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江湖不死》 第1章 英雄无泪(1) 如果一个平庸的现代人类穿越到武侠江湖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极大的概率是继续平庸。 所以在许多作品里,主角往往需要一个契机,一个金手指,或是一个道具,来摆脱平庸,成长为可以与江湖风流人物站在一个舞台上的人。 苏梦初来这个世界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裸露着手臂和双腿,茫然无措,瑟瑟发抖。 月光皎洁,四周低矮的瓦屋被月光铺就一层淡青色,幽静的如一场幻梦。 上一秒还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的苏梦恍惚以为这是一场梦,但是身体的冰寒却如此的真实,她冷的牙齿打颤,浑身冰冷到发痛,痛到发热。 于是她只能去敲响身边离得最近的房屋的木门,哭哑地低喊:“救命,救命!” 带着颤抖余音的女声在寒冷的冬夜里幽幽回荡着,门扉安静到诡异。 第一间房屋敲不开,苏梦便去敲下一个,她赤着脚走在冰冷的地面上,想到了失去了尾巴行走时如踩在刀锋上的小美人鱼。 冰冷的天气把地面的泥土都变的冷硬,踩在上面的感觉又痛又冷,就像钝刀割肉。 不知敲了几间房屋,苏梦停在了一个石狮子坐立两侧的朱红大门前。 她已经没有力气敲门了,只能发出蚊喃似的声音。 “救救我……” 庆幸的是,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这扇朱红大门前,也有着裹着羊皮裘衣的两个持着刀戟的护卫守着。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穿着古怪白布,黑发披散,肤色发青,宛若女鬼一般的女子一扇一扇敲门,直到敲到了大镖局的门前。 等到这个女鬼站在他们面前时,这两名护卫才意识到,她不是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快要冻死的女人。 她的脸色已经泛青,双眸的瞳孔也有些扩散,况且她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很有些姿色。 于是这两名护卫中的其中一个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厚厚的羊皮裘衣罩在了该女子的身上,另一位则进门去呼唤镖局里管事的人。 长安大镖局名声在外,自然不会对一个快要冻死的弱女子不管不顾,镖局的二当家卓东来正坐镇镖局,听闻此事,毫不吝啬地请来了长安最好的大夫来为这位可怜的姑娘诊治。 那位花白胡子的施大夫很惋惜地看着铺着鹅绒锦被的床褥上那面色苍白的美丽女子。 “她左脚只有大拇指完好,右脚最后的小脚趾坏死,十只脚趾,足有一半冻僵坏死,以后不知还能不能走路了。” 正值司马超群办事回来,这份诊断很快告知到了司马超群的耳朵里,司马超群叹了口气道:“我们大镖局里是不嫌多出一个择菜的厨娘的。” 择菜的厨娘平常只用坐在小矮凳上,清洗盆里的蔬菜,择出不能吃的部分,是不需要太累到脚的。 他确实是个极仁义的汉子。 作为大镖局统筹各类事务的支柱,司马超群最得力的手下,卓东来自然很乐意成全司马超群的这份仁义,但是在这之前,他要调查清楚这个不知根脚的女子。 “调查出了什么结果?” 司马超群问卓东来。 “没有。” 司马超群实在大吃一惊,卓东来要调查一个人,最多个时辰,就能把这个人的根脚,武功,家世,种种都摸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他却说调查不出一个毫无武功的普通姑娘的底细。 “她就好像是从天而降来到了长安,如果我们没有救她,她就会成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尸体。” 但世上不会有没有过去的人,看起来没有过去,这一定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过去隐藏的非常深。 “她不能留在大镖局。”卓东来道,“我们可以安排给她在大镖局外的温暖舒适的生活,这足以为你的名声锦上添花。” 司马超群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拿起了桌上的酒,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想要喝酒。 苏梦醒了。 她宁愿自己没醒。 她一醒来,就看到一个穿着羊皮裘衣的高壮男人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她一醒来,就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双脚,脸颊,身体,又麻又痒又痛。 她赤裸地躺在缎面棉被里。 “你醒了。”男人的声音,浑厚有力,带着关切,“施大夫说你应该今天就会醒,所以我一直热着粥。” 苏梦想要支起上身,双手却有些使不上力,男人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把粥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干燥,粗糙,温热,带着老茧,苏梦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腰间还有一把兽皮裹着的长刀。 “你是谁?”苏梦问,她的声音轻的像一场梦。 但男人听到了,他扶着她的肩膀,靠在床边,认真道:“我是你的丈夫,郭庄。” “那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 苏梦本有些浑沌的大脑像是忽然被刺扎了一下,迷蒙的双眼泛出清亮的光:“镜子,有没有镜子?” 她下意识想要伸出腿下床走动。 她伸出了腿。 因为冻伤而泛青的修长的腿,一双匀称大小适中的脚,还有双脚五根泛青的脚趾。 左脚只有一根大拇指,右脚缺了一根小拇指。其余本该有脚趾的地方被涂了药粉细细裹住。 双脚垂在床边,没有踩下去。 苏梦愣住了。 郭庄揽着她的肩,声音吐息在她的耳边,颇有些怜惜道:“你的脚冻伤太严重,已有一半的脚趾都坏死了,坏死的脚趾只能切掉。” 他唤了一声:“拿镜子来。” 门外便进来一个细手细脚,秀秀气气的鹅黄衣衫的小丫鬟,捧起了梳妆案台上的一面古铜圆镜走了过来。 苏梦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修剪齐整的柳叶眉,惶急圆睁的杏眸,苍白破皮的饱满的双唇,唇角还有一点淡淡的红,那是她之前熬夜起痘后任由其慢慢恢复,留下的一点红色痕迹。 如果是魂穿到跟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身上,也不该还原的如此细节,苏梦抬起手,手上因为冻伤还涂着药膏,但她还是分辨出来了自己薄涂了淡粉色甲油的美甲。 这毫无疑问是自己的身体。 “我……还是我自己。”她低喃着,看着自己的双脚,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会是这样?身穿,寒冷的冬夜,冻伤截去的脚趾,这不该是穿越的开局,她看了那么多小说,从没见过有主角开局就变成了一个残废。 哦,不只是残废,还多了一个丈夫! “不对,不对,既然我还是我,那我就不该有丈夫!”苏梦挣脱开了郭庄的环抱,把被子扯了扯,双脚缩了缩。 这个床足够宽敞,所以她缩到床角时,跟男人已拉开了六尺的距离。 “更何况,你方才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哪有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谁?” “因为我们是二当家定的姻缘,二当家让我娶你,二当家让你嫁给我。” “二当家是谁?” “卓东来。” 好耳熟的名字,苏梦皱眉道:“可是他又是我的谁,凭什么给我定姻缘?” “凭你的命是他救的,我的命也是他的。”郭庄没有执意去靠近她,而是认真道:“无论如何,你已是我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碰你,但我们是夫妻这一点,是不会改的。” 他掷地有声道:“因为这是二当家的意思!” 这简直太荒谬了! 苏梦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她想大哭,想大骂,想摔砸,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她只能紧紧地抱紧自己仅存的温暖,那便是身上这一床不属于自己的被褥。 好暖和的被褥。 好冷的冬天! 第2章 英雄无泪(2) 郭庄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 虽然她很美丽,皮肤雪白,头发像绸缎一样亮而密,可她是个没有来历的残废,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更何况,他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这是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他决定将这个秘密带到死。 他把自己的卧房留给了这位不知名姓的妻子,自己在偏院里跟弟弟郭青一起居住,郭青已经是个身量长成的青年,他总是十分沉默,但郭庄知道,自己的弟弟要比自己聪明有主意的多。 “二当家已经知道了。”郭青在卓东来‘赐婚’给郭庄时,就这样说。 郭庄的心搅成一团,他有些慌乱,但面对自己的弟弟,他只能勉力笑道:“知道了什么?” 郭青没有再说了。 他知道自己的兄长想要把这当做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么他就顺遂他的意愿。 苏梦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里,一直是郭家的丫鬟伺候着她,她知道了这个丫鬟叫做小菊,在第三天时,她从浑浑噩噩中振作,跟小菊道:“能不能拜托你寻木匠为我打一副拐杖。” 她要来纸笔,画出一副腋下拐杖的图纸,口述了一些细节,小菊点头称是,却没有动作。 “怎么了?” “夫人,您得给我办事的银钱呀。” 苏梦没有银钱,她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郭庄的东西。 她近日来已经想起了卓东来的名字,也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世界,所以她不敢出去,不敢说什么自力更生,只是她一直回避这一点。 当自己寄人篱下的境遇被这样赤裸裸展现在身前时,苏梦感受到了一种眼酸的羞耻感。 “你……你去找他要,就说,就说我求他。” 小菊很快带了信回来:“老爷说,他得知道自己是掏钱给谁买东西。” “苏梦。苏醒的梦。” 梦要醒了,她也要面对现实了。 苏梦想要的东西第二天就被送到了,苏梦开始拄着腋下拐杖在放着暖炉的温暖的房间里,拄着双拐练习行走。 只缺了一个小脚趾的右脚走起路来还算稳,只剩下大脚趾的左脚却很难支撑住,练习了七天,苏梦就已经可以放下一只拐杖,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地走路。 又过了七天,她扔下了另一只拐杖,不用拐杖就可以行走,只是行走的方式有些独特。 她先是右脚踩稳,然后左脚大脚趾点着地滑动到前端,再缓缓用脚掌挨地,然后再移动右脚,这样交错行走时,她的腰部以下会扭出一个有些滑稽的弧度。 每当从屋内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滑稽的走路姿势时,苏梦就想哭,但她只能强忍着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做什么,但总要做些什么。 在屋内平整的地面上练习的差不多了,她就开始到外面的庭院去练习。 裹上厚厚的裘衣,穿上厚厚的鹿绒靴子,脚掌的灵敏性大大降低,在屋里本来已经练得不会摔倒,出来时五步却摔了三步。 小菊给她梳的齐整的发髻摔歪了,挽发的木簪摔落了一根,被一只手捡起。 一只秀气的青年的手。 “大嫂。”青年喊道,声音平淡。 苏梦支起手臂抬起头,看到一个逆着冷晴的阳光垂头看自己的男子,他的面庞覆着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却不显阴鸷,像是一块无情的冰。 他是郭庄的弟弟郭青。 郭青向她伸出手,苏梦没有握住,而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努力爬了起来,然后才接过对方手里的木簪,随意地插在了脑后。 “谢谢。”她很客气地道。 “不客气。”郭青也很客气的回答。 那是苏梦跟郭青的第一次交流,第二次见他时,他的头上绑了条白色的带子。 郭青递给她一条白色的带子:“大哥死了。” 卓东来派郭庄去洛阳奇袭中州雄狮堂,这是一条必死的路。 郭庄去了。 所以他死了。 苏梦想起来了这段剧情,在《英雄无泪》里,郭庄只是一个一笔带过的人物,剧情稍重一些的反而是他的弟弟,但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无所知地成了新妇,又懵懵懂懂地成了寡妇。 真是滑稽极了。 丧事都是郭青一手操办的,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小菊告诉她,郭青已经不姓郭了。 他认了卓东来做义父,现在改姓叫做卓青,成了卓东来最信任的一把手。 苏梦不管这么多,她缩在这所郭家的小院里,又练习了半个月,终于在外面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行走时,也不会摔倒了。 于是苏梦准备出门。 小菊很惊讶:“夫人,您……要出门吗?” “我不能出门吗?” “可您……您……”小菊一咬牙,“您不会担心别人笑话吗?” “会有多少人笑话我?有几万人几十万人那么多吗?” “怎么会有那么多。” “那就没问题。”苏梦一身素衣白裘,乌黑的发结了细碎的冰霜,她望着门外的街道,轻声道:“我倒宁愿回到有几十万人嘲笑我的时候。” 小菊听不懂她的话,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苏梦的身侧。 美人常见,瘸腿的美人却不常见。 在大街上袒露着自己踉跄滑稽的走路姿态,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美人更不常见。 虽然天很冷,路上的行人不多。 但小菊的脸已经被不停扫来的目光给臊的通红。 苏梦先是去书店里买了一些地理志之类的杂书,又去胭脂铺里瞧了瞧最当红的胭脂香粉,因为双脚的缘故,她走的很慢,逛完这两个地方,已经开始饥饿了。 “夫人,我们可以叫个马车回去吃饭。” “当我的脚正常时,我不珍惜脚踏实地走在地上的时光,现在我的脚成了这样,我还要不珍惜吗?况且我并不累。”苏梦道,“我们走回去。” 于是她们便走回去。 也就是在走回去的路上,她遇到了卓东来。 在那宽敞的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紫色滚边白毛大氅的边角时,苏梦便直觉对方是卓东来。 因为提起卓东来,总能想到一个颜色,那就是紫色。 卓东来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毛和胡子都打理的十分规整,看起来只是一个有些魅力的成熟稳重的中年人。 但当他望过来时,谁也没办法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 他的眼神很锐利,即便嘴角噙着笑,也让人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升起戒备与防范。 “苏姑娘好。” 不是郭夫人,而是苏姑娘。 掀起车帘的披着紫色大氅的男人打量着她,“看来苏姑娘恢复的不错。” 苏梦向前一步,依旧是那副姿势,胯部滑稽的扭动,左足脚趾拉扯地前移,然后她行了一个礼。 “多谢二当家的救命之恩。” 她感受到了卓东来的目光变得奇异,他用一种想要穿透她的视线,紧紧地,死死地盯着她的脚,像是在看一种世上最珍奇的事物。 然后他很快的收起了这道奇异的视线,大抵只有苏梦能意识到,这视线代表着什么。 卓东来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总镖头为人仁义,我只是按他的要求来行事而已。” “二当家将我配给郭家,让我这一身残躯有可依之地,这同样是救命的恩情。” “好,那我便收下你的感谢,”卓东来松开车帘,“苏姑娘珍重,卓某有事,便不多谈了。” 卓东来离开了。 苏梦看到了已改名为卓青的郭青,他跟在马车的后面,一贯的沉默,连视线都未曾瞥来。 第3章 英雄无泪(3) 苏梦又花了一段时间练习后,她走路的姿态已经不再滑稽,而是像个普普通通,走路踉跄的跛子。 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恢复正常人的模样。 在这段时间里,外界传出风声,说中州雄狮堂的朱猛带领一众死士来到长安,他们在长安居第一楼与大镖局展开一场大战,鲜血浸湿了雪地,最终朱猛在手下的保护中逃脱。 不知情的人只能得到这种等级的情报。 但是苏梦却能借由这些推测出现在的剧情点。 她问小菊:“卓青不会回来了吗?” 小菊道:“既然他改姓了卓,或许已经不当自己是郭家的人了。” “真可惜。”苏梦道,“我今日做了汤圆,如果他还当我是大嫂的话,总该回来吃一口的。” 于是晚上,卓青回来了。 苏梦便判断出来,小菊已经从卓东来的人,变成了卓青的人。 这是苏梦第一次跟卓青一起吃饭,她吃的心不在焉,卓青吃的认真又沉默。 他在等,等她开口说些什么。 于是苏梦开口了。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长相平凡,拿着一口陈旧箱子的人?” 卓青一听到这段话,就放下了碗筷。 “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帮助他,不妨让他来找我,我想我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他是义父的仇人。” “或许正是因为他是卓东来的仇人,你才会帮他。” “仅凭你这一句话,我就可以杀你。” “那便杀。”苏梦微笑,“我不惧死,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更好的活。” “那个答案不能告诉我。” “我想用它换取最大的利益。” 卓青沉默,他走了。 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有时候夜半时,苏梦会发抖着惊醒,在原本的世界里,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死会如此的轻易,轻易的就像是撕去一页纸。 这让她更恐惧这个世界,也更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又是一个发抖惊醒的夜。 这一次不是心理的冰冷恐惧,而是切实的寒风。 冰冷的风从支开的木窗那里呼啸,一个人站在那里。 一个灰色的,平凡的人,一个陈旧的箱子。 “答案是什么?” 他的声音和寒风一样冷。 “我想要到一个远离江湖喧嚣的地方,想要学上乘的武功。”她发抖着说出条件。 “好。”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你的兄弟还活着,你是萧泪血,他如果有自己的名字的话,应该是萧泪痕,注定死在泪痕剑下的不是萧泪血,而是萧泪痕!”苏梦语气极快地说着,“他自母胎里被他的同胞兄弟挤压成了残疾和天阉,萧大师无法接受自己这个残缺的儿子,让自己的一名弟子带走抚养,那名弟子暗恨师傅的偏心,便对这个孩子说,他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兄弟和母亲,所以这个孩子自卑,隐忍,顽强地长大,他经过艰辛的努力让自己走路和常人一样,交到了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好兄弟,闯出了一片基业。” 萧泪血静静地听着,他的脸颊微微抽搐着,等待着一个名字。 一个绝不是萧泪痕的名字。 “他就是卓东来。” 萧泪血的身子猛地一颤,他低声喃喃着重复:“卓东来……” 苏梦叹了口气,“如果这样,他还会死在泪痕剑下,那我只能说天意如此。” 萧泪血低头沉默不语,忽的道:“我凭什么信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我只是一个不巧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普通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的交易完成了,你会信守承诺,不是吗?” 萧泪血细细打量了她几秒,然后眨眼间就靠在了她的床边,伸手点在了她颈侧的穴道上。 苏梦醒来时是在一处布满钟乳石的洞窟中。 即便曾经见过无数或华美或奇异的片场布景,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布置在钟乳石之间的水晶吊灯,干净柔软的波斯绒毯,挂满了武器的银色支架,纯金铸成的衣架,还有侍立在周围,白色,黄色,褐色,肤色各异的穿着纱衣的美丽女子。 看见她醒来,其中一个肤色洁白,笑容如春天最洁白的花朵一般的女子依偎了过来,屈膝捧起了一本蓝册。 《天地绝灭大紫阳手》 “这是昔年魔教最邪,最恶,最强的七种功法中的其中一篇。” 见苏梦沉默,一个皮肤褐色,瞳眸如同精灵般的女子也靠了过来,屈膝在地托起了一本书。 《无相神功》 女子开口,声音也美的如同精灵:“这是主人习练的内功。” 苏梦的眼睛亮了亮,但仍旧没有说话。 又是一个美的如同牡丹花的女子过来跪下,这次她托起的册子上只有很短的三个字。 《明玉功》 “这是昔年移花宫内门女弟子皆可习之的内功,此功易学难精,传闻移花宫大宫主最后练得了最高境界,却无一人得见。” 苏梦犹豫了一下,问:“还有吗?” 她这副姿态一点也不江湖,一点也不果断。 但苏梦觉得,正常人就该看完所有的选项再做选择,这一个个呈上来,倒不如在桌上一本本摆好,让她自己挑。 “这几本是主人收藏的最上乘的内功,再之后,便是各门各派的内功,天山、峨眉,嵩山……”又是一个女子靠了过来,这次,她手里直接捧着好几本书。 苏梦不再犹豫,拿起了《明玉功》。 “好,内功我就学这个!” 她不需要速成成为一个绝世高手,因为她根本不想去涉足什么江湖,她只想有自保的能力,学习武功,安然度过这荒唐的穿越生涯。 “那么武器您想学哪种?” 武器架上陈列着常见的刀、枪、剑、棍、戟、峨眉刺……还有不常见的各类奇门兵器,苏梦扫了一圈,拿起了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剑。 又道:“我还想要学习医理,暗器,毒药,易容。” 她提要求提的坦坦荡荡,对方答应的也坦坦荡荡:“好。” 然后她便开始学。 她没有再关注过萧泪血和卓东来他们最后是怎样的结局,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捋顺了明玉功全篇佶屈聱牙的文言文,又花了一个月去体悟明玉功入门篇,然而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的内力气感。 她问莎莉,莎莉便是那个褐色肌肤,瞳眸如精灵般的女子。 “我的根骨很差吗?” 莎莉点头。 于是苏梦问:“有没有什么可以提升根骨的灵药?” 立时见效的不是灵药,是仙药,这里不是仙境,自然没有仙药。 她们为她熬了药汤,足以填满一个浴桶的药汤。 雪白肌肤的曼莎说:“以后,每三日都要泡一次药汤。” 第一次泡药汤时,她痛的惨呼,洞窟里的钟乳石似乎都要被她的惨呼给震碎。 但是每当苏梦想起那个痛苦的冬夜,想起自己残缺的脚,总能咬牙挺过去。 第三次泡药汤时,她已经不再惨呼,只是死死的咬着唇,咬的流出了鲜血。 第五次泡药汤时,她的明玉功已入了门。 这日,萧泪血终于回来了,带着风霜,带着沉静的神情,身边却没有那口陈旧的箱子。 第4章 英雄无泪(完) “卓东来有没有死?” “没有。” “司马超群有没有死?” “没有。” “你的箱子呢?” “送给了一个人,一个我亏欠的人。” 他们的对话很简短,苏梦自认为这个结局要比原着圆满,有时候,一个‘答案’会让很多不该发生的事不再发生。 萧泪血留在了洞窟里,开始指导她剑法,他的教法很奇特,先教各门各派的各路剑法,再教她如何去一一破解这些剑招,等到她学会了破解剑招后,又用了各个门派的招式从无法料想的角度破解了她所学的剑招。 在不断地被破招中,苏梦的信心被打击成了碎片,她每日扎马步,练桩,修习内功,练习剑法,然而却看不到自己一丝一毫的进步。 “你完全不是学武的材料!石头再怎么打磨,也不会成为一块精铁!” 萧泪血这样跟她道。 苏梦眼含着泪:“既然我握住了机会,我就会坚持。要知道,金刚石是比铁硬的。” 她拼死去学,记住了所有的剑招,每一招一式都学的不差分毫,但萧泪血却只是叹气。 “死板!死板!” 她的记忆力极好,但是这里所有书籍都是长篇大论的文言文,她需要先在别人的帮助下慢慢捋顺意思才能开始记忆,因此学了很久,医理药学都没有什么进境。她又学会了上百种藏暗器的方式,发出的暗器却连几个侍女都能毫不错漏地接下来。 或许,唯一值得宽慰的一点,便是她终于学会了与常人无异那样去走路。 又是一年大雪,访客至。 是卓东来。 高渐飞并没有来,因为他知道卓东来会来。 他们之间已有了深深的隔阂,血色铺成的隔阂! 这血,是雄狮堂的众多兄弟,是蝶舞,是朱猛! 朱猛怎会是有了箱子的卓东来的对手,哪怕司马超群已深深地佩服朱猛,但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死。 司马超群不愿出手。 但朱猛还是死了,死在司马超群的剑法下。 有了那一口箱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 卓东来瞧见了苏梦,却并不惊讶,而是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是你。一个让人查不到过去的人,知道再多秘密也不稀奇。” 苏梦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心跳的快极了。 卓东来来了,带着一口箱子,一口陈旧的箱子。 萧泪痕大摆筵席,这一顿饭苏梦却吃得食不知味,酒过半巡,卓东来递给萧泪血一杯酒。 “兄长,我敬你。” 萧泪血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接过了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低头,闭眼,倒地。 周围的侍女惊慌地掏出了武器,但她们岂是卓东来的对手,苏梦感激她们这一年来的陪伴,又怎么忍心她们被卓东来杀死。 “不要杀她们,我把这条命给你。”苏梦苦笑,“我发誓,我绝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过除萧泪血的第二个人,若我撒谎,以后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这毒誓不可谓不狠,因为苏梦知道,若她不发这么狠毒的誓言,卓东来绝不会信。 但她没想到,即便是这样的誓言,卓东来也依旧没有收手,很快,洞窟里活色生香的美人便一个个仆倒在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你一年没有出过洞窟,却没看到你在洞窟里有没有讲过不该说的话。” “萧泪血知道的,他应该能猜到的,但他就为了那一声兄长,就愿意拿我的命去赌。他就没想过酒里是剧毒而不是迷药吗?他连自己的命都敢去赌!”苏梦苦笑,哽咽的苦笑,“他甚至不愿意让我唤他师傅,我知道他瞧不上我,你们都是大英雄,大豪杰,没有人瞧得上我。” 她在地上走了两步:“你看,我能够像常人一样走路了,我难道不够努力吗?我为什么要死,我凭什么要死!如果不是我,你注定会死在泪痕剑下!” 卓东来看着她的双腿,露出了当初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从车帘里俯视下来的那种眼神。 明明是俯视,却似仰视着珍宝一样的眼神。 “很好。”他连说了好几句。 “很好,很好,可惜,可惜。” 说罢,他叹了口气。 “你可以去死了。” 他没有用箱子,只是用了长靴里的那柄短剑。 人在濒死之际,脑海里能闪过多少念头? 如果让苏梦来回答,她的答案只有一片空白。 当那柄剑刺入自己心口时,自己的手才刚搭上腰间的剑柄。 她用无法瞑目的瞳眸牢牢记住了那一瞬的剑光。 这才是剑法!不是空有比划的招式,而是杀人的剑法! 苏梦死了。 第5章 三少爷的剑(1) 如果一个平庸的现代人类穿越到武侠江湖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极大的概率是继续平庸。 所以在许多作品里,主角往往需要一个契机,一种金手指,或是一个道具,来摆脱平庸,成长为可以与江湖风流人物站在一个舞台上的人。 苏梦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被命运抛弃。 她赤着脚,穿着白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披散。 春暖花开,茵茵草地上,她赤着脚,十根脚趾与绿草摩挲,痒的她哭了出来。 她感受到了自己体内流转的内力。 这不是时光倒流,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死而复生,重置了负面的,保留了正面的,所以她残缺的肢体重新长了回来。 身上的现代睡裙如此熟悉,手上的淡粉色甲油光泽莹润,可惜可惜,如果是在自己现代的床上醒来该有多好,但环顾四周,她依旧是在古代,远处是一片低矮的青砖绿瓦房,她所在的地方是偏僻城郊的一处池塘绿柳。 她赤着脚走出了草地,走近了远处人家。 苏梦在洞窟的一年里学了很多,内功,剑法,药理,轻功,暗器,易容……零零碎碎,其中剑法和药理是学的最认真的,然而前者被萧泪血骂的一无是处,后者死记硬背依旧连粗通药理都称不上,更别提最差的轻功身法,因为萧泪血说以她的天资,至少要扎两年的马步才能学习上乘的轻功身法。 所以她只会一些不需要扎两年马步就能学的轻身功夫。 幸好这一点微末的功夫足够让她溜进别人的人家里,拿走别人晾衣架上晾着的衣物。 很快,一个灰布短衫,束腰长裤,套着半长青色搭褂的人从小院里翻了出来,她的衣服缺了一角,灰布条扎着垂肩的马尾,显然,这衣服的一角被她截去扎了头发。 她还偷了一双鞋,一双不合脚的灰色布鞋。 苏梦很开心,她还没有遗忘用健全的双脚走路的感觉,所以即便鞋子大了些,她依然走的很稳。 她走出了院落,走在大街上,初时周遭偏僻寂静,等到转过了三条街道,一切便热闹起来了。 她粗学了些易容知识,又有着现代娴熟的化妆技巧,所以早在池塘边时,就利用干净的塘泥浅浅抹在脸上,秀挺的鼻梁被抹浅轮廓,柔和的面颊变得扁平,整个人便变成一个普通又有些土气的少年。 苏梦边走边‘吭吭’地咳着嗓子,走过半条街,再‘啊啊’发声时,已经是少年略显粗噶的嗓音。 她就以这副姿态去最热闹的市集上找工作,在苏梦想来,她只是想混口饭吃,要求不高,找份工作应该是不难的。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当那些客栈茶馆听到她要找工作时,先是问了她是哪里人,又问她有没有经验,在苏梦全都糊弄过去之后,最关键的一步却卡住了,她没有证明身份的牙牌。 江湖人不拘小节不需要讨生活,所以她看那些武侠小说时,从没想过普通人找工作还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有证明身份,表示自己身家清白,才能找到工作。 到了这时,性质便已经变了,那些人的眼神变得警戒,甚至有人拉着她要报官,觉得她是哪家跑出的逃奴,报官了能拿到赏钱。 苏梦虽然明玉功刚入门,但这种高深武学,即便粗浅入门,也不是那些寻常小贩能挡得住的,她很轻易地就甩脱了旁人的桎梏,逃出了这条热闹的集市。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盯上。 没有牙牌的人,在某些人眼里,就不再是人,而是一种货物。 所以等她到了一个破落贫穷的街道,试图找一些哪怕脏污点的工作时,她被人围住了。 围住她的是三个人,三个拿刀的男人。 为首的人拿的刀最好,最重,所以他显然是这三人里最有话语权的,他有着一张紫黑阔脸,一双铜铃似的眼睛,一只像牛一样又粗又扁又大的鼻子,所以他的绰号就叫‘蛮牛’。 蛮牛只是大老板手下一个小卒子,他平常负责抓货,什么是货,手脚齐全,没有跟脚势力,能干活的都是货。 所以如果你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根无底的男人,你最好祈祷自己是个残废,这样还能去安稳做个乞丐,如果你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根无底的女人,你最好祈祷自己是个死人,因为女人不管是不是残废,只要活着总是能用的。 “小子,你想找活干?”蛮牛笑的自以为很良善,很友好,血盆大口咧出狰狞的弧度,“大爷这里有活,你干不干?” 苏梦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江湖人,所以遇到事从没想过用打打杀杀的方式去解决。 她从三人围拢的站位里看到了拐卖的意图,所以第一个念头想的就是跑。 她甫一转身,余光就瞥到了一抹雪亮的刀光,却是那三人中站在她原本右后方的一人挥出了一刀。 苏梦忙闪身避开,一只大掌却抓住了她的肩胛,这只大掌赫然便是蛮牛伸出的。 苏梦右手抓住盖在左肩的大掌,反手一扭,这一招并没有什么招式出处,只是在扭的时候,她用了内力。 所以蛮牛惨呼! 只这一招,他的腕骨已经碎了。 左腕已废,只想制住苏梦的念头被甩到了十万八千里,蛮牛甩动右手的长刀,大喊:“给老子砍死他!” 苏梦也被自己方才制造出的腕骨断裂的‘咔嚓’一声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时,三把刀已经从背后,左边,右边,同时砍来,她慌张极了,所幸跟萧泪血练剑招时练出的反应能力还在,因此她选择了蹲下身子。 蹲下身子,在脏污的土地上打了个滚。 三把刀便落了个空。 蛮牛又痛又气又恨,所以他很快砍下第二刀!这一刀更快!更毒!更狠! 苏梦又是一滚,躲开了‘蛮牛’的这一刀,但随机而来的慢上半拍的另外两刀她却已经没有机会躲开。 情急之下,她双手抓住了蛮牛因挥刀落空刀势一滞的那把厚重长刀,用力一别,厚重的刀身便横了过来,‘铛铛’两声脆响,挡住了袭来的两刀。 还来不及庆幸,苏梦便发出一声痛呼。 因为蛮牛并没有因为她的这一别而松手,而是更用力的抓住了刀柄,向回抽去。 这一抽,便划伤了她捏着刀身的左手,掌心被划出一道淋漓的血口。 但这三人却在这时同时停手了。 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这个在地上滚了两滚,浑身沾满泥土的少年,发出的那声痛呼是那么尖细!简直就像个女人! 蛮牛想起了他刚刚抓住对方肩头的触感,那肩膀似乎也太单薄细瘦了些! 他铜铃似的大眼里,怒气被惊喜代替:“你是个女人!” 蛮牛这时细瞧着,才发现苏梦脸上那些灰褐色痕迹挡住了女性的面部特征,若是没了这些痕迹,她毫无疑问是个女人!还是个值钱的女人! 这下他虽然气对方废了自己的左手腕,却不敢再拿刀伤她,女人身上,还是少些伤痕,才能卖出高价钱。 面对蛮牛这一声质询,痛得要死的苏梦捂着流血的左手,狠狠回了句:“我是你妈!” 这句话对于常混迹街头的蛮牛来说实在是没有半点杀伤力。 “兄弟们,用刀背打断这女人的胳膊和腿,别划伤了她身上的皮。” 蛮牛把手里的刀柄掉了个个儿。 苏梦之前只想过躲,想过逃,没有想过反伤对方,把蛮牛的手扭断也不过是想挣脱束缚的本能之举。 但是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躲不了了。 左手手心火辣辣的痛,在这种紧要关头,她居然还分神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武侠小说里没听闻过有人死于破伤风。 回过神时,三把刀已经掉转成刀背,两把向自己的腿砸去,一把砸向自己的右臂。 她此时还躺在地上,做出的回应很简单,那便是蜷成了一团球,只余一只高伸的右臂,抓住了那把袭向自己右臂的刀。 然后她猛地用力,拽着那柄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拿刀的汉子被苏梦用尽全身的拖拽之力拽的松了手。 于是当苏梦翻身站起时,手里就有了一柄刀。 她没有学过刀法,但是背过许多门派的剑招,其中有一个‘燕山派’,擅使重剑,她手中这柄刀粗厚笨重,用来使重剑的剑招也十分合适。 所以她翻身而起后,不再犹豫,正手握刀,直接一刀砍向了那刚丢失长刀,下盘不稳的左侧汉子。 这一记刀法朴实厚重,如劈山斧一般力大势沉,正是一记重剑招式‘劈山斩’! 那下盘不稳的汉子哪躲得住这一招,当下胸腹便被斩出一道淋漓血口,惨呼一声倒地! 苏梦只知道用招,并不会变招,若她对剑法圆融贯通,轻易便可及时收手,只斩伤而不杀死。 但她此时左手剧痛,被逼的怒火攻心,哪里还想过留手,苏梦思绪上的攻守转换让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 蛮牛这时才意识到,方才在围攻下狼狈不已躲闪的女人,竟然还是个硬茬子! 苏梦被那倒地汉子的一声惨呼惊得心头一颤,咬紧了嘴唇,然而她知道现在不是心软害怕的时候,一击得手,便又劈向另一人。 那人跟着蛮牛不过是街头混混,哪里习练过什么武功招式,见对方挥刀赶来,只会本能地横刀挡在身前。 跟着萧泪血对招过大半年,对方的应变举动在苏梦看来,简直是一道幼儿园孩子都会做的再简单不过的习题,她途中手腕一扭,竖劈胸腹便变成了横砍脖颈。 这一记横砍要比上一记惨烈的多,那大汉登时脖颈便激射出一片血红的鲜血,‘哐当’一声,他手中长刀落地,双手死死捂住脖颈,却堵不住如洪水般激流而出的鲜血。 很快,这大汉便仆倒在地,周身一片血河。 苏梦呆住了,蛮牛也呆住了。 蛮牛不是没见过杀人,他手底下也有两条人命,只是他杀得都是不听话的瘦弱残废,没用的货物,他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死状,这么血腥的死亡。 在这一幕看来,他曾经自以为英勇,自以为凶恶的杀人,不过是在猛虎面前伸出爪子的幼猫。 苏梦不是没见过杀人,但是她在上个世界遇到的都是剑术高手,卓东来在她面前杀死五个侍女,都是一击致命,干净利落,杀她时也是一剑穿心,所以她看到的杀人场景是符合她对武侠二字的想象的。 然而眼前被杀者这血腥痛苦的一幕,让她颠覆了观感,恶心到想吐,她这时才发现,第一个砍伤的人已经没有动静,肠穿肚烂而死。 ‘噗通’一声,是蛮牛跪地的声音。 “姑奶奶,娘亲,亲妈,我错了,求您饶命!饶命!” 即便蛮牛不哭求,苏梦此时手抖得厉害,又怎么会再下得去手,她后退两步,踩到了蔓延过来的血泊,头皮顿时颤栗起来,声音也开始发抖:“我,我就饶你一命!” ‘哐当’一声,苏梦把刀一扔,扭身便跑。 她的衣服上满是溅上的血点,一时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最初苏醒时所在的池塘边。 第6章 三少爷的剑(2) 池塘边绿柳拂动,某处黄鹂悦耳的啼声婉转。 苏梦在池塘边拼命的洗手。 她在某部现代刑侦片里扮演过法医的角色,其中跟自己对戏的男主角在某次误杀了犯人后拼命洗手,当时的她完全不理解这一幕,她觉得犯人是罪有应得,男主角完全没有必要背负这么大的心理包袱。 可如今苏梦却理解了,深刻的理解了。 她第一次杀人,如此惨烈,杀的第一人肠穿肚烂,第二人脖颈溅起血雨,血腥,残暴,恐怖,无数负面词汇堆积在她的意识里,让她忍不住呕吐。 “呕——” 她拼命呕吐着,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水,她想嚎啕大哭,胸口却仿佛堆积了一块石头,闷得她发不出声音。 等到她吐也吐了,哭了哭了,整个人便软绵绵地倒在了草地上,从心到身都没了气力。 黄昏的暖光洒在身上,有些冰冷,苏梦就这样在痛苦中,趴在草地上沉沉睡去了。 她睡的好沉,还做了许多混乱的梦,睁开眼时,那些梦却全都忘了个干净。 她是在一间柴房里醒来的,醒来时,双手双脚都传来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她的身体被麻绳捆住,看不见自己被捆在身后的双手,但低头可以看到双脚。 她看到了脚腕上的伤痕。 她的脚筋被割断了,恐怕手筋也没有幸免。 手筋脚筋被割断并不代表手和脚不能用,只是动起来会有极强烈的刺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筋脉会愈合一部分,但绝不会再像未受伤时那样完好,所以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断了手筋脚筋,就是断了自己的习武之路。 苏梦冷静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或许是在之前身心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以至于如今这种情况已经撼动不了她的情绪了。 她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左手的伤口已经被用药包扎好了,留下了一圈包扎的布条。 地上有一个缺了角的瓷碗,里面盛着些已经凉透了的稀粥,苏梦看到这碗粥时,才意识到自己很饿。 柴房的方方正正的小窗里透出日光,外面天光大亮,意味着她已差不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可是她的手绑在背后,她如果想吃,就必须趴下身子,像狗一样去舔舐这碗稀粥。 苏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这碗粥,然后闭上了眼,左右无事,不如修习内功,练一练这易学难精的明玉功。 但她又很快睁开了眼,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很久没有吃饭,也很久没有行五谷轮回之事了。 饿死或许可以称之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浑身染着便溺饿死,那简直是太耻辱了。 所以她开始大喊:“有人吗?” 有人,一个又胖又高又壮实,年龄又大的女人。 “你可以叫我韩大奶奶。”她圆盘似的脸上,噙着亲切的笑意,双眸亮的惊人,“按理来说,你这样的货色,不该到我这里来的。但是你显然得罪了什么人,这是你自己造的苦果。” 苏梦沉默。 “像你这样的人,我以为会撑个三天三夜才喊人,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没骨气些。” 苏梦低着头,叹了口气:“求求您松开我,让我去上个茅厕。” 韩大奶奶没有说话,而是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那碗稀粥,稀粥被踢得溅出一些,让人看着更没有胃口。 “吃了这碗粥,我就松开你。” “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你觉得呢?”韩大奶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噙着笑,冷笑。 苏梦忽然很无力:“我杀了人,两个人,一个肠穿肚烂,一个脖颈几乎要断成两截,他们虽然是地痞流氓,或许也做过不少天怒人怨的恶事,但这并不能掩饰我的过错,我觉得我应该被送到官府,被绞死,被砍头,而不应该在这里。” 韩大奶奶的神情变了,她的微笑变得悲悯,居高临下的悲悯。 “你杀的是大老板的人,大老板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所以我要替他赚钱?赚两条人命的钱?” “不,是四条人命。” “四条,怎么会是四条?” “蛮牛因为办事不利,已经被处置了,这是第三条命,还有一条,是你自己的命。” 苏梦面无表情地仰着头:“我自己的命也不属于我?” “你现在的命属于大老板。” “怎么会有这种歪理?” “拳头就是道理,力量就是道理,势力就是道理。”韩大奶奶俯视着她,“你的手筋脚筋被割断,就是你没理。” 苏梦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了身子。 她伸出舌头,一口一口地舔舐着稀粥,直到碗底变得空空如也,在做这些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头顶的视线,那么刺目的视线! 她在同情?在嘲笑?在悲悯?在物伤其类? 苏梦脑子里乱成一团,忽然说了一句:“如果是以前,演这种戏,导演是要给封个大红包的。” 她想起曾经有个男同学,演了一个主角是韩信的短剧,胯下之辱那一幕演完,一群人去了饭店给他嘻嘻哈哈的敬酒,即便是演戏,尊严也是尊严。 韩大奶奶没有说话,在她看来,眼前的女子只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戏剧,她见惯了疯女人,只是没想到眼前这杀人狠辣的女人居然如此脆弱。 她解开了苏梦身上的绳索,语气和蔼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苏梦,苏醒的梦。”苏梦回答。 “好名字,那你的花名,就叫小梦。” “好。” 苏梦就在瓦舍住了下来,这里算上她有六个姑娘,她们说是有着单独的房间,其实只是一个大通铺隔成的隔间,旁边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房间里充满着一种酸腐的味道,当苏梦住进来时,那五个姑娘就好像看见了羽毛美丽的鸟儿坠入了泥潭里,一个个都要来瞧上她两眼。 其中一个最年轻,身形最单薄,眼睛最妩媚的姑娘吃惊地问她:“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苏梦还没有说话,紧跟其后的韩大奶奶道:“她没有走错地方,她叫小梦,以后就跟你们一样。” 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双乳大而垂,五官泛着水肿的女人瓮声瓮气道:“她看起来哪里都跟我们不一样。” 韩大奶奶道:“怎么?她还能有四个乳房,两个不成?” 因苏梦的到来而拘谨的几个姑娘噗哧笑了出来,苏梦笑不出来,只是沉默。 到了下午,天色快黯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来,姑娘们站在门外,他们把钱交给韩大奶奶,选中了谁,就领着进入房间里,很快屋里便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苏梦权当自己在听限制级的片子,无动于衷。 那些来的男人看到这屋子外多了一个长得像是明珠,皮肤像是丝缎一样的女子时,一开始根本没把她当作是妓女,直到一个满口黄牙的瘦弱老头忽然问:“这个女人也是个妓女?” 双乳如同木瓜的女人吃吃笑道:“这里的女人除了韩大奶奶,不都是婊子?” 苏梦看了她一眼,在女人与旁人调情时,记住了这个女人绰号叫做大象。 那瘦弱老头眼睛一亮,从大象的身前绕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拉苏梦,这时,那最年轻的叫做小丽的姑娘却道:“她不一样,她要一两银子。” 老人的手缩了回去,但他尤不甘心,捏着自己的下身在苏梦面前摆弄了几下,被韩大奶奶一巴掌拍在了头顶。 “老混货!” 这一幕让苏梦有些犯恶心,她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当韩大奶奶问她什么事时,苏梦道:“上茅厕!” “真是懒人屎尿多。”韩大奶奶嘟囔着,指使着一个壮实的下人跟了过去。 手筋脚筋被挑的伤口太痛,所以苏梦走的很慢,那个下人跟着她走到了茅厕那里时,忽然伸出手,摸向了她的屁股。 “你手脚不便,我帮你脱裤子。” 苏梦在那只大手将要得逞时,倏的转过了头,一头狠狠地撞了过去。 她身形高挑,跟这小厮差不多身高,因此头抵着头直接发出‘砰’的闷响!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这一撞,让她头昏脑涨,痛的几乎要死! 可她没死! 没死就能继续撞!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了活着去忍耐,去抛弃自尊,去出卖自己,但当事到临头的时候,她却只想死! 凭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苏梦的额头鲜血淋漓,被撞倒的小厮哀嚎声几乎传遍整个小院,韩大奶奶很快就带着打手赶到,看到这一幕,拍着大腿嚎啕道:“哎呦!这是给我弄了个什么煞星啊!快,快,给我把她捆起来!” 苏梦手筋脚筋俱断,又撞的头昏脑涨,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次,没有饭,也没有恭桶,她实实在在地被捆在柴房里,憋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时候,一个沉闷,高大,胡子拉碴的憔悴汉子捧着一碗稀粥走了进来。 苏梦眯着眼瞧他,那汉子不说话,只把粥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没有顺势把嘴巴凑上去喝粥,而是问:“你是谁?先前没有见过。” 汉子道:“我叫阿吉,是刚来这里的。” 苏梦忽然笑了,她简直克制不住自己的笑:“不,不,你不是阿吉,我知道你,我认识你……你是三少爷。” 她想大笑,嘴巴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捂住,阿吉的眼神流露出震惊,很快,他的神色转换为痛苦:“不,我不是什么三少爷,我只是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苏梦‘呜呜呜’地挣扎着,阿吉犹豫了一下,松开了她的嘴巴。 苏梦一得了自由,话语便连珠串道:“不不不,你是有用的阿吉,你瞧,你逃家出来,可以顺风顺水地混上日子,我无家可归,却要被割断手脚筋腱,任人折辱,同是江湖人,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因为你强,我弱!” “如果我像你一样强,就不会被逼得不得不杀人,被逼的不得不寻死,你所逃避的,是我求而不得的!”苏梦说罢,忽然凑上去,狼吞虎咽地吸了好大一口稀粥,然后砸砸嘴,“好,这应该就是我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了。” 阿吉神色复杂道:“为什么说是临死前?” “因为我要死了。”苏梦淡淡道,“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如果你不杀了我,那我就会把谢晓峰躲在这里的事情到处宣扬,让你避无可避。” “快!杀了我!” 第7章 三少爷的剑(3) 在意识到这里是三少爷的剑时,苏梦便明白,自己得救了。 但是如果直接向谢晓峰求救,或是用他的身份来威胁,她担心这个此时心理正陷入纠结的男人会选择远远的逃避。 谢晓峰是圣人么?不是。是江湖声名远播的大侠吗?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剑客,一个很有名的剑客。 道德绑架对他不一定有用,诚心诚意也不一定能打动这颗干涸的心。 在思考到这些的时候,苏梦忽然疲累。 对自己,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疲累。 于是她说出了这段话,这段并不掺杂谎言的话。 她想要寻死,想要逃避,想要快速去下一个世界,怎样都好,如果到了下一个世界,她就当一个野人,绝不接触有人的地方,那样或许能活得久一些。 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已经出现了问题,就像眼前的谢晓峰一样,自毁心理,逃避心理,厌世心理,或许有些不同的是,谢晓峰还能在这段生活里感悟到小人物的悲喜,底层人民的不易,但她只对这种生活感到委屈和憎恨。 苏梦疲累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一个回答。 她听到了阿吉的声音,沙哑,镇定,压抑。 “我不能杀你,我怎么可以因为害怕自己暴露,去杀害知情者。” 苏梦睁开了眼,眼眸中并没有惊讶,只有了然。 她问:“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要放你走。” 阿吉回答。 他为苏梦解开了绳索,知道她行动不便,抱着她离开了这里。 阿吉一直将苏梦抱到了这座城镇的边缘,然后放下了她,说:“你如果想要一个安全的避世的地方,那就往南去。” “去哪里?” “翠云山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阿吉淡淡道,“到了那里,你只需要跟庄主说是我让你来的,他便会让你留下来。作为交易,你不能说出我还活着,也不能透露我的行踪。” 苏梦张了张口,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想问这么远的路她一个手脚筋被割断的人该怎么走过去,想问能不能送她一程,想问他就这么相信她不怕她说出去吗?想问的话太多,在脑海里转了一转,苏梦忽的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卑劣。 “好,我答应你。”她郑重道,“谢谢你喂给我了那碗粥,让我明白我还是个有自尊的人。” 阿吉笑了,这是苏梦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年龄已经不小,模样落拓,眼角已经有细纹,但笑起来时,依旧十分具有魅力。 “好,我相信你。” 然后他转身离开。 苏梦不知道放走了自己,阿吉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但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让阿吉跟自己一起走。 她转过身,步履缓慢却坚定地往南走去。 阿吉的话给了她一个渺茫的希望,有时候,人就是需要这样渺茫的希望来活着。 她能走到神剑山庄吗? 苏梦没有去多想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向南走。 向南走,向南走。 她的衣衫很快开始发馊,头发变得蓬乱如枯草,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污泥,胳膊被虱子咬的发红,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靠着捡来的半块破碗一路乞讨,讨不到吃食时就喝河边的流水,喝到肚子胀起圆滚滚的弧度。 有时候,她会被当地的乞丐团伙暴打,驱逐。但只要她不反击,就不会惹来麻烦,他们不会把人打死,所以苏梦只需要静静运转内力,就可以缓解伤痛,继续上路。 手上的伤口一直发痒泛红,身体也一直处于低烧状态,苏梦有些沉浸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不用去怀念现代的时光,也不用去悲愤现在的遭遇,有种放空心灵的舒适。 又是一日,下起了大雨,她正行至山道,摘了一片蕉叶充当雨伞,跋涉了约莫十里路,找到了一个破落的山神庙,庙里有行路人留下的一些干柴,她半掩着庙门,背对着门口,钻了半天木头,终于钻出了火星,再用一些庙里散落的干草干叶引燃,火光渐渐旺盛。 温暖的火堆让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瘙痒起来,苏梦忍着去挠的冲动,趴在火堆边用外衣盖住身子,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渐渐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外面的唏律律的马鸣声吵醒,掩住的门扉被倏的推开,潮雨卷着冷风灌入破庙,苏梦倏的起身,转过头来。 推门而入的人未曾想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右手压在了刀鞘上,但待他看清了庙内只是一个蜷缩在火堆旁的乞丐时,周身戒备的气势稍稍缓和。 苏梦抬眼瞧去,见来人是一个身着黑底红边长衫,腰佩长刀,面貌方正的中年男子,他进庙之后,检查了一下四周,然后打了个呼哨,很快,有七个穿着同样衣衫的汉子陆陆续续走进了这间破庙避雨。 他们都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胸前都有一片血一般的红绸,上面绣着银色利剑和二十八支穿云箭。 苏梦警戒地缩到了角落,那为首的中年汉子见状道:“这位丐兄莫慌,我们是红旗镖局的人,外面雨大,来此处修整一番,待雨小一些便会速速离去。” 苏梦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在膝盖里,不去理会,这一群汉子很快便又生起了火,摆上了锅,热起了干粮,破庙里萦绕着饭食的香气,闻着这股气味,苏梦有些睡不着了,挠了挠左手手心红肿的刀痕,她兀自发着呆,余光却忽然瞥到一件物事倏的投进了自己摆在一边的破碗里。 那是一块热好的麦麸饼。 “丐兄,相逢即是有缘,雨天湿冷,吃点东西热热身子。”那中年汉子和善地笑道。 苏梦点了点头,闷声说了句谢谢,她虽然会一点伪音,但是并不会跨越年龄的伪音,所以旁人听起来会是很年轻的男性嗓音。 那中年汉子好奇地打量着苏梦,见她伸手拿起麦麸饼,忽然道:“丐兄手上的伤口应是刀伤,看起来也有些时候了,我这里有些金疮药,不如给丐兄处理一下。” 苏梦咬了一口麦麸饼,缓缓咀嚼咽下后,皱眉抬头,打量着眼前的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道:“红旗镖局是还经营着善堂的镖局吗?” 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了,旁边有几人怒视了过来,那中年汉子却依旧稳重和善地端坐着,回答道:“红旗镖局确实也有两家经营的善堂,只是善堂只接济孤儿老弱,对于丐兄这样年轻四肢健全的人,则会帮助找到工作,让其自力更生。” “听起来不错。”苏梦点了点头,换做右手拿着麦麸饼,将受了伤的左手掌心摊了出去:“那能麻烦你给我上个药吗?” ‘唰——’的一声,却是那中年汉子旁边的一人看不过去,抽出了腰间长刀,怒目而视道:“小子,别太得寸进尺!” 中年汉子脸色沉了沉,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挡了一挡,那汉子便气呼呼地收刀坐了回去。 “我见兄台四肢有被割破腕筋的痕迹,想来曾经也是江湖之人,如今沦落至此,有意相助,兄台却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苏梦又啃了口麦麸饼,慢条斯理地嚼下去后,才慢吞吞道:“如果你真的要拿出药给我上药,我才真要冒着大雨逃出去呢,无缘无故的好心有些吓人,现在看来,原来你是个真好人。” 她朝火堆那里靠了靠,一张脏兮兮的脸颊被火光映照了半面:“好人兄,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张名实,乃是红旗镖局的护旗手。”张实回答道。 “我叫苏木,木头的木。”苏梦道,“刚才是我失礼了,久未感受到旁人的好心相待,突然对我这么好,倒让我有些疑神疑鬼了。” “你这小乞丐身上有什么好图的,真是自作多情。” “阿虎!” 张实打断了一旁那魁梧汉子的嘟囔,对苏梦歉意的笑了笑:“苏小兄弟,抱歉。” 苏梦摇了摇头,“没事,你有纸笔吗?” 她这忽然的转折让张实愣住,旋即道:“苏小兄弟竟还会识字写字?” 苏梦点了点头:“给我纸笔。”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旋即坚定了内心的想法,道:“我写点东西,跟你换金疮药,可以吗?” 气氛瞬间不对劲起来,这群镖局的糙汉子们,平常最大的乐趣便是听一些茶馆说书话本,对于什么主角救助乞丐遇到奇遇传承神功的情节,那可都是听得如痴如醉,如今苏梦这么一开口,众人心里都有些意动,莫不是真遇到了什么奇遇不成? 张实为人稳重,并没有抱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期待,只是讶异于对方竟会识字写字,他让人从外面被棚子盖住的马车里取出笔墨纸砚,苏梦自顾自地研墨,沾墨,左手拉着衣袖,写下略显潦草的毛笔字。 她习练过几年的簪花小楷,写毛笔字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因为久未练习,再加上手筋被伤,所以写出来的字只能说是勉强能看。 趴在地上写了半天,苏梦喘了口气,直起腰抬起身,这时却才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那换做阿虎的汉子挠头道:“这瞧起来也不是武功秘籍啊。” “你只会认数字,哪里瞧得出这是不是武功秘籍,要我看,这上面写的一定是一项秘传绝技。” “你连字都不识,哪里来的底气说我?” “玉灵散。”张实缓缓念出这张纸上为首的三个横字,“这是一张息风止痉的外用药方。” “行走江湖,难免受铁器之伤,玉灵散乃是昔日南海派的外伤灵药,对治愈刀剑外伤,息风止痉,防止热证,颇有效用。”苏梦放下纸笔,重新拿起自己碗里的麦麸饼,慢吞吞啃了起来,她现在能有些价值的,也就只有背下来的那些剑招和药方了。 张实虽然不太懂药理,但也听闻过南海派外伤灵药乃是一绝,珍重地将墨迹吹干,纸张收好,张实掏出了一瓶金疮药和一个水袋,递给了苏梦。 “苏兄既有这样的方子,大可以拿去换取金银财富,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若苏兄不介意,可以来我们红旗镖局。” 苏梦低头用水袋清洗伤口,然后敷上金疮药,做完这些,她才回话道:“你们这趟镖,往南去吗?若往南去,捎我一程就好。” “这……我们确实是要往南去,捎带上苏兄也是无妨。” 雨下了半晌就停了,苏梦坐上了红旗镖局的马车,因为身上太脏,车队在经过一处溪流时,张实还特意命马车停下让她清洗一下。 “难得有条小溪,大家一起洗不行吗?俺们又不嫌弃他。” “就你话多!”张实一脚把也想凑过来洗澡的阿虎踹了回去,对苏梦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苏兄你放心,我不会让人靠近这里的。” 苏梦眼神复杂:“所以你最初就看出来了?” 张实点了点头。 “怪不得……” 苏梦在河水里洗了个澡,换上了张实事先给的男子衣物,湿漉漉的头发用布巾擦干,随便裹了起来,即便是男装打扮,一张清丽的面庞却再遮掩不住。 等她回到红旗镖局车队,果然惊掉了一地下巴,那先前还大大咧咧的阿虎臊的满脸通红,根本不敢凑上来讲话。 苏梦寻常无事,只缩在马车里运行内功,低烧的症状在用药两天后就已经好转,手腕脚腕的伤却是没什么办法了,张实帮忙瞧了瞧,说是手筋脚筋已经生长愈合了一部分,因为愈合不正,所以以后手脚都会容易乏力。 一路入川,路途平淡,中途在红旗镖局的一处分局修整时,张实再次邀请道:“苏姑娘若只是想寻一个去处,为何不留在红旗镖局?” 第8章 三少爷的剑(4) 当初一路向南,成了苏梦活下去的一种执念,但回过神去想想,神剑山庄真的安全吗? 慕容秋荻如今已经成立了天尊势力,她绝对会派人来时刻关注着神剑山庄。 其他人会相信谢晓峰已经死了,但慕容秋荻绝不会。 这些事在路途中就能想明白,只是苏梦一直不愿去想,在那处破庙,被张实施与好意时,她第一次开始考虑这些。 这一路上虽然不常与其他人交流,但在苏梦的观察中,红旗镖局的镖师们给人观感不错,留在红旗镖局做一个药房伙计,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熟知剧情,知道红旗镖局会经历怎样的事件,但这些事件并不会波及一个小卒子。 张实等人继续押镖,苏梦便就此留在了此处川蜀一带的红旗镖局分局,平日里只需要跟着镖局里管理药材的老人晒晒药草,研磨研磨药粉,熬制熬制药膏,日子便也这么过了下来。 那擅长制药的老人名叫胡友,性子颇有些孤僻古怪,平日里见谁都不假辞色,但当听到苏梦似乎不经意地默念的一段《百草药集》中的一页片段后,胡友便对苏梦格外友好了起来,并提出教她种药制药的技巧,来跟她交换《百草药集》的内容。 苏梦对此自然无有不应。 在这段相互学习的时光里,她体会到了难得的平静,比在萧泪血的洞窟里要平静十倍百倍。 明玉功在这种心境下稳步增进着,却依旧没有突破之感,苏梦自知自己资质一般,可惜现在她虽然守着药库,却没有资格使用其中的名贵药材,不然调配出洗筋伐髓的药汤,泡上一泡,对于练功将会大有裨益。 日子一天天过去,忽有一天,镖局四处都挂上了白布,大家都着起了素衣,胡友也特意给苏梦拿来了一件浅灰色的衣物。 “总镖头过世了。”胡友道。 苏梦换上了素衣,为这个从没见过的总镖头悼念了几秒,然后便拎着水壶去药园里浇水。 她是在一个月后见到张实的,不仅是张实,还有一面鲜红似血的旗帜,正面绣着‘铁’字,反面绣着一柄银剑,和二十八枚铁箭。 这面旗帜代表着总镖头亲临,现在红旗镖局的总镖头自然不是已过世的‘铁骑银剑’铁中奇,而是他视若亲子的义子铁开诚。 铁开诚是顺路来分局里抽调人手的,因为他们要押一趟极为贵重的红货。 他们来的急,走的也急,临走时,从药房取走了好些外伤药膏,苏梦不经意瞥见胡友给一个中年汉子递药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那人走后,苏梦问:“那人是?” “那是我的儿子,胡非。”胡友露出了骄傲的神情,修剪齐整的山羊胡须随着抬头的动作高翘起一个有些滑稽的弧度。 苏梦没有笑,只是垂下了头。 张实临走前询问了她在这里呆的是否适应,苏梦一五一十地答了,结束了简单的寒暄,将走时,张实犹豫了一下,又道:“苏姑娘拜了胡老丈为师吗?” “拜师?没有,只是互相学习罢了。” 张实有些失望:“苏姑娘,与人产生羁绊,才是江湖人最快乐的事。” 他抛下这段话匆匆转身,苏梦看着张实的背影,忽有所感,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见张实了。 他是个好人。苏梦想,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她张了张口,又顿住。 我什么都做不到。 铁开诚走的一周后,夜色沉沉,忽有呼哨声响起,刀剑声,呼喊声,惊怒声,纷乱嘈杂,马厩的马匹被惊醒,发出唏律律的声音。 苏梦和胡友睡在药园旁的两间小屋里,听到动静先后醒来,刚走出屋门,便看到不远处燃起的火光。 “发生了什么事?!”胡友惊惶道。 “快逃,药园靠着后山,现在逃说不定能逃出去。”苏梦当机立断,拽着胡友就要跑,后者瘦弱的手臂却死死地反拽住她,苏梦手筋有伤使不上大力,反而被胡友拽的立定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胡友执着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们只是小卒子,总堂的精锐镖师可以靠着威逼利诱收入帐下,分局的小卒子不必费那么多心思,强硬些处理掉便是,胡老丈,你还不明白吗,红旗镖局要被一个庞然大物吞掉了。” 苏梦说罢又拽,还是拽不动,她顿时又急又气: “此时不逃,你还想跟着镖局一起覆灭不成?我往日怎么没瞧出你是个这么忠义的性子?” 胡友干瘪的嘴哆嗦着:“红旗镖局对我儿子不薄,我逃了,我儿子怎么做人?” “你儿子早就倒戈了!”苏梦没好气道。 下一秒,她脸颊传来一阵剧痛,却是胡友腾出一只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友气的胸膛不住起伏着,他松开了苏梦的手,伸手拿起地上铲地的锄头,“你滚,你滚!我儿子跟在总镖头身边,忠心耿耿,我要留在这里,让他知道,他爹是站着死的!不是夹着尾巴逃的!” 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感盖不住内心突如其来的羞愧感。 苏梦呆了一息,面上生出茫然之色:“可……可是。” 可是胡非确实已倒戈了,她的记忆这么清楚地告诉她。 她对红旗镖局没有这么强的认同感和忠诚之心,她无法理解胡友,但她已明白,胡友准备去死。 如果他的儿子真的倒戈了,那么这个老父亲,就要用自己的死,来狠狠的扇自己儿子一巴掌。 这一巴掌绝对比扇自己的这一掌,要痛的多!要狠的多! 苏梦于是抛下胡友,转身便逃。 黑夜中的大火被抛在身后,摇曳的火光像是红色的鬼影,它扭曲着利齿,吞噬掉哀嚎,争斗,鲜血,死亡。 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安宁的生活? 到底要逃到什么地方才是结束? 江湖,江湖,这个词汇曾经在脑海是如此令人畅想,仗剑江湖行,多么潇洒啊!可如今,她只看到恩怨情仇,看到了命如纸薄。 后山的碎石硌脚,下坡的角度让人更加踉跄,苏梦连滚带爬地下坡奔逃,脚筋被撕扯着,剧痛感让她浑身发热,额头冒汗。一种强烈的悲哀感席卷了她的内心。 不知踩到了哪块滑石,她忽然向前扑倒,在碎石和灌丛中滚落,滚落,直到‘砰’地一声撞到某处凸起的石岩,弹起后陷入一片潮湿之中。 这是后山山脚的河滩。 刀尖兵戈声已远到几乎听不清了,仰头看去,漫天的星星缀在深蓝的锦缎天空中,山顶灼烧的火光看起来也像是一颗天幕上的微星。 四肢百骸的疼痛让苏梦无法动弹,她仰躺在潮湿粘腻的河滩上,脚筋剧烈的麻痹和疼痛感让她的面颊时不时地有些痛到抽搐。 她放空心神,放空一切,试图忽略这种疼痛。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踩在泥沼上的脚步声。 苏梦闭了闭眼,忽然很想哭。 天尊算无遗策,要杀便会斩尽杀绝,岂会遗漏后山这种死角! “放过我……”她祈求。 “我跟你们拼了——!!”山上,挥舞着药锄的老人目眦欲裂,被一剑穿心。 “放过我……求求你们……我会背很多东西……昔年神农所着的百草集注……南海剑派的秘传剑法……放过我……” 山下,一个哀弱的女声,卑微祈求。 天尊的手下用冰冷的剑尖挑起了她的下巴,面巾遮着面颊,他语气冰冷:“你不会想知道欺骗天尊的代价的。” ……活下来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苏梦眼角那颗泪终于滑落。 以自尊为代价的生存,和以生命为代价的自尊,到底孰轻孰重呢?她已没有精力去思考,只是望着天空的星星,缓缓地闭上了眼。 第9章 三少爷的剑(5) 好像每一次苏醒,都会面临新的痛苦。 冬夜里的苏醒,她失去了脚趾,成了脚步踉跄的残疾,柴房中的苏醒,她手筋脚筋俱断,成了一个废人。 这一次睁开眼会迎来什么呢? 灰褐色的砖墙,粗粝的稻草,黑色的铁窗,排列的栏杆。 这是一座监牢。 稻草铺成的床铺,一张木桌,一张木椅,笔墨纸砚,角落的恭桶,桌上冰凉的饭食。 苏梦用麻木的眼神扫视一圈,然后勉强爬起身,她的身上满是泥污痕迹,显然并没有人给她换过衣服。 身上的一些小爬虫被这副动静震落下来,惊惶地逃窜到阴暗的角落之中。 苏梦四肢依旧有些撕扯的疼痛感,昨天的奔逃伤到了她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筋脉,这样反复几次,她将永远成为一个废人,或许还会像上个世界一样,连正常走路都吃力无比。 她缓缓地走到中间的桌案前,扶着桌边慢慢落座,然后开始研磨有些干涸的墨水。 她的毛笔字写得很差,虽然在第一个世界里学会了繁体字,但如今手筋受伤,写出来的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所以勉强写了一页《百草集注》的内容后,苏梦便开始轻唤道:“有人么?” 监牢外很快走出了一个人,一个仿佛融入在阴影里的人。 阴影中的人嘶声道:“什么事?” “我的手筋脚筋都曾被人挑断过,书写不易,可否找个代笔人,我来口述?” 阴影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的手摸上了监牢的门锁。 那是一双苍白,修长,看起来很会写字的手。 监牢铁窗透出的光柱刚巧能照亮桌子和靠近门边的位置,阴影中的人露出手臂,打开门锁,推开,走近。 像是光里生出了暗,暗中又孕育了一颗莹白的玉石。 黑衣,白肤,长发及肩,雌雄莫辨的面庞。 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走了进来。 ‘祂’披散着长发,面庞似雕琢的玉像,眼神无悲无喜。 苏梦呆呆地望着祂,直到祂走到近前,用那嘶哑而不辨男女的声音道:“你不让座,我怎么书写?” 苏梦这才惊慌地站起身,因为起身太急,身体又有些不稳,她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明明已经习惯了自己狼狈的模样,此刻竟奇异地觉得羞耻了起来。 她坐在稻草堆上,担心勉力起身会露出更多丑态,索性就直接抱着膝蜷在角落,待那人落座后,她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请问……您,如何称呼?” “容笛。” “是笛子的笛吗?”苏梦小心猜测着,后者却并没有回话,而是拿起了那鬼画符似的一页纸张,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眉间的褶皱,她好像心也跟着被攥住似的,慌忙道:“抱歉,我的字写得太丑了。” “我能看懂。”容笛并未向她分来一丝视线,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张纸放到了角落,然后毛笔沾墨,悬于白纸之上。 “好了,继续说。” 苏梦愣了下,把记忆里的东西口述出来总是有些磕磕绊绊,但说出几句后,她适应了这种感觉,语句逐渐流畅起来。 容笛默写了十页之后,便起身,苏梦忙住了嘴,看着后者拿着这叠纸张走了出去。 监牢重新落锁。 苏梦怔怔望着栏杆缝隙处,放空着思绪,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直至整个人卧进了稻草堆里。 活下来了。 真奇怪,明明有时想死,真的死到临头的时候,却又抛弃自尊地想要活着。 这就是深植在人心深处的求生欲望吗? 她忽然又想起了胡老丈,对方大抵是已经死了的,想到这里,苏梦没来由地有了一种羞惭感。 这羞惭感让她默默地侧过了身子,将脸颊埋入了有些粗糙的稻草之中,任泪水落入稻草堆里,没了痕迹。 一觉醒来,桌上已放上了一份饭菜,饭菜放在食盒中,食盒的底部是装着碳屑的铁盒,因此饭菜依旧是热腾腾的。 在监牢的角落,还摆上了洗漱的用品,苏梦用手指沾了牙粉洗了牙齿,又用水擦了擦脸,享用了一份热气腾腾的饭菜后,觉得情绪平复了许多。 美食果然能让人心情变好,现在的她,觉得就算下一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今天,容笛又一次来到了这处监牢。 每一次看到对方出尘的容貌,苏梦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眼睛都有些移不开了。 “今天还是背《百草集注》吗?” 看到对方坐在桌子旁时,苏梦忍不住发问。 “不,今天来背你修习的武功心法。” 容笛的声音如冰晶刺骨,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梦,漆黑的瞳眸带着审视。 苏梦愣住,她所修习的明玉功是世间一流的内功心法,只是手筋脚筋被挑断后,因为经脉未完全愈合,每次运转周天都会剧痛难忍,因此她已有一阵子没有修习武功了。 她应该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武功,容笛为什么会这么目的性明确的要她交出自己的武功心法? “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自己。” 容笛神色平静,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苏梦的身边,然后蹲下身子,牵起了她的右手。 苍白如玉,如华美瓷器一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腕上的伤口。 苏梦紧绷着身躯不敢动作,有些分神地想到,容笛的手比想象中更加柔软,也更加温暖。 “你受的伤很深,”他的声音此时变得轻柔起来,配合着抚摸伤口的动作,让苏梦有了一种自己在被怜惜的错觉。 “断了你筋脉的人一定是想让你成为四肢完全不能动作的废人,可是你现在却依旧能走路,能握住碗筷吃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苏梦低头,看着对方的手,也看着自己的伤。 “因为我修习的功法。” “是的。” 容笛轻轻笑了。 “你修习了一本很好的功法,你本不该疏于修习的,不然筋脉就不会只愈合成这副样子。” “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帮你的,因为你现在,是个有用的人。” 第10章 三少爷的剑(6) 苏梦并没有对武功绝学遮遮掩掩。 容笛想要明玉功,她便将明玉功给她便是。 她花费了三天的时间,默背完了明玉功第一层,彼时的容笛对她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 容笛把她带出了监牢,引她住进了一处小院,吃穿用度都有人伺候,只是不能离开这院子里半步。 这对于苏梦而言,已经是一件很好,很不错的事情。 她终于能洗热水澡,能将打结的长发梳理顺滑,甚至还能给自己敷粉描妆,做精致打扮。 她第一次画眉描粉后,先想到的就是容笛,可当她俏生生地站在容笛身前,有些期盼地扬起眼眸时,容笛却未曾在她的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流连。 容笛带来了一个大夫。 那个大夫身着一身黑衣,看向苏梦时,冷的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冰岩。 看向容笛时,却又讨好卖乖,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层。 等到容笛走后,他手拿着一个白玉鼻烟壶,仔仔细细地环着苏梦看。 他的眼睛锋利的像刀子,扫视在苏梦身上时,似是透过了她的粉妆,穿过了她的皮相,直看到骨肉肌理。 这种目光当然只是一种错觉。 会让苏梦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这名大夫见过了太多人的五脏六腑,肌肉筋腱,于是他看人时,直接就能由表入里。 他就是江湖绰号‘起死复生’的神医简复生。 简家乃医术世家,尤善金疮外伤一道,苏梦身上的筋腱之伤在旁人看来或许算是疑难杂症,但对简复生而言,却是司空见惯,这也是容笛将他带来的原因。 看了一阵后,简复生吸了口鼻烟壶,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又打开了药箱,取出了一柄青中带蓝的精铁短刀。 苏梦顿生不安之感。 “大夫,我这筋腱之伤,不是用药便可吗?怎么还拿出了一柄刀来?” 简复生摇了摇头。 “正因你这筋腱之伤愈合的太快,才需要用这一柄刀。” 他看向了大开的门外,小院里有一方茂盛的苗圃。 “正如园丁要及时修剪掉长歪的枝叶一般,你这愈合不正的筋腱,也要断开再长,才能变正。” 他说到这里,把玩着手中细刃,露出了笑。 “说来也是奇妙,以往我遇到这种筋腱重伤之人,往往是宣告对方无法医治,因为能被人挑破筋腱的,习练的内功大多一般,可你却不同。” “你修习了顶尖的内功,故而心法运转,内力游走周天,即便是筋腱之伤,也可自愈缓解,可惜你不通医理,愈合之时未看顾好自身,不然也不至于再受这一番苦头了。” 苏梦张了张嘴,没有解释自己其实还是知道一些医理的,只是都是粗浅的理论知识,并未应用于实践过。 “行了。” 简复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苏梦躺到床铺上。 “挽起你的衣袖和裤子,我虽然不是什么剑客,但是我的手在挑断一个人的筋腱时,绝不会比高明的剑客慢上几分。” “只要你不做什么无谓的躲避,我也不会让你多受半分苦楚。” 大树要修剪了长歪的枝叶,才会生长得更加繁茂。 人也是如此。 现在简复生就要修一修苏梦的枝叶。 苏梦躺到床铺上时,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她看着简复生一步步走近,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忽然之间她的脑海里现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挑破手筋脚筋比死亡还要痛苦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死去然后复生呢? 复生之后,她依旧是最初的那个健全的自己。 在这种想法冒出来的同时,一个身影又同时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个身影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睫,一张苍白的,柔美的,雌雄莫辨的脸。 容笛。 这是苏梦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或许对一名男性用‘美丽’这个形容词有些不妥。 但是奇怪的是,放在容笛身上,却又恰当无比,合适无比。 当想到容笛的时候,苏梦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想,如果是为了看到容笛,那么选择活着,或许并不是一个痛苦的选项。 这种情感并不像爱情,而像是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看到了一朵鲜艳的花,于是决定等过了春天再死。 看到苏梦乖巧地躺在床上,捋起了衣袖,简复生走了过来。 苏梦问:“不需要提前给我服用一些麻痹神经的药物吗?譬如麻沸散?” 简复生摇了摇头。 “麻沸散的药性只能止皮肉之痛,止不了经脉之痛。” 苏梦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萧泪血的石洞之中,她阅读了不少医药典籍,她隐约记得有一种药物是不仅能止血肉之痛,也能止筋脉骨髓之痛的。 不过那本典籍上只是记录了有这么一种药物,并没有记录配制之法。 她想了又想,在右手手腕上传来一抹寒意时,想到了那药物的名字。 华佗秘药,五麻散。 下一秒她的右手便传来了一股剧痛。 苏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她痉挛的时候,简复生已经将匕首收了回去。 苏梦没有垂首去看向自己的右手腕,但她能感觉到潺潺的鲜血在从自己的身体里缓缓流逝着。 “很好,你忍耐痛楚的能力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一些。” 不,或许不应该说好,而应该说迟钝。 苏梦从穿越,到死亡,再到复生,其实度过的时间并不算长。 可就在这并不算长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各种难忍的痛楚。 这让她承受伤痛的能力比常人要强上了些许。 之后,简复生又一一挑断了苏梦的其他经脉。 当看到四肢俱被挑断筋脉的苏梦面如金纸,浑身颤抖地躺在床上时,简复生转过身拿起了那价值不菲的白玉鼻烟壶,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年岁已经不小,可双眼依旧明亮。 亮的像看见了肉食的鬣狗。 一想到躺在床上的这名弱小无助的女人将用顶级的内功来缓缓愈合自己的经脉,他就有一种观看神迹的感觉。 第11章 三少爷的剑(7) 苏梦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但是在安魂香的作用下,这一夜,她久违的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是她刚入行时的某一部戏剧。 她所饰演的角色不过是有几句台词的特约演员。 可是因为场地没有清理干净的缘故,在走台的过程中,她的脚下踩入了一枚铁钉。 苏梦很珍惜那一次的机会,不愿意因为受伤而被取代掉角色。 所以她忍着痛,走完了台步,在导演说出‘卡’的那一瞬间,才开始捂着脚呼唤痛。 那个时候,导演对她说。 “你是一个会隐忍的人。” “你以后一定会有很高的成就的。” 她相信了这句话,于是一路在娱乐圈中摸滚打趴,后来,她真的获得了很高的成就,却也背负了许多的骂名。 苏梦并不在乎辱骂,那对她而言,根本造不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那么她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苏梦睁开了眼。 容笛正在一旁翻阅着一本书籍。 他的脸颊映照在清晨的霞光中,美得像一场幻梦。 苏梦很清楚,容笛在天尊势力中的地位很高,这么一个地位很高的人,愿意每天都来到她的身边,绝不能用儿女情思的态度去考量。 利益,利用,她能被容笛这样对待,是因为她脑海里的东西,对容笛,对背后的天尊,都是有用的。 可是这不妨碍她看到容笛时,还是会被对方的容颜所摄,进而心绪不平。 容笛侧过脸,看向苏梦。 “从现在开始,你要开始习武了。” 苏梦一怔。 “习武?” “我现在大业未成,不能立刻转修明玉功,但我能感受到这功法的神异,所以,我要看你修习一遍。” 许是身体的疼痛让意识也有些模糊不清,苏梦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修习明玉功本就是她要做的事,容笛的要求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是什么要求。 她感到疑惑不对的,是容笛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他要学明玉功? 明玉功不是女人学的吗? 不,转念一想,苏梦发觉自己陷入了惯性思维里,因为明玉功学成的两人都是女人,功法又有青春永驻的效果,且移花宫中大多是女子,自己就理所应当的觉得这是女子修习的武功。 仔细想想,花无缺修习的不就是明玉功和移花接玉吗? 她的脑海里转了几个弯,最终咽下去所有疑虑,说了句“好”。 然后她便开始练武。 经脉游走周天,经过重伤的经络时,那剧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苏梦忍了过去。 她依旧每天为容笛背诵着明玉功后边的内容,后者总是静静的听着,直到一个月后,她的筋络已恢复了七八成,明玉功也借此契机修习到了第二重。 在那一天的晚上,容笛说第二天会过来考教她武功。 苏梦几乎整夜未睡,第二天,容笛却没有来。 她想,兴许是天尊组织事务繁忙,容笛陪了她这么久,终于要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于是苏梦继续勤习武功,等待着容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那之后,足足半个月,苏梦没有看到容笛的身影。 这个宽敞明亮,有花草,有树木的小院,此时此刻显得多么孤寂冷清。 有一日,简复生来到这里,为她仔细诊断后,作出结论。 “你的经脉已大好了。” “你绝对是江湖中第一个被挑断四肢经脉,却能如常恢复的人。” 苏梦心想,你是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燕南天的人,嫁衣神功在自愈方面,奇效不知比明玉功多出几许。 在简复生准备离开时,她喊住了对方。 “简大夫,请问容笛什么时候有空来看一看我?” 简复生转过头,他的眼神却满是疑惑。 “容笛是何人?” “就是当初带你过来为我诊治的人。” 苏梦隐隐猜想到了,容笛只是对方面对自己的一个假名。 但她并不在意。 果然,经此提示,简复生知道了苏梦说的容笛是谁。 他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十分奇异,任谁也说不出他这奇异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又拿起了自己的鼻烟壶,啜吸了一口后,幽幽道。 “或许几月,或许半年,或许还要更久,这段时间你应是瞧不见他的。”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两人。 一些绝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说出的话,被简复生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因为他要去找一个人。” “一个他最爱,也是最恨的人。” 简复生走了。 在走之前,他说以后换药的事宜,都会由天尊这边的药童来处理,已经不需要他再做些什么了。 苏梦在简复生走的第二天,难得的一整天没有练武。 她的思绪好像飘飘然于云端之上,回过神时想到的总是那两句话。 他去找一个人。 一个他最爱,也是最恨的人。 想到这两句话,她就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没了习武的兴致。 如此荒度了两日时光,又有药童来为她换药。 那是一个瞧起来格外俊朗的年轻人,眼神明亮,鬓发乌黑。 他本应是顾盼神飞,英气逼人的少年郎,嘴角却总是紧紧地抿着,带着一种石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般的倔强感。 他看起来并不擅长照料人,为苏梦拆下纱布时,动作粗手粗脚的,不过伤口都已结痂,苏梦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有些微微发痒。 可那少年人却不知为何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 他将拆下来的纱布团成一团,扔到了桌上。 “你难道自己不会照料自己,非要旁人来照料你不可吗?” 苏梦恍惚回神,有些惊愕地望着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 “她在这里整整看顾了你一个月,可我瞧着你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 “你要说什么?” 少年人嗡声嗡气道,一双清凌凌的眼直勾勾地望着苏梦。 苏梦这时发现,眼前少年的眼睛跟容笛很像。 “我想说,你弄疼我了。” 苏梦垂眼道。 在少年质问她时,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腕,哪怕伤口已经结痂,被这样紧攥着,依旧十分疼痛。 第12章 三少爷的剑(8) 一个不是药童的药童来到了这间小院。 其他洒扫的奴仆,守门的侍卫却对此视而不见。 苏梦最终还是自力更生的给自己换好了药,然后询问一旁表情依旧倔强不满的少年。 “你是谁?” 她没有问叫什么名字,而是问你是谁。 她想得到的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身份。 可少年却露出了有些悲愤的神情。 “我谁也不是!” 他的语气很生硬,很倔强。 苏梦这一次更加仔细认真地打量了少年几眼。 她忽然发现少年真的只是一个少年,若是在她出生的时代,对方这样的年岁应该还不到高中。 于是她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同时也决定不再在意对方之前弄疼自己的事情。 “你总要让我给你一个称呼。” “就像我叫做苏梦,你可以喊我苏姐姐。” “我该怎么称呼你?难道只是喊你一声喂吗?” 苏梦忽然觉得这个少年人很有意思,而且他也是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容笛和简大夫,仅有的能跟她多聊上几句话的人。 少年的态度依旧很冷硬。 “我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了,并不想喊别的女人姐姐。” “那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我不介意。” 少年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什么话,转身便离开了。 苏梦没有追出去,或许不走到小院的门口,不被侍卫持着刀剑拦着,她便可以麻痹自己,忽视她被囚禁的事实。 少年走出了院子,侍卫没有丝毫阻拦。 苏梦倚在房门处,隔着一片宽阔宁静的小院,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是平静的生活里忽然来了一只野猫,野猫在你面前舔舔爪子,生疏的抬着眼眸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你会觉得有些可爱,有些惊喜,但也不会强做挽留。 少年在门外,她在门内。 前者忽然转过了身看她。 “喂,如果你敢出来,我就带你走,怎么样?” “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总归不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 少年笑了笑。 笑得很讥讽。 “你觉得这里很好吗?” 苏梦沉默了,她又想起了容笛,想象中的那个人清冷温和的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握上那只手的样子。 真奇怪。 “喂,你到底出不出来?” 少年有些不耐,抬步欲走。 苏梦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时候,她笑了。 真奇怪,人为什么总是会追逐自由? 当初放弃尊严得到了活命的机会,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想要突破桎梏? 一个只是见了一面的陌生少年,他年轻,稚嫩,倔强,肩膀单薄的像水上的浮萍,风中的蒲公英。 为什么他的话语,让人有一种想要信任的冲动?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门边,与少年只差了一个门槛的距离。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愉悦的笑过了。 “我走出去,可能会死的。” 她说。 少年道:“被困在那里跟死有什么区别?” “你又没有死过,怎么知道跟死没有区别?” 少年嗤笑。 “难道你就死过不成?” 站在门另一端的女人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 那是一种让人说不出来意味的平静。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死过呢。” 苏梦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走。” 少年走了,走得毫不犹豫。 门边侍卫立起的刀剑也放了下去。 回到小院中,依旧是修习内功,忍住疼痛。 说来也是荒谬,自从穿越后,她几乎每一日身上都在痛。 有时脑海里也想过死了再重开。 可是看到窗外的阳光这么灿烂,夕阳的余晖尚存温暖,苏梦便又觉得可以再捱过一日了。 烛明香暗夜色深。 乌黑的长发铺陈在被褥上,苏梦睡得很沉。 白天痛的久了,晚上睡觉时太过疲累,反而更容易进入深度睡眠。 所以她没有看到窗边的暗影。 也没有察觉到一双手隔着被褥将她抱了起来。 当苏梦醒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嘈杂的人声。 这是她在小院中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小院的清晨,有鸟鸣,有风声,有花香,但绝不会有嘈杂的人声。 那片院落安静的近乎死寂,大多数的声音都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苏梦闭着眼,如果这是梦的话,她希望睡得更沉。 可是有人却捏住了她的鼻子。 鼻子被捏住,便只能用嘴呼吸。 于是又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下苏梦不得不睁开眼睛瞧一瞧了。 于是她瞧见了灰扑扑的床幔,瞧见了床头站着的那嬉笑着的少年。 “你醒了。” 少年道:“你怎么不说话?” 苏梦抬起手,指了指对方捂着自己口鼻的两只手。 少年‘啊’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 苏梦于是能够开口讲话。 她说:“我不怪你。” 少年眉头皱了起来。 “我救你出来,你不感谢我也便罢了,为什么还要说什么我不怪你?” 苏梦摇了摇头。 “你现在不会懂,以后总会懂的。” “你救我,不是因为我向你求救,而是因为你想救我,这是不一样的。”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难道你不开心吗?” 苏梦又摇了摇头,笑得很灿烂。 “不,我很开心,所以我不怪你。” 真是一个怪人。 少年在心中暗道,同时心中也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他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叫做苏梦的女人因为脑子里有有用的东西,所以才被关在那小院里。 她是被强掳来的,按理说应该渴望自由才对。 为何表现的却如此古怪? 若苏梦昨天真的跟着他走出了那道门,他一定会信守承诺,告诉对方他的名字,但苏梦被人用刀剑制住时,他绝不会出手。 这种事情对于苏梦而言,或许很没有道理,但少年本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可是这个女人拒绝了。 所以事情走向了另一种发展。 少年把苏梦偷了出来。 “现在,你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苏梦在床上侧过身,单手撑着脸颊,柔软的长发绕过光洁的肩脊,声音轻柔道。 少年的脸微不可察的红了。 第13章 三少爷的剑(9) 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个并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镇,今天却格外的热闹。 卖糖人的大叔笑呵呵地为面前的一对男女解释。 “这是因为很久以前,大家约定俗成的在某一天进行物品的交易,久而久之每个月的这一天就成了商贩最多的日子。” “这一天,就被大家称作市集。” 哪怕这名男女并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看到他们的人总觉得她们应是姐弟。 那女子应是妇人一般的年龄了,可却依旧做韶华少女的装扮,想来是虽到年龄却尚未婚配。 那少年郎比女子稍矮一些,身量却并不十分单薄,他的背上背着一柄剑,劲衣剑袖,一副行走江湖的姿态。 也正是因为少年佩剑,所以对那女子打量的目光才少了些许。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还露出如此新奇的姿态,你原来是居住在山中的野人吗?” 少年抱着手臂,看着一旁正啃着糖人的苏梦。 明明是一名女子,举止却丝毫不拘礼节,好人家的女子怎会边走边如此不拘小节地吃东西呢? “你为什么宁愿猜我是住在山中的野人,也不去猜我曾是住在天上的仙女?” 苏梦笑吟吟道。 少年郎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嗤笑一声。 “不过中上之姿,怎敢妄称仙女?若你是仙女,我姐姐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了。” “你总说你的姐姐,你的姐姐,你的姐姐究竟叫什么名字?” 苏梦扭过头,她的发辫还是身旁的少年给他编的,因为苏梦根本不会编头发。 长长的发辫打在了少年的肩头,苏梦的眼神带着纯然好奇。 她依旧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对方说她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那个小院的,因此当初的承诺是不作数的。 其实苏梦并不在意这些,她的心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种猜想。 