、屋檐残断。每一间柴房的四周,杂草丛生,然而独独眼前的这一间,却诡异得荒凉着,连泥土都是从深处透出黑色。 清明眉头轻皱,抬手推开了残破的柴门。 怨气如此之大,只怕这个怨鬼小武的死,不像是陈正说的那般简单。 门扉甫一推开,一股腐尸的恶臭扑面而来,近乎霸道的冲进了他的鼻腔,叫他既是作呕,却又无法呼吸。 清明被狠狠的恶心了一口,赶紧手忙脚乱的捏了个驱香诀在鼻下,这才松开了皱得死紧的眉头。 这柴房很小,墙角处堆满了很多稻草和干柴,以及一些杂物。经年未再被使用,上面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 清明扫视了屋内一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让人值得目光停留的,就只有一副靠在柴堆上的白骨。那白骨上附着着一些发黑的腐肉,与森白的骨头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站在原地淡淡的看了那副骸骨一会,便神色不动的转身继续打量房间。 可是谁也没看见,当转过身时,他的唇角却勾起一抹浅笑。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刚刚还是安静靠在柴堆上的白骨,突然间黑雾涌动,那白骨骷髅渐渐启唇而笑,竟然是白骨生肉、化作人身! 倏忽间,屋内怨气四起。 一阵劲风如同利剑一般从清明身后刺来,黑色尖细的指甲奇长,其上鬼气缭绕,凌厉劲风中仿佛传来恶鬼的嘶嚎尖叫。 清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五指渐握,缠着金色剑穗的剑柄落入他的手中。随着他的转身,细白的长剑一寸一寸从千锦囊中被抽出。当剑尖彻底离开袖口,剑势陡然一变,凌厉无匹,直直向那鬼手刺去。 “长离剑!” 长离剑是一把极漂亮的剑,剑长约五尺,剑身却只有两指宽,剑刃薄如蝉翼,却锋利刚硬。任何凡物,触之则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它是一位很有名的凡人铸剑师生前所造的最后一把剑,那名铸剑师嗜剑成狂,死后更是险些化成厉鬼。 后来清明听世音前去除祟,因无法消除其执念,又不忍彻底斩杀,便索性将那名铸剑师封进长离剑中,化作剑灵。 剑有灵则为宝,于是长离剑便就此成了一件灵宝。只是虽成为灵宝,却并不是一把能轻易使用的剑。 长离剑是世间唯一一把以厉鬼作为剑灵的剑,因此虽剑身通体雪白,其内却蕴含阴森鬼气。清明在世修行近仙之体,但到底还是凡人,用这种阴官鬼差才能用的东西,是极损功德的。 不过,这长离剑,用来对付像小武这样的怨鬼,却是极其好用的。 只见清明手中长剑甫一触到小武的掌心,便如同针刺入豆腐中一般,毫无阻滞之感。 “啊!!!” 剑柄一挑、剑花一挽,一声凄厉的惨叫刹时而起,怨鬼小武终于显出了真容。 小武捂着那只耗费大量法力才凝出、现在却被轻易割裂的手掌,满脸狰狞的看着执剑而立的清明。 不过看着他蓬乱的头发半遮住的脸,以及形销骨立的身形,清明倒是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人死后变成鬼,若有怨气不散,便都会保持临死前的样子。陈正说小武死的时候是十六岁,但是看这身形,说他死时有十岁都勉强,简直就只是一副站起来的、套在破布里的骷髅。 小武怨毒的看着清明,嘶声道:“臭修士,你也是他们找来的帮手!识相的就赶快滚,离开这里,否则,我让你灰飞烟灭!” 清明勾唇一笑,道:“看我们俩现在的样子,你不太像是能让我灰飞烟灭。” 面对着清明的云淡风轻,自己的狼狈让小武更加恼羞成怒。 他大喝:“你找死!” 话音落地,屋内阴风大作,小武原本空荡荡的衣服也被周身缭绕的鬼气鼓起。 他如同重锤一般轰向清明,锋利漆黑的指甲直直掐向清明的脖子。 面对扑面而来的鬼气,清明却神色不动,手中长离剑轻轻松松的挽出剑花,在他周身形成密密匝匝的剑雨。 白光微闪间,声势浩大的鬼气却毫无招架之力,被轻易划破消散。 两个人,一个气势如虹,一个光风霁月,却偏偏清明如同闲庭信步,小武的气势却渐渐颓靡。 嘭—— 嘭—— 从屋内打到屋外,院子里破陋的屋子在法力冲击下变得更加摇摇欲坠。又缠斗了一会儿,小武的法力终是无法为济,那身鬼气也被清明打散得七七八八。 “唔——” 又是一声痛哼,小武生生将自己的胳膊从长离剑上剥下来,灵肉的痛楚加上法力的虚浮让他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小武恨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对于清明来说,真是个头痛的问题。 不论是人是鬼,清明从不会告知自己的真名,以免以后不方便行走,又或者出了差错一不小心道行毁于一旦了还得换名字。 可是让他自报家门说出‘乐游山圣尊’这么个金光闪闪的名号,又觉得很是有些羞耻。 唉,只可惜现在白龙不在,平时这事都是他来干的。 忍着发烫发痒的耳根,清明微微一笑,取下了腰间的面具,往小武的面前一推。 小武眼中一亮,却又瞬间熄灭。 他喃喃道:“木狐面具……你是乐游山的圣尊……” 不负所望,还好他能认出来。 心底舒一口气,清明神色不动的收回面具,将长离剑再次放回千锦囊内。 他道:“你既知我是谁,便不要再在此为祸了。放下怨恨,早日去地府转生。” 正恍惚着的小武,闻言回过神来,却满脸讥讽道:“嗬,我为祸?!……我还活着时,曾听传闻说乐游山的圣尊能听世音。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听听世音?!为什么要来帮外面那群畜生?!” 清明眉头轻皱,心底的疑惑也越发深重。 从进入那间柴房看到那具白骨开始,清明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小武死时只有十六岁,距如今不过才几年,即便生前怨气如何深重,也不至于法力能到达起雾生幻的地步。 再看他的白骨以及死时的身形,必是在生前就灵体受损,死后这些年不入地府,不烟消云散已经是执念深重了,怎么可能还能化成鬼祟为祸呢? 第79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五) 最重要的是,刚刚清明打散了他身上大部分的鬼气,居然看见一股极细却深厚的祥瑞之气!那股福气,比他在镇长陈正和地痞郑二身上看见的还要深厚。 看着清明的神色,小武似是猜到了什么,忽然诡异的笑起来。 他问道:“他们跟你怎么说的?他们没跟你解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鬼为祸?” 略一犹豫,清明道:“你母亲死后,得镇长陈正收留,长至十六与管家发生龃龉,意外触柱而亡。” “哈。” 小武近乎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他咬着牙阴森的问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跟管家发生了什么龃龉?他们是怎么诓骗你的?” 清明皱眉,道:“你母……贪欢,得花柳病故。你与管家,不过是些小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地,小武似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他放声大笑,越笑便越是癫狂。笑声嘶哑欲裂,到了最后几乎成了怒吼。 清明道:“你说他们诓骗我?” 猝然收声,小武那张本就鬼森森的脸,因为泼天的怒气而显得越发扭曲。 他咬牙切齿道:“不,他们没骗你!我母亲是得花柳而死,我是触柱而亡!哈哈哈哈……” 瞪着猩红的血眼看着清明,他质问道:“可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得花柳吗?若我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触柱而亡?!” 看着清明轻皱的眉头,小武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群畜生是如何夜夜闯入我母亲的房中凌辱她的,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从我身上生剜骨肉吃的,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合一镇之人困住我与母亲的!哈哈哈哈……你是圣尊,可你不知道!” 短短几句,却完全将黑白颠倒,清明听得讶然。 虽然白日里看见的这镇子上的事情,确实让清明心底疑窦丛生。但是小武说的这些,却实在太颠覆了。 他犹疑的问道:“你说的……可当真?” 小武握紧了拳头,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难道你会为我和我娘报仇吗?!”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居然真的因为这句话闪过一丝微末的期冀。 缓了缓神,清明摇头道:“一场恩怨,一次生死,前尘已旧。如今你已为鬼,理应去地府转世入轮回,为恶之人,自有他们的偿还之时。” 只是能让他们偿还的人,不是小武,也不是清明。 “哈哈哈哈……果然是乐游山圣尊,好一套帮人不帮鬼!” 小武目眦欲裂,狠狠的咬着牙道:“你是乐游山的圣尊,你听世音。可是我生前日日夜夜活在痛苦深渊里,连解脱都不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 “我做人的时候,每一天都在祈祷有人来救我,你怎么听不见?我母亲在那群畜生身下拼命嘶吼的时候,你怎么听不见?” 他满脸讥讽的看着清明:“现在我要报仇了,我要让那群畜生尝尝我当初的日子了,怎么现在你却来阻止我了?!这次你怎么就听见了?! “你到底,算什么圣尊!!啊!!!!” 话音落地,还不等清明细问,只见小武猛然一抬手,四周浓雾倏忽又起、来势汹汹,清明也一时抵挡不及被雾气迷了眼,陷入了幻境。 不过与之前清明遇到的那个拙劣的幻境不同,这一次的幻境,却无比的逼真。 幻境中设的,是麒麟镇发生的事,也是小武的一生。在幻境中,他看见了小武口中那个可怜的女子听莲,也看见了那个早早夭亡的少年小武。 听莲来自江南,是那个温柔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柔女子。她出身商贾,与意外落难的国主珠胎暗节,国主离开后,她亦因名节受损而不得不远走他乡,最后来到了麒麟镇。 麒麟镇的人因缘际会知道了一切,便收留了她,让她安心产子、安居,这样祥和的日子一直到老国主辞世、新国主君临。 这里的人表面善待听莲母子,私心里却只是在等待着新国主有朝一日会来接回这个流落在外的麒麟子,小武。 新国主君临天下后,很快就册封了新的国后、册立了新的太子。在这举国的欢庆里,麒麟镇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却丝毫没有变化,也似乎不可能会有变化。 这份平静对于麒麟镇里的人而言,却并不是他们期望的。就在这一天天毫无变化的日子里,麒麟镇的人对待听莲母子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来的荣华梦破碎,这满腔怨气便尽数落到了听莲母子身上。曾经为图富贵而对他们有多热心的同乡,在看清现实以后就对他们有多恶劣。 镇子上的人开始变得冷漠、憎恶,听莲母子慢慢从镇子上受欢迎的可怜人,变成了镇子上人人厌弃的、不知检点的女人和见不得光的杂种,这样的情况直至一个醉汉深夜闯进了听莲的房间。 自那疯狂血腥的一夜之后,那间小屋子成了整个镇上的男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勾栏瓦舍,听莲的房中每一夜都会有不同的男人。 听莲得花柳病离世后,便只留下一个尚还童稚的小武。许是出于担心他离开麒麟镇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的原因,镇长陈正便将他带回府做了一个洒扫杂役,美其名曰收养,实则是监禁。 后来陈正之子突然染上重病、药石无救,陈正不知从哪个游方修士口中听闻了‘生食麒麟之肉,可百病全消、延年益寿’的说法,魔怔之下便绑了小武,生生从他身上剜下肉来为其子入药。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陈正之子居然真的康健更胜从前。 于是陈正便起了心思,干脆彻底将小武绑在柴房,剜其血肉供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食用。再后来这事被闯空门的郑二撞破,于是这生食其肉的人便多了一个郑二。并渐渐的,这场血肉的盛宴,全镇的人都参与了进来。 他们日日剜肉出去,却又日日参汤补品不断送进来,就为了吊着小武的一口气。 也不知在柴房里度过了多少岁月,陈府的老管家实在不忍心见他被这样生生剔骨削肉,于是偷偷潜入柴房想要放了他。可是没想到他的行动却还是被人发现,当场便被乱棍打死。 混乱之中,小武心灰意冷之下,发了狠的挣脱束缚,拼着最后一口气狠狠撞向了墙壁…… “白玉为海,以骨入定,清!” 幻境迷雾中,清俊的声音掷地而起,一道玉白色的光圈自清明之身扩散开去,所过之地,倏忽恢复了一派寂静。 散去幻境,清明四处看了看,眼前却早已经人去楼空。 清明喃喃道:“这小子还想干什么?” 他原本以为小武让他入幻境,只是想要让他看清前因后果,所以才会在那幻境中多做了停留。 可是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小武早已不知去向。看来他起这幻境,更多的是为了拖延清明的时间。 站在原地使了个净魂术,将此地残余的鬼怨之气散去,清明转身往原路走去。 这里的事既然他知道了,自然不会再不管,只是希望还来得及。 吱—— “嗯?” 打开陈府的大门,看着宅子外空无一人的场景,清明不禁疑惑出声。 他还以为以银月的性子,会一直在门外等着他呢。 看来小崽子还是小崽子,不管是白龙、稷泽,还是银月,都一样,都是贪玩的,大概也就闷呼呼的凌霄好一点了。 算了,玩累了总会自己回来。 笑着摇摇头重新戴上面具,清明抬脚往陈正现在的宅子走去,顺便想想该怎么处理小武。 可是还不等他动,呼啦啦几道身影却匆匆往他的方向跑来。 为首的是镇长陈正,他被人搀扶着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圣尊、圣尊!不好了、不好了!” 见过幻境,再见这些人的脸,清明一时也有些不能适应。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冷,问道:“发生了何事?” 陈正慌张道:“圣尊大人,刚刚我们远远的、看见有一股黑烟从这宅子里飞了出来,他抓走了镇上许多孩子!圣尊、圣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是不是那个小子的鬼魂出来作祟了?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圣尊救命啊!” 他期期艾艾的哀求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清明却皱着眉若有所思。 所以小武布幻境,就是为了拖住清明的步伐,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抓住这里的孩子。 之前小武的怨气应该不能支撑他离开这个宅子太久,现在怕是知道清明来了不能善了,所以想要来个鱼死网破。 得快一点。 清明颔首道:“是小武。” 小武本是麒麟之子,他身带福泽,又是含冤惨死,即便在此为祸,但是只要还未曾伤及人命,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清明都不能让他害了那些被他抓走的孩子。 突然,跟在陈正身后的一个中年男人道:“圣尊,你没来的时候,他还只是在这宅子里,现在你来了它反倒跑出来害人了,你可不能就这么放手不管!” 眼见清明眼神风轻云淡的飘过来,那人又忍不住往后瑟缩。 第80章 麒麟子白骨做鬼(六) 清明道:“你听见我说放手不管了?” 陈正是个老人精,见清明声音冷下来,知道现在不能得罪他。于是回身瞪了那个说话的男人一眼,道: “圣尊大人,我这三侄子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庄稼汉,您别生气。” 他状似为难道:“只是……这个……圣尊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镇上的孩子们都被他抓走了,现在他们爹娘都堵在我家门口呢。大人,您一定要救救这些孩子啊!” “大人,这个厉鬼只有您能解决了,而且是您放出来的,您一定要救我们啊……” “是啊、是啊,大人您要救命啊……” “就是,大人……” …… 跟在陈正身后的人们见清明沉默不语,也待不住了,纷纷出言附和,生怕清明真的会就此不管这里的事情。 要知道那些被抓走的孩子里,还有他们家里宝贝心肝的小幼子。 清明沉吟良久,就在这些嘈嘈杂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时,他终于抬头问道:“你们这里的坟山在哪?” 陈正猛一愣怔后,道:“……就、就在出了镇子的西边,是个小山头,那是我们麒麟镇的祖坟山。” 清明颔首,下一瞬便施一道身法,迅速往那坟山掠去。 小武还未变成真正的厉鬼,法力不够,离开陈宅已是勉力为之,现在必定需要一个鬼气聚集的地方,才能支撑他不烟消云散。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清明两侧的鬓发被吹乱他也无心理会。 现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若是让小武在子夜虐杀了那些孩子、彻底化成厉鬼,那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祖坟山离麒麟镇并不远,出了镇子再往西一里地便到了。将先人葬在这么近的地方,估计是为了方便节候祭扫。 然而这座往日俱是安静无声的坟山,今日却很是热闹。 清明到的时候,就看见一群孩子在前面一边哭一边叫的跑,他们后面追着的是已经化成半具白骨半具人形的小武,而在小武身后,是手上维持着一个艰涩姿势、磕磕绊绊追着他的银月。 只见小武面目狰狞,行动却十分迟缓,而造成这样的原因,是一根由法力凝成的金色灵绳。 这灵绳一头绕在小武那双白骨腿间,而另一头,就在银月的指尖。 两边追着的人都僵持着谁也困不住谁,而但凡小武掉转头准备来收拾银月,那么追赶的队伍便又会彻底转了方向,那些孩子就追在小武身后拿石头疯狂的砸他。 嗯……看他们头上晶莹的汗水在夕阳下挥洒,估计在清明来之前,这个游戏已经进行有一会儿了。 清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加入这盛大的、吵嚷的战局。 一个纵身掠至银月身前,清明抬手一个缚魂术阻住了小武,也终于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后腰被轻轻一撞,银月一抬头,惊喜道:“大人!” 清明颔首:“嗯,做得很好。” 得了他的夸奖,银月立马眉开眼笑起来,应声道:“是,大人!” 摸摸他的头,清明道:“接下来,你先带他们躲起来。” 等到银月把那群孩子带离这片空地的时候,四周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清明借着一点点落日的余晖看着不远处的人,沉声道:“小武,你抓这些孩子来,想要干什么?” 小武森冷的笑着道:“干什么?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杀了他们。” 他癫狂道:“那群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的畜生,我杀不了他们。哈哈,不过没关系,杀不了他们我就杀了他们的后代,有多少我杀多少,我要杀到他们断子绝孙!哈哈哈……” 麒麟镇上的人,几乎都吃过小武的血肉,自然身上带了麒麟子的祥瑞之气。现在小武化作了鬼,因为惧怕这股祥瑞而无法对他们下手,所以只能对这群身上没有祥瑞气息的孩子下手。 真正的仇人他没办法手刃,却只能来伤害这群无辜的人,也真是讽刺。 清明皱着眉,看着夕阳镶在他周身的光辉一点点暗淡下去,夜晚来了。 夜晚阴气盛,若是真的让他在子夜伤人害命,那么他便真的会化作厉鬼再无回头之路。 清明道:“小武,人有人的律法,鬼有鬼的赏罚。你现在已然身死,应该先去地府转世投胎。这些人欠你的血债,以后自然会有地府三司让他们偿还。” 天地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每个人行的善做的恶,都是缘法天定、都有因果报应,这是清明奉行的道,他克己律人的如此相信着。 但是小武却并不相信清明的道。 闻言他冷笑道:“偿还?若是我去转世投胎,那他们偿还给谁了?!如果我不能亲眼看见他们痛不欲生、看见他们受到惩罚,那我的怨恨凭什么要消散?! “迟来的惩罚是谁来判定能偿还他们的罪恶的?!我这个苦主还没有原谅的时候,谁有资格来替我说赎罪?!” 小武目眦欲裂的看着清明,质问道:“这天下就没有说正义还可以迟到的!受苦的是我啊!我啊!我觉得他们连挫骨扬灰都不够,你凭什么让我带着这份怨恨去投胎?!啊?!!” 他的声音响彻这整片坟山,也震得清明耳膜嗡鸣。 嬉笑怒骂间谈赏善罚恶事,海市蜃楼里生魑魅魍魉人。人间便是那海市蜃楼,这场幻境里的善恶赏罚,具是天地风云里小小的嬉笑怒骂。 可是这些悲与喜,确实是这些魑魅魍魉生生走过的。 清明看着小武,一时也舌根发苦。 他的道没有错,小武也没有错。他与清明不一样,他本就是个普通的凡人,看不透生死才是正常,清明也无法让他以现在这满腔的愤恨来理解所谓的道法自然。 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清明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目光坚定,他沉声喝道:“我明白你的不甘心,但是你不能伤害这些凡人。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长离剑!” 小武恨声道:“哼,那就来试试看!” 瞬息间鬼气大涨,让这片本就阴森森的坟山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银白的长离剑在这片鬼气之中如同一道凛冽的寒光,所过之地污秽退散,又换一片澄澈。 小武本是强弩之末,即便借着夜晚和坟山的鬼气,在清明的攻势之下还是节节败退、渐渐不支。 看着虚弱不堪的小武,他周身的鬼气已经散了许多。 差不多了。 长离剑身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莹光,清明的食指滑过锋利的剑刃,猩红的鲜血从葱白的指尖渗出。 清明长剑一挥,剑尖直指小武的眉心。当暗红的血液落在他的眉间时,那双满是怨恨的双眼终于慢慢变得混沌,直至阖上。 嘭—— 重物倒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扬起一蓬灰尘。 清明垂剑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影,满眼的怜悯和心疼。收起长离剑,他的手下捏了个诀印,金色的光华伴随着诀印,缓缓在小武的眉心转动起来。 那是他送给小武的一场幻境。幻境里他给他和他的母亲报了仇,他会杀了麒麟镇的所有人,直至这座小镇成为一座荒城,成为一个他也想要离开的地方,没有爱也没有恨。 当散去小武满身的鬼气,将他交给召唤来的阴官之后,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微微的曦光。 “大人!大人!” 银月糯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伴随着小脚快速奔跑在泥土地上的沉闷响声。 清明转头看去,那张清清秀秀的小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 气喘吁吁的转头看看四周,银月仰着头问道:“大人,那只鬼已经解决了吗?” 也不知道他是带着那群孩子躲去了什么地方,小脸上沾了好多灰尘,弄得脏乎乎的,像个小花猫。 手指轻轻抚着他脸颊上的灰尘,清明一边漫不经心道:“嗯,已经交给地府的鬼差大人了。” 额……这灰尘怎么越擦越脏。 看着显得更脏的小脸,清明讪讪的收回手,问道:“那群孩子呢?” 银月笑得一脸得意,道:“我把他们带去了前面的山洞,那里很安全,他们都睡着了!” 看他一脸求表扬的模样,清明宠溺的拍拍他的头:“嗯,我们银月真棒!” “嘿嘿……” 他羞赧的挠挠头,脸上满是开心愉悦。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音。 银月侧过身,有些歉疚的笑着道:“不好意思,我这院子虽然不小,可是全都被我用来放草药了。这一间也是刚刚空出来的,要委屈两位一晚上了。” 的确是用来放草药的。 清明跟在银月身后,甫一踏进屋子便闻到一股干草药的香气。跟银月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沉静又安宁。 这间屋子不大,靠着窗户的地方还放了几个用来晒草药的木架。剩余的,便就是一张一人宽的床榻和一张朴素的八仙桌。 一眼便能望进眼里,然而现在清明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 他笑着道:“没关系的,你能收留我们住下,已经很感激了。” 许是见清明的脸色不太好,银月软声宽慰道:“你们别太担心,老人年纪大了,是会比较容易关节水肿的。 “明天我趁天亮前上山,等采回来防己就给你们制药膏。你们带回去,保证一帖就能让你祖母的水肿消下去。” 第81章 佳人请语枕边话(一) 防己是一味利水消肿的草药。 白天时来问诊的病人太多,清明和凌霄一直等到天黑才有机会跟银月说上话。 和之前遇见那个老农是用的一样的借口,清明谎称说祖母膝盖肿胀难行,特意前来寻药。 银月听他描述了症状,便说自己有一剂药膏能治此症。这种药膏里有一味药材名叫防己,偏巧银月的防己用完了,得上山去采。 他知道他们是从外面来的,路远又无处歇脚,便就留他们在自己这里过夜了。 清明颔首,道:“麻烦你了。” 看着眼前这张眉目浅笑的温柔面庞,清明的心底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的酸涩。沉默了瞬息,他接着道:“……天色不明的时候,山路难行,到时候我们跟你一起上山。” 闻言,银月微微一愣。 他倒是没再推辞,道:“也好,有你们一起,我也能多两个帮手。那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 “嗯。” 咔—— 门被轻轻合上,隔断了清明自见面起就一直胶着在银月身上的目光。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等到清明回过神来时,才想起一直站在他身后凌霄。转过身,凌霄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神平淡又深沉。 说起来,似乎自从见到银月之后,凌霄就没再开口说过话。 他的目光让清明有些奇怪,不禁唤道:“凌霄?” 凌霄定定的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大人想起银月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抛去素日里那若有似无的戏谑和调笑,平淡得让清明忍不住心底一颤。 是的,尽管少年现在已经长大了,但是在看见银月第一眼的时候,清明就想起来了。 乐游山的、简陋屋舍里的、山下河泽里的、日光里的,每一个有银月的记忆画面,都像是突然被从箱底翻出来,清晰无比。 “可是没有想起我。” 凌霄的语气很平淡,可是入耳却满是怆然。 清明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突然间不够用了,他好像知道凌霄在在意什么,又好像没明白凌霄在说什么。 诡异的沉默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蔓延着,一直到四周彻底变成黑暗。 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莹白的窗纸洒进屋子里,清明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里,他问道:“凌霄,你睡着了吗?” 凌霄道:“没有,大人睡不着?” “嗯。” 清明应声。他翻了个身,往睡在地上的凌霄看去。这里的床太小了,他没办法和凌霄都睡在床上。 可惜这会儿屋子里太暗了,幽幽的月光刚刚好只洒到凌霄的手边。 清明睁着双眼看着那片黑暗里,过了一会儿看见凌霄模模糊糊的轮廓动了动。 他似乎抽出了手,枕在自己的脖子下,下一瞬便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 凌霄道:“那大人要听睡前故事吗?或者九重天上的仙家小八卦?不才在下刚巧听说了很多。” 清明忍不住笑出声:“哈、看来我家凌霄上仙也不是那般冰心玉映、出尘绝世嘛!” 咔吱—— 他翻了个身,简陋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 清明睁着眼看着隐藏在黑暗里的屋顶,开口道:“凌霄,你说……我在无垢山看见的,真的是银月吗?” 凌霄不答,反问道:“大人仔细看过银月手腕上的道纹了?” “嗯。银月手腕上的那道纹,繁复错落,每一笔一划都似困住乾坤、无进无退,跟我在无垢山上看见的那个神秘人手上的一模一样。” 那个道纹太过奇特,寻常不可见,偏偏清明在两个人身上都看见了,怎么会这么巧合呢。 良久,凌霄淡淡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但大人觉得,银月并不是无垢山的神秘人,也不是造成地藏王失踪的人。” 闻言,清明沉默下来。 他茫然的看着屋顶:“我不知道……虽然银月的道纹样制跟那个神秘人一样,但其实也并不完全一样。 “银月的道纹是漆黑的,虽然繁复又似乎内困乾坤,但却是毫无生息的模样。然而那个神秘人的道纹,却是暗金色的,光华流转间令人望而生畏。而且……” 而且,如果真的是银月,他又何必这样千方百计把自己引来,却又装作不相识呢? 簌簌—— 清明正出神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声响,还不等他偏头看去,凌霄的声音就在他的近旁响起。 凌霄道:“而且,他是你记起来的银月,是吗大人?” 额…… 清明一偏头,凌霄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床沿下,正懒懒散散地撑着下巴。 背着光,清明看不清凌霄的脸,只是听声音就知道他又是往日里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清明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心虚起来。 他侧过身,迎上凌霄睨着自己的视线,嘿笑道:“也、也不是。其实……其实我也记起你了。” 原本以为他说这话,多少能安抚一下凌霄,但是似乎并没有起作用。 只见凌霄身形未动,饶有兴致道:“嗯哼?” 这一声轻佻得,不用看都知道这家伙现在肯定是眉头一挑,看笑话般的,就等着清明的下文呢。 果然上仙就是上仙啊,格外的不好哄! 清明嘿嘿笑着,硬着头皮道:“是真的。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我面前乖得像个团子,我不在的时候,就把乐游山上所有人欺负成团子。 “啊……我就奇怪了,你好像一直很怕我啊? “明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也冲我龇牙的吗?那个时候也没见你怕我,像个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的。” 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锁骨处,那里已经平滑了并没有什么牙印。他道:“对了,当时你还咬了我的脖子,疼死我了。” 他慢悠悠的说着,随着话音出口,脑海中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似乎真的变得清晰了。 他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一直会在山门那等着我回来。可是因为我回来的都很晚,所以很多次你都睡着了。以致于我明明很累,却还是不得不抱着你爬上山。 “哈哈哈,虽然很感动,但是真的很累啊。嗯……不过说起来,为什么当时我要抱着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爬上去啊……白龙……” 不是应该会有白龙吗? 对于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记忆,都是没有前因后果的存在于清明的脑海里,无法连贯。 正努力回想间,凌霄开口道:“因为白龙在人前显出真身,被凡人重伤。那段时间,他一直躺在房间里昏迷不醒。” 清明闻言一愣,白龙属龙身,生来便自带半个神格,居然会被凡人重伤到昏迷不醒?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只是最后还是徒劳无功,什么也想不起来。 偏头看看还靠在自己枕边的凌霄,然而黑暗里也并不能看见什么。 清明不太敢告诉凌霄,虽然他记起了一些关于凌霄的事,可是那些事情于他而言,似乎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忘记了当时情感里细致入微的波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那么记忆和传说,从本质上便没有什么区别。 唉,他身体里的孟婆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失效啊?他真的……很想记起凌霄。 “哎,凌霄……” 清明低声唤道:“那些仙家的小八卦,说给我听听呗。” 凌霄闻言笑起来,他放下胳膊伏在清明的枕边,道:“怎么,大人想听睡前故事了?” 他似是想了一下,问道:“大人听说过盘黎上仙吗?” 虽然清明是个预备役仙官,但是对于九重天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仙君上仙们,清明除了凌霄,却是一个也不认识,他甚至连天君帝辛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 只是虽然他不记得盘黎的样貌,却知道这个前一任司掌众生命簿的上仙。 清明道:“我知道他。我第一天到地府的时候就听他们说了,我在人间的十世命格就是他给我写的。” 凌霄道:“嗯。当初他是九重天上第一闲散的上仙,虽说司命,却几百年不曾动笔写过一本命簿。 “偏巧有一天他提着两壶酒在九重天上闲晃悠,路过小玉着殿的时候跟帝辛对上了眼,正口渴的帝辛见他这副悠哉的模样,立时便不忿了,他扔了乾坤笔就嚷嚷着要下凡去历劫。 “帝辛去人间历劫的临时命簿是一定要盘黎写的,所以盘黎当时便吓得碎了酒壶,转身提着袍角就捅破云头跑到了地府,一头钻进了轮回井。 “可是他逃掉了帝辛的命簿,却忘了自己也需要一本命簿。” 凌霄的声音低沉沉的,在不大的房间里慢悠悠的荡开,加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近若可闻的檀木香,让清明觉得格外的安宁。 清明问道:“那之后呢?没有命簿,他手下的那些司命星君不能帮他写一本吗?” 凌霄动了动身子,换个姿势支在清明的枕边,接着道:“原本是可以的。他的副手是个机灵的,听说了自家大人的事便立刻回了司命殿准备写一副享福的命格给盘黎,让他在人间悠哉度过几十年。 “但是天界的命簿是和地府的阴司簿相连的,阴司簿上没有名字,命簿上便没有办法起写。 “盘黎到地府的时候,正碰上六殿阎王。当时六殿阎王见他着急,便想着献个殷勤,说是替他去十殿跑一趟,给盘黎在阴司簿上登个记。 “结果这位阎王殿下倒好,走在半路上听见两株彼岸花闲聊天,一时听入了神便忘了盘黎的事。 “等到那个司命小星君火急火燎赶到地府,压着六殿下在阴司簿上给盘黎登了记,又火急火燎赶回九重天的时候,盘黎在人间都长出十多岁了,且过得很不如意。 “从那以后,六殿阎王就一直怕见到盘黎,一遇到他就躲着跑,生怕盘黎来找他翻旧账。” 第82章 佳人请语枕边话(二) 清明听完,突然恍然道:“哦,怪不得六殿下一听说盘黎和他住着的松风水月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原来是有这样一桩旧事。 凌霄勾唇一笑,道:“嗯哼。盘黎从人间回来以后就忙着他家里那位的事,倒是让六殿阎王变成了惊弓之鸟。” 清明点点头,转而抬头看向凌霄,问道:“不过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六殿下毕竟是主殿阎王,我记得这事朔白和即墨都知之甚少。看来……凌霄上仙素日里在九重天没少打听小八卦啊!” 凌霄也不在意他的揶揄,直起身道:“你猜,自盘黎自请贬谪安居松风水月之后,九重天上的第一闲散仙人变成了谁?” 见清明抬眼看过来,凌霄也不用等他回答,坦然地一摊手,道:“我啊。” 哈,就没见过偷懒耍滑得这般志得意满的人! 清明忍俊不禁的笑起来。 见凌霄似要起身,清明开口道:“凌霄,地上太硬了,不然你还是跟我挤一挤,反正我们两个睡觉都斯文。” 反正他们之前在地府一起睡的那张床,也并不比这宽多少,将就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啪——啪—— 掀开一个被角,清明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床板在这黑夜里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 他原本还担心凌霄可能会有点嫌弃,不料凌霄倒是从善如流。 凌霄道:“好啊,谢谢大人收留。” 天色微明的时候,清明是被屋外一阵阵的喧闹声吵醒的。 睁开眼,入目便是一道玄黄色的背影。 凌霄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本卷册在看着。听见身后有响动,他偏头看过来,道:“大人醒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清明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 他瓮声瓮气地应了声,问道:“你怎么坐在地上?是不是我挤到你了?” 凌霄收起手上的卷册时,清明瞥了眼,上面密密麻麻的画满了道文法咒,便心下了然了,只是并没有说什么。 凌霄起身道:“没有,大人的睡姿……很斯文。” 见他这副坏兮兮的模样,清明就知道自己昨晚恐怕是优雅不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他确实睡觉很斯文的呀,难不成做鬼了还染上侧身床的毛病了? 清明含糊着笑笑,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才蒙蒙亮,可是院子那边却传来一阵阵的说话声,听声音像是有很多人。 他一边穿外袍,一边问道:“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银月已经上山了吗?” 清明低着头正整理着,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出现在了眼前。 接过被他捏得皱巴成一团的素色外袍,凌霄一边慢悠悠的帮他整理衣裳,一边道:“早上天没亮就从城里来了一批人要银月给他们看病。看样子,今天是没办法上山了。” 闻言,清明不由的皱起眉头。昨日白天在院子里看见的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心神一凛。 他沉声问道:“外面这些人……也是那种情况吗?” 凌霄手上不停,神色不动的颔首道:“嗯,每个人身上都缠着一只怨灵。” 果然,和昨天那些人一样。 清明不解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怨灵?……银月这么频繁的接触,会不会有危险?” 银月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接触到这么大量的怨灵,是很容易被邪气入侵、折损阳寿的。 凌霄的手顺着素袍的衣襟划过清明的胸口,抚平最后一点褶皱。垂下手后退半步,确认好再没有什么不妥之后,他这才抬眼看向清明。 他道:“大人没注意到银月身上的祥瑞吗?” 清明闻言一愣。 昨日他见到银月的时候冲击太大,一时没有注意这些。现在想来,似乎确实是有一股醇厚的祥瑞之气萦绕在银月身上。 清明道:“银月毕竟曾是上仙,仙体上还残留……” 他想说银月身上的祥瑞之气应该是曾经仙体上残留的,可是突然想起,银月身上的祥瑞之气有些过于醇厚了。 即便是转生历劫的神仙也不至于如此,又何况是银月这样被贬谪的。 迎着清明满是疑惑的目光,凌霄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银月现在是人间的太子。三年前他跟国主政见相左,便决意出巡,为了隐藏身份才扮做乡野大夫。 “所以这些怨灵不会伤他分毫,相反会因惧怕他身上的祥瑞而四散逃走。” 清明闻言豁然开朗的点点头,这应该也是为什么这么多被怨灵缠身的人特意来找银月‘治病’的原因。 只是…… 清明转头问道:“凌霄,你一直知道在这里的是银月?” 他一直以为,银月被贬谪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所以凌霄才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可是看他这么熟悉,分明是早就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银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他们初到梨枫塘的时候就告诉他呢? 凌霄闻言,只是淡淡的解释道:“我偶然在司命殿看过银月这一世的命格。” 清明点点头,凌霄在九重天这么闲,估计每天也就没事干到处转悠。 “凌霄……” 心底一番挣扎过后,清明终于还是嗫喏着开口道:“当年……银月为什么会遭贬谪?” 银月是个那么温软的人,比人间的三月烟柳、四月桃花还要叫人春风涤心。他总是在见到清明时眼睛一亮、满脸欢欣,在清明每一次下山除祟的时候满脸担忧的道一句‘祝大人武运昌隆’。 这么好的银月终于也飞升成了上仙,在清明还没来得及想起并为此而感到欣喜之前,他已经先一步知道了银月被贬谪的事,心底真是五味杂陈。 咚—— 咚—— 咚—— 木门被叩响的声音,打断了凌霄欲出口的话语。 打开门,银月就站在门外。 银月道:“我路过这里,听见你们的说话声,猜想你们可能醒了。没打扰到你们?” 清明摇摇头,道:“没,反正我们也起来了。” 银月接着道:“那个……不好意思,昨天说好今天要带你们一起上山采药的,可是今天从城里来的人太多了,一大早就来了,恐怕没时间带你们上山了。” 清明道:“没关系,左右家中祖母的顽疾也不急在这一时。” 闻言,银月又歉疚的笑笑。 见他说完仍旧局促的站在门外,清明便问道:“月小大夫可是还有什么事?” 银月犹豫了一瞬,道:“这……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问诊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想问问你们今日可否暂时留下,帮我照看一二?” 这正合清明的本意,他原本就想着能有什么借口在这里多留几日,好查清楚银月和那个神秘人的关系。 清明欣然同意道:“好啊,乐意之至!” “咳、咳、咳……” 清明终于还是被后院里这股诡异的气味折服了,忍不住一阵阵的咳嗽。 他虽然答应银月答应得爽快,但是事实上,他和凌霄都对医药一无所知,最后只能替银月在后院看着药炉。 清明一边忍不住咳嗽,一边道:“银月开得这是药还是毒啊,怎么这么难闻?” 他甚至都要怀疑那些说银月是名医的,是不是都是被银月收买的骗子。 摇着蒲扇,清明忍无可忍的背过身去。 跟他同在这后院里的,还有不远处抱着臂懒洋洋扇着火的凌霄。但是与清明狼狈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却仍旧一派的漫不经心、神色不动。 不由问道:“凌霄,你不觉得难闻吗?” 凌霄闻言一抬头,看见清明苦着一张脸,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他道:“还好。” 清明难以置信道:“……上仙会不会感冒发烧鼻塞?” 这个气味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你不会觉得它有多特别,就是一股草药的气味,但是它就是能让你在吸进去第一口时,连你的头发丝都在告诉你‘恶心’。 凌霄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走到清明的面前。 在清明质疑的目光中,他牵起清明的手,放到自己的鼻尖下。 停了一会儿,清明了然道:“闭气?” 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术法,这简直就是为他现在的境遇专门创造的术法! 清明喜上眉梢,讨好的笑着道:“尊敬的凌霄上仙,不知可否大方的传授一下这伟大的术法呢?” 凌霄被他逗得笑起来,心情很好的道:“自然遵从。” 他合起双指,触上清明的眉心。 清明感受着凌霄温热的指尖轻轻的扫过自己的眉骨,他的目光也跟着指尖一寸一寸的在自己的脸上移动,最终落在自己的眼尾。 安静下来的后院、鼻尖若有似无的木香,还有那温热的指尖,让清明突然觉得腰窝发麻,并且这酸软一直顺着自己的脊背爬上了头顶。 倒不是抵触凌霄的触碰,只是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可是又好像只是很正常的授法。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过了良久,凌霄撤下手,道:“好了。” 清明悄悄松了口气。 他试着呼吸了一下。果然,那股恶心的味道已经淡得微不可闻。 清明欣喜道:“啊,终于活过来了!地府的十几间大小地狱的气味都没这么上头。” 他开心的拍拍凌霄的肩膀,道:“多谢凌霄上仙!” 小剧场: 清明的睡相很不好,从他还是人的时候就是如此。 以前还好,现在他在地府的床铺是靠着墙的,每天晚上都会不小心打到墙。但偏偏他的睡眠质量又特别好,把自己弄疼了也醒不过来。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身上莫名其妙的会这里青一块、那里紫一块,他也都没在意。 后来跟凌霄同榻而眠,凌霄时常半夜被他揍醒。然后醒了便醒了,就好整以暇的躺在床上,看他闭着眼睛打拳。 所以直到现在,清明也不知道这件事。 第83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一) 没有了那股恶心的气味阻挠,这煎药的工作倒是轻松了很多。 只是药炉熬干了一副又一副草药,直到日晒三竿,前面院子里的病人也不见少。 被日光和火光晒得昏昏欲睡的清明,已经顾不上自己堂堂近一米八的汉子,撅着屁股、鼓着腮、吹着火是怎样一副难看的样子了。 昏沉间,清明突然觉得一股让人恶寒的感觉自后脊骨升腾而起,霎时间一个激灵直冲头顶,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刚直起腰,就看见眼前一道黑影自墙头翻进院子,倏忽闪过,落在离清明不远处的后院中央,而先他一步到达清明身边的,是凌霄。 来的是一个熟悉的人。 清明意外道:“稷泽?” 刚落地的稷泽听见身后的响声,一回头吓了一跳:“卧槽!你们怎么在这?!” 再一定睛看了看清明,他恶劣道:“哟,我们伟大的圣尊大人,这是特意来人间跟这垃圾白日宣淫了?” 清明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想必是刚刚一直被日光和炉火炙烤的自己,现在两边脸颊通红一片,被稷泽误会了。 不等清明开口解释,凌霄眉头一挑,定海顷刻间在他手里变化形态,化成一根长棍,冲稷泽披头挥下。 稷泽早有防备,黑色的砍刀‘断命’迎上定海,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他嘲笑道:“嘿,怎么的,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凌霄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身前定海在他的控制下舞出一道道残影。 他凉凉道:“闭嘴,垃圾。上次跑哪去了?” 闻言,稷泽想起上一次在温榆城外被狠揍了一顿最后还狼狈逃走的事情,脸色陡然就阴沉下来。 他怒道:“关你屁事!你跟你身后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垃圾!垃圾!” 凌霄眉头一皱,唇角也微抿起来。 他道:“上次在温榆河底没憋够,要我再送你下去待几天?” 一直站在一边的清明,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上次其实凌霄一直知道稷泽藏在河底? ……为什么没告诉他? 铮、铮、铮—— 不断的拆招对阵中,稷泽渐渐有些疲于应对,呼吸也变得紊乱。 一边喘着粗气,他一边怨毒的看着凌霄,道:“呵,你以为我会像白龙那个傻逼一样,乖乖待在你的封印里?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统治幽冥域,然后领着魔兵魔将,捣了狗屁的九重天!” 面对他这番说过无数次的豪言壮语,凌霄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他淡淡的看着稷泽,道:“有我在,你永远别想进幽冥域。” “你!” 眼见着他们似乎还要没完没了的吵下去,清明看看被他们划得都快赶上山水画的墙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停手,你们要把银月的院子拆了吗?” 铮!!! 又是一声刺耳的铮鸣声,断命和定海在最后的一击中,终于分出了短暂的胜负。 当铮鸣落地的时候,那扇木门终于被听见声音赶来的银月推开了。 可是当推开门,眼前似一幅山河秀丽的墙壁,还有扑鼻而来的诡异药香,让银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问这墙壁,还是该问这气味。 静默了数息,在院中三人的目光中,银月开口问道:“……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 …… 跟着银月往前厅走,清明落后几步,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回头看着站定的凌霄,他问道:“怎么了?” 凌霄低声道:“稷泽藏在河底,是我刚刚想到的。之前我以为是他的法力有所长进,并非是故意要瞒着大人。” 清明闻言一愣,却又突然了然。 心底如释重负一般,让清明忍不住勾唇笑起来。他张口想掩饰自己刚刚并没有多想,话到舌尖,却转而道: “啊、嗯,我知道了。” 转过身,清明尽力遮掩着别让自己的笑容太过明显。心底慢慢蔓延开的畅意让他觉得很是愉悦,他很明白这份愉悦来源自哪里。 一路走到前厅,小小的水曲木桌旁,清明四人各据一边,与屋外若有似无传来的呻吟声不同,这里却一片诡异的寂静。 稷泽本就是个暴脾气,如今受魔性扰乱心智,更是稍有不顺意就暴跳如雷。是以没歇息一会,他便忍不住一拍桌子,嚷嚷道:“喂,银月,这两个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银月道:“是我留清明公子他们在我这留宿一晚的。你们认识?” 被他扫视过的清明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凌霄自然更加不会开口解释。 稷泽闻言嘲讽道:“呵、认识?我这样的魔,怎么敢高攀伟大的圣尊大人?!做人的时候忍着厌弃的相处,飞升了可不就弃之如敝履了!怎么还会说认识?!” 清明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稷泽这么多的怨恨都是冲他来的,一时有些尴尬得无地自处。 银月转世自然不记得前尘旧梦,但是听稷泽这一番阴阳怪气,目光不由也投向清明。 啪—— 眼前一阵天女散花的绚丽闪过,再看时只见刚刚还安然放在桌上的一盘土豆丝,此刻兜头全落在了稷泽的头上,连带着也溅了一点到银月的身上。 凌霄冷声道:“闭上你的烂嘴,你本来就遭人嫌。” 稷泽一瞬的愣怔之后,立刻暴跳而起,瞬间抽出自己的断命,怒吼道:“操!狗凌霄你别以为老子打不过你!老子今天非砍了你!” 银月见状,赶紧起身道:“啊,别、别、别,我这房子不牢靠,受不住你的法力,停手、停手……” 清明也道:“稷泽,你先……有话好好说……” 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感觉稷泽的火气不减反增。 那双黢黑的大眼睛甚至爬上赤红,他怒目看着清明,恶狠狠地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你算个什么东西?!装了那么多年圣人不够,现在又是要装给谁看?!给我跟银月?我们两个有现在的下场,还不是拜你所赐! “还是装给你身后的姘头看?呵,狗凌霄可是你最忠心的狗,看透了你这个虚伪的垃圾就只知道自己躲起来哭,窝囊废唔……唔……唔……” 之后的声音,终究还是没有发出来。 凌霄不知何时取下了定海,化作一条掌宽的金色缕带,缠上了稷泽。 刚刚还暴跳如雷的稷泽,转瞬间便变成了一条金色的蚕蛹,被结结实实的捆在地上,动弹不得。 凌霄起身重新牵着清明在桌边坐下,道:“大人别理他,他魔性入脑,癔症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 一旁的稷泽不服的大声嚷嚷,然而出口的只是一阵阵的呜咽声。 银月怯怯道:“你们……是不是之前有过过节啊?” 他看着清明,道:“虽然我刚认识稷泽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是他人挺好的,偶尔会来帮我把山上的草药背下来,或者帮我收院子里晒着的草药。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啊…… 清明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无奈地摇摇头,闭口不言。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 接下来的几天,清明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从来、从来、从来不知道,凌霄往日里那总是戏谑的眼神,原来真的会有付诸行动的一天。 在青石所砌的屋子墙角,凌霄仍旧一副慵懒又高高在上的模样。 只见他撩动玄黄色的袍角蹲下身,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趴着的人面前一递,道:“吃了他。” 化做金色缕帛的定海缠住了稷泽的全身,却独独没有缠上他的鼻子和眼睛。 以至于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凌霄递过来的盘子里的东西,又不甘心地嗅了嗅之后,差点把自己送去星海。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都顾不上自己的嘴还被封着,稷泽就是一阵疯狂的唔唔声,即便没有发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愤怒已从他逐渐赤红的眼睛里喷涌而出。 凌霄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只是轻轻的动了动手指,让定海乖顺的从稷泽的脸上撕下自己。 没了束缚的稷泽,下一瞬吼声便震彻了整个屋子:“我靠!!尼玛的狗凌霄,你给老子去死!!靠! “吃你大爷的二腿子,这是从那破温榆河底挖出来的淤泥、保养你那张狗脸之后剩下的吗? “你个遭瘟的垃圾!别以为老子没看见,你那河底全他妈是尸体!都被泡成发糕铺满了!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地府那十个老家伙见到我跟见到行走的功德箱一样,老子早去告发你了! “靠!狗凌霄你他妈拿开,靠、呕——” 啪嗒! 定海再次封住稷泽的嘴,力道之大甚至发出一声脆响,阻断了他不堪入耳的咒骂,以及即将可能而来的‘彩虹’。 凌霄嫌弃道:“啧!吠犬不咬人,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唔唔唔!唔唔……唔唔……” 不再理会稷泽含含糊糊的咒骂,凌霄再一次勾动手指。他强硬的让定海掰开稷泽的嘴,然后将手中那一盘黑乎乎又泛着恶心的东西生塞进他的嘴里。 第84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二) 另一边,站在远处目睹了全部过程的两个人,不由得全都拧紧了眉。 银月担忧的声音响起,他问道:“这……真的不会出事?” 凌霄手里那盘东西,并不是温榆河底的淤泥,事实上,现在的凌霄也不会无聊到跑回温榆城挖来淤泥就为了恶心稷泽。 那东西,是清明熬药之后剩下的药渣。 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明熬药的手法有问题,凡是被他剩下的药渣,倒在任何地方都像是投毒,让那一小片寸草不生。 经过他的几次荼毒,院子里那些之前拼尽一切从地缝里挤出来也要疯狂生长的杂草,都提早结束了自己略显潦草的一生。 当时他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药渣,凌霄却说他有办法。 只是没想到凌霄的办法居然是这样。 院中杂草枯死的景象在清明脑中闪现,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几分。 他心虚道:“……应该没关系……” “靠——” 然而,他这边话音刚落,只见那边的稷泽在一个激灵之后瞬间僵住,连咒骂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所谓的精气神被瞬间抽干,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场景了。 银月撇开了眼,不忍再看。 转头看向清明,他问道:“清明,你这两天有没有好一点?” 他问的是清明这两日的头疼。 自从来这睡的第一晚之后,清明就觉得自己的头总是隐隐作痛,有的时候还会突然晕乎乎的。 他原本以为是感染了风寒,但是从来也没听说过鬼还会染风寒呀。之前还以为过几天就能好转,结果这两天头疼反而有点更严重了。 凌霄仔仔细细的给他看过了,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偏偏他又不是人,银月也诊不出什么。 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清明便觉得自己的头似乎又隐隐作痛。 他揉揉自己的额头,道:“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银月道:“要不然今日你跟我上山去。” 他道:“我这院子里都是草药,你可能是因为闻不习惯这些草药的气味,才会总是头疼。午后我就带你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许能缓解一点你的头疼。 “顺便一起去采点防己,尽快为你祖母制作药膏,这样你也好尽快回去。” 清明想了想,觉得也许银月说的没错,可能他真的是因为闻不习惯草药的气味,上山去换口气也好。 只是,他看了眼院外陆陆续续来拿药的人,道:“你走了,那药堂里怎么办?” 银月笑着道:“城中的人这两日几乎全来我这拿了药,今日来看诊的人应该不会太多。午后我们上山去,劳烦凌霄帮我看一下药堂,到时候有来取药的,按着我包好的给他们便是。” “什么取药?” 正说着,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明回头看去,凌霄正缓缓走过来。 看了眼他手里空了的盘子,又看看远处墙角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稷泽,清明忍不住问道:“稷泽没事?” 凌霄平淡的道:“吃多了,需要消化一下。” 清明:…… 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凌霄走到清明身边,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清明解释道:“我的头疼可能是因为闻不习惯这里的药材味,所以银月说午后带我去山上透透气,顺便采点防己回来。” 凌霄闻言道:“我跟大人一起去。” 清明摇头:“今日应该还会有人来拿药,药堂里不能没人照看。” 凌霄不以为然,道:“让稷泽留在这里就行了。” 清明想了想,确实稷泽才是最好的人选。 银月说过,稷泽经常会过来帮他照顾草药,所以照看药堂的事,稷泽应该比凌霄更适合。 但是看了眼仍旧在墙角躺着的稷泽,清明拧巴道:“……他可能还需要消化一段时间。” 凌霄:…… 凌霄抬眼看向银月,眼神里讳莫如深。 银月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笑着道:“你放心,药我都包好了,上面也写上了名姓,到时候有人来取药,你直接给他便好。” 他的笑容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春风杨柳,毫无恶意。 凌霄沉默,他看着银月,眼底波澜微动。 清明觉得凌霄的神色有些奇怪,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听见他应声道:“好。” 梨枫塘因所依的高山上有成片的梨枫树而得名,清明初来时,只是远远看见山上草木丰茂,却不知原来这山上还生长着很多可入药的木石。 清明跟着银月穿行在山上的草木间,山下的村庄时而被掩映,时而又露出青瓦白墙的样貌,每见一次,便小一分。 深吸了一口气,清明忍不住感叹道:“这山里的空气真好,景色也好。” 银月闻言,喘着粗气道:“呼……是呀……这几日还未下雨,若是新雨过后……呼……山里的空气还要更加清爽澄澈。”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快爬到半山腰了,银月毕竟肉体凡胎,走了这么久的山路,难免呼吸不匀。 清明听着,便道:“银月,要不歇一会儿,我们也爬了这么久了。” 银月闻言停下脚步,他胸膛起伏着,转身看了看山下的方向,估量了一下道:“嗯,这里应该差不多了,先在这里歇一会儿。” 两个人扫干净两块稍微平整点的石头,就着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坐下,刚好能看见山下渺远的村庄。 银月一边转头四处了望,一边道:“防己一般多生长在高山峭壁边缘,等会儿我们就在这附近找找,应该能找到。” 清明回想了下来时银月指给他看过的防己图画,点点头道:“嗯,好。” 山风吹过,带起银月细软的发丝,有些飘过清明的眼前。 吹着风,清明闲闲的开口问道:“银月,你为什么会想要在这里开一间药堂?” 银月闻言笑着道:“以前我四处游玩,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赶上这里梨枫染霜变红的时节,那景色……想必天上人间也是少有。我心中欢喜,又本就漂泊居无定所,索性便就在此处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似是又想起那幅风景,银月眼睛也变亮了。 他接着道:“可惜你们来早了,若是再晚几个月,这山上的梨枫就该开始染霜了。梨枫变红的时候,一日一景,整座山一日红似一日。等到正红的时候,一阵风起,山下都会恍如下起红雨。” 清明看着眼前青葱的梨枫树,确实没办法想象出正秋日时这里是怎样一副景象。 不过想了想地府黄泉路边彼岸花全部盛开时的盛景,大概这里的景色应该会更加壮观。 他道:“没关系,若是无事,等过几个月我们再来寻你游玩,到时候便能看见这里的美景了!” 银月闻言有瞬间的愣怔,大抵是没想到清明会如此热络的定下后会之约。 迟疑了一会儿,他转而道:“你们和稷泽……以前认识?” 清明不解的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稷泽。 银月为难道:“稷泽帮过我很多,他不是个坏人。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也不是。……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吗?” 清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没办法面对眼前这张清秀隽永的脸,他心虚的避开了目光。 沉默半响,清明缓缓道:“以前的事情,很多已经记不清了。……我们,很早以前一起生活在一座山上,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先离开了。……大概是我走的时候没有带上稷泽,所以让他不开心了。” 虽然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相信,自己总不会伤害稷泽的。 挠挠头,清明有些无奈的对银月道:“你放心,他只是还在闹脾气,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完,见银月只是看着他,便笑着道:“他从小脾气就不好,现在也还是一样呢。” 银月点点头,看样子是接受了清明的说法。 又略坐了一会儿,银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道:“好了,我们先在这附近找找防己。如果这边找不到,那我们就要往更上面去看看了。” “好。” 清明站起身,便开始跟着银月在这半山腰上找起来。 防己藤本阔叶,脉细而密,茎有微绒。 这半山腰上,除了一片片的梨枫树之外,树根处全是高高低低的灌木杂草,而偏偏,这防己的长相真当得上凌霄的评价。 犹记得昨晚,给稷泽喂完了药渣的凌霄回来,看他拿着画纸端详,便问道: “这是什么?” “防己,是银月画给我看的。”清明手上拿着的就是银月画给他的防己图画。 凌霄闻言一愣,又仔细就着清明的手看了看画纸。 沉吟了一会儿,凌霄道:“地上的杂草不是都长这样?” 清明:…… 是的,画纸上的防己,随便找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抓一把,大概有一半都是长这个样子的。 清明有些心累,道:“不是杂草,防己是常用的药材。” 仔细找找,应该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况且还有银月跟他一起去。 第85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三) 凌霄看清明懊恼的样子,没良心的笑起来,笑得格外的幸灾乐祸。 他端详着画纸上的防己,点点头,道:“嗯,其貌不扬的药材。” 而现在,清明弯着腰扒拉着眼前一丛丛的杂草,期望着能从这些杂草中找出一株其貌不扬的防己。 有些看着样子很像,但仔细分辨又不是。 唉…… 摸索了许久却一无所获,清明正忍不住心底长叹,突然听见前方远处传来银月的声音: “清明、清明,来帮我一下!”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隔得有一段距离了,清明抬起头看去时,只隐隐看见转过山岩处露出一截淡青色的袍角。 清明应道:“哦、好,来了!” 理了理挽起的袍袖,拍拍沾了一些草枝的裤脚,清明沿着山路转过去,就看见银月站在一处山壁的边沿。 那是一处斜坡,不算特别陡峭,但是矮草丛生,其中还若隐若现一些尖锐的石块,看着不太牢固,以至于这个斜坡上完全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银月半个身子探出斜坡,似乎努力的在看着什么。清明看见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他再往前踏出一步,估计就得直接滚下去了! 清明赶紧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银月收回探出去的身子,抬手指向斜坡下,道:“你看,那下面有一株防己。” 顺着他指的地方微微探出身,清明看见一层又一层及踝高的杂草掩映中,若隐若现一株叶片光泽宽阔、叶脉细密的‘杂草’。 好像真的是防己。 只是它的叶茎上似乎有些光滑,并没有防己的细绒。它被淹没在其他的杂草间,清明看不太清楚。 一旁的银月道:“这株防己生长得极好,有这一株,我们就不用再去找其他的了。” 的确,这一株‘防己’生长得很是旺盛,密匝匝的叶片散在杂草之间,格外的醒目。 虽然心底还是有些犹疑,但是既然银月都这么肯定了,那大概是不会错的。 清明看看无处落脚的斜坡,担心道:“可是要怎么采?你带什么工具了吗?” 银月摇摇头,但他不太在意的道:“没关系,你站在上边拽着我的腰带,我去把它采上来。” 说着,银月便把手上的药篓取下来放在一边,兴冲冲地挽起袖子往斜坡边缘不断试探。 清明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搂住他的腰,道:“你是见了药材就发了傻吗?你今天穿得衣衫哪有腰带。” 银月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腰间宽松的衣袍,也有些傻眼。 兴奋的劲头褪去,他憨笑道:“哈,真的没有。我真是傻掉了,给忘了。” 清明忍不住笑得更欢畅,拍拍他的肩膀,道:“还是我来。” 他把银月往里拽了拽,自己站到了银月刚刚的位置。 脱了有些松垮的外袍,又把袖袍卷到肘腕。他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个药痴啊,看见了就往上冲,也不管不顾的。” 银月道:“倒也不是,就是今日难得看见这一株,有些忘乎所以了。” 收拾停当,舒展了下身子,清明感觉不再有什么不方便。 他站在山体边沿,一点点挪动脚步,尽量让自己能够到更远的地方。而随着他的挪动,也慢慢看见了斜坡下的面貌。 说这是一处悬崖估计都不为过。 这处地方是山体偏北面的方向,是以树木生长得并不太茂盛,最高的估计也就到清明的腰。没有了青葱树木的遮挡,以至于清明探出大半个身子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下方卷起的风拂面而来,扑动他的头发。 清明看着‘一马平川’的山体,也忍不住有些心颤。 他当初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别现在又一个不小心滚下山摔个魂飞魄散,那他可真的要成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笑柄了。 清明道:“银月,你拽紧点,我要往下探了。” 银月道:“好。” 感受着腰带上传来的力量,清明开始慢慢往斜坡下探去,他尽力舒展自己的手臂,脚下也是能挪动一分算一分。 磨蹭半天,指尖越来越靠近那株防己,然而却总是还差一点。 清明心底升起不甘心,喊道:“银月,你再松一点!” “好。” 银月的声音从身后而来,同时腰间的力量也松泛了一点,让清明能够更往前一点。 这一次,清明的指尖已经能触摸到防己的一些叶片了。 可是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却担心起来。 一边仔细确认,他一边对山坡上的银月喊道:“银月,这一株好像不是防己!它的叶茎上是光滑的!” 刚刚在上面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错,这只是一株长得很像防己的杂草,并不是他们要找的防己。 清明半吊在原地,仔细看了又看眼前的植株,很确定这并不是银月画给他的防己。 等了一会儿,可是这一次银月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在身后响起。 “银月?” 清明有些疑惑,便拧着身子往上看去:“银……” 话音未出,失重和恐慌,却发生在一瞬间! 那一截淡青色的衣袍刚映入眼帘,清明就感觉腰间突然一松,全身的着力点,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清明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漫长,恍如他学会了时间凝滞之法一般。 然而瞬息的凝滞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凌乱的草丛、散布的碎石、山下远处的村庄、不远处山南的梨枫树、山沿边静静伫立的人影……不同的景色不断的转换,每一个都不等清明看清便已经翻天而去。 顺着山体不知滚了多久,清明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草石割得生疼,速度快得甚至让他来不及发出呻吟,天旋地转的视野里也染上了血色。 一定要抓住东西阻住滚落的身体,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摔个魂飞魄散了! 他的头脑清醒的知道着,可是在这样急速的情况下,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的两只手已经在刚刚的胡乱挥动间被割得血肉模糊,有些杂草、枯枝甚至直接扎进了他的手指。 哗啦啦啦啦啦—— 混乱间,清明似乎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金属滑动的声音,浑身的剧痛让他的思绪也变得迟钝,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突然,腰间瞬息缠上了一圈圈冰凉,随后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道自腰际传来,猛然阻住清明滚落的身体。 两厢力量的对冲让清明的身体在半空中狠狠一晃,被撕扯开的伤口传来的疼痛帮助他恢复了几分神智。 于是他奋力一扑趴上山体,让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只死虫一般,最大面积的贴在斜坡上。 顾不上自己现在有多么狼狈,清明艰难地抬头往山上看去,看向他刚刚摔落的地方。 当隔着血色的视野看见那道淡青色的人影依旧安然的挺立在山沿边的时候,清明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银月没和他一起摔下来。 只是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银月的脸上却似乎是一片冰冷…… 清明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鼻尖下还传来若有似无的药香。 “唔……” “别睁眼。” 清明感觉眼睛上覆着一只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让他有些发痒。然而他刚想睁开眼,身边却突然传来一道低沉沉的声音。 尝试着唤道:“凌霄?” “嗯。” 凌霄应声,他的嗓音有些喑哑,不像他平日里时那般轻快意气,听起来像是有些疲惫。 怕清明再乱动,凌霄解释道:“大人,你的眼睛被草割伤了,暂时还不能见光视物。” 说完,似是怕他不安,凌霄便接着道:“我已经给你温养了一夜,再有几个时辰就能痊愈了,大人别担心。” 这就是凌霄想多了,事实上,自醒过来听见凌霄的声音起,他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既然眼睛不能视物,清明便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轻轻动动有些发酸的身子。 当活动指节时,他并未感受到任何的疼痛,之前在山上时从双手上传来的钻心的疼,也似乎只是梦一场一般。 再细细感受身上其他地方,都没有疼痛之感传来。清明心下了然,大概是凌霄用法力给他治疗好了的。 他问道:“凌霄,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霄道:“昨日。……我去找大人时,你已经昏倒在了山上。” 还好,看来虽然鬼摔下山崖也会魂飞魄散,但是到底比人强一点。昨天那么重的伤,如果是人的话,估计当场就死透了。 心底刚升起欣慰,可是眼皮上传过来的温热却让他突然想起,不管怎么样,从梨枫山下来也已经一天一夜了。 清明问道:“你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给我疗伤?” 凌霄是九重天上的第一上仙,信徒遍布天下、有千万功德在身。可是任是他法力再如何深厚,这么不要钱一般的往清明体内灌,也难免弹尽粮绝。 难怪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低沉疲惫。 看着自己掌下一张清俊的脸拧巴得发苦,凌霄忍不住笑道:“是的啊,大人您看我这么辛苦的给您疗伤,是不是该给些什么奖励呢?” 第86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四) 他一边说着一边压低了身子,呼吸恰好微微吐在清明的耳垂,弄得清明痒痒得直想笑。 清明抬手推远他,笑着道:“凌霄上仙这么大的人了,是不是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啊?” 凌霄倒不知羞,应道:“好啊。” 两个人笑闹着,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咔吱—— 铮—— “我操,狗……” 然而,房门刚被推开,还不等来人走近,清明就听见一声金属铮鸣之声,紧接着便是稷泽脱口而出的大骂。 只是稷泽的喝骂还不等出口,就似乎因为什么原因而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清明眼睛上还覆盖着凌霄的手,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说话,清明疑惑唤道:“稷泽?” 房内又诡异的安静了片刻,银月的声音终于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响起。 银月道:“清明,我跟稷泽来看看你。对不起,昨日梨枫山上,我没拉住你。” 原来是银月和稷泽两个人。 依照银月那样处处温柔的人,想必这一天一夜比清明还不好过。 怕他歉疚,清明躺在床上,赶紧打着哈哈道:“没关系,你不用在意。我毕竟是个上百斤的汉子,拉不住很正常的,银月你不用在意的。” 他自认为幽默的说笑,可是却没有捧场的人。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他甚至都没听见那三个人一点呼吸外的声音。 有一丝丝的尴尬。 银月还是站在离清明不远不近的地方,问道:“你的伤,严重吗?” 话音落地,清明突然觉得心底升起一丝异样。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突然觉得站在那里的银月,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银月应该是温柔、谦和的,是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然后周到的照顾每一个人的。可是现在,他的声音里却似乎带着冷眼旁观的漠然,甚至……冰冷。 突然间,昨日在山上昏过去之前他努力抬头看去的那一幕,又闪现在眼前,让清明心底一惊。 只是愣怔了一瞬,清明就忍不住自嘲的笑起来。 若说稷泽冷漠、甚至是凌霄,清明都还有可能相信,但是那是银月,怎么可能呢。 他笑着道:“没关系,只是一些小伤,很快就会好了,你不用担心。” 怕银月再纠结他的伤,清明转而道:“对了,银月你没受伤?” 银月低声应道:“嗯,我没事。” 清明颔首,道:“那就好。我昨天摔下去的时候就担心会不会把你也带下去,还好还好。那个山坡那么陡,你这小身板要是滚下去,那我们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打断了。 虽然很轻微,可是清明很明显的感觉到,凌霄的手掌突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似乎是在害怕伤害到手掌下的清明,所以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清明的眼前一片黑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上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有些担忧的抬手摸上眼睛上的手掌,清明轻声问道:“凌霄,怎么了?” 他从来没见过凌霄这样。 可是直到凌霄的手掌再次平静,他都没有听见凌霄说话。 静默了半晌,银月道:“那你早点休息养伤,我先回去了。” “啊……嗯,好。” 清明呆呆的应着,总觉得他们好像怪怪的。 事实上,因为眼睛受伤,所以他看不见现在房内是怎么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情景。他看不见定海化作厉刺抵在稷泽和银月喉间微寸之处、看不见稷泽撇着的嘴角、看不见银月冷漠的神色、看不见凌霄看向银月的冰冷的目光。 咔—— 等到门开启又关闭,清明唤道:“凌……” 还不等他说完,凌霄低沉的声音便在床边响起。 凌霄道:“大人,我已经查到了,这里聚集的怨灵全都来自城西一片死水塘。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过去。” 梨枫城地形狭长,城东与城西相距得有数十公里。清明前几天虽然跟凌霄偷偷把这附近看了个遍,但是对城池的另一端却并不了解。 他疑惑道:“死水塘……这里人祭河伯?” 一般来说,除非大型瘟疫、战祸、乱葬岗,否则不太可能会生出这么多的怨灵。再有一种可能,就是祭祀河伯了。 河伯本是一种水妖,多有调度一方水泽的法力。 他们本性温善,加之修行,所以常常以自身法力为当地农桑灌溉,以祈获得凡人的供奉,久而久之,便被百姓称之为河神。 但是有些地方的人会认为河伯生活在河底,既无所食又无友伴,便想出了以活人祭祀的邪法。有些是以幼童祭祀,有些是以少女祭祀。 然而世人却不知道,河伯本来行善只为获取功德以求飞升,但是以活人祭祀之后,祭祀品可能会因为生出怨念无法转生,反而污染河泽干扰河伯修行。 这种祭祀一般一次的祭品不会很多,但是经年累月,也难保河泽中积聚大量的鬼怨。 见他这么快就想到了河伯,凌霄轻笑道:“嗯,大人真聪明。” 清明:…… 这种夸奖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喜悦。 要不是现在眼睛被盖着睁不开,清明肯定给凌霄一个大大的白眼。 而现在,他只是乖乖躺着,问道:“你跟我说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感觉凌霄动了动,似乎是换了个姿势,趴在了床沿上,然后低低的、如玉石击水般的声音便缓缓在他耳边响起。 凌霄道:“梨枫城曾经有一条护城河,绕城而过由城西而出。这条河曾经水泽丰润,即便是天旱之年也不曾断流。 “传闻说曾有一年城中因爆发瘟疫而封城,百姓无心事农桑,导致田地无人灌溉。等到瘟疫过后,城门再开,人们纷纷跑去农田查看,本以为会满目枯苗颗粒不存,结果不成想,这护城河分出数百细泉,途径所有良田,所有庄户上的稻苗已然硕果垂枝。 “当地人认为这是河伯所为,纷纷感激河伯的恩赐。自那以后,梨枫城便有了祭祀河伯的传统。” 清明听着,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副百亩良田被细细河流相连成一片的景象,也不由感叹道:“这么神奇?” 看着手下的人瞬间飞扬起来的神采,凌霄轻笑,道:“经年之事不可考,难说是不是芝麻变绿豆。但是城中百姓吃水、城外农田灌溉的确大多依靠这条河。 “祭河伯的习俗在梨枫城延续了近百年,直到最近十几年护城河慢慢枯竭,这里的百姓才废止这个习俗。曾经绕城而过的护城河,头尾枯竭,最后就只余下城西一片死水塘。” 虽说传闻不可考,但的确是空穴难来风。这条护城河,或许曾经真的有过河伯存在。如今河泽枯竭,想必河中的河伯,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就是离开了。 然而,河伯这种妖,离开自己出生的水域,死亡也不过几年的光景。 清明听凌霄说完,一时心底忍不住的唏嘘。 只是转而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道:“那些被当做祭品投河淹死的人,死后怨念缠结积于河中,因此才会生出这么多的怨灵。可是……” 凌霄明白他的疑惑,道:“大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对吗?” 清明颔首:“嗯。你刚刚说,护城河断流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可为什么偏偏最近才爆发出来?而偏巧,我们这个时候来了。” 这未免也太巧了,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猜测道:“凌霄,你说……会不会是无垢山的那个神秘人?” 故意把他们引来梨枫塘,故意搅起护城河里的怨灵,然后故意让他和银月相遇? 可让他和银月相遇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清明实在想不明白。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左眉上突然一只手指轻轻的抚过,熨平了他皱起的眉头。 凌霄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道:“大人,别想了。等你的眼睛好了,我们就过去看看。” 也对,现在猜测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有凌霄在,清明的伤确实都是小事。自早晨醒来,清明又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后,眼睛上的伤便完全痊愈了。 当凌霄的手掌缓慢的移开,清明便觉得眼前瞬间就亮了起来。他被凌霄扶着坐在床沿边,慢慢的睁开眼睛。 简陋的房间、木制的桌椅、还有一身玄黄长袍的凌霄,一切都在洒进来的阳光里变得平静又安宁,跟昨日之前别无二致。 这种感觉清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虽然他昨天很快就晕过去了,但是滚下山坡时眼睛上的钻心疼痛,他还是记得的。那时候血红色的视野、满脸的黏腻感,回想起来还如此真实。 可是现在,又恍然如梦。 也许是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凌霄道:“大人,怎么了?眼睛还是不舒服?” 清明听见声音回过神,一抬头就看见凌霄一张俊脸上一双眉头都拧巴起来了。 他旋即笑起来,站起身拍拍凌霄的肩膀,道:“哈哈,有我们凌霄上仙在,我的眼睛怎么可能会不好呢?!安心、安心……” 凌霄点点头,转而笑着道:“那为了庆贺大人重见光明,是不是得备一份厚礼?” 清明闻言,抬手装模做样的摸摸自己下巴,满脸严肃的道:“嗯,我觉得很有必要。” 他一说完便笑出了声,顶着一双笑弯的眼看向凌霄。 第87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五) 本以为是一句玩笑话,结果谁知,下一秒凌霄居然真的点点头,从自己的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清明面前; “喏,厚礼早早就准备好了。” 清明一愣,想解释说自己不过是玩笑。但是当看清凌霄手上的东西时,便止住了。 他诧异道:“索魂链?!我的索魂链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记得到了这里遇见银月之后,索魂链便一直被他安安静静的放在千锦囊里。怎么现在会出现在凌霄手上。 不说凌霄不会随便翻他的千锦囊,且说凌霄什么身份,这么一条鬼差用的索魂链,若不是自己的,只怕凌霄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凌霄不答,只是将索魂链放到清明手中,道:“你应该给他取个名字。” “啊?取名字?”他这一说,清明倒是更糊涂了。 于活物而言,取名即为附灵,凡世间活物,因有名而真正有灵。但是为器取名,必得先有器灵,主人才会赐名。 拥有器灵的武器,统一被称之为灵宝。就像凌霄的定海、稷泽的断命,都是灵宝,其内的器灵与主人心意相通,配合起来如臂使之,甚至会在危急关头主动出击保护主人的安全。 可是清明这根索魂链……却是与地府三千鬼差使用的,别无二致,是条傻链子。 哗哗—— 正疑惑着,清明突然听见一阵锁链摩擦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掌心处微微的瘙痒。 低头看去,眼前的场景让他吓了一跳! 只见黑漆漆的索魂链的一头,原本是无力的垂在清明的手掌之外,可是现在,他却突然诡异的自己抬了起来,就像一条正在觅食的毒蛇,缓慢又伺机而动。 手掌上冰凉的触感、眼前诡异的画面,让清明连头皮都颤栗起来。他生生克制住自己想要一把将掌中之物扔出去的冲动,颤声问道:“凌、凌霄,这是怎么回事?” 凌霄看出他的恐惧,却看好戏一般的调笑着,道:“大人不必这么紧张,这是你的灵宝。” 灵宝…… 迟缓的大脑将这两个字转了一遍又一遍,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醒过神来。 再顾不得害怕,清明惊喜的看向凌霄,道:“你是说,我的索魂链生出器灵了?!” 得到凌霄肯定的眼神,清明眼角眉梢的欣喜极速的放大,再低头看向手中亲昵地磨蹭着自己拇指的索魂链,顿感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哪里像什么毒蛇,这简直就是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绝绝小天使! 清明喜道:“哈!我居然有灵宝了!灵宝呀……” 虽然对于仙家而言,灵宝,尤其是这种低阶的、刚刚生出灵智的,实在算不得什么罕见之物。 但是凡世间每一种灵宝,都是修行者花费不小的心血温养、淬炼而出,没个百十来年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现在这条索魂链,清明拿到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居然生出了器灵,这如何让清明不喜出望外! 拿着手中的索魂链一阵稀罕,清明看着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对自己是又缠又蹭,直笑得脸颊发僵。 等到冷静过后回过神来,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凌霄。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抬头问道:“你之前重新锻造它的时候是加了什么名贵的宝器吗?我之前也没怎么温养过它,怎么它突然就有了灵智?” 上次在温榆城外,他的索魂链被小椿挑断了,之后凌霄把那两截断掉的索魂链带走了一个晚上。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清明就收到了他递过来的完好的索魂链。 当时清明也问过凌霄是怎么修补的,可是那时凌霄只是笑着随便敷衍了几句,清明便也没再追问。 虽然他亏欠凌霄很多,但是总还想着等位列仙班了之后再偿还也不迟。可如果凌霄真把什么贵重的东西给他用了,到时候还真说不准能不能还得起。 凌霄摇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放,只是用一截白骨和忘川河里的水给它接上而已。” 被清明盯了一会儿,凌霄笑着道:“说不定这就是大人的机缘呢!” 又看了他片刻,见他确实不像是在说谎,便也就作罢了。 见他释然,凌霄道:“大人,取个名字。” 清明点点头,手中的小家伙似乎也听懂了一般,正昂着扁塌塌的头看着他,就像是正等着他赐名附灵一般。 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件事,看向凌霄,问道:“昨天在梨枫山上,我滚下山坡无处借力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金铁声,然后就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缠上拉住了我。是不是就是它?” 凌霄颔首道:“应该是。我昨日到的时候,正看见你被它拽着,悬挂在半山腰上。” 如同印证凌霄所言一般,清明手中的索魂链也得意的点点头,晃动着自己的脑袋在空中划了好几道圈。 清明见之心喜,也有了主意,道:“叫‘缠生’,缠绕的缠、生命的生。缠生同长生,我生时没有长生,死后也差点又不能长生。给你取名缠生,既算感念你救命之恩,也算我自己的期许。……如何?” 说完,便心下忐忑的看看手中的小家伙,又看看身边的凌霄。 凌霄口中念诵几遍,随即笑着点点头,道:“很不错的名字。” 得了肯定,清明也笑起来。 再去看他手上盘踞的缠生,似是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兴奋得直立而起,开心的冲到清明的头顶哗啦啦盘旋,又绕着清明的周身自上而下,最终缠上清明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的转,直让清明看得眼花缭乱。 任由它闹了一通,等它稍稍安静了些,凌霄才道:“大人,我们动身去城西。” 正事要紧。 清明轻拍拍缠生的头顶,道:“走,我们先去向银月辞行。” 说着,两个人便往屋外走, 无意间看向凌霄颀长的身影、劲瘦的腰际,清明突然心头一动。 刚放进千锦囊里的缠生又被他拿了出来。他托着缠生,用极轻微的声音命令道:“去缠他的腰。” 难怪世人说灵宝都是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他的话音一落,缠生便立刻如同满弓而出的箭矢一般,急速冲向凌霄的腰际。 哗啦啦——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缠生便已然在凌霄的腰际缠了两圈,而且这个鬼精灵,居然还反绑住了他的双手。 而此刻,它的另一端则乖乖躺在清明手中,竖起小半截身子,嘚瑟的抖落着。 “哈哈哈哈……” 见得了手,清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凌霄上仙不愧是凌霄上仙,真是机敏又贴心!” 虽然缠生成功缠住了凌霄,可是清明可没有狂妄到认为这真是他的能力。 刚刚他看的很清楚,缠生从他手掌飞射而出的一瞬间,站在门边的凌霄分明就僵了一瞬,随后才为了配合他的玩闹,若无其事的继续去开门。 凌霄被反绑着手转回身,一副宠溺又无奈的样子,道:“虽是光天化日,但大人若您想对在下做什么,在下也不会不从,大人又何必做这强迫行径呢?” 清明:…… 得意的笑生生僵在嘴角,清明脸上的色彩换了又换,实在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 曲了曲无名指,清明拍拍缠生的头,道:“松开,这人无耻的很。” 哗啦啦—— 大概也明白清明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被调笑了,是以缠生回来时,是一阵无精打采的声响。 重新将它收回千锦囊,清明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咳、走。” 清明来到前厅的时候,正看见银月和稷泽站在一起,看着门外扎堆的病人,神色凝肃的在说着话。 稷泽枕着手臂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问道:“你这儿最近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惹上怨灵?” 银月在低着头包着药材,闻言头也不抬道:“不清楚。我私下调查过,虽然其中有罪恶加身的人,但是也有无辜的良善之辈。” 稷泽龇牙道:“这么说,都是不小心沾上的?” 银月颔首:“嗯,也许是这附近有什么人在练邪术。” 他手上动作不停,回答的声音也淡淡的,因为没有笑意,反倒显得有些清冷。 稷泽看他这副样子,突然坏心眼的笑起来,撑着桌子不怀好意的问道:“哎、话说你看见这些鬼东西,晚上不会做噩梦?” 银月掀了掀眼皮,睨了他一眼,嘲讽道:“呵,看见你我都没做噩梦,这些东西算什么。” “嘿……” …… 本也没在意,可是当听清他们的话语后,清明却不自觉止住了脚步。 银月看得见这些怨灵? 他知道现在稷泽的身份? 他……全部都记得? 看着银月,那张总是温润带笑的清俊脸庞上,此刻却一点稚嫩的笑容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子的筹谋模样,是胸中韬略万千的、可以独当一面的才郎。 银月离他大约不过十步之远,可是清明却突然觉得,这个人自己似乎并不认识,他所认识的银月,并不是这副模样的。 记忆里的银月是软软糯糯的,可是现在,他长大了、成熟了。 正恍惚着,一直低着头的银月也在余光里看见了他。 抬起头,银月唤道:“清明?” 银月和稷泽的目光投过来,清明收起心底莫名的怅然,又笑着走过去。 第88章 烟霞缱绻物逝人旧(六) 见他过来,稷泽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不像之前一见到清明就破口大骂,他这次只是移开了几步,看向别处。 银月放下手中的油纸,道:“清明,你的眼睛已经痊愈了吗?” 清明颔首道:“嗯,已经全好了。” 他的目光看了看院子外挤挤攘攘的人群,又重新落回银月身上。犹豫了瞬息,他问道:“……你能看见这些怨灵?” 银月闻言一愣,一瞬的心虚在他脸上闪过,又很快被笑容遮掩过去。 他略有歉疚的道:“实不相瞒,在下幼时便有阴阳眼,能看见一些秽物。因不想被人误会背上不祥之名,这才隐瞒此事。还请你谅解。” 清明闻言点点头,神色倒是并未有什么改变。 之前凌霄说银月本是人间太子,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才会来到这里隐姓埋名,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银月见他并未有责怪之语,转而问道:“你也能看见这些秽物吗?” 既然他都知道稷泽的身份,那清明的身份,便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清明道:“嗯,我其实是地府的鬼差,这次来到这里,就是来处理这些怨灵的。之前不敢言明,也是因为怕吓到你。” 他的话音落地,银月和稷泽双双惊讶出声道:“地府的鬼差?” 稷泽的目光隐晦的飘向凌霄,然而后者却压根没理会他,又引得他不爽的撇嘴。 这样的反应也是意料之中,清明从他们的眼中没有看到嫌弃,觉得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他摸摸鼻子,道:“也……也不全是,嗯……大概……暂时是这样。” 预备仙官这种事,说出来多少还是有点怪,其中缘由又需要解释好久。 清明瞥见身后的凌霄,才想起正事。 他道:“对了,我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正是来向你辞行的。” 银月看看他们的样子,知道他们决定了,便也不多客套,道:“你们既是干正事,那我便不多留了。若你们解决了这些秽物,也算解救了这里的百姓,我先替他们谢过。” 清明点点头,算是应下。 他和凌霄来时就是临时起意,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走时自然也是孑然一身,辞行过后便就直接离开小院。 临出门时,清明终究还是没忍住。 站在已经敞开的屋门前,清明转回头看向银月。面对着那张清俊成熟的面容,他嗫喏半晌,问道: “银月,我们住的那间屋子里,之前是不是放着很重要的药材?” 不止银月,一旁的稷泽和凌霄也被他这突然的问话弄得愣住了。 银月愣愣的道:“啊……对,是放着一些药材。” 清明点点头,道:“怪不得呢,你的身上和房间的药材香是一样的,想必是经常出入那间房拿药材染上的。” 他的眼睛一瞬不错的看着银月,当捕捉到那极为隐晦的尴尬和僵硬时,心底终于慢慢沉静下去。 他笑着道:“这几日真是打扰你了,还让你把这么重要的一间房腾出来给我们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银月的神色还是有些不自然,道:“不……不客气。……嗬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微微颔首,清明道一声告辞,就和凌霄一起离开了。 银月应该……一直都记得他,或者跟他一样,在见面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那些过往。他跟稷泽一样,也恨着清明,恨不得……让他去死。 那药香,是用来驱鬼的,驱除这些日子来他院子里的怨灵,也为了驱除清明身上的鬼气,削弱他的力量。 梨枫山山坡上,他不是没有抓住清明的腰带,而是在那时候,选择了放手。 从拿那株虚假的防己作为诱饵开始,他的目的就只是想要让清明摔下山崖。所以在那片血色的视野里,清明才会看见一脸冷漠站在山坡边的银月。 因为恨他,所以当看见他平安无事躺在床上时,银月的声音才会那么冰冷…… 梨枫城地形狭长,清明怕在城中穿行太过招摇,便选择从城外绕路而过。 出发时本就是午时过后,两人一路急行,才终于在日落之前把整个城池甩在了身后。 清明转回身,看着夕阳下染上金红的城池,安宁又渺远。 他道:“走了这么久,应该快到了?” 凌霄在他身后,帮他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应声道:“嗯,穿过这片密林就到了。” 他们身处的正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林中杂树丛生,很多清明也叫不出名字。荫蔽之下,本就只剩一点点的日光,已然连视野都照不明。 略想了想,清明道:“凌霄,一会儿若是遇到什么,你尽量不要出手。” 凌霄抬眼看着他,有些不解。 清明有些羞郝的解释道:“嘿嘿,我想跟缠生练练手。” “嗯哼~” 凌霄一脸了然又揶揄,勾起一抹坏笑,他道:“我记得大人说过,那个神秘人修为似乎不低。” 清明一听有些发愣,他似乎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是被那个神秘人引过来的,既然银月不是那个神秘人,那么说不定在这里作法搅起这么多怨灵的,就是他。 虽然只是在无垢山远远一见,但是管中窥豹,以他的法力,即便是加上已经开了灵智的缠生,估计于那神秘人而言,也不过是捻指之物。 扬起有些谄媚的笑意,清明道:“我知道我们的凌霄上仙一定不会真的袖手旁观的,你给我兜着底呀。” 凌霄傲娇的撇撇嘴,道:“那大人可有什么相许之物?打白工这事,我可不干。” 瞧着他那傲娇的模样,清明忍不住笑起来。 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绝不肯打白工这事,跟自己一模一样。 也知道他在开玩笑,清明便道:“那凌霄上仙想要什么呢?大人我大方得很,你要什么我都给!” 左右他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他倒过来抖三抖都不定能掉出一个金贵的玩意。 凌霄闻言,眸色一深,突然一扭脸径直往前走去。 他道:“还没想好,先算大人欠下的。” 清明在他身后跟上,盯着那两个圆润的耳垂不知何时红了一点,嘴角忍不住的悄悄往上扬起。 难得一见,凌霄这城墙厚的脸皮,居然被他给逗得害羞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穿过密林,当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一方水塘时,也终于看见了在这里作乱之人。 死水塘边,杂树渐少,昏暗的日光映照下来,清明看见水塘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略高,穿着一套黑森森的残破铠甲。他侧身对着清明,双手在水面上抬起,似乎是在用法力催动什么。 只见他身下的水面黑水翻腾、鬼气缭绕,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团看不清面容的、黑乎乎的鬼影从水中翻涌而出,随后又幽幽飘入密林,消失在一片夜色里。 这样的画面,清明并不陌生,他初入地府去青衣江收魂的时候,就曾见过。那些黑影他也不陌生,这些天在银月院子里看见的,就是这些东西。 清明蹲在一棵树后隐藏着身形,低声对贴在他身后的凌霄道:“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在炼鬼。” 即墨以前跟他说过,人间有些修士不愿辛苦四处修行攒功德,便想出一些歪门邪道,自己杀人、聚怨、炼鬼,放任怨灵、死魂为祸,等到凡人被怨鬼折磨得病痛缠身,再及时出现捉鬼除祟,以此获得更多的信徒和功德。 这人大抵就是即墨说的那种修士。 凌霄颔首,肯定了清明的猜想。 他朝那个水边的人示意了一下,问道:“他是无垢山上的那个神秘人?” 清明眯了眯眼仔细看了一下,然而只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也没见到他手腕处有没有暗金色道纹,但是这人的身形和那个神秘人差了很多。 那个神秘人虽然行踪诡异,但是周身有一股凌然之气,腰背挺拔间隐了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但是水边这个人,却只有一股怨毒的阴森之气。 不过……这人的身影,清明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 眼见那水面再一次翻腾起来,隐隐又有黑影从水中冒头,清明眼神一厉,厉声道:“但不管他是谁,做这种事的人,都不能放过!” 话音落地,清明立刻飞身而出,与此同时,千锦囊中也飞出一道黑影。 “缠生!” 哗啦啦啦—— 锁链之声清脆铮鸣,迅如闪电一般直直冲向水边之人。清明单手握持缠生,调动法力注入锁链之内,在空中舞出一个个缭乱的圆弧。 水边之人闻声而动,终于放下了水面上的双手。匆忙转身格挡,一柄长枪出现在他手中,被舞得风声呼啸,与缠生一击重似一击,在夜色里更是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怪不得清明觉得这人看着熟悉,当看清那人的脸,还有他手中的长枪时,清明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人,他在贺兰山见过,鬼皇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手下缠生不停,缭乱黑影一下下抽在长枪上,清明的心底也同时疑窦丛生,隐隐升起烦躁,他觉得自己又被算计了。 清明认出了他,鬼皇子也同样认出了清明。 从黑色的帽檐下透出那双猩红的双眼,森冷的看着清明道:“嗬,又是你,那个杂种的走狗!” 小剧场: 每个人飞升的方式是不同的。 银月:我,剐一身皮肉还罪飞升 稷泽:我,拥一群恶鬼自爆飞升 凌霄:我,碎全身三十六仙骨飞升 清明:我……杀了一山头的人,飞升 银月:…… 稷泽:…… 凌霄:大人真厉害!大人受苦了! 银月:…… 稷泽:…… 第89章 千金难乞白骨心肠 清明不理他对一殿下的不敬,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鬼皇子冷哼一声,道:“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以为那个杂种能困得住我?!” 一边说着,他的双眼开始染上赤红,脸上神色也渐渐变得疯狂。 他狞笑着道:“倒是你,既然来了,可别想着走!” 铮—— 长枪挥动,他狠狠震开清明,反手便是一阵挑捻枪花,将缠生死死缠住。丝毫不给清明挣脱的间隙,他抬手捏起一个诀印,口中念念有词。 猛然间,清明狠狠打了个冷战。还不等他反应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周遭气温猛降,四周的空气变得比忘川河面上还冷。 而更可怕的,一股极其阴森怨毒的感觉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紧随而至! 陡然间,肩上突然附上一只温暖的手掌。掌中一道温和的法力传来,随后清明便感觉自己被人推了出去,四周那股恐怖的气息霎时如潮水一般褪去,恍如是他的一场错觉。 被推出战斗圈外的清明,还不等看清前方刚刚打起来的两人,就只见被缠住的凌霄突然以一个诡异的身法回转身。他取下项圈,定海化作利刺,直直朝清明的方向射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瞬息间定海并一道黑影匆匆划过清明的身侧。腰际一凉,视野里似有一道寒光从他腰侧飞出,而几乎是同时间,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利刺入肉的沉闷声响。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清明压根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时,凌霄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大人,没事?” 面对凌霄的关怀,清明还有些迷蒙。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腰侧,只见被划破的层层衣衫下,露出了他因常年不见阳光而白嫩嫩的小肥肉。 他摇头道:“没事,只是划破了衣服。” 说完,他这才转身看向刚刚身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刚刚明明还跟凌霄在交手的鬼皇子,现在却被钉在清明身后的树上。鲜血从他的左肩处一滴滴的落下,而洞穿他的肩胛骨的,正是化作利刺的定海! 然而最令人意外的,是出现在鬼皇子身后的女人:“孟婆!!” 哈,不得不感慨一句,这世界真小啊。 这个女人清明也认识,地府孟婆。 看眼前的情景,清明也猜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想必是躲在暗处的孟婆想要对他出手,被凌霄察觉,所以才扔出定海救他。鬼皇子担心定海伤害孟婆,于是堪堪以身体为孟婆挡下定海。 见孟婆一脸担忧心疼的模样,清明低声道:“凌霄,把定海收回来。” 凌霄依言,手指微动。 定海狠力拔出,带出一道血线,鬼皇子也不禁痛得呻吟出声。 孟婆担心的蹲在鬼皇子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势,确认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站起身,神色淡定的看着清明,道:“清明仙官,又见面了。” 清明点点头,问道:“我奉十殿下的命令来这里追查地藏王失踪的事,你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明来意,可是孟婆似乎并不在乎,她只是淡淡道:“我在等你。” 闻言,清明诧异道:“等我?” 她点点头,缓缓道:“有人让我在这里做这些事,一直到等你找来。” 如此说来,他们在这里炼鬼,就是为了引诱清明过来? 清明心底忍不住有些愤懑,道:“你是地府的孟婆,明明知道怨灵于凡人,轻则伤身重则害命,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做这些事?” 孟婆闻言,却神色不动,道:“你见到有人因此性命有损吗? “我炼出来的这些,不过是些微弱的怨气灵体,凡人用药都可驱散。被缠上的,也不过是难受几天而已。” 她的话不假,可是清明却并不认同。 他皱眉道:“凡人于此道上本就力量微末,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再则,既是不相干的凡人,为什么要无故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清明曾经也是凡人,于生老病死上总会害怕,哪怕是一点点的病痛也觉得格外难熬、度日如年,若是不小心严重时,还总会担心自己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然而孟婆却如此轻贱,仿佛只要不伤及性命,凡人的苦痛便不值一提一般。 面对他的质问,孟婆似乎也并不在意。 她勾了勾唇,笑道:“不愧是清明仙官,有这样的慈悲心肠。不过……我是地府的孟婆,地府里可没几个慈悲人。凡人生病死亡,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她这般冷漠,清明也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况且她说的也是事实,连朔白都说过,凡人的一生于他们看来,就是从生时一路奔着死而去,是连拉都拉不回头的事,丝毫不必在意。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这片空地也就此安静下来。 一阵腥风吹过,站在清明身后的凌霄突然开口问道:“让你在这炼鬼的人,是谁?” 听他问起,清明这才想到这桩事,忙问道:“那个人手腕上是不是有道暗金色道纹?” 他盯着孟婆,静静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么说不定孟婆见过他的样子,或者压根就知道他是谁。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这样盲目的追查了。 然而,孟婆听他们说起,却只是静静的笑着看着清明,神色毫无波动。只是在听见暗金色道纹的时候,微微起了澜漪,却又转瞬被敛去。 随着沉默的时间变长,清明眼中的期望渐渐淡下去。 看她的样子,想必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神秘人是谁。只是,她却不愿意告诉清明。 他不甘心的问道:“那个人让你做这些事,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在这里见到你?” 孟婆道:“也是,也不是。” 不等清明发问,她接着道:“他让我跟你说一个故事。” 不理会清明愣怔的神色,孟婆的声音缓缓在这片空地上荡漾开去:“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个小男孩,他生逢乱世,幼年便颠沛流离。后来,他被一个修仙人捡到,带回洞府教养,引他入道。 “小男孩跟修仙人在山上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间,但是随着仙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便被照顾得越来越少。他虽然每每想起都觉得伤心,却害怕仙人厌弃自己而不敢说出来。” 伴随着她的声音缓缓落下,清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故事很千篇一律,却偏偏又莫名熟悉。 然而不管清明心底涌动的复杂,孟婆仍旧不紧不慢道:“再后来,仙人修行不慎,入魔陨落。小男孩在极度的悲伤与绝望之下,毅然一个人踏上修行的路。 “他生性优柔寡断、懦弱胆小,却入世、从军、作战,日夜奔袭、殚精竭虑,然后在新的王朝蝇营狗苟,违背初心也好、伸张正义也罢,只要是能有功德的,他不择手段也要做到。 “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小男孩推开自己喜欢的女子、割舍下手中的权力富贵,沿街乞讨,徒步走遍世间山野大泽,最终在曾经的沙场以身祭亡魂,一身骨肉被恶鬼挫骨扬灰。 “身死之后,他终于如愿飞升。 “飞升的小男孩,知道原来仙人当初也飞升了。他兴冲冲的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再见到仙人,再像人间一样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 “够了!” 孟婆的声音突然被另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清明回头看去,只见凌霄目光泛冷,冷声道:“闭嘴。” 不等清明疑惑出声,孟婆的嗤笑声却在另一边响起:“呵,这可不行。故事没有说完,我的任务便还没有结束。” 丝毫不理会凌霄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仍旧转回清明,淡淡道:“小男孩在飞升后却发现,原来他曾经在人间经受一切苦痛的时候,仙人就在天上冷漠的看着,看着他撕心裂肺的痛苦、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挣扎、看着他丑陋不堪的犹豫,看着他受万鬼啃噬。 “他不明白,为什么仙人有能力帮却偏偏不帮?为什么仙人飞升后从不曾再来探望?为什么仙人要在再次相见后,变成了淡漠的点头之交? “虽然飞升,但是他却反而痛苦难当,甚至心中再无期冀。 “诛心之下,他终于发了狂,在九天之上质问曾经的同袍、昔日的依靠,可是直到他被天兵天将打断周身三十六根仙骨,也都没有见到仙人来救。” 如同枯井般的目光静静的看着清明,孟婆道:“最终心灰意冷之下,小男孩自剔仙骨、废去一身道行,被打下九重天。” 故事说完,林中又恢复了安静。 微不可察的呼出一口气,孟婆笑着问道:“清明仙官,你说,这个小男孩是不是可怜?这个仙人,是不是可恨?” 清明看着她,却忍不住失神。 故事里的小男孩,和清明脑海里银月的脸重合。他知道,那个仙人,说的就是他自己。 其实,他并不太相信孟婆的话。这个故事里的很多事情,清明并不记得自己经历过,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对待银月。 第90章 死水下小小河伯 那么温柔胆小的银月,一直是清明心底最柔软的存在,无论发生什么,他又怎么会让银月受那么多的苦却视而不见。 可是,孟婆说得云淡风轻,却又言之凿凿,叫他连开口辩驳的底气都没有。 寂静了半晌,凌霄冷冷道:“你的故事说完了。” 孟婆了结一般浅浅一笑,颔首道:“告辞。” 她转身搀扶起鬼皇子,便欲离开。 抛开纷乱的思绪,清明急道:“等等,他为什么要你告诉我这件事?” 孟婆闻言,看了看身边脸色奇差的鬼皇子,淡漠道:“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不关心,亦不会插手。” 说完,她便似乎再无言语,脚下毫不停顿的离开。 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密林的夜色里,直至消失不见,清明才神色怅然的长叹一口气。 凌霄担忧道:“大人,言辞难证旧日景,你不必在意她说的。有些事情,不见全貌,是非难明。” 这些清明自然明白,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心下难以平宁。 孟婆的话、稷泽的态度、凌霄的讳莫、银月的算计,似乎每个人都在告诉他,他害怕面对的结果,的确就是真相。 沉默了一会儿,清明缓缓道:“凌霄,银月真的自剔了仙骨?” 身边迟迟未响起凌霄的声音,他的心也一点点的往下沉去。 凡人几世修行行善,得大成者才能飞升成仙、脱胎换骨。仙人若被剔骨,便再不可能飞升,只能生生世世的轮回,受尽人生八苦,最后化作星海里的尘埃。 孟婆说,银月舍下一切飞升,为的就是能再见到他,可是最终却伤透了心,被逼得自剔仙骨。 想必自己……真的是让他失望至极。 垂着头,清明幽幽道:“凌霄,银月堕天的事,跟我说说。” 凌霄缓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双俊眉紧了又紧。 他沉声道:“大人,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若是你想听,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清明闻言抬头,他看着凌霄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却开始忍不住的想要后退、忍不住的害怕。 心虚的垂下眼帘,他结巴道:“那、以后你再跟我说。……眼下,我要尽快回一趟地府。” 是的,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能在这里消沉。 清明皱眉道:“鬼皇子出逃、孟婆不待在地府,而且已经这么多天了,朔白和即墨还没有找来,我担心地府出事了。” 凌霄点头道:“还有地藏王的事。” 清明道:“是的。地藏王失踪这么久,若是再找不到,只怕不止地府,我也不好向梵湮城交代。如今神秘人的踪迹也全断了,只能再回地府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只是…… 他突然想起,如果回地府,那凌霄怎么办? 清明犹豫地看着凌霄,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你在地府露过脸,跟我去地府,可能会被打扰。” 凌霄闻言一笑,道:“大人去哪,我这小仙侍自然就去哪。” 看他自然而然的模样,清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得笑着点头。 嗡—— 正欲离去,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嗡吟声。 两人闻声转回头,便看见原先安静的死水塘的水面上,这会儿突然泛出一圈蓝幽幽的光。 蓝光之下,水面翻滚,发出清脆的水波之声。缓缓的,一个周身散着光的男子慢慢从水面之下升上来。 他第一个想法是鬼皇子刚刚炼的怨灵,可是当那人彻底站在水面上时,清明却发现他眉目温柔慈和,圣沐如仙,并非鬼类。 男人静静的站立在水面上,那头水蓝色的头发还缓缓漂浮着,在光里仿佛还被水流托着,煞是好看。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轻柔的扫过清明的脸上,最终落在凌霄的脸上。 勾着唇角,他柔声道:“凌霄大人,好久不见。” 凌霄看着他,意外之色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后便只是淡淡的点点头,以作回应。 清明好奇,忍不住低声问道:“他是谁啊?你们认识?” 凌霄道:“他是这里的河伯。” 闻言清明惊讶道:“河伯?” 水面上男子遥遥朝清明行礼,道:“在下四十年前,曾是这里的河伯。当时被人间河祭所扰,幸得凌霄大人指点,才不至于百年修行毁于一旦。” 说着,他的目光又不自觉飘到凌霄身上,道:“这几十年,我一直不问世事,隐居在河底独自修行。刚才周天轮转过后,感受到凌霄大人的气息,这才想着出水来看看。多年未见,不知大人可还安好?” 凌霄道:“安好。你可无恙?” 河伯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几分,道:“托大人挂记,在下一切都好。在下一直静心修行,只等有朝一日飞升,能随侍大人左右。” 说着,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道:“……也、也请大人莫要忘记当时的约定。若在下不幸大道难成,还请大人记得来接我去彼世之乡。” 凌霄神色不动,仍旧一副淡淡的神色,道:“自然。” 清明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又转,看着那人腻腻乎乎投在凌霄身上的眼神,撇撇嘴,心下了然。 这活脱脱一副老情人见面的样子,自己倒成了电灯泡了。 见两个人再没什么话,清明刚想开口告辞,凌霄的声音却又突然响起。 凌霄问道:“这几日有人在此处炼鬼,你可有察觉?” 河伯闻言,那张泛着柔光的脸上闪过一丝歉疚。 垂了眉眼,他道:“大人勿怪。前几日在下察觉水面有异,曾偷偷出水探查,当时的确见到有两人在此处炼鬼。 “但是他们法力高强,我自知不敌,不敢贸然出头,只得偷偷藏在水底,趁他们离去时,再悄悄用法力散去水中怨气。” 闻言,清明眼中一亮。 若是这河伯一直藏在水中,那说不准他会从孟婆和鬼皇子那里听到一些那个神秘人的事情。 他所想的,也是凌霄所想。 只听凌霄问道:“那你可曾听见那两人提起什么人?” 河伯想了想,道:“他们修为太高,在下不敢靠得太近,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太清。只是……隐约听他们说起什么一殿下、十殿下、仙官什么的。” 孟婆是地府的人,跟鬼皇子提起一殿下大人、十殿下大人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他们在这里等的就是清明,说起他这个仙官,也无可厚非。 本以为会有什么线索,谁知还是一无所获。 清明刚燃起的希望,转瞬间又化作了乌有。 凌霄冲河伯点点头,道:“你安心修行,我们还有事,告辞。” 那河伯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也知道自己留不住凌霄。只得微微躬身道:“恭送大人,祝大人长岁安宁。” 辞别河伯之后,清明和凌霄趟着月色走在密林里。 听着脚下枯叶踩踏发出的悉簌声,清明心底还是忍不住的好奇。 他问道:“欸、你跟那个河伯,是怎么认识的?” 凌霄神色不变,淡淡道:“数十年前,我来此办事,正巧遇见这里河祭。那时他还年幼,面对凡人的祭品恐慌又不知所措,只能半夜偷偷把尸体背上岸,然后一个人在河边哭。 “我被他的哭闹声弄得心烦,便告诉他,要想阻止河祭、保他修行不毁,只能去河留水,从此断流。” 他说得潦草,不过三两句话的事。那些相遇时的惊鸿一瞥、指点迷津时的善意、小少年眼中的孺慕,都被他略去不提。 清明恍然道:“所以这里护城河断流,是这河伯有意为之?” 他之前以为河水断流是因为这里的河伯被河祭毁去道行,导致黯然陨落,因此还悲伤感怀了一番。 却原来都是凌霄教这河伯釜底抽薪的方法,还让他浪费了一番感情。 看着清明满脸戚戚,凌霄勾唇笑起来,道:“不是他。他性子软糯,当时又法力低微,断流的事是我帮他做的。” 听着他话里与旁人的旧事,清明的心底诡异的升起一丝不痛快。 斜睨了他一眼,清明凉凉道:“哦,不仅帮他做这些事,还约定好若他飞升失败就来接他去彼世之乡,凌霄上仙还真是好心。” 心底的不痛快来的快去的也快,说着话,清明突然疑惑的侧头问道:“对了,你说的彼世之乡是什么地方?” 凌霄看他一会儿一变的神色,当真是想到哪问到哪的模样,忍不住笑意更深。 想了想,还是收起逗弄的心思,他直言道:“温榆城。” 温榆城是有名的鬼城,凡是入了温榆城的亡魂,地府三千鬼差都不能收。而凌霄,就是温榆城的城主。 清明一直没弄明白凌霄为什么会建造这座鬼城,之前一直没机会问,这会儿正好说到了。 他顺口问道:“凌霄,你特意收留灵力充沛的亡魂在温榆城,是要做什么?” 凌霄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大人以后会知道的。” 清明闻言奇怪的看向他。 他想着,既然天上地下都没人管,想必不会是什么大事,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可现下看来,凌霄的目的倒是隐秘的很。 耸耸肩,凌霄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他也不会收魂收到温榆城去。 第91章 云霞了了九重天(一) 回到地府的时候,清明知道自己没猜错,这里果然出了乱子。 他们一进地府,就听见人声嘈杂混乱,从黄泉路上一路走过来,处处可见匆匆忙忙、满脸忧愁的鬼差和三三两两蹲在一处窃窃私语的鬼魂。 看着忘川河边被踩得七零八落的彼岸花,清明喃喃道:“地府这是被打劫了?” 话音刚落,远远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喝骂声:“打什么劫,我看你脑子被人打劫了!” 抬头望去,就看见一身惨白、形销骨立的朔白一脸嫌弃的走过来。 他瞥了眼清明身边的凌霄,又很快把目光转回清明,阴阳怪气道:“哟、可算是知道回来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跟着你这亲亲小仙侍私奔了。难为我当了几百年的无常还得操这份老妈子的心!” 不愧是朔白,这阴阳怪气的本事真是无人能敌,一句话就让清明将要生出的久别重逢之情生生咽了回去。 他无奈道:“别胡说八道,我在温榆城给你们留了口信的。” “什么口信?” 朔白奇怪的皱眉看他,可是还不等清明再次开口,他又很快反应过来,烦躁的道:“谁还有空管你什么口信。这些日子地府跟每天放炮仗一样的热闹,我和即墨忙得脚不沾地,没工夫管你去哪儿逍遥。” 清明被他一阵噼啪乱怼,只得心底叹气。 看来现在朔白的心情是真不怎么样。他一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就格外的夹枪带棒。 突然,凌霄幽幽道:“地府这炮仗,你应该是偷吃了不少。” 他的话音凉飕飕的,有种欠儿啷当的感觉,像针一样,就戳在人心口。 “你!” 朔白当即气得横眉立目。 兴许是顾虑凌霄的身份,喝骂到了嘴边,又被他给憋了回去,只得气炸肺一般的狠狠翻了个白眼。 虽然看朔白吃瘪很爽,但是清明还是适可而止的收起笑意,出来打圆场。 他问道:“咳咳,朔白,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怎么搞成这样?” 朔白转头看看四周的惨相,恨声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偷偷打开十间地狱,放出了里面羁押的恶鬼,导致百鬼出逃人间,这段时间地府乱成了一片。” 十间地狱里,关押着许多罪大恶极的恶鬼,若是把他们放回人间,指不定要闯出什么祸事。 清明震惊道:“出逃的恶鬼可被抓回来了?” 朔白心累的叹口气,道:“地狱初被打开的时候,日夜游神就察觉了,地狱里那些危险级别较高的,都被几位殿下联手关了回去。 “只不过还是有一些小垃圾浑水摸鱼偷偷跑了出去。三千鬼差这些天全部出动、日夜不停的去抓,已经抓回来了一部分。” 清明闻言点点头,也算松口气。 没有穷凶极恶的恶鬼领头,其他的那些即便去了人间,大概也只敢夹着尾巴,不敢多生事端。如今三千鬼差一起出动,想必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全部抓回来了。 只是没想到他出去的这短短时间里,地府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皱着眉,他问道:“打开十间地狱的人,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朔白摇头道:“现在地府人手紧缺,根本分不出精力去查。况且,现在十位殿下受伤的受伤、发呆的发呆,全都焦头烂额,暂时也没心思再追究。” 受伤?发呆? 清明觉得有些诧异。 地府十殿阎罗在六界声名远播,法力高强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虽然十间地狱意外被人打开,群鬼混乱之下要收服那些大恶鬼确实会费些功夫,但是应该不至于像朔白说得这般严重才是。 他问道:“十位殿下怎么了?” 然而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朔白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很是焦躁的‘啧’了一声,狠狠按按自己的眉心,才道:“地狱大开那天,群鬼躁动。孟婆突然发了疯,捅伤一殿下之后冲进血涂地狱带走了鬼皇子。 “前六殿判官郁离在人间打伤日游神之后,抢了他的牌子回到地府带走了剥衣亭里的前摆渡人渡嫣,七殿下气愤之下独自追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四殿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那日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枉死城再没出来,谁进去劝都没用。 “六殿下在捉拿十间地狱恶鬼的时候,肚子被开了一道口子,肠子流了一地,现在还搁几间地狱门口找东西呢。” 清明:…… 虽然并没有亲眼所见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朔白说得这桩桩件件,听着都让人觉得混乱、心累。 如今十位殿下损伤近半,相比而言,追查那个打开十间地狱的罪魁祸首,的确不怎么着急。 转而他突然想起道:“对了,我们在人间见到了孟婆和鬼皇子。” 朔白疑惑道:“你们不是在追那个神秘人吗?” 清明颔首,有些犹豫道:“我从温榆城一路追着神秘人,最后遇到了正在炼鬼的孟婆。她告诉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引过去,而让他做这些事的人,就是那个神秘人。” 朔白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孟婆受命于那个神秘人?” 想了想,清明摇头猜测道:“应该不是。与其说受命,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某种协议,孟婆只是依言办完事便算了结。” 毕竟从孟婆的态度看来,她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只是受人所托传个话而已。 朔白沉吟,也想不明白这个中缘由,只得作罢。 他转而问道:“那你有没有从孟婆那里探听到神秘人的身份?” 清明遗憾摇头道:“她不愿意告诉我。当地河伯曾在水面下听他们谈起过我和几位殿下,但是也并没有提及神秘人。” 他道:“现在神秘人的线索全都断了,所以我回来看看能不能再找到点别的线索。” 朔白点点头,道:“之前你让我和即墨回来查那个神秘人手上的道纹,西洲那边有些眉目,正好最近即墨过去收魂,估计过几天就能回来,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带回来点消息。” “当真?!” 虽然希望渺茫,但是这已经是清明这么多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见朔白点头,他的眼睛里重又燃起希望。 松口气之余,清明轻松道:“那现在需要我也出去收魂吗?” 左右即墨还没回来,地府又缺人手,他能帮上忙也好。 但是朔白看着他眼底淡淡的乌青,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现在出去收魂的,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差。” 略微犹豫了一下,朔白开口道:“你还是先休息一下,之后尽快查清地藏王大人的事情比较好。” 他解释道:“郁离虽然已经转生到人间,但是他毕竟是地府前任判官,而且看他所作所为,应该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克制了孟婆汤的功效。 “地府前任判官打伤日游神,这事传到九重天肯定又会被天上那群仙官记一笔,到时候若是再翻出地藏王大人的事,指不定要连累到你。 “所以这些日子,你就呆在地府查查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日游神、夜游神其实算起来,跟清明一样,应该属于天宫的仙官。只是他们两位身份比较特殊,虽隶属地府,但同时也协助天庭四值功曹办事。如今日游神受伤,人间白天没人负责巡视,九重天上势必要重新调动人手。 正如朔白所言,若是九重天有人为此生出怨言,不免又会提及地藏王失踪的事,届时清明也会遭受非议。 咔吱—— 当推开那扇破烂的木门、看见自己那一方灰扑扑的小院子的时候,清明瞬间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虽然离开也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可是在外漂泊的日子,实在太心累了。 踏进自己的小院子,清明忍不住慨叹道:“啊,终于回来了。” 若不是做不出小娘子的模样,清明真的恨不得抱住自己嘤嘤嘤,狠狠嚎一句‘我太难了’。 凌霄跟在清明身后进来,见他这副放松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雏鸟恋家,想不到大人在外是个叉腰挺胸的仙官,关起门却是个眼泪汪汪的小可爱。” 兴许是太累了,清明也懒得跟他争辩,只鼻子一翘,道:“是、是、是,那怎么也比不上我们的凌霄上仙,门里门外可都是个大可爱呢。” 凌霄闻言也不反驳,反倒眼尾一挑,嘴角的笑意更深。 两个人互怼又互相取乐,这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相处的常态。 清明转身进到屋里,果然还是他离开时穷酸到家徒四壁的模样。 不过,算啦。 总归是有张踏实的床,能让他好好睡一觉。 哐—— “啊~~~” 清明重重的倒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舒服得跟着床板嘎吱作响。 听见凌霄跟着进屋的脚步声,清明连忙撑起半个身子,大方地拍着身侧地床板道:“凌霄,快、快,先过来睡一觉!” 凌霄看着他半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精神抖擞的邀请睡觉的模样,实在是违和得很,又……撩人的很。 即便地府没有光,凌霄都觉得清明脸上的表情明媚了三分。 第92章 云霞了了九重天(二) 他转身关上门,屋内的光线也因此暗了几分。然后缓步走到床边,和衣在清明的身边躺下。 虽然床铺很窄,但是清明觉得,两个人睡倒是刚刚好。 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前满身的疲惫反倒在这静谧里淡去了很多,这会儿倒是没那么困顿了。 睁着眼看着熟悉的屋顶,清明忍不住道:“要是能一直这么惬意就好了。偶尔出去收收魂,每天晚上都能回来自己的院子里睡觉。再不然犯个懒,晚起一些,在地府转悠转悠。如果能这样过日子就好了。” 要是没有地藏王的事,他就能每天这样和凌霄一起混混着过日子,又轻松又自在,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 凌霄闻言,偏过头看他,低声问道:“大人不想当仙官了?” 清明愣了一瞬,似是也才突然想起来他还有飞升这一桩事情。 只是转而他又释然道:“功德嘛,慢慢攒总会攒到的。等攒够了功德,自然也就成仙官了。” 事实上,现在他对做仙官,还是做阴官,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了。 做仙官能济世救人,做阴官好像也一样可以。 以前他总觉得,成为仙官是一件很酷的事,但也从来没想过若真的成为仙官又会是什么样的。 再后来因为凌霄的缘故,他更积极的想要成为仙官,可是即便他不是仙官,凌霄不是也在他的身边吗?那何必又非要执着于成为仙官呢? 一时间有些迷茫,清明忍不住喃喃道:“凌霄,九重天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满处都是芝兰玉树、云霞绵绵?” 即墨跟他说过,九重天不像地府总是阴暗暗的。 站在九重天上,能看见人间全部的湖光山色,能看见最美的星辰日月在身边流转,有满处的芝兰玉树和云霞织锦。 纵然没见过,可是清明猜想,九重天的景色想必是极其美丽的。也正是因为九重天上有无数难以描述的风光,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要去到那里。 他幻想着九重天上的样子,一双眼睛满是向往,然而身侧却传来凌霄幽幽的声音,刺破那幅美景。 凌霄道:“没有,九重天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枯燥的很。” 他的话生生拉回了清明飘飞的思绪,他转头诧异的睁大了眼,问道:“嗯?真的假的?” 这张床不大,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躺着,便已然挤满了。刚刚凌霄便是侧着头的,这会儿清明也侧过头,目光便直直撞进凌霄的视线里。 一瞬间,清明觉得自己满眼都是凌霄那张刀刻斧凿的英俊面庞。这近在咫尺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上突然可耻的涌动起一股燥热。 凌霄看着他,眼底微不可察的暗了几分,开口的声音却还是低沉如常。 他轻声道:“真的,九重天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放大了很多倍的日月和银河,九重天上的景色比不上我在人间看见的万分之一。” 清明呆呆的看着眼前翕动的双唇,鼻尖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檀木香。对于凌霄的话语,他似乎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两个人交缠的呼吸让他的心脏跳得格外有存在感。 “咳、咳……” 良久,回过神的清明轻咳着掩饰尴尬,赶紧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慌张道:“啊、啊,原、原来九重天这么无聊啊。怪不得你会在人间建造一座温榆城呢。” 悄悄的伸手压下腹中升腾起的邪火,清明努力转移注意力道:“仙官是不是可以选择不生活在九重天啊?是不是要住在人间也可以?” 凌霄颔首道:“也可以,不过得看你是什么样的仙官。” 见清明面露疑惑,他也躺正身子解释道:“仙人本就是因得了凡人的信仰和供奉才得以维持仙力,所以仙家想要住在人间多亲近凡人以得到供奉,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只是九重天上的毕竟都是仙官,有些人闲,有些人却很忙。 “比如曾经的司命仙官盘黎和现在的我,都是一等一的九重天闲散人士,失踪几个月甚至个把年也无所谓。 “又比如姻缘殿的月老和兔儿宫的虹兮,每天忙到连吵架时都不敢闲着,就没办法住到人间。” 听着他话语里莫名其妙的骄傲得意和幸灾乐祸,清明瞥眼看看他,忍不住道:“看来我们的凌霄上仙,每天除了听八卦以外,就是看着别人忙碌而暗爽了?” 凌霄一挑眉,坦然道:“大人真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我无聊生活的本质。” 呵,还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清明忍不住好奇问道:“九重天上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像地府这种三天一小罚、五天一大惩的,百鬼动不动便嚎得震天动地,可即便如此了,大家也还是总找借口办狂欢。 即便不是大型的娱乐活动,那些前一秒在各大地狱受刑哭得撕心裂肺的鬼魂们,也总是兴高采烈的顶着一脑袋鲜血冲在看热闹的第一线。 凌霄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阴骛,可是消失的太快,以至于清明压根没看见。 睨着屋顶裸露的横梁,凌霄道:“九重天上都是一群清心寡欲的仙官,你指望这么一群无欲无求的人指着云霞跟你谈风月,倒不如直接把他们当作九重天的云霞,说不定还能得点乐趣。” 清明:…… 静静的躺在床板上,清明只觉得脑海中巍峨壮阔的九重天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只剩下徒有其表的空壳子。 那些他幻想过的云雾渺渺、玉树琼枝、霞光万丈、星斗漫天的胜景,霎时间化成了一道道白布裹身、面无表情的人影,虽然飞来飞去,却要多无趣有多无趣。 他忍不住喃喃道:“听你这么说,九重天的确不怎么样,倒不如人间来的精彩。” ……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当困倦袭来的时候,清明想着,若是日后自己真的飞升成了仙官,希望也能做个闲散仙官,到时候跟凌霄一起住到人间去。 温榆城就不错,有那么多人可以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不过,凌霄似乎不太喜欢热闹。 半睡半醒间,清明突然想起,乐游山或许是个好去处。 虽然地府总是光线不佳,但是有一点倒是很好,那就是方便睡觉。 清明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凌霄都已经不知道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盯着他看了多久。 “唔……” 顶着个鸡窝头,清明迷瞪瞪的坐起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凌霄跟着他坐在床榻上,轻轻的用手指帮他整理乱糟糟的头发,道:“快申时了。” 清明转头透过窗棂远远看去,奈何桥头的鬼灯果然已经挂了八盏,他居然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看他懊恼的样子,凌霄笑着道:“这些日子,大人果然是累着了。” 清明爬下床,哼声道:“嗬,可不是嘛。还有你这么个老是拿我打趣的仙侍,我简直就是心力交瘁。” 凌霄耸耸肩,道:“那真是在下的罪过,不如在下请大人去美餐一顿?” 扯了下自己松散的衣服,清明毫不犹豫的摇头道:“你这顿先欠着。” 他看向凌霄,解释道:“我想去一趟枉死城。” 凌霄似乎一瞬间便看穿了他的想法,挑眉道:“四殿下?” 昨天朔白提起过,现在四殿下把自己关进了枉死城不肯出来。 清明颔首道:“嗯。现在地府这么乱,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现在身陷地藏王的事,很多事情都不好插手,只能看看能不能劝解四殿下,也算是尽自己的一份力。” 他原先是仙官的身份,但是地府里的诸位都对他挺好,他也有些习惯地府每日热热闹闹的模样了。 乍然看见现在这一副惨淡的景象,的确也想帮点忙。 凌霄明白他怎么想,点头道:“我跟大人一起,正好去看看枉死城里的风景。” 闻言,清明忍不住笑道:“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枉死城能有什么风景,倒不如带你去看十六间小地狱。” 正要迈步出去,他突然想起,转身道:“你就这副样子在地府转悠?” 凌霄被他问得一愣,微微诧异道:“难道我这副样子跟在大人身边,让大人觉得丢脸了?” 清明被他的反问弄得一乐,抬手虚虚在他那张俊脸边摸摸,道:“哪里哪里,凌霄上仙这张脸,带出去走遍四海八荒也是得意的。” 他解释道:“只是你上次在地府露过身份,我怕你这样出去,还不等我们走到枉死城,就会被地府里这些女鬼团团围住。” 凌霄不置可否的挑挑眉,随后抬手捏了个法诀。 等他再放下手时,清明只觉得眼前的凌霄还是凌霄,可是仔细看他的脸,又好像覆盖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虚影,看久了眼前有些发花。 凌霄道:“现在旁人认不出了。” 清明:??? 清明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现在的凌霄,除了面容有点诡异以外,单拿出任何一处,清明都能知道他是谁。 第93章 枉死城阎王心(一) 见他一脸的疑惑,凌霄解释道:“这是术法‘水停面’。水波无形无色无痕,这种术法的用途之一,就是为了掩盖面容,让看见的人入目无形、过目则忘。” 简而言之,‘水停面’能让人看见你,却注意不到你,也记不住你。 清明思量着,这种术法当真不错,比面具、易容更方便,又更有效。 欣喜地抬起头,他兴致勃勃的道:“这个术法,有空了也教教我,听起来好用的很。” 枉死城在地狱第六层最深处,归六殿阎罗管辖。 清明领着凌霄走在幽暗的鬼道上,安抚道:“地府就是这样不好,处处都黑乎乎的,眯着眼睛也看不清路。” 过地狱岩梯到枉死城,要途经六殿十六间小地狱,其中鬼道阡陌纵横,鬼火幽幽。 而这些鬼道本来就窄,两侧又是十六间小地狱鳞次栉比的耸立着,外面那些飘飘忽忽的鬼火的光,根本照不进来。是以清明提在身前的这一盏鬼火灯,火光不过豆丁大,堪堪只照到五步开外的地方。 清明和凌霄并肩而行,为了避免蹭到那些脏乎乎的墙壁,难免挨挨挤挤。因为距离太近,清明感觉自己都能闻到凌霄身上的木香,浅淡又沉厚。 这种淡淡的、带着新木的清香,十分好闻,他甚至忍不住靠近了点,偷偷吸了几鼻子。 凌霄指着他提着的灯火道:“那我说打个光团,你不同意。” 刚刚下到第六层,清明说太暗的时候,凌霄就打算打个光团照明,可是却被阻止了。 看他不解,清明解释道:“你是上仙,你打的光团都自带三分净魂之力。这里可是地府,现在这么多鬼魂四处游荡,万一碰到个弱鸡被你的光团照了个魂飞魄散,那我不是自找麻烦吗?” 之前在青原古楼里,朔白和即墨就是因为被凌霄打的那个巨大光团照了一段时间,事后才会一直说身子不怎么舒服。 这个凌霄倒是不知道,他挑挑眉,不置可否。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当走出十六间小地狱的时候,一直逼仄着的豆丁光亮终于豁然铺散开去。 清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感叹道:“呼——,终于走出来了。” 抬眼往正前方看去,他指指远处一片黑暗里突兀的、灯火澄黄的城,道:“那里就是枉死城。” 往那片空旷的地面上孤独矗立的城池走去,凌霄忍不住挑眉道:“这是枉死城?……传闻中,枉死城乃枉死之人死后所下地狱,城中有千万枉死鬼魂日夜受煎熬,城内凄惨悲凉、阴森可怖。” 侧头一眼不错的看着他的表情,清明很满意的点头。 他第一次来这里送公文的时候,也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一边走,他一边笑着道:“所谓枉死,即非寿终正寝而死亡,例如自戕、天灾、战乱、意外、谋杀、被害等含冤而死,都是枉死。 “这些人,阳寿未尽却肉身已毁,无法还阳,只能滞留在地府直到阳寿尽后,才能在阴私受审,重新轮回。 “枉死之人,有些生时未曾作恶却横死,或是本应一生行善积大功德得下一世富贵。地藏王怜悯他们错过一世,便为他们在地狱建造一城,供他们栖居。” 说完,清明心中暗暗得意。 这段话,跟即墨当时说的一字不差! 凌霄问道:“如此说来,枉死城不是大地狱?” 清明撇撇嘴,道:“是大地狱。” 地府十间大地狱一分十八层,每一层都让六界众生谈之色变。枉死城作为声名在外的大地狱,又怎么会真如外人想的那般岁月静好呢。 他淡淡道:“鬼魂到第六殿之前,会先经过第五殿的望乡台,在那里回望自己的人间故乡。世间生灵都是如此,总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总后悔自己已失去的。 “且不说那些横死的,即便是自戕的人,死后都多有追悔莫及。让他们带着这些悔恨在地府百无聊赖的度过几十年,这便是大地狱枉死城里的酷刑。” 说着,凌霄见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问道:“怎么?” 清明嗫喏了几瞬,想着凌霄反正也不是外人,便道:“而且,六殿下总觉得如此太让他们自在了。为表公正,便让枉死城中所有人每日夜尽之时,再经历一次他们的死亡。” 人本来就对痛苦的记忆更加深刻,更何况又是在世时经历的最后一件事。 对于那些死得利索的鬼魂倒还好,不过是子夜时再痛一瞬。但若是那些还曾垂死挣扎过的,这种反复凌迟非得把人逼疯不成。 例如清明,若非选择留下做阴差,清明也会是这城中一员,夜夜感受被水淹的窒息。 凌霄的脸色僵了一瞬,唇角微扯,感叹道:“想不到六殿下如此手段‘卓绝’。” 清明闻言也不由泛起一丝牵强的笑,道:“嗬,对,当真人不可貌相。” 反正自从知道自己差点要在他手上遭这大罪以后,清明对六殿下是再升不起什么亲近之心了。 即便他的肚子还是跑起来‘吨吨吨’的晃悠,清明也不觉得可爱了。 沉默了会儿,清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他道:“所以说呀,除了我,地府里可没什么好人。我们的凌霄上仙可得跟紧了我,莫叫别人骗走了。” 凌霄忍俊不禁,又凑近了点道:“是,还请大人多多照拂,最好把在下绑在身边以防走失才好。” 清明被他逗得忍不住仰头笑起来,刚要再调侃几句,余光却突然瞥见两道巨大的身影,忍不住轻疑出声: “牛头马面?” 走得近些了他才发现,枉死城门外,此刻正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座山峰一般的身影。 他们的双腿如同四根粗壮的门柱,大约要两个成年男子舒展了手臂才能合围,而他们的身高足有数丈,远远看去,竟跟巨大的枉死城差不多高。 这两个人,正是除黑白无常以外,地府最有名的勾阴司司主,牛头马面。 与朔白即墨不同,他们所接引的都是世间大善之人,多数死后留驻地府为官或飞升为仙。因此他们并不常在地府走动,清明也很少会见到他们。一般也就只有在开鬼门的时候,会听见他们从门上兽首里传出来的声音。 传闻里牛头马面是他们的长相,但事实上,那只是代指他们所持的法器。 牛头本名唤琨,他手执明烛,烛台形似牛头,为鬼魂指引方向;马面本名唤濯,他手执火杖,杖身刻一副狰狞马面图,便于在接引时告诫孤魂野鬼莫要上前捣乱惊扰。 清明快走了两步走到近前,仰头唤道:“琨大人、濯大人。” 牛头马面的身量实在是太高了,清明站在他们的脚下如同豆丁蚂蚁一般大小,即便扯了嗓子高声大喊,到了他们耳中也不过普通声音。 静默了数息,清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原本双目微阖的琨和濯缓缓睁开了双眼。 琨的目光缓慢扫动,最终定在清明和凌霄身上。 他道:“是谁?” 渺远缓慢伴着悠悠扬扬的回声在四周荡开。 当他的话音落地之后,另一边的濯道:“是清明。” 清明:…… 这就是他们的说话方式。 清明曾经一度怀疑他们在成为阴官之前,是不是说相声的。两个人说话总是你一句我一句,非得有来有往才算罢休。 他昂着头道:“是我,清明。琨大人、濯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虽然牛头马面在地府阴官登记册上隶属于第六殿,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被六殿下指派去人间接引死魂,或者驻守在冥界入口,很少会出现在枉死城这里。 琨和濯互相看了一眼,随后两人便缓缓就地坐了下来。因为身体太过庞大,以至于坐下时,能听见很清楚的两声闷响。 盘腿坐在地上,琨抬起手指在面前地上划拉了两下,设下避音障将四个人圈在其中。 等做完一切,濯才指指侧方,道:“为了他们。” 清明顺着偏头看过去,待眯眼看清了城外围墙边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子是什么以后,也不由诧异。 他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鬼魂?” 刚刚走过来时清明就看见了城外这些影子,只是没太在意。这下才看清,那些零零散散游荡在枉死城城墙外的,居然全都是地府的死魂。 他们或痴傻的看着城内的灯火、或不断在墙根处徘徊、或诡异的拿头一下一下的砸墙。 琨道:“全是第四殿负责的鬼魂。” 清明问道:“剥戮血池大地狱?” 濯摇了摇头,道:“是十六间小狱。” 琨叹息道:“这些鬼魂逃出小地狱之后,不能出鬼门,又不想回第四殿,就全都涌来了枉死城。” 濯点头道:“为防有人趁乱混进城,六殿下便派我们过来值守。” 两个人巨大的脸上被放大的五官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听来似乎带着一股无奈。 清明疑惑道:“既然是第四殿的,你们没去通知第四殿的鬼差过来锁魂吗?” 闻言,牛头马面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琨才道:“自那日大乱之后,四殿下就进了枉死城不出来,六殿下进去劝也没用。” 第94章 枉死城阎王心(二) 濯接着道:“现在第四殿全靠判官撑着,大小事都要他过目拍板,他暂时无暇顾及这边。” 十间地狱大开,百鬼出逃,四位阎王出事,孟婆、地藏王失踪,现在的地府的确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人人自顾不暇。 琨转而问道:“清明,你来这里干什么?” 濯闻言附和道:“对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哦,我是来找四殿下的。” 清明从腰带里抽出一块玉片,道:“这是一殿的通行腰牌。” 像枉死城这样的大地狱,他们进出都需要出示各殿批允的通行腰牌。 虽然现在清明算是地藏王失踪一事的最大嫌疑人,但是还好一殿下没把他的通行玉牌收回去。 琨闻言问道:“你是来劝四殿下的?” 不等清明回答,濯便接道:“肯定是。” 清明:……你说的对。 点点头,他道:“现在地府需要人手,四殿下总是这样躲在枉死城里不出来也不是个事。我现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来劝劝四殿下。” 听了他的话,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不过不知道你能不能劝得走,四殿下说要等春天才出来。” 琨点头道:“等春天才出……你怎么知道?” 不等附和完,倒是琨先疑惑的转头看向濯。对于刚刚濯说的话,他显然并不知道。 濯转头道:“四殿下自己说的,你忘了?” 琨更疑惑了,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大脸,道:“四殿下没跟我说过。” …… 头顶上两个人毫无感情波动的争论起来,而站在下面的清明,也忍不住偷偷看向凌霄。 他轻声吐槽道:“四殿下这是要在枉死城冬眠吗?” 凌霄瞧他看过来也勾唇笑起来,假意皱皱眉耸耸肩,也表示不理解,道:“夏天还没过完就准备冬眠,果然地府的风俗独树一帜。” 冲着清明眨眨眼,他笑着道:“难怪大人清晨会如此嗜睡,怎么叫都叫不醒,原来也是要冬眠。” 冲他一撇嘴,清明知道他又是在打趣自己。 凌霄早上压根就没叫过他! 仰起头,清明高声打断了还在争执的两个人,道:“濯大人,四殿下当时是怎么说的?” 濯缓慢的抬手摸摸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道:“当时我看见四殿下在满香楼第三层,他一边喝酒一边念叨着‘等春来’、‘我在等春’。” 满香楼是枉死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 濯说完看向清明,很肯定的道:“是在等春天来。” 春…… 脑中光影闪过,清明的心往下沉了沉,也了然四殿下到底在等什么。 春,不一定是春天的春。 正出神间,头顶的濯突然道:“你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你?” 清明闻声抬头看去,就看见濯的目光正落在他身边的凌霄身上。 琨也跟着看过来,他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嗯,我好像接过。” 可不接过嘛,上仙凌霄飞升时有大功德,肯定是牛头马面负责接引的。只是清明没想到,牛头马面的记性这么好,只有一面之缘的脸居然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 闻言,凌霄的神色变了变,却又很快掩饰过去。 清明不想多事,赶紧敷衍道:“啊,他、他大众脸。那两位大人你们先忙,我们先进城去了。” 说着便匆匆忙忙拉着凌霄进了枉死城,远远还听见身后传来琨和濯的谈论声。 “来喽、来看看新出的胭脂呀,让你的脸蛋比鲜血还红咯!” “我这里有上好的寿衣嘞,人间孔雀斋精心制作的,快来看一看!” “上好的脑浆,吃哪补哪呀!” …… 灯火澄明的枉死城里,好一片热闹的景象。清明跟凌霄穿行在拥挤窄小的街道上,东拐西拐一路往城中心的满香楼走去。 清明偏头道:“我说的没错,枉死城没什么特别的风景。” 枉死城内,一栋栋二层小楼错落有致,青瓦白墙;被房屋挤压着的街道上,石砖铺地、蜿蜒而上。 在鼎沸的人声里、暖调的灯火里,这里俨然一派江南水乡的小城镇之象。 虽然这样的景象在地府的确独树一帜,但是对于都是从人间来的鬼魂和清明、凌霄他们,这的确没有任何特色。 忽而想起来,清明问道:“你说这像不像你的温榆城?人间的城池,结果城里都是鬼。” 凌霄抱着手臂走在清明身边,闻言道:“我不允许温榆城里出现这样的审美。” 伴着四周一声又一声诡异的叫卖,清明难得觉得凌霄这次不是在揶揄。 惭愧的笑笑,清明道:“你要谅解一下,毕竟地府待久了,审美自然而然也会变得独特一点点。” 凌霄一挑眉,道:“一点点?……大人要不我给你攒功德,我可不想大人的审美也独特这‘一点点’。” 这真的是彻底被他嫌弃了。 作为暂时还留在地府的仙官,清明实在也有点面上无光,只能傻笑着含糊过去。 不过他觉得凌霄说的也有道理,自己或许潜移默化的,真的改变了。比如现在他就觉得,地府的鬼魂们即便顶着满脑袋的血,也很可爱。 凌霄也不多深究这个话题,转而道:“刚刚牛头马面说,要等第四殿来把城外的鬼魂带回去,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动手?” 既然已经知道第四殿现在人手吃紧,牛头马面也因为这些鬼魂而不得不守在枉死城外,那直接替第四殿把这些鬼魂再关回十六间小地狱,岂不两全其美? 如果换做刚来地府的时候,清明或许会有跟凌霄一样的想法。但是现在,他只是摇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 “地府十殿,除了第十殿,其余九殿各自独立、彼此平等,原本凡人转生的流程,几殿协作就时有龃龉,若是琨和濯再多事插手第四殿的事,指不定到时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流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死人也不例外。 清明虽然多游离在地府十殿之外,很少会陷进这些无聊的流言里,但多多少少也会听说一些。 他转头看向凌霄,问道:“你们九重天不会这样吗?” 凌霄神色淡漠的道:“天宫唯天君帝辛为尊,即便上仙、宫殿之间发生龃龉,到帝辛面前一语定对错,不服也得服。” 清明看着语调平缓又毫无波澜的凌霄,突然有些发愣。 犹豫了一下,他怯怯问道:“凌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嗯……你好像不太喜欢九重天?” 之前清明就隐隐觉得,凌霄好像总不太愿意提起九重天的事,即便偶尔说起的时候,也总是神色淡漠,三言两语略过。 甚至对于天君,凌霄好像也没多少尊敬之情。 凌霄看向清明,勾唇笑起来,道:“若是大人在九重天,我就喜欢了。” 清明:…… 无语的叹了口气,清明觉得还是别说这个话题了。 虽然只是一瞬,但是他很清楚的看见了凌霄那一瞬间的僵硬。 只是他不愿意说,便随他。 满香楼是枉死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坐落在枉死城的城池中心。 他家的饭菜酒水在整个地府都很有名气,若不是因为出入枉死城实在不方便,清明甚至想着每天都过来吃一顿。 传闻中满香楼的老板曾是人间第一酒楼‘天上居’的主厨,是个总是满脸堆笑、胖乎乎的年轻男子。 清明和凌霄到的时候,就正好看见他一脸愁云地坐在门槛上,不断的撸着他那只生长着短寸发茬的圆滚脑袋。 清明走近道:“老板,我是第一殿的鬼差清明,我们以前见过的。” 胖老板闻声抬起头,一见清明立马堆起笑来:“啊、啊,是清明仙官啊,真是贵客、贵客,您今天也是来买蛋炒饭的吗?” 摸摸鼻子,清明笑着摇摇头道:“不,我来找一下四殿下。四殿下在楼里吗?” 闻言胖老板的眼睛一亮,宛如看救世主一般的看着清明,激动道:“大人您是来带四殿下回去的吗?” 清明被他这副样子弄得一怔,愣愣的点头道:“啊……嗯……” 得了肯定,胖老板立马一蹦三尺高,拽着清明就往店里冲,一边走一边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真的求求仙官大人您赶紧把这祖宗带走!” 清明被他连拖带拽的往楼上去,他回头一头雾水的看向凌霄,结果发现后者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自己被拽着的手上。 额……一时间手上传来的温度格外的明显。 清明一边奋力把自己手抽出来,直道‘我自己走、自己走’,一边跟着胖老板就上了酒楼最顶层。 当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看清了顶楼的景象时,清明彻底明白了胖老板为何这般作态了。 满香楼的设计是塔形的,顶层由于比较狭小所以并未设置什么包厢、雅座,而是全部打通联成一片特等座席。 从四周的红漆木柱、绫罗帷幔、珠翠璎珞来看,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是如何的精致华贵。然而现在却满地的狼藉。 破碎的酒坛铺满了整整一层楼,深褐色的瓷釉酒坛更是在楼层中心垒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小剧场: 牛头马面这样说相声一样的说话,是因为某一次他们出去接魂,正好和朔白、即墨遇上了。甫一露面那死魂便认出了黑白无常,却偏偏认不出他们是谁。于是地位更高的琨和濯自尊心严重受创,觉得也得自己找点特色,让那些死魂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过几十年,他们现在已经改不过来了。 第95章 枉死城阎王心(三) 而在小山上,正坐着一个身形壮硕却颓丧无比的中年男人。 胖老板一指那人,凑近清明道:“大人,四殿下就在那。” 他低声抱怨道:“仙官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四殿下成日成日的喝酒,我酒窖都已经被他喝空了! “而且你说他光是喝酒也就算了,他还一边喝一边骂骂咧咧砸酒坛,弄得我这楼里生意都没法做了。” 他苦着脸哀怨道:“我可还是要攒功德等着出去投个好胎的呀……” 难怪刚刚他们进来的时候,楼下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清明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道:“你先下去,我来跟四殿下说说。” 胖老板感恩戴德的道:“谢谢清明仙官,只要您能把这祖宗请出去,以后大人您来,我一律给您免单!拜托大人了!” 等胖老板退下去,清明看着瓷片山堆上浑身写满了愁云惨淡的四殿下,也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清明喊道:“四殿下。” 四殿下闻声慢慢的回过头,那双往日总是气度卓然、自信笑着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 他淡淡道:“清明啊……你走,我不出去,我要在这里等她……” 许是被酒水麻痹了太久,加上并没有好好休息,以至于他的嗓音如同在沙砾上拖拽着木板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 清明忍不住皱了皱眉,摇头道:“四殿下,我不是来劝你的。”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清明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四殿下问道:“什么?” 看着面前七零八落、一片又一片堆叠着的碎瓷片,清明抬了抬脚,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落下。 没办法,清明从千锦囊里拿出缠生。食指轻轻一拍它的脑袋,缠生便乖顺的点点头。 只听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响声,上一秒还盘在他掌心、亲昵的蹭着他的缠生,下一瞬便如游蛇一般飞出去,一顿左右摆动,在满地的碎瓷片里清出了一条路。 将昂着头求表扬的缠生收回千锦囊,清明避开碎瓷片往四殿下的方向走去。 取过他手中的酒坛放到一边,清明从千锦囊中取出一杆长枪,放到四殿下的手中。 长枪寒光,簪缨青穗。 哗哗哗—— 一见到清明手中的东西,四殿下立刻激动的站起身来,带得身下的碎瓷片哗啦啦一阵响动。 接过长枪,四殿下颤抖着道:“这是……这是椿的青缨枪!” 清明颔首,道:“是小椿小姐的临终之物。” 四殿下怔怔的抬起头:“临终?” 渐渐回过神来的四殿下突然瞪大了眼睛,厉声道:“不,你怎么会知道小椿?你怎么会拿到小椿的青缨枪?难道说……难道说他没有骗我,小椿真的没有死?小椿没有死?!” 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却让清明神色一动。 