可是苏梦并不想靠着自己的先知先觉去得意洋洋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她想要少年亲口告诉她。 因为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交换了名姓,可以理所当然地说一句你好。 “我的姐姐叫做……”他顿了顿,终究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而是道,“他们都称她为‘夫人’。” “‘夫人’?那么‘老爷’是谁?” “没有什么‘老爷’,‘夫人’就是‘夫人’。” “噢。” 苏梦没有再多问什么,因为他已经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心情有些不佳。 “喂,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她尽量语气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去流浪。” 少年答得很快。 “流浪也要有个方向,我们是往东还是往西,亦或是去南?向北?” “流浪为什么要有方向?” “不定个方向的话,来来回回走了一圈,最后不过是原地打转。” “那又如何?” “不如何。”苏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本来想甩开你,逃到深山里的,可是又觉得你很可爱,既然这样,我还是跟着你。” 少年疑惑:“可爱是什么意思?” “就是值得爱,可以爱的意思。” 苏梦漫不经心地答着,又咬下了一口糖,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少年没有跟上。 她扭过头。 少年也扭过头。 “喂,你为什么不看我?” 背着她的少年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风沙迷了眼。” 苏梦仰着头看着碧空万里的天空。 今天是个没有风的好日子。 “好,今天是有些微风。” 于是苏梦和少年便开始了流浪。 他们一起逛市集,一起涉深山,走过幽静小路,迈过康庄大道。 少年明明说自己没有方向,可他的本能却带着他一直向一个方向走。 向北,向北。 苏梦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拼命的向南逃。 身边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在经过一处山神破庙时,苏梦想起来,自己就是在这里遇上红旗镖局的人的。 她知道少年要去找谁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远远的逃掉。 可她依旧没有逃。 夜晚,他们于野外生火休息。 篝火映照着少年带着些许绒毛的脸颊。 苏梦用树枝挑着火堆,微微侧着头,看着一旁熟睡的少年。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母性的。 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遇见了另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又因对方的年岁小,而忽然补全了自己破损的一部分,试图展现自己的温暖。 苏梦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灵魂异常冷酷地抽离出来,刻薄的评价她。 “自作多情。” 又有另一个微笑着的灵魂,轻柔的回应。 “你瞧,他真可爱,像一只被人类伤透了心的小猫,明明一直呲着牙,可是被抚摸时,却情不自禁的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冷酷的灵魂道:“现在这只小猫准备带我们去猎人的陷阱里。” “那陷阱又不是给我们的。” “可我们只要靠近,就已经入了局。”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棋盘上吗?” “我们本可以逃出去,哪怕有朝一日一定会被天尊找到,也能苟延残喘好一阵子了。” 温柔的灵魂露出了格外悲伤的神情。 “可是那样,活着就变成了一件格外无聊的事情。” “我宁愿无聊的活着,也不想痛苦的死去。” “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 “噼啪”一声,火星在火堆里炸开。 苏梦回过神。 少年依旧睡得很熟。 她抬起手,想要像抚摸一只小猫般摸一摸他的额头,可最终还是顿住了。 苏梦站起了身。 她想起来了,曾经的她是不惧骂名,不受桎梏,只为自己喜欢的事情拼命努力,享受生活的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 死是一件很痛很痛的事情。 她应该为了自己自私的活一次。 对她露出柔软腹部的猫咪再可爱,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苏梦准备逃跑了。 她向着远离火堆的地方一步步逃离,背后的温暖也在一点点消失。 少年没有醒。 他睡得很沉。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唇角下压,显现出一种倔强的悲伤感。 第14章 三少爷的剑(10) 深夜,石家村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彼时月明星稀,位于山坳的这个小山村一片寂静漆黑。 石老二搂着自己的婆娘尚在睡梦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家的房门已经被悄无声息的撬开,自家的米缸也被一只手掀开。 吵醒石老二的是米粥的味道。 只闻了一下,他就意识到这米粥煮的太糊了。 自家的婆娘是绝对煮不出这种气味的粥的,他的老婆煮的粥又软又烂又香,只是普通的糙米都能煮成山珍海味。 石老二倏地睁开了眼,他怀里的妻子依旧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他轻轻推了推妻子,那模样衰老沧桑的妇人迷茫的睁开了眼。 “有贼进来了。” 石老二低声道。 石老二的妻子陡然间清醒,身子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她的丈夫于是用温和的大掌轻轻拍打着妻子单薄的背脊,像是在哄一个婴孩。 “没事,没事,应该只是一个饥饿的小贼,不要怕,随他去。” 话虽如此说,妻子却依旧在颤抖,石老二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轻声哄睡着。 苏梦知道这户人家已经醒了。 明玉功修炼到第二重,已经比常人的五官敏锐许多,这户人家压低了嗓音,于她而言就仿佛同处一室时的正常音量。 她并不太在意,自顾自地吃着粥,这顿饭一点也不好吃,她没有掌握好火候,因此米烧的太干太硬太糊。 可苏梦依旧吃得很香,因为这是她三天来吃的第一顿米饭。 离开了那名少年,她识路寻路的本事大大下降,更何况她刻意偏离自己熟悉的道路,不想往北方走,因此走的都是陌生的山道。 她料理野味的能力很一般,吃那些腥臊的野味吃到想吐,因此夜半赶路看到一处村庄时,才迫不及待的闯了进来,给自己煮了一锅米饭。 吃完饭,她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了一枚玉簪子放在桌上,这簪子是在天尊组织里得到的,他也不知道价值几许,但总归是能抵得上这一顿饭钱的。 吃完饭,她推开门正要走,忽听得房屋内传来呜呜的哭声。 那哭声十分凄厉压抑,之后响起的是巴掌声。 卧室内睡着的男人正在扇女人的巴掌。 苏梦顿住了脚步。 方才那名丈夫还在温言宽慰自己的妻子,为何如今就开始扇妻子的巴掌? 不论是何种缘由,起因总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 想到这里,苏梦已经无法心安理得的迈开步伐离开。 她扭过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卧房门前,一脚踹开了门栓。 “住手!” 这一声厉喝落下,响起的却是屋内老妇人的惊叫声。 床铺上,一个裸着上身的消瘦老汉,正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打着自己的妻子。 明明是正在殴打他人的人,脸上却满是痛苦的泪水。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老汉的脸上,那一滴滴落下的泪水就像是蜿蜒的银带,将脸颊分割成崎岖起伏的扭曲区块。 苏梦被这一幕深深震撼到了。 她的目光下移,看到了那名老妇人抽搐尖叫的模样。 此时此刻,任谁也能瞧得出来,那名老妇人犯了癔症。 “把嘴松开!我喊你把嘴松开!” 见扇巴掌没用,石老二又开始用手去撕拉对方的嘴巴,完全无视了闯空门的苏梦,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妻子。 苏梦冲上前,只观察了两秒,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老妇人的喉咙。 她牢牢记着人体上数十种可能导致呕吐的穴位,但是点穴的功夫不到家,唯恐伤了普通人孱弱的身躯,最简单方便的还是利用人类本体的吞咽呕吐防御机制。 果然,她这样一点,老妇人本能的想要呕吐,紧闭的双嘴瞬间张开,满嘴的血水流了出来。 苏梦退避开来,看着这名老汉细心的清理自己妻子口中的异物。 透过月光,她看到了深色的血块,像是被咬下的舌尖。 过了好一阵子,那颤抖着的老妇人才安静下来。 石老二抱着自己的妻子,脸上的泪水鼻涕都来不及擦,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平静到麻木。 苏梦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没什么大事。” 石老二麻木地道。 “不过是我们的儿子被人杀了,儿媳和女儿被人奸淫杀害了,就连我家看门的狗也被炖成了一锅肉粥而已。” “自那之后,我这婆娘脑子便有些不清醒了,今晚你闹出了些许动静,吓到了她,于是她犯了病。” 苏梦感觉到愧疚感要将自己深深的压垮。 这是她第一次闯空门偷吃别人家的食物,但苏梦觉得,这也应该会成为自己的最后一次。 怪不得来到这家时,明明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狗棚,却没有听到狗叫。 “是盗贼做的吗?” 苏梦下意识的询问。 石老二这时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时苏梦才注意到他的双眼满是血丝。 “不,他们比盗贼更毒,比强盗更恶!他们是来自扶桑的浪人武士,可却被官府包庇,肆意妄为!” “官府为什么要包庇扶桑的浪人?” “因为他们是大老板的人!” 大老板。 听到这个名字,苏梦的心神一震。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她的名字已听过好几次了。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遇到的想要掳走她的恶匪便是大老板的手下。 后来,在那莫名其妙的昏迷之后,她被人挑断了四肢的筋脉,被送进了韩大奶奶的妓院里。 可以说,之所以会在这个世界颠沛流离,之所以拥有如此痛苦的开局,与大老板离不了干系。 可苏梦从来没有想过复仇。 因为她知道,按照剧情,大老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也想起了那两名扶桑武士是谁。 不过是原着中的龙套角色,出场没有多久就会被杀死。 可是面对眼前麻木痛苦的两名老人,她却无法用这种理由去说服对方。 奇怪的是,明明面对自己的痛苦都没有燃起的愤怒之火,此刻却因为看到此情此景,在她的心中熊熊燃烧。 这种灼烧感让苏梦痛苦不堪。 第15章 三少爷的剑(11) 三娘子的手艺果然就像她的丈夫石老二说的那样,普通的糙米都能煮成山珍海味。 清醒过来的三娘子,虽然形容枯槁,但是眼神却十分温和。 那是一种疲惫的温和。 苏梦喝着香甜的米粥,觉得自己之前煮的那一锅简直是浪费粮食。 三娘子将桌上的玉簪子拿了起来,簪到了苏梦的头上。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一个簪子呢,就连我们这种人家,我的女儿也喜欢在头上别上一只素净的木簪。” 苏梦的头埋的更深,忽然觉得香甜的米粥也变的没有什么味道了。 吃完这碗饭,天色已大亮。 石老二和妻子将她送到了村口,石家村在白天也格外的寂静。 似乎注意到了苏梦的疑惑,石老二道:“这个村庄里,有些血气的年轻男人都已经在那一天死去了,所以现在村子里有外人来的情况下,他们不敢出门。” 这段话让苏梦想到了一些痛苦的回忆,那是属于前世的,属于先辈的痛苦。 扶桑浪人,淫人妻女,毁人门楣,唯有人的血气刚强是挫不去的,所以他们只能杀人。 “苏姑娘,你要往哪里走?” 石老二问她。 站在村口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望向了一个方向。 “向北走。” “我忽然觉得,我必须向北走。” 她的脚程并不快。 现在的苏梦武功轻功内功都不过普普通通,她毕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钻研武功。 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才终于来到了当初那熟悉的镇子。 佐佐木,江岛。 若用这两个名字找人自然是很不好找的,但他们行事无所顾忌,又一副扶桑浪人的打扮,用外貌找人倒是好找的紧。 佐佐木和江岛正在喝酒。 他们这些时日,过得好不痛快。 曾经的佐佐木和江岛是被官府通缉的对象,是无恶不作的浪人,可是在被大老板的手下邀约而来后,官府的人面对他们却变的敢怒不敢言。 这也让他们行恶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玩了十几个女人,杀了几十个人,还杀了几个有正义感的衙门捕快,可现在他们依旧可以光明正大的在酒馆吃饭喝酒。 酒馆里并没有别的客人,任谁看到这两人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样子,都无法再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酒。 酒馆的老板伙计也希望这个时候不要再来别的客人,这样才可以尽可能的避免更多的麻烦。 因为这两名喝醉了酒的浪人摆明了一副想要找麻烦的样子。 可酒馆的门帘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掀开了。 一个穿着葛布麻衣,打扮朴素的女人走了进来。 虽是农妇打扮,可她的容貌却娇艳的如同花儿一般,皮肤也没有丝毫经过风吹日晒的痕迹,白皙柔软。 佐佐木和江岛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 他们的双眼浑浊,浑浊的发亮。 他们应当能猜想到这女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妇,农妇的皮肤是不会这么娇艳的。 可是他们此时已经喝醉了酒。 就像是两条没有脑子的鬣狗,饿狼。 佐佐木道:“是花姑娘!” 江岛咧开大嘴:“她是个妇人,还是一个少女?” 佐佐木说:“不管她是女人还是少女,只要玩过之后,她都是个死人。” “你太不温柔了。” 口中说着自家大哥太不温柔的江岛忽然站起了身。 彼时,那名葛布麻衣的女子,正与酒馆老板轻声说着什么,忽然之间,肩颈处传来一股湿润的气息。 江岛将自己那张狰狞可恶的大脸靠在女人的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是一种奇异的植物香气。 女人慌张地侧过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的表情也变得很是奇异,那是不甘的神情。 江岛没能读懂这种不甘。 他的瞳孔已开始涣散。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一瞬间,他的手中捏了两把手里剑,可这两把手里剑,却怎么也挥不出去。 因为毒性来的太急,太猛。 “哐当”一声,江岛栽倒在地,头重重的砸在了酒馆的地面上,两只手里剑也‘铛铛’两声,落在了地上。 佐佐木一个机灵,酒一下子就醒了。 “唰”的一声,他抽出了自己横在桌上的长刀。 而那看起来本是娇弱无比的女子。也以趁着对方醒酒拔刀的时候,捡起了地上那两支手里剑。 此时佐佐木再定眼一看,女子眉眼之间满是肃杀之气,哪里是寻常妇人的气质。 原本在柜台后的老板,伙计,都已不见了踪影,想来方才女子低声言谈,便是想让这两名无辜的人提前离开店内。 佐佐木身着一件黑色的宽袖长袍,因喝酒狂放,领口大开,肩袖松垮,这抬手抽刀的动作让他的右臂从袖中脱了出来,肌肉虬结,吊梢眉眼,气势不可谓不慑人。 对比佐佐木,捡起手里剑的女子纤弱的就如同风中柳絮。 这女子自然是苏梦。 也只会是苏梦。 她不明白,自己没有为了容笛留在那个小院,也没有为了少年留在他的身边,却为了村庄里的一对老夫妇来到了这里。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杀的那两个人,与她这次要对抗的江岛,佐佐木两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她来了,与死没什么区别。 可她还是来了。 她不懂什么侠,不懂什么义,只知道自己忽然很想舍去这条性命杀人。 拔刀而起的佐佐木宛如一只黑色的鹏鸟,八尺长刀倏忽间便来到了苏梦的眼前。 他虽然模样落魄,可一柄武士刀保养的却极好,银亮的刀锋上带着血红的亮光,这些都是他迄今为止杀过的人养成的血光。 一刀劈出,苏梦闪身躲开,柜台已成了两半,再一刀劈出,梁柱断成两节,房顶砖瓦哗啦啦的落下。 转瞬之间,佐佐木已劈出了数十刀,其中还有两刀不慎劈到了自己弟弟江岛的尸身之上,可他却浑不在意,面露狂态,刀风越舞越密,刀势越舞越狂。 酒馆里的桌椅很快就被劈砍的杂乱一片,苏梦艰难地躲避着,她很快发觉佐佐木在刻意把劈砍下的破裂的桌椅扫向她的脚边。 他想活捉她。 亲弟弟死在眼前,他却依然想着玩女人。 在这种人眼里,亲情无足轻重,满足自身的欲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16章 三少爷的剑(12) 有一种剧毒无比的植物,叫做夹竹桃。 苏梦曾学过数十种包含夹竹桃的毒药的制作方法。 她在离开石家村的道路上看到了这种植物,于是萃取了夹竹桃的枝叶,再混以其他野外常见的药物,制成了一种见血封喉的毒。 毒物抹在了衣物的表层,并没有触及肌肤。 口鼻内塞着混有牛乳和解毒药草的香丸,可以让她避免吸入太多毒素。 不过这枚避毒丸所用材料不足,夹竹桃又是植物类的剧毒,因此苏梦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毒。 在她本来的预想中,她会虚以委蛇地接近佐佐木和江岛两个人,但没曾想江岛那么性急,只身一人的凑了过来,导致佐佐木没有受到毒素的影响。 如果不是佐佐木依旧心有邪念,苏梦在十招之内就会败在佐佐木刀下。 八尺长等身高的奇长无比的武术刀,在佐佐木的手下舞出了割草般的架势。 酒馆的门帘已经被砍掉,门外街道上空无一人,路人早就意识到不对,慌忙的躲避开来了。 第二十一招,苏梦再度运用灵巧的身法试图躲避的时候,佐佐木长刀道已格在了他的身前,她的脚步慌忙顿住,脖颈用力一拧,躲过了近在咫尺的刀锋。 在苏梦躲避的同时,佐佐木已经收敛了几分刀锋,原本会划过脖颈的长刀低了几分,划破了她的领口。 他嘴角狞笑着,等待着看面前女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可是领口露出一片白腻的女子,面上却丝毫没有羞愤之色。 她喘着粗气,双眸亮的惊人,依旧是那副肃杀沉凝的模样,仿佛世俗教义和女子的羞耻感都已从她身上离去。 佐佐木嘴角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收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因为面前的女人简直不像一个女人。 苏梦当然是有羞耻心的,只是她对于身体裸露程度的承受能力远远超乎这些古代男人的想象。 在拍摄影视剧的时候,有时候会拍摄一些肉眼观感非常裸露的镜头,虽然拍摄时身体的关键部位会用肉色的衣物挡住,但是依旧需要演员突破很大的心理障碍。 比起过去的那些自我挣扎,这点衣物破损又算得了什么。 佐佐木已经不准备怜香惜玉。 他顾忌着苏梦身上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因此一直利用长刀的优势与苏梦拉开八尺的距离。 在他不准备怜香惜玉的时候,他所用的招式便尽是杀招。 迎风一刀斩,刀如狂风,斜劈下来,仗着刀身长的优势,让人避无可避! 血色喷溅。 苏梦的腰腹转瞬之间便被鲜血染红。 佐佐木的眼神微变,这一刀本该将眼前的女人劈成两半,让她肠穿肚烂,横死当场,而不是只破了对方一层表皮肌肉。 是对方的身法更快了? 不,并非如此。 佐佐木悚然一惊,是自己的刀变慢了!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对方的面颊嫣红的很不自然。 之前他只是以为,这女子接连躲闪,气血翻涌,所以脸颊浮起红晕,又被美色所扰,未曾多想。 如今佐佐木却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红晕不对劲,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虽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却能察觉到面颊发热异常。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佐佐木惊喝出声。 苏梦喘着粗气,口鼻中的避毒丸药在方才的打斗中已经含化了,衣物上夹竹桃的毒素也已经挥发至自己的体内。 佐佐木在打斗中一直控制着距离,所以没能吸入夹竹桃的毒。 这对他而言,是幸,也是不幸。 单一的毒素可以很快杀人,混合的毒素反而能互相压制,让生命得以延续。 这便是以毒攻毒。 从石家村过来的这一个月的路途中,苏梦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自己该怎样去杀人。 毒是她想到的最有可行性的方法。 得益于曾经演绎过的许多影视作品和看过的许多套路,她想出了这一套连环计策。 她之所以一进酒馆就直接跟老板低声交谈,是想让老板临走前点燃一根香烛。 幸亏酒馆老板被吓跑前依旧记住了她说的话,点燃了她悄悄递过去的那根白色蜡烛。 于是,这一套连环毒计便得以施展。 佐佐木也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跟对方近距离接触的情况下,却中了毒,必然是屋内有毒烟,于是他毫不犹豫,向着屋外窜了出去。 苏梦没有拦,她也没有能力去拦住对方。 她紧随其后跟了出去,身子刚一出酒馆,呼啸风声迎面而来,肩头蓦地一痛,仰倒在地,动弹不得。 却是佐佐木逃出酒馆之后,反身掷出了手中长刀,将紧跟着逃出酒馆的苏梦钉在了地上。 “八嘎呀路,把解药交出来!” 然而他这句话一出口,躺在地上的女人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彼时的她衣衫不整,胸腹鲜血淋漓,面粉如霞,一柄八尺长刀将她刺在地面,这一笑的风情,难以用言语来描述,充满了一种宗教式的神圣诡艳之感。 佐佐木不由一怔。 他忽然后悔自己动手太粗鲁了些,又开始质疑自己之前怎会忽然不怜香惜玉。 面前的女人,让他想起了家乡的天照大神,让他有种想要跪倒在对方脚边顶礼膜拜的冲动。 但佐佐木终究是克制住了这冲动。 “你笑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对方那句八嘎呀路,让苏梦想起了自己当初演抗日神剧的时候。 随着鲜血的流逝和毒素的蔓延,她感觉到十分疲惫。 “毒……没有解药。”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哪有精力同时配置一份解药呢? 佐佐木站在苏梦两丈之外,顾虑着对方还有什么拼死一搏的后手,因而不敢靠近。 可是他的脸颊越来越烫,思维也越来越迟钝,必须要迅速做出决断了。 佐佐木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谨慎地握住了刀把,将其拔出,这一番举动,让苏梦又喷溅出了不少血液。 苏梦已无力呻吟。 佐佐木将苏梦胸口的衣襟挑开,将她的袖子切破。 胸口内兜,衣袖兜袋空无一物,没有解药。 佐佐木狂叫一声,将手中长刀扔掉,冲上前开始撕扯苏梦的衣物! 如果注定要死,那么死之前,自己一定要做一个风流鬼! 第17章 三少爷的剑(13) “噗嗤” 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是很独特的。 苏梦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被卓东来杀死的时候。 那一剑,很快,很毒,很准,一击致命,绝无任何花哨之处。 所以她的第一次死亡并不十分痛,可以说,精神上的痛苦大于肉体上的痛苦。 此时此刻,苏梦在模仿这一剑的时候,刺的同样稳准狠,那一直藏在手肘内侧的手里剑,精准地刺入了佐佐木的心脏。 佐佐木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瞬间被一层灰青色覆盖。 有的毒与另一种毒叠加,可以以毒攻毒,但有的毒与另一种毒叠加,只会毒发更快。 江岛手里剑上的毒显然是后者。 佐佐木的喉头涌出鲜血,嗬嗬的想要说些什么,双眸中的光亮渐渐消散,怒瞪着一双眼,死不瞑目。 苏梦用足了气力,将压在身上的人推了下去。 这番动作让她身上的伤口流血流得更快。 失血过多,身体开始变得冰冷。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哆嗦着,眼前一片血红之色,什么也瞧不分明。 这一次,应该真的是要死了。 完全不像上次在山脚那样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宁愿抛弃自尊,也想要活着,现在的苏梦觉得自己的心底非常的平静。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成语,叫做死得其所。 如果是为了杀小日子而死,那么用死得其所这4个字倒也算不上唐突。 如果能回家的话,自己的族谱会给自己单独列一页吗? 苏梦漫无边际地想着,意识越来越沉。 ……最后昏迷之前,她想,在这个世界,死之前还是有很多遗憾的。 寂静的街道,渐渐多了些嘈杂。 酒馆的掌柜和伙计远远的凑了过来,前者长吁短叹。 “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任谁看到那躺在地上的女子鲜血淋漓的模样,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方才他们藏在民房,通过窗缝偷偷看着两人相斗的一幕,佐佐木的恶行丑态被一览无余,他们虽然不知道那女子与那两名倭国浪人之间有什么仇怨,但想必是后者作孽多端。 酒馆的伙计大着胆子走到了女人身边,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们,我们找个地方把她安葬了。” “我去借个草席过来。” 结果老板和伙计正商议着,却不知何时一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地行了过来。 “如果不想让她死的话,就不要乱动她。” 马车内,女子的声音轻柔妩媚。 正准备将苏梦托起上身的伙计顿住了手。 “救她。” 马车内,女人只说了这两个字。 于是那驾驶着马车的车夫便迅速地下车,从怀中掏出瓷瓶,取出一粒丸药塞入了苏梦的口中。 “她失血太多了。” “就算解了毒,也活不了太久了。” 车夫只用一眼就判断出来了苏梦的情况。 “救她这一时,起码让她死得更体面一点,不至于被一席草席扔到乱葬岗去。” “是,夫人。” 苏梦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 她疲惫地睁开眼,看到了华美的床幔,精致的丝绸纱帘,扭过头,旁边是看起来便价值不菲的绣着仕女图的雕花屏风。 “你醒啦。” 在床边一直有一名侍女,一瞧见苏梦睁开眼,那侍女便倏地从矮榻上起了身。 在一些十分有地位,身体又有些不便的人家里,主人的卧房中会在一角留个矮榻,那是给留夜守护主人的侍女休息的床铺。 苏梦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待遇。 她的苏醒让整个宅邸的人都忙活了起来,有人为她烧热水,有人为她煮滋补的小粥,而无法动弹的苏梦只能躺在床上看着下人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来来回回。 终于,在一身病躯的她被收拾得十分体面后,一个女人进了屋。 那是一个猫一样的女人,她身着华美的衣袍,乌发如云朵般堆在脑后,鬓发上插着的珠花首饰,随便拿出一件,都是寻常百姓几年的花销。 她在床边落座,身子柔软的团在座椅上,托着面颊吃吃地笑。 “喂,你快要死啦。” 苏梦腰腹的伤让她连坐起来都做不到,她躺在床上,只用平静的眼神表示自己早已接受了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两个人是谁?” “我知道,我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是谁,所以才杀他们。” “你真有意思。” 这猫一样的女人笑的愈发甜美。 “不过没关系,死掉的那两个人无足轻重,倒是你,若是死了,我还会觉得有点可惜呢,你为什么要用自己宝贵的生命,去换他们两个无足轻重的生命呢?” “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伤害更多宝贵的生命,我换的不是他们的狗命,我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更多应该活着的人的命。” “你在自轻。” 这猫一般的女人冷不丁道。 苏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既成了现如今这个样子,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两人共同沉默了片刻,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女人的神情亲昵了几分。 “我们一定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可我已经快死了。” “那便能活几日,便做几日的朋友,起码你死后,能有一个给你立坟的人。” “说不定我死后身体会羽化成灰,飞回天上。” “那我的运气可真好,第一次交朋友,竟交到了仙女。” 两个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聊起天来,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朋友就是这样,能够成为朋友的人,不需要问过往,不需要问底细,自然而然的就会放下心防,推心置腹。 猫一样的女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做薛可人。”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薛可人吃吃地笑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梦身上的绷带。 她的脸上露出十足的爱怜。 “没事的,其实死亡,也不过只是如同做了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不,不是这样的。 苏梦在心中默默回答。 她的这场梦,是会苏醒的。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的时间后,濒临死亡之际,苏梦有了第一个朋友。 第18章 三少爷的剑(14) 薛可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比女人还女人的人,她的风情妩媚少有人及。 但若是让与她交际过的男人来评价她,男人们给的答案却大都并不友好。 原着中,描述薛可人最多的两个字是“贱人”。 她嫁给了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星,本能拥有尊崇的身份,高贵的地位,却拼死也要逃出去,宁愿在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也不愿去面对自己的丈夫。 “你知道我与慕容秋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薛可人对着自己的朋友讲述着。 “那就是她是慕容家的女人,她有底气逃离自己不愿接受的婚姻,而我仅仅是因为被夏侯星喜欢上,就无法抗拒的嫁给了他。” 她冷笑。 “所以我就作践自己,让他夏侯家蒙羞,让他夏侯星知道,自己强娶来的女人宁愿去嫁给路边的任何一个男人,也绝不愿跟他在一起。” “我看过很多话本故事,故事里的女人总喜欢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人让别人后悔,我的理智明明告诉我这是不对的,可看着故事里的情节,却又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苏梦幽幽道:“后来我大概明白了一些。” 薛可人问:“明白了什么?” “人的本性是恨别人大于爱自己的,正因如此,爱别人的人才令人向往尊敬。” “你认同荀子的性本恶论?我也一样。” 薛可人跟苏梦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苏梦却并没有跟对方讲多少关于自己的事情,薛可人也并不在意。 苏梦在这处别院大宅里养了许久的伤,身体却日渐衰弱,便是在这即将步入死亡的阶段里,她的内功却日益精进,居然一个月的时间里就突破到了第三重。 可是这对于她身体的恢复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她失血过多那段时间里,器官的衰退是不可逆的,哪怕明玉功神异异常,也无法弥补她失去的生命力。 这段时间里,她通过薛可人知道了许多关于大老板的事情。 她杀了江岛和佐佐木的事情并没有被大老板在意,那两名浪人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角色。 近日,在大老板面前,有一个年轻人异军突起,他在大老板心目中的重要程度要比十个佐佐木和十个江岛加起来还要高。 那名年轻人没有名字,大家都称呼他为小弟。 还有一个名字近日来也备受瞩目。 阿吉。 没有用的阿吉。 没有人知道阿吉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出名时,已经跟大老板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 而他跟大老板作对的最初原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城里的挑粪工。 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挑粪工和这城中最有地位的大老板作对,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就是有人这样做了。 就像武艺平平的一名女子,为了一对老夫妻的眼泪,为了一碗香甜的米粥,而决定豁出命去杀人一样。 “他一定是个很有趣的男人,我宁愿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 薛可人说的很认真。 “哪怕他是一名挑粪工?” “当然。” 于是苏梦笑了:“若他真是一个挑粪工就好了,那样,你或许真的能够嫁给他。” 薛可人从这番话语中听出了其他的意思。 “怎么,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止我知道,你也知道。” 薛可人的表情变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女人。 苏梦躺在床上,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却在同情一个健康的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身体病了,薛可人却是心病。 “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他的名字,叫做谢晓峰。” 谢晓峰,就是没有用的阿吉。 又一日,微雨。 苏梦感觉沉重的身躯忽然变的轻松了起来。 她吐出压在舌下的参片,久违地自床上起了身。 薛可人不在府中,那车夫也不在府中。 下人们看到她起身出了门,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很快就转为同情之色。 久病不愈的人,忽然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就像是烛火即将燃尽时最后窜起的火苗,人们将其称之为——回光返照。 苏梦要死了。 她撑着一把伞,离开了这位于西街的宅邸,没有人去拦她,没人去拦一个将死的人。 她去找大老板。 大老板的地方很好找,城中最大最气派的宅子,便是大老板的宅子。 守门的人看到一个苍白的像是一阵风都能被吹走的女人站在门前,十分惊异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梦说:“我知道,这里是这城中最有权势的人住的地方。” 门卫又道:“那你就更应该知道,这里不是找人的地方,无关的人来,只是找死。” 面前那苍白如纸一般的女子闻言却嗤的一声笑了。 “可我并不是来找死的,因为我本就是快要死的人了。” 世人都知道,将死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会变得格外的怕死,一种是会变的不畏惧死亡。 女人显然便是后者。 于是守门的人不再多言。 他面带同情怜悯之色,轻声询问。 “你要找的人是谁?” 女子回答:“我要找小弟。” 门卫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大老板的手下只有一个人叫做小弟。 这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绰号。 或许一个月前还会有人对起这个绰号的人心怀轻视之意。 可是现在,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众人无不俯首,因为小弟已成了大老板手下最信重的人。 门卫前去传信,传信前他恭恭敬敬询问女子的名字。 “苏梦。” “苏醒的梦。” 门卫将这个名字带了过去。 小弟很快就来了。 他依旧如离别时那样,一双眼睛明亮的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嘴角又总是带着一抹倔强。 他的人生便是在一路倔强中走来的,倔强已成了他的底色。 小弟见到苏梦本有许多的话想要说。 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 “你怎么了?” 苏梦又笑了笑,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天,她想要多笑一笑。 “我要死了。” 她的声音,轻的也如同一场梦。 第19章 三少爷的剑(完) 大老板为小弟准备的地方虽然没有薛可人的宅邸那么奢侈华美,却干净,利落,敞亮。 这处院落就在大老板的主院的隔壁,足可见大老板对小弟的重视。 小弟没有去问苏梦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一进房间就开始为苏梦把脉。 他的手搭在苏梦的手腕上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眉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皱得越来越紧。 小弟的医术虽不十分高明,但是还能判断出来将死之人的脉象的。 “你怎么会成了这样?” 小弟询问她。 不同于小弟严肃的神情,苏梦的模样却很轻松。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个女人毒杀了两个倭国浪人的故事吗?我还以为我最近变得很有名气呢。” 小弟当然知道这个故事。 在这座城里,这样的故事很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现在大老板的人注意力都在那没用的阿吉身上,尤其是小弟。 他知道,没用的阿吉就是自己的生父谢晓峰,因此对阿吉的关注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这个故事在耳边拂过,他很快就放下了,心底隐隐为此击节赞叹,却未曾想故事的主人公居然是苏梦。 小弟没有去问苏梦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能够想象得出来。 他只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 “我去求大老板救你。” 他起身欲走,衣袖却被一只手轻轻拽住。 小弟转过身,苏梦在桌边坐着,发丝还带着潮湿的气息,眼眸也如同被雨水染了潮,蒙上了一层水雾。 “别去,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接受自己的死亡。” 小弟的步子于是怎么也迈不开了。 “我之所以临死之际前来找你,是因为你们父子二人都对我有恩情……” “父子?” 小弟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哪怕苏梦是个将死之人,可与谢晓峰之间的关系,在他面前依旧是禁忌。 苏梦看着小弟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说错了,那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小弟沉默,然后拉开了一旁的另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苏梦讲的是阿吉的故事。 一个迷惘的痛苦的人,在挣扎中找回自我的故事。 故事中出现了许多人,有因爱生恨的女人,有失意落寞的剑客,有艰难求生的挑粪工,有在外是妓女,在家却被捧在手心里的娃娃。 故事中当然有友情,信任,侠义,也有背叛,龌龊,阴谋。 其中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因爱恨交加被生下的孩子。 那个孩子小的时候,叫做小讨厌,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这个自称小讨厌的男孩,长大后,给自己起绰号叫做小弟,他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他的母亲拒绝承认这个孩子,只让这孩子喊自己“姐姐”。 哪怕他现在受很多人尊重,哪怕他的武功十分不俗,可是他依旧痛苦,仇恨,迷惘。 他的迷惘比他的父亲更甚。 苏梦讲了很久很久,小弟也一直没有打断她,哪怕那故事有些隐秘之处,根本不该是苏梦所知的。 再后来,故事便如同预知。 苏梦讲红旗镖局,讲逃离的小弟,讲濒死的谢晓峰,讲迷雾中的小船,船上的灯火,刮骨疗伤的老人,然后她顿住。 她的故事当然还没讲完。 苏梦也很想讲完。 可是她好累,她已经开始气喘。 回光返照的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小弟紧紧咬着唇,冷不丁道。 “为什么这故事里没有你?” 苏梦愣了下,未曾想小弟居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伸出手,握住了小弟放在桌上的手。 少年的手热的像火。 而她的手却冷的像冰。 “因为……” 她的声音已低的几不可闻。 “因为我只是你们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 苏梦终是撑不住,头倒在了桌上,却垫在了一抹温热上,那是小弟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头。 小弟的声音在苏梦耳中像是从天际传来。 “如果我不带你离开,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已无力回答,只是用最后的力量,紧紧握了握小弟的手,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在被迷晕带走的那个清晨,她听到客栈的嘈杂声,楼下的小贩叫卖声。 她从烟火气中醒来,对小弟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怪你。” 即便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生命改变的节点,也无须为另一个人之后的人生牵挂,那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善良的人不应被负疚感牵绊。 苏梦死了。 她的坟立在了河边,那里隔了一条街就是叫卖的集市,每日都会有喧闹的声音传来,小弟想,她应该会喜欢。 亦或许,那里埋葬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魂魄会去往别处,重新开启一段人生。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慕容秋荻披着黑袍,乌发如瀑,任谁第一眼都会看出她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偏有个奇怪的女人,总觉的她是男人。 慕容秋荻就是容笛。 这是他们都已心知肚明,却从未揭破的事情。 “你不该放走她。” 慕容秋荻道:“她还没有给我默背完《明玉功》。” 小弟冷笑:“她既已死了,你就不要在死人的坟前说这种话。” “她跟你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你为什么会在意她?” “因为她给了你从没有给过我的东西。” 那一天,她吃着糖人,笑着回眸。 她说。 “可爱,就是可以爱,值得爱。” 或许,他小的时候不应该叫做小讨厌,而是叫做小可爱。 那么,他会不会提前遇上愿意关心自己,愿意爱自己的人? 小弟已得不到答案。 在微雨的一天,坟冢孤立,江湖中的一个过客离开了。 第20章 陆小凤传奇(1) 清澈的溪水仿佛一条蜿蜒流动的银带,阳光洒出一片波动的金粉。 溪边的女子挽起长白色长裙,光裸的小腿匀称修长,白的有些晃眼。 再度重生的苏梦仰躺在草地上,将双脚浸泡在河水里,面颊感受着流动的风,她忍不住笑了笑,童心大起,抬手试图抓取一缕阳光。 难道是因为带着平静的心迎接死亡的原因?这次的重生也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平静感。 四肢百骸温暖无比,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疤,筋脉也没有任何损伤。 内力在体内游走,再没有痹阻疼痛之感。 健康的身体原来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愉悦感。 便在苏梦久违的放松身心之时,却没看到,溪旁一巨石后的暗影处,一名青衫男子正屏息看着眼前如仙境般的一幕。 他的脸庞狰狞如鬼面,隐藏在暗处,与那张仿佛在阳光中要融化的娇艳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那白裙女子嫣然一笑时,他忍不住失了神,刻意控制的内息出现一丝波动。 “谁?” 水波‘哗’地一声,那女子已赤脚起身,鞋履未穿,一双小鹿般的双眼惊惶地投向巨石处。 苏梦心里有些发慌,怎么这一次穿越的附近会有人在? 她紧紧盯着巨石后,此时身体已是全盛时期,明玉功三层的功力对付寻常三流高手自不在话下,可那人先前能屏息不被她察觉,想必武功不俗。 那巨石后先前发出声响的人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但见一角青色先露出,随后一名青衫男子便从巨石后露出了面庞。 他的脸被似是被某种利器削去一半,而不是天然畸形。 半张脸上只有一只眼,半只鼻子,半只嘴巴,因为伤口愈合的撕扯导致这仅剩的半张脸都有些扭曲变形,额上被划了个十字伤口,也不知是何寓意。 他的双手俱无,取代双手的是左腕上的一颗铁球和右腕的装着的一柄长剑。那只独眼看着一个人时,很少有人能镇定自若。 苏梦在演戏时见过不少特效毁容妆,对于这类外表倒没有太多惊惧之感,如今又是晴空万里,不是深夜鬼祟的情况,这容貌便更不值得畏惧了。 她看了眼青衫男子胸口上的一处染血的衣襟,犹疑道:“你……你只是躲在这里养伤?” 男子点点头,忽然道:“你不怕我?” 他开口的时候面颊跟着扯动,似哭似笑,声音嘶哑难听,显得更加可怖。 一般这么问的都是因为外貌而自卑的,像她先前哪有问过旁人这种问题。 苏梦依然身躯紧绷戒备,声音却隐约放松了一些:“不怕你很稀奇吗?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虽然你长的确实挺吓人的,但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看到你瑟瑟发抖。既然你只是在这里养伤,那我就不打扰了。” 只是若要先动,怕是会被抓住破绽攻击……低头瞥了眼赤裸的双足,苏梦看了眼那个傻呆呆站着,似乎没有半点非礼勿视念头的青衫男子,缓缓后退,分神戒备着。 没走两步,那男人才仿佛刚回过神似的,开口道:“在下柳余恨,先前无意冒犯,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看他这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似乎真的对她全无恶意……苏梦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萍水相逢,就没必要交换姓名了。再见。” 说罢,她转身就走。 “姑娘,稍等。” 面馆。 清汤面,咸菜。 两副碗筷。 一个半张脸的男人。 苏梦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面,瞥了眼眼前正认真吃面的柳余恨。 因为没有双手的缘故,他吃面时是用右手的剑架住碗底,倾斜着凑到嘴边吞咽。 柳余恨吃面时很克制自己的咀嚼,但即便如此,面部依然随着吞咽的动作而拉扯狰狞。 这家建在驿站旁的面馆本身生意很不错,此刻夕阳微斜,来往的车马偶有准备来这里吃面的,在看到苏梦这桌上时,便默默地扭身走了。 面对着一个给你买衣服,又请你花钱吃饭的人,苏梦又能怎么办呢? “你是个好人。” 她吸溜了一口面,认真道:“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你,现在,我们就此别过如何?” “你看,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也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只要有名字,有缘自会相见。” 说罢,苏梦放下吃的干干净净的面碗,起身。 柳余恨没有起身。 她于是说了一句:“谢谢。” 离开面馆,黄尘古道,苏梦露出了笑,正要去好好体验人生时,没走两步,身后却传来呼喊声。 “姑娘,姑娘!” 苏梦扭过头,追来的不是柳余恨,而是面馆的伙计。 “那位大爷让我把这包袱给你。” 他说那位大爷时,眼神不自觉地露出回避之色,足可见柳余恨的容貌对普通人的震慑力。 苏梦没有推辞,接过了包袱。 柳余恨是个好人。 也是个可怜人。 想到这个可怜人会被一个狠辣的绝世美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苏梦忽然有些同情这人了。 而且,柳余恨的武功很不错,起码比她高很多。 想了想,苏梦的步子有些迈不动了,她开口道:“你口中的那位大爷,现在走了吗?” 伙计摇了摇头。 苏梦叹了口气:“那你可不可以帮我问他一声,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柳余恨于是很快就来了。 苏梦看着对方的脸。 “事先说好,我不想当那种明明自己占了便宜,却还居高临下,觉得自己是施舍对方的人,你也不要当那种,明明是自己付出,却觉得卑微,把自己埋到地心的人。” “我不歧视你的外表,但你也不要因此对我有没有必要的奉献欲望。” “如果你能理解这些,那我们可以试着做朋友,若你不理解,那我们就只当一段时间的同路人,可以吗?” 柳余恨点头。 他点头点的太快,让苏梦确信,他根本没有听进心里。 第21章 陆小凤传奇(2) 有一个土着来带路,比自己一个人要安全了许多。 若这个人武艺又十分不俗的话,那么不仅是安全,而且安心。 柳余恨显然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感到安全和安心的人。 他甚至通过黑道的途径,为苏梦弄了一份正规的身份契书和牙牌。 “苏梦,山西陵川人……”打量着契书上的字,苏梦十分惊奇。 “做一个假身份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不,这不是一个假身份。” 柳余恨嘶声解释:“多年来,北方常有灾害,百姓流离,迁徙者众,各地的户籍佚名散乱已是常态,只要愿意掏钱,打通关系登记造册并不是难事,甚至还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苏梦又一次由衷觉得,跟柳余恨同行是她做过的极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你花了多少钱?” 她询问道。 柳余恨皱了皱眉,他的模样做出这样的神情,是一件有些可怖的事情,因此在皱眉到一半,他便微微侧了侧脸。 “没有多少钱。” “没有多少钱是多少钱?” 苏梦却很执着地走了两步,正视着他。 柳余恨不得已,只能正脸相向,对上了苏梦的视线。 很少有人这样正视着他。 每到这种时候,柳余恨总忍不住想要低头。 他终究还是低头了。 “朋友之间,不该计较金钱。” “可我并没有把你当朋友,你也没有拿我当朋友。” 苏梦戳破了这层表象。 “你在拿我当神明。” “若是有一个比我漂亮的多的女人温柔的对你,不介意你的外表,你也会拿她当神明。” “清醒点,柳余恨,你明明在站着,为什么要我俯视你?” 柳余恨沉默了许久。 他终于开口道:“三百两金子。” 苏梦点了点头。 “好,我记着了。” 跟柳余恨的相处中,除了对方过于自卑的性格让苏梦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他话疗一番,其他时候还是很愉快的。 柳余恨的剑法很不错,而在诸多武艺中,苏梦稍微认真学习了的,也只有剑法了。 在一处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苏梦在一处租借的民居里为柳余恨演示了自己学会的所有剑法。 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华山、崆峒、点苍、丐帮,甚至还有少于中原武林行走的南海剑派的剑法,她也能似模似样地比划出几招。 这些招式里,有不少还是内门弟子才能学到的精妙剑招,有些连柳余恨这样行走江湖多年的人都只是听说过而未曾得见过。 江湖上之所以有许多剑客刀客与人会武比剑,正是因为剑法本就是受见识局限的技艺。 毫不客气地说,柳余恨看了苏梦演示的各派剑法,增长的见识便如与三十个知名剑客比了一番剑。 可他依旧是摇头。 “空有其形,未有其神,你的步子迈的太大了。” 苏梦不解:“什么叫做步子迈的太大了。” “你最初学剑时,你的师父是不是要你熬打根基?” 苏梦想到了那段时光,在萧泪血的洞窟里,自己不仅每日要扎马步,练剑,还要用药物淬体。 可是后来死而复生,总是在颠沛流离之中,虽内力在生死之境突破了两层,武艺实际上并未有太大长进。 想到这里,苏梦有些惭愧,自己没天赋也便罢了,连坚持的毅力也没有。 她做西子捧心状,眨巴眨巴眼,恭恭敬敬道:“还望柳师傅教我。” 柳余恨又扭过了头,叹气。 “师傅二字是不能轻易称呼的。” “那我喊你柳大哥?”苏梦继续眼巴巴地瞅着他。 柳余恨的脖子几乎快要扭断。 “我看了你的剑法,礼尚往来,教你是应当的。” 苏梦才不会惯着对方别扭的毛病,一锤定音:“好,那就喊你柳大哥了!” 于是苏梦就开始跟着柳余恨学习剑法。 学习的第一课,还是打熬根基。 扎马步劈柴都只是开胃菜,每日挥剑一千次才是最煎熬的。 一开始苏梦还觉得,不就是一千次吗,原来控制体型的时候,每天跳一千次绳都是常有的事情。 可是她后来发现,这之间的差别就如同天与地。 挥剑一百次的时候,她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到七百次的时候,天空已经浓黑如墨。 可苏梦却说不出放弃的话,因为柳余恨一直在陪她练,她只是单纯的练挥剑,柳余恨却是在演练剑招,其复杂和辛累远高于她。 前一周的时候,她累的小脸都瘦了一圈,可每当她觉得扛不住的时候,柳余恨却又能拿出一份热腾腾的吃食摆到她的眼前。 “我没见锅灶有烟冒出,这是你在最近的小镇上买的?” 他们租借的这处民居地处偏远,离最近的小镇有六十里的路程,一来一回,便是一百多里。 虽然苏梦知道以柳余恨的轻功,来回一趟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苏梦还是觉得很没有必要。 “既然院子里有炉灶,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做饭呢?” 柳余恨摇了摇头:“若以练武为先,便没有必要为旁的事情分散心力。” “若以练武为先,便没有必要耽于口腹之欲,将就着吃嘛。” 一如既往,柳余恨总会被苏梦说服。 之后的几个月里,这处民居逐渐变了模样,他们养了几只鸡,用竹篱笆围了一圈菜园,又修补了房顶,每日习武练剑,炊烟袅袅,乡野村居生活过得怡然自得。 苏梦难得平静地居住生活了这么久,若是就这样在这个世上度过一生,感觉似乎也可以接受了。 如今她挥剑的进度终于可以达到在吃下午饭前挥完,身体也不再因挥剑而酸痛。 柳余恨为她买的那柄精铁长剑被她缀了一个红色的剑穗,后来有一日,柳余恨从镇上回来,又给她带来了一颗明珠,她将明珠缀在剑穗上,嚷嚷着要起一个名字。 柳余恨道:“此剑并非什么宝剑,没有起名的必要,有朝一日,我送你一柄更好的剑。” “不要,就要起名字!” 人总是容易被惯坏,就连苏梦也不能免俗,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对着柳余恨直白地提出请求。 “你来给这柄剑起个名字。” 柳余恨想了想:“就叫明月剑。” “可有出处?” “随口而言,未有出处。” 苏梦笃定道:“你在说谎。” 柳余恨嘶声道:“你从我的脸上,竟还能看出有没有说谎?” “你呀你,每次说到不想多说的话题时,总是自嘲自己的容颜,算啦,我不问啦。” 苏梦转过身,抱着自己的剑,笑眯眯地回了房。 身后,容貌如厉鬼一般的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想着一句诗。 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 可望,不可攀。 第22章 陆小凤传奇(3) 鸡鸣响起,黎明至。 破晓的霞光自远处的山脉中升起,照亮丹碧树丛。 山脚的小院里,看院的黄狗摇着尾巴,布衣钗裙的女子将热好的剩饭残渣放进地上缺了一角的碗里。 “总觉得大黄吃你做的饭时会更开心,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女子扭过头,半开玩笑道。 院子里,男子正在磨剑。 他的双手通常是一个铁球,一柄铁钩,需要杀人时,右手的铁钩会换上一柄剑,但是现在,他的手上可替换的东西则变得多了些。 炒菜时,他会将铲子装在右手,将锅装在左手,煮汤时,又会将右手换上一根长勺。 若是他的朋友见到他这副样子,定会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此时的他右手虽是自己的长剑,左手却换上了一柄菜刀,因为菜刀也是需要磨一磨的。 “任谁瞧见你们,都会觉得是一对夫妻。” 男子的声音在院落外响起。 正舔着饭碗的黄狗这时才抬起头,露出了犬牙,狂吠出声。 那男子却只幽幽地看了黄狗一眼,后者呜咽一声,止了声音。 “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是夫妻。” 柳余恨抬起了头。 苏梦则是有些戒备地望去。 那很斯文,很秀气的来客,有些忧郁地长叹一声。 “因为我知道,若是你成亲,一定会喊我来吃一杯喜酒的。” 来人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秋风秋雨愁煞人,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秋夜的冷雨。 连暖阳都散不去的冷雨。 柳余恨的面庞抽动了一下,苏梦有些讶异。 “你看起来有些开心,却又有些不开心。” 萧秋雨惊讶地看了苏梦一眼。 柳余恨道:“朋友来访,自然是应该开心的。” 萧秋雨道:“可惜我这个朋友一来,你这闲散的田园时光,就要结束了。” 他说完这句话,笑了。 柳余恨呆住了,他很少看到自己这位忧郁的朋友笑,就像他自己也很少笑一样。 “恭喜。” 萧秋雨拱了拱手,“恭喜你交到了一个可以读懂你表情的朋友。” 朋友来访,自然是要烧一桌好菜的。 可惜的是,柳余恨和苏梦二人这段时间虽然厨艺勉强算是入门,但是也只能做一些家常小菜。 即便如此,萧秋雨也依旧吃的很开心。 “这是我与柳兄成为朋友以来,第一次吃到柳兄亲自做的饭菜,都是托了苏姑娘的福。” 苏梦很想笑着接待这位客人,但是她在饭桌上却忍不住叹了好几次气。 她每叹一次气,柳余恨的筷子都顿上一顿。 于是苏梦站起身:“你们谈事,我有些累了。” 她回到房间,窗棂透过中午的暖阳,照亮碧青色的剑锋,明月剑就这样摆在桌上,红色的穗子鲜亮地缀在剑柄处,明珠泛着温润的光。 这次萧秋雨找来的事情会是金鹏王朝的事件吗? 在那场事件中,萧秋雨和柳余恨都会惨死,她该用怎样的理由去阻止? 他们谈话谈的并不久。 柳余恨很快过来敲响了房门。 苏梦打开门,仰着头看他。 柳余恨道:“我要去做一件事,做完那件事后,我可以给你买一柄宝剑。” “不要。” 这回答让柳余恨一怔。 苏梦语气冷硬:“我什么也不要,你哪儿也不准去,我的剑学的还不够到家,你若走了,我随时会被人杀死。” 柳余恨蹙眉:“你有仇家?” 苏梦道:“没错。” 她曾用作生计的演技,如今却用来欺骗自己的同伴,可若欺骗是为了救人,那么她不会心存愧疚。 “告诉我你仇家的身份,我来替你杀了。” “柳余恨!”苏梦抬高了嗓音,可看到柳余恨认真的模样时,却又忍不住眼神柔和下来。 “别去。”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一有争论,柳余恨总是妥协的一方。 萧秋雨走了,走之前,他长长地叹息。 “你们最好马上离开。” “如果客气的邀约被拒绝,那么接下来,就是不客气的邀约了。” 于是他们开始收拾行李。 在给黄狗松开狗链前,苏梦有些不舍。 “它会不会饿死?” 柳余恨道:“要相信动物求活的本能。” 人也是动物,人也要求活。 为什么江湖如此奇怪,平淡生活的人却要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逃亡之中? 但很快,苏梦就放下了这些不愉快。 因为沿途的风景实在很美。 在一处不知名山脉的夕阳晨昏里,苏梦笑着道。 “我想去很多山川,看很多风景,活很久很久,如果老了,也最好是老死在鸟语花香里。”她行走在山道上,眸光闪烁,畅想着未来,“我也想看看这世上最美的舞蹈,听听最负盛名的乐伶的曲子……” “谢谢你,柳余恨。” 她笑的很开心。 “在这个世界,是你让我觉得活着有那么多美好。” 之后他们行至太岳山,看了瀑布山川,走过山西许多名胜,却并未遇到前来找麻烦的人。这一路上,苏梦不仅开始练自己学会的各门各派的剑法,也开始学柳余恨的夺情剑。 “你知道吗?我的夺情剑,曾经有另一个名字。” 苏梦打断他:“等等,让我先猜一猜,是不是叫做多情剑?” 多情自古空余恨,柳余恨名字的出处,她记得很清楚。 黄河水翻滚着泥沙咆哮,小雨淅沥,一身黄衫的女子站在离瀑布仅丈许远的岩石上,发丝被水汽翻卷,然后她转过身,大声道:“柳——余——恨——” 柳余恨站在她身后,认真且疑惑,不明白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要这么大声讲话,哪怕瀑布拍打岩石的声音震耳发聩,但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并不太影响听觉。 “你太无趣啦!”苏梦嬉笑着转过头,对着滚滚黄江水呼喊道,“柳——余——恨——,我——好——开——心!” 清越的声音被江水卷起浪花,拍打着白沫,带着一两声余音很快散尽了,他的视线追逐着瀑布,回过视线,却看到一双盈盈望着自己的眸。 “你笑了。”苏梦笃定的说。 柳余恨心口的堵塞仿佛倏的疏通了。 多情剑为何变成夺情剑?‘玉面郎君’又为何成了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第23章 陆小凤传奇(4) 事情总是会在一切向好的时候陡转直下。 苏梦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预期,可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还是会恐惧。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美好,是不是就不会对失去那么恐惧? 黄土山道。 他们游览完山西名胜,此番正准备向南而行。 苏梦学演戏时就会骑马,这段时间里,骑术更是精益许多,两人并驾齐驱,挥舞着马鞭,以现在的脚程,十日之内便可至江南一带。 但就在这时,身下的马匹一声长嘶,前膝瞬间跪地,苏梦只听身后柳余恨一声‘小心!’的疾喝,整个人已摔下了马。 危急之际,她福至心灵,抽出腰间长剑,往地面一点,一个鹞子翻身,身形转正,双足落地。 站定后仔细一看,地上有一道银丝闪烁,若是方才横倒在地,恐被这银丝将身子割成两半。 而她的马匹双腿已被银丝割断,在地上呦呦哀鸣,看的苏梦有些于心不忍。 柳余恨虽然没有双手,用手腕绕着缰绳控马,但他骑术比苏梦更精通,因此及时扯了马缰,马身高高抬起,向一侧扭停,险而又险地停在了银丝前。 “苏姑娘,没事?!” 柳余恨一向情绪不外向,这次声音却明显的惊魂未定。 苏梦倒是镇定许多,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毕竟不是第一次接触了。 “柳大哥,我没事。” 她说着,目光却投向了前方。 宽阔的大道上,缓缓驶来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驾车的人四方长脸,带着竹编斗笠,模样看起来老实憨厚,手持着一柄九节鞭。 柳余恨看着那驾车的车夫,忽然道:“你可知那驾车的车夫是谁?” “谁?” “‘打魂鞭’卢九鞭。” 柳余恨说这个名字时显得很郑重。 然而一侧,苏梦的声音却很茫然:“……很厉害吗?” 沉默了片刻,他无奈点头。 两人隐约对这麻烦的来源有了一丝猜测,恐怕这就是萧秋雨所说的‘不客气的邀约’了。 那马车果不其然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柳余恨口中很厉害的车夫下了马车,精美的绣帘被掀开,马车内走出三个瓷娃娃般的少女,又走出两个秀美的少年,他们各捧着四方的木盒,木盒敞着口,里面摆的整整齐齐的金元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些都是我们老板送给柳公子的礼物。”其中一个模样娇俏的少女捧着金元宝上前一步,笑盈盈道,“还望柳公子笑纳。” 柳余恨冷冷道:“若我不笑纳呢?” 少女可爱地叹息了一声:“柳公子不喜欢,难道这位苏姑娘也不喜欢吗?” 苏梦一怔,沉下神情:“那你或许想错我了,因为我也不喜欢。” “柳公子和苏姑娘看来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我们老板说了,若是姑娘也拒绝的话,老板同样会送给姑娘一份礼物。” 少女甜甜一笑,但见‘唰唰’几声软剑展开的声响,这五名少年少女自腰带处拔出四泓秋水长剑,左手一甩,盛满金元宝的木盒便齐齐飞回了马车中。 “这份礼物,还望姑娘笑纳。” 在看到对方抽剑翻脸的同时,苏梦心中便是咯噔一声,这是要来硬的了。 这五个少年少女转瞬便在柳余恨和苏梦身边围成一圈。 苏梦打眼一扫,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五人站位在她眼中便有了别样的玄妙。 柳余恨沉声道:“这是五行剑阵。” 苏梦不解:“五行剑阵?” 柳余恨道:“这五人行走之间,暗合五行真意,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每个人都在五行中不断变化,因五人一直在变换,定点也成了不定,比之寻常的五行阵更具灵活性,剑势连绵,便如五行相生。” 经过柳余恨这番讲解,苏梦心中更是提起了一口气,情绪愈发紧绷。 她在萧泪血的洞窟里所学的知识,自然也包含有五行八卦,可是只是浅浅识了一个基础,更别提放在现实之中应用了。 那对于她而言,难度不亚于刚学了小学数学就去解高数。 二人被困在阵中,苏梦紧盯着这五人手中的软剑和挪移的脚步,已无神再留意柳余恨和那名车夫。 柳余恨却十分镇静自若,那只独眼透过包围圈,看向已下了车辕,站在马车边的斗笠车夫。 车夫开口道:“我上次见你时,你还不是这副模样。” 柳余恨冷冷道:“我上次见你时,‘打魂鞭’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别人的狗。” 卢九鞭却是不恼,只苦笑道:“人在江湖,要么掌控人,要么被人掌控,谁又能真正逍遥自在呢?老板请你做事,又不是请你去死,何必这么抗拒?” “你说的话已太多。” 柳余恨并未因对方的话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抬起腕上的剑,欺身而上! 五名少年少女步伐微动,他们的剑几乎是不差分毫同时刺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同时抵御这自前后侧同时刺向的剑,更何况他们用的是软剑,剑路诡谲多变,难以预测。 这五柄软剑,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它们全击在了柳余恨的剑上。 “交给我。” 柳余恨只说了这三个字。 苏梦却并没有被保护的安心感,而是油然生出一种不甘。 她其实并不喜欢武功,但这个时候,却暗恨自己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学武。 她知道,自己若无法看破五行破绽,那么贸然出手,反而会妨碍柳余恨。 这五个少年少女当然也知道苏梦才是突破口,所以出招尽往苏梦身上招呼。 可是柳余恨出手,五人的剑便宛如铁遇见了磁,尽数被柳余恨的剑光笼去。 在这僵持之中,苏梦只能紧跟着柳余恨的步伐,争取不让自己成为突破口。 她的右手一直紧握着剑柄,红色的穗子微荡,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一定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有自己能出手的机会。 苏梦屏气凝神,暗暗等待。 第24章 陆小凤传奇(5) 五名剑僮将长剑舞的密不透风,远处,卢九鞭气定神闲,并未有插手的打算。 他站在那里,本就是一种干扰和威慑。 柳余恨若是一人应对这五名剑僮,不出二十招就能破出重围。 可是现在因为苏梦在侧,他重守而轻攻,三十六招下来,依旧是僵持之势。 偏卢九鞭还在一侧以言语相扰。 “柳余恨,青衣楼的耳目遍布中原,你就算能躲这一时又如何?何苦为了一个女人不断逃亡?” “我们也不是要你们的命,只不过请你做一件事而已。” 柳余恨不为所动。 能困住他的从不是金钱。 既然苏梦说了‘别去’,那么他便没有去的理由。 他却没有意识到,苏梦的脸色已更沉。 她不喜欢这种自己成为了别人的负累和软肋的感觉。 她本是为了让柳随风不死而拒绝对方接受这个委托,可若是因为自己,反而让对方陷入了危机之中,那反倒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这一刻,苏梦看着五名剑僮的剑,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只有她这样死过的人,才容易瞧出的破绽。 因为死过,所以惧死。 因为死过,所以不惧死。 这两种极端的情绪都曾在她身上体现过,正因如此,她比常人更容易看到‘死’! 可就在看到‘死’的同时,她也看到了‘生’。 绝处逢生。 在这短短的一瞬,苏梦忽然从柳余恨的身后走出,将自己的身体毫无防备地露了出来。 柳余恨大惊。 五名剑僮则是大喜。 果不其然,五柄软剑抓住这丝破绽,齐至苏梦的后心,前胸,额头,颈侧,膝窝。 柳余恨没有想到苏梦会忽然现出这样大的破绽,一时回转不及,只来得及挡住那刺向她膝窝的一剑。 眼见那另外四剑刺向苏梦,柳余恨目眦欲裂,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是这时,那一直旁观的卢九鞭却出手了。 鞭影如蛇,卷向柳余恨的右脚。 柳余恨不得不躲,因为他知道,若自己被卷中,更没有救人的希望。 这一刻,他的心已近乎死了。 阵中,所有人都觉得苏梦的死局已定。 只有苏梦依旧镇定,眼眸明亮。 她只做了一件事。 一件很简单,连刚会走路的孩童都会的一件事。 下一刻,只见阵中本是死局已定的女子一个缩身,如孩童般蹲在了地上。 四名剑僮一惊,只见那原本刺往后心的长剑与刺向前胸的长剑相击,刺向额头的长剑打在了刺向颈侧长剑的剑身。 若是柳余恨没有挡住那刺向膝窝的一击,这一击,则正好会被苏梦蹲下身时横在头顶的长剑挡下。 此时,正是土生金,金生水的两剑击向了水生木,火生土的两剑,顺生之阵陡然转为顺克之阵,土转金,正是土弱,水转木,则是木盛,弱土遇盛木,必被木所倾,与之同理,弱火逢盛水,必为水所熄。 两柄剑‘锵’地被击飞,连绵的剑势一顿,五行剑阵顿破,四名剑僮各被对方所伤,苏梦绝不会给他们重新摆阵的机会,但见剑光连闪,那两名剑被击飞的少女脖颈血线崩裂。 另外两名少年见势不妙,正要闪避,却见暗青色的光芒一闪,是已避过一击的柳余恨剑光连闪,取了二人性命。 青葱年华的少年少女,转瞬便成了枯萎的花朵。 苏梦抬起左手捂住胸口,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的跳动。她想扯扯嘴角笑,却笑不出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可却是她第一次杀可以称作孩子的人。 是恐惧后怕?还是激动兴奋? 她活了下来…… 江湖之间,生死无常,若想要别人的命,便要做好自己丧命的准备! 杀人,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苏梦缓和了神情,放下捂着胸口的左手,看向那唯一一名幸存的少女。 这名少女正是之前托着金子的少女。 她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此时瞪得更圆了,一对上苏梦的视线,她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卢九鞭长叹:“这一记破局之法堪称精妙,姑娘在五行八卦一道想必造诣颇深。” 苏梦道:“我不擅长什么五行八卦,擅长的不过是死中求活罢了。” “好一个死中求活。” 卢九鞭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老实,憨厚的面庞。 这副面庞让他的态度显得格外的诚恳。 “苏姑娘为何不愿让柳公子接受青衣楼的招揽呢?” 青衣楼? 苏梦心头微动。 在金鹏王朝的剧情里,柳余恨明面上的身份是上官飞燕的人,在陆小凤面前表现的是与青衣楼敌对的。 现在招揽柳余恨,何至于用青衣楼的名号? 苏梦隐约其中有奥妙之处,按捺不提,只淡淡道:“既然有您这样的高人,又何必用得到柳大哥呢?” 卢九鞭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异。 “这当然是因为,有些事情,只有柳公子才能做。” 柳余恨道:“我倒是知道,眼下就有一件我才能做的事。” 卢九鞭问:“什么事?” 话落,他已拔剑而起。 可第一剑却并不是刺向卢九鞭,而是刺向了一旁瑟缩畏惧的少女! 那少女连抬剑都未能抬起,便被一剑刺穿心脉,死不瞑目地仆倒在地! 苏梦愕然,可她委实说不出什么话,因为她知道,柳余恨之所以刺出这一剑,是为了她。 若不把此人杀了,柳余恨便无法专心来对付卢九鞭。 卢九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 他只挥鞭。 他的鞭子可以在一块嫩豆腐上击碎一朵花,而豆腐丝毫不破。 也可以隔着数层瓦,只击碎最底下的一层。 江湖上用鞭子的人里,他绝对是排的上名号的。 他敢肯定,若自己的鞭子打在柳余恨身上,少说也能打断他肠穿肚烂。 鞭影诡谲,倏忽而至。 然后是剑光,夺情的剑光! 柳余恨的剑穿过了鞭影,欺身而上,剑光与鞭影搅在一起,反倒像是剑光缠住了长鞭! 情本就是可以缠人的。 须知夺情剑曾经的名字,叫做多情剑。 多情岂不是最缠人,最恼人的事? 第25章 陆小凤传奇(6) 卢九鞭确实是使鞭的好手。 如果他未遇到柳余恨,或许以后江湖的兵器榜上,有朝一日会出现他的名字。 可惜他已没了机会再去更进一步。 因为他的人已死。 在第六十四招的时候被柳余恨一剑穿心而死。 但柳余恨也受了伤,他的右边肩膀,左侧腰腹,都被九节鞭卷去了大块的血肉。 “或许我要感激他。” 柳余恨道:“他的鞭上虽然设了倒刺,但总归没有淬毒。” “他也是个被人所制的可怜人。” 苏梦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拿出包扎的白布和金疮药。 药粉裹在淋漓的伤口上时,柳余恨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他早已习惯了疼痛。 他们匆匆包扎完,继续赶路,苏梦的那匹马被利线所伤,柳余恨又肩膀受伤不便骑马,苏梦索性用了卢九鞭的马车,让柳余恨坐在马车之中,自己来驾驶着马车。 她突发奇想:“我们要不要去峨眉?或者万梅山庄?” 柳余恨沉默,他不明白苏梦这没来由的话语的意思。 苏梦又是一叹:“找你帮忙的那件事,涉及到一件很大的阴谋,你若真的去帮忙,要么丢掉性命,哪怕保住了一条命,也会成为逆贼。” 柳余恨在马车内冷不丁道:“你今天已经叹了很多次气。” 苏梦苦笑:“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却关心我叹气做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叹气。”他顿了顿,又道,“你适合笑。” “我在笑。” “但那一定是苦笑,强颜欢笑。” 苏梦没有说话,因为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在强颜欢笑。 如果最初复生在这个世界时,没有遇见柳余恨,或许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扰,但也不会有这么多快乐的时光。 她不会因此后悔,因为江湖本就是遇见。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又是一死。 她扯着缰绳,低喝了一声“驾!” 马车一路南行,为了避免遇见人,苏梦选择走山路,可是山路颠簸,这一日夜晚,马车的车轮一个颠簸掉了下来。 他们只能就近休息,万幸的是,此处山林里正有一座破庙。 破旧的庙宇中,年久失修的佛像颓斜着,夜色下火光闪动,被火光映衬着无比可怖的半面男子,此刻正半裸着身体,像木塑泥人一般僵坐在火堆边,任一双青葱玉手缠着包扎的白布,在他身上缠绕。 “不过是换个药,倒也不用如此紧张。” 苏梦手脚麻利的替柳余恨换好药,然后转过身,挥剑将佛像前的木架劈砍掉一条凳子腿,任由木架垮塌。 “就用这根凳腿修一下车轮连接的地方。” 砍完凳腿,她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俯首道:“佛祖莫怪呀。” 柳余恨披上衣物,精神终于缓和了些许,瞧着这一幕,有些好奇:“你信神?” “原是不信的,但现在却觉得信一下也无妨。” “这种想法的话,那便还是不信了。” 苏梦笑了笑,未做辩解。 此时庙门外阴云沉沉,鸟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马车内有油布,苏梦将其铺展开来,耳边忽听得山林之中有女子的呼救声。 “救命……救命……” 这声音凄切哀求,音色又清丽异常,宛如深林山鬼在诱人一探究竟。 苏梦眉头微蹙,疑心这是陷阱,但若真有女子遭难,她此番无视,却是让人良心不安。 这时,柳余恨也走了出来。 “你身上有伤,就别出来了,要下雨了。” 苏梦见状,用剑切下一块油布,披在柳余恨肩头,顺便在他脖前打了一个结。 柳余恨怔了一下,旋即将注意力放到远处。 “不必担心,我去看看。” “等等。” 苏梦拉住了柳余恨。 柳余恨顿住,那呼救声越来越近,显然是看到了山林中庙宇的轮廓,正往此处赶来。 “救命!” 树丛中传出哗啦啦的声响,天空之中阴云里轰鸣出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苏梦赶忙又削下来一截油布为自己披上,一旁刚耸起肩膀的柳余恨默默将身上抬起的油布放了下去。 “啊!” 一声仓皇的惊呼声响起,一名女子穿过树丛,跌倒在地。 她浑身已被雨水浸湿,浅绿色的绸衣本就轻薄,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让人有些口干的妖娆弧度。 然后她抬头。 她的身体魅惑如妖,面容却纯洁的如同神女。 墨发湿漉漉地蜿蜒至领口深处,女子剧烈地喘息着,一双惊慌的眼眸看向了柳余恨。 深夜,雨夜,幽暗的破庙。 一个只有半张脸,模样诡异的男人站在庙门处,他没有双手,左手是一只铁球,右手则是一柄长剑。 他站在那里,如同厉鬼一般,一只独眼幽幽地望着她。 跌倒在地上的女人呼吸一窒,双眼陡然间蓄满了泪水,她仰头看着柳余恨,毫无畏惧之色,更像是看向救赎自己的神明。 “救救我……” 她的祈求声惹人爱怜。 世间怎会有男子拒绝这样一个女子的请求? 更何况,柳余恨本就是个多情的人,他总是容易对女人而心软的。 于是柳余恨上前一步。 他伸出左手的铁球,让女子拉着铁球站起来。 女子一站起来,就怯生生地躲在了柳余恨的身后,此时,树丛中哗哗之声再起,两个持刀的虬髯大汉追了过来。 此二人见到柳余恨的模样,骇了一跳,提刀后撤了几步,才意识到对方是人非鬼。 其中一人厉色道:“青衣楼办事,识相的滚开,休要多管闲事!” 苏梦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身后。 她想,她已经知道这女子是谁了。 上官飞燕。 在这个世界里,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这样的绝世佳人出现在此处荒郊野岭,根据苏梦对于剧情的了解,此人除了上官飞燕,已不做他想。 想起原着中对方勾引花满楼的套路,与现下这一幕何其相似。 苏梦心中幽幽一叹,上官飞燕看来是铁了心要把柳余恨搞到手了。 第26章 陆小凤传奇(7) 此时此刻苏梦与上官飞燕的距离在七尺之内,就算稍稍上前一步也不会惹人怀疑。 她只需要用长剑抵住上官飞燕的后心,这一场闹剧或许就会就此结束。 可是之后呢? 他们会得罪霍休,会得罪青衣楼,仅是一个卢九鞭就让柳余恨受了伤,若青衣楼的高手倾巢出动,把他们两人弄死并不是件难事。 苏梦这一瞬间思绪飞快地转动,或许,想要挫败霍休和上官飞燕,只能主角团出马。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苏梦看向柳余恨,只是这个念头需要柳余恨全然信任她,不被上官飞燕迷惑才可以。 柳余恨真的能做到吗? 自古多情空余恨,他多情却又敏感,情字当头,哪怕察觉到不对,也会埋在心底,若他跟原着一样被上官飞燕迷惑,那么苏梦就真的没什么法子救他了。 此时的上官飞燕并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被全盘看破,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在柳余恨的身后,湿漉漉的身躯贴着柳余恨的脊背,声音颤颤。 “他们,他们是青衣楼的人,公子,若是你不愿得罪他们,就,就快走。” 好一个以退为进,柳余恨不仅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也让上官飞燕紧贴着他的身躯拉开了距离。 上官飞燕眼眸中浮现一抹暗色,并未痴缠上去。 “好小子,看来你是非要管这闲事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举刀劈砍来,只这抬肘的动作,柳余恨就已看出了十五处破绽。 所以他没有动。 身后,一道剑芒亮起,上官飞燕惊慌失措地闪身到一侧,但那自她身后亮起的剑芒却并不是冲着她而来。 苏梦出剑。 因为她也瞧了出来,这两名刀客武功不过平平。 她用的是夺情剑,剑式诡谲凌厉,剑尖与刀脊一碰,未待对手变招,便擦着对方的刀身划直刀柄处,其中一人‘啊’地一声惊叫,拇指和握剑的食指已被削掉。 另一人的本劈砍向的是柳余恨,怎料苏梦忽然闪身欺近,他变招的时候,同伴已被削去手指,等到他面向苏梦时,眼前一蓬被剑锋溅来的雨珠刺入双眼。 “啊!” 刀客吃痛,闭眸。 这一闭,便再也没有睁开。 苏梦将长剑从对方的心口拔出,然后看向那无法握刀的另一人。 后者惊慌地后退一步。 “女侠,饶了我,我们也是接了任务才来杀人的,而且,而且我们可是青衣楼的人。” 他说到后边,似乎又来了些许底气。 柳余恨在身后道:“莫留祸患。” 苏梦点点头,叹了口气,一剑了结了此人性命。 大雨将血污冲刷,银亮的长剑归鞘,雨下的越来越大,三人回到了庙宇之中。 上官飞燕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即便苏梦知道这人恶毒的本性,也不由惊叹她惊人的美貌。 “多谢两位侠士的救命之恩,小女子上官丹凤,因与侍卫走丢,被贼人盯上,故而逃亡至此。” 湿漉漉的衣物裹着身体,肉色若隐若现,她微微侧头,如翠鸟睨着花枝一般,瞧向柳余恨。 “若不是两位侠士搭救,丹凤恐怕……” 这一眼的风情即便是苏梦这样的专业演员也不由得惊叹,若是她去了现代,电影圈的国际奖项恐怕是能随便拿的。 再一想,此时此刻上官飞燕自称上官丹凤,恐怕用的是上官丹凤的脸,要知道上官飞燕可是比上官丹凤还要好看的,这张脸都美成这样了,皮下又是如何的美貌,根本想象不到。 想当初自己瞧见了慕容秋荻中性风的打扮后,就直接一整个心动,颜值的魔力恐怖如斯。 苏梦在一旁拨弄着火堆,等着柳余恨跟上官飞燕两个人互动,可是庙内却十分安静。 她惊讶地抬头,却对上了柳余恨的目光。 “你饿了吗?今日怕是要在此处留宿,热些干粮吃。” “啊……哦。”苏梦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有些不解。 柳余恨居然真的没有被上官飞燕迷惑住? 不仅如此,似乎还有一种在自己面前刻意回避对方的感觉。 再看向上官飞燕,咬着唇看着柳余恨,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 “上官姑娘为何会被青衣楼的人悬赏追杀?你说与侍卫走失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得已,苏梦主动开口来推进剧情。 果不其然,上官飞燕非常主动的接过了话题,开始展现自己的演技。 “其实,我是一个公主。” 这句话作为讲述的开场,让柳余恨也忍不住抬眸看了她一眼。 上官飞燕轻柔道:“我所在的王朝,是一个古老的国度,叫做金鹏王朝,虽然如今已经没落了许多,但还是被恶人盯上了我的国家拥有的宝藏。” “其中就有青衣楼的楼主。” “青衣楼害了我的表姐,也害我和我的侍卫分散,他们想要活捉我去威胁我的父王交出宝藏,却给了我逃跑的机会。” “然后,我就遇见了两位侠士。” 上官飞燕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未请教两位侠士的名讳。” 柳余恨依旧是不答。 苏梦心底暗暗发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还是主动道。 “我叫做苏梦,这位是柳余恨。” “原来是苏姑娘和柳公子。” 几番被无视,上官飞燕终于不甘心地把对话的重心转移到了苏梦身上。 “苏姑娘,柳公子,丹凤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能否护卫我回到父皇那里?届时我父皇必有厚礼赠上。” 苏梦笑眯眯道:“我二人本就已得罪了青衣楼,如今再多你一个,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麻烦。” 她看向柳余恨:“不如我们就送她一程。” 柳余恨抬眸,看着苏梦,一只独眸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思忖了几息,点了点头。 “既然是你决定的,那便依你。”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上官飞燕在一侧,暗暗咬了咬牙,露出了几分不甘心的神色。 当苏梦望去时,她已收起不甘,感激一笑:“多谢苏姑娘和柳公子。” 第27章 陆小凤传奇(8) 昏暗的夜。 庙外暴雨倾盆,大门无法关牢,冷雨被风卷进庙中,火堆上的火光随之颤颤。 蜷缩着身子的女子似乎有些冷,不自觉地向一旁的热源贴近了些。 哪怕旁边的人是一个在常人眼中格外可怖的怪物,她却好像已将对方当成了安心的港湾。 柳余恨未眠。 他坐在地上,看着上官飞燕越贴越近,却没有回避。 因为苏梦同样未眠。 她坐在他的对侧,无声地张着口。 ‘你能看懂我的口型吗?’ 柳余恨点头。 苏梦继续无声道。 ‘如果上官飞燕要痴缠你,那这个任务你怕是非接不可了。’ ‘上官飞燕?’ ‘没错,上官飞燕才是她的真名,上官丹凤则是她的表姐。’ 接下来,苏梦开始讲述上官飞燕和青衣楼的一串阴谋,一如既往的,柳余恨依旧什么都没问。 他知道,这就是苏梦之前所说的。 “找你帮忙的那件事,涉及到一件很大的阴谋,你若真的去帮忙,要么丢掉性命,哪怕保住了一条命,也会成为逆贼。” 在听到上官飞燕说自己是一个公主的时候,柳余恨就想到了这句话。 更何况,上官飞燕在自己眼中,有不少破绽。 若是连日逃亡,皮肤怎会如此洁白,若真是弱女子,为何苏梦在身后出剑时,她会如此机警地闪躲开来? 他自是不知道,在苏梦心底,自己是一个会被美色所惑,因而丧失判断力的人。 讲述完上官飞燕的阴谋后,苏梦开始讲自己的计划。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上官飞燕是想引诱你,然后将你一步步拉入局中。’ 柳余恨皱了皱眉,不是因为苏梦的话,而是因为上官飞燕此时已贴到了他的膝上。 她睡着的神情甜美纯净,柳余恨的心怎会不为这副容颜所动? 可是上官飞燕来的时机不对,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轮明月,因此心动只为容颜,绝不会丧失自己的判断力。 ‘为什么必须是我?’ 苏梦无声一笑。 ‘因为嫉妒。’ ‘嫉妒?’ ‘在她的计划中,勾引你,就跟摘下一棵野草一样容易,可是你偏偏偏离了计划。’ 苏梦摇了摇头。 ‘不要小瞧女人的嫉妒心。’ 长夜漫漫,苏梦一点点跟柳余恨讲解着自己的计划,哪怕柳余恨有担忧不愿之处,在苏梦的目光下,终究还是妥协。 他总是会在她的面前妥协。 柳余恨的心思,苏梦又何尝不懂呢! 只不过是难得糊涂罢了! 第二日一早,上官飞燕早早醒了,她一抬头,便瞧见了柳余恨那张残缺的半脸。 上官飞燕心头又是一窒,表面却不动声色,慌张地起身,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惊醒’了柳余恨。 “柳大哥,我,我怎会睡在你的膝上。” 她的脸边适时泛起一抹红霞。 柳余恨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态度:“你夜里呼冷,伏在我膝上,我便没有惊扰你。” 上官飞燕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肩头披着一件明显属于男子的外衣,心头不禁一喜。 这时,苏梦从门外走了进来。 “雨已停了。”她说到这里,注意到了上官飞燕含羞带怯的模样,眉头微微一皱,“你们……” “啊。”上官飞燕低呼一声,慌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衣袍递还给了柳余恨。 “柳大哥,衣服给你,既然,既然雨停了,我们就快些赶路。” 她这番作态,反倒像二人私下有什么互动似的。 苏梦心头冷笑,这样的套路,她在电视剧里演过没有三千也有八百了,上官飞燕的演技虽佳,可是套路在她这个现代老戏骨面前却稚嫩了些。 她娴熟地接上了戏,有些狐疑地看了那衣袍一眼。 之后在赶路的途中,上官飞燕依旧时不时地对柳余恨做出亲昵的姿态,柳余恨也仿佛真的被她所诱惑,态度从冷淡变得温和,有时甚至会在上官飞燕流露出几分自怨自艾的模样。 因为有时爱会让自信的人更自信,让自卑的人更自卑。 只有更进一步的真诚的爱才会让自卑的人变得自信,让自信的人变得谦和。 但上官飞燕这种掌控欲强的女人,想要的显然是对方将自己奉若神明般的爱。 苏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好不容易通过话疗改造的稍微热爱生活的柳余恨,因为入戏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但这戏路都是自己晚上通过口型一点一点教的,无奈,只能忍了。 这场戏演了一路,上官飞燕在自觉自己在柳余恨心中的地位已经开始高于苏梦后,终于开始了进一步的举措。 苏梦又一次见到了萧秋雨。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主人与客人的关系。 而是绑架者和被绑者。 也只有萧秋雨,能这么悄无声息的将她从客栈中带走。 这一路上,为了迁就上官飞燕洗漱的要求,本不准备进城走官道的柳余恨和苏梦二人选择了去城中客栈休息。 苏梦本来准备找个时机,做拈酸吃醋的样子,气恼的拂袖离去,却没想到上官飞燕做的要比自己想象中更快,更毒。 幸亏这也在她的预料内,柳余恨应该不会因此失了伪装。 她伏在萧秋雨背上,周身重穴被点,动弹不得,表情却还算镇定:“你要杀我?” 萧秋雨忧郁一叹:“丹凤公主怎是那种残忍之人,她只是觉得苏姑娘有些碍眼,想让我将你扔的远远地,再在柳兄面前做出你负气离开的样子。” 苏梦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上官飞燕在萧秋雨这里还是立着人设的。 萧秋雨又道:“其实我倒是觉得,柳兄只是一时被丹凤公主的容颜所惑,他心底最惦挂的,还是苏姑娘你。” 苏梦心中一动,萧秋雨不愧是柳余恨的挚友,在这方面倒是颇为敏感。 “你不要瞎揣摩,我跟柳大哥只是朋友关系。” 她维持着自己的设定,带着些许赌气意味道。 萧秋雨不再多言,将她放到一处巷弄里,解开了她的穴道。 “不要回去了。” 他善意提醒道。 苏梦认真看着他:“你寻个机会跟柳大哥私下谈一谈。” 萧秋雨眸光微动:“好,我明白了。” 第28章 陆小凤传奇(9) 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让苏梦记住江南的,却不是那一首诗句,而是一座小楼。 一座开满鲜花的百花楼。 苏梦站在楼外,竟有一种畏怯之感。 花满楼是一个善良且独特的人,这栋小楼没有门扉,就连受伤的豺狼躲到这里,也会得到短暂的安宁栖息。 她畏怯,是因为花满楼身上那充满神性的善良。 苏梦在这一路上,又遇到了一些骚扰,一些困难,不过此一时的她非彼一时的她,她已经可以干净利落的杀人。 萧秋雨掳走她时没有给她什么包袱银钱。 所以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脏污,血迹也未完全洗去。 这样的自己,去求助,真的会得到帮助吗? 苏梦想要拿出演戏的态度,却迟迟无法入戏,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进入了百花楼中。 一楼是待客的厅房,居所干净,带着淡淡的花香和家具上的花梨木的气息,苏梦没有没贸然从此处进入后院,而是循着楼梯上了楼。 二楼向阳的台面上,满是鲜花。 芍药、铃兰,鸢尾、牡丹花,还有许多苏梦叫不出名讳的花朵,每一盆花都呵护的极为细致,缤纷的花瓣绽放出灼灼的生命力。 苏梦走到一盆鸢尾花前,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花瓣,俯首望去,楼下人来人往,街景一派繁华。 若是坐在这里,饮着茶水,闻着花香,看着人间百态,不失为一件颇有意趣的事情。 说来也是古怪,以她孑然一身又不断复生的能力,本来可以随自己本心,享受闲适自得的生活的,可是世事无常,总是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卷入到一些事情之中。 若她是无情之人,抽身轻而易举,可偏偏经受过义务教育和古典文化熏陶的她,对道义二字依旧抱有向往和尊崇,依旧认同侠义精神不死,被人以善意对待时依旧想回报善意。 失神之间,手指不小心碰掉了一片花瓣,苏梦顿时回神,颇有心虚之感。 这时,她听到了上楼的声音。 踩在木阶上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闲庭信步,写意轻松。 苏梦有些紧张,终于,一个白衣男子走到了楼梯上来的拐角处。 像是画卷里走出的清朗白云,夜幕中落下的温润月华。 仅是一个抬眸的对视,苏梦就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有时候分辨一个人,不需要看外貌,仅仅需要看感觉。 花满楼就是有一种神性一般的,让人感到平静的感觉。 他似乎并不因自己的楼上多出一个人而惊讶,只是噙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道:“你好。” 苏梦怔了一下,慢半拍地回复道:“你好。” 花满楼微微惊讶:“原来是一位姑娘。” 他闻到了阳台处传来的细微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气息,料想对方或许会是一个狼狈逃难至此的人,却没成想到,对方一开口,竟是清丽的女子嗓音。 对方的身上浑无女子的香气,想必是不施脂粉。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苏梦很直截了当的自我介绍了一下。 花满楼道:“苏姑娘好,在下花满楼。” “我知道,我来找的就是花满楼。” 之前紧张的情绪渐渐散去,当真的见到花满楼后,苏梦渐渐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就是有这样让人平静的能力。 “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陆小凤居无定处,只有你总是在百花楼中,所以要先找你,才能再找他,我想求你们帮忙,帮我救一个朋友。” 花满楼的态度更加温和。 为了救朋友而来的人,又会是什么坏人呢? 他总是乐于相信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的情谊,因为他自己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我与陆小凤虽然是朋友,但一贯是他来寻我吃酒喝茶,他如今的行踪,我也不知道。” “江南花家地产遍布中原,只要陆小凤没有出关,花公子想要联系他,还是有法子的。”