只是,眼见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自他身上而出的威压也越发骇人。清明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拽了一下,他一回头,正看见凌霄眉头微皱地站在他身后,防备的看着仿佛即将要失控的四殿下。 清明轻声安抚道:“放心,我没事。” 转过头,他淡淡道:“四殿下,小椿死了,在你们那个时代就已经死了。……只是现在,彻底消失了。” 四殿下迷茫的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清明直视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道:“小椿的确死在你们那个时代,只是她生前的执念被人用阵法困在幻境中,直到我无意闯入才被唤醒。 “……恢复神智之后的小椿,却并不开心,她无法承受姑墨亡国的事,也无法承受自己子民的憎恨,所以时时刻刻感受痛苦煎熬,只能把仇恨转嫁到我身上。” 抚摸着长枪的手突然握紧,四殿下猛地看向清明,森冷道:“所以你杀了她。” 霎时间,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冰冷肃杀,一股凌厉的风以四殿下为中心原地而起,卷动得衣袍簌簌作响。 风起之时,还不待清明反应,眼前便是一阵缭乱。等他再看清时,他已经被凌霄带着退到了楼层外圈。 凌霄挡在他的身前,低声道:“大人小心。” 说着,他颈上的定海也随之化作千万点金色光线,迅速在他们身前筑起护盾。 凌霄单手捏起法诀,狠狠压下,顷刻间,清明便感觉那些四处乱窜的凌厉风势缓了几分。可是再这样下去,整栋满香楼都会被风刃撕成碎片的,弄不好枉死城里的鬼魂也得遭殃。 清明急急喊道:“四……” “四殿下。” 还不待清明开口,凌霄凉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他道:“你这是在怪责我家大人吗?……呵,四殿下莫不是忘了,若非当初你下令向姑墨发起战争,姑墨也不会灭国。 “也是四殿下你,为了瓦解姑墨人的抵抗,故意散布黑巫女椿叛国的流言,这才导致椿失去信仰之力最后死在你的士兵手下。” 凌霄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和刻薄,几乎冰冷的道:“椿恢复记忆后万念俱灰,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再入轮回,这一切不都是拜四殿下你所赐吗? “难不成过了几百年,你就想要把这份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额……虽然凌霄说的也是事实,但是未免也太伤人了。 真的就是……直往人肺管子上戳。 四周的风渐渐变得缓慢下来,原本肉眼可见愤怒的四殿下,就像是被人狠狠当头敲过一般,重又变得颓丧下来。 强壮的四肢无力的低垂着,他失神道:“是啊,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风静下来的时候,清明悄悄拽拽凌霄。 凌霄了然,抬手召回了定海,又重新退到清明身后,安静的不发一语。 清明道:“四殿下,一场恩怨一次生死。因为是人,所以会回护自己所在意的人或事,就像你回护疏勒、小椿回护姑墨一样,这是很正常的感情。你不用再介怀的。” 叮—— 叮—— 被风吹起的帷幔慢慢停止摆动,那些珠翠发出的清脆声响也渐渐变小,四周最后终于归于平静。 四殿下站在一片废墟之中,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阵沉默过后,他才再次幽幽开口,道:“……散布小椿成为疏勒王后的谣言,并不是为了瓦解姑墨人的抵抗。” 怔怔的看着脚下的碎瓷片,他的目光变得渺远,恍如看见了什么,因为害怕惊扰所以声音变得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一般。 他道:“我曾经,是真的很喜欢小椿。她初进疏勒的时候,视每个人都为仇敌。那个小傻子,明明是要伪装的,可是那副样子,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姑墨人一般。 “可即便如此的仇视着我们,当她看见流氓时却还是忍不住站出来打抱不平。嗬,那杆漂亮的长枪一出,我便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姑墨黑巫女,长枪簪青缨,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似是想起了那些旧事,仿佛又看见了记忆里那个眉眼轻皱、正义凛然的少女,四殿下的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可是很快的,痛苦的事情也出现在他的记忆,把他的快乐掩去。 他道:“……我知道那场战争是不正义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我的子民活活被饿死。 “我任由她混进我身边,还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逗弄她。我想着,如果姑墨的巫女真心的爱上我,或许她就能说服姑墨的残民乖乖顺服疏勒。 “……我以为那只是一场挖好了陷阱等着猎物的游戏,却没想到先跳下去的,会是我自己……” 潮湿的泪水顺着他粗犷的面庞落下,刚好滴在脚边的碎瓷片上,盛出一汪晶亮。 真是俗套又无聊的爱情故事,老掉牙到连人间的话本子都不愿意再写。可是,那故事里的一分一秒、一颦一笑,却都是他们生生熬过的岁月和光景。 哗啦啦—— 又是一阵沉默,四殿下一屁股就在这一地狼藉之间坐下。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清明,道:“清明,刚刚那个索魂链,已经被你炼成灵宝了?” 清明一愣,转而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缠生。 点点头,他道:“嗯,是在我危难的时候自己生出了灵识的。……器灵还很稚嫩。” 四殿下颔首,看看清明身边的凌霄,就在清明担心他会问起凌霄身份的时候,四殿下却又移开了目光。 他看着清明,牵强的笑着道:“我曾经……我曾经跟小椿也差点有过一个孩子。……如果我和小椿的孩子能出世,一定也会是像你一样,聪明又善良。” 清明:……谢谢夸奖,有被冒犯到。 平白又被占便宜。 眼见他又消沉下去,清明转移话题道:“对了,四殿下你刚刚说有人告诉你小椿小姐没有死,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一个手腕上有暗金色道纹的人?” 四殿下闻言,摇头道:“不是,是前任六殿判官郁离。 “那日我感知到大地狱被人打开,前往查看时正好碰见了闯回来的郁离。逼问之下,他告诉我椿还活着,正在人间作乱杀人屠鬼,也是椿打败了日游神,他才有机会趁乱抢了地府的通行玉牌。” 居然是郁离。 清明不禁有些失望。 放下多余的心思,清明又宽慰几句,告诉他第四殿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出去处理,便就和凌霄离开了。 现在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第96章 旧友无踪难觅 离开枉死城之后,清明和凌霄又沿着来时的路走在漆黑的鬼道上,路过十六间小地狱的时候,还能听见小地狱里的那些正在受刑的鬼的哀嚎。 借着鬼火灯幽幽的火光,凌霄看了眼身旁的人,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清明皱着眉道:“四殿下说是郁离在小椿打败日游神的时候,抢的地府通行令,那郁离会不会也见过那个神秘人?” 是那个神秘人让小椿去温榆城找清明的,小椿见过那个神秘人,她又跟郁离扯上了关系,如此说来郁离会不会也跟那个神秘人打过交道? 凌霄颔首道:“不无这个可能。” 他问道:“大人要去找郁离吗?” 清明抿着唇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朔白说七殿下已经追过去了,以七殿下的能力应该迟早会把他带回来,我不便再去。” 郁离现在是一介凡人,清明倒是跟他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但是七殿下到底还是地府阎王,清明不想再因为这事跟他发生龃龉。 清明转头看向凌霄,无奈的笑着道:“我现在只能安安心心的做一个闲人,等着即墨带消息回来了。” 凌霄笑道:“大人是地府第一闲人,我是天宫第一闲人,正好般配。” “哈哈哈哈,是、是、是……” 清明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笑声还未持续多久,就突然被前方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清明!” 两个人循声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不足腿高的人影站在前方的昏暗里,借着一点点绿油油的鬼火能看见这人短小的胳膊腿。 清明抬手把鬼火灯往前递了递,待看清人影的时候,有些意外道:“厉鸢?” 这人正是之前清明在忘川河挖彼岸花的时候遇见的鬼婴厉鸢。 疑惑的走近几步,清明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厉鸢抬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清明,一双肉乎乎的小手也紧紧的攥在身侧。 见他的神态好像有些不对劲,清明蹲下身平视他,柔声道:“怎么了?你有事情要跟我说?” 厉鸢还是这副样子,直勾勾的盯着清明,就在清明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阴森的嗓音响起,他问道:“你把三头弄到哪里去了?” 清明:??? 清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满脸无辜道:“三头不是跟你一起在忘川河底修行吗?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见过三头。” 说起来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三头了。 厉鸢的眼中挣扎闪过一瞬,他低声道:“我知道你刚从外面回来,可是三头已经失踪很久了。” 其实他也不相信是清明,可是他想不出来除了清明还能有谁。 清明却意外道:“三头失踪了?” 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头大。那边地藏王还没找到,这边居然又失踪一个,清明都快成专业搜寻人员了。 严肃了神色,他问道:“厉鸢,你仔细跟我说一下怎么回事,你之前不是说三头一直在努力修行吗?” 见他这副神色,厉鸢之前那微薄的防备也放下了。 他噘着嘴,委屈道:“那天我出来玩,听说了你跟地藏王大人失踪的事有关之后,回去就告诉了他。 “三头听说了之后,就变得怪怪的。之后他就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怎么叫也不开门。 “后来过了几天他又突然出来说要去找你,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清明问道:“他是听说了我跟地藏王的事情之后变得怪怪的?那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厉鸢摇摇头:“没有。我问了他,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闻言清明不由皱起了眉头,道:“三头来找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地府了。” 从在老槐树下遇到那只生魂之后,他便跟着朔白和即墨离开地府了,之后无垢山、温榆城、梨枫塘跑了一圈,再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厉鸢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失落,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我都已经把地府找遍了,可是都没有找到三头。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看着他眉眼失落的样子,清明有些心疼的摸摸他胖乎乎的脸颊。 清明道:“别难过,三头肯定还在地府里,不会有事的。这事你跟一殿下说过了吗?会不会还有些地方你没找过,让一殿下派鬼差去找找呢?” 厉鸢耷拉着肩膀,摇摇头道:“没用的,我们这些低级的鬼怪,每天死的、生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根本没人在意,一殿下不会管我们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总是卑微的。即便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多么的风生水起,一旦跨越了阶层,便什么都不是了。 清明闻言也沉默下来。 而且还不止这一个原因。现在地府一片混乱,人手也严重不足,只怕这件事即便由他去告诉一殿下,一殿下也未必能抽的出鬼差来查询此事。 强打起精神,清明捏捏厉鸢的脸,笑着道:“放心,我会去跟一殿下说的,到时候一殿下一定会派人来找三头的! “而且我也会一起找,你不用担心。” 厉鸢看着他,怀疑道:“真的?可是现在他们还在怀疑是你让地藏王大人失踪的呢,一殿下会听你的吗?” 额…… 被如此直言不讳的戳穿,清明还是有些尴尬的。 红着耳根,清明很坚定的点点头道:“嗯,你就放心!我是谁呀,我可毕竟是仙官呢,一殿下一定会听我的!” 怕他还不信,清明侧过身子一指身后的凌霄,道:“而且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九重天的上仙凌霄哦,他也会帮我们一起找三头的。” 没办法,现在也只能利用一下凌霄的声势了。 凌霄一挑眉,抱着手臂对上厉鸢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厉鸢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狐疑的转了转,许是被清明自信满满的样子打动了,终于扬起笑脸来。 重重的一点头,他道:“嗯!我相信你!” 站起身揉揉他的小脑袋,清明笑着道:“好了,那现在你就先安心回去修行!你也不想等三头回来的时候,发现你毫无进步?” 厉鸢被他说得重新燃起斗志,精神抖擞的道:“对!我要更加努力的修炼,等三头回来吓他一跳!” 一边说着,他便一边蹦蹦跳跳的跟清明挥手告别。 临离开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身看向清明,问道:“清明!我可以相信你?地藏王大人的失踪,也跟你没关系对?” 看着他眼睛里的希冀,清明点点头,道:“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厉鸢笑起来道:“我相信你!……地藏王大人平时对我们也很好,是跟你一样的好人,你一定也要找到他哦!” 清明也笑着,颔首道:“好。” 在地府所有人全都忙作一团的时候,清明作为地府唯一的闲人,一连几天都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品茶赏花。 咔哒—— 一声轻响,清明面前的石桌上被放了一盏清茶。 看色泽一定不是他屋子里的那一盒陈茶。肯定又是凌霄嫌弃他的茶但不好直说,于是偷偷换掉的。 凌霄在他身边坐下,懒洋洋的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清明不答,反而问道:“凌霄,你说久候不至,和心无所期,哪一种更可怜?” 挑眉,凌霄疑惑道:“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叹了口气,清明轻轻放下茶盏,道:“我只是在想四殿下的事。……我之前听地府一些老鬼谈起过,说四殿下之所以留在地府当阎王,是为了等什么人转生。” 凌霄漫不经心问道:“在等小椿姑娘?” 清明点点头,淡淡道:“大概是。 “小椿的魂魄被困在红河边,一直不入轮回,所以在地府的四殿下,总也等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一点消息。 “……但那时他总归还抱有期望,总还能期冀着有朝一日能再相逢。可是现在,虽然得到了小椿的消息,却知道再也等不来心心念念的人……” 盯着手中的茶盅,清明喃喃道:“以前是久候不至,现在却变成心无所期……” 当时他光想着要把小椿的东西拿给四殿下,劝四殿下走出枉死城,却完全没有顾虑过四殿下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需要面对什么。 是他,让四殿下彻底没有了念想。 凌霄一边抬手撑着下颌,一边手指敲着桌面,道:“大人觉得呢?大人觉得,久候不至和心无所期,哪一种更可怜?” 清明闭了闭眼,摇头道:“不知道。” 也或许并非不知道,只是他不想面对那个答案而已。 正有些出神,清明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人拍了拍。 凌霄淡淡道:“大人,都会过去的。人也好,鬼也罢,又或者是仙,只要还心有不甘,就一定会再找到出路,继续斗志昂扬的走下去。” 他直直的盯着清明,笑着道:“所以不用在意。……只要是大人做的决定,就一定是最正确的。” 清明被他看得耳尖有些发烫,但心底的确因为他的话语而变得安定下来。有人这样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确是一种难得的熨帖。 第97章 仙降山风铃草庐(一) 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清明抛开那些无奈的落寞,突然好奇道:“那凌霄上仙,如果换做是你,等一个人却总也等不到,你会怎么做?” 松开清明的手背,凌霄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状态,撑在桌上道:“那就继续等,只要还在六界之中,就总会有等到的那一天。” 这个回答倒是让清明觉得有些意外。 他诧异道:“嗯?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凌霄虽然在他面前一副万事皆可的和善人模样,可是他对别人,无论是出手还是说话,却都凌厉无比、毫不留情。 这样的凌霄,怎么可能会是这么被动的人。 果然,刚刚还一脸认真的凌霄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坐直身子,他冲清明眨眨眼,笑着道:“不愧是大人,一眼就看穿了在下。……如果是我,若是等不到,那就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总会找到他。” 嗯,这才是九重天第一上仙应该有的样子。 清明继续问道:“那如果找不到呢?如果说,你要找的人彻底死去了,你要怎么办?” 面对他的问题,凌霄似乎毫不在意。他随口道:“那就活着等等看,说不定哪一天就找到了出路。” 看着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清明仿佛也觉得无论是等待还是失望,好像确实都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点点头,清明笑着道:“也对,指不定哪一天,心心念念的人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听说自那日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四殿下也从枉死城出来了,现在已经在处理第四殿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结果总也不算坏事,只要还在往前走,就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不过,未免别再说错话做错事,为今之计,清明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把心思放在地藏王失踪的事情上。 “啊!” 心思乱转间,清明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仔细想来,却越发觉得就是如此! 见他这副样子,凌霄问道:“大人想到什么了?” 清明抬起头,有些激动地拍拍桌子,道:“你说、你说地藏王费心在红河边设下阵法困住小椿的魂魄,到底是为什么?” 知道他有未尽之意,凌霄也不打断,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清明接着道:“地藏王跟小椿应该不熟识,犯不着也没有原因会去设下法阵困住她的魂魄,还一困就是数百年。 “他做这一切如果不是为了小椿,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为了四殿下! “四殿下留在地府是为了等小椿的魂魄,而地藏王想要留下四殿下继续执掌第四殿,为防他存有和小椿一起转生的心思,那么只要让他一直等不到小椿不就好了?” 虽然如此行径会有些不妥,但是地藏王是心有大慈悲的西天神佛,地府掌殿阎罗跟男女之间的小情爱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凌霄点点头,正欲开口,却有一道洪亮又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咔吱—— 清明循声看去,就见自己小院子的木门被打开,一身黑的即墨,小旋风一般的大踏步走进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尖尖的无常帽、宽大繁琐的黑色长袍,因为身高不够所以总喜欢持着高出自己大半截的黑色风马节。 只是这一次,明显能看出他的风尘仆仆,额上被吹得飞扬起的鬓发也没来得及抚顺。 即墨一边爬上桌边,一边道:“你有空关心这些无聊的地府八卦,不如赶快去找找地藏王大人到底在哪儿!” 事实上,清明倒也不是关心那些八卦,他只是觉得突然想通了关窍,为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而情绪有些起伏而已。 无所谓的将那些感悟抛诸脑后,清明倒一杯新茶递给他,道:“是、是、是,你收魂辛苦了,喝口水。” 即墨傲娇的一甩头:“哼,还知道关心我!” 嘴上不让半分,但是他身体倒很诚实。爬到桌边的石凳上坐好,拿起清明倒给他的茶喝了一大口。 凌霄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凉凉道:“你误会了,大人只是在等你带回来神秘人的消息。” 眼见即墨的眼刀就要飞过来,清明赶紧安抚道:“没误会、没误会,西洲那边我们不熟,地府又跑出去许多鬼魂,我也担心你去那么远收魂太过辛苦。” 对于他的解释,即墨也不多理会,只瞪了他们一眼,又抄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待喘匀了气,即墨道:“我在西洲没查到那个神秘人的消息,不过我打听到了你说的那个暗金色道纹。” 虽然不是神秘人的消息,但是现在他们一点线索也没有,能打听到一点消息也是好事。 清明忙问道:“那个道纹有什么来历?” 即墨点头,道:“在西洲的众多传说里,有一个说的就是你看见的那个道纹。” 略微思索了下,他突然问道:“你们听说过巫黎族吗?” 清明闻言眉头不由一皱,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看向凌霄,后者也是一脸漠然的摇头。 即墨似乎也不指望他们知道,平静道:“在西洲的传说里,上古之时,西洲曾有巫黎一族。 “那时候,世间本有神、仙、妖、魔、人、鬼、巫黎七族,全部生存在一界之内,由神族统一管理,各族互通有无。然而就在数十万年前,巫黎一族不满神族的统治,于是伙同妖、魔两族发动了诛神战争。 “大决战那日,巫黎的兵将杀进四方界,打伤了创世八神,以致祖神暴怒,倾尽全部神力灭了整个巫黎族。当时祖神怒火不止,本想要一举灭了与巫黎狼狈为奸的妖、魔两族,甚至神力已经直冲妖、魔两族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人……” 话音刚落地,清明双眼猛然睁大,心底骇然。 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即墨满脸嫌弃的给了他一个白眼,道:“别瞎激动,不是你遇见的那个神秘人。……要真是他,你跟你身边这位合起来也不够人家动一根指头的。” 不理会凌霄已然挑起的眉,即墨接着道:“出现在四方界的那个神秘人,祖神称他为古。传闻中,古神一挥手卸了祖神的神力,翻覆之间按下了当时集结在四方界的六族兵将。 “他斥责六族众人本应应天道各安其命,却尽生出妄悖之心,给祖神徒添烦扰,打乱天道秩序。 “愤怒之下,古神撕开世间一分为六,各族分居一界,再不往来。而作为叛乱之军的妖、魔两族,古神便在他们身上施下了一道咒,削去他们大半法力,并剥离他们身上的良善之念,断了他们全族再修行的后路。” 清明皱眉问道:“神秘人手腕上的道文,就是古神的咒法?” 即墨郑重道:“我不能确定。西洲虽然是五大洲最古老的洲部,但是传说纷乱繁杂,不太能分辨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后人编撰。 “但是在当地人的传说里,他们描述的古神咒法,的确跟你描述的道文十分相似。” 既然即墨说十分相似,并且为此在西洲逗留那么久,想必的确有什么让他起疑的地方。 清明问道:“依你这么说,我遇见的那个神秘人,很可能是活了数十万年的妖,或者魔?” 一旁的凌霄闻言皱眉道:“不太可能。” 他看向清明,道:“妖、魔两族因为修行之法,很少能有数十万年的寿命。况且最早一批被古神打下咒法的妖、魔,在没有修行之路的情况下,更不可能活到现在。” 清明点点头,刚刚他也就是顺势想到,但略一思量便知道这种可能性极低。 他道:“的确,六界之中我们所知道活过数十万年的,也不过只有天君而已。” 话一说完,清明突然感觉身侧的人似乎僵了一瞬。 他疑惑的看向凌霄,问道:“怎么了?” 凌霄的心绪隐藏的很快,只一个瞬间便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样子,冲清明摇摇头,道:“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一点东西。” 清明看他不想细说,便也只点点头,不再追问。 他转而看向即墨,问道:“那在西洲的传闻中,除了最早那批妖魔,可还有人中过这道咒法?” 即墨摇摇头,道:“不知道。关于诸神战争的事,西洲的传闻也少之又少,很难打听到更多。” 当年经历过诛神战争的六界之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即便还活着的,也都成了六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再随意与人谈及此事。 况且诛神战争造成神族几近覆灭,又涉及祖神失控,实在是神族之耻。安然活下来成为大能的人修行不易,为防无意间得罪神族,即便谈起也讳莫如深。 是以这些古早的秘辛,早就在六界失了踪迹。即墨能打听到这么多,已经很费了一番周折。 想了想,清明转头问道:“凌霄,你在九重天,可曾听闻过有谁会这种咒法?” 凌霄摇头道:“不曾。若是西洲传闻没错,这种咒法源自古神,六界之中应该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的研习。” 第98章 仙降山风铃草庐(二) 闻言清明又不由皱起眉头。 既不知道有没有人中过这种咒法,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这种咒法,那他们现在岂不是又什么线索都没有。 凌霄看他丧搭下脸,宽慰道:“大人不用灰心,虽然九重天没人敢探究这种咒法,但是人间有一个地方,应该会有相关的记载。” 不等清明问,即墨惊讶道:“这你都知道?” 凌霄睨了他一眼,讥讽道:“在下好歹也是九重天的第一上仙,比你这区区小无常多知一些,有什么奇怪?” 即墨:……呸,这人一点也不值得信奉! 凌霄的嘴真是什么时候都毒得很,从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 桌子下清明偷偷拍了一下他的后腰,制止他莫名其妙的恶意。面上若无其事的开口问道:“在人间?那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密辛在仙、冥两界都鲜少有人知道,怎么人间却反而有记载?这倒是让他很意外。 而面对他的疑惑,桌边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即墨道:“仙降山。” 凌霄道:“风铃草庐。” 清明一愣,道:“那是什么地方?” 他不管是做人时还是做鬼时,好像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凌霄解释道:“那是人间第一位仙人的居所。 “在六界描述里,仙降山曾经是一座大雪山,山上有一间草庐住着万仙之首的仙尊。这位仙尊一边与冰雪为伴,一边养育天上金乌。 “后来仙降山冰雪消融,那位仙尊的仙侍在山上种满了风铃花,后世便将那座无名草庐称作风铃草庐。” 即墨撇嘴对凌霄的抢白表示不满,道:“清明,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一起去的青原?” 清明道:“记得。” 青原、古楼、巨大的樱花树,那视觉冲击的景象,他自然不会忘记。 即墨道:“我跟你说,那位仙尊就是曾经在青原上身化大地的人。” 说完,他还得意的冲凌霄一挑眉,表示自己知道的也不少。 被他莫名其妙的好胜心逗得忍俊不禁,清明笑着问道:“你们说在那里会有古神咒法的记载?” 凌霄颔首道:“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关于古神咒法的记载,那么最大的可能就只有风铃草庐。” 见清明不解,凌霄道:“在六界的说法里,那位仙尊身化大地救世之后,他的那名仙侍除了在仙降山精心种下满山风铃花之外,还游走六界记载世间轶事,以便何时仙尊归来,好让他知道在他沉睡时世间发生的事。” 清明闻言不由惊讶,却又对那一对仙尊与仙侍生出几分倾慕来。 有这样的仙侍如此一心跟随,那位仙尊即便沉睡也会有一场好梦。不过能有这样的仙侍,想必那位仙尊也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见到那位仙尊和他的仙侍。 清明看向凌霄,问道:“他们现在还活着吗?还住在仙降山吗?” 凌霄道:“或许还活着,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仙降山了。历经漫长岁月之后,仙尊又从山水风月里重生归来,再之后他就带着他的仙侍四处云游去了,再不曾有人见过他们。” 看他失落的样子,凌霄轻声道:“大人,若有缘法自然会见到的。” 即墨也嫌弃道:“对啊,眼下还是先去找古神咒法的记载,查清那个神秘人的身份!” 也是,目前这才是他应该关注的事情。 清明收起心底淡淡的遗憾,问道:“嗯,那我们现在便动身去风铃草庐。” 还不等他站起身,即墨凉凉道:“别高兴的太早,去风铃草庐要先穿过云生枫林,那片枫树林踪迹不定、迷阵重重,寻常人都找不到地方。 “而且林中是云朵出生的地方,即便进去了,也很难找到去风铃草庐的路。” 短短几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冲清明兜头浇下,让他刚燃起的斗志瞬间哑火。 清明定定的看着即墨,等着他的后文。他原本以为,即墨既然都已经查到这种地步了,总不会差这临门一脚。 谁知即墨一撇嘴,道:“别看我,我不知道路,你问你身边这位!” 即墨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只是转头目光落在身边的凌霄身上。 而后者此刻正一脸笑意,颔首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路。” 清明有些意外道:“你去过风铃草庐?你去那里干什么?” “呵——” 问话一出口,另一侧的即墨很是不屑的冷笑,但是当清明的目光投过来,他又一言不发。 凌霄对此也不在意,只是笑着道:“仙降山风景不错,我去看风景。” 对于他的回答,清明显然不太相信。他认识的凌霄,懒散无比,可不像是个会大老远跑去西洲看风景的人,还是去那么难找的仙降山。 但是对于他一脸的疑惑,凌霄似乎并不想为他解答,只是扬着脸笑着。 一旁的即墨大概是看不过去了,一使力从凳子上跳下来,抄起自己的风马节掉头就往院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道:“你们自己去,老子忙的很,没空给你们当电灯泡!哼!……对了,听说七殿下追着郁离那个叛徒去的方向也是仙降山,你们到时候遇见了,顺便也把他抓回来!” 清明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道:“你跟朔白都不跟我去吗?你们就不怕我跑了?” 现在地府这么忙,尤其朔白和即墨又作为无常司司主,手底下管了近百的鬼差,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清明也猜到了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跟自己一起去查地藏王的事,这样说也不过是打趣一下即墨。 即墨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地府这次逃了那么多个,还多你一个吗?再说了,温榆城你不是也老实回来了……” 伴随着飘飘渺渺的声音,即墨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院外。 清明笑着收回目光,这么大的无常司全由他们两个人管着,也确实辛苦了。 深吸了口气,又狠狠呼出,他看向身边的凌霄,道:“走!” 地府根据天干地支将人界一分为五,名五大洲。 西洲作为人间最偏远的洲部,那里民风落后却也淳朴,没有过多的文字载述,反而口口相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这也为那一片大地蒙上古老且神秘的面纱。 清明跟凌霄从地府出发,一路几乎不停歇的使用缩地成尺,也堪堪在七日后的黎明,才来到西洲。 借着熹微的晨光,清明抬头看着眼前巍峨的黛色,道:“这就是仙降山?” 凌霄摇头道:“不是。这是仙降山的次峰,云生枫林就在这座山上。” 只有穿过云生枫林,他们才会看见仙降山的真容。 仰着头看着云雾缠绕的山巅,清明点点头,道:“那我们走。” 当沿着山路走了大概有个把时辰的时候,清明终于明白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刚刚在山下的时候,明明看着这座山也没有这么高,怎么现在爬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峰顶。 累得呼吸有些不匀,清明吐槽道:“这山这么高,还不知道要爬到什么时候。你说到底是谁传下来的传统,怎么修仙的人都喜欢住在高山上。” 人间的修士,十个有八个都是在山上开辟洞府。要论灵气充裕,水泽丰美的地方岂不灵气更充裕。 转而想了想,说不定这传统就是从仙降山流传出去的,毕竟这里是人间第一位仙人住的地方。 凌霄到底法力比清明高出太多,走了这么久,却还是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不紧不慢的跟在清明身边,呼吸都没乱一个。 看着气喘吁吁的清明,凌霄笑着道:“乐游山也是山。” 清明闻言一愣,叹气道:“我也是想不开。” 狠起来连自己也骂。 凌霄被他逗得唇角笑意越来越深,吃了清明几个眼刀才好悬收住了声音。 收起笑意,凌霄道:“大人若是累了,不如我背您。” 清明以为他又是在打趣自己,也不客气,转头道:“好啊,难得凌霄上仙美意,在下自然却之不恭。” 凌霄勾唇笑笑,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往前两步走到清明的身前,蹲了下来。 这倒是弄得清明一愣。 看着宽厚的肩膀低伏在自己的身前,他问道:“真的背?” 他只是随口一说,平常跟凌霄也是这样,想到哪说到哪。这下凌霄当真了,他反倒不好意思了。 凌霄轻笑一声,低沉的声音在渐渐亮起的林中响起。 他道:“嗯,在下何时逗弄过大人?” 理智里,清明觉得应该是要拒绝的。 可是突兀的,心底却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鼓噪叫嚣着让他心生愉悦。 唇角忍不住无声勾起,清明一歪脑袋,道:“好啊。” 视野变高,清明看了看仍旧板正着腰、身形笔挺的凌霄,忍不住感叹道:“凌霄上仙,不知在下是该夸你手臂很有力量呢,还是腰很有力量呢?” 他可是个百多斤的年轻大小伙,即便是死了变成了鬼,身上的斤两也没掉一点。但凌霄背上他,跟离家出走背着个小包袱也别无二致。 凌霄闻言,笑着道:“大人两处都夸也无妨,在下的确手臂强壮,腰也很强壮。” 小剧场: 凌霄:在下的确手臂强壮,腰也很强壮。 很久之后,清明的确见识到了。 第99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一) 清明忍不住轻笑,骂骂咧咧道:“呸,不要脸上仙。” 既然他不吃力,那清明倒也乐得自在。 他靠在凌霄的背上,鼻翼下尽是悠然的檀木香。 清明突然好奇道:“凌霄,你身上的檀木香是天生便带的体香吗?” 每一次靠近的时候,他总能闻到凌霄身上这种独有的檀木香。这些日子,凌霄一直跟他同吃同住,却从没见他焚过什么香。 凌霄缓步而行,道:“我随身携带的千锦囊里种了一棵青檀,大概是檀木的香气染到了衣服上。……大人若是不喜欢,我去把檀树砍了。” 闻言清明急道:“好好的檀木,你砍它干什么。” 千锦囊里的东西,他灵识一扫便予取予求。别他心念一动,真把檀树给砍了。 闻着清幽幽的檀香,清明懒洋洋的道:“没有不喜欢,我觉得很好闻。檀香一般是西天诸佛用的多,会在你身上闻到,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所以就好奇问问。” 他在地藏王那里就曾闻到过檀香。 地藏王的檀香,更像是千年的沉木,苦涩又厚重。而凌霄身上的,像是春日新雨初晨时的檀木,带着庄严,却又有掩饰不住的清冽和淡然致远。 相比而言,他还是更喜欢凌霄身上的气味。 凌霄了然,笑着道:“既然大人觉得好闻,那日后大人便时时刻刻将在下带在身边,当作随身的香囊。” 清明听着,心底忍不住愉悦起来。明明知道他又是在打趣玩笑,可是清明却执着在了他说的‘时时刻刻’。 回过神来,清明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他总是觉得暗暗生出欢喜,仿佛五脏六腑里都飘了花蜜,甜腻腻的,齁得慌,又让他忍不住发笑。 为免自己像个傻子似的一脸痴笑,清明转过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路两边的山林间。 或许是在移步走动间用了微末的缩地成尺术法,凌霄背着清明,明明看起来缓步而行,可是回头望去的时候,已然走出了数丈远。这让他们显得像是来踏青一般,悠闲又舒适。 从他们上山起,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天际也由之前的迷蒙鱼白,彻底亮了起来。 初升的晨光穿过枝杈,散成了一地的光和影,当有风吹来的时候,也送来了山林间的树木婆娑和翠鸟啼鸣。 鼓噪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清明忍不住唤道:“凌霄……” 身前低沉的声音轻声应道:“嗯?” 伴着眼前掠过的光影,清明舒服的眯着眼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你一个九重天的上仙,却要陪着我东奔西跑的处理这些糟心事,我真的应该谢谢你的。” 从青衣江畔第一次相遇开始,他总是麻烦凌霄帮他处理烂摊子。 好好的九重天不回去,却跟着他住在黑漆漆的、又脏又乱的地府,然后又在地府、人间的到处跑。细细想来,他真是欠了凌霄好多的人情。 纵然有着曾经乐游山十多年的相伴之情,但是如今物是人非,凌霄已经是了不起的上仙了,曾经的那点旧恩,早随烟云散了。 凌霄闻言,却不在意道:“大人不用道谢,我跟着大人蹭吃蹭喝蹭床,可也没付什么功德供奉。” 清明笑笑,不以为意。 他耷拉在凌霄的肩上,道:“我原本想着以后等我也去了九重天,总有办法还你人情。可是现在出了地藏王的事,我到底能不能位列仙班都还是两说的事情,只怕到时候欠你的,也没机会偿还。” 他一个小小的鬼差,能做的事情太少,能帮到凌霄的事情,更是微乎其微。 也不知道如果到最后,他要被逼着对地藏王失踪的事情负责的时候,他现在攒下的这些功德,能不能都送给凌霄。 沉默了一会儿,清明看不见凌霄的神情,只是听他道:“若大人真要道谢的话,不如给我赐福。” 这听来倒是个新鲜的事情。 清明疑惑的抬起头,问道:“赐福?” 凌霄淡淡的应声道:“嗯。所有位列仙班的仙人们,都会修习一种法术,将自己的祝福送给信徒,以报答他们对自己的供奉。” 清明拧眉道:“我现在还没有位列仙班,也能赐福吗?” 凌霄的声音清清浅浅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不一定要位列仙班才能赐福。凡拥有纯善功德的,即便是凡人修士,也可以赐福。” 他说得不甚在意,但是清明倒来了兴致。 正起了腰板,清明道:“好,那我给你赐福。” 若是这样能还一些凌霄的人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越过他的肩膀,清明道:“不过我还不会赐福的法术。” 凌霄闻言,微微侧过头,笑着道:“没关系,等有空了,我教大人。” …… 两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清明觉得眼前的视线好像变浅了。 环顾四周,确认不是自己的问题后,他问道:“凌霄,你有没有觉得四周的雾气变浓了。” 对于这种变化,凌霄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他淡定的道:“不是雾,是云。” 云?! 清明愣了一瞬,突然明悟:“我们已经到了云生枫林?” 凌霄点头道:“大人真聪明。” 闻言,清明又仔细的看了看四周。 果然,随着他们每迈出一步,眼前的白雾便浓稠上数倍,顷刻间他们便已置身绵密的云朵之间。 拍了拍凌霄的肩膀,清明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此刻,他几乎已经看不清凌霄的脸,只隐约看见他摇了摇头,听见他道:“我背着你。再往里走,这里的云层会更厚,两个人容易走散。” 当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清明就已经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不过是步的距离,然而现在,他已经完全看不见跟他近在咫尺的凌霄了。更甚至,他连低下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衣襟。 许是感觉到了背上人的不安,凌霄道:“大人不用在意,这枫林里除了云层和一道迷阵,并没有什么伤人的东西。 “我来过这里,知道出去的路,等走一会儿穿过枫林,就能看见仙降山了。” 他的声音低沉又叫人安心,虽然看不见,但是伴随着胸口相贴的地方传来的温度以及说话时微微传来的震动,倒的确让清明不再感到不安。 只是没想到,这里的云居然会浓到这种程度。 林中云雾浓稠,只剩下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清明感觉着凌霄背着他兜兜转转了好久,却还是没看见要出去的痕迹。 见林中确实没什么危险,清明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闲来无聊,他问道:“凌霄,这里是不是不怎么有人来?” 凌霄应道:“嗯。自从这里的仙尊云游之后,六界中来仙降山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近两百多年,没听说有谁再来过。” 清明点点头,道:“那日听你跟即墨提起……” 话未说完,清明就听见云雾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响,身下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他疑惑道:“怎么了?” 沉默了一瞬,只感觉凌霄的身体微微侧了点方向,又再次往前走去。 伴着脚下的悉簌声,他一边道:“撞到树了,没事。” “……哈哈哈哈……” 清明一愣,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何事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清明开口揶揄道:“好可恨这云雾,不然我就能看见刚刚凌霄上仙是怎样一副模样了,哈哈哈……” 没想到无所不能的凌霄上仙,在这层层云雾里,居然也会犯这样的傻。 对于自己的失误,凌霄也有些无奈。捏了捏清明笑得晃悠起来的小腿,他故作哀伤道:“大人开心就好,不用在意在下。” 被他弄得反倒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起来,清明轻咳了一下,装作无事发生般继续道:“那日听你跟即墨提起,他也知道你来过这里?” 凌霄道:“嗯。……大人,若是没有这些云层,你大概能看见这里有两具白骨。” 清明轻咦道:“嗯?什么?” 凌霄轻笑了声,补充道:“是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愣怔了数息,脑中电光火石间,突然福至心灵。 清明诧异道:“这里是朔白和即墨的身死之地?” 凌霄突然提起这白骨,还刻意提及‘一大一小’,八成就是清明猜测的这样。 果然,凌霄回应道:“是的,八百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身死成为无常鬼的。 “云生枫林本是仙降山仙人用以接引世间功德深厚却不得飞升之人的地方,这里的枫树长红不退,死在这里的人,也会白骨不腐、魂魄不散。” 所以如果没有这些云层,清明就会看见朔白和即墨的尸骨。 清明惊讶的环顾四周,想要看见什么。可是入眼的,除了白茫茫的云,就还是云。 他疑惑问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身死?” 刚刚凌霄说过,林中除了一道迷阵,并无伤人的东西。莫不是朔白和即墨误闯入,然后被困在这里活活饿死的? 凌霄淡淡道:“不知道,我在这里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魂魄离体在这里游荡了数日。” 第100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二) 没想到凌霄跟即墨他们,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清明道:“是你把他们带出去的?” 凌霄沉吟了一会儿,道:“算是。当时他们灵识正处在迷蒙期,碰巧我是第一次来,误把他们当做野鬼,险些把他们打到魂飞魄散。” 清明:…… 他收回之前的幻想,他原本以为会是一段美好的相遇。 秉着好奇心,清明追问道:“那后来呢?” 凌霄道:“因为怕麻烦,所以他们逃进云层之后就随他们去了。之后我遇到了他们的尸骨,看见……看出他们也是修士,就又折回去想把他们带去温榆城。” 清明没在意凌霄的嗑巴,只想了想当时可能的场景,笑着道:“想必你折回去找他们、带他们出去的过程,也不会太温柔?” 凌霄哼笑一声,道:“大人真聪明。我是用定海捆着他们带出去的。” 当时那两个人灵识混沌、口不会言,被定海捆成一条长虫一般,吱哇乱叫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清明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怪不得之前即墨一提起云生枫林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跟凌霄不对付,问也不说原由。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最后他们不愿意跟凌霄去温榆城的原因。 凌霄突然意味深长道:“不过……大人听说过他们成为鬼差的原因吗?” 清明疑惑道:“没有,地府里好像没人谈起过这事。怎么?” 凌霄道:“传闻他们原本功德圆满是有望飞升三重天的,但是死前,他们曾犯下杀戮之罪,损了功德。” 地府定杀戮之罪,即戕害凡人性命之罪。 清明讶异道:“他们曾在死前杀过凡人?” 凌霄点点头,道:“嗯,说是朔白杀了即墨,即墨杀了朔白。” 清明:…… “哈?” 清明愣了一瞬,不可置信道:“他们是死于对方之手?” 他的反应完全在凌霄预料之中。 凌霄波澜不惊道:“传言说,他们曾在云生枫林走散,之后误将对方当做恶人杀了对方,两人双双殒命,也双双犯下杀戮罪行,不得飞升。” 清明点点头,不禁唏嘘道:“所以才会有说法,‘地府两只无常鬼司,专引世事无常之人’。” 原来是这样一个‘世事无常’。有这样的结果,可能他们也是有许多无奈和遗恨。 凌霄慢悠悠的在云雾间走着,道:“大人要去看看他们的尸骨吗?我大概还能记得路。” 他说得风轻云淡,口吻如同在邀请清明去参观一般。 虽然时过境迁,的确也已经风轻云淡了,可是清明也做不到这般好心态。 他呵笑道:“不必了,我对白骨没什么兴趣。” 凌霄轻笑着耸耸肩,遗憾道:“那真可惜。” 清明哼了声不理会,只是转而想起觉得不太对劲,问道:“你对他们两个人的事,好像知道的挺清楚。” 若说只是偶然在这里遇见,又偶然升起想带他们回温榆城的念头。但是对于之后他们被定了何罪、他们功德圆满却不得飞升的缘由,以凌霄冷淡的性子,似乎知道的有些太清楚了。 忍不住疑惑问道:“你后来特意打听过他们的事?” 见他猜出来,凌霄也不避讳,坦诚道:“嗯,我查过。” “为什么?” 这实在不像是凌霄的风格,他问道:“你跟朔白和即墨,以前就认识?” 这次凌霄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突然反问道:“大人知道当时插在即墨胸口的那柄剑叫什么吗?” 清明被他问得一愣,喃喃道:“叫什么?” 凌霄的声音淡淡的在林间响起,他道:“杀死即墨的剑,薄如蝉翼,锋利刚硬。曾被人赐名……长离。” 惊讶过后,脑海里有什么被串联起来,清明的眉眼也垂下来。 长离剑…… 是了,即墨死于朔白之手,而长离剑就是现在朔白的武器,那杆白色的风马节。 清明突然问道:“你是因为看见即墨尸身上的长离剑,所以才想要带他们回温榆城的?” 凌霄点头道:“嗯。” 长离剑在很久以前,曾经是清明的佩剑。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凌霄才会将朔白和即墨的死魂带出这片困住他们的迷阵。 真想不到世事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在重重云层里看不见对方,倒反而觉得听着对方的声音更加亲切,聊起来也变得比往常要放肆。 突然间,林中一阵清风徐过,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气息,让清明身子一僵。 拍了拍身下人的肩膀,他轻声道:“凌霄,放我下来。” 许是察觉到了清明的异样,凌霄犹豫了一瞬,随后便不动声色的微微弯下膝盖,放下清明。 无声的落在地上,清明手指微动,缠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手掌中。 “缠生,捆住他!” 哗哗哗—— 一声厉喝在林中炸响,紧随而来是一阵锁链哗啦之声。 只见缠生飞速而出,一端瞬息冲进浓厚的云层,消失不见。 不消片刻,缠生突然绷紧,清明只来得及感觉到手上通过缠生传来的微微震颤,下一瞬身体便被另一端传来的巨大力量给带飞出去,迎面扑进云层。 冰凉的云雾贴过面庞,清明当机立断将缠生一端绑在自己的腰际,然后顺着缠生,急速往它的另一端飞掠而去。 纵使眼睛看不见、灵识穿不透云层,但是只要缠生能连接云层里那个突然出现的人,那么清明就能准确击向对方。 方才他在凌霄背上,突然在风里闻到一丝死气,那是地府忘川河水的气息。 这片枫林里,居然还隐藏着一只从地府逃出来的鬼! 哗哗—— 缠生在云层里哗哗作响,不断的术法打进云层里,却都被对方化解了去。 清明手下术法不停,一边厉喝道:“阁下是什么人?如今地府三千鬼差正在寻找出逃小鬼,我奉劝阁下还是早些自觉返回地府为好!” 闻言,云中传来一声讥笑,那人凉凉道:“呵,许久未见,清明仙官已然有这般觉悟了。想在下初见时,仙官可还对地府之事一无所知。” 这声音他记得,清明讶异道:“你是郁离?” 来之前即墨是说过,七殿下追着郁离往西洲的方向去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就在这里碰见了。 可是清明觉得很奇怪,郁离已经转世,即便不知用了什么法门找回了素世记忆,身上也不可能再有地府的鬼气。 心思电转间,他道:“你跟嫣在一起?” 既然郁离已是人身,那么他身上的忘川鬼气,只可能来自前任忘川摆渡人渡嫣。 郁离一边格挡清明的攻势,一边笑道:“清明仙官真是机敏。我既然冒死将嫣从剥衣亭里带出来,自然不可能再乖乖回去。所以适才大人的劝诫,怕是徒费唇舌。”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清明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得罪了!” 说着,清明手下更加凌厉,缠生也随心意动,与对方越发纠缠,锁链在云层中疯狂作响,间或有兵器间金铁碰撞而出的火花。 然而云生枫林不愧是天下云朵出生之地,这里的云层太过浓厚,怎么也驱赶不散。 最开始清明还能随着缠生的方向攻击,可是时间一长,缠生越来越松,他心底也有些着急起来。偏生无数术法因为看不见而毫无章法的扔进云层里,却像是泥牛入海,碰不到郁离分毫。 大概这些云层唯一的好处就是,郁离也打不到他。 可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簌—— 正焦灼着,突然一道金光从清明头顶呼啸而过,又直直冲进云中。 “唔……” 伴随着云层那一边郁离一声痛苦的呻吟声传来,清明知道,得手了! 可是还不等他准备催动缠生将郁离带过来时,缠生却彻底松了。 另一边,郁离道:“想不到大人还带了这么厉害的帮手,在下甘拜下风,告辞!” 这人当真是个狠戾果决的主,眼见打不过,掉头便走,丝毫不带迟疑。 “郁离!” 清明急急唤道,然而云端另一边却声响渐远,直到再听不见动静。 他下意识的想追出去,可是凌霄说过,这里云层和迷阵都很是厉害,若是他盲目跑远了,凌霄寻他不见,只怕得好一番着急恼火。 脚下略一迟疑,那头的人也已经跑远了。 叹了口气,清明整理好缠生,喃喃道:“算了,反正七殿下也追来了,左右他也逃不掉。” 他还是赶快回去找凌霄。 正欲转身,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清明一惊,身体快于大脑,飞速转身,手中的缠生也与此同时飞射而出。 他喝道:“什么人?” 挥出的缠生被人接住,来人的声音在面前咫尺之处响起,道:“大人,是我。” 是凌霄。 清明惊喜道:“凌霄!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他还以为他得摸着这里的云层找好久,才能再找到凌霄。 清明伸手向前,拉着凌霄的手腕以防再走散,然后才开口道:“我刚刚碰见郁离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会在这里碰见他。” 凌霄道:“嗯,我知道。” 清明疑惑道:“你知道?……哦,刚刚那道金光是你打出的术法。” 第101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三) 是他糊涂了,这里本就只有他和凌霄,那么强大的术法,除了凌霄再不会有别人了。 点点头,他道:“随他去,他自然有七殿下去追。我们先出去。” “等等。” 清明拉着凌霄要走,手背却突然被覆上,阻住了他的动作。 凌霄沉静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他道:“大人刚刚说要赐福于我,可还作数?”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清明懵然道:“啊,自然是作数的。怎么了?” 凌霄道:“那就请大人现在赐福。” 清明:???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白雾茫茫的一片,完全没弄明白怎么云层后的人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诧异道:“现在?……可、可是我还不知如何赐福。” 况且,现在他们不是更应该赶紧破除迷阵走出这里,去仙降山吗? 但是这会儿的凌霄好像变得格外倔强,他不容置疑的道:“没关系,我教大人。” 话音落地,清明只感觉他手腕翻转,反而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檀木香靠近,清明感觉面前一道气息压迫过来。 下一瞬,双唇上竟突然附上一片温润柔软。 清明:!!!! 这是什么情况?! 惊诧、意外让清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脑也一片空白。 虽然、其实,他欢喜得很,但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况且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凌霄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难不成上仙起意都这般随便? 唇上的柔软停了片刻,没有厮磨也没有深入,便就离开了。 当那微凉的、仿佛还有点颤抖的双唇离开的时候,清明忍不住心底叹气,可惜他还没好好感受呢。 声音有些喑哑,他道:“凌……” 然而他的话音刚一出口,便被打断,凌霄道:“谢大人赐福。” 虽还是平常的声音,低沉婉转,可是听来却好像有无尽的怅然一般。 不过清明此刻倒是没注意,只是诧异道:“这是赐福?” 他忍不住怀疑起来,莫不是凌霄刚刚一时昏了头,现在占了便宜又不想认? 清明生时又不是不食五谷的傻子,好赖也在人间长了二十多年,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通晓的。 这分明就是亲吻。 可是任由他如何的不相信,凌霄的声音却异常坚定的在云雾中响起。 他道:“是,是赐福。……大人若是不信,不如看看千锦囊里的功德。” 清明第一次如此不相信凌霄说的话。 这简直就是鬼扯的赐福,不,是鬼都不扯的赐福!这要不是亲吻,他名字倒过来写! 借着云层的遮掩,清明丝毫不掩饰,满脸狐疑的打开自己的千锦囊。 然而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原本千锦囊里满满当当的数十万功德,现在居然生生少了近一半。 清明忍不住惊呼道:“这真的是赐福?!” 赐福居然这么费功德! 怪不得呢,很少听说九重天的仙官给信徒赐福的,这太大出血了。而且,即便不说耗费功德,光是这赐福的方式,大概也是仙官们不愿意的缘由。 至少对于清明来说,除了凌霄,反正他是不会愿意给别人赐福的。 凌霄轻笑道:“怎么,大人不舍得了?” 清明尴尬的收回千锦囊,干笑道:“呵呵,没有,当然没有,我心甘情愿的很。”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即便是凌霄,他以后也不想赐福! 拽拽凌霄的手,清明道:“我们走。” 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绕圈子,清明拽着凌霄的手,被他带着在云层里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当最后一步踏出的时候,四周的云层,豁然消失。 天光骤亮,那些阴翳的树影、厚重的云层,仿佛从未曾挡住阳光一般,消失在清明的身后。 而与此同时出现在眼前的,是巍峨得仿佛直通九重天的大山,青葱、雄伟,如同一个巨人一般,宽阔又安静的矗立在眼前,静静的垂眸看着你。 它像人世间任何一座山峦一般青翠葱茏,却胜过任何一座雄伟壮阔。 “哇……” 清明忍不住感叹出声,道:“这就是仙降山?” 凌霄点点头,道:“嗯,风铃草庐就在这座山上。” 仰头看着传闻中的仙降山,清明实在压抑不住心底的汹涌,那种庞然大物带给视觉的冲击实在太震撼了。 他问道:“九重天上能看见这座山吗?” 站在它面前时,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知站在云头上往下看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凌霄摇头道:“看不见的。” 清明有些诧异,道:“这么雄伟的山峦,在九重天看不见?” 肯定的点点头,凌霄解释道:“最早的时候,仙人住在云头、凡人居住人间、鬼魂宿于地下。各族互市,人间有十万大山能联通三界,仙降山便是其中之一。 “自诛神战争之后,神族将世间一分为六,自此六界都只能通过归墟往来,十万大山也被神族隐匿于六界之外。” 清明点点头,文史记载里的确曾有过所谓的十万大山。他原本以为只是泛指人间的山岚,没想到指的是上古时的十万座山峦。 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仙降山,站在这里,极目远眺也不能看见山顶的那间简陋草庐。突然的,清明觉得腿有点打颤。 他担忧的问道:“在这里你也不能飞吗?这座山这么高,我们得爬多久?” 神族当初撕裂六界的时候,同时也剥夺了凡人的言灵之力,而失去全部力量的凡人也由六族最强变成六族最弱。 或许是考虑到弱小的凡人可能会被灭族,所以之后为了保护凡人,神族又为整个人间设下结界,压制一切超出结界阈值的力量。 是以凌霄他们这样强大的上仙,到了人间反而处处掣肘,甚至连在天上最基本的长距离御风飞行也不能做到。 可是刚刚他们光是走到云生枫林,都已经让清明觉得累够呛。但在仙降山面前,刚刚他爬上来的这座山,连只蚂蚁都算不上,若是凌霄不能飞行,只怕还不知他们要爬到猴年马月。 凌霄看着一张俊脸拧巴成一团的清明,笑着撇嘴道:“嗯,不能飞。” 答案尽在意料之中,可是清明还是不死心道:“你刚刚不是说,仙降山在六界之外吗?” 既然没有了人间结界的限制,怎么还是不能飞? 凌霄解释道:“所谓的‘六界之外’,指的只是隐匿的、六界之中再不可知、再不可去之地,但它还是在人间。” 事实上,曾经的十万大山,除了仙降山因一些特殊的原因而还能到达之外,其他的的确已经成为了世人不可知、不可去之地。 见清明一脸的心如死灰,凌霄笑了笑,才缓缓开口道:“大人不必担心。其实走上仙降山,只需片刻而已。” 疑惑的转头看向他,清明道:“只需片刻?” 凌霄眨眨眼,道:“是的。从云生枫林上仙降山有一条特殊的山道,路上刻满了玄花,每朵玄花中都藏了一道特殊的术法,是以从这里上仙降山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便足以。” 居然有这样的事? 清明好奇道:“这些特殊的术法是谁设下的?” 凌霄道:“也是那位仙尊。” 如此清明倒是更诧异了:“为什么?” 无论是修士还是仙人,之所以居处时常隐秘难寻,就是为了与自己的信徒拉开距离,以神秘来保持自己在信徒心中的伟岸形象。 他们的居所选择轻易不可到的名山大川,一是为了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二是为了不被打扰,三便是不愿意轻易被凡人找到。 但是这位仙降山的仙尊,明明居于如此的高山上,却又设这样一条捷径,叫人捉摸不透。 凌霄淡淡道:“有人说是因为那位仙尊宅心仁厚方便凡人前来祈愿,也有人说是因为那位仙尊方便他那位凡人仙侍上下山。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这些术法并非那位仙尊所设,而是在他身化大地之后他的那名仙侍所设,为了仙尊归来时能快点到家。” 冲清明笑了笑,他无所谓道:“不过关于仙降山这位仙尊的记载时常前后矛盾,依我看,这些说法大多不可采信。 清明赞同的点点头,道:“时移事易,过去的事情后人想要知道真相本也是无妄之举,自当不必过度纠结。” 转头看看巍峨的仙降山,清明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凌霄道:“我们走。” 当离开云生枫林之后又沿着山道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仙降山的山脚。只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眯眼看着前方身穿一身沉黑赤纹、身形偏瘦削的人影,清明忍不住诧异道:“七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离他几步开外的那人,正是地府七殿阎王。 七殿下闻声转回头,见是清明,一时脸色变化。最后有些尴尬的冲他点点头,道:“清明仙官,你……” 刚想问询,但随着清明走近,他这才注意到跟在清明身边的凌霄。 七殿下一瞬的诧异过后,很快恢复平常,抬手冲凌霄见礼,寒暄道:“凌霄上仙。” 凌霄也不多言,只是点点头以示回应,仍然安静的站在清明身后半步。 第102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四) 七殿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数次,最后定格在清明身上,道:“你们怎么会一同出现在这里?” 清明道:“我是来追查地藏王失踪一事的。” 他转头看了看一脸漠然的凌霄,道:“因凌霄上仙能穿过这里的云生枫林,所以在下拜托上仙来陪我走一遭。” 清明自认为自己的借口还是很合理像样的,但是在七殿下听来却觉得很是意外。堂堂九重天的第一上仙,居然因为你一个预备役仙官的请求便随你走这一趟,多大的情面。 但是他把心底的震惊掩饰的很好。 七殿下又看了看凌霄,神色不动道:“原来如此。那你当真欠凌霄上仙一份好大的人情,回去了定要好好报答。” 清明心虚的笑着点点头,应承道:“殿下提点的是,我回去必定好好谢谢凌霄上仙。” 他偷眼看了看凌霄,只见后者一挑眉,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不用猜清明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必定是想欠兮兮的问‘哦?大人想怎么报答在下呢?’ 七殿下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只是问道:“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追查地藏王失踪之事?这里有什么跟地藏王一案有关的事?” 清明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之前追查地藏王失踪一案时,我曾遇见一个手腕上有一道暗金色道纹的神秘人。 “后来,即墨在西洲这边查到那道纹可能是祖神所下的一道咒法。我们猜测风铃草庐里可能会有相关的记载,或许能以此查到那个神秘人的身份,是以便来了这里。” 闻言七殿下讶异道:“当真有暗金道纹?那……你看见的那道纹,可是其间有光华流转,内附有乾坤之困?” 他的反应有点出乎清明意料的激烈,而且他对于那道纹的描述仿佛一早就知道一般。 清明疑惑的点点头,道:“正是,殿下如何知道?” 眼中目光犹豫了一瞬,七殿下开口道:“本殿……” 簌簌簌—— 然而不等他的话语说完,几人身后的灌木丛里却突然发出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 清明被响声吸引,转回头看去,却刚好与拨开灌木丛之人四目相对。 那双有些熟悉的丹凤眼看见他时,似乎也有些惊讶,整个人僵在原地愣了一瞬。 清明惊讶道:“郁离?!” 几乎是在愣怔的一瞬间,缠生已然从千锦囊中取出。然而正在缠生欲飞射而出之时,七殿下却突然出声: “等等!” 七殿下按住清明的手,道:“不必动手,他们是我带进来的。” 清明诧异的看向七殿下,见他肯定的点点头,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灌木丛后已经一脸淡定的郁离。 只见郁离身后的灌木丛又是一阵簌簌,一道纤弱身影也从中走出来。 是前任摆渡人嫣。 渡嫣看见清明明显一愣,也呆呆的站在原地。 收起被绷紧的缠生,清明略有些防备的看着七殿下,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这才开口问道:“七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七殿下道:“跟你一样,我们也是来风铃草庐找那道咒术道纹记载的。” 他看向郁离,道:“郁离,你把当日的情况跟他说一下。” 郁离转身牵着渡嫣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冲清明一抬手,缓缓道:“清明仙官,刚刚一场误会,得罪了。” 刚刚在云生枫林,他以为清明是来缉拿自己的,是以才会出手相斗,如今看来,倒不是如此。 郁离道:“我知道你可能怀疑是我打开了地府十间地狱,但是我如今已然是一介凡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苦笑一声,他接着道:“那日,我走在山野间,突觉额间一痛,随后便忆起了前尘种种。当我正愁不知如何再返回地府的时候,便恰巧看见日游神被一黑衣人打伤。 “之后,当我拿着日游神的通行令牌潜进地府的时候,便恰好在暗处看见了地府十间地狱被人打开。” 清明焦急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郁离摇摇头,道:“不曾。不过,虽然我看不见他的样貌,但是凭身形气息,我敢肯定,他就是在人间打伤日游神的人。 “我在暗中观察那神秘人的时候,便看见那人手腕处有一道暗金色的道纹。” 待郁离说完,七殿下低沉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 他道:“原先我也以为是郁离打开了十间地狱,但是我探过他现在的法力,不过徒有其形。十间地狱每一间都有属殿阎王设下的封印,绝不是现在的郁离能打开的。” 他看看清明,沉声道:“若说我原本还有三分猜疑,但现在你也说起那道暗金道纹,看来必是不会有假了。” 清明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道暗金道纹非寻常不可见,郁离若不是亲眼所见,肯定编撰不出,是以对于郁离的话,他倒是并没多少怀疑。 看向郁离和七殿下,清明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上去。” 多几个人找,总归几率能大一些。 有一路玄花相送,清明几人到达风铃草庐时,不过是片刻之后的功夫。 站在这几间简陋的草庐前时,清明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原来草庐真的就只是草庐啊。 几根梁柱搭建起简单的屋子形状,木制的墙壁和门窗因为年久失修而变得有些断裂和颓败。圆形的屋顶上铺着厚厚的枯草,也因为长久无人打理而有些垂出了屋檐。 这些草庐似乎是被某种术法保护着,即便多年无人居住,破败之像倒也不很明显。只是那种陈旧和寂寥,从每一处土地上渗透出来。 抬头看着面前的几间草庐,清明有些意外道:“这当真就是曾经的人间仙尊居住的地方?” 凌霄看穿他的疑惑,笑道:“大人可是觉得这里太过简陋?” 清明诚实的点点头。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风铃草庐,不过是世人一个雅称,大抵只是不多繁华的清雅之所,但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真的就是几间茅草盖顶的草庐。 凌霄看了眼一旁的七殿下,心思转动,道:“那大人觉得,比之大人地府的小院子,如何呢?” 清明想起自己那灰突突、一贫如洗的小院,惭愧的笑着道:“那倒还是我的小院更不堪一些。” “咳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七殿下面上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是地府照顾不周,亏待了清明仙官。本殿回去就着人给你换一处舒适的院落。” 嗯? 清明有些意外怎么七殿下说出这话,可是七殿下不等他追问便抬步走进风铃草庐。 其实七殿下对于清明的感情有些复杂。 因为郁离的事情,他并不喜欢清明,但是事实上他也知道,青衣江的事情,的确是郁离做错了。 除此以外,清明是以鬼差的身份留在地府的,在他没有飞升之前,他始终是地府的人,所以对于七殿下这个一殿阎罗而言,清明也算是他的‘自己人’。 但偏偏清明又不完全是鬼差,他还是一位准仙人。现在暂居地府的他,又像是客人一般,所谓的待客之道七殿下也是要有的。 所以对待清明的态度,他总是很矛盾。 对于七殿下的想法,清明并不了解,他只是意外七殿下突然说出来的话语。 一偏头,余光便看见凌霄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见清明目光投来,后者更是得意求夸奖的表情。 落后半步,清明凑近凌霄,了然道:“我们凌霄上仙可真棒啊,轻轻松松便帮我换了个院子。” 凌霄一挑眉,道:“不瞒大人,在下对您那院子,实在是嫌弃的很。” 撇撇嘴,清明都不想说他。也不知道是谁每日在他那张一人多宽的床上睡得贼香。 瞪了凌霄一眼,他抬步跟着七殿下往草庐内走去。 风铃草庐一连十一间,他们最后终于在离主间最近的侧房里,找到了那一整面墙的六界见闻录。 虽然之前已经听即墨说过,这里的仙侍对他的大人如何的忠心,可是当看见这一整面墙按照年月、族界整理出的见闻录,还是不得不心惊、佩服,又羡慕。 “俊仙历十七万四千三百一十七年……” 郁离目光从书架顶缓缓扫过,最后落到书架最下层最后一本,道:“俊仙历十八万五千零四年。……居然等了整整一万多年。” 清明的目光跟郁离一样落在那最后一本稍薄一些的见闻录上,心下唏嘘。 一万多年的漫漫岁月,那名仙侍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世人总感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可是真正守的人在云未开的时候,是不知道月何时明的。 “大人。” 肩上被人轻拍了拍,凌霄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不必悲怀,那名仙侍最后总归是等到了那位仙尊,万年岁月也不算被辜负。” 清明点头,抛开这些多余的心思,他转头道:“七殿下,这里书册这么多,我们先一人一层,逐一查起。” 当看过几本见闻录之后,清明心底刚刚对那名仙侍的悲怀,早就全部抛之脑后。 这位仙侍实在是太能写了! 第103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五) 六界之事,大大小小、拉拉杂杂记录了一大堆。什么人间哪座城、哪条街、哪个铺位的糕点十分可口,尊上食之必定欢喜;什么妖族哪处妖市、哪间坊楼东西稀罕,尊上观之必定欢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实在是太啰嗦了,还句句不离他的尊上,不知道的,指不定还以为是谁家女儿苦心痴等自己的情郎归来! 呼—— 好烦! 无声的把头埋进书册间,清明严重怀疑这名仙侍是个十足的话痨。 …… 几人就在这间草庐里或坐或站看了许久,几乎忘却了窗外的时间。清明从他这一层书架里抽出一本新的,又开始重复着翻阅的动作。 一页一页的翻过去,清明努力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寻跟神、咒、道纹相关的字眼。当目光扫过一行字时,他却不自觉停住了。 那是简短的一行字,淹没在满篇的隽永字体里,渺小又不起眼。 上书:五日,吾病,尊上游天地可安好?何时归?吾仍思之如狂,不敢垂泪。 清明的目光在其上定了一会儿,突然心底升起一股异样。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目光在草庐里流转,最终定格在站在书架前的那道玄黄身影上。他突然在想,这个人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在等着自己归来? 凌霄似有所感,也转头往清明这边看来。 疑惑的歪了歪头,他看着清明,双唇翕动间,无声问道:“怎么了?” 回过神的清明冲他笑了笑,摇摇头,又垂头将目光放到自己手中的书册上,翻开下一页。 怎么会呢,他当初是切切实实的以凡人的身体身死飞升的,凌霄又不知道等他能等得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书页翻动间的细微声响里,清明陡然听见一声清丽的声音响起:“我找到了!” 其余几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嫣拿着手中翻开的书册,欣喜的看着郁离。 清明放下手中的书册,也向她走过去。 嫣将书册递给郁离,郁离又将其递给七殿下。 七殿下的目光在书页上扫了扫,开口念道:“巫黎同妖、魔三族欲弑神,祖神灭巫黎,一瞬白发。古神怒,现身,咒之。” 念完,七殿下将手中的书册翻转过来,朝向清明和郁离,问道:“你们看见的那神秘人手上的道纹,是不是这样的?” 已经有些泛黄的书页上,用千年墨记载的文字的另一侧,正安静的躺着一道繁复无比的咒印。 郁离点头,道:“正是。” 清明歪着脑袋看了看,道:“有八九分相似,但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书册上道纹的中心部分轻轻比划了一下,道:“神秘人手腕上的道纹,这里是个‘敕’,而不是‘赦’。” 这一点,还是当时在温榆城庙会上猝然相遇时,清明才注意到的。 七殿下转回手看了看,问道:“你可确定?” 清明很肯定的点点头:“我确定。” 自无垢山遇到那个神秘人之后,清明便将他手腕上的道纹反反复复临摹了无数遍,其中每一道撇捺转折,他早就已然熟记于心。 若非是他灵力不够,加之不知这道纹究竟是何用途不敢轻易尝试,恐怕他早就直接画一道出来试试了。 见他如此笃定,七殿下沉吟片刻,点头道:“那恐怕是被人改过,但是原身应该是脱胎于此咒。” 能与古神咒术有八九分相似,就不太可能是后人自创,至少他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创造出与古神相似的术法。 七殿下又将书册上的记载仔细看了两遍,凝眉细细琢磨良久。 待他终于合上书册,清明忙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七殿下未言,转头看了看草庐内,随后一挥手对房中唯一一张八仙桌使了个净尘术,道:坐下说。” 几人围坐桌边,七殿下才缓缓道出书中的记载。 正如即墨听到的西洲传言,这咒术的确是古神所下,也的确来自于上古时的那场诛神之战。 “但是……” 有些苍老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七殿下道:“此咒只对心中生出强烈阴暗欲念、且法力高强的六界生灵有效,例如当初生出屠戮、贪婪之欲的妖、魔两族将领。毕竟这样的人一旦出现,就会对六界造成动荡。 “然而对于法力不够的,或者心中有大善之人,这种咒术是无效的,反而施咒人若非出于绝对的大道,则会受到百倍的反噬。 “中此咒者,身上会显示暗金咒文,咒印内神力会封印并蚕食其法力,直至中咒者欲念消去,咒文才会自行散去。” 是一道狠辣却严格控制的惩戒之咒。 书册中的描述的确与清明在那神秘人手腕上所见的情况一样。只是他却想起另一件事。 清明皱眉问道:“那书册中可有记载咒文仍在,但其上并无暗金光华的情况?” 银月手腕上的道纹和神秘人手腕上的道纹一模一样,可是银月手上的就没有暗金光华,而且其上也仿佛无任何咒力。 七殿下闻言看了他一眼,眼中虽有疑惑,但是却并没有多问,只是道:“没有。书上说这种咒术,是以中咒者自身的欲念为源,驱动咒上的神力。若是源头散去,咒术自然而解,咒印也会一并散去。” 如此说来,这种咒术的确被改动过,而且还改动极大。只是,能如此改动古神咒术的人,那他的能力,该是到了一个怎样恐怖的境界。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郁离,也不由感叹道:“这位仙降山的仙尊真是厉害,连古神的咒法都能改。” 清明闻言,道:“你觉得是那位仙尊改的这咒术?” 郁离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道:“除了他,当今世间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 清明沉吟了会儿,否定道:“应该不会是他。 “从刚刚这些见闻录里的时间来推算,神族动荡发生在仙降山仙尊身化大地期间,等他再归来之后,已然散去了一身的仙力。” 凌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闻言点点头,道:“况且那时他已经无心人间事,自此云游,六界之后,并不曾听闻他耗费心力改造过古神咒术。” 他笑着道:“我家大人真聪明。” 清明:…… 众人:!!! 许是平常撩拨习惯了,现在不分场合的一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顾不上其他几人见鬼的神色,清明无语的冲他龇牙,狠狠的压下嘴角险些要隐藏不住得笑意。 我真是谢谢你,你这个傻瓜上仙!真是平常浪习惯了。 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清明转头随口道:“不过如果不是那位仙尊,那会不会是那名仙侍?” 七殿下摇摇头,道:“不是,虽然传闻中,那名仙侍后来法力极高,但是他心不在此道,应该也不是他。” 虽然仙降山的仙尊跟仙侍已是上古一代的人,但是七殿下毕竟贵为地府一殿阎王,总比常人知道的多些。 只是,若不是上古一代的人改造的古神咒术,那会是谁呢? 清明问道:“这里可有记载后世还有谁曾中过此咒?” 放下手中的书册,七殿下摇摇头,道:“并未有记载。” 略微皱眉,他接着道:“不过……能识得古神咒术、并有能力加以改造,必不是泛泛之辈。六界之中,说得上名号的,大抵也就是那么几位。” 郁离毕竟是七殿下一手栽培起来的,看出了七殿下的想法。 他点头道:“是的,如果能找到下咒之人,应该就能弄清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如果能从源头上找到改动古神咒术的人,那么便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个中咒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只是…… 清明问道:“要如何找下咒之人?” 沉吟了瞬息,七殿下道:“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逐一去拜访问询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清明点点头,道:“好,那我立刻便动身。” 七殿下看了他一眼,道:“你?且不说你能不能去得了那些人呆的地方。即便是去了,人家会搭理你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官?” 清明:…… 不理会耳根发红的清明,七殿下站起身道:“恐怕只能是本殿亲自跑这一趟。” 七殿下说的没错,那些隐世不出的大人物,的确不是清明说见就能见的。 余光瞥见凌霄嘴角一抿,脸上已浮上的不悦,清明怕他又毒舌说出什么,赶紧转移话题道:“七殿下说的是,如此便麻烦七殿下了。” 七殿下瞥眼看了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直白了,颇有些不自在的道:“你也别多想,本殿跑这一趟也不全是为了你。 “那厮在地府胡作非为惹下这么多麻烦,况且地藏王这么多年也为地府尽心竭力,于情于理,本殿也该跑这一趟。” 