苏梦冷静地陈述着。 这也是苏梦来找花满楼的理由。 花满楼,陆小凤,西门吹雪,只有花满楼是最容易接近的。 这也是为什么在原着中,上官飞燕的阴谋里,想要找陆小凤,一样先将花满楼拢入了手中一样,陆小凤和花满楼之间的情谊,众人皆知。 花满楼沉吟了一番,他当然能感受到苏梦急切的想要救同伴的心情。 可是他同样是一个人的朋友,同样关心自己的朋友,他不想贸然给自己的朋友带来一桩麻烦。 所以他想要先听一听苏梦遇到的麻烦。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苏姑娘应该许久没有好好的洗漱休息了。” 花满楼柔声道。 苏梦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那便先去洗漱一番,换件干净的衣裳。” 若非是在困境之中,哪个女孩愿意这样落魄地来求助呢? 像上官飞燕那样撒着花瓣出场的待遇,苏梦这辈子都难有了。 不知怎的,听到花满楼这句话,苏梦没来由地鼻子一酸,仿佛经历了三个世界的疲惫的心,被一只温和的手轻轻抚慰。 那是她从未言说过的疲惫。 热水很快烧好,花满楼一人独居在此,作为一个盲人,他却拥有着足以照顾自己和别人的生活能力。 花家的下人只在每月固定的时间里过来送些物资,并不会插手花满楼独自的生活。 苏梦难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好衣物,擦好头发,她一袭素衣罗裙,裙边绿色渐染,像是池水中开出的湿润的莲。 她很讶异:“百花楼中竟还有女子服饰?” 花满楼道:“男女老少的衣物,我这里都有。” “是因为你随时都准备帮助别人?” 花满楼颔首。 苏梦又有些怔忪了,她在原着中就最喜欢这个角色,如今真正面对了花满楼真,善,美的这一面,又觉得自己从书中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 她幽幽地,一字一顿道:“我敬佩你。” “所以我请求你,一定要帮我救我的朋友,因为这也是在帮你。” 花满楼微微正色。 第29章 陆小凤传奇(10) 金鹏王朝这件事情讲述起来并不算长。 但是其内的每一条密辛拿出去,都足以撼动江湖。 尤其是青衣楼楼主的身份居然是霍休,这一点更是让人惊异不已。 青衣楼作为中原第一杀手组织,楼主的身份在江湖中一直神秘无比,就连楼内最顶尖的杀手,也不知道楼主的真实身份。 可如今,在这布满鲜花的小楼里,在一个年轻姑娘的口中,这则秘闻被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与之相比,独孤一鹤和阎铁珊的真实身份反倒算不得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了。 “所以招揽人手只是她的第一步计划,接下来,她就要来找你。” 花满楼道:“找我?” 苏梦点了点头:“因为她一定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要想让陆小凤帮忙,就要先找你。” 花满楼苦笑:“苏姑娘的这番话,倒是让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心了。” 苏梦道:“我很羡慕你们这样的关系。” 花满楼道:“苏姑娘不是已经有这样的朋友了吗?” “你说的是柳余恨?他……” 他的友谊不够纯粹,而苏梦之所以与柳余恨形成如今的这种关系,不过是因为她想要回馈柳余恨付出的善意。 或许那善意是爱意驱动的,因为柳余恨太过自卑。 他本来就已不想活了,是溪流旁的惊鸿一瞥,让他决定为苏梦而活。 苏梦不知道该如何承担这样的爱意,因此努力的想要教会对方自爱,可是却还是避免不了被卷入这场阴谋之中。 苏梦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语,而是点了点头。 “没错,他是我愿意付出性命去救的朋友。” 愿意用命来护佑自己的情谊,或许只能用性命来偿还了。 对于如今的苏梦而言,拿性命为砝码,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这一番真切的话语,终于让花满楼愿意帮助她。 从通知到陆小凤再到陆小凤找来的这段时间里,苏梦便住在了百花楼。 她不愿意做一个只承人恩惠的人,因此争抢着做各种杂活,烧饭沏茶之类的事情也争抢着去干。 花满楼从未多说过什么,只是用宽容的态度接受这一切,他也并未阻拦苏梦,因为花满楼知道,苏梦只有这样做才能感到安心。 这样过了七日,百花楼忽然来了一个人。 一个四条眉毛的人。 陆小凤当然不是真的有四条眉毛,而是他总是喜欢将胡子修剪的如同两条眉毛一样,故而有了‘四条眉毛’这样的绰号。 他一来就大摇大摆地上了楼,大红披风解下,如一朵红云一般罩在了衣架上,然后毫不拘束地坐在桌旁。 彼时桌上刚摆好晚上的热菜。 花满楼也已落座。 苏梦正站在一侧倒茶。 陆小凤拿起了花满楼的筷子,夹了一口菜。 这不过是一道很普通的茄子炒肉。 可他吃了一口,眉头便皱的几乎连在了一起,于是他又拿起了苏梦刚倒好的那杯茶,一口喝下,又开始不住地呛咳。 呛咳完后,陆小凤苦着一张脸道:“我一听到你的消息,便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足足三日没吃上热菜热茶,可你却拿这样的饭菜茶水来招待我。” 苏梦站在一侧,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了花满楼一眼。 花满楼却接过陆小凤手里的筷子,为自己夹了一口饭菜。 依旧是茄子炒肉,可他吃的神情却好像是在吃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吃了一口,花满楼道:“这样的饭菜,我吃着倒也十分可口。” 陆小凤看了苏梦一眼,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拿起桌上另一副没用过的筷子,忽的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看得出来,陆小凤确实是又饿又渴,很快,桌上的饭菜就被解决了大半。 苏梦看着这一切,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忍不住道:“算了,我去滋味坊买份烧鹅和两瓶女儿红回来。” 陆小凤没有拒绝,反而摇头晃脑道:“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佳人,花兄,你应该早点喊我过来的。” 这种油嘴滑舌的腔调或许在旁人口中会让人反感,可陆小凤说出来,却又显得那么的可爱。 这就是陆小凤独有的魅力。 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滋味坊自然还开着门。 苏梦去的很快,回来时,桌上的饭菜还未凉。 苏梦将烧鹅摆好,自己却先拿筷子夹了一口茄子炒肉。 她在现代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路边摊,外卖,什么都吃过,后来哪怕成了角儿,为了保持身材,刻意控制了饮食,也没有多培养过自己美食鉴赏的能力。 所以她总觉得能入口的饭菜,味道便已不错。 更何况和柳余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柳余恨也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做的饭菜,因此苏梦并没有自己做饭很难吃的自觉。 她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做饭。 却没想到,自己原来一直在被迁就。 再说茶水,百花楼的茶叶自然是极好的,哪怕只是简单的冲泡,也依旧是茶香四溢。 可在善于品茶鉴茶的古人看来,茶便泡的十分粗糙了。 回过味来的苏梦回想着这七日来花满楼每次都毫无异状的吃菜喝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想到这里,她便恨不得把桌上的饭菜迅速地一扫而空,消灭自己的‘罪证’。 可饭菜早就在她出去买烧鹅的时候被陆小凤和花满楼二人吃的差不多了。 她只能跟他们二人分享这只美味的烧鹅,分享醇香的女儿红。 她的酒量还不错,在圈里的饭局已经锻炼出来了,一壶酒下肚,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陆小凤的双眼则越喝越亮,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 “好,好,好!” 他连道了三声好。 “有朋友,有佳人,有美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他竟拿起筷子,敲着茶盏,大声的唱起歌来。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唱词自是经典,可这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让苏梦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她已好久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 兴致一来,酒意上涌,苏梦挽起袖子,红扑扑的脸颊上满是甜如蜜一般的笑。 “你唱的太难听啦,还是我来唱。” 俗话说,唱而优则演,演而优则导,她虽然不是从歌手转为演员,却在演技成名时,转过头专业地学过声乐,唱过几部自己的电视剧的主题曲。 论唱歌,她勉强也可称得上专业了! 第30章 陆小凤传奇(11) 彼时夜色已深。 月华倾洒而下,鲜花满楼尽是陪衬,素色衣裳的女子身上带着醉醺醺的酒气,面色绯红,眼眸如盛了揉碎的星。 她拈指做兰花,起了一个韵味十足的唱腔。 “你说相思赋予——谁——” 这调不似戏曲,却自有一番柔肠千转的腔调,余音未散,苏梦眼波流转,半坐半倚在桌上,食指倒扣着,‘咚咚咚’地为自己助了几个拍子后,又轻吟慢唱起来。 “明月妆台纤纤指, 年华偶然谁弹碎, 应是佳人春梦里, 忆不起双蛾眉。 翩跹霓裳烟波上, 几时共饮长江水, 而今夜雨十年灯, 我犹在顾念谁~” 陆小凤见多识广,苏梦的歌喉虽曼妙,但终究不敌最善词曲的歌姬,可眼前词新调新人也美,月华皎洁酒香醇,他已听得痴了,瞧得醉了。 他醉起来绝不是个安静的人。 这首歌曲调简单,他拿起筷子,很快就敲出了节奏。 陆小凤唱歌的歌喉虽不佳,可打起节拍却还是很擅长的。 “…… 一番番青春未尽游丝逸, 思悄悄木叶缤纷霜雪催。 嗟呀呀昨日云髻青牡丹, 独默默桃花又红人不归。 ……” 苏梦一个踉跄,坐回了椅子上,托着脸颊,双眸无定地看着一侧的娇艳鲜花,在那之后,是星罗密布的深邃夜空。 她表面虽微醺,内心却是清醒的。 苏梦知道,若是想让陆小凤帮忙,应该竭尽全力提升对方对她的好感,那么这一眼,自己应当瞧向他。 景色加成,酒意微醺,再加上有意勾引,陆小凤这样的浪子又怎会拒绝。 可她一想到花满楼,陆小凤这二人的善良,真诚,却又不愿用这种小手段了。 于是她瞧向了夜空,曲调幽幽,哼唱出了最后一句。 “……你说相思……赋予谁。” 余音彻底消散的一瞬,陆小凤鼓起掌来。 “与苏姑娘这样的天籁相比,我方才唱的确实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我自罚一杯!” 花满楼笑:“你只是想喝酒了罢。” 苏梦的脸上也挂着笑,她看着酒杯中闪烁的波光,心中不由得想到了柳余恨。 他现在度过的又是怎样的夜,没有她在侧,柳余恨还能维持住在上官飞燕的演技吗? 长夜漫漫,后半夜时,酒杯已干,苏梦记不清自己是被谁搀回了房间,她陷入柔软的床褥时,情不自禁的地低声喃喃。 “救他……” 第二天,她醒的很早。 这大抵是明玉功的功劳,内功流转,让她并没有宿醉的不适。 但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是陆小凤。 陆小凤来给她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我从司空摘星手里赢来的,后来觉得无用就放在了花兄这里,如今想来,你应该能用得上。” “我用得上?” 苏梦有些不解其意。 陆小凤道:“我已经从花兄那里听过了你的事情,但我不能仅听你一面之词,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验证。” “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两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头子,在这路途中,或许会有青衣楼的耳目,所以你需要改扮一番。” “为何你不用。” 陆小凤大笑:“因为世人皆知我陆小凤朋友遍天下,我去拜访朋友,何至于遮遮掩掩?” “那两个老头子也是你的朋友?” “只要我想,我们自然可以交上朋友。” 苏梦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惊讶的发现,这张面具不仅不丑,反而十分好看,细眉如柳枝,朱唇自含笑,眼角一点红痣,好一副娇娇柔柔的美人皮相,比之苏梦原本的清丽模样亦是不差了。 陆小凤满意的点点头。 “浪子身边,有佳人追逐,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瞧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让苏梦忍不住想要作弄一番。 “好,你若这么说,那我可真就痴缠上你了。” 话音一落,陆小凤叫苦不迭:“苏姑娘,我错了。” 两人笑闹一番,关系不由更亲近了几分,苏梦问:“这面具叫什么名字?” “名字都是人来起的,该是这面具问你,它该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求而不得的佳人,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苏梦勾唇一笑:“金镶玉。” “金镶玉……”陆小凤喃喃着这名字,“若世间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那她一定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陆小凤在女人方面的直觉可真是见了鬼的准。 陆小凤所说的那两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头子,自然就是大通和大智。 但还有一件事,陆小凤不知道,整个江湖也没人知道,却只有苏梦知道。 那就是大通大智其实本就是一个人,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人。 可这江湖中并不是所有秘密都需要公之于众,因此苏梦并没有向陆小凤说出这个秘密。 “如果花满楼知道我居然带你来了这里,他一定会跟我生上三天的气。” 苏梦不得不承认陆小凤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 因为他们现在正在妓院。 怡情院。 他们是来找‘龟孙子大老爷’孙老爷的。 因为孙老爷一有钱就会去妓院吃喝嫖赌,没钱了就会被丢出妓院变成龟孙子,所有才有了这个诨号。 怡情院当然不是苏梦这样的女人该来的地方,陆小凤本来也只是想让她在外等一等。 可苏梦却执意要跟来。 她自然是有理由的。 “我听说,若说唱曲最佳,当属怡情院的欧阳情,我想听一听她唱的曲子。” 苏梦说这话时,像是要去见的不是一个妓女,而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想起自己曾在柳余恨面前夸下的海口,要去见各处的风景,看最美的舞蹈,听名伶乐曲。 如今真的有机会达到其中一个,怎能不让她感到雀跃呢? 看着苏梦这样的神情,陆小凤只能答应。 于是苏梦改扮一番,做男装打扮,与陆小凤一起来到了怡情院。 ‘龟孙子大老爷’这个时候不是龟孙子,而是大老爷。 所以此时的孙老爷理所当然的在欧阳情的房中。 当他们推门而入时,房中却不止欧阳情一个女人。 第31章 陆小凤传奇(12) 室内香粉浓郁,纱帐轻飘。 桌上几名玩着叶子牌,香肩半露的美人嬉笑娇嗔着,那位龟孙子大老爷却并不在桌旁,而是在桌子下面赤身裸体地学乌龟爬。 因此苏梦一走进去,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生无可恋道:“我真是后悔自己执意要跟过来。” 她虽然乔装做男性,可是一开口,女性的嗓音就暴露了自己,正玩得嘻嘻哈哈的孙老爷顿时老脸一红,急忙捡起了地上的裤子,穿好后才从桌上爬了起来。 爬出来后,孙老爷破口大骂:“好你个陆小凤,怎么找了个女人来看我的笑话!” 陆小凤道:“你若不把自己变成笑话,旁人又怎么看得了你笑话呢?” 孙老爷脸色更红了,讷讷不语。 苏梦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了就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她第一个看向的却不是穿好了衣服的孙老爷,而是一名坐在椅子上,半露着香肩,风情万种的女子。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就是欧阳情。 孙老爷能在地上学乌龟爬,脸皮自然是极厚的,只臊了一会儿,便毫不客气地问陆小凤:“你来找我做什么?” 陆小凤答得很直接:“我要找大通和大智。” 孙老爷仰着头,趾高气昂道:“我现在是大老爷,不是龟孙子,所以我现在并不缺钱。” 陆小凤大笑:“我想,你很快就会缺钱了。” 苏梦自然明白陆小凤的意思。 孙老爷在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赌的狼狈不堪了,离缺钱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过,欧阳情我要先带走了。” 陆小凤往桌上‘咚’地放下了一个金元宝。 那风情万种的女人眼‘唰’的一下就亮了,她站起身,轻柔的眼波带着无限的柔情,只可惜这柔情却是对着黄金俗物。 “虽然这个客人还没陪完就去陪下一个客人有些不妥,但我想孙老爷应该不会介意的。” 欧阳情的衣袖拂过孙老爷的面颊,带来一片香风,孙老爷咽了下口水,叹了口气:“我不介意,因为我知道,等我也能拿出这金元宝时,你也会乐意抛下其他客人来陪我的。” 因为她就是这样爱钞票不爱男人的姐儿,所以欧阳情才会是怡情院的花魁。 欧阳情随着陆小凤和苏梦来到了另一个房间,看到苏梦也跟着进来后,她的眼波一横,有些嗔怒道:“我可不玩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正拿起桌上茶杯喝茶的陆小凤差点呛住,苏梦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欧阳姑娘,你想多了,陆小凤把你叫来,只是因为我说想要听你的唱曲,我曾听闻,欧阳姑娘的《竹枝词》唱的乃是一绝。” 欧阳情略带讶异地看了苏梦一眼。 “你倒是奇怪,瞧着像是好人家的女子,怎么上赶着来听窑姐儿唱歌?” “欧阳姑娘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曲子唱的好听,跟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苏梦这番话,欧阳情甜甜一笑:“好有意思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苏梦道:“我叫金镶玉。” 欧阳情双眼一亮:“连名字都如此合我心意。” 她本就喜欢钱财俗物,金镶玉这名字在欧阳情听来,那真是再动听不过的名字了。 那格外讨女人喜欢的陆小凤,此时此刻在欧阳情眼里,竟还没有苏梦来的有趣亲切。 陆小凤此时已躺倒在了床铺上,眯着眼睛敲着腿,做好了听曲的准备。 欧阳情从屏风后抱了一个琵琶出来,微微侧着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拨弦声犹如珠落玉盘,她轻启朱唇,低吟浅唱。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 这是苏梦第一次身临其境地体验何为古代青楼画舫的‘吟唱’。 屋内脂粉香浓,轻柔的唱吟宛如用羽毛轻抚心房,让人身未醉,心已醉。 再看陆小凤,却是一副习惯的样子,摇头晃脑,乐不思蜀。 一想到陆小凤经常能享受到这样的温柔乡,苏梦心中竟有些许的嫉妒。 等到孙老爷衣不蔽体地被丢出怡情院时,苏梦已经和欧阳情姐姐长妹妹短了。 孙老爷已喝的醉醺醺的了,但总算怡情院的姐儿们给他留了条底裤,让苏梦不至于捂着眼睛。 他的身子又瘦又小,一只大头垂在地上,倒真像个乌龟王八。 苏梦无奈道:“他这样子,还能不能带路?” 陆小凤却拎着孙老爷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晃了一晃道。 “你有所不知,在孙老爷成了龟孙子时,他可是最爱财的。” 说着,他用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金元宝,在孙老爷的面前晃了晃,后者那醉醺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亮的完全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陆小凤把他放在地上,孙老爷稳稳当当地站住,两只眼睛依旧像黏在了金子上,直到陆小凤松开手,他忙不迭地接住了这金元宝。 “行,还是老规矩,你懂得。” 孙老爷把金元宝抱在怀里,“不过,你们先等我一下。” 等他去了怡情院再出来,身上已经换回了先前的衣服,欧阳情风情万种的走出来,向着孙老爷甩着香帕。 她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女人,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这种现实。 孙老爷带着陆小凤和苏梦二人来到了洞窟,孙老爷从狭窄的洞穴里钻进去,陆小凤将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扔进洞里,询问金鹏王朝的事情。 他所问的问题与苏梦说过的情报一一印证,但在第四个问题时,苏梦却拦住了陆小凤。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陆小凤顿了顿,点了点头,向着洞中扔进了一个银元宝。 苏梦轻轻吸了口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询问道:“阎铁珊究竟是因为什么,要削去柳余恨的半张脸?” 她从来没有问过柳余恨这个问题。 有些问题,本就不该直接向本人询问的。 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阎铁珊削去了柳余恨半张脸,让他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少有人知道其背后的缘由。 但这不知道的人里,自然不包括大通大智。 第32章 陆小凤传奇(13) 珠光宝气阁,阎府。 这个地方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的。 但是陆小凤自然不是一般人,连带着,跟在陆小凤身边的苏梦也受到了礼遇。 迎他们入府的是一位穿着很考究的年轻人,他气势稳重,有着浓墨一般的剑眉,行走时脊背挺拔,不像一个管家,倒更像是一名骄傲的侠客。 他便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 陆小凤紧跟在霍天青的身后,在他旁,同样紧跟着一名眼角红痣的女子,只是这女子的神情带着一些怔忪。 霍天青听到陆小凤称呼她为:“金镶玉。”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名字,他对此人隐隐生出了几分好奇。 苏梦知道,此时此刻当然不是走神的时候,可她的脑海里克制不住的回想起在洞窟外的那一幕。 大通大智在听到她的提问后,未做犹豫的回答她。 “既然是削了脸,那你应该能想得到,是‘玉面郎君’柳余恨的脸惹下的祸根。” “曾几何时,柳余恨与阎铁珊并不是如此水火不容的关系,阎铁珊很欣赏柳余恨的剑法,还邀他上门做客,彼时的柳余恨骄傲俊逸,风采逼人,而阎铁珊虽然有着巨额的财富,但终究年纪也大,身材也发福了。” “所以在家宴上,阎铁珊的侧夫人对柳余恨一见倾心,柳余恨也对这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心有好感,他是个多情之人,却不知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两人暗通款曲,阎铁珊发现后勃然大怒,削去了柳余恨的半张脸,然后又杀了自己的侧夫人。” “这件事情毕竟是家宅丑闻,阎铁珊的处理方式也颇为残暴,故而此时的内情被掩下,江湖之中只知结果,不知缘由。” 自那之后,苏梦就有些魂不守舍。 不是所有人都像陆小凤这样运气好,能拥有一个像花满楼这样私德上毫无瑕疵的朋友。 苏梦来到这个世界后,柳余恨对她一直很好,她一直感念这份恩情。 可是当她忽然听闻柳余恨的过往,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后,在道德层面上,忽然就有了一种抗拒感。 陆小凤能理解这种情感。他知道,尤其是女性,在这方面是更加敏感的。 但这最终还是要看苏梦自己的想法,因此陆小凤并没有开口劝告什么。 阎铁珊听闻陆小凤来访,表现的十分热情,特意布置了一场夜宴。 不过在柳余恨那件事情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朋友的宴会上携带女眷。 这次的宴席并没有像原着那个时间段那样有苏少卿作为陪客,他在这个时间段确实已下山游历江湖,但还未行至关中。 陆小凤也没有请西门吹雪出山,因为现在在他看来,并未到要请西门吹雪的程度,他们此番来也并不是要替金鹏王朝讨个说法,只是想问个真相。 水榭阁楼,无灯烛而自亮。 这是因为水榭上装饰着的,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清幽的珠宝光芒将席面照的如白日一般通透,坐在角落的女子以掌背托着腮边,明珠的光辉在她忧郁柔和的气质下变得黯然,她眼下的红痣像是一抹少女的相思泪。 发呆的苏梦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宴上的一抹风景。 陆小凤喝着酒,看着夜风中摇曳着的水池中的荷花花苞,悠然道:“看来我们来的不太是时候。” 阎铁珊道:“哦?” 陆小凤道:“若是再晚上一两个月,水池里的荷花开遍,闻花香,赏美酒,岂不更是风雅?” 阎铁珊大笑起来,他身形白白胖胖,乍看外表总让人觉得宽容和蔼,然而笑起来时鹰钩鼻格外凸显,柔和的脸颊烙刻出深深的法令纹,让人油然感觉到他男性的气概。 “陆小凤果真会享受,怪不得来俺这里做客,还有金姑娘这样的佳人相伴。” 他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山西乡音,任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是异族之人。 苏梦听到提及了自己,眼波睨了过去,忽有想到了柳余恨,眉头便不由一蹙,冷不丁地开口道。 “我不是因为陆小凤来的,而是为了阎老板来的。” 阎铁珊一怔:“哦?金姑娘何出此言?” 陆小凤顿了下,并未插话,既然苏梦想要先声夺人,那便由着她,所幸这宴会上并没有旁的什么人。 苏梦道:“阎老板发家至今,可江湖中人没人知道,最初的那笔钱财是从何而来,但我却知道。” 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阎铁珊的表情倏的变了。 他看了眼霍天青,霍天青在这里当了那么久的管家,自然看出了阎铁珊的意思,他很快离了水榭,让远处的下人离开,又吩咐厨房不要再派人上前布菜。 妥帖的安排好这些后,霍天青才不紧不慢地回来。 既然阎铁珊没有说让他离开,那么说明这个话题他并不需要退避三舍。 这当然是因为陆小凤的缘故。 阎铁珊的武功虽然不俗,但也不自信能在陆小凤跟前全身而退。 不过阎铁珊倒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这里是珠光宝气阁,因为他的身边还有霍天青。 他惊了一下后,便笑看向苏梦。 “金姑娘,愿闻其详。” 苏梦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 “严立本。” 阎铁珊整个人便如被抽了气的皮球一般,白白胖胖的身躯瞬间萎靡了几分,饱满光洁的额头平添了几丝皱纹。 “我以为我今日是在宴请朋友,没想到来者却并不是朋友。”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冷漠僵硬。 “霍总管,送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为什么不多听一听,或许听完,你会松了一口气。” 霍天青本来已上前一步,但苏梦的话却比他迈步更快。 她的声音如珠串落盘,清脆快速。 “你不需要担心什么,因为大金鹏王已经死了。” 阎铁珊忽然抬了抬手。 他抬手的意思,就是让霍天青停手。 陆小凤已经喝完了一壶酒,他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伸了个懒腰,站起了身。 “大金鹏王已经死了,但惦记着宝藏的人还没死,这就是我们来寻你的理由。” 第33章 陆小凤传奇(14) 当把事情挑明了之后,阎铁珊又恢复了那心宽体胖,镇定自若的模样。 苏梦不紧不慢地夹了口菜,喝了口酒,然后幽幽道:“我不关心什么宝藏,也不在意什么复国的大计,我只知道我的朋友被卷入到了这场阴谋里。” 阎铁珊问:“你的朋友是谁?” 苏梦平淡地吐出了一个名字:“柳余恨!” 这个名字一出口,阎铁珊的表情微微一变。 他显然是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当初柳余恨带给他的耻辱和愤怒依旧历历在目。 阎铁珊曾经是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那时候他有个绰号,叫做‘吃人不吐骨头’。 这不仅表明了他很有敛财聚财的能力,也展现出了他狠辣的性格。 阎铁珊来到中原后,努力伪装自己是山西人的身份,如非必要,他其实并不想要跟江湖中的人结怨。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利用柳余恨的愧疚让其成为自己的下属未尝不是一种手段,以柳余恨的性格,这件事情还是有可行性的。 可是阎铁珊却下手这么毒辣,不仅将柳余恨的脸削去半截,连自己侧夫人的性命都夺去了。 这其中没人知道真正的缘由。 陆小凤,苏梦却都隐约猜到了。 阎铁珊曾经在金鹏王朝里任内库总管,那是行走在皇宫内室里的职位,这样的职位,怎么会交给一个真正的男人? 再看他面白无须,白白胖胖的样子,似乎已隐隐昭示了他太监的身份。 他的那位侧夫人,应是在他身上找不到真正男人的感觉,才会耐不住寂寞,与柳余恨在一起。 这让阎铁珊怎么忍受的住! 越是像他这样的人,在情感方面,就越是偏执。 所以他杀了知道自己秘密又背叛了他的女人。 当苏梦提到‘柳余恨’这个名字的时候,阎铁珊又想到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他的脸色冷硬,却并未发作。 “一个叫做上官飞燕的女人伪装成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引诱了他,让他为其谋夺宝藏。” 苏梦慢条斯理地说着,注意到了霍天青的表情虽然毫无波澜,他的脚尖却微微一动。 她登时便明白了过来,此时的霍天青,已经跟上官飞燕接触了。 阎铁珊冷嗤:“没想到昔日的玉面郎君,哪怕毁了半张脸,也依旧这么有女人缘。” 提到女人缘时,他又看了眼陆小凤,陆小凤摸了摸鼻子,又看向了那满池的荷花花苞。 “一个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喜欢盯着别人有的看。” 苏梦的语气也冷淡了几分:“阎老板如果想要跟我针锋相对些这样的话题,我可以同你聊个三天三夜。” 阎铁珊吸了一口气,他当然不至于在这里跟苏梦吵起来。 苏梦于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上官飞燕自恃美貌,与江湖中诸多高手有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却不知这贱人在利用完他们后,就会将他们弃若敝履,因为我知道,她真心爱着的人只有一个。” 在‘贱人’这二字出口时,苏梦察觉到霍天青的眉头微微下压,她心中一笑,表面依旧是那副冷嘲热讽的样子。 “她真爱的人,就是青衣楼的楼主,也就是昔日金鹏王朝的上官木,霍休。” “说起来,这上官飞燕和霍休还是同族之人,虽不知隔了几代,但这算不算的上……” 那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因为一只手忽然抬了起来。 那本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只手,五根手指跟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可当他抬起的时候,就像是飞鹰扑向了自己的猎物,五指化为利爪,苏梦只觉眉间一寒。 霍天青作为天禽老人的高徒,掌上功夫自然是非同小可。 但苏梦的身边有陆小凤。 陆小凤与霍天青几乎是同时来到了苏梦身边,同时抬手。 于是鹰爪便被两只平平无奇的手指夹住。 陆小凤只夹住了霍天青的一根手指,但却好像在他身上点了定身的穴道,霍天青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又抬起了另一只手,五指并做凤喙,正要再攻,一旁却传来了阎铁珊的声音。 “天青,住手!” 阎铁珊毕竟对霍天青有救命之恩。 他不得不停手,可霍天青的表情,却变得颇为苦痛。 陆小凤叹息道:“有时候,我总想让你的话里有一些错处,可每一条却都能成真。” 他这番话是对苏梦说的。 “知道的太多,却身不由己的感觉,我已经不想再体会了。” 苏梦道:“所以我宁愿先下手为强。” 霍天青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某方面,他与柳余恨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能辨明是非曲直的人,只是在感情的驱动下,会做出一些自己明知是错的事情。 霍天青从上官飞燕那里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有偏颇的。 他也以为阎铁珊是谋夺了财产不归还的人,他所得到的情报,与上官飞燕欺骗别人时用的言辞没有什么不同。 对此,阎铁珊非常冷静。 “这些年来,我已经积攒了比当初分得的宝藏更多的财产,将那笔钱交出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 “但是我之所以回避,之所以不愿承认,是因为我觉得在现在的情况下,复国是一件无望的事情,我如果提供了这笔钱,我就恢复了严立本的身份,成为了一个会被朝廷讨伐的异国逆贼。” “我在中原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更不愿意为了没有希望的复国去付出自己的余生,我不想再成为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严大总管。” 阎铁珊说到这里,双眸沉沉的看向霍天青。 “如果你执意想要帮助那个女人,我这府中的财产你都可以带走,我敢肯定,这笔钱一定不比当初我分得的财产少。” 霍天青沉默,夜风徐徐,他整个人仿佛已成了一尊雕像。 “不,我不愿相信她在欺骗我。” 但他却没有再动手的意思。 “所以,我要用我这双眼睛亲自去看。” 第34章 陆小凤传奇(15) 在原着中,上官飞燕曾说他花了七个月来为陆小凤布局,为宝藏布局。 但是苏梦破坏她的计划,只需要七天。 这七天还算上了赶路的时间。 她也并没有做太多的事情,不过是跟着陆小凤去找了大通大智,又去找了阎铁珊,最后给峨眉派的掌门独孤一鹤送了一封信而已。 之后霍天青用什么法子去验证苏梦的说法,都不是苏梦所能得知的事情了。 如今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却暗潮涌动。 陆小凤依然宛若无事一样浪迹着江湖,喝酒,看美人。 只是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叫做‘金镶玉’的女子痴缠不休,世人只当这是风流浪子惹下的情债,只做调侃,无人在意,甚至许多人都已习惯了陆小凤身边跟着一个总是甩不脱的女子。 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苏梦跟在陆小凤身边,每天说的最多的话语却是——‘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陆小凤却道:“我们还有最关键的一个点没有验证。” “什么点?” “大金鹏王真的已经变成假的了吗?上官飞燕真的已经杀了上官丹凤吗?” “所以你还是要入局?”苏梦冷笑,“你这番举动也会牵扯着花满楼一起入局,陆小凤不像是这么不顾朋友的人。” 陆小凤又是一叹:“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的想法呢?” 苏梦愣了一下,她的思路转的很快,一瞬间就想到了关键点。 “花满楼已经见到了上官飞燕?” 陆小凤点了点头。 “花满楼跟着上官飞燕走了?” 陆小凤又点了点头。 苏梦仰着头幽幽地放空思绪,她怎么能责怪花满楼呢?怎么能责怪始终相信这世界上充满真善美的人呢? 仔细想想,柳余恨是我方人员,有很大的概率萧秋雨也已经被说服,那么花满楼在上官飞燕身边还算是比较安全的。 如果花满楼发现了什么,一定会传来信息。 很快,苏梦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却不是花满楼传来的,而是柳余恨通过某种方式送到她的手中的。 看到信的一瞬间,苏梦意识到,可以动手了。 她将信中随附的玉佩在陆小凤眼前晃了晃,笑盈盈道:“看来花满楼应该是发现尸体了。” 陆小凤认真的接过玉佩,忽然看向苏梦:“我一直有一个疑惑。” 苏梦道:“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的疑惑是什么。” 陆小凤道:“那么你可不可以给我的这个疑惑回一个答案?” 苏梦道:“如果有一天我自己能找到这个答案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苏梦当然知道,陆小凤好奇的是她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 可这本就是一件没有法子去解释的事情。 就像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不停地穿越一样。 在客栈里被那位脚踩鲜花的绝代佳人差点下跪相求后,陆小凤终于不得不承认,苏梦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 “你莫非连预知也能做到?” “有时候是可以做到的。” 苏梦的话让陆小凤瞪大了双眼,但他显然并没有当真。 青衣楼的两名杀手一直追逐着陆小凤的踪迹,陆小凤于是决定去找霍休。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到了。 想找到霍休并不困难,这位天下第一首富并非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居住在豪华的大宅之中,相反他所居住的地方非常的偏僻朴素,就像是一位农夫居住的山野村居。 但陆小凤不会真的把这当做一间普通的民居。 当他带着苏梦步入这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屋中时,霍休正坐在椅子上,身前摆放着酒水,一副等候已久的样子。 “我每一次来找你,你总能提前布好酒菜。” 陆小凤感慨道。 曾经的他不明白原因,也不在意,因为他当霍修是朋友,朋友之间有些事情本就没有必要过分明了的。 但是现在陆小凤已经明白了,因为霍休是青衣楼的首领,江湖中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所以陆小凤到哪里,他都是知道的。 “因为你这小凤凰每次来找我,你那红斗篷隔了几百里外都能瞧见。” 霍休笑道,他这话似乎也带着一语双关的意味。 然后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苏梦身上。 “早就听闻陆小凤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妙龄女子,名字颇为独特,叫做金镶玉,今日一见,果真是佳人。” 苏梦当然知道,这只不过是客套话,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酒杯,桌上准备了三个杯子,显然也包括她的。 不同于苏梦心有顾忌,陆小凤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座位,喝了一杯酒。 有时候苏梦真是佩服陆小凤的胆大,明知道霍休的身份,却还是将他当做朋友对待。 不过霍休也确实不太会在这种时候在酒中下毒。 因为他主要的目的还是利用陆小凤将其他的宝藏夺过来。 而陆小凤是一个只能以情引诱,而不能威逼利诱的人。 苏梦也紧跟着坐到了一侧,毫不顾忌的喝了一杯酒。 “早就听闻霍休霍老板的大名,没想到真人不露相,霍老板生活中竟是一个如此质朴之人。” 陆小凤大笑:“这你可就说错了,这屋子里的哪一样东西,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朴,仅是我们喝的这两杯酒,就是千金不换的百年女儿红。” 霍休笑着,并不反驳,而是道:“赚了这么多金钱,自然是要用来享受的,若只是囤积起来,又有何意义?” 陆小凤忽然一叹:“我倒是觉得钱足够花就行了,千方百计的弄得再多的金钱,也终究是用不完的。” 苏梦心中微微一动,陆小凤这个时候对自己的这位朋友竟还有一丝期望不成? 霍休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位于这山腰上枣树林里的简陋木屋,登时被人破了一个大洞。 按照正常的发展,破了这木屋大洞的,应该是追随陆小凤而来的青衣楼杀手,勾魂手和铁面判官。 但是此时此刻,逆着光站在那破洞处的,却是一个有些落拓,有些消瘦的身影。 霍休松弛的神情瞬间变得紧绷。 第35章 陆小凤传奇(16) 站在门外的人是霍天青。 苏梦上一次见他时,他还是那样衣着整齐,神情骄傲的模样。 可这一次见他,他的衣物灰扑扑的,脸颊也凹陷了些许,像是许久也没有休息好,许久也没有吃饱饭。 霍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沉,他用一种鹰隼式的目光看了陆小凤一眼。 “这位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我这位朋友有些不客气,因为他最近受了伤。” 霍休问道:“什么伤?” 陆小凤答:“情伤,他被一个女人伤透了心,也被骗得很惨。” 在霍休和陆小凤交流的时候,霍天青已经不紧不慢地进入了这间木屋之中。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宛如松柏一般站在那里,好似成了一尊雕塑。 霍休问:“你这位朋友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他的意思就是等人的意思。” 话落,门外响起了马车的声音。 一个娇小少女的声音忽然自屋外响了起来。 “大金鹏王陛下丹凤公主,特来求见陆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霍天青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小女孩,透过那扇破洞走了进来,她的臂弯里挎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篮,竹篮中盛放着各色的鲜花,一边走,小女孩一边把鲜花撒在地上,露出一派娇憨天真的神态。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 真奇怪,最近他总是喜欢叹气。 与之相反的,苏梦却笑出了声。 她露出一种类似狡黠与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说的丹凤公主是你身后那位被人所挟持的女人吗?” “恕我直言,她现在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个公主。” 穿着五彩花衣的小姑娘惊讶地扭过头,在她的身后,那位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端正地站在门外,可她的脖间却多了一样本不该属于公主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 一柄没有剑柄的剑。 这一柄寒光森然的长剑连接在一个人的手上,那是一个只有半张脸的人。 自古多情空余恨,柳余恨虽多情,却并不滥情。 苏梦是在他毁容后第一个不在意他的容颜的女人,这种灯塔一般的意义,远远高于上官飞燕浮华的貌美表象。 就像是在原着中,他被上官飞燕吸引,也绝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 此时这位‘丹凤公主’尚没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信赖的男人忽然背叛了自己。 而柳余恨另一只手上的铁钩却轻轻地贴在了女人的脸皮上。 锋锐的铁钩可以轻易的挑起百斤重的人,却可以不伤肌肤地揭开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当底下的那张脸露出来时,众人的呼吸不由窒了一窒。 上官丹凤的脸已经是美貌至极,可那底下的脸虽与上官丹凤有些相像,却比前者更美。 那是一种纯净的,让人忍不住匍匐在脚尖的美。 这样的美人此刻正双眸含泪。 “柳余恨,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余恨不为所动,可霍天青却动了,上一秒他还在三丈之外,下一秒他已到了柳余恨的跟前。 柳余恨也根本没有挟持上官飞燕的意思,在霍天青伸出手攻向他时,他顺水推舟地将上官飞燕向前一推,推到了霍天青的怀中。 霍天青只能收招。 上官飞燕这时也才看清了霍天青的脸,脸上露出了惶然的神色,但很快将其收起。 她眼中的泪终于落下,好像滴入了霍天青的心里,霍天青紧绷的表情瞬间柔和了。 “天青,你听我解释。” 霍天青道:“好,在我做完一件事后,我就听你解释。”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霍天青扭过头,看向了霍休。 “这件事,就是杀了霍休。” 从柳余恨挟持着上官飞燕上前的时候,霍休就意识到事情已经开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但他依然不动如松地坐在座位上,静观着事情的发展,直到霍天青转过头,说要杀了他。 霍休首先看向的是陆小凤。 因为陆小凤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惊讶的神情,只是带着有些沉重的,叹息似的目光看着他。 霍休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场尚未展开的阴谋,为了一个关于宝藏的真相。” 陆小凤的吐字很慢,但也很清晰。 “霍休,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总觉得朋友之间不需要什么都知道,可若我真的知道了,也无法完全当做耳旁风。” 在陆小凤说话的时候,霍天青已经轻轻地推开了上官飞燕,一步步走向了霍休。 “陆小凤,你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了,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没人知道霍天青从光鲜到落魄的这段时间里,见证了怎样的真相。 但他们都已看清了霍天青真真切切的杀意。 上官飞燕双眸闪烁不定,手心滑落了一根银针,这是淬了毒的飞燕针,在霍天青对自己毫无防范的时候,还是有机会一招致命的。 正当她思忖着要不要动手的时候,屋外却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要这么快动手,我们还有许多话想要谈一谈。” 这句话本意拦的是霍天青,却让上官飞燕的心跳了一跳。 霍休沉凝着一张脸,他虽然是天下第一首富,可总是标榜着淡泊名利,恬淡自然的人设,如今看来,他的养气功夫却还是不到家。 因为来人的声音他很熟悉。 这个声音褪去了那刻意的山西腔,恢复了冷漠尖细的嗓音。 阎铁珊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苏梦的眼神倏地一下看向了柳余恨。 这个名字中带有恨字的男人,在看到将自己毁容的凶手时,神情中却并没有恨。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被毁容后想的是自己的死亡而不是愤怒的复仇。 自古多情空余恨,他的恨是对自己的恨。 可是当柳余恨察觉到了苏梦的目光时,他的双眸瞬间浮现出了痛楚。 他知道,苏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旧友相见,可是老友,你的面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阎铁珊声音尖细地笑着。 “印堂发黑,双目赤红,上官木,你这是短命之相啊。” 第36章 陆小凤传奇(17) 阎铁珊的出现让霍休的心中再无侥幸。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未完全铺展开的计划是如何被发现的,但是既然现实已经摆在了眼前,霍休也不再在意。 他只是眉眼沉沉地看着这一切,冷冷道:“好久不见,严大总管。” 霍休的这番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上官木的身份。 阎铁珊道:“说来也是奇怪,当初我们三人明明一同承诺,只要小王子出现,我们会将所有的宝藏归还,共谋富国,可是这位丹凤公主都已经来到了你这里,你为何无动于衷?” 霍休气定神闲:“她既然已被揭下了人皮面具,当然就不是那位丹凤公主。” 阎铁珊道:“既然是个冒牌货,那么应该如何处理?” 上官飞燕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了霍休,然而这位衣着朴素,容貌清癯的老者却淡淡道:“既然是冒牌货,想必是图谋宝藏的不轨者,那便杀了。” 上官飞燕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震,她依旧什么话都没说,可那双含泪的眼眸却好像把什么话都已说尽了。 霍天青强忍着没有回头,他担心自己回头就会心软。 他只是怒视着眼前的老者:“把人杀了,便死无对证了,是吗?” 霍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霍天青本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但是在面对霍休,面对这个夺走自己所爱的男人时,他已经无法再维持自己的涵养。 “等到死到临头了,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话落,霍天青猝然间欺身而上! 他师承天禽老人,更是天禽门的唯一继承人,江湖中一些人也暗暗猜想到,霍天青应该是天禽老人的老来独子。 霍天青一出生就成了江湖中两位大前辈商山二老的小师弟,更是关中大侠山西雁的师叔,辈分不可谓不高。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既有师傅保驾护航,又有长辈们悉心教导,他的武功就连陆小凤也不敢掉以轻心。 霍休当然也不例外。 面对悍然袭来的一只形如凤喙的手掌,霍休绝不怀疑,被这一记凤喙击中的人,绝无幸免之理。 在这种时候,他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按下了椅子的扶手。 机簧之声骤然迸发,数道青光森然的利箭从椅子的扶手处激射而出。 霍天青腰身一拧,右手‘凤喙’陡然间张开,掌心‘小天星’的内力激吐而出,将袭来的长箭震飞。 霍休的这一招自然阻挡不了霍天青,他想得到的只不过是这一息的时间。 在长箭激射而出的瞬间,霍休椅子下的地板忽然间裂出一道巨大的空洞,他整个人坠入了空洞之中。 霍天青本能及时到跟前拽住那把椅子,但他却在震飞长箭后,顿住了身形。 他的身后此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四条眉毛的人。 陆小凤站在那里,背对着霍天青,两指并拢。 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细若毫毛的长针,针上青蓝色的光芒莹莹闪烁。 上官飞燕美丽的脸庞浮现出苍白之色,角落里,上官雪儿瑟瑟发抖,惊讶地看着这个让自己格外陌生的姐姐。 霍天青转过身,他的脸色却比上官飞燕更加苍白。 “我明白了。”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然后他迈步,向外走去。 上官飞燕不知哪里来了一股气力,鼓足勇气呼唤道:“天青。” 这一声的缠绵悱恻,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霍天青的脊背微微一震。 上官飞燕接着道:“可不可以不要杀他?” 这番话让霍天青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本是骄傲的,自苏梦认识他以来,霍天青的脊背一直是挺拔的。 可是现在这位骄傲的侠客,终于在爱情上被人击垮了自己的自尊。 “好,我不杀他。” 霍天青没有回头,他一边向外走,一边留下了一句话。 “因为他既然落到了机关下,就已经要死了。” 当他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经远远的离开了小屋。 上官飞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霍天青这番话的意思。 阎铁珊此时冷着脸来到了上官飞燕面前。 “小王子究竟怎么样了?” 上官飞燕此时还在忧心霍休的安危,神思不属,并没有理会阎铁珊。 可是下一秒她的脸颊就蓦地一痛。 上官飞燕吃痛回神,捂住自己的脸颊,摊开手掌,满是淋漓的鲜血。 “你……你……” 就连普通的女子容貌被毁时,也会爆发出极大的愤怒,更何况像上官飞燕这样自恃容貌,以色杀人的女人。 她发出了一声幼兽悲鸣似的哀嚎,手搭在腰带上抽出一根软剑,可还没抬起手,身上的几处重穴就已被阎铁珊点中。 “接下来,我问你答,如果被我觉得有哪里说的不对,或者说你没有及时回答,我就在你的脸上多划一刀。” 阎铁珊的声音阴毒,但是在场众人并没有人去阻止他。 这是一个臣子对于自己所侍奉过的王室的忠诚。 上官飞燕的双眼中,终于流露出了畏惧。 这时候她竟然暗暗恨起了霍天青,如果霍天青晚一些走,阎铁珊是不会这么对她的。 “……舅舅他,已经被霍休给杀了。” 她斟酌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阎铁珊的身形微微一顿,夹在指尖的细刃轻轻的贴在了上官飞燕的脸颊旁,在上官飞燕胆颤心惊的注视中,这一刀终究还是没有在她的脸颊划下去。 他只需要知道这么一个答案就够了。 下一秒,没人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当众人意识到时,上官飞燕的脖颈已经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鲜血从脖间渗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上官飞燕被定着穴位,甚至做不到抬手捂住自己的脖颈。 她就这么站立着,身上的黑色长裙被鲜血浸泡成黑红的颜色,直到死去,她的身形才骤然倒地,双目已失去了光泽。 在原着中被上官飞燕所杀的阎铁珊居然成了反过来杀害上官飞燕的人。 这种戏剧式的荒谬感,让苏梦有些出神。 这时一支剑微微侧着,挡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柳余恨连接在腕上的长剑。 他没有双手,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遮挡苏梦的视野。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看到这种血腥的场景。” 苏梦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了柳余恨的长剑。 “你知道吗?有一件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情,那就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第37章 陆小凤传奇(18) 当初金鹏王朝的三位重臣,上官木,严立本,平独鹤,都是武艺一等一的好手。 这三人之中,平独鹤剑法最高,看起来白白胖胖,最为笨重的严立本却轻功最佳,而上官木,也就是现在的霍休,却是三人之中公认的武功最高,内功最强的人。 只是,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若是现在要让严立本说三人之中谁武功最低,他可以谦虚的指向自己,可若是让他判断出来谁的功夫最高,严立本却无从分辨了。 这些年来他不知道霍休有没有勤练武艺,但独孤一鹤武功的日益精湛是有目共睹的。 在苏梦利用陆小凤奔波了数日后,这件事情已经成了金鹏王朝昔日的三位重臣之间的博弈。 在没有欺骗和隐瞒的前提下,严立本,平独鹤他们这些年发展出来的力量并不逊色于霍休。 因为对于原着的了解和一些提前布置的安排,苏梦甚至已可以揣测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这让她有一种世事如棋的微妙的掌控感。 这种掌控感又让她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的感觉,仿佛昔日那个惶恐着死亡的女子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陆小凤不忍再看那具上官飞燕的尸体,当先一步离开了木屋。 临走前,他扭过头看向了坐在角落穿着五色彩衣的小女孩,叹了一口气。 这时苏梦走上去,对着小女孩伸出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上官雪儿。” 上官雪儿没有贸然地伸出手牵住苏梦,她虽然没有看懂苏梦在这件事情中的身份,但也知道自己姐姐的死跟面前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雪儿,你的姐姐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并且是作为恶角的一方,她已经杀害了一些无辜的人,包括你的表姐上官丹凤,你要替你的姐姐报仇吗?” 上官雪儿那双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泛起了思索的神色,这时候的她成熟的不像一个孩子。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如果是姐姐做错了事,那么我不能帮她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有些人明知自己的亲人是错的,但是在感情的倾向下,依旧会选择报仇,因此仇恨不止,代代相传。 一个孩子做出这个决定,已胜过了多少大人! 哪怕这句话有可能是个谎言,但苏梦依然为眼前这个孩子说出的这番话而感动。 她依然伸着手:“先随我离开这里。” 上官雪儿犹疑着:“可姐姐的尸身……” 阎铁珊在旁边冷眼瞧着这一幕,此时哼了一声:“毕竟是上官家的人,我不会让她暴尸荒野的。” 得到了这句承诺,雪儿终于松了口气,伸出小小的手,搭在了苏梦的手心。 一行人离了木屋,在走出木屋的时候,苏梦注意到了马车前只有一个人,一个黑黑瘦瘦,又矮又小,蓄着大胡子的中年汉子。 柳余恨见她望过去,细心为她解释道:“这人也是上官飞燕网罗来的帮手,‘千里独行’独孤方,不过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苏梦当然猜出来了这个人的身份。 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却是另一件事。 “萧秋雨呢?” 她还记得那个对她有着些许善意的男人,他文秀,纤薄,仿佛冷雨中一片风吹不落的白幡。 柳余恨神情平常:“他死了。” 远处的独孤方嘿然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此时陆小凤,阎铁珊等人都已经提前离开了,上官雪儿跟在苏梦的身边,她抬起头,看到苏梦的神情。 那是一种平静,却又有些悲伤的神情。 平静的悲伤就如同湖面上泛起的涟漪,底下已经是石沉深潭般难以言表的情绪。 上官雪儿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种冲动,忽然很清脆的道:“萧秋雨已经死了,是被柳余恨杀死的。” 柳余恨的肩膀微微一震,却并没有说什么辩解的话,他用那只独眼不辨情绪地看了上官雪儿一眼,上官雪儿微微瑟缩,躲在了苏梦的身后。 “为什么要杀他?” 上官雪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柳余恨张了张口,却没有回答。 苏梦知道,柳余恨不会隐瞒自己,他之所以说不出口,只是因为这其中的缘由非是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的话。 苏梦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悠悠地看了独孤方一眼:“可惜,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还没死。” 但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独孤方的脖颈已经横上了一柄长剑。 在上官雪儿的惊呼声中,独孤方的头颅霍然飞起,坠入了草丛之中。 那张头颅上挂着的神情是惊诧,是不解,独孤方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靠着背叛求活,为何还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苏梦看着柳余恨收起了剑,转过身道。 “走。” 山脚下,茂密的灌丛已被夷为平地,当先下来的陆小凤捡起一根断草,草叶断口平整,依旧泛着湿润的气息。 “是剑气。” 手指在断口抚过,传来些微的刺痛感。 “独孤一鹤和霍休在这里交手了。” 虽然独孤一鹤和霍休的真名已经暴露,但是陆小凤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们现在的名字。 看这里野草四伏的模样,这里一定爆发了一场剑气与内力的争斗。 阎铁珊的眉头紧皱,他们早就预料到此处应该有机关,在山脚下等候的独孤一鹤就是他们的底牌,可是此时两人双双消失,让阎铁珊内心有些不安。 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上官木一个人的阴谋,而是上官木和平独鹤两个人的合谋,那么此时此景便无异于放虎归山了。 “如果这件事是他们的合谋,这里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了。” 身后传来了清越的女声,来人戳破了阎铁珊的疑虑。 苏梦及时赶到,环顾了一周,便判断了情形:“昔日的严大总管应该明白,平独鹤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阎铁珊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人都是会变的。” 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梦:“我们知道的所有情报都是你一点一点递给我们的,焉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梦扯了扯唇,并未说话。 柳余恨护佑在她的身侧,陆小凤又是她的朋友,阎铁珊就算对她不善,也只能扯些口舌之利。 众人追寻着打斗的痕迹一路向前,在行过七十里后,在一处荒镇上,终于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拿着剑的人。 第38章 陆小凤传奇(19) 站着的人既然是独孤一鹤,倒下的人就必然是霍休了。 阎铁珊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远处霍休的尸身。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了霍休的尸身,然后毫不犹豫的从怀中抽出短刃,刺入了霍休的心口。 独孤一鹤皱了皱眉头,对于阎铁珊这样的行为有些不耻。 他头也不回的冷笑道:“这下你终于可以安心做你的珠宝商人了。” 阎铁珊也笑:“这下你也终于可以安心做你的峨眉派掌门人了。” 他的目光绕过了独孤一鹤,看向了苏梦,陆小凤,柳余恨,甚至包括上官雪儿这个孩子。 “接下来只要让知情人全部死掉,我们的秘密就再也没人能暴露了。” 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当然是想要让独孤一鹤有所行动。 可是独孤一鹤不仅没有向着陆小凤抬起自己的长剑,反而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陆小凤等人,面向了阎铁珊。 他已经有些苍老了,钢针般的须发中早已掺杂了不知道多少白发,眼皮堆积着厚厚的褶皱,使得他的双眼藏着内蕴的锐光。 刚经过了一场鏖战,可他的气息却依旧绵长,仿佛并未受到什么内伤。 这让阎铁珊也不敢贸然动手。 “还有一个霍天青,交给你来动手吗?” 听到这番话,阎铁珊微微一怔,旋即吐了口气:“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阎铁珊毕竟对霍天青有救命之恩,就像霍天青感念他的恩情一样,他也信任霍天青的人品。 “那这里就没有必须要杀的人。” 独孤一鹤淡淡道。 他的意思就是,既然阎铁珊可以因为信任霍天青而不杀他,他当然也可以因为信任陆小凤等人而不杀他们。 阎铁珊懂了这个意思。 可他不甘。 “你难道要信任那个女人吗?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这么多人,一定不在意再多一个。” 苏梦站在前方,这个时候倒也不辩解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仿佛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独孤一鹤的一念之间。 独孤一鹤沉默了片刻,依旧摇了摇头。 阎铁珊于是明白了独孤一鹤的决心。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极阴鸷地看了苏梦一眼,然后如同被风吹动的棉团一般,极快极轻的离开了。 他的轻功确实是当世一流,仅是几息的时间,就已经离开了众人的视野里。 陆小凤看着阎铁珊离开的背影,却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苏梦。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陆小凤已经猜到了,独孤一鹤一定已经跟苏梦达成了交易,或许是在送信的时候,或许是在独孤一鹤赶来之后的私下交流中。 这个本就来历神秘的女人,此时在他眼中笼上了一层迷雾。 没人知道,苏梦这段时间思绪有多么紧绷,上两个世界的悲惨经历让她在这个世界被青衣楼盯上时,有多么不安。 她知道,如果自己想不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这不安会与自己如影随形。 所以在那个破庙里,在被上官飞燕如阴云一般跟随的时间里,她思索了许久,利用了金鹏王朝事件里的这些人,终于达到了现在这一步的结果。 她强忍着激动,平静地松弛了肩颈,笑看向陆小凤。 “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 陆小凤道:“还没有结束。” 苏梦心头一紧:“哦?” 陆小凤笑道:“我们还没有接花满楼回来。” 柳余恨驾驶着马车,送他们来到了金鹏王所在的地方,那伪装成金鹏王的老者看着一群人进来,脸如菜色,面露颓然。 独孤一鹤自然不会留着这样的存在来玷污自己曾经所侍奉的王室的尊严,一剑了解了此人后,面对着这里秘库中藏着的宝藏,他却无动于衷。 花满楼居住在上官飞燕为他安排的小院里,在陆小凤过来接他时,他的第一句话是。 “上官飞燕怎么样了?” 陆小凤道:“她死了,被阎铁珊杀死了。” 谋夺宝藏的人被人杀死,这本就是江湖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花满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中,不仅夹杂着萌生的情愫,更是在怜惜一条生命的逝去。 在接过花满楼之后,他们便准备离去,对于这里的宝藏,陆小凤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离开时,苏梦道:“我们就在此分别。” 陆小凤和花满楼没有问为什么,朋友之间的聚散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二人走后,苏梦支开上官雪儿,在这寂静的小院里,只剩下独孤一鹤,苏梦,柳余恨三人。 苏梦开口道:“独孤方已经死了。” 江湖中人很多人都知道,独孤一鹤和独孤方虽然同姓独孤,但其实二人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具体的渊源已无从追溯,苏梦也并不在意。 “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他。” 独孤一鹤淡淡道。 “我明白,所以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礼物。” 苏梦伸出手,一旁的柳余恨默不作声地递上了一个包裹着东西的黄色巾帕,她轻轻的将巾帕的四个角揭开,里边是一个有着独特印记的印章。 独孤一鹤也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杀死霍修后,从霍修身上得到的一盒有着独特香气的浅红色的印泥。 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就成了青衣楼第一楼主人的独特暗押。 这两样东西,一样被霍休贴身携带,一样被他藏在金鹏王的宝库之中,而柳余恨所做的,是在上官飞燕的身边偷偷的截了一封霍休以青衣楼主人名义发出的一张书信,明白了他所使用的独特暗押。 这是早在苏梦和柳余恨分开前,便悄悄商定的计划。 “这才是给你真正的礼物,青衣楼楼主大人。” 独孤一鹤接过了那一支印章,到了他这种境界的人,即便陡然获得中原第一杀手组织的执掌权利,也不会喜形于色。 他知道自己跟苏梦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苏梦当然有办法瞒过他自己获得印章和印泥,可是柳余恨和苏梦的实力并不足以让他们驾驭这个组织,所以苏梦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靠山。 “我平日里要管理峨眉派的事务,无暇分心,青衣楼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理。” 刚被独孤一鹤接到手中的东西,轻飘飘的又扔到了苏梦的手上。 苏梦的脸上终于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39章 陆小凤传奇(20) 琉璃灯盏折射着烛火暖黄的光泽。 空荡荡的大厅中,奇珍异宝散落一地,镀金镶玉的首座上,一名鹅黄裙衫的女子把玩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将其轻轻搁置在了一边。 她的面颊被琉璃的光泽映照,浮现出暖玉一般的色彩,眼眸中的笑意在望向下方擦拭剑身的男人时,又消散了几分。 大殿上横陈着几具尸身,他们都穿着黄袍,戴着冕冠,这些人都是试图伪装成金鹏王来领取宝藏,却被霍休当做玩物一般豢养的人。 这些人被藏在地下宝库中,如今已被柳余恨杀了。 柳余恨正在擦剑,他没有双手,因此擦剑的方式是将剑放在手肘关节处,夹住手肘,用衣袖徐徐地擦干剑上的血迹。 这动作由他做出来,有种鬼神屠戮人间的肃穆感。 苏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难过。 她轻声道:“柳大哥,你的衣衫上,有萧秋雨的血吗?” 柳余恨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嘴角微微扯动:“有。” 说这句话时,他的鼻翼和眼角处堆叠了两条皱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苏梦总能准确的读出他的表情。 那是悲伤的神情。 “为什么要杀他?” 这一次周围没有旁人,柳余恨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了苏梦。 “他发现了暗押的秘密,在霍休死后,他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可是你们是朋友。” “我不能为你留下隐患。” 苏梦垂下眼帘:“现在你岂不是也成了我的隐患?” 柳余恨的表情无悲无喜,语气也十分平静:“如果你想,我可以随时为你去死。” 她早该想到的。 苏梦不无难过地想着,原着里,萧秋雨的死柳余恨也脱不了干系,是她太过天真,以为提前给萧秋雨暗示,萧秋雨和柳余恨就可以精诚合作。 她没有想到,柳余恨可以为了上官飞燕杀萧秋雨,也可以为了她苏梦,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萧秋雨是这个计划里唯一一个不该死去的人。 现在,面对柳余恨,她也说不清心底是怎样的想法了,若说全然的信任,自然是信任的,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自己的人,或许就只有柳余恨了。 可是这段时日里,她了解到了柳余恨的许多事情,自己在现代社会形成的三观,让她很难接受柳余恨做过的一些事。 而她为了自己杀死萧秋雨的行为,更让苏梦背上了一种负疚感。 她当然想要活着,但不想不择手段的活。 若她骨子里是这样的人,上个世界又何必死? “……我知道,如果我赶走你,当你离开我的面前时,你一定会自杀。” 柳余恨听着这番话,沉默不语。 沉默已是一种默认。 苏梦于是转变了话题,她挥袖一拂,示意了一番殿中金碧堂皇的各式珍宝。 “我对于钱财从来没有什么欲望,这里的宝藏你想要多少便拿多少。” 柳余恨没有动。 他本就不是一个贪恋宝藏的人。 他的弱点从来就只在一个‘情’字。 苏梦的语气软了几分:“现在到我还你人情的时候了,你又何必再放低自己呢?” 柳余恨摇了摇头:“我甘于此。” 这下子,苏梦是真的拿他没什么法子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梦在柳余恨的辅助下,开始逐步接手青衣楼相关的事情。 青衣楼第一楼楼主的身份积威已久,在霍休死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不对。 青衣楼并不是有一座楼,而是有一百零八座,每一座楼里又有一百零八名杀手,江湖中传言,青衣楼第一楼里贴着一百零八张画像,每一个画像都是青衣楼里赫赫有名的杀手。 苏梦可以证明,这并不是一个传言,而是事实。 能够接受到青衣楼第一楼楼主指示的,也只有这一百零八名精锐杀手。 “‘勾魂手’和‘铁面判官’已经死了。” 苏梦一边陈述着,一边伸手将墙上两张画像撕下。 然后她扭头对柳余恨道:“要不要来画张自画像?” 于是这满墙的画像中,张贴了一张半张脸的男人。 这幅画像将柳余恨自卑的心理展露的一览无余,他将自己的每一处缺点都仔细描绘,着重刻画,哪怕他是用两个手腕并着一支毛笔画下的这张画,也依旧可见深厚的字画功底。 ‘玉面郎君’这个绰号,绝不只是靠他昔日的样貌而来的。 “一百零八个人,还缺一个人,不如把我自己也挂上去。” 苏梦说这番话时,带着几丝玩笑的色彩。 但柳余恨却十分认真地拒绝了:“有我在,你不必亲手杀人。” 于是自这日起,柳余恨开始为苏梦杀人。 深夜寂寂,烛明香暗。 石板长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又敲了一下锣鼓,一慢一快,连敲三次,大声吆喝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是戌时的更声。 这个时间,街上已经没有什么摊贩。 更夫敲了一条街的邦锣后停了下来,正要歇上一歇,却看到前方街角处站了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 那位老婆婆对上了他的目光,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要来一些糖炒栗子吗?十文钱一斤。” 这价格当然算不上贵,但是这位老人在这里待到了深夜,糖炒栗子依旧没有卖光,想来要么是初到此处做生意的,要么就是栗子口味一般。 更夫已闻到了对方竹篮里飘出来的香甜的糖炒栗子的气息。 他也是艰难讨生活的人,面对一个可以做自己母亲的老者,不由心生同情之感。 “婆婆,给我来两斤栗子,卖完这些你就先回家去。” 二十文钱对于更夫来说并不算少了。 老人递过来了一包沉甸甸的糖炒栗子,脸上的皱纹堆叠,笑的愈发温和。 “趁热吃会更好吃。” 圆月。 月如盘。 冰冷的月光,无情地,平等地挥洒在大地上,青石板路折射出深铁色的光辉。 一具尸体横陈在地上,他手中还捏着一枚热腾腾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就想要杀人。” 她喟叹一句,迈步正要走,远处,却又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边走,边说了一句话。 “我不仅是在月圆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想要杀人。” 她的身后也有两道脚步声。 背后一人怪笑着:“只要有钱,哪怕让我杀我手足兄弟,我都无所谓。” 还有一个人一直沉默,可这沉默之人的杀气却直穿‘熊姥姥’的脊背,让她头皮微微发麻。 第40章 陆小凤传奇(21) 公孙兰精通于易容术,在江湖中的化名有很多,「熊姥姥」只是她众多化身中的其中之一。 因为她是大唐时期剑器名家公孙大娘的传人,所以江湖中人也称她一句公孙大娘。 这些年来,枉死在她手中的无辜冤魂不知几何,但是让公孙兰被青衣楼的三名高手围堵的原因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上官飞燕所筹谋的计划,公孙兰其实也是知情者。 她作为「红鞋子」的首领,在原着中虽不起眼,但存在的痕迹却如草蛇灰线,串联其中。 苏梦其实很赞同阎铁珊的一些话。 “有些隐患,是不必留的。” 公孙兰便是不必留的隐患。 派去杀公孙兰的三名杀手,包含柳余恨在内,都是江湖中一顶一的好手。 若仅靠着柳余恨一个人,是绝对留不住公孙大娘的,江湖中也少有人能预料到公孙大娘的武功其实非常高,也少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容比武林四大美人加起来还要美上十倍。 但是苏梦知道。 所以她派出的这三个人不仅武功毒辣,而且绝不会被美色所干扰。 公孙大娘的剑需要搭配霓裳彩衣,才能发挥出最高的水准,如今的她猝然被包围,即便有着绝顶轻功,也难以在三人的包夹中逃脱。 所以公孙大娘只有死。 对于苏梦来说,在杀死公孙大娘这件事上,她所做的事情很简单。 不过是在满墙的精锐杀手中,选出三个人,根据他们每个人画像上写下的联系手段去联系,印上暗押,然后指示他们去杀某个人。 轻描淡写,简简单单。 如此过了四天,苏梦便收到了消息。 公孙兰已死。 杀人归来的柳余恨双眼更亮,他仿佛从这种行为中找到了自己留在苏梦身边的意义,一回来,就抛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杀谁?” 苏梦因这种语气而悚然一惊,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死神,只需伸手一指,便能夺取一个人的性命。 她有些恐惧这种感觉,却又难以自拔的意识到,这种感觉让自己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红鞋子」这个组织里还有其他人,要全都杀了吗?” 苏梦轻轻吸了一口气:“不,不必了。” “青衣楼的一百零八楼各自都有自己接任务派任务的规则,便由着他们自行运转,接下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柳大哥你就帮我做一件事。” 苏梦交给柳余恨的事情很简单。 这件事情不是杀人,而是送人。 送上官雪儿。 上官雪儿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非常乖巧。 她本就是一个早熟的小女孩,上官飞燕和上官丹凤的死更加催熟了她的性格。 她藏起来了自己的机警狡猾,表现出十分依赖苏梦的样子,实际上对于现状十分不安,苏梦有一次晚上,听到了上官雪儿的院子中传来了哭泣声。 苏梦想了想,然后给独孤一鹤寄去了一封信。 在收到独孤一鹤的回信后,她又去询问了上官雪儿的意见。 “你愿不愿意去峨眉山上学艺?” 上官雪儿在最初的惊诧过后,露出了十分欣喜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柳余恨和上官雪儿也离开后,这处奢华的府邸之中就只剩下了苏梦一个人。 她并没有觉得寂寞,反而很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在柳余恨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潜心修习着武功,明玉功第三重短时间内是突破不了了,但是她在剑法一道上,却日渐精益。 学自柳余恨的夺情剑法本就是江湖中一流的剑法,苏梦又在萧泪血那里学到了各派的武术精要,如今结合学习之下,苏梦的剑术终于有了几分剑意神韵。 在这个世界,苏梦难得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又发展出来了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所以她想要潜心把武功修炼到一定境界,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这件事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难了。 长剑拂过秋叶,斩断寒霜,横切柳枝,寒来暑往,一年已过。 这一年时间里,江湖中自然也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些事跟现在的苏梦已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明玉功依旧没有突破的迹象,苏梦也并不焦急,因为她本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天资卓越的人。 她能够有一个安全的环境,有充足的时间去苦练武功,甚至还能有一个像柳余恨这样的一流剑客教导自己,已经胜过了许多人,接下来只需要循序渐进就好,并不用急功近利。 但是,在陆小凤找到苏梦的时候,苏梦却并没有在府邸之中闭门修炼,而是在怡情院听欧阳情唱曲。 任谁看了她与欧阳情亲昵到情同姐妹的模样,都绝想不到,她是杀了欧阳情所敬爱的大姐公孙兰的人。 “他们都说江湖中没有陆小凤找不到的人,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句夸张的笑谈,没想到你在找人方面真的这么厉害!” 苏梦看到陆小凤的时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是怎么做到的?” 彼时的苏梦身着一身男装,带了一张眉飞入鬓,意气风发的俊秀书生模样的人皮面具,再加上本身作为演员职业的伪装能力,就连柳余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她,也认不出来她的身份。 陆小凤还没说话,欧阳情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起来时,脸颊有着浅浅的梨涡,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女子的风情妩媚。 “答案不就摆在你的面前吗?” 她笑吟吟道:“陆小凤要找你,嘱托我们几个朋友留意你的行踪,所以我在你来时便告诉了他。” 苏梦心里有些淡淡的不喜,她虽然很欣赏欧阳情,也明白欧阳情不会把她的行踪随意出卖给其他人,是因为陆小凤是值得信任的人,才会告诉陆小凤。 但是出卖这个行为本身,不会因为出卖的对象是谁而得到多少美好的修饰。 不过苏梦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就像欧阳情只把她当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她对于欧阳情也有诸多隐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苏梦还是懂的。 只是有些可惜,以后她或许不会再来欧阳情这里听曲子了。 陆小凤在一旁道:“这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事,想要请你帮忙,所以特意拜托了欧阳情。” 他很认真的看向苏梦:“大通大智死了,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苏梦道:“知道的越多的人,通常越不长命,我这次可是想要长命百岁的。” 陆小凤因‘这次’这个古怪的词汇而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抛之脑后,因为当下有更急切的事情。 “我向来很少求人,可这次却一定要求你。” “你知不知道薛冰的下落?” 第41章 陆小凤传奇(22) 大通大智死了,这是一件让苏梦意料之外,但细想又觉得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个知道太多的人,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那么就很容易被灭口。 据陆小凤所说,大通大智是被绣花大盗所灭口的。 绣花大盗绣的不是花,而是人的眼,他自出道以来,已绣瞎了不下百余名江湖好手的双眼。 这件案子本来是应该由官府来侦办的,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却以激将法诱得陆小凤出手相助,陆小凤为了辨认绣花大盗遗留的绣布上的绣工,于是找了‘针神’薛老夫人帮助,期间被薛冰缠上。 二人一路探案,关系愈发亲密,可薛冰却失踪了。 在她失踪的地点,有两名蛇王派去护佑薛冰的护卫的尸体。 蛇王也是陆小凤的朋友。 为了破这个案子,陆小凤找了许多朋友,可却弄丢了薛冰。 他想过通过大通大智来询问绣花大盗的情报,可是大通大智死在了山洞里,里面只有一具孙老爷的尸体。 ‘龟孙子大老爷’孙老爷便是大通大智,这件事情陆小凤是早就心知肚明的。 于是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苏梦。 “即便你不知道薛冰在哪里,那么绣花大盗的身份你可知晓?” 对着陆小凤焦急的目光,苏梦点了点头:“但是这一次,你可没有时间再多方印证,绣花大盗也不会留下证据,难道我说一个名字你就信了不成?” “不论信与不信,有了一个名字,便有了追查的方向。” 陆小凤苦涩一笑:“我现在只希望薛冰还没有死。” 苏梦跟着陆小凤离开了怡情院,她当然不会当着欧阳情的面去说出名字。 毕竟苏梦还清楚的记着,欧阳情是「红鞋子」组织的一员。 他们到了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方,那便是百花楼。 花满楼此时却并不在百花楼中,他同样受人之托来调查绣花大盗的事件,如今正在小王爷的王府之中调查王府失窃的情况。 但百花楼的花依旧开的茂盛,生命力顽强的花朵绝不是离了人的呵护就会轻易枯萎的存在。 他们在百花楼的后院站定,这里足够僻静又足够视野开阔,绝不用担心被人偷听。 陆小凤此时镇定了些许:“我已做足了准备,无论你吐出怎样的名字,我都不会吃惊。” “我倒不在意你吃不吃惊,只是觉得你不会相信。”苏梦并没有卖关子,“你所查到的绣花大盗是不是穿着红鞋子?” “没错,我怀疑她是「红鞋子」的首领公孙大娘。” “这是绣花大盗在刻意误导你们,他并不是公孙大娘,而是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 陆小凤已怔住。 过了好几息的时间,他才哑声道:“这不可能,因为这件案子正是金九龄拜托我去查的,若他是绣花大盗,何至于这样做?” “因为他想要做一件天衣无缝的案子,而你就是最好的见证者。” 陆小凤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我冲到金九龄的面前,他也绝不会承认绣花大盗就是他。” 苏梦点了点头。 陆小凤深深吐了口气,正如苏梦之前说的那样,陆小凤无法轻易的相信绣花大盗就是金九龄。 若想让他相信,必定还要经历多方验证,可是薛冰如果真在金九龄的手中,还能经得起这样漫长的等待吗? 就算他此时此刻赌一下,决定找金九龄摊牌,后者也一定不会承认,如果金九龄果真是真凶,甚至还会打草惊蛇。 “……那么你知道公孙大娘的下落吗?” 陆小凤想到了公孙大娘。 只要能迅速找到公孙大娘,说不定能揭穿金九龄嫁祸于人的阴谋。 苏梦道:“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公孙大娘了。” 青衣楼的杀手做事是最让人放心的,公孙大娘的尸身已经被化骨水融去,就连「红鞋子」那些姐妹也找不到公孙大娘的下落。 “这个时候你最适合的事情是严刑逼供。” “严刑逼供?!”陆小凤惊讶的快要跳了起来,江湖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将陆小凤和严刑逼供这四个字联想到一起。 “对付卑鄙的人就要用卑鄙的方式。”苏梦顿了顿,“当然前提是你完全的信任我,真正认定金九龄就是真凶,你现在在这里犹豫的每一秒,对于薛冰都是伤害,你知道金九龄会用怎样的方式对待女人吗?” 陆小凤终于有了一个能回答上来的问题。 可这个回答却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当然是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 陆小凤走了,他那大红斗篷在身后甩起来的样子,像是尾巴被烧着的凤凰。 陆小凤当然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比如说苏梦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一辈子也找不到了,可是薛冰的命还是放在了第一位。 或许他已经真心爱上了那个在外人面前文静秀气,在他面前却一刻也闲不下来的,跳脱,可爱还会咬他耳朵的女子。 苏梦也紧接着离开了百花楼。 但她并没有走出多远,便顿住了脚步。 前方的道路上,欧阳情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穿了一身玫红的衫裙,薄纱隐约可见领口和肩膀的肌肤,可在她笑盈盈的表情下,这份打扮却不显得艳俗。 这身衣物的裙摆很长,长到盖住了脚面,看不清底下穿的是什么鞋子。 苏梦却能猜到,那应该是一双红鞋子。 「红鞋子」组织里的女子虽然有些毒辣,但也不乏侠义精神,所以苏梦在命人杀了公孙大娘之后,并没有下令对剩下的人动手。 因为她还做不到真正的心狠。 心不够狠的人,总是比心狠的人更容易遇到麻烦。 “我想向你道歉。” 欧阳情道:“虽然事出有因,但我毕竟出卖了你的行踪,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在滋味楼订了一桌饭菜。” 苏梦道:“我很想去,但是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 欧阳情摇了摇头:“不,时间刚好,刚好到了要吃下午饭的时候。” “我敢保证,我订的那桌饭菜让你闻见了,一定香到走不动路。” 此时的苏梦离欧阳情有三步远,三步远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苏梦想,她可以在一息的时间里拔剑横在对方颈上。 她现在所佩戴的已经不是那柄柳余恨所赠送的明月剑,而是一柄缅铁百炼的乌鞘宝剑。 这柄宝剑可以轻易的切断一个人的头颅,就像横切一块豆腐轻松。 第42章 陆小凤传奇(23) 杀人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苏梦现在这样想,并且希望自己在以后不论穿梭多少世界,也还是会保持这样的想法。 哪怕秉持着这样的初心,会让她遇到很多麻烦,但是苏梦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穿越前反感的那一类人设模样。 经历了许多苦痛,不是让自己拥有伤害别人更加合理的理由。 可是江湖与现代社会的法则不同,拳就是权,握拳就是握权,这种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她现在已经拥有了审判别人的力量。 欧阳情该不该死?在不了解她的过往劣迹前,苏梦不准备动她。 但若是欧阳情对她起了杀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抱着这样的态度,苏梦坐在了滋味楼的天字二号间。 滋味楼的饭菜很好吃,尤其是烧鸭子,更是一绝,苏梦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欧阳情在饭菜里下毒,随意的夹着菜,很快就吃了个半饱。 欧阳情也在吃饭,举止娴雅,小口咀嚼,仿佛一名大家小姐。 吃完几口,欧阳情放下筷子,笑吟吟道:“你一定也猜到了,我找你并不仅仅是道歉的事情。” 苏梦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她是没有江湖侠客那些随时都可以喝酒的习惯的,她喝酒只爱和自己承认的朋友一起喝。 “其实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跟在陆小凤身边的普通女子,但是陆小凤寻人不得时,居然想到了找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很特殊的人。” 欧阳情说到这里,苏梦已经隐隐有了一些预感。 果然,欧阳情下一步道:“我也想要找一个人。” 苏梦借着抬杯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神情,她虽然是专业演员,可奈何包括上官飞燕,这些在江湖历练的很多女人都是演技天赋党,每次需要演戏的时候都不得不绷紧全部的精神。 “你要找什么人?” 欧阳情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公孙大娘?”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京城动四方。”苏梦放下杯盏,“如果你说的是那位大唐剑器名家公孙大娘,那我肯定是没有法子替你找到的,但若你说的是那位公孙大娘的后代传人公孙兰,我确实稍微知晓一些。”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知道公孙大娘这个人这件事实。 欧阳情有些紧张地看向苏梦:“那你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就连大通大智也说不上是无所不知,更何况公孙兰极善易容,她若以别的样貌招惹了惹不起的人,枉死异处,那么除非是大罗神仙掐指能算,才能找到她了。” 苏梦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很真诚,还带着一丝没能帮上欧阳情的惭愧:“所以我对此只能说一句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 “不知你与那位公孙兰是什么关系?” 礼尚往来,欧阳情有求于他,哪怕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也该分享一些自己的情报。 她在听到苏梦的回答后,就有些恍惚,仿佛想到了公孙兰枉死异处的样子。 回答苏梦时,语气便有些波动。 “大娘她……虽然江湖中人对她的风评不好,但她对很多姐妹宽容侠义,她有恩于我,所以我们发誓,一定要找到大娘,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八个字,欧阳情说的掷地有声。 欧阳情走了。 她在苏梦这里得不到答案,但一定正在以其他的方式寻找着答案。 在原着剧情中,金九龄之所以嫁祸给公孙大娘,一方面是因为公孙大娘是一个极为合适的人,另一方面是他的秘密情人,「红鞋子」组织的二娘想要背叛上位。 如今公孙大娘失踪,金九龄却依然选择公孙大娘做伪装,这是有些不合情理的。 因为他需要破案来提高自己的名声,他想要制造的是一个由他掌控,由他破获的大案,而不是一件无头悬案。 这件大案毕竟事关王府,事关朝廷颜面,他是必须要抓一个犯人去交差的。 公孙大娘的尸身已经化成了水,金九龄就算找到代替的凶手,但这凶手也绝不会是公孙大娘。 苏梦没有等多久,房间窗户处便翻进来了一个人。 独眼残面,青衫单薄。 柳余恨近些时日,似乎又消瘦了些。 苏梦示意了一番桌上的饭菜:“酒菜尚温,要来尝尝吗,‘蝎子婆婆’亲手做的饭菜可不是谁都运气好能吃到的。” ‘蝎子婆婆’的本名江湖中人很少知晓,她的蛊术和毒术极为精湛,因为在苗疆得罪了族内长老,因此逃到了青衣楼,成为了一名杀手。 很少有人知道‘蝎子婆婆’做饭的本事也是很不错的。 柳余恨坐到凳子上,却未动碗筷,而是先禀报了情况。 “‘百足虫’已经悄悄跟上了欧阳情。” ‘百足虫’并不是虫,而是一个人。 他的轻功固然比不上陆小凤追星赶月的速度,却也是江湖一流,是在整个青衣楼中轻功排行第一的杀手。 像苏梦这样格外怕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毫无防备地吃欧阳情为她准备的饭菜。 “但是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欧阳情,来问出她们的计划?” 柳余恨皱了皱眉:“如果你心软,那么那些事情可以交由我来做。” “心软和不愿是两码事。”苏梦站起身:“欧阳情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我们就算要问,也要找知道更多的人。” 有着先知视角的人,更容易从人物的意图上去揣测改变的走向。 