闻言,清明一愣。 他还真没想到七殿下是为洗清他的嫌疑而跑这一趟,不过他会叫清明不要多想,恐怕反而是存了这份心思。 清明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这凶巴巴的阎王。 因为郁离的事情,七殿下一直不喜清明,当时在第六殿暂代判官事宜的时候,他就总对清明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有不顺便喝骂两句,弄得清明恨不能见到他绕道走。 现在看来,他对自己的态度,反倒松缓了许多。 第104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六) 清明笑笑,真诚道:“还是要多谢七殿下。” 他这副态度反倒让七殿下更加不自在起来。 七殿下别扭的点点头,道:“嗯。你若无事,就回地府帮帮忙。即便你是仙官,但如今好歹是在地府任鬼差,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清明点头应是,道:“是,我们这就回地府。” 一如上山时一样,清明几人下山,也不过只花了半刻钟的时间。 仙降山脚,七殿下停住了脚步,对清明道:“就在此处分别。今日的事,你不必告知其他几位殿下,待我回去自会处理。” 郁离的事情,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楚的。他本是七殿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为前事地府对七殿下已经有些不好听的声音。若是再被其他几位殿下知道现在七殿下跟他在一起,必定会传书要七殿下将他带回去,到时候指不定又会有什么非议。 这样的结果,不会是七殿下想看见的。 清明看了看跟在七殿下身后的郁离,点头道:“依殿下所言,在下今日不曾遇见过殿下和郁离。” 七殿下赞许的点点头。 两方人互道分别后,清明的目光不自觉看向一直跟在郁离身边的人。 犹豫再三,清明还是在众人意外的目光里,走到渡嫣的面前,忐忑道:“我能跟你聊一会儿吗?” 除了刚刚上山时,渡嫣总是在最外侧偷偷看了清明几眼外,这一路上他们不曾有过任何的交流,是以面对清明突然的靠近,渡嫣也有些诧异。 对于清明的记忆,她还一直停留在剥衣亭外的那一个拥抱。后来在寒冰地狱里她时常听人提起,也知道了原来那日送她的人就是地府里的清明仙官。 但是算起来,她跟清明实在没什么交情。 那双秋水眸一时有些懵然,不明白清明意欲何为,愣怔的点头道:“啊……好。” 仙降山脚有一片山坳,山坳里经年累月无人打理,反倒生长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在杂草丛生间,倒也是一处好风景。 脚下有些不平,清明微微转回身道:“小心,这里有一些石头。” 渡嫣微微提起裙摆,点头道:“嗯,不碍事。” 两人沉默着往山坳中央走去,清明先开口道:“之前青衣江的事,对不起。那时我刚下地府,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 渡嫣闻言愣了一下,总算弄清了清明喊她过来的原因。 她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仙官不必在意。反倒是我还要谢谢仙官,当时我神智尽失,若非有仙官阻止,只怕我还会犯下更大的错误。” 看她当真不在意的样子,清明勉强的勾勾唇角道:“就叫我清明。” 犹豫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跟郁离,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渡嫣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如今郁离已经是凡人,若是地府不再怪罪,那我就跟郁离住在人间,或是过平凡的日子,或是再慢慢修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那样的日子,眼睛里也散发出对以后生活的向往。 清明看向她,道:“若是地府怪罪呢?” 收起嘴角的笑意,嫣不甚在意道:“那我们就一起回地府,努力攒功德,等攒够了,我们就一起转世,总会在人间再相遇的。” 那双温柔的眼眸里,已经无所畏惧。 看着这样的她,清明心底泛起一丝怅然,却也是真心的为她高兴。现在的她,跟之前在地府时见到的,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欣慰的笑着道:“不用担心,七殿下会关照郁离的。我也攒了很多功德,到时候不会再让你们在地府受苦的。” 渡嫣转头看向他,灿然笑道:“谢谢清明仙官。之前我在剥衣亭的时候,常听他们说地府出了一位清明仙官,是个顶顶温柔的人,果然都是真的。” 面对她率真坦然的目光,清明也忍不住笑起来,一双眼眸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缱绻。 一阵风吹过,渡嫣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恍惚了。 悄无声息的移开目光,她拂过腰边一朵黄色的格桑花,柔声道:“清明仙官,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真的很像。” 长得很像,性格也很像。 清明道:“是你以前在等的那个人吗?” 渡嫣一愣,有些羞赧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啊……” 清明点点头,小心翼翼道:“能说说你跟那个朋友的事情吗?你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 渡嫣继续往前走着,她看看手里这朵嫩黄的花,那是她刚刚随手摘下的,也不是有多好看,只是看到时刚好想起那个人,便摘下了。 她恍惚的笑笑,娓娓说起那些久远的事情。 她道:“人间有诗文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幼时总也不信,可是直到我遇到,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 “他是整片中洲大地上,最负盛名的修行者。西梁虽是中洲边陲小国,但是我总会从各种商队口中听见关于他的传说。 “听说他温润如玉、听说他俊挺如松、听说他澄澈如水,我不相信世间真会有这样的男子,可是我又不自觉的,好想真真切切的见他一回。” 渡嫣的声音变得有些落寞,言语里,又似乎藏了无尽的怀念和眷恋,怀念那时的情窦初开,眷恋那时的自己。 她接着道:“再后来,我听闻他得神佛指点,要徒步赴遥远的东洲朝圣,寻找普渡之法。 “你知道吗,当这个消息在中洲大地传开时,所有他要途径的国家的人民全都开心坏了,甚至还有专门为迎接他而着手准备祭典的。 “彼时我是西梁的女王,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西梁王宫的大殿上。 “那日,我穿上了我最华丽的鲜花袍,那是我知道他要来,所以前一天晚上就千挑万选搭配好的。那套衣服当初被宫人奉上来时,我还嫌弃它太过艳丽。可是当穿着去见他时,我却反而嫌弃它不够华丽,总想着它要是能再华丽些就好了。 “我希望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能生出满心欢喜,眼里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当转过珠帘我出现在王座上时,我终于不负所望的看见他眼中的惊艳,天知道我那一刻有多么的狂喜。 “只是那日我的表现并不好。堂堂西梁女王,却在那日的朝堂上出神了一回又一回,当真丢人的很。” 说到兴味处,渡嫣甚至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嘴角的笑意也越扯越大。那些久远的回忆,当细细说起的时候,好像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心情,都还清晰无比。 静默了一会儿,直到品够了回忆里的那些甜,渡嫣才接着道:“他留在西梁的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想尽办法邀他同游。 “去西梁最高的山峰,假装摔倒在他怀里;看西梁最大片的花海,在花丛里拧巴着装作不经意摆出最好看的姿态;赏西梁最神奇的子母河,凑近给他指水中正在嬉戏的游鱼;走西梁最有特色的灰色长提,磨磨蹭蹭直等到雨来再与他同披一件外袍遮雨。 “那时候,每一天我都绞尽脑汁想着能有什么办法把他留下来,留在西梁,留在我身边。” 一边说着,她也变得有些恍惚。原来他们之间,曾经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的美好。 闭了闭眼压下喉头泛起的苦楚,她缓缓道:“后来我经常在想,是不是我吓到他了,以至于他跟我在一起时明明很开心,可是回过神又总是惊慌失措的想要早早离开。 “最后,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他。 “他离开西梁的那天,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和他来的那天一模一样,以致于那段共处的日子,就像是我一个人的孤梦。” 有风吹过,吹乱了渡嫣肩上的纱络。清明觉得有些碍眼,便轻轻把它拨回去,又仔细的帮它抚平。 收回手,清明问道:“渡嫣,你怨他吗?” 渡嫣摇摇头,道:“他是心有大道的人,是为天地所生的圣贤,本就不是我能留得下的人,我怎么会怨他呢?” 她喃喃道:“……不怨的……” 清明道:“可是他让你等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会比现在幸福。” 渡嫣听得出他话里为自己的打抱不平,冲清明笑着道:“我现在也很幸福啊。我已经遇到郁离了,往后会都是幸福的。……况且,他也并不知道我在等他,说到底,是我自己陷进了执念里,怨不得旁人。” 她轻声道:“他给我的那段回忆,陪我度过这几百年的时光,我已经很知足了。” 清明看着她眉眼间的温柔和寂寥,心脏就像被人拧着一般生疼。 静默良久,他歉疚道:“对不起,又让你想起这些烦扰的事。” “哈,没关系的。” 渡嫣释然的摆摆手,轻松道:“我也好久不曾跟人提起这些事了,说出来也舒服很多。 “如今他在梵湮城,找到了自己的大道,我知道他现在过得好,那便很好。往后,我也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清明点点头,道:“那便好。” 这是他唯一心悦过的女子,现在能看见她这般放下,他的歉疚也能减轻几分。 低下头,他欣慰的勾唇笑起来。 第105章 云生于林安生于你(七) 两个人又无言的并肩往前走了走,清明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道:“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嫣有些意外的看向他,见他说的认真,遂笑着点头道:“你若是愿意讲,我自然乐得听。” 清明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的看着嫣,道:“我曾经也遇见过一个世间最好的女子,她明媚、善良,像夏日雨后破开云层的阳光,照亮了我茫茫又浅淡的冗长岁月。她活成了我最羡慕的潇洒模样,爱恨来去,自由无拘。” 透过眼前这张相同的面庞,清明仿佛又看见了那段旖旎的岁月,他道:“初见时,我才知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温柔又明艳的人。 “她带我看她看过的风景,明明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累得连云鬓都乱了,却还是要倔强的在我面前强撑着说不累…… “她还给我做精美的糕点,也不管做的是不是美味可口,就是要拿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给我看,得了我一句心疼才肯罢休…… “……我与她相识的日子很短,却足够让我余生想起来都忍不住生出笑意。” 想起那个小心思多如牛毛的姑娘,清明宠溺的笑着。 可是事实上,当时的他有多欢喜,后来的分别就让他有多痛苦。 抿着嘴角,清明哀伤的看着渡嫣,满怀的歉疚道:“她就像只美丽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围着我上窜下飞,我抗拒,不是因为不喜,只是因为害怕。 “她以为我是她的高不可攀,却不知道,其实她才是我触之不及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明媚。” 渡嫣诧异的看着清明,眼中满是震惊和惊惶,她错愕的道:“你……你是……” 忍不住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想问的话,终究还是不敢问出口,唯余那双眼睛,温热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 清明定定的看着她,眼睛里也忍不住泛起红,他道:“我真切的心悦她,只要是她愿意要的,高山的莲花、深海的珊瑚、夏日的冰雪、冬日的海棠,我拼尽性命也愿意给。 “可是独独的,我却不能为她停下…… “我曾经走过一段很长的路,遇见过很多的坎坷。旁人总以为,遇见她是我所经历的、最轻松的磨难。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她才是我最难渡的劫。”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湿湿的、凉凉的。 可是清明顾不上,他努力攥紧了手,颤抖着道:“临别时,她曾问过我,如果有下辈子,可愿意娶她。 “其实我回答了的,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说……好。” 当坠落千丈崖的时候,清明松开了长离,忆起多年以前的那张脸,轻声道了一句谁也没有听见的‘好’。 可是,他没有下辈子。 看,这世间就是有不同的缘法,别时花开,一刹那,便错过了满庭的芳华,再不会有相遇。 两个人相顾无言,只剩下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落在格桑花茎下,洇湿了冷漠的沙石。 清明抹了一把脸庞,近乎凄然的笑着道:“我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亦开心。” 好像又有风吹过,那些错过的过往也被吹进了风里…… 簌簌—— 安静的灌木丛再一次发出响动,清明和嫣一前一后从灌木丛后走出来。 原本一直靠着树干出神的凌霄闻声抬起头,见是清明,便立刻抬步迎向他。 而另一边,郁离也快步走向渡嫣 当凌霄走近,看见清明赤红的眼睛,微微一愣。他看向被郁离拉着嘘寒问暖的渡嫣,嘴唇抿了抿。 收回目光,走到清明的近旁,他用身体组隔断郁离投来的不善的视线,低声问道:“大人,没事?” 清明的情绪有些低落,闻言只是摆了摆手,道:“我没事,我们走。” 听着身后传来的郁离担忧的声音,还有渡嫣笑着安抚她的话语,清明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一路上只余嗒嗒的脚步声。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穿过云生枫林,走到仙降山次峰的山道上。 心情平复了许多的清明,看向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山道,在林荫遮蔽间一段明一段暗,觉得心底一片安宁,忍不住也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 他感叹道:“这里的风景真好。” 凡间人迹不至的地方,天地总会赋予格外的宁静与美好。 凌霄看了看他,皱眉道:“大人……” 清明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笑着看向凌霄,他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看着山道两旁高大的树木,树冠下部是青色的,顶部却是黄色的,风一吹,树冠上那些似花似叶的便簌簌落下。 清明好奇问道:“这就是木栾吗?” 凌霄看了看他,颔首道:“木栾四时四景四色,是仙降山的仙尊喜欢的树。这里的木栾,都是他的仙侍为他种下的。” 举目望去,漫山遍野的起伏间,有一种山河壮阔的浩渺。 只是可惜,地府大概种不了。 清明看向凌霄,问道:“这种树在九重天也会有吗?” 凌霄摇头道:“没有。九重天的花草树木都是由花仙打理的,他爱素净,九重天上的人也都爱素净,所以树是玉树、花是白花。” 听着他的描述,清明想了下,那还真是无味的很。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眼前的景色。 他随口问道:“你也喜欢素净吗?” 凌霄笑着摇摇头,道:“不喜欢,我喜欢大人院子里的芭蕉树和彼岸花。” 清明偏头看他,也笑起来,道:“嗯,我也喜欢。” 沿着山道慢慢往下走,山风吹过耳边,簌簌的全是树叶的声响。 沉默许久,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慢,清明突然开口道:“凌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凌霄应声道:“嗯。” 清明道:“我记起嫣了。……其实当初从青衣江回来的时候,就记起来了。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那些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 以前只是些画面,他就像个旁观者一般记得那些事。现在,他已经能记起那时候自己的欢喜和悲伤痛苦了。 凌霄并不意外清明已经记起这些事,刚刚看着清明红着眼跟渡嫣一起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他淡淡道:“应该是大人体内孟婆汤的效力在慢慢褪去了。……那大人记起在下了吗?” 语调轻松,他勾唇好整以暇的笑着,只是像一句调侃。 清明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微微扶额道:“如果我说没有,是不是需要跟你道个歉?” 凌霄也不在意,只是抱着手臂撇撇嘴,故作哀伤道:“唉,大概是在下幼时太乖,没给大人添什么堵。没关系,在下不着急,大人慢慢想。” 清明偏头看他冲自己眨眨眼,无奈的笑着。也不知道他体内的这个孟婆汤,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彻底褪去效力。 可是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敛下笑容,他缓缓道:“我记起了西梁,灰色长提、白马游鱼,还有那时候的嫣。 “那时我还年少,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这世间没了我便不行,当世就该行大道大义。而她还是西梁女王,明媚、妍丽,秀手一挥便是千军万马。 “离开西梁时,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哀求却不敢说一句让我留下的话。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她说了,我是不是还能狠下心离开。” 那些旧事,凌霄应该也还记得。 看着脚下的光影有些出神,清明道:“我知道西梁一别就是再不相见,只是没想到,选择离开时那一瞬间的勇气,需要在之后很长的日子里,不断去憾恨追悔。” 凌霄转头看着他,眼中有沉痛一闪而过。 他听见自己低沉着声音问道:“大人后悔了吗?” 嗒—— 脚步一顿,清明站在原地低垂着头,道:“嗯,后悔了。” 倏忽转身,他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凌霄,坚定道:“嫣,她是我第一个心悦的人。凌霄,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一次。” 看着他眼睛里的决绝,凌霄神色变化间僵在原地,却发不出一句声音。 面对面而立的两个人之间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视线都凝在空中。 清明看着凌霄有些发白的脸色和绷紧的嘴角,心想着到底是自己不够直白,还是太过热情吓到了凌霄? 又或者,之前是他感觉错了? 喑哑的声音响起,凌霄几乎颤抖着道:“可是她现在已经有郁离了,她要跟郁离留在人间的。……况且,大人不想飞升了?” “啊?” 清明一愣,怔怔的看着他眼睛里的痛苦,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凌霄竟然误会了。 噗嗤一声笑出来,清明道:“我知道,如今看见她开心,我已经很满足了。错过的人,便就是错过了,各自安好便好。” 闻言,凌霄紧抿的嘴角有了一丝的松缓,他不解道:“那大人……” 闭了闭眼,清明听着自己擂鼓的心跳声,直视着凌霄的眼睛,突然凑近。 双唇相触的时候,清明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只是,原先只一个念头想着一定要说出来,可是现在如此直白的表达了,却反而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小剧场: 一场云雨后,凌霄心情大好。受了睡梦中的清明一个窝心拳之后,凌霄看看窗外渐渐透亮的天光,左右没了睡意,便就直接起了身,在这小室里摆开了书案。 清明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凌霄提着笔,满意的看着面前的画卷。清明觉得好奇,便笑着走到他身边,拿起了桌上的丹青。 这幅画,不能说不好,若论形表,倒的确当得起一个面面俱到。上到他那伸出床头的手,下到他藏在锦被里的二两肉,全都画的清清楚楚、毫不遮掩。 但着实是……丑得让他怀疑自己的长相。 清明觉得,不能惯着他! 笑着抬起头,清明道:“画的挺好,以后别画了。” 然后,他便当着凌霄的面,将画撕了。 第106章 归墟实为无底之谷(一) 不管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松开那微凉的双唇,清明后退半步,认真道:“在人间,这不是赐福,是亲吻,是凡人对自己所爱之人做的事。” …… 怎么也不给点反应? 等了良久,可是凌霄还是不动不言,一副面无表情到反常的样子。 清明心底的不安慢慢放大,难不成是自己说的还不够真诚? 微微挺了挺胸膛给自己打气,他看着凌霄,郑重道:“凌霄,我心悦你。是想跟你长长久久待在一处的心悦,是想跟你四处去看人间美景的心悦,……是想跟你睡在一张床上的心悦。 “不管是地府还是九重天,我想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 “若是你愿意,我们便一起住在地府,虽然我的院子有些小,也很简陋,但是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定四处搜罗来放在院子里给你赏玩。 “若是你不喜欢,那我便更努力的攒功德,你先在九重天等我,等我位列仙班就去找你,日日听九重天上那些上仙的八卦来说给你听,让你欢喜。 “总之,清明心悦凌霄,我愿意把一切你想要的都给你,我愿意穷尽我所有让你日日开心快乐。 “你可愿……可愿跟我结成道侣?” 在外面兜兜转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回到了地府。仙降山一行,好像找到了什么线索,又好像没有。 如今清明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期待着七殿下能带回来一些好消息。 不过,最近有件事让清明觉得有些头疼。 也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消息,现在整个地府全都知道了上仙凌霄住在他这间院子里。 正如他以前猜测的一样,这些天他的这小破院子变得热闹无比,许多女鬼打扮得花枝招展、脸抹得比人间的墙还白,在他这里一坐就是一天,就为了跟凌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不好意思,凌霄上仙已经回去九重天了。” 咔—— 谢绝了又一位容颜‘清奇’的姑娘的拜访,清明关上身后的门,无力地靠在木门上疲惫的叹了口气。 他这般撒谎,也算是犯了罪,也不知道五殿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派人把他抓去黑绳大地狱,让他受上几年刑罚。 然而他这般心累,那边坐在桌边的人,却一副置身事外的调笑表情。 勾勾唇,凌霄撑着下颌,笑着道:“大人放心,那些女鬼再漂亮,在下也不会‘心悦’的!” 无奈的揉揉眉心,这一连几天,凌霄的精神状态异常活跃,像只花蝴蝶一样围在清明身边上蹿下跳、跟前跟后,三句话不离‘心悦’,弄得清明连羞赧都顾不上。 摸摸他的后颈,清明在他身边坐下道:“你好好说话。” 一挑眉,凌霄拉过他的手掌垫在自己脸下,懒洋洋的道:“在下只是‘心悦’大人,情难自禁。” 清明:…… 通过这几天,他已经深切感受到了凌霄的底线有多低。若是再跟他说这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只怕最后先顶不住的还是自己。 他的腰现在还疼着呢。 喝一口凌霄递过来的茶,清明道:“凌霄,你觉不觉得,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我往前走。” 翻过手掌把凌霄的脸颊和冰冷的石桌面隔开,清明一边用大拇指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脸,一边喃喃道: “从我来到地府之后,好像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被人安排好的。之前,我以为是地藏王,事实上那日我们一起去老槐树下,他也没有否认。” 那日他和凌霄一去龙爪槐下,意外猜出幕后操纵者是地藏王。清明当面挑明以后,地藏王也默认下了一切。 可是,之后的事情呢? 凌霄明白他的困惑,接着道:“可是现在地藏王失踪了,却发觉一切的幕后另有其人,所有的安排还是针对大人你。” 清明颔首:“地藏王莫名其妙的失踪,最后见过他的我,顺理成章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巧合过多,是不是就有点过于刻意。 他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被人牵着鼻子往前走。 肩上突然一重,是凌霄懒散的靠上他的肩膀。 凌霄问道:“大人想到了什么?” 清明往他那边挪了挪,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缓缓道:“最开始,我被那个老槐树下的生魂吸引着去了无垢山。 “可是那明明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生魂,怎么一开始会释放出那么大的怨气?而且还偏偏就是在我去调查的时候,被我发现。 “之后,我被那只生魂指引去了无垢山,误入幻境,再一次看见上一世的那些窝囊事,知道那一世不堪的结局。 “然后,在无垢山我遇见那个神秘人,又追着他一路去到温榆城。知道了你是温榆城的城主,遇见了刚好在那里的稷泽,发现……发现稷泽现在这么恨我。 “再之后就是去到梨枫塘,见到堕天后转世成为一介凡人的银月……” 微一沉默,在梨枫山和银月发生的事,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道:“还有小椿、孟婆、鬼皇子、四殿下,与我无关的人、无关的事,桩桩件件都像是被算计好了的,就为了把我拉进浑水里横插一脚。” 而且地藏王失踪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一直让清明很在意。 当时地藏王问他,‘要找的东西有没有找到’。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下凡的目的,是为了去找什么?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一边胡思乱想着,另一件事突然撞进他的脑海里。 清明问道:“对了、凌霄,上一世在无垢山上陪着我的人,是你?” 话音落地,他感觉凌霄身子僵了一瞬。随后他坐起身,眉头轻皱。 凌霄点点头,道:“嗯。大人那时候在渡劫,我不能帮你。” 那时候清明在历十世劫难,凌霄一个上仙陪在他身边,已经违反了天道命格。若是真贸然出手,为了应他下凡历的劫,指不定最后会有什么天谴落在清明身上。 对于那时凌霄的束手无策清明也表示明白。 他笑笑道:“对不起啊,明明是我渡劫,结果弄得你那么憋屈。” 这句话从无垢山离开后,他就一直想跟凌霄说。凌霄那么潇洒肆意的人,被那群凡人那般作践却不能反抗,都是他的原因。只是现在这声抱歉说出口,又觉得好像有点肉麻。 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那次离开地藏王的龙爪槐之后,你匆匆忙忙说有事要办,是什么事那么突然?” 凌霄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地藏王失踪之前,我问过他的话?” 清明想了想当日的事,点头道:“你问他是否看到青原樱古楼的壁画、是否知道白龙入魔。怎么了?” 当时他就觉得很奇怪,凌霄说出青原樱古楼顶层的壁画和白龙入魔的事情时,地藏王似乎对于此一无所知,甚至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 可是按照清明的猜想,这一切,应该是地藏王一手安排的才是。 凌霄道:“那日我匆忙离开,便是为了此事。” 见清明疑惑,他解释道:“白龙是我封印在千丈崖下的,他被鬼气缠身,虽然当年种下心魔,但是一直保持着清醒。我回去检查过,白龙之所以入魔是因为被人将一股魔气打进了体内。 “稷泽藏在温榆城的事,我一直知道。我原先以为白龙入魔是稷泽做的,所以回温榆城找他,但是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些事。 “后来我又去了青原一趟,但是青原樱古楼顶层的壁画已经被人毁去。那里的死魂,具是死时年代已经久远到不可考,不可能跟乐游山有关,所以那些暗指乐游山的壁画,是被人刻意画在那里用来误导大人的。” 清明闻言,沉默下来。 一双长眉拧在一起,他道:“……听起来……这一切是地藏王安排的,但是还有一个人,在知道地藏王的安排之后,便在每一件事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越想,他越是觉得有这种可能。 凌霄跟清明想的一样,他颔首道:“而且,这个人做的这些事,地藏王也不知道。” 所以地藏王才会在凌霄说出这些事的时候,感到惊讶。 清明突然抬起头,坚定道:“我要再去一次老槐树!” 地藏王好热闹,加上他的地位超然,所以他在的时候,老槐树下百鬼常来常往,是以即便在黄泉路尽头,也还算热闹。 但是如今地藏王失踪,这里便也落寞下来。 清明跟凌霄转过老槐树,树下的木桌、木椅、百宝架,还跟上次清明来时一样,东倒西歪的散乱着。 凌霄抬手摸了摸桌上的灰尘,道:“地府没有侍童打扫?还是……保护现场?” 清明一边四处转悠着,一边道:“地府哪有什么侍童。地府本就灰突突的,随便两只鬼打架就能扬起一阵灰,若是弄不好,还能血渍呼啦洒一地,没有人愿意收拾。” 爱干净的,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那些不爱干净的,自然是灰尘跟着跑,以至于满地府都乌烟瘴气。 凌霄闻言道:“我早起时,看大人的院子倒是一尘不染,干净得很。” 清明一愣,转回头有些心虚的笑笑,道:“哈哈,最近我正好闲来无事在练净尘术。” 他的院子,一天用八回净尘术,怎么还会不干净。 小剧场: 凌霄和清明的第一次,其实并不太和谐。 两个人从仙降山回来后,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啃上了。清明被凌霄过于急躁的动作折腾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上了床。 凌霄的动作实在不算温柔,并且还毫无章法。清明只觉得湿润的舌头和温热的双唇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可是还不等他回应,对方已经换了战场。 清明尽量适应凌霄的狂野,心底正想着今天自己怕是要遭一番罪的时候,身上的重量一轻,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消失了。 喘着粗气怔怔的看着屋顶,清明疑惑的撑起身,就看见凌霄正坐着,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头埋在胳膊上,嘴角还可疑的勾着。 他这幅样子太诡异了,清明呆愣愣的也坐起身,拉上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了。 伴随着手下传来的微微的颤抖,凌霄几乎是无奈的笑出了声,闭着眼捂着自己的眉心。他道:“等、等一下,我有点……有点激动……” 第107章 归墟实为无底之谷(二) 这些天,清明的法力,全用来打扫院子了,就害怕凌霄住惯了干干净净的九重天,嫌弃他这地府的小院子。 以前倒是也没注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千言万诺拐回来的,自己有责任让他过得舒心自在,不能让他因为这点事不开心。 不过这些事若是说出来,太丢面子了。所以清明只是含糊着搪塞过去,心虚的继续观察着四周的墙壁,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当目光再次转到那棵老迈的龙爪槐时,清明看见枯枝下的一片孤零零挂着的树叶,不由的有些诧异。 站在树下,他感叹道:“地藏王不在了,反倒这老树发出了新芽。” 闻言,凌霄眉头轻皱了下,走到他身边问道:“在哪里?” 清明一抬手,指向老槐树树冠底部的一根枝杈。 这片树叶绿意很浅、叶片很小,被一根根光秃秃、交错着的树枝遮掩着,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 他上次来,就完全没注意到。 清明本也只是无意间的一个小发现,可是他一转头,却看见凌霄神色肃穆,直直的盯着那片树叶。 不禁问道:“怎么了?这树叶有什么问题?” 收回目光,凌霄突然笑起来。 他看向清明,道:“大人,想不想看看芥子世界?” 清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可是还不等他反应,腰便被凌霄给搂住了。 只见凌霄抬起手,指尖灵力光华转动,又随着他的挥动漂浮而出。当它触到那片绿叶时,清明眼前突然一阵恍惚。 再睁眼时,清明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惊讶得睁大了眼。 天朗气清、灵气缥缈,极目处是层峦叠嶂,脚下是芳草萋萋,细细听去,似还有隐隐约约的鸟啼声清脆而至。 渺渺天地间,只有他们,和他们身后这一间小小的木屋。 清明惊奇道:“这就是芥子世界?” 凌霄抱臂走到他身边,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这里应该就是地藏王的芥子世界。” 清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对于眼前的景色,还是觉得惊奇不已。 以前他刚知道千锦囊的时候,也听朔白和即墨提过一嘴芥子世界。 千锦囊里空间有限,只能储存死物,使用者靠灵识法力催动,对其内的物品进行取、存,这是六界中现在人们普遍用的储存之物。 而芥子世界,虽然跟千锦囊的功能相似,却又有不同。芥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微小世界,其内可以自行生长出花草树木,甚至强大的芥子世界还会生出自己的生灵。相对的,它所能储存的空间自然无限广泛。 但是芥子世界,一般只有六界中十分强大的人才会拥有,也只有他们的法力,才能驱动芥子世界。 比如凌霄可以,比如现在的清明就不行。 凌霄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道:“芥子世界倒的确是个好东西,等空闲了,我也去弄一个来。” 清明有些意外道:“你没有吗?” 凌霄学着他诧异的模样,道:“大人觉得我有吗?” 额…… 清明确实觉得凌霄有,毕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觉得凌霄是那种特别张扬又特别高高在上的人物,六界天上地下,好像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甚至连谈起天君,也不见他有几分敬重。 凌霄笑笑,道:“芥子世界不能随身携带,我嫌它不方便。” 说着,他靠近清明,胸膛贴在清明的后背上,低声道:“不过如今看来,有这样一个私密的世界倒也挺好。天地为庐、芳草做衿、颠鸾倒凤、春宵……” 清明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捂住凌霄的嘴,做贼似的轻声道:“你一个堂堂上仙,怎么也不知臊得慌!” 黑灯瞎火的在床上,说这些混账话也就算了。结果现在还白日宣淫,清明听得心口跳得慌,都恨不得找地缝把头埋进去。 凌霄看看他红得要滴血的耳垂,满足的笑笑,终究没继续说下去。 拉下清明的手,在他手心捏了两下,凌霄这才收起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拉着他的手,道:“走,进去看看。” 他们身后的这间小木屋是这个芥子世界里唯一的存在。 木屋不大,样制也十分简朴,独立于此,显得格外的违和突兀。 吱—— 推开木屋的门,发出一声悠扬的声响,透出年久失修的腐朽来。 然而,当打开门之后,清明却有些发傻。 望着黑洞洞的屋内,清明道:“这间屋子没窗户?” 除了他们打开的这扇门,这间屋子没有地方可以让光透进来。 凌霄手指一动,一个小小的光团便出现在了他的手间。 他笑着道:“不用担心,我来给大人掌灯。” 小木屋里陈设十分简陋,只一张小小的红木桌、一把做工精细的红木椅,桌子上放着一架狼毫和一方砚台,还有一卷未画完的画。 清明拿起画卷看了看,然而纸上只有一团团的黑,即便凌霄将光团凑近了纸面,也还是看不出任何东西。 放弃的将画卷放下,清明道:“再去四周看看。” 凌霄颔首,跟在他身边,举着手中的光团为清明照明。 就着光团的亮光,两人往木屋四周的墙壁上看去。刚刚借着木屋门透进来的光,他就注意到了这间木屋的墙壁上,挂了很多的画卷。只是当时光线太暗,他没看清画卷上的内容。 抬头细细看着面前的画,清明道:“这画的是人间的修士?” 画卷上,一片仙山袅袅而立。山下是青瓦白墙的村庄,村庄里凡人嬉笑往来、安定热闹。而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坐着一群衣袂翩翩的修士,他们或闭目冥想、或三两相谈。 而在那群修士前方的高台上,一名身形比其他人高大很多的修士正在施展术法,看他神态,应该是在给下面的这些弟子授课。 这幅画应该就是为画他。 画卷上,这名修士雄姿英发、仙风道骨,广袖长袍在山风中臌胀而起,更称得渺渺天地独他一人般。 清明仔细端详着画面上的这人,恍惚间,仿佛也被他的旷然所摄,忍不住想要对他臣服。再看画卷上的其他人,面容全都朝向那座仙山,神色虔诚无比,甚至连一座木桥上的两个樵夫,也在背着柴满脸崇敬的谈论着高山上的那位修士。 凌霄看着,冷哼一声道:“这故事倒是看着眼熟。” 清明转头问道:“你觉得这画上的人是我?” 不等凌霄回答,他否定道:“不是,这画上的不是乐游山。” 乐游山没有这么高,而且乐游山下是繁华的城镇,不是这样简陋的村庄。 凌霄一挑眉,骄傲道:“自然不是,大人比他俊美多了。” 清明:…… 捏捏他凑过来的脸,清明道:“这也看不出什么,去看看别的。” 两个人沿着墙壁,继续往旁边看去。 离第一幅画不远的墙壁上,也挂着一幅卷轴,样制与前面一幅一模一样,只是画上的内容有些不同。 画上还是那名修士,他身姿做飞天状,看样子,应该是正在飞升。他的面容上带着欣喜无比的笑,身体也在穿过云层时变得越来越大。 他的双脚踏在山巅,巨大的身体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整片仙山,也笼罩住他脚下的信徒们。在他身影下的人们,面容上带着狂喜,他们高举着双手为修士庆贺,为他们信仰的神明喝彩。 清明看着画卷上一派的欣欣向荣,仿佛都能听见那些人、那些山风的欢呼高喊,心底也忍不住鼓噪激动。 他感叹道:“虽然不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但想必是一位有大德的修士,所以才会这般受人敬仰信赖” 凡间修士虽然多,但是想要获得功德,也不过是为凡人牟利,等价换取他们的供奉。可是像这个人一般,被如此多的信徒由衷的爱戴敬仰,不得不让人叹服。 凌霄微微弯下腰,越过清明的肩膀偏头看着他,道:“大人羡慕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有种不一样的魔力,悦耳又魅惑。 清明点点头,道:“不会有人不羡慕? “风神创造了人,人自己形成六界,他们堕而化鬼、飞而成仙,看似弱小,却又主宰着六界的兴衰,甚至连神族都对他们顾虑再三。 “凡人生命短暂,心也转瞬就变。所以才会说人心最难琢磨,连带着,人间的善恶也无从界定,以至于修士修行行事,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索,动辄就错,失去凡人的信仰之力。 “画上这人,能拥有如此多虔诚的信徒,自然叫人钦佩,又叫人羡慕。” 凌霄闻言直起身,站在他身边道:“大人不用羡慕别人,你有天下最忠诚的信徒,抵过旁人千万。” 看他一副不太服气的模样,好似跟画里的人较上劲了一般,清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道:“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鬼差,既不是吃凡人供奉的仙官,在人间也没有庙祠泥身,哪里来的信徒。” 凌霄撇撇嘴道:“大人有,九重天第一上仙就是大人最忠诚的信徒。”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像他以往那般的总是笑嘻嘻懒散得很,反而黑沉沉的,像是藏了很多东西。 第108章 归墟实为无底之谷(三) 清明闹不清他是不是又在逗自己,愣愣的看着他,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推开凌霄,他一边往下一幅画走去,一边嘀咕道:“别胡说,你才不是我的信徒。” 哪有仙官跟自己的信徒滚上一张床的…… 现在的凌霄,是他的妻子,是他要用生命去爱护的人。 凌霄看着清明的背影,眼中黑沉沉一片。静默瞬息,他耸耸肩,托着光团跟上清明。 与前两幅画不同,当清明看见第三幅画的时候,眉头忍不住一皱。 画卷上,那名修士还是站在那片仙山之巅,可是他的脸上,不再是肆意潇洒,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焦灼、惊慌。 在他脚下,人间不再是一派歌舞升平、安宁祥和。 一层又一层的墨印在那片人间的地上铺散开,看起来就像是飘飘渺渺的黑烟从土地中升腾出来。 而那群在黑烟中的凡人,居然全都长出了两张脸! 他们一张脸朝前,满面和善,笑得仿佛带了面具般虚伪;另一张脸则狰狞可怖,赤目怒眉,嘴角甚至挂着不知名的血液。 凡世的人们变得诡异,他们一边救人、一边杀人,在血流成河中开垦土地。 在这些人群里还有几个只有一张脸的人,看起来好像就是那名飞升的仙人。他时而满脸焦急、疲惫,似乎在苦口婆心的劝说手执剑戟的邪恶之人;时而满面哀伤、慈悲,垂着泪拥抱着穿着破烂衣裳的善良之人。 然而,他的教化似乎没有任何用处。有邪恶的人将刀叉捅进他的身体,有善良的人放火烧了他的仙山。 清明站在画卷前看着,觉得舌根发苦,一种久远的无奈感又无声的蔓延开来。 曾经,他也在无垢山饥饿、力竭的去维护他的信徒,可是无论他做什么,他们的供奉之心仍旧在渐渐远去,他们想要的安宁清明也再无力回天。 怜悯的看着画卷最上方那个身形高大却满脸不知所措的仙人,才发现原来他的眉眼还有些稚嫩,那庞然大物般的身躯,却羸弱瑟缩、摇摇欲坠。 突然,手背被人拍了拍,清明一转眼,就看见轻皱着双眉站在自己身边的凌霄。 凌霄担忧道:“大人,这只是一幅画。” 只是一幅画,画中的人不一定是真的,画中的事不一定是真的,画中的无奈与悲伤,也不是真的。 清明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有些疲惫道:“嗯,再去看看别的。” 他们沿着墙壁继续往前走,然而意外的是,在本应该挂有第四幅画的地方,墙壁上却是空的。 清明和凌霄疑惑的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继续沿墙壁往前走。 一直走到小木屋的尽头,他们看到第五幅画,一切也好像终于尘埃落定。 在这幅画中,那位仙人终于飞去了云层之上,他的双脚离开了烧得焦黑的仙山,他所在的云层亦离人间很远。 厚厚的云层上,仙人垂目看着人间,慈爱祥和。 而与之对应的,青草葱茏的人间之下,是聚集在一起的黑色烟雾,缭绕间隐隐在其下透出一张煞白诡异的人脸。 画卷中的人间,重新恢复了宁静,山是青山、水是绿水,黑色的烟雾不见了,人们手上的斧钺钩叉也消失了。 只是,他们仍旧长着两张脸,善良朝前,邪恶朝后,背靠背黏在一起。明明很诡异,却感觉到了他们的和平。 这是最后一幅画,也是这个画中故事的结局。 清明仔细的看完后,心底有种奇怪的别扭感。这个故事的结局,好像守得云开见月明,又好像所有人都坠入了深渊。 “大人。” 正出神间,身旁的凌霄突然唤道。 凌霄抬手指向画卷右下角的一处,道:“这里。”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里一片滚滚黑烟、飘飘渺渺,并没有什么东西。 眯着眼睛,清明又凑近了些仔细看去。 一点一点,当看清黑雾之下影影绰绰的东西时,清明终于瞪大了眼睛。 他讶异道:“是那个道纹!” 虽然画的并不真切,但是在那团黑雾之下,的确有一层极浅的金色。只因它跟黑雾一样缭绕复杂,以至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清明又仔仔细细的看着黑雾下那张煞白诡异的脸,道:“这个藏在黑雾里的人,会不会就是我遇见的那个神秘人?” 凌霄皱着眉看着,道:“有可能。” 这些事情,总好像不是巧合。 清明转头看看小屋墙壁上挂着的那四幅画,疑惑道:“这些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值得被地藏王如此小心的收藏在这里。” 偌大一片芥子世界里,只有这间小屋,小屋里也只有这四幅画。 凌霄将目光从画卷上收回来,道:“这些都是他自己画的。” 清明诧异道:“地藏王画的?” 凌霄道:“我在天君寝殿里看过几幅画,是地藏王送的。风格、笔法跟这几幅很像。” 闻言,清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之前好像是听说过,地藏王在人间坐化之前曾是一名丹青圣手。清明以为只是大家闲聊时的玩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清明,真的算是个坏消息。 他叹息道:“蛇头咬蛇尾,一个死循环。” 他们要找到地藏王,就要先找到那个神秘人。可是要想找到画上黑雾之下的神秘人,就必须先找到画这些画的地藏王。 无解。 清明无奈道:“走,看样子这里也没什么线索。” 又是白跑一趟。 “大人。” 他有些丧气的往屋外走去,刚到门边,身后却传来凌霄低沉的声音。 清明闻声回头看去,只见凌霄站在原地,直直的看着自己,神色晦暗。 疑惑道:“凌霄?怎么了?” 小屋里静默下来,凌霄只是这样看着他,却也不说话。 清明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走回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凌霄看着眼前的清明,突然道:“大人,你知道归墟吗?” 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清明只得诚实道:“知道。人间有记载:‘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事实上,归墟是祖神撕裂六界之后,留下来的让各界互通的唯一通路。 凌霄道:“六界都有归墟,那是人间的归墟。大人知道地府的归墟在哪里吗?” 闻言,清明嗫喏半晌,却不好开口。 他来地府的时间不短,而且十位殿下和朔白、即墨也从没有避讳过他,地府的归墟,他自然知道在哪里。 可是,这是地府的隐秘,清明不能说。 他为难的开口道:“凌……” 凌霄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径自道:“冥界的归墟,在十八层地狱之下。” 清明惊讶的看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九重天的上仙,居然连这个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凌霄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阴沉道:“但是冥界的归墟,与其余几界不同。它不仅是一处联通六界的通道,……还是一处坚不可摧的囚牢。” 世人只知地府有十八层地狱,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十八层地狱之下,便是冥界的归墟。 而那里,是一个不可提及之处。 “囚牢?” 清明懵然道:“不……我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道:“十八层地狱之下,的确是地府的禁地,但是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我只是听朔白跟我说起过,归墟在那里面。” 凌霄颔首,道:“大人想不想知道,那里到底关押着什么人?” 清明犹豫了一下,道:“……左不过……应该是关押着一些罪不可恕的大魔头。” 地府有十八层地狱,共十间大地狱、一百六十间小地狱,凡人阳世所犯罪孽,照阴司簿所载,打入各间地狱受刑赎罪。 若是在这十间大地狱一百六十间小地狱都无法赎其罪的话,那大概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那个禁地里。 凌霄闻言忍不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道:“归墟之底关押的,根本不是什么大魔头。那里关着的,是九重天的上仙。” “上仙?!” 怔怔的看着他,清明一双眼睛里满是震惊,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他不是不相信凌霄,但是这种事,任是谁一时也都接受不了。 九重天的上仙,被关押在冥府的归墟之底,这种事说出来谁会相信?简直荒谬至极。而且如果是真的,那九重天上的那些上仙,又是谁? 凌霄对于他的惊讶并不意外,只是冷声道:“天君帝辛,将所有飞升九重天的上仙全部剥离善恶两面。 “善源,留九重天位列仙班。恶源,关冥府归墟之底,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眼神愈渐冰冷,一字一句道:“恶源承载七情六欲,善源主宰仁义礼信。被割裂的善源七情六欲被无限淡化,法力消减;而恶源,失去载体,灵识狭隘混乱,轻易便陷入执念癫狂。” 这就是九重天最大的秘密。 怔怔的看着神色冰冷的凌霄,清明的脑中一片混乱。 他有无数的疑问,比如:天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善恶源知道彼此的存在吗?九重天的上仙们知道自己本体被割裂了吗?为什么恶源被关在地府的归墟之底?等等等等…… 第109章 归墟实为无底之谷(四) 可是到最后,清明就只剩一句:“凌霄,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为什么连这样的秘辛他都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清明看着凌霄那双低垂着看着自己的眼,里面黑沉沉的涌动着,触之心惊。 一阵沉默之后,僵硬着一动不动的凌霄终于伸出了手。 他将手上的光团递给清明,然后转过身,低头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清明的眼睛随着凌霄的动作逐渐放大,他诧异的看着凌霄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袍,直逼雪锻做的里衣。 慌乱间清明赶紧移开了目光,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们不是在说归墟之底的事情吗?怎么突然开始脱起了衣服?上仙的兴致真的来得这么随便? 那他是不是也得脱?总不能让凌霄光着腚,自己却还衣裳工整。 正胡思乱想间,凌霄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大人。” 他是在让清明转回头。 清明了然,有些羞赧又蠢蠢欲动的慢慢挪动目光。 当目光触上凌霄强壮、赤裸的后背,他以为自己是激动的思绪纷飞,然而事实上,当他看清时,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白皙的皮肤、凹凸的恰到好处的肌理、隐藏着无尽力量的肌肉,每一寸皮肉都带着惑人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可是在那宽阔的后背上,一道道彼此纠缠的黑色纹理触目惊心,狰狞的爬满他的后背。 那些缠绕着的黑纹彼此横亘、彼此撕咬,最终形成一个清明无比熟悉的图形。 清明怔怔的看着,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突然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嗓音道:“……为什么你也会有……” 为什么凌霄也会中咒? 为什么凌霄会是中咒之人? 为什么是凌霄? 簌簌—— 凌霄转回身,道:“这个咒纹,银月有,我有,稷泽也有,九重天上每一个仙官都有。这是被帝辛打碎善恶源的印记,离渊咒。” 震惊过后,清明微微垂下眼,脑海里乱糟糟的念头纷飞,一直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心绪才缓缓平静下来。 想清楚后,他喃喃道:“封印恶源,让九重天仙官七情六欲断绝,以极端的仁善普渡世间。天君这做法……” 清明到底评判不出。 圣人无情。对苦苦追求飞升之人而言,是幻灭还是解脱?对凡世信徒而言,是公平还是徒劳? 他实在不知道,这样违背天道的剥离善恶之行,到底该算大善,还是该算大恶。 抬起手将凌霄的衣服重新穿好抚平,清明有些神思不属的道:“穿上,会凉。” 凌霄静静的低头看着他,歉疚道:“大人,我并非有意瞒你。从仙降山回来之后,我才敢确定那个神秘人手上的是离渊咒。” 道纹繁复,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但若是起源于古神咒术,大概世间不会有其二。 清明听出他话语里的愧疚、歉意,惊讶了一瞬便了然了。 他其实并没有觉得凌霄欺瞒他,他只是想到了别的事情。 清明问道:“你不用在意,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在想……地藏王是不是被天君关进了归墟之底?” 幕后操纵一切、劫走地藏王、开地府十间地狱,以天君的能力确实可以做到。 凌霄沉吟了会儿,道:“不一定就是帝辛做的,但是这世间能关住地藏王并且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寻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一处。” 清明颔首,一双长眉却皱了起来。 归墟之底是地府禁忌之地,任何人都不能去。地藏王到底在不在那里,他也不敢肯定。如果只是抱着这样一个毫无证据的猜想,十殿下是不可能让他进去的。 况且,此事事关天君,绝对不能轻易对人提及。 咬了咬牙,清明沉声道:“我们偷偷潜进去,若是地藏王不在,就立刻出来!” 从地藏王的老槐树到归墟之底,需要穿过地府十殿和十八层地狱,几乎从上到下洞穿了整个地府。 清明和凌霄从芥子世界出来之后,便直奔归墟之底,一路上尽量避开人群走。 扶着嶙峋的暗红石壁,清明跟凌霄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木梯上,每一步落下的声音,在空洞洞的空间里回荡,听来格外清晰。 清明解释道:“因为很少有人真的被打到第十八层地狱,所以来这里的路便只有这一条。这梯子有点窄,你小心脚下。” 说着,他把手上的鬼火灯往后方照了照,担心凌霄看不清路。 地狱第十八层在地府最深处,这里光透不进来,黑暗在极度森冷中变得犹如实质一般,挤压着人的视野和呼吸。 若不是他还提着这一盏豆丁大的鬼火灯,只怕睁着眼和闭上眼也没什么区别。 这一层比其它层要高出很多,清明以前送公文来过一次,当时从穿过第十七层到达第十八层底,他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而且,其它层有纵横交错的木梯往来捷径,这一层却只有一条窄木梯绕着山壁螺旋而下,更显出深不可测。 与它毗邻的,便是巍峨的第十殿。 十殿下作为十殿阎罗里法力最强大的存在,被默认成为十殿阎罗之首,但是他殿中的鬼差却是最少的原因,就在于此。 没有任何一名普通的鬼差敢经年累月的待在这里,承受这里的森寒。 凌霄瞥了眼脚下漆黑一片的深渊,眉头无声的皱起,眼神也变得冰冷厌恶。 然而这一切清明并没有看见,他只是听见凌霄醇厚如常的声音。 凌霄调笑道:“大人不必担心,若是当真摔倒了也正好,跟大人一起滚下去,说不定比我们走着更快。” 清明知道他又没正经,头也不回道:“那你怎么不说跳下去,岂不是更快。” 他皮糙肉厚的,真滚下去倒是也没关系,可是凌霄这身骄肉贵、细皮嫩肉的上仙若是滚下去,指不定得受什么伤。 两个人谈笑间,清明突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他道:“说起来,我可能去过归墟之底也不一定。” 凌霄闻言一愣:“大人去过?” 清明微微颔首,犹豫道:“我也不是很能确定。 “我记得我刚来地府,从青衣江回来的那一晚,曾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就一直往地府深处走,穿过了一段很长的黑暗之后,到了一个满是光牢的地方。 “梦里面,我还无意间打开了很大的一间光牢走了进去。在里面我好像还看见了一个什么人……” 一边说着,他一边回忆了下当时做的那个梦,但是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当时梦里到底看见的是谁。 遂笑着摇摇头,道:“想不起来了,反正就记得那人坐在一张椅榻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醒了。” 身后的凌霄沉默了瞬息,淡淡道:“应该只是个不熟悉的人。梦境多是如此,刚醒时记得清晰无比,但是转瞬便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怪怪的,清明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偏头看去,但是幽幽的鬼火只能照亮凌霄那双黑色的靴子,他并不能看见凌霄的神色。 莫不是没听到那人是谁,觉得失望了?又或者……可能是他想多了。 清明想了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很肯定确实没什么特别。 不过凌霄说的没错,梦里那个应该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不然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继续沿着木梯往下走,清明随口道:“不过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应该不太可能是归墟之底,那时候我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他只是走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一阶一阶穿过地狱第十八层,当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清明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深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为难道:“木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 木梯的尽头是十八层地狱铺满瘴气的地板,却没几个人知道,这层厚厚的瘴气之下,还有一眼望不见的黑暗深渊。 凌霄道:“看得出来,设计这里的人,压根没打算给里面的人留出路。我们要想下去,只能跳下去。” 清明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往黑暗里伸了伸手上的鬼火灯,莹莹的绿色鬼火仿佛被伸进了黑水之中,那一点光亮只出去一臂距离,便被黑暗彻底吞噬了。 清明不免担忧地回头道:“只是不知道这底下到底有多深,下去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护好自己。” 虽然知道凌霄的法力高强,但是这下面深不可测,还不知道藏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他现在的法力低微,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可能没办法顾及凌霄。 嘱咐完之后,手下捏个法诀,清明给鬼火灯又多叠了一层风障,以免它一会被下面的瘴气淹息。 当他做完这一切正打算往下跳,然而跃起的态势却突然被人拽住了。 凌霄一把拽住清明,道:“大人,我带着你下去。这下面全是瘴气,接触太久容易伤身。” “不……” 不等清明开口,凌霄便往下一步和他挤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凌霄环住他的腰,笑着道:“虽然我家大人法力高强,但是在下有仙气护体,大人不用白不用。” 第110章 归墟实为无底之谷(五) 话音落地,清明便感觉自己腰间一紧,他被凌霄带着一跃而起,然后便是急速的下坠。 耳边呼啸的风吹得满头的黑发猎猎狂舞,浓稠的瘴气如同水流一般冲刷过脸颊,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清明心底不由感叹,得亏有凌霄在。刚刚若是他贸贸然跳下来,那他这一身好不容易靠功德堆起来的法力,非得被瘴气化得一干二净不可。 也不知这样往下落了多久,一片黑暗里时间都好像过得漫长些。 正当清明的时间概念变得越来越麻木的时候,慢慢从他们脚下的黑暗里浮现出来的景象,叫他忍不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一道道光线莫名的从地面上射出,又突兀的消失在黑暗的半空里。它们交错在一处,把这片黑暗割裂成了一个个光牢。 清明从半空中低着头,看着这些光牢安静的在他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直到让他也得昂起头,心底的震撼仍旧久久不能散去。 当脚下终于踩到踏实的地面,清明还呆呆的抬头看着这些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光牢,一动不动。 凌霄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伸手在他眼前扫了扫,凌霄道:“大人,回神了。” 清明傻兮兮的指指这些光牢,道:“这里,跟我曾经梦到的一样!。” 相比于这些巨大光牢带给他的视觉冲击,这里的景象居然会跟他曾经梦见的一样,这才让他觉得震撼。要不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真的得夸自己太了不起了! 惊讶过后,清明终于闭了闭有些干涩的眼睛。 只是,看着这么多的光牢,清明为难道:“这里这么多光牢,我们要一间一间找过去吗?” 那要找到什么时候? 说起来这些光牢明明亮得穿透了瘴气,但是被它们笼罩住的地方,却仍旧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里面到底有什么。 凌霄侧了个身,指向身后的一处,道:“应该在那一间。” 清明看了看他身后远处唯一的一间光牢,疑惑道:“为什么?” 那一间离他们的距离有点远,但是看起来却还是比其他间大。而且他周边的光牢也稀疏很多,更衬得它格外清寒孤冷。 凌霄神色不变,淡淡道:“那一间是这里最大的,若是地藏王在这,自然也就它能配得上。” 怎么说得跟这里是什么座上宾的住所一般,还按地位分品级。 清明无奈的瞪了他一眼,道:“说得什么话。” 不过凌霄真是眼尖,刚刚清明在半空只隐约看见有间很大的光牢似乎是在那个方向,却不知道就是那一间。 “先过去。” 两个人向着刚刚凌霄指的那一间光牢走去,四周那些光线把这片归墟之底照得明明暗暗,倒是方便了清明不必再就着鬼火灯那一点点的光。 当终于到了那间光牢前的时候,看着面前人腰粗的光柱,清明沉默了。 盯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凌霄,我觉得我能打开它。” 凌霄被他严肃的神色弄得一愣,懒洋洋的抱着手臂笑着道:“不,我觉得大人不能。” 清明眼神坚定,转身将手中的鬼火灯递给凌霄,然后如临大敌一般,缓缓将手贴在了光柱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一阵尴尬的寂静之后,清明认命的收回手,道:“好,我不能。” 果然是他想多了,这是现实不是梦,怎么可能真的像梦里一样,随便一碰,就能打开光牢呢。 “哈哈哈……” 凌霄笑得不能自抑,往前半步道:“没关系大人,我能。” 清明闻言疑惑的抬头,然后就见凌霄一手提着鬼火灯,另一只手缓缓抬起触上光柱。骨节细长的大手被莹莹的光模糊了边缘,凌霄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 突然,他手背上青筋骤隆,手下猛得一用力。 嗵—— 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凌霄手下传来,随后那腰粗的光柱,应声崩成数段,还不及让人惊叹,便化作无数光点齑粉,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面对凌霄投过来的得意神色,清明忍不住竖起了拇指。 他道:“不愧是九重天第一上仙,天上地下的,就没有能拦住我们凌霄上仙的。” 凌霄毫不客气的挑挑眉,道:“嗯,而我是大人的,大人随取随用。” 宠溺的拍了把他的腰,清明收起脸上的笑意,道:“进去,要小心点。” 随后他便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往光牢内走去。 这些光牢真是古怪的很,明明外面光华莹莹,可是一踏进光牢之内,四周便立刻又变成了一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清明提高了手中鬼火灯,两个人依赖着这一点点光亮往光牢深处走去。 黑暗里,他低声道:“这是什么术法,怎么外面的光完全透不进来?” 因为光线不好,所以这会儿两个人挨得很近。凌霄闻言便在他耳边道:“这些光牢封闭五感,黑暗使人对岁月流转变得迟钝。这是帝辛特意为这些上仙设计的。” 清明看着自己身前的鬼火灯,疑惑道:“这些上仙要想有光,随便捏个光团不就可以了?” 万物灵识因光而长,在完全黑暗的地方的确会让人对周遭的一切变得迟钝。 但是被关在这里的都是飞升九重天的上仙恶源,因拥有七情六欲而法力不减,捏光团这种事,不是信手拈来? 对于清明的疑问,凌霄很快就用实际行动给了他解答。 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凌霄道:“大人,你看。” 清明盯着那只纹理清晰的手掌看了一会儿,他以为会有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没发生。 数息过后,他不禁疑惑的抬起头,问道:“看什么?” 凌霄道:“我捏了光团。” 清明:??? 要不是因为还能看见这绿莹莹的鬼火,清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瞎掉了。 放下手,凌霄解释道:“光牢之内,下了法诀禁制,所有法诀都是失效的。” 鬼火灯是实物,所以才能在光牢内照亮。 收回因为好奇探出去的脑袋,看着一脸平静的凌霄,清明有些无语的撇撇嘴。 不过面对这样的禁制,清明心下也有些唏嘘。 身处光牢之内的人,往外看去是一片黑暗,再大声的嘶喊一旦到了牢外便是寂静无声,况且失去善源做器,恶源灵识混沌,所以即便这里关了一群九重天声名远播的上仙,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出去。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恐怕不到三天就得被逼疯,如同行尸走肉。 既然不能捏光团,那么他们便只能就着这豆丁的鬼火灯继续往里走。不过这一回他们并没有走多久,便听见一道深沉厚重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你们是谁?” 渺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黑暗里透出一股不真实感。 清明一惊,脚下立刻顿住,举着鬼火灯往前探去,防备的看向黑暗里,厉声问道:“什么人?” 嗒—— 嗒—— 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这声音越来越靠近,一道人影也渐渐在鬼火灯的光亮里显出身形。 待他完全露出身影,清明忍不住惊呼道:“地藏王!” 出现的人,正是他找了这么久的、失踪的地藏王。 他还穿着那日他们见面时的那身粗布麻衣,但是整个人却消瘦了不少,原本满面慈容的圆润面庞,竟微微削下来很多,神态疲倦。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地藏王,神色有些迟滞的看着清明身前的鬼火灯,恍惚了数息,仿佛才听到清明的唤声,缓缓抬眼看向清明。 那双总带着垂爱世人的笑意的眸子,从浑浊慢慢出现光亮,最后才聚焦到清明的身上。 他揉揉双额,疲惫道:“清明仙官,是你啊。你也是被他关进来的?” 看他这副模样,清明心底暗自心惊。 他是知道这里摧残神智,却没想到连地藏王这样的菩萨在短短时间里也会变成这样。 摇了摇头,清明道:“不是,地藏王大人,我是来找你的。我们去了你的芥子世界,猜到你可能被关在这里,所以特意来寻你。” 地藏王的神智似是还没完全恢复,断断续续的怔忪过后,才点点头道:“不是被关进来的就好。” 他转身朝身后的黑暗里看了看,似乎是在找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地藏王抬手指指黑暗里的一处,道:“那里好像有张桌子,过去坐下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 清明颔首,依言提着鬼火灯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待靠得近了,他发现那里的确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而且还很华丽,全是玉石所制,光映上去锃光瓦亮,触之又立刻升温。 将鬼火灯放在桌上,三人围在桌边坐下。 清明问道:“地藏王大人,你刚刚说,你是被‘他’抓来的。‘他’是谁?” 地藏王看着清明,轻声道:“是十殿下。” “十殿下?!” 相比起这个意外的答案,清明第一反应却是:‘居然不是天君?’ 之前在地藏王的芥子世界里看见的那些画,加上凌霄说了离渊咒的事,所以清明先入为主的以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天君,却原来不是吗? 歉疚而心虚的笑了下,清明问道:“大人方便明说吗?这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 第111章 善恶源天君噬鬼(一) 沉默了一会儿,地藏王突然凄然笑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看着清明,道:“最开始的事情,其实你也都知道了。 “你遇见孟婆发狂那次,是我提前唤起了她的记忆,你会去到贺兰山,也是我安排的。事实上,我不赞同孟婆对三皇子的执念,也不赞同一殿下留住孟婆的方法。 “但是碍于我的身份,却也不方便出面调停。所以我想看看,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红河边的结界,也是我所设。当初地府一片荒芜,这里需要四殿下,我只能出此下策。可是到今时今日,我已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红河结界内的人。 “破阵,黑巫女椿便会魂飞魄散;不破阵,她就被永远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不死不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清明眉头轻皱,忍不住怨怪道:“所以你就让我去选。” 地藏王看着清明,眉目微垂道:“很抱歉让你为难了,毕竟我实在太好奇了。” 不知道梵湮城里所有的佛祖、菩萨是不是都这样,明明你觉得他做错了事,可是看着他们那一派慈爱悲悯、泽被苍生的神态,又不由得仰望尊崇,甚至觉得自己是被抚慰之人,于是一切的委屈愤懑就都消散了。 地藏王又看向鬼火灯,道:“设计你跟朔白去青原古楼的,也是我。那个地方的存在,我一直都知道,那里的鬼,只能灭杀无法超度。” 所以地藏王选的‘留’,清明选的‘去’。 清明沉默,抿了抿嘴道:“后来我去乐游山,也是你设计的?” 闻言,地藏王看了眼他身边的凌霄,点点头,道:“乐游山白龙被封印的事,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 “那日你从老槐树下经过,我心血来潮想起来,便念诵经书在你心里种了念。我知道你不会来我这借经书,所以故意恼了谛听让他把我的经书送去了朔白那里。” 清明:…… 真的是被这个小老头菩萨弄得没脾气了! 清明还是气不过揶揄道:“地藏王大人还真是能掐会算、无所不知。” 也对,谛听是能听四方人间事的神兽,地藏王自然什么都知道。 地藏王看着清明,眼中带了点歉意,道:“让你去面对这些为难的事,的确是我顾虑不周。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当时当地,会怎么做。 “我并非想要伤害你,或者其他的人。甚至你上贺兰山之前,我也偷偷给你下了一道护身咒,以免三皇子对你不利。” 那日在贺兰山,清明身上那道弹开稷泽的金光,就是地藏王下的护身咒。 面对地藏王的话语,清明一时无言。这些事虽然是地藏王设计的,可是却让人无从怨怼。 说到底,他不过是把清明推到了这些事情面前,然后束手而立、冷眼旁观,最后的结果,却都是清明自己选的。 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清明道:“后来呢?” 地藏王道:“那日,你们临走前说起白龙入魔、青原古楼壁画,我便知其中必定有蹊跷,当即便用传音术让谛听快些回来。 “我本欲让谛听听一听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什么人在我安排的那些事里推波助澜。” 地藏王抿了抿嘴角,道:“但是我等回来的,不止谛听。” 清明了然道:“还有十殿下?” 他点点头,道:“那日我让谛听去十殿下那里取茶叶,只是因为第十殿远,好让他晚些回来。可谁知十殿下猜出不对,竟直接跟了过来。 “他一现身,我便猜出了一切。只是他出手太过狠厉,我一时不察……也不敌,便被他关来了这里。” 若是地藏王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也就是说,地藏王是想看清明的选择,而十殿下,是想要清明的命。 清明觉得心底有些困惑。 他皱眉看着地藏王,问道:“十殿下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不记得我得罪过十殿下。” 地藏王闻言摇摇头:“他不是恨你,他是羡慕你。” “什么?” 这样的答案,确实让清明很是意外,诧异的看着他。 清明道:“他是堂堂地府第十殿的阎王,怎么会羡慕我?……莫不是他不想做阎王,想要做仙官?” 因为法力高强,所以只有十殿下能长居地府第十八层之下,受得了这里的阴寒。也因为他管理着地府第十殿,所以才会被奉为十殿阎罗之首。 这样能与六界尊首几乎平起平坐的人物,能羡慕清明这个小小的待飞升仙官什么?即便是十殿下想做仙官,九重天上哪一个不比清明更遭嫉恨? 地藏王沉默良久,最后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气。 桌上的鬼火灯跳了两下,诡异的火光里,他抬起头看向清明身边的凌霄,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十殿下被他吞噬了?” 清明闻言,一头雾水的转头看向凌霄。 昏暗的光线里,凌霄神色晦暗、唇角紧抿,那微皱的双眉里似乎藏着许多的事。 他沉声道:“刚知道不久。当年我恰巧看见他逃出去,但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之前遇见十殿下也只是感觉有异,有些猜测。直到今日才敢肯定。” 直到今日看见芥子世界里的那些画,他才想清楚前因后果。 地藏王点点头,对于凌霄的回答并不意外。他感叹道:“是啊,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这两个人如同打哑谜一般说了许多,倒是让一旁的清明糊里糊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凌霄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大人,现在的十殿下并不是真正的十殿下,他是天君帝辛。” 清明闻言眉头一皱,眼中迷茫更盛,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之前他以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天君,然后地藏王说是十殿下,结果现在又说天君就是十殿下。 不怪他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实在是他没想明白,怎么这里面的事情这么乱,人物登场都没有个前因后果的吗? 这要是茶楼说书的,清明指定得喝倒彩了。 另一边,地藏王闭了闭眼,也知再遮掩没什么意思。 遂开口道:“这座光牢之前被关着的,是九重天天君帝辛的恶源。……事实上,归墟之底的这片监牢,都是因他而起。” 他的目光直直的看着鬼火灯之后的黑暗,仿佛穿过时光看向了很久远以前。 苍凉、疲惫的声音,在这片黑暗里慢慢荡开,古老的旧事也如画卷慢慢在清明的眼前铺展开去。 数十万年前,六界大战致使神族沉睡,各族人丁凋敝,失去言灵之力的人族同时也失去了自顾不暇的仙族庇护。 千万黎民于凡间自食其力,寿数日短,甚至朝生暮死,几欲灭族。而正在这时,凡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带领凡人走向光明、支撑起塌陷的天地的人。 那个人就是人族第一个修士,也就是现在的天君,帝辛。 他天资卓绝又怀有一颗至仁至善的心,年纪轻轻便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取世间万物、天地灵气进行修炼的方法。 通过这种修行之法,他变得越来越强大,荫蔽着被神明遗忘的凡人,也被世人称作‘凡人自己的神明’。 天下人的尊崇并没有让他失去本心,他自知自身的强大并不能拯救这片被仙人放弃的大地。 于是,他把自己的修行之法广布天下,并大开山门收容弟子,让原本死气沉沉的人间又重新焕发出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 失去凡人信奉的仙人们,法力渐微,便开始嫉恨这个人间的修士。但是任由他们怎么托梦给信徒、怎么用微末的法力在人间现真身救难,也仍旧阻止不了信徒越来越少的局面。 最后功德圆满的修士帝辛终于也飞升成了天上的仙。 但是飞升之后,他并未和其他的上仙一样长居九重天。依旧留在人间的帝辛,四处云游,济世救人。 清明听着地藏王娓娓道来的故事,点点头道:“我们进过你的芥子世界,那里面的画卷上,记录的就是天君帝辛的生平之景?” 地藏王颔首道:“嗯,那些是我初到地府时心中郁结所画。” 清明接着问道:“那你画中的那些从大地中升起来的黑气是什么?” 他记得,留在人间的帝辛就是因为那些诡异的黑气而变得焦躁,甚至最后抛下人间去了九重天。 回忆起那些不好的往事,地藏王的眼中露出悲痛,道:“那些黑气,不是从大地中升起的。那些都是凡人的恶欲,是从凡人身体里长出来的。” 他道:“九重天每个上仙的信徒虽然有多有少,但是大多相差无几,即便再少,信徒的供奉也总能让他们维持法力不至仙游。 “是以那时候,仙人并不会讲究自己的信徒必须奉自己为唯一的信仰。可是因为帝辛强横的出现,世间凡人开始‘不拜天仙拜人神’。 “其他仙人忧患于自己的信徒越来越少,于是原本和平共处、任由信徒彼此交织信仰的仙人们,为了争夺仅剩的资源,开始向世人传授互斥的‘福音’。 “一时间,接收到仙音的凡人开始变得欲念加重,他们彼此排斥、彼此立教、彼此传授极端的信仰之意,甚至最后愈演愈烈,变成家国之间的战争、同室操戈。” 第112章 善恶源天君噬鬼(二) 许是陷进那一段痛苦难当的回忆里,地藏王一边说着,双眼也忍不住开始变得发红,既愤恨又悲伤,连有些凹陷的脸颊也微微颤抖起来。 沉默数息,地藏王才接着往下说去。 帝辛眼看着世人因为仙人的私欲而变得彼此敌视,甚至让恶欲从身体内滋生,污染原本清朗的人间,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他无法直接冲上九重天质问所有的仙人,也无法阻止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向人世传递不再神圣的‘福音’。 他只能在人间疲于奔走,不断的劝人向善、传授自己的道法,然而却收效甚微。 甚至,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时的帝辛,终日被鸡零狗碎的事情烦扰,他一边需要应付九重天对他的冷嘲热讽和打压,一边需要不断的调和日渐激化的人间教派林立。‘昨日少年今日老,长身玉立化白骨’的事情,不断的冲击着筋疲力尽的帝辛,折磨着他的道心。 不堪重负的帝辛,终于看见恶欲也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滋生蔓延开来。 地藏王痛苦的声音在幽幽的鬼火里响起,他道:“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惊慌失措的他。 “我去找他时,他正慌乱又不可置信的看着水盆中的自己。他的表情,就像是明明没有做错事却受到所有人责难的孩子,满眼都是委屈和不甘。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开解他,便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歇斯底里到崩溃。 “一直心底纯善的人,一旦滋生出恶欲,便如把一滴浓墨滴进了一盆清水,那种瘟疫般的蔓延,是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住的。 “只一眼我便知道,他完了。 “他自己也知道如此。” 那种明明想要控制自己,可是烦躁、厌恶、憎恨却见缝插针的无时无刻不从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钻出来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周再一次安静下来。清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头干巴巴的发苦,也生出许多无奈。 沉默了良久,清明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地藏王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他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对人间的失望和对那些仙人的憎恨,去了九重天。 “自那之后,他便变了。他不再关心人间,不再在乎自己信徒的死活。他变得阴骛、寡言,仇视着身边的所有人,像是随时随地待在角落里想要出来咬死你的恶鬼。 “那段时间,他大多数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停枫殿里,看晦涩难懂的古籍,钻研稀奇古怪的术法,任由信徒被其他的仙人瓜分,自己的法力越来越弱。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一直到有一天,他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 那日,地藏王像以往一样,顶着清晨的寒冽从三重天攀上来,穿过清寒寥寥的天宫,早早来到停枫殿前。 他不知道今天这扇门会不会打开,他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日复一日。 当日光将要映亮天宫的玉瓦琉璃墙时,停枫殿那扇橙红的、刻满了人间波澜壮阔的盛景的大门,却意外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地藏王抬头看去时,仿佛穿过时光,又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站在山岚之巅,含笑俯视着所有仰望着他的信徒,满怀着要拯救天地的凌云壮志。 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那个‘人神’帝辛回来了。 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这么以为着。 直到无意间,他发现九重天的上仙们一个一个进出停枫殿,原本各怀心思排斥着帝辛的仙人们变得和睦友善,甚至隐隐奉帝辛为首。 清明皱眉问道:“那些仙人在停枫殿里发生了什么?” 他心底预感着,只怕就在那些仙人进进出出停枫殿中,发生了一些隐秘的事。 地藏王的眼神变得涣散,低声道:“我实在觉得古怪,所以那日便偷偷将停枫殿的大门留了一道缝……” 见他说得十分痛苦,清明便直接开口猜测道:“你看见帝辛对那些上仙施了古神咒,生生剥离了他们的善恶源?” 地藏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是真正的古神咒,那是他改良之后的离渊咒。 “离渊咒阴毒霸道,是用蛮力生生将人的魂魄、灵识撕成两半,中咒者会痛苦万分,如万鬼啃噬、削肉剔骨,若是熬不住,甚至可能两半源体神智受损失控,自此痴傻。” 清明闻言,忍不住看了眼身侧的凌霄。这个离渊咒这么阴毒,凌霄当初,想必受了很多苦。 触上凌霄投过来的目光,清明赶紧移开了视线。 他重又看向地藏王,道:“可是你并没有告发帝辛,反而由着他对满天上仙施下此咒,让他的地位一升再升,最后甚至成为新一代天君,是吗?” 依照六界异闻录,地藏王菩萨是在现任天君之后才下到地府,在这之前,他还一直待在九重天。 地藏王眼中挣扎更甚,突然恨声道:“是我糊涂!糊涂啊……” 看着推开停枫殿的地藏王,帝辛只是愣了一瞬,随后便又恢复了那副慈宁浅笑的模样,仿若对地藏王的震惊与愤怒视若无睹。 他说,如今人不为人、仙不为仙,皆因人不得善引,仙尚存恶念。 他说,只要剥离了仙的恶源,天宫便是个真正干净圣洁的天宫。 他说,他找到了还世间清明的办法,再过不久,便一切都会好了。 面对地藏王的诘问,帝辛只是如同曾经在人间时一样,笑着看着他,说:帮我。 地藏王喃喃道:“我不知道他描绘的天宫到底会不会实现,可是他是帝辛啊,是一手把我从深渊泥沼里拉出来的人。纵使心存犹疑,我也还是无怨无悔的帮他。 “因为是他,即便路再黑,我也会为他去趟。” 清明看着他,实在不知道是不是该道一声痴人。 他问道:“你也觉得他做的对?” 地藏王闻言,抬头看向清明,反道:“你觉得他做得不对?” 清明的神色浅淡,道:“天道生万物,善恶本同源。 “人身死为鬼、飞升成仙,所图各不相同,但具是遵从自己本心。仙受人供奉而得法,人得仙庇护而安于世,本就是各取所需,没谁更加伟大。 “你们剥了九重天上仙的欲念,也就是把他们变成一群毫无本心的行尸走肉。你们这般,是对世间苍生的慈爱,可是九重天的上仙,凭何要遭受此罪?” 话音落地,不止地藏王,连清明身边的凌霄,也不由侧目。 不同的是,地藏王满眼是不赞同,凌霄却只是惊讶。 地藏王正色道:“仙之所以得大功德被世人供奉成为天上的神明,自然应该用此份法力为苍生谋福祗。若仙不能赐福天下,那他又如何能受凡人信仰?” 清明皱眉道:“不配受凡人信仰的仙,自然会慢慢耗尽飞升前的功德,最后仙游魂销。但不论他是真心为世人解苦,还是只是为了自己的高高在上,这不该是由他自己选择吗?” 之前听凌霄说起善恶源的时候,清明就觉得心底隐隐不适。 仙是人,人也是仙,六界生灵,谁都不该为谁而活,不是吗?人好不容易历经世事飞升成仙,总没有谁只是为了成为一只没了自我的傀儡。 若仙有私心便是对人的不公,那为了不让仙有私心而剥夺他们欲念,不是对仙也不公吗? 地藏王看着清明眼睛的光,那样坚定又澄澈,不被任何事物所染,突然就笑了。 他终于感同身受了帝辛对清明的嫉恨。 他道:“你刚刚,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帝辛会嫉恨你吗?” 看了一眼清明,地藏王的神色又落寞下来。 定定的看着清明,他淡淡道:“你从不怀疑自己做的事,也从不愧悔自己的决定,你一直清楚并坚持着自己的道,自私又正义。 “可是帝辛跟你不一样,他选择了一条路走到黑,但其实每走一步都在彷徨,都在憎恶这样的自己。”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地藏王道:“当剥了九重天所有上仙的恶源之后,他也终于成为了新一代天君,离他描绘的天宫,只剩下一步。 “成为天君的帝辛,下的第一道离渊咒,是给他自己的。这片归墟之底的光牢,便是他特意打造出来,用于困住九重天上仙的恶源。” 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漆黑一片,他道:“这一间最大的,是给他自己的。” 这里关着的,就是曾经帝辛的恶源。 清明突然福至心灵,问道:“世人所传的,你谓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指的其实是这里?他让你留在地府替他看守这些恶源?” 谁知地藏王却摇摇头:“不是他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这条路上,彷徨的不止是他,还有我。 “我不觉得他错,可是我却不想被剥下恶源,所以在他当上天君之后,我便自请下天宫,留在这漆黑鬼域。” 叹息一声,他道:“可是我竟不知他何时从这里逃出去了,还吞噬了十殿下。” 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凌霄,冷冷道:“恐怕还不止如此,他应该已经融合了九重天的善源” 第113章 善恶源天君噬鬼(三) 清明和地藏王闻言俱是诧异的看向凌霄。 凌霄看着清明,道:“九重天曾经有一个抚波仙子,性子热烈并且极其胆大。她仰慕帝辛,不知从哪儿听来‘烈女怕缠郎’的伎俩,是以日日在帝辛身边上窜下跳,十分聒噪。 “有一日我从天池路过时,看见帝辛许是被她吵得厌烦了,直接一抬手便将她推进天池,化去了一身仙骨。” 若不是因为已经被恶源吞噬,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信手废仙骨的事。 地藏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声道:“谛听现在在哪里?那日十殿下甫一出现便打晕了谛听,她现在在哪里?她是不是去了九重天找天君?” 不好! 清明闻言这才想起来,担忧道:“是,她甫一醒过来便去了九重天求救,因为伤势太重昏了过去,现在还被帝辛安排在天宫养伤。” 地藏王焦急道:“她不知道帝辛就是十殿下,所以才会上九重天求救。若是等她醒过来,以她的莽撞性格,帝辛恐怕不会留她。得尽快去九重天救她!” 帝辛的恶源在这归墟之底被压抑了许久,如今先后吞噬十殿下和善源,况且看他对清明做的那些事,只怕他现在已经变得更加极端。 谛听跟在地藏王身边这么多年,因为帝辛而心灰意冷的他,谛听应该算得上他唯一在乎的人了。 清明站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带你出去,去九重天救谛听。” 他伸手去扶地藏王,却被对方推开了。 地藏王拒绝道:“我的伤势并未恢复,又在这里被关了太久导致法力凝滞,你们先出去。 “谛听,还烦请你们去一趟九重天,替我把她带回来。” 他那双有些苍老的眼睛里带着真挚的请求,清明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那你自己当心,我们先走一步。” 说着,他便冲凌霄一点头,两个人便欲往进来时的那个方向行去。 可是犹豫瞬息,突然他又转回身,意味深长的问道:“地藏王大人,一千多年前你曾去过人间?” 地藏王不明所以,想了想,颔首道:“应该去过,那时帝辛刚当上天君,我因为心中混乱所以在人间滞留过一段时间。” 清明接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在人间你曾经做过一个孩子的西席先生,教导过他三年?” 他的声音很平静,那双眼睛里也具是平淡的笑意。地藏王被他问得愣住,怔怔的看着他,脑海里不禁想起那段混乱的时光。 当时他只是为了逃避九重天的事所以去到人间,随便去了凡人的王宫里做了一个皇子的老师。 说是教导,其实并没有。 那时他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天道、帝辛的道、自己的道,更多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自己在看书玩耍,偶尔才会来跟他说上几句话,扬着小脸叫他几句‘先生’。 对了,那个孩子好像也叫‘清明’。 那些记得不甚清楚的回忆在脑海里翻起,地藏王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惊讶道:“你是……” 清明点点头,道:“先生别来无恙。” 说完,他再没看地藏王的脸,转身带着凌霄往出去的路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鬼火灯被他留在了那玉石桌上,是以黑暗里他跟凌霄牵着手快速往光牢外走去。 凌霄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问道:“大人以前跟地藏王认识?” 黑暗里,清明的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嗯,那是在把你们带回乐游山更早以前的事了。……说起来,他还是引我入道的人。” 那些百无聊赖只能自己跟自己玩的日子里,他每天思考的最多的就是‘先生到底在想什么?’这件事,然后越思考就想得越多,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道。 有些悲凉的笑笑,清明道:“不过我对于他而言,应该并不能算是弟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清明说不上来自己是失落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地藏王是引他入道的人,即便这么多年过去,纵然原本就浅薄的师徒情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他所承认的师傅确实只有这么一位。 可是他对于地藏王而言,与任何一条长街上遇见的任何一个路人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彼此都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 ……算啦,都已经过去了。 “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地藏王大人看起来很眼熟,原来居然是我以前的先生。” 清明无所谓的笑着道:“现在作为他带我入道的报答,我们就去九重天把谛听平安的带回来!” 黑暗里静默着的凌霄低沉的应声道:“好。” 因为这片黑暗,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是听着两个人都如常的声音。 出了光牢之后,两个人便迅速的往归墟之底外掠去。 耳边风声猎猎,清明在凌霄的耳边道:“我们得赶快赶去九重天,趁现在帝辛还留在地府,去召集九重天的上仙,揭开帝辛的阴谋。” 以他们的能力并不可能与帝辛为敌,但是依照凌霄的说法,那些被帝辛打下离渊咒的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被剥离了善恶源。 那么为今之计便是将真相告知这些上仙,以此来抗衡天君。 凌霄刚要点头,可是目光却陡然一厉。他抬头看向头顶的第十八层,冷声道:“只怕快不了。” 清明疑惑看看他,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个早早就等在那里的人影时,瞬间便明了了。 身着广袖赤金红焰阎王袍的十殿下,就站在第十八层,含着笑垂头看着他们。 看着落在自己身前的清明,十殿下仍旧一副慈爱的笑,他道:“清明,半夜不好好休息,你到这地府禁地来做何事?” 清明往前踏出半步,微微挡住凌霄,道:“在下负责调查地藏王大人失踪的事,如今发现他就被关在这归墟之底。 “作为这里的属殿阎王,十殿下您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天君大人?” 对于清明已经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事,十殿下似乎并不意外。 他看着清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哦,看来地藏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手摘下自己头顶的阎王珠冠,乌发如瀑,十殿下悠然转身,赫然露出了身后的另一张脸! 那张脸清明不认得,可是他身边的凌霄却认得。 具是震惊过后,凌霄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帝辛的目光掠过清明,定在凌霄身上,道:“凌霄?想不到你竟是比我还要快一步。” 凌霄知道他所说的是指善恶源融合的事。 刚刚他以为帝辛也已经融合了善恶源,可是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只怕帝辛的恶源与善源之间,没办法像他那样的好说话。 凌霄勾唇一笑,冷声道:“呵,天君,我倒是也想不到你会弄成这副样子,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清明闻言一惊,又往他面前挡了半步,低声道:“凌霄,你别惹怒他!” 眼前的人,不管怎么说也是天君,六界天宫的主宰,若是他生起气来,清明即便不要命的扑上去也挡不住他半刻。 然而帝辛面对凌霄的不敬,却好似并不怎么生气,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看向清明,道:“无妨,他在九重天时也时常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我都习惯了。” 帝辛的目光在清明的身上扫了几遍,道:“倒是你,十世历劫回来,变了许多。是因为孟婆汤,还是因为在凡间受的那些苦?或者……是因为最近遇到的人和事呢?” 虽是在问,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清明不满的盯着他,道:“天君希望我是因为什么?” 帝辛笑笑,缓缓说道:“当日我放纵你找上盘黎,让他给你写十世命格,然后装作不知,由得你从天池化作一名小仙,下凡历劫。” 他有些无奈的摊摊手,却还是笑意盈盈的道:“我本以为十世恶人命,会让你变得有趣些,可没想到,你却似乎变得更加无趣了。” 如此说来,清明下凡的事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并且说不得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来不得细想太多,清明道:“那是我让天君失望了,所以天君才会在知道地藏王对我的设计之后,处处藏杀机,想要置我于死地?” 帝辛阖眼一笑,算作承认。 他道:“你在贺兰山遇见稷泽、在红河阵法里遇见傀儡士兵、在青原上看到壁画陷入魇中,的确都是我安排的。 “我跟地藏不同,他还是好奇你的选择,可是我,从你十世归来在黄泉路边再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不好奇了。” 他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清明去死。 皱了皱眉,清明道:“那你之后特意安排我去无垢山,又在无垢山现身,引我一路追寻是为什么?” 帝辛笑着道:“自然是为了让你见见故人。 “我原本是想着,如此无趣的你就此死了才好。可是现在的你,一不记得自己为何下凡,二不记得自己过往种种,若就这么死去,未免可惜。 “所以,我便想让你见见那些故人,看看如今,他们都是如何……恨你的。” 小剧场: 在和凌霄的两性关系里,清明始终觉得自己是丈夫,这种认知无关于谁上谁下。他的爱情观就是要给自己的妻子最好的,要好好的疼爱妻子、宠着妻子,不能让妻子不开心。 所以虽然法力低于凌霄,但是他下意识的还是觉得自己要保护好妻子凌霄。 况且他觉得凌霄跟自己在一起实在是委屈了凌霄,所以一定要更殷勤一点。 第114章 不祈君心似我心 他的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清明,冰冷的笑意里,怨毒一闪而过。 清明闻言心底一沉,脑中闪过恶语相向的稷泽、算计怨恨的银月,眼中也不由的晦暗下来。这一切虽都是帝辛的算计,可是他们的憎恨,也的确是真的。 帝辛很满意看到他这副样子,含笑负手而立,道:“好了,该问的你都问过了,现在可以赴死了?” 虽仍旧是淡淡的口吻,可是随着话音落地,他手间术法光华已倏忽而至。 叮——叮——叮—— 一切变故都在一瞬间,幸而清明和凌霄一直有所防备,帝辛术法掠至眼前时,尽数被缠生和化了形的定海挡了回去。 膝盖微弯,缠生刚欲挥出,一道白色符咒却突然从侧方射出,直逼帝辛。 清明转头看去,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就站在不远处。 他惊呼道:“朔白,即墨!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来的人,正是朔白和即墨。 朔白手持白色风马节,道:“我们是悄悄跟着你和凌霄过来的,刚刚你们的话,我们都听见了。” 他们从外面收魂回来,刚好看见清明和凌霄离开龙爪槐之后鬼鬼祟祟的直奔地府深处,觉得奇怪便偷偷跟了上来。 后来眼见清明和凌霄进了禁地,他们畏惧归墟之底的瘴气,最终决定就在这第十八层地狱里等着。 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回来的清明和凌霄,却先等到了神色古怪的十殿下,鬼使神差的两个人并没有立刻现身,是以便把刚刚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即墨一抬手,风马节已然变成那把黑色的大砍刀,他高声道:“清明,你们赶快去九重天救谛听,揭穿这家伙的真面目!” 眼见两个人对着帝辛摆开架势,清明焦急道:“不成,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一旁的帝辛,这会儿也转向了朔白他们,笑着道:“朔白、即墨,你们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呢?” 风马节在朔白手中不断幻化,露出长离剑本身。 他神色严肃道:“我们不必是你的对手,只要拖住你就成。刚刚我们已经传信给了其他几位殿下,想必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一旁的即墨也龇着牙,急急道:“别废话,清明你们快走!” 话音落地,两人便飞身而出,刹那间便与帝辛战在一处。 清明还是不免有些担忧,帝辛的法力太强大了,不知道朔白和即墨到底能不能拖到其他几位殿下赶来。 正犹豫着,他只觉腰间一紧。 清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凌霄?” 凌霄道:“大人,帝辛现在还不会杀他们,我们先走。” 见他说得笃定,清明疑惑道:“为什么?” 凌霄一边运转灵力,一边道:“因为你还没有想起他们。” 这是什么意思? 清明还要再问,可是凌霄却没有再给他时间。 离开地府之后,清明被凌霄带着一路急行飞往九重天。 这会儿人间已经是深夜了,凌霄带他走的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片深山里,夜风猎猎吹过的时候,带来阵阵初秋草露泥土的气息。 突然,清明按住了腰间凌霄的手。 他道:“凌霄,等等。” 他们停在一片山涧水潭边,脚下是细碎的沙砾石子,旁边的山壁上还有细细的水流在汇进水潭里,发出簌簌清脆的声响。 清明的脑中乱乱的,有很多事情在交杂着,有些好像能推测出结果,有些已经知道了结果,有些还是模模糊糊的,堵在他的胸口快要溢出来。 凌霄看他脸色不好,担忧道:“大人,怎么了?” 清明闭了闭眼,再看向凌霄的时候,眼里满是复杂纠缠的情绪。 他沉声问道:“凌霄……你是归墟之底的那个,对?” 眼前的凌霄不是真正的凌霄,事实上,他应该是凌霄的恶源。 因为是凌霄的恶源,所以能够自由自在的陪他留在地府而不用挂心九重天,所以才会那么了解归墟之底的事,所以帝辛和地藏王才会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那样复杂的神色。 他,是凌霄的恶源。 是逃出归墟之底的恶源。 凌霄看着他,沉默了几息之后,松开了清明的手。 山风吹过,他沉声道:“大人,你怕我吗?” 清明看着凌霄的神色,有些怔愣。 他只是在担心凌霄能不能去九重天,可是为什么,凌霄的神色会突然变得这么悲伤? “不,我……”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凌霄下一个举动,却直接让清明惊得差点跳起来。 凌霄垂着头,竟直直的撩袍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嶙峋的砂石上,发出一声沉闷诡异的声响。 清明急急开口:“凌霄,你干什么?!” 他只是在担心凌霄,他怕这个凌霄不能上九重天,他也怕……怕这个凌霄真的只是一道欲念聚集的恶源,会随时都失去理智而变成只有欲念的魔。 握住清明伸过来的手,凌霄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清明。 他一字一句道:“大人,你是我终此生生世世去寻找、去追随的人,便是魂飞魄散换你一日的安宁,于我都是值得。 “为了你,我无处不可往、无所不可为,所以我从不惧怕,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我去到你的身边。” 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不安和悲伤。 他缓缓道:“大人,我真挚而虔诚的爱慕着您,为了您我可以抛弃全世界。我明白您心中的大义,所以如果您为了世间而抛弃我也没关系。 “可是……大人,如果你怕我,那我该怎么办?如果推开我的人是您,那我要怎么办?” …… 凌霄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深沉有力,颤抖的嗓音加上发红的眼眶,这样陌生的凌霄让清明的心脏揪着发疼。 他心底懊悔不已,清明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居然会把凌霄吓成这样。 是了,凌霄既然敢毫无顾忌的去九重天,应当是不会有危险的。 蹲下身,清明直视着凌霄,视线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面容。 锋利的眉、清朗的眼、挺拔的鼻梁、横阔的双唇,还有刀刻斧凿的棱角,凌霄真的每一寸都生得如此好看,每一寸都让清明见之欢喜。 缓缓前倾,清明在凌霄的唇上印下自己的标记,绵长又细密,如同对待自己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耳根微微发烫,清明僵着身子道:“我不会推开你的。世间万物、六界生灵,你就是你,也只有一个你,是我心悦之人。” 凌霄怔怔的看着清明,那双一潭死水般的眼睛里,突然肉眼可见的活了过来,就像是从深处升起来焰火,眼看就要炸开。 “大人……” 眼见着凌霄朝某个诡异的方向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清明有点慌了。 瞧这样子,他可招架不住! 心虚的往后直退,就差一屁股坐到地上了。清明急慌慌的摆手道:“不、不、不、等一下、等一下,凌霄等一下,我们、我们等一下……” 手极力的抵住凌霄几乎压过来的肩膀,清明结巴道:“那我、我呢?” 凌霄被他问得愣住,疑惑道:“大人说什么?” 终于有点要好好说话的样子了。 清明心底松口气,道:“我原本……也是被关在归墟之底的那个吗?” 他是清明,梵湮城的金禅也是清明,如果他曾经飞升的时候也被帝辛施过离渊咒,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也应该是被剥离的那一份恶源? 凌霄摇头道:“不是。我曾把归墟之底的所有光牢找了个遍,大人并不在那里。” 也正是因为清明不在那里,所以凌霄才会逃出归墟之底在六界遍寻他的痕迹,也才会和自己的善源融合。 只是对于这个答案,清明却更加疑惑道:“如果不是离渊咒,那为什么金禅在天上,而人间还有一个我?” 凌霄摇摇头,失落道:“我不知道,我找到关于大人的消息的时候,就是天界记载里你是天池里养出来的一株仙草。” 清明闻言点点头,如此看来要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先上九重天。 拉着凌霄站起身,清明整理了一下衣袍,道:“咳,那走,我们要快点去九重天。” 说完,转过身清明偷偷呼出一口气。 可算是蒙混过关了,找了个容易起兴的妻子也会很苦恼。 九重天的天宫建立在层层云霞之上,万千的云团驮着巍峨辉煌的天宫,自太阳升起时便霞光万丈。 当飞出云层看见天宫的时候,清明还是忍不住被震撼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感叹道:“哇——,这就是天宫?这也太好看了……” 从凌霄的只言片语里,清明总以为天宫清冷寂寥,单调的素色和疏离的上仙,处处透露着冷漠无情和了无生趣。 可是如今看来,即便没有山花烂漫、没有芳菲荼蘼,天宫总还是天宫,自有它的威严和让人心驰神往的壮阔。 几近失神得看着这一派矗立在云霞之上的宫宇楼阁,清明心底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当目光落在巍峨的南天门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才让他收了心。 第115章 揭九天众仙恶相(一) 微微眯眼,清明疑惑道:“那是……金禅?” 南天门下,金禅还和上次在乐游山上见到的一样,穿着一身赤金色的袈裟,一手端在腰前,一手垂在身侧,额间一点红法印,魅惑又庄严。 看着踏上玄玉天阶的清明,金禅笑着道:“清明,我们又见面了。” 见他这副模样,清明疑惑道:“你这是……在等我?” 金禅点点头,道:“方才地藏传音给我,已经将地府发生的事告诉我了。” 梵湮城的佛祖、菩萨之间有他们独特的传音方式,想必是地藏王离开归墟之底后,便传音告诉了金禅他们会来九重天的事。 只是他为什么专门在这里等他们呢? 清明转头看向凌霄,然而此刻的凌霄,却好似完全没看见金禅一般,一脸的冷漠,目光也只是凝在别处,不知在想什么。 凌霄似乎……不喜欢金禅? 心下疑惑,清明再回头看金禅时,发现他好像对于凌霄这副样子,也完全视而不见,一双眼睛只含着慈悲的浅笑看着自己。 这两个人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金禅不就是自己吗?怎么凌霄对待金禅是这样的态度? 纵然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是清明也知道现在不是好奇这些的时候。 他看向金禅,问道:“地藏王特意传音给你,让你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们,是他有什么打算吗?” 金禅道:“我知道你们想要联合九重天的上仙一起抵抗天君,以我现在的身份,或许会比你出面要更有说服力。” 清明恍然,点点头道:“啊……的确,你会比我更合适。” 金禅是梵湮城的佛子,也是九重天闻名的、曾经的乐游山圣尊,怎么看也比清明这个小小天池仙草化成的预备役仙官有地位。 他转头看向凌霄,道:“凌霄,那你跟金禅去大玉着殿召集其他的上仙,我先去找谛听。” 凌霄道:“不用找。” 说着,清明来不及疑惑,便见他示意往侧边一个方向看去。 只见远远的,一道白衣乌发的身影迅速往他们的方向飞过来。当到了近前,清明看着那个人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起来。 那是一张和凌霄一模一样,又完全不同的面孔。 他有着和凌霄一样的五官、一样的面庞,但是他眉眼间的温和与疏离,却是凌霄所没有的。 只一眼他便知道,这应该就是凌霄留在九重天的善源。 身边的凌霄道:“谛听已经被带去了凌霄殿,大人,你先跟着他去殿中等我。” 看着冲自己微微颔首的善源,清明点点头:“好,那你们小心。” 凌霄殿在天宫最东边,清明跟在凌霄的善源身后,一路无言。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却让他觉得陌生,一时间有些不自在。 “到了。” 当善源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明才回过神来。 金碧辉煌的殿宇,有蟠龙缠绕的梁柱、有光彩炫目的琉璃瓦、有云霞层叠的殿门。抬头看去,鎏金匾额上书三个字:凌霄殿。 无论是字,还是这座殿宇,每一处完全符合凌霄的性格,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忍不住勾唇笑起来,清明想着,不管是哪一个凌霄,骨子里都是这般招摇的人。 咔—— 推开厚重的殿门,善源回身看向清明,笑着道:“进来,谛听也在里面。” 跟着善源走进凌霄殿中,清明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睡得安详的小女孩。 站在床边,清明有些担忧问道:“谛听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伤得这么重,昏迷到现在也没有醒? 善源冲清明安抚的笑笑,转身走到玉瓷桌边,道:“你不用担心,她没事。” 倒了杯清茶,他招呼清明道:“过来坐。” 那是上好的绿茶,也不知是产自哪里,带着浓浓春雨和清冽雪水的气息,由咽入肺,只一口便觉得整个人由内而外被荡涤了干净。 清明:……真是委屈凌霄了。 相比较而言,他地府里收藏的那两罐茶都是什么玩意儿。 忍不住再喝了一口,嗯……玩意儿都不是。 看着他轻皱的眉头,善源以为他还在担心谛听,便解释道:“谛听之前已经醒过了。我担心她醒来误事,所以便给她下了安魂咒。方才……方才收到凌霄的传音已经给她解了,过一会儿便会醒来。” 放下茶杯,清明点点头,道:“你想的很周到,谢谢。” 之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清明只觉得如坐针毡,只好开口闲聊起来。 他问道:“你一直代替凌霄留在天宫吗?” 善源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偶尔会独自呆在这座殿宇里,大多数时候真正出面的,都是凌霄本人。” 九重天上往来的都是上仙,纵使大家并不相熟,也人情冷漠,但是暴露太多,难免会偶有失足被人发现异端,所以最安全的做法便是让旁人知道他在殿中,却不得见。 这也是为什么天上地下总传闻凌霄上仙轻易不得见的缘由。 清明突然想起前事,道:“但是……上次地藏王刚失踪时,我在地府见到的,是你?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善源笑笑,道:“我知道你是谁,当时在第十殿看见你,便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那时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地府。” 他解释道:“我与凌霄的记忆,并不时时相通。大部分时候,他能随时读取我的记忆,但我并不能知道他发生了何事。 “我知道你下凡历劫,也知道你十世轮回将满,一直以为你会飞升回到九重天,所以当看见你在地府出现时觉得很意外。 “那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收回我,所以我不知道他是跟你在一起。” 当日他本是受感召去人间寻凌霄,谁知刚到南天门,便遇到了身负重伤来求救的谛听和恰好在南天门的帝辛。 避无可避之下,他才不得已上前相询,然后便被帝辛派去地府查实地藏王失踪的事。 清明看他说得轻松,眉眼间俱是温和,心底忍不住泛起异样。 如果不是凌霄,那么眼前这个人便还是九重天的第一上仙,住着奢华的仙殿、喝着极品的茶水,也不用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见不得光。 犹豫了一会儿,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你是善源,被凌霄融合之后,会不会……”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形容。 善源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仍旧神色不变道:“不甘心?” “唔……” 抬手撑着下颌,他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才道:“其实并不会。当初要融合这件事,也是我去找他的。” 回忆着以前的事,他道:“来到九重天之后,我是记得的,自己在飞升之前明明对你有着很浓烈的感情,我费尽千辛万苦修行飞升的目的就是想要再次找到你。我连死之前心底默念的,都还是你的名字。 “我很清楚,我是带着对你的爱慕,和对你死亡的悔恨懊恼飞升的。 “可是当我飞升之后,在我知道金禅就在梵湮城之后,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要去见他的冲动。 “我与金禅佛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飞升之后很久的一次天庭宴会上,当时我与他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就只是很陌生的点头之交而已,后来略坐坐便离开了。” 那时不止别人觉得疑惑,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满心满眼的人、日日夜夜都渴望见到的人,再见到时,却毫无波澜。 再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呆在天上,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若非还有思想,他甚至觉得自己跟木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看向清明,善源问道:“你知道那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吗?” 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尽力描绘道:“就是……你会觉得每一天都毫无意义,空虚和寂寞每时每刻都会从四面八方涌向你,不管你在做什么。” 像胸口被人掏空了,像四肢百骸里的情感都被人抽走了。可能你正在喝一杯甘甜的茶,前一瞬清茶入口想要感慨,后一瞬却从胸口涌出一阵索然无味。 清明并不知道那种感觉,但是他能想象的到那种心似无根浮萍是什么样的。就像他第一天到地府,睡在自己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却觉得万物都不属于他的感觉一样。 移开目光,清明问道:“后来呢?后来你怎么遇见了凌霄?” 善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神色里有些黯淡下来。 他问道:“你见过稷泽和银月了,对吗?” 见清明点头,他也颔首道:“其实最早融合恶源的人不是我,是稷泽和银月。我……不对,应该说是凌霄,他在归墟之底的光牢里没有找到你的恶源,却意外找到了稷泽和银月的。 “他是不在意什么善恶源的,可是稷泽和银月却不这么认为。离开归墟之底后,他们便回到了天宫跟自己的善源融合了。” 他的神色淡淡的,带着一些落寞道:“再后来,稷泽和银月突然相继叛出天宫,当时数万天众围满了南天门,他们一遍遍的在南天门呼喊我的名字,声泪俱下,犹如泣血。……大概,他们以为我也融合了。 “他们在南天门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帝辛便命我出面,毁去他们的仙骨,将他们两个打下天宫。 “那时,我觉得自己心里是有一点悲伤的,可是这种悲伤就像是蒙了纱,我无法忽视,却又似乎没什么值得宣泄。” 那是他第一次为此而感到有些烦闷和无力,也是他第一次很想要去找到自己到底丢失了什么。 第116章 揭九天众仙恶相(二) 闭了闭眼,善源重又笑起来,道:“再后来,我追着简十……就是前任司命仙君家的那位道侣去了地府的归墟之底。我在那里见到了凌霄,跟他一照面,那些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便都有了缘由。”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他说完,清明皱了皱眉,问道:“你想要跟他融合?” 变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之后,不是会更加不愿意被对方束缚吗?依照善恶源之间的关系,善源更像是一个约束自我的容器,融合之后,势必让恶源成为主导。 但是善源却点点头,道:“嗯,我很想融合。当在归墟之底看见他的时候,我太激动了,扒着那个光牢就喊着要跟他融合。” 说起当时的失态,他还有些羞赧,忍不住笑起来。 清明道:“你们当时……就融合了?” 就这么简单? 善源无奈笑着道:“对我而言,一点也不简单。相比较而言,我离不开他,可是他却并不是离不开我。 “那时他不知道你当年已经飞升了,所以他需要遍寻六界的去找你。以这种互相分离的状态,他反而更自在。” 那时凌霄已经能自由的进出归墟之底了,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天上地下去寻找清明,也可以静静的蛰伏在地府等待清明的转世,不必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清明问道:“那后来你怎么说服他的?” 善源闻言看了眼清明,心底思绪转过,到底没说出来,只是道:“记不太清了,当时说了很多话,也不记得到底哪一句奏了效。” 其实他记得的,当他说清明在梵湮城,只有以九重天上仙的身份才可以去到梵湮城的时候,原本一脸冷漠的凌霄终于现出了那副激动发狂的神色,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在凌霄的心里,从始至终也不过就是一个清明。可是这些事情他并不想让清明知道,不为其他,只是怕清明会觉得负担过重。 清明想了想,道:“融合的过程痛苦吗?” 听地藏王说,被下离渊咒的时候会承受万分的痛苦,那么重新融合的时候,是不是又要重新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善源颔首道:“嗯,融合的时候的确很痛苦,过程里我一度晕厥过去。只是虽然痛苦,可是我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那更像是一种解脱。” 当时他睡了很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世界一切的声音和色彩都变得真实了,胸膛里的心脏仿佛终于活过来了一般。 他跌跌撞撞飞去梵湮城的时候,那种心如擂鼓的感觉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畅快。即便是之后见到面目平和的金禅时而产生的那没顶的悲伤,也让他觉得终于有了可以宣泄的方式。 清明并不知道善源当时的痛苦,他现在只是觉得心疼。 那样的痛苦,凌霄却生生经历了两次。 抬眼看着眼前满脸浅浅笑容的善源,清明道:“你现在……并不像完全断了欲念的样子。” 他记得地藏王说过,恶源承载七情六欲,善源承载格物仁德。也就是说,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源,更像是冷漠疏离的傀儡,不会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但是他现在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善源身上愉悦的情绪。 善源闻言,道:“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善源。融合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分出纯粹的善、恶源,现在的我,更像是凌霄抽出一丝神魂的分身。” 清明点点头,看起来他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正出神间,善源突然道:“其实……不管是怎样的状态,我和凌霄,本就是一个人。” 有着共同的记忆,和共同的感情。 清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疑惑地抬头,目之所及,就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在一点点靠近。 一瞬间,清明的脑子有些发懵。 这个人是凌霄,可是这个人又好像不是凌霄。 这个人现在到底是不是凌霄? “唔……” 正耳根发红、思绪纷乱间,一旁的床榻上,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声。 清明腾地站起来,慌张道:“谛听醒了!” 一说完,他拔腿便往床榻奔去。 广阔的床榻上,被水墨色锦被盖着的谛听悠悠转醒,一双眉头拧在了一处。 清明坐在床榻边,小心的问道:“谛听,你感觉怎么样?” 也不知道那天帝辛出手有多重,昏迷了这么久会不会伤还没好。 谛听迷迷糊糊看着清明,疑惑道:“清明?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说着,她茫然的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 清明道:“这里是九重天的凌霄殿,你还记得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谛听的神色还是有些迷茫,她喃喃道:“……九重天……我为什……嗬!!!” 似是想起来了,她突然如同诈尸一般猛得坐起身,急慌慌道:“糟了!地藏王大人!” 她一把拉住清明,道:“清明,十殿下是坏人,是他打伤我的!我要去找天君!” 说着,她撩开锦被便打算往殿外冲。 清明急忙按住谛听,安抚道:“谛听,你别急,地藏王大人已经没事了,他现在就好好的待在地府,你回去就能看见他。” 谛听似是没明白他的话,只呆呆的看着清明。 清明解释道:“你现在不能去找天君,他就是十殿下。” 可是他这话,却反而让谛听更糊涂了。 她一头雾水的问道:“天君怎么会是十殿下?” 清明知道这一时说不清,只得无奈道:“十殿下之前——!!!” 然而不等他的话说完,就在他们的身侧,陡然出现一道漆黑的旋涡。 是虚空隧道! 几乎是旋涡出现的一瞬间,清明就明白,大玉着殿那边怕是出事了! 眼见旋涡中一只森白有力的手探出,清明一把将谛听推开,这样的动作,也彻底把自己暴露在了那个旋涡前。 在被拖进旋涡之前,清明赶紧喊道:“谛听,你赶紧回地府,地藏王大人会告诉你前因后果!记住,不要相信天君!”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眼前的旋涡也已然重新闭合,清明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陈设已经完全换了模样。 清明的目光扫过大殿内,不用猜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玉着殿,九重天仙班议事的地方,恢弘大气、磅礴庄严。 而此刻,殿中满满当当站了满九重天的上仙。有些人列在两旁,有些人站了出来。而站在大殿正中央的,赫然是凌霄和金禅。 殿中高处的主座上,也同样坐着那个熟悉的人——天君帝辛! 随着清明的出现,偌大的大殿中在经历一阵诡异的安静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嗡吟声,所有人都在窸窸窣窣。 不过让他们震惊的,更多并不是来自于和金禅长得一模一样的清明,而是与清明被一同带过来的,凌霄的善源。 凌霄朝他们走过来,挡住众人探向清明的目光。 他低声道:“大人有没有受伤?” 清明摇头道:“我没事。” 越过凌霄的肩膀,他看向主座上的帝辛,道:“他还是赶回来了。” 虽然不甘心,但是也是意料之中。不说朔白和即墨,即便是其他几位殿下,也未必能拖他太久。 况且即便有金禅出面,想要说服这满天宫的上仙相信天君用心不正,也非易事。 不过不要紧,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群人,帝辛必不放心再用。 抛开杂念,清明低声问道:“凌霄,你有办法脱身吗?” 然而话音刚一落地,还不等凌霄回答,另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却从斜里插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低语: “凌霄上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一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白玉扇的上仙。看他站在左侧文仙列队的最前方,想必便是文仙之首,太巳。 太巳上仙是文仙之首,凌霄则是武仙之首。往日里他素与凌霄不和,却又不得不被他高压一头,是以现在便率先发难。 不理会他,凌霄抬手朝善源放出一道法印,然后便见善源低顺眉眼,渐渐消散在大殿之上。 这一举动,又让大殿上其他上仙惊讶得议论纷纷。 太巳上仙更是再次喝问道:“凌霄上仙,你需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凌霄转身,凉凉的抬眼看向他,道:“这便是解释。凌霄殿中的,不过是我的一具分身。” 闻言,文仙列队里又站出来一个鹤发童颜的青衣仙人,他道:“上仙可否说明这究竟是何缘由?吾观你神态与往日无二,应当是本尊,怎的如今天君说你是地府一道恶鬼所化?” 站在清明另一侧的金禅,慈笑着道:“双方各持一词,自是有人在打诳语。诸位想要明辨是非,不若让天君摘下玉冠。” 清明看向大殿主座上一身白色暗云纹天君袍的帝辛,仍旧端坐其上含笑看着殿中的众人,对于众人投来的目光似乎并不在意。 当感觉到清明投过来的目光时,他甚至心情不错的含笑冲他点点头。 小剧场: 大玉着殿上,凌霄抬手召回了自己的善源。当善源的记忆也回到他的脑海时,凌霄的身子微微一僵。 脸上神色变幻,凌霄阴着脸决定:以后都不会再放他出来! 第117章 揭九天众仙恶相(三) 清明知道金禅的盘算。 从地府的对峙来看,帝辛尚未融合成功,并且可能是因为善、恶源本身并不愿意融合而产生了较大的分歧,以至于如今两源互斥却共用一体,导致如同地藏王芥子世界中的画中人一般,生出了两幅面孔。 仁善的,是九重天帝君;冷恶的,是地府十殿下。 然而想要让天君摘下玉冠,又岂是容易的事。 金禅话音刚一出口,殿中便又是一阵哗然,武仙列队里一个长得横眉竖目的中年将军当下便怒目道: “大胆!你胆敢对天君不敬!” 太巳上仙也道:“金禅佛子,九重天素来与梵湮城往来以礼,且不说今日你为何与凌霄上仙突然出现在这里诋毁天君,单说你与你身边这位,你们形貌一般无二,难说你们是不是也是地府恶鬼所化。” 金禅不急不慌的看向他,道:“我非恶鬼,只是与诸君同尔。若说来自地府便是恶鬼,那么归墟之底,还有一群与诸位形貌相同的‘恶鬼’。” 其他仙人还要再说,可是凌霄却阻住了他们的话头。 他往前一步挡在清明和金禅前面,道:“我与你们同为九重天上仙,想必诸位自己也清楚,我们的身上都有一道暗金色的道文。具不知何时所中、被何人所下。” 殿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过后,终于有人按不住心底好奇,低声向身边人询问,当得到肯定的答案时,也微微有些吃惊。 渐渐的,彼此获取讯息的人越来越多,而凌霄的话,也不言自证。 之前那名青衣仙人道:“我们身上的确皆有这道文,只是既不知何时所中、何人所下,又如何证明此事与天君有关?” 凌霄冷声道:“此咒源自古神咒术,你们觉得,在这里的人,有谁有这个能力下此咒?况且,满天庭上仙全都中咒而众仙之首的天君还浑然不知,有这种可能吗?” 况且归墟之底的事情,也是一看便知! 清明刚欲开口,手腕却突然被金禅按住。 金禅神色不动,面朝众仙开口道:“至于归墟之底的事,久居地府的地藏王菩萨也可证明,一切皆是天君所为。” 众上仙面面相觑,太巳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犹疑。 他道:“即便如此,也并非代表此咒对吾等有害而无益。……你既知此间事,便请明说此咒所为何?” 闻言,四周附和声也此起彼伏。 虽然大家心底都多少有些相信,但是天君威信,也并非凌霄和金禅一两句话便能推翻的。 凌霄似是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冷笑道:“你们身居九重天数百上千年,莫不是只学了池中锦鲤?飞升前胸怀间的那些波澜壮阔,一次飞升便消散了一干二净,反倒觉得此事有益?”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神色各异,有些人皱眉、有些人落寞,俱是各怀心思。 这一阵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几息过后,坐在主座上一直含笑看着他们的帝辛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走下玄玉台阶,道:“那么……已然飞升成仙,却仍旧会被为人时的欲念所驱使,终日深陷七情六欲的囹圄,如此岂非才是痛苦?” 帝辛说得不温不火,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明明云淡风轻,却字字掷地有声。 他并未否认这些事是他所为,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众人却仍然被他说服,似乎被分离善、恶源,也并非便是一件坏事。 凌霄冷漠的道:“痛苦与否,应该由我来选,而不是你。” 事实上,凌霄从不曾觉得帝辛下离渊咒是一件坏事,只是他不满中离渊咒的是自己而已。 帝辛笑着道:“是谁选择又有什么区别,既知受欲念所扰,剥去了,便也得个自在。” 金禅道:“哦?若是这份自在,用鲜活的乐趣、一半的仙力来换呢?还自在吗?” 两方你来我往,字字句句,似乎总有它的道理。 大玉着殿上,一众上仙一时觉得帝辛所思不无道理,一时又觉得凌霄和金禅的反驳也很有原由。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僵持的越久,对清明他们反而越不利。 抿了抿唇角,清明往前几步,走近帝辛,道:“既然天君觉得离渊咒应该下,那么如今又为何……要苦苦融合呢?缠生!” 说时迟那时快,最后一个音落下,清明手间寒光一闪,瞬息间缠生飞射,直奔帝辛的额心而去! 帝辛到底是天君,面对如此变故却仍旧神色不变,只微微一偏头,轻易便躲开了缠生。 成功了! 然而,清明的目的却达到了。 四周众仙面对他突然的袭击纷纷亮出法器严阵以待,凌霄和金禅虽不备他这突然的一手,却仍旧瞬间迈步严严实实的护住他。 只有清明,仍旧一瞬不瞬的看着被打落玉冠的帝辛,这才是他贸然出手的目的。 长长的乌发散落而下,随风摆动间,也终于露出了那张十殿下的脸! “天君!!” “啊!!” “怎么会……” “那张脸……” …… 不止清明看见了,这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透过发间,帝辛却神色不动,仍旧淡淡的无奈道:“啊……这下瞒不住了……” 眼见他眼中的疯狂逐渐明显,清明感觉腰间一紧,耳畔传来凌霄的声音。 他急声道:“大人,我们走。” 下一瞬,大玉箸殿上纷纷扰扰的一切,迅速在视野里远去。清明被凌霄带着,一口气便飞出了南天门,下了云头,匆忙的动作引得天宫上一众的小仙官纷纷侧目。 与他们一起下来的,还有金禅。 离开九重天,他们一行三人也不知道落在了哪片山群里。清明略微看了一眼,高山巍峨、草木葱茏,又是一处人间好山水,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然而现在也不是他欣赏人间胜景的时候。 清明道:“我们现在去哪?” 凌霄耸耸肩,道:“大人想去哪?我跟着大人。” 清明皱眉想了想,一时竟也想不出现在自己该去哪里。 经此一事,大玉着殿中必定会引起混乱,之后九重天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即便是天君,一时也很难有脱身之法,不会再有余力来追他们。 但是帝辛一旦摆平了天宫的事,以他对清明的执念,只怕更加不会轻易放过。 显然凌霄是不能再回九重天了,而至于地府…… 清明皱眉喃喃道:“地府也不能回去了。帝辛毕竟还有十殿下的身份,他若是去地府不一定会有人敢拦。 “即便这会儿朔白、即墨、地藏王已经把他吞噬了十殿下的事告诉了其他几位殿下,恐怕地府一时间也会是一片混乱。” 天君吞噬了地府阎王,这种事若是让地府三千鬼差知道,以他们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肯定又是一阵嗷嗷干嚎着要打上九重天。清明和凌霄毕竟还是仙官的身份,现在回地府,恐怕也是添乱。 …… 一时间,清明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正进退维谷间,金禅温润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他温温柔柔道:“不如回乐游山。” 清明转头惊讶的看着他:“乐游山?” 金禅点点头,道:“人间的结界对我们的法力都有压制,但是乐游山是我们飞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所受到的压制总归小一些。” 他们的灵力之源是乐游山,在那里的确能让他们施展术法时受到的人间结界斥力要小。 只是看金禅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与他们一同前往。 清明歉疚的对金禅道:“其实这件事你不用陷进来的。你是梵湮城的人,现在回去梵湮城,帝辛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这数万年来,西天诸佛在人间的地位逐渐提高,以至于梵湮城在六界的地位也与九重天不相上下。帝辛再怎么疯癫,也轻易不会想与梵湮城为敌。 况且,帝辛针对的一直都只有清明,只要金禅安全回到梵湮城,帝辛也不会想要把他怎么样。 然而面对清明的回护之心,金禅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笑着道:“去乐游山,我也有事情想跟你说。” 心思电转,清明看他浅笑着对自己点点头,心底已经隐隐能猜到他到底想干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清明问道:“你想好了吗?” 想好……要融合吗? 他道:“其实……其实我无所谓的,即便不能位列仙班也没关系。” 以前可能因为凌霄还有些想法,但是现在搞成这副境地,清明是真的无所谓飞升不飞升了。 然而金禅仍旧是一派温润的笑容,他摇头道:“我已经在外面很久了,已经足够了。现在是时候该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 他看着清明,道:“上次在乐游山,你问我你是不是我,我说不是,那并非是我欺瞒你。你不是我,因为我是你。 “很多现在你记不起的事,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心底的那些疑问,可能只能等融合之后才会有答案。” 清明定定的看着他,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好。” 第118章 旧时梦金禅无恨(一) 彩石白玉、山青水美,乐游山还是乐游山,纵使山中再无人居住,这里的阳光雨露,总感觉比其他地方要温润洁净三分。 长长的山阶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若隐若现,而山阶上,三道人影正一点点往山顶行去。 凌霄还是落后半步跟在清明的身后,而清明的另一侧,则是满脸带笑、兴致勃勃的金禅。 嗒—— “呼——” 伴随着脚步落在石阶上发出一声轻响,忍了一路的清明终于忍不住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的一双眉头无奈的皱着。 金禅见他停下,便也跟着停下。 凌霄站在他身后顿住步伐,道:“大人若是累了,我背你上去。” 即便不能飞,用小范围的缩地成尺也会让清明轻松些。 然而事实上凌霄却误会了,让清明倍感疲惫的,不是眼前上千级的台阶,而是身边这个人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摆摆手阻住凌霄的动作,清明忍无可忍的侧头道:“我说金禅——” 被叫到的人似乎仍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仍旧扬着那张和善的脸,非常和善的应道:“嗯?”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宁和,静静的看着清明,等着他说下去。 清明无奈道:“我们长得是一般的模样,我也不比你多出一只眼睛一张嘴巴,你干嘛一直盯着我?” 从九重天下来之后,金禅的心情就一直很好。他就像是解了某一种禁制一般,在清明身边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双眼睛就像是长在清明身上,连梵湮城讲究的宝相庄严也不在乎了。 ‘光明正大’的偷看被清明戳穿,然而金禅倒是并未有何不自在。 他道:“也并非是看什么不一样。你离开时,我只得匆匆看了一眼,到后来你回来,我总想好好看看你,可也一直找不到机会。 “现在难得有机会,我自然是想仔细看看。” 凌霄站在清明身后,闻言也终于忍不住看向金禅。 那张熟悉的脸上是另一种他不熟悉的慈悲神色,只一眼,便刺得他瞳孔一震,又迅速的移开了目光。 倒是清明,面对金禅如此的理不直气也壮,他有些头疼的扶额道:“可是你已经看了我一路!…… 你这目光,我大概只在市井里能看见一样的。” “呵……” 金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凌霄先笑出了声。 凌霄道:“大人自谦了,您一定比猴戏好看!哈哈哈……” 说完,见清明怨怼的目光飘过来,凌霄收敛了点嘴角的笑意。 清明撇撇嘴,道:“是上仙大人自谦了,我和猴戏加起来也不会有上仙大人好看的。” 揶揄完再不理会撇过头假装看风景的凌霄,他转头对金禅道:“我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你不要再一直盯着我看了。” 金禅不是凌霄,清明甚至也不能保证凌霄能百分百听自己的话。所以一说完,他便率先拔腿往山上走去。 眼不看为净! 千丈崖下,光线昏暗。 这崖底被金禅超度过以后,又被凌霄用光团清洗过一遍,那些长久以来的鬼气瘴气才终于散去了七八成。 只是白龙曾在山壁上留下的那些画,还静静的躺在那里。 昏暗间,清明和金禅面对而立。 金禅道:“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痛,你需要忍耐一下。……你或许会看见些我们分开之后、不太好的记忆,但是一定不要被迷惑了心智。” 清明点头道:“放心,我不会的。” 金禅看着他眼底闪闪烁烁的光,怔忪了一瞬,便释然了。 是的,如果是清明,一定不会的。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金禅突然道:“对了,等出去后,给凌霄道个歉。” “嗯?” 清明有些疑惑道:“为什么?” 金禅摇摇头,道:“应该需要的……再说,我们还是快点开始。” 看他不想细说,清明便也就没再问,如果是以前的事,等融合之后他自然会知道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缓缓抵手而立,灵力自手掌相贴处逐渐汹涌,而这崖底突然吹起的风,也自他们手间无声而起。 呜—— 嘭—— 哗哗—— 风声渐厉,山隙间也发出阴森诡异的呜吟声,间或有被吹落的碎石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 清明紧闭着双眼,笼罩在他周身巨大的灵力威压迫使他根本睁不开眼。大脑里、身体里的疼痛此刻正如同千万根金针不断拔走又刺入一般,让他甚至开始忍不住颤抖,冷汗簌簌而下。 脑海中又是一阵被刺痛的嗡鸣声,清明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那些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甚至分不清痛苦是来源于融合,还是来源于那些记忆…… 偌大又空旷的金禅殿里,檀香悠扬、风动弦响,金禅端坐在白玉案几前,双目微垂、唇齿翕动。 他念的,正是摊开在他面前的经书。 一串串繁复又蕴含无限力量的佛谒自他口中而出,似蝇蚊声弱,却又句句入心,叫人心思平宁。 然而,这一室的安宁,却蓦然被殿外一阵喧哗声打破。 …… “凌……哎!仙君、仙君,仙君今日此来金禅殿所为何事?可有相约?” …… “仙、仙君,你这番横冲直撞是否太过分了!仙君!” 嗒嗒嗒嗒…… “仙君,你这般擅闯我金禅殿,可别怪……” “滚开!” “你!!!” 嘭—— 一阵兵荒马乱的呼喊中,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终于在一声震耳的重物撞击声中戛然而止。 厚重的殿门被人用力的推开,殿外光芒乍入,这一室的安宁与怡然彻底没了踪影。 金禅抬头看去,颀长的身形在光里显出轮廓,而逐渐看清的,是来人那张舒朗乾坤的面容。 是九重天的上仙凌霄,也是自己飞升之前的座下弟子。 罗霄、汉霄一脸焦急又愤怒的站在凌霄身后,还维持着刚刚想要拦住他的姿势。 汉霄急忙施礼告罪道:“对不起佛子,我们拦不住他。” 罗霄则一脸气愤的怒声道:“大人,是这个人突然闯进来,我们拽都拽不住!” 一边说着,他还一脸火冒三丈的瞪着凌霄。若是目光能伤人,只怕凌霄都被他瞪出了个三刀六洞。 汉霄怕他莽撞让金禅不愉,偷偷去拽他的衣袖,可是却被他不管不顾的扫开,满脸的不服气。 金禅站起身,冲罗霄汉霄摆摆手。 他看向神色不定的凌霄,缓缓笑起来,道:“凌霄仙君,经年未见,可还安好?” 凌霄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金禅。自殿门被推开,他的目光就再没有从金禅的身上离开。 只是,面对平静淡然的金禅,他的匆忙、慌张、期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冷静过后,因气喘而微张的双唇,抿起了一个倔强的弧度,怎么也不肯有些微的松缓。 一旁的汉霄犹豫道:“……佛子,是否需要……” 他想问是否需要召集其他罗汉将凌霄赶出梵湮城,但是金禅却微微摇摇头,对他们道:“无碍,你们先出去。” 汉霄看了看杵着像木桩一样的凌霄,又看了看满面和风的金禅,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拉着不甘心的罗霄退了出去,顺手把大开的殿门重新合上。 金禅还是乐游山圣尊时的事,他是知道一些的。金禅跟凌霄的关系,他也清楚。 虽然不知道他们飞升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想,凌霄应该不至于会对金禅不敬。 咔嗒—— 殿门被关上后,偌大的殿宇里光线又变得柔和起来。 金禅看着凌霄,道:“仙君今日特地来梵湮城,可是有何事?” 前些时候他听说银月和稷泽先后叛出九重天,在南天门引发了好一场动乱。现下凌霄又这副模样硬闯来他这里,莫不是九重天出了什么事? 面对金禅的询问,凌霄依旧一言不发。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金禅,脚下也不自觉向他走近。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水塘,黑沉沉的,明明水波不起,却又像是藏了无尽的深渊,滔天波澜被他生生压下。 金禅看着那张脸一点点靠近,最后终于在自己三步开外的地方蓦然停住。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眼前大半的视野,他不得不微抬起头,才能直视那双漆黑的眼睛。 这些年过去,当年的小小孩的确是长大了,如今已是丰神俊朗、护佑一方安宁的仙君。心底似是有一点隐秘的喜悦升起,金禅并未在意,仍旧是清浅的笑着。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并且就这样静默了良久。 直到金禅觉得身子有些发僵,面前一动不动的凌霄才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 那双黑沉的眼睛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本是高大得仿佛能撑起天地的身形,却突然直直的滑了下去,膝盖磕在金玉地砖上,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金禅被他吓得双目微瞪,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他。可是下一瞬,就只见凌霄双手掩面,泪水透过他那骨节分明的指缝滴落在地上,一滴接着一滴,似是再不受控的雨水一般。 第119章 旧时梦金禅无恨(二) “唔……啊——啊!!!” 宽大的手掌下,那张锋利的唇死死的抿着,绷起的下颌让人不难猜出其下咬紧的牙关。 可是浸透四肢百骸的痛苦终于还是无法忍受,手掌之下漏出的两声低低的嘶吼,如同困兽般的呻吟,带着无尽的憾恨和不甘心。 面对突然在自己面前崩溃的凌霄,金禅一时间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进退不能间,他只能干站着,静静的等着。 不知不觉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金禅目光凝着地上聚集的泪水在心底念诵第十四遍世音经时,凌霄的情绪才终于平静下来。 因为跪得太久,导致凌霄起身的时候有些艰难和摇晃。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并未再抬起看金禅一次,但是当他再站起身时,他的身形还是如传闻中的一般板正挺拔。 像来时一般毫无前言,凌霄现在要走时,也并没有打算留下后语。 殿门再次被打开时,金禅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凌霄仙君。” 凌霄的身形应声停下,却始终没有再回头。 无声的叹息,金禅柔声道:“一次生死,一场恩怨。如今我是梵湮城的佛子,你也已为九重天的仙君,前尘已旧,你我便不必再拘于曾经在人间圣尊、弟子的身份。 “以后若你有烦扰之事,自可以来寻我,我与你伴茗而谈,或可以开解一二。” 他想着,如此一来多少应该能宽慰他几分,可是……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凌霄只是很细微的僵了一瞬,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金禅殿。 待他走后,金禅想了想,开口唤道:“罗霄、汉霄。” 一直候在殿外的罗霄、汉霄闻声进来,恭敬道:“佛子,有何吩咐?” 罗霄是个急性子,急忙问道:“可是他对您有不敬?我这就告去九重天去!” 他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实在不像梵湮城的人,若不是汉霄拉着,只怕他现在就已经没影了。 金禅摇摇头,看着凌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梵湮城金玉铺成的天坛上,眉头轻皱,道:“今日之事,以后不要再对人提及。” 罗霄闻言很是不服气:“佛子,这是为何?! “梵湮城素来不愿意与九重天来往,今日他这般闯进来又哭又闹的,我们合该让九重天好好惩戒一番,以免我们日后再受打扰!” 一旁的汉霄抬眼看看金禅,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往空空如也的大殿外望去,心思电转间,他转头对罗霄道:“自然是为了维护九重天的体面。” 罗霄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不耐烦道:“什么体面?” 看他这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汉霄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若是被外界知道九重天的上仙在咱们佛子的殿里这般失态,必定让梵湮城和九重天的面上都不好看。若是传出去再叫旁人误会了什么,便更是糟糕。” 况且,这人毕竟是凌霄,佛子想必更不愿意让他的仙誉有损。 罗霄一双墨一般的粗眉不理解的皱着,犹疑的看向金禅,问道:“佛子,是这样吗?” 他静静的看着殿中人,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是金禅的沉默…… 与千丈崖底的昏暗不同,乐游山顶是一片的朗朗青天、日光澄澈。 清明从崖边走来,远远就看见那几间木屋在零星的荒草之间静静而立。一身玄黄收袖锦袍的凌霄正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心不在焉的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拔来的杂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近处,他开口唤道:“凌霄。” 闻声转过头来的凌霄,看见他便立刻丢开了手中的杂草站起了身。只是脚下还未迈出,却又倏然停住。 清明走到他面前,看他傻不愣登的看着自己,忍不住笑着道:“干什么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凌霄闻言不语,视线就凝在清明的额间,看着那一点赤红,眼中的抗拒和不安在暗暗涌动。 清明被他看得不自在的摸摸自己眉心的白毫,淡淡道:“啊……融合的很顺利。” 这额间的白毫,便是很好的证明,现在的他,是清明,也是金禅。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凌霄刚刚坐着的地方坐下。 拽拽还站着的凌霄,他道:“别傻站着了,过来陪我坐会。有点累。” 看他疲惫的揉着双额,凌霄抿了抿嘴角,一声不吭的在他身边坐下,于是清明便顺势往他身上靠去。 他实在是觉得有些累了。 脑海中那些几乎崩溃的记忆,还有南天门稷泽和银月的嘶吼、金禅殿凌霄跪在自己身前痛苦的身影,让他觉得胸口闷得慌,连带着身上也满是疲惫。 看着荒草丛丛、绿树葱茏的屋舍前,远处是飘飘渺渺的人间城池,还有山腰树林间蝉鸣鸟啼,清明只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 曾经自己带着几个小屁孩在这里生活时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一般。 就这样靠在凌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当一阵山风吹来的时候,似乎也终于吹散了一点清明胸口郁结的气闷。 他幽幽开口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霄端正的坐着,闷声道:“如果大人想说,我想知道。” 勾唇笑笑,清明缓缓道:“当年,我坠下千丈崖,被崖底百鬼拆吃入腹之后,便功德圆满了。在世为人时,我总是一心想着飞升,可是到最后却没想到,我的飞升居然会那么狼狈。 “我飞升后,梵湮城便出现了。 “当时梵天大人从梵湮城里走下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梵湮城。如今想来,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天君在九重天做的事,所以才会赶在我去到九重天之前,先将我带去梵湮城。 “……可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先见到了帝辛。” 于是,这近千年的噩梦,便开始了。 闭了闭眼,清明道:“当时,帝辛就站在云头上。他笑着跟我说‘恭喜啊,你终于飞升了’。 “他指着我们脚下……染血的乐游山,跟我说‘你看,你的乐游山如今尸横遍野,曾经云雾缭绕的仙山成了血涂地狱,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德’。” 凌霄闻言,声音喑哑道:“大人……”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到嘴边却只剩酸涩。 那一日的乐游山,是所有人的噩梦,也是当年的众人事到如今都不愿再回忆起的凌乱。 那年他十六岁,满心满眼只想着跟在清明的身后,却其实什么都不懂。 清明叹了口气,道:“虽然直到现在,我仍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当时的那种情况,但是站在云头看着血流成河的乐游山,那一刻,我的确退缩了。 “毕竟……是我杀了乐游山满山的民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 一闭上眼,那些人痛苦尖叫的面容、孩子们惊慌恐惧的眼睛、女人们跪在地上朝自己疯狂磕头的样子,仿佛又全都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他,这个被他们尊敬的唤作圣尊的人,亲手结束了他们生命。 凌霄喉头滚动,道:“大人,当年的事,谁也不想的……” 清明闻言无奈的笑笑,却再没说什么。 当年凌霄还那么小,恐怕当时也被吓坏了。 叹了口气,清明接着道:“那天,帝辛笑着问我,‘分清什么是善恶了吗?’。他在话里种了念,于是善恶之分,便像一颗种子一样种在了我的心底,被我一路带去了梵湮城。 “梵湮城里有佛法三千,可是佛法还是不能解我心里的困惑。我在梵湮城里只呆了十年,可是那十年里的每一天,于我而言却都是折磨。 “帝辛的话就如同魔音一般,日日在我耳边回响。所谓的善恶之分让我焦头烂额,我为人时做的那些事、天道判定功德的准则,桩桩件件让我越想越迷茫,坐立难安。 “……以至于到最后,我终于彻底分不清善恶。我再无法去讲经布道、无法去度人苦厄,每一个摆在我面前的选择,举目望去全都是一片黑暗。” 动了动身子,清明往凌霄身边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点,他的头针扎似的疼。 闭了眼,他接着道:“再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 “混沌之中,我决定再次入世,去明晰自己的善恶。于是我偷偷去找了盘黎,请他为我写下十世恶人命格。 “可我不想让梵天大人失望,也想要彻底的去感受人间的善恶,于是我便……剥离了自己的善源与恶源,让善源留在梵湮城,恶源入世。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并不会帝辛的离渊咒,是以并不能剥离出恶源。金禅是我,清明也是我。与其说金禅是我的源,倒不如说他只是保留了我的一缕念想的分身……” 一边说着,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昏暗的金禅殿里,和自己面对面而立的金禅。两个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面貌、同样的神色,恍如照镜子一般。 第120章 旧时梦金禅无恨(三)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清明心中豁然开朗,他了然的笑着道:“也不是,或许……金禅就是我的恶源。 “他主动说要留在梵湮城,大抵便是我对佛法的执念,或是对人间纷繁复杂的善恶之分的厌倦。 “将他留在梵湮城之后,我便去了九重天,花了几十年化作天池里养出的一个小仙官再次入世。……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冗长的旧事被他一点点说出口,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眉心的疼痛也缓解了一点点。 凌霄颔首,道:“所以我破开归墟之底的禁制之后,找遍了所有的光牢,看见了稷泽和银月,却始终没有看见大人。” 清明闻言,正起身道:“稷泽和银月的恶源也是你放出来的?为什么之后你们没有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凌霄微微有些歉意道:“当时……我的状态也不太好。放他们出来之后我便离开去找你,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直到后来偶然间听闻他们堕天的消息,才大致猜到了一些。” 当时的事情,他其实也很混乱,记得并不清楚。 等堕天的消息传遍六界,凌霄也曾赶去过南天门和地府,但是还是晚了一步。 银月当着六界众生的面,生生剔了全部仙骨,泣血嘶吼发誓永不再回天宫,跳入六道轮回;稷泽在地府发了狂,吞下大半忘川河里的鬼入魔。 等凌霄去善后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当时凌霄是有些愧疚和憾恨的,只是并不如何深刻。恶源所抱有的只是对清明的执念,与这执念相比起来,那些情绪不过是一点点的波澜。 当年清明在乐游山身死,之后他们相继离开,各自以血肉成其道。原以为时隔多年,四人之间便只剩下些少时一起长大的情谊。 但是当融合九重天的善源以后,凌霄透过记忆看见当时南天门,稷泽和银月满身箭羽、凄厉的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觉得心底有愧。 清明看见他眼中的闪烁,明白对于稷泽和银月堕天的事,凌霄心里也不痛快。 抬手覆在他的手上,清明问道:“那你呢?破开归墟之底的禁制以后,你为什么没有去九重天,反而还留在归墟之底?” 凌霄怔怔的看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道:“我在归墟之底没有看见你,以为当年在乐游山你并没有飞升,所以便想着恶源的身份更加自由,可以在人间寻找你的转世。 “但是我在人间始终没有找到你,后来想着不管怎么样,你总归还会再来地府,所以便一直留在地府等你。” 清明看着他,前段时间他还觉得四殿下痴傻,没想到用这笨方法的人他身边就有一个。 想了想,他疑惑道:“可是你在地府也只能待在归墟之底,我有没有在地府转世,你如何能知道?” 凌霄嗫喏了一下,含糊道:“我将一根仙骨沉在忘川河底,隔段时间便能通过它看见黄泉路上往来的死魂。” 面对这样的回答,清明当真不知说什么好。忘川河水那么冷,仙骨浸在里面,想必凌霄平常也很不好受。 胸口满满的情绪无处发泄,清明忍不住张开双臂,狠狠抱住凌霄。头埋在他的手臂上,深吸了一口气,便吸进了一胸膛的淡淡檀香。 这香味,跟他在梵湮城的金禅殿里燃的一样。 清明突然有些好奇道:“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青檀的香味?” “我……” 凌霄看着远处的山顶尽头,嗫喏着。 清明了然道:“因为你在梵湮城闻到了,是吗?” 凌霄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到清明的身上。 心底有些疑惑,清明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金禅吗?” 凌霄闻言眸色沉了沉,闷闷的开口道:“不是不喜欢……” 对于凌霄而言,他毕竟是清明,又怎么会不喜欢。 清明抬眼看了看他,靠着他的肩只能看见他微抿着的下巴。 突然福至心灵,他问道:“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害怕?你怕金禅。” 准确的说,是凌霄害怕面对有着清明的面孔的金禅。 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凌霄而言,金禅就是唯一的清明。不是被剥离了恶源,而是真正放下了前尘往事的清明。 所以金禅的存在,非但没有成为他的依托,反而彻底断绝了凌霄的希望。 心底又像是被软绵绵的扎了一下,清明闷着声音道:“凌霄,你怎么这么傻。” 等了他这么多年、寻了他这么多年、挂怀着那么多的人和事,却又什么都不说。 一个人待在归墟之底的时候,很寂寞…… 清明初到地府时做的那个梦,并不是梦,他在归墟之底见到的那个黑暗的人影,应该就是凌霄。 山风微微吹过,静静的感受着身下人僵硬绷直的身体,清明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坐直身子,清明转头认真的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在害怕我?” “不,我……” 凌霄闻言急急的出声,可是当转过来的目光刚一碰上清明额间赤红的白毫,便瞬间止住了声音,眼神又慌张的移开。 这太不对劲了。说起来,自清明从崖底回来以后,凌霄一直都怪怪的。 他不敢看自己、不敢碰自己,面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格外的惶恐。 “凌霄,你看着我。” 清明的声音有些严肃,随着记忆的回归,身上曾经的那份威严也随之而来。凌霄纵然有些抗拒,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转头看向他。 清明道:“你看,现在除了这额间的白毫,我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我还是我,你看清楚。” 凌霄的目光有些闪烁,那一点赤红就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针一样让他觉得害怕。每看一眼,当初满怀希望发了疯跑去梵湮城最后却跌入谷底的感觉,便恍惚又会淹没他,如同附骨之蛆。 闭了闭眼,凌霄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我不会害怕大人。” 清明认真的看着他几息,转而道:“那你在担心什么?” 他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在不安。 凌霄被他强迫着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吟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大人,你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大人还是圣尊……” 那又怎么样? 清明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所指为何。 盯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和怯懦的样子,清明觉得好像突然间他又变回了当初自己带回山的那个小崽子,总是无上的敬仰着自己,却又因为自卑而不敢靠近。 似是福至心灵,清明豁然间好像明白了。 他愣愣的道:“你觉得,我记起了全部的事情,便又是当年的乐游山圣尊了。所以地府里跟你抵足而眠的清明说过的话,便做不得数了,是吗?” 凌霄垂下眼,整个人变得更加拘谨起来。 他僵着身子道:“那时大人记忆混乱,如今若是不想做数,……我便当做没听过。” 清明:…… 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清明哼笑一声,道:“呵,我倒是不知道你还存了这份心思。所以你之前就想着趁我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先占个便宜,等我想起来了便当做无事发生?” 凌霄看着他,点点头闷声道:“嗯。” 清明:!!! 居然还老实承认了! 清明一时气得咬着牙倒吸一口气,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无奈的塌下肩来。 啪—— 两只手狠狠拍在凌霄的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不用看,想必这张俊脸上此刻肯定被拍红了。 捧着凌霄的脸,清明道:“这些肉麻的话,我本来不想多说的,毕竟两个大男人,总不能似女儿家一般总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 “但是凌霄,你听好,不管是曾经的乐游山圣尊,还是现在的鬼差清明,我就是我。现在的这个我,心悦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如此,不因你曾经是谁、未来会是谁而改变。 “你也说过,世间万物、六界生灵,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我。所以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你,你是我不能失去、也不能错过的人。” 凌霄一张俊脸被清明挤得变了形,平常冷酷的嘴巴也不受控的噘起来,倒显得很不聪明的样子。 怕他还胡思乱想,清明凑近他的耳边,恶狠狠的低声道:“况且,我几次都被你折腾的差点散架,你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做过了,想提裤子走人可没那么容易。” 狠狠的揉一把凌霄那张俊脸,他红着耳根凶巴巴道:“你听懂了没有?!” 凌霄看着害羞的清明,他终于笑了,之前的那些忐忑不安也随着这一笑而烟消云散。 他低声应道:“嗯,听懂了。……我也心悦大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心悦大人。” 清明觉得,再说下去,自己得从里到外烧起来。 他急慌慌的站起身,顶着红得滴血的一双耳朵,道:“打住!两个大男人腻腻乎乎的,不像样子。” 偷偷呼出一口气,他道:“我现在要想想该怎么应对天君。……融合之后,我的法力已经全部恢复了,可是要想对付天君,只怕还远远不够。” 现在他的法力,比凌霄也更胜一筹,但是即便如此,却也还不是帝辛的对手。 “大人。” 腰间覆上一只手臂,凌霄道:“大人现在应该好好休息。等大人睡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感受着后背贴上的胸膛传来的温热,清明老脸一红,下腹蓦然生出一团火。 “啊……嗯,好。” 第121章 木狐下李代桃僵(一) 当就着正午的阳光看着眼前熟悉的城池时,清明有些意外。 他疑惑地看向凌霄,问道:“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温榆城?” 在乐游山上的时候,凌霄就神神秘秘的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结果居然就是带他来温榆城。 温榆城清明又不是没有来过。 凌霄颔首道:“我在城里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是想为大人的再次飞升做贺礼的。虽然如今大人不需要飞升了,但我这份贺礼却还是要送的。” 看他说半句藏半句的样子,显然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清明贺礼是什么。 挑挑眉,清明勾唇道:“那走。” 进到城里,入目的景象与上次清明来时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长街上走动的人群里,还有一些是清明眼熟的身影。 清明跟凌霄穿过长街,听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间的低声呢喃。 他转头靠近凌霄,问道:“今天城里又举办什么活动吗?” 听刚刚路人说,要早点回去吃饱饭,晚上早点来长街占位置。 天上地下的岁月再不能给这座城里的人留下痕迹,但是他们却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精彩。 凌霄点点头,低声道:“嗯,要办一场集会,大人,晚上我们去城楼上看。” 清明闻言有些诧异道:“还可以去城楼上吗?” 凌霄笑着低声道:“我毕竟是这里的城主,行这点便利还是可以的。” 哟,难得有这么嘚瑟的呢。 清明打趣的看着他,却得到对方一个故作无奈的显摆眼神。 虽然不知道晚上的是什么集会,但是清明素来是个好热闹的,恰巧碰上,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扬着笑,他抬头看了看皓日当空,道:“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逛一会儿?上次来我还没有好好在这城里逛过。” 上次跟朔白、即墨初来温榆城,一直为着找那个神秘人,即便之后在这里呆了很多天也没好好看看这座传说中的鬼城。 看他兴致盎然的样子,凌霄点点头笑着道:“好,大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请客。” 两个人在城里逛了一下午,清明给凌霄挑了很多的玉簪、发冠,还有腰封,几乎走遍了长街上的所有摊位商铺。 一直到暮色四合之时,他们才回到城主府。 城主府里跟上次来时一样,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暮色降临时悄然点起的橙黄色灯笼挂在每一处木质长廊上,照得庭院里明明暗暗,温暖又静谧。 偌大的卧室里,清明舒展着双臂站在一面人高的铜镜前,他看着身前给自己整理衣裳的凌霄,微微讶异道:“等会的集会这么重要吗?还要特意回来换一身衣裳。” 他原本想着就在长街上逛到晚上集会开始,就不回城主府了。可是凌霄却坚持说要回来换一身衣服。 而且不止换衣裳,还要穿得这么整齐。 清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从他穿上这身衣服已经过去半炷香的时间了,凌霄帮他整理衣服近乎到了连一丝褶皱都得抚平的程度。 凌霄微微垂着眼,澄黄的灯光里也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是他手下不停,道:“庆贺大人再次位列仙班,自然要正式一些。” 清明闻言忍不住笑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凌霄还是这般心怀风月的人。 簌簌—— 华贵的布料在凌霄葱白的手指间一点点变得平整,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倒显得格外清晰。 清明站着不动任由他摆弄,百无聊赖间目光倒是不知该放在哪里。 他的视线扫过屋内的红木塌、空空的多宝格、陈旧却明亮的玉石地板,最后又转回了眼前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 这张脸不管看多少次,清明还是忍不住感叹,凌霄生的真是好! 他小的时候就生得眉眼精致,少年时身量抽长而使得看上去有些单薄,如今这份单薄消散,显露出更加的挺拔高大。加上世事轮转在他身上沉淀下来的痕迹,更是显得他芝兰玉树、气势凌厉,即便站在那里不动,周身气度也叫人心折。 清明越看,心底越觉得瘙痒。他突然间心血来潮仰头往前倾了倾,精准无误的轻轻啄在凌霄的双唇上。 凌霄被他弄得一愣,抬起头意外的看着他,手上还僵持着刚刚的动作。 清明耳根有些发烫,却强自镇定的迎着他的目光。 于是接下来,便是一阵顺理成章的缠绵。 唇舌间追逐嬉戏的缠绵在凌霄的疯狂之下,总是让清明有些吃不消,不禁腿都有些没出息的发软。 再分开时,除了湿润红肿的双唇,便只剩下清明暧昧沉重的喘息。 就在清明以为自己的老腰又要受罪的时候,凌霄那双眼睛里情欲的波澜,却慢慢沉静下去。 他松开清明被环住的腰,重又低头帮他细细的整理被刚刚的纠缠弄乱的腰封。 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清明脸上的红晕还退不下去,轻喘着低声道:“其实……弄乱就弄乱了,……晚上的集会不看也没关系。” 反正这里总有巧立名目的集会。 然而凌霄却恍若未闻一般,手下的动作未有丝毫的停滞。 汹涌的情欲使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他道:“不着急。” 又花了一点时间第二次系紧清明身前的腰封,直到轻轻将丝绦压平捋顺,他这才撤回手。 凌霄笑着道:“好了。” 转到清明的身后,他看着铜镜里长身玉立的人,道:“大人看着如何?” 清明抬起头看向铜镜,上上下下的扫了几遍,忍不住感叹道:“这真是……一丝不苟。” 浑身上下,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闻言凌霄调侃道:“比起大人平时穿的,也就是平整了个数百倍。” 清明:…… 他本就不太会穿这种繁复的衣裳,一层套一层。况且地府里也没几个人在乎穿得怎么样,所以往日里清明也就从善如流的随便弄弄。 遇到凌霄以后,他已经变得注意了很多,只是相比较身上这副样子,的确是拍马也追不上。 清明仔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玄玉色的锦袍称得他更加的白皙清冷,白色里夹杂着的金线若隐若现的透着奢华内敛的光彩,叫人觉得尊贵又庄严。 合身的剪裁让清明更加的挺拔,腰间精致的腰封上暗纹流转,成为全身唯一的花色,低调又彰显着他劲瘦的腰肢。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合适得如此恰如其分。 清明疑惑道:“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否则怎么会这么合身,而且这制衣的人技法实在是巧夺天工。 凌霄颔首,欣赏着铜镜里的人,道:“很早以前就在着手准备了,见到大人后,才开始找缕织仙子帮忙制作的。” 清明闻言,想问凌霄怎么如此清楚自己的尺码,竟让仙子制作得如此合适。可是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有了答案。 床邸间自己的腰都被掐了多少回,只怕凌霄比他自己都要清楚他的尺寸。 他只是有些诧异:“很早以前就着手准备?” 凌霄点点头,应声道:“嗯。” 天池里的三千藕丝、雪山上的金蚕、云生枫林里初生的云朵、北海里的鲲骨,全是天精地华的宝贝。 从收集到淬炼,再到帮助缕织仙子完成制作,即便是凌霄,这件若雪流风袍也需要花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得到。 不过这个结果却是很好的。 他满意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即便是帝辛,也轻易伤不了大人。” 清明被他的话语弄得更疑惑了,忍不住扭头问道:“今晚到底是什么集会?这么重视?”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今晚的凌霄好像有点郑重过头了。 凌霄看着他,眨了下眼,欲盖弥彰道:“一会儿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清明被他逗得也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他耸耸肩,从善如流道:“好,那现在就过去!” 看着外面的夜色如墨,他们确实得快点过去了。 “等等,还差一点。” 刚要动身,清明却被凌霄喊住了。 只见凌霄转过身,从多宝架上取下唯一的一个小盒子。 转回身站在清明的面前,凌霄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他,道:“大人,打开戴上。” 清明依言打开盒子,待看见盒子里的物件,有些意外的睁大了眼。 他讶异道:“这是给我的?” 盒子里的,是一件纯银锻造的狐狸面具。 只有巴掌大小的面具,是半张狡黠狐狸的脸。竖起的三角耳朵、风起支开的两鬓毛发、笑着凸起的颧骨,还有机敏算计的鼻子,每一处都栩栩如生,足可以彻底遮住清明的容貌。 清明拿在手里忍不住端详,只是越看,越觉得这面具很是眼熟。 他疑惑道:“这不是你的面具吗?” 清明记得第一次在温榆城遇见凌霄的时候,凌霄就是戴着这副面具从城主府的后门出去的。当时他还故意装作不认识清明,像模像样的给清明引路。 凌霄应道:“嗯,是一样的。” 清明一挑眉,神色忍不住暧昧。 情侣款?!凌霄还有这小女儿的心思? 他抬眼看看凌霄周身,然而却并没有看见同样的面具。 清明问道:“你今天不戴吗?” 凌霄摇摇头,淡淡道:“需要露脸。” 闻言清明了然的笑笑。 如此看来,今晚的集会可能还真是非比寻常的重大。凌霄作为温榆城的城主,自然是要出面镇场子的。 可以理解。 第122章 木狐下李代桃僵(二) 出了城主府,远远就能听见从长街那边传来的鼎沸人声。 果然已经开始了! 今晚的长街上挤满了人,挤挤攘攘,是真正的全城的人都来了。 长街中央停着一辆巨大的花车,用木藤搭建起城高的花架。花架上是几个戴着木狐面具、一身白衣的人。他们或站或坐,或手执长剑翩然而立之姿,或醉卧花间肆意风流之态,或立于花架之顶长身玉立。 每一道身影都身沐圣光、恍若神明。 当清明和凌霄踩着石梯登上城墙之上时,他还来不及探出头往外看一眼,就听见长街上最后一声鼓声落地。 花车上的表演竟然已经结束了。 伴随着城墙下热闹的喝彩声,清明遗憾道:“啊……竟然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早点出门的。” 听着城楼下一片片的叫好声,好不热闹,想必花车上的节目一定很精彩。 然而可惜清明却只听了个响。 看他一脸遗憾的模样,凌霄勾勾唇,站在他身侧道:“没关系,下次我让他们单独演给大人看。” 清明转头看着他,说起来都怪这人太磨叽了。 龇着牙扯扯凌霄的脸,清明嗔怪道:“是哦,我们城主大人好大的面子呢!” 即便真的在他面前再表演一遍,可是那怎么能一样。没了这个氛围,就再不是这种感觉了。 不过也算了,毕竟凌霄也没看到。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节目。 突然,正当清明觉得丧气的时候,城楼上高高悬挂的灯笼陡然全部亮起! 澄澈耀眼的灯光彻底照亮了城墙之上,也让城楼下所有人都瞬间抬起头往城墙上看去。 …… “哦吼!!!来了!” “城主大人来了!” “是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 …… 伴随着灯火澄明,长街上站立着的人们无论之前看向哪里,这一刻全都仰着头看着高高的城楼。他们纷纷变得躁动起来,每个人都欣喜的看着灯火之下的地方,期待着一道身影的出现。 清明看着突然变化的场景,定了定神,疑惑的看向凌霄道:“这是要干什么?” 凌霄朝他笑笑,走到他身边,道:“大人往下看看,那是我为你准备的贺礼。” 皱了皱眉,看着他脸上宁静的笑容,清明心底满心的疑惑。 他也不知道凌霄到底是想干什么。 清明一边往城墙边走,一边嘀咕道:“到底是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他探头往城墙外看去,然而当他戴着银质狐狸面具的脸出现在城墙上时,城楼下的人却顷刻间全都沸腾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往一汪清水中扔了一颗沸石,被刺激的水刹时飞溅。 “啊!!!!” “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看这里看这里!!” “啊!!!城主大人!” “大人、大人,我在这里啊!!” …… 长街上拥挤的人群兴奋的看着城墙上那张熟悉的面具,激动的呼喊着、吼叫着,那一双双的眼睛里,全都含着崇敬、朝圣的光,恍若看见了自己的信仰,疯狂、嘶吼。 被这莫名沸腾起来的气氛弄得一愣,清明立刻便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他现在戴着凌霄的狐狸面具,又出现在这高高的城楼上,长街上的人会把他错认成凌霄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可怎么办? “凌……” 呼—— 清明刚想回身告诉凌霄他们认错人,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却变故陡生! 还不等清明回头,一道劲风突然擦着他的耳边掠过。 风刃太利,又角度刁钻,堪堪割断了面具上的绳子。失去束缚的面具从高高的城墙上缓缓掉落,在夜色里如同一片单薄的窗纸。 清明的面容,也终于在众人的视野里展现得一览无余。 城楼下,在一瞬间诡异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城主大人摘面具了!!” “天哪,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长得好温柔!!” “城主好帅!!” “啊!!!城主!!!” …… 原来,清明从不知道,温榆城的城主,总是以银色狐狸面具覆面,或身处卷帘后的暗处。而这座城里的人,根本不曾见过凌霄的真容。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场面是彻底收不住了。 “凌霄……” “别回头!” 清明刚想离开城墙边,好让凌霄出面解释一下。 可是就在他身体欲动的同时,凌霄的声音却沉沉的在他身后寸步之地响起,生生止住了清明的动作。 凌霄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股魔力,是清明从不曾听过的低沉,在这微凉的夜色里忍不住叫人服从。 凌霄道:“大人,别回头。……别回头,往下看,这是我送给大人的贺礼。 “祝贺大人,位列仙班,凯旋归来。” 这份礼物他准备了七百年,和清明现在穿着的这身衣服一样,从他以为清明没有飞升的那一天起,他便已经着手准备。 他不会告诉清明,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幻想着眼前的场景,幻想着清明穿着这身若雪流风袍,站在澄明的灯火里,身后是万千的功德供奉。 …… 城楼下还在欢呼热闹着,而城楼上,却是一片寂静。 清明看着眼前的夜空里密密麻麻铺满的白色光团,已然明白凌霄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光团,自城楼下的城中众人所生,一路飘摇,直直飞往城楼上的清明。这些,都是他们对于温榆城城主的信仰之力,洋洋洒洒、源源不断,直把整座温榆城的上空都映亮。 温榆城里的人,曾经都是人间的修士或山野间得了善缘的地仙。他们生前憾恨未得圆满,死后不甘心入地府轮回。这些人本身就是拥有大功德的人,他们的信仰之力自然更胜常人百倍。于是凌霄费尽心机便将他们带来了温榆城,使他们继续肆意快活,不受天宫地狱所拘。 他们受城主恩惠,经年累月在这无神无鬼的地方生活,自然而然便将城主奉作信仰。 凌霄从不曾在他们面前露面,于是这份积攒已久的信仰,在误将清明当作城主并亲见容颜以后,达到了顶点。 而这一切,都是凌霄从很久以前就在筹谋的。 清明看着被功德映亮的夜空,黯然又心疼道:“凌霄,你这又是何必呢……” 因为当年以为清明身死入轮回,所以他便一手创立了这样一座鬼城,为的就是等有朝一日,双手奉上,送清明飞升。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清明。 凌霄听着清明的叹息,笑着道:“大人,我六岁被你带上乐游山,如今我一千一百三十六岁,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因为有你,我才能熬过来。 “六岁以前,你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希望,我日日渴望见到你,希望你给我生不如死的生活指一条明路。 “乐游山上的十年,是我漫长人生里最短暂的年少。可是大人你,是我整个少年时光里最惊艳的色彩。 “大人,我永远爱你。 “从我少年时的敬爱,到如今的情爱。我比任何人都期待你的归来,期待看见我从小孺慕的大人能实现他的夙愿,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他的声音缓慢又沉静,细细的诉说着过往的岁月里,那些清明知道的、不知道的思慕。 清明仰起头看着漫天的光团,胸口暖暖的,却又揪着疼…… 从温榆城再回到乐游山的时候,清明的心底一片平静。 看着山顶连片的屋舍,清明突然疑惑道:“我们离开这里已经近千年,这些屋舍是后来人修葺的吗?” 之前他记忆模糊,又看这群屋舍的形制与他们曾经住的一般无二,便忘记了曾经乐游山的那些过往原来已经是千年之前的旧事了。 凌霄站在清明身边,道:“是白龙。” 他道:“白龙每月十五时,能借月华之力压制自己身上的鬼气。每每那时他便能打开我的封印上到山顶,来打扫、修葺这群屋舍。” 所以每个月的十五,成了白龙漫长混乱的岁月里从月初盼到月末的日子。每个月只一天的时光,让他一点一点的维护着记忆里的乐游山。 清明点点头,神色怅然。 白龙以前那样粗糙急躁的性子,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干这样细致的事。以前,他是最烦躁呆在山上的,可是清明离开后,他却是最舍不得乐游山的。 清明喃喃道:“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热闹的乐游山,终究会越来越荒芜下去。 恍惚间,清明仿佛又看见当初自己被他们几个臭小子搅得不得安宁的情景。 四个小萝卜头就在他的屋舍前打打闹闹,数凌霄和稷泽打得最欢。白龙抄手站在一边阴阳怪气的拱火,就恨不能他们下手更狠些,打死了事。只有银月,担忧的站在一边,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不要弄脏衣服。 如今都是因为对他的怨怼,所以稷泽才会入了魔,银月也才会仙骨尽毁。 凌霄看他神色黯然,安慰道:“大人,你并没有错。” 清明闻言摇摇头,并未再言语。 现在物是人非,沧海也变成了桑田。清明知道,再去说什么对错,也都没有意义。每个人做每件事总有他的理由,可是每个人却又都切实的伤害了旁人。 自己的无心是真,别人的痛苦也是真。都是亏欠,都说不清。 凌霄看他不郁,打趣道:“不怪大人你,要论起来,还是因为他们没脑子。以前的时候我就说过,稷泽和银月都是蠢笨的,尤其是稷泽。” 第123章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一) 清明闻言忍不住勾勾唇。 在他印象里,凌霄似乎一直不喜欢稷泽。大概是因为当初捡稷泽回山的时候,他险些抢了凌霄大师兄的位子。 还不等清明开口,两人身后却远远传来一声大喝:“你说谁蠢呢!还尤其,怎么我就尤其了?!” 只觉得身侧一道黑影闪过,转瞬之间,稷泽已经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稷泽一双眼睛怒冲冲地瞪着凌霄,显然刚刚凌霄背后说的小话,全都被他听见了。 看着他虎头虎脑、怒目圆睁的样子,清明后知后觉的发现,跟金禅融合之后,他以往的那些记忆、再面对这些人时的感情,当真变得鲜活了。 之前的几次见面,因为记忆残缺,清明对于稷泽总是心怀愧悔,却也觉得陌生疏离。如今前尘尽明,再见到他时,那份陌生没有了,反而心底还多了一份想念。 鬼使神差的,清明忍不住抬手去揉揉稷泽毛糙糙的脑袋。这么些年,这小子倒是也长高了不少。 稷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然而他还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粗犷的脸上诡异的从略黑的肤色里透出来红。 清明笑着道:“好久不见,小稷泽。” 稷泽瞪着眼,竖着满身的刺,闻言僵了又僵之后,终于泄了气一般的垂下了头,闷闷的应了一声,道:“嗯,好久不见。” 他这反应倒是让清明觉得有些意外。 按照稷泽之前的态度,看见清明恨不得能杀了他,怎么现在反倒乖乖站在他的面前。 然而还不等他问,山阶上却又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清明转头看去,只见银月慢慢从山阶上走上来,微微喘着气看着他们。 银月笑着道:“大人,好久不见。” 面对银月,清明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异样。 上次在梨枫塘,银月算计想要杀他的心是真的,清明明白。他不怨怪银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如此憎恨自己的银月。 明明以前是那么胆小又温柔的人。 银月似乎看穿了清明的尴尬,他缓步朝几人走过来,站在清明面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道:“你们在九重天发生的事,已经传遍六界了。” 言外之意,帝辛给所有飞升的上仙下离渊咒的事,他们也都已经知道了。 看样子,银月和稷泽把当初清明飞升后对他们的视而不见全都归结于离渊咒。 清明知道他们误会了,但是他已经无力去解释。就这样让他们误解着原谅自己,或许才是对他们所有人最大的宽容。 看看稷泽和银月,清明心底微微叹气。 他道:“对不起啊,你们在南天门被欺负的时候,我没能及时出现。” 两个小子在南天门堕天时的绝望和无助,即便不是亲眼所见,清明也可以想象得出。也因为在金禅的记忆里都没有当时的情景,所以清明才更加的心疼。 话音落地,一旁苦着脸的稷泽,那双圆瞪的眼睛迅速的泛起了红,这么久的委屈像是终于有人宽慰了一般。 可是转而想着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么大的一条汉子了,再抱着清明的大腿嚎着告状好像太难看了,于是便挺着胸膛憋着,紧抿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清明的眼睛也忍不住泛起酸涩。 倒是银月和凌霄,一个笑得春风和煦、一个面无表情,全都神色不动。 银月摇摇头,打趣道:“啧啧啧,稷泽你真是不管过多久,还是这么容易哭鼻子。” 稷泽闻言立刻大吼道:“我没有!” 四个人就在这乐游山顶笑闹了好一阵子,其乐融融的情景让清明恍惚回到了一千年前一般。 只是笑闹过后,清明还是不赞同道:“你们不该这个时候上山的。天君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等他平定了九重天暴乱的众仙,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他筹谋近千年为的就是毁了清明,如今清明更是当众揭穿他的离渊咒,彻底交了恶。 此刻的乐游山实在是个是非之地。 稷泽闻言满不在乎道:“呵,老子会怕他?!那个死老头子当初派兵把我堵在南天门,弄得我那么狼狈,现在老子巴不得他来,正好打他个落花流水!” 凌霄凉凉的瞥了眼他,道:“你打得过吗?” 稷泽:…… 被踩中痛脚的稷泽怒而暴起,骂道:“操!老子看你比那个老变态还要欠揍!” 一边说着,他手中已然抽出了那柄漆黑的大砍刀。 清明抬手按住稷泽的手臂,以他现在的法力,轻松便能制住稷泽手上的力道。 他道:“别闹了,天君毕竟是数万年的天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旁的银月柔声道:“但是总归多个人多份力量。……我现在虽不能再修行,无半分法力。但是稷泽或许还是能帮上忙的。” 也正是因为想要来帮忙,所以他们才会在听说了传闻之后,一路匆匆赶来。 凌霄闻言,却凉凉道:“痴心妄想,以少胜多赢不了帝辛。” 稷泽瞪着眼道:“你这个人怎么活了几千年,说话还是这么欠揍!” 眼见他又要举起断命,清明赶紧解释道:“凌霄说的并没有错。跟天君对抗,人数越多,越容易混乱,自己的软肋也就越多。” 他们并不曾合作御敌,此番勉强,若是帝辛拿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剩下的人都会投鼠忌器。 联手,并不能让他们的能力大增。 闻言,银月不免担忧道:“可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怎么是帝辛的对手?” 一旁的凌霄道:“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大人。” 稷泽立刻不服气了,哼声道:“没听刚刚说的吗?多一个人只能是累赘!” 凌霄瞥他一眼,不屑道:“那是你们,不是我,垃圾。” “你!” 稷泽眼见自己骂不过这个混蛋,有清明在也不会让他们打起来,遂把目光投向清明,以期让清明好好打他的脸。 但事实上,清明不打算联合御敌的人里,的确不包含凌霄。 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跟凌霄在一起,彼此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况且,他也已经习惯了凌霄站在他身边。不知不觉间,仿佛只要有凌霄在,他就再不是孤身一个人,面前即便是天堑,凌霄也会陪着他一步一步看着风景翻过。 扫过凌霄投过来的目光,满眼的温暖。面对一边跳脚的稷泽和黯然的银月,清明忍不住心虚的傻笑。 他们这边吵吵闹闹,山阶那一头,却又传来了两道凌乱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是朔白和即墨。 即墨远远看见清明,就喊道:“清明,你怎么样?” 转眼间,他们二人便到了清明的面前。 见到他们,清明还是有些疑惑的。地府的鬼差很少有青天白日上来人间的,况且他这里也没有新丧的人。 他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朔白道:“谛听回了地府后便心神不稳、昏迷了过去,我们今天早时才听说你们在九重天发生的事,知道了你跟天君在大玉着殿大打出手。你没有受伤?” 清明听着皱了皱眉。 果然传言都不靠谱的很,他跟帝辛压根都没说上几句话,哪来的大打出手,还是在众仙都在的大玉着殿上。 看着两人焦急关切的神色,清明道:“没关系,我没事。倒是你们,当日拦住帝辛的时候,有没有被他伤到?” 当时他匆匆忙忙跟凌霄赶去九重天,只想着在地府里,其他几位殿下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但是事后越想越觉得害怕。 若是帝辛当真心狠手辣,只一招便可让朔白和即墨魂飞魄散,根本不会让他们等到其他几位殿下到来。 即墨得意地挺挺胸膛,道:“放心,我们是谁啊!当时我们只是想拦着他,不与他硬碰硬。之后地藏王大人从归墟之底上来后,有他跟天君斡旋,更没我们什么事了。” 见他神色间满是得意,清明心底也放下一块巨石,欣慰道:“那就好。” 总归他们没有受伤。 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清明又觉得有些恍然。 他道:“朔白、即墨,我身体里孟婆汤的效力已经褪去了。” 两人闻言一怔,随即有些不安的看向清明。 果然,清明接着道:“以前的那些事,我都记起来了。” 跟金禅融合之后,或许是强大的法力帮他彻底洗去了体内孟婆汤的效力。那些纷繁缭乱的记忆里,也有着朔白和即墨稚嫩的脸。 遇见朔白和即墨是在清明十世历劫的第一世。 那时他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公子,招摇撞骗,一边修道一边逍遥。 后来他遇见了被家人坑害背叛的朔白,和被遗弃在乱葬岗上刚刚出生的即墨。 于是他们便被清明仙风道骨的外表骗得跟在他身边,跟着清明继续招摇撞骗,一边修道一边被清明奴役任他逍遥。 想想以前被自己坑得上窜下跳又哭着抱着自己的腰怕被赶走的两个人,那些荒唐疯癫的过往,如今想来清明只觉得尽是温暖。 只是有件事,他不太理解。 第123章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一) 清明闻言忍不住勾勾唇。 在他印象里,凌霄似乎一直不喜欢稷泽。大概是因为当初捡稷泽回山的时候,他险些抢了凌霄大师兄的位子。 还不等清明开口,两人身后却远远传来一声大喝:“你说谁蠢呢!还尤其,怎么我就尤其了?!” 只觉得身侧一道黑影闪过,转瞬之间,稷泽已经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稷泽一双眼睛怒冲冲地瞪着凌霄,显然刚刚凌霄背后说的小话,全都被他听见了。 看着他虎头虎脑、怒目圆睁的样子,清明后知后觉的发现,跟金禅融合之后,他以往的那些记忆、再面对这些人时的感情,当真变得鲜活了。 之前的几次见面,因为记忆残缺,清明对于稷泽总是心怀愧悔,却也觉得陌生疏离。如今前尘尽明,再见到他时,那份陌生没有了,反而心底还多了一份想念。 鬼使神差的,清明忍不住抬手去揉揉稷泽毛糙糙的脑袋。这么些年,这小子倒是也长高了不少。 稷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然而他还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粗犷的脸上诡异的从略黑的肤色里透出来红。 清明笑着道:“好久不见,小稷泽。” 稷泽瞪着眼,竖着满身的刺,闻言僵了又僵之后,终于泄了气一般的垂下了头,闷闷的应了一声,道:“嗯,好久不见。” 他这反应倒是让清明觉得有些意外。 按照稷泽之前的态度,看见清明恨不得能杀了他,怎么现在反倒乖乖站在他的面前。 然而还不等他问,山阶上却又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清明转头看去,只见银月慢慢从山阶上走上来,微微喘着气看着他们。 银月笑着道:“大人,好久不见。” 面对银月,清明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异样。 上次在梨枫塘,银月算计想要杀他的心是真的,清明明白。他不怨怪银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如此憎恨自己的银月。 明明以前是那么胆小又温柔的人。 银月似乎看穿了清明的尴尬,他缓步朝几人走过来,站在清明面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道:“你们在九重天发生的事,已经传遍六界了。” 言外之意,帝辛给所有飞升的上仙下离渊咒的事,他们也都已经知道了。 看样子,银月和稷泽把当初清明飞升后对他们的视而不见全都归结于离渊咒。 清明知道他们误会了,但是他已经无力去解释。就这样让他们误解着原谅自己,或许才是对他们所有人最大的宽容。 看看稷泽和银月,清明心底微微叹气。 他道:“对不起啊,你们在南天门被欺负的时候,我没能及时出现。” 两个小子在南天门堕天时的绝望和无助,即便不是亲眼所见,清明也可以想象得出。也因为在金禅的记忆里都没有当时的情景,所以清明才更加的心疼。 话音落地,一旁苦着脸的稷泽,那双圆瞪的眼睛迅速的泛起了红,这么久的委屈像是终于有人宽慰了一般。 可是转而想着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么大的一条汉子了,再抱着清明的大腿嚎着告状好像太难看了,于是便挺着胸膛憋着,紧抿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清明的眼睛也忍不住泛起酸涩。 倒是银月和凌霄,一个笑得春风和煦、一个面无表情,全都神色不动。 银月摇摇头,打趣道:“啧啧啧,稷泽你真是不管过多久,还是这么容易哭鼻子。” 稷泽闻言立刻大吼道:“我没有!” 四个人就在这乐游山顶笑闹了好一阵子,其乐融融的情景让清明恍惚回到了一千年前一般。 只是笑闹过后,清明还是不赞同道:“你们不该这个时候上山的。天君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等他平定了九重天暴乱的众仙,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他筹谋近千年为的就是毁了清明,如今清明更是当众揭穿他的离渊咒,彻底交了恶。 此刻的乐游山实在是个是非之地。 稷泽闻言满不在乎道:“呵,老子会怕他?!那个死老头子当初派兵把我堵在南天门,弄得我那么狼狈,现在老子巴不得他来,正好打他个落花流水!” 凌霄凉凉的瞥了眼他,道:“你打得过吗?” 稷泽:…… 被踩中痛脚的稷泽怒而暴起,骂道:“操!老子看你比那个老变态还要欠揍!” 一边说着,他手中已然抽出了那柄漆黑的大砍刀。 清明抬手按住稷泽的手臂,以他现在的法力,轻松便能制住稷泽手上的力道。 他道:“别闹了,天君毕竟是数万年的天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旁的银月柔声道:“但是总归多个人多份力量。……我现在虽不能再修行,无半分法力。但是稷泽或许还是能帮上忙的。” 也正是因为想要来帮忙,所以他们才会在听说了传闻之后,一路匆匆赶来。 凌霄闻言,却凉凉道:“痴心妄想,以少胜多赢不了帝辛。” 稷泽瞪着眼道:“你这个人怎么活了几千年,说话还是这么欠揍!” 眼见他又要举起断命,清明赶紧解释道:“凌霄说的并没有错。跟天君对抗,人数越多,越容易混乱,自己的软肋也就越多。” 他们并不曾合作御敌,此番勉强,若是帝辛拿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剩下的人都会投鼠忌器。 联手,并不能让他们的能力大增。 闻言,银月不免担忧道:“可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怎么是帝辛的对手?” 一旁的凌霄道:“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大人。” 稷泽立刻不服气了,哼声道:“没听刚刚说的吗?多一个人只能是累赘!” 凌霄瞥他一眼,不屑道:“那是你们,不是我,垃圾。” “你!” 稷泽眼见自己骂不过这个混蛋,有清明在也不会让他们打起来,遂把目光投向清明,以期让清明好好打他的脸。 但事实上,清明不打算联合御敌的人里,的确不包含凌霄。 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跟凌霄在一起,彼此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况且,他也已经习惯了凌霄站在他身边。不知不觉间,仿佛只要有凌霄在,他就再不是孤身一个人,面前即便是天堑,凌霄也会陪着他一步一步看着风景翻过。 扫过凌霄投过来的目光,满眼的温暖。面对一边跳脚的稷泽和黯然的银月,清明忍不住心虚的傻笑。 他们这边吵吵闹闹,山阶那一头,却又传来了两道凌乱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是朔白和即墨。 即墨远远看见清明,就喊道:“清明,你怎么样?” 转眼间,他们二人便到了清明的面前。 见到他们,清明还是有些疑惑的。地府的鬼差很少有青天白日上来人间的,况且他这里也没有新丧的人。 他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朔白道:“谛听回了地府后便心神不稳、昏迷了过去,我们今天早时才听说你们在九重天发生的事,知道了你跟天君在大玉着殿大打出手。你没有受伤?” 清明听着皱了皱眉。 果然传言都不靠谱的很,他跟帝辛压根都没说上几句话,哪来的大打出手,还是在众仙都在的大玉着殿上。 看着两人焦急关切的神色,清明道:“没关系,我没事。倒是你们,当日拦住帝辛的时候,有没有被他伤到?” 当时他匆匆忙忙跟凌霄赶去九重天,只想着在地府里,其他几位殿下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但是事后越想越觉得害怕。 若是帝辛当真心狠手辣,只一招便可让朔白和即墨魂飞魄散,根本不会让他们等到其他几位殿下到来。 即墨得意地挺挺胸膛,道:“放心,我们是谁啊!当时我们只是想拦着他,不与他硬碰硬。之后地藏王大人从归墟之底上来后,有他跟天君斡旋,更没我们什么事了。” 见他神色间满是得意,清明心底也放下一块巨石,欣慰道:“那就好。” 总归他们没有受伤。 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清明又觉得有些恍然。 他道:“朔白、即墨,我身体里孟婆汤的效力已经褪去了。” 两人闻言一怔,随即有些不安的看向清明。 果然,清明接着道:“以前的那些事,我都记起来了。” 跟金禅融合之后,或许是强大的法力帮他彻底洗去了体内孟婆汤的效力。那些纷繁缭乱的记忆里,也有着朔白和即墨稚嫩的脸。 遇见朔白和即墨是在清明十世历劫的第一世。 那时他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公子,招摇撞骗,一边修道一边逍遥。 后来他遇见了被家人坑害背叛的朔白,和被遗弃在乱葬岗上刚刚出生的即墨。 于是他们便被清明仙风道骨的外表骗得跟在他身边,跟着清明继续招摇撞骗,一边修道一边被清明奴役任他逍遥。 想想以前被自己坑得上窜下跳又哭着抱着自己的腰怕被赶走的两个人,那些荒唐疯癫的过往,如今想来清明只觉得尽是温暖。 只是有件事,他不太理解。 第124章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二) 清明问道:“你们既然已经认出了我,为什么却从不提及?” 自清明完成十世历劫留在地府之后,朔白和即墨就对他格外照顾,那份周到和尽心远超出了无常司对自己手下鬼差的照顾。 偶尔时清明也觉得奇怪,只是从来也没细想,只臭美自己比较有亲和力。 然而事实上,是他忘记了前尘,可是朔白和即墨却还都记得。 朔白脸上神色变幻一番,最终无奈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道:“自从你历劫第一世在招摇山身陨以后,我们就一直刻苦修行。原本,我们是为了想再见到你,所以当我们功德足够化为鬼差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可是……直到再次等到你历劫第五世来到地府的时候,我们看见你满身的疲惫,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转生。” 当时他们满心欢喜的冲上去跟清明相认,可是清明脸上一瞬间再见故人的欣喜过后,又很快被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淹没。 他们只以为那是因为清明刚刚身陨,还没有从死亡里走出来。 之后,他们兴奋的如同当年的半大孩子,拉着清明参观地府,从第一层的孽镜台看到第十八层的阿鼻地狱,一块石头、一盏鬼灯的给清明介绍。 可是他们的喜悦却并没有成功感染清明。被悲伤和迷茫笼罩着的清明,总是不自觉的出神,怔怔的盯着虚无发呆。 那次清明只在地府留了一夜,之后便又去往生台转生去了下一世。 那一场朔白和即墨苦苦等了几百年的重逢,蜻蜓点水般的如同是他们做的一个梦,一觉醒来,梦便碎了。 想起过往的那些事,朔白和即墨都忍不住嘴角发苦。 回过神的即墨,看见清明脸上慢慢升起的愧疚,赶紧拽拽清明的袖口,解释道:“清明你别误会,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怨怪你,一点点也没有!” 朔白抬眼看他,也点头沉声道:“我们都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太苦了。” 清明点点头,却也没说什么。 那些久远的事情,很多他都不太记得清了。他只是模糊记得,好像从那一次以后,他每次转世再到地府的时候,都再也没有见过朔白和即墨了。 他记得他好像也曾向地藏王问询过一次,只是当时地藏王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清明问道:“自那次以后,我怎么都没有再见到你们?” 朔白闻言有些不太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倒是一旁的即墨,终于憋不住道:“你每次历劫回到地府的时候,我们其实都有去黄泉路上接你的。只是……都远远的站在人群外面。” 清明低头看他,疑惑道:“为什么?” 即墨噘着嘴,声音闷闷的道:“我们后来从一殿下那里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是九重天天池里几万年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一株仙草,在人间经历的每一世都是你位列仙班前的劫……” 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之于清明,不过是十世无关紧要的轮回里一个更加无关紧要的过客。 朔白苦着脸,道:“清明,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你是我们心心念念的全部,而我们却只是你不足为道的可有可无’的感觉。 “我们并不怨怪你,我们只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微末。” 那种巨大的、与人无尤的难堪与自作多情,实在是让他们觉得一言难尽。 每一世清明入轮回,他们既不甘心所以不想去靠近,可是又忍不住舍不得少看他一眼。 等到第十世的时候,当知道清明功德未满不得飞升,并且因为孟婆汤而忘记前尘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有些开心的。 他们不必因为再见面而感到不自在,又可以肆无忌惮的继续呆在清明的身边。是以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并没有跟清明讲明以前的那些事。 以往的桩桩件件被掰扯清楚,也让清明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变得明朗开阔起来。 朔白和即墨的那种感觉,清明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大概有些像是他之前于地藏王的那种感觉。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 然而,面对他慈爱的眼神,朔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嫌弃道:“你别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以前的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眼下要怎么办!” 朔白看了眼站在清明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三个人,其中的凌霄他是认识的,可是另外两个呢? 他问道:“清明,他们是什么人?” 难道是清明请来的帮手,来帮他对抗帝辛的? 清明看了眼一直乖乖站在他身后,一脸烦躁的稷泽和神色淡然的银月,介绍道:“他们你应该都听说过,曾经的上仙稷泽和银月,也是……也是我以前的座下弟子。” 他又回头向稷泽和银月一一介绍道:“稷泽、银月,他们是地府的无常司黑无常即墨、白无常朔白。是我……” 还不等清明介绍完,稷泽不耐烦道:“刚刚都听到了,你转世历劫时认识的嘛。” 清明无声的张张嘴,最后也只是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稷泽好像对朔白和即墨的态度有些不太友善。 不过一直以来,稷泽似乎对谁也都不友善。 即墨听见他们的名号,突然神色一晃,犹疑道:“清明,你……你是以前的乐游山圣尊?” 说罢他后知后觉到,这里真是乐游山啊!曾经鼎鼎有名的仙山乐游,两名九重天上仙飞升的地方! 迎着朔白和即墨惊讶的眼神,清明颔首,印证他们的猜想。 朔白疑惑道:“那……金禅佛子……” 清明点点头:“也是我,具体的事情我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细说。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朔白又看了眼稷泽和银月,虽然心底还是一堆疑惑,但是也知道现在不是详细说这些的时候。 闻言他解释道:“现在六界都已经传遍了,说你跟凌霄上仙去九重天大闹了一通,然后得罪了天君,现在就躲在乐游山。” 即墨接着道:“现在六界的流言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但是你在乐游山这一点却传得言之凿凿。还是我们脚程快,先一步到了,估计再有几个时辰,你这里天上地下就得都围满人了。” 清明歪头道:“还有谁要来?” 身后的稷泽闻言凉凉的道:“还能是谁,六界里那些身居高位、成天没事干闲出屁的家伙呗。” 清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人,见银月和朔白、即墨他们都赞同的点点头。 然而清明更加疑惑了,问道:“来干什么?” 金禅佛子的名声是大,天君帝辛的名声也更大,但是应该都没有谁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稷泽撇嘴道:“还能干什么?看热闹呗!六界里除了人间,多得是闲人。现在出了个‘梵湮城佛子伙同第一上仙背叛九重天天君’的大热闹,可不得全都巴巴的赶来看热闹。” 清明:…… 他看着稷泽,幽幽道:“稷泽你要是在人间说书,指定也能养活自己。” 这么个标题说得那叫一个人物俱全、事件清晰、引人入胜,还有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什么伙同、什么背叛,都是哪门子的事! 稷泽耸耸肩,哼声道:“又不是我传的,六界现在都传遍了。” 凌霄看着清明无语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他们只会老老实实待着,然后将大人的英勇传遍六界。” 清明冷笑道:“呵、听起来一点也不英勇。” 只是既然传遍了六界,那么想必帝辛也已经知道了。 挠挠头,知道便知道,反正他也没指望能瞒住。 转而他看向朔白和即墨,问道:“地府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来这里,地府里怎么办?” 即墨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一殿下让我们先过来的,他随后安排好地府的事,也会马上过来。” 朔白点点头印证即墨的话,转而神色凝重道:“还有一件事……只怕天君也快过来了。” 清明闻言有些惊讶道:“九重天的动乱已经平定了?” 帝辛的速度这么快? 然而不等朔白接着说,一旁的稷泽却突然开口道:“不可能。” 银月闻言,也颔首表示认同。 见清明有些不明白,银月解释道:“我们曾经融合过,即便是在善、恶源都自主无抵抗的情况下,想要平安融合也需要至少七日的时间。九重天的动乱肯定不会如此容易平息。” 清明闻言,却觉得更加疑惑。 他也融合了,可是他并没有耗费七日的时间,他在千丈崖下应该最多只待了三日。 不由得,他转而疑惑的看向凌霄。 凌霄颔首,道:“大人,离渊咒不一样。” 清明是自主分离自己的善恶源,本身善、恶源也并没有彼此产生过任何的排斥,况且看金禅的态度,他是很亲近清明这个本体的。 但是中离渊咒的上仙是被生生撕开善、恶源的,要想重新再融合,最先的必须是抵抗自身的离渊咒。 如此说来,他们离开九重天也才五天的时间,那些上仙不可能已经完成了融合,而帝辛也不可能会自己解开他们的离渊咒。 他问道:“朔白,你怎么知道天宫动乱已经平定了?也是传闻吗?” 朔白摇头,道:“不是,是六殿下。昨日六殿下偷偷去了一趟九重天,挂在云头上看见天宫里的上仙已经安静下来了。” 凌霄皱了皱眉,道:“安静下来,也不一定是解了离渊咒。” 第124章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二) 清明问道:“你们既然已经认出了我,为什么却从不提及?” 自清明完成十世历劫留在地府之后,朔白和即墨就对他格外照顾,那份周到和尽心远超出了无常司对自己手下鬼差的照顾。 偶尔时清明也觉得奇怪,只是从来也没细想,只臭美自己比较有亲和力。 然而事实上,是他忘记了前尘,可是朔白和即墨却还都记得。 朔白脸上神色变幻一番,最终无奈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道:“自从你历劫第一世在招摇山身陨以后,我们就一直刻苦修行。原本,我们是为了想再见到你,所以当我们功德足够化为鬼差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可是……直到再次等到你历劫第五世来到地府的时候,我们看见你满身的疲惫,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转生。” 当时他们满心欢喜的冲上去跟清明相认,可是清明脸上一瞬间再见故人的欣喜过后,又很快被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淹没。 他们只以为那是因为清明刚刚身陨,还没有从死亡里走出来。 之后,他们兴奋的如同当年的半大孩子,拉着清明参观地府,从第一层的孽镜台看到第十八层的阿鼻地狱,一块石头、一盏鬼灯的给清明介绍。 可是他们的喜悦却并没有成功感染清明。被悲伤和迷茫笼罩着的清明,总是不自觉的出神,怔怔的盯着虚无发呆。 那次清明只在地府留了一夜,之后便又去往生台转生去了下一世。 那一场朔白和即墨苦苦等了几百年的重逢,蜻蜓点水般的如同是他们做的一个梦,一觉醒来,梦便碎了。 想起过往的那些事,朔白和即墨都忍不住嘴角发苦。 回过神的即墨,看见清明脸上慢慢升起的愧疚,赶紧拽拽清明的袖口,解释道:“清明你别误会,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怨怪你,一点点也没有!” 朔白抬眼看他,也点头沉声道:“我们都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太苦了。” 清明点点头,却也没说什么。 那些久远的事情,很多他都不太记得清了。他只是模糊记得,好像从那一次以后,他每次转世再到地府的时候,都再也没有见过朔白和即墨了。 他记得他好像也曾向地藏王问询过一次,只是当时地藏王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清明问道:“自那次以后,我怎么都没有再见到你们?” 朔白闻言有些不太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倒是一旁的即墨,终于憋不住道:“你每次历劫回到地府的时候,我们其实都有去黄泉路上接你的。只是……都远远的站在人群外面。” 清明低头看他,疑惑道:“为什么?” 即墨噘着嘴,声音闷闷的道:“我们后来从一殿下那里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是九重天天池里几万年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一株仙草,在人间经历的每一世都是你位列仙班前的劫……” 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之于清明,不过是十世无关紧要的轮回里一个更加无关紧要的过客。 朔白苦着脸,道:“清明,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你是我们心心念念的全部,而我们却只是你不足为道的可有可无’的感觉。 “我们并不怨怪你,我们只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微末。” 那种巨大的、与人无尤的难堪与自作多情,实在是让他们觉得一言难尽。 每一世清明入轮回,他们既不甘心所以不想去靠近,可是又忍不住舍不得少看他一眼。 等到第十世的时候,当知道清明功德未满不得飞升,并且因为孟婆汤而忘记前尘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有些开心的。 他们不必因为再见面而感到不自在,又可以肆无忌惮的继续呆在清明的身边。是以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并没有跟清明讲明以前的那些事。 以往的桩桩件件被掰扯清楚,也让清明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变得明朗开阔起来。 朔白和即墨的那种感觉,清明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大概有些像是他之前于地藏王的那种感觉。 我之日月,彼之星芒。 然而,面对他慈爱的眼神,朔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嫌弃道:“你别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以前的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眼下要怎么办!” 朔白看了眼站在清明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三个人,其中的凌霄他是认识的,可是另外两个呢? 他问道:“清明,他们是什么人?” 难道是清明请来的帮手,来帮他对抗帝辛的? 清明看了眼一直乖乖站在他身后,一脸烦躁的稷泽和神色淡然的银月,介绍道:“他们你应该都听说过,曾经的上仙稷泽和银月,也是……也是我以前的座下弟子。” 他又回头向稷泽和银月一一介绍道:“稷泽、银月,他们是地府的无常司黑无常即墨、白无常朔白。是我……” 还不等清明介绍完,稷泽不耐烦道:“刚刚都听到了,你转世历劫时认识的嘛。” 清明无声的张张嘴,最后也只是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稷泽好像对朔白和即墨的态度有些不太友善。 不过一直以来,稷泽似乎对谁也都不友善。 即墨听见他们的名号,突然神色一晃,犹疑道:“清明,你……你是以前的乐游山圣尊?” 说罢他后知后觉到,这里真是乐游山啊!曾经鼎鼎有名的仙山乐游,两名九重天上仙飞升的地方! 迎着朔白和即墨惊讶的眼神,清明颔首,印证他们的猜想。 朔白疑惑道:“那……金禅佛子……” 清明点点头:“也是我,具体的事情我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细说。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朔白又看了眼稷泽和银月,虽然心底还是一堆疑惑,但是也知道现在不是详细说这些的时候。 闻言他解释道:“现在六界都已经传遍了,说你跟凌霄上仙去九重天大闹了一通,然后得罪了天君,现在就躲在乐游山。” 即墨接着道:“现在六界的流言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但是你在乐游山这一点却传得言之凿凿。还是我们脚程快,先一步到了,估计再有几个时辰,你这里天上地下就得都围满人了。” 清明歪头道:“还有谁要来?” 身后的稷泽闻言凉凉的道:“还能是谁,六界里那些身居高位、成天没事干闲出屁的家伙呗。” 清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人,见银月和朔白、即墨他们都赞同的点点头。 然而清明更加疑惑了,问道:“来干什么?” 金禅佛子的名声是大,天君帝辛的名声也更大,但是应该都没有谁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稷泽撇嘴道:“还能干什么?看热闹呗!六界里除了人间,多得是闲人。现在出了个‘梵湮城佛子伙同第一上仙背叛九重天天君’的大热闹,可不得全都巴巴的赶来看热闹。” 清明:…… 他看着稷泽,幽幽道:“稷泽你要是在人间说书,指定也能养活自己。” 这么个标题说得那叫一个人物俱全、事件清晰、引人入胜,还有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什么伙同、什么背叛,都是哪门子的事! 稷泽耸耸肩,哼声道:“又不是我传的,六界现在都传遍了。” 凌霄看着清明无语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他们只会老老实实待着,然后将大人的英勇传遍六界。” 清明冷笑道:“呵、听起来一点也不英勇。” 只是既然传遍了六界,那么想必帝辛也已经知道了。 挠挠头,知道便知道,反正他也没指望能瞒住。 转而他看向朔白和即墨,问道:“地府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来这里,地府里怎么办?” 即墨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一殿下让我们先过来的,他随后安排好地府的事,也会马上过来。” 朔白点点头印证即墨的话,转而神色凝重道:“还有一件事……只怕天君也快过来了。” 清明闻言有些惊讶道:“九重天的动乱已经平定了?” 帝辛的速度这么快? 然而不等朔白接着说,一旁的稷泽却突然开口道:“不可能。” 银月闻言,也颔首表示认同。 见清明有些不明白,银月解释道:“我们曾经融合过,即便是在善、恶源都自主无抵抗的情况下,想要平安融合也需要至少七日的时间。九重天的动乱肯定不会如此容易平息。” 清明闻言,却觉得更加疑惑。 他也融合了,可是他并没有耗费七日的时间,他在千丈崖下应该最多只待了三日。 不由得,他转而疑惑的看向凌霄。 凌霄颔首,道:“大人,离渊咒不一样。” 清明是自主分离自己的善恶源,本身善、恶源也并没有彼此产生过任何的排斥,况且看金禅的态度,他是很亲近清明这个本体的。 但是中离渊咒的上仙是被生生撕开善、恶源的,要想重新再融合,最先的必须是抵抗自身的离渊咒。 如此说来,他们离开九重天也才五天的时间,那些上仙不可能已经完成了融合,而帝辛也不可能会自己解开他们的离渊咒。 他问道:“朔白,你怎么知道天宫动乱已经平定了?也是传闻吗?” 朔白摇头,道:“不是,是六殿下。昨日六殿下偷偷去了一趟九重天,挂在云头上看见天宫里的上仙已经安静下来了。” 凌霄皱了皱眉,道:“安静下来,也不一定是解了离渊咒。” 第125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一) 该来的躲不掉。 一夜无眠,当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清明知道,所有的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最先到乐游山的人,既不是来看热闹的六界闲人,也不是天君帝辛,更不是地府几位殿下。 而是九重天的漫天仙官。 …… “凌霄上仙……” “凌霄……” “凌霄,教教我们……” “啊!!!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凌霄、凌霄……好痛啊!!!” …… 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宫仙官们,如今全都站在云头上,被蚀骨剥皮的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 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两个脑袋,各个面目狰狞着、一遍遍的呼喊着凌霄的名字,祈求着能得到救赎,祈求凌霄能告诉他们破解离渊咒的融合之法。 乐游山顶的屋舍内,清明一众人看着云头上因为痛苦而逐渐戾气暴涨的上仙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昨日凌霄说的没错,帝辛根本没有平定天宫的动乱,他只是祸水东引,将众仙的矛头全都对准了凌霄。 稷泽抱着手臂,幸灾乐祸道:“呦,看来你这些年在天宫里混得不怎么样啊,瞧瞧你这千刀万剐的人缘。” 凌霄倒是没搭理他,看着清明正色道:“大人,看来帝辛不想我打扰你们。” 清明了然的点点头。 他明白,帝辛迟迟不出现,却又用漫天上仙拖住凌霄,想必是对他,还有未尽之言。 他看着凌霄,道:“你放心,以我现在的法力,帝辛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我。” 轰—— 嘭—— 沉闷的响声开始在屋外此起彼伏的响起,那群得不到凌霄帮助的上仙,终于将周身的痛苦全都转化成了对凌霄的恨意,开始发疯的攻击他们身处的这间小屋。 所幸这里有清明昨夜连夜设下的结界,不至于一击之下便四分五裂。 他叹口气,道:“我们出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清明看向秀眉微皱的银月,道:“银月,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昨夜我花了三成的灵力布置这里的结界,足可以抵挡下帝辛的全力一击。你留在这里会更安全。” 银月现在是凡人的身躯,等会儿外面会多么混乱谁也说不好,难免一道无意的术法,便会要了银月的性命。 所以他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清明也最放心。 银月蹙着眉看着他,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不愿意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动了。 他缓缓走向清明,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应声道:“好。” 直直地盯着清明,银月庄重的道:“祝大人武运昌隆。” 清明闻言微微一愣,遂笑着点点头,满心的愉悦 银月还是那个银月,一如当年,每次他下山去驱鬼除祟之前,银月总会说这句话。而这一次,他一定也能顺顺利利的回来。 转身推开门,清明的心底一片平静。 现在是他最好的时候,他爱的人都在他的身边,他所追求的这些人,现在也都在爱着他,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 见他们出来,云头上那些疯狂的上仙们总算稍稍安静了下来,又开始祈求凌霄能传授他们融合之法。 清明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一侧头,便对上凌霄温柔浅笑的眸子。 凌霄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大人别担心,帝辛伤不了你的,我会一直在大人身边。”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清明觉得心底无比的熨贴。 此刻他只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这样以后的每一天,他就能够跟凌霄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乐游山上,从早到晚,慢悠悠的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时光,谁也不会来打扰他们。 也悄悄的往凌霄身边靠了靠,清明偷偷捏了捏凌霄的掌心,低声道:“你注意安全。……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把这些屋子重新翻修一下,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哪儿也不去了。” 凌霄回以他一个明媚的笑,道:“好。” 随后,他便飞身去了云头。 他御风站在浮云之上,畅意一笑,朗声道:“离渊咒的破解之法,先打了再说!” 话音落地,胸前的定海应声而变,化作一根赤金缭绕的长棍,倏忽破风声起,便与漫天的上仙战在了一处。 清明仰着头看着混乱成一团的云上,纵使知道凌霄的本事便是这许多上仙联合起来也比不过,但是还是忍不住担心。 突然,清明感觉自己胳膊被人拽了拽。 朔白看着山阶处,道:“清明,几位殿下来了。” 清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除了六殿下,其余八位阎王殿下全都来了。 他们身着玄红黑墨的阎王袍从山阶处走来时,环肥燕瘦、高低错落,那声势着实有些骇人。 待他们到近前,朔白和即墨恭敬的行礼道:“参见几位殿下。” 一殿下率先点点头,转头看向云头上,眯了眯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明道:“这些都是九重天的上仙,他们想找凌霄寻求离渊咒的破解之法,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站在旁边的二殿下皱了皱眉,闷声问道:“离渊咒?传闻说,天君自创离渊咒剥了众仙的善恶源,并将其困在地府的归墟之底,当真属实?” 清明点点头,道:“前段时间地藏王也被关在那里。” 二殿下漫不经心地抄着手,看着云头上面目狰狞、形状可怖的众仙,喃喃道:“离渊咒啊……还真是阴狠毒辣的咒术……” 他的话音甫一落地,在几人身后便传来一道严正的咳嗽声。 七殿下阴着一张脸,沉声道:“什么阴狠毒辣!万缘自有其法,你休要胡说八道!” 站在他身侧的八殿下,闻言亦是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表示赞同。 从云头上收回目光,三殿下温温柔柔的目光投向清明身上,道:“清明,你可知你此次所行之事意味着什么?” 清明看着几位殿下,道:“自然。” 三殿下点点头,道:“如今你功德已经圆满,再不是我地府的鬼差,况且,你的身份也非简单的天池仙草。 “身为金禅佛子,你行事不必拘于我们地府的规矩,尽可放手去做,我们不会也无权怪责于你。” 清明闻言,眼尾微不可察的一跳。他目光扫过几位殿下讳莫如深的神色,有些他熟悉,有些他并不熟悉,心下了然。 他不再是地府的鬼差,不受地府规矩约束,那么相对应的,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与地府无关。 在场的几人,除了即墨,甚至连向来粗鲁无比的稷泽,也都听出来了三殿下的弦外之音。 稷泽一声冷笑,道:“呵,怪不得祖神要把地府封在地下受凡人践踏,合着地府全是一群缩头乌龟,遇事只敢躲在人后。”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一旁的即墨立刻眉头一竖,大声嚷嚷起来。 而几乎是即墨开口的一瞬间,七殿下的厉喝声也在另一边爆裂而起。 七殿下怒斥道:“一介遭贬损的谪仙,这里岂有你大放厥词之地!数万年来,地府与天宫本就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岂可因一时之事而同室操戈。” 八殿下还是那副面无表情,道:“况且,离渊咒一事,究竟如何评判本就存在争议。” 稷泽被他们一言一语气得火冒三丈,看着马上就要忍不住撸起袖子亮出自己断命,然而清明却及时出声打断了他。 清明道:“稷泽,我担心凌霄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去帮他。” 稷泽怒瞪着眼看向清明,见他神色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顿时觉得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一甩袖子,重重的哼了一声,提着自己笨重的断命就往云头上去了。清明看着他,远远还听见他跟凌霄之间的讥诮和咒骂。 其实清明是真的在担心凌霄。 对于几位殿下此番的态度,只在最开始的一瞬感觉到微微的失落以外,其实他是理解的。地府在六界立足不易,与仙族交好历几万年才有了如今的光景,自然是能避风浪则避之。 但是他理解,不代表着朔白和即墨能理解。 被刚刚稷泽的冷嘲热讽之后,即墨也明白了三殿下刚刚的意思。 他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七殿下、八殿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清明在地府跟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他的为人你们还不知道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帮他?!” 他的声音仿佛因为太用力而微微有些颤抖,却反而更显出稚嫩来。 对于他而言,清明是他年少时的山岚,巍峨庞大得让他去依靠、去追随。而地府里的几位殿下,是他后来漫长岁月里的仰望,纵使或疏或亲,他们每一个人在即墨心底都是最权威的存在。 所以当清明和几位殿下终于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即墨是从心底就无法接受的。 且不说他,一旁的朔白也不好受。他那张本就煞白的脸,仿佛又白了几分。 苦涩着脸,朔白问道:“几位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殿下的身上时,一直皱着眉沉默着的一殿下终于忍不住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第125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一) 该来的躲不掉。 一夜无眠,当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清明知道,所有的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最先到乐游山的人,既不是来看热闹的六界闲人,也不是天君帝辛,更不是地府几位殿下。 而是九重天的漫天仙官。 …… “凌霄上仙……” “凌霄……” “凌霄,教教我们……” “啊!!!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凌霄、凌霄……好痛啊!!!” …… 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宫仙官们,如今全都站在云头上,被蚀骨剥皮的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 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两个脑袋,各个面目狰狞着、一遍遍的呼喊着凌霄的名字,祈求着能得到救赎,祈求凌霄能告诉他们破解离渊咒的融合之法。 乐游山顶的屋舍内,清明一众人看着云头上因为痛苦而逐渐戾气暴涨的上仙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昨日凌霄说的没错,帝辛根本没有平定天宫的动乱,他只是祸水东引,将众仙的矛头全都对准了凌霄。 稷泽抱着手臂,幸灾乐祸道:“呦,看来你这些年在天宫里混得不怎么样啊,瞧瞧你这千刀万剐的人缘。” 凌霄倒是没搭理他,看着清明正色道:“大人,看来帝辛不想我打扰你们。” 清明了然的点点头。 他明白,帝辛迟迟不出现,却又用漫天上仙拖住凌霄,想必是对他,还有未尽之言。 他看着凌霄,道:“你放心,以我现在的法力,帝辛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我。” 轰—— 嘭—— 沉闷的响声开始在屋外此起彼伏的响起,那群得不到凌霄帮助的上仙,终于将周身的痛苦全都转化成了对凌霄的恨意,开始发疯的攻击他们身处的这间小屋。 所幸这里有清明昨夜连夜设下的结界,不至于一击之下便四分五裂。 他叹口气,道:“我们出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清明看向秀眉微皱的银月,道:“银月,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昨夜我花了三成的灵力布置这里的结界,足可以抵挡下帝辛的全力一击。你留在这里会更安全。” 银月现在是凡人的身躯,等会儿外面会多么混乱谁也说不好,难免一道无意的术法,便会要了银月的性命。 所以他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清明也最放心。 银月蹙着眉看着他,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不愿意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动了。 他缓缓走向清明,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应声道:“好。” 直直地盯着清明,银月庄重的道:“祝大人武运昌隆。” 清明闻言微微一愣,遂笑着点点头,满心的愉悦 银月还是那个银月,一如当年,每次他下山去驱鬼除祟之前,银月总会说这句话。而这一次,他一定也能顺顺利利的回来。 转身推开门,清明的心底一片平静。 现在是他最好的时候,他爱的人都在他的身边,他所追求的这些人,现在也都在爱着他,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 见他们出来,云头上那些疯狂的上仙们总算稍稍安静了下来,又开始祈求凌霄能传授他们融合之法。 清明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一侧头,便对上凌霄温柔浅笑的眸子。 凌霄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大人别担心,帝辛伤不了你的,我会一直在大人身边。”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清明觉得心底无比的熨贴。 此刻他只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这样以后的每一天,他就能够跟凌霄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乐游山上,从早到晚,慢悠悠的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时光,谁也不会来打扰他们。 也悄悄的往凌霄身边靠了靠,清明偷偷捏了捏凌霄的掌心,低声道:“你注意安全。……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把这些屋子重新翻修一下,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哪儿也不去了。” 凌霄回以他一个明媚的笑,道:“好。” 随后,他便飞身去了云头。 他御风站在浮云之上,畅意一笑,朗声道:“离渊咒的破解之法,先打了再说!” 话音落地,胸前的定海应声而变,化作一根赤金缭绕的长棍,倏忽破风声起,便与漫天的上仙战在了一处。 清明仰着头看着混乱成一团的云上,纵使知道凌霄的本事便是这许多上仙联合起来也比不过,但是还是忍不住担心。 突然,清明感觉自己胳膊被人拽了拽。 朔白看着山阶处,道:“清明,几位殿下来了。” 清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除了六殿下,其余八位阎王殿下全都来了。 他们身着玄红黑墨的阎王袍从山阶处走来时,环肥燕瘦、高低错落,那声势着实有些骇人。 待他们到近前,朔白和即墨恭敬的行礼道:“参见几位殿下。” 一殿下率先点点头,转头看向云头上,眯了眯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明道:“这些都是九重天的上仙,他们想找凌霄寻求离渊咒的破解之法,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站在旁边的二殿下皱了皱眉,闷声问道:“离渊咒?传闻说,天君自创离渊咒剥了众仙的善恶源,并将其困在地府的归墟之底,当真属实?” 清明点点头,道:“前段时间地藏王也被关在那里。” 二殿下漫不经心地抄着手,看着云头上面目狰狞、形状可怖的众仙,喃喃道:“离渊咒啊……还真是阴狠毒辣的咒术……” 他的话音甫一落地,在几人身后便传来一道严正的咳嗽声。 七殿下阴着一张脸,沉声道:“什么阴狠毒辣!万缘自有其法,你休要胡说八道!” 站在他身侧的八殿下,闻言亦是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表示赞同。 从云头上收回目光,三殿下温温柔柔的目光投向清明身上,道:“清明,你可知你此次所行之事意味着什么?” 清明看着几位殿下,道:“自然。” 三殿下点点头,道:“如今你功德已经圆满,再不是我地府的鬼差,况且,你的身份也非简单的天池仙草。 “身为金禅佛子,你行事不必拘于我们地府的规矩,尽可放手去做,我们不会也无权怪责于你。” 清明闻言,眼尾微不可察的一跳。他目光扫过几位殿下讳莫如深的神色,有些他熟悉,有些他并不熟悉,心下了然。 他不再是地府的鬼差,不受地府规矩约束,那么相对应的,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与地府无关。 在场的几人,除了即墨,甚至连向来粗鲁无比的稷泽,也都听出来了三殿下的弦外之音。 稷泽一声冷笑,道:“呵,怪不得祖神要把地府封在地下受凡人践踏,合着地府全是一群缩头乌龟,遇事只敢躲在人后。”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一旁的即墨立刻眉头一竖,大声嚷嚷起来。 而几乎是即墨开口的一瞬间,七殿下的厉喝声也在另一边爆裂而起。 七殿下怒斥道:“一介遭贬损的谪仙,这里岂有你大放厥词之地!数万年来,地府与天宫本就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岂可因一时之事而同室操戈。” 八殿下还是那副面无表情,道:“况且,离渊咒一事,究竟如何评判本就存在争议。” 稷泽被他们一言一语气得火冒三丈,看着马上就要忍不住撸起袖子亮出自己断命,然而清明却及时出声打断了他。 清明道:“稷泽,我担心凌霄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去帮他。” 稷泽怒瞪着眼看向清明,见他神色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顿时觉得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一甩袖子,重重的哼了一声,提着自己笨重的断命就往云头上去了。