苏梦现在猜到了一点,那就是金九龄嫁祸给「红鞋子」的意图是不会变的,即便找不到大娘,他也会将罪名安在二娘三娘随便谁的身上。 至于绣花大盗的武功高强,被抓住的所谓‘真凶’武功与之不符?这种细节可以遮掩的手段太多了。 苏梦道:“走,这些不过是一些小麻烦而已。” 柳余恨从窗户进,也从窗户出,静悄悄的消失在了苏梦的视野里,但苏梦知道,自己在暗地里被保护着。 这并不会让她感到被束缚,反而更觉轻松,对于一个怕死的人来说,这岂不是最大的安全感? 她走下了楼,正要离开,却见店小二正拿着一根木棍,驱赶着门口的一条黑狗。 那黑狗长腿长尾,短毛如钢针丛簇,皮色油亮,颇为壮实。 面对着长棍,黑狗低声吠叫躲闪,一个闪身,就躲到了苏梦的腿侧。 第43章 陆小凤传奇(24) 有一句话,叫做狗仗人势。 有些机灵的狗是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作为自己的势的。 此时的苏梦依旧做易容装扮,‘他’身形颀长,五官俊逸,头挽蓝色布巾,看起来像一名意气风发的青年文士,但腰间那柄黑色长剑,却让他有了几分冷傲的江湖气。 滋味楼伙计那根腕粗的木棍在横到苏梦面前时赶紧压了下去。 “对不住客官,惊扰到您了,您先走,我们一定把这只狗给处理了。” 苏梦微微垂眸,不同于在熟人面前声音全无掩饰,她在外人面前时会压低声音伪做男声。 “给它点吃的打发走不就行了吗?” “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吃的可是万万给不得的。” 伙计怒瞪了一眼那在苏梦脚边摇尾乞怜的黑狗,然后向苏梦拱手道:“这狗啊,若是在你这讨得了吃食,以后就日日来这里,这门边人来人往的,我们滋味楼得被这狗耽误多少生意。” 这话从生意人的角度来看,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苏梦低头看了看这摇尾乞怜的大黑狗,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银锭,递给了店小二。 “找个离店远的地方,扔给它两块肉骨头。” 这块银锭子可以给这条狗买一年的肉骨头了,伙计顿时喜笑颜开:“客官您真是心善。” 对于苏梦而言,这不过是随手的小事,她不甚在意,扭头便走,走了半条街,她忽然顿住脚步,喃喃自语。 “这钱看来是白给了。” 她低下头,黑狗在脚边吐着舌头,表情竟有几分微笑的神趣。 于是自这日之后,苏梦的身边有了一条狗,一条颇通人性的狗。 等到紫衣女人被带到苏梦面前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条猩红的舌头。 她骇了一大跳,想往后退,却意识到自己正横躺在地上,身体被绑缚着动弹不得。 一条黑犬凑近舔了一下她的脸,脸颊残留的腥臭气息让她不由发出一声尖叫。 “小黑,回来。” 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柔声的呼唤。 紫衣女人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女子面容姣好,一对杏眸弯弯,她微笑着向下望去,乌黑如缎子的长发半披在肩头,泛着淡淡的水气,似乎是刚沐浴完。 她的微笑并不是对着被捆绑着的女人,而是对着那条黑犬。 被唤作小黑的黑犬一经召唤,便从紫衣女人身边迅速跑开,乖巧地卧在了女子的脚边。 不知是不是紫衣女人的错觉,她竟从那黑犬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人性化的讨好。 看着那黑犬的眼睛,她身上的肌肤都开始泛起酥酥麻麻的战栗感,她不愿再看,扬起头对向那女子的双眼。 “你是何人?” 她当然认不出苏梦。 苏梦最初出现在欧阳情面前时用的是‘金镶玉’那张易容面具,后来再去总是会带着易容,欧阳情固然能从陆小凤那里得知‘金镶玉’是个假名,却也没见过她真正的样子。 既然欧阳情没有见过她的这张脸,那么「红鞋子」组织的其他人自然更不清楚苏梦的样子。 被捆绑在地上的紫衣女人虽年逾四十,却风韵依旧,绳索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那双含惊带怒的眼睛,也像是藏着沾了蜜的钩子一样,若苏梦是个男人,少不得在这样的目光下心中一荡。 此人正是「红鞋子」组织的二把手,组织里的姐妹们都喊她「二娘」。 “你确定要知道我是什么人?” 苏梦垂着手,抚摸着黑犬的头:“如果绑匪主动告诉被绑架的人她的身份,那说明绑匪已决定要撕票。” 二娘却丝毫不惧,「红鞋子」的女人在面对危险时,总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泼辣劲。 “你既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被我瞧见了你的这张脸,说明你本就对我起了杀心,既然如此,我还不如问清楚些,做个明白鬼!” 二娘是个聪明人。 这也是让苏梦有些苦恼的地方,她遇见的人都这么聪明,她总是要绞尽脑汁来斟酌语句。 “坏了,我应该绑住你的眼睛的。”她用左手手背托着脸颊,微微侧着头,“你猜不出来我的身份吗?你不是在找我吗?” 二娘一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忽然,她的双眼睁大,声音抬高了几分。 “……是你!你把大娘怎么样了?!” 二娘其实是「红鞋子」组织中最为坚信公孙大娘已经遭遇不测的人。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二娘与金九龄有染,她清楚地知道金九龄一直在派着各路耳目追踪着公孙大娘的踪迹,准备到时候通过合理的方式引陆小凤过去。 可是公孙大娘突然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 哪怕「红鞋子」组织的姐妹们用秘密的联系方式去留下各路标记,却依旧没有收到公孙大娘的讯息。 金九龄为二娘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在公孙大娘消失的时候,有青衣楼的杀手出现在附近。” 躺倒在地上的二娘胸口剧烈起伏着,表露出她极不平静的心绪。 “你是青衣楼的人,你们杀了大娘!为什么?!” “一个要背叛自己大姐的人,为什么还在这么愤怒?” 居高临下的声音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二娘身上。 二娘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古怪,沉痛中带着几分不甘。 她的声音哑了几分。 “你们应该把公孙大娘的尸体留下来的。” “她们一日瞧不见公孙大娘的尸体,我便永远也当不了组织的老大!” 活着的人是能争过死去的人的。 可是若那备受尊敬的人不知生死,行踪不明,岂不是让每一个人都心生挂念? 所以二娘只能发动组织的姐妹们来寻找大娘的踪迹,在这个过程中,她哪怕实际上已经掌控了这个组织,可依旧是众人心目中的老二! 苏梦终于明白,原来尸体处理的太不露痕迹,竟也会惹来无谓的麻烦。 她捏着下巴,看着二娘凹凸有致的身材,双掌一合。 既然缺一个尸体,那就还回去一个尸体不就好了! 第44章 陆小凤传奇(25) 苏梦想的是还回去一具尸体,可是陆小凤却在思考怎么伪装出来一个大活人。 他在探案的过程中发现了金九龄两个手下的异状,再对应苏梦所说的话,此时心底对金九龄是真凶的说法已经信了几分。 可是问题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公孙大娘的模样,就算找人来伪装,也无从下手。 陆小凤本来还想找苏梦,可是苏梦再一次不见了踪影,就连怡情院的欧阳情也不知去了哪里。 就在陆小凤急得如同无头苍蝇一样的时候,一个女人主动提出来要帮助他。 陆小凤实在是一个很有女人缘的人。 但这个女人帮助陆小凤,不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更是因为她与绣花大盗也有化不开的仇恨。 “公孙大娘很美,或许你们觉得武林四大美人已经够美了,但公孙大娘要比他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上十倍。” 江轻霞细细描述着公孙大娘的模样,讲她微微上挑的眼尾,讲她秀美纤长的眉,红润饱满的唇。 在她的前方,一个瘦削的男人正专注着雕塑着面前的粉垩泥。 他看那一团泥塑的神情,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 肉色的泥团在他的手中很快形成了一个女子脸部的形状。 就连陆小凤也不得不承认,司空摘星在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独特的魅力的,一点都不像那个跳脱的臭猴子。 等到江轻霞描述完,司空摘星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止。 又过了一段时间,陆小凤迫不及待道:“要多久才可以做好这个易容面具?” 司空摘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现在只是做了一个模具,之后还要调制材料做胶,真正开始费时的操作还在后面呢,尤其是这么精美的面具,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的时间?!” 陆小凤急的快要跳了起来:“我哪里有这么久的时间来等!” 一旁的江轻霞却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小凤啊陆小凤,难得见你这么心急,司空摘星是你的好朋友,他总不至于在你最急切的时候来耍你一遭。” 陆小凤经此提醒,也冷静了下来,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司空摘星,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司空摘星嘿嘿一笑:“要知道易容可不只是做面具才叫做易容,化妆也是易容的重要手段,我只需要把人脸的骨相给做出来,剩下的再用妆容补足就可以了。” 陆小凤问:“需要多长时间?” 司空摘星摇头晃脑,带着淡淡的得意:“不多不少,一天足矣!” 金九龄此时的焦急并不逊色于陆小凤半分。 因为他发现事情正在一点一点的偏离自己的计划。 继公孙大娘失踪之后,连二娘也变得音讯全无了! 二娘知道他许多秘密,更知道他就是绣花大盗的真相,如果二娘被人挟持不得已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的话,那他就完了。 叶孤城在王府守卫,西门吹雪也被陆小凤请来帮忙,他若是身份被泄露,不论落在江湖人手里,还是落在朝廷手里,都没有好下场。 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完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案件的计划就会就此破灭。 这是金九龄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或许有人会不解,名声,地位,金钱,权力,他已经拥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这种话就像是问那些家境不俗的杀人犯一样。 你已经有了美好的家庭,富有的财产,为什么还要杀人? 你已经有了友善的朋友,温柔的父母,为什么还会厌倦世俗,自甘堕落? 这种问题同样是很没有道理的。 人本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来揣测的。 就像谁也想不到,本来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线索的陆小凤会忽然抓到公孙大娘。 从大落到大起,也不过是一天的功夫。 金九龄看着背着一个大箱子的陆小凤,有些难以置信:“你是怎么抓到她的?” “是因为江轻霞。” 陆小凤言简意赅道。 “江轻霞?” 金九龄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他在盗取宝藏的过程中,刺瞎了平南王府的总管江重威的双眼,后者一蹶不振后,身边却多出一个凛然如高山之雪的坤道悉心照料。 那人便是江湖中极有名的女侠客,江轻霞。 至于江轻霞和江重威之间有什么秘密的关系,就不为人所知了,大众最认可的是他们名字既然都姓江,想必是有亲缘关系。 “江轻霞其实也是红鞋子组织的一员,但她却不知道公孙大娘居然是绣花大盗,从我口中得知情况之后,她表面替公孙大娘遮掩踪迹,实际上早有了背叛之心。” 陆小凤知道,若不将事情讲清楚,金九龄疑心不消。 “因为绣花大盗刺瞎了江重威,而江重威和江轻霞之间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金九龄追问道:“什么关系?” “世人都以为江轻霞和江重威之间是兄妹关系,其实他们早年曾有婚约,既是表兄妹,也是未婚夫妻,虽然阴差阳错没能在一起,但感情依旧十分深厚。” 金九龄接受了这个理由,但心中还有几分疑虑。 “公孙大娘之前毫无踪迹,为什么现在忽然联系「红鞋子」的人?” 如果公孙大娘联系了江轻霞,那么二娘应该也会有消息,为什么二娘没有通知自己? 一旦疑惑在心中浮现,就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就在这个时候,手下忽然冲了进来。 “老总!” 老总是金九龄手下的人对他的称呼。 他们往常念起这个称呼时,总是崇敬的,谦卑的,因为金九龄不仅是他们的老总,他们这些手下兄弟的吃穿用度,赏银奖励,都是金九龄给的。 可是这一次,手下的呼唤却十分焦急。 “在衙门前有人运来了一具尸体!” 手下喘了口粗气,接着道:“运尸体的老汉说,有人把这具尸体交给他时,说了一段话。” “那人说,‘你们不是在找公孙大娘吗?这就是了’。” 房间内,陆小凤瞪大了眼睛,金九龄忽觉脊背一阵冰凉,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陆小凤脚边的木箱。 第45章 陆小凤传奇(26) 一具尸体被金九龄的手下送到了房间里。 尸体躺在了一辆推车上,这辆推车已被金九龄的手下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下来,就连那个运送尸体的老汉也被扣在了衙门里,等待审问。 保全证据,留住证人,这些手下都已做的面面俱到。 但金九龄的表情依旧紧绷着。 面前的尸体仿佛不是躺在一辆破旧的推车上,而是躺在铺满鲜花的玉榻上,因为她实在太美,美的连死去都像是在沉睡。 陆小凤不得不承认,江轻霞说的话没有丝毫虚假。 公孙大娘的美,要比武林四大美人加起来还要美上十倍。 金九龄默不作声,忽然从站在一侧的手下腰畔拔出了一柄长剑。 ‘当啷’一声,旁边木箱上挂着的锁,已被一剑削断。 剑尖刺入木箱盖子缝隙处,向上一挑,盖子便被掀开。 木箱里,蜷缩着一个女人。 她身着五色彩衣,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风霜,鼻间轻轻吐出潮湿的气息,明明是睡在狭窄的箱子里,她却好像身处华美的宫室。 木箱中的女人和推车上的尸体都一样的美。 美的一模一样。 因为她们的长相竟是全然的一致! 区别只是一个人还活着,另一个人已经像睡着了一般死去了。 金九龄问:“公孙大娘是不是有一个双生姐妹?” 陆小凤摇了摇头:“从未听过有这种传闻。” 金九龄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所以这两个人中,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陆小凤的心不由一紧,他当然知道自己带来的公孙大娘是江轻霞所假扮的。 那么这推车上的女子又是真的公孙大娘吗?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种关头,公孙大娘的尸体会突然出现。 就连以急智出名的陆小凤,在这一刻也没了法子。 便在这个时候,金九龄抬起了手中的剑。 剑光如流星般划过,金九龄的武功不俗,这一剑快,准,狠,划在推车上的女人脸上,却没有带出丝毫的血光。 可是女子的脸上分明有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陆小凤吸了口气。 金九龄道:“你在紧张?” 陆小凤摇了摇头:“我好像是目睹了一张天下独一无二的绘卷被撕碎。” 他实在是一个很怜香惜玉的人,所以见到这样一个美人被划破了脸,哪怕这个美人是一具尸体,他也忍不住为之心悸。 金九龄笑道:“可这画卷却是假的,这不过是一件仿作。” 任谁也能瞧得出来,推车上,女子的脸颊之所以有伤痕而无血迹,是因为她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金九龄的手下已经自告奋勇地冲了上去,伸手扒在女子的脸侧,想要把人皮面具给揭下来,可是尝试了几番后,表情逐渐愕然。 “这面具已被牢牢粘在了此人的脸上,若是要硬撕下来,恐怕会把原本的脸皮也带下来!” 这番话一出,众人已经想象出了女子被揭开面皮后血淋淋的模样。 可是金九龄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给我撕下来!” 这句话平静又狠辣,抓捕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的名捕,又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就连陆小凤此时也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 手下人没有丝毫犹豫,老总发话便只能咬着牙去做。 只听得一阵让人牙酸的嘶啦声响起,一张血淋淋的人面被揭了下来。 即便是再不忍,陆小凤也跟着望了过去,那张脸纵然满是鲜血,却依然能从骨相看出其原本姣好的容貌。 美人皮下,依旧是一个美人。 金九龄的身躯不由震了一震。 陆小凤见状,忽然开口道:“你认识这个人?” 金九龄摇了摇头:“不,我不认识,我只是在想是谁这么残忍,要这样对待一位佳人。” 他的眼睛徐徐的看向木箱中的公孙大娘。 “既然推车上的尸身是假的,那么木箱中这个就是真的了,或许我能从她身上得到一些答案。” “我?不是我们?” 金九龄似笑非笑:“怎么?陆小凤还想看我怎么审讯犯人吗?我敢保证,你一定不想留下来看的。” 陆小凤点了点头:“虽然还有很多疑虑,但是我能做的也确实都做完了,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那就是等你审问完后,一定要为我解答一番,若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些未解的疑点,我绝对会吃不好饭,睡不着觉的!” 金九龄大笑:“哈哈哈,放心,这件案子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也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陆小凤走了。 金九龄屏退了手下,再看向推车上的尸身时,神情已有了几分动容。 他当然知道推车上的人是谁! 那赫然就是「红鞋子」组织的二娘!这是他的女人!哪怕二娘的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他依然能认出这张脸! 金九龄将木箱中沉睡的女人带入自己的暗室之中,因为有一具假的尸身在先,反而让他认定了箱子中的是真的。 对公孙大娘,他也确实有许多的事情想要询问! 百花楼。 陆小凤讲到这里时,喝了一口酒。 花满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该在桌上摆一壶酒的。” 一旁,苏梦托着脸颊点头:“故事正到了精彩处,你难道要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那样,被人请上几口茶钱,才愿意接着讲下去吗?” 陆小凤摇头晃脑道:“我收就不是收茶钱,而是收酒钱了。” 他看了一眼苏梦腰间价值不菲的配剑:“苏姑娘现在应该是绝对不缺听故事的酒钱的。” 苏梦笑了笑,扯下了腰间的一枚衔珠鲤鱼的白玉玉佩,放到了桌上。 陆小凤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玉佩:“这块玉应该是阴阳一对,巧的是,我好像见过另一枚。” 苏梦的笑容淡了几分:“我急着听故事,这些琐事就不要再谈了。” “苏姑娘难道不好奇,我在哪里见到的另一枚?” 花满楼在一旁沉默,此时此刻他也明白过来,陆小凤特意把苏梦找来讲这一番故事,绝不是没来由的。 陆小凤仿佛没有感受到气氛的沉凝,又喝了一杯酒,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放到了桌上。 “金九龄将江轻霞假扮的公孙大娘带进了暗室之中,先是将她关了三天,在确定她真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后,终于暴露了自己的阴谋。” “但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有一段谈话。” 苏梦明白,一定是那段谈话里,让陆小凤忽然开始怀疑起了她。 第46章 陆小凤传奇(27) 金九龄知道公孙大娘的武功很高。 因此在审问之前,他刻意将公孙大娘饿的没了气力,试探了一番她是否真的丧失了抵抗能力,然后才开始审问。 “你之前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伪装成公孙大娘的江轻霞表现的很配合。 因为她知道,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如果不配合,会受到更多的苦。 她绝对受不住那些苦的。 “那只是一场试探。”她说的很清楚,很明白,“你我都知道,我绝对不是绣花大盗,可那些证据却都指向我,有些伪造的线索是外人很难做出来的,那一定是极为了解我的人做出的事,所以我就预料到「红鞋子」里,一定有叛徒。” 这番分析并不是江轻霞自己想出来的,而是陆小凤在从苏梦那里已知真凶是谁后,逆推分析出来的。 金九龄面无表情道:“所以二娘是你杀的?” 江青霞心中一跳,表情差点暴露。 二娘死了?! 可是她低估了像金九龄这样的名捕对于表情的判断能力。 金九龄一直在紧紧盯着面前‘公孙大娘’的脸。 他一字一顿道:“看来二娘不是你杀的。” 江轻霞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二娘就是「红鞋子」中的叛徒,也就是你的内应?!” 金九龄缓缓点了点头。 在这个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空间里,他已没有隐藏的必要。 金九龄和江轻霞同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一张无形的大网,还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的推手。 江轻霞被二娘的死冲击到,头脑一片混乱,几乎已经忘记了陆小凤教给她的那些话术。 她喃喃道:“莫非……是他们?” 金九龄追问:“他们指的是谁?” 江轻霞其实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隐约知道,红鞋子表面上的老大是公孙大娘,但其实背地里被一只大手掌控着。 可是现在她的身份是公孙大娘,她当然不能说不知道。 暗地里的陆小凤已经听的有些紧张了起来,没有想到江轻霞居然将话题偏离了。 此时的江轻霞在急智之中,想到了一个组织。 一个神秘,庞大的杀手组织。 而且她也知道,有段时间公孙大娘确实与青衣楼有些许瓜葛。 “青衣楼!” 她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出乎意料的是,金九龄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的情绪,反而有种了然的神色。 “怪不得,你失踪的时候,我的探子来报,说发现了青衣楼杀手的踪迹。” 江轻霞迅速抓住了对方言语中的一点:“你一直在派人查探着我的踪迹?” 金九龄微笑:“毕竟,让你代替我变成绣花大盗,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百花楼的灯烛渐渐黯淡了下来,窗外的月光却依旧明亮。 剩下的故事并不算长。 陆小凤用了些手段,让金九龄的手下误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羊城,所以金九龄才这么放心的把密辛在暗示中一一吐露出。 可他根本不知道,陆小凤一直在暗中倾听,并且,还有三个武功高强的人在暗处为陆小凤佐证。 那三人便是被绣花大盗刺瞎双眼的镇远镖局的副镖头常漫天,华玉轩的主人华一帆,平南王府的总管江重威。 这下子金九龄想要杀陆小凤灭口都做不到。 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金九龄伏诛,可是陆小凤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薛冰死了。 薛冰的死,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他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却丝毫没有酒醉的浑浊,反而亮的惊人。 “早在霍休那件事时,我就隐隐有所察觉了。” “霍休死后,青衣楼的杀手依旧于江湖不绝,依旧那么有组织,我便知道,死了一个霍休,但并不代表青衣楼失去了主人。” 他看着苏梦,神情竟似有些失望。 “我一直觉得你并不像那种贪恋权利的人,现在我是该叫你苏梦苏姑娘,还是该叫你青衣楼第一楼的楼主?” 第47章 陆小凤传奇(28) 月凉如水。 犹记得上一次三人同聚在一起时,对酒当歌,轻松快意。 此时此刻虽依旧有酒,却再没有了那快活的歌曲,有的只有如刀锋一般的言语。 苏梦忽然觉得有一种疲惫感,她很想把眼前的酒壶拿起来,一口饮尽,然后醉个三天三夜,万事不理。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也绝不能告诉陆小凤,青衣楼第一楼的楼主是独孤一鹤。 独孤一鹤把她放到那个位置上,为的不就是这种效用吗?峨眉派的掌门人怎么会是掌控着江湖中最大杀手组织的楼主呢? 陆小凤在等着面前的女子开口。 苏梦这次出门依旧带了易容面具,那是名为金镶玉的面具,用这个面具出门与陆小凤会面,是最不会惹人怀疑的。 仔细想想,陆小凤除了最初那几面之后,再难见到她的真容。 就好像最初时还能感受到苏梦赤诚的情感,之后,这个知晓许多的女人却将自己的内心一层层包裹了起来,谁也瞧不分明。 在这个时候,苏梦忽然说了一句与陆小凤的提问风牛马不相及的话:“你觉得我的武功怎么样?” 陆小凤怔了一下,但很快摇了摇头:“我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你出招,但从你的呼吸,步伐,可以察觉到你的内力平平。” 苏梦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武功平平,所以我很怕死。” “我曾经试图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但是在又一次见到阳光时,却又感觉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 “青衣楼是我捡起来保护自己的盔甲,我不在乎名利,只想让自己活得不再提心吊胆。” 说到这里,苏梦苦笑:“可是这个江湖实在是太复杂了,当你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可以安心下来的时候,总是会有新的麻烦冒出来。” 陆小凤的表情依旧绷得很紧,没有因苏梦这适时的示弱而流露出心软的态度。 “真的是这样吗?青衣楼在绣花大盗的事件里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公孙大娘如今又去了哪里?” 苏梦平静答道:“公孙大娘已经死了,是我派人杀死的。” 一旁的花满楼垂下了眼帘。 他一向不爱听这样的话,一条生命的逝去,怎能被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我派人杀公孙大娘的时候,并没有想针对「红鞋子」或是金九龄,只是因为公孙大娘也参与进了上官飞燕的事情里。” “那二娘呢?” 陆小凤追问道。 “杀二娘是因为她是金九龄的同谋,同时她也在号召着「红鞋子」的人寻找公孙大娘,为了避免麻烦,我便想制造一具公孙大娘的尸体,让这件事情尘埃落定,毕竟真正的公孙大娘的尸体已经被化骨水化的连头发丝都没了。” 苏梦的态度很镇定:“我已经尽力不伤及无辜的去解决这件事了。” 就连陆小凤也无法为公孙大娘和二娘的死向她置喙什么,因为她们两个确实是犯了许多错事。 但陆小凤的问题却依旧不停。 他每一次遇到的事件里的真凶,都会百般隐瞒,谎言遮掩,有些直到真相暴露也不愿意为他解密,大都是靠着陆小凤自己一点一点猜出来。 苏梦是被他询问时回答的最坦诚的人。 “江轻霞曾说,公孙大娘表露过,「红鞋子」组织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掌控着,你我都明了,这双大手绝对不会是青衣楼。” 陆小凤看向桌上的那枚衔珠鲤鱼玉佩:“我为平南王府追回了那十八斛明珠后,王爷打开了内库大门,让我从宝库中挑选珍宝以作谢礼。” 他又把目光看向了苏梦腰畔的剑:“你可知道,不仅那玉佩是阴阳玉佩,你这柄剑其实也是子母双剑?” 陆小凤在欧阳情那里见到过苏梦腰间新的配剑,他当时便因为那一把剑怀疑起了苏梦,这枚玉佩不过是另一件佐证罢了。 “原来如此……” 该说是主角光环吗?苏梦内心暗叹,那么多的宝藏里,偏偏被陆小凤瞧见了与自己有关联的,或许自己不该换掉那柄明月剑的。 当时她只是在宝库里看到了一柄不错的剑,又想起来柳余恨对她那偏执的情感,不想加重后者的痴恋,便把剑换掉了。 如今看来,竟是这微小的事情暴露了自己。 曾经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反派因为一点小细节就被怀疑,若是当初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不就好了,现在想想,正是因为反派没有留意到那些细节,自以为自己做的尽善尽美了,才会被发现。 “其实在我接手霍休的宝库后,我就意识到不对了,虽然宝库里确实是有着许多珍宝,但天下第一首富的财产,绝对不会只有那么些。” 苏梦笑着叹息:“但是我并不在意,我想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金钱,只不过是青衣楼这个组织罢了。” 陆小凤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那隐藏在青衣楼和「红鞋子」组织背后的势力,是平南王府?” “……我本来想的是另一个势力,也是通过你说的话才意识到是平南王府。”苏梦嘟囔着,拿起了一旁的茶壶。 “在这种时候你也不愿意喝酒吗?是意味着你已不把我们当做真心的朋友?” “如果不把你们当朋友,我干嘛这么坦诚,抵死不认不就好了。” 苏梦没好气道:“我自从养了一条狗后,就不再喝酒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苏梦只是又低落地叹了口气:“有人放了一条狗在我的身边警告我,只要我说错了话,那条狗就会露出獠牙,咬断我的喉咙,这种情况下我怎么敢放松警惕,又怎么敢饮酒呢?” “我可不想成为下一个孙老爷。” 陆小凤捏紧了酒杯,除了平南王府,还有另一股势力在盯着青衣楼? 一块无主的肥肉,对于雄狮来说本是可有可无,让青衣楼被盯上的,是苏梦像大通大智一般全知的能力。 “就算在这里也不能说?” 花满楼的小楼,本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天色不早了。” 面对这句话,苏梦只是放下了茶杯,她转过身,却顿住了脚步。 “我只希望,你们不要怀疑我想跟你们做朋友的心,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们绝对是这世上最值得做朋友的人。” 第48章 陆小凤传奇(29) 苏梦下楼的时候,她带来的那条黑狗还在楼下吃个不停。 花满楼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人,他不仅为自己的朋友准备了一桌好菜,就连朋友带来的狗也喂了一只肥美的烧鸡。 “小黑,走了。” 苏梦招呼一声,那条黑狗瞬间抬起了头,湿漉漉的鼻子上还沾着油渍,上一秒还美味至极的饭食,此时此刻它再也不瞧一眼,直接跑到了苏梦的脚边摇起了尾巴。 阁楼上,陆小凤看着苏梦和黑狗离开的身影,兀自不解。 “虽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若她真的戒备那条狗,为什么还要时时刻刻带着它?” 花满楼也在‘看’,他虽然看不见,可是双眸却准确地投向苏梦离开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一方面她必须带着这条狗来让背后之人对她放下戒心,另一方面,也在向我们传达信息。” 陆小凤疑惑:“传达信息?” 花满楼微笑道:“因为苏姑娘知道,我一定能听出来,狗的心跳和人的心跳是不一样的。” 陆小凤没有问为什么花满楼连人与狗的心跳不同都能听出来。 因为他本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 陆小凤不禁喃喃道:“也不知道司空摘星那猴精,能不能从人易容成狗。” “不过就算能,他大抵也是不愿的。” 人的身份不去做,偏去做一条狗,这个过程中抛却的自尊,人格,不亚于让人重活了一回。 八月。 桂子飘香。 苏梦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院子里竟然有一棵银桂树。 她手中剑光凛然,手腕一翻,一颗飘落的银桂花便落在了剑身上。 “八月了啊。” 她呢喃着,将剑横在面前,吹落了这一朵花。 银桂花落在她雪白的裙摆上,小黑踱步过来,轻轻嗅了嗅。 吹落桂花后,苏梦笑了笑:“小黑,你知道吗?西门吹雪也会这样做,不过他吹落的不是花,是血。” 八月十五,紫金之巅。 因为金鹏王朝事件中苏梦的搅局,西门吹雪与孙秀青都没有参与进事件中,所以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还是定在了八月十五,紫金之巅。 但近日,江湖中却又有传言说,他们又改期到了九月十五,地点也改了一个地方。 平南王府的阴谋开始铺展,有些地方或许会有偏差,但大抵方向是不变的,毕竟苏梦这只蝴蝶的翅膀才扇动了一点,而平南王府的阴谋却已经计划了多年。 现在让苏梦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可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宿命一战呀!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惊艳她还从未得见,剑神西门吹雪的风姿更是只在传闻中得知。 如果她没办法看到这一场决战,就算在这个世界活到了老年,应该也会念叨个不停的。 想到这里,苏梦就想瞪那只摇着尾巴的黑狗。 如果不是她对于这个世界人物的熟知,她也不会想到一条黑狗竟是一个人扮的。 幽灵山庄的‘犬郎君’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自己的身边?苏梦不敢多想,自养了这条狗后,她便决定绝不插手到幽灵山庄的剧情之中。 她知道,木道人要杀死她,兴许比捏死一只蚂蚱还要容易,这个时候她就十分庆幸,当初依附到了独孤一鹤的羽翼下。 起码看在独孤一鹤的面子上,她再表现的乖觉些,这条命是能保住了。 “小黑啊小黑,我有点想去看那场旷世一战,现在出发到京城还不晚,你觉得怎么样?” 黑狗歪着头看着她,不发一言。 “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就汪一声,不行的话就汪两声。” 黑狗正要张嘴,忽然发出了呜咽声,夹着尾巴迅速地窜到了银桂树后面,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苏梦转过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配着剑的人。 能悄无声息来到这里的人很少,但独孤一鹤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比当初见面时显得更加清癯,一双眼眸依旧锐利如寒星,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莫大的压力。 他来这里的理由很简单。 “你和陆小凤是朋友?” 苏梦转过身,将手中长剑的剑尖垂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吐息已变得有些紧张。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约战改期,地点应该也有变动,陆小凤一定知道他们将约战的地点改到哪里。”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问陆小凤,苏梦自己就能回答。 但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多说多说的道理,没必要营造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人设,孙老爷已是前车之鉴。 “我会去找陆小凤问一问的。” “陆小凤已经去了京城。” 独孤一鹤道:“你随我同去。” 苏梦愣了下,点了点头:“是。” 独孤一鹤走的时候,就像他来的那样神秘。 黑狗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冲着苏梦摇了摇尾巴,汪汪汪地叫着。 苏梦摊了摊手:“你瞧见了哦,这可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看的。” 但任谁也能看得出来,她表情有多轻松愉悦。 跟在独孤一鹤身边总归是要安全些的。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黑犬摇晃的尾巴顿住,不再汪汪叫,呜咽了一声,蹲坐在原处,表情有些低落。 “你又要盯着我,又不敢接近独孤一鹤?” 苏梦促狭一笑:“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独孤一鹤的突然出现给了苏梦极大的安全感,她马不停蹄的开始收拾行李,安排马车。 不到一个时辰,驾驶着马车的苏梦已经恭恭敬敬地将其停在了独孤一鹤的身边。 独孤一鹤上了马车后,苏梦有些好奇道:“峨眉派的三英四秀不想去看这一战吗?” 独孤一鹤淡淡道:“他们早已下山历练,如今听到风声,想必也会赶过去。” 只是他们赶到哪里却不一定了,江湖中大部分没有情报渠道的人,还都以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依旧是在紫金山上决战呢。 “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剑会是怎样的风采……”苏梦的语气中不无神往。 可是这时,马车内的独孤一鹤却泼了她一盆冷水。 “你的剑道尚未能自成一派,若看了那一战,你的剑将不再是你的剑。” 第49章 陆小凤传奇(30) 苏梦虽然在剑道上算是蹒跚学步者,但是在理论知识上却已胜过了很多江湖新秀剑客。 她轻而易举的就理解到了独孤一鹤想要表达的意思。 用最通俗的话来讲,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只会洗菜切菜的厨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菜品要做成什么滋味。 若是瞧上一眼别人做的糖醋鱼,便很容易认定成鱼只能做成甜的,而且这种意识的形成会类似于思想钢印,让她难以摆脱。 少年时不能见太过于惊艳的人。 同样的道理,少年时也不能见太过于惊艳的剑。 正常的剑客寻觅到自己的剑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在那之前他们只能打磨技巧招式,直到找到与剑心神合一的那一刻。 就算是在名门大派里,师傅起到的作用也是指导,更进一步或许是‘影响’弟子的剑道,但绝不会是‘覆盖’。 可是苏梦对此却有自己的一番看法。 “若干年后,江湖中出现一个‘小叶孤城’,‘小西门吹雪’不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独孤一鹤平静道:“以你的天资,恐怕能以他们二人的名气出道时,已经是‘老叶孤城’‘老西门吹雪’了。” 苏梦瞪圆了眼睛,不是因为独孤一鹤这番话中对她的打击,而是她惊讶的发现这位给人感觉冷酷无情的老者,居然也会开玩笑?! 这种事情给人的新奇感觉无异于看见铁树开了花,让苏梦更想跟独孤一鹤聊聊天了。 “我并不在意被谁的剑道影响,如果有朝一日被人说你的剑根本不是你的剑,而是西门吹雪的剑,我或许还要高兴的翻上几个跟头呢!” 这种话对苏梦的杀伤力恐怕就像是网上骂战时骂网友像某彦祖某亦菲一样,只会让人咧嘴笑。 马车内,独孤一鹤皱了皱眉头。 “你既然没有一颗剑客的心,为什么还要学剑?” 孰料苏梦此时却摇了摇头。 “我岂止是没有一颗剑客之心,我是没有武者之心。” “我习武是因为不得不学,若不变强,便只能任人鱼肉,而习剑是因为诸般武器之中我最喜欢剑,我所了解并喜爱的许多强者都用剑。” 这个理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或许是普通到独孤一鹤都懒得回应,马车内陷入了长长的沉寂。 苏梦也不在意,继续驾着马车行驶。 在经过一处山路弯道时,苏梦听到背后传来了淡漠的声音。 “为求活而用剑,未尝不能成为你自己的道。” 苏梦手一个不稳,差点没有控好马车的方向,车轮碾在一颗碎石上,让马车轻微颠簸了一下。 她的声音都被颠的有些发颤:“这样也行吗?不是诚于剑,也不是诚于人,不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只是为了活着,这样的理由也能成为自己的道吗?” 这一大串来自于别人的道成功让独孤一鹤沉默了片刻,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他还是先回答了苏梦的问题。 “‘求活’本就是芸芸众生的本能,众生之道,自然也是一种道。” 苏梦醍醐灌顶。 那颗一直悬着的飘飘忽忽的心,仿佛忽然落了实地。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没能突破到明玉功第四重,每每这时,她就总是宽慰自己,因为她不仅没有天分,更没有一颗武者之心,她习武从来不像旁的江湖人那样有高大上的追求,所以进境缓慢是应当的。 可是独孤一鹤的话,却点破了她的迷障,让她油然生出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该说不愧是教导出三英四秀的峨眉派掌门人吗?在教人育人方面,果真独有一套。 现在苏梦就恨不得抱住独孤一鹤的大腿喊一句老师了。 从醍醐灌顶的情绪中回神,苏梦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热,前方的道路看着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回神!” 身后忽然一声厉喝!这厉喝声夹杂着雄浑的内力撼动了心神,苏梦呕出一口鲜血,那让人涨红的憋闷感陡然散去,神智蓦地清醒。 经脉中内力游走如欢腾的溪流,汗水激发,肌肤泛出莹白如玉之感。 明玉功已经达到了第四重。 “看来你这内功也是在自己摸索着学习,不然怎会连自己的突破都没意识到。” 独孤一鹤的话让苏梦老脸一红。 别人临近突破,都是闭关凝神全身心准备,她倒好,分着心驾着车,都没意识到自己要突破了。 如果不是独孤一鹤那一声厉喝稳住了她的心神,只怕她真要走火入魔,内气逆行了,那样的话就算没变痴傻,也会成为废人。 “多谢独孤前辈,大恩大德,苏梦铭记于心。” 独孤一鹤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 “你原地调息片刻,再接着赶路。” 苏梦听话的原地调息了一会儿,等到接着驾驶着马车赶路时,这位矜持的老者终于有些憋不住了。 “诚于剑,是谁的剑道?” 苏梦暗笑,她之所以说出那番话,就是想多跟独孤一鹤聊聊天,拉近关系,如今对方果然上钩了。 “是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剑道。” 独孤一鹤没有询问苏梦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而是自顾自道:“那诚于人想必就是西门吹雪的剑道了。”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本就是剑道达到一定境界通悟的道理,但你方才话语中将其与前两者并列,想必也有一番说法。” “那就不得不提晚辈在佚闻中得知的一位剑道前辈的事迹了。” 苏梦甩了下马鞭,颇像说书先生故事开场时拍了一下醒木。 “这位剑道前辈天赋惊人,弱冠之年便以一柄凌厉刚猛的利剑跻身一流,后到了而立之年,改用紫薇软剑,四十岁前,又悟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道理,以一柄无锋重剑行走江湖,四十岁后,剑道渐入化境,已不拘泥于武器,达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因此便只用一柄轻飘飘的木剑。” 独孤一鹤这才明白,这个人不仅是悟得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剑道,更是让自身达到了这种理论上的境界。 “这位剑道高手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巧,这位剑道前辈的姓氏跟独孤前辈您现在所用的姓氏一样,只是他真名已不详,只知道他在重剑境界时,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因觉寂寥,便改名为。” “独孤求败。” 第50章 陆小凤传奇(31) 独孤一鹤听独孤求败的故事很入神。 但是听到下一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故事时,却显得淡定了许多。 苏梦在讲述中也想起来,独孤一鹤并非中原人,对于家国情感虽然深刻,却远达不到郭靖那样的境界,自然也触发不了多少共鸣了。 不过苏梦的这一番话语并没有白说,她还是拉近了与独孤一鹤的距离。 在之后的路程中,独孤一鹤时不时会指点她一番,甚至还在客栈休息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剑招。 对于苏梦的剑,他的评价是:“三十年后,或许勉强可以达到三英四秀的水准。” 这让好不容易有了些自信的苏梦大受打击:“三十年后我都五十多岁了!” “哼,你这样已经超过了江湖中不少人,你所修习的内力颇有玄妙之处,在无形中不断地改善着你的体质天资,若你的悟性更佳,对于剑更加热爱一些,三十年缩短为十五年也勉强可行。” 看得出来,独孤一鹤虽然愿意教她,但是对于苏梦并不爱剑这一点还是尤为不满。 苏梦倒也很快自我调节了情绪,这辈子成不了一流高手,那就下辈子,下辈子再成不了那就下下辈子嘛。 在路途中,每次只要到一处地方,就会有人提前订好最好的房间,准备好最美味的饭菜。 独孤一鹤从来不问这是什么人布置的,苏梦也不解释。 这自然是柳余恨的安排,柳余恨现在在青衣楼中的地位远高于其他杀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青衣楼第一楼楼主最为倚重的人。 可柳余恨已经很少出现于人前。 苏梦站在光面上,他便是永远潜藏在阴影中的守护者。 为了保护柳余恨,苏梦甚至没有把‘犬郎君’的事情告诉他。 苏梦明白,柳余恨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在柳余恨这般妥帖的安排下,他们的旅途进行的非常快,在还没有到九月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京城。 独孤一鹤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他到达京城的消息,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在他们入住京城最大酒楼金斋堂的次日,苏梦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彼时苏梦正在梳妆,她随手拿起一枚竹簪将长发斜斜一挽,然后起身拉开了房门。 耳边鬓发垂落,她抬手一捋,神情慵懒随性,面若皎月映泉,不经意的风情让面前的男人怔了一怔。 苏梦看到对方,也忍不住怔了下。 浓眉入鬓,眸蕴寒芒,面前一身劲装绸衣,身姿挺拔的青年人,正是昔日在枣树林里落寞离去的霍天青。 “霍总管好。”回过神后,苏梦颔首打了个招呼。 霍天青却疑惑:“姑娘认识我?” 苏梦这时想起,她觉得行走在独孤一鹤身边,没有必要再用金镶玉的身份,因此现在露出的是本来面貌。 “霍总管既是江湖中有头有脸又辈分极高的人物,还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我怎么会不认得呢?” 霍天青摇了摇头:“我已不在珠光宝气阁了,昔日我逃避自身责任,虽承天禽门掌门一职,却并不管门内上下事务,如今却不同了。” 苏梦若有所思:“那应该称呼一声霍掌门了。” 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在下苏梦,苏醒的梦。” 这是她惯用的自我介绍的方式,江湖中人见多识广,并不会觉得稀奇。 霍天青道:“能否麻烦苏姑娘,在独孤前辈回来后转告他一下,便说叶秀珠在金斋堂地字四号间。” 这下子苏梦是实实在在的吃了一惊。 “霍掌门说的是三英四秀中的叶秀珠?” “正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霍天青有些犹豫,看得出他不是很想讲明这段经历,但是考虑到要拜托苏梦将叶秀珠带到独孤一鹤身边,便耐下性子来解释。 三英四秀下山历练,虽然没有经历金鹏王朝的事情,却也卷入不少事件中。 霍天青彼时并没有回到珠光宝气阁,他浑浑噩噩游走江湖,无意中救下了三英四秀中的叶秀珠。 叶秀珠自见了霍天青后,一颗心便系在了他身上,这秀气纯真的女孩心中自有一股韧劲,任由霍天青怎么摆脱,依旧执着的追逐着。 有一次,霍天青想要甩脱她,刻意蒙骗叶秀珠,结果叶秀珠便在原处呆呆地等了他三天。 霍天青忍不住返程,看到叶秀珠那执着的模样,不由想起了曾经被上官飞燕蒙骗的自己。 他这样欺骗一个感情热烈的女子,与上官飞燕又有什么不同! 自那之后,霍天青便允许叶秀珠跟在他的身边,也是在后者的陪伴下,霍天青慢慢从那段情伤中走了出来,重新恢复了现在的骄傲自信。 苏梦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纳闷,这剧情分明是一个一见钟情,一个日久生情,怎么霍天青又忽然要把叶秀珠交给独孤一鹤呢? 她索性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霍天青笑了。 他笑的很温柔,这还是苏梦第一次见到霍天青这么温柔的笑。 “我若想要给她一个名分,自然要把她送还到她师父身边的,天禽门的掌门人想要迎娶峨眉掌门手下的高徒,当然要明媒正娶。” 总觉得某个时空的西门吹雪被你戳了一箭呢…… 苏梦眼神飘忽了一瞬。 霍天青很快离开了,苏梦去看了一眼,独孤一鹤果然不在房间。 不过她并不担心,她又不是独孤一鹤的挂件,总不能时时刻刻缀在他的身边。 现在的她心情格外的开心,没想到自己这蝴蝶翅膀居然把两个苦情人意外地扇动成了有情人。 等着二人成亲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去吃一杯喜酒才行! 嘴角洋溢着笑容,苏梦来到地字四号间,敲了敲房门。 “叶姑娘。” 房间内没有回应。 “叶姑娘,我是与独孤前辈同行来京城的苏梦。” 门内依旧安静。 静的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惊怖感。 苏梦嘴角的弧度缓缓下落,她毫不犹豫的抬腿,‘砰’的一声踹开了房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凉风徐徐,秋风冷,最冷却不过人心。 第51章 陆小凤传奇(32) 苏梦有时候觉得,这江湖就像是一个漩涡。 明明在拼命的向外游,可却只能惊恐的发现,自己在被一步步吞噬。 叶秀珠不见了。 霍天青也不见了。 这是青衣楼的耳目传来的消息。 他们本是一对即将得到善终的有情人,却戛然之间便被这漩涡吞没了。 柳余恨少见地出现在苏梦的面前,为她倒了一杯茶。 “我没事。” 苏梦握着茶杯道。 柳余恨却专注地看向了她紧绷到发白的指尖。 苏梦低着头,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喃喃分析。 “以霍天青的武功,绝不会无声无息的消失,他是主动离开的,但叶秀珠很大概率是被人掳走了,有人想要用叶秀珠控制霍天青,呵,就像用上官飞燕控制霍天青一样……” 这时,窗外,客栈后院中却响起了犬吠。 “汪汪!汪汪!” 苏梦倏然顿住了话语,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条黑犬正蹲坐在院子里,汪汪叫嚷着,引得不少客人开窗怒骂。 苏梦眸色沉沉,神情冷若寒冰。 她想起了在银桂树下,自己对黑犬说的话。 “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就汪一声,不行的话就汪两声。” “是那条黑狗?” 柳余恨走上前,有些疑惑:“你把它也带来了?” 这时,黑狗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在客栈伙计拿棍棒打杀前便飞快地逃开了。 苏梦知道,应该是独孤一鹤回来了。 独孤一鹤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三英四秀里的一英一秀。 苏少英,孙秀青。 一人意气风发,一人温婉浅笑,瞧着倒像是一对璧人,但两人之间的距离恪守礼节,言谈举止自然大方,显然只有师门情谊,并无男女之情。 他们与师父相会,正喜悦之际,却没曾想楼上噌噌噌地下来一个面色沉凝的美貌女子,不由吃了一惊。 苏梦只向另外二人微微颔首权做见礼,然后迅速对独孤一鹤道: “独孤前辈,叶秀珠叶姑娘不见了。” “什么?二师姐怎么了?” 孙秀青大惊。 对比之下,苏少英虽面带焦急,但尚算镇静。 独孤一鹤更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样子。 “先回房去讲。” 苏梦等人回了房间,她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讲述了出来,并没有在独孤一鹤的两个徒弟面前说利用青衣楼也没查探到叶秀珠行迹的事情。 在听到霍天青准备明媒正娶叶秀珠的时候,孙秀青的脸上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她也正值青春,同样是一个渴望爱的女子。 当剧情急转直下,两人双双失踪时,孙秀青仿佛心被揪起,眉宇间满是忧虑。 “叶师妹一向老实安分,绝不会惹上莫名的麻烦,一定是那霍天青的缘故!” 苏少英的说法虽然主观了些,但是苏梦其实也是认同的。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独孤一鹤。 独孤一鹤依旧很镇定,他忽然看向苏梦:“你有没有什么猜测?我知道,江湖中的事,你其实知道的很多。” 看着那双被眼褶压着的锐利双眼,苏梦忽然心中一跳。 她轻轻舔舐了一下牙齿。 猫狗此类生物焦虑时似乎也爱舔嘴唇,人本也是一种动物,此时此刻,苏梦似乎也像动物一样,察觉到了某种危机。 她的吐息都变得轻了起来。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平南王府,什么白袜子,幽灵山庄,都去见鬼去! 可是一想到霍天青临走前那温柔的,对美好的未来向往的笑容。 她就觉得憋闷,这该死的憋闷。 蝴蝶翅膀扇动的后遗症开始出现了。 有些本该死的人没有死,那么这些人并不会就此退居幕后,在下一部戏剧里老实地当一幅背景板。 有人依旧会卷入阴谋,有实力的人依旧会拨弄棋盘。 就连她以为亲近了一些的独孤一鹤,也如同一汪深潭一般,潜藏着看不清的幽暗。 独孤一鹤说这件事情他会去探查,让自己的两名徒弟不要轻举妄动,苏少英和孙秀青哪怕担心师妹,也只能遵从师命不敢妄动。 苏梦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名老者,借口去寻陆小凤的名义离开了宝斋堂。 她很快遇见了陆小凤。 彼时的陆小凤有些颓丧,往常神气的两撇像眉毛一般的胡子都有些失意地耷拉着。 但瞧见苏梦时,陆小凤的双眼倏地一下就亮堂了起来。 “苏姑娘!” 苏梦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陆小凤这么亲近的喊她,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要逃跑。 她这么想着,脚尖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调转方向,陆小凤却已经如一只红色的大燕子般窜到了她的面前,拽住了她的手臂。 “苏姑娘,这么巧,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你。” 来到京城的陆小凤又被卷入了疑云之中,在看到苏梦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曙光。 苏梦的态度却很冷硬:“不巧,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有人让我向你打听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斗的地点。” 陆小凤笑道:“那我们是否能够交换情报?” 虽然陆小凤答应了将地点保密,但后来他却发现这件事情已被泄露了出去,因此用来跟苏梦交换消息反倒是赚了。 苏梦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地点在哪里,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他们决斗的地点,在紫禁城内,太和殿上。” 陆小凤有些惊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寻我?” 苏梦叹了口气:“因为现在的我,不能无缘无故的知道一些事,更不能无缘无故的说出去。” 陆小凤想起了她之前说的话:“你的身边还在跟着那条黑狗吗?” “或许不是一条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条。” 陆小凤能感觉到苏梦情绪的压抑,他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一定又发生了一些事情。 但面前的女子却决定独自承担这压抑,将身影再度匿于黑暗。 他拽着苏梦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 “你真的准备一直这样逃避吗?” 苏梦想要挣脱:“这就是我自保的方式!” 陆小凤叹息:“可我却担心你这样一直逃避着,最终却消失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第52章 陆小凤传奇(33) 陆小凤迄今为止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朋友之间的离别。 这种离别往往是毫无征兆的。 本以为以后还能与朋友相遇,还能一起痛饮美酒,却从未想过那一次相见就已经是最后一面。 就像是迄今依旧寻不到尸骨踪迹的薛冰。 被缎带勒死的蛇王。 就在前几日,欧阳情也突逢毒手,若不是陆小凤找到了西门吹雪,欧阳情的命也救不回来。 与这些人分开时,陆小凤并未预测到他们会面临死亡。 但是现在,在想要挣脱的苏梦身上,陆小凤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他劝告。 “真正让自己不受威胁的方式,就是面对阴谋,击溃阴谋。” 陆小凤绝不只是空喊口号,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在夜空下,他的眼睛明亮的就如同星星。 那种独属于陆小凤的信念感,透过他的手传达出炙热的温度。 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他们从不是那种会退缩的人,他们总能击碎黑暗。 苏梦喃喃:“你为什么总是要多管闲事?” 陆小凤微笑道:“有时是麻烦找上我,有时却是我找上麻烦,不管闲事的陆小凤,就不是陆小凤了。” 现在他想要管一管苏梦身上的麻烦。 陆小凤可以猜测到,苏梦背后的麻烦,跟如今京城中波云诡谲的阴谋有着莫大的关联。 “……不。” 苏梦终于真正用力,拉开了陆小凤的手。 “若是参与进去,死掉的总会是小人物。”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转过身,竭力维持着冷淡的态度。 “我身上的闲事,不需要你管。” 陆小凤见苏梦铁了心的模样,终究是没有办法再劝。 他只能看着苏梦转身,这时候陆小凤才发现,她的背脊是那么的单薄,纤瘦。 长长的黑影在地面拉长,然后远去。 他的心忽然不安地一跳。 长街。 虽然已过中秋,但是月依旧如圆盘。 皎洁的月华将青石板路照亮,布鞋软底踩在地面上几近无声。 苏梦并不觉得害怕,她知道,在暗处,柳余恨一直在守护着她。 虽然她一到京城,便被霍天青和叶秀珠的失踪骇了一跳,顿觉京城此地如同噬人猛兽,但青衣楼的暗押一直在她手里,她依旧能调动京城耳目。 只要老实一些,不会有人杀她的。 她这样想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从计谋金鹏王朝事件开始,她便陷入了这怎么也挣脱不出的漩涡之中。 可她最初也只是想要逃避而已!是上官飞燕穷追不舍,她又不忍一直护佑自己的柳余恨被利用丧命,才会选择入局。 到底是哪一步开始选错了呢? 苏梦有些迷茫,脸颊被月华照亮,显出苍白的颜色。 是与柳余恨相识的最初? 可一个对这个世界迷茫的人,遇见了愿意帮她买身份牙牌,愿意给她金钱吃食,愿意教她剑法的人,这本该是美好的初遇才对。 就像她曾经对小弟所表达的,小弟将她从天尊手里带出来,和她之后的死,根本没有必然的关系,她也丝毫不怪他。 再拐过一条巷子,往前就是金斋堂的后门。 这条巷子并不狭窄,反而十分宽敞明亮,不知谁家的桂树自墙头探出,落下一地银屑碎花。 然后苏梦听到了哨音。 尖细的,细微的,却又格外清晰的竹哨音。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苏梦迅速向后连撤了几步,心脏同时不停地狂跳。 等苏梦冷静下来时,却意识到这竹哨音离的并不算十分近。 可是她刚才过于惊惶,再加上她的武功算不上高明,一时之间竟判断不出哨音的方位。 苏梦此时心中已有了十分不妙的联想,苍白的面颊满是惶然神色,她在这月色皎洁的夜里高喊出声。 “柳余恨!” 这声呼喊并没有得到回应,反而惊醒了不知谁家的看门狗,犬吠声不停。 “汪汪!汪汪!” 该死的狗叫! 正当苏梦焦急之时,身后忽然掠来了一道身影。 “跟我来!” 是陆小凤。 苏沫根本无心去想陆小凤为什么跟在自己的身后,本能地跟上了对方。 他们横越屋脊,轻身过了两条窄巷,在一棵枯树下停住。 那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面残若厉鬼的青衣人。 他的皮肤浮现出青黑色,一只独眼圆睁着,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光亮。 ……是柳余恨。 苏梦扑了过去,因为太过焦急,双膝重重地磕碰在了地上,她毫不在意,跪在地上伸手去探柳余恨的鼻息,颈脉。 冰凉的鼻息,尚温的肌肤。 “毒蛇咬在两处。” 陆小凤在一旁分析道:“他应该是一剑斩断了袭来的毒蛇,但毒蛇已在他的手背上用毒牙擦了一道伤口,之后,已成半截的毒蛇在地面上却又弹起,咬在了他的足腕上。” 那条断成两截的蛇就在他的脚边。 陆小凤的语气沉痛:“毒性太猛,他已没有脉搏了。” “……欧阳情不是都被西门吹雪救回来了吗,我去求西门吹雪……” “苏姑娘。” “我……” “苏梦,冷静些。” 两只宽厚的手掌搭在了苏梦的肩头。 苏梦抬起头,却根本看不清陆小凤的模样。 月光搅碎着眼中的泪水,视野斑驳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脸颊流下,她想要大哭,却已经失了声,就连呼吸都觉得憋闷了起来。 苏梦努力地咽下了一口空气,垂下头任泪水滴在地上,然后用拳头狠狠的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从失声的状态恢复了过来后,她颤抖着声音道:“我……我已经说过,让他……让他不用再为我多做些什么了,他一定是……是背着我调查了什么,才会被灭口。” 陆小凤怜惜地看着她:“因为柳余恨绝不是那种会看着你逐渐幽闭的人。” 玉面郎君,惊才绝艳,就算沦落到残面无颜的地步,骨子里依旧有一份自己的骄傲。 他或许不会为了自己挥剑,但却会为了在意的人挥剑。 柳余恨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苏梦迷茫地想,为什么贪生怕死的人不死,不怕死的人却死了? 第53章 陆小凤传奇(34) 苏梦回到金斋堂的时候,脸上丝毫看不出哭的痕迹。 她于夜间敲响了独孤一鹤的房门,告诉了独孤一鹤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的地点,并且告诉他,她可以通过陆小凤拿到一条通往禁宫的缎带。 独孤一鹤只是颔首,在苏梦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道: “柳余恨发生了何事?” 苏梦悲痛呼喊的那条小巷离金斋堂很近,以独孤一鹤的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柳余恨死了。” 苏梦平静地回答道。 “他与霍天青是旧识,所以想要私下去调查霍天青和叶秀珠的事情,结果被人暗算而死。” “我已经又嘱咐了一番青衣楼在京城的耳目,老实待命,绝不要自作主张探查什么。” 独孤一鹤点了点头。 “你是一个聪明人,并且之前在霍休一事上对我也算有恩,只要你不贸然做错些什么,便绝不会有事。” “多谢独孤前辈。” 苏梦的嘴角勾起了笑容,仿佛真的为独孤一鹤这句保她不死的承诺而感到开心。 转过身,她嘴角的弧度迅速消失。 回到房间,打开门,一条吐着舌头的黑犬正在窗下蹲坐着,漆黑的皮毛与窗下的阴影混在了一起,只有一双眼睛泛着亮光。 苏梦仿佛没有看见对方,自顾自地走到浣洗盆前用布巾擦了擦手。 她头也不回道:“我要脱衣就寝了,你还要继续盯着不成?” “你在谋划些什么?” 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属于男子低沉的声音。 然而身后并没有人,只有一条黑犬。 苏梦转过身,她的双手有些湿润,她上前几步,用这湿润的手轻轻拍了拍黑犬的头。 她的声音很温和:“我没有在谋划些什么,小黑,你多想啦。” 黑犬抬起头,口中吐出人言:“上一秒还在痛哭,下一秒却用妆粉遮住泪眼,强作镇定地回来。” “独孤一鹤不懂你,但我在你身边这么久,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奉劝你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苏梦有些惊讶地微微挑眉:“哦,在你心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还真是有些好奇,因为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黑犬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是一个有情人。” 这真是一个让苏梦觉得新奇的评价。 “是人便会有情,世间很少有真正无情的人,你这番话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黑犬幽幽道:“有情人便会因为‘情感’而做出诸般不可预测之时,我希望你能理智。” 苏梦微笑:“说完了吗?我要洗漱休息了。” 黑犬没再逗留,从大开的窗户处跃了出去。 苏梦又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手。 店家很快送来了热水,浴盆蒸腾热气,她将身躯沉入水中,眼周的妆粉化开,泛出嫣红色泽。 她在水底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思考起来在步入那条小巷前脑海里翻涌的问题。 一步一步被卷入漩涡之中,究竟是哪一个选项做错,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哪个选项都没有错! 与柳余恨相遇没有错,为自保主动做局也没有错,错的从来只是那些作恶的人,那些用小人物的尸骨堆积王座的阴谋家! 自这一日之后,苏梦表现的格外乖觉。 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便从陆小凤手中要来了一条缎带,将其交给了独孤一鹤。 在临近决战的时候,她甚至还去赌坊为西门吹雪押注了十万两的银票。 她表现的很平静,很正常。 越是这样,犬郎君便越觉得不安。 九月十五。 紫禁城外,独孤一鹤给了苏梦一条缎带。 苏梦却摇头。 “我现在已经不想成为什么‘老叶孤城’,‘老西门吹雪’了,或许我真的可以试一试走自己的路,找找自己的道,所以这一场决战,我还是不看了。” 独孤一鹤闻言也并不强求,收回了那条缎带,转而给了一旁的苏少英。 苏少英激动的几乎想要跳起来。 陆小凤和苏梦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后,便与其他有了缎带的江湖人,一同向禁宫大门走去。 苏梦看到了木道人,看到了老实和尚。 蓝衫白袜的木道人看起来格外仙风道骨,气质随和。 老实和尚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很老实。 他们两人并没有对苏梦多做注目,很快就消失在紫禁城的暗影之中。 孙秀青有些失落:“我也好想看一看这场旷世一战。” 她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绯红色,或许她想要看的不是剑,而是用剑的人。 绝世的剑客对于她这样的女子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苏梦不甚在意地撇过头,瞧见远处的护城河,顺手从怀中掏出东西,扔了进去。 ‘噗通’两声轻响,护城河中泛起淡淡涟漪。 孙秀青好奇道:“你扔了什么东西?” “一套没什么用处的印章和印泥。” 苏梦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她随性地伸了个懒腰,迈步准备离开。 “你不准备等他们出来吗?” “不等了,我要走了,如果独孤前辈问起我,便替我转给他一句话。” 她转过头,因逆着光,面颊隐于阴影中,竟显出几分诡谲。 “就说:鲜卑异族参与中原谋逆,真以为能得什么善终不成?” 这番话说出后,她没去看孙秀卿脸上的神情,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九月十五,众人皆将心神放在了那一场旷世决战上,便是没有到场参观的江湖人,也是茶饭不思,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这些人里,有人将自己的大半身家都押了注,有人甚至借了一大笔债。 赌坊,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洋洋洒洒的纸张撒下,哗啦啦的声响宛如下了一场细雨。 输了钱的赌徒红着眼走出了门,想着要用什么样的法子再捞上一笔钱,让自己能够有本钱翻本。 一张纸飘了过来,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恼怒地揭开,赌坊门口灯笼的光映在了纸张上。 看清纸张上的字体后,赌徒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嘴唇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他仿佛隔着这纸张窥见了另一个赌徒。 一个红着眼睛掀桌的不要命的赌徒。 第54章 陆小凤传奇(35) 紫禁之巅的一场决斗,因‘假叶孤城’之死戛然而止。 陆小凤见到这一幕,迄今为止的疑虑,终于全被打通了脉络。 他劝动了大内侍卫,一行人急入南书房护驾皇帝。 但他们并未注意到,同时有一队身着甲胄的禁军持令牌,深夜求见皇帝。 只是他们要走觐见的流程,故而比陆小凤等人慢了些许。 宫殿城门外,孙秀青颤抖着手,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 方才有两名青衣人如鬼魅一般来到了门外,撒下一叠纸张后便飘然离去。 门口的禁军派出一队人去追捕,另一队人在打开纸张后神色大变,立刻派人进宫禀报。 因为那里面的信息太过骇人,有人惊异地喃喃念出了声。 “……独孤一鹤……原名平独鹤……参与谋逆……” 孙秀青本对苏梦离开前的那段话疑惑不已,但也将那段话暗暗记在了心底。 如今再听到禁军侍卫的这一句轻喃,顿时如遭电击,呆立当场。 待回过神后,她才想起捡起地上的纸张,仔细看去。 纸张上的信息密密麻麻,每一条拎出去都是足以震惊江湖的秘闻。 独孤一鹤,阎铁珊,霍休,木道人,古松居士,老实和尚,平南王府,太平王世子,海外孤岛无名老者…… 异族残党伙同平南王府谋逆一事,自然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因此苏梦把这个信息摆到了最上方。 她把她已知的大多数阴谋剧情填满了这一张纸,掠过了一些江湖事件,着重于那些涉嫌朝廷的谋逆和足以颠覆江湖的阴谋。 泣泪研磨,仇恨做笔。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虽然知道她知晓江湖中很多事情,但绝不会想到她知道的那么彻底。 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楼,每一座楼里又有一百零八个杀手。 这一次,青衣楼的所有杀手接到的任务并不是杀人。 而是扔纸。 这是苏梦为柳余恨出灵运柩的撒路纸。 绝无仅有的撒路纸。 京城,江南,羊城……甚至边关小镇,不断有人捡起飘落的纸张。 一直逃避的人终于脱去铠甲,用愤怒的骨血向这个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呐喊。 京城城郊。 秋桂飘香。 火焰渐渐熄灭,苏梦将火化的尸骨收敛到瓦罐里,身后,犬郎君问:“你为什么要把他火化?” “因为这是他想要的方式。” 苏梦将瓦罐抱在怀里,幽幽一叹:“好了,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犬郎君沉默了片刻道:“他们虽然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但不会杀死你,而是会让你清醒着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剜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即便是现在宛如心死一般的苏梦,在听到这段话时,也忍不住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她苦涩道:“那你更该杀了我了。” 犬郎君问:“为什么?” 苏梦道:“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情意,若你不忍我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该给我一个痛快。” 犬郎君静静地望着她:“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无法动手杀你。” 苏梦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她垂下头,单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自己与河边的一块石头绑在了一起。 然后一手抱着瓦罐,一手拖着石头,蹒跚的向着河里走去。 “这条护城河还会流经紫禁城宫门,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看到那些人高悬的头颅。” 苏梦的声音竟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求死,心中居然全无畏惧。” “可以拜托你不要收敛我的尸骨吗?就当做什么都没瞧见。” “多谢啦。” 带着愉悦的尾音,‘噗通’一声,一身白衣的苏梦坠入河中,没有任何挣扎地沉了下去。 犬郎君缓缓踱步上前,它的四条腿忽然变得干瘪起来,肚子却越来越大。 黑色的皮毛下,一个干瘦蜡黄的人钻了出来。 “多情的人总会因为情感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双眼仿佛能透过浑浊的河流,瞧见那深陷的身影。 “看来,我也要做一件不理智的事情了。” 他已决定不向老刀把子汇报这件事。 沉入河底的尸体一日不被人发现,那些怀揣着秘密的阴谋家,便一日惶惶不可终日。 这岂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紫禁城,南书房。 陆小凤护驾及时,叶孤城本想逃跑,可此时此地,却还有一个绝不逊色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剑客。 叶孤城既然可以趁南书房防备疏忽的时候进来,独孤一鹤自然也可以。 可是独孤一鹤在犹豫。 他固然是想要复国,可却依旧想要保留住峨眉派掌门人的身份,所以若这件事情不用他出手便能圆满,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过,现在已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 当这名从阴影中走出的老者出现在叶孤城身侧时,陆小凤的心已沉沉地落了下去。 独孤一鹤拔剑:“只要我们杀的够快,新的皇帝自然会命禁军退下,事情还完全谈不上败露。” 届时虽然难免要把知情人杀得个人头滚滚,但是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叶孤城握紧了剑:“好。” 当这个字落下的时候,南书房的门轰然大开。 月华清冷。 白衣剑客却比月更冷,他冰冷的眉眼仿佛染了霜,泛着安静凛然的杀气。 西门吹雪。 不仅有西门吹雪。 金戈铁甲,禁军已将南书房围拢起来,银甲映辉,宛若湖面上的粼粼碎芒。 禁军统领旁边有一名士兵气喘吁吁,手中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卑职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这突然的反转让陆小凤长呼了一口气,连他也没有想到,禁军居然会来的这么快。 独孤一鹤的面色已铁青。 在这种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苏梦给他讲的故事,一个剑客为家国而死的故事。 如今,竟到了他选择的时候了。 他选择拔剑! 剑尖青芒吞吐,粗柄长剑却带着刀的凛冽霸气,书案后,皇帝只觉额头一凉,电光火石间,大内侍卫‘潇湘剑客’魏子云出剑! 他的剑同样古朴,有力,但却少了几分锐意,因此这一剑未能拦住独孤一鹤的出招,只阻了一阻。 然而独孤一鹤的剑依旧没能刺得下去。 因为已有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剑尖。 独孤一鹤沉声道:“若没有魏子云的阻拦,你的灵犀一指不一定能接住我的剑。” 陆小凤苦笑:“似乎确实是这样。” 独孤一鹤又道:“听说你接住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 陆小凤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说那次只是侥幸,若不是他的身体在关键时刻瘪了几寸,他也接不住那一招。 陆小凤之所以不解释,是因为他已看出了独孤一鹤要做什么。 独孤一鹤手腕一抖,从陆小凤的指尖夺回了自己的长剑。 江湖中能从陆小凤手指中夺回剑的不多。 曾经有叶孤城,如今又多了一个独孤一鹤。 独孤一鹤收回剑后,扭头看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一眼。 他叹道:“可惜。” 余音未绝,独孤一鹤手中利剑剑柄朝外,反手刺出,穿心而过。 转瞬之间,已没了气息。 第55章 陆小凤传奇(完) 独孤一鹤想到的体面的死法,是如苏梦讲述的故事中那样,为家国殉身而死。 而叶孤城在看到西门吹雪出现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计划已完全败露,根本无心再杀皇帝。 他选择的体面的死法,是与西门吹雪一战。 这一战以西门吹雪的胜利结束,但这禁城之内的兵戈却未止。 木道人,老实和尚,古松居士等人尽皆被禁军拦下。 这些人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且都是他给了缎带的人,陆小凤自然急的跳脚,而仔细看完了那张纸的皇帝,将其递给了陆小凤。 陆小凤看完那张纸后瞬间安静了下来,从陆小凤变成了一只乖巧的陆小鸡。 他已猜到了这封信的内容是谁写的。 面对刺杀也依旧镇定的皇帝在看到这张纸后,脸色已漆黑如墨。 这张纸上的大半内容并没有证据,可是谋逆一事已在眼前上演,便由不得他不信。 木道人等人对于纸张上的内容无缘得见,只能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而是向着皇帝道:“他们是我带来的,我自然也要担一份责任,这信上的很多东西毕竟无凭无据。” 皇帝道:“你护驾有功,本可以从这起事件中摘出来,甚至还可以求得赏赐,但你若是想要庇护他们,那就只能得到天牢的枷锁,直到事情调查清楚才能出来,你可想明白了?” 陆小凤道:“想明白了!” 皇帝的嘴角流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很欣赏陆小凤,在陆小凤答应的时候,他已决定绝不把陆小凤投入天牢,而是让他携皇命入江湖之中,调查这纸张上的事情。 木道人等人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自然也没有破釜沉舟与朝廷作对的想法,他们选择了先束手就擒,然后等待耳目传递消息。 这将会成为他们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这江湖之中固然有许多绝顶高手,但这江湖之外,朝廷之中,亦有许多没有名姓的高人。 这些人有的在内宅后宫之中,由世家豢养,守护宫妃皇族,也有戴罪之人,困守天牢,将功赎罪。 即便是木道人这样的高手,从天牢之中进去再出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自那之后,江湖用风声鹤唳四字形容毫不为过。 当朝天子被人逼宫于南书房中,峨眉派掌门人为异族谋逆,如高山白雪般的白云城主为逆贼平南王世子的帮凶,而入禁宫观旷世一战的江湖高手里,有人或多或少参与其中,甚至其中一人还是江湖中某个幽暗组织的首领。 除平南王外,太平王竟也与海外的江湖势力勾结,中原各地同样有此隐蔽势力的耳目。 侠以武犯禁!不外如是! 岂不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当朝廷的铁马兵刃挥舞起来的时候,江湖人最好是束手就擒。 更何况江湖中人只要自诩正派,便绝违不了皇命,因为国是最大的道义! 满天飞洒的纸张将江湖中的隐私翻了个底儿朝天,多少幽魂惊呼嘶嚎,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杳无踪迹。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陆小凤不无悲观地想着,苏梦应该已经死了,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晚小巷中,苏梦擦干眼泪后平静的眼神。 但花满楼却很乐观,他总是愿意往更美好的方向去想。 “苏姑娘一定在某处活着。” “她或许一时之间难以忘怀柳余恨的死,但一定会活下去。” “因为活着,就有希望。” 第56章 小李飞刀(1) 苏梦躺在地上。 阳光洒在面颊,温暖的像母亲轻柔地抚摸。 这样的天气让她想起来那同样阳光明媚的一天,也想起了溪水旁的青岩后走出的那个人。 压制住自己的求生欲,任由溺水的痛苦将自己吞没,这其中需要多大的勇气? 苏梦已决定用面对死的勇气来面对生。 首先要做的,自然是从这温暖的,湿软的黄土地上翻身而起。 她起身环顾四周。 这一次,她好像落入了一户人家的庭院里,并且躺在了别人家的药园中。 她毕竟浅学过医毒药理,对于周遭种的白芍,天麻等药草还是认得的。 只是自己身下躺着的却是被额外圈出的药圃,里面的药物刚发了浅浅的绿芽就被她压扁了草叶,看不出是什么药草,只闻到了淡淡的酒香。 什么药草居然还有酒香? 苏梦想了想,没有什么印象。 她小心翼翼地从药圃里走出,正犹豫要不要就此离开时,便听一小童惊叫。 “呀!” 只见一穿着草鞋青衫,扎着短髻的小童向着苏梦的方向奔来,苏梦闪身回避,小童却根本没注意她,扑到了药圃边,仔细瞧了瞧。 “醍醐花发芽啦!” 他刚欣喜了没有两秒,便又是一声惊叫:“呀!” “怎么草芽全被压扁了!” 这咿咿呀呀的小童大喜落入大悲,扁着嘴,偏头看向了苏梦。 一瞧之下,他顿时瞪大了眼。 女子身上只裹着及膝的‘白布’,雪白的臂膀和修长的双腿尽皆裸露,一头乌缎长发披散,阳光下,精致的眉眼泛着玉一般的光,像是药圃里生出的精灵鬼魅。 “呜哇——!” 小童发出了迄今为止最大声的一声惊呼,双手捂着眼睛,却又从指缝中露出黑亮的眼珠。 “你是谁!” 苏梦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小童忙乱道:“我不仅是问你的名字,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等等!先把衣服披上!” 他忽然放下手,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抛了过去,童子长衫于苏梦而已不过是一件半身上衣,但她还是乖巧地接过了衣服,披在了身上。 “就算遇到再……再不好的事情,再怎么急着求医,也不要贸然翻进院子!” 见苏梦披上衣服,小童脸上的红晕褪去,他不看苏梦的双腿,仰头看着她的脸,努力鼓足了气势道:“是你把醍醐花的草芽压坏的吗?” 苏梦点了点头。 小童大怒:“这可是梅先生特意寻来的种子,种了许久都未能发芽,如今好不容易机缘巧合下发了芽,却被你压坏了,你赔得起吗?!” 苏梦很谦逊道:“那怎么办,我身无分文。” 这奇怪的女子态度实在是好极了,让童子也没了法子。 刚生出的愤怒在对方如画的眉眼歉疚一瞥下,便如遇了冰雪一般消融。 他提了口气,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唉,看来此事只能交给梅先生定夺啦。” 苏梦很快见到了梅先生。 那是一个学究一般的老者,穿着文士衫,留着花白的长须,仿佛随时都可以摇头说上几句‘之乎者也’。 彼时的梅先生正挠着头,苦着一张脸,看着桌上的一幅字画。 “这怎么能是假的呢?” “梅先生,”小童恭恭谨谨地道:“有一位叫做苏梦的姑娘,不小心闯进院中,压坏了醍醐花的草茎……” 话还没有说完,梅先生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这一口气仿佛叹出无尽愁苦,让小童身后的苏梦都不禁怀疑起自己莫不是犯下了难赎的过错,将举世罕见的奇珍药草给压坏了不成? 小童却已习以为常,追问道:“梅先生,请问要如何处置?” 梅先生摆了摆手:“弄坏了什么就补回什么,不要再来烦扰我。”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未离案上的画卷。 于是苏梦稀里糊涂地被那小童拉走,稀里糊涂地换了身药仆的衣衫,布巾裹了长发,手中被塞进了一个药锄。 “梅先生的意思,你既然压坏了醍醐花,就要再把它好好种出来才算弥补了过错,不把醍醐花种出来,你哪儿也不许去!” 苏梦眨眨眼:“哪儿也不许去的意思,就是让我住在这里?” 童子点头。 苏梦又问:“哪儿也不许去的意思,便是饮食也在此处?” 童子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梦犹豫了一下:“那……那好。” 她仰头看了眼灿烂的天光,今天果然是个适合白日做梦的好天气。 然后她捏了下自己的手背。 好疼。 第57章 小李飞刀(2) 苏梦很快适应了自己药仆的新身份。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青菜白粥,她便来到了药圃旁。 昨天晚上她已经知道了那个小童的名字叫做广白,一个药童起个草药的名字倒是十分合理。 她询问了广白,这醍醐花该怎样种,广白却摇头不知。 “我们试过各种时辰的浇水方式,向阴向阳都挪动过,但始终没有出芽,昨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醍醐花出芽,结果就被你压坏了。” 说到最后,广白不无怨念。 醍醐花,昨天闻到的泥腥中的酒气…… 醍醐花,醍醐花……醍醐香? 苏梦兀自出着神,忽然想到了在《飞狐外传》这一作品中出现过的一种花朵。 那花名为醍醐香,不能以水灌溉,需以烈酒浇灌养育,它并不是害人的毒花,只是花香十分醉人,让闻到的人如饮烈酒,神智恍惚。 程灵素便是由此花得出了灵感,才种植成了七心海棠。 随着内功突破进境,明玉功达到第四重,她不仅身躯更轻盈,肌肤更洁白细腻,便连过往记忆都更加清晰了。 为进一步确认,苏梦询问道:“我之前在药圃中闻到了酒香,是有人弄洒了酒吗?” 听到这一番询问,广白的视线微妙地偏移了一瞬。 “梅先生有一位兄弟,我们称做梅二先生,梅二先生喜欢喝酒,有时候醉醺醺回来后,便……便会吐在药圃中。” 苏梦的脸色一下子变黑了,大晚上提了好几桶井水擦身洗头。 不过广白的回答也印证了她的想法。 所以今天一大早,她就用药锄锄出一棵草芽尚算挺拔的醍醐花,将其放在了一个小花盆中,用烈酒灌溉。 酒毕竟是粮食之精,价格也绝对算不上便宜,没能拿出成果前,她没把握提议把种植醍醐花的药圃都浇灌上烈酒。 如此过了三天,花盆中的草芽愈发茁壮,苏梦将其带给广白看,并且说出了此花正确的种植方式。 广白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又带她去见梅先生。 梅先生这次倒没再对着字画唉声叹气了,而是在舂捣药材,瞧见广白带着苏梦过来,他抬头瞥了一眼,皱眉道: “广白,客人求医的规矩你是懂的,怎么贸然把人带进了内室?” 广白满脸无辜:“梅先生,这位不是来求医的客人,是庄内新收的药仆呀!我几日前带她来见您,您忘了吗?” 梅先生疑惑地搜寻着记忆,视线打量着苏梦。 这女子虽着代表药仆身份的蓝葛布衣,但通体气质极佳,肌肤莹白,眸若灿星,容貌极为出众,瞧着便来历不俗,并且绝不是身怀有疾的模样。 “你莫不是家里人生了重病,想要迂回以这种方式求医?” 梅先生淡淡道:“若你是这样的想法,那可就用错了法子了。” 苏梦摇了摇头:“我在此世间,无父无母,亦无亲朋。” 广白惊讶地瞧了苏梦一眼,却又有几分隐秘的遇见同类的欢喜。 他赶忙为苏梦说好话:“梅先生,苏姑娘找到了种植醍醐花的方法,您瞧,这花的根芽长的多茂盛!” 他示意了一番苏梦怀中抱着的花盆。 梅先生仔细瞧了瞧,先注意到的却是苏梦抱花盆的方式。 一般那些年龄较小的孩子,抱东西使不上力,才会用双臂搂抱着花盆,只是这样做,难免会把泥土蹭到衣服上。 若是大人,只需要双掌贴着盆边抱着,或是单手托着便好,干净又利落。 可苏梦却是双臂环抱着花盆,手指还不自觉地紧抓着袖子。 梅先生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苏梦前生坠河时,直到在河中失去意识前都紧抱着柳余恨的骨灰坛,如今抱着花盆,没自觉地就有了这样抱物的习惯。 他也只是疑惑了一瞬,对于旁人的习惯并不太在意,很快便将目光聚焦到了苏梦怀中的醍醐花。 看到那茁壮的绿芽后,梅先生放下手中的捣药棍,快走几步,从苏梦的怀中接过了花盆。 “真的发芽了……” 梅先生用鼻子轻轻嗅了嗅,医者的嗅觉本就十分灵敏,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原来如此,不是用水灌溉,而是用酒,因为酒中本就有水,所以之前纯用水灌溉的种子没有完全丧失生机,酒一催发,便冒了芽。” 他斜睨了一眼苏梦:“你认得这醍醐花?早就知道它的种植方式?” 苏梦并不准备承认。 有许多知道的事情,本就不必承认自己知道的。 但正当她准备说出谎言的时候,广白已经叽叽喳喳地说起了梅二先生醉酒吐在药圃的事情。 “……苏姑娘正是因此才意识到醍醐花可以用酒来浇灌的!” 提到了自己的弟弟,梅先生面色稍霁。 “我那天天醉生梦死的二弟,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他房中那几坛上好的竹叶青,便用来浇灌这些花儿。” 说罢,他又道:“你叫苏……苏什么?” 苏梦忙道:“苏梦,苏醒的梦。” “你既然说你无父无母,也没有亲朋,那你可有仇家?” “没有仇家。” 梅先生冷哼一声:“身世越是清白,便越是有古怪,不过看在你发现了醍醐花的种植之法的份上,在醍醐花开之前,你都可以留在我这庄园之中。” 苏梦闻言一怔,瞧这草叶的长势,怕是两个月内,醍醐花便会结苞开花。 不过对方愿意收留自己两个月,已经是十分宽宥,苏梦拱手谢礼:“多谢梅先生。” 这下子,她才算真正得到了梅先生的承认,在这山庄之中扎住了根脚。 醍醐花的侍弄并不难,每日里她有大量的空闲时间,苏梦削了一根木剑,开始在庄园无人的院子里练习剑招。 她并非不想用铁剑,只是在这里白吃白喝没有月钱,连一柄铁剑也买不起。 如此眨眼间便过了半月。 直到一日,黄昏已过,暗云生月,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推开了院落的大门。 苏梦彼时正将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舞至一招‘清风拂柳’,此招极重出招劲力的巧妙,少则无力,多则失了轻盈真意。 她被推门声惊到,本只练招而不练气,却不自觉地向剑中注入了真气。 木剑分开云月之光,横在眉眼之前,眨眼间却化作无数碎屑洒落,露出女子颦眉的容颜。 梅二先生挠了挠脸颊,醉眼惺忪。 他应是……走错了院落? 第58章 小李飞刀(3) 梅二先生当然没有走错院子,但他也确实醉得不轻。 他仿佛真的以为自己误闯了旁人的别院,扭过头想要离开,脚尖却踢在了门槛上,然后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吃屎。 苏梦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从对方烂醉如泥的模样,猜到了这人就是梅二先生。 江湖中有‘七妙人’,这七人在江湖中的风评一向不佳,他们多是旁门左道的逸才,恶,淫,邪者,尽皆有之,但‘妙郎中’梅二先生的恶名,却大多是因为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患者亲朋必然恼恨,于是这恶名便被宣扬开来,再加上梅二先生好酒如命,有了好酒,就算别人换他身上的珍稀毒药,他也毫不吝啬,故而由他散出去的毒,不知夺去了多少好人恶人的性命。 这么一个医毒高绝,行事乖张的大夫,此时正头脸朝地,狼狈地昏了过去。 苏梦把手中木屑拍打干净,绕过了梅二先生,离开小院,去药童的院子里喊来了广白和其他几个小童。 此时尚不过亥时,众人洗漱后多半未就寝,很快,大家便来到小院,看到了狼藉的梅二先生。 广白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先说苏梦为女子之身,处事不便,让苏梦回去休息,然后将烧热水,拿换洗衣物,熬醒酒汤等事情一件件吩咐了下去。 苏梦第二天一早,听闻梅二先生已经醒了酒,还以为自己会被叫过去问询一番,结果梅二先生对此事好似浑不在意,反而一大早去找自己的大哥,气愤地追问自己的陈年竹叶青哪里去了。 梅先生被烦扰的有些不耐了,给了苏梦等人银钱,让他们去市集为梅二先生采买。 苏梦已经好久没有热热闹闹地逛过市集了,想起上一次逛集,还是和柳余恨刚认识没多久时,他们一起穿过热闹的市集,去暗巷的交易点买身份牙牌。 梅先生的庄园地处偏僻,距最近的市集路途足有二十余里,梅二先生又放言要买上十坛酒,因此苏梦和广白,还有一名叫做天冬的童子,一起驾了一辆马车出行。 这马夫的位置,便当仁不让的交给了三人中唯一的大人。 苏梦衣着朴素,又戴了遮阳的斗笠,旁人看起来雌雄莫辨,倒像是一个清瘦男子。 她闲散地挥着马鞭,经过街边蒸包子的摊位,驼背的老板擦了下额头的热汗,虽然辛劳,脸上深深的沟壑中却烙着希望的笑容。 又经过路边的顽童,穿着虎头鞋的男孩流着鼻涕咬着手指,指着苏梦说了句:“漂亮姐姐。”手指却被一旁的母亲打了下来。 “不要乱指人。”母亲蹲下来,又温柔地掏出巾帕为男孩擦拭鼻涕和脸颊。 街边的乞儿悄悄投来艳羡的目光,马车内的广白放下车帘,不愿多看。 苏梦犹记得当初在花满楼的百花楼上,她站在俯瞰众生芸芸的视角,艳羡敬仰花满楼的心境。 如今自己身在芸芸众生中,却也开始感悟到了几分独特的意趣。 马蹄踏过飞扬尘土,踏过辛劳生活之人的汗水,众生如绘卷,苏梦压低斗笠,让自己在这绘卷之中不显突兀。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 广白和天冬二人进去,却又很快紧皱着眉头回到了马车。 “这家客栈里的酒已经被买光了。” 他们于是再前往下一处。 这一次他们前往的是一家酒楼。 酒楼一般会有着专门储存的酒窖,酒的存量要比客栈多上好多倍,按理说绝不会陷入没酒可用的窘态之中。 可是这次酒楼的店家却十分歉疚道:“不好意思,本店的酒已经被其他客人包圆了。” “城中有哪里的大户人家要举办宴席不成?” 广白皱眉不解。 苏蒙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那位嗜酒如命的梅二先生似乎是被人盯上了。 果然,接下来他们依次去了酒馆,酒坊,甚至还去了一些街头巷尾的私人的酿酒小作坊,但得到的却只有相似的回答。 “酒已经没有了。” “酒已被人全包走了。” 两名小童现在也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刻意跟他们作对,提前将城中所有的酒都买了下来。 这番举动针对的是谁,已不言而喻。 广白冷笑:“又是求医不得便想着歪门邪道的,我家梅二先生虽然嗜酒如命,但最厌烦被逼着救自己不想救的人。” 他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走,我们回去。” 苏梦将马车掉头,没走两条街,余光却瞥到了路边卖醪糟的小摊,想了想,甩出了一锭银子,买下来了所有的醪糟。 他们日出出发,下午回到庄园,梅二先生虽然昨日才大醉一场,如今却又被酒虫勾起了欲望。 他翘首盼着马车,还未等苏梦把车停好,便一个健步越上了马车车厢之中。 可是他却并未能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陈年竹叶青,只看到了一大罐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醪糟。 梅二先生如遭雷击:“我的酒呢?