清明看着他,远远还听见他跟凌霄之间的讥诮和咒骂。 其实清明是真的在担心凌霄。 对于几位殿下此番的态度,只在最开始的一瞬感觉到微微的失落以外,其实他是理解的。地府在六界立足不易,与仙族交好历几万年才有了如今的光景,自然是能避风浪则避之。 但是他理解,不代表着朔白和即墨能理解。 被刚刚稷泽的冷嘲热讽之后,即墨也明白了三殿下刚刚的意思。 他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七殿下、八殿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清明在地府跟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他的为人你们还不知道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帮他?!” 他的声音仿佛因为太用力而微微有些颤抖,却反而更显出稚嫩来。 对于他而言,清明是他年少时的山岚,巍峨庞大得让他去依靠、去追随。而地府里的几位殿下,是他后来漫长岁月里的仰望,纵使或疏或亲,他们每一个人在即墨心底都是最权威的存在。 所以当清明和几位殿下终于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即墨是从心底就无法接受的。 且不说他,一旁的朔白也不好受。他那张本就煞白的脸,仿佛又白了几分。 苦涩着脸,朔白问道:“几位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殿下的身上时,一直皱着眉沉默着的一殿下终于忍不住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第126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二) 一殿下道:“朔白、即墨,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有的时候,一个人并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天君就是天君,无论他做的是错还是对,他代表的都是整个天宫。 “站在他身后的,不只是三重天的星君、九重天的仙官、这些暂时被离渊咒所困的上仙,还有往后悠长岁月里,天宫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把目光转向清明,缓缓道:“而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则代表的是地府。地府的十殿阎罗,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得为地府负责。 “在天地两界面前,我们个人的喜恶,根本不重要。” 他的话说完,一时间几人全都沉默下来,原本横眉立目的七殿下、八殿下也都神色复杂的移开了目光。 是的,一殿下所说的,清明全都明白。 地府与天宫向来同气连枝,帝辛作为现任天君,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天界的象征。且不说离渊咒善恶难明、对错难辩,今日若是几位殿下偏帮清明而公然与天君叫板,传出去便是地府挑战天宫权威。 那么今日之后,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管以后天宫是否易主,对于天界而言,地府都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存在。而六界众生只会认为,地府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鬼差而罔顾大义,公然背叛自己的盟友。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天宫的公信力崩塌以前,地府的公信力会更先崩溃。 这些,清明全都明白也能谅解,正如几位殿下所想的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地府不参与此事、不偏帮任何一方。 可是明白归明白,心底的唏嘘却也还是难免的。 即墨还是不甘心道:“可是……” 只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站在一殿下身侧的九殿下出声打断道:“够了。朔白、即墨,这些事本就不该是我们来参与的。 “况且,抛开你们与清明的私交,你们觉得,离渊咒当真就是恶咒禁法吗?” 七殿下颔首道:“天宫作为六界之首,自上古神巫大战以后,便一直统领六界,各族井然共生,若剥去恶源当真能让他们视苍生平等,那么对于六界而言,岂不这才算公允?” 二殿下闻言,轻轻柔柔的反驳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言圣人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若是只有无情方能算公允,那岂不是六界你我都须得无情?岂不是六界众生也都得无情才能做到对万事万物公允?” 几人身后一直担忧的看着清明的四殿下也幽幽道:“若当真如此,那祖神又何必创造星海收回我们的魂魄?无情无欲,还哪来的魂魄可入星海、丰盈天道造物?”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到日光渐盛、六界那些来看热闹的闲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越聚越多的时候,几位殿下还在争论不休。 眼见也吵不出个结果,最后还是一殿下大手一挥,道:“好了,都已经争了一路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手底下见真章,打过再说!” 七殿下兴致盎然道:“好!我们几个也许多年不曾动手较量过了!” 一边说着,几位殿下便齐齐在乐游山上空找了处空闲点的位置,交起手来。 他们倒是分得很均匀,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对,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错。两方势均力敌得仿佛提前商量好的一般。 朔白看着眼下的情况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几位殿下的话,他和即墨都是听进去了的。 他看着清明,为难道:“清明,我们……” 即墨也站在一旁,鼓着一张黝黑黝黑的小脸,闷声道:“清明,对不起,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清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揉揉即墨的发顶,道:“没关系的。你们已经长大了,现在是地府的无常主,合该要好好负担起你们的责任和义务才是。” 纵使他再失落,可是这就是事实。雏鸟都有离巢的时候,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地需要去驰骋和守护。 况且,能看见当初的两个小萝卜头有了今日这样一份担当,他也觉得很开心欣慰。 待他说完,只见一条长长的索魂链自天边而来,一连缠上了朔白和即墨的腰际。 一殿下的声音传来,道:“既然说清楚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 然后锁链一用力,就只见朔白和即墨被倏忽带飞,也加入了半空中几位殿下那徒有其表的打斗中去。 清明抬头看着乐游山上方的天空,云头上黑压压的站满了形态各异的人,那些全都是来看热闹的六界之人。 他们看着东边打作一团的天宫上仙,那群素日里趾高气昂、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仙官,此刻全都面目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又看看西边装腔作势放火花做表演的一众地府阎罗,他们往日从不出鬼门,若非那一身赤红玄黑的阎王袍,怕是连身份也难辩。 云头上看热闹的人群面对这天上地下的两拨人,各个眼睛里冒着精光,既好奇又兴奋。 并且他们知道,更精彩的大戏,还在后面!今天这场无与伦比的热闹里,最重量级的人物还没有登场。 而站在乐游山顶的清明和他们一样,也在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天君帝辛! 正心思乱转间,清明陡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满是威压的目光盯住,那目光里饱含的冰冷与压迫让清明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猛然想要转身,但是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以非人的速度接近他。就在下一瞬,他的背后就贴上了一具躯体。 一道温和沉厚的声音在清明耳边响起:“清明,我们又见面了。” 是帝辛。 纵然没看见身后的人,清明也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悄悄用了用力,清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他只能这样僵着身子,任由帝辛靠近自己。 几乎只花了一息,清明便放弃了抵抗。 他从善如流的放松自己,道:“天君,看你这么久没出现,我还以为你今日是打算放所有人的鸽子。” 帝辛闻言低低笑道:“哈哈,怎么会呢。” 他背着手,抬头看着漫天黑压压的人头,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我不到,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一般,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惬意,让人听起来觉得他的心情很不错。 清明不想再兜圈子,便直言道:“别打哑谜了,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你若想跟我说什么,便直说。” 帝辛一直等到现在才现身,费尽心机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支开,看来他并不想被人打扰。 清明听着身后静默了下来,当他防备着帝辛接下来到底要打什么算盘的时候,突然感觉脸颊上贴上了两根冰冷的手指。 帝辛推着他的下颌转向西边的天空,使得清明看清那边的几位殿下和朔白、即墨他们。 他道:“你看,看起来他们玩得挺开心。” 清明:…… 突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里,清明觉得有一瞬间的丢人。 帝辛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道:“清明啊,你看,六界众生为何都如此卑劣? “之前你以一介仙官的身份留在地府当鬼差,给他们赚足了颜面,那时他们对你表现得多么亲厚,可是现在呢? “为了不得罪天宫,为了以后可能的、莫须有的流言,他们便作壁上观,甚至还假模假样的从地府里千里迢迢的赶来,就为了给你、给六界做这一场表演,当真是……叫人恶心。” 他的声音越说越冰冷,也逐渐透出他的厌恶。 而他说的话,也让清明的心底有些担忧。 清明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帝辛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威严沉厚的声音,仿佛刚刚那个含着满腔忿恨的声音不是出自于他一般。 他道:“清明,你分清善恶了吗?” 又是这个问题。 上次地藏王问他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记得,完全不知道地藏王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清明淡淡道:“善恶之分本就不重要。我心中有善,我所行便是善;我心中存念,我所行皆受限。既如此,随心便是随善,又何必过分拘泥善恶之辨。” 说完,清明听着身后又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帝辛喃喃道:“是吗……这就是你找到的答案……” 他道:“我真是羡慕你啊,你再不会被本心所扰。你不会生出恶源,即便是历经十世恶人命格,归来也只会让你更加坚信自己。” 说罢,他负着手从清明的身后走出来,还是那一身雪白锦玉的天君袍,威严端肃、万方格物。 清明看见帝辛抬着头,神色慈和的看着云头上被凌霄打得遍体鳞伤的上仙们,道:“还不止你…… “你看,这满天的上仙一直被人尊崇,可是还是被自己的恶源纠缠得无法脱身。可是你呢,还有你教出来的三个座下弟子,却每一个都善恶互存,轻松便能摆脱离渊咒的束缚。 “我真是羡慕啊……” 第126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二) 一殿下道:“朔白、即墨,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有的时候,一个人并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天君就是天君,无论他做的是错还是对,他代表的都是整个天宫。 “站在他身后的,不只是三重天的星君、九重天的仙官、这些暂时被离渊咒所困的上仙,还有往后悠长岁月里,天宫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把目光转向清明,缓缓道:“而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则代表的是地府。地府的十殿阎罗,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得为地府负责。 “在天地两界面前,我们个人的喜恶,根本不重要。” 他的话说完,一时间几人全都沉默下来,原本横眉立目的七殿下、八殿下也都神色复杂的移开了目光。 是的,一殿下所说的,清明全都明白。 地府与天宫向来同气连枝,帝辛作为现任天君,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天界的象征。且不说离渊咒善恶难明、对错难辩,今日若是几位殿下偏帮清明而公然与天君叫板,传出去便是地府挑战天宫权威。 那么今日之后,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管以后天宫是否易主,对于天界而言,地府都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存在。而六界众生只会认为,地府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鬼差而罔顾大义,公然背叛自己的盟友。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天宫的公信力崩塌以前,地府的公信力会更先崩溃。 这些,清明全都明白也能谅解,正如几位殿下所想的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地府不参与此事、不偏帮任何一方。 可是明白归明白,心底的唏嘘却也还是难免的。 即墨还是不甘心道:“可是……” 只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站在一殿下身侧的九殿下出声打断道:“够了。朔白、即墨,这些事本就不该是我们来参与的。 “况且,抛开你们与清明的私交,你们觉得,离渊咒当真就是恶咒禁法吗?” 七殿下颔首道:“天宫作为六界之首,自上古神巫大战以后,便一直统领六界,各族井然共生,若剥去恶源当真能让他们视苍生平等,那么对于六界而言,岂不这才算公允?” 二殿下闻言,轻轻柔柔的反驳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言圣人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若是只有无情方能算公允,那岂不是六界你我都须得无情?岂不是六界众生也都得无情才能做到对万事万物公允?” 几人身后一直担忧的看着清明的四殿下也幽幽道:“若当真如此,那祖神又何必创造星海收回我们的魂魄?无情无欲,还哪来的魂魄可入星海、丰盈天道造物?”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到日光渐盛、六界那些来看热闹的闲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越聚越多的时候,几位殿下还在争论不休。 眼见也吵不出个结果,最后还是一殿下大手一挥,道:“好了,都已经争了一路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手底下见真章,打过再说!” 七殿下兴致盎然道:“好!我们几个也许多年不曾动手较量过了!” 一边说着,几位殿下便齐齐在乐游山上空找了处空闲点的位置,交起手来。 他们倒是分得很均匀,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对,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错。两方势均力敌得仿佛提前商量好的一般。 朔白看着眼下的情况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几位殿下的话,他和即墨都是听进去了的。 他看着清明,为难道:“清明,我们……” 即墨也站在一旁,鼓着一张黝黑黝黑的小脸,闷声道:“清明,对不起,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清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揉揉即墨的发顶,道:“没关系的。你们已经长大了,现在是地府的无常主,合该要好好负担起你们的责任和义务才是。” 纵使他再失落,可是这就是事实。雏鸟都有离巢的时候,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地需要去驰骋和守护。 况且,能看见当初的两个小萝卜头有了今日这样一份担当,他也觉得很开心欣慰。 待他说完,只见一条长长的索魂链自天边而来,一连缠上了朔白和即墨的腰际。 一殿下的声音传来,道:“既然说清楚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 然后锁链一用力,就只见朔白和即墨被倏忽带飞,也加入了半空中几位殿下那徒有其表的打斗中去。 清明抬头看着乐游山上方的天空,云头上黑压压的站满了形态各异的人,那些全都是来看热闹的六界之人。 他们看着东边打作一团的天宫上仙,那群素日里趾高气昂、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仙官,此刻全都面目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又看看西边装腔作势放火花做表演的一众地府阎罗,他们往日从不出鬼门,若非那一身赤红玄黑的阎王袍,怕是连身份也难辩。 云头上看热闹的人群面对这天上地下的两拨人,各个眼睛里冒着精光,既好奇又兴奋。 并且他们知道,更精彩的大戏,还在后面!今天这场无与伦比的热闹里,最重量级的人物还没有登场。 而站在乐游山顶的清明和他们一样,也在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天君帝辛! 正心思乱转间,清明陡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满是威压的目光盯住,那目光里饱含的冰冷与压迫让清明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猛然想要转身,但是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以非人的速度接近他。就在下一瞬,他的背后就贴上了一具躯体。 一道温和沉厚的声音在清明耳边响起:“清明,我们又见面了。” 是帝辛。 纵然没看见身后的人,清明也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悄悄用了用力,清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他只能这样僵着身子,任由帝辛靠近自己。 几乎只花了一息,清明便放弃了抵抗。 他从善如流的放松自己,道:“天君,看你这么久没出现,我还以为你今日是打算放所有人的鸽子。” 帝辛闻言低低笑道:“哈哈,怎么会呢。” 他背着手,抬头看着漫天黑压压的人头,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我不到,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一般,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惬意,让人听起来觉得他的心情很不错。 清明不想再兜圈子,便直言道:“别打哑谜了,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你若想跟我说什么,便直说。” 帝辛一直等到现在才现身,费尽心机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支开,看来他并不想被人打扰。 清明听着身后静默了下来,当他防备着帝辛接下来到底要打什么算盘的时候,突然感觉脸颊上贴上了两根冰冷的手指。 帝辛推着他的下颌转向西边的天空,使得清明看清那边的几位殿下和朔白、即墨他们。 他道:“你看,看起来他们玩得挺开心。” 清明:…… 突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里,清明觉得有一瞬间的丢人。 帝辛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道:“清明啊,你看,六界众生为何都如此卑劣? “之前你以一介仙官的身份留在地府当鬼差,给他们赚足了颜面,那时他们对你表现得多么亲厚,可是现在呢? “为了不得罪天宫,为了以后可能的、莫须有的流言,他们便作壁上观,甚至还假模假样的从地府里千里迢迢的赶来,就为了给你、给六界做这一场表演,当真是……叫人恶心。” 他的声音越说越冰冷,也逐渐透出他的厌恶。 而他说的话,也让清明的心底有些担忧。 清明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帝辛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威严沉厚的声音,仿佛刚刚那个含着满腔忿恨的声音不是出自于他一般。 他道:“清明,你分清善恶了吗?” 又是这个问题。 上次地藏王问他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记得,完全不知道地藏王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清明淡淡道:“善恶之分本就不重要。我心中有善,我所行便是善;我心中存念,我所行皆受限。既如此,随心便是随善,又何必过分拘泥善恶之辨。” 说完,清明听着身后又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帝辛喃喃道:“是吗……这就是你找到的答案……” 他道:“我真是羡慕你啊,你再不会被本心所扰。你不会生出恶源,即便是历经十世恶人命格,归来也只会让你更加坚信自己。” 说罢,他负着手从清明的身后走出来,还是那一身雪白锦玉的天君袍,威严端肃、万方格物。 清明看见帝辛抬着头,神色慈和的看着云头上被凌霄打得遍体鳞伤的上仙们,道:“还不止你…… “你看,这满天的上仙一直被人尊崇,可是还是被自己的恶源纠缠得无法脱身。可是你呢,还有你教出来的三个座下弟子,却每一个都善恶互存,轻松便能摆脱离渊咒的束缚。 “我真是羡慕啊……” 第127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三) 转回身,他看向清明,一字一句道:“羡慕得……想让你去死!” 他的神色终于彻底冰冷下来,看向清明的目光里,也终于收起了那假惺惺的仁慈宽厚,而露出赤裸裸的怨毒与忿恨! 清明悄悄运转起体内的法力,一边不动声色道:“所以你就安排了一切? “你在我飞升的时候,就布局在我心底种下念,让我被善恶之分所困,然后假装不知道我托生下凡,放纵司命盘黎为我写下十世恶人命格。 “你本以为我会在人间的劫数里生出自己的恶,可是最后的结果,却又不如你的意。 “恰好在这个时候,你知道了地藏王想在我身上寻找善恶的答案,所以便悄悄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让我生出恶。 “你跟地藏王的目的不一样,地藏王是想借我来看清他自己的道,但是你,是想让我死。” 虽然这些事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可是如果不能从帝辛口中知道确切的答案,他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帝辛闻言,颔首道:“是。但是,比起看着你死,我更想看见你也生出恶源,看你自己把自己推进深渊,垂死挣扎。” 他冷笑着看着清明,满眼的幸灾乐祸和怨毒得意。 明明是天宫最尊贵无比的天君,可是现在,他的身上哪还能看出一点天君的威严。那副阴险嫉妒的模样,比之幽冥域里的魔族还要卑劣不堪。 突然,还不等清明开口,天边传来一声大喝:“你这个心理变态!!” 是即墨。 原来不知何时,西边的朔白、即墨和几位殿下他们,看见帝辛出现在清明身边,所以已经停手了,全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即墨愤怒的赤红着眼道:“你就因为自己不能坚守本心,所以就见不得别人能做到从始至终至纯至善!我告诉你,清明跟你不一样!你跟他比,你就是垃圾!什么天君!你不配!!” 清明:……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他是骂爽了,但是清明就惨了。这番话,完全就是在给清明拉仇恨嘛! 帝辛阴沉着脸,目光冰冷的转头看向云头上的即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帝辛身上属于天君的威压,直面面对时,到底还是叫人胆寒,更何况即墨只是一介小小的地府无常。 朔白煞白着脸跨到即墨身前,抖着手执剑挡住帝辛的目光。 就在几位殿下的神色也都不太好的时候,突然,帝辛却笑了。 他毫不在意的点点头,道:“小即墨说得很对啊。” 话音落下,他的笑容瞬息变冷,眼底杀机尽现。 不能让他对即墨出手! 哗—— 缠生自清明手间倏忽而出,瞬间便化作一道黑森森的闪电,阴冷之气陡增。 现在他的法力已经全部回来了,在强大灵力的驱动下,即便缠生这样刚刚炼成的灵宝,也可以发挥出极大的杀伤力。 这一次,缠生的杀伤力,已远非昔日可比。 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杀气,帝辛也敏感的回头,抬手顷刻间在身前设下半圈结界,抵挡住缠生的攻击。 清明原也没指望一击就能伤到帝辛,是以一击不成,手下便立刻诀印变换,缠生如同毒蛇一般,重新蛇尾做蛇头,如同利刺毫不犹豫刺向帝辛的后颈处。 帝辛迅速侧身,一手控制结界挡住前方缠生的攻击,一手赤手空拳与缠生另一端格挡起来。 你来我往间,速度之快竟是留下一道道残影,叫人看不分明攻势。 两个人具是使出了全力,是以一时间都分心不得。 哗啦啦—— 叮—— 嘭!!! 又一阵金铁锁链声响起,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响声过后,两方终于双双后退,这才停下手来。 清明握住回到手里的缠生,垂下的手臂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忍不住微微的颤抖。只是不知,是他体内法力消耗得太快导致力竭颤抖,还是缠生承受了太多的攻击而铮鸣不已。 帝辛甩甩衣袖,重又负手看向清明。 他在清明的面前,似乎总喜欢微微昂着头颅垂眼看着,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觉得畅快。 帝辛道:“我们多年未见,如今再见面便这般兵刃相接。难道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 清明看着他,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他还有个问题想问的。 他想问问帝辛,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自己? 彼时他还只是人间一个小小的修士,身上的功德也是经年累月一点一点攒下的。既不曾做过救世的大英雄,也不曾当过帝王将相流芳千古。 怎么他就这么不招帝辛待见呢? 当初清明飞升,帝辛应该事先是不知道梵湮城会出现的,可是他还是早早的就等在低低的云头上等着清明,就为了在清明飞升的第一时间,在他心里种下念,然后毁了他。 他做的这些事,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一些。 可是现在,当真的面对帝辛的时候,清明又有点不想问了。 从帝辛的字里行间,从自己重新找回的记忆里,以及从地藏王模模糊糊的言语间,他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至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到底是巧合让身在九重天的帝辛无意间看见了乐游山上的小小修士,还是帝辛无聊至极只是偶然间发现了他这个可供消遣逗趣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帝辛闻言,笑笑道:“是吗?那还真是可惜,我还挺想跟你叙叙旧的。” 说着,他的目光慢悠悠的绕过清明,看向他身后的那间简陋的屋舍。 他道:“也对,你想叙旧的人不是我。不过……你想跟人家好好叙旧,人家却未必愿意搭理你。” 他说的是银月。 清明眉头微皱,往旁边移了一步,挡住帝辛的视线。 他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帝辛看着他,笑着道:“难道不是吗? “纵然银月不是因为你而被剔了全身仙骨、稷泽不是因为你而堕天入魔,可是他们现在,都恨你,不是吗? “贺兰山上,稷泽亲手掐着你的脖子,那力道……你也知道,他是真的恨不得你去死。 “还有在梨枫塘,你一直爱护不已的银月,装作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骗你上梨枫山,就为了亲手推你下去、看你去死。啧啧啧……他离开你之后养出来的那一副鬼魅心机,全用在了你身上。” 他满意的看着清明的神色一点点晦暗下去,嘴角的笑意更盛。 帝辛道:“清明啊清明,你看,人是不是都很可恶?升米恩斗米仇,无论修行到了什么境界都还是改变不了。你难道一点也不怨恨?” 不怨恨。 若是别的,清明或许会迷茫,但是只这一点,他很确定,他一点也不怨恨。他不会怨恨稷泽和银月,他也不会去怨恨任何人。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每个人的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缘里,好恶都是从自己散发出来的,与旁人如何都无尤。 可是…… 他不怨恨,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委屈和无奈。委屈别人这些莫须有的责难为什么要落在他的身上,也无奈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和事并有了这样的因和果。 清明脸色难看地看向帝辛,心底也忍不住升起厌烦。 他道:“你说完了没有?” 帝辛不理会他的话语,反倒自顾自的接着道:“你无所谓是吗?唔……也对,毕竟你还有凌霄。” 不知怎的,此刻从他的口中突然听到凌霄的名字,清明心底忍不住微微一凛。 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很抗拒听帝辛说起凌霄,可是又有一种诡秘的力量驱使着他很想听下去,听帝辛到底想要说什么关于凌霄的事。 显然,帝辛也看穿了清明的想法。 他满意的勾唇笑起来,惬意地踱步道:“凌霄……凌霄啊……你觉得你还有凌霄,凌霄不会背叛你、不会怨恨你,毫无保留的护着你、敬着你……” 停下脚步,他看向清明,道:“可是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哈,他是为了得到你。你曾经的座下弟子,却对你抱着如此肮脏的爱慕之情。他日日思念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想要找到的,不是他应该尊敬的圣尊大人,而是他从心里畸形的爱慕着的人。” 他的声音沉沉的传入清明的耳中,仿佛直直刺进了清明的心底。 他道:“他对你的执念,不是尊敬,而是龌龊的欲念……” 啪!!! 哗—— 缠生应声而出,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愤怒让清明止不住的浑身发抖,他近乎憎恶的喝道:“你闭嘴!闭嘴!” 凌霄不是肮脏的! 凌霄的爱慕更不是肮脏龌龊的!! 这一次,缠生再没有之前那么灵活机敏。受清明心绪影响的缠生,毫无章法的胡乱攻击着帝辛,以至于每一下都毫无效用。 伴随着胸膛里疯狂涌动的厌恶、憎恨、气愤,几乎是顷刻间清明便突然明白过来,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被帝辛种了念。 帝辛先是利用地府众人的态度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利用他对银月和稷泽的愧疚,让他把稷泽和银月屏蔽在自己的心门之外。 当把他逼到孤立无援的时候,让凌霄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最后再彻底把这一点希望摧毁。 第127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三) 转回身,他看向清明,一字一句道:“羡慕得……想让你去死!” 他的神色终于彻底冰冷下来,看向清明的目光里,也终于收起了那假惺惺的仁慈宽厚,而露出赤裸裸的怨毒与忿恨! 清明悄悄运转起体内的法力,一边不动声色道:“所以你就安排了一切? “你在我飞升的时候,就布局在我心底种下念,让我被善恶之分所困,然后假装不知道我托生下凡,放纵司命盘黎为我写下十世恶人命格。 “你本以为我会在人间的劫数里生出自己的恶,可是最后的结果,却又不如你的意。 “恰好在这个时候,你知道了地藏王想在我身上寻找善恶的答案,所以便悄悄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让我生出恶。 “你跟地藏王的目的不一样,地藏王是想借我来看清他自己的道,但是你,是想让我死。” 虽然这些事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可是如果不能从帝辛口中知道确切的答案,他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帝辛闻言,颔首道:“是。但是,比起看着你死,我更想看见你也生出恶源,看你自己把自己推进深渊,垂死挣扎。” 他冷笑着看着清明,满眼的幸灾乐祸和怨毒得意。 明明是天宫最尊贵无比的天君,可是现在,他的身上哪还能看出一点天君的威严。那副阴险嫉妒的模样,比之幽冥域里的魔族还要卑劣不堪。 突然,还不等清明开口,天边传来一声大喝:“你这个心理变态!!” 是即墨。 原来不知何时,西边的朔白、即墨和几位殿下他们,看见帝辛出现在清明身边,所以已经停手了,全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即墨愤怒的赤红着眼道:“你就因为自己不能坚守本心,所以就见不得别人能做到从始至终至纯至善!我告诉你,清明跟你不一样!你跟他比,你就是垃圾!什么天君!你不配!!” 清明:……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他是骂爽了,但是清明就惨了。这番话,完全就是在给清明拉仇恨嘛! 帝辛阴沉着脸,目光冰冷的转头看向云头上的即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帝辛身上属于天君的威压,直面面对时,到底还是叫人胆寒,更何况即墨只是一介小小的地府无常。 朔白煞白着脸跨到即墨身前,抖着手执剑挡住帝辛的目光。 就在几位殿下的神色也都不太好的时候,突然,帝辛却笑了。 他毫不在意的点点头,道:“小即墨说得很对啊。” 话音落下,他的笑容瞬息变冷,眼底杀机尽现。 不能让他对即墨出手! 哗—— 缠生自清明手间倏忽而出,瞬间便化作一道黑森森的闪电,阴冷之气陡增。 现在他的法力已经全部回来了,在强大灵力的驱动下,即便缠生这样刚刚炼成的灵宝,也可以发挥出极大的杀伤力。 这一次,缠生的杀伤力,已远非昔日可比。 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杀气,帝辛也敏感的回头,抬手顷刻间在身前设下半圈结界,抵挡住缠生的攻击。 清明原也没指望一击就能伤到帝辛,是以一击不成,手下便立刻诀印变换,缠生如同毒蛇一般,重新蛇尾做蛇头,如同利刺毫不犹豫刺向帝辛的后颈处。 帝辛迅速侧身,一手控制结界挡住前方缠生的攻击,一手赤手空拳与缠生另一端格挡起来。 你来我往间,速度之快竟是留下一道道残影,叫人看不分明攻势。 两个人具是使出了全力,是以一时间都分心不得。 哗啦啦—— 叮—— 嘭!!! 又一阵金铁锁链声响起,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响声过后,两方终于双双后退,这才停下手来。 清明握住回到手里的缠生,垂下的手臂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忍不住微微的颤抖。只是不知,是他体内法力消耗得太快导致力竭颤抖,还是缠生承受了太多的攻击而铮鸣不已。 帝辛甩甩衣袖,重又负手看向清明。 他在清明的面前,似乎总喜欢微微昂着头颅垂眼看着,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觉得畅快。 帝辛道:“我们多年未见,如今再见面便这般兵刃相接。难道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 清明看着他,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他还有个问题想问的。 他想问问帝辛,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自己? 彼时他还只是人间一个小小的修士,身上的功德也是经年累月一点一点攒下的。既不曾做过救世的大英雄,也不曾当过帝王将相流芳千古。 怎么他就这么不招帝辛待见呢? 当初清明飞升,帝辛应该事先是不知道梵湮城会出现的,可是他还是早早的就等在低低的云头上等着清明,就为了在清明飞升的第一时间,在他心里种下念,然后毁了他。 他做的这些事,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一些。 可是现在,当真的面对帝辛的时候,清明又有点不想问了。 从帝辛的字里行间,从自己重新找回的记忆里,以及从地藏王模模糊糊的言语间,他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至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到底是巧合让身在九重天的帝辛无意间看见了乐游山上的小小修士,还是帝辛无聊至极只是偶然间发现了他这个可供消遣逗趣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帝辛闻言,笑笑道:“是吗?那还真是可惜,我还挺想跟你叙叙旧的。” 说着,他的目光慢悠悠的绕过清明,看向他身后的那间简陋的屋舍。 他道:“也对,你想叙旧的人不是我。不过……你想跟人家好好叙旧,人家却未必愿意搭理你。” 他说的是银月。 清明眉头微皱,往旁边移了一步,挡住帝辛的视线。 他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帝辛看着他,笑着道:“难道不是吗? “纵然银月不是因为你而被剔了全身仙骨、稷泽不是因为你而堕天入魔,可是他们现在,都恨你,不是吗? “贺兰山上,稷泽亲手掐着你的脖子,那力道……你也知道,他是真的恨不得你去死。 “还有在梨枫塘,你一直爱护不已的银月,装作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骗你上梨枫山,就为了亲手推你下去、看你去死。啧啧啧……他离开你之后养出来的那一副鬼魅心机,全用在了你身上。” 他满意的看着清明的神色一点点晦暗下去,嘴角的笑意更盛。 帝辛道:“清明啊清明,你看,人是不是都很可恶?升米恩斗米仇,无论修行到了什么境界都还是改变不了。你难道一点也不怨恨?” 不怨恨。 若是别的,清明或许会迷茫,但是只这一点,他很确定,他一点也不怨恨。他不会怨恨稷泽和银月,他也不会去怨恨任何人。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每个人的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缘里,好恶都是从自己散发出来的,与旁人如何都无尤。 可是…… 他不怨恨,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委屈和无奈。委屈别人这些莫须有的责难为什么要落在他的身上,也无奈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和事并有了这样的因和果。 清明脸色难看地看向帝辛,心底也忍不住升起厌烦。 他道:“你说完了没有?” 帝辛不理会他的话语,反倒自顾自的接着道:“你无所谓是吗?唔……也对,毕竟你还有凌霄。” 不知怎的,此刻从他的口中突然听到凌霄的名字,清明心底忍不住微微一凛。 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很抗拒听帝辛说起凌霄,可是又有一种诡秘的力量驱使着他很想听下去,听帝辛到底想要说什么关于凌霄的事。 显然,帝辛也看穿了清明的想法。 他满意的勾唇笑起来,惬意地踱步道:“凌霄……凌霄啊……你觉得你还有凌霄,凌霄不会背叛你、不会怨恨你,毫无保留的护着你、敬着你……” 停下脚步,他看向清明,道:“可是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哈,他是为了得到你。你曾经的座下弟子,却对你抱着如此肮脏的爱慕之情。他日日思念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想要找到的,不是他应该尊敬的圣尊大人,而是他从心里畸形的爱慕着的人。” 他的声音沉沉的传入清明的耳中,仿佛直直刺进了清明的心底。 他道:“他对你的执念,不是尊敬,而是龌龊的欲念……” 啪!!! 哗—— 缠生应声而出,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愤怒让清明止不住的浑身发抖,他近乎憎恶的喝道:“你闭嘴!闭嘴!” 凌霄不是肮脏的! 凌霄的爱慕更不是肮脏龌龊的!! 这一次,缠生再没有之前那么灵活机敏。受清明心绪影响的缠生,毫无章法的胡乱攻击着帝辛,以至于每一下都毫无效用。 伴随着胸膛里疯狂涌动的厌恶、憎恨、气愤,几乎是顷刻间清明便突然明白过来,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被帝辛种了念。 帝辛先是利用地府众人的态度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利用他对银月和稷泽的愧疚,让他把稷泽和银月屏蔽在自己的心门之外。 当把他逼到孤立无援的时候,让凌霄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最后再彻底把这一点希望摧毁。 第128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四) 从他出现,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为了毁掉清明。 纵然已经意识到,可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清明的方寸已经乱了。 缠生缭绕,失了章法的攻击之间,清明一边调整自己的心绪,一边分心应对帝辛的攻击。 但是帝辛却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一边敷衍的应付着缠生,帝辛一边道:“你为什么要恼羞成怒呢? “啊,是了,你自然不能容忍说凌霄对你的爱慕是肮脏卑劣的,因为现在的你,居然对凌霄也怀有同样的爱慕。 “因为你自己的欲念是肮脏的,所以你便不认为这份畸形的爱慕是肮脏的。因为这样,你便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做你的圣人。 “就像你亲手杀了白龙。只要你不认为你是凶手,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把罪责归结于白龙入魔该死。 “清明,你自己听听,你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恶?!哪一件算光明?!” 哗—— 啪—— 缠生还在一刻不敢松懈的攻击着,清明一边操纵着它寻找帝辛的弱点,一边抵御着帝辛的话语对他的刺激,一心二用间,额上很快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两个人交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大,这一片地方的激烈终于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头上看热闹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极力往乐游山顶这边看过来,而与一众上仙缠斗着的凌霄和稷泽,也全都停下了手,紧皱着眉看着。 他们很想要过来帮忙,只是眼下这情况,已经没有别人可以插手的余地。 啪—— 又是一记术法挡下缠生的捆缚,帝辛好整以暇的道:“说起来,清明,这种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行事准则,不一贯是你的作风吗? “就像当年,你亲手杀了这乐游山满山的民众,可是只要你觉得没有错,便可以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不得不说,帝辛实在太了解清明了,他很清楚清明的弱点是什么。 当年乐游山的事,一直是清明心底的一根刺。此刻纵然他的理智一直在告诉他不要去理会帝辛的言语,可是他还是无法容忍。 清明愤然道:“信口开河!修士是否功德圆满是天道决定的,是初代天君定下的标准,岂是我定圆满便圆满的!” 对于当年乐游山的人,他的确心有愧疚,也时常在梦魇中忏悔挣扎。 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再让他选择一次,结果仍然不会变。 帝辛闻言,冷笑道:“是啊,天道定你功德圆满,于是你便可以让他们不得超生,自己却心安理得去梵湮城做你的佛子。 “清明啊清明,你的仁善到底在哪里?” 手下攻势渐厉,这次不等清明开口,帝辛又道:“呵,你又有什么仁善呢?一个拿自己弟子的白骨做武器、拿无辜旧友封器灵的人,谈何仁善!” 哗—— 他的声音不低,在场的也都不是凡夫俗子,是以他说的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自清明大闹九重天之后,关于他之前经历的那些事,都已经在六界之中传开了,各种前因后果、真假虚妄、是非对错的说法都有,是以对于之前帝辛提起的那些事,众人只当得了印证,也不曾觉得有多意外。 只是此刻帝辛说的,却是六界众人都不知晓的。 甫一听说这一桩新鲜事,来看热闹的一众人俱是眼睛发亮,纷纷开始猜测这被拿了白骨的弟子是谁,这被封做器灵的旧友又是谁。 在一众或兴冲冲、或觉得疑惑的人群里,唯独只有一个人,目光从清明手间流转过,抿紧了嘴角。 凌霄神色晦暗,低声对不远处的稷泽道:“这里交给你。” 稷泽乍一闻言,茫然道:“什……哎、你干什么去?!” 还不等他问完,只见身边一道人影倏忽飞过,凌霄竟直接下了云头,往清明所在的方向掠去。 另一边,事实上不只六界众人不知晓帝辛在说什么,甚至连清明自己也不知道帝辛在说什么。 他微微一愣,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 帝辛勾唇一笑,道:“你这缠生,用着还顺手吗?” 清明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缠生原先是一条普通的索魂链,与地府三千鬼差所用的并没有任何差别,乃是忘川河底的寒铁所铸。 既非人骨,也不封灵。 神色微动,清明道:“你在它上面做了什么手脚?” 他记得,这条索魂链,当初正是十殿下给他的! 帝辛看清明的样子,很是满意。 他道:“我什么也没做。当初我把它送给你的时候,它的确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索魂链。” 欲言又止,他笑道:“可是……它曾经断过一次,不是吗?” 是,在温榆城外断过一次,后来被凌霄修好了。 凌霄…… 突然间,清明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凌霄将修好的缠生交到他手上的模样。他记得,当时凌霄的脸色很差。 当时他还问了凌霄怎么了。 身前术法光华纷乱交错间,清明忍不住抬头往云头上看去,那里原本该凌霄所在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了一个稷泽。 看他这副样子,帝辛明白他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帝辛接着道:“一截普普通通的索魂链,在你手中这么快就生出了器灵变成灵宝,你当真不觉得好奇吗?……不如我告诉你为什么好了。” 他近乎是愉悦地道:“你知道当年凌霄第一次飞升的地方吗?这里?……不是,是幽冥域最深处的鬼池沼林。” 鬼池沼林?! 鬼池沼林地处幽冥域的最深处,那里常年缭绕着蕴含剧毒的瘴气,会腐蚀它所接触的一切。 六界中人,即便是魔族都鲜少有人涉足那里,但却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弥漫着瘴气, 传闻中,鬼池沼林,是被神诅咒的地方! 清明皱眉道:“不可能。” 那里没有光、不生灵,杜绝一切希望,是六界中真正的黑暗之所。没有人能从那里飞升,也没有人会傻到去那里积功德。 然而话一出口,清明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即墨跟他说过的、关于凌霄的传闻。 传闻说,凌霄飞升过两次。 帝辛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接着道:“当年被你在乐游山杀死的那些人,死后怨气滔天,生生堕入魔道。 “就在你飞升的同时,就在他们死的那一天,就在这里,他们被打进了鬼池沼林,受到神的诅咒,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然你以为,以他们对你的怨恨,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也不曾遇到过一个乐游山的旧人?” 眼见清明的神色变得恍惚起来,帝辛仍旧一字一句道:“因为担心他们对你的怨恨,所以凌霄去到鬼池沼林,拼尽一身功德去超度他们。 “哈、谁知道他居然就在那里草率的飞升了! “飞升之后,为了将那群人带出那里,他以全身三十六根仙骨为祭,一根仙骨、十只死魂,代替被你杀死的乐游山生灵,永远的留在鬼池沼林那个被神诅咒的地方。” 帝辛的目光扫过一端被握在清明手上的缠生,道:“经年已过,他留在鬼池沼林里的仙骨早已被腐蚀殆尽。 “只余下一根,前不久刚被他从淤泥里挖出来。你猜,被他用来干了什么?” 清明:…… 不用猜也知道答案是什么,可是清明却抗拒着不希望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听见自己胸口如同擂鼓一般的嗵嗵作响,然后四肢开始麻痹,被他握在手里的缠生,仿佛变得无比冰凉,甚至凉过忘川河里的水。 然而有些事,不是他抗拒,就可以真的不曾发生。 帝辛看着他煞白的脸色,畅快道:“嗯,他用自己的骨头,来给你修补这下三滥的灵器!” 嘭—— 嘭—— “唔……” 沉阔的声音终于在清明耳边炸响,彻底乱了他的心神。帝辛言尽于此,也终于下了狠手,凌厉的术法裹挟着风暴以荡平整个乐游山顶之势袭向清明。 心神动荡间,清明抵挡不及,便硬生生受下这一击,巨大的冲击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喉头猩甜,整个人倒飞而出。 几乎在帝辛的术法轰出的一瞬,半空中有另一道术法光华呼啸而来,声势比之帝辛也不遑多让。 只是不同的是,它的目标,是帝辛! 两声巨响过后,乐游山顶飞尘弥漫,一时间引得云头上那些看热闹的人更加伸长了脖子。清明被胸口的剧痛和激荡的心神折磨得意识也有些恍惚起来。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被一个人这么卑微的放在心上,会是这样悲伤的一件事。原来当知道心上人为了自己放下尊严,他会这么心疼。 凌霄啊凌霄,你何至于此呢…… “……大人……” “大人……” 当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明的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缓缓看向揽住自己的人,忍不住唤道:“凌霄……” 凌霄皱着眉,担忧的点点头,道:“大人,是我。” 第128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四) 从他出现,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为了毁掉清明。 纵然已经意识到,可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清明的方寸已经乱了。 缠生缭绕,失了章法的攻击之间,清明一边调整自己的心绪,一边分心应对帝辛的攻击。 但是帝辛却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一边敷衍的应付着缠生,帝辛一边道:“你为什么要恼羞成怒呢? “啊,是了,你自然不能容忍说凌霄对你的爱慕是肮脏卑劣的,因为现在的你,居然对凌霄也怀有同样的爱慕。 “因为你自己的欲念是肮脏的,所以你便不认为这份畸形的爱慕是肮脏的。因为这样,你便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做你的圣人。 “就像你亲手杀了白龙。只要你不认为你是凶手,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把罪责归结于白龙入魔该死。 “清明,你自己听听,你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恶?!哪一件算光明?!” 哗—— 啪—— 缠生还在一刻不敢松懈的攻击着,清明一边操纵着它寻找帝辛的弱点,一边抵御着帝辛的话语对他的刺激,一心二用间,额上很快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两个人交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大,这一片地方的激烈终于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头上看热闹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极力往乐游山顶这边看过来,而与一众上仙缠斗着的凌霄和稷泽,也全都停下了手,紧皱着眉看着。 他们很想要过来帮忙,只是眼下这情况,已经没有别人可以插手的余地。 啪—— 又是一记术法挡下缠生的捆缚,帝辛好整以暇的道:“说起来,清明,这种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行事准则,不一贯是你的作风吗? “就像当年,你亲手杀了这乐游山满山的民众,可是只要你觉得没有错,便可以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不得不说,帝辛实在太了解清明了,他很清楚清明的弱点是什么。 当年乐游山的事,一直是清明心底的一根刺。此刻纵然他的理智一直在告诉他不要去理会帝辛的言语,可是他还是无法容忍。 清明愤然道:“信口开河!修士是否功德圆满是天道决定的,是初代天君定下的标准,岂是我定圆满便圆满的!” 对于当年乐游山的人,他的确心有愧疚,也时常在梦魇中忏悔挣扎。 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再让他选择一次,结果仍然不会变。 帝辛闻言,冷笑道:“是啊,天道定你功德圆满,于是你便可以让他们不得超生,自己却心安理得去梵湮城做你的佛子。 “清明啊清明,你的仁善到底在哪里?” 手下攻势渐厉,这次不等清明开口,帝辛又道:“呵,你又有什么仁善呢?一个拿自己弟子的白骨做武器、拿无辜旧友封器灵的人,谈何仁善!” 哗—— 他的声音不低,在场的也都不是凡夫俗子,是以他说的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自清明大闹九重天之后,关于他之前经历的那些事,都已经在六界之中传开了,各种前因后果、真假虚妄、是非对错的说法都有,是以对于之前帝辛提起的那些事,众人只当得了印证,也不曾觉得有多意外。 只是此刻帝辛说的,却是六界众人都不知晓的。 甫一听说这一桩新鲜事,来看热闹的一众人俱是眼睛发亮,纷纷开始猜测这被拿了白骨的弟子是谁,这被封做器灵的旧友又是谁。 在一众或兴冲冲、或觉得疑惑的人群里,唯独只有一个人,目光从清明手间流转过,抿紧了嘴角。 凌霄神色晦暗,低声对不远处的稷泽道:“这里交给你。” 稷泽乍一闻言,茫然道:“什……哎、你干什么去?!” 还不等他问完,只见身边一道人影倏忽飞过,凌霄竟直接下了云头,往清明所在的方向掠去。 另一边,事实上不只六界众人不知晓帝辛在说什么,甚至连清明自己也不知道帝辛在说什么。 他微微一愣,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 帝辛勾唇一笑,道:“你这缠生,用着还顺手吗?” 清明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缠生原先是一条普通的索魂链,与地府三千鬼差所用的并没有任何差别,乃是忘川河底的寒铁所铸。 既非人骨,也不封灵。 神色微动,清明道:“你在它上面做了什么手脚?” 他记得,这条索魂链,当初正是十殿下给他的! 帝辛看清明的样子,很是满意。 他道:“我什么也没做。当初我把它送给你的时候,它的确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索魂链。” 欲言又止,他笑道:“可是……它曾经断过一次,不是吗?” 是,在温榆城外断过一次,后来被凌霄修好了。 凌霄…… 突然间,清明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凌霄将修好的缠生交到他手上的模样。他记得,当时凌霄的脸色很差。 当时他还问了凌霄怎么了。 身前术法光华纷乱交错间,清明忍不住抬头往云头上看去,那里原本该凌霄所在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了一个稷泽。 看他这副样子,帝辛明白他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帝辛接着道:“一截普普通通的索魂链,在你手中这么快就生出了器灵变成灵宝,你当真不觉得好奇吗?……不如我告诉你为什么好了。” 他近乎是愉悦地道:“你知道当年凌霄第一次飞升的地方吗?这里?……不是,是幽冥域最深处的鬼池沼林。” 鬼池沼林?! 鬼池沼林地处幽冥域的最深处,那里常年缭绕着蕴含剧毒的瘴气,会腐蚀它所接触的一切。 六界中人,即便是魔族都鲜少有人涉足那里,但却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弥漫着瘴气, 传闻中,鬼池沼林,是被神诅咒的地方! 清明皱眉道:“不可能。” 那里没有光、不生灵,杜绝一切希望,是六界中真正的黑暗之所。没有人能从那里飞升,也没有人会傻到去那里积功德。 然而话一出口,清明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即墨跟他说过的、关于凌霄的传闻。 传闻说,凌霄飞升过两次。 帝辛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接着道:“当年被你在乐游山杀死的那些人,死后怨气滔天,生生堕入魔道。 “就在你飞升的同时,就在他们死的那一天,就在这里,他们被打进了鬼池沼林,受到神的诅咒,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然你以为,以他们对你的怨恨,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也不曾遇到过一个乐游山的旧人?” 眼见清明的神色变得恍惚起来,帝辛仍旧一字一句道:“因为担心他们对你的怨恨,所以凌霄去到鬼池沼林,拼尽一身功德去超度他们。 “哈、谁知道他居然就在那里草率的飞升了! “飞升之后,为了将那群人带出那里,他以全身三十六根仙骨为祭,一根仙骨、十只死魂,代替被你杀死的乐游山生灵,永远的留在鬼池沼林那个被神诅咒的地方。” 帝辛的目光扫过一端被握在清明手上的缠生,道:“经年已过,他留在鬼池沼林里的仙骨早已被腐蚀殆尽。 “只余下一根,前不久刚被他从淤泥里挖出来。你猜,被他用来干了什么?” 清明:…… 不用猜也知道答案是什么,可是清明却抗拒着不希望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听见自己胸口如同擂鼓一般的嗵嗵作响,然后四肢开始麻痹,被他握在手里的缠生,仿佛变得无比冰凉,甚至凉过忘川河里的水。 然而有些事,不是他抗拒,就可以真的不曾发生。 帝辛看着他煞白的脸色,畅快道:“嗯,他用自己的骨头,来给你修补这下三滥的灵器!” 嘭—— 嘭—— “唔……” 沉阔的声音终于在清明耳边炸响,彻底乱了他的心神。帝辛言尽于此,也终于下了狠手,凌厉的术法裹挟着风暴以荡平整个乐游山顶之势袭向清明。 心神动荡间,清明抵挡不及,便硬生生受下这一击,巨大的冲击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喉头猩甜,整个人倒飞而出。 几乎在帝辛的术法轰出的一瞬,半空中有另一道术法光华呼啸而来,声势比之帝辛也不遑多让。 只是不同的是,它的目标,是帝辛! 两声巨响过后,乐游山顶飞尘弥漫,一时间引得云头上那些看热闹的人更加伸长了脖子。清明被胸口的剧痛和激荡的心神折磨得意识也有些恍惚起来。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被一个人这么卑微的放在心上,会是这样悲伤的一件事。原来当知道心上人为了自己放下尊严,他会这么心疼。 凌霄啊凌霄,你何至于此呢…… “……大人……” “大人……” 当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明的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缓缓看向揽住自己的人,忍不住唤道:“凌霄……” 凌霄皱着眉,担忧的点点头,道:“大人,是我。” 第129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五) 止住倒飞的身体,凌霄将清明安稳的放下,道:“大人,两次飞升并没有什么的。 “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不开心、难过的事情一样,都是我们飞升前的劫,正是因为有这些劫,我们才能飞升。 “大人你不必愧疚,亦无需心疼,那些劫数我都已经度过了。” 他的话语有些急,那双眼睛里也满是对清明的担忧。 清明晦暗着神色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低头间,他看见静静缠在自己手上的缠生,抬头道:“你的仙骨……真的被用来修补缠生?” 凌霄抿了抿嘴,道:“现在鬼池沼林的诅咒之力已经很小了,既然难得还剩下,如此也算物尽其用。” 清明微垂下眼。 也就是说,帝辛说的都是真的,他的武器,是拿凌霄的仙骨做的! 亏得他还日日带在身边,日日使用。 见他还是放不下,凌霄接着道:“况且,那日我用仙骨修补了缠生之后,还剩下角料,我也用在了定海上。” 说着,他抬手拿下颈间的定海,圆环项圈瞬息在他手间变成一根合手粗细的赤金长棍。 凌霄抬起定海头部的位置给他看,道:“大人你看。” 赤金的定海上,繁复的纹路里,只见一条细白若隐若现,虽是死气的骨白,却仿佛蕴含着蛰伏流转的澎湃之力。 凌霄放下定海,道:“大人,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心悦你,便想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给你。凡是我能给的、凡是我觉得好的,我都想要给你。” 凌霄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这并不代表清明可以泰然受之。 手里的缠生,他怎么也没办法再抬起来。 突然,手背上附上另一只手掌。 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凌霄道:“大人,如果你不想用缠生,那就用定海。” 接着,缠生被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替换它的,是凌霄手中的定海。 清明犹豫地抬头道:“那你怎么办?” 凌霄摇摇头,道:“我身上还有离渊咒。” 帝辛对离渊咒的控制,并不会轻易的随着融合而彻底失效,否则云头上那群上仙也不会对帝辛完全束手无策,九重天的动乱也不会这么快平息。 所以凌霄压根没办法对帝辛出手。 可是…… 清明看着手中的定海,不免有些担心。 定海是自己走后凌霄得到的灵器,凡是灵器都有自己的脾气,也不知道定海能不能接受他。 明白他的担忧,凌霄安抚道:“大人不用担心,定海跟了我很多年,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像是为了印证凌霄的话,突然,清明就觉得手中的定海发出一阵微微的颤动,然后慢慢的,居然化成了一柄长剑,那赤金色的剑柄,就握在清明的手中。 手中的剑吟,仿佛就是在向清明表达亲昵。 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眼前的飞尘散去,清明神色坚定的看向飞尘之后的人影。 无视凌霄阴沉狠戾的目光,帝辛仍旧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 他看向清明手中的长剑,又看看他脚边的缠生,笑着道:“怎么,如此便不想再用了?” 清明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就烦躁,目光一厉,恨声道:“你闭嘴!” 话音落地,清明提起手中的定海长剑,倏忽飞掠而出,锋利的剑尖闪着寒光,带着清明的忿恨,直直的刺向帝辛。 这一次,清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每一招一式都带着破风之声,声势惊人,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心惊。 这一次,帝辛显然也再没有那么轻松。 因为凌霄的到来,他种在清明心底的念,已经动摇了。 半炷香之后,往日威严的天君锦袍上,此刻已经被定海生生割出了很多或长或短的口子,褴褛破败。 清明当年飞升时本就已有大功德,之后一半留在梵湮城参悟佛谒,一半在人间历劫十世,法力已然极高,胜过九重天一众上仙。 现在他有定海加持,而且帝辛在这里,有人界的结界压着,又是在乐游山这个清明飞升的地方,十分力也只能用出五分。 所以他此刻面对清明的攻势,难免左支右绌、身形狼狈。 呲—— 又是一声轻微的刺耳声,脸颊上传来的刺痛让帝辛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侧身避过定海的剑锋,帝辛嗤笑道:“凌霄的灵器,你用得倒是顺手。只是,恐怕你那缠生中的器灵该伤心了。” 清明闻言,眉头微皱。 他记得刚刚帝辛是说过,缠生的器灵是他的旧友。 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清明手下剑势不退,目光却不自觉看向另一边的凌霄。 凌霄眉头微皱,迎着清明的目光,道:“缠生的器灵,是一只忘川河里尚未成形的冤魂。当日我用忘川河水修补缠生,那只冤魂从河底冒出来,一个劲要往缠生里扎。” 那日在忘川河边,凌霄也是一脸懵的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闷头往缠生里撞。它许是河底的怨念聚集而成不久,还不会说话,面对凌霄的问话只知道摇头点头。 凌霄见他愿意,便将它封进了缠生里,作为器灵,并未曾逼迫。 他的语调平静,铿锵有力。清明听着,心下稍安。 又是一剑横扫,堪堪划过帝辛的脖颈。 帝辛一边闪避,一边笑着道:“哈,凌霄自然不必逼迫他。清明,你猜那个冤魂是谁。” 清明眉头微皱:“凌霄说了,是一只尚未成形的冤魂。” 忘川河底沉了数以万计的尸体,怨气冲天,里面怨气生出的冤魂不知凡几。 帝辛闻言,眼角带笑,森然道:“是三头。” !!! 清明猛然瞪大了眼,心神一晃间,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帝辛一掌。 手下掌法变化,帝辛笑着道:“我记得它似乎很喜欢你,想来他是愿意做你的器灵的。” 怎么会是三头? 咬牙忍下胸口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清明手下剑势如风,恨声道:“不可能,三头早已化形!” 三头是自忘川河底养出的低级鬼怪,虽然灵力低微不善化形,但是却是能够化形的,常常化作五官天各一方的样子,也曾让清明吓了好几次。 况且凌霄见过他,不可能不认识! 帝辛笑着道:“若不是为了维护你,它自然不至于变成那副样……” “你胡说!” 一道清脆的童声远远响起,蓦然打断了帝辛的话语。 乐游山天上地下一众人,闻声齐刷刷转头看去,那一致的模样仿佛提前说好的一般。帝辛和清明也分开身形,循声看去。 只见乐游山山阶上,一老一小两道身影蹒跚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是地藏王和鬼婴厉鸢,刚刚那句话就是出自厉鸢之口。 厉鸢扶着地藏王在山顶站定,一脸的义愤道:“你胡说!明明就是你!是你怕自己做的事情败露,所以才会打散了三头的元神,让他散尽了灵力又化作冤魂的模样!” 凌霄扶住清明,有些担忧道:“大人。” 与帝辛的一番争斗拼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绷着一股劲时倒还好,此刻松了那口气,反倒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隐隐发痛。 借着凌霄的臂弯稳住身形,清明避开众人的目光悄悄往他身上靠了点,好借力缓一缓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与疲惫。 清明看向山阶处的人,朗声问道:“厉鸢,怎么回事?” 厉鸢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小手一指帝辛,委屈道:“清明,就是他!他囚禁地藏王大人那天,正好被三头看见了!谛听都听见了!” 那日,帝辛尾随谛听去了老槐树,正好被路过的三头看见,当时三头并未在意,只顾着自己要努力修行才能化得好看的形,然后去见清明。 但是之后便传出清明与地藏王失踪有关的事。三头智力不齐,甫一听到时只是觉得奇怪。 后来他认认真真想了几天几夜,觉得真正跟地藏王失踪有关的应该是十殿下,于是便想去清明的院子找清明。 谁知路过忘川河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帝辛。他是个不会掩饰的,是以当场便被帝辛打散了元神。 许是帝辛实在瞧不上三头这样的低等鬼怪,所以便将它随手扔进了忘川河,再没看一眼。 清明听着前因后果,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三头元神散去之前是要去找他的,这个念即便在他元神破碎后也还是留着。缠生上有他的气息,所以在凌霄将缠生浸入忘川河的时候,三头才会一个劲的想要扎进缠生里去见清明。 但成为器灵的他,已经忘记了当时要来见清明的原因。 帝辛听着厉鸢气愤的声音,眉眼间却还是淡淡的,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 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清明,那双眼睛里分明是对清明的不屑和戏谑。 帝辛道:“如何,你想为三头报仇?你想要杀了我?” 清明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不远处那个满脸得意的人,纵使体内灵力翻涌,定海也因为他的心绪而发出嗡鸣之声,可是一股无力感却又从心底生出来。 他不是帝辛的对手,即便有人间的结界、乐游山的压制,但他还是战胜不了帝辛。 似乎看穿了清明的想法,帝辛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的冷漠和不屑。 他哼笑道:“清明,你打得过我吗?你报得了仇吗?” 第129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五) 止住倒飞的身体,凌霄将清明安稳的放下,道:“大人,两次飞升并没有什么的。 “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不开心、难过的事情一样,都是我们飞升前的劫,正是因为有这些劫,我们才能飞升。 “大人你不必愧疚,亦无需心疼,那些劫数我都已经度过了。” 他的话语有些急,那双眼睛里也满是对清明的担忧。 清明晦暗着神色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低头间,他看见静静缠在自己手上的缠生,抬头道:“你的仙骨……真的被用来修补缠生?” 凌霄抿了抿嘴,道:“现在鬼池沼林的诅咒之力已经很小了,既然难得还剩下,如此也算物尽其用。” 清明微垂下眼。 也就是说,帝辛说的都是真的,他的武器,是拿凌霄的仙骨做的! 亏得他还日日带在身边,日日使用。 见他还是放不下,凌霄接着道:“况且,那日我用仙骨修补了缠生之后,还剩下角料,我也用在了定海上。” 说着,他抬手拿下颈间的定海,圆环项圈瞬息在他手间变成一根合手粗细的赤金长棍。 凌霄抬起定海头部的位置给他看,道:“大人你看。” 赤金的定海上,繁复的纹路里,只见一条细白若隐若现,虽是死气的骨白,却仿佛蕴含着蛰伏流转的澎湃之力。 凌霄放下定海,道:“大人,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心悦你,便想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给你。凡是我能给的、凡是我觉得好的,我都想要给你。” 凌霄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这并不代表清明可以泰然受之。 手里的缠生,他怎么也没办法再抬起来。 突然,手背上附上另一只手掌。 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凌霄道:“大人,如果你不想用缠生,那就用定海。” 接着,缠生被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替换它的,是凌霄手中的定海。 清明犹豫地抬头道:“那你怎么办?” 凌霄摇摇头,道:“我身上还有离渊咒。” 帝辛对离渊咒的控制,并不会轻易的随着融合而彻底失效,否则云头上那群上仙也不会对帝辛完全束手无策,九重天的动乱也不会这么快平息。 所以凌霄压根没办法对帝辛出手。 可是…… 清明看着手中的定海,不免有些担心。 定海是自己走后凌霄得到的灵器,凡是灵器都有自己的脾气,也不知道定海能不能接受他。 明白他的担忧,凌霄安抚道:“大人不用担心,定海跟了我很多年,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像是为了印证凌霄的话,突然,清明就觉得手中的定海发出一阵微微的颤动,然后慢慢的,居然化成了一柄长剑,那赤金色的剑柄,就握在清明的手中。 手中的剑吟,仿佛就是在向清明表达亲昵。 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眼前的飞尘散去,清明神色坚定的看向飞尘之后的人影。 无视凌霄阴沉狠戾的目光,帝辛仍旧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 他看向清明手中的长剑,又看看他脚边的缠生,笑着道:“怎么,如此便不想再用了?” 清明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就烦躁,目光一厉,恨声道:“你闭嘴!” 话音落地,清明提起手中的定海长剑,倏忽飞掠而出,锋利的剑尖闪着寒光,带着清明的忿恨,直直的刺向帝辛。 这一次,清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每一招一式都带着破风之声,声势惊人,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心惊。 这一次,帝辛显然也再没有那么轻松。 因为凌霄的到来,他种在清明心底的念,已经动摇了。 半炷香之后,往日威严的天君锦袍上,此刻已经被定海生生割出了很多或长或短的口子,褴褛破败。 清明当年飞升时本就已有大功德,之后一半留在梵湮城参悟佛谒,一半在人间历劫十世,法力已然极高,胜过九重天一众上仙。 现在他有定海加持,而且帝辛在这里,有人界的结界压着,又是在乐游山这个清明飞升的地方,十分力也只能用出五分。 所以他此刻面对清明的攻势,难免左支右绌、身形狼狈。 呲—— 又是一声轻微的刺耳声,脸颊上传来的刺痛让帝辛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侧身避过定海的剑锋,帝辛嗤笑道:“凌霄的灵器,你用得倒是顺手。只是,恐怕你那缠生中的器灵该伤心了。” 清明闻言,眉头微皱。 他记得刚刚帝辛是说过,缠生的器灵是他的旧友。 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清明手下剑势不退,目光却不自觉看向另一边的凌霄。 凌霄眉头微皱,迎着清明的目光,道:“缠生的器灵,是一只忘川河里尚未成形的冤魂。当日我用忘川河水修补缠生,那只冤魂从河底冒出来,一个劲要往缠生里扎。” 那日在忘川河边,凌霄也是一脸懵的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闷头往缠生里撞。它许是河底的怨念聚集而成不久,还不会说话,面对凌霄的问话只知道摇头点头。 凌霄见他愿意,便将它封进了缠生里,作为器灵,并未曾逼迫。 他的语调平静,铿锵有力。清明听着,心下稍安。 又是一剑横扫,堪堪划过帝辛的脖颈。 帝辛一边闪避,一边笑着道:“哈,凌霄自然不必逼迫他。清明,你猜那个冤魂是谁。” 清明眉头微皱:“凌霄说了,是一只尚未成形的冤魂。” 忘川河底沉了数以万计的尸体,怨气冲天,里面怨气生出的冤魂不知凡几。 帝辛闻言,眼角带笑,森然道:“是三头。” !!! 清明猛然瞪大了眼,心神一晃间,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帝辛一掌。 手下掌法变化,帝辛笑着道:“我记得它似乎很喜欢你,想来他是愿意做你的器灵的。” 怎么会是三头? 咬牙忍下胸口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清明手下剑势如风,恨声道:“不可能,三头早已化形!” 三头是自忘川河底养出的低级鬼怪,虽然灵力低微不善化形,但是却是能够化形的,常常化作五官天各一方的样子,也曾让清明吓了好几次。 况且凌霄见过他,不可能不认识! 帝辛笑着道:“若不是为了维护你,它自然不至于变成那副样……” “你胡说!” 一道清脆的童声远远响起,蓦然打断了帝辛的话语。 乐游山天上地下一众人,闻声齐刷刷转头看去,那一致的模样仿佛提前说好的一般。帝辛和清明也分开身形,循声看去。 只见乐游山山阶上,一老一小两道身影蹒跚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是地藏王和鬼婴厉鸢,刚刚那句话就是出自厉鸢之口。 厉鸢扶着地藏王在山顶站定,一脸的义愤道:“你胡说!明明就是你!是你怕自己做的事情败露,所以才会打散了三头的元神,让他散尽了灵力又化作冤魂的模样!” 凌霄扶住清明,有些担忧道:“大人。” 与帝辛的一番争斗拼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绷着一股劲时倒还好,此刻松了那口气,反倒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隐隐发痛。 借着凌霄的臂弯稳住身形,清明避开众人的目光悄悄往他身上靠了点,好借力缓一缓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与疲惫。 清明看向山阶处的人,朗声问道:“厉鸢,怎么回事?” 厉鸢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小手一指帝辛,委屈道:“清明,就是他!他囚禁地藏王大人那天,正好被三头看见了!谛听都听见了!” 那日,帝辛尾随谛听去了老槐树,正好被路过的三头看见,当时三头并未在意,只顾着自己要努力修行才能化得好看的形,然后去见清明。 但是之后便传出清明与地藏王失踪有关的事。三头智力不齐,甫一听到时只是觉得奇怪。 后来他认认真真想了几天几夜,觉得真正跟地藏王失踪有关的应该是十殿下,于是便想去清明的院子找清明。 谁知路过忘川河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帝辛。他是个不会掩饰的,是以当场便被帝辛打散了元神。 许是帝辛实在瞧不上三头这样的低等鬼怪,所以便将它随手扔进了忘川河,再没看一眼。 清明听着前因后果,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三头元神散去之前是要去找他的,这个念即便在他元神破碎后也还是留着。缠生上有他的气息,所以在凌霄将缠生浸入忘川河的时候,三头才会一个劲的想要扎进缠生里去见清明。 但成为器灵的他,已经忘记了当时要来见清明的原因。 帝辛听着厉鸢气愤的声音,眉眼间却还是淡淡的,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 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清明,那双眼睛里分明是对清明的不屑和戏谑。 