我的竹叶青呢?” 广白道:“梅二先生,城中所有的酒都被人给包下了,我们能买到的带点酒味的,就只有这一罐醪糟了。” 梅二先生眨眼间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脸色沉沉:“好!真是好手段!” 嘴上的话虽然硬气,他的身体却十分老实地抱起了那一大罐醪糟,将其抱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苏梦将缰绳解下,询问广白:“梅二先生以往可曾遇到过此类手段?” 广白点了点头:“那可多了去啦,还有癫狂之徒掳掠了无辜,说梅二先生若不救人,便把掳掠来的人都杀了。” “那梅二先生是如何处置的?” 广白眨眨眼,流露出几分不忍:“梅二先生说……那些无辜的人与他有什么关系?要杀便杀,他不乐意救,便绝不救。” 他咬了一下嘴唇:“所以,所以那些人都死了,义庄的人前来收尸时,还向门口啐了好几口唾沫。” 苏梦摇了摇头,感叹道:“梅二先生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第59章 小李飞刀(4) 梅二先生话说的硬气,那潜藏在暗处的人却更加沉得住气。 足足过了七日,这城中依旧是买不到酒。 梅二先生甚至开始偷厨房的酒喝,可那些酒是要用来浇灌醍醐花的,他自然被自家大哥拦了下来。 “若不是你不许在庄园中设酒窖,我何至于找不到酒喝!” 面对梅二先生的控诉,梅先生冷哼道:“就是因为我不想每天看到你醉醺醺的模样,才不在庄园中设酒窖的。” 苏梦倒是气定神闲,每天照顾醍醐花,再练练剑,日子过的轻松闲适。 在第八日的时候,苏梦刚从药圃出来,却看到梅二先生狂奔了进来,在苏梦愕然的目光中,拔出了一根醍醐花的草茎,塞进了自己嘴里。 刚一入口,他便将其呸呸呸地吐了出来:“明明每日以烈酒浇灌,为什么草芽却不带一点酒味?” 醍醐花本身是无色无味的,只是花香的气息会让人如饮烈酒,并不代表草茎枝叶中会有酒香。 苏梦在心中默默回答。 梅二先生也不是非要问出一个答案,他倏然间扭过了头,看向了苏梦:“你的武艺应该还可以?” 苏梦摇了摇头:“在下武艺平平。” 梅二先生跺了跺脚:“不管了,你!你带我去保定城去!我就不信换了个大城,他还能把酒水都包圆了!” 他指使的理直气壮,苏梦也拒绝的理直气壮。 “我承了梅先生的恩,在这里为他照料醍醐花,不能妄自离开。” 梅二先生生气道:“你一个华山弃徒,还妄想长留在这里不成?” ‘华山弃徒’这四字让苏梦有些讶异。 梅二先生作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郎中,见过不少江湖中人,对于华山剑法也略知一二。 那一晚,他认出来苏梦使的是华山派的剑法,但又从未听闻过华山派有这一号人物,便想当然地认为苏梦是华山派的弃徒。 苏梦不欲解释,若解释了反倒更麻烦,若不是华山派的人,怎么能学得会华山派的内门招式? 梅二先生见动摇不了苏梦,拂袖正要离开,忽见童子天冬着急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酒……好多酒……!” 梅家庄外,酒香四溢。 堆的如小山高的酒坛摆在梅家庄门外,泥封已被打开,竹叶青、女儿红、烧刀子、白干、黄酒、杏子酒……十几种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守门的年岁尚轻的童子,已闻得眼冒热气,脸颊泛红。 在这‘酒山’旁,站着四个粗犷的大汉,四人并肩而站,因是夏日,有两人直接袒了胸脯。 其中一个袒着胸脯的方脸大汉面若金纸,全靠着两边兄弟的搀扶才勉强能站立。 另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大汉却是满脸虬髯,浓眉连在了一起,胸前露出一道蜈蚣状的旧疤,眼神凶厉如恶狼一般。 “妈了个巴子的!要不是那个母蜘蛛缠了过来,早几天前俺们就该过来了!也不至于让三弟拖到了现在。” 那凶汉啐了一口,抓起‘酒山’上的一罐酒坛,掷在了地上。 “快叫‘妙郎中’出来!不然老子保管他不仅现在喝不着酒,以后一辈子也喝不着酒!” 这番话对于嗜酒如命的梅二先生而言不可谓不狠毒。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酒坛砸碎在地上,流出晶莹的酒液,一颗心就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的要无法呼吸。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他哀叹完,再看向那为首的壮汉。 “就算我再怎么好酒,也不能破了我诊治的规矩。” 能求到梅二先生面前的,大都知道‘妙郎中’有三不救。 其一:诊金不预付者,钱数不足者不救。 其二:言语不敬,举止粗俗者不救。 其三:强盗窃贼,杀人越货者不救。 能买空满城酒水的人,自然是不缺诊金的。 若是能救他们兄弟的命,让这几人跪在地上求梅二先生他们也是愿意的,绝不敢言语胁迫。 可是,第三条规矩却是他们几人都无法越过去的。 因为他们四人正是近年来崛起的‘关中四盗’,他们占山为王,劫了太平镖局十万两的红货,还杀了十三个护镖好手,一跃成为了江湖中有名有号的人物。 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干了个尽,梅二先生怎么会救这样的人。 此时,那搀着自家三哥的老四放下兄弟的臂膀,当先一步,瓮声瓮气道:“我们确实是干了不少坏事,既如此!” 他说到这里,‘嚓’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刀芒烁烁,梅二先生这厮居然一个跳脚,躲到了苏梦的身后。 这番举动让这几人瞧了苏梦几眼,虽然瞧出了她是女儿身,但见她手无寸铁,身形单薄,并未放在心上。 “既如此,便用我的一条命,来代偿了三哥的罪孽!” 老四说罢,长刀向着心口戳了下去。 其余三人本以为他想用利刃威胁梅二先生,因此根本没反应过来。 那虬髯汉子悲呼一声:“四弟!” 他冲上前去,扶起老四,后者已没了呼吸。 梅二先生躲在苏梦的身后,居然还冷哼了一声:“呵,我可不吃这强买强卖的一套,我几时答应了他可以用这条命来代偿了?” 虬髯汉子虎目含泪,‘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剑,放下了四弟的尸身,冲了过来。 苏梦见他起手时的招式,心中轻咦了一声,向侧退了一步避开,而梅二先生则在她的身后同步动作,像是苏梦的影子一般。 这时苏梦哪里还不明白,梅二先生想要借此试探一番她的武艺。 但是梅二先生注定是多想了,她确实会不少精妙的剑招,可是若真论武艺,不过是个三流小卒罢了。 巧合的是,眼前这虬髯汉子用的剑招,她却再眼熟不过,虽然这人生的一副粗莽的模样,可剑招轻灵飘逸,一招‘清风徐来’做起手式,剑芒吞吐,神秘莫测,让人瞧不清攻向何处。 可苏梦这轻巧一闪,却精准的判断了此招的剑路,倒似是那虬髯汉子出招故意落空了一样。 第60章 小李飞刀(5) 一招落空,虬髯大汉神色瞬间肃然,他剑刃一横,又是一招‘分花拂柳’,清淡的招式带着凛然的杀气。 可这一招仍旧落了空,甚至就连旁边的童子都能瞧得出来,苏梦分明是先向后仰,那一剑才横切过来的。 大汉脸色已变,蓦地收招,后撤一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跟华山派有什么关系?” 苏梦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反手向后边一抓,把梅二先生拉了出来。 “瞧见了,这才叫做华山弃徒。” 她见对方收招,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第一招时,是两者之间尚有些距离,她才能及时躲开,第二招时,是她观那虬髯大汉拇指动作,提前猜出了对方会用的招式,做出了先一步的反应。 再过几招,这虬髯大汉必能发现端倪,届时他只需变招及时,以他的剑术,苏梦根本避不过去。 梅二先生的眼神还是不住地向远处的酒坛望去,嘴里却嘟囔着:“‘玉面剑客’徐子阳嘛,我早就看出来了。” 苏梦左瞅右瞅,也无法从那满脸胡子,浓眉一字的大汉脸上,瞧出‘玉面’二字。 她又想起了‘玉面郎君’柳余恨,心中一痛,心想,或许眼前的徐子阳曾经也是个翩翩男儿,只是因着一些事情,改变了形貌性格,成为了粗俗的强盗。 徐子阳追问:“快说!你跟华山派是什么关系?” 苏梦早已不再是总是老实回答问题的性子了,她已看出眼前之人对师门有愧,因此冷冷道: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的身份?” 徐子阳脸颊微微抽动,一双虎目流露出痛苦之色。 这时,徐子阳身后,那一直被人搀扶着的老三忽然吐出了一口黑血,身体更软更沉。 他本就中了毒,拖延了太久,又见着四弟自尽当前,急火攻心,内息紊乱,毒性更入肺腑。 “他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了。” 梅二先生判断道。 有时候苏梦真想捂着梅二先生的嘴,这人是真的不会看气氛啊! “三弟!” ‘关中四盗’的老二抱着老三痛呼一声,一双仇恨的视线投向梅二先生,梅二先生却很淡定,这样的视线他见的多了。 “铛啷”一声,徐子阳却把长剑扔到了地上,又是‘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梅二先生,该怎么做您才愿意救我兄弟?” 这四人兄弟情深,着实感人,旁边的童子们都有些触动,情不自禁地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梅二先生。 梅二先生依旧不为所动。 “当你被逐出师门落草为寇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今日,当你杀人越货嚣张跋扈的时候,也从未想过有今日。” 徐子阳辩解道:“当年被逐出师门,其实也有一番缘由……” “怎么?杀了太平镖局十三个护镖好手,破坏了十三个家庭,劫掠了十万两红货,也是有理由吗?” 徐子阳不说话了。 他固然是对师门尚有情义,对兄弟情深义重,可是做过的残暴的事情却是不能抹去的。 “哼。” 梅二先生甩了下袖子,徒留徐子阳在门外长跪不起。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广白进来禀报:“他们带着两名兄弟的尸身离开了。” 梅二先生双眼一亮:“酒呢?” 广白叹息:“‘关中四盗’里的老二,临走前把所有的酒坛都给砸碎了。” 梅二先生喉头一哽,白眼一翻,实实在在地气晕了过去。 这件事后,梅先生和梅二先生又大吵了一架,梅先生就算在自家兄弟到了这副境地的时候,也没有同意梅二先生想在庄园内设酒窖的要求。 于是梅二先生很快便气呼呼的离开了庄子。 他这一走,那看起来有些糊里糊涂的梅先生却显得格外清醒了起来。 他将苏梦叫过去,道:“你知道么?其实我二弟临走前想要把你给带走。” 苏梦蹙了蹙眉,不发一言。 “你我都知道,他是怀疑你的来历,为了我这个大哥着想,想要把你带离庄园。” “但我这个大哥又何尝不为我的这名二弟着想呢,所以我拒绝了他,将你留了下来。” 梅先生说到这里,捋了捋自己的长须:“‘关中四盗’一事上,你毕竟替我二弟解了围,我可以答应你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但前提是,这要求并不是在醍醐花开之后继续留在山庄内。” 醍醐花开,苏梦便必须离开,这件事情已不容更改。 苏梦本来便没有更高的奢望,闻言极其痛快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既如此,在下斗胆向梅先生讨要两样东西。” 梅先生见苏梦如此毫不犹豫就提要求,倒真信了梅二先生临走前说的她留在庄园中是有所图谋的推测。 梅先生道:“你说。” “我希望您能给我‘寒鸡散’的毒药和解药。” 苏梦答的很快。 ‘寒鸡散’这名字听起来不够霸气,但却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毒药。 它无色无味,融入酒中之后没有任何异样。 连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李寻欢都没有察觉到酒中的‘寒鸡散’,差点中毒死在寒冬雪地里,足可见这种药实乃杀人越货的不二法宝。 不过此时探花郎还未入关,‘寒鸡散’还没能达到差点单杀探花郎的成就,‘妙郎君’花蜂久未现身江湖,且用毒低调,这毒药如今在江湖中的名气并不大。 梅二先生当初既然能为了美酒将‘寒鸡散’的毒药给妙郎君,梅大先生也能为了自己的兄弟将‘寒鸡散’交给苏梦。 苏梦拿到这副毒药和解药却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情绪。 她只不过是本能的想要获得一些有利的条件罢了,世事多变,她不一定真能撑到李寻欢入关,也不一定能够刚巧遇到对方,达到施恩于人的目的。 但手中有这一副牌,总归比没有要好。 眨眼之间,又过了一个半月。 在一个平常的清晨,苏梦到药圃准备浇花,越往药圃走,脚步便越沉,脸颊泛红,意识混沌。 她心中警觉,赶忙撤回去,灌了好几口井水,又用湿巾捂住口鼻,才勉强清醒着进了药圃。 进去一看,一大片葱郁的白色小花正于风中飘摇着叶瓣,显得格外清新可爱。 醍醐花开了。 第61章 小李飞刀(6) 醍醐花开了,苏梦也要走了。 广白有些不舍,却也知道苏梦留不下来。 “苏姑娘,这里有我攒下的三两银子,你拿走,你总不能身无分文的离开。” “我来时只有一身单裙,走时却有一身衣物鞋履,还有一副斗笠,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仅如此,她还有了一份毒药和解药。 苏梦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身份没有金钱便迷茫不知去处的人了,她已有能力,有信心,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离开了梅家庄,苏梦孤身一人,向着城中走去。 这种小城的进出是不检查路引牙牌的,她要在这里先给自己处理一个身份。 上次进城时,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苏梦也记住了很多地点。 她先来到了城中的一处破庙。 这里是城内乞儿们休息的地方,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庙里并没有回来多少人,只有一个在不停咳嗽的老乞丐在抱着竹棍歇息。 瞧他神情萎靡,面黄唇燥,应是生了热症。 “大多数时候,乞丐才是城里信息最灵通的人。” 当初在城中,柳余恨一点一点指导着她寻到了黑市,所以她现在做的每一步,耳中都能想起对方的话语。 “老丈,能否给我指点一番黑街交易的去处?” 那老乞丐呛咳着摆了摆手:“咳咳……离小老儿远一点,莫要过了病气。” 苏梦依言退了几步,老乞丐抬起浑浊的双眼,用竹棍点了点自己脚边的碗:“咳……问路的规矩都不懂吗?” 苏梦温和道:“对不住了老丈,我正是身无分文,又无身份去处,才想着去换些银钱来,不如这样如何,我做成的第一笔交易,不论得金几何,都分你一半可好?” 老乞丐仔细打量了苏梦几眼,却只能看到斗笠阴影下露出的半张秀气的脸,他想了想,叹道:“罢了,若你一去不回,不记得这承诺,我便权当为自己积德了。” “你去羊角巷的胡家烧饼铺,穿走过后门,届时一切都由你自己摸索了。” “多谢老丈。” 苏梦离开破庙,找路人打听,来到了羊角巷,此时黄昏余晖散去,天色昏暗,星星寥落,胡家烧饼铺已熄了灯,门却依旧开着。 她穿过无人的堂厅,掀起后院的布帘,一路畅通无阻地寻到了后门。 穿过那扇门,她才真正走进了黑夜的世界。 眼前是一条石板长街,街上行走着寥寥几人,有佩剑阴郁的剑客,有黑巾蒙面的怪人,也有喝的醉醺醺的汉子,手中拎着硕大的包袱,包袱里渗出褐红的颜色。 苏梦的出现吸引了那醉酒大汉的目光,苏梦与之平静对视,后者淡淡移开了视线,显然此人不仅没醉,还清醒的很。 苏梦知道,这人并非是想要找茬,他应当是一名专接悬赏花红的杀手,故而见到生人都会仔细瞧上两眼,与脑海里排了名号的人脸对应。 她沿墙壁而行,注意着墙面刻印的痕迹,江湖已易,那些暗号痕迹却并未有太大的变动,在刻着一杆秤的矮门前,苏梦推门而入。 这屋子简直就像是给矮人造的,让人一进门便不得不低着头,这时斗笠便显得有些碍事,苏梦摘下了斗笠,走两步,手便搭在了柜台的边沿。 “当什么?” 柜台后传来中年人麻木的询问声。 苏梦道:“情报。”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头未抬,抬手递了过去。 压在指尖的纸张被人抽走,上方寂静了许久,那中年人方慢条斯理道:“情报甲等,价值丙等,可换一百两白银。” 苏梦问:“何为价值丙等?” 中年人倒也耐心,许是觉得苏梦能拿出这样秘密的情报,以后还会有合作的可能。 “‘义薄云天’翁天杰的死,除了‘中原八义’外已无人在乎,而这几人又执着于找到隐匿多年的铁传甲来报仇,就算情报经过我们这种暗门的认证,也没几人会相信,更何况这几人这些年为了追踪铁船甲的情报,早已破尽家财,所以这情报价值只有丙等。” 情报一行本就有赚有亏,有真有假。 一百两白银只是个入门价,哪怕这情报收进来埋灰封尘,对于他们这行当的人而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苏梦精挑细选的卖出去也没什么后患的情报,就换了一百两白银,果然是好人的羊毛不值钱。 她想了想又道:“那我再卖一份情报。” 不消片刻,苏梦领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离开,一路上倒没有遇见什么抢劫的事。 她又去买了一个身份,包袱里的钱财减了一半,看起来便更不引人瞩目了。 离开黑街,苏梦先去了趟破庙,晚上,庙里已睡了不少乞丐,但那老乞丐因患了病,大家都不愿靠近,因此老乞丐的周遭留出了一片空地。 她犹豫了一番,并没有给老乞丐留下五十两白银,而是转身离开了。 有了身份,住店打尖都轻而易举,苏梦在城中一家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她又来到了破庙。 老乞丐依然在,只是咳得更厉害了。 “昨天第一笔交易换了一百两白银,按照承诺,我来分你一半。” 老乞丐惊讶地看着苏梦在他身边放下一个包裹。 “至于怎么保住这笔钱,那是你的事情。” 老乞丐打开包袱,里面却不是银灿灿的元宝,而是刻意融碎了的白银。 他被这天降的惊喜忍得不住地呛咳了起来,咳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等他抬起头想要感谢时,眼前却已没有了对方的身影。 三日后,保定城。 “苏姑娘,您瞧这小楼,虽院子小了些,可一个人住已是绰绰有余,二楼窗户一开,还可以搭个架子种一些花草绿植……” 苏梦走在楼梯上,看着牙行的人支起窗户,阳光倾洒,她想象了一下这里搭建花架的样子,脑海里幻想着像百花楼一样的场景,顿时觉得十分适合。 “好。” 苏梦点了点头:“就租这里了。” 从今天开始,练练剑,养养花,生活真是太有盼头了! 第62章 小李飞刀(7) “苏姑娘,又来买花呀?” 正是暖阳晴空,保定城最大的花鸟集市一片人声鼎沸,苏梦刚走进这条街,就遇见卖花的摊贩笑着与她打招呼。 她点了点头,斜对面又有一右脸颊生了痦子的妇人捂着嘴笑:“怕不是上次在赖麻子你那买的昙花又养死了。” 赖麻子没好气道:“这玲珑街谁不知道,我赖麻子家的昙花花种是一顶一的好。”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苏姑娘不会养喽。” 妇人笑盈盈地招手:“来,苏姑娘,我这有新到的花种,保管你能种活。” 苏梦无奈一叹,知晓这条街上的花草贩子都已把自己当做冤大头了。 她自我感觉既然养成了醍醐花,养一些其他的花花草草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刚搬进小楼时,便一口气购置了许多品种的鲜花。 结果这些花有的喜阳,有的喜阴,有的需日出前浇灌,有的要日落浇灌,有的一日浇水两次,有的几日才浇水一次。 苏梦一开始不懂,所有的花都一视同仁的侍弄,结果没过多久就有一半的花或是枯萎,或是得了虫病。 为了心中那个鲜花满楼的梦想,她只好再去买花。 刚开始卖家知道她没养活,还以为是花种的问题,给她补送过几次花,后来才知道是苏梦的问题。 于是不知不觉间,苏梦在这条街上便有了些名气,每次来街上,总有类似于‘孔乙己’的待遇。 他们私下称呼她为——‘不会养花的小苏’。 她来到痦子妇人的摊位前,刚要细看,却察觉到了一道视线,苏梦扭头望去,见到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正向她投来好奇的视线。 她底着青色襦裙,外套一件水红色绣缠枝红梅的褙子,纤瘦清雅,虽挽着妇人发髻,可眉眼清婉动人,瞧着却像是二十余岁。 两人目光一对,那清丽脱俗的女子款款而来,苏梦注意到她背后还有两名丫鬟紧随。 “龙夫人!”痦子妇人惊喜道,“你想要瞧些什么花,我这可新到了一批上好的秋菊,绝对是敞亮货。” 如果苏梦在这些摊贩眼中是‘冤大头’,那么这位龙夫人则是比苏梦地位更高的‘财神爷’。 龙夫人只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了苏梦,痦子妇人忙为两人介绍。 “这位是兴云山庄龙啸云龙大爷的夫人,这一位则是苏梦苏姑娘。” 一个女人若嫁给了一个男人,为何便只能以‘某某夫人’来称呼?若闺名泄露了出去被人随意称呼,倒好似让夫家丢了脸面似的。 林诗音已习惯这些,只是嘴角笑容却仍不自觉地淡了几分。 她看向苏梦:“苏姑娘好,我听说过你,他们都叫你‘不会养花的小苏’。” 苏梦叹了口气:“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叫我‘很会养花的小苏’。” 说罢,她细看了看林诗音:“瞧着您这样少女一般的容色,我哪里好意思唤您夫人,恰好我听闻过您出嫁前的闺名,便唤您林姑娘。” 林诗音惊讶了一瞬,然后眉眼变得柔和:“好。” 林诗音之所以主动搭讪苏梦,是因为她是一个十分爱花的人。 一个爱花的人总不想见到别人糟践了花。 在刚听闻苏梦这个绰号时,她对于对方的印象其实是有些不佳的。 可直到见了面,林诗音才发现这位叫做苏梦的姑娘,着实是一个可爱有趣又和善的人。 她们很快便成为了不错的朋友,聊得极为投契。 林诗音帮苏梦挑选了两盆花,聊到最后,苏梦将林诗音邀请到自己的小楼。 瞧见那楼上稀稀落落的花,林诗音便忍不住叹气。 苏梦有些赧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养着养着就成这副样子了。” 林诗音走上前,只瞧了一眼,便伸出手,纤指轻点。 “这一盆蝴蝶兰是害了虫,因为没有及时隔开,把周遭这几盆花也给害了,这盆昙花是浇多了水……这盆仙客来是活生生晒死的……” 林诗音越说,苏梦越是惭愧,幸亏后者最后还勉励了几句。 “幸而还是有几盆花长得不错,不然我真怀疑你是花的克星。” 我养活过一大片的醍醐花呢!苏梦想要给自己挣点面子,却说不出口。 林诗音让丫鬟将几盆花抱了起来。 “这几盆尚可挽救挽救,等我养好了便给你送回来。” 她模样看起来柔柔弱弱,可在自己喜好的事情上,却颇有几分利落果断。 于是,苏梦便跟林诗音成了朋友,或许更准确来说,是花友。 林诗音只以为自己交了个投契的朋友,却不知,这一切在苏梦进了保定城时,就已成了她谋算之中的事。 当一个人不怕死,又想要更努力的活时,她决不会只甘愿做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的。 梅花盗这种风险系数高的事件她并不想参与,但是《怜花宝鉴》就不一样了。 林诗音将这本书瞒的死死的,并未告诉自己的丈夫,这女子身上的苦情与哀怨,或许只有那本被她藏着的书才知道了。 苏梦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坏,林诗音的一生已足够悲惨,她竟然还在算计这个可怜的女人。 立秋已过,天气渐寒。 林诗音变得不常出门了,她的身子在生了孩子后便有些虚弱,天冷时总是吹不得风。 即便如此,她依旧托下人送来书信,来为她讲解过了花期的花朵在寒冷的天气里该如何照料。 之后,秋风更加料峭。 花鸟市场的人也越来越少,痦子妇人离开了,赖麻子倒是每日都去。 “发了芽的腊梅树种,一两银子一棵贱卖了啊,种不活包赔。” 话音刚落,赖麻子便看到了苏梦走来的身影,口中的吆喝不知不觉撤去了最后一段。 “发了芽的腊梅树种,一两银子一棵贱卖。” “我可是听见了,种不活包赔。” 苏梦掏出一两碎银,笑眯眯地拿起用泥团裹着根系的腊梅树种。 “你可要记着定时出摊呀,不然到时候我都找不着你了。” 赖麻子无奈道:“那姑奶奶您可得认真养呀。” “我哪回不认真?” 苏梦没好气道。 秋风起,生冷地刮蹭着脸颊,她抬袖为树种掩着风霜,赖麻子瞧见了却笑。 “苏姑娘,这腊梅是最耐严寒的,不必为它遮风挡寒,越是被寒风磋磨,到时候花才开得更香呢。” 苏梦怔了下,放下衣袖,展颜一笑。 被风吹红的脸颊泛起笑时,倒似冬雪里盛开的红梅,明艳的晃人眼。 “你说得对。” 第63章 小李飞刀(8) 腊梅树种下,今年肯定是开不了花了。 苏梦只希望自己能种活,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看到一次自己种的梅花开,也算是达成一项成就了。 她依旧按部就班的练剑,修行,偶尔不想做饭,出去吃饭时,酒楼食客们谈论的话题,从五花八门变为了围绕着一个人。 梅花盗! 三十年前横行江湖的‘梅花盗’,如今又重出江湖了。 此人不仅劫财,而且劫色。 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在前几日被此人糟践了,‘梅花盗’在犯下此等恶事之后,又刻意在江湖中大肆宣扬,听闻华山派掌门人如今已气的一病不起了。 酒楼之中,有人心思阴暗道:“‘梅花盗’在三十年前就能杀死当时的第一剑客吴问天,如今武功更不知进境到何种程度。华山派掌门人不敢大张旗鼓的讨伐,便只能‘一病不起’了。” 有人却反驳:“华山派掌门人倒不像是这样的人,在‘梅花盗’陆续犯案的时候,他曾放言要派出门内精锐去讨伐此人,听闻‘梅花盗’睚眦必报,有谁说出与他作对的话,不出三日便会被他杀死,所以三日之后,华山派掌门之女便遭了毒手。” “那为什么不杀掌门,却糟践他女儿?” “这就叫做‘杀人诛心’了。” “兴云庄的龙大爷倒是响当当的好汉,有这么多前车之鉴,居然也敢公开叫板梅花盗。” “如今兴云庄已陆续来了各路好手,想必就连‘梅花盗’也会投鼠忌器一番。” “龙爷的面子可真大,居然能喊来那么多的高手。” 一名饮酒的食客露出了促狭的神情:“不是龙爷的面子大,是那位龙夫人的义妹的面子大,你可知道林仙儿?” …… 耳边纷纷扰扰,苏梦停箸起身,结账走人。 阴谋家又开始搅动江湖,听着这些话,让人不自觉的便没了胃口。 她要是能学会几分梅二先生那副‘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的潇洒姿态,绝不会被道德绑架,也不会因知道太多而负疚,或许吃饭也能吃的更香一些。 ‘梅花盗’的事件愈演愈烈,在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搬进了兴云庄后,保定城的这处庄园便成了众人瞩目之地。 有一日,苏梦正在院中练剑,忽觉鼻尖泛起一丝冰凉湿润,然后是额头、面颊,她抬起头,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下雪了。 小李探花该入关了。 他入关的消息本就会被百晓生泄露出来,所以当初苏梦毫不客气地提前将这份情报卖了出去。 事实证明,好人的羊毛还是值钱的。 时隔半年之久,苏梦首次离开了保定城,前去拜访了梅先生。 梅先生没有与她相见,苏梦只在院子里看到了两只白鹤。 “梅先生听了‘梅妻鹤子’的典故,便兴冲冲地养了这两只鹤,结果那两只鹤天天糟践药圃,梅先生也不管不顾。” 广白见了苏梦后,便十分亲近地跟她交流起了这半年来的日常琐事。 苏梦道:“梅先生惯是这种性子,等他腻烦了,你们把这两只仙鹤放生了,他估计也不会在意。” “哈哈哈,你说的对。” 闲聊几句后,苏梦问起了梅二先生的踪迹。 广白道:“别提了,梅二先生之前酒瘾犯了,偷走了好多醍醐干花,把梅先生气得跳脚,说以后梅二先生回来了,不准给他开门,自那之后,梅二先生便不知去向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忙看向苏梦的脸色:“苏姑娘可是生病了?” 苏梦摇了摇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她从包袱里掏出了两锭金元宝:“当初我在梅家庄备受恩惠,如今特意来此送一份谢礼。” 这两锭金元宝被广白送到梅先生的房中,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梅先生说不要拿这种阿堵之物来污他的眼。” 苏梦笑了笑:“是我没懂梅先生的喜好了,下次来时我会带些名师字画过来的。” 送谢礼只是借口,梅先生收不收都不重要。 她来到这里,不过是来看看自己这蝴蝶翅膀在梅家庄扇动的微风,对后续有什么影响。 梅二先生不知去向…… 苏梦思忖着,又来到了黑街。 “交易什么?” “可有‘妙郎中’梅二先生的踪迹?” “一百两黄金。” 梅二先生的行迹要比小李探花便宜了十倍,可谁又知道,小李探花的性命就悬在梅二先生身上。 雪愈发大了。 苏梦没有回保定城,她向林诗音送去一封书信,后者派人将她的花草都带去了兴云庄代为照料。 在这座小城里,苏梦见到了当初那个老乞丐。 哪怕手里有了五十两白银,他依旧是一名乞丐,只是气色比当时好多了,也不再咳嗽。 苏梦走进破庙时,老乞丐正在火炉边打盹,他抬起眼皮,看到苏梦,顿时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恩人,是你!” “我只是遵守了承诺,算不上是什么恩人。” 苏梦打量了他几眼:“看来你的病已好了不少了,只是怎么还穿的如此单薄?” “看起来单薄,里面其实裹了轻薄保暖的鸭绒。” 老乞丐在苏梦面前没有任何隐瞒,他嘿嘿一笑道。 “我托了一个可信的人装作大户的样子,每天给我打赏一块碎银,我又将这些钱的一部分用来为这破庙修补屋瓦,购置火炉,现在那些乞儿们都尊我一声‘卢大爷’呢。” 苏梦道:“你倒真不怕旁人卷了你的钱财走了。” 老乞丐道:“若被卷走了,便当我与恩人你从未见过,一切不过回到了平常罢了,幸而我托付的人是有信义之人。” 乍逢横财,能有这样的态度,让苏梦都不由钦佩起此人。 “你为何不借着那笔钱,换一个地方生活,脱离乞丐的身份?” 老乞丐摇了摇头:“小老儿腿脚不便,走不远路,如我这样的人,一旦露财,就会被人扒的连骨头都不剩,这样就已很好了。” 苏梦点了点头:“你很聪明,那么你愿不愿意再赚一笔钱?” 第64章 小李飞刀(9) 一个人在将死之际,会去做些什么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破落的酒馆,木门被风雪挤压,凉气自门缝中钻出,发出尖细的声响。 忽然间,木门被推开,门内的布帘狂乱舞动着,风与雪卷着凛冽的寒气涌入酒馆内。 有被扰了兴致的酒客怒目而视,但在瞧见了来人后,怒气却如雪遇火,消弭无踪。 来人是一名女子。 她披着一件并不厚重的白色狐裘大衣,半披的乌发上洒落一层洁白的冰雪,在众人瞩目的瞬间里,冰雪已融化透明,使得乌发更加湿润明亮。 湿发贴在如玉的面颊,女子眉眼如墨染一般清透,像是风雪铸出的冰冷雕像。 但当她嘴角扬起笑容时,任何人都不会将她与清冷的雕塑联系在一起。 因为雕像绝不会有那样鲜活的笑容。 “老板,来一壶你们这里最贵的酒。” 她清亮地喊了一声,关了门后,毫不犹豫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酒馆里依然有很多空位,可是她却偏偏不坐那些无人的桌椅,反而是走向了一名烂醉如泥的酒客。 那男人憔悴沧桑,从他的眉眼可以看出,他或许曾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人,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醉汉,一个病殃殃的醉汉。 他大口地喝着酒,每喝完几口,总要不住地呛咳着,在声嘶力竭地呛咳完后,他青灰色的脸颊依旧微微颤动,眉宇紧皱,胸脯剧烈地起伏,发出宛如拉风箱般的干啰音。 在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宛如铁塔一般坚实忠厚的虬髯大汉,每当这中年男子呛咳喘息时,他的神情都会变得极为痛楚,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口剜了一刀。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阻拦对方不停喝酒的动作。 如果一个人临死之时的愿望只是想要喝酒,又有谁能忍心阻拦他呢? 这两人自然便是李寻欢和铁传甲。 李寻欢卷入了‘金丝甲’事件之中,被‘妙郎君’花蜂下了‘寒鸡散’,却并没能在无名酒馆遇见能救他性命的梅二先生。 人的命运从不是既定的,有时只需要一些微妙的干扰,就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嘭’的一声,一坛开了封泥的酒重重地放在了李寻欢的桌上。 铁传甲怒目抬头,却对上女子笑盈盈的面庞。 “喂,我请你喝酒。” 她的目光对着的是李寻欢。 “毕竟我还从未请过将死之人喝酒呢。” 铁传甲几乎想要拍着桌子站起来,但李寻欢却已抬起了手。 他的手放在了酒坛上。 在这种时候,哪怕这坛酒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毒酒,他也是会喝下去的。 可是当他想要挪动酒坛的时候,却发现女子在用力地压制着。 她的神情忽有些委屈,却倔强地不流露出脆弱的神情。 “在临死时你就真的只想要喝酒,你就没有想过要去见自己最想见的人?” 这番话落下,李寻欢蓦地收回了手,捂住嘴,发出了一阵痛楚的呛咳。 他咳了很久,青灰色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良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道:“你是谁?” “我是林诗音的朋友!” 女子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只问你,你临死之前,敢不敢去见一见她?” 铁传甲此时此刻对女子再生不出一点怒意。 他知道自家少爷最惦念的,还是住在兴云山庄的那个女人。 若少爷能在临死前去见上一眼,也算是全了念想。 李寻欢的面上却泛起凄然的神情:“我宁愿让她以为我尚活在关外无名的角落,也不愿让她看着我死。” 女子却咬着牙恶狠狠道:“那我就会在她的面前说,你是怎样死在一个破落的酒馆里,你死的时候是如何凄惨,你咽气的时候,手中还握着她的木雕小像!” 女子每说一句,李寻欢的脸就更白一分。 “我还会告诉她,当初她嫁给龙啸云,是因为你不想让自己的龙大哥伤心,在知道龙啸云喜欢她后,你主动装出花天酒地的样子让她死心,其实你十分痛苦,你心中一直都深深爱着她!” 她说完这番话,微微吐了口气,激动的情绪平复了几分。 “你一定明白,林诗音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十分的痛苦,比亲眼见着你死要痛苦百倍。” 李寻欢已说不出话。 他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都咳出去,身子颤抖着弓了起来,整个酒馆里都回荡着他痛苦的咳喘声。 便连酒馆的老板都有些担忧地望来,不想自己店里忽然多出一具咳喘而死的尸体。 过了许久许久,李寻欢才开口道。 “我……咳……我不知,自己是否能撑到保定城。” 眼前女子闻言拿起李寻欢面前的酒杯,倒了一杯酒。 “喝了这杯酒,我们出发!若你试都不愿试,又怎么知道自己到达不了呢?” 风雪依旧,天地严寒。 可马车中的人只觉得自己的胸膛很热。 听说将死的人,最后丧失的体温便是在心口处,在死去几个时辰里,胸膛依旧会有余热。 在李寻欢温暖的胸膛处,贴身放着一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雕小像。 他的手抓着胸膛,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姑娘,还未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马车外,驾车的铁传甲询问道。 此时此刻的他,对这名女子已然十分客气。 坐在李寻欢对面的女子微微侧头,每当演完一场精彩的戏剧时,她总觉得疲惫。 但现在仍不是休息的时候。 “苏梦,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她回答道。 没人知道,她等着说这句话,已等了半个月。 小城里的乞丐都是她的耳目,在有乞丐发现了符合描述特征的李寻欢和铁传甲两人后,苏梦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您与林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自家少爷尚在伤怀之中,打探情报的事情便由铁传甲来做。 “我们因花相识。”苏梦轻声道,“她是一个很懂花的人。” 可惜,她却不懂人。 她的人生被两个充满谎言的男人左右着,一个人的谎言充满着掠夺,野心,另一个人的谎言却充满忍受,避让。 她以为自己面前只摆着两个选项,其实,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必选的。 但这不是她的错。 李寻欢的咳嗽声又响起,他是否又在思念那爱花的女子? 他并不知道,他所钟爱的女人即将面临又一个谎言。 第65章 小李飞刀(10) 铁传甲驾驶着马车一路疾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见林诗音的信念加成,李寻欢这一路上居然真的撑了下来。 当马车进了保定城,即将到达兴云山庄的时候,苏梦忽然道: “若被龙啸云知道,你在临死之际与他的夫人相见,终究不太好,而且现在兴云山庄中有许多江湖人,去了难免麻烦,不如我来替你把诗音姐姐给约见出来。” 她这个提议不可谓不贴心。 李寻欢轻轻咳了两声,点了点头。 苏梦于是指引着铁传甲将马车带到了自己的小楼前,二人把李寻欢扶到了楼上。 “你等着,我去把诗音姐姐带过来。” 苏沫转身正欲走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拿起了旁边盆架上的巾帕。 “你总不能这么狼狈的见诗音姐姐,这段时间记得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 她的语气虽然冷淡,却又带着几不可察的关心。 在苏梦下楼后,铁传甲皱着眉道:“这位苏姑娘怎么会这么巧来找到少爷你?我总觉得她有所图谋。” 李寻欢用手中的巾帕轻轻擦了下脸颊,原本因中毒而青灰色的脸庞,此时此刻倒恢复了几分血色。 这让铁传甲心中更加一痛,担心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或许她真的是关心、关心表妹,想要促成我二人相见罢了。” ‘表妹’这二字在李寻欢口中泛起几丝苦涩的甜蜜。 现在他本该称呼林诗音为‘大嫂’的。 但既然要死了,若最后对自己心爱女人的称呼却是‘龙夫人’‘大嫂’,这又是怎样的遗憾? 兴云山庄。 苏梦将马车急停,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白裘在身后翻起云卷一般的弧度。 她将马车缰绳递给前来牵绳的仆从:“不需要牵到后院,便在这里停着,我很快就会出来。”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兴云山庄。 往常因为赠花的情谊,苏梦经常前往林诗音的‘冷香小筑’,因此这些仆从也都识得了她。 再加上她经常用金钱打赏仆从,就连那爱刁难人的麻子总管,见到她时也是客客气气的。 “苏姑娘,这段时间里兴云山庄来了许多得罪不起的人,不如从石径小路前往后院,也免得惊扰了旁人。” “好,就依你,好些日子不见,我想尽快看到诗音姐姐。” 话落,一锭银元宝从白裘下抛了出来。 麻子总管精准地接住,喜滋滋地塞进了怀里。 “说来也巧,龙夫人近日将‘冷香小筑’留给了她的干妹妹,也就是我的女儿住,自己却住到了水月亭苑那里,这可比去‘冷香小筑’短了不少的距离哩。” 苏梦并不想招惹林仙儿这麻烦的祸源,因此在林诗音与林仙儿认识后,便寻了各种借口,推脱了林诗音想要介绍林仙儿与她认识的想法。 三人做姐妹?怕不是一不小心便会阻了林仙儿的路,变成了无辜冤魂。 如今听到林仙儿住到了‘冷香小筑’,她也只是心中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在林麻子的帮助下,苏梦很快就见到了林诗音。 她听闻苏梦来访,忙披了衣服出来,明明着了厚厚的夹衣,一双手与苏梦交握时,却是那么的冰凉。 苏梦忙拉着她进屋:“是屋内炭火不旺吗?诗音姐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袖炉又在何处?” 林诗音微笑着,由着苏梦拉自己坐下。 桌上放着一件孩童的布鞋,针线尚插在上头,卷云纹只绣了一半。 “我在为云儿做鞋子,便没有捧袖炉。” 提到‘云儿’时,林诗音的眼中闪烁着明亮温和的光,柔和了她平日稍显清冷的气质,像是能化去冰雪的神女。 在成为母亲的时候,她对龙小云便有了一种神圣的奉献感,她愿意为这自己生命的延续,为这可爱的生命付出一切。 “你体质虚弱,若不暖着手,哪怕屋内炭火再旺,四肢也总是冰凉。” 苏梦握着林诗音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热她,但自修炼明玉功后,她的肌肤变得愈发如玉般通透,体温也比常人低了一些。 所以她只徒劳地捧了一会儿,便倏地站起身,从房间里找到袖炉,捧过来放进了林诗音的手里。 在做这些时,她的眉宇间不仅带着对林诗音的关心,也含着淡淡的焦虑。 林诗音察觉到了这一点,对着屋内的下人示意一番,让他们退下。 然后,她柔声道:“小梦,发生了什么事?” 苏梦幽幽一叹:“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可若我不说,以后你一定会怨我。”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苏梦于是提了一口气道:“我之前出城去访亲,偶然间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模样枯槁,脸颊青灰,竟是中了无药可治的毒,可就是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临死前却想来到兴云山庄见一见你。” “我与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竟是昔年兴云山庄的主人,李寻欢!” 当‘李寻欢’这三个字从苏梦的口中吐出时,林诗音整个人都晃了一晃,眼中的光像是揉碎了的星子,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她颤着声音道:“然、然后呢?” “我知道李寻欢与诗音姐姐昔日很有一番感情在,两人还是表亲,但诗音姐姐毕竟已嫁为人妇,我便劝他,若龙四爷知道自己的兄弟临死前最想见的却是他的妻子,以后想必会成为他们夫妇之间的隔阂。” 林诗音的嘴唇微微颤动,眼中已盈满了泪水:“所以,他便不来看我了吗?” “可我又知道!若李寻欢临死前未能见到你,这将成为你们两人之间永远的遗憾!” 苏梦深深地注视着林诗音:“所以我来了,李寻欢现在就在我的小楼里等着你去见他,并且,我还带来了一个线索,一个能救李寻欢的线索。” “诗音姐姐,你愿不愿意信我?” 她的手覆在了林诗音的手背上,袖炉已微微暖热了林诗音的手。 “我遇见了一个不知名姓的人,那个人说,他有救李寻欢的解药,但必须用一本书来交换。” “他让我来找你,问你是否愿意交出《怜花宝鉴》。” 第66章 小李飞刀(11) 在苏梦神情诚恳地捧着林诗音的手时,她心中却在唾弃自己。 想要骗取《怜花宝鉴》也便罢了,她居然还想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可这江湖中从不缺乏神秘的角色,再多出一个知晓《怜花宝鉴》的神秘人又何妨? 林诗音本就因李寻欢将死的消息六神无主,《怜花宝鉴》这个被她保守了十二年的隐秘被戳破,更是让她惶恐无措。 十二年前,她从王怜花手中得到《怜花宝鉴》,本来是想转交给李寻欢的。 可李寻欢那时却开始对她避而不见,出去花天酒地,放纵自我,将林诗音的心伤了个粉碎。 她整整等待了李寻欢两年,最终彻底心死,投入了龙啸云的怀抱。 但她却不是因为李寻欢伤了她的心,才没有把《怜花宝鉴》交出去。 是因为她知道,若这本秘籍给了出去,李寻欢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江湖中因为宝藏秘籍而掀起腥风血雨的事情比比皆是,李寻欢绝不是那种甘愿深陷其中的人。 这又何尝不是林诗音以‘为了你好’为名义做出的隐瞒! 人们为何总是在情感中重复犯着此类的错误? 林诗音的双眼紧紧闭上,又缓缓睁开,这个动作仿佛给了她一些勇气,让纷乱的大脑也找回了一丝理智。 首先,要先去确认表哥的安危。 她在脑海中刚做出了这个判断,心却又微微一颤。 可是,若表哥真的中毒濒死,那么换解药也是头等的大事!她若先去确认了表哥的安危,再去换取解药,万一晚了一步…… 一想到那种后果,林诗音已觉得无法呼吸。 面前,苏梦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对上那双满是真诚的清亮眼眸,林诗音下定了决心。 她站起了身,双手也从苏梦掌心下抽出。 “小梦,你稍等一下。” 《怜花宝鉴》本来是被林诗音放在冷香小筑的,但林仙儿搬了过去,她在收拾东西时便将这本书放到了现在的住所。 当那本不厚不薄的册子放在苏梦的手上时,她不由恍惚了一瞬。 上一世,她深入局中去薅恶人的羊毛,结果变得身不由己,这一世,她昧着良心来薅好人的羊毛,竟然比想象中要更加的顺利。 她将《怜花宝鉴》放入怀中,只要先把这本书背好,就算马上死去进入下一个世界,也是绝对不亏了。 林诗音很快随着苏梦一起离开了兴云山庄,因为林诗音往常也常与苏梦一起前往后者的小楼,因此奴仆们并未觉得不对。 马车在小楼外停下,林诗音仓皇地下了车,她扭过头,苏梦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会很快回来的。” 小楼没有炭盆,冷风自窗户吹进,李寻欢却并不觉得冷。 因为他已听到了脚步声。 林诗音拾级而上,初时还在思绪纷乱地想着若那神秘人拿了《怜花宝鉴》不给解药该怎么办,若是小梦骗了自己该怎么办…… 可当逐渐靠近二楼,她的思绪便只被一个人的身影所占据。 二楼门外站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他温和地看着林诗音,默默让开了身子。 门未关严,轻轻一推,发出‘吱呀’一声。 林诗音终于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还没有靠近,林诗音便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这又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时光,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你……你不该回来的。”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说出口的却是这样带着几分埋怨的话语。 李寻欢落寞地垂下眉眼:“是的,我不该回来的。” 林诗音的意思是,若他不回来,他便不会遇到这样危及性命的事情。 可李寻欢的意思却是,若他不回来,便不会让林诗音见到这样的自己。 他们都懂对方的意思。 李寻欢抬眼,用视线描摹着林诗音的模样,神情流露出痛楚与怀恋,林诗音默默上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门外,铁传甲疑惑于苏梦去了何处,却不知,苏梦正在风雪之中随意地挥着马鞭消磨着时间。 她并不担心李寻欢会因为耽误解毒的时间死掉,因为李寻欢早已喝下了解药。 从酒馆离开前,她递给了李寻欢一杯酒,后者毫不犹豫地饮下。 那杯酒里便掺杂了解药。 如今李寻欢应该有所察觉了。 苏梦幽幽一叹,她果然还是不忍心把好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做砝码。 只希望这两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互诉衷肠,解开一些心结误会,哪怕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也能更坦然的去面对。 这样,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晃悠的差不多了,苏梦把《怜花宝鉴》藏好,驾着马车回去。 铁传甲已在楼下等待,这时的他看着苏梦的眼神已有了感激。 苏梦知道,李寻欢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毒已经解了。 她也不急着上去,而是问铁传甲:“诗音姐姐也知道了?” 铁传甲点了点头。 李寻欢在与林诗音交流的过程中,解药慢慢生效,脸色也逐渐恢复。 他并没有隐瞒,告诉了林诗音后,又担心铁传甲在外边担心,特意同他说了一声。 同时李寻欢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应是苏梦之前在酒里给他下了解药。 不同于铁传甲放下了心,对苏梦充满着全然的感激,林诗音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她与李寻欢回到了房中,犹豫了半天,终于将苏梦要走了《怜花宝鉴》的事情说了出来。 “《怜花宝鉴》……” 李寻欢从没想过林诗音居然还瞒下了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责怪对方,而是先浮起了后怕之情。 若是一个不当,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不知多少人会盯上兴云山庄,林诗音又怎么能护得住那本秘籍? 苏梦口中的神秘人若想要从林诗音手中强取豪夺不是一件难事,那人也完全没有必要提前给他解药。 他们甚至完全可以骗取了《怜花宝鉴》后任由他毒发而死。 想起苏梦临走前扔来的巾帕,劝他整理仪表再与林诗音相见,李寻欢思忖片刻,缓缓道。 “将《怜花宝鉴》交给心存善念的人,或许并不是件坏事。” 第67章 小李飞刀(12) 在李寻欢与林诗音交流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苏梦会再回来。 这一场阴谋,在苏梦提前给李寻欢吃了解药的情况下,结局本应是苏梦一去不回。 但是她却载着风雪回来了。 风雪融化在她的脸颊,她笑的有几分心虚,也有一些促狭。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一去不回了?” “小梦……” “这是我的小楼,哪有主人家一去不回的道理,我还等着我院中种的腊梅树开花呢。” 苏梦说着,走上前,将一个雪白的圆肚瓷瓶放在了桌上:“为了避免解药起效太快,我之前在酒中放的剂量或许有些不足,探花郎要不要再吃点?” 李寻欢在短暂的愕然后,苦笑摇头:“余毒我已靠内力化解,苏姑娘先前放的解药的剂量已足够了。” “小梦,”林诗音轻唤道:“那位神秘的前辈究竟是何人?” 苏梦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他好像很清楚王怜花前辈当年将《怜花宝鉴》交给你的事情,他让我事先为探花郎解毒,是因为本就不愿见到他死。” “至于《怜花宝鉴》,依他所言,他觉得与其将这本书在诗音姐姐手中压在箱底,不如让他去看上几眼,之后他还会还回来的。” 林诗音因‘压在箱底’四字,面颊泛起淡淡绯红,颇有几分羞恼惭愧,但《怜花宝鉴》这件事与李寻欢说开,她却好似卸去了一副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如今苏梦又说那位神秘前辈只是借阅一番,还会将《怜花宝鉴》还回来,她心中更是松了一口气。 李寻欢瞧着林诗音面上红霞,竟有些失神。 他本来还想询问苏梦那位神秘人的模样,猜想那人是否是先父故交,现在竟一时之间全都忘了。 回过神后,他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怜花宝鉴》对我来说已是无用。” 便如后来的孙小红所说,如李寻欢这样的人,能把武功修习到已近乎‘道’的程度,绝离不开‘专注’二字。 所以李寻欢如果十二年前得到了这本《怜花宝鉴》,达到的武功和境界不一定会比现在更高。 “但是王怜花前辈一定想要自己的所传所学,能有一个天赋高,心性好的孩子来继承……” 苏梦靠着演员的自我修养来维持着自己的脸色。 李寻欢的意思,不会是她所想的那样? 若真是那样,那这《怜花宝鉴》她还不如不还呢! “你跟龙大哥如今应该已有了孩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有了一丝悲痛之色。 林诗音沉静地望着他,虽然眼中同样萦绕着淡淡的伤怀,可想起自己那聪明,孝顺,可爱的孩子,她的嘴角已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他叫龙小云,已有八岁了。” 李寻欢点了点头:“我相信他一定十分聪明伶俐,也像你一样善良。” 林诗音笑意更深,这个时候她仿佛已察觉不到李寻欢眼中的悲伤了。 “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十分聪明乖巧的孩子,若你见到他了,一定会喜欢他的。” 累了,毁灭,干脆让自己杜撰的那位神秘前辈直接毁约出海。 苏梦明白,如果她在林诗音面前说龙小云的坏话,后者不仅不会相信,还会摧毁两人之间的友谊。 母亲总是无条件的相信着自己的孩子。 如果李寻欢与龙小云的相见方式是在母亲的友好引荐下,依照龙小云那小孩的伪装能力,说不定真的能骗得李寻欢的信任。 苏梦下定决心,在李寻欢没有识破龙小云的真面目前,自己绝对不会把《怜花宝鉴》还回去。 但是就像当初林诗音并不喜欢李寻欢学武一样,她也并不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什么武林高手。 “我只希望他一生健康,幸福,平安,旁的便也不奢求了,表哥就算有别的想法,也要先等《怜花宝鉴》被还回后,见一见云儿再说。”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点了点头。 闲聊几句后,苏梦下了楼,送林诗音回到了兴云山庄,至于李寻欢和铁传甲两人则是另寻住处。 等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楼,苏梦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有多久没有这样演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戏了? 现代的时光仿佛如一场幻梦,世界变幻,可她依旧站在舞台,以人生为底色的舞台。 苏梦烧了桶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将自己的白裘披风搭在衣架上,然后摸索到裘衣中的暗兜,掏出了《怜花宝鉴》。 以李寻欢和林诗音的为人,绝不会想着检查她身上是否还留着《怜花宝鉴》。 而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这本奇书,又怎么舍得让它离身呢。 苏梦躺在床上,点着灯烛,一页一页先将这本书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 一本看完,她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里面固然有许多精妙的医理知识,颇有妙趣的星象占卜,玄奥的内功心法,高深的易容术,驳杂的各家招式奥义……却也有让人看了便头皮发麻,脊背生寒的毒术,蛊术,摄魂术。 若是能将这上面的东西全部融会贯通,苏梦便真正拥有了在这江湖中立足的底气。 但她先做的事情并不是学习,而是抄写。 抄写完后,她会把原本找个时机还回去。 然后,她要将这本书背到绝不会记错一个字为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梦不眠不休,花费了十天的时间来仔仔细细一笔一划地抄写完这本书上的内容。 等到墨痕干透,她恍惚抬头,才发现自己这十天时间里再没有梳洗过一次。 摸着手中柔软的纸张,苏梦不知怎的,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毒也好,蛊也好,或许在以后的道路上,她会被认为是邪魔歪道,但是只要手中握住能保护自己的力量,她哪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若没有力量,又怎么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月明星稀,室内烛火轻轻颤动着,像是在被波动的呼吸牵动。 窗棂透出女子的身影,她的脊背似在微微颤动着。 长夜漫漫,吞没无声的哀伤。 第68章 小李飞刀(13)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事。 譬如李寻欢虽然没在梅家庄见到跋扈阴毒的龙小云,却偶遇了龙啸云。 彼时龙啸云沉着脸与几名江湖人骑马出城,回来时,身后已拉了两辆马车。 两辆马车里正是他的独子龙小云,还有他的结义大哥,‘铁胆震八方’秦孝仪,以及附庸在兴云山庄的几名江湖小卒,山庄仆从。 他们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此时此刻,任由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足以轻轻松松地手刃这些人。 因为他们已烂醉如泥,就算是十面铜锣在他们耳边敲响,也无法唤醒。 只能等到酒意退去,他们才会醒来。 秦孝仪的独子身受重伤,急需找到梅二先生救命,梅二先生难得又回了山庄,只是不知怎地又一副烂醉模样,被生气的梅先生挡在了门外。 秦孝仪拎起梅二先生,想要将他强掳回去救自己的独子,可醉醺醺的梅二先生忽然对着秦孝仪的脸,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哪里知道,梅二先生无酒时,便嗅闻醍醐花的干花花粉做酒,因此鼻腔口中全是醍醐花的粉末。 这一个喷嚏溅开,其他人离得又近,风一卷便醉晕了一片人,即便秦孝仪内力高深,也没能扛过几息的时间。 几名小童探着头,瞧着外面没有一个站着的,便禀了梅先生。 梅先生让人把梅二先生拖进了园子里,又遣人去通知了龙啸云。 龙啸云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去,看到秦孝仪等人毫无打斗痕迹地晕倒在地上,心中对‘妙郎中’梅二先生和善制毒制药的梅先生大生忌惮之情。 他不敢多问什么,只能沉着脸带人离开。 可当人的心情不好时,行事便愈发肆无忌惮。 这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在保定城中横冲直撞,驾车的马夫肆意挥舞着马鞭,难免会伤到行人。 李寻欢与铁传甲主仆二人见到这一幕上前阻拦,误打误撞地与龙啸云碰上了面。 之后那马夫被龙啸云厉斥责罚,李寻欢则是被龙啸云盛情邀约到了兴云山庄。 纵然有诸多变数,但只要李寻欢尚在保定城中,龙啸云便是他避不开的劫。 剧情被扯了回去,林仙儿依旧在搅动风云,她与阿飞的相遇仿佛已成了定数。 保定城因为梅花盗的事情很是热闹了一阵,但在李寻欢离开保定城,被押往少林寺后,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苏梦在小楼里的存粮吃完后,第一次出了门。 她把传进耳中的江湖事全当做拂过的清风,只一心一意专注自己的事情。 采买好了一车的东西后,苏梦回到小楼,继续背《怜花宝鉴》上的内容。 等到她又一次清空了库存时,《怜花宝鉴》已被她背的滚瓜烂熟了。 这时的李寻欢已经历过漫长的路途,跨过了种种凶险,被押送到了少林寺中。 苏梦走出小楼,望着头顶的阳光,此时的她在这个世界已心无挂碍,算计李寻欢的人情,是时候还了。 便先从李寻欢的好兄弟,阿飞开始。 阿飞已陷入到了爱情之中。 但此时的他长剑依旧锋锐,意志也依旧坚定,比起林仙儿,他更加关心的还是李寻欢。 当从茶馆中的天机老人那里得知李寻欢被当做梅花盗囚在了少林寺时,阿飞恨不得立刻就提剑去解救对方。 但他也明白那样做无法真正洗清李寻欢身上的嫌疑。 于是阿飞便准备伪装成梅花盗,去杀害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 他所杀的人都是林仙儿为他选择的。 第一个人,是张胜奇。 他是一个大地主,在林仙儿的口中,他早年是一个绿林巨盗,犯下了诸多恶行。 张胜奇五十余岁时金盆洗手,买下了广袤的土地,表面上成为了人人称颂的张大善人,张大地主,实际上依旧在暗做不义之事。 于是阿飞来杀他。 杀有财有势的人,有时比杀无财无势的人更加容易,因为他们总舍不得离开自己豪华的宅邸,想要找到他们也变得格外的容易。 张胜奇此时却并不在庄园中。 阿飞静静地站在庄园外一棵挂着积雪的枣树下,一身黑衣,安静地如同一座雕塑。 他的眼瞳如同雪原中的孤狼,任谁对上那双眼,都能感觉到一种透入脊髓的冰冷。 孤狼本就习惯等待,持久的等待反而会让他的杀气攀升更甚。 就在这时,一个握着扫帚的妇人仿佛感觉不到阿飞身上的杀气,径直靠了过来。 她容貌很普通,带着久经劳作的疲惫,脸颊有着黄褐色的斑点,嘴唇干燥丰满,只一双眼睛依旧带着对生活的希望的光。 妇人仿佛早就注意到了这在枣树下的少年,也仿佛早就想跟他搭话似的,一靠近了过来,便道: “你是来找张大善人的吗?” 阿飞看着她简朴的衣衫,粗糙的双手,还有那张带着淡淡好奇的温和的面庞,回了一个字。 “是。” “是想找活计干吗,还是家中有亲人生了重病?” 这妇人没有等阿飞回答,便自顾自道:“只要你是来求助的,张大善人便一定会帮你的。” 她似乎只是想要找一个干活休息时聊天的对象,哪怕后者几乎不回应她。 “他的风寒本已经愈发严重,可在听到庄子里有佃户受伤后,依旧在这样的天气驱车几十里带伤药去看望那佃户,算算时间,今日也该回来了。” 妇人说到这里,表情已有了触动,眼眸中泛起了感激之色:“唉,我本来是个在庄里受人欺侮的寡妇,是张大善人瞧我孤苦可怜,给了我这扫雪的活计,依附在张府后,便没人再说我的闲话。” 她又幽幽一叹:“只希望这样的大善人能长命百岁,我们这方圆几十里的佃农,都是仰仗着他,才觉得生活越来越有盼头的。” 妇人说罢,没有去看少年不知何时已紧紧皱起的眉头,她已听到了马车的声音,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定是张大善人回来了!小伙子,你快去,等你真的见到他,与他交流,便会知道,他是多么为百姓着想的一个人,他的善行,远比传闻中要多得多哩。” 第69章 小李飞刀(14) 在很久以前,久到苏梦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女的时候,一位圈里的前辈曾好心告诉她一段话。 “当你第一次遇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十分完美,那你可要小心了,因为他一定见识过不少漂亮的女人,所以面对你时才能表现的完美无缺。” 女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一个男人第一次遇见一个女人,她美丽,清纯,却又诱惑,她好像对你一往情深,全心全意地为你着想……那么这个女人或许不是骗子,便是坏蛋。 这定律当然不适用于所有人,但却很适合林仙儿,因为她是骗子中的骗子,坏蛋中的坏蛋,她仿佛是人类所有肮脏欲望的结合体,偏偏拥有了最纯洁的面庞。 当阿飞去杀张胜奇的时候,林仙儿正静静地等待。 不仅是她在等,还有她的那些生意上的手下们,他们都在等。 等张胜奇一死,他们就会像分食猎物的鬣狗,将张胜奇庞大的家产蚕食个干干净净。 他之所以被选为目标,不是因为他是个为富不仁的人,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的慷慨,仁义,让那些想要压价的奸商损失了利益。 没人知道,林仙儿暗地里已有了多少地产,店铺。 她一向是个爱钱的人,张胜奇这样为佃户让出利益的人,在她眼中简直令人作呕。 但没关系,他很快就要死了。 死在她的剑下。 阿飞的剑,如今岂不就是她的剑? 阿飞很快回来了。 林仙儿走上前,温柔地为他拂去发上的风霜。 “你的李大哥一定能懂得你的苦心的。” 阿飞认真地看着林仙儿,他的眼睫长而浓密,有时候就连林仙儿也不由嫉妒,但当她看到阿飞垂下眼时,便意识到,事情一定是出了些偏差。 阿飞道:“我没有杀张胜奇。” 林仙儿心中一跳,面上却流露出了脉脉的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阿飞的眼帘依旧没有抬起,因为他觉得自己居然没有相信林仙儿的情报,这让他无法目视对方的眼波。 “我无法确认他是该杀之人。” 在那积雪的枣树下,他在妇人温和的视线里走上前,拦住了张胜奇的马车。 如果他没有听那妇人的一串话,也没有与张胜奇有过交流,那么或许他还可以拔剑。 但当那车上的人掀开帘子,见他衣裳单薄,什么都没有问,便先将自己的大氅递给了他时,阿飞迷茫了。 他已无法对那人拔剑。 于是他抛回了大氅,在张胜奇疑惑诧异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林仙儿心中暗恨,却依旧柔声道:“有些坏人总是善于伪装,我那些情报都是极为可靠的,你难道不信我吗?” 她忽然捧起了阿飞的手 :“……其实,其实我倒很开心你没有杀人,你本来就不必伪装成梅花盗,搅合进这潭浑水的。” 听了这番话,阿飞的眉宇却微微舒展,他不是准备放弃,而是更加坚定。 “不,再换一个人。” 林仙儿很快又为阿飞找到了一个她口中的该杀之人。 梅花盗又现身的消息很快传开。 茶室酒馆的人都讨论的沸沸扬扬,街边,一个纤弱文秀,脸上有着一片青色胎记的卖花少女,忧郁地叹了口气。 在一天前,她还是一个肤色蜡黄,眼带细纹的扫雪妇人,如今却又成了卖花的少女。 《怜花宝鉴》上那么多东西,苏梦先学会的是易容术。 她本就习惯了扮演各类角色,如今有了易容术的加成,便更是如鱼得水。 纵使她的技艺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是演技已足以弥补少许的不足。 可惜,剧情从不是一成不变的,在阻碍了林仙儿一次后,后续的情节也会随之改变。 林仙儿再找的人,是苏梦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那人的风评也没有张胜奇那么好,或许林仙儿为了避免再节外生枝,选了一个真正的恶人交给阿飞杀。 这无疑能让阿飞不再因张胜奇的事情怀疑动摇,林仙儿再用少许柔情蜜语,他一定会更加信任林仙儿。 张无忌的母亲用遗言告诉他,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阿飞像张无忌一样,有个漂亮又会骗人的母亲,他的母亲却没能告诉阿飞这个道理。 陷入了爱情的人,哪怕你向他讲述世界上最正确的真理,他也会觉得聒噪。 所以苏梦准备换一种方式。 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做完这件事情,我就算是不欠李寻欢什么了。” 她不准备在这个世界上与人深交,将《怜花宝鉴》的原本还回去后,她便不想要参与江湖事。 小李飞刀,梅花盗,金钱帮,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 在梅花盗再现江湖的传言沸沸扬扬的时候,林仙儿与阿飞正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这姿容绝美的女子甘愿为了阿飞遮掩外表,穿着粗劣的布衣,当她自破旧的斗笠下扬起灿烂的笑容时,阿飞的心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他多想与他爱的女人就这样厮守一生,但现在,有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事情。 “少林那边并没有动作。” 林仙儿低垂螓首:“也许,也许是我们做的还不够多。”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无论如何也要李寻欢死,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阿飞。 林仙儿带阿飞去了城郊的申府,告诉他这其中的主人有多么为富不仁。 阿飞虽不想要杀生意人,但为了李寻欢,他已被说动。 他决定明天就来杀这个人。 他不知道,林仙儿早已暗中将消息通往少林,明天他只要来,便会被请君入瓮,围困其中。 夜晚,他们在支着灯笼的面摊吃着简朴的晚饭,林仙儿的面颊被灯光映的像一场幻梦。 “这家的面味道真不错。” 她咽下寡淡的面条,表面微笑,心中却在唾弃。 阿飞吃的很认真,他直到咽下了最后一口,喝干了汤,才开口。 “明天杀完人后,我们还可以来这里吃。” 林仙儿摇了摇头:“不,明天晚上,我希望你回来就能吃到我亲手做的饭菜。” 在她纯洁的笑容下,在她肮脏的心底,却是另一种念头。 她知道,阿飞明天已绝不会回来吃饭了。 但此时此刻的林仙儿从没有想过,她也再没有亲手为阿飞做饭的机会了。 第70章 小李飞刀(15) 锅灶的蒸汽遮挡着劳作的妇人的面庞。 有晚归的游人在面摊歇脚,屁股还没坐稳,那锅灶后的妇人就哑声道:“我已经要收摊了。” 游人道:“劳驾做上一碗面再收摊可好?我看炭火还没熄灭,摊上也还有面。” 妇人道:“我的面只有加上秘制的调料才好吃,可如今,那调料已经用光了。” “来上一碗清汤面暖暖肚子也好。” 妇人拗不过这游人的乞求,只好为他下了一碗清汤面。 她用的汤并不是高汤,所以这清汤面没有一点点味道,简直就是浑浊的面水。 那游人吃了一口就已经开始后悔,可面子作祟,又只能硬着头皮吃完。 吃完这一碗面,游人身上已蒸腾出了热汗,这碗面虽然难吃,但确实能暖身子。 明明是他强要的面,可他掏钱的时候,却显得那么不甘愿。 那妇人也瞧出了他的意思,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这碗面就当是我请你的,我知道,它的味道也确实不值。” 游人如蒙大赦,飞也似的离去了。 妇人看着那游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幸亏我给林仙儿和阿飞做面的面汤,用的不是这一锅。” 她看了眼放在摊子底下的已经变凉的高汤,这汤本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她花了十两银子从城中生意最好的面汤铺子里买的。 可若是方才那游人吃了这锅汤煮的面,那么等到第二天晚上,他便会觉得浑身乏力,然后猝死。 这高汤中原本的药物只不过会让人十二个时辰后忽然乏力上几个时辰罢了。 对于习武的人来说,这便足以让他攀不过四丈的高墙,无法落入旁人设好的陷阱之中。 若是高汤里再混入了一捆下了另一种药的细面,那便会成为一种慢性毒药,让人十二个时辰后暴毙当场。 她脚下的这锅高汤里先下了阿飞的面,又下了林仙儿的面,已经混入了毒药,她是万万不敢给旁人喝的。 “还好他们现在还没到吃个面也你一根我一根的程度,也幸亏申府这个剧情点没有变动。” 她用了一个‘还好’,两个‘幸亏’。 依照剧情来看,或许申记商号的老板就是林仙儿的手下,所以她才会在这里设局。 苏梦也有想过,如果她的面摊没能引那两人坐下吃饭,下一步便只能再找适合下手的时机。 但这一次,她的运气总算十分不错。 江湖中有多少知名的前辈高人死于暗算毒杀之中,再多一个江湖第一美人又有什么稀奇? 收拾了摊位,苏梦将高汤直接撒掉,并没有再理会这些东西,孑然一身,利落地离去了。 第二日晚。 林仙儿为阿飞温柔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像是妻子在惜别即将远行的丈夫。 “我等你回家。” 家。 这个字让阿飞的胸膛愈发火热,他想要紧紧拥抱面前的女人,可最终却只倔强地抿了抿唇,说了一个字。 “好。” 然后他离开,他的步伐坚定,没有回头,因为他担心他一旦回头,就会不舍得离开。 林仙儿一直到阿飞的身影消失,嘴角才勾起恶毒的笑容。 月明星稀。 灯烛点燃,窗户却吱呀一声响起。 林仙儿头也未回,声音娇媚无比:“人已经解决了吗?你知道,我最讨厌该死的人还活着。” “人不仅死了,他手下的钱和产业都已被接手了,可惜那位张大善人只有产业而没有多少余财,只从他库房里搜刮出来了两千两白银。” 来人的声音很谄媚,可林仙儿却透过烛火的映照,看到对方那肥硕的黑影一边讲述,一边一步步靠近了她。 话落的时候,一只手臂已揽住了她的腰肢,林仙儿‘嘤咛’一声,只觉得自己在对方的手臂下已喘不过气来。 “我,我可想死你了……” 在他说到‘死’字的时候,林仙儿的脸上已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因为她已发觉,自己真的无法呼吸了! “救……” 她的话还没抛出,人已被抛在了床上,一张脸覆在了她的脸上,堵住了她最后的话语。 她的双手努力想要抓挠,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可是四肢却十分乏力,用力的动作也像是轻柔的抚摸。 她纤瘦的手臂无力地抬起,五指虚抓,有满腔的愤怒,憎恨,恐惧,凝聚在这厉鬼似的指爪之中。 然后她的手重重地垂落! 无论再美的女人,若是在恐惧中死亡时,模样也绝不会太好看的。 当男人察觉到不对,抬起头时,看到的便是一张目眦欲裂,死不瞑目的面庞。 他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从林仙儿身上起来,平复了下呼吸,才伸手去探林仙儿的脉搏。 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 那双明亮的双眼已灰暗,里面还带着残留的痛苦恐惧的情绪,血丝如蛛网般占据了眼球,让人看着便不寒而栗。 一代佳人,竟然死的如此惊怖。 男人怔愣了半晌,想到自己方才的行为,竟然忽然想要呕吐。 于是他真的开始呕吐,吐到脖颈青筋鼓起,脸色一片潮红,直到胃里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 他平息了一会,神情变换,一咬牙,用被褥卷起了林仙儿的尸体。 他绝不能让人发现林仙儿的死,虽然她的裙下之臣有很多人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但也有那种愿意为她复仇的愣头青。 若是被人知道林仙儿是跟他在一起时死在床上的,那么他就完了! 男人抱着林仙儿转过身,这动作扫落了烛台,他已顾不上这些,撞出大门,飞也似的离开了。 歪倒的烛台侧燃着,渐渐点着了桌面,火焰开始扩散,燃烧了整间小屋…… 阿飞倒在了申家大宅外,四丈高墙不远处的灌丛里。 他现在已不在意杀人的事情,满心都是对林仙儿的担忧! 他们这些时日大都是同吃同住,若他被人下了药,那林仙儿大概率也不会幸免! 他的意志和怒火,唤醒了他的手指。 然后是手臂,躯干,双腿。 天光已大亮,恢复了气力的阿飞开始狂奔,就像是一匹孤狼在雪原中飞驰。 然后,他看到了一片焦黑的残垣。 第71章 小李飞刀(16) 一边是失踪的爱人。 一边是身陷囹圄的朋友。 失踪的人未必会死,被困的人却有许多人盼着他死。 阿飞这一次已决定不再用迂回之法。 他要尽快救出李寻欢,然后去寻找林仙儿! 没有被困的阿飞若是直上少林,恰巧与围困他的百晓生,心湖大师等人错开,以他的实力,或许真能冲到少林正殿门口,但兴许也会造成不少无妄的杀戮。 但苏梦不会将这些杀戮看作是自己的过错。 她既然对小弟救了她后,能说出‘不怪你’,后续的生或死都无须让救了自己的人负疚,那么何妨不对自己也说上这么一句。 所以她这段时间过的很轻松,每日练练武,看看书,配配药,做做人皮面具,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根本没有在意江湖中的风云动向。 直到有一日,保定城里忽然出了一桩趣闻,那位派头奇大的的龙四爷,抛下了妻儿,忽然不见了。 她知道,到了该去看林诗音的时候了。 苏梦到兴云山庄的时候,林诗音正在收拾东西。 她要将这些东西发卖掉,再撤掉山庄内的下人,节约开支。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像是一阵风便能吹倒,可是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时,脊背总是会挺的更直。 当‘父亲’在孩子面前退缩时,‘母亲’的责任感便尤为凸显了出来。 因为剧情的干扰,如今的龙小云并没有被废去武功,但在龙啸云设计李寻欢的过程里,这孩子也用了些恶毒的手段,故而被李寻欢瞧破了心性。 此时此刻的他,在林诗音面前却显得尤为乖巧。 “娘,您放心,父亲离开了,您还有我。” 作为母亲,听到孩子这样少年老成的话,如何不感到欣慰,又如何不感到悲伤呢。 林诗音的眼圈微微泛红,苏梦便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她一进来,就瞧见了林诗音通红的眼圈。 苏梦心中一叹,偎上前道:“诗音姐姐,怎么府里连通禀的丫鬟也没有了?” 林诗音见到苏梦,心底一时之间不知是何种滋味,经过了《怜花宝鉴》的事情,她们二人之间的友情已经有了裂痕。 但她依旧是感激对方的。 “那些丫鬟婆子,都先遣送走一批了。”林诗音拉着苏梦坐下,对着龙小云道。 “这是我往日一同养花的朋友,你唤她苏姨。” 龙小云乖乖地喊了声:“苏姨好。” 他生的清秀可爱,如今又因家庭变故多了些少年老成的沉稳感,瞧着便让人喜爱心怜。 苏梦也笑着道:“我听诗音姐姐说过很多次,她的孩子有多么的冰雪可爱,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这么一夸,林诗音的面色果然更加柔和,两个戏精一个为了自己的母亲开心,一个为了做表面功夫,你来我往没几句,就已经变得十分亲近。 但苏梦很快话头一转,回到了正题。 “诗音姐姐,你之前托我办的事情我已办好了,如今正要带你去瞧上一眼。” 林诗音一下子便明白,苏梦说的是《怜花宝鉴》的事。 想起了李寻欢,她微微蹙眉。 经历过李寻欢中毒时的小楼相谈,爱子没有被废武功,自己的丈夫做了对不起李寻欢的事情。 此时的林诗音不愿意见李寻欢,主要还是因为愧疚,仿佛将自己曾受的委屈都忘却了。 “这件事情,你一人去办便足以了。” 苏梦摇了摇头:“不,这件事情,必须你也去,才能办的妥帖。” 一旁的龙小云眼珠一转,笑嘻嘻地上前:“苏姨,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如让我也跟着去瞧一瞧,如今我爹不在,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林诗音看着龙小云懂事的样子,抬起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小云,你留在家里,我跟你苏姨去去就回。” 龙小云还想撒娇,可瞧着母亲坚定的眼神,便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参与不了了。 苏梦带林诗音离开兴云山庄的时候,便察觉到了龙小云的跟踪,她装作没有意识到的样子,带着林诗音上了马车。 龙小云毕竟只是个孩子,马车不过绕了两条街,她就将对方甩掉了,然后她又在城中转悠了许久,才带着林诗音下了车,绕过了两条巷子,走进了一个屋子。 林诗音惊讶的发现,兜兜转转,苏梦将她带回的却是家门口的酒馆里。 这个酒馆已在兴云山庄对门开了很多年,她还记得,酒馆里只有一个驼背的老人,大家都叫他孙驼子,有时李寻欢喝醉了,这老人会将他搀到家门口,交给仆人带回来。 她每次都只能静静地瞧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想要上前搀扶,却总被避开。 那两年的时间里,比起李寻欢,或许那位驼背老者更能瞧见她的委屈与辛酸。 天色还未至黄昏,酒馆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孙驼子正在擦拭着靠窗位置的桌子,他知道,晚上会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来这里。 当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时,便看到了林诗音和苏梦二人。 孙驼子怔了一下才道:“两位想要点什么。” “随便来些豆干之类的小菜。”苏梦看了林诗音一眼,道:“我不喝酒,你呢?” 林诗音点了点头:“我也不喝酒。” 两个不喝酒的女人却走进了一家酒馆,这属实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可孙驼子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好奇的态度,低垂着头去盛小菜。 苏梦拉着林诗音坐到了靠窗的桌子上,看到窗户打开着,便上前关上了窗。 林诗音一直在注意着她,抬头望过去,却在苏梦关窗前发现了端倪。 “这里可以看到冷香小筑?” 苏梦坐回位置,点了点头:“这也没什么稀奇,冷香小筑本就是兴云山庄里最高的小楼,这条街上能看到它的不止这一处地方。” 但能看到的酒馆却只有这一处。 林诗音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然后便是浓浓的悲戚。 既然放不下,当初又为何那样做呢,自以为是的成全,毁的是三个人…… 她还没有意识到,不止是三个人。 冷香小筑,龙小云痴痴地望着窗,他在等待自己的母亲回来。 这偌大的庄园,此刻竟是如此的空荡,寂寞,孤独。 第72章 小李飞刀(17) 黄昏时,路边的商铺开始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 孙驼子也点了一盏灯笼挂到了门外,刚挂上去不久,一道身影便走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剧烈的咳嗽声。 酒馆内,林诗音一听到咳嗽声,便知道李寻欢来了。 在门帘掀起的时候,她扭过头,对上了那双眼。 那双总是温和中藏着忧郁的眼。 李寻欢也看到了林诗音,他先注意到的却是对方苍白的面色,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城中听到的消息。 龙啸云抛下妻女离开了。 议论的人都说,他是害怕李寻欢回来报复,所以逃走了。 林诗音如今的痛苦,岂不都是他的过错? ‘哒’的一声,苏梦放下了茶杯,打断了这两人对视时的悲情氛围。 “好了,人既然已凑齐了,那就直接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 她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怜花宝鉴》拿了出来,拍在了桌上。 “十二年前,这本《怜花宝鉴》就该是你的。” 除了苏梦,没人注意到孙驼子的微微一颤。 李寻欢走上前,拿起了那本书,看也未看便放入了怀里。 他已经没了将这本书给龙小云的想法,不仅是因为那孩子的秉性,也因为现在将这书给林诗音和龙小云二人,反倒是在害他们。 “好了,还完这本书,这件事就已了了。” 苏梦起身想走,但看着李寻欢却又有些忍不住开口的欲望。 “你呀你,你可知你的成全,误了多少人!剑客比剑,若对方刻意相让,那对对手而言就是最大的侮辱,这道理在做人方面有时也是一样的!” 苏梦虽然武功不行,但毕竟看过许多,也演过许多,在道理方面很少有人能讲的过她。 林诗音没想到苏梦会忽然说出这样一串言语,但心底却有一种极畅快的感觉。 畅快之后,又像是浸泡了醋水一般酸软痛楚,让她恨不得立刻伏在桌上大哭一场。 可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忽然道:“我想要喝酒。” 孙驼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来了一壶酒。 林诗音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刚要拿起,李寻欢却已拿起了酒杯。 “你的脾胃一向不好,还是我来喝。” 林诗音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溃败,那张总是冷漠,平静,将所有委屈埋在心底的面容流出了毫不遮掩的痛苦悲伤。 “你的身体本也是不能喝酒的,可我有没有管过你?我又何尝能管你?” “你说,我有没有管过你?” 她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要用着对我好的名义做让我痛苦的事?难道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李寻欢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就算当初他让林诗音最难过,最委屈的时候,后者也是安静的。 她安静地用那双眼眸看着他,像是易碎的琉璃。 可如今,林诗音却终于忍受不住,宣泄出了自己的委屈。 她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簌簌地落下,苍白的脸因愤怒,委屈,而泛着潮红。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过是把从林诗音手里夺来的酒杯,又放在了她的手边,然后自己也坐在一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苏梦看着这一幕,站在一边喃喃。 “如果我是李寻欢,我就趁龙啸云当懦夫的时候,回到兴云山庄,去给龙小云当后爹。” 李寻欢刚咽下一口酒,闻言止不住的呛咳了起来。 “哈哈,不过我也知道,你若是这么做了,就不是李寻欢了!” 苏梦大笑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在经过兴云山庄的时候,她看到了龙小云蹲在山庄门口的石狮子前,衣衫单薄,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样子。 他听到脚步声,倏地抬眼,眼中明亮的华光在瞧见苏梦时渐渐暗淡。 这副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母性的女人心疼, “苏姨,我娘呢?” 苏梦温和道:“她想为自己痛快一回,所以要晚些回来,天这么冷,你回屋等。” 龙小云摇了摇头:“不,我要在这里等她。” “那你好歹也要披件衣裳。” 龙小云依旧倔强摇头。 苏梦嘴角的笑容渐渐落下,声音也冷淡了下来:“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想做什么,你想让你的母亲回来时瞧见你这副模样,可怜你,心疼你,从此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抛下你独自离开。” 龙小云茫然地看着苏梦:“苏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与不懂,都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今天晚上,你能让你的母亲痛快一些,不要回来后瞧你这样子,又带着痛苦愧疚入睡。” 说罢,苏梦迈步离开,龙小云神色变换,却依旧选择守在了门口。 第二日,晨。 “苏姑娘您放心,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一定会将这小楼打理的干干净净。” 赖麻子咧着嘴,笑的十分灿烂。 任谁白捡了一座小楼都会如此开心的,而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照顾好这楼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院中的腊梅树。 这对于他而言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活计。 苏梦看了眼日头,没有跟赖麻子多说什么。 “我走了,再见。” “苏姑娘一路顺风。” “嗯,腊梅花开的时候,我应该会回来的。” “好咧,您放一百个心,我这腊梅呀,包活!” 包活的腊梅,第一年并没有开花。 赖麻子笑的拘谨:“哈哈,毕竟是移种了一次,许是要再等上一年。” 苏梦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交了一年的钱。 第二年的时候,苏梦没有回来,江湖中则是多出了一则轶闻。 说是在山西大同双虎山上,有一个无恶不作的盗匪团伙从周边的村庄里强掳了几个貌美的少女,然后到了夜晚,其中一名少女化作了厉鬼,夺去了整座山寨盗匪的性命。 同年,金钱帮事件展开,李寻欢再入波云诡谲的阴谋之中,后来,这阴谋以上官金虹的死结束,李寻欢遇见了敢爱敢恨,善良坚强女子孙小红,却没能与之在一起。 因为龙小云和龙啸云都死在了金钱帮的事件里,他决定用余生去弥补林诗音。 可是林诗音因过于悲恸,在事件过去一年后,于立秋时节患病辞世。 她真的像龙小云想要的那样,不抛下他独自离开了, 之后便是冬天。 一个额头方阔,眼眸明亮的青年站在了小楼前。 他的腰间佩着一柄剑,一柄没有剑锷的剑。 保定城再次下起了雪。 小楼里的梅树依旧没有开花。 第73章 小李飞刀(18) 阿飞上楼后,便看到了苏梦。 室内燃着不知名的熏香,带着淡淡的梨子清香。 伏在桌案上的女子披着火红的大氅,头有些困倦地向下一点一点,带着独特的韵律,眼睫微微颤动,似乎在与困意做斗争。 桌案上放着各种凌乱的工具,有小锤子,有刻刀,还有熄了火的小炭炉,小凿子和石板模具。 不知道是哪样东西扯到了头发,正低头打盹的女子忽然‘嘶’了一声,惺忪的睡眼瞬间清醒,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了二楼多出了一个人。 她侧过头,便对上了阿飞的视线。 门没有关,阿飞便站在门外,没有走进来。 “你好。”苏梦含糊着道,抬起手揉了揉眼,腕间的铃铛发出轻灵的声响。 她现在的打扮风格已经与三年前变得截然不同,不仅戴了各种闪亮晃眼的首饰,手腕上还用红绳缠了一根银铃铛,轻轻晃动一下,就微微响动。 阿飞站在门外,声音很冷漠:“你就是苏梦?” 苏梦笑了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转身就走吗?” 阿飞用丝毫未动的双脚来表示回答。 苏梦捋了下耳边的长发,她的耳垂也坠了银亮的耳饰,微微一晃,便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进来坐,若不是李寻欢给了我书信,说不定我今年也不会回来呢。” 她有些不满地撇了下嘴:“唉,赖麻子的梅树一直都不开花。” 阿飞走了进来,却没有直接上前坐下,而是去打开了窗。 凉风吹拂,将室内的熏香吹散。 苏梦的笑容淡了几分。 阿飞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她:“大哥说,要小心你的摄心术。” “听闻你在山西大同,以摄心术让双虎山两名当家自相残杀,引动双方械斗,因为场面太过惨烈诡异,因此传出是厉鬼摄魂索命。” “这消息一定是孙小红传过去的,李寻欢又看过《怜花宝鉴》,所以才猜出我已学会了摄心术。” 苏梦看了眼桌上被自己制好的印着独特蛇状花纹的银片,将系着铃铛的红绳取了下来,将银片串了上去。 这举动使得房间里又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响。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摄心术不过是才入门,还需要用晃眼的装饰,降低人理智的熏香,和铃铛的声音来配合,而且,这种术法因人而异,对于意志力强的人,效用会大打折扣,当布置被说破,让人有了防备心后,就更加丧失作用了。” 阿飞皱起了眉头:“这是邪法。” “若我用邪法杀的都是该杀的人,那它就是正法。” “……” “林仙儿也是该杀的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阿飞终于迈步。 他拉开了座椅,坐了下来。 坐下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并不准备拔剑。 他开口:“这三年时间里,第一年,我找到了林仙儿的尸体。” 苏梦宛如一个捧哏一般露出惊讶的神情:“那你的追踪术可真厉害。” “第二年,我查清了林仙儿昔日的商会联盟,知道了他们背地里所做的事,发现了梅花盗盗取的珍宝,也终于确信了她确实就是真正的梅花盗。” “第三年呢?” 阿飞抬起头,他的双眼明亮,像是锐利的箭簇,直射人心。 “第三年,我开始找你。” “如果你确信了林仙儿该死,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苏梦疑惑道,“就算这样,你也要为她报仇?” 阿飞的脸上少见的露出几分茫然的神情,但他回答的很快。 “我不清楚,我……我的心中依旧有她的身影,依旧总是回想起她说等我回家的场景,依旧会痛,依旧……依旧会恨。” 阿飞说到这里,看着苏梦:“我想杀你。” 苏梦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畏惧慌乱的神情。 她只是同情地望着他,声音轻缓道:“你忘不了她,是因为她最后留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依旧是美好的。” “所有负面的信息都来自于旁人的情报佐证,哪怕那些是完全可信的,可你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想起那美好的形象。” 她最后道:“摄心术修炼的再精进,怕也是抵不过‘爱’这一个字。” 阿飞皱着眉:“我想杀你,但我不能杀你,因为你没有做错。” 能承认一个人杀了自己的爱人这件事没有做错,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 可眼前的这个人是阿飞,这一切却又好像变得很有道理了起来。 苏梦托着脸颊,有些无奈,敢情李寻欢书信喊她,是想让她给阿飞当心理医生? 阿飞垂下视线,看向了自己搭在剑上的手:“等我看到你不想拔剑的时候,或许我就能解开这个心结。” 苏梦快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你如果不开窗,多闻闻这‘摄魂香’的气息,说不定现在就不想杀我了。” 阿飞沉默。 苏梦站起身,阿飞同时也站了起来。 苏梦下了楼,阿飞跟在身后下了楼。 铃铛声晃得恼人,可阿飞却宛若未闻,他已铁了心要在苏梦这里堪破自己的心障。 很好,很有武侠精神。 苏梦仰头看了眼还明亮着的日头,走向了小院里的卧房:“我要睡觉了,你要跟过来打地铺吗?” 阿飞驻足:“现在还是白天。” “我就喜欢白天睡觉,有时候你也可以尝试一下。”苏梦又扬起了笑容:“因为这现实有时候比白日梦还不真实,不如索性去多做做白日梦。” 这快乐的江湖时光,多出来了一些不快乐的事情。 苏梦却能明白李寻欢的用意,她学这些歪门邪道,总要去实战印证,在江湖中再闯一闯,指不定就冒出来一个除魔卫道的正派愣头青来找她的麻烦。 正巧阿飞现在心障难破,李寻欢把他们凑到一起,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 他终究是改不了这‘为别人好’的毛病。 若他改了这毛病,他就不是李寻欢了。 如果不是孙小红告诉了李寻欢,那酒馆的孙驼子就是她的二叔,她二叔为了王怜花的恩情,守了《怜花宝鉴》十二年之久,李寻欢也不会联想到苏梦当初说的‘你可知你误了多少人’里,还有这一位重恩义的老者。 在孙小红的情报网下,他们有了书信往来,一年前,林诗音的葬礼其实也有邀请苏梦,但她没有回来。 苏梦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站在林诗音的葬礼上。 她以为自己和李寻欢之间也只有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了,可没想到,李寻欢居然还送过来这么一份大礼! 第74章 小李飞刀(19) 苏梦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摄心术的施展需要全神贯注,每一次使用都是对心力的极大消磨,所以她需要充足的睡眠来补充精力。 她是被练剑声吵醒的。 阿飞的练剑声并不算大,他每一次出剑发出的声音,就轻的像是蜂鸟振翅,但慑心术主练精神,这也导致她的五感如今已强了许多。 苏梦翻身而起,穿好衣服,用水盆里的巾帕抹了把脸,把头发草草扎起,便推开了门。 阿飞的剑没有被她的出现打乱,但当苏梦也抽出一把剑时,他的剑停住。 他沉声道:“原来你也习剑。” 苏梦点点头,她的剑是一把银色的长剑,剑柄上还缀了一条精致的红穗子,不论怎么看都比阿飞的那柄剑要华贵精美的多。 但她知道,阿飞哪怕用一柄竹剑,也能斩断一百把自己手中这样的剑。 “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若想练好剑,每天最少要挥剑一千次。”她低下眼睫,挡住了眸中情绪,“我尽力在做,若有时赶路或有事没办法练,就在其他空闲的日子里补上。” 阿飞道:“那你这三年,差不多已挥剑达百万次。” “愚笨的人,就算挥了再多次,又能悟到什么呢?”苏梦叹了口气,“可我却在一些旁门左道上颇有天分,于是便试着将其融入了我的剑。” 阿飞点头。 他点头的意思,就是想要看看苏梦的剑。 苏梦毫不吝啬地一抖长剑,不如说,她提剑出来,本就是想让阿飞看看她的剑的。 她的剑细长而柔软,使出的果然也是轻灵飘逸的剑招。 阿飞如今已不是昔年的阿飞,他行遍江湖,已见识了各派的剑法,被他看过一眼的剑,他便绝不会忘记。 苏梦剑尖一展,剑身若云纹抖动,剑光吞吐,剑招由轻灵诡变转为酣畅淋漓的大开大合,正是南海剑派的一招‘拨云见月’。 但苏梦的这一招‘拨云见月’却又与原本的招式不同,当她手腕抖动的时候,腕上的铃铛也发出了‘叮铃’的响声。 云散月明,可这明月却仿佛带了朦胧的幻光,让人瞧不清是真是幻。 这三年的时间,她已将记忆里的各派剑法练成了肌肉记忆,但因气力使然,她最擅长的还是南海,峨眉,华山,点苍几派轻灵迅捷见长的剑法。 当这些剑法辅以慑心术时,又呈现出一种诡异迷幻的感觉,让人难以窥见剑光的虚实。 这一套各派剑法混合的剑招使完,铃铛声叮当不停,虽然苏梦的明玉功内力如今只在四层,但这蕴含了内力的摄魂铃声足以让内力不济者经脉滞涩,内力不稳。 阿飞却毫无异状,静静看完。 苏梦止住铃铛声响,期盼地看着阿飞:“你觉得如何?” 阿飞道:“我若杀你,你的铃铛绝不会响。” 苏梦表情一僵,没好气道:“我不是问你这个,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若我被你杀死的时候,我一定会努力晃两下铃铛的。” 她与李寻欢见面时,尚能用大道理将对方说的哑口无言,怎么在阿飞这里,却总是被说的差点噎住。 一定是这家伙的脑回路有问题! 阿飞也明白苏梦想要的其实是指点,他想了想,道:“你知道普通的武者与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差别吗?” 苏梦来了精神,若是讲理论知识,她脑子里还是有不少存货的。 “普通的武者只是学习内力和招式,真正的高手却能将道理融入自己的武功里。” 她看着阿飞的剑:“就像你一样,你入江湖前,只是习练自己的剑,根本不懂什么繁复的剑招,可是你却已悟出了‘快’的道理,并将其融入了你的剑中,于是那些将招式练得再熟的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阿飞的神色终于变了,他像是真正开始认识苏梦一般,仔细地看着她,好像她终于成了一个有资格被他正视的人。 “你既然懂,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阿飞一字一顿道:“你这样以邪幻之术取胜,绝非习剑的正道。” 旁人用剑,只求更专注,她用剑,却还要分神用摄心术,不专注的剑,练得再快,也达不到剑的‘道’。 “因为你们的境界离我还太远,我需要先练习更有用的东西。” 阿飞冷冷道:“习惯了取巧,想要改正就不容易了。” “那就等我先把这取巧一道练到极致,更进一步的正道,就交给下辈子,下下辈子。” 她要是能有主角们的悟性天资,哪还用这么殚精竭虑的走取巧之道呢。 阿飞沉默,先前对苏梦的话语生起的几分认同之情顿时散去。 他不明白苏梦话语中的下辈子和下下辈子的意思,只觉得她在习剑方面心术不正。 苏梦和阿飞在小楼待了几天,却没再有过多的交流,苏梦收拾好行李后便离开了保定城,阿飞则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一次,苏梦走的更远了些,她去了积雪经年不化的焉支山,在山上用野兽练剑,采集毒药草药,有时,也会在林中抓到颜色奇异的毒虫。 有一次,她遇到了致命的危机,一只与树干同色的灰色毒蛇向她扑来,苏梦只来得及拔剑削断了蛇身,那只剩上半截的毒蛇依旧在张着獠牙前扑。 是阿飞的剑如霹雳电光一般,将毒蛇的头颅刺中,穿在了剑上。 在这之后,苏梦的精神明显恍惚落寞了许多,她不再在乔木茂密的阴坡逗留,而是来到了向阳的南部草原。 在这里,她用抓到的蛊虫为一户牧民家的孩子治好了背部的毒疮,得到了牧民们的认同尊敬,她与阿飞得到了一间宽敞的帐篷。 “你瞧,就算是能毒死人的蛊虫,也可以用来救人。” 苏梦神采飞扬,救人的成就感让她的笑容更加明媚,因为这件事,她好像终于忘记了之前山林里的不开心。 阿飞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观察,他不得不承认,如今他对苏梦已减少了杀意。 她是个在开心的活着的人,在她的身上,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当你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你要先去了解对方。 当你不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先去了解对方。 杀与不杀,有时候本就是一线之间的问题。 第75章 小李飞刀(20) 广袤平坦的草原上,植被覆盖,却间或夹杂着裸露的沙地,像是绿色绸布上难以遮掩的破损。 在灰色的帐篷散布的地方,是整片草原植被最贫瘠之处,因为最肥沃的地方,是牛羊骏马们自由的牧场。 帐篷外的沙地,铁锅架在火堆上,锅里煮着带着膻味的羊汤,扎着小辫的男孩跑过来,将一块牛肉干递给锅旁的女子。 “谢谢。”她微笑着接了过来,将其抛给一旁沉默的青年,“给这个大哥哥吃,他爱吃。” 男孩用期盼的眼神看向那眼神锐利,表情淡漠的青年,用右手蹭了蹭鼻子,露出淳朴的笑容。 在这草原上长大的孩子,眼神干净的就像是山间的泉水。 这两人自然便是苏梦和阿飞了。 阿飞是一个从不浪费粮食的人。 他并不介意男孩手上的脏污,咀嚼着干硬又带着淡淡盐味的肉干,在男孩的注目下点头:“很好吃。” 苏梦眼珠一转,起身握住了男孩的手:“走,五十七,我带你去洗手,你再给我拿个牛肉干好不好?” 一个七岁都不到的孩子,名字却叫做五十七。 这是因为当他诞生的时候,他的爷爷奶奶是五十七岁,于是五十七便成了他名字中的一部分,这是这个地方的人独特的起名方式。 五十七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单纯地笑着。 这孩子其实不是很懂汉语。 苏梦带五十七去洗了手,拿了一份牛肉干回来,此时羊汤已经煮熟,阿飞正在将馕撕在汤碗里蘸着吃,他吃东西的样子总是很认真。 “唉,你真没意思。”苏梦叹息一声,“你的生活为什么不能更有趣一些?” 阿飞没有说话,只是舀了一碗羊汤递了过来。 苏梦瞬间扬起笑容,接过羊汤,刚喝了一口,就因羊膻味而皱了皱眉头,但这好歹是她辛苦熬了许久的,还是硬着头皮喝了半碗。 风卷牧草,澄澈的碧空远处,飘来几朵波涛般的白云。 远处忽有马嘶声响起,这片草原的平静被一支利箭划破。 箭簇斜插在草地上,灰色的鹰羽尾簇微微颤动。 阿飞与苏梦先后抬起头,后者放下汤碗站起身,眉头紧锁。 五个人,四匹马。 两人在前,三人在后。 当先那两人共乘着一匹纯白色的骏马,这匹马并没有马缰,全靠当前一人紧拽着马鬃来操纵,白马野性难驯,这人的马术却极为精湛,即便是骑了一匹刚驯服的野马,也依旧能稳稳把控。 他的身后背着一个负伤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背部已插了两根羽箭,低垂着头生死不知,全靠一根腰带与前面的人紧绑在一起,才不至于被烈马甩落。 “那不是玛尔俭吗?” 苏梦认出来了前方两人所乘的那匹马是此处牧民的马。 这匹马毛发洁白,便如同白色的珍珠。 玛尔俭的意思,便是珍珠。 “那可是扎喜大爷最疼爱的‘小女儿’。” 珍珠被扯着马鬃,吃痛地狂奔,骑马的男人将手搭在了腰带上。 扯开这条腰带,抛下背后的兄弟,靠着这匹骏马和他精湛的马术,他兴许还能逃离追杀。 他的内心陷入了痛苦的煎熬之中。 此时,身后追踪的三人又有了动作。 其中一个长发高束,眉飞入鬓的中年人搭起长弓。 他双腿以两膝紧夹马腹,上身挺起,宛如跪挺在马背上,弓箭拉出圆月似的弧度,带着扳指的拇指一松,长箭激射而出。 长箭射的不是人,而是马。 只有先杀马,才能留住这两个人。 骑着珍珠白马的年轻男人自然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他忽的一声厉喝,伸掌向马身上蓦地一拍,负着背后男子腾起了两尺来高的距离。 而被拍了一掌的白马也矮了几分,马蹄下陷,却又很快恢复了状态。 就在这人上升,马下陷的短暂一瞬,那匹羽箭已近乎擦着马背射了过去,落在了前方的草地上。 人又落回马背之上。 这一起一落,当真是妙到了毫巅,要知道羽箭何等之快,能将时机把控的如此精准无比,此人不仅马术极佳,武艺也绝对是当世一流。 “好!” 就连阿飞看着这一幕,眼中也不由激射出欣赏之情,脸上少见地流露出几分动容之色。 苏梦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这人武艺这么好,却依旧被人追的如此仓皇,说明那身后三人也绝不是等闲之辈。” 她感觉到了麻烦的气息。 一箭未中,那中年箭手又从鞍边的箭筒中拿出了羽箭,这一次,他直接抓了三根箭搭在了弦上。 搭弓射箭,不过几息,这人的箭术本就极佳,三箭齐射,前方那两人和马再难全部避开。 一声哀鸣马嘶,珍珠右后侧的马腿被射穿,跪倒在地,将马背上的人甩了下去,而那生死不知的伤者背后则又中了一箭。 这几人交锋之中,已靠近了牧民群居的部落,他们前方十余丈处,便是五十七和他父母居住的帐篷。 苏梦本想无视这场追杀,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了。 阿飞的行动更快,他就像先前激射的羽箭一样窜了出去,苏梦在身后跟着,手腕上铃铛摇晃。 她高喊道:“别乱插手,先护住牧民!” 有时候,被追杀的人不一定是好人,杀人的人也不一定是恶人。 苏梦在游历江湖的时候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遇到这种江湖仇杀时,她很少冲动参与其中,除非已明辨善恶,又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才会出手相助。 可阿飞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人,他的爱与恨都像是炙热的火,他的人就像是他手中的剑。 救人比分辨善恶更先,本就是他从李寻欢那里学到的宝贵的特质。 三匹马,三个下马的人。 箭手并未说话,一旁紫膛色方脸的汉字已嗡声道:“马空群,休要垂死挣扎了。” 马空群解下了腰带,摸了下自己兄弟的鼻息,他的表情十分沉静,却像是大海暗涌,云后雷霆,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感。 按在草地上的手掌骨节粗犷,青筋暴起。 他已决定拼命。 第76章 小李飞刀(21) 苏梦的五感如今已因修习慑心术的缘故而提升了许多,她还未靠近,就已听到了那大汉口中的‘马空群’三字。 她脚步一顿,思绪翻滚。 马空群,高超的马术,一流的武功…… 绝不是同名同姓。 此人一定便是「万马堂」的堂主马空群,也是「神刀堂」堂主白天羽的结义兄弟。 同时,他还是以后设局杀白天羽凶手之一。 苏梦在游历江湖的时候,就已听闻江湖中「神刀堂」的名声,「神刀堂」崛起的速度比昔年的「金钱帮」更快,白天羽「神刀无敌」的名声更不在上官金红「子母龙凤环」之下。 每当遇到与「神刀堂」相关的事件时,她总会避开,有一次,她看到两匹马打马而过,旁边有江湖人感叹白家兄弟的神勇威猛,苏梦却只压低了斗笠,看都未看一眼。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边陲之地遇见马空群。 此地已是关中地区,「万马堂」和「神刀堂」却都远在关东。 江湖之大,有些人一生奔波却总是擦肩而过,有人想要避开江湖纷争,却又总是陷入麻烦之中。 在马空群蓄势待发的时候,那追击马空群的三人已看到了奔驰而来的青年,和带着铃铛声赶来的女子。 他们先看到了青年的剑。 没有剑格,没有剑锷,像是两片木头钉在铁片一端的两面充做剑柄,简陋到让人觉得轻轻一拗就可以拗断。 可是在看清这柄剑的时候,没人敢露出轻视的神色。 相反,他们的目光已变得极为郑重。 紫膛色方脸汉子道:“‘快剑’阿飞?这是我们‘颍川三义’与「万马堂」的恩怨,阁下要插手吗?” 苏梦此时也已赶了过来,忙道:“你们打斗,休要波及这里的牧民。” 中年箭手神色一展,抱拳道:“姑娘放心,我们此番只为寻仇,绝不想波及无辜。” 苏梦看着不远处呦呦哀鸣的白马,叹了口气:“你们已经波及无辜了。” 中年人温和道:“这实在不是我们的过错。” 马空群见事有转机,忙道:“我先前那匹马已到了强弩之末,换马骑乘实乃无奈之举,若能死里逃生,我定奉还此处牧民百匹骏马。” 阿飞此前一直沉默,这时却突然开口:“箭上有毒。” 远处,珍珠马的哀鸣声越来越低,愈发有气无力。 苏梦看了一眼马空群身旁男子的面色。 泛红的面色,鲜红的嘴唇,男子的额头上还浮着一团诡异的艳红色。 她很快认出了这毒的名字:“‘胭脂醉’,这是一种慢性毒。” 紫膛脸汉子道:“没错,我们本就想要生擒他们,将其带回我弟弟的墓前,将他们割头放血而死,以祭奠我兄弟的亡魂。” 马空群却道:“颍川一带,谁不知‘人面兽心’尤怀云的恶名,你这个大哥在外自称仁义,结交绿林好汉,行侠仗义,好不快活,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管教一番你那作恶多端的弟弟?” 尤怀风脸色更红,颇有几分气急败坏:“这也不是你杀我兄弟的理由!” 马空群冷笑:“这就是我杀你兄弟的理由,他淫人妻女,毁人家庭,恶贯满盈,这样的人,人人得而诛之,既然你这当哥哥的不管教他,自有旁人来管教!” 有时候亲人手足被杀的仇恨,是凌驾于道理之上的。 素有侠名的‘颖川三义’,为了复仇也不惜做了恶人。 苏梦看着这一幕,想到了上官雪儿。 当年上官雪儿面对亲人被杀,选择了放下仇恨。 或许那时的上官雪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有她自身武力不足的缘故,即便如此,在那时也让苏梦觉得弥足珍贵。 她又想到了阿飞,爱人被杀,他却能在道义上理解林仙儿被杀的合理性,来遏制复仇的意念。 如果江湖中尽是这样的人,又怎会有冤冤相报何时了? 在一番交谈中,谁更有道理,似乎已能看得分明。 阿飞拔剑。 剑光一闪,他的剑却没有刺向任何一人,而是刺入了草地之中,正挡在马空群二人与‘颍川三义’之间。 苏梦已看出了阿飞的意思。 一柄杀人的剑,此时此刻却想用作止杀的用途。 她略作犹豫,然后走到了马空群身边,蹲下了身子,掏出了一枚药丸。 “这枚解毒丸只能暂时压制毒素,‘胭脂醉’的解药还要花费一些时间去配制。” 马空群感激一笑:“多谢姑娘。” ‘颖川三义’中的老二霍胜,即那名中年箭手终于维持不住温和的面色,冷冷道。 “原来‘快剑’阿飞竟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阿飞的声音却比他要冷上十倍:“如果为虎作伥也叫义气,箭上淬毒也叫正派,那一向不管闲事的人,自然也能管一管闲事。” 他一向有将人噎倒的本事,这句话一出,霍胜的脸色涨得几乎比他的大哥还要红。 苏梦正帮那昏迷的汉子喂药,听到这番话,几乎想要笑出声。 当这种直击要害的话语针对的不是自己时,听起来倒真是有趣。 那最沉默,最安静,最年轻,腰间也挂着一柄剑的老三此时也忍不住开口。 “难道你的亲人被杀了,哪怕你的亲人犯了许多错,你也能咽下这仇恨,不为他复仇吗?” 阿飞极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或许不能。” 老三冷笑:“那你有什么资格来阻止我们?” 阿飞道:“因为你们只有恨,没有道理,等到我也只有恨没有道理的时候,自然也会有人来阻止我。” 他的剑插在地上,他的手握着剑柄。 “也因为,你的剑,没有我的剑快!” 风寒。 风似乎吹来了焉支山经年不化的冰雪的寒气。 ‘颍川三义’一动不动。 老三的手已搭上了剑柄,可当他看着阿飞那稳若磐石的握剑的手时,眼中却涌起了恐惧。 尤怀风忽然道:“我们走!” 他说的又快又急,三个字说完,他已翻身上马。 剩下两人仿佛也长舒了一口气,紧跟着骑上了他们的马。 马鞭一甩,三人纵马驰骋,迅速消失在了草原的边际。 第77章 小李飞刀(22) 一个饥饿了许久的人,往往是吃不下太多的东西的。 这道理在马空群身上却仿佛是个例外。 他喝了一整锅的羊汤,又咽下了六个馕饼,当五十七睁着大眼睛,从帐篷里又拿来了两个馕饼时,马空群却没有再吃。 他摸了摸男孩的发顶,接过了饼,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衣襟里。 他已察觉出来阿飞身边那女子对他的不喜,所以他要补足气力,留着干粮,随时准备离开。 哪怕‘颍川三义’或许还没走远,正在草原的某处等着他们,但他也不能当一个不懂察言观色的恶客。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苏梦抱着水盆走了出来,将这盆血水洒在了远处的沙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马空群紧张的神情,平静道:“他身上的箭伤都不在要害,休养几日,你们就可以动身了。” 马空群倏然起身,抱拳躬身:“苏姑娘与阿飞少侠的大恩大情,我马空群与我兄弟公孙断铭记在心,他日若有差遣,我二人莫敢不从!” 他的感激不似做假,苏梦却兴致缺缺。 “好。” 她点了点头权做应下,又道:“你这位公孙兄弟所中的毒素需要另一种药物治疗,我在帐篷里点了药香,常人闻了会有些犯晕,你若去探望他时,可以闭气。” 马空群道:“实在是麻烦苏姑娘了。” 五十七眨着茫然的眼睛,在苏梦的招手下跑到了她的身边,苏梦指了指远处的帐篷,五十七会意点头,转身向帐篷的方向跑去。 他的大眼睛扫过了原野,草原上,阿飞站在远处,像是天空草地中的一抹剪影。 他一向是个不耐寒暄的人,所以救了人后反而不再靠近。 马空群有意想上前跟阿飞结交,但那叫做苏梦的女子已放下木盆,如同草原上一朵随风吹拂的格桑花一般,掠到了阿飞的身边。 “阿飞,今晚我们睡扎喜大爷的另一间帐篷,我已让五十七去说了。” 阿飞的回应很简短:“好。” 苏梦斜睨着眸子瞥着他,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般有人瞧见她这样笑,总会忍不住想要问她笑什么,可是阿飞却好像根本没有好奇心,他只专注地看着远处的云霞,仿佛能这样看一辈子。 “你知道吗?”苏梦终于开口,“如果方才插手这件事情的是李寻欢,他或许不会有你做的这样干净利落呢。” 阿飞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了苏梦,对有关李寻欢的话题提起了几分兴趣。 “因为他是探花郎呀。”苏梦抿唇一笑,“像这种读过很多书的人,有时是会认同亲仇大于道理的,就算是不认同,也会更加理解想要复仇的人。” “甚至在更古老的朝代,为亲复仇是会被嘉奖的行为。” 阿飞想了想,忽然道:“你也读过很多书?” 苏梦有些拘谨地摇了摇头:“在我的家乡,我不算一个有学问的人。” “有什么道理是读书的人才能懂,不读书的人便懂不得的?” 苏梦愣了下:“应该是没有。” 阿飞不再说话,他缓缓地将头转了过去,再次欣赏起了那片云霞。 苏梦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阿飞是在用这种理论来驳斥她。 既然道理与读书无关,她又怎能误解李寻欢在这种情况下救人时会犹豫? 她瘪了瘪嘴,喃喃道:“说真的,我总觉得比起爱林仙儿,你更爱李寻欢。” 阿飞终于不再看云霞,他扭过头瞪了苏梦一眼。 苏梦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乐此不疲于这样的游戏,曾经她觉得阿飞无趣,现在偶尔也会觉得对方挺有趣的。 原本居住的帐篷留给了病号,帐篷里,他们的被褥东西便要搬出来。 阿飞掀开帐篷的一瞬间,便闻到了飘散出来的香气。 他闻到过这种香气。 在保定城,苏梦的那幢小楼上。 气味带着梨子的甜香,闻久了,却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皱起了眉头,看向苏梦。 “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梦甜笑道:“我不爱介入到麻烦之中,但既然介入了,总要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阿飞面色冰冷,抱着被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苏梦才不管他生不生气,抱了被子紧跟着走了出去。 她还顺道跟马空群道:“草原的夜晚可是很冷的,你跟公孙断睡一个帐篷就好,记得要睡在通风帘处。” 她越是这样提醒,马空群反倒越不会觉得那香气有猫腻。 他怎么能想到,救了自己的人,会对自己有这样重的防备心呢? 草原的夜晚,狂风凄厉。 马空群没有睡着,他将怀中干硬的馕饼用水泡软,喂到公孙断的口中。 这是他的兄弟。 愿意豁出命来保护他的兄弟。 他怎么能在马上的时候,生出过将对方抛下的念头? 在公孙断扯下腰带绑缚两人,用自己的后背保护他的后背时,马空群在心底发誓,此生定不负兄弟。 可是在逃亡了两天,背后的人生死不知时,他心底却将这誓言动摇了一瞬。 这让马空群恨不得往自己的脸上狠狠的砸上两拳。 他决定将那动摇的一瞬间当做自己一生的秘密,永远咀嚼着其中的苦涩。 此时的马空群尚且不知道,以后自己将会做出更狠更毒的背叛。 是不是比自己强太多的人,就不能算做兄弟? 草原上,烈马在狂奔。 黑色的披风被狂风拉扯成一条黑线,坐在马上的人就像是天空在草原放牧的风筝。 漆黑的披风,漆黑的刀,漆黑的眉眼。 他的手却苍白。 这焦急赶路的人,是不是已随时准备拔刀杀人? 草原的夜晚,实在不是适合赶路的天气。 所以‘颖川三义’选择在避风的山坡后休息。 狂风掩盖了马蹄的声响,当他们听到动静的时候,那漆黑的人影已静静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开口,吐字压过了风声,带着狂傲的气息。 “是你们要杀我兄弟?” ‘颍川三义’站起身。 然后,漆黑的刀光融入黑夜。 第78章 小李飞刀(23) 清晨的草原与夜晚的草原仿佛是两个世界。 狂风已变为了微风,天空的边际泛起鱼肚白色,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晶莹的光辉,焉支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蒙上了一层金边。 这样的美景,苏梦已看过很多次。 马空群也看过很多次此类的风光,他本就是跟白天羽一起从关外闯到关东的。 关外的大漠,关外的草原,关外的骏马,那些时光都仿佛还在昨日。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惋惜。 这里的土地本可以更加肥沃,青草也可以生长得更加茂盛,如果有一群手下来为他打理,他可以让这片草原成为最优秀的马场。 他甚至觉得这片草原比他在关东的马场更好,关东的马场还是稍显局促了些。 可是关东万马堂已声势渐微,他不仅没有机会进一步扩大自己的马场,反而要为了节省开支来让出一片土地。 因为白天羽的「神刀堂」的威名已完全盖过了「万马堂」。 权势,财富,地位,手下,白天羽既然拥有的已足够多,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他一些土地? 这只不过是因为,白天羽认为「神刀堂」既然是江湖第一的势力,那么不仅权势,财富,地位,手下要是第一,就连土地也是一样。 白天羽一向觉得自己既然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必须要做。 对于这位跟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大哥,马空群实在不清楚自己心底是什么想法。 “哗啦”一声,一盆水泼在了地上。 女子乌黑的长发由木簪轻挽,松散的堆在肩头,她斜睨眼波的时候,连天际破晓的霞光也比不过她眼眸的风情。 一种清冷,孤独,疲倦,却又温和的风情。 像是荒野古庙里通了人性的黑猫,在晨曦慵懒地舒展四肢。 “早上好。” 苏梦向他打招呼,她依旧是那副对他兴致缺缺的模样,似乎只是觉得既然看到了,便不得不打上一声招呼。 “苏姑娘,早上好。” 马空群看向了帐篷,他知道阿飞也睡在这一间帐篷里。 他有些好奇道:“不知道苏姑娘与飞剑客是什么关系?” 苏梦从马空群的眼神中已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她勾起有些讥诮的笑容:“要杀我,先杀他的关系。” 马空群神情一肃,对待苏梦的态度更加恭敬。 苏梦扭头回了帐篷,当她走进帐篷的一瞬间,眉眼唇角变得松弛,表情自然而舒展。 在最初遇到阿飞的时候,她还会伪装一番,后来随着相处愈发熟悉,在阿飞身边时,苏梦完全成为了最本真的自己。 因为她发现,在这样纯粹的人面前,根本没有伪装的必要。 牧民的帐篷就是他们的家,帐篷里并不是一走进去便一览无余,而是用厚重的毡布做帘幕,将帐篷内部分成了几处空间。 苏梦走到了最底层的毡布前,抬起手腕晃了晃铃铛。 “叮铃叮铃,早上好。” 与以往一样,阿飞在三息后掀开了帘子,他的衣着整齐,长发束起,双眼明亮锐利,显然早就醒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我洗漱完才出来,我们本可以洗脸刷牙的时候一起聊聊天。” 苏梦双眼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我敢肯定,那一定会很有趣。” 可惜的是,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阿飞总是不能理解她的有趣。 当苏梦跟着阿飞走出帐篷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收起。 又是马蹄声。 这一次,只有一匹马。 漆黑的马,漆黑的人,若不是天际已泛白,恍惚让人以为黑暗尚未褪去。 那人身后飘扬的黑色斗篷像是一团浓墨阴云,他的眉眼也是凌厉的黑,剑眉入鬓,鼻梁挺阔,带着一种飞扬的霸气。 他的手中提着三枚头颅。 ‘颍川三义’的头颅。 头颅的血已干,草原的狂风将他们的神情凝住在了临死前恐惧的一刻。 提着头颅的黑衣人,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神。 苏梦看着那人腰间漆黑的刀,已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神刀无敌」白天羽! 漆黑的马在前方站定,白天羽凌厉的眼神像刻刀一般刮过苏梦的面颊,又定在了阿飞的剑上。 他深深的凝视了一会儿阿飞的剑后,才将目光投向了马空群。 “我希望我并没有来晚。”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奔波的沙哑,却又为他平添了几分魅力。 马空群已站起了身,他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着。 然后他吐出了两个字。 “大哥!” 这两个字已包含了千言万语。 白天羽轻轻颔首:“你的那位兄弟呢?” 马空群道:“他中了毒,幸亏遇见了擅长解毒之术的苏梦苏姑娘,如今他已无大碍,尚在帐篷里休养。” 白天羽的视线又移到了苏梦身上,他的眸光带着一种侵略感,显而易见,他已习惯了在男女关系中成为掠夺,控制,被臣服的一方。 白天羽道:“「神刀堂」欠苏姑娘一个人情。” 苏梦淡淡道:“「万马堂」也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一份人情,你们要分成几份来算?” 白天羽微笑,他似乎是觉得苏梦的反应很有趣,语气都柔和了几分。 “老三的那份人情是他的,我的这一份另算。” “为什么?” “因为我是白天羽。” 因为我是白天羽。 这平平淡淡的七个字,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马空群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谁也辨不出他此刻是什么样的情绪。 苏梦却微微仰着头,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她找阿飞说话的时候,阿飞却总爱看风景。 当一个人听到了自己并不想理会的话语时,看风景不失为一种很有风度的选择。 白天羽并未在意苏梦的冷漠,他觉得女人的冷漠也是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看向了阿飞。 他的目光终于肃穆,但他的嘴角却上扬。 那是与面对女人时截然不同的笑。 “‘飞剑客’,我早就想要见一见你了。” “我半年前去江南找李寻欢的时候,本以为也能见到你,没想到你竟来到了这边陲草原。” 他看向阿飞的剑:“李寻欢说,现在的我们尚在伯仲之间,可当你突破心障后,你的剑会比我的刀更快,你如今已突破心障了吗?” 第79章 小李飞刀(24) 心障。 这两个字让阿飞的眼神中再度流露出了痛苦。 少年时最深的情感,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忘却? 他对苏梦总是那么冷淡,是不是因为他总是不能忘记是苏梦杀了林仙儿? 他握着自己的剑,又看了眼白天羽手上提着的头颅。 阿飞已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回应白天羽的询问,而是道:“你说你去见过李寻欢,你与他比过刀?” 白天羽那狂傲的神情,在提到李寻欢时,才会收敛几分。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寻欢确实是个很伟大的人。 他的伟大不在于他的刀,而在于他的精神。 “没错。”白天羽很坦然地承认,“我现在不如他,但以后未必。” 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够活得很久。 他此时正值壮年,武功还可以更加精进。 见过小李飞刀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沉疴宿疾,让他注定寿命不久。 “好。” 阿飞点点头。 “等你自信能与他再次比刀时,我来找你。” 这是一场约战,阿飞很少与人约战。 初出江湖时,他认为,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遇到李寻欢后,他意识到,剑也可以救人。 但他向来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比斗。 他说出这番话,是否因为白天羽已先找过李寻欢? “哈哈哈哈,好!我等着那一天!” 白天羽爽朗大笑,他将手中的头颅抛向了马空群:“老三,这头颅便给你盛酒,我去看看你的兄弟!” 他翻身下马,抖落衣衫上的风霜,像是猛虎抖落了身上的一朵花。 这个人身上,确实有一种危险又奇异的魅力,让人不自觉地倾注目光。 白天羽下马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苏梦面前。 “苏姑娘,不知可否带我去见公孙兄?” 马空群若有所思,他哪里瞧不出来,自己这大哥显然已瞧上了这位苏姑娘,不然这三人里,他为何偏要与苏梦搭话? 马空群能瞧出来的事情,苏梦则比他洞见的更早。 有些女人,本就最擅长捕捉男人的情绪,像她这样与不少人对戏入戏过的人,对此尤为敏感。 苏梦没有丝毫迈步的想法,而是用目光投向了帐篷。 “就在那一顶帐篷,白堂主请自便。” 白天羽一挑眉:“苏姑娘似乎很不欢迎我。” “不止是你。”苏梦看了眼马空群。 他的手里拎着那三颗头颅,看起来也有些情绪紧绷,他绝不是个会拿头颅盛酒的人。 可他却分不清白天羽说的是不是戏言。 苏梦接着道:“我不欢迎任何给这片草原带来杀戮与鲜血的人。” 马空群的到来让雪白的珍珠染血。 白天羽带来了三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这让苏梦有种不安感。 白天羽一眼看穿了她的不安:“你在恐惧?” 苏梦冷冷道:“我在厌恶!” 白天羽笑了笑,像是看到一只幼猫在面前伸爪,他不仅不觉得受到威胁,反而觉得可爱。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走进了帐篷。 苏梦的身影追逐着他的背影,在白天羽掀开帐篷的一瞬间,她的心忽然一跳。 她想到了一件事。 “你应该找个地方将这三具头颅埋葬。” 阿飞的声音打断了苏梦的思绪。 这番话是跟马空群说的。 马空群有些愕然:“你让我为我的仇人埋葬尸骨?” 阿飞道:“他们虽然是为那位‘人面兽心’的兄弟复仇,但本身毕竟还有‘三义’的名声,平生也做过一些好事,绝不至于沦落到头颅做酒的下场。” 如果他们是‘颍川三恶’,而不是‘颍川三义’,那么或许当初阿飞就不会拔剑而止杀。 马空群居然真的觉得阿飞的话很有道理。 他站起身,开始去远处寻找适合埋葬的山坡。 阿飞总认为李寻欢拥有能影响人的一种伟大的特质,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是有这种精神力量的。 白天羽很快从帐篷里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将帐篷的一角挂在了挂钩处,淡淡的香气从帐篷里飘散。 他微笑道:“我觉得公孙兄还是需要通风透透气的。” 苏梦沉默。 她知道,白天羽已发现了熏香的秘密。 他本就有个来自魔教的情人。 白天羽看到了远处马空群的身影:“老三这是去做什么?” 苏梦道:“他去埋那三颗头颅。” 白天羽看了眼阿飞,他当然明白,这绝不是马空群自己想出的做法。 他叹了口气:“若他们不是想要杀我兄弟,我或许不会下手如此狠辣。”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白天羽是一个可以为兄弟拼命的人。 他的刀虽然凶,但他的人在江湖中绝称不上凶恶。 他是贫穷无依之人的救世神,是危机之时最坚实的脊背——所有人都相信,他绝不会在背后给兄弟一刀。 可他也绝不知道,有时候,精神上的软刀子割人是更痛的。 草原的黑夜又一次来临,今夜无风,帐篷外点燃了篝火,五十七没有出来,草原上很多人都看到白天羽来时凶煞的模样。 他们准备了食物,羊奶,却勒令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他们的帐篷。 就连已得到此处牧民尊重的苏梦和阿飞二人,也开始被警惕。 公孙断已恢复了神智,可以在马空群的搀扶下出来用饭,他一走出来,便恭恭敬敬地对苏梦道。 “多谢苏姑娘的救命之恩。” 公孙断身形高大,宛如一尊铁塔,当他俯身时,身影几乎遮住了篝火的光。 他的眼中也有光,烈火一样的炙热的光。 最虚弱的时候,意志也是最薄弱的时候。 一天一夜的摄魂香,每次送药时的铃铛声响,慑心术已经牢牢操纵住了这铁塔般的巨人。 他奉苏梦如神明。 可他绝不能表露出来。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一个温柔的声音。 “公孙断,在这片草原上,我不想看到流血与杀戮,即便是你的手足兄弟想要在此处作出不义之事,你也会舍去性命阻止他。” 这指令已十分温和,苏梦并不想操纵他的一生,所以公孙断的意志反抗的并不剧烈。 正因如此,才能在他的思想中形成钢印。 第80章 小李飞刀(25) 除了苏梦,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一顿晚餐。 白天羽大口地吃着肉,喝着自己行囊中的酒,与马空群谈笑风生,时不时谈一些江湖逸事。 在谈到一个奇诡的巫毒悬案里,阿飞竟然也参与了话题。 在击溃了金钱帮后,李寻欢和阿飞在江湖中的征途并未结束。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巫毒悬案的受害者是李寻欢父亲的官场旧友,这起案件便是被李寻欢和阿飞所破。 只是因为与官府有关,因此参与的人匿去了名姓而已。 又谈到白天羽,白天勇,马空群在长白山被三帮人马,共一百多余名采参客围攻抓捕的事件,就连阿飞也不由被其中惊险的情节调动情绪,眼神被篝火映照的更加明亮。 “哈哈哈,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吃喝,老三逃亡过程中与我们分开,被困在山洞里……” “大哥!”马空群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白天羽。 这在白天羽口中是值得炫耀的事迹,只是对于马空群来说,却藏着一段绝不可明说的耻辱。 那就是他在山洞里时,因为太过饥渴,不得已靠自己的尿来维持着生命力。 这件事在白天羽闯入山洞救他时被发现,白天羽向马空群发誓过,绝不会说出去。 白天羽本来就没决定说出去,此刻骤然被马空群打断,颇有些不明所以。 马空群看着他,垂下了眼:“大哥,你醉了。” 白天羽并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也并没有醉,一个酒囊里的酒,绝不至于让他醉。 但他却点了点头:“我是有点醉了。” 阿飞适时地开口:“你们当初为何会和那么多采参客对上?” 白天羽皱了皱眉头:“那是因为那些采参客本就在山里凝聚成了土匪般的势力,三帮采参客就像是三个凶残的狼群,他们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他不愿承认,他已根本想不起当初为什么与那帮采参客对上了。 被人追杀的时候,他便杀人。 那时候,他已杀红了眼。 莫非他真的已醉了? 白天羽站起了身:“我要去看看风景,解解酒,苏姑娘要不要同去?” 阿飞看向了苏梦。 苏梦在此时抬起头,对上了白天羽居高临下的眼眸。 他的神情很笃定。 苏梦回以微笑:“好啊。” 阿飞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与苏梦相处了半年的时间,见过很多次她的笑。 这无疑是个很灿烂的笑,却让他没来由的感觉陌生。 苏梦在他面前,似乎很少这样笑。 苏梦站起身,没有看阿飞一眼,跟着白天羽走入了黑夜中的草原。 她手腕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声响也逐渐隐匿于黑暗。 天幕碎星点缀,弯月倾洒月华。 无风的天气,天空,草原,也都是安静的。 苏梦跟在白天羽的身后,直到前者忽然驻足。 白天羽的声音没有丝毫醉意:“苏姑娘,你是魔教中人?” 当这个人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话就像他的刀一样直击要害。 苏梦看着白天羽漆黑的背影,平静地回答。 “不是,我只是机缘巧合下习得了一些奇技淫巧而已。” “你对公孙兄出手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问题抛的又快又急。 “因为我觉得他们是不安定的存在,想让他们安安分分地离开。”苏梦回答的也很快,“我从来没有用这种技巧伤害过无辜。” 白天羽转过身,他的眼神竟很温和爱怜。 “你在飞剑客身边,竟也会感到不安吗?” 苏梦冷静的回答:“他是他,我是我,就如同你是你,我是我一样,你如果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去依靠你,那我只能说,你该回去睡觉了。” 白天羽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 白天羽怔住,然后大笑。 他在大笑中快步走向了苏梦,苏梦步步后退。 然后他的披风擦过苏梦的肩头,大跨步地向回走。 苏梦摸了摸跳的飞快的心口,在心底暗骂了一声。 ‘神金!’ 不过她也松了口气,看来白天羽是真的不准备计较这件事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有不少优点的,如果她真的是个不安敏感的人,白天羽这样的态度,说不定真能被撩到一点点。 回到帐篷边,苏梦没有再坐回篝火旁,而是直接进帐篷休息。 她能听到白天羽的畅谈声,篝火燃烧的火星噼啪声,渐渐的,其他的声音都不清晰,阿飞的吐息声近了。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隔着帘子道:“你还好吗?” 几息后,阿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为什么这么问?” 苏梦想了想,翻身而起,掀开帘子,几步走到了阿飞的床边。 阿飞刚刚脱衣上床,被子还没摊开,他瞪着一双眼睛,有些愕然地看着苏梦,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贸然突破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界限。 苏梦就这么站在阿飞的床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握住你的剑?” 剑就在阿飞的手边。 苏梦记得,阿飞第一次见她时,手时刻都搭在剑上。 阿飞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手握住了剑。 可这是完全不同的。 苏梦和阿飞都清楚这一点。 苏梦问:“你其实已经不想杀我了对不对?” 阿飞沉默。 苏梦又道:“你在焉支山里救过我一次,一个人若真心救过一个人,便很难再对这个人起杀心。” 阿飞忽然冷声道:“我没听过这种道理。” “那你可以试一试。” 苏梦道:“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对我刺出你的剑?” 阿飞的手紧握在那两块木片制成的剑柄上。 他的手始终没能抬起来。 他以为的深刻仇恨此刻却已经淡到让他提不起剑,可为什么他想到林仙儿时,却依旧心痛? 是否因为爱总是比恨更难忘? 苏梦看着阿飞的样子,眼帘低垂,声音忽然变得柔和。 “你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你的心障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与恨和解之后,你要与爱和解,你该走的更远一些,去找你自己内心的路,我们是时候分别了。” 上一世的时候,本也该这样做的。 预感到不安的时候,就将自己在意的人推开,那样,就算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也没有关系,因为她反正还会在某处醒来。 曾经的她走在巷子里,想象着有人在身边保护自己,便会微笑。 苏梦竟已开始觉得那时的自己很陌生了。 第81章 小李飞刀(26) 第二日,苏梦一大早便被扎喜老爷子叫了过去。 他是这个牧民部落里年龄最长的老人,在部落里的地位尊崇,他的话,代表着整个部落的意志。 老爷子对苏梦很温和,他的中原话说的很流利。 “小梦,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苏梦点点头。 “你救了五十七,还给一些老人孩子治病,我们都很感激你。” 苏梦轻叹:“老爷子,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话如此委婉的,您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 老爷子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我说,你想要一匹赶路的马吗?” 苏梦摇了摇头:“走路挺好的,我挺喜欢用双脚丈量土地的感觉,我也没有什么急切要去的地方,您给我一些干粮吃食就好了。” 这是一场平淡的分别,扎喜大爷当然也没有逼迫她马上动身。 公孙断又休养了两日,伤势已经可以承受马匹的颠簸,于是马空群,公孙断两人便请辞离别。 白天羽没有走,这让苏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虽然不会强迫女人,但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放弃,不然也不会被桃花娘子记恨的那么深。 桃花娘子曾经可是有几十个男人,潇洒风流的不得了,结果被白天羽看上,追了许久,她以为自己终于遇见了真爱,遣散了后宫,准备跟白天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白天羽却跟她欢爱几天后就抛下了她。 苏梦甚至可以猜到白天羽的想法,他一定是觉得桃花娘子是个很随便的女人,他以为他们是默契的露水姻缘,根本没有想到桃花娘子对他真的深爱上了。 她敢肯定,如果白天羽真的得到了她,没过几天就会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这个人对她的情感,就像是口渴的人想要喝水,而水恰巧就在面前一样。 “飞剑客也要走?” 当马空群和公孙断离开后,阿飞也牵着一匹马背着包袱准备离开。 白天羽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苏梦,因为苏梦没有一点准备远行的样子。 苏梦和阿飞的关系,看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亲密。 阿飞点了点头,他的告别很简洁。 “白堂主,苏姑娘,再见。” 阿飞并不觉得白天羽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白天羽为人虽张狂了些,但不失为一名侠义之士,绝不会对苏梦有什么唐突的行为。 看着阿飞骑马离开,白天羽转过身,正想跟苏梦聊聊天套套近乎,就听到铃铛声响,苏梦已横剑在自己的颈侧。 “你也走。”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利落的就像阿飞的告别。 白天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会想到苏梦会有这样的举措,他有一种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还有一种自尊心受挫的失落感。 自己就真的那么让人厌恶?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看看自己强留下来,苏梦究竟会不会真的划下那一剑——但他终究不是那种要用女人的性命来怄气的人。 他终于缓缓点头:“好。” 白天羽也离开了,无可否认,虽然他离开了,但是苏梦的行为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见面就对他冷淡,用言语激他,最后甚至拔剑用性命逼他离开,这样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 赶走了一堆人,苏梦感觉终于轻松了许多,她没有再在此处多留,收拾了东西也转身离开。 跟白天羽接触,绝对没什么好事,这个人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危险,要么是魔女,要么是妖女,就连他老婆,都是个有心计的绝顶高手……哦,还有那个偏执的白云仙子。 总之,但凡有一个因为嫉妒想给她一个教训,对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这个拈花惹草的男人难道没一点自知之明吗? 独自离开的苏梦已经把公孙断抛在了脑后。 只要他们一路安分离开草原,慑心术自然不会被激发。 可是命运,有时候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捉摸。 两匹马跑的并不快。 公孙断身上的伤口毕竟还没有完全愈合。 更何况,他们的仇人已经死去,完全没有焦急赶路的必要。 马空群的马在前,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他的思绪也不由得放空,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昨晚。 阿飞问白天羽他们为什么会跟长白山的采参客对上时,他的心中其实紧张的一跳。 那是另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的知情者,大都已经死了。 当初在长白山上,他与白家兄弟追击恶匪得手,正志得意满,却被采参客伏击,这伏击并不是没来由的。 因为他曾奸污了一名出关采参的采参客的妻子。 马空群还记得那个女人。 她并不是个美人,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中的女人。 许是生过孩子,她的身材格外丰腴,胸前的饱满足以喂养三个孩子,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干燥,眼睛也有些无神,可对于当时的马空群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当时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 马空群记得自己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压在了女人的身上,撕扯掉她的衣服…… 他已化身成了野兽。 身下的人哭嚎,谩骂,求饶,呻吟…… 马空群起身时,那女人的双眼已变得空洞麻木。 他当然也后悔,于是对那个女人说了自己的名字,让她可以依靠「万马堂」,可那个女人却转头告诉了自己的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长白山上三批采参客都拧成了一股绳一般要杀他。 白家兄弟和他一起,自然被看作一伙人,所以那群采参客根本没有解释什么,白家兄弟也只以为山民蛮横。 以白家人那种狂傲的性子,你杀我,我便杀你,无须多问缘由。 于是那一场长白山恶战便杀的人头滚滚,成了一场江湖人提之变色的血战。 马空群的思绪渐渐回笼。 前方有羊群。 牧羊的是一名少女,她的脸上带着朝霞一般的红晕,鼻头的雀斑生动可爱,头发扎成了两股辫子。 她的模样还是个女孩,可布裙下的轮廓无疑已是个女人。 第82章 小李飞刀(27) 撕扯,哭泣,哀嚎。 逃窜的羊群,无助的少女。 为什么有的男人总是会忽然化身成野兽? 马空群并不担心公孙断会阻碍自己,他们本就是能一起玩女人的关系。 可当马空群扯掉少女的衣裙时,他却又有些恍惚意识到,公孙断似乎太安静了些。 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口便蓦地一凉。 冰冷的弯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马空群狂吼一声,转过身,拍出了一记金刚掌! 身后高大的身影被瞬间击飞! 这一击的掌力可以击碎巨岩,公孙断当即呕出了一口掺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他浑沌的双眸蓦然一清,惊愕,恐惧,后悔,种种情绪浮现眼中,脑海中,女子的话语轻缓柔和。 “……即便是你的手足兄弟想要在此处作出不义之事,你也会舍去性命阻止他……” 他的嘴唇颤动着:“大哥……” 马空群已听不见。 被刺穿心脏的人,本就撑不了太久的,他含愤击出的那一掌,已带走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牧羊女爬了起来,惊惶地看着马空群死不瞑目的眼眸,又对上了公孙断猩红的双眼。 少女发出一声惊叫,转身踉跄地跑走了。 公孙断再度吐出一口血,气息逐渐变得微弱。 对于苏梦而言,一个人的生活并不难熬。 她再度上了山,开始沿着焉支山脉向北麓一带走。 这里与绿草如茵的南麓不同,地脉裸露,绿植稀少,带着一种荒凉孤寂的感觉。 她有时候会一天走上许多路,有时候会练一整天的剑,看到地势不错的山洞或遮雨的土坡时,也会就地打坐修习内功,不到半月的时间,她身上的衣物变得灰黑,干粮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然后她开始打野味。 但是那些野鹿,獐子,乃至野兔都十分机警,苏梦的剑虽然已经练得不错,可轻身功夫还有些不到家。 有时候,她两天才能抓到一只勉强果腹的小动物。 这让苏梦兴致勃勃的野外生存计划被泼了一盆冷水。 尤其是在晚上回去后,看到山洞里不知被谁烤好的羊腿时,她更是有一种无力感。 那条羊腿,苏梦一口都没有吃。 第二天,她就开始改变自己的思路,转而用摄心术晃动铃铛去捕捉动物。 这种手段居然真的有效,晕眩迷茫的动物忘记了逃跑,被苏梦一剑杀死,她一天便收获了好几日的口粮。 这一下苏梦信心大涨,决定就在这里安家,先练两个月的功再说。 白天羽就这么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把自己折腾成了野人。 他只是想暗地里观察一下这位叫做苏梦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人,却没想到这女子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居然如此的……随性? 他当年与自己的妻子行走边塞时,就算是在困顿的情况,他的妻子都会将自己的仪容整理成最美丽的模样。 他所遇见的许多女人,不论是在他的面前,还是私下里,都是美丽的。 可是苏梦打破了他的认知。 她漫无边际的行走,与野花对话,在星夜下入眠,看到蝴蝶时会屏住呼吸,蹲到脚发麻也不敢移动,直到蝴蝶飞走后,歪倒在地上揉着脚开心的笑。 他见过很多性格独特的江湖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 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兴味,逐渐变为了人对于人的好奇。 苏梦已经不在意白天羽到底走没走了。 两个月后,她开始往东南走,准备离开焉支山。 东南方是她当初跟阿飞来时的方向。 因为焉支山的凉爽,她毫无感觉地度过了炎热的夏季,走进了落叶的秋天。 等到她终于走进了有人烟的小镇,可以在客栈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时,路边的树木已经落完了叶子。 她梳洗完,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就看到了白天羽。 白天羽的面前摆着一桌酒菜,他看着从楼梯上走下的苏梦,举起了酒杯。 苏梦看了眼桌上的饭菜,顿住了脚步:“我点的饭菜呢?” 白天羽道:“我扔了。” “为什么?” “因为里面下了迷药。” 苏梦终于迈动脚步,走了下来,坐到了白天羽的对面。 白天羽道:“当你回归人群的时候,就不能像在野外那样自由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和诡计。” 苏梦点点头:“多谢,下药的是什么人?” “一个下五门的牙贩子,许是看你孤身一人,所以动了心思。” 苏梦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可以轻易地分辨出杯中有没有被下药,既然承了人家的情,就利落地道声谢便是。 白天羽瞧着苏梦的表情,苦笑:“我是不是永远也无法成为你的朋友?” 苏梦抬眸:“哦?朋友?” “这段时间里,我逐渐觉得,比起多一个有趣的女人,不如多一个有趣的朋友。” 在山野里的那段时光,苏梦的不修边幅降低了她女性的魅力,却彰显了她为人的独特,这让白天羽的情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想和你交朋友,无论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女人,似乎都不快乐。” 白天羽皱起了眉头:“这又是从何说起?苏姑娘莫不是因为偏听偏信了什么,所以才一直对我如此冷淡?” “没错,我就是听了一些,信了一些东西,所以对你冷淡。” 白天羽终于恍然,旋即追问道:“那你都听说了我什么?” “说你强占了兄弟柳东来的女人。” 白天羽下意识道:“荒谬,我白天羽又何须强占女人!分明是那女人主动贴上来的!” “人家贴上来你就来者不拒?即便那是兄弟的女人?” 苏梦冷笑。 白天羽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轻视这样的女人,便觉得柳东来也会轻视她,根本没想过这女人会是柳东来此生的挚爱。 苏梦接着道:“我还听说,你觉得‘神刀’这个名号只有自己能叫,所以让朋友郭威改了名号,哪怕那名号是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得来的。” 白天羽点了点头:“江湖本就是武功定高低,这也没什么,他若想得到「神刀」的名号,大可以向我挑战。” 江湖中,为了一个称号而争斗,本就是常见的事。 “我还听说,你让易大经散尽家财,去帮助贫苦的人,赢得了君子之名,可你却从没考虑过易大经愿不愿意。” 白天羽疑惑道:“他若不愿意,怎么会把身家财产都交给我?而且他从未跟我说过他不愿。” “我说过让你走,可你不还是偷偷地跟了我这么久?想来易大经也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连不愿也不敢说。” 苏梦叹了口气:“长白山一战,是因为马空群奸污了采参客的妻子,惹了众怒,你真的知道这个原因吗?你同情贫弱,帮扶老幼,可你人生中到底伤害过多少不该伤害的人,你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白天羽听完这段话,神情逐渐严肃。 第83章 小李飞刀(28) 白天羽是一个骄傲自大的人。 并且,他将长白山那一战,视为他人生中的一场值得骄傲的战役,不然他也不会喝了酒后就吹嘘这一战。 苏梦当面戳破这战役背后不堪的起因,让白天羽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更何况,苏梦只是他有好感的一个女人,而马空群是自己的兄弟。 他怎么会信女人而不信兄弟? “苏姑娘,你所说的事情可有凭证?我绝不会让你凭白就污蔑我的兄弟。” 白天羽的这副反应在苏梦的意料之中。 他要是能直接相信,转而对马空群怒不可遏,那才是见了鬼了。 就连陆小凤当初听到她的情报,也是多方验证才开始信任,更何况白天羽这样性格的人。 “我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你帮了我,而我绝不想欠你的人情。” 苏梦拿起筷子,夹起饭菜。 “可惜连李寻欢给你的‘忍’这一字的告诫,你都不在意,我这番话想必也不会给你什么警示的。” 白天羽走了。 苏梦相信,这次他应当不会再对她暗地追踪了。 他毕竟是「神刀堂」的堂主,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还在等他回家。 如果他能将她的话听进去半分,或许他还会去寻一趟马空群。 苏梦吃过饭后,在镇子里采买了一些东西,将自己易容改扮成了一个跛脚麻脸的妇人——她扮演跛脚的时候,旁人绝瞧不出任何不对。 然后她接着走,向着河北一带走。 若一切顺利,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到小院里,看一看今年的梅花是否盛开。 可事情向来很难顺利。 只要身在江湖,纷争便往往难休。 这不过是个一个小镇里平常的午后,茶馆里坐了许多喝茶闲谈的人。 没人在意角落一个疲惫的妇人,或许她忙了一上午的活,此时才得闲来享受自己的时光。 茶馆里有安静的人,也永远不缺高谈阔论的人。 佩着剑的俊俏游侠吹嘘着自己的事迹,佩刀的白净秀气的青年无意间听出游侠竟与自家门派有宿怨,于是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 普通人争先恐后地逃跑,江湖人四散一边旁观。 疲惫的妇人拿起一旁的竹篮,起身也想要离开,可她的脚偏偏有些跛,因此走的并不快。 当一张桌子飞也似的砸过来时,那妇人已避无可避。 她发出一声痛呼,被那桌子压倒。 周遭有人怒斥:“江湖械斗,何至于伤及无辜!” 那用刀和用剑的两名青年当即便收了手,冲了过去,掀开桌子,一人伸出一只手。 “大娘,您没事?” 他们似是想要拉那大娘起身,可是当手靠近时,却又倏然急点那倒地妇人两肩的肩井穴! 那倒地的妇人本在哎呦哎呦的呼痛,忽然间,一双疲惫耷拉的双眼绽出精光,她的嘴里突然冒出一个中空的银管,银牙一咬,一道紫色的烟雾喷溅。 那两名青年迎面碰上这烟雾,陡然没了力气,急点穴道的手指只轻轻碰了下妇人的衣襟。 然后他们便倒地。 旁边的一些江湖人已瞧得呆了。 他们看出了这是一场针对那妇人的暗算,可这妇人又是什么人? 有人迈动步子溜了出去,这人已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随便看的麻烦。 寂静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道银铃似的笑声。 “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她的声音慵懒妩媚,带着淡淡的好奇。 那是一张靠在柜台边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带着蓑笠的灰衣人。 灰衣人从衣袖中伸出莹白如玉的手,然后摘下斗笠。 绸缎般的黑发如流水般落下,女人抬眼,妖冶的眼眸似含着多情的春水,可她的笑却又带着抹不去的怨毒。 她无疑是个很美的女人,就算是那怨毒的神情,也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有种罂粟般的魅力。 那妇人站起身,抬手撩了下花白的头发,方才的动作让她梳的齐整的头发已变得凌乱。 她撩头发的动作,却像是一个少女。 “因为你带来的男人实在太多。” 妇人开口,她的声音同样清脆动人,却比那妩媚的女人少了些风情,多了些清冷与淡漠。 这妇人自然就是乔装的苏梦。 她面无表情道:“通常一处小镇里,是不会有那么多美少年的。” 妖冶的女人幽幽一叹:“这有什么法子,我太寂寞了。” 她忽的银牙一咬,恶狠狠道:“若你像我一样,也会寂寞到发疯的!” 苏梦有些疑惑:“你又是怎么瞧出来我的?” 她习自《怜花宝鉴》的易容术,绝不是能被人轻易瞧出来的,更何况她易容的是自己最擅长的风格。 问到这个问题,女人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本来也是个易容的大行家,更何况,你总是孤身一人,买易容用的粉垩时也是一个人去。” 苏梦点点头:“受教了。” 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她会雇个乞儿去跑腿的。 女人瞧着苏梦平静的表情:“你好像一点也不好奇我是谁?” 苏梦道:“我知道你是谁,桃花娘子的名号,我还是听过的。” 桃花娘子双眼倏的一亮:“白天羽在你面前提到过我?” 苏梦摇头,她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说谎。 客栈里的人已几乎走光。 任谁听到桃花娘子的名号,都不会敢再留在这里。 她的容貌江湖闻名,她的阴狠毒辣也同样十分出名。 桃花娘子已站起身,她一步步靠近苏梦,在她面前一丈远处停下。 “我随时可以让你死。” 桃花娘子道。 苏梦点点头,她承认。 桃花娘子本就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她不仅是个易容的行家,也是一个暗器好手,甚至还极为擅长剑法。 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若使出独门暗器,苏梦很难躲的过去。 桃花娘子又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还没死吗?” 苏梦很配合地询问:“为什么?” 桃花娘子的双眼像是能穿透苏梦的皮肉一般,将她仔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她的红唇勾起讥诮的笑。 “因为我已瞧出,你如今还是个处子。” 第84章 小李飞刀(29) 在桃花娘子的设想中,苏梦被点出这一点后,就算不含羞带愤,脸上起码也会浮上些薄红。 江湖儿女也是女人,没有几个好人家的女孩在大庭广众下被说出这种话,还能镇定自若的。 可苏梦偏偏很淡然。 桃花娘子忽然想到,苏梦还带了一张人皮面具。 “摘下你的面具!” 苏梦抬手一抹,摘掉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她的真容浮现,那是一张莹白如美玉般的面庞。 明玉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随着境界的提升,会使得肌肤更加晶莹无垢,若达到怜星邀月那边的境界,姿容如仙让人不敢直视,便绝不是空泛的形容。 苏梦无疑是个不亚于桃花娘子的美人。 桃花娘子又向前两步,与苏梦面对面。 她抬起染了丹蔻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苏梦的脸颊,银牙几乎要咬碎。 “你这样的人,他为何没有动你?” 苏梦感受着对方指甲的剐蹭,微微垂眸:“因为我瞧不上他。” 这句话让桃花娘子的手指一顿。 “你,你怎么可能瞧不上他?” 连她这样的女人都被白天羽哄骗了真心,这没有经历过男人的女人,又凭什么能瞧不上他! 桃花娘子感觉到了一种羞辱与悲愤,她的指甲狠狠地掐在了苏梦的脸上,鲜血沿着指缝流下。 “贱人!我知道你这贱人的手段,你明白男人愈是容易得到的女人,便愈是容易抛下,所以才做出这副作态,你知道他一定还会来找你的。” 她越说越愤怒。 她岂不是就是自己口中那种被得手后抛下的女人? 苏梦看着桃花娘子有些癫狂的神色,手腕轻轻一抖。 铃铛声响。 铃铛声响起的时候,剑已出鞘。 与此同时,她的左手掌心摊开,一蓬银针射出,在转瞬之间,便能炸开成一蓬银花。 这么近的距离,桃花娘子理应躲不过去。 可是银针在还没炸开的时候,就已被一枚暗器打回了苏梦的手心。 刺出的长剑还未触及桃花娘子的脖颈,同样撞到暗器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剑势一阻的片刻,桃花娘子的剑也出鞘,后发制人地搭在了苏梦颈上。 这瞬息之间,桃花娘子用两枚花瓣一般的暗器将苏梦的两记杀招阻了回去,并拔出了长剑。 苏梦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自己和一流高手之间的差距。 她的左手已麻痹。 那银针上自然是抹有药物的。 桃花娘子冷笑:“你的银针上若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那你如今可是自食恶果了。” 苏梦在出招之前,就知道自己有九成概率会失败,因为桃花娘子一定对她有所防备。 但是她本就不是束手待毙的性格,既然有那么一成的概率能暗算成功情绪激动的桃花娘子,那么总要试一试。 “我当然知道暗器淬毒的弊端,所以就算用毒,也不用无解之毒。” 苏梦摊开左手,手掌已成乌紫之色。 “就是不知道桃花娘子是否愿意让我吃药解毒了。” 桃花娘子看着苏梦。 对方的双眼里全无畏惧。 她忽的展颜一笑,这笑容全无方才的癫狂怨毒,就像是盛开的灼灼桃花。 “当然可以。” 苏梦于是明白,对方看似癫狂,但其实一直保留着理智。 她显然很得意于白天羽喜欢的女人被自己玩弄于掌心之中。 人最得意的时候,通常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苏梦将左手塞进怀里,取出一个药瓶。 她的双眼并没有看药瓶,而是看着桃花娘子的眼睛。 桃花娘子忽然觉得,苏梦的眼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旋涡,又似浮现着幽幽的鬼火…… 她的神智忽然有些恍惚,就这样看着苏梦掏出药瓶,用指尖拨开了瓶口。 一股淡淡的香气忽然飘散开来。 桃花娘子本该出手,可她却被苏梦的慑心术迷惑了一瞬,这一瞬已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摄心术本就是可以用眼睛,用语言来控制旁人的。 苏梦虽然境界不足,要用铃铛辅助,可不代表没了铃铛就不行。 桃花娘子倒下。 她努力地想要咬破舌尖,恢复精神,可躯体却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她已察觉不到自己的嘴巴,舌头,自己的一切。 提前闭气的苏梦迅速掏出解药给自己服下,根本没有跟桃花娘子再扯闲话的意思——她可还记得,桃花娘子在这镇子里还有一些男宠呢。 苏梦在看到桃花娘子露出得意的笑容时,就意识到自己偷袭她的胜算已经从一成变成了九成,于是她用出了慑心术。 虽然一击即中,可对她的伤害却也是极大的。 太阳穴开始不断地跳动,头像是被人用铁锥子不停地敲砸,苏梦捂着嘴,担心自己随时就能吐出来。 她忍着痛苦与晕眩走进了一条巷子,用手中的材料飞速地易容成了普通少女的样子,又将衣服脱下,露出里面另一种颜色的衣物。 正当苏梦扶着墙壁即将走出巷子的时候,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一道有魔力一般的声音。 那声音温和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现在,你该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了。” 苏梦的双眼忽然变得迷离困倦。 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柔软的床褥,温暖的灯烛。 这一觉,苏梦睡的很香甜。 她在床上发出舒服的喟叹声,脸颊微微一侧,贴在了温润的玉枕上。 这种触感唤醒了她,苏梦呼吸一窒,倏然睁开了眼。 入目是近在咫尺的床帘,她抬起手,拉开床帘。 四肢虽有些疲软无力,精神却舒缓了许多,再也没有之前刺痛的感觉。 空气中有种香甜而不腻人的气息,周遭的摆件无一不彰显着,此处应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女子的卧房。 苏梦注意到,自己只着里衣,身上的铃铛,剑,药物,易容的物什,全都不见了。 她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果然,镜中是自己原本的面容,脸上的掐痕已愈合,淡的只留下粉色的印记。 她摸了摸脸颊,摸到了药膏的滑腻。 苏梦还记得,自己在昏迷前听到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 那分明是摄心术! 苏梦的神色逐渐沉凝。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白天羽,你果真是害人不浅! 第85章 小李飞刀(30) 在苏梦正准备去推开窗看一眼周边景象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青衫罗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的容貌并不能让人一眼惊艳,却任谁瞧见了她,都无法第一时间移开视线。 女子看着站在梳妆台前的苏梦,温柔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 “你醒了。” 苏梦记得这个声音,当初在小巷中,这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摄心的魔力。 现在这声音虽已没了那魔力,却依旧带着动人的魅力。 “桃花娘子真是狠心,居然在这么漂亮的脸蛋上掐出血痕,不过你放心,我给你用了珍珠玉颜膏,绝对不会留疤的。” 她的眼波幽幽:“女孩子的脸上若是留了疤痕,余生该如何自处?” 苏梦看向那女子:“你是魔教的人?” 她并没有猜测对方就是白凤公主。 见识过真正有权有势的慕容秋荻的气质,苏梦自信自己能看出魔教大公主的风姿。 女子微笑:“不只是我,你也是魔教的人。” “我也是?” “从你学了这摄心术开始,你就是魔教的人,若你不是,那你便只有死。” 她说‘死’这一字的时候,说的轻描淡写,但任谁也不会将这当成一句玩笑话。 “难道你把我抓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入魔教?” 女子道:“没错。” 她对上苏梦惊愕的视线,眸中仿佛闪出了幽火。 “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做魔教的大公主。” 魔教的大公主。 苏梦对着女子的眼瞳,眸光微微一颤,她蓦地咬破舌尖,低下头,吐出一口血沫。 “呸,有事说事,不要莫名其妙来这一套!” 耳畔传来女子银铃似的笑声。 “哈哈哈,我无意伤你,若你真能老实听我的话,那我也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实不相瞒,我家大公主想要离开魔教出去游玩一番,可又不想被人发现,于是想要找人乔装替代。” 苏梦能感受到女子打量的目光,带着满意的审视。 “白凤公主时刻关注着白大哥的动向,自然也知道有你这号人,但是她并不在意,此番我本来是想给桃花娘子一个教训的,没想到遇见了你,更没想到你居然会用摄心术。” “如今看来,你确实是个很适合的人选。” 苏梦忍不住道:“你说你本意是想给桃花娘子一个教训,那么她中了五僵粉后,你莫非杀了她吗?” 她终于忍不住抬眸,因为她已意识到回避没有意义。 女子并没有再使出摄心术,她与苏梦对视,微微挑眉。 “我不能杀她吗?趁她病要她命,这本是魔教的三岁小童都懂的道理,就算我不杀她,她若来不及找到解药,不还是会浑身僵硬,心脏停跳而死。” 苏梦沉默。 她已自顾不暇,本不该挥霍多余的同情,但还是觉得有几分惋惜可悲。 她对桃花娘子没有那么强的杀心,所以之前并没有补刀,而是将对方的死活交给了命数。 她能察觉出来,桃花娘子本意是想要挟持她,试图引白天羽出来,而不是想要杀她——当然,白天羽若真的被引出来了,想必桃花娘子还是会对她下杀手的。 这魔教女子本身的实力应当是对付不了桃花娘子的,却偏偏撞见了苏梦偷袭成功的这一幕。 想必桃花娘子直到死,都觉得憋闷。 怪不得这女子用摄心术时笑盈盈地说‘你做得很好’,摘桃子的感觉,想必对她来说是十分美妙的。 苏梦知道白凤公主最后叛出了魔教,算算时间,想必就是这次了。 绝不是像女子口中的出门游玩那样简单。 白凤公主叛出魔教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丫鬟,那个丫鬟就是后来帮助傅红雪复仇,嫁给马空群的沈三娘。 眼前的女子应该不是沈三娘,沈三娘并不会摄心术。 苏梦思绪翻涌,忽然间明悟。 她眨了眨眼:“你才是白凤公主原本准备留在魔教的替身?” 女子的本来一直气定神闲,在听到苏梦这句话后,终于微微变色。 她嘴角的弧度下落,眼中多出了几分阴鸷。 “你倒是聪明人。”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聪明,但是演戏却是我很擅长的事情,如果你想让我演的好一些,最好不要对我用摄心术。” 女子微微睁大眼:“你同意了?” 苏梦点点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也算是稀里糊涂的……回归本职了? “能不能先给我讲一下角色剧本?做好人物小传,我才能扮演的更真实。” “人物小传?” …… 青衫女子的名字叫做梅朵。 在藏语中,梅朵的意思是花。 “每一个进入魔教的人,都需要舍弃自己原本的名字,获得一个新的名字,然后为魔教而活。” “所以白凤公主也有自己的藏语名字?” “当然,但在教中,四大公主里只有白凤公主才能称呼自己的原名。” “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不仅是四大公主中的大公主,而且是教主的独生女儿!” “你要我在一个父亲面前扮演一个女儿?” 梅朵冷笑。 “我教中人断情绝爱,你觉得魔教中还会有亲情吗?” 如果没有亲情,花白凤脱离魔教后,又怎会能够安享晚年?成为脱离后唯一无事发生的人? 但是这位教主若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人顶替,这份对女儿的容情和宽恕会不会到假扮之人身上,苏梦就不敢肯定了。 在这段时间里,苏梦从梅朵那里牢记着各种关于白凤公主的生活细节,并且开始学习白凤公主的走姿。 她自始至终没有见过白凤公主,学习参照的对象都是梅朵。 梅朵对于苏梦演技方面的悟性很是满意,在某一天后,她宣布:“我们是时候出发了。” “去哪里?” 梅朵道:“神山。” 神山是魔教的据点。 梅朵当然不会让苏梦知道前往神山的道路。 她再度陷入了香甜的睡眠之中,当她醒来时,入目已是一片雪白。 神山竟是一座雪山。 “无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梅朵在马车外高傲地举起代表白凤公主的玉牌,洁白的大地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可通人行的道路。 一只苍白的手从车帘后探出,身披白袍的女子款款走出,连着衣袍的兜帽遮住上半张脸,却愈发显得神秘美丽。 女子的下颌微微抬起,唇角弧度无悲无喜,带着一种神性的傲慢。 她迈步,走向雪山深处。 第86章 小李飞刀(31) 这里常年苦寒,因为这里的人认为,苦寒便是一种修行。 在这样苍白,冰冷的地方长大的白凤公主,外表看起来高贵圣洁,可内心一定是孤独,凄楚,脆弱的。 她的父亲或许爱她,可身为魔教的教主,他绝不会轻易地将爱表达出来,那么这爱对于白凤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也怪不得她会被白天羽深深吸引,愿意为他脱离魔教,去当没有名分的外室。 白天羽对女人的爱,显然是多到要分到好几份的程度。 即便是入了神山,苏梦也没有放弃时刻完善着白凤公主的人物小传。 而且她发现,白凤公主在魔教中的地位尊崇,有自己潜修的居所,一般不需要与人交际些什么,这里竟然成了一处绝佳的习武修行的场所。 梅朵对于苏梦的气定神闲很是惊异。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 “你可知道,若你被发现了,会受到怎样残酷的折磨吗?” 梅朵美丽的眼眸里浮现出恐惧之色。 苏梦却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傲慢睥睨道:“我既然是魔教的大公主,这里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梅朵愣住。 她恍惚以为苏梦真的就是白凤公主。 回过神后,梅朵的神情已变得复杂。 “或许……你能在这里活很久。” 苏梦在雪山上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她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对于魔教秘法以记录为主,真正用心学习的,除了摄魂大法,也就是摄心术以外,便只有一套剑法。 ‘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 这是一套招中有招,变化无穷的剑法,穷到极致,可演变为七百二十九招。 这套剑法的奇诡神妙,要在中原各派剑法之上。 不过习剑最终还是要看人。 这套剑法还有更妙的一点,就是可以与摄心术相辅相成。 用其他的剑法时,使用摄心术在阿飞口中还算是分心,可是使这套剑招时,便绝不算。 在用剑时,呼吸难道也能算作分心? ‘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与摄心术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人与呼吸。 可这套剑法,魔教中竟没有几名习成的。 一方面,是因为这套剑法太过难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是教主亲传的剑法。 白凤公主能得到这剑法的剑谱,是因为她是教主的女儿。 可在魔教十大魔功里,这不能速成只能苦练的剑法,却并不被这位大公主心仪。 只有苏梦看到之后才如获至宝。 在《怜花宝鉴》还有魔教武学里,也绝不缺轻功身法,如今看来,她已身怀宝藏,只不过缺少的就是将宝藏消化的时间而已。 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称得上是大丰收了。 而最欠缺的练武时间,如今不正在这茫茫无边的苦寒之地吗? 她在神山上度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她有四次被教主召见,五次与四大天王会面,还有几次与另外三名公主交际,但她全都应对了过去。 这在梅朵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苏梦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世界里活这么久。 细细算来,她居然已在这世界待了十三年了。 十三年,她已到了能被人称作阿姨的年龄,可容貌却依旧如同少女。 明玉功已突破到了第五层,距离第六层似乎总隔着一层意识上的壁障,梅朵用了魔教中的秘方来为她改善身体的资质,但依她所言,明玉功不仅需要资质,更需要悟性,梅朵不止一次地劝苏梦学习魔教中堪称速成的内功邪法。 苏梦对于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内功表示拒绝,哪怕梅朵将其说的天花乱坠。 对于苏梦而言,这具身体将会一世又一世地陪伴她,她可以学奇诡的招式,但绝不会学习什么有副作用的东西。 就连魔教十大魔功里的‘嚼铁大法’,‘神刀化血,魔血大法’,哪怕功法摆在面前,她也只是看看而已,对于习练则是敬谢不敏。 她的心中还有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武学的尽头若是破碎虚空,那么虚空的尽头是否就是家? 即便为了这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她也不会修炼邪诡之术。 梅朵几乎气急:“你若是只修正法,即便资质在药物下提升,以你的悟性,此生也只是勉强能到一流境界。” “魔教的魔功究竟有哪里不好了?摄心术和摄魂剑你不也是学的很认真吗?” “这不一样。” 梅朵追问:“哪里不一样了?” 苏梦的眼神冰冷却又柔和,她看着梅朵,就像是神明在看凡尘的孩子。 梅朵呼吸一窒,她已经分不清苏梦是不是在扮演了。 对上这样的视线,她已不敢多说什么,恭敬地退下。 又是一年冬。 苏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楼,想起了那棵梅树。 想来那小楼租期已至,已经不知住了何人,梅树若一直不开花,说不准也会被新的主人铲掉。 在这一年里,魔教暗流涌动。 临近年关时,苏梦又被教主唤了过去。 他已经六十多岁,壮年不再,风华老去,脸上的皱纹如同雕刻的风霜,可那双眼依旧如苍鹰一般锐利。 苏梦恭谨地坐在他的对面,唤了一声:“父亲。” 教主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儿,这种凝视的压力宛若化成了实质的刀锋,但‘白凤公主’绝不会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 他忽然道:“你知道吗?这世上,也只有你唤我一声父亲。” “那当然因为,只有我是您的女儿。” “不。” 教主摇了摇头:“我的亲生女儿一直怨怼我害死了她的母亲,所以她从未唤过我一声父亲。” 这句话宛如惊雷一般,让苏梦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她的身体和神情却因演员的素养而保持着惊人的镇定。 “父亲,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已没有必要再装傻。” 苏梦心念电转,她所得知的所有信息都是梅朵告诉的,梅朵知道的消息又是花白凤告知的。 梅朵没有必要欺瞒她,她对于暴露的恐惧不似作伪。 也就是说,花白凤一开始教的就是错的?她故意说出了这个破绽是为了什么? ……我的亲生女儿一直怨怼我害死了她的母亲,所以她从未唤过我一声父亲…… 想起方才教主的这番话语,苏梦脑海中的疑惑被解开。 花白凤本来就不准备遮掩自己的叛教!她安排梅朵,只是想用梅朵给她厌恶的父亲一记嘲讽! 哪怕梅朵会因此死去,花白凤也并不在意。 魔教的女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么,她能活这么多年的原因是什么? 苏梦看向面前的老人。 这位如雄鹰一般的老人,此时却在微笑。 “你伪装的确实不错,让我以为,我真的有了一个会喊我父亲的女儿。” 第87章 小李飞刀(32) 这句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温情,但是苏梦知道,这温情本质上并不是对着自己。 她也没有在事情摊开的情况下恢复自己原本的性格,依旧是维持着花白凤的性格神态。 “既然父亲先前愿意装糊涂,为什么又在现在点破呢?” 魔教教主嘴角的弧度渐渐滑落,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连苏梦都不自觉地想要垂下视线,不敢直视这位老者。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花白凤,那她绝不会向自己敌视的父亲示弱,这个时候的她会如何做? 苏梦想着这些,脊梁愈发挺直,下巴微微上扬,用一种骄傲倔强的模样,直视着对方。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瑟缩。 扮演于她而言,本就是能够提升勇气的事情。 面前的老者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 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的一个选择,忽然又转为了另一个选择。 但他并没有贸然下决定,而是缓缓道: “如今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教中是时候选出下一任教主了。” 只要是人,就无法抵抗衰老。 就连坐拥江山的帝王,在衰老面前也无能为力。 他在年轻时的争斗中受了不少暗伤,人的身体一旦苍老,昔年不起眼的伤势便成了身体内爆发的疮毒。 四大天王暗暗揣测他会将教主之位传给自己的独女,可是这让他们又如何甘心? 论功绩论实力,花白凤都不是魔教顶尖,她不过是有一个教主亲女的身份罢了。 所以他们已在谋划夺权。 “我是不会把教主之位传给我的女儿的,这一点,你或许能明白。” 苏梦点点头:“因为你爱她。”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但细想却十分容易理解,就像是父母在走了一条让自己痛苦的人生道路后,便不愿让自己的子女走这条路一样,本质上,还是一种‘为你好’的掌控。 不过,想必花白凤本人对此也是不感兴趣的。 教主仔细凝视着苏梦:“可是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女儿。” 苏梦淡淡道:“一个用来争权夺势,即便死去也不会心痛的女儿。” 面前的老者微微叹息。 “或许你还有一个选择,我可以交给你一个下山追杀南海娘子的任务,并给你派去得力的帮手,等到魔教中的争端结束,你再回来,但新上任的教主能不能容你,我就不知道了。” 苏梦若有所思:“这个选择,是您在见我之前想要给我的,对吗?” 教主微笑,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威势散去,似乎成了一个普通的,有些促狭的老者。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 但苏梦觉得,自己的选择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这两个选择,都是旁人给她的。 就连来到这雪山,也并不是她的选择,只是面前只剩下这一条路罢了。 那么现在,又到了不得不选的时候了。 苏梦忽然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将青衣楼的印鉴扔进护城河中的那一幕。 她忽然想笑。 可她不能笑,因为她已决定要继续做花白凤! 抛下印鉴后,她选择了死。 这一世,抛下争权的选择,她真能活吗?她要寄希望于旁人的怜悯中吗? “父亲,您年岁既然已大了,这位置,或许可以让女儿来坐了。” 一时的傀儡,不会是一世之傀儡,要不要来试一试? 她直视着面前的老者,用目光传达着这样的含义。 扶持一个有野心的人,就像养一只猛兽一样,是需要承担代价的。 眼前的老者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神,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好!那你就来试一试!” 次月,另外三名公主中的两位,被派下山去追杀魔教叛徒南海娘子。 春,教主出面让四大天王中的‘班察巴那’与‘白凤公主’订婚,众人皆以为‘班察巴那’即将接任教主之位,四大天王的均衡被打破。 夏,新婚夜前,‘班察巴那’的尸体在神山之巅被发现,他的肚皮被剖开,秃鹰吃空内脏,教众认为‘班察巴那’已轮回成神,‘白凤公主’则是神明的妻子。 一时之间,教派之中,‘白凤公主’的声望空前高涨。 次年,‘白凤公主’杀四大天王中的‘布达拉’,宣称此人欲渎神妻,‘牒儿布’出言佐证,众教徒噤声,不敢妄自猜测。 又是一年冬,这一年,魔教大乱,‘多尔甲’联合二公主发动了叛乱,这一战,神山之中的雪几乎成了血色,最终教主出面,与‘牒儿布’一起杀了‘多尔甲’和二公主,平定了风波,之后重伤闭关。 ‘白凤公主’在此役中被二公主暗算刺伤双眼,从此目不能视。 四大天王之中,仅剩‘牒儿布’。 ‘牒儿布’早已宣誓效忠‘白凤公主’。 可所有人都已察觉到,他即将成为最后的胜者。 奢华的宫室里,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托在女子的手掌下,男人的声音满是柔情。 “白凤,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那高傲美丽的女子在男子面前垂下头,露出了柔情的笑。 “我相信你绝不会负我。” 男子一声叹息:“可惜你在教众面前已成了神明的妻子,我此生无法给你一个名分。” “在我心中,你的情意更重要。” 宫室内灯火通明,可女子的眼眸中却没有光。 苏梦终于明白,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像花满楼那样,即便目盲,眼中依旧能有希望的光亮的。 权力原来是那么让人疲惫的东西。 血腥更是让人厌恶。 ……所幸,一切都将结束了。 教主已伤的太重,在生命的最后,他将‘牒儿布’唤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传位给‘牒儿布’。 ‘牒儿布’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已悄悄将教主手下的亲信换成了自己的人,得知了教主想要布下天罗地网斩杀他的计划。 当天罗地网的布局提前被人瞧破,那便不再有任何威慑力。 所以他自信地去面见了教主,并且明白,死的绝不会是他! 寂静的宫室里,女子托着面颊,无光的眼眸映照着烛光,她轻声唤了一声。 “梅朵。” 无人回应。 梅朵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冬天,死在了被血染红的雪山上。 她垂下头,低声地笑,若有人听到了这笑声,绝不会以为她是白凤公主,因为白凤公主是不会这样笑的。 这是属于苏梦的笑。 第88章 小李飞刀(33) 神山晃眼已十三年。 这十三年,有些旁人瞧着司空见惯的事,于苏梦而言,却像是扎入心底的刺。 少女的肌肤做成的皮鼓。 人的骸骨制成的权杖。 以折磨无辜为乐的教徒。 在神山出生,对鲜血司空见惯,笑着杀人的孩童。 这洁白无瑕的神山,这神圣的山峰下,究竟埋藏着多少丑恶! 有多少次,苏梦已想要呕吐,想要痛哭,可她只能把一切都隐藏在‘白凤公主’这张面具下,能流露出不喜,可绝不能恐惧! 这座雪山不需要恐惧,同情,善良,正义,温情。 就连爱,都掺杂着鲜血,野心与恶意。 她走出宫室,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走着。 在这里待了十三年,她熟悉每一条道路,即便目盲,也不会影响她的正常行走。 她来到了神山之顶。 神山之顶,有一个牢牢钉在山石中的铁棺,棺材中是‘班察巴那’的尸骨。 这里已成了祭祀的场所。 苏梦摸索着打开铁棺,将那被人尊崇的骸骨随意地抛了出去,然后自己躺了进去,拉上铁棺的滑盖。 雪山虽然寒冷,可是这被阳光直晒的铁棺却十分温暖,躺在其中,让人有种困倦感。 苏梦闭上了双眼。 雪山深处传来低沉的闷响,像是巨兽苏醒时的一声咆哮,然后这高耸的神山开始颤抖。 经年不化的积雪簌簌滑落,雪浪追逐空中旋卷的雪花,山腹处,忽有一道狂暴的热力骤然喷发! 然后山峰剧烈震颤!厚厚的雪层崩散成鱼鳞状的巨块,颤移,坠落!崩散!这崩散的雪汇聚成狂乱的,势不可挡的雪川洪流! 冰河怒啸!冲垮沿途的松杉,填埋山腹内的建筑,在无情的雪崩下,凄厉的惨嚎声比雪花更不显眼。 天空仿佛在震动,大地犹如在嚎哭,皑皑冷雪本是静谧的,可如今却成了庞然吞噬一切的野兽。 被长剑刺穿心脉的老者在雪山的颤动中大笑。 “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已咳出血来。 ‘牒儿布’躲过洞府掉落的碎石,一向镇定自若的面庞终于浮现出惊慌之色。 “这也是你的布局?你疯了吗,这可是神山!” 这是教众的信仰之地,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布置霹雳子?雪崩的可怕,连这里的三岁孩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是……这是我们的神山……可对她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呢?” 教主眼眸中的光亮渐渐消失,可他的唇角却愈发勾起。 “你一定有躲藏的暗道!在哪里!” ‘牒儿布’想要冲上前追问,可又是一阵轰隆巨响,山嘶屋裂,这石洞仿佛被无形的手捏碎,他的脚踏入裂隙之中,上方又有巨岩砸下! 巨岩上,是崩散的雪,厚重的雪,不停垮塌掩埋的雪。 ‘牒儿布’一声怒喝,可他的怒喝在自然的伟力下,不比蚊虫的声音大上多少。 人们常言,天有无情灾,人有回天力,此即人定胜天。 人众者或可胜天,但天定亦能胜人! 雪山之巅,固定在山上的铁棺四角的铁钉逐渐的开始松动…… 此时雪崩依旧未止,天上的冻云似也被雪崩的威势震慑,悄然地散开,光亮的世界,只剩一片涌动的白芒。 山巅之上,‘咔嗒’一声轻响。 一枚铁钉松落。 然后又是接连的‘喀’‘崩’‘咔嗒’的声音。 铁棺开始轻轻地滑移。 ‘砰’地一声巨响,滑盖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拍开,裹着白袍的女子倏然飞身掠起,腰间一柄长剑刺出,牢牢插在山岩裂隙之中。 山顶的罡风卷动着女子的衣袍,乌黑的长发被吹的贴在面颊,她紧紧地握着长剑,可剑却在不停的颤动。 “山顶也要垮塌了吗……” 心念电转间,苏梦忽地拔出长剑,向着先前的方向掠去,铁棺滑落的声音让她判断了方位,她再次跳入了铁棺材中。 长剑在前探出,摸索着前方的道路,她就像是在雪橇板上飞速下滑,铁棺材前方不停传来‘哐哐’的碰撞声,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在向着黑暗下滑,坠落。 这与在河中下沉是不一样的坠落感。 飞溅的雪块不逊色于石头,她的脸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融化的雪。 颠簸,颤动,冰冷,忽然间,铁棺材‘咚’地一声狠狠撞上不知什么物事,苏梦因这陡然间的撞击而飞了出去,她试图在空中调整身形,却因目盲而在旋转中丧失了方位感。 身体砸入雪堆,在枯树,碎石,奔腾雪流的冲击下变得痛楚,冰冷,麻木。 这种冰冷她也是熟悉的。 那是第一世的时候,她在惶然中进入冰雪的世界,冻掉了脚趾,那时的她脆弱恐惧,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的她,在大自然的伟力下,却已并非完全无力。 内息流转,保护着脏腑,流经四肢,让自己勉强能感受到肢体的知觉。 苏梦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剑已不知落向了何处。 人也不知落向了何处。 不知不觉间,这汹涌的崩塌开始变得和缓。 白茫茫的雪,掩盖了所有的生与死。 咆哮的雪川巨兽重新变得安静,又回到了那可被诗人称颂为‘积洁自成辉,希声隐天籁’的模样。 晕眩的大脑开始变得清明,苏梦打了一个寒颤,胡乱地拨开身上的积雪,直到感受到冰冷的空气。 她的四肢百骸开始回暖,肌肤开始发痒,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行。 可是她还活着。 接下来去哪里? 何处是前方? 苏梦伸出双手徒劳地摩挲着,抓到了一截像是细长木棒的东西,可却又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摸到两端的浑圆时,她恍然。 这是一截腿骨。 这所谓的神山,不知埋葬了多少的白骨。 虽然这腿骨作为导盲棍而言还是短了很多,但有总比没有好。 苏梦不去在意更多,她用这根腿骨磕磕绊绊地探索着道路,时而跌入积雪之中,时而摔在硬石之上。 渴了饿了,便抓起一大把雪塞入口中。 渐渐的,在苏梦因饥饿疲惫,快要没了气力的时候,她的双脚终于不再踩着积雪,而是踩上了坚实的泥土大地。 此处已不是神山。 第89章 小李飞刀(34) 滇池一带,无名小镇。 茂密的林间,顽劣的孩童手拿石块追打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这女子身披灰白的长袍,虽颜色朴素,却并不脏污,她一头乌发散乱遮面,风动发丝,偶尔显现出面上斑斑点点的疤痕。 被孩童追打着的女子穿过草丛,越过荆棘,小孩气力不足,扔出的石子都缀在身后,无一击中,小孩子不懂什么污言秽语,只翻来覆去说着‘丑八怪’‘女鬼’‘瞎子’,童言童语,有时却甚是伤人。 但见那被追打的女子一路跌跌撞撞奔跑,前方忽见一条银带蜿蜒,原是一溪流阻住道路。 孩童们眼前一亮,正以为他们要追上‘女鬼’斩妖除魔了,却见‘女鬼’步子未顿,直接跃入了溪流。 水面溅起水花,一颗人头冒出来,把湿漉漉的头发一扒,露出一张满是半愈合的疮疤的面容,灰白的眼眸无光,像是死者的凝视。 顿时,一群小孩吓得哇哇乱叫,有些甚至尿了裤子,连滚带爬,不消片刻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哈哈哈……” 若有人跑得慢些,或许能听见这女鬼笑声之清灵悦耳,脆如银铃,绝不似外表那样可怖。 这女子自然就是苏梦。 当初的雪崩,飞散的碎石雪块划伤了她的面颊,她身上也没有什么药物,因为目盲,连采摘草药自己疗伤都做不到,时间久了,便留下了疮疤。 半年时间,她未能走出云贵一带,一路跌跌撞撞,靠着此地山水物产和路人的怜悯赠食,竟也活了下来。 苏梦听着那群顽童的脚步声消失,她爬出溪流,摸到了一只不知被谁跑掉的草鞋,不由更是乐不可支。 “哈哈哈,那小孩回去肯定要被打屁股了。” 她也不管溪水冷冽,躺在溪边浸了水的草丛上,湿漉漉的长发搭在面上,溪水、泥土、青草的气息尽皆入鼻。 体验过雪山的冰冷,溪水的温度于她而言只能算得上清凉。 她静静感受着,忽然想到,如果当初的柳余恨看到的是现在的自己,会是怎样的感受? 都是曾经容颜出众,都是如今面目全非,大概会……唔,应该不会惺惺相惜。 依照柳余恨面冷心热的性格,可能会悄悄给她点钱。 她轻声嘟囔着:“我也不求多,给我个三两银子,让我去大吃大喝一顿,我就满足了。” 她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好吃的了。 话音刚落,耳畔忽有风声响起,苏梦神色瞬间一凛,翻身而起,躲过了飞来的……暗器? 听着‘哒’的砸落泥泞的声响,苏梦隐约觉得,这东西作为暗器而言,似乎太笨重了些,更像是那些孩子砸她的石子。 她安静地屏息,既没有去捡那颗‘暗器’,也没有开口说话。 溪水潺潺,树叶沙沙。 远处,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愿不愿意请我吃饭?”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他的声音随性,散漫,似乎噙着淡淡的笑,让人听着便觉得心情愉悦。 苏梦愣了一下,方道:“你是不是说反了,你瞧我哪里像有钱的样子?” 少年笑道:“你的脚边,不正有三两银子?” 苏梦这才恍然,原来方才飞射而来的,竟然是一大块碎银。 她当然还记得那碎银坠落的地方,但她并没有去捡,反而道:“可我目不能视,你能帮我捡起来吗?” 话落,少年便迈步。 他的步子很轻,苏梦猜测他的轻功一定不俗,少年的双脚踩到了泥泞里,然后他俯下身子,捡起了那块碎银,在溪水中轻轻涮了一涮。 他的声音竟有些抱歉。 “我以为你会接住,没有刻意想要扔在污泥里。” 苏梦摇了摇头:“你扔你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怔住。 “你也不需要我来请你吃饭,你可以用这三两银子,自己请自己吃饭。” 在魔教的那段时间里,还是给她的性格带来了一些改变。 换做以往,她是不会对一个善意的少年这样警惕防备的。 她听到少年歉意苦笑的声音。 “既然如此,不如我来请你吃一顿饭?” “你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吃饭?” 少年道:“因为我听到了你方才的话。” “我说我想大吃大喝一顿,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瞧着旁人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我若帮不上什么忙,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说着,少年居然真的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梦想了想,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丁麟。” “麒麟的麟?” “姐姐你猜的倒是很准。” 苏梦的思路一下子被打乱了。 “你……你唤我姐姐?哈哈,我现在已经是可以被称作姨母的年龄了。” 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也或许是因为对方名字的缘故,抛下了戒备,向前一步。 “喂,你帮我瞧瞧,我有没有长出皱纹和白发?” 丁麟居然也真的凑上前,仔仔细细地在她的脸上和头发上观察了片刻。 然后他肯定道:“没有白发,两眼眼角各有一条皱纹,其余便也没有了。” 苏梦道:“傻瓜,那一定是笑纹,爱笑的人都会有的,你也一定有。” 丁麟又走到了河边,对着溪流仔细看了看。 “是的,我也有。” “那我就没有老,可你还是不能喊我姐姐。” 那样她岂不是比白天羽,花白凤等人都低了一辈? 丁麟道:“那我该喊您什么?” 苏梦想了想,让对方喊自己姑奶奶,那颇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了,她也没必要非占这个辈分的便宜不可。 思前想后,她叹了口气。 “你就叫我苏姨,上一次这么喊我的人,还是一个很不听话的孩子。” 丁麟‘哦’了一声。 “我一向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最好是这样。” 因为那个不听话的孩子已经死了。 他的母亲也因悲伤过度早早离世。 这两句话苏梦当然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依照旁边少年的聪慧,若她说了这些,他一定会猜到什么。 “那么,听话的孩子,带我去吃饭。” 花白凤,在你身上吃的亏,得吃你儿子多少顿饭才能吃回来呀! 第90章 小李飞刀(35) 客栈酒楼前,来了两个脏兮兮的人。 一个盲眼乱发,满脸疤痕,身染泥污的女人。 一个身着绸服,模样俊俏,脚踏长靴,靴子却满是泥泞的少年。 无论哪一个进来,势必都会在店里留下泥印。 