帝辛道:“如何,你想为三头报仇?你想要杀了我?” 清明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不远处那个满脸得意的人,纵使体内灵力翻涌,定海也因为他的心绪而发出嗡鸣之声,可是一股无力感却又从心底生出来。 他不是帝辛的对手,即便有人间的结界、乐游山的压制,但他还是战胜不了帝辛。 似乎看穿了清明的想法,帝辛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的冷漠和不屑。 他哼笑道:“清明,你打得过我吗?你报得了仇吗?” 第130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六) 清明握紧了拳,牙关紧咬再次提起定海。 冷声道:“打不过也得打!” “大人。” 他的身形刚要动,却突然被凌霄喊住了。 凌霄抿着嘴角看了眼帝辛,随后目光转向清明,又变得柔和下来。 他道:“大人,不用担心,你是很多人的神明,你有天下最虔诚的信徒。” 清明闻言,神色忍不住有些躲闪,犹疑道:“可是……” 他知道凌霄说的是温榆城的众人,可是即便有着那些人的供奉,他的法力还是不够。 虽然鼓励能激发人的潜力,可是面对巨大的实力差距,鼓励也只是一句空话。 手臂突然被人紧了紧,迫使清明看向凌霄的眼。 凌霄坚定道:“大人,相信我。” 随着话音落下,清明只见眼前这张俊脸突然压了下来。一片阴影笼罩中,双唇触上一片柔软。 “哦哦哦——” “哇哦!!!” “哟嚯!!!” 云头上、半空中、山顶这里,一阵阵欢呼、口哨、起哄的声响此起彼伏,经久不能停歇。 当然看热闹的人不少,神色古怪的人也不在少数。 西边云头上的八位阎王有觉得脸上自豪的,例如四殿下,也有眉头一挑心情大好的,例如二殿下,也有面沉如水黑沉沉的,例如一殿下、七殿下。 同样不高兴的,还有朔白、即墨和稷泽。 朔白一双秀气的眉头皱得死紧,虽然他平时也喜欢皱眉,但是皱得满额头皱纹的,这还是第一次。 即墨平时没个把门的喜欢瞎叨叨,但是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还真的能有这样的关系,是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风马节化成的大砍刀无力地垂在他腿边。 至于稷泽,则在一群发了疯的上仙堆里,一遍招架一遍忍不住的疯狂往山顶看。 一把推开扑到面前来的上仙,他气得冲山顶大叫:“凌霄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屁!当年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对!操!” 大概唯一能坦然接受的,就只有还待在屋舍里的银月。 他忍不住扶着门框,不无怅然和愧疚的喃喃道:“大人,我到底还是保护不了你……凌霄,终于还是被你得手了。” 而至于此刻被晾在一边的帝辛,俨然一副吃了死苍蝇的表情,素来持重庄严的脸上,拧巴成一团。 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寻常的情愫,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胡来。 …… 不管众人的心思多么纷乱复杂,此刻清明的大脑却只剩一汪春水。 唇上的柔软不断的碾压着清明的唇齿扫过一遍又一遍,濡湿的触感和着逐渐升温的呼吸,小小的空间里全是暧昧的气息和涌动的情欲。 这一次的吻跟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里的并不相同,没有了霸道的攻城掠地,只剩下无尽的温柔和缱绻,叫清明浑身发热。 虽然从不曾想要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清明却从来还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世人。 最开始的时候是不知道凌霄的心思,后来觉得自己还是小小的鬼差,实在配不上他,再之后就好像已经没有值得去特意告知的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清明觉得舌根被他舔吮得都有些发麻时,凌霄才终于放开了他。 呼吸相闻间,凌霄轻声道:“大人,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陪着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清明真的觉得自己突然灵台澄澈了很多,之前萦绕在心底的那股阴郁,也仿佛拨开云雾一般,天光透亮。 清明点点头,道:“嗯,等我回来!” 吐出一口浊气,清明终于再次转身,提起定海,看向帝辛。 静默了数息,帝辛脸上的神色才缓过来。 难得真如长辈一般,他别扭道:“……你们……恭喜。” 清明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回道:“谢谢。” 话音落地,再无多言。 定海长剑送出,他的身影已如疾风刺向帝辛。 又是一阵剑影闪烁、光华乍亮,清明和帝辛的身影无数次交错回避、你来我往。只是这一次,帝辛再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说一些话刺激清明,那双眼睛里也再没有讥诮和不屑。 相反的,清明似乎总觉得他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不过更重要的,这一次清明明显感觉自己的法力已不在帝辛之下,交手间游刃有余,再不会有后继无力之感。 只是要想赢过帝辛,还是未知之数。 就这样不知胶着了多久,两个人下手越来越狠辣、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清明的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 唰—— “哼!!” 打红了眼,再次提剑,清明咬紧了牙关发了狠地往前刺去。 帝辛皱着眉,胸前术法的光华亦逐渐盛大,越发耀目。 千钧一发间,长剑刺出,帝辛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一双手。 噗—— “唔——” “哼——” 利器入肉,发出两声沉闷的声响。与此同时,一声痛吟和一声闷哼也同时响起。 那个出现在帝辛身后的人,是地藏王。 回过神的清明,待看清眼前被定海捅了个对穿的两个人时,眼中赤色褪去,替换上的是一片震惊。 帝辛低头看了看插在胸口的金色长剑,周身灵力暴涨,最后轰然炸裂,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簌簌震动起来,半空的云头被冲击得散了大半,惹得没站稳的众人一片惊呼。 而离他最近的清明和地藏王,更是被震得飞了出去。 清明倒还好,缓下胸口澎湃的汹涌,尽力稳住身形。 可是地藏王的境况就不怎么好了。先是被定海刺穿了身体,此刻又受到这么大的灵力冲击,已是强弩之末。 “哼……呸!”帝辛勉强稳住身形,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倔强得吐出口中的血沫,阴骛的看着清明。 地藏王看着那道有些狼狈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了。 他含着血一步一步往帝辛爬去,艰难的开口道:“师尊,收手!你忘了吗,你最开始也是没有恶的!你和清明一样,都是心怀苍生的人。 “你跟我说过,你要分出善源,是为了让这世间再不会被邪恶侵染…… “你说世人多为善恶所苦,即便做了神仙也不例外。要想让更多的人得到安宁,就必须牺牲一些人的自由…… “你说不管后世如何评价都不重要,你只想要创造一个为天下苍生的天宫,你想要九重天的上仙和你一样,再不被私欲所困…… “你说你很喜欢清明这孩子,你还说他去了梵湮城你其实很开心。……你说他很像你,如果他在梵湮城,就像另一个你留在了梵湮城一样! “师尊,停手……你已经变得不像你了……” 为了小小的嫉妒,不惜设下一个又一个计划,牵连无数的人,这不是曾经的人间神明,这已经不是曾经站在山风里教他何为道的师尊了。 地藏王说得字字泣血,一点一点诉说着久远到已无人记得的往事,让曾经那意气风发的神明在众人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忍不住沉默下来。 帝辛毕竟是帝辛,到底是九重天宫的主人,即便六界总有不服天宫、不服他的人,但是却没谁不是从心底尊敬着天君。 然而他们却都没想过,在天君成为天君之前,原来他也是个胸有千秋的小仙。 帝辛的神色有些恍惚,胸口传来的剧痛以及体内法力的不断流失,终于让他脱力的垂下了手。 看着清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一道术法掠向清明。 是净魂术。 清明没有抵抗,任由净魂绵软无力的打在自己的身上。 帝辛看着清明身上顺着衣袍流下的清水,满意的笑了。 他喃喃道:“你还是没生出恶……是我输了……” 那双曾经满是威严的眼睛里,光芒终于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 “哦!!!” “赢了!!!” “哈哈哈哈哈,牛逼!!!” “厉害!哦豁,厉害小子!!” “什么小子……” …… 随着帝辛和地藏王的身影消散,神识飞向星海,这一片天地间,突然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喝声,拉拉杂杂,喊什么的都有。 不为谁对谁错、不为是非功过。天君身殒,六界这改天换地的大事,具是他们亲眼所见,只为此,如何会不激动。 清明也终于垂下手中沉重的长剑,松下神来,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传来酸痛。 “清明!” “清明!” “大人!” “清明。” …… 八位殿下、朔白、即墨、稷泽、银月、厉鸢,好多清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窝蜂的全都涌来他的身边。 疲惫的睁开眼,清明看着无数缭乱的身影不断靠近,笑了笑,转回身看向要一直在那里等自己的人。 以后,终于可以跟凌霄一起在乐游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然而当视线对上时,却生生僵在了清明的脸上。 清明:!!! 看着仍旧对自己笑着,却已经近乎透明的凌霄,清明只觉得脑中轰得炸开! “凌霄!” 再顾不得什么,清明心底慌成一片。他猛地推开人群,只希望赶紧到凌霄身边去,抓住那道随时都要散去的身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渊咒? 不会,天上的那些上仙都没事,凌霄应该也不会有事。 凌霄! 第130章 末路末法莫失莫忘(六) 清明握紧了拳,牙关紧咬再次提起定海。 冷声道:“打不过也得打!” “大人。” 他的身形刚要动,却突然被凌霄喊住了。 凌霄抿着嘴角看了眼帝辛,随后目光转向清明,又变得柔和下来。 他道:“大人,不用担心,你是很多人的神明,你有天下最虔诚的信徒。” 清明闻言,神色忍不住有些躲闪,犹疑道:“可是……” 他知道凌霄说的是温榆城的众人,可是即便有着那些人的供奉,他的法力还是不够。 虽然鼓励能激发人的潜力,可是面对巨大的实力差距,鼓励也只是一句空话。 手臂突然被人紧了紧,迫使清明看向凌霄的眼。 凌霄坚定道:“大人,相信我。” 随着话音落下,清明只见眼前这张俊脸突然压了下来。一片阴影笼罩中,双唇触上一片柔软。 “哦哦哦——” “哇哦!!!” “哟嚯!!!” 云头上、半空中、山顶这里,一阵阵欢呼、口哨、起哄的声响此起彼伏,经久不能停歇。 当然看热闹的人不少,神色古怪的人也不在少数。 西边云头上的八位阎王有觉得脸上自豪的,例如四殿下,也有眉头一挑心情大好的,例如二殿下,也有面沉如水黑沉沉的,例如一殿下、七殿下。 同样不高兴的,还有朔白、即墨和稷泽。 朔白一双秀气的眉头皱得死紧,虽然他平时也喜欢皱眉,但是皱得满额头皱纹的,这还是第一次。 即墨平时没个把门的喜欢瞎叨叨,但是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还真的能有这样的关系,是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风马节化成的大砍刀无力地垂在他腿边。 至于稷泽,则在一群发了疯的上仙堆里,一遍招架一遍忍不住的疯狂往山顶看。 一把推开扑到面前来的上仙,他气得冲山顶大叫:“凌霄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屁!当年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对!操!” 大概唯一能坦然接受的,就只有还待在屋舍里的银月。 他忍不住扶着门框,不无怅然和愧疚的喃喃道:“大人,我到底还是保护不了你……凌霄,终于还是被你得手了。” 而至于此刻被晾在一边的帝辛,俨然一副吃了死苍蝇的表情,素来持重庄严的脸上,拧巴成一团。 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寻常的情愫,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胡来。 …… 不管众人的心思多么纷乱复杂,此刻清明的大脑却只剩一汪春水。 唇上的柔软不断的碾压着清明的唇齿扫过一遍又一遍,濡湿的触感和着逐渐升温的呼吸,小小的空间里全是暧昧的气息和涌动的情欲。 这一次的吻跟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里的并不相同,没有了霸道的攻城掠地,只剩下无尽的温柔和缱绻,叫清明浑身发热。 虽然从不曾想要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清明却从来还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世人。 最开始的时候是不知道凌霄的心思,后来觉得自己还是小小的鬼差,实在配不上他,再之后就好像已经没有值得去特意告知的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清明觉得舌根被他舔吮得都有些发麻时,凌霄才终于放开了他。 呼吸相闻间,凌霄轻声道:“大人,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陪着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清明真的觉得自己突然灵台澄澈了很多,之前萦绕在心底的那股阴郁,也仿佛拨开云雾一般,天光透亮。 清明点点头,道:“嗯,等我回来!” 吐出一口浊气,清明终于再次转身,提起定海,看向帝辛。 静默了数息,帝辛脸上的神色才缓过来。 难得真如长辈一般,他别扭道:“……你们……恭喜。” 清明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回道:“谢谢。” 话音落地,再无多言。 定海长剑送出,他的身影已如疾风刺向帝辛。 又是一阵剑影闪烁、光华乍亮,清明和帝辛的身影无数次交错回避、你来我往。只是这一次,帝辛再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说一些话刺激清明,那双眼睛里也再没有讥诮和不屑。 相反的,清明似乎总觉得他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不过更重要的,这一次清明明显感觉自己的法力已不在帝辛之下,交手间游刃有余,再不会有后继无力之感。 只是要想赢过帝辛,还是未知之数。 就这样不知胶着了多久,两个人下手越来越狠辣、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清明的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 唰—— “哼!!” 打红了眼,再次提剑,清明咬紧了牙关发了狠地往前刺去。 帝辛皱着眉,胸前术法的光华亦逐渐盛大,越发耀目。 千钧一发间,长剑刺出,帝辛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一双手。 噗—— “唔——” “哼——” 利器入肉,发出两声沉闷的声响。与此同时,一声痛吟和一声闷哼也同时响起。 那个出现在帝辛身后的人,是地藏王。 回过神的清明,待看清眼前被定海捅了个对穿的两个人时,眼中赤色褪去,替换上的是一片震惊。 帝辛低头看了看插在胸口的金色长剑,周身灵力暴涨,最后轰然炸裂,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簌簌震动起来,半空的云头被冲击得散了大半,惹得没站稳的众人一片惊呼。 而离他最近的清明和地藏王,更是被震得飞了出去。 清明倒还好,缓下胸口澎湃的汹涌,尽力稳住身形。 可是地藏王的境况就不怎么好了。先是被定海刺穿了身体,此刻又受到这么大的灵力冲击,已是强弩之末。 “哼……呸!”帝辛勉强稳住身形,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倔强得吐出口中的血沫,阴骛的看着清明。 地藏王看着那道有些狼狈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了。 他含着血一步一步往帝辛爬去,艰难的开口道:“师尊,收手!你忘了吗,你最开始也是没有恶的!你和清明一样,都是心怀苍生的人。 “你跟我说过,你要分出善源,是为了让这世间再不会被邪恶侵染…… “你说世人多为善恶所苦,即便做了神仙也不例外。要想让更多的人得到安宁,就必须牺牲一些人的自由…… “你说不管后世如何评价都不重要,你只想要创造一个为天下苍生的天宫,你想要九重天的上仙和你一样,再不被私欲所困…… “你说你很喜欢清明这孩子,你还说他去了梵湮城你其实很开心。……你说他很像你,如果他在梵湮城,就像另一个你留在了梵湮城一样! “师尊,停手……你已经变得不像你了……” 为了小小的嫉妒,不惜设下一个又一个计划,牵连无数的人,这不是曾经的人间神明,这已经不是曾经站在山风里教他何为道的师尊了。 地藏王说得字字泣血,一点一点诉说着久远到已无人记得的往事,让曾经那意气风发的神明在众人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忍不住沉默下来。 帝辛毕竟是帝辛,到底是九重天宫的主人,即便六界总有不服天宫、不服他的人,但是却没谁不是从心底尊敬着天君。 然而他们却都没想过,在天君成为天君之前,原来他也是个胸有千秋的小仙。 帝辛的神色有些恍惚,胸口传来的剧痛以及体内法力的不断流失,终于让他脱力的垂下了手。 看着清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一道术法掠向清明。 是净魂术。 清明没有抵抗,任由净魂绵软无力的打在自己的身上。 帝辛看着清明身上顺着衣袍流下的清水,满意的笑了。 他喃喃道:“你还是没生出恶……是我输了……” 那双曾经满是威严的眼睛里,光芒终于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 “哦!!!” “赢了!!!” “哈哈哈哈哈,牛逼!!!” “厉害!哦豁,厉害小子!!” “什么小子……” …… 随着帝辛和地藏王的身影消散,神识飞向星海,这一片天地间,突然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喝声,拉拉杂杂,喊什么的都有。 不为谁对谁错、不为是非功过。天君身殒,六界这改天换地的大事,具是他们亲眼所见,只为此,如何会不激动。 清明也终于垂下手中沉重的长剑,松下神来,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传来酸痛。 “清明!” “清明!” “大人!” “清明。” …… 八位殿下、朔白、即墨、稷泽、银月、厉鸢,好多清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窝蜂的全都涌来他的身边。 疲惫的睁开眼,清明看着无数缭乱的身影不断靠近,笑了笑,转回身看向要一直在那里等自己的人。 以后,终于可以跟凌霄一起在乐游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然而当视线对上时,却生生僵在了清明的脸上。 清明:!!! 看着仍旧对自己笑着,却已经近乎透明的凌霄,清明只觉得脑中轰得炸开! “凌霄!” 再顾不得什么,清明心底慌成一片。他猛地推开人群,只希望赶紧到凌霄身边去,抓住那道随时都要散去的身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渊咒? 不会,天上的那些上仙都没事,凌霄应该也不会有事。 凌霄! 第131章 既寥寥清明凌霄(一) 终于,指尖终于碰到了! 可是那触感却恍惚得如同幻觉,还未踏实,却已然散去。 “凌霄!!!” 熟悉的身影蓦然化作无数的光点,眼前只余下一身无力掉在地上的黄袍,轰的一声,清明仿佛听见什么猛然炸开,彻底失去了。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 耳朵里是一阵阵的嗡鸣声,引得心跳都仿佛不动了,眼前也是一片白茫茫,只剩下手中已经又变成项圈的定海,还有凌霄总是穿在身上的、玄黄色的长袍。 这是怎么回事? …… “哎呀……这是散……” …… 凌霄呢? …… “……是灵力……” …… 凌霄去哪里了? …… “快点……投进……” …… 凌霄…… …… “……往生……” 身边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好像是在跟他说些什么,可是清明总觉得自己没办法听清。直到手中的定海突然被人抢走,他才突然惊醒般的抬头看去。 是六殿下。 清明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也没想到原本没来的六殿下为什么这会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六殿下抢走了凌霄的定海,眼见清明还没反应,突然转身拔腿就跑。 清明:!!! 近乎下意识的,清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顾身边的阻拦,抬步闷头追着那个跑得一晃一晃的肥胖身影而去。 他要把定海拿回来,那是凌霄留给他的! …… 很多年后,漫长的黄泉路上,又到了曼珠沙华开得荼蘼的时候。 清明脚步轻快的沿着这条黄泥巴路走着,偶尔也会跟路边朝他打招呼的花朵或者是忘川河里游泳的冤魂问候几句,一如这些年一样。 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人,当熟悉的身影走近,清明的嘴咧得更开了。 他快走两步,喊道:“朔白、即墨!” 他们还是老样子,一个看东一个看西,对清明扬起的大笑脸无声的表示鄙夷。 朔白道:“收收你的嘴,再咧眼睛都要没了!” “嘿嘿……” 还是笑。 距离乐游山的那场大战,须臾已经过了数十年。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六界之中又发生了很多事,也改变了很多事。 天界动荡,其他六界自然也不会平宁,是以六界之中,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像是上满了发条一般绷着一根弦。 帝辛身殒,离渊咒就此烟消云散。没了离渊咒的影响,九重天的上仙们也都恢复了神智,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善恶源。 只是当初的融合毕竟是魄力所为,是以一身双颅的情况一时间倒没那么容易复原,所有上仙都被此弄得焦头烂额。 主恶源的头颅总是出口成脏、言辞刻薄,所有的贪嗔痴恨全都直接说出来,时常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可是事到尽头,却总会生出一幅新的景象。大家尴尬着尴尬着,倒好像都习惯了,偶尔被戳破伪善之后,反倒能彼此调侃、付之一笑,更生出几分亲近来。 失去了天君,九重天的上仙们现在的样子又实在不好在六界行走,是以九重天一时无力照管其他的事情。也正因此,三重天的一众小仙官们反倒因为上面的混乱而更加勤勉修行,这近百年间,竟也飞升了不少很出色的上仙。 而地府,因帝辛之故死伤了几位殿下,一时间没人能顶上来,导致现在地府里忙乱不堪。 让人意外的,一直傻乐呵的、憨实的六殿下被推举成了新的十殿下,成为了地府十殿的统领者。 后来清明问了一下才知道,地府十殿下作为地府最高的管理者,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时常需要往九重天跑。地府当初在乐游山做的事到底有些不光彩,一直胆战心惊的担心九重天会寻机报复他们、给他们穿小鞋,所以才推举了六殿下这个老实人。 不过六殿下一直笑呵呵的,跟天上的那些上仙们倒相处得很好,这十殿下的位置自此让他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死生两界发生这么大的动荡,六界难免人心浮动、念头四起。六界不至大乱,倒意外多亏了稷泽和银月。 大战之后不久,没有了凌霄的阻挠,稷泽顺利进入了幽冥域,竟真的凭一己之力在短短几年内坐上了魔尊之位,稳住了妖、魔两界。 而解开心结的银月,也已经成为了人间的帝王,颁法令改新政,红红火火的让人间越来越好。清明曾去找过他,想问他要不要再入修行之道,即便不能飞升,只做个强大的修士也是好的,自己可以为他引路。 但是银月却拒绝了。 银月告诉清明,他曾为清明一人放弃了天下,如今经年过去,清明的身边已然不再需要他,而他也不再是当初心窄的少年。现在,他只想安安心心的留在人间,为这黎明百姓、海晏河清开一片安定千秋。 他君临天下成为国主的那天,清明也备了厚礼去了。坐在王宫繁花似锦的花园里,当时银月笑着对清明说:“大人,我如今,也能守住这人间了。” 只是六界虽然未曾乱,却到底也不会太平,如此倒是忙坏了朔白和即墨,六界到处跑的收魂,清明在地府里也很少有机会能碰到他们。 清明站在朔白和即墨面前,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怎么还不快去收魂?” 今日他们只需要收一个死魂,凌霄的死魂。 即墨看着他这副不值钱、急慌慌的模样,活像独守空闺就盼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不由更加嫌弃的翻了个大白眼。 他啧道:“你确定就是今天吗?别是你搞错了。要是我们接不到人,你别指望我们再去接第二次。” 无常司两大黑白无常亲自收魂,多大的排场,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有的,哼! 清明很肯定的点头道:“不会错,我看见写的就是今天。” 那日在乐游山顶,他看着突然消散如同身殒的凌霄,整个人都魔怔了,对于身边事都听不见看不见。 是六殿下见他实在听不进去话,便干脆直接动手抢了定海,然后火急火燎的赶回地府,将之扔进了轮回井里,速度快得清明都来不及拦。 事后等清明冷静了下来,六殿下才告诉他,那日他不敌帝辛,是凌霄将全副仙格并所有法力全部给了他,就在那个众目睽睽的吻里,这才让他能跟帝辛打个平手。 定海里留着凌霄的骨灰和灵识,凌霄身殒之际,为了躲过星海已经将魂魄藏进了其中。只是他现在灵体太过虚弱,需要往生台送他去人间,一场轮回能温养好他的魂魄,为他重塑一副身躯。 一再确定六殿下所说属实之后,清明这才放下心来,也才没上去跟他拼命。 说起来,那日清明的确太失态了。 当日几位殿下在地府就商量好让六殿下不同去乐游山,一来为了他们后面在乐游山假做打起来不至于力量不均,二来也为日后跟天宫交涉的时候能有个未曾露面的人。 可是耐不住寂寞的六殿下,最后还是偷偷去了乐游山。他是跟地藏王他们一起去的,只是后来换了常服一直偷偷的躲在山阶下看热闹。 也正因如此,他才看清了凌霄所做的一切事,也才能在清明慌神之际当机立断抢了定海。 离开乐游山,清明一路恍恍惚惚的追着他,那眼神让六殿下回头看一眼都觉得心有戚戚,只得跟火烧屁股一般,咬着牙发了狠的往前跑。 至于其他几位殿下,便又都匆匆忙忙追在清明身后,生怕他真一个暴起伤了六殿下。 当日看见那副滑稽场景的地府恶鬼们,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还津津乐道,想起便忍不住发笑,甚至更有胆大的总拿这事调侃清明。每次清明只是装傻充愣的笑笑,也从不在意。 将定海送入轮回井之后,清明去了一次松风水月,请求盘黎给凌霄写了个一世富贵安宁的命格,让他在人间的这一世能过的顺遂一点。 再后来,他也去人间看了小小的凌霄,只是现在的凌霄不认识他了,而且还要跟别的凡间女子成亲。清明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的佛子、上仙、阴官、鬼差,跟一个人间女子抢男人实在有点没意思,就觉得还是安安心心在地府等着凌霄死比较好。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也不知道自己的那几世,凌霄面对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清明认真回忆了一下,还好,自己那十世恶人命格里,也没什么桃花运,不曾让凌霄太伤心。 黄泉路边,清明催促着朔白和即墨赶紧去人间接凌霄,辞别后便又继续迈着步子往黄泉源头走去。 当初一切安定之后,梵湮城也出现过一次。 霞光万丈里,梵天大人逆着光从城里走了出来。他问清明还要不要回去,然而清明却说不回去了。 虽然梵湮城很好,但是他还是想等凌霄。等他回来,两个人一起回乐游山上去,再不想其他的事情。 梵天大人虽然叹气着说可惜,但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随后梵湮城离开的时候,清明看见了藏在柱子后罗霄、汉霄的那两个圆脑袋,笑着朝他们挥挥手,算作告别。 那两个小子大概会觉得很奇怪,怎么以前对九重天冷冷淡淡的佛子大人,突然就跟天君拼了个你死我活;怎么他只是离开了一下梵湮城,就再不回来了;怎么他突然对那个莽撞的上仙凌霄动了心。 不过已经都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情。清明有,他们也有。 第131章 既寥寥清明凌霄(一) 终于,指尖终于碰到了! 可是那触感却恍惚得如同幻觉,还未踏实,却已然散去。 “凌霄!!!” 熟悉的身影蓦然化作无数的光点,眼前只余下一身无力掉在地上的黄袍,轰的一声,清明仿佛听见什么猛然炸开,彻底失去了。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 耳朵里是一阵阵的嗡鸣声,引得心跳都仿佛不动了,眼前也是一片白茫茫,只剩下手中已经又变成项圈的定海,还有凌霄总是穿在身上的、玄黄色的长袍。 这是怎么回事? …… “哎呀……这是散……” …… 凌霄呢? …… “……是灵力……” …… 凌霄去哪里了? …… “快点……投进……” …… 凌霄…… …… “……往生……” 身边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好像是在跟他说些什么,可是清明总觉得自己没办法听清。直到手中的定海突然被人抢走,他才突然惊醒般的抬头看去。 是六殿下。 清明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也没想到原本没来的六殿下为什么这会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六殿下抢走了凌霄的定海,眼见清明还没反应,突然转身拔腿就跑。 清明:!!! 近乎下意识的,清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顾身边的阻拦,抬步闷头追着那个跑得一晃一晃的肥胖身影而去。 他要把定海拿回来,那是凌霄留给他的! …… 很多年后,漫长的黄泉路上,又到了曼珠沙华开得荼蘼的时候。 清明脚步轻快的沿着这条黄泥巴路走着,偶尔也会跟路边朝他打招呼的花朵或者是忘川河里游泳的冤魂问候几句,一如这些年一样。 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人,当熟悉的身影走近,清明的嘴咧得更开了。 他快走两步,喊道:“朔白、即墨!” 他们还是老样子,一个看东一个看西,对清明扬起的大笑脸无声的表示鄙夷。 朔白道:“收收你的嘴,再咧眼睛都要没了!” “嘿嘿……” 还是笑。 距离乐游山的那场大战,须臾已经过了数十年。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六界之中又发生了很多事,也改变了很多事。 天界动荡,其他六界自然也不会平宁,是以六界之中,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像是上满了发条一般绷着一根弦。 帝辛身殒,离渊咒就此烟消云散。没了离渊咒的影响,九重天的上仙们也都恢复了神智,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善恶源。 只是当初的融合毕竟是魄力所为,是以一身双颅的情况一时间倒没那么容易复原,所有上仙都被此弄得焦头烂额。 主恶源的头颅总是出口成脏、言辞刻薄,所有的贪嗔痴恨全都直接说出来,时常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可是事到尽头,却总会生出一幅新的景象。大家尴尬着尴尬着,倒好像都习惯了,偶尔被戳破伪善之后,反倒能彼此调侃、付之一笑,更生出几分亲近来。 失去了天君,九重天的上仙们现在的样子又实在不好在六界行走,是以九重天一时无力照管其他的事情。也正因此,三重天的一众小仙官们反倒因为上面的混乱而更加勤勉修行,这近百年间,竟也飞升了不少很出色的上仙。 而地府,因帝辛之故死伤了几位殿下,一时间没人能顶上来,导致现在地府里忙乱不堪。 让人意外的,一直傻乐呵的、憨实的六殿下被推举成了新的十殿下,成为了地府十殿的统领者。 后来清明问了一下才知道,地府十殿下作为地府最高的管理者,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时常需要往九重天跑。地府当初在乐游山做的事到底有些不光彩,一直胆战心惊的担心九重天会寻机报复他们、给他们穿小鞋,所以才推举了六殿下这个老实人。 不过六殿下一直笑呵呵的,跟天上的那些上仙们倒相处得很好,这十殿下的位置自此让他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死生两界发生这么大的动荡,六界难免人心浮动、念头四起。六界不至大乱,倒意外多亏了稷泽和银月。 大战之后不久,没有了凌霄的阻挠,稷泽顺利进入了幽冥域,竟真的凭一己之力在短短几年内坐上了魔尊之位,稳住了妖、魔两界。 而解开心结的银月,也已经成为了人间的帝王,颁法令改新政,红红火火的让人间越来越好。清明曾去找过他,想问他要不要再入修行之道,即便不能飞升,只做个强大的修士也是好的,自己可以为他引路。 但是银月却拒绝了。 银月告诉清明,他曾为清明一人放弃了天下,如今经年过去,清明的身边已然不再需要他,而他也不再是当初心窄的少年。现在,他只想安安心心的留在人间,为这黎明百姓、海晏河清开一片安定千秋。 他君临天下成为国主的那天,清明也备了厚礼去了。坐在王宫繁花似锦的花园里,当时银月笑着对清明说:“大人,我如今,也能守住这人间了。” 只是六界虽然未曾乱,却到底也不会太平,如此倒是忙坏了朔白和即墨,六界到处跑的收魂,清明在地府里也很少有机会能碰到他们。 清明站在朔白和即墨面前,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怎么还不快去收魂?” 今日他们只需要收一个死魂,凌霄的死魂。 即墨看着他这副不值钱、急慌慌的模样,活像独守空闺就盼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不由更加嫌弃的翻了个大白眼。 他啧道:“你确定就是今天吗?别是你搞错了。要是我们接不到人,你别指望我们再去接第二次。” 无常司两大黑白无常亲自收魂,多大的排场,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有的,哼! 清明很肯定的点头道:“不会错,我看见写的就是今天。” 那日在乐游山顶,他看着突然消散如同身殒的凌霄,整个人都魔怔了,对于身边事都听不见看不见。 是六殿下见他实在听不进去话,便干脆直接动手抢了定海,然后火急火燎的赶回地府,将之扔进了轮回井里,速度快得清明都来不及拦。 事后等清明冷静了下来,六殿下才告诉他,那日他不敌帝辛,是凌霄将全副仙格并所有法力全部给了他,就在那个众目睽睽的吻里,这才让他能跟帝辛打个平手。 定海里留着凌霄的骨灰和灵识,凌霄身殒之际,为了躲过星海已经将魂魄藏进了其中。只是他现在灵体太过虚弱,需要往生台送他去人间,一场轮回能温养好他的魂魄,为他重塑一副身躯。 一再确定六殿下所说属实之后,清明这才放下心来,也才没上去跟他拼命。 说起来,那日清明的确太失态了。 当日几位殿下在地府就商量好让六殿下不同去乐游山,一来为了他们后面在乐游山假做打起来不至于力量不均,二来也为日后跟天宫交涉的时候能有个未曾露面的人。 可是耐不住寂寞的六殿下,最后还是偷偷去了乐游山。他是跟地藏王他们一起去的,只是后来换了常服一直偷偷的躲在山阶下看热闹。 也正因如此,他才看清了凌霄所做的一切事,也才能在清明慌神之际当机立断抢了定海。 离开乐游山,清明一路恍恍惚惚的追着他,那眼神让六殿下回头看一眼都觉得心有戚戚,只得跟火烧屁股一般,咬着牙发了狠的往前跑。 至于其他几位殿下,便又都匆匆忙忙追在清明身后,生怕他真一个暴起伤了六殿下。 当日看见那副滑稽场景的地府恶鬼们,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还津津乐道,想起便忍不住发笑,甚至更有胆大的总拿这事调侃清明。每次清明只是装傻充愣的笑笑,也从不在意。 将定海送入轮回井之后,清明去了一次松风水月,请求盘黎给凌霄写了个一世富贵安宁的命格,让他在人间的这一世能过的顺遂一点。 再后来,他也去人间看了小小的凌霄,只是现在的凌霄不认识他了,而且还要跟别的凡间女子成亲。清明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的佛子、上仙、阴官、鬼差,跟一个人间女子抢男人实在有点没意思,就觉得还是安安心心在地府等着凌霄死比较好。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也不知道自己的那几世,凌霄面对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清明认真回忆了一下,还好,自己那十世恶人命格里,也没什么桃花运,不曾让凌霄太伤心。 黄泉路边,清明催促着朔白和即墨赶紧去人间接凌霄,辞别后便又继续迈着步子往黄泉源头走去。 当初一切安定之后,梵湮城也出现过一次。 霞光万丈里,梵天大人逆着光从城里走了出来。他问清明还要不要回去,然而清明却说不回去了。 虽然梵湮城很好,但是他还是想等凌霄。等他回来,两个人一起回乐游山上去,再不想其他的事情。 梵天大人虽然叹气着说可惜,但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随后梵湮城离开的时候,清明看见了藏在柱子后罗霄、汉霄的那两个圆脑袋,笑着朝他们挥挥手,算作告别。 那两个小子大概会觉得很奇怪,怎么以前对九重天冷冷淡淡的佛子大人,突然就跟天君拼了个你死我活;怎么他只是离开了一下梵湮城,就再不回来了;怎么他突然对那个莽撞的上仙凌霄动了心。 不过已经都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情。清明有,他们也有。 第132章 既寥寥清明凌霄(二) 清明现在已经不是地府的鬼差了,但是同样的,他也不再是梵湮城的佛子、九重天的上仙。 这副身子虽然自由,却也有些无处可去之感。 所幸几位殿下对他不见外,便干脆还让他住在之前的那处院子里,偶尔地府忙起来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让清明帮把手。 而清明也没忘记和凌霄的约定,时常便会回乐游山修葺一下当初的院子,砖瓦、玉石、珍宝,一点一点的往山上搬,现在乐游山顶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凌霄这个男主人回来了。 看着脚边赤红的花,还有远处星星点点的鬼火、头顶暗沉沉的天空,清明到底还是觉得乐游山更好。 之前只他一个人,若是回去乐游山难免太寂寞,不过还好,今天过后,他就可以跟凌霄一起回去了! 脑中一边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清明终于到了地方。 只是没想到,这片黄泉路边,现在居然已经聚满了这许多人,围着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挤了数十米。 …… “哎……好久不见啊……” “是啊、是啊,你也是来接凌霄上仙的?” “可不,难得有这机会……” “哈哈哈,我也是、我也是……” …… 不算宽阔的黄泉路旁,人头攒动、纷纷杂杂,鬼魂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的具都是关于今日归来的上仙凌霄。 看他们那头破血流的尊容便知道,这些都是地府里闲来无事的游魂孤鬼们。 鬼群里,遥遥一个佝偻着腰背的人影看见来迟一步的清明,赶忙热情的招呼道:“哎,清明仙官来啦!快来快来,我给你占了个前排的位置,快过来!” 清明看了看,贾须没有陪在他的身边,想来应该是忙无常司里的事情去了。 “磨佬。” 艰难地穿过鬼群,清明站到磨佬身边,也是队伍的最前排。 磨佬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清明仙官,你怎么现在才来?今日可是你家那位归来的日子,怎么反倒是我们这些外人更积极了?” 说完,他看见清明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瞬间了然。 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低声道:“莫不是怕来得太早,叫人说你心急?……哈哈,我们清明仙官这是害羞了,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清明也不掩饰,陪着笑笑,转而道:“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比当初清明来的时候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磨佬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哈,你莫要不平衡,毕竟你当初来的时候,众人只当是个普通的仙官,可是凌霄上仙毕竟是九重天的大仙,待遇自然不同。” 他笑着看着清明,道:“不必在意、不必在意,以你现在的身份,若是再来一次,必定也会如此热闹。” 清明摸摸鼻子,呵呵笑着道:“可别再来一次了……” 铮—— 铮—— 铮—— 两个人正说着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渺远的铮鸣声,似鼓声又似钟声,清明的身子随之一僵,好像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来了、来了……” …… 伴随着铮鸣声,人群也如炸开了锅一般,一片嘈杂,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激动、紧张又兴奋的神色,翘首以盼。 清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黄泉路的尽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又仿佛跳得如擂鼓! 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喃喃问道:“磨佬,当初你们等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紧张?” 话音落地,他已再没有心思听磨佬的回答,那抹玄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黄泉路尽头的时候,四周轰然响起震天响的掌声、呼喊声、道贺声。 当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清明觉得之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尘埃落定、良人归来。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紧张过后的虚浮感让清明也变得有些无措。他听见身边大家对凌霄的祝贺,祝贺凌霄终于死了,于是也忍不住跟着鼓起掌来,口中喃喃念叨着: “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这浩大的声势似乎让甫一出现的凌霄都忍不住微微一愣,丰俊的面庞上难得闪过一丝错愕。 兴味的挑眉过后,他的目光迅速在鬼群里扫过,最后停在了清明的脸上。 还是那样的信步从容,凌霄走到清明面前,笑着道:“大人,我回来了。” 阔别已久,再见时,清明只觉得心底情绪纷乱,一时间都忘了如何面对,手脚慌乱得无处安放。 他还像个傻子一样用力的鼓着掌,咧着嘴笑着道:“哈哈哈,回来了、回来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双眼泛红、眼角含泪却又兀自笑着的模样,叫人看了多么心疼。 站在清明身边的磨佬看他这副乐傻呵的模样,忍不住怒其不争的摇摇头,突然朗声道:“哎呀,两位仙官如此恩爱,看来不成个亲是没办法收场了啊!” 他的声音不小,这片等在这里的鬼群全都听见了。他们有些人听清了磨佬说的是什么,有些人却不知道,但是不妨碍他们天性爱凑热闹,连忙跟着起哄: “是啊,成个亲……” “对、对、对,成亲……” “成亲!成亲!……” …… 清明还是傻呵呵地笑着,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向凌霄,似糊涂似真心地道:“是啊、是啊,那就成个亲!” 话音落地,他看见凌霄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嘴角肆意张扬起来。 第132章 既寥寥清明凌霄(二) 清明现在已经不是地府的鬼差了,但是同样的,他也不再是梵湮城的佛子、九重天的上仙。 这副身子虽然自由,却也有些无处可去之感。 所幸几位殿下对他不见外,便干脆还让他住在之前的那处院子里,偶尔地府忙起来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让清明帮把手。 而清明也没忘记和凌霄的约定,时常便会回乐游山修葺一下当初的院子,砖瓦、玉石、珍宝,一点一点的往山上搬,现在乐游山顶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凌霄这个男主人回来了。 看着脚边赤红的花,还有远处星星点点的鬼火、头顶暗沉沉的天空,清明到底还是觉得乐游山更好。 之前只他一个人,若是回去乐游山难免太寂寞,不过还好,今天过后,他就可以跟凌霄一起回去了! 脑中一边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清明终于到了地方。 只是没想到,这片黄泉路边,现在居然已经聚满了这许多人,围着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挤了数十米。 …… “哎……好久不见啊……” “是啊、是啊,你也是来接凌霄上仙的?” “可不,难得有这机会……” “哈哈哈,我也是、我也是……” …… 不算宽阔的黄泉路旁,人头攒动、纷纷杂杂,鬼魂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的具都是关于今日归来的上仙凌霄。 看他们那头破血流的尊容便知道,这些都是地府里闲来无事的游魂孤鬼们。 鬼群里,遥遥一个佝偻着腰背的人影看见来迟一步的清明,赶忙热情的招呼道:“哎,清明仙官来啦!快来快来,我给你占了个前排的位置,快过来!” 清明看了看,贾须没有陪在他的身边,想来应该是忙无常司里的事情去了。 “磨佬。” 艰难地穿过鬼群,清明站到磨佬身边,也是队伍的最前排。 磨佬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清明仙官,你怎么现在才来?今日可是你家那位归来的日子,怎么反倒是我们这些外人更积极了?” 说完,他看见清明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瞬间了然。 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低声道:“莫不是怕来得太早,叫人说你心急?……哈哈,我们清明仙官这是害羞了,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清明也不掩饰,陪着笑笑,转而道:“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比当初清明来的时候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磨佬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哈,你莫要不平衡,毕竟你当初来的时候,众人只当是个普通的仙官,可是凌霄上仙毕竟是九重天的大仙,待遇自然不同。” 他笑着看着清明,道:“不必在意、不必在意,以你现在的身份,若是再来一次,必定也会如此热闹。” 清明摸摸鼻子,呵呵笑着道:“可别再来一次了……” 铮—— 铮—— 铮—— 两个人正说着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渺远的铮鸣声,似鼓声又似钟声,清明的身子随之一僵,好像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来了、来了……” …… 伴随着铮鸣声,人群也如炸开了锅一般,一片嘈杂,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激动、紧张又兴奋的神色,翘首以盼。 清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黄泉路的尽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又仿佛跳得如擂鼓! 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喃喃问道:“磨佬,当初你们等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紧张?” 话音落地,他已再没有心思听磨佬的回答,那抹玄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黄泉路尽头的时候,四周轰然响起震天响的掌声、呼喊声、道贺声。 当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清明觉得之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尘埃落定、良人归来。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紧张过后的虚浮感让清明也变得有些无措。他听见身边大家对凌霄的祝贺,祝贺凌霄终于死了,于是也忍不住跟着鼓起掌来,口中喃喃念叨着: “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这浩大的声势似乎让甫一出现的凌霄都忍不住微微一愣,丰俊的面庞上难得闪过一丝错愕。 兴味的挑眉过后,他的目光迅速在鬼群里扫过,最后停在了清明的脸上。 还是那样的信步从容,凌霄走到清明面前,笑着道:“大人,我回来了。” 阔别已久,再见时,清明只觉得心底情绪纷乱,一时间都忘了如何面对,手脚慌乱得无处安放。 他还像个傻子一样用力的鼓着掌,咧着嘴笑着道:“哈哈哈,回来了、回来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双眼泛红、眼角含泪却又兀自笑着的模样,叫人看了多么心疼。 站在清明身边的磨佬看他这副乐傻呵的模样,忍不住怒其不争的摇摇头,突然朗声道:“哎呀,两位仙官如此恩爱,看来不成个亲是没办法收场了啊!” 他的声音不小,这片等在这里的鬼群全都听见了。他们有些人听清了磨佬说的是什么,有些人却不知道,但是不妨碍他们天性爱凑热闹,连忙跟着起哄: “是啊,成个亲……” “对、对、对,成亲……” “成亲!成亲!……” …… 清明还是傻呵呵地笑着,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向凌霄,似糊涂似真心地道:“是啊、是啊,那就成个亲!” 话音落地,他看见凌霄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嘴角肆意张扬起来。 第133章 彼尔为何维常之华(一) 出乎很多人的预料,清明和凌霄真的举行了大婚。 他们举办大婚的地点,就在乐游山山顶,他们当初居住、飞升的地方。 这大概是乐游山这千百年来最热闹的一日。偌大一片乐游山顶上,高朋满座、灯火澄明,丝竹礼乐从晌午过后便一直飘飘渺渺,未曾断绝。 一方方矮几贺席间,有身穿彩织云霞的仙侍袅袅穿梭,也有锦衣华服的凡人女使行菜布碟。 席面上,摆放着幽冥域最烈的酒、地府开得最灿烂的花、天宫最精美的糕点。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桌面上,各界之物纷纷杂杂、不一而足。 …… “哈哈哈哈……” “请、请……” “来来来,哈哈哈……” …… 即便在这宽阔的地界上,因为数量太多而略显得拥挤的席间,认识的、不认识,早到的、迟来的,全都三三两两的闲聊着、推杯换盏着,每个人具是开开心心的等着夜晚合婚仪式的到来。 大家笑着、闹着,当暮色四合之时,礼乐之声、花架灯墙也终于到了鼎盛。 看着面前的窗棂外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各族各界的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喧嚣,清明心底居然忍不住生出一丝丝紧张来。 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居然是他和凌霄大婚的日子。 凌霄,这个曾经的座下弟子、乖顺的小崽子、九重天的第一上仙、陪在自己身边的冒牌仙侍、懒懒散散又丰神俊朗的男人,就要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枕边人了。 他们居然会这样光明正大的成婚,广邀六界好友见证,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数百年前山脚下的意外初见,到底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呢? 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凌霄好像各自经历了很多,又好像不知不觉便又相聚相知,想来觉得玄妙得很,清明忍不住唇角也勾起笑意。 指尖落入一片温热,凌霄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笑着问道:“大人在笑什么?” 清明抬眼看向凌霄,他们两个,两身大红喜服,一个身缠赤红鎏金淘浪,一个身绣珠玉华光祥云,在如昼的灯火中,把这整间屋子都映得红影浮动、暧昧旖旎。 清明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问道:“凌霄,你紧张吗?” 凌霄闻言,沉吟着想了想,颔首道:“有点。大人紧张吗?” 清明点点头:“嗯,我也有点。” 凌霄闻言,眨眨眼道:“那等会我们便全将他们灌醉,等他们醉了,便把他们就晾在外面,如此便不用我们紧张了。” 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清明很认真的点头道:“好!”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一道嘹亮的喊声:“你们两个在里面磨叽什么呢?你们要是想先洞房再出来敬酒,老子可不等你们啊!垃圾……” “哈哈哈哈……” “哈哈,魔尊说的对!” “哈哈哈……” 这一听就是稷泽,他的浑话引得众人一阵嬉笑,更有甚者也跟着起哄调笑。 清明:…… “这个死小子。” 清明一边没好气的骂道,一边转头对凌霄道:“我们出去。” “好。” 当眼前的殿门打开,清明看见门外各个脸红脖子粗,那点紧张感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这群家伙,居然不等两个新婚主人出来,就已经喝上了。 稷泽许是已经喝了不少,粗犷的脸上已升起了薄薄红云。他看着清明和凌霄,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道:“哟,终于舍得出来了?……嗯,大红的喜服一穿,倒挺人模狗样的,两个人渣!” 离他最近的是银月,把他那身复叠紫焰的衣摆拽得绷紧却还是拉不住他。 放弃了这个没正形的家伙,银月站起身,端起酒杯冲他们遥遥举起。 他笑着道:“大人、凌霄,两位穿这身喜服很是相配。如今行合婚礼,我祝愿你们白首同心、长岁不离。” 银月还是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浅笑窈窕。只是如今他已经是一界之主、人间帝王,眉眼间不知不觉已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严。 他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清明半是高兴、半是欣慰地拿起身旁侍女端着的酒杯,回敬了他。 之后又是一个一个的起身说吉祥话,一人一杯,你来我往,几杯黄白下肚,在场众人再顾不得什么身份、什么仪态,天宫的仙和幽冥域的魔称兄道弟、凡间的人和地府的鬼勾肩搭背,你一杯、我一杯,什么劝酒胡话都说得出口。 清明和凌霄穿行在众人之间,有的人要敬他们,醉了的,拉拉杂杂絮叨着些有的没的;有的人要看他们喝交杯,本是洞房时才喝的合卺酒,他们被逼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有的人偷偷摸摸的,拉着他们其中的一个说些另一个的糗事。地府的人拉着凌霄说清明在他不在时如何的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天宫的人拉着清明说凌霄在天宫时被谁谁仙子搭讪、入哪哪仙使青眼。 一众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一直闹到玉兔西斜才渐渐停歇。最终在礼乐声止、烛火将息之时,喧嚣散尽,喝得东倒西歪的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的起身告辞。 清明站在山阶处送客,凌霄也跟着站在他身边。左右贺席上有天宫送来的仙侍和银月借来的侍女在收拾,不至于怠慢了还在的宾朋。 几位阎王殿下一同而来,此刻自然也是一同离开。 一殿下看看清明,又看看一旁的凌霄,颇有种吾家的猪被白菜拱了的感觉,一边遗憾,又一边骄傲。 他道:“清明,既已行了合婚礼,你们此后便形同一体,以后无论在何处,当好生过活。” 四殿下也在一旁颔首道:“说的是,纵使有什么小打小闹,也切莫伤了和气。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夫夫……” 他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诡异的看了看两个人,补充道:“夫夫就尽量别打架了。” 这两个人一身的法力在六界都难有敌手,真动起手来万一再伤了对方可怎么得了。 清明点点头,恭敬道:“合该如此。” 其他几位殿下随后又都以长者的身份祝福、嘱咐了几句,左不过教导他们夫夫相处之道,清明都一一应承下。 最后六殿下笑呵呵的道:“清明啊,日后若是你们在乐游山待着无聊,可以再来地府小住,你的院子,我还让人给你留着。” 他憨实的呵呵笑着。 现在地府人手实在不够,若是清明和凌霄能住到地府去,顺便去收收魂什么的,那他也能松缓一点。 哈哈哈,清明和凌霄也可当作是活动活动筋骨。 清明陪着笑笑,直道一定一定。 目送着几位殿下下了山阶,随后便是跟随他们而来的十数只常在地府与清明往来的鬼魂,厉鸢、磨佬都在其中。 “哈哈哈哈,恭喜呀,清明仙官、凌霄上仙!” “恭喜恭喜……” “……恭喜……” …… 一群人,呼呼喝喝的胡乱道着恭喜,满面的笑意仿佛比清明和凌霄还要多。 在他们之后是负责看着他们的朔白和即墨,特意停了一会,直等到几位殿下的身影走远了,他们才转身看向清明。 朔白看着清明,问道:“你们真打算以后就两个人一起住在乐游山?” 清明颔首,道:“嗯,这里很好,我们许久没回来了,也很想念这里。” 朔白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凌霄,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倒是即墨,急不可耐道:“那、那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不无聊吗?” 清明揉揉他的脑袋,笑着道:“不会,人间这么大,如今我们既是仙身、又不必述务,哪里都可以去得,总会寻到乐趣。” 即墨闻言,也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眸色晦暗,只能垂下嘴角。 一时沉默,朔白无奈道:“无事的话,便去地府看看。我们若得空,你这里可也得给我们留个位置。” 清明的眼睛亮了亮,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把乐游山顶的屋舍按照以前的样子一模一样的又修缮了,除了他和凌霄住的主屋,还空着好几间旁边的屋子,就想着以后朔白、银月来能有住的地方。 送别朔白、即墨之后,又陆陆续续送走了几拨人。 有天宫的,也问凌霄要不要回去天宫;有妖族、魔族的,是奉着稷泽的面子来凑份热闹的,来时都是送了厚礼的;有人间的,是银月手下的朝官,据说都是擅长编撰实录的翰林学士。 最后离开的,便只剩下银月和稷泽。 稷泽今日喝得有些多,被身边一个娇软的女妖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他拍拍凌霄的肩膀,醉醺醺地道:“兄弟,我服气你!忍了这么多年,辛苦辛苦!今晚你就要告别童子身了,哈哈哈哈……” 凌霄拂了拂肩上被他拍过的地方,道:“我不和垃圾论兄弟。” 稷泽闻言鼻子一横,骂道:“你跟谁说话呢?!老子现在可是魔尊,一界之主!说起来当初要不是因为你百般阻挠,老子早就坐上魔尊的位置了!全是你耽误了我!” 第133章 彼尔为何维常之华(一) 出乎很多人的预料,清明和凌霄真的举行了大婚。 他们举办大婚的地点,就在乐游山山顶,他们当初居住、飞升的地方。 这大概是乐游山这千百年来最热闹的一日。偌大一片乐游山顶上,高朋满座、灯火澄明,丝竹礼乐从晌午过后便一直飘飘渺渺,未曾断绝。 一方方矮几贺席间,有身穿彩织云霞的仙侍袅袅穿梭,也有锦衣华服的凡人女使行菜布碟。 席面上,摆放着幽冥域最烈的酒、地府开得最灿烂的花、天宫最精美的糕点。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桌面上,各界之物纷纷杂杂、不一而足。 …… “哈哈哈哈……” “请、请……” “来来来,哈哈哈……” …… 即便在这宽阔的地界上,因为数量太多而略显得拥挤的席间,认识的、不认识,早到的、迟来的,全都三三两两的闲聊着、推杯换盏着,每个人具是开开心心的等着夜晚合婚仪式的到来。 大家笑着、闹着,当暮色四合之时,礼乐之声、花架灯墙也终于到了鼎盛。 看着面前的窗棂外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各族各界的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喧嚣,清明心底居然忍不住生出一丝丝紧张来。 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居然是他和凌霄大婚的日子。 凌霄,这个曾经的座下弟子、乖顺的小崽子、九重天的第一上仙、陪在自己身边的冒牌仙侍、懒懒散散又丰神俊朗的男人,就要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枕边人了。 他们居然会这样光明正大的成婚,广邀六界好友见证,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数百年前山脚下的意外初见,到底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呢? 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凌霄好像各自经历了很多,又好像不知不觉便又相聚相知,想来觉得玄妙得很,清明忍不住唇角也勾起笑意。 指尖落入一片温热,凌霄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笑着问道:“大人在笑什么?” 清明抬眼看向凌霄,他们两个,两身大红喜服,一个身缠赤红鎏金淘浪,一个身绣珠玉华光祥云,在如昼的灯火中,把这整间屋子都映得红影浮动、暧昧旖旎。 清明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问道:“凌霄,你紧张吗?” 凌霄闻言,沉吟着想了想,颔首道:“有点。大人紧张吗?” 清明点点头:“嗯,我也有点。” 凌霄闻言,眨眨眼道:“那等会我们便全将他们灌醉,等他们醉了,便把他们就晾在外面,如此便不用我们紧张了。” 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清明很认真的点头道:“好!”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一道嘹亮的喊声:“你们两个在里面磨叽什么呢?你们要是想先洞房再出来敬酒,老子可不等你们啊!垃圾……” “哈哈哈哈……” “哈哈,魔尊说的对!” “哈哈哈……” 这一听就是稷泽,他的浑话引得众人一阵嬉笑,更有甚者也跟着起哄调笑。 清明:…… “这个死小子。” 清明一边没好气的骂道,一边转头对凌霄道:“我们出去。” “好。” 当眼前的殿门打开,清明看见门外各个脸红脖子粗,那点紧张感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这群家伙,居然不等两个新婚主人出来,就已经喝上了。 稷泽许是已经喝了不少,粗犷的脸上已升起了薄薄红云。他看着清明和凌霄,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道:“哟,终于舍得出来了?……嗯,大红的喜服一穿,倒挺人模狗样的,两个人渣!” 离他最近的是银月,把他那身复叠紫焰的衣摆拽得绷紧却还是拉不住他。 放弃了这个没正形的家伙,银月站起身,端起酒杯冲他们遥遥举起。 他笑着道:“大人、凌霄,两位穿这身喜服很是相配。如今行合婚礼,我祝愿你们白首同心、长岁不离。” 银月还是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浅笑窈窕。只是如今他已经是一界之主、人间帝王,眉眼间不知不觉已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严。 他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清明半是高兴、半是欣慰地拿起身旁侍女端着的酒杯,回敬了他。 之后又是一个一个的起身说吉祥话,一人一杯,你来我往,几杯黄白下肚,在场众人再顾不得什么身份、什么仪态,天宫的仙和幽冥域的魔称兄道弟、凡间的人和地府的鬼勾肩搭背,你一杯、我一杯,什么劝酒胡话都说得出口。 清明和凌霄穿行在众人之间,有的人要敬他们,醉了的,拉拉杂杂絮叨着些有的没的;有的人要看他们喝交杯,本是洞房时才喝的合卺酒,他们被逼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有的人偷偷摸摸的,拉着他们其中的一个说些另一个的糗事。地府的人拉着凌霄说清明在他不在时如何的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天宫的人拉着清明说凌霄在天宫时被谁谁仙子搭讪、入哪哪仙使青眼。 一众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一直闹到玉兔西斜才渐渐停歇。最终在礼乐声止、烛火将息之时,喧嚣散尽,喝得东倒西歪的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的起身告辞。 清明站在山阶处送客,凌霄也跟着站在他身边。左右贺席上有天宫送来的仙侍和银月借来的侍女在收拾,不至于怠慢了还在的宾朋。 几位阎王殿下一同而来,此刻自然也是一同离开。 一殿下看看清明,又看看一旁的凌霄,颇有种吾家的猪被白菜拱了的感觉,一边遗憾,又一边骄傲。 他道:“清明,既已行了合婚礼,你们此后便形同一体,以后无论在何处,当好生过活。” 四殿下也在一旁颔首道:“说的是,纵使有什么小打小闹,也切莫伤了和气。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夫夫……” 他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诡异的看了看两个人,补充道:“夫夫就尽量别打架了。” 这两个人一身的法力在六界都难有敌手,真动起手来万一再伤了对方可怎么得了。 清明点点头,恭敬道:“合该如此。” 其他几位殿下随后又都以长者的身份祝福、嘱咐了几句,左不过教导他们夫夫相处之道,清明都一一应承下。 最后六殿下笑呵呵的道:“清明啊,日后若是你们在乐游山待着无聊,可以再来地府小住,你的院子,我还让人给你留着。” 他憨实的呵呵笑着。 现在地府人手实在不够,若是清明和凌霄能住到地府去,顺便去收收魂什么的,那他也能松缓一点。 哈哈哈,清明和凌霄也可当作是活动活动筋骨。 清明陪着笑笑,直道一定一定。 目送着几位殿下下了山阶,随后便是跟随他们而来的十数只常在地府与清明往来的鬼魂,厉鸢、磨佬都在其中。 “哈哈哈哈,恭喜呀,清明仙官、凌霄上仙!” “恭喜恭喜……” “……恭喜……” …… 一群人,呼呼喝喝的胡乱道着恭喜,满面的笑意仿佛比清明和凌霄还要多。 在他们之后是负责看着他们的朔白和即墨,特意停了一会,直等到几位殿下的身影走远了,他们才转身看向清明。 朔白看着清明,问道:“你们真打算以后就两个人一起住在乐游山?” 清明颔首,道:“嗯,这里很好,我们许久没回来了,也很想念这里。” 朔白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凌霄,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倒是即墨,急不可耐道:“那、那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不无聊吗?” 清明揉揉他的脑袋,笑着道:“不会,人间这么大,如今我们既是仙身、又不必述务,哪里都可以去得,总会寻到乐趣。” 即墨闻言,也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眸色晦暗,只能垂下嘴角。 一时沉默,朔白无奈道:“无事的话,便去地府看看。我们若得空,你这里可也得给我们留个位置。” 清明的眼睛亮了亮,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把乐游山顶的屋舍按照以前的样子一模一样的又修缮了,除了他和凌霄住的主屋,还空着好几间旁边的屋子,就想着以后朔白、银月来能有住的地方。 送别朔白、即墨之后,又陆陆续续送走了几拨人。 有天宫的,也问凌霄要不要回去天宫;有妖族、魔族的,是奉着稷泽的面子来凑份热闹的,来时都是送了厚礼的;有人间的,是银月手下的朝官,据说都是擅长编撰实录的翰林学士。 最后离开的,便只剩下银月和稷泽。 稷泽今日喝得有些多,被身边一个娇软的女妖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他拍拍凌霄的肩膀,醉醺醺地道:“兄弟,我服气你!忍了这么多年,辛苦辛苦!今晚你就要告别童子身了,哈哈哈哈……” 凌霄拂了拂肩上被他拍过的地方,道:“我不和垃圾论兄弟。” 稷泽闻言鼻子一横,骂道:“你跟谁说话呢?!老子现在可是魔尊,一界之主!说起来当初要不是因为你百般阻挠,老子早就坐上魔尊的位置了!全是你耽误了我!” 第134章 彼尔为何维常之华(二) 他越说越不像话,再放任他下去,怕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得被他翻出来。 清明可不能让他耽误自己的大喜事。 一伸手提起稷泽的耳朵,清明微微用力一拧,慢悠悠道:“你这又是在跟谁说话呢?怎么说你当初还是我座下的,凌霄如今与我合婚随了我的辈分,你到现在可还一句喜庆话都没说。” 当年的乐游山四人,除了白龙,他们三个可都是很怵清明的。 之前清明神识刚复、旧事不明,面对他们总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彻底恢复了,自然不自觉间又拿出了当初的威严。 稷泽瞧他这副样子,立刻便有些怂了,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黑崽子。心底发虚,他瓮声瓮气道: “好嘛,……那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合着他这是来背成语来了。 含着笑等他背够了,清明这才松开手,道:“行了,闭嘴你。” 银月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眼底满是笑意。 等稷泽委屈的撅着嘴揉揉耳朵,银月这才笑够了,把目光转向清明。 他道:“大人,祝贺你新婚之喜。” “嗯,谢谢。” 清明点点头,转而目光越过银月,投向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道身影,眉头不由的皱了皱。 站在树荫下的是银月带过来的人,刚刚席间一直站在银月座席的旁边。 收回目光,他看向银月问道:“他是什么人?” 银月转头看了眼,浑不在意道:“哦,是我前不久刚挑出来的国师。在我能请得动的修士里,算是法力还不错的。” 清明不喜欢这个人,这人身量强壮,可是眉眼间却总有股阴狠的戾气。 他道:“这人看着不是良善之辈,也难有大道。你可查证清楚了?莫要被人诓骗了。” 银月笑笑道:“大人放心,我现在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人间纵横捭阖、波谲云诡的算计可无人能出我其右。” 瞥了眼身后似乎有所察觉而浑身竖起防备的刺的人,银月不屑一顾的笑笑道:“他伤不了我的。” 清明还想要再说什么,可是看银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 只能担忧的开口道:“如今我们也在人间,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尽可以召唤青鸟来找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迷迷瞪瞪的稷泽冷笑一声,含糊道:“呵、即便在人间,你们是仙体,凡人之间的战争也不是你们能插手的。找你们还不如找我呢……” 瞥了眼眼睛都睁不开的稷泽,银月不理他,笑着对清明道:“放心大人,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看着他一脸的淡然,清明也只点点头再不多言。事实上稷泽说的也确实没错。 抬手替银月理了理乱了的袍领,他道:“不管怎样,你现在是凡人之躯,记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夏莫饮凉、冬寒添衣,一切都要注意。” 银月任由他絮絮叨叨,只莞尔笑道:“大人你变了许多,以前总是我担心大人出门在外是否有好好照顾自己,如今反而是大人来牵挂我了。” 清明闻言一愣,装作想了想,笑着道:“嗯……大概是我老了,哈哈哈……” 话刚说完,手上便被捏了捏。 凌霄往他身边凑近了点,淡淡地道:“不老。” 银月笑着看看他俩,转头对凌霄道:“凌霄,以后大人身边便只有你了。以前我们没能力保护大人,现在你可不能再惹大人生气、给大人添麻烦。” 凌霄瞥了他一眼,道:“我何时惹他生气过?” 几个人又站在这夜风里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临走时,清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们,道:“稷泽、银月……以后有空了,就回来看看……” 凌霄:…… 银月:“嗯……知道了。” 稷泽:“……嗯……” 借着月色,清明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点点融进山阶下的夜色里,一时不免胸中感慨。 半是惆怅半是感慨的一声叹息,他道:“哪能想到,当初两个小崽子,一个调皮捣蛋得叫人头疼、一个怯懦软弱得令人担忧,如今却都成了一界之主了,都长大了。……若是白龙还在……” 若是白龙还在,不知他会有怎样一番作为呢? 凌霄长臂一捞将他揽进怀里,道:“大人,还有我呢,我也不是一界之主。” 清明看着他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散漫和戏谑,笑着道:“那你想要做哪一界的尊主呢?” 闻言凌霄笑起来,摇摇头道:“不想,我就想做大人这乐游山之主的仙侍。”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去。一阵山风吹过,凌霄又搂紧了清明。 他问道:“大人累不累?都这么晚了,回去赶紧洗漱睡下。” 清明摇头道:“不能睡,我的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 话音散进山风里,竟撩拨得清明的耳根发红,也撩拨得凌霄嘴角的笑意更深…… 完。 第134章 彼尔为何维常之华(二) 他越说越不像话,再放任他下去,怕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得被他翻出来。 清明可不能让他耽误自己的大喜事。 一伸手提起稷泽的耳朵,清明微微用力一拧,慢悠悠道:“你这又是在跟谁说话呢?怎么说你当初还是我座下的,凌霄如今与我合婚随了我的辈分,你到现在可还一句喜庆话都没说。” 当年的乐游山四人,除了白龙,他们三个可都是很怵清明的。 之前清明神识刚复、旧事不明,面对他们总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彻底恢复了,自然不自觉间又拿出了当初的威严。 稷泽瞧他这副样子,立刻便有些怂了,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黑崽子。心底发虚,他瓮声瓮气道: “好嘛,……那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合着他这是来背成语来了。 含着笑等他背够了,清明这才松开手,道:“行了,闭嘴你。” 银月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眼底满是笑意。 等稷泽委屈的撅着嘴揉揉耳朵,银月这才笑够了,把目光转向清明。 他道:“大人,祝贺你新婚之喜。” “嗯,谢谢。” 清明点点头,转而目光越过银月,投向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道身影,眉头不由的皱了皱。 站在树荫下的是银月带过来的人,刚刚席间一直站在银月座席的旁边。 收回目光,他看向银月问道:“他是什么人?” 银月转头看了眼,浑不在意道:“哦,是我前不久刚挑出来的国师。在我能请得动的修士里,算是法力还不错的。” 清明不喜欢这个人,这人身量强壮,可是眉眼间却总有股阴狠的戾气。 他道:“这人看着不是良善之辈,也难有大道。你可查证清楚了?莫要被人诓骗了。” 银月笑笑道:“大人放心,我现在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人间纵横捭阖、波谲云诡的算计可无人能出我其右。” 瞥了眼身后似乎有所察觉而浑身竖起防备的刺的人,银月不屑一顾的笑笑道:“他伤不了我的。” 清明还想要再说什么,可是看银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 只能担忧的开口道:“如今我们也在人间,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尽可以召唤青鸟来找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迷迷瞪瞪的稷泽冷笑一声,含糊道:“呵、即便在人间,你们是仙体,凡人之间的战争也不是你们能插手的。找你们还不如找我呢……” 瞥了眼眼睛都睁不开的稷泽,银月不理他,笑着对清明道:“放心大人,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看着他一脸的淡然,清明也只点点头再不多言。事实上稷泽说的也确实没错。 抬手替银月理了理乱了的袍领,他道:“不管怎样,你现在是凡人之躯,记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夏莫饮凉、冬寒添衣,一切都要注意。” 银月任由他絮絮叨叨,只莞尔笑道:“大人你变了许多,以前总是我担心大人出门在外是否有好好照顾自己,如今反而是大人来牵挂我了。” 清明闻言一愣,装作想了想,笑着道:“嗯……大概是我老了,哈哈哈……” 话刚说完,手上便被捏了捏。 凌霄往他身边凑近了点,淡淡地道:“不老。” 银月笑着看看他俩,转头对凌霄道:“凌霄,以后大人身边便只有你了。以前我们没能力保护大人,现在你可不能再惹大人生气、给大人添麻烦。” 凌霄瞥了他一眼,道:“我何时惹他生气过?” 几个人又站在这夜风里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临走时,清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们,道:“稷泽、银月……以后有空了,就回来看看……” 凌霄:…… 银月:“嗯……知道了。” 稷泽:“……嗯……” 借着月色,清明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点点融进山阶下的夜色里,一时不免胸中感慨。 半是惆怅半是感慨的一声叹息,他道:“哪能想到,当初两个小崽子,一个调皮捣蛋得叫人头疼、一个怯懦软弱得令人担忧,如今却都成了一界之主了,都长大了。……若是白龙还在……” 若是白龙还在,不知他会有怎样一番作为呢? 凌霄长臂一捞将他揽进怀里,道:“大人,还有我呢,我也不是一界之主。” 清明看着他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散漫和戏谑,笑着道:“那你想要做哪一界的尊主呢?” 闻言凌霄笑起来,摇摇头道:“不想,我就想做大人这乐游山之主的仙侍。”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去。一阵山风吹过,凌霄又搂紧了清明。 他问道:“大人累不累?都这么晚了,回去赶紧洗漱睡下。” 清明摇头道:“不能睡,我的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 话音散进山风里,竟撩拨得清明的耳根发红,也撩拨得凌霄嘴角的笑意更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