在伙计准备将这两人赶出去的时候,少年人已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银灿灿的元宝,成功将伙计原本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或许对于有些年轻人来说,被人质疑,再扮猪吃虎一般拿出金钱开道,看人卑躬屈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叫做丁麟的少年却绝不会这样想。 丁麟觉得,身边的这位沧桑落魄的女人不知经历过多少恶语交加,若能为对方减少几句耳中的谩骂,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在客栈工作的伙计担心店里染了脏污,想要恶声阻拦,同样有他的一份生活的艰辛在。 金钱既然能让一切都和和美美,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抛出来呢? 伙计笑着将肩上的抹布麻溜地一甩:“客官您里面请!”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肉菜有一盘熏鸡,一碟蜜炙鸠子,一道闲笋蒸鹅,素菜有豆腐羹,冬瓜蚱,辣萝卜,另有两碟果脯蜜饯,两碗红枣米粥,这顿饭里最贵的,却还要属一壶蓬莱春酒。 苏梦没有花满楼那样的本事,她虽然在盲眼状况下用筷子已经很熟练,但是夹菜还是有些生疏。 在神山有人侍奉,就算目盲也没有影响她的生活质量,与下山后的生活截然不同。 下山后,她一个人生活时吃饭,用手的时候甚至比用筷子的时候更多。 但若让苏梦选择,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丁麟看着面前的女人生疏地夹着菜的动作,并没有去帮忙夹菜布菜。 有些事情,做了是尊重。 有些事情,不做,也是尊重。 为什么有些人的父辈一辈子也学不会的道理,孩子却能轻而易举的学会呢? 这一顿饭,苏梦吃的很慢,但她从始至终没有动过酒壶和酒杯,只是在吃饱后缓缓啜饮着那碗米粥。 她已经习惯了少餐少食,所以现在面对大餐,也吃不下多少。 丁麟倒是吃了很多,不仅如此,一壶酒已被他喝了半壶。 “苏姨,你为何不尝尝这一壶蓬莱春?” 苏梦咽下一口米粥,感受着肠胃熨帖的舒适感,摇了摇头。 “本来就看不见路,若是喝了酒,就更是辨不清方向了。” 她跟一个小辈,自然不会说什么不跟不是朋友的人喝酒这样的话。 丁麟笑道:“苏姨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过去?” “我想去河北保定,这么远的路,你也愿意送我?” “苏姨要去关中?” 丁麟的声音似乎带了丝说不清的情绪。 苏梦点点头:“我曾经觉得,到了一个世界,就要在这个世界留一个念想,所以我将那念想,留在了保定城。” 丁麟没有追问是什么念想,若是苏梦双目能视,必然能瞧见面前少年若有所思的神情。 苏梦见丁麟沉默,开口询问:“你呢?你原本准备去什么地方?” 丁麟回过神,回答道:“我准备去看一座雪山。” 苏梦心底蓦地一跳:“雪山?” “是的,听闻云贵一带,有一座雪山发生了大雪崩,雪崩之后,形成了雪天一色无纤尘,天地之间一白练的奇景,我想去瞧上一瞧。” 这下,沉默的人变成了苏梦。 丁麟微笑着看着她。 当一个人目不能视的时候,情绪无法从眼中传出,便会从面部的肌肉中表达出来。 可这面有疮疤的女子对于面部的掌控能力,就像是贴上了一张假面。 她在心中思忖着什么时,脸上是没有丝毫异样的。 没有异样,岂不也是一种异样? 丁麟忽然觉得,比起看雪山,眼前的女人更有意思。 于是他接着道:“不过现在我觉得,那景色不看倒也无妨,苏姨你既然想去保定,我们恰好也可以同路。” “哦?你也去关中?” 丁麟摸了下自己的头发,‘风郎君’丁麟在行走江湖时,一向是潇洒少年郎的姿态,连头发也是一丝不苟地用紫金冠束起。 “我想去少林,当一名俗家弟子。” “……” 在这随性散漫的话语下,苏梦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她当然早就认出来,面前自称丁麟的少年,就是白天羽的儿子——叶开。 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她还记得原着中叶开出场前的人生轨迹,黄山学艺,江湖流浪,当少林俗家弟子偷师学艺,当镖师走马江湖…… 叶开的养父是一位镖师,也是一位少林俗家弟子。 他的江湖历练中,有他‘父亲’的影子。 苏梦和叶开已同时察觉到了对方的孤独与寻觅,只是苏梦对叶开十分了解,后者却对她一无所知。 于是他们开始结伴一起赶路。 但在赶路前,少年却又花了一笔银钱,让苏梦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并贴心的为她准备了一顶遮挡容貌的帷帽。 当客栈房门打开时,戴着帷帽的女子走出。 她身上还带着皂角的香气,遮掩了容貌后,那华贵冷漠的气质更为出众,窈窕的身姿在帷帽下更显朦胧,容貌也愈发引人遐想。 丁麟苦笑:“看来我是好心做了错事。” “不,这样很好。” 当苏梦这句话说完时,她那出尘的气质忽然消失,她的肩膀微微歪斜,背脊稍稍驼下,柔软纤长的双臂不知怎的变得沉重,站姿也有些粗鲁了起来。 只需要对体态进行调整,一个让人只看气质就觉得容貌必定不凡的美人,忽然间成了一个帷帽遮脸的普通妇人,让人再也勾不起对其容颜的兴趣。 丁麟看着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对于苏梦的兴趣愈发浓厚。 “苏姨,这是什么技巧?” “若易容术是改变容颜,那这改变的则是体态,明明是一样的容貌,偏偏会让人认为是两个人,这就是这种技巧的趣味之处。” 苏梦道:“你若想学,去关中的路上,我一点点教你呀。” 第91章 小李飞刀(36) 丁麟是一个很有求知欲的人。 他有很多武学就是在浪迹江湖的过程中学会的,在面对神秘有来头的苏梦时,自然也不会遮掩自己学习的欲望。 于是在前往关中的路途中,苏梦开始教他一些易容术的技巧。 “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可以易容成狗的人,那时的我十分纳罕他易容的手法,后来自己深入研究了之后,才发现里面的一些技巧是这样的……” “易容时,该怎样看出一个人的破绽,那便是去看对方两眼瞳光之间的距离,这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做‘瞳距’,每一个人的瞳距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最高明的易容大师,可以用改变五官比例的手法,让人误以为瞳距不同……” 丁麟学的很认真,苏梦教的也很细致。 在前者的江湖生涯中,他一向是用真诚来换取真诚,哪怕得来的或许是背叛,但他也会一笑而过。 可在与苏梦的交往中,反倒是后者的全无保留,让他有种疑惑和微妙的无措感。 丁麟主动对苏梦道:“苏姨,这些技艺你为什么要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呢?” 江湖中,传艺向来是一种比较严肃的事情。 哪怕是江湖中下九流的武馆,若是有人翻着围墙偷看,被抓到了,往往也是要削去手指的。 更别提正经的江湖门派,若是偷师学艺,断筋脉,毁丹田,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苏梦的这种传艺,就像是话本里的那种天降老前辈一样,让人充满着不真实感。 苏梦此时正和丁麟坐在一列运送棉麻的商队的马车之中,耳边是车辚马萧,座椅微微颠簸,让她有些微的困倦。 听到这番话,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帷帽下传出轻声的嘟囔。 “你不是想学吗?想学我就教你喽。” 难道她要告诉叶开,自己知道他的名字,要比认识他的父母更早吗? 马车内,坐在对面的少年半开玩笑道:“苏姨对我这么亲切,倒好像早就认识我了。” 绝不能小瞧主角的敏锐性。 苏梦不说话,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也不知是不是在装睡。 一觉醒来,商队在驿站落脚。 苏梦听到了快马的声音。 有两匹快马停到了商队前,商队的领队像是早有准备,掏出了一个小袋子。 “这是给万马堂的孝敬。” 坐在驿站内的椅子上,苏梦却将门外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她微微一怔。 “万马堂不是在关东吗,怎么如今管起荆州一带了?” 丁麟还未说话,旁边桌子上坐着的商队扈从便开口道:“许多年前,万马堂的全名倒是叫做‘关东万马堂’,那时候的万马堂可比现在有名气的多。” “不过后来,万马堂堂主命丧关外,万马堂一时群龙无首,势力大半被神刀堂吞并,后来神刀堂堂主又死了,他手下的势力七零八落,万马堂也变得更不成气候,要不是萧堂主执掌万马堂,将其势力盘踞荆州,一点一点壮大,如今江湖中怕是早已没有万马堂的名号了。” 苏梦在神山上与世隔绝,后来下山半年里又常避人群,没有途径接收到江湖讯息,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消息。 马空群死在关外……他终究还是在草原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被公孙断杀了? 白天羽也死了,这倒是情理之中,没了马空群和桃花娘子,单是丁白云这一个狠人,也可以组织起来针对白天羽的杀局了。 她想到了一点,询问道:“白天羽是什么时候死的?” 苏梦这样直呼神刀堂堂主的名字,倒让那商队扈从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丁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白天羽死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 苏梦道:“他的夫人孩子……” “他的兄弟,夫人,一家十一口,都死在了那一天,最小的孩子只有六岁。” 丁麟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说的十分清晰。 他一向爱笑,此时此刻却没有笑。 他的那双眼,正瞧着眼前的帷帽,似乎想要透过这帷帽,看到苏梦的神情,哪怕他知道,就算摘下帷帽,苏梦的神情也不会露出异常。 帷帽下沉默了片刻,只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苏梦想,若往好处看,白天羽的死亡时间间接因为自己推迟了,那么他兴许去看过傅红雪,去抱过他,亲过他。 那个可怜的孩子,哪怕长大后记不得,也会依稀有温存的印象。 他的母亲,或许也对他温柔过一段时间。 不过现在的傅红雪,应该还在压抑的仇恨中苦练刀法,等着报仇雪恨的一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撩开帷帽,喝了一杯茶。 这两声叹息让面前的少年微微垂眼,许是路途中苏梦的亲善,让他控制不住的想要追问。 “苏姨,你难道认识这位神刀堂堂主?” “算是认识,但是不熟。”苏梦想了想,补充道;“我其实挺讨厌他的,不过忽然听到他死的这么惨,还是觉得他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他虽然又自大,又滥情,玩弄女人,又不懂尊重体恤兄弟朋友和下属……” 说着说着,苏梦的声音轻了几分,她把茶杯放在桌上,沉默了几息。 面前的丁麟也沉默。 他在江湖流浪不久,虽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对于白天羽却并没有多少了解。 突然听到这么多的负面描述,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其实死他一个我是不会惋惜的。” 苏梦最后嘟囔着说了个结语。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丁麟一直想要从苏梦口中再旁敲侧击一些东西,可是却未能如愿。 他们很快离开了荆州,并未和万马堂产生什么多余的交集。 之后,到了河南一带时,丁麟并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去少林学艺,而是默不作声地继续与苏梦一道。 等到了保定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凉意。 苏梦握着丁麟的手,在对方的牵引下走进了城中。 “苏姨,你要去的地方在哪里?” “我也有点记不清了……” 苏梦正喃喃着,忽听得前方焦急的呼喊声。 “让一让!快让一让!” 她在叶开的牵引下向一侧让开,帷帽却被避让的人群拉扯到。 一张满是疮疤的脸庞显露在阳光下,那焦急呼喊,向前奔跑的青年忽然驻足,仔细瞧着她,神情惊疑不定。 “苏姑娘?” 第92章 小李飞刀(37) 物是人非,现在的青年昔年与苏梦相识时只是小小少年,她哪里还听得出对方的声音? 幸而那青年很快道:“是我呀!我是广白!” 听到这个名字,苏梦还是反应了几秒,才开口道:“你是梅大先生身边的那个广白。” 广白的表情落寞了几分:“梅大先生已经过世了。” “啊……节哀,那梅二先生呢?” “他因为拒绝给一个辈分极高的绿林一道的老前辈医治,也……” 虽然十几年前,苏梦心中就老是觉得,梅二先生那救人的规矩,迟早让他惹祸上身,但是陡然听到这番话,还是有种怅然感。 没聊两句,广白忽然道:“苏姑娘,有什么叙旧的话,你回头来广氏药房找我聊,我现在要去看一个病人,先走了!” 说罢,他步履匆匆,提着药箱就要离去。 苏梦下意识地迈出一步,然后就感受到丁麟拉着自己跟了上去。 “苏姨,我们也跟上去瞧一瞧,我也懂一些岐黄之术,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丁麟说着,为苏梦戴上了帷帽,遮住了路人的视线。 这与苏梦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跟在广白身后,一直走到了一处院落前。 两名护卫将广白向院子内引去,却拦住了苏梦二人。 “你们是何人?” 广白这才注意到苏梦二人跟了上来,忙道:“他们是与我一道的。” 得了这句话,这两名护卫才撤开防备,让他们二人走了进去。 走过院落,迈入正堂。 正堂之中端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其中一女子容色枯槁,虽着绫罗绸缎,却已容色大减,一副消瘦孱弱之像,男子则是宽胖魁梧,面带长髯,姿容十分大气。 苏梦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只能听得到气息,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低声询问丁麟这二人的相貌。 丁麟一一为苏梦描述后,她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你就是广白大夫?” 那长髯魁梧的中年男子拱手向广白作揖,瞧见苏梦二人时,有些许疑惑。 “这位是我昔日的同门,还有她的一位小友。” 广白简单介绍了一句,看向那身形纤瘦,脸色蜡黄的女子,眉头也是一皱:“这位是吴夫人?” 那中年男子道:“正是我家娘子,广白大夫还是快来为我家夫人把把脉。” “可是,尊夫人瞧着却不是急症的模样啊……” 广白喃喃着,却下意识地上前,想要先把一下脉再说。 他边把脉边皱眉,一旁,苏梦低声道。 “面黄浮于表,体虚气却足,是不是在装病?” 广白摇了摇头:“可这脉象确实是十分古怪。” 丁麟忽然道:“这位老爷搀着尊夫人时,为何要将手指放在其腋下?” 他们三人一人一句,吴老爷的脸色微微一变,将手自吴夫人的腋下抽出。 这时,感觉到蓬勃有力的健康脉象,广白的眉头终于舒展,然后浮现出了几分怒意。 “吴老爷,吴夫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吴老爷’坦诚道:“我并不是吴老爷,我们不过是替我家老爷夫人来考较一下广白大夫的医术罢了。” “实不相瞒,我家夫人已陆续看了数位名医,众人皆瞧不出病症,老爷心疼夫人疲累,设下这等考验,让那些医术不精的庸医不要来夫人面前徒增烦扰。” 广白一腔赤诚的医者之心被这样试探,让他好是着恼,可是他依旧忧心着病人。 “那么真正的吴夫人又在何处?” 瞧着广白这副样子,这位假吴老爷面上也浮现出几分敬意。 院落外很快驰来一辆马车,将三人带向了另一处住所,在马车上,广白仔细看了看苏梦摘下帷帽后的面容。 “苏姑娘,你的眼睛和脸……” “发生了一些事,都过去了。” 她语气十分平淡,反倒让广白不敢多问,他忙转移了话题。 “苏姑娘如今医术倒是颇为精湛,你目不能视,怎么瞧出那位吴夫人是在装病?” 苏梦道:“我是听出来的,她的面色可以作假,脉象可以遮掩,但普通人未经训练,很难将气息改变,她的气息绵长稳定,分明是健康之人的吐息。” 广白感叹万千:“我方才见到苏姑娘,料想你经历了不少艰苦,现在看来,这些年里,苏姑娘亦有不少收获。” 苏梦转移话题:“你先为我讲一讲你准备去诊治的病人。” 广白察觉到苏梦不想提及这些年的经历,于是也顺着话往下说。 “我只知道吴广源吴老板是最近来保定城的一位富商,他一来到此处,就开始大张旗鼓的为妻子求医,如今已过了一月了,依旧没有医者能治那位吴夫人的病。” “我今日在药房为人抓药,忽然来人说,吴夫人突发急症,要我前去诊治,我便提了药箱就跑了过来。” 苏梦不由嗤笑了一声:“若总是有这种遮遮掩掩,对大夫试探来试探去的病人,也怨不得梅二先生当年设了那么多看病的规矩。” 广白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却露出了苦笑。 丁麟在一旁听的仔细,并不贸然插话,他对于江湖上的各色人物倒是如数家珍,已听出来他们口中的‘梅二先生’便是昔年颇有恶名的‘七妙人’里的‘妙郎中’。 苏姨的医术是习自‘妙郎中’?她与广白昔年是同门? 在丁麟的好奇中,马车自一处人家的后门驰入了院落里。 这一次,还没等他们迈步进正堂,一个身着绸衣,微胖高大的中年人便径直迎了出来,捧住了广白的手。 “广白大夫,先前之事实在是对不住,如今我才知道,您才是这保定城里有真本事的人。” 吴广源又看向戴上了帷帽的苏梦:“这位是您的那位同门?听说她未把脉就瞧出了不对,想来也是位医道高手。” 吴广源本就是商人老油条,社交技能满点,抓着广白的小手,没几句话就把他哄得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他带着一行人穿过正堂,走到了后面的卧房处,还未开门,苏梦就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第93章 小李飞刀(38) 虽然吴老爷请人请的不规矩,试探的方式也让人不悦,但是他确实是想救自己的妻子的。 来到这保定城后,他求了许多名医,可这些医者都对妻子的病无从下手。 从一名大夫口中,他听到了广白的名号,可他当时已对保定城中的医者都不太信任,因此并未去向他求医。 如今妻子的病症愈发严重,他更是有一种悲观烦闷之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让人将广白骗去做了个测试,知道他确实有几分水平后,才稍微认真一些对待。 商人热情的笑,十分只能看作一分。 可他看向自己的妻子时,忧心却全不似作伪。 躺在床上的女子呼吸微弱却十分稳定,她一头乌发披散肩头,下巴瘦的尖细,颧骨已有些突出,瞧着十分可怜。 广白坐在矮凳上,拾起女子垂落床畔的手腕,细细诊脉,半晌不语。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我从未见过如此之杂乱的脉象,我……” 吴老爷的神情十分平静,不抱太多希望,也就不会有太多失望。 这已经是他早就预想到的一幕了。 “来人,给广白大夫拿十两黄金,辛苦广白大夫白跑一趟。” 这‘白跑一趟’四字,说的虽然平淡,但其中的失望和怨气却还是显而易见的。 广白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颇有种被人玩弄的屈辱感。 苏梦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广白,让我摸摸吴夫人的脉。” 广白回神,再不看吴老爷一眼,引着苏梦坐下,将吴夫人的手腕放在了她手边。 苏梦仔细摸了摸脉,果然是杂乱无章,属实是罕见的怪脉。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又道:“不知可否褪去夫人鞋袜,让我再诊一次下三脉?” 隔着帷帽,她的举措倒是给人一种高人的神秘感。 吴广源点了点头:“你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其余二人还是避退一下。” 广白甩了下袖子:“求医问药,怎还避讳男女?” 但是他终究还是站起了身,跟丁麟一起走了出去。 丁麟这时抓住机会,与广白攀谈了起来。 “广白大夫与苏姨是老相识了吗?” 广白还在生吴老板的气,对丁麟有些爱搭不理,只是‘嗯嗯’地随便应着。 丁麟颇有耐心,他知道,有时候越是漫不经心,回答问题才越真实。 “看广白大夫之前与苏姨的交流,你们认识的时候,苏姨的眼睛和面颊想必都是没有受伤的。” “嗯。”广白点了点头,终于回了些神,想起当时初见苏梦时的样子,“苏姑娘……曾经是很漂亮的,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苏姨曾经在梅大先生门下学医?” “不,她只是为梅大先生养了一段时间的花而已,那个时候的她,只是浅通医理罢了。” 房间内,苏梦听到门外丁麟和广白的攀谈声,知道丁麟在打探消息,但毫不在意。 她仔细诊完下三脉,用丫鬟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终于确认了吴夫人得的病,也终于明白了那奇怪气味的来源。 气味是自吴夫人身上传出来的,并且味道主要集中在上半身,上中三脉紊乱难辨,位于足关的下三脉脉象却清晰了不少。 她在神山的时候很少有行医的机会,但是《怜花宝鉴》上的理论的知识却已背的滚瓜烂熟。 这种气味,很像是书中描述过的蛊虫在人体内溃烂的味道。 蛊虫常居脏腑,影响脉象再正常不过。 并且,还有一个因素,为吴夫人的脉象又加了一层干扰。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此言一出,吴老爷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如今已四十有五,却多年膝下无子,乍闻这样的消息,并没有质疑苏梦的诊断,可惊喜之后便是更重的担忧。 “孩子……能不能保得住?” 吴老爷咬咬牙:“若是二者必要选其一,保我夫人为先。” 倒是伉俪情深。 苏梦毫不客气道:“抱歉,这病我治不了,烦请吴老爷也给我十两黄金将我打发走。” 吴老爷先是惊喜,又是恐忧,如今苏梦这番话一出,他只觉心中一股郁气闷在胸口,登时想要怒骂起来。 可他毕竟是大商人,在控制自己情绪方面颇有独到之处,他很快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并不是不能救,而是对他心有不满。 想到这里,吴老爷不顾一旁丫鬟的目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神医救救我夫人!” 苏梦本来恼怒他玩弄广白的一腔热忱,听到这重重的一声,猜到了对方是跪了下来,她被这一跪,登时消减了七八分火气。 不过她所说的话也并非刻意激吴老爷,《怜花宝鉴》里关于蛊毒的记述,却是救人之法远远少于杀人之法。 她在云贵一带游荡时,因目盲,并没有机会收集到什么蛊虫,如今手头也没有什么好用的材料。 她比其他医者强的一点只不过是,她能看出来这位吴夫人是中了蛊而已。 “你先起来。” “神医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苏梦:“……那你先跪着。” 她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让吴广源一怔,等到苏梦站起身向外走,他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苏梦按照来时的路线向外走,双手下意识向前摸索,吴广源瞧着一怔:“神医,你……你瞧不见?”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丁麟走上前,自然地牵住了苏梦。 “苏姨,我们要走吗?” 他在屋外听得真切,猜到以苏梦的性子,若是能救,绝不会见死不救的,若她执意要走,想必就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她中的是蛊毒,你对蛊毒有没有什么了解?” 苏梦没有说要不要走,而是先询问了一下丁麟。 丁麟摇了摇头。 广白在一旁听到蛊毒二字时,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世间的毒,当属蛊毒最为奇诡难解。 吴广源更是眼前一黑,不知道自家夫人怎么招惹上了这么邪诡的东西。 “……让我想想。”苏梦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她的左手紧紧抓着丁麟的右手,感受到了少年温热的血液在体内流动。 第94章 小李飞刀(39) 当苏梦感受到丁麟的脉搏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件事情若是挑明后,她与丁麟之间,便再也没有必要去隐瞒着相处了。 这一切也确实到了应当挑明的时候了。 “丁麟,如果有你的帮助,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苏梦轻声道。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丁麟,苏梦,还有躺在床上的吴夫人。 苏梦的双手在吴夫人身上摸索着,确认着经脉和穴位。 丁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帷帽耽搁治病,此时已经摘了下来,那张带有疮疤的面庞此时满是严肃的神情。 苏梦头也不回地伸出手。 “刀。” 丁麟拿起一旁案上的一把锋利的细刃。 这上面的剪刀,针,匕首,都已在提前备好的放满烈酒的盆里泡了泡,又用烛火燎了一会儿。 苏梦掀开吴夫人的衣物,于其脐下一寸划了一刀,心口上方两寸划了一刀,又在上臂划了一刀,左小腿划了一刀,共划了四刀后,又道:“现在,我需要你的血。” 这句话一出,丁麟的神情微微一变。 在短暂的紧绷后,他的脊背松弛,露出了与以往无异的笑容。 “好。” 他拿起架子上的一柄小刀,利落地在手臂上划了一刀,将其滴入碗中。 苏梦接过碗,将丁麟的血液均匀地涂抹在吴夫人的伤口一圈。 若她双目能视,就可以看到,吴夫人表面的肌肤开始凹凸起伏,仿佛有活物在涌动。 “你来,把钻出来的蛊虫挑到盆里。” 苏梦默默让开身位。 丁麟走上前,看着面前略显可怖的一幕。 褐色的小虫从吴夫人的伤口中涌出,向着周围涂抹的鲜血接近,却又不敢触碰,在鲜血内圈绕着圈,宛如被瓮中捉鳖。 他眼疾手快,细针一挑一甩,蛊虫就甩进了一旁装满了烈酒的盆里。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吴夫人的伤口中再没有蛊虫钻出。 “接下来要开刀把她身体内死去的蛊虫和虫卵都清理了,不过要提前备血才行。” 苏梦开始给吴夫人的伤口上药包扎,这一次的救治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丁麟看着苏梦的动作,忽然道:“苏姨,你认识我母亲吗?” 苏梦的动作微微一顿,她一次都没有见过花白凤,可对花白凤的容貌却比谁都要熟悉。 “我没有见过她,但却很熟悉她。” 苏梦没有再当谜语人:“她为了白天羽逃离了魔教,却让人顶替她的身份在魔教中生活。”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真是漫长又短暂。” 空荡的雪山,寂寞的神山,若细数着日子,仿佛每一天都极为煎熬,可是恍惚回神,却又发现时间过的如此之快。 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所以,您才知道我的血液有奇异之处。” 用魔教秘法温养出的胎儿,血液中对毒有异于常人的抗性,对于蛊虫则既像是带了毒的糖霜。 苏梦在神山上见过一些魔教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出生后就开始学习各种邪法秘法,一个个的性格早早就扭曲的三观不正了。 可花白凤不管是亲生的交给别人养的孩子,还是被人蒙骗亲手养育的孩子,起码三观都算正。 由此可见,生长的环境果然很重要。 “是的,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白天羽的儿子,知道你现在的名字叫做叶开。” 苏梦摸索着吴夫人的伤口,慢条斯理地打上最后一个结。 她的语气很平静。 叶开苦笑:“看起来,我的父母让苏姨你吃了不少苦头,可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对我这么亲切?” “你是你,你的父母是你的父母,更何况他们又没养过你,我有什么怨气,就更怪不到你身上了。” 这一句‘没养过你’的杀伤力成功让叶开沉默了。 苏梦却因为这句话有了些灵感。 如果以后见了傅红雪,再说起此类话,可以说‘花白凤虽然养了你,可你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以我也怨不到你身上。’ 哈哈哈哈,会不会把那孩子给气的拔刀? 果真是年纪大了,居然会有这种阿姨辈的恶趣味了。 收拾妥当,苏梦和叶开先后离开了房间,吴广源忙趋上前,焦急道:“我夫人怎么样了?” 苏梦将状况一一说明,在听到还要有几次治疗后,吴广源忙道:“这段时间两位可以住在吴府。” 苏梦想了想,道:“我在保定城内曾有一处租下的小楼,我想先去看看。” 吴广源又赶忙派人准备车马,这一次,苏梦没有拒绝。 他们先将广白送回了药房,之后,苏梦用语言描述着,让马夫寻到了小楼所在的街道。 随着马车停下,两人下了马车,叶开的神情愈发古怪:“苏姨,你……你莫非认识飞叔叔?” 苏梦一怔:“你说阿飞啊……认识,我们是朋友。” 想起那总是说话一针见血,噎的她哭笑不得的青年,她居然觉得已恍若前世了。 “你怎么会忽然提起阿飞?” 叶开看着面前的小楼,语气幽幽:“飞叔叔每年冬天都会来这里,这座小楼在十年前就被飞叔叔买下来了。” 秋日凉风吹拂,苏梦将帷帽拨开,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却又恍惚能自黑暗中窥见一道沉默的身影。 阿飞知道,她冬天时常来这里,看一看梅花有没有开。 可是现在她已看不到了。 “……有一年的时候,飞叔叔还带我来过这里,说梅花开了。” 少年犹在讲述着。 苏梦忍不住微笑。 虽然她看不见了,但有人年年替她来看,这岂不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知道苏梦跟自己所尊敬的飞叔叔之间的渊源后,叶开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芥蒂。 小楼一夜,他听着苏梦讲述着那些过往,时而开心,时而愤懑,知道她本可以历经艰辛后得到教主之位,却选择用霹雳子引发雪崩,覆灭魔教,更是对苏梦升出无限敬佩之情。 在叶开的眼中,这位目盲面瑕的苏姨,无疑也和师傅,飞叔叔一样,有着独特的,令人尊敬的人格魅力。 第95章 小李飞刀(40) 寂静长夜,小楼窗口暖黄的灯烛终于熄灭。 一道漆黑的身影壁虎游墙而上,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支碧绿的竹管,用口水濡湿了窗纸后,将竹管刺破窗户。 这人鼓气一吹,无色的烟雾便自竹管中飘散而出,同时从竹管中飞出的,还有一只比寻常蚊虫还要小上几倍的褐色小虫。 黑影做完这些,捏住竹管另一头,静静默数,过了三十息的时间后,他用薄薄的竹片卡在窗缝,挑开了窗栓,推窗而入。 室内一片昏暗。 绕过屏风,黑影瞧见床上被褥微微鼓起,似是有人蒙头而睡。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匕首,一手蓦地掀开被子,一手猛向下刺去! 匕首刺入一片绵软之中,黑影正觉不对,身后传来‘嚓’的一声。 火石一闪亮光,灯烛点燃,一白衫少年手持着灯座静静站立。 黑影悚然一惊,举起匕首,挡在身前。 灯光照亮了他的模样,是一身着夜行衣,裹着黑头巾,面白无须,模样颇有几分阴柔的青年男子。 “怎么会是你?那个女人呢?”青年厉声道。 “苏姨自然是在后院安静的睡觉,我贪小楼凉爽,故而歇在了这里。” 少年唇角含笑道。 那青年人心头一沉,黄昏时,他明明窥见了小楼灯光映出的长发梳妆的女子人影,如今看来,这竟是对自己设的局。 他捏紧短匕,咬牙切齿:“都是你们的错,你们为什么要去救娟妹!我们发过誓,若违背双方情意,当蛊虫噬心而死,如今不过是报应应验了而已!” 男子越说怒气越升腾,挥舞着匕首欺身而上,招招狠辣阴毒,尽是直攻少年要害。 他知道,治疗娟妹的毒,这少年的血也极为重要,若是宰了这人,照样可以阻碍他们救人。 少年只一味闪躲,手中灯烛微微晃动,迎着那挥舞着匕首的人影狰狞如饿鬼。 灯烛燃烧,烛泪滑落。 这时,少年的手只轻轻一弹,那男子只觉眉心一痛,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另外一只手摸了下额头,却并没有摸到什么伤口,不过是扣下了一块已迅速降温的烛泪。 他脸色灰败至极,明白若对方方才弹来的不是烛泪,而是任何一样暗器,自己都绝无幸免之理。 男子颓然地放下了武器。 一觉醒来,院落中萦绕着一层薄雾。 苏梦穿好衣衫,为自己挽了简单的发髻,打开门正要去打水时,便听到了厨房走来的脚步声。 “苏姨,我给你烧了热水。” 苏梦循声侧头,无奈道:“我还没有精细到清早洗脸都要用热水的程度。” 叶开提着热水壶,乖巧的像是苏梦的亲儿子似的。 “我对苏姨有愧,这段时间自然想要尽心照顾您一点。” 哪怕苏梦口头上说不在意,可是叶开还是把自身父母的错处揽在了自己身上,想要对苏梦尽一份心意。 他与苏梦约好,在吴夫人的病治好之后就分别,如今吴夫人已治了几次病,腹中胎儿足有四月了,吴老爷恨不得给苏梦立个长生牌给她供奉起来。 病既已除,却还留一个隐患,那便是给吴夫人下毒之人尚未现身。 所以昨夜,叶开才设了那一个局。 苏梦洗漱过后,打开叶开自早点铺提来的食盒,饭饱之后,问起了他昨夜的事情。 她当然是听到了动静的,不过觉得叶开一人足以解决,因此并未插手,继续安稳睡觉了。 “那人是苗人,与吴夫人乃是青梅竹马。” 叶开三两句就把事情讲了个分明。 原来这吴夫人本名佘娟,与那男子薛义同在一个部落长大,二人皆习得了苗蛊之术,后来一并闯荡江湖时,还得了个‘雌雄双煞’的名号。 这二人行事算不上正派,因此惹了不少仇家,在一次被寻仇时,佘娟被人打破了脑袋,落入长江之中,后被行商走船的吴老爷所救,吴老爷对美貌的佘娟一见钟情,佘娟当时记忆恍惚,对救了自己的吴老爷也有了依赖之心。 后来薛义一直在寻找佘娟的下落,终于被他寻到了自己爱人的踪迹。 他见到佘娟已嫁为人妇后大为悲恸,以为吴老爷是趁佘娟没有了记忆哄骗于她,因此想用蛊杀了吴老爷,却被佘娟暗地阻住。 薛义这才明白,佘娟已恢复了记忆,却不愿与他相认,而是甘愿当吴夫人。 这让他顿生被背叛之感,由爱生恨,才对昔日的爱人痛下杀手。 “那你是怎么处置他的?” 苏梦当然知道,叶开不会杀死那人,但还是很好奇他的处理方式。 叶开道:“我先将其关在了柴房里,准备今天带他去见吴夫人。” 情与恨都是那二人之间的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叶开这方法,倒是在苏梦的意料之中。 吴老爷在得知了这一切后,一张脸拉的老长,但是他也明白,这件事若不做个了断,以后难免会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于是也只好应下。 叶开陪着薛义去见了吴夫人,两人彻底说开,吴夫人剪了自己的一截断发给薛义,后者似哭似笑,恍恍惚惚地捏了那断发离去了。 这件事情既已了结,苏梦明白,自己与叶开,也是时候分别了。 “苏姨,你以后就常住在这小楼中吗?” 苏梦点点头:“我现在目不能视,已不方便再去江湖走动,遍赏风景了,就在此处试着弄出一个鲜花满楼。” 她最开始租这座小楼时,就是因为被花满楼的小楼和他的处世态度吸引,想要效仿着弄出一座满是鲜花的小楼来。 可是那时的她根本未能静下心,图谋完了《怜花宝鉴》,便放下了养花的心思,开始入世练习易容技艺。 现在兜兜转转,一切回到了原点,她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叶开离开了,他正年少,还有漫长的江湖路要走。 苏梦留在了保定城。 广白时常来拜访她,赖麻子知道她回来后,也特意来看她。 赖麻子年岁也大了,头发都生出了些斑白,他如今更多的是把养花当做爱好,而不是当生意来做了。 他瞧见苏梦的脸后,拍着大腿连声说了好几句‘造孽啊’,然后白送了好些花种过来,说一定常来照拂她。 苏梦知道这是同情,可面对这样善意的同情,她无法生气,也并不自卑。 她只是感激。 当她微笑着接过赖麻子递来的花盆时,隐约体会到了一丝花满楼的心境。 冬日至。 小院里,腊梅花香。 小楼名义上的真正主人,来到了这里。 第96章 小李飞刀(41) 阿飞的腰间已不再佩剑。 他腰间只有一柄削尖了的紫竹。 对于现在的阿飞而言,用竹剑和铁剑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一双眼依旧明亮锐利,只是眼角有了淡淡的纹路,面颊也带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可苏梦看不到。 她只是听到了脚步声。 苏梦还未盲的时候,就知道阿飞走路时是很独特的,他迈步时总是走的极稳,可身体却十分松弛。 走路对阿飞来说,是一种休息。 可他向来是不会发出脚步声的。 她从没听过阿飞的脚步声。 但在苏梦听到这独特的声音时,她的脑海中却一下子浮现出了阿飞的身影。 年轻的,执拗的,沉默的。 她多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阿飞,”苏梦站在腊梅树下,轻声道,“是你,对吗?” 脚步声在她前方停住。 “是我。” 这已不是青年时的阿飞的声音。 他如今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但并不沙哑,这声音中,似还夹杂了某种压抑的情绪。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发生了许多事,讲述起来太麻烦了。” “我有时间来听你慢慢讲。” 苏梦忍不住微笑:“你在为我忧心愤怒?” 阿飞毫不犹豫道:“我们是朋友。” “我们上次分别的时候,你好像还没有承认过我们是朋友呢。” 阿飞道:“有些人,回过头看时,才发现已经是朋友了。” 苏梦发现,现在的阿飞经历了许多事情后,依旧不改直率的本色。 “故事回头再讲,”苏梦侧过头,闻着腊梅的芳香,“难得等到了花开,我现在只想安静地赏花。” 阿飞于是不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走到了苏梦的旁边,与她并肩站着。 天空飘起了小雪,小雪堆在了肩头。 苏梦轻嗅着花香,脑海里仿佛真的看到了梅花,看到了雪。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缓缓吐出。 故事若已给人讲过一遍,再讲时,便更没有什么情绪了,她平淡的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阿飞认真地倾听着,听到最后忽然道:“当初我不该走的。” 苏梦不想对阿飞讲这场故事,就是担心他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她毫不客气道:“你以为你是谁,难道你要为我的人生负担一辈子吗?” “身在江湖中,总是会遇到多多少少的劫难,这是我自己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与你当初走不走没有什么关系。” 阿飞听完苏梦说的这一串话,眼中的情绪愈发浓烈。 若苏梦双眼能看见,只需看一眼阿飞,她一定能明白这是怎样的情绪。 就像林仙儿当年一眼就能瞧出阿飞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一般。 一些女人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直觉和洞察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苏梦已无法通过阿飞的眼睛窥见他的心,因此她全然不知。 ‘即便你这样说,我依旧觉得,当初我不该走的。’ 这句话,阿飞没有说出口。 时光荏苒,当他突破心障后,回过头来看,林仙儿当初在他面前营造的形象是那样的苍白单薄。 那只是一个发现他渴望爱,便为他营造爱的假象一般的存在。 与之相对的,却是一道鲜活的身影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她性情洒脱,随性自然,被话语噎到时,会毫不犹豫地向他翻一个白眼。 可即便这身影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却并没有成为他新的心障。 原来喜爱一个人,并不只有入了魔障般的喜欢。 有的喜欢,只是像看了一片美好的风景,跋涉了一条优美的小溪。 阿飞在小楼待了很久,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一同相处的时候。 阿飞也给苏梦讲了许多故事。 讲孙小红如何对李寻欢锲而不舍。 讲他们成亲的时候,孙小红却无法联系到苏梦,因此众人才意识到她兴许是出了事。 阿飞也正是因此才来到了这座小楼,将其购置了下来。 他还讲了这些年他与李寻欢,孙小红一起经历的许多事情,他们的名号虽然已淡出江湖,但依旧在粉碎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难熬。 对苏梦而言,有阿飞的陪伴,时间仿佛又变得快了一些。 过完了冬天,阿飞带着苏梦离开。 孙小红有许多独特强大的亲人,或许某个孙姓族人能够医治苏梦的眼睛。 可这些终究是美好的期许。 孙小红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已将《怜花宝鉴》学到了常人看不懂的高度。 她见到苏梦时先是惊喜,然后因苏梦的现状而同样的忧心愤怒。 如果可以的话,孙小红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苏梦恢复原来的模样,可惜,即便是她也无法做到。 “如果是创作《怜花宝鉴》的王怜花前辈,或许可以做到为你换眼。” 孙小红提出了一个设想。 苏梦本不想把自己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上。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执着什么。 可是阿飞却对孙小红的这番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想要出海。 “即便阿飞现在不做下这个决定,以后我们也会一起结伴出海去寻找沈浪前辈和王前辈的。” 李寻欢不断地呛咳着,他的身体状态近些年愈发不好了,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可熄灭。 可是当看到自己的爱人,自己的朋友时,一种新的力量又会从四肢百骸中涌现出来,让他不断的挺过每一个危机。 “出海……” 苏梦喃喃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在江南待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保定,阿飞竟真的收拾行囊出海了。 第一年的时候,他的船只无功而返。 第二年,江湖中已传出叶开的名号时,阿飞在海上失去了音讯,但所有人都坚信他并没有死去。 苏梦终于将小楼布置成了鲜花满楼的样子,却始终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衣襟别着一朵野花的少年步履轻巧。 他的身后,跛脚的少年沉默跟随。 少年面色苍白,眼中却仿佛隐藏着炽热的火焰。 他是为了一个真相来的。 叶开说要带他找到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给他一个真相。 第97章 小李飞刀(42) ‘如果你见到一个叫做傅红雪的少年,就带他到小楼来。’ 这是苏梦对叶开说过的一句话。 叶开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在看到傅红雪手中那把漆黑的刀时,一切都已明了。 小楼已摆满了鲜花。 傅红雪的眼中却看不到鲜花。 二楼有女子哼唱着轻柔的曲调,她似乎正为鲜花浇水,窸窣的水流声让人的心平静了下来。 叶开不自觉地微笑,加重了脚步声。 傅红雪虽然跛了一只右脚,但脚步声却很轻,他也并不明白,轻功卓绝的叶开为什么要刻意加重脚步。 直到他看到了二楼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素净,气质很温和的女人。 暖阳春日,她身着轻薄的鹅黄春衫,长发用竹簪松挽,发间未着任何饰品,就像是她浇灌着的那朵黄色的小花。 可当她抬起头时,这朵干净素净的花,却宛若被虫蛀了瓣叶,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惋惜感。 她的五官本是不俗的,面上却满是斑斑点点的陈年疮疤,那一双杏眸本该是灵动的,如今却满是灰寂。 傅红雪忽然明白,为什么叶开会加重了脚步声。 他站定,直截了当地询问:“真相是什么?” 苏梦本来已猜出来人的身份,傅红雪一开口,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不紧不慢道:“这是一场交易,而不是你的索取。” 叶开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也很好奇,苏梦到底要做什么。 傅红雪几乎是在苏梦话语落下的一瞬间就问道:“什么交易?” “我要见花白凤。” 苏梦答得也很快。 若是扮演了一个人十三年,却连这个人的面都没有见过,那岂不是十分可笑? 傅红雪沉默了片刻,道:“未能报仇,我绝不能回去见她。” 这也是那黑暗中的母亲说给他的话。 “如果你没能成功报仇,就不要再来见我!” 仇恨已吞噬了花白凤的亲情。 “但你应该有法子联系她的,等你得到答案的时候,再来见我。” 傅红雪离开了,但他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一处能够看到苏梦居住的小楼的客栈住下。 一入江湖,就接近了复仇的真相,苏梦对傅红雪而言是必须紧紧抓住的线索。 叶开留在了小楼,两年未见,他发现苏梦的气质更加温和了。 “苏姨,听说飞叔叔为了你出海了。” 苏梦微微挑眉:“谁说的?“ 叶开毫不迟疑道:“师母说的。” “她逗你玩呢,其实你飞叔叔是出去寻宝去了。” 叶开惊讶地提高了声音:“寻宝?” “嗯,听说有个海贼王被官府处刑前大喊,我的宝藏都藏在大海的某一处,于是很多人争相出海,所以你飞叔叔也去了。” 苏梦说的煞有其事,叶开微微沉默。 “……感觉苏姨你才是在逗我玩。” “哈哈哈哈哈……” 苏梦用笑声默认。 这番话一打岔,让叶开差点忘了追问苏梦,为什么要见花白凤。 他其实心中一直担忧苏梦会选择报复花白凤,若是她们两人相斗,不论谁受伤,对于叶开来说,都是不想看到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苏姨你为什么要见她?” “你怎么不喊她母亲?”苏梦却抓住这一点反问。 “我……我以为苏姨不会愿意听到。” 叶开又被反问了回来后,终于意识到,苏梦并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小楼的夜晚,苏梦和衣而卧,并未熄灭灯烛,她知道,今夜一定会有人过来的。 夜半时分,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苏梦起身走到了桌边坐下,接待这位深夜访客。 “请进。” 门‘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声毫不遮掩。 看来来的人不仅知道她看不见,而且很懂礼貌。 椅子被拉开,一个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苏梦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她忽然道:“你是洛桑,对吗?” 与梅朵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她了解到了很多关于花白凤的事情,也知道跟随花白凤一起离开的丫鬟在魔教中的名字叫做洛桑。 坐在对面的人沉默几息,然后,优美轻柔的女声响起。 “没错,不过现在你可以叫我沈三娘。看来,梅朵找了一个很不错的替代品。” 苏梦不喜欢‘替代品’这个词,但她并未反驳什么。 “梅朵才是白凤公主定下的替代品,而你,不过是因为梅朵怕死才找来的,这件事情我们最初是不知情的。” 面前的沈三娘缓缓道:“后来你以白凤公主的身份活了很久,我们才知道你绝不是梅朵。” 她嗤笑一声:“那家伙其实很胆小。” 苏梦冷冷道:“她已经死了,魔教内战时,她是握着剑死的。” 这句话让沈三娘微微一动,她看着面前的女子,神情逐渐变得奇异:“你……你若不再恨梅朵,那么,你也不是因为仇恨想见白凤公主的?” “恨这种情绪太沉重了,我很少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恨别人。” 苏梦摸索着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的神色很平静:“梅朵亏欠我的,她用命来还了,那么花白凤亏欠我的,她也是要还的。” 沈三娘道:“若能成功复仇,她绝对愿意用命来还。” “她的命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只不过会让两个可怜的孩子伤心罢了。” 苏梦将茶一口饮尽,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哒’的一声。 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一声叹息:“我演了她这么久,难道还不能见一见她吗?” 第二天,傅红雪准时来了。 他给出了答案。 “母亲愿意见你。” 沈三娘有自己的任务,不能贸然离开,带路的是傅红雪。 傅红雪觉得,自己未能成功复仇前,绝不能去见自己的母亲,所以他只负责将苏梦送到,然后第一时间得知仇人的名字。 让他不解的是叶开的跟随。 “你为什么要跟来?” “因为我担心我若不来,会发生让我后悔一生的事情。” 叶开依旧在笑,可却是苦笑。 傅红雪隐隐察觉到了叶开与自己母亲有某种奇特的关系,但此时的他尚未意识到,那是会让他痛苦无比的真相。 第98章 小李飞刀(43) 花白凤所在的地方并不在中原,他们这一路快马疾行,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 明明已是暖春时节,此处仍积雪未化。 雪路的尽头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个院落小屋。 小屋被积雪压顶,四面都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 一向养尊处优的魔教大公主,在这样的黑暗里已生活了十余年。 “母亲就在里面等你。” 傅红雪在院落外站定。 苏梦刚走进院落,一旁,叶开追上一步:“苏姨,我可以一起过去吗?”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拒绝,却没曾想,苏梦居然点了点头。 “可以。” 他心中顿时大定,跟在苏梦的身边,像往常一样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了进去。 迈过台阶,打开门,在苏梦的眼中,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 叶开却能看到开门时的光线照亮了角落里的女人黑色的裙摆。 他心中微微一动,还未开口,就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关上门!” 叶开松开手,推开的木门设了机关,自动回弹紧闭。 那嘶哑怨毒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谁,白天羽曾对我说过,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一个他想要做朋友的女人。” 她忽然尖利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朋友,朋友,男人口中的朋友往往是兄弟,女人又能做什么真朋友。” 苏梦没想到,花白凤见到自己后,居然先说的是嫉妒之言。 这让她有种荒谬感。 花白凤的时间仿佛停驻在了白天羽死的那一年,爱也好恨也好妒也好,这些情感依旧浓烈如烈火,始终灼烧着自我。 黑夜中,叶开的面上浮现出痛惜之色,花白凤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习练魔教秘法,在黑夜中亦能视物。 长久在黑暗中,她的视力虽然损伤了不少,但还是高出常人一截。 讥讽过后,花白凤继续道。 “你既然知道事情的真相,看来你对白天羽虽然不假辞色,但对他的事情却还是很关注。” 苏梦打断她:“你如果再提白天羽这个名字,我们之间的交易就无法再继续了。” 这番话让花白凤成功的沉默了几息。 她看了看苏梦,转而道:“你的脸和眼睛,都是在魔教伤的?” “是。” “好,你既然不想要我的命,那么我就把这些都还你。” 花白凤忽然对叶开道:“门边的少年,你打开门。” 叶开微一迟疑,将旁边的门拉开。 光亮再度倾泻,角落黑暗中的人站了出来,她的身形轮廓被光芒一点点照亮,然后一张脸露了出来。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叶开已想要流泪。 那本是绝色的五官遍布着疤痕,绝不会比苏梦的脸好到哪里去。 苏梦脸上的伤是伤到了肌理,花白凤面庞上的疤痕却是深可见骨。 花白凤又淡淡地看了眼那仿佛要流泪的少年,然后看向苏梦。 “我的脸上实在是没什么要还你的地方了,但我还有这一双眼睛,现在,你要先告诉我一个名字。” 苏梦虽然看不见花白凤,但是也能猜到她的模样。 她忽然很想笑,笑对方,更笑那杀害白天羽的主谋者。 也笑被无妄卷入这件事中的自己! 于是她真的开始大笑了出来,笑的手都伏在了叶开的肩头。 “情之一字多误人,情之一字多误人啊!你可知道,杀害白天羽的主谋,这些年过的同样凄楚愤恨……” “名字!”花白凤恶狠狠地打断了她。 苏梦收起笑,直起身,她不会因觉得丁白云可怜,就罔顾她滥杀无辜的事实。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丁白云!” 她甚至还友情附赠给花白凤一条消息。 “说起来,丁白云也给白天羽生了一个私生子呢。” 花白凤脊背微微一颤,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抬起手拔下了发间的银簪,刺向了自己的双眼。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激射而出! 没有人看清这一招的出手,当花白凤看到时,一柄三寸七分的飞刀已‘铛’的一声击在了簪身。 银簪飞落,她惊咦道:“小李飞刀?” 这一次,她终于仔仔细细地看向了叶开。 叶开的手已垂落,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李寻欢曾向白天羽说过,要将自己的小李飞刀传给他的其中一个孩子。” 花白凤冷冷道:“莫非你是丁白云的那个私生子?” 苏梦又想笑了,看来花白凤这双眼睛留与不留也没什么差别了。 叶开的声音低沉:“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在丁家,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花白凤怔住,一时之间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白夫人将你的孩子掉包,将其送给了一个叶姓镖师,但她总算有点愧疚感,不忍让白天羽的孩子泯然众人,于是告诉了李寻欢真相,让他来教导这个孩子。” 苏梦说完这番话,花白凤再看叶开时,眸中情绪已大不相同。 她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抓起了叶开的手,在后者的愕然中,狠狠在他的食指上咬了一口。 鲜血涌出,花白凤舔舐了一口,松开叶开的手,表情恍惚,似笑非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怔怔地看着叶开:“这双眼,最后能看到我的孩子,也算是值了。” 叶开悲声道:“你还想要自毁双目吗?” 花白凤道:“这是我亏欠她的。” “可是苏姨并没有说要你的眼睛!” 从始至终,这都是花白凤自己说的。 苏梦在一旁默不作声,要成全?要报复?听着叶开悲伤的声音,她自己也有些动容了。 便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道沧桑的声音。 “为什么不要?既然亏欠了,那就要还!” 这声音初听第一句时,尚在远处,可到最后一字时,却已近在咫尺。 一个身着赭红色衣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进了这没有窗户的小屋之中,叶开明明就守在门边,却丝毫未察觉。 那老者的面貌被光线模糊,唇角的微笑亦正亦邪。 “不过,你的这双眼睛直接毁了倒是可惜,不如就拿来给这位苏姑娘用!” 第99章 小李飞刀(完) 当这无名老者现身的一瞬间,叶开便本能地扭过头,看向了屋外。 但见白雪皑皑的院落之中,一人青衫落拓,腰间系着一根紫竹,正是阿飞。 阿飞此时正站在傅红雪身边,身子遮挡了傅红雪的模样,后者身体似在微微颤栗,阿飞眉头微皱,伸手点向了傅红雪的穴道。 叶开不明所以,但要紧的还是当下之事。 他很快猜出来人应该就是飞叔叔出海去寻的那位王怜花王老前辈,于是赶忙道:“王老前辈……” 那老者却自鼻腔哼出一声,似笑非笑道:“我很老吗?” 他这四个字,第一个字耄耋沧桑,第二个字老而持重,第三个字中年沉稳,第四个字却是少年清朗。 旁人听得,只觉肌肤泛起悚然的颤栗感,不由更折服于此人的神秘莫测。 不过苏梦和叶开都猜出了来人身份,只有花白凤属实一惊后,竟自冷笑。 “好,这双眼你爱拿去怎么用便怎么用。” 叶开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让花白凤的肩脊再度重重一颤,她整个人似已成了一尊石像,那总是噙着怨毒的唇角,忽变得平缓柔和,那阴鸷仇恨的双眸,清凌凌的泛着水光。 此时的她,隐约可见昔日之神韵风华,让人不禁遥想,当她的孩子出生时,她是否也是用这样温柔的眸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是否是用这样怜爱的唇亲吻他。 亲生儿子的一声呼喊,将经年的仇恨一瞬间从花白凤身上抽离了。 屋外,被点了昏睡穴的傅红雪终于停止了颤栗,他的嘴角已被自己咬破,鲜血在冰冷的雪天已凝在唇角。 他们交流时,门外的傅红雪亦能听到,更何况后来叶开还打开了门。 他内心的苦痛,激荡的情绪,让那恶魔一般的病又侵袭而来,占据了他的躯壳。 即便是极少对旁人施加同情的阿飞,看着这少年晕倒时那倔强痛苦的神情,也不禁为此动容。 门后人影闪动,叶开,苏梦,花白凤,还有那无名老者一同走了出来。 “舅舅。” 阿飞向着那无名老者称呼道,此时除了昏迷的傅红雪,所有人都已知道,这老者便是昔年与沈浪,朱七七等人一同出海的王怜花。 苏梦听到阿飞这一声称呼,略感惊讶,以王怜花与白飞飞之间的关系,阿飞本不该这样容易就喊出这一声‘舅舅’的。 细分辨下,这一声称呼尚有几分冷硬,显然不是自心底发出的。 但她思绪一转,便想明白了事情的源头怕是出在了自己身上——阿飞本就是为她才去找王怜花的,王怜花此人性子乖张,对这自己送上门来的老实孩子有什么逗弄之举,阿飞也只会生受着。 “哈哈哈,我这甥媳妇不错,可惜就是心太软了些。” 王怜花朗笑着,顺手一携,竟将傅红雪捞了起来,抛到了马鞍上,自己飞身掠上:“走!” 他衣袍翻飞,宛如雪中一道赭红的云朵,年龄丝毫未掩潇洒倜傥的风姿。 阿飞看向叶开,叶开已神色沉重地牵住了母亲的手,花白凤与他同乘一匹马,眉目满是温柔。 马还剩下两匹,但苏梦双目不能视,来时便是和叶开同乘,此时自然也不会自己独乘。 她并不扭捏作态,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反倒是阿飞心头一紧,不知怎地,解下了腰间的紫竹剑,递去了一端。 苏梦握着冰凉的竹身,被阿飞牵引着上了马,她伏在阿飞的背上,双手抓住他腰上的衣角。 马匹飞驰,苏梦的声音也有些颠簸破碎:“你在海上,是否受了许多苦?经受了许多不想经受的事情?” 阿飞绷直着脊背,一言不发。 “唉,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的。”苏梦轻轻一声叹息,将额头抵在了阿飞的后背,“其实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没什么的,你不是也在李寻欢身上见过‘忍受’吗?” 阿飞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平淡而有力量:“你们不一样。” 苏梦轻轻一笑:“怎么,你见得他‘忍受’,见不得我‘忍受’?” 阿飞的脊背忽又紧了一紧,苏梦用额头感受着他紧绷的情绪,听到了他用极为坚定的口吻说了一个字。 他说:“对。” 王怜花很喜欢苏梦的鲜花小楼。 他将一朵红色的桔梗花别在了苏梦的鬓发上,点燃了熏香,又喂食给她一份药粉。 “这是华佗的秘方五麻散,熏香中又有安神的药物,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痛楚,等你醒来后,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声音轻柔而富有魔力。 苏梦昏昏睡去,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她感受到一只绝不显苍老的柔软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怜惜地抚了一抚。 她好像从未睡过这么沉,这么香甜的一觉。 这一觉仿佛把四肢百骸的疲惫都驱散开,她能感受到晒在身上的暖阳气息,玉枕的温润,蚕丝被的柔软,还有搭在眼上的,抹着清凉药膏的绸带。 她直起身,虽然没睁开眼,但眼皮已能感受到透过的淡淡光亮。 想到昏睡前,王怜花前辈的那一抚,苏梦若有所思地将手贴在脸颊上——触感温润平滑,丝毫感受不到原本疮疤的起伏不平。 这种再造肌理的神奇技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王怜花有了。 “王前辈……” 她起身走出房间,推开门轻唤。 院落里,一道声音回应了他。 “他带着傅红雪走了。” 是阿飞的声音。 苏梦顿时安下心来:“叶开和花白凤呢?” 阿飞道:“也走了,他们要去一趟丁府。” “哦。” 那一定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苏梦倚着门微笑:“你呢?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 阿飞老老实实道:“先等你的双眼完全好了再说。” “你怎么忽然变得呆头呆脑了起来。” 苏梦幽幽一叹:“虽然不指望你说两句‘一似影随形’之类的诗词,起码来两句有意境的话嘛……算了,我来说。” 她追逐着透过双眼的光影伸出手。 “阿飞……” 她还未说出什么肉麻的话,自己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算啦算啦,走啦!我好饿!带我吃包子去!” 这一次,她抓住的不是紫竹,而是一只温热的手掌。 第100章 绝代双骄(1) 此时正是丑时,天色暗沉,路边偶有亮着的灯笼。 灯笼旁挂着酒旗迎风招展,空气压抑潮湿,似乎有一场风雨将至。 这时,挥舞长鞭的声音与马蹄奔跑的声音从镇口处传来。 “驾!” 一个瘦削的黑衣人如同黑夜里一团移动的乌云,因为深夜长道无人,他纵马驰骋毫不减速,即便路边有行人,于他而言也与飞扬而过的尘土没什么区别。 但若一个人穿的是一身遮挡不住如玉肌肤的素白长裙时,那么即便在暗沉的夜里也能显出明珠一般的颜色。 黑衣人倨傲的脸在看到那一道白色身影时,浮上了惊异的神情。 “吁——” 他阴沉冷漠地勒住了马匹,粗壮的骨节搭在了腰畔那一柄内敛华光,裹着鲨鱼皮剑套的古朴长剑上。 长街前方,站着一古怪的白衣女子。 她乌发如缎子般披散在白皙的肩头,无袖的白色长裙及膝,手臂小腿尽皆赤裸,在无月的阴天黑夜,肌肤却泛着月华般的光泽。 黑衣人屏住呼吸,嘶声道:“你是何人?” 那静立的女子忽然回神,周身空灵的气质瞬间落了实地般鲜活起来,她转过头,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庞。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像是被岁月吻过,带着一种历经时间长河的温润感。 “你好。” 她声音柔和,语气十分友好:“我只是个刚到此处的过路人,若你急着赶路,还是快些走。” 黑衣人手牵着缰绳,眸色沉沉,他的手臂忽的一颤,似是要甩动缰绳驱马离开。 可是下一秒,他的手臂已探出,捞向了女子胸口的衣襟。 这一招其实只为试探,可在那女子眼中,此举大为唐突失礼,她的身子倏然后撤,眉头狠狠一压:“你这是何意?” 见一招被躲过,黑衣人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哼,果然是魔教妖女!看你样子,想必也是为了秘宝而来!” 苏梦几番穿越,还是第一次一落地就被人根据衣着定为妖女。 这黑衣人的性子显然阴鸷专横,一认定自己的想法,便杀意暴起。 他的手搭在古朴长剑上,‘锵’地一声,剑已出鞘! 苏梦只觉眉宇之间直逼来一股凛然剑气,此人当是剑之一道的一流好手! 她如今身上既没有毒药蛊虫,也没有利刃防身,面对这悍然出手的黑衣人,只能连连后退。 黑衣人飞身自马上跃下,转瞬间已刺出一十一招,但他剑招以制人为主,并未有杀人之意,故而苏梦尚能闪躲,甚至可以调息说话。 此人若一心想要杀她,那么苏梦怕是要创下穿越后最速死亡记录了。 “这位侠士,我不懂你说的什么秘宝,小女子遭了劫匪,周身财物尽皆被掳去,连衣着也只剩这残破单衣蔽体……” 女子声音幽幽,如泣如诉,让闻者不由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黑衣人微一恍惚,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掌便柔柔地搭在了他的腕上。 像是纤手摘花,轻轻巧巧地自黑衣人手中摘下了那柄古朴长剑。 黑衣人猛地一咬舌尖,迟钝的动作重归迅捷,他伸出手想要夺回自己的长剑,可面前女子已轻飘飘地避开。 她看着手中的长剑,露出微笑,利器剑气森寒,剑光冰冷,这显然是一把被主人保养的很好,也见过许多血的宝剑。 “摄魂邪术,果真是妖女!”一个恍惚长剑便被夺走,黑衣人沉声喝骂,却不敢妄自向前。 他对面前女子已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魔教之人不可以寻常的武艺强弱来判定威胁,再弱小的人,用起邪诡之术,也有可能杀死一个一流好手,更何况眼前的女子武艺看起来本就不俗。 “唉,你的词汇量真是匮乏。”苏梦轻声一叹,细瞧着手中宝剑,“这剑对我来说重了些,不过也可一试。” 她已许久没有体验过用年轻的身体来挥剑的感觉了。 握着剑柄的手轻轻向前一递,奇诡玄妙的剑招如画卷铺展,一招接一招连绵笼罩在黑衣人周身,他像是陷入了一张魔网之中,但黑衣人心如电转,蓦地抽出了腰间剑鞘,鲨鱼皮剑鞘软韧,以剑招使出,颇有软剑之玄妙。 两人瞬息之间便对了数十招,黑衣人心头愈发惊异,这女子所用剑招每一招都闻所未闻,且剑势连绵,变招之际毫无可乘之机,一柄玄铁精英的硬剑被舞出轻灵奇诡之风,他愈是招架愈是吃力,好似陷入了泥沼之中,找不到突破之机。 ‘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的招式精妙周密,本就是当世剑法的顶尖行列,更何况,苏梦如今在剑法一道上见识广博,已认出了黑衣人的‘长白剑法’,可黑衣人却对她的剑法一无所知。 武器与见识都在优势,即便不动用摄魂术,这场战斗也僵持不了太久。 长剑刺出,鲨鱼皮剑鞘被一剑刺穿,黑衣人额头汗如雨下,那穿透了剑鞘的剑尖抵在他的喉间,喉结吞咽活动时,被剑气一激,宛如砂纸刮磨一般疼痛。 但他倒是硬气,到了这时候居然还道:“若你不用邪法,我们各持擅长兵刃,单论剑法,我未必不如你!” “‘长白剑法’施展开来,大气凛然,如雷霆霹雳,你用这软韧的剑鞘自然是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 苏梦语气温和:“但是,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现在你才是输家。” 黑衣人冷冷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能瞧出,你先前无意杀我,我如今又杀你作甚,做事要论一论道理,我好端端地未招惹你,是你先喊我妖女,出招试探我。” “如今种种,皆由你武断而起,所以起码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黑衣人微微瞪大了眼眸,有些不理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梦笑眯眯道:“快说。” 黑衣人沉默了几息,道:“……对不起。” “欸。”苏梦将剑尖下垂,同时抽下了那鲨鱼皮剑鞘,收剑入鞘,“既然如此,这歉意我便收下了,再见。” 她看了眼即便看到打斗也未跑远的黑马:“这匹马也不错,一并当作道歉的礼物。” “……等等!” 眼见苏梦骑马要走,黑衣人咬牙道:“姑娘,此事是在下莽撞,我冯天雨在这里给姑娘道歉,这匹乌骓马姑娘自可骑走,可是……我的剑,可否还我?” 苏梦此时已翻身上马,瞧着黑衣人诚恳的模样,她不发一言,却用剑鞘狠狠拍了下马屁股。 乌骓马嘶声狂奔,冯天雨面色一变,正要疾步去追,眼前却忽的划过一道亮光——却是一柄长剑向着自己刺了过来! 他闪身避过,长剑刺入地面,正卡在小镇石板路的砖缝里。 冯天雨的面色却更加难看。 只因这女子只还回了剑,却未将剑鞘还回来。 “……此女果然是奔着宝图来的!” 第101章 绝代双骄(2) 鲨鱼皮剑鞘,卖了十五两纹银。 乌骓宝马,贱卖了一千两。 剑鞘中的宝图,一文不值,看了一眼后,撕碎扔掉。 易容工具,衣物,袖袋,常见药物,鞋履,零零碎碎的东西,花去了四十三两。 哪怕街头偶有人议论一个古怪的白衣女子,但他们绝对再也瞧不见此人的踪迹,议论过后再无下文。 一间成衣铺内,走出一个青衫男子。 他双手掩在宽袖之中,巾帕裹发,下颌微须,眼眸清正,仪态端方,瞧着便是一位儒雅文士。 再走进一家卖胭脂粉垩的店又走出后,那张儒雅白皙的面庞又多了些斑点麻子,鼻头也粗糙了一些,下颌宽了几分,颧骨更加高耸,虽减少了几分魅力,却又更显真实。 这张脸固然不讨小姑娘的喜欢,却总能讨到妇人的青睐,而这文士在被一个卖猪肉的妇人用火辣辣的眼神盯了几秒后,终于忍不住加快步伐走出了这条长街。 此处是眉山镇,过了眉山,便是峨眉了。 中年文士拢着双手悠然前行,倒像是个去爬山赏景的酸儒。 这人自然便是乔装而行的苏梦了。 遥想当初,她以为自己一生都会卡在明玉功五层圆满之境不得突破,但后来却得到了沈浪的指点突破了第六层,那时她才知道,沈浪修习的竟然也是《明玉功》。 按理来说,以沈浪的天资才学,只要专心习练,突破九层也大有希望,不至于被后来的邀月说上一句‘突破前人’。 可苏梦见到沈浪时,他却与王怜花一样,是一副老者模样,明玉功不仅未突破九层,甚至未用明玉功驻颜。 这一切疑惑,又在见到朱七七的时候明了。 年华不再的妇人,却依旧有着青春时期的笑容和眼眸,多年过去,朱七七始终是被爱着的模样。 “若爱人知己皆不在,持续寿命年华又有何意义?” 所以他们都愿意一起老去。 这样的友情与爱情,让苏梦大受触动。 她曾经的苦痛与悲伤在岁月中被淡化,性格也愈发平和,对于生死亦是没有太多执念了。 对于她这样的独特存在,生和死,不都是一种旅途? 论语有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她现在已有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心态感悟。 所以苏梦在看到那不值一文的宝图后,便准备来溜达溜达。 她改头换面后,顶着这一幅要寻一处风景念几首酸诗的模样,施施然去爬峨眉山。 她走的不快,因为她并不着急,若是恰巧错过,那便错过了,权当自己真是来爬山念诗了。 慢悠悠的她,终于爬到了峨眉的后山。 在一片烟霞弥漫,荒丛峭壁之中,她眼神极好地发现了一束束遮掩的藤蔓。 她掀开藤蔓,走进一处幽暗的山洞。 还未看见人影,便已看见亮起的火折子的光芒。 火折子有三个,人自然也有三个。 在三双警惕,不屑,敌意的视线中,苏梦忍住想笑的冲动。 这烂大街的藏宝图,为什么连这些好手都没有产生过质疑的想法? “这里已有人了,识相的还是速速离去。” 其中一腰间佩剑的微须男子人冷声斥道。 在火折的光照下,可以瞧见他握着火折子的手指甲修的极为干净,手背青筋鼓起,骨节粗硬,显然有着不下数十年的掌上功夫。 但这人绝不是三人之中掌上功夫最高的人。 中年男子的身侧,有一个身形高大,背着红缨长枪的大汉,那大汉手拿着火折,站在一位瘦小的老人身侧。 这位枯瘦,瘦弱,穿着朴素灰衣的老人,同样手举着火折在这幽暗洞穴之中,那举着火折的手掌,就如同峭壁之上的树干,露出的枝桠虽然枯小细弱,虬结的树根却紧紧扎在峭壁之内,风雨不动。 这样的年纪,这样浑厚的掌力,内敛的气度,这位老人绝对是江湖中顶有名的一流高手。 但凡稍涉猎江湖世事的江湖人,都能认出这三人分别是天南剑派的掌门人‘剑掌双绝’孙天南,‘浙东邱门’的掌门人邱清波,而那位老人,则是‘鹰爪门’的名家高手王一抓。 他的一手‘大力鹰爪神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掌功,江湖人本给王一抓起过十分气派的绰号,可王一抓偏都不认,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做‘视人如鸡’,可见他对自己掌功的自信。 这三人俱是自矜身份之人,哪怕瞧着有人闯入,也没有率先出手,等着对方识相的自己离去。 苏梦乔装的中年文士非常配合的露出一副普通百姓误闯秘境时的惶恐姿态。 “小子叨扰了,我还以为此处是鲜花幽境,诸位大侠自便。” 他忙往后退去,离开藤蔓遮挡的幽暗洞穴,外面是烟霞弥漫,朦胧日光耀人双目。 他退的毫不犹豫,却并没有离得太远,而是一个人守在洞口外拐了两个山道的一个观景极佳的石台上,望着峭壁烟霞,白云皑皑,摇头晃脑,嘟囔着几句不成型的诗词。 未过多久,又是两人上山。 这两人中一人着黄色僧袍,虽年岁已大,却是高大魁梧,不怒自威,另一人着蓝色长袍,仙风道骨,表情淡漠,也是一位老人。 二人相携上山,气完神足,目蕴神光,想来也是江湖名宿。 瞧见正在观景吟诗的酸儒模样的中年文士,两人蹙了蹙眉,正要无视离去,那酸儒却瞧向他们,‘咦’了一声,喃喃道:“今日这峨眉山怎如此热闹?” 这一声自问寻常人自然是听不清晰的,然而眼前二人自非常人,两人望向这中年文士,蓝色长袍的老人声音冷冷道:“这后山今日来了许多人?” 中年文士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您在同我讲话?” 蓝袍老者不耐道:“不然我是在同这花草讲话吗?” 这人自己发问时不带称呼,不自我介绍,本就是无礼行为,倒先嫌弃旁人无礼起来。 “老人家忒无礼了些。” 中年文士表情也有些不善,但毕竟对方是老者,他这类人最受‘尊老爱幼’四字规训,还是好心答道。 “这山上方才过去了三人,又是佩剑又是长枪,还要赶我离去,真是奇也怪也,我好端端的在这赏景酝酿诗词,碍着了旁人什么事?” 蓝袍老者闻言对一侧的黄袍僧人道:“想来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二人也不再追问那三人的相貌如何,直接施展轻功,如两只鸿雁一般,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苏梦继续站在这里观景,她已经觉出了几分赏景的乐趣。 第102章 绝代双骄(3) 在那之后不久,又有三人持剑而来,无视了游人模样的苏梦。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苏梦远远瞧见两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兔起鹘落前来。 像这种一看就不好说话,邪异万分的人,绝不会在意随意杀几个路人。 苏梦自然没有逗弄这种人的想法,躲在了石岩之后的宽大罅隙之后,任那二人离去。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是二人前来,这二人的模样可比苏梦前面见过的所有人都有意思的多。 靠后的人是一个着绿色紧身衣的瘦长中年人,眼神又细又小带着邪气。 这瘦长如绿蛇般的男人前面的却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少年脸上有着浅浅的疤痕,五官端正俊朗,笑起来时有种奇异而吸引人的魅力。 但他的全身竟都缠绕着细细的绿蛇,就连那鼻孔都偶有蛇尾窜出,这原本有着阳光魅力笑容的小少年,给人的感觉便瞬间转变为一种天真邪异,诡异莫测之感。 这人自然就是在寻宝途中,被碧蛇神君所制住的小鱼儿了。 苏梦瞧得认真,真恨不得有一部手机可以拍照留念。 若是一流的好手,对于目光的注视自然是极为敏锐的,但是小鱼儿虽然机灵,武功却还差了许多,根本未能注意到山野之中的注视。 他此时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脱险,表情却悠然镇定,像是跟着家中大人出门踏青似的。 苏梦瞧着这一个接一个江湖人步入峨眉后山。 在那幽暗的山洞中,又将有多少人死去? 以她现在掌握的各类秘籍妙法,但凡随意抛出几个,想必就能引得江湖之中血雨腥风。 而眼前这场布局,甚至没有用到什么东西,不过是轻飘飘的纸张,加上个消失在江湖十几年的燕南天的名头,就能让这么一群人争破了脑袋。 在海外隐居多年,再来看这些江湖事,欲望依旧是不变的主题。 她尾随其后,再度来到了山洞,却并未跟进去,而是在外面听完了这山洞中精彩的一幕。 先前那几个老者高手已经没了踪迹,那阴鸷邪异的两人杀了三名剑客好手,又偷袭杀了碧蛇神君,内斗又死一人,最后一人想要杀小鱼儿时,却因身处黑暗中,被小鱼儿身上的毒蛇咬死。 听着洞穴内一切尘埃落定,苏梦从怀中掏出火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黑暗被火光照亮,站在六具尸体前的少年抬头望来,他身在暗处,绿色的细蛇簌簌吐信,一张带着疤痕的脸被火光映的忽明忽暗。 小鱼儿看着这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的中年文士,内心已暗忖对方不是常人,但他却不先贸然开口,而是镇定自若,一动不动。 苏梦心中乐得瞧小鱼儿这故作高深的样子,表情却是一沉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小鱼儿心头一喜,面前这人看来是那种多思善谋的类型,越是这种人,就越是会谨慎多想。 他不需要多说什么,越是惜字如金,这人反而会在脑海中自圆其说。 所以小鱼儿只是淡淡的‘哼’了一声:“不然呢?” 他故意压了下嗓音,显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让人对他的年龄产生狐疑。 果然,面前的中年文士瞬间神情一肃,双手拱了一礼。 “在下白千剑,昔年好不容易在江湖闯出几分名声,却又想考官进学,退隐了江湖,因此自封名号为‘千剑不如一卷’,敢问这位前辈名讳?” 小鱼儿暗自嘲笑,说什么退隐江湖,听闻宝藏还不是逐利而来,这样的人真当了官,也是个敛财的大贪官! 他面上做出一副倨傲模样:“哼……什么白千剑,本座没听过,你且听好了,本座便是‘万蛇之圣,万剑之尊,万王之王,打遍三山五岳,南七北六十三省无敌手,惊天动地玉王子’。” 苏梦:“……” 她背过手,掐了下背部腰间软肉,心中暗暗念叨着演员的自我修养,从善如流道:“原来是‘万蛇之圣,万剑之尊,万王之王,打遍三山五岳,南七北六十三省无敌手,惊天动地玉王子’玉前辈,小子听闻,有的功法修行之后,非但能驻颜有术,甚至还能返老还童,想来前辈便是这样的高人了。” 小鱼儿心头一紧,感觉有点不对劲。 这人未免也太上道了? 不对!绝对有哪里不对! 这被哈哈儿调教过的小孩,在语言情绪的感知当面远超常人,可是未等小鱼儿细想,山洞外又走进来了一人。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魁梧的锦衣大汉,大汉瞧见洞穴里的满地尸体,心头一凛。 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是为了宝藏而来,看到外人,天然就带了敌意。 这锦衣大汉毫不客气,张口斥问:“你们是何人?” 这次,还没等小鱼儿开口,这位‘白千剑’便当前一步,声色俱厉道:“哼,见了玉老前辈,居然如此不客气!你也不看看,对玉老前辈不客气的人,都成了什么下场!” 说罢,他手指一指,指向了这一地的尸体。 这锦衣大汉便是两河十七家镖局联盟推举出的联盟老大赵全海,人称‘气拔山河铜拳铁掌震中州’,这样有权有势的人,自然有自己的几分傲气在。 可当他打眼一扫地面上的尸体,脸色蓦地一变。 “金陵三剑,碧蛇神君,猫头鹰,灰蝙蝠……” 再看向那面无表情的少年时,那绿蛇缠身的样子更显可怖了。 “敢问这位玉老前辈是……” “‘万蛇之圣,万剑之尊,万王之王,打遍三山五岳,南七北六十三省无敌手,惊天动地玉王子’玉前辈你都不认识,哼,那想必也不识得我‘千剑不如一卷’白千剑了。” ‘白千剑’一甩袖子:“遥想当年,我自诩剑道不凡,偶遇玉老前辈时,对玉老前辈的‘万剑之尊’这四字嗤之以鼻,被玉老前辈一招击败后,自觉无颜,便退出江湖回家看书考官求学,将自己的诨号也改为了‘千剑不如一卷’,唉,一晃眼,我已两次考秀才不中,江湖中也早已没有我的名声了。” 苏梦给自己加设定加的起劲,小鱼儿心中却越来越惊。 这人哪里是被自己唬住了!分明是个古怪作势,借着他的谎言逗乐子的怪人! 第103章 绝代双骄(4) 且不提小鱼儿对‘白千剑’大生防备之心。 赵全海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唬住了。 这满地的尸体是做不了假的。 可他毕竟是身居高位的联盟老大,绝不会就这么轻易退避。 那位名字一大串的玉王子众蛇缠身,看起来古古怪怪,让人忌惮,但眼前这个什么‘千剑不如一卷’白千剑,看起来就正常的多了。 他甚至腰间连把剑都没有,莫不是真要从怀里拿出一卷书做武器? “哼,你们空口白话的,扯得倒是厉害。”赵全海扬起自己蒲扇似的大掌,看向了‘白千剑’,“可我是不会轻易放弃宝藏的,要想让我退出,你们先拿出自己的实力来让某家看看!” 可是面前的这两人却都没理会他,小鱼儿自是装着深沉,苏梦则直接无视赵全海,先走到了金陵三剑的尸体旁。 这金陵三剑擅使轻灵剑法,三人布阵,剑势绵密,招招如急雨,他们的剑自然是又轻又韧,对于苏梦来说颇为趁手。 捡了一柄剑后,苏梦又走到碧蛇神君的身边,将他怀里的写着‘迷魂’‘解毒’和‘蛇粮’的三个匣子都拿了出来。 小鱼儿看的眼睛都亮了,有这东西,自己终于能够摆脱身上的蛇美人了。 可他对这位‘白千剑’已大生防备之心,若端出前辈的面子唬他,这人是会就此顺水推舟的把匣子给他,还是猜出他的境况,直接借此拿捏他? 小鱼儿正暗忖之时,赵全海已经被‘白千剑’无视自己的模样惹得怒火攀升。 他举起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就向对方攻了过去。 赵全海毕竟算是正道,没有挑对方蹲下身子的时候,而是选择对方站起身正面他的时机。 这时,中年文士腰畔系剑,左手握着火折,右手托着三个匣子。 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拳,他摇头说了一句话。 “唉,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这一句话,让赵全海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对杀伐的疲惫。 他凌厉的拳风,不知为何也变得绵柔起来。 那中年文士将右手的匣子向上一抛,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刺出,赵全海竟似自己将拳头迎上了锋利的剑尖。 手掌倏然被刺,他吃痛摊开手掌想要缩回,剑却已抽出,拐入了他的胸口,刺入心口前方半寸处。 与此同时,眼前人笑眯眯道:“别动。” 赵全海立时僵住。 ‘哐当’几声,三个小匣子叠落在他受伤的掌心。 这样的痛楚自然比不上将要死亡的恐惧,所以赵全海的手颤了颤,愣是一动不动。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拳怎么会变慢,自己方才又怎会突然没了气势。 那玉老前辈的诡异是在明面上,可这‘白千剑’的诡异,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小鱼儿倒是察觉到了方才那声音的诡异,不过他耳孔里有蛇美人钻来钻去,这声音又不是针对他,他倒是未受什么影响。 “你既然受了伤,就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何苦来图谋这虚无缥缈的秘宝?” ‘白千剑’的声音虽轻,却在山洞中荡出了幽幽的回音。 赵全海呆呆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后撤一步,胸口溅出鲜血——但这伤毕竟还不致死。 ‘白千剑’收起剑,将那三个小匣子拿过来揣到怀里,看着赵全海走出了山洞。 小鱼儿已瞧得头皮发麻,他在恶人谷长大,自然是听闻过这种邪异的武功,那是只停留在传闻中的摄魂秘法。 赵全海刚离开洞穴,门口就有一个女子惊呼:“全海,是你!你怎么了?” 来人是关外三罗刹之一的柳玉如,人称‘雪花刀’,她与赵全海是旧识,且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瞧见赵全海心口流血,手掌受伤的模样,柳玉如粉面瞬间浮出一股煞气。 可这时,那眼神麻木的赵全海却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柳玉如一怔,知晓赵全海是遇见了惹不起的人,遇上这种人,能活着已是幸理。 她瞬间闭了嘴,对于宝藏的想法淡了几分,决定先带着赵全海找地方把话说分明。 听着洞穴外的动静远去,小鱼儿‘哼’了一声道:“那女声戛然而止,定是赵全海作出了什么举措,看来你的秘术也不过如此。” “若真让他呆呆地走回两河一带,路上就要被仇人杀了。” ‘白千剑’漫不经心道,他转过身,看向小鱼儿。 瞧着那笑意盈盈,全无对前辈尊敬的眼神,小鱼儿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但他还在赌:“咳,既然无关人都已料理了,看在你与本座有些渊源的份上,本座允你跟我一起探索这山洞找寻秘宝。” 说完这句话,他紧张地等待对方的反应,如果这人真的如他猜想的那样,是个追求趣味的人,那么此刻说不定会…… “那便多谢玉老前辈了。” 果然! 小鱼儿心头一松,不管之后如何,起码现在,自己应该无事了。 这小子心思转的灵动,惦记着那三个匣子,也不开口说什么,转过身,就开始大摇大摆地带起路来。 穿过山洞中幽深冰冷的甬道,视线霍然开朗,在那幽暗的洞穴下,竟藏着一个宽阔的布满钟乳石的山洞。 山洞里喝退过苏梦的三人,和那没有礼貌的和尚道人都在这里。 这两批人中,‘视人如鸡’王一抓正与黄鸡道人四掌交击,以真气对弈,二者衣袍皆无风自动,旁边三人无一人敢插手。 其中蓝袍道人瞥了一眼来人,看到那自己问过路的中年文士,眉头皱了皱,又看到那浑身是小蛇的少年,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种一看就邪异万分的小子,若敢靠近,他必将其立毙当场。 “一二三……五六七……”苏梦喃喃着,一旁的小鱼儿道:“你在数什么?” “我在算有多少份藏宝图,能把这么多人吸引过来,算上外面的金陵三剑,灰蝙蝠,猫头鹰,碧蛇神君的尸体,还有知难而退的赵全海和他那位朋友,最后算上我们两个,少说也有十份了。” 她长吁短叹道:“唉,那人真是使得一手好计策,竟将这么多人耍的团团转。” 小鱼儿嬉笑着道:“这世间本就是傻子多,如你我这样的聪明人少。” “玉老前辈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早就把众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王一抓和黄鸡居士大师对视着,忽的气劲崩散,二人同时倒飞出去,落地几步站定。 王一抓冷眼看向先前装作游人路过的中年文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所说的设局的那人是谁?!” 第104章 绝代双骄(5) 小鱼儿那长到拗口的称呼和苏梦编撰的名字少不得又提了一遍。 “至于我说的那人嘛,唉,世人都当他是正道大侠,我又没凭没据,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白千剑’‘玉王子’,在场这五人听都没听过。 可他们还记得‘白千剑’先前话语中提到的,碧蛇神君等人的尸体就在洞穴内。 那幽暗的洞穴离此处白本就不远,想要验证再简单不过,这两人又如此气定神闲,让人不敢小觑。 ‘一叱开山’啸云居士,即那脾气不好的蓝衣道人当即道:“哼,不论如何,我们总要先看一看再说!你先说了那名字,若真是一场布局,我们自会找那人验证!” 不止是这五人,其实小鱼儿也好奇的紧。 他自然知道这燕南天秘宝是被人设的剧,对这幕后之人带着天然的不喜,此时的他也支起了耳朵,毒蛇在它耳孔嘶嘶作响。 “唉……那好,其实,设这个局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侠’江别鹤。” 长吁短叹的中年文士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他还贴心的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们反正是不信的,但你们不妨细想一番,江别鹤设这个局,肯定针对的都是未归入他麾下,未与他交好的江湖人,你们与他的关系又是如何?” 本来因为‘白千剑’前一句话而有些不信的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尽皆闪过狐疑的光。 “江别鹤……他倒是邀过我去江南,可他那‘江南大侠’的名号我倒是瞧不上,所以就不客气的拒绝了。” 啸云居士这样的人,能瞧得上的自然是黄鸡大师这样在玄门辈分高的高人,江别鹤混浊世俗之中,让他有些瞧不起。 王一抓三人倒是没跟江别鹤有过什么交集,也并不交好。 几人都暗暗记下了江别鹤这个名字,小鱼儿眼珠一转,却道:“白小子,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苏梦因‘白小子’这个称呼心中愣了一下,但很快接上了戏。 “唉,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了,我当初以为这江别鹤真是什么大侠,还去特意拜访过,他也热情招待了我,只是有一日,我撞见他那儿子江玉郎怀中掉出一张纸,便是此地的藏宝图。” 众人俱听得认真。 “他儿子焦急地捡起纸张离开,我不仅看清了纸张上的内容,也注意到了一点未干透的墨迹,当时便觉得不对,于是后来我偷偷溜进了江别鹤的书房……” 苏梦说的摇头晃脑,宛如说书先生。 “嘿,你们瞧怎么着,我在一处暗格里,瞧见了一个印板,正是制这藏宝图的印板。” “我当时便知道,自己瞧破了一个大阴谋,于是努力维持着镇定,离开了江别鹤的府邸后,就想着要阻止这场阴谋,才来到了此地。” 说到这里,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几张纸引得这么多人自相残杀,燕南天一代大侠,岂会做这种引得江湖纷乱的事情,刻意留下这么多张宝图?” 小鱼儿听得入神,瞧对方这话的意思,倒似对燕南天还颇有了解似的。 此时此刻的他,虽然知道对方满嘴谎言,但对‘白千剑’的兴趣,要远远高于秘宝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被这一番话说得全然没有了相争的想法,只想快点验证一番宝藏是不是真的。 “不论如何,既然到了这里,总是要瞧一瞧的。” 王一抓一锤定音,决定先放下争端,去看看虚实。 “你们要去的所谓藏宝之地,其实是峨眉历代掌门的厝灵之所,要去你们去,我反正是不去的,玉老前辈,您还去不去?” 小鱼儿眼珠一转,觉得对方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揭穿自己,于是桀桀一笑:“老夫虽然已觉得这九成是个骗局,但毕竟已杀了这么多人,若是不亲眼瞧一瞧,人岂不是白杀了?” 啸云居士冷不丁道:“不行,你也要去!” 他指向了‘白千剑’。 后者苦笑:“唉,想要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 事已至此,众人只好一起向前探索,那宝图将机关介绍的十分详尽,这本是一个极大的破绽,可大家先前居然都未觉得不对,如今听了‘白千剑’那番话后,才察觉出古怪。 他们顺利的通过机关打开了一处石门,走过长长的石阶。 石阶尽头,黄色的神幡飘荡,十余口棺材在这石室之中陈列,这处看起来竟真的与‘白千剑’所说无差,乃是一处厝灵之所。 “你们还不信吗?莫不是真想要掀开棺材验证一番不成?” ‘白千剑’的声音带了几丝微不可察的冷嘲。 “这……”黄鸡大师摇了摇头,“闯入旁人门派禁地,已是大不该,我们还是离去为好。” 王一抓微微眯眼:“大师说的有理,既如此,烦请大师先离去。” 黄鸡大师有些踌躇,他哪里瞧不出,留下来的人居然真的想要动这亡者安息之所。 他乃信佛之人,原本绝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可如今不知怎的,步子却迈不出去了。 ‘白千剑’却在慢慢后退,小鱼儿一直跟他形影不离,如今也跟着向后走。 “你真的不去看看,万一那石棺内真有宝藏呢?” “你以为我方才说的都是假话?呵,假话说多了,也会带出一些真话的。” 他们二人退的快,很快又回到了那钟乳石洞之中,还未站定,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机关颤动声,还有一声冷哼。 “何人擅闯峨眉重地?” 小鱼儿眉头一展,总算是再无疑虑。 “燕南天的剑都是随便买的铁剑,哪里留有什么宝藏给人找。”‘白千剑’嘟囔着,摇了摇头。 “我多番劝阻,居然还改变不了这些人贪心的想法,真想让他们真的在这里自相残杀起来……算了,算了,倒也不至于。” 若她将花无缺在洞口阻上一阻,里面少不得要矛盾激化,真的打个你死我活。 本就熟知剧情,若是微微扇动蝴蝶翅膀,让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苏梦到底没有心狠到这种程度,她本来就是想逗乐子的同时,做点好人好事的。 小鱼儿瞧着对方这副模样,心底忽的有了个想法,这人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恶人,或许真的可以让他把自己身上的毒蛇用蛇粮引走? 想到这里,他‘哎呦’一声,浑身发起抖来。 “啊,这蛇,这蛇想必是饿了,在我窍穴中乱钻起来,好痛,我耳孔都要被钻破了!” “快,快把蛇粮拿出来,把他们先引下来,不然真咬了我,一切都晚了!” 这时候,他不再伪装这些蛇是自己的护体神蛇,彻底露出了少年弱小的一面。 第105章 绝代双骄(6) 凭心而论,小鱼儿演的非常像。 若他不是小鱼儿,而是随便一个苏梦不认识的孩子,她这时候一定会生出恻隐同情之心。 少年的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冷汗,嘴唇也没了血色,眼眸中满是惊惶痛苦。 他似乎是害怕的紧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僵硬的宛如石雕,身上唯一活动的便是那些簌簌爬行的碧绿细蛇。 苏梦想了想,忽然道:“其实不用蛇粮,我也有别的法子,让它们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不是把它们引下来? 小鱼儿愣了下,表情却毫无破绽:“快点,快点,我好痛……” 苏梦点了点头,旋即向洞外轻功飞掠而出,小鱼儿还以为对方要抛弃他而去,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演技。 但前者很快又回来,手中捏了一片碧绿的翠叶。 “其实若有蛇笛的话,我心中更有把握,不过,叶子也足够了。” 小鱼儿已猜到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只见面前的中年人将树叶噙在嘴唇间,略一吐息,便吹出了悠扬的曲调。 他身上的细蛇听了这曲调,开始从耳孔,鼻孔之中缓缓游行而出。 一根根如竹筷似的细蛇仰起了上身,不停地吐着信子,他们分布在小鱼儿的头顶,肩头,衣襟,手腕处,小小的三角头颅都朝着面前同一个方向。 窍穴之中已没有毒蛇,小鱼儿自然不敢再大声呼痛。 但他此时的心情却并不美好。 这‘白千剑’有让小蛇在他身上跳舞的能力,自然也可以轻易的把这些蛇从他身上引下去。 可他偏不这样做,明显就是在故意逗弄他。 小鱼儿苦着脸道:“我错了,我错了,白大叔,我再也不装什么武林前辈了,您就饶了小子,让这些蛇从我身上下去。” “哎呀,被玉老前辈喊上一声大叔,这可真是折煞小辈了。” 苏梦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鱼儿老老实实道:“我叫江小鱼,大家都喊我小鱼儿。” 这个名字一喊出,小鱼儿发现面前的人脸色微微一变。 “江小鱼……”他低喃着,又将树叶放进了嘴中,似乎是准备把小鱼儿身上的蛇给引开。 毫无疑问,苏梦此时还在演,她就是要表现出似乎对江小鱼有了解的样子,让后者产生好奇。 便在此时,山洞外传来了声响,三名白衣人穿过幽暗的甬道,出现在了钟乳石洞之中。 当先的是两名姿容不俗,气质冷艳的白衣少女。 这二人一见洞中场景,第一时间以为那中年文士在控蛇伤人。 圆脸娇俏的女子厉斥一声:“住手!” 这两女并未佩刀剑利器,圆脸女子厉喝的同时,从头上珠花上取下一枚珍珠,她纤手一甩,珍珠疾射而出,直击向那中年人持着叶片的手腕。 ‘白千剑’则是动作一顿,手向下低了几分,那枚珍珠好巧不巧,击穿了他手中的叶片。 小鱼儿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气的快要跳脚,眼见那两名少女欺身而来想要再动手,忙道:“两位姐姐,这位白大叔是想救我!” 两名白衣少女动作一顿。 小鱼儿接着道:“我身上这蛇是碧蛇神君留下的,两位姐姐自洞口而来,应该看到了碧蛇神君的尸体。” “白大叔恰巧也会些御蛇之法,所以想要救我。” 小鱼儿这一番话说完,洞口处又传来欣喜交加的女声。 “小鱼儿!是你吗小鱼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只见一白衫女子仓皇从甬道冲出,粉面带着焦急之色,眼眸中的水光闪烁,正是与小鱼儿分别后苦寻不得的铁心兰。 在她身后,紧随着一个白衣少年。 他衣着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只是普通的麻衣,可却通体透出王孙贵族都未有的高贵出尘的气质。 他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俊朗的面貌,温文的气质,整个人便如暗夜中的明珠,引人瞩目。 铁心兰与这少年一前一后赶来,宛如一对金童玉女。 这让看到铁心兰有些惊喜的小鱼儿,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笑。 “小鱼儿!”铁心兰却未注意到这点,她欣喜地靠了过来,看到他身上的蛇后却又驻步:“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 小鱼儿正想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一旁的‘白千剑’却忽然道:“我们走,那里面正为了燕南天宝藏打破了头,此处非久留之地。” 那两名白衣少女听见了‘燕南天宝藏’五个字,神色一动,也不管他们,径直冲了进去。 白衣少年犹豫了片刻,铁心兰展颜道:“花少侠,多谢你,我已找到了我的朋友……” 她在说话时,小鱼儿已经憋着一股气,跟在了‘白千剑’的身后。 铁心兰余光一扫,秀眉微蹙:“喂,小鱼儿!江小鱼!” 白衣少年脊背微微一颤,倏地转过头:“江小鱼,你就是江小鱼?” 小鱼儿没好气道:“不然呢?你要看上这名字,给你用也不是不行。” 他瞥了眼铁心兰:“这样就有人喊你‘江大侠’了。” 铁心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可这笑容又很快收起,因为她已发现那一路上一直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此时的笑容已变淡。 “小鱼儿他只是爱开玩笑,没什么恶意……” 铁心兰想要为小鱼儿解释。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铁姑娘,我没有生气。” 这时,山洞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喝声,花无缺面色一变,露出微微的挣扎之色,犹豫几息,抛下一句:“几位先稍等片刻,在下一会儿找几位还有要事。” 说罢,飞身掠进石阶深处。 铁心兰一路上受花无缺照顾,下意识就想拉着小鱼儿停下等待对方,可看到小鱼儿身上的蛇又缩回了手:“小鱼儿,我们先别走。” “哼!” 小鱼儿冷哼一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脚长在我身上,我偏要走。” 前方,‘白千剑’已开始踏步,他声音轻慢随性:“若现在不跟我走,你再找不到帮你把这些毒蛇弄下来的人了。” 在铁心兰心中,自然是小鱼儿的性命更加重要。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花少侠,她还是只能跟着小鱼儿一起离开。 第106章 绝代双骄(7) 在铁心兰说出‘江小鱼’三字的时候,苏梦察觉到了花无缺和江小鱼这二人宿命般的不可抗力。 她并不想让这俩孩子打起来,所以现在必须要走。 小鱼儿身上有这些蛇,连真气都不敢妄动,他们若这样步行,很快就会被花无缺赶上来。 所以苏梦到了洞口的时候,顺手又采摘了一片绿叶吹奏,并且将匣子里的蛇粮也抛了出去。 在曲声和蛇粮的双重诱惑下,小鱼儿身上的小蛇迅速爬了下来。 小鱼儿开心地想要翻上几个跟头,然而下一秒,那好心的白大叔却双手并指,疾点他双肩‘肩井穴’,腰下‘章门穴’。 铁心兰本就因小鱼儿先前的话,以为这位白大叔是好人,根本毫无防备,小鱼儿先前中了迷药,如今虽然时辰已过,可还未及调息,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秒,小鱼儿已被一只手掌捞起,甩到了背上。 “小鱼儿!” 铁心兰急呼一声,拔双刀出鞘,向着那位白大叔攻去。 后者头也不回,一手托着背后的小鱼儿,一手拔剑出鞘。 ‘当啷当啷’几声,铁心兰的双刀被一一格下。 铁心兰刀法虽可算一流高手,可那白大叔面朝前,身子朝后,小鱼儿就托在他的背上,他反手用剑,铁心兰既担心对方的剑伤到小鱼儿,也担心自己的刀伤到小鱼儿,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她又急又气,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她追着‘白大叔’出了山洞,铁心兰年纪轻,刀法练得这样好,轻功就差了一些,昔年的‘狂狮’铁战也不是靠着轻功出名的。 眼看着对方施展轻功在山林间纵跃,铁心兰被甩的愈发远。 刚找到小鱼儿,却又面临离别。 铁心兰清泪自面颊流下,无助地大喊:“小鱼儿——” 小鱼儿听着铁心兰的声音,心中也是又急又气,他四肢没办法动弹,忽然一张嘴,狠狠地向着‘白千剑’的肩头咬了下去。 这小破孩咬人毫不留情,都恨不得将对方的肉咬下一块—— “嗯?” 小鱼儿一怔,松开嘴巴,隔着衣物,他好像真的咬下了什么东西,但那绝不是肉,对方肩头的布料也丝毫没有鲜血渗出的痕迹。 背着他的人笑盈盈道:“易容不仅要改容貌,身体许多地方也需要填充改扮。” ‘白千剑’的声音忽然变成了美妙,温和,轻柔的女声。 “女子的肩颈单薄,便需要填充些东西,让肩膀显得如男子一般宽阔。” 小鱼儿想起了屠娇娇,他经过屠娇娇的教养,大多数的易容手段在他面前都能被看穿,可这个女人的手段,他却直到现在机缘巧合下,才察觉到异常。 此人一直将他背了很远,停在了一处镇子里后,又将小鱼儿抛到客栈,点了哑穴,施施然离去。 小鱼儿侧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门,他当然知道一些冲穴的窍门,可那女人点穴的手法却也不似常人,精妙至极。 摄魂术,剑法,御蛇,轻功,点穴,易容,伪声…… 单是在他面前,这个女人就展现出了多种技艺,堪称杂学大家。 这人看似来寻秘宝,却又对秘宝没有兴趣,反倒表现的对他小鱼儿很有兴致,如今又特意把他掳走。 小鱼儿想到了这人对‘燕南天’的评价,还有听到他的名字时,若有所思的神情。 莫非…… ‘吱呀’一声,客栈房间的门被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双眉浓密有型,长及入鬓,眼睛阴柔细狭,眯成弯弯的弧度,鼻子挺拔,唇薄而粉,单拎出来都是极为优秀的五官。 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虚伪,奸诈,心思深沉的感觉。 你一看到他,就觉得仿佛话本子里那些伪君子就都该是这副模样。 男子高束着玉冠,身着月白色绣着银线的的绸缎长衫,鞋履精致,左手拇指还带着一枚玉扳指,他右手把玩着左手的扳指,悠然地走到了小鱼儿的面前。 他开口时,声音带着粘腻的阴柔感:“小鱼儿,你瞧,我现在是不是那种正派公子最不想接触的模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开了小鱼儿的哑穴。 小鱼儿眼珠一转,忽然道:“你不想接触那姓花的少年?” 男子轻轻一叹:“他叫花无缺,是绣玉谷移花宫的人,我现在并不想接触移花宫的人。” 小鱼儿眨眨眼:“你也不想我接触他们?那花无缺听到我的名字时,同样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这又是为什么?” “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故事。” “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小鱼儿笑嘻嘻道:“我可以在这床上躺个七天七夜来听你讲故事,你若讲累了,也可以在这床上歇一歇,喂,你真的是个女人吗?我猜你一定非常漂亮。” 即便知道小鱼儿的本性,苏梦还是忍不住笑了:“我漂不漂亮,你现在是看不到的,但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小鱼儿:“???” 那只带着碧玉扳指的手张开覆了过来,小鱼儿瞪圆了眼睛,等等!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一个时辰后。 一个眸含春水(气的),面浮红霞(也是气的),唇若点樱,娇俏可爱的少女躺在床上,张着嘴巴比着各种口型,却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在苏梦为小鱼儿易容改扮的过程中,这小破孩骂的太难听了,于是被再次无情封口了。 “好了,下一步是换衣服,放心,不动你裤子……” 若是旁人瞧见了这一幕,定会以为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对一个妙龄少女不轨,哪里会想到其实这两人的性别是颠倒过来的。 小鱼儿的上衣被掀开,他正叭叭叭地对着空气无声输出,却发现对方的手忽然顿住。 那阴柔细长的眼眸里,笑意渐渐褪去,浮现出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小鱼儿有些疑惑,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不成?就算有,不过就是从出生到现在,与野兽搏斗,与杜杀对练,还有在恶人谷里摸滚打爬弄得一身伤疤而已。 他忽然一怔,嘴巴也闭上了。 小鱼儿想,这人果然就是个十成十的女人。 而且还是个心软的女人。 第107章 绝代双骄(8) 小鱼儿在接下来换衣服的过程中不再对着空气无声骂人,安静又乖巧。 很快,一个穿着粉白裙衫,发髻别着蝴蝶簪的少女就俏生生地出现在了房间里。 苏梦解开了小鱼儿的哑穴,把他放到镜子前,笑眯眯道:“怎么样?” 小鱼儿笑的灿烂:“太美了,真是美极了,我都要爱上我自己了。” 他仿佛一下子成了个乖乖巧巧的好宝宝,用一双灵动的眼眸瞥着身后人:“姐姐,好姐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难道瞧不出我是你遇到过最好心的人吗?” 身后的男子将头轻轻垂下,俯视着坐在凳子上的小鱼儿,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嘿,小鱼儿,江小鱼……燕南天怎么把你带成这副鬼灵精的样子?” 小鱼儿心头一震,强自镇定道:“我是在恶人谷长大的,根本没有见过燕南天。” 苏梦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点开了小鱼儿的穴道。 小鱼儿僵硬的身子陡然一松,但他却没有丝毫逃跑的想法,也没有去抓乱让自己不爽的发髻,他现在感觉自己距离某种真相只差一步之遥。 “看来燕南天果真折在了恶人谷吗……唉,你当年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现在确实会记不得了。” 小鱼儿道:“看来姐姐你很了解当年的事情。” “这世上再不会有比我更了解的了,将爱分给几个女人的男人要被女人杀死,像你爹那样只肯爱一人不肯爱别人的也要被杀死,活着可真不容易。” 小鱼儿眨巴着眼睛,眼巴巴的看着苏梦:“姐姐你认识我爹?” “我不是认识,我只是知道。‘玉郎’江枫当年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当然,并不是我的。” 小鱼儿被这忽然的转折噎了一下,他现在再也想不起来方才心里转着的各种报复恶作剧的想法,流泪的铁心兰也被他抛到了脑后。 小鱼儿现在只想知道,这个不知名姓的女人到底是谁,想让她将当年的真相都说出来。 苏梦在小鱼儿的身后走动了两步,‘少女’就像是看着太阳的向日葵一样,紧盯着她。 这可真是……太可爱了。 苏梦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小鱼儿,你之前不是还讨厌我讨厌的要死吗?” “现在我也玩够了,你穴道已解,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那位小姑娘还在焦急万分呢,你快去寻她。” 小鱼儿一动不动。 他的双手乖巧地搭在膝上,一缕秀发垂在肩头,他专注地看着苏梦,尤其是紧盯着苏梦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听了你的那些话,我现在除了你身边,是哪里都去不得了。” 他幽幽一叹,这一声叹息不再是少年那惯常的随性玩味的腔调,而是细细柔柔的少女音色。 “我可以不再是小鱼儿,我现在可以是小玉儿。” “哦?” “小玉儿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可爱的。” ‘少女’扬起天真的笑容:“姐姐,你说对吗?” 于是小鱼儿变成了小玉儿。 苏梦给自己这个新身份起了个名字,叫做吴羽。 两人吃过饭后,在客栈休息了一晚。 小鱼儿发现正常的水洗根本无法弄掉脸上的易容,就更没了离开的心思,难道他要顶着这副女子容貌离开吗? 之后他们并没有急着上路,而是花了几天时间又采买了许多药材,制了一些东西。 小鱼儿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试探着关于他身世的信息,苏梦被缠的烦了,于是与他定下了一个‘规矩’。 “只要你乖乖听话,每过七天,我就告诉你一句有关你身世的话。” 小鱼儿:“为什么不能是每过七天,回答我一个问题?” “因为你太聪明了,我怕这游戏七天就结束了。” “那你可不能过了七天说一句,‘你爹是当年江湖上的第一美男子’,这种无用的废话。”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兜兜转转,周围的景色变得更加熟悉,小鱼儿惊讶地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峨眉山附近。 小鱼儿道:“吴大哥,你不是不想让我跟那花无缺见面吗?” 如今他们在外,以假名相称,小鱼儿也不再喊苏梦姐姐,而是喊吴大哥。 “他们肯定已不在这里了,我带你去找真正的宝藏。” 其实苏梦觉得,以小鱼儿这样机灵古怪的性子,倒挺适合学习王怜花的《怜花宝鉴》中的内功心法。 可转念一想,或许原着中安排的功法才是最适合他的。 她也很好奇,五个绝世高手合撰的《五绝神功》究竟有多少玄妙。 大不了到时候把《怜花宝鉴》和《五绝神功》一起摆到小鱼儿面前,让他自己选好了。 “真正的宝藏?难道燕伯伯真的留下了宝藏吗?” 小鱼儿不再掩饰自己对燕南天的亲昵之情。 他在路上的时候,总是会多多少少的流露出自己无父无母,在恶人谷成长受尽艰辛的事情。 苏梦知道这小破孩儿在骗取自己的同情,可他讲的故事里偏偏没有假话,越是笑着浑不在意地说出来,越是让人不是滋味。 “我早说过,燕南天那样的大侠,是不会做这种故意留下宝藏和地图让人起争端的事情的,我要带你去找的,是武功并不逊色于燕南天的前辈高人留下的宝藏。” 苏梦绕着峨眉山脉寻了半天,这山上树影重重,山林错落,除了峨眉山主峰外,又有好几个支脉山峰,想要找到一座破落的庙宇并不算容易。 但是剧情既然已从她带离小鱼儿开始跑偏,即便是现在这样一点点的找,也比小鱼儿落入山崖历尽艰辛要来的快。 苏梦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会让小鱼儿没有经历更多的磨砺——他已磨砺的够多了,跟着她玩一玩又怎么了。 一晃眼的时间,便过了四日,这几日小鱼儿每日都尽心尽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少女人设,真如一个鞍前马后的小丫鬟一般。 那走在前方的吴大公子,只消往一旁的石头上一坐,小玉儿便极为贴心地凑了上去,举起自己的拳头开始给他捶背。 她捶的砰砰作响,竟还有自己细声细气的一番解释。 “吴大哥背上垫的这么厚实,自然要用力些捶打,才能真正捶松软筋骨,捶的透彻舒服。” “嗯,嗯,你说的有理。” 吴大公子舒服地摇头晃脑,忽然微微挑眉,向着山下丘壑小道望去。 今日艳阳高照,无风无雨,远处林叶却剧烈晃动起来。 第108章 绝代双骄(9) 小鱼儿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恰在这时,下方山道响起了刀尖相击之声,又有人惊慌的脚步在飞速靠近。 小鱼儿眉头一皱,此处山隘陡峭,并无多少可避之处,若不想撞见生人,就只要向上这一条路。 “吴大哥,我们……” 小鱼儿话还没说完,下方灌丛沙沙作响。 但见灌丛被拨开,一个神态仓皇,姿容柔美的身影撞入了视野之中。 这几日小鱼儿和苏梦两人在山林中已见惯了各种自然之绿,可如今瞧见了眼前人,那所有的绿却都不及眼前之人的鲜活曼妙。 那一袭绿色绸衫的女子仓皇一抬眼,恰似柳枝最嫩的枝桠在柔美的江南春水上轻轻一拂,泛起丝丝涟漪。 “公子!救命!” 女子见了人却不惊慌,反而露出了如见救星的欣喜,被这样的一个女人视若神明地看着,哪个男子会忍心拒绝? 她云鬓上别着的一支山茶花簌簌微颤着,如同她如星芒般颤动闪烁的瞳眸。 见那月白华服的公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意不及眼底。 她又用那轻柔而急切地声音道。 “小女萧柔与眉山三侠相携同游山川,那三侠中的大哥却凶性大发残伤手足兄弟,还要杀了我,上天有幸让我得遇公子,求公子相助!” 在女子热切的视线中,那眼型阴柔的薄唇公子,眯着弯弯的眼睛,伸出纤细的食指指了指自己。 “你一见我,便觉我是那等雪中送炭之人?我怎不知自己在旁人眼里是这般热心肠的模样?” 那为男子捶背的少女也捂着嘴笑:“若姐姐是逃命,怎么往山上跑,而不是向山下去?” 萧柔悲声道:“那当然是因为下山的路,已被恶贼堵住了。” “小玉儿,我瞧她说的似有几分道理,不如我去瞧上一瞧?” 说罢,他哂然一笑,站起身,似乎正要绕过这女子径直拨开灌丛前行,准备瞧个究竟。 那被唤作小玉儿的少女张口欲言,却没说什么。 绿裙女子在山道内侧,男子则向下靠外而行,在交错而过之际,女子本能的略略侧身。 蓦地。 男子左肩一耸,抬臂并指,急点女子的膻中穴! 两人之间距离如此之近,他抬手如此之突然,女子又恰好胸前门户大开,此间山隘陡狭,按理来说,她哪怕反应如电,也断然躲不开。 但他没想到这女子根本没想过要躲。 这头戴山茶花,清新美丽如初春新绿的女子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她一抬手,便用拇指并着中指食指,捏住了男子点穴的两根手指。 只需要轻轻一捏,她便可以捏断此人的指骨。 便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男子左手的大拇指向着掌心一扣。 那玉扳指弹出暗孔,倏然间炸开一团气息香甜的灰色浓烟。 与此同时,但听‘咔嚓’一声响,两人同时抽身,可俱在浓烟中停留了至少一息的时间。 “吴大哥。” 小鱼儿上前,看了眼对方瞬间变得红肿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你没事?” “只是断了,又不是碎了。” 须知十指连心,面对这样的疼痛,男子竟然面不改色,声音也没有丝毫颤抖,他用右手掏出一枚丸药吃下,然后又留出一枚药丸递给一旁少女,最后将剩下的小瓶子当着女子的面,向山下抛了下去。 他本可不必抛下这解药,可是想到此女的身份,不由更谨慎了几分,再加上这迷药也独此一份,没有迷药留解药也是无用。 此处已是山腰,这一抛下去,山林复杂,剩下的解药怕是再难寻得了。 萧柔用缱绻的声音,带着丝哀怨道:“公子怎么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男子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一旁少女道:“快吃了。” 那少女毫不犹豫地将那枚丸药一口咽了下去。 苏梦之所以也给小鱼儿一枚,是因为这浓烟扩散速度极快,当你以为空气中已没有浓烟的时候,其实还有肉眼不可查的毒素微粒。 她自然不可能在这里给小鱼儿讲化学微粒。 萧柔看着对方如此谨慎的模样,脸色也微微变了,因方才二人之间浓烟还未散,她不敢上前争抢解药,如今却隐隐后悔了起来。 但她暗忖,自己方才在浓烟炸开之前便已闭息,且今日天气燥热无风,应该不至于…… 刚想到这里,膝下却是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萧柔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痛。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成了一棵树,一棵草,没有丝毫的感受,只有意识还在顽强挣扎,可这挣扎也只持续了几息的时间。 这正是苏梦曾用来阴桃花娘子的‘五僵粉’。 在后来与王怜花的交流改良下,这种药粉颜色虽变深了,但已不再只能通过口鼻吸入来迷倒人,还可以渗透肌肤。 她在镇上药铺里买了许多药材,又在山上这几天时间里顺手采摘了不少,幸好五僵粉的许多材料本就是川中才有的,她身上才终于有了一份真正好用的迷药。 “……唉,”苏梦看了眼自己红肿的手指,喃喃道,“有时候总觉得,毒药比武功更好用。” 小鱼儿在一旁嬉笑道:“我觉得脑子才是最好用的,吴大哥,这女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突然迷倒她?瞧她那一手的功夫,若不是吴大哥技高一筹,我们怕真要栽在她手下了。” “她的身份或许与你还有些渊源呢。” “哦?” “你可知道十大恶人中的萧咪咪?” “‘迷死人不偿命’萧咪咪?”小鱼儿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他正想细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山道却又是树叶婆娑,一个持着刀,胸口流血,凶神恶煞的虬髯男子冲了上来。 他瞧见面前这一幕,凶厉的神情也不由一止,露出些许惊疑不定。 但他看到地上的绿裙女人时,怒火还是战胜了谨慎,举刀厉喝道:“你杀了这个女人?” 苏梦拔出腰畔长剑,仅有的一份迷药用完了,剩下的就只能拼实力了。 “她还没有死,只不过被迷倒了。” “好,很好。” 男人咬牙道:“这女人引得我们兄弟三人自相残杀,自己却逃之夭夭,待我清醒过来时,我那两位兄弟已……” 他狠啐了一口:“不杀此女,不足以平我之恨!若阁下将此女交给我,就是我们眉山三侠的恩人!” 眉山三侠,现在应该就剩你这一个独苗了喂……看你胸口这伤势,居然还往山上追而不是下山赶紧治伤,是真情绪上头啊…… 苏梦剑尖下垂,向后一步:“请自便。” 虬髯男子大阔步向前,举起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 第109章 绝代双骄(10) 一刀下去,萧咪咪已死的不能再死。 那虬髯大汉出了一口恶气,神情变得恍惚,‘铛啷’一声丢了染血长刀,口中喃喃。 “二弟三弟,我对不起你们,这一路上我们因这个女人起了多少纷争……我真傻……我,我没脸活着了。” 他扔下长刀的时候,苏梦已察觉到不对。 她有心想要救此人,一旁小鱼儿却看出了她的心思。 “你就算现在救了他,难道让他余生陷在杀害兄弟的痛苦之中吗?” 于是苏梦的动作便耽了一下。 仅是这一息时间,虬髯大汉已蹬了一步,向着山下跳了下去。 一时之间,这山上空空寂寂,连风也无。 苏梦瞧着山道上萧咪咪这鲜血淋漓的尸体,又侧眸看了眼依旧笑容不变的小鱼儿。 她忽地一叹:“唉,若你是我,一定比我活的快活得多。” 小鱼儿已渐渐摸透了她的性子,此时说话也无所顾忌。 “这世上就是你这样的人多些,我这样的人才会活的快活。” 他年岁虽小,在恶人谷长大,于人性一道却颇有独到见识,若不是如此,他在恶人谷岂能活得下去? “是是是,活该您这样快活的小混蛋来给我捶肩敲背。” 苏梦一边应着,一边走到了萧咪咪的尸身旁,长剑一挑,已将萧咪咪的衣襟挑起。 她胸前内兜破开,咕噜噜滚出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 苏梦上前将瓷瓶一一收起。 想起方才那虬髯大汉一跃而下的样子,她索性也将萧咪咪的尸体推到了边缘,任其滚落下去。 这一番举动做完,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杀人越货’了。 小鱼儿瞧着却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觉得苏梦的动作太温柔了些——萧咪咪既然已是死尸,何至于再动手去推挪,长剑刺入肉中,一挑甩下去倒也了事。 他没学过什么仁善典籍,自不懂哪怕对方是恶人,也当尊重尸首的含义。 万春流虽说小鱼儿在恶人谷长大,尚存良心,但若说他是个好人善人,那可就是大大的谬误了。 苏梦将这些瓶子里的药物倒了出来细细分辨了一番又装入了怀中。 如今萧咪咪既死,那么探索到那藏宝之地就更无后患了。 接下来她与小鱼儿又在峨眉山脉寻了三日。 这第三日时,他们在野外正燃火休息。 小鱼儿望着天上月色,忽地偎到了苏梦身边。 “好了好了,第七日到了。” 苏梦正眯着眼假寐,闻言也抬头看了眼天色。 “好。” 她思忖片刻,缓缓道:“你可知你娘是谁?” 小鱼儿摇了摇头,当年那神秘人只告诉了他爹的名字,并未提及他的娘亲。 “好,那我要告诉你的这一句话就是,‘你娘是移花宫的侍女,叫做花月奴。’” 小鱼儿一听这话,又想起那神秘人所说的‘移花宫是你的大仇人’,脱口而出道:“我娘是被移花宫的人杀死的?” 他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便兀自揣测着。 早在多年前记下移花宫这名字后,他在恶人谷中也暗暗对此了解了一番。 “虽不知道那个花无缺是怎么回事,但听说移花宫本都是女人,想必宫规里不允许与外男接触,我娘若与我爹在一起,自然是破了宫规。” 他的脑子越转越快,还想起了先前在客栈里苏梦所说的那一番话。 ‘像你爹那样只肯爱一人不肯爱别人的也要被杀死。’ 宛如一道霹雳闪过脑海,他不禁攥紧了拳头。 “是不是那移花宫里,还有女人嫉恨我娘?那人要么是卖了我娘的踪迹,要么……要么就是那移花宫的宫主!” 苏梦还是第一次见小鱼儿眼中这样毫不掩饰的仇恨之光。 火光映在他的面上,那道陈年的刀疤显得那样的鲜红。 她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下去,反倒成了邀月的帮凶了。 邀月要的就是小鱼儿因仇恨而向移花宫寻仇,这样才能让小鱼儿和花无缺这对双生子互相残杀。 小鱼儿越恨,邀月反倒越会开怀。 苏梦瞧着这一幕,抬起手掌托着面颊,她知道自己若将事情都说了个干净,小鱼儿定不愿意再隐藏踪迹,届时少不得被邀月盯上。 但若是小鱼儿在她身边被一直易容隐藏着,料想她再神通广大,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 这在邀月这样的绝世高手眼皮底下走钢丝的举动,她居然浑不觉得惧怕,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火堆到了后半夜已熄灭,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再次动身。 到了第十日的时候,苏梦终于寻到了那处玄坛庙,待撬开神龛下的石板后,绵长的石阶向地底蜿蜒,倒似是通往酆都的道路。 苏梦和小鱼儿下去时将石板掩好,亮了一支火折子,一路向下行去。 苏梦早知道这一处秘密,因此一路行下,看到了土层后,直接削去这土层,两人再往下落,直落入了一个八角屋子。 她动也不动那与萧咪咪的‘皇宫’相连的木墙,也不去看那坟墓石屋,土墙厚壁后与河流相通,自然也不能妄动。 至于金屋后的金银珠宝,于她也没什么用处。 她一番挑挑拣拣的时候,还不忘给小鱼儿一一介绍一番,倒真似回了自己的后花园。 小鱼儿心中好奇,但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名堂,只依着苏梦的要求,将八角屋子那一面铜墙的绞盘机关打开。 铜门大开,锐器凛冽的气息在眉心激的让人精神陡然一震。 放眼望去,里面宝器无数,苏梦走上前,抽了一样看得顺眼的宝剑,将自己身上的剑换了下来,又取了几样精巧的暗器。 她这般做的时候,还向小鱼儿说了一句:“你也拿一柄趁手的剑。” 小鱼儿依言拿了一把剑。 他们又向内走去,苏梦自是又挑拣许多精巧的物件,连骷髅手中没有暗器的铁筒也取了下来,然后他们便离了这铜屋,转去开了铁墙的开关。 铁屋中除了《五绝神功》外,还有不少精妙的武功秘籍,他们在山上行走用的包袱被书籍装的满满当当。 再到了锡屋子里,又收敛了各式的毒药。 苏梦欢喜之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若她但凡有个空间戒指之类的金手指,有了这些东西,连邀月都能阴得一手,以后再穿越重置,也不会只有一身白裙了。 第110章 绝代双骄(11) 这一番收获满满当当,苏梦东西收的利落,走的也利落极了。 在临走之际,她还不忘记让小鱼儿背了包裹先上去,然后拉下了那土墙的吊环,任由大水浸没了这处地下宫室。 萧咪咪的‘皇宫’之内一阵轰隆作响,人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见地底有水渐渐漫出,但这些水流只够浸满那地下宝藏,于这地上宫室本没有多少相通之所,故而不至于将‘皇宫’里的人掩埋,只不过漫出三四尺高罢了。 江玉郎此时已被掳到了萧咪咪的‘皇宫’里,成了一个卑躬屈膝的‘妃子’。 但他虚与委蛇,暗地在粪坑旁开始凿洞,心中已有了脱逃计划。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江玉郎未曾想自己挖着挖着,从地底里竟涌出了一股沛然洪流。 要知道他所挖的此处正是六角屋子木墙之上,木头被那水流一冲,又未像船只上的木料那样做过疏水刷油的处理,因此直接浸漫了上来。 这水流窜的急,将粪坑很快顶垮塌,里面的粪便混入水中。 须知江玉郎为了隐蔽行事,每次挖洞时都脱得赤条条的,让衣物未沾尘土,方便悄无声息地回去。 此时他的衣物被粪水一浸泡,自然是穿不得了,人也混入了浊臭污流之中,当真是苦不堪言。 可他若不是为了防止污水流入口中,此时绝对会笑出声来。 因为江玉郎知道,地底既有洪流,水流自有去向,这逃跑的路径,定在下方! 苏梦不知道自己这举动让江玉郎有了这番遭遇,若是知道了,想必是要大笑三声的。 她与小鱼儿离了藏宝之地,终于没再遇到什么变故,火速下了山去。 这么多的书册携带不易,苏梦索性又买了一个箱笼,稍作改扮,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书生模样。 小鱼儿也终于借此机会,摆脱了女子容貌,被改扮成了一个脸色泛黄,容貌普通的小书童。 他们二人一路转过眉山,辗转向东又入了燮州,此处又是一片山峦汇聚之所,他们到了一个叫做龙溪镇的山间村落,租了一处院落。 这一路上,又过了两个七天,苏梦又告诉了小鱼儿两段话。 第一段话是:“当年出卖你父母行踪的人,叫做江琴,他如今已改名为江别鹤,正是我曾说过的,设下藏宝毒计之人。” 第二段话是:“在你小时候偷偷去瞧你,告诉你身世的人,是移花宫的宫主邀月。” 小鱼儿在听第一段话的时候,并没有太过震惊。 他在知道燕南天当初追入恶人谷,是为找一个名叫‘江琴’的人时,就已猜到了此人定是对自己的父母做了奸恶之事才会被燕伯伯追杀。 可是在七日之后听了这第二段话时,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移花宫的宫主既是自己的仇人,又为什么要特意潜入恶人谷,告知他身世,诱他长大后去报仇? 莫非此人有什么怪癖,就爱让昔日仇人之子长成后来寻她复仇? 苏梦也不解答,将那《五绝神功》翻看背熟了后,又默背出了《怜花宝鉴》中的心法部分,问小鱼儿要学哪一个。 小鱼儿平生从未受过人如此的恩惠与好意,竟难得踌躇起来。 “这第二本莫非是你学习的心法,那我若学了这本,是不是要喊你师傅?” 苏梦却道:“这一本也不是我的心法,我所学的内功,你怕是死也不愿意学的。” “你修习的是什么武功?” “移花宫的《明玉功》,但授我《明玉功》的,却不是移花宫的门人。” 小鱼儿吃了一惊,苏梦又道。 “若你准备习练《五绝神功》里的心法秘籍,那自可拿去学,若要修习这《怜花宝鉴》中的心法,便要为一位王怜花王前辈设坛,向他行叩首之礼。” 王怜花生前便不喜旁人称他为王老前辈,故而他虽仙逝多年,苏梦向旁人说其名讳时,也习惯隐了这一个‘老’字。 小鱼儿实分不出《五绝神功》和《怜花宝鉴》二者的好坏,只觉得二者都精妙不已。 去问苏梦,苏梦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虽然活了一辈子,但在武学方面的见解自然还没能到那种真正可着典创派之人的高度。 让她学武功她能看懂,让她从文字图解里去分出好坏,她却有些不明了。 但她根据自己看原着之时的见解,还是推荐其学习《怜花宝鉴》。 小鱼儿想,这两本书反正都是这来历神秘的姐姐得来的,她让学哪一本就学哪一本好了,于是设坛叩首,拜入了那位王前辈门下,学起了《怜花宝鉴》。 他虽不知邀月是怎样的路数,但是已认定了那江别鹤是自己的仇敌,因此在仇恨的驱动下,学起武功来十足认真。 自那之后,苏梦每背熟一本藏宝中的招式秘籍,就将其扔给小鱼儿。 每过七日,又讲一条当年的线索。 可即便她将这件事拆开了揉碎了去讲,讲到三个月时,也已将一切都说了个干干净净。 小鱼儿得知花无缺是自己双生兄弟时,那神情真是难以用言语来表明。 当初那一点嫉妒不满被他抛到了脑后,他暗暗想,是了,怪不得那花无缺身边总是有女携伴,我小鱼儿出了恶人谷,不也是总被女子痴缠,我们兄弟这点倒真是一个模子。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被女子痴缠大都全因他惹事生非,也就只有铁心兰一人对他有真切情谊。 得知了这消息后,小鱼儿多想冲到花无缺面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与他讲述清楚。 可他又十分明白,若邀月那毒婆娘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少不得要泄愤大杀四方。 此时的小鱼儿已终于知道了苏梦的真名,只是从未见过她的真实容貌。 他从苏梦口中知道邀月的武功之强,知晓若事情暴露,就连泄露了这秘密的苏姊姊,也要被那邀月追杀。 想到这里,小鱼儿便暂时歇下了离开的心思,只一心修习武功。 苏梦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将自己的剑法也传授给了他,做完这些后,她顿觉当年看书时的同情,遗憾有了些许弥补,已起了离去的心思。 等到有一日,小鱼儿清晨醒来,院子里再没了那练剑的身影。 在苏梦的卧房桌子上,叠着一张信纸,上面细细写着将他面上易容洗去的方法,同时也谆谆劝导,未到不得已之时,不要洗去易容。 信纸上俱是拳拳爱护之情。 小鱼儿怅然若失。 自出生以来,除了燕南天,这名叫苏梦的神秘女子是他遇见过最为亲善的长辈。 他嘴上喊着姐姐,可是心底里,却又用对方填补着内心对于父母亲情的渴求。 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于小鱼儿而言,像是做了一场美好的幻梦。 他望着山间薄雾,喃喃轻语。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苏姊姊,我连你容貌都未见过,以后又怎么认得出你?” 山林寥寂,斑驳的云翳被风浮动,微风也卷走少年的轻喃。 第111章 绝代双骄(12) 与小鱼儿在一起的时候还好,等到孤身赶路时,回忆便涌上了心头。 离别向来是一种难忘的事情,尤其是与相伴了几十年的人离别。 所以一到了新的世界,苏梦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些事情做,让自己从那种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但那样只能缓解一时。 当她身边再无人陪伴,孤独地走在路上,一步步丈量土地时,便连走路都会想起阿飞。 看到路边的花时,她便想起她在海岛上重建的鲜花楼。 看到天边的白云时,她会想起他们一起躺在海潮边仰头望天的时光。 鸟语花香,山林草叶,连微风中似乎都带着他沉默的吐息。 她总觉得痛苦是难以忘怀的,原来幸福竟也这样难忘。 是不是因为幸福已经无法回去的曾经,所以幸福也成了痛苦? 苏梦行在山道上,她的步子走的很慢,神色也总是怔忪,离开了那闹人的小鱼儿,似乎笑容也一并从她面上消失了。 老人在孩童面前总是最快乐的,当热闹离去,坐在屋檐下发呆的老人,是否也总是在追忆往昔? 自燮州向东南而行,一路上山路崎岖,她并未花钱与行商同行,也未自买车马,只是一步步走着。 有一日,她在一处临山的小村里补给干粮。 此时正是清晨,灿阳并不炙热,只有一种冷晴之感。 村里本是寂静安逸的,听闻来了个读书人,难得变得热闹起来。 篱笆扎成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三只母鸡正在角落的菜地里啄食。 凑过来看热闹的孩子们一边跟母鸡嬉闹,一边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那看起来文文秀秀的书生。 菜地旁露天摆着一座灶台,灶台边是个硕大的水缸,水缸旁是一张长凳子,在灶台和水缸及一干杂物上用木头架了个油布顶。 油布顶下方,吃饱了饭的书生被这院子的主人王寡妇挤在一边,村长坐在另一侧吐着烟斗。 这并不是在保媒拉纤。 王寡妇纯粹是坐过来旁听的,老村长则是来有心求教的。 “村里有两个新生的孩儿,如今只有乳名没有大名。 难得有吴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来,能不能替村里的两个孩子起两个名字?” 苏梦只读过不少武学典籍,对于起名的学问却不太懂。 她被夹在村长和王寡妇中间,感觉到王寡妇的胳膊往自己的胳膊蹭啊蹭,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嗯,这孩子的父亲姓卢……俊字辈……我觉得卢俊义,额,卢俊钰这个名字就很不错。” 苏梦为了避免误解,比划了一下那个‘钰’字。 老村长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字的美好含义还是知道的。 他当即拊掌赞叹:“好,这名字不错。” “嗯,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也姓卢,哦,也是,这里是卢家村,哈哈……” 苏梦很想来一句俏皮话缓和一下自己内心的尴尬,但还是拼命忍住了。 她没想到赶个路,居然还能遇到这样的状况。 “另一个就叫卢俊鹏如何?” 见惯了好听的名字,随便起两个寓意不俗的还是很容易的,苏梦起的这两个名字虽然没有引经据典,但还是让老村长连连点头。 起名事件之后,早饭还没消化,村里居然又开始张罗着给她做午饭。 苏梦被一群热情的村里人围了许久,差点陷在寡妇堆里出不来。 到了下午时,她终于背起行囊,拒绝了村里人的挽留,准备接着赶路。 她如今已走出了川渝地区,到了湖广一带。 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 湖广一带的人们,不论土地适不适宜,大多种的都是麦子,因为这片土地承担着天下粮仓的作用,种的物种也是官府要求的。 秋收时节,村落附近的麦田已一片金黄,在田中忙碌的青壮额头挥洒着汗水,弓着身子不停地割着麦子。 若让苏梦来看,她觉得山边的这一片麦子颗粒不均,长得也有些疏落,但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粮食才是常态。 “吴先生这便走了?” “吴先生,一路顺风呀。” 有农人特意摘下斗笠挥手送别。 苏梦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果然,没有了打打杀杀,这样朴素的民生是最让人感到亲切的。 马蹄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 由远及近,又有新的声音响起,那是苏梦很熟悉的拔刀声。 她抬眸望去,看到了有黑有灰的人影,还有四匹马。 马,人,还有刀。 戴着范阳笠的持刀土匪,踏着飞扬的尘土飞奔而来。 “汪汪汪——” 在田边酣睡的黄狗早已惊醒,冲上前狂吠不止。 一柄长刀飞射而来,黄狗被飞驰而来的长刀穿透,鲜血划出一道飞溅的痕迹。 与此同时,方才还忙碌的农人们吆喝着举起耙子,镰刀。 “山上的土匪下来抢麦子了!” 也有农妇哭嚎:“别硬扛,老卢,命重要啊!” 方才还欢欣的丰收景象转眼间变得肃杀,嘈杂,令人惊惧。 但看这些农人的样子,每到秋收时节,或许被土匪掳掠才是他们的常态。 平静祥和的心境被一瞬间打断。 苏梦脸上的笑容倏地收起。 此时的她已快走出农田的范围,因此会最先直面土匪。 有人高喊着:“吴先生,快逃!” 骑在最前方的土匪微微侧下身子,伸手一捞,从路边黄狗的尸体上拔出了自己的那柄长刀。 在他做出这番举动的同时,挡在道路上的书生也做了一个动作。 他从背后的箱笼里抽出了被布包裹着的一柄细长的物什。 长刀逆着冷晴的光狠狠劈下! 书生扬起手中物什,迎上了对方的刀锋。 长刀恰好被细长布裹的一端顶住,从布的一端划到了另一端,倒像是特意为他割开包裹似的。 布匹层层叠叠展开,一柄银鞘长剑呈现在阳光下。 然后是拔剑声。 当拔剑声响起的时候,那土匪正勒马想要再劈一刀。 可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不受自己的控制。 手腕的鲜血喷溅,那握着刀的手落在了黄土地上。 原来,拔剑声响起的一刹那,他的手腕便已被齐根削去。 “呃啊——” 那名土匪痛呼着从马背上跌落,哀嚎不已。 苏梦握着长剑,血珠从长剑的血槽上滴落,剑身又是一片雪亮光洁。 这从地下宝库中拿出的宝剑果然称手。 可是如非必要,苏梦真不想拔剑。 唉,江湖,江湖何曾远。 第112章 绝代双骄(13) “吁——” 剩余三名土匪在看到这一幕时忙勒马止步。 他们并不是没什么见识的人,此时已然知道是遇上硬茬子了。 都说江湖中独行的老人孩子女人不好惹,怎么连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都是个煞星? 其中一青面大汉厉声道:“合字上的朋友,要跟我五马山寨作对吗?” 绿林中人惯用春点交流,‘合字上的朋友’,便是‘道上朋友’的意思。 苏梦冷冷道:“我跟你们不是一道的,路见不平惩奸除恶而已。” 村民们远远地站在麦田里,有些讶异这位在村里说话唯唯诺诺的书生竟一下子变得气势凛人了起来。 那三名土匪对视一眼,气焰收敛了几分。 青面大汉接着道:“我们下山只为掳掠粮食,无意残害村民百姓,若不搞一些粮食,我们山上的兄弟们吃什么? 更何况正是有了我们五马山寨在此处,其他地方的土匪才不会过来杀人越货。” 这是开始讲起道理了。 苏梦并不吃这一套。 “你们若是饿了,大可滚下山来种田,若是滚不下山,在山上自给自足也是无妨。 有的绿林山寨不也是这样做的?怎么你们五马山寨做不得?” 绿林中自然也是有一些侠义当道的人,这些人绝不支持手下去掳掠百姓,当然,拦路劫富这样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 这一次说话的不再是青年大汉,而是一个有些瘦弱的猴脸男人。 “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有胆的就到五马山寨来,咱们划下个道儿比划比划!” 苏梦心中微微一动。 对方看了自己方才的这一剑,依然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说明这五马山寨里的头目有足够的武力,不然也不会给手下的小弟这样的底气。 但她方才既然出了那一剑,这件事情便必然要管了。 不然便是为这卢家村的人徒惹祸事。 行侠仗义,何尝不是一往无前之事? “好!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 地上哀嚎的土匪已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他骑着的那匹马冲撞到麦田里,被那唤做‘老卢’的农人拉住。 “老丈,把那匹马给我牵来。” 卢老丈倒是个胆气很足的庄稼汉,依言把马牵了过来,步子走得十分稳当。 “吴……吴先生……” 他的语气却有些没有底气,“五马山寨的头目是这保靖一带顶有名的人物,叫什么‘一剑穿心’郭宝剑,听说还是一个有名的剑客世家的旁氏子弟……” 那青面土匪忍不住道:“嵩阳郭家!” 苏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嵩阳郭家的旁氏子弟跑到湖广一带逞凶作恶,这得旁氏到多少族之外了?” 她背好了自己的箱笼,从卢老丈手中接过了缰绳,径直翻上了马,看一下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青面大汉。 “走,就带我去看一看你们的五马山寨里,有多卧龙藏虎?” 马蹄踏着黄土离去,麦田地躲藏的众人纷纷探出头来。 那先前阻止卢老丈的妇人哀声道:“就算这人是个武林高人,能把五马山寨灭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会有新的土匪过来?” 卢老丈却摇了摇头。 他看向一旁黄狗的尸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先用刀杀了大黄?” 那农妇道:“这有啥难懂的,不就是吓唬俺们吗! 让俺们不敢跟他们作对!” 卢老丈道:“同样的道理,若那位吴先生不先割下头目的一根腕子,剩下的人怎么会好好的跟他讲话。” “吴先生去五马山寨,若能将五马山寨打服了,五马山寨便是这黄狗,便是这断了腕子的头目。” 他望着远处的山脉喃喃:“到了那时候,他们慑于吴先生的威名,我们这地方或许真能有几年的清静了。” 可是,吴先生真有这么高的本领吗? 在夕阳洒满山林的时候,背着箱笼的文秀书生手持银色宝剑,骑马上了山。 半个时辰后。 暖黄的夕阳渐渐褪去,残阳如血。 青衫染着残阳的血色,亦染着人的血色。 杀一个人或许是件痛快的事情,杀许多人却是一种让人想要呕吐的事情。 山寨里的老弱瑟瑟发抖逃下山去,远远的绕开了那背着箱笼的书生。 有一名被掳上山的少女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那书生如女子一般从怀中抽出了一张巾帕。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正将手指上的血迹用巾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逃跑的少女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冲动。 于是她顺应着这冲动大喊了一句:“多谢恩人!” 只顾着逃跑的人群里嘈杂的顺从了几句:“多谢恩人!” 可这些老弱里,不只有被强掳来的无辜之人,还有土匪的家人老弱。 他们不敢出声,只缩着脖子仓皇逃去。 “……若是将老幼妇孺都杀了,或许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杀鸡儆猴。” 苏梦将巾帕扔掉,低头看了一眼在‘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剑法下扛过了一百三十四招的郭宝剑。 他既是败在了剑法下,也是败在了与剑法结合的摄魂术下。 若论剑法而言,这个人确实是个不错的对手,怪不得那些土匪手下们那么有底气。 接下来她大可以潇洒的离开,但苏梦却隐约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她收剑回鞘,想了又想,忽然有了个主意。 杀鸡儆猴?不如把猴子也一并杀了。 既然平静时总是想起过往,那就让自己的人生不再平静。 人活一世,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嘛。 五马山寨,黑风寨,飞鹏山寨……。 绿林山道上,多出了新的规矩。 看见背着箱笼,独身一人的书生时,有多远跑多远。 “嘭!” 带着指虎的拳头狠狠的砸在了石桌上,石桌齑粉四溅,拳头穿透了石桌。 大殿之内,众人噤声。 “那‘幻剑书生’欺人太甚! 我们十三寨联盟给他送去了足有十五车的珍宝,以求相安无事。 他居然把送礼的使者杀了,又将那些珍宝转呈给官府抵思州思南一带百姓两年的税赋! 呵,拿我们的钱去搏名声,简直无耻至极!” 有人小心翼翼道:“若他只精于剑法,哪怕他剑道一流,我们也有应对之策。 可这人的毒术精妙,据传手中还有多年前威震江湖的五毒圣水。 杀敌时,又从不拘泥于那些正道手段,有时手法极为阴毒,迷药暗器蛊虫都能使得……” “够了!你在助长他人志气吗?” 坐在首座上的十三寨联盟头目阴森森道:“这个人扰的又岂止是我们的财路,自有人用软刀子去治他,呵,且等着!” 第113章 绝代双骄(14) 崎岖山道上,一群互相搀扶的老弱仓惶的逃窜。 啼哭的孩童询问自己的奶奶:“奶奶,我爹呢,我爹呢?” 头裹布巾,脸上沟壑深深的妇人面含怨毒。 “伢儿,你要记得,你爹是被那‘幻剑书生’吴羽杀死的。 你一定要好好学本领,以后向那人复仇!” 仇恨的种子种下,孩童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给爹复仇!” 山道前方,由远及近地传来马蹄声。 这些老幼妇孺慌忙躲到一旁的林子里。 悄悄望去,众人看到一队人纵马驰在山道上。 这些人黑衣劲装,腿打青色倒赶千层浪裹腿,腰佩乌鞘长刀,面上皆是肃穆之色,显然都是江湖中的刀客好手。 这些自山寨中逃出来的老弱们躲在两旁,可又怎能瞒得过这些人老辣的眼光。 “吁——” 众骑勒马,当先一人抱拳道:“两侧可是自威武山寨里逃出的老弱?” “我等是十三寨联盟中的人,戚彪老大放话,如今湖广一带的绿林好汉应拧成一股绳应对那‘幻剑书生’。 戚老大听闻威武山寨被灭,十分悲恸,特意着我们将威武山寨兄弟们的家人们接去照料。” 山寨里逃出的人,一部分是被掳去的无辜百姓,一部分则是山寨里的土匪的亲人。 这两种人已分作两股离开,这群人都是山中土匪的亲人,听到那黑衣汉子的这番话,众人纷纷从旁边丛林里走了出来,面带喜色。 “戚老大果真是道义之辈!” “我脚上都已走的磨泡了……” “戚老大在洞庭一带,要如何带我们过去?” 黑衣汉子环顾众人,沉声道:“人都已出来了?” 众人互看了看,纷纷道:“寨子上逃下来的除了那些外人,就只有我们这些了。” “好,很好。” 这低沉的声音落下,但听‘锵’‘锵’几声拔刀声响起。 “啊——!”直到几人的刀挥砍下来时,这些人才意识到不对。 “奶奶……” 孩童看着自己的奶奶被一刀砍倒在地,因惊恐而无法迈动步伐,喉头只能挤出几乎听不清的呼喊声。 那挥刀的汉子麻木地将刀从老人胸口抽出,然后看向那呆立的稚童。 长刀挥下! 此处已成炼狱。 很快,这些老弱们无一幸免,皆横尸在地。 黑衣汉子们动作娴熟地清理着地上的血迹,撒开一张大网,垫好皮革,将尸体拖在网中,这样在马后拖拽也不会被剐蹭下血肉留下痕迹。 他们一路驰骋,将这尸体带到了一处荒寂的山寨。 威武山寨此时已没有一个活人,留下的不过是满地匪众的尸体。 他们将这些老弱的尸体拖了出来,又从马背上拿出酒囊洒在这些尸体上。 火折落下,火光蔓延。 这场大火会掩盖尸体的刀伤。 ‘幻剑书生’杀人时从不拘泥手法,就算是杀人放火这种事按在他头上,也会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四日之后。 威武山寨。 孩童焦黑的头骨被一只纤手轻轻托起,气质清冷的白衣女子粉面满是煞气与怒意。 “这‘幻剑书生’做事越来越出格了!此人哪里还能称得上是道义之辈,分明就是一个魔头!” “荷露姐,你,你快放下。” 圆脸少女别过脸,一副不忍之色。 这二人正是花无缺身旁的侍女,他们既然在此,花无缺自然也在此处。 此时的他看着山中残垣,再也维持不住温和的笑容,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金狮镖局竟对那‘幻剑书生’极力推崇,依我看,那‘金狮’李迪的邀约我们不应也罢!” 荷露在一旁冷冷道。 花无缺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们要去,‘金狮’李迪交友广泛,手下镖局耳目遍布江南,我们正好可以借此请他相助,追查江小鱼和那白姓男子的下落。” 他口中虽说了一个‘请’字,可语气中却没有丝毫尊敬。 荷露也反应了过来:“他既然邀请了我们,想必也可能邀请那被他大为褒奖的‘幻剑书生’吴羽。” 花无缺点了点头:“没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把玩着一张烫金的请帖。 请帖上印着一个显眼的金狮像,湖广,江南一带的江湖中人看到这金狮像,都会认得这是‘金狮镖局’的印记。 送请帖的人是个客客气气,紫面短髭的大汉。 这人正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紫面狮’李挺。 此人一向张狂傲慢,此时面对一个书生,却显得十分郑重有礼。 “十五日后,总镖头在长沙府恭迎吴先生大驾,愿与吴先生共商剿匪大计,为湖广百姓除了秋收时的乱匪祸患。” 这番话也说得非常有道理,非常正派,非常道义。 那把玩着请帖的书生听得连连颔首:“好好好,届时一定到。” 李挺未曾想任务完成的如此顺利,不由大喜,抱拳一礼后,转身离了驿站。 在他转过身后,那白面书生将请柬放到怀里,继续吃饭。 可等到离了驿站,行到无人的山道时,他却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请帖,仔细看了看,冷笑一声。 “呵,宴无好宴啊。” 五日后,有人传讯。 “‘幻剑书生’吴羽已至宝庆一带。” 这路线正是去往长沙的线路,因此无人起疑。 十三日后,再次有人传讯。 “‘幻剑书生’已至长沙府。” 迎宾客栈。 花无缺三人正在二楼雅间,垂眸时,却望见了一楼大厅走进了一个背着箱笼的身影。 荷露顺着自家公子的目光望了过去,微微变色:“是他?” 她抽出一根木筷,有意想给此人一个教训。 好巧不巧,店小二却正挡在了那书生前,正说着饭菜贯口问此人点菜。 荷露不甘心地缩回手,一旁的圆脸侍女轻声道:“荷露姐,反正到了金狮镖局,我们也能跟这人对上,不急于一时。” 花无缺神色平静,看着那书生的背影,没来由的有种古怪感。 又过两日,金狮镖局宾客满朋。 来者不仅有江南各大高手豪强,甚至还有荆州总兵手下的副将姚万山。 这群人若真的要使计剿匪,湖广一带的绿林汉子们怕是再也睡不了安稳觉了。 第114章 绝代双骄(15) 唱帖的小厮吆喝着迎宾。 “‘鬼影子’何无双何大侠携子拜会……” “‘玉面判官’萧子春……” 众人汇聚殿中,相识者少不了抱拳拜会,互道几声‘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幻剑书生’吴羽前来拜会——!” 当这一声唱帖响起时,大殿内蓦地一静,殿中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正门。 ‘幻剑书生’这名字如今在湖广一带可谓是如雷贯耳。 最开始时还是有不少白道之人欲交好此人的。 后来发现他杀人时不忌毒药,不择手段,不少人就歇了交好的心思。 再到后来,传言他已杀人入了魔,连老幼妇孺都不再放过,白道有不少人放出话来要讨伐此人,称其为江湖一恶,绝不是什么正派英侠。 ‘幻剑书生’如今的名声,也只有在百姓口中还算可以,在江湖同道眼里,已经是一个异类。 “‘金狮子’居然真的邀约了此人?” “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哼,我英杀耻于与此滥杀妇孺者为伍!就此告辞!” ‘九环刀’英杀拍了下桌子,毫不客气地起身准备离开。 正厅大门,那被人议论的‘幻剑书生’吴羽正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他的背后一如既往地背着自己从不离身的箱笼,模样文静秀气,行动步伐毫无江湖之气。 他在看到迎面走来的英杀时,很是和气地笑了一笑。 英杀看到吴羽,想到对方的恶名,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大厅本十足宽敞,他却与吴羽几乎相对走在了一条道上,背上的九环刀银环碰撞,叮当作响。 旁人已看出了英杀挑衅的心思,端看吴羽如何反应,是否会服软让开道路? 此时大厅之中,不止有江湖中人,还有来来往往布茶水酒水的小厮侍女。 其中一个扎着双环髻,眼睛明亮的侍女在英杀旁边走过,恰在此时,吴羽与英杀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五尺。 “你……” 英杀想要说一句‘你给老子让开’,话到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双眼圆瞪,捂着喉咙,脸色嫣红。 旁边观望的江湖人纷纷起身。 “你下毒?!” “胆敢在金狮镖局撒野!吴羽你活的不耐烦了!” “快把解药交出来!” 更有甚者直接拔出了武器。 被千夫所指的书生秀秀气气地笑了一下:“我哪里有下毒?想来是这位侠士平日脾胃积热,喉头突发痈疾了。” “哪有发作如此之快的痈疾?” 眼看着群情激愤,‘玉面神判’萧子春却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开口。 “恰巧席内有‘金针婆婆’的传人庞三先生在,庞先生的医术大家都是放心的,不如让庞先生来为英杀兄看一看?” 这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那本来不准备参与此事,慢悠悠地在角落饮茶的中年人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他来到了强作镇定的英杀面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道:“确实只是喉头痈疾突发,不是什么中毒的迹象。” 一旁的书生眯着眼笑着点头,可众人瞧着这笑容却只觉得心中泛起凉意。 众人都知道,英杀的病绝对是他害的,可是却找不出丝毫痕迹。 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使人突发急症,也能无声无息地下毒夺去旁人的性命。 有些人已开始觉得坐立不安,有心想要告辞离去,却又心生畏怯。 英杀捂着喉咙,神色变幻不定。 他倏地恶狠狠地瞪了面前的书生一眼,居然又扭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有人暗地咬着耳朵:“他怎么又坐了回去?要是我,巴不得跑得越远越好。” 旁边那人小声回道:“事关自己的性命,哪怕有庞先生验证,英杀还是信不过。 若是离了金狮镖局,他直接在外面毒发身亡了,那可真是无辜枉死了。 他留在这里,万一吴羽真的下了毒,还有众江湖同道来帮他嘛。” “‘无缺公子’到——” 绣玉谷移花宫一向是江湖中让人讳莫如深的势力,因此哪怕众人都知道花无缺的出身,但都不敢明言。 白衣翩翩的少年随着侍女迈入厅堂之内。 他显然已听到了方才厅堂内的动静,淡淡瞥了已落座的‘幻剑书生’一眼。 吴羽回以不卑不亢的视线。 花无缺移转视线,看向了英杀,移花宫虽然有素女丹可以内服解毒,但是英杀这情况又不似中毒。 既然连庞三先生都未说什么,他也没有贸然去交好赠药。 随着花无缺与两名侍女的落座,‘金狮子’李迪与荆州总兵副将自后堂而至。 看李迪红光满面的样子,显然与这位总兵副将相谈甚欢。 “哈哈哈哈,今日可真是群英荟萃。” 姚万山环顾一周道:“有诸位英豪在,湖广武林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 在场众人有人面色不虞,大家大都是看在‘金狮子’的面子上来的,现在倒好像是朝廷的人主导了局面似的。 李迪引姚万山西席入座,大马金刀坐到了主座上。 “今日请诸位来,有三件事。” 他环顾众人,收起笑容。 “大家应该也都知道湖广一带绿林十三大寨结成同盟的事情。 昔日这些大寨各自为生,倒也算不得什么威胁。 如今这些人凝聚在一起,却再不可忽视。 我们总要拿出应对的章法,这也是我请诸位来的第一件事。” 一名侍女到了花无缺身边为他斟酒。 花无缺微微颔首致谢,他的视线掠过女子斟酒时露出的皓白手腕,微微抬眸,对上了侍女的面庞。 那是一张虽称不上漂亮,却干净素净的面庞,她的鼻子并不挺翘,嘴唇也稍显宽厚。 可那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显得格外纯净剔透。 侍女对上他的视线,有些羞赧地垂下眼,向后退去。 “这第二件事,是有关‘幻剑书生’吴羽吴公子的。” 李迪的话让众人将目光汇聚到了那老神在在坐着的书生身上。 因为先前英杀的事情,吴羽身边的座位空荡,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他用茶盖抹平杯中茶沫,微微抬眼。 “哦?” 第115章 绝代双骄(16) 众人的目光不由再度汇聚到了吴羽的身上。 李迪道:“吴公子近些时日在绿林道上做出的义举,我李某是非常钦佩的。” 此话一出,已有人面露不满。 “但是……” 这一句但是,显然是典型的要来一句反转了。 “吴公子之后举动难免有些杀戮过重,但那些人是山匪亲朋,倒也算不上全然无辜。” “可吴公子却不该杀上了头,滥伤了无辜啊! ‘鸳鸯刀’钟群早已金盆洗手,近年来在思南一带多行善事,吴公子为何要毒杀了他一家一百三十七口,又奸淫了他的两个女儿?” 李迪倍感痛心地拍了下大腿。 “本来此次聚会,我是属意让吴公子这样锐意十足的英侠来做剿匪先锋的,可,可突然得知这消息,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好!” 座上有人拍案而起,怒道:“钟老爷子就算当年在绿林之中,也是响当当的好汉,绝不能与无耻匪类并作一伙!” “何大哥莫急,总要给吴公子一个解释的机会。” 李迪看向那神色没有丝毫动容的书生,神情殷殷期盼,似乎只要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便会相信。 如果是那些意气风发的新出道的少年郎,或许还真的会被这份武林前辈的看重之情所打动。 但是吴羽却冷笑道:“很好,我不用多问就可以猜出来,那一大家子钟家人中的毒是不是让人只能联想到我? 我近日来用的毒有‘五僵粉’‘销魂散’‘五毒圣水’。 ‘五毒圣水’极难伪造,所以钟家人中的绝不是此毒。 ‘销魂散’并不独特,江湖中至少有好几个用毒好手擅使此毒。 所以钟家人是中了‘五僵粉’,但‘五僵粉’并不致死,让我想想…… 哈哈,中了迷药后,再模仿剑伤那可就容易多了,这些人身上的剑伤,是不是也与我的剑对的上?” 李迪的面色微微一变,众人也俱是沉默。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确实如吴公子所说,钟家人确是先被迷晕,再被利剑杀死的。” 开口的是花无缺,他虽然年轻,还没有在江湖中闯出太大的名气,但是因为他的背景,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吴羽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李迪:“敢问李总镖头,钟家人中五僵粉,是通过食物还是水源?” 李迪愣了一下道:“这,这倒是不知了。” “查一下庄子里的食物和水不就知道了?” “实不相瞒,钟家尸首已被入土安置,庄园内的事物也已被一些道义之人清理干净了。” “呵,好一个清理干净。既如此,也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就是我做的?” 众人开始觉得这吴羽有些咄咄逼人了,李迪明显是看重他的,他怎么还对看重自己的前辈摆出这么一副针锋相对的态度? 李迪还没有说话,厅内有人开口道:“呵,倒真摆出了一副自己没做过的样子。” 堂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众人对吴羽的面色都有些不善。 吴羽冷冷道:“我那‘五僵粉’的妙处就是不仅能通过呼吸,还可以通过肌肤渗入体内,即便是精通药理之人可以用‘僵尸粉’混淆耳目,也模仿不到这种关键之处,所以就只能及早处理,不留证据了。” 他这一番话倒让花无缺露出了深思之色。 李迪沉声道:“我也相信吴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但是……钟家其实还有一个人逃了出来,如今她正在后院歇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神思尚不清醒。 在此人清醒前,希望吴公子能留在敝庄,李某承诺,若吴公子真是无辜,我李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番话既是在安抚群豪,也是在安抚吴羽。 但是谁都知道,只需稍有导火的言语,吴羽必将被群起而攻之。 “这第三件事倒是很简单。” 李迪转而说起了第三件事。 他朝着花无缺拱了拱手:“受花公子所托,我希望湖广一带的兄弟朋友们能帮忙寻两个人。” “这二人一人叫做江小鱼,一人叫做白千剑,绰号‘千剑不如一卷’,不过后者大概率是假名。” 说到这里,他将两者的形貌细细描述了一番。 在座众人自然会给移花宫这份面子,更何况寻人这种事都是举手之劳。 之后李迪有意将话题避过了吴羽,开始谈论起针对剿匪的事情,可是众人时不时的敌意目光,还是让后者如针芒在背。 后院。 扎着双丫髻的侍女来到了一处院落。 守在院落前的侍卫伸手拦住了她。 “欸,彤姐姐,这里可不能乱进,这是钟姑娘的院子。” 侍女微微一笑,看起来这位侍卫恰巧认识她,可她却并没有唤出这位侍卫的名字,而是转而道:“我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还能不懂这些规矩,不就是来看你一眼嘛。” 她用食指轻点了下那年轻侍卫的额头,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好啦,我走啦,前院还在忙,你好好值班。” “欸!彤姐姐,等发月银了,我请你去吃好吃的!” “好呀。” 侍女转过身,收起了笑容,那双剔透的眼眸,此时看起来竟有几分深沉。 她在后院又确认了给宾客安排的房间,若有所思。 回到前厅时,正事已讨论的差不多了,众人起身,在下人的指引下到后院休息,两个时辰后会有一场酒宴。 吴羽被安排的院落距离钟姑娘最远,看起来极为合情合理,他与花无缺,玉面神判,英杀四人安排到了同一处院子里,花无缺的两名侍女则另居别处。 唤作彤儿的侍女被分配的院落是庞三等江湖人所在的院落。 “小月,我与你换一换,我也想多瞧瞧那位无缺公子。” 彤儿笑盈盈地将荷包塞到了另一名侍女的手中。 小月握住了荷包,美色虽好,但金钱更大嘛。 “好!” 换了班后,彤儿去接了热水送往各房,她先去的,便是那位吴羽吴公子的房间。 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那位在前殿一直十分镇定的吴公子却倏地站起了身。 “嘘。” 彤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微笑着低声道:“你演的很好,但接下来还有一场大戏,这场戏你可要接好了。” 第116章 绝代双骄(17) 在苏梦赴往长沙府途中,听说了钟家惨案的时候,就已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她本来是不准备来赴这场鸿门宴的,之所以一路往长沙走,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行踪在旁人的监视之中,因此给人一种会去赴宴的错觉罢了。 她本来的计划是到了长沙就直接易容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让‘金狮镖局’不论对她有什么图谋,都施展不出来。 但在前往长沙的路途中,她帮助了一位戏班子的班主,惩治了戏班中奸淫师母的逆徒。 苏梦本来想要将此人杀了,忽然想起了那场自己本不准备赴约的鸿门宴,又想起了傅红雪原着中所经历的一场被戏班名伶欺骗的好戏。 于是她便有了一个主意。 一个‘替死鬼’就这么被自己控制着,送到了这鸿门宴中。 这绰号‘小东子’的青年是戏班的大师兄,演技本就十分精湛,走南闯北也有些功夫的底子,不至于走路被人瞧出破绽。 能做出奸淫师母这种恶事的人,自然也不缺那几分恶向胆边生的气势,于是这场入府的戏目,演的十分顺遂。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去推算。 ‘幻剑书生’吴羽在意识到自己被污蔑后,会做什么事情? 他会信任李迪吗?以他表现出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信任旁人。 李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前厅的时候,特意提起了钟家逃出来了一个人。 如果吴羽不想承受这冤屈,又不愿意求助他人,那么他一定会去亲自求证。 门外提着热水的侍女轻声呼唤:“花公子,婢女来送热水。” 门被向内拉开。 许多人都是会任由仆人将热水送进来,但花无缺却是打开门,自己接了过去。 他骄傲却不傲慢,具有涵养和同情心,移花宫二宫主的教导让他没有完全成为被雕塑完美的玉像,而是保留了最宝贵的人的特质。 接过热水的花无缺本想关上门,却注意到了面前侍女正是在前厅为自己倒过酒的女子。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女子微红的眼角。 “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面前女子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说着,她转身便走。 花无缺并不是一个会追问女子的人,尤其是这名女子已摆出了不愿多说的态度。 他没有关门,而是看着这名侍女去厨房接了热水后向玉面神判的小屋走去。 花无缺若有所思,根据这顺序,那么在他之前的应该是‘幻剑书生’吴羽。 想到吴羽此人的种种劣迹,花无缺皱起了眉头。 莫非此人对侍女做了什么唐突之事? 想到这里,他动身前去敲了敲吴羽的房门。 房间内没有应答。 便在此时,宅邸的一角,忽然传出了一声尖锐高昂的呼救声。 “救命——!!” 这声音太过凄厉,以至于让人几乎辨不清男女。 如今的李府住着的都是江湖高手,大家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很快判断出了尖叫传来的方位,纷纷赶了过去。 花无缺轻功虽佳,但他所居住的院落与目的地分在两端,因此并不是第一个到的。 先到的是江南轻功第一的‘鬼影子’何无双,然后是相邻的几处院落的人。 花无缺的侍女因为居住的地方更近,反而来的更早一些。 此时的吴羽站在院落中,已被围在了中间。 荷露正抱着一个女子轻声安慰,另一个眉目颇有英气的女子手持长刀,对吴羽怒目而视。 李迪也从前厅赶来,唉声叹气着,看向吴羽的神情,再不复之前的看重与温和。 “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爹娘!”钟雪怡瑟瑟发抖,缩在荷露的怀里,“他方才闯到了我的院落里,不仅对我动手动脚,还想要杀了我……” 那英气女子愤怒道:“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这样的江湖败类,就该立毙当场!” “吴公子!”李迪沉声道,“你的院落与此处南辕北辙,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羽冷声道:“我被人冤枉了,想要找所谓的‘被害者’质问一番,都成了错处吗?” 英气女子打断他:“到了这时候还想诡辩!” 她说到这里,握紧了长刀,一副想要出手的样子。 “姚女侠,且慢。” 原来此女正是荆州总兵副将姚万山的女儿姚璐。 李迪上前一步:“人是我请来的,是我识人不清,这件事,本就该由我做个了断。” 说着,他的手已搭在了腰畔的紫金刀上。 他虽如此说,可是若吴羽出手,周围的江湖人绝不介意来为李迪助拳。 钟姑娘所在的这个院落以宅邸整体来看,正是易于围困的‘龙困浅滩’的布局。 任吴羽再有本事,也绝逃不出去。 “哈哈哈哈……” 吴羽却在此时大笑出声:“好,很好。” 他看向了那瑟瑟发抖的钟家女子:“我一来到这院子里,你便扯了自己的衣服尖叫出声,那姓姚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为你作证。 你说我在钟家奸污了你,方才又对你动手动脚?” “……是!”钟雪怡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愤怒地抬起了头,“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以为你在诸位叔叔伯伯面前,还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吗?” 荷露心疼地轻拍着钟雪怡的背脊,她知道,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下承认这种事情,是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的。 李迪叹道:“你束手就擒,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吴羽环顾着四周,他的表情已变了,变得怨毒,邪恶,嘲讽,全然不复在前厅时淡然的样子。 或许,现在的他,才真正露出了自己的本色。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五官扭曲癫狂。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我这样的一个废人,该怎么奸污钟家的女人?” 他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腰带上:“我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要不要我给你们看一看?” 嘈杂的人群忽然变得寂静。 众人的表情变得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钟雪怡愕然地抬起头,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李迪的手按在刀柄上,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拔刀。 就连花无缺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客栈时,自己看着吴羽的身影,察觉到的那一丝不对。 有那物什的人,和没那物什的人,坐下去的姿势难免会有些不同的。 若他不是在女子众多的移花宫长大,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应能更早瞧破的。 在这众生百相的尴尬境况中,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人。 一个背着九环刀的人。 正是先前被害的无法说话的英杀。 他默不作声,毫不客气地走到了吴羽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然后毫不迟疑地扯了下来! 女人尖叫扭头,男人沉默,叹息。 像是一出严肃的戏剧忽然变得滑稽,人群的角落,一名憋笑的侍女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咽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声。 哈哈哈哈! 这可真的,这可真的太有趣了! 第117章 绝代双骄(18) 不管一场戏剧是严肃悲壮,还是滑稽可笑,这场戏剧终有落幕的时候。 如今已到了这时候。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无人再对吴羽动手,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现在活着,定然比死了更难受。 可是他们又何曾知晓,真正的恶人为了活着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小东子’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环顾了一圈。 “我从未滥杀妇孺,钟家的事情也根本不是我干的。 但是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什么颜面活下去了。 不过没有关系,你们,你们所有人,都会陪着我一起死!” 李迪悚然一惊。 群豪尽皆失色。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幻剑书生’那出神入化的毒术。 英杀脸色更是煞白,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中毒了! “大家不必惊慌。” 一个镇定的声音响起,花无缺自人群中走到了前方。 荷露和那圆脸侍女看到他时,不由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李迪的面色也镇定了下来,沉声道:“没错,移花宫的秘药可解百毒,还怕你区区一个‘幻剑书生’?” 吴羽此时已提起了裤子,此时此刻的他没有丝毫书生的气质,倒有些像偏激怨毒的街头无赖。 “哈……” 他发出一道玩味的声音:“那么问题来了,是下毒杀人比较快还是治病救人比较快呢?” 众人听到这番话时,下意识的以为他要令当场众人中某些人毒发来显现威慑。 就连李迪也不由与旁边的英杀对视了一眼,心因作祟,连旁人神完气足的面色,都看起来仿佛有种别样的光泽。 “不好!” 花无缺却在此时冲上前,从怀中掏出瓷瓶捏出一枚丹药。 可此时吴羽的面色却已变得铁青,他牙关紧闭,待到花无缺将他下巴脱臼塞入移花宫的秘药素女丹时,吴羽的心脏已经停跳。 这最后一场戏,是‘假死’。 苏梦站在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小东子’被她惩戒之后,居然能忍住从此以后成为阉人的屈辱,跪在地上向她求饶乞活。 那个时候苏梦便决定绝不留此祸患。 苏梦给了对方药物把伤口做旧,一路护送他来到长沙府。 在客栈中察觉危机,挡在暗器的攻击路线上,装作点菜的店小二是她。 看到对方被英杀挑衅,装作擦肩而过送酒水,实则给英杀下药的是她。 她给了小东子所谓的‘假死’药,骗他戏剧结束后就放他离开。 这个一心想活的人尽心尽力演绎着,最后带着求活的期望死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场鸿门宴确实将‘吴羽’逼死了。 随着他的死亡和摔倒,他背后的箱笼跌落,里边的物件零零散散,除了一柄银鞘宝剑外,却都是些生活琐物。 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是都说,幻剑公子背后的箱笼里都是毒药吗?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莫非真的给我们所有人都下了毒?” “我……我知道,有许多奇门毒药都不是立时见效的,甚至有些毒药并不是以杀人为主,而是以折磨人为主……” 苏梦在外围不断走动,变换着各种声音说话,果然众人的面色开始变幻。 这时,‘金针婆婆’的传人庞三捏了一下自己的脉,面色微微一变。 “来去迟慢,一息仅有两至……” 饶是他一向性情淡薄,此时额头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难道……难道我竟真中了毒?” 作为在场众人中医术最高的人,连庞三先生都这样说了,其余人就更加慌乱了起来。 “可吴羽如果真的下了毒,必能拿捏住我们,为什么还要自杀?” 人群中有人不禁发出疑问。 “废话,他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只能以死明志,可他又并非正派之人,死也要拉垫背的!” “那钟家的惨案究竟是谁干的?” 苏梦每走到一处人群中,此处就必定爆发出激烈的讨论。 李迪的脸色微变,他走到了花无缺身侧,低声道:“花公子不知能否给李某一枚素女丹?” 他帮了花无缺的忙,按理说要一枚丹药做报酬并不过分。 可是现在却是非常时期。 “明明是这李迪惹出来的祸患,居然还贪生怕死,想要先要一份解药!”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浑厚的怒喝声。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 花无缺却倏地抬起了头,足尖一踏,振袖飞起,身姿轻妙,眨眼间被掠入人群中的一处。 众人此时心系自身,想着解药,不由下意识地出手阻拦。 “花公子,你要去哪里?” “花兄莫走!” 花无缺道:“方才那一声呵斥是谁喊的?有人在此处搅浑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拆解了两记擒拿手,对上了一记小天星掌,身形被阻了一阻。 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只捕捉到了远处树木晃动的枝叶。 见此,花无缺不再执着追寻,毕竟此间事若是不处理好,又会横生事端。 只是他心中已埋下了一个大大的疑团。 之后李迪派人清点府中人手,发现一名叫做彤儿的侍女被打晕关在了柴房之中,身上的外衣也被脱去。 想来是有人假扮了那名侍女,但这个人是谁,众人却毫无头绪。 关于中毒一事,在众人被安抚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身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仅有英杀,庞三,何无双,李挺几人脉象有些不同。 为求心安,众人在食不知味的用过晚宴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 深夜,为李迪守夜的陪床侍女一声惊叫,划破了寂静的夜。 ‘金面狮’李迪七窍流血死了。 花无缺身上的药物有限,但还是给了李迪一份。 他明明已吃了花无缺给他的那一份素女丹,若先前被吴羽下了毒,也应该已解。 花无缺看着李迪死去的模样,忽然道:“他是吃过药后,解毒药药效已过,又中了一次毒才死掉的。”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李迪胸前的衣襟有些乱。 他若有所思,走上前掀开了对方的衣襟。 一封书信和一张纸掉了出来。 纸张上写着一行娟秀小字。 「‘幻剑书生’蒙冤而死,究竟是谁之过?」 花无缺拆开书信,面色愈发沉凝,信上正是‘金面狮’李迪与十三寨联盟总寨主戚彪暗通款曲的密信! 第118章 绝代双骄(19) 第二日,‘紫面狮’李挺的尸体也被人发现暴毙房中。 随赠的还有一封信纸。 「‘钟家惨案’的真凶究竟是谁?」 众人开始意识到那暗地里的人想要得到的是一份真相。 真相不出,下一个死的人又是谁? 这些人本就是江湖中的好手,在生命的威胁下,自然是专心致志地去寻求真相。 很快,‘鬼影子’何无双就宣称自己已找到了钟家灭门惨案的真凶。 他将那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采花大盗绑到了众人为吴羽搭建的墓前,将其头颅砍下祭奠。 但是很快,‘何无双’的死讯便传开了。 这一次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不对。’ 暗地里仿佛有一道阴影盘旋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关键时刻,花无缺通过钟雪怡抽丝剥茧般找到了真相。 钟家灭门惨案背后的黑手,居然是姚万山! 而钟雪怡不仅不是被害者,反而是参与此事的凶手之一,她虽然是钟家人,却是一匹反噬其主的饿狼。 原来姚万山一直与那些绿林山匪间有交易,他是这些山匪背后的保护伞。 按理说土匪和镖局本来是对头,可‘金狮镖局’同样是这个利益集团中的合作者。 ‘幻剑书生’的出现断了他们的财路,‘鸳鸯刀’钟群退隐江湖后多行义举,思南一带山道的三次冲突都是他出面摆平的,他的这副举动同样扰了一些人的谋划。 于是这个局就这么组了起来,这场舞台就这么搭建成了。 真相既出,事件中的一些人伏诛死去,十三寨联盟被花无缺带头剿灭,这名‘无缺公子’的名声变得更盛。 姚万山则被押解入了荆州府衙,待下一步发落。 牢狱之内。 一个满面虬髯的壮汉,端着一份饭菜走进了牢房。 他将饭菜从下方推了进去,坐在茅草堆上的姚万山却忽然笑了起来。 “呵,我不吃,这饭菜中一定有毒,你一定是想毒死我!” 虬髯大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爱吃吃,不吃就留着给老鼠吃!” “老鼠……老鼠……”姚万山忽然一拍掌,“你说的对,老鼠吃了没事,我便可以吃了!”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居然真的抓了一只老鼠来为自己试菜。 等看到那只老鼠吃完饭菜一炷香的时间里没有异状后,他才将已经凉透的饭菜咽了下去。 旁边的牢狱里关押着一些犯人,他们隔着铁栅栏看着这一幕,不由面面相觑。 “他是不是已忘了,送到他跟前的饭菜都是经过花公子仔细检验过的?” “……这,我们还潜藏在这里等那名凶手又有什么意义?姚万山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可那真凶一日不露面,我们以后还不是要提心吊胆?” 这些江湖好手们,在牢狱里蹲守了一个多个月,姚万山依旧好好地活着。 这下子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开始陆续离去。 一月后,姚万山在被押解的过程中被一群义愤的百姓堵路,鸡蛋乱砸。 一枚鸡蛋砸到他身上时,流出的却是黑色的汁液,他浑身抖若糠筛,当即毒发身亡。 彼时,依旧留守在姚万山周围的花无缺迅速抓到了那投掷毒鸡蛋的人。 可这人却只是被人从黑市雇来的一名无名杀手。 花无缺知道,即便逼问出来那雇主的容貌名字,也必然都是假的。 于是他只能一声叹息,将此人放开。 可这杀手却道:“阁下莫非是绣玉谷移花宫的花无缺花公子?” 花无缺点头。 杀手道:“雇佣我的人曾言,若是仅有花公子当面,那么,就让我告知给花公子一段话。” 花无缺问道:“什么话?” 杀手道:“那句话是,‘若你能找到我,我就告诉你江小鱼在哪里。’” 花无缺的神色微变。 那幕后之人知道江小鱼的下落,莫非那人就是峨眉后山曾见到过的‘白千剑’? 无论如何,这一下,他势必要追踪那人到底了! 客栈卧房中。 烟气弥漫,苏梦浸泡在浴桶中,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被热气蒸腾的微微泛红的面颊。 “唉,最近频繁易容,皮肤都变得敏感了。” “这件事情江别鹤到底有没有参与?恐怕也完全查不到了……但是没关系,我会根据原着里他跟‘金狮镖局’的关系进行有罪推定!” 苏梦沐浴完毕,换上里衣,坐到了镜子前。 如果用自己原本的脸来闯荡江湖,又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绰号呢? 花无缺一定已认定了她是易容下毒的好手。 但她接下来却准备用真面目来行走江湖,不仅如此,她还要成为一名济世救人的大夫! “这样,你若还能找到我的话……” 苏梦喃喃道:“那一定不是我的问题,不过……我想邀月应该不会那么快参与进这场游戏中的。” 此时的邀月并不知晓,她想要实施的报复计划在小鱼儿知道真相的一瞬间就已经破灭。 三个月后,一名妙手仁心的女大夫在江南一带渐渐传开了名声。 她医术精湛,且心地善良,为穷苦百姓治病时从不收取银钱,为大户人家看病时,也并不狮子大开口。 不论是行走在山庄村镇还是豪宅大院中,她总是一身素净的青衫,斜挎着药箱,秀发松挽,像是从竹林雨雾中走来,朦胧如梦。 她的名字也带着一个美丽的‘梦’字。 ‘妙手素心,如梦仙子’的名号逐渐传开。 “为什么这个绰号会这么长啊!” 无人的时候,这位总是仙气飘飘的女大夫却暗中扼腕。 ‘妙手素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有个‘如梦仙子’? 她真的配得上这么高大上的‘某某仙子’的绰号嘛?而且感觉跟武侠作品里的好多角色都撞了一样的格式名啊喂!王怜花前辈,你一定不会觉得这名字有即视感的对? 可是众所周知,江湖中人的绰号一旦定型,想要改动,那是很不容易的。 “如梦仙子。” 听到这声呼唤,坐在客栈吃饭的苏梦差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不是因为对这个绰号还没有脱敏,而是因为走来的人身上那让人难以忽视的熏香气息。 第119章 绝代双骄(20) 伴随着声音走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少年人。 苏梦微微抬头,那温言呼唤她的少年郎身着一身紫色的府绸长衫,模样清秀,行走之间颇有气度,看得出其出身不凡。 可是苏梦是易容大师,她只瞥了一眼,便能瞧出那少年的脸上有用鱼胶遮补的痕迹。 青春期的年龄,少年郎挡一挡自己面上的瑕疵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用一些自以为高雅的熏香也情有可原。 苏梦并没有放在心上,比起这好像有意接近她的少年,她的目光更多的聚焦到了一旁的女子身上。 这是一个她见过的人。 铁心兰。 上一次与她相见时,还是峨眉后山。 彼时春意正浓,少女一身白衣单薄,在林中追逐含泪悲鸣的模样,仿佛还历历在目。 如今虽已天寒,铁心兰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夹衣,身形却愈发消瘦了。 她在看向苏梦时,神情带着友好,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这让苏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清秀少年与铁心兰一同走上前来,作了一揖。 “在下江玉郎,这位是铁心兰铁姑娘。” 这一番介绍,让苏梦心底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这个少年竟是江玉郎? 同时,在江玉郎作揖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后者手上戴着的鹿皮手套。 这一下,苏梦提起了几分兴致。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了江玉郎的耳际,脖颈,发现了些微红色的斑点。 青衫女子专注的目光并未让江玉郎感到唐突,反而让他佩服起对方作为医者的敏锐。 果然,桌旁的女子放下了竹筷,神色虽清冷,语气却十分柔和。 “你得了病?” 江玉郎颔首:“在下正是来向‘如梦仙子’求医的。”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态度,好似生病的人不是自己,若苏梦不是早知道江玉郎的人品,此时或许也要赞上一句‘好心性’。 自苏梦把小鱼儿从后山带走之后,这剧情已经偏到她不认识的程度了。 不论是她的本心,还是目前所用人设的性格,她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苏梦全然不顾面前还未吃完的饭菜,倏地站起身,挎上了自己的药箱。 她只说了一个字。 “好。” 铁心兰看着面前的女子,油然生出一种钦佩之意。 当一个病人求医时,若能得到大夫如此果断的回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激与荣幸! 江湖中许多名医总是有一些自己古怪的规矩,铁心兰也当然明白,他们那些古怪的规矩有些是为了保护自己,有些是为了坚守道义。 可理解归理解,谁又不想真正遇见一个不论贫贱,不论富贵,不论过往,看见病人就立马放下手头事情上前医治的大夫呢。 “苏姑娘,我来帮你提药箱?” 铁心兰殷切地伸出了手。 苏梦却撤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与我的药箱,是向来不离身的。” 铁心兰一怔。 “铁姑娘心慕‘如梦仙子’的品性高洁,急于与之亲近,有几分唐突了,还望‘如梦仙子’莫怪。” 江玉郎这番解释缓和了气氛。 苏梦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什么‘如梦仙子’,不过是江湖虚名,唤我名讳即可。” 江玉郎于是也跟着改口唤她苏姑娘。 苏梦跟着两人来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宅邸之中,这宅邸外的门上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地灵庄’三字,以金漆涂印,堂皇富丽。 ‘天香堂,地灵庄’。 这里是大商人赵香灵的府邸。 江玉郎料想到了苏梦这样的脾性,应该是不耐寒暄应酬的,因此他们入了庄子,除了家丁仆役,并没有遇到旁人。 一路行至一处荷塘院落之中,三人走进房间,江玉郎毫不迟疑地脱去了自己手上的鹿皮手套。 原是兼具秀美与修长的一双手,如今上面却满是溃烂与红色的圆点状斑点。 然后江玉郎微微扯开脖颈衣领,露出了同样带着斑点的肌肤,只是脖颈的溃烂要比手上程度浅上许多。 “苏……” 江玉郎正想说些什么,面前的女子却淡淡道:“还有你的脸。” 少年顿了顿,微微一叹:“如今确实不是拘泥皮相的时候了。” 他侧头温和地对铁心兰道:“铁姑娘,你遣人去给我端盆热水来。” 铁心兰点了点头,她看向江玉郎的目光里竟有几分关怀之色。 当初铁心兰面对花无缺时都未必有这样的态度,如今这个少女却被江玉郎骗走了信任。 这是因为真君子是不会欺骗女人的,而伪君子却会用谎言编织出一张罗网。 稍过片刻,送热水的却是一名小厮,铁心兰贴心地没有再进房间。 等到那小厮离开后,江玉郎将脸浸泡在热水中。 面上的鱼胶制成的皮肤缓缓脱落,他抬起头,额头,鼻头,面颊,下巴,都分布着淡淡的红斑,其中额头也有着轻微的糜烂之相。 苏梦打开药箱,药箱内部分了好几层,她只露出了最表层的一层。 这一层放眼望去,大都是银亮的金属色的光泽,剪刀镊子细针等物什整齐地分布其中。 苏梦从箱子中拿出了一把镊子和一个小玉盒,镊子在烛火上燎过,然后小心翼翼地夹下了江玉郎额头溃烂中的一小团组织,将其装到了玉盒中。 “你身上的溃烂也是这般情状吗?” 听着近在咫尺的声音,江玉郎微微垂眸:“这……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只是不知道在大夫眼中是不是另一种模样了。” “好,那你把上衣脱了,我再看看。” 之前一直在苏梦表现的风度翩翩的少年,这时忽然有了几分羞赧。 苏梦方才本来是以一种医者的专业态度来治病,根本没有意识到江玉郎的小心思。 等到她看到江玉郎这副作态时才恍然。 好家伙,这是在萧咪咪那里解锁了新技能了? 不仅勾搭小姑娘,现在还想勾搭大姐姐了。 可是小伙子,你要不要先看看自己的脸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行,如果你有些不好意思,那便不用了。” 江玉郎的手已经搭在了衣襟上,却又因面前之人‘善解人意’的话语而硬生生顿住。 第120章 绝代双骄(21) 望闻问切,有时最为关键的,反倒是这一个‘问’字。 在江玉郎理好衣襟后,苏梦开始询问他身体为何会变成这样。 江玉郎在这个问题上倒是说了不少真话。 他也知道,若想治好自己的病,是不能在一些细节上欺瞒大夫的。 “约莫半年多以前,我游历江湖,被困住了一处地穴之中。” 江玉郎隐去了萧咪咪此人,他不想让人联想到自己曾在一个女人的身下雌伏。 “……某一日地穴下方忽然涌出了一团污水,我当时并没有嫌弃此水污秽,只是惊喜能逃出那地洞。 我泡在污水中不停地钻洞挖穴,然后顺着挖出的隧道进入水流中,摸索着方向逃了出来。” 苏梦联想着原着,心中揣摩。 污水? 不会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污水? 江玉郎身上这么重的熏香味,是因为他在那水里泡久了得了ptsd了吗? 再一联想,苏梦便猜出了江玉郎身体为何会变成这样。 那地底的宝藏还有许多她未能带走的药物。 这些药物被水冲泡,混在了一起。 如果像原着那样很快找到了出路也便罢了,毕竟毒素会被水流稀释,那水流也并非死水。 可是渗透到地穴上层的水已近乎死水,又与污秽之物混合。 江玉郎为了挖掘出路,不知道在这些污水中泡了多久。 微量的毒素与污秽之物渗入肌肤,让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想象着江玉郎艰难求活的样子,苏梦也不由得佩服起他了。 “……我也不知道那污水中有什么东西,自那之后,我的皮肤就开始变成了这样。” 江玉郎在话语中也隐去了地底宝藏的存在,苏梦猜想他一定从中捞到了一些好东西。 “我大抵明白了。” 苏梦又为江玉郎把了下脉,然后抽回了手。 “你的病最终还是离不了‘解毒’二字,那污水之中掺杂着多种奇毒,这些毒被水稀释,因此只停留在你的肌肤之中,你能捡回一条命已实属大幸。” 江玉郎苦笑颔首。 其实就算当初他知道那污水中有毒,他也是会这样做的。 江玉郎当初并不知道萧咪咪已死,他的心时刻紧绷着,因此想要迫切的逃出去。 为了生命,毁去皮相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等到他在峨眉山一角发现了萧咪咪的尸体,又在回去的道路上遇见了同情他外貌的铁心兰,江玉郎心中便生出了不甘。 若是早知道萧咪咪已死,他大可以在地宫中再撑一段时日,等到水中毒素化去再寻找出路,也不至于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在逃出来后很快回到了家中,借着父亲江别鹤的关系寻访了不少名医,可却一直得不到根治,身上这些斑点溃烂总是反反复复。 面前这位苏梦苏姑娘,虽然近日来声名愈盛,可江玉郎其实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原本只是想要找理由接近一位江湖新秀罢了。 “苏姑娘,我这病你可有医治之法?” 面对江玉郎的询问,苏梦慢条斯理地将药箱装好,语气笃定。 “有。” 这一句‘有’,就像她与江玉郎初见,知道对方是来求医治病时答的那一声‘好’一样,十分果断清脆,掷地有声。 江玉郎身躯微微一震,面上露出了毫不遮掩的喜色。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苏梦道:“不过这过程中需要许多药物……” “苏姑娘不必担心,此处可是‘地灵庄’。 ‘地灵庄’主人赵香灵所经营的‘天香堂’本就是中原有名的药行,各种奇珍药材是绝对不缺的。” 江玉郎说此话时,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苏梦微微抬眸:“哦?赵庄主的药如今可以由你予所予求吗?” 江玉郎点了点头。 “我父亲给赵庄主请来了两位门客,赵庄主感念不已,我有什么药材上的需求,他都不会拒绝的。” 说到这里,他转变了话题。 “其实我请苏姑娘前来不仅是想要为我治病,还想让苏姑娘去看一看那两名门客。” 苏梦怎么也不会想到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居然成了赵香灵的门客。 飘着淡淡檀香的房间之中,苏梦细细检验过药粉,点了点头。 “江别鹤江大侠请人为两位抓的药是极为对症的,坚持服用,不足一月定可除去体内余毒。” 黄鸡大师双手合掌致谢:“有劳苏大夫了。” 啸云居士则还是那一副脾气火爆的模样。 “哼,自从来了江南,我就没遇见过什么顺心的事情! 我们去质询江别鹤,他却不计前嫌地帮助我们,此人若不是真君子,就是谋算颇深的小人!” 听了这番话,苏梦真想给这位啸云居士鼓个掌。 这还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没有被江别鹤的表象蒙蔽,说话能如此一针见血的。 说起来他们二人如今的境遇,与苏梦也脱不了干系。 苏梦当初点破了江别鹤才是峨眉山后山宝藏的布局者,想要在这事件结束后,给江别鹤带来点小麻烦。 但是苏梦也明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江别鹤可以轻易地将这件事情斡旋过去。 峨眉山一事后,王一抓等人不知是遇见了何事,并没有前往江南来寻江别鹤的麻烦。 但啸云居士脾气火爆,非常不爽自己被人设局摆了一道,他还牢牢记得那‘白千剑’说的话,于是拉着黄鸡大师一同来了江南。 可想而知,江别鹤在这两位面前,自然不会露出丝毫破绽,甚至因为彬彬有礼的态度,让黄鸡大师对其大有好感。 啸云居士却瞧江别鹤怎么都不顺眼,但在找不到对方错处的情况下,只能跟黄鸡大师准备离开江南。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却遇见了仇家,打跑仇家后发现身上中了奇毒。 江别鹤不计前嫌地替他们求医问药,还把他们送到了‘地灵庄’休养。 黄鸡大师大为感激,啸云居士却总觉得不对味。 他私下里抓了好几个医师来验证江别鹤找的大夫开的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药物对症’的答案。 啸云居士也听说了‘妙手素心,如梦仙子’近些时日来做的好事,还是很认可她的人品的。 如今连这位‘如梦仙子’都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啸云居士终于放下了对江别鹤的几分戒心。 莫非真是他多想了? 第121章 绝代双骄(22) 铁心兰跟在了江玉郎身旁。 黄鸡大师与啸云居士被江别鹤设计。 这些都是由苏梦间接导致的蝴蝶效应。 但这是在曾经的世界就已想通的问题。 她来,她见,她存在,只要存在,就会导致蝴蝶效应。 如果做的事情不违背自己的本心,那么后续导致的一切变故,便没有必要成为自己心灵上的枷锁。 苏梦留在了地灵堂,开始长期的为江玉郎诊治。 留在地灵堂是她主动选择的。 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所服用的药物并没有丝毫的不对,但是她可以笃定,江别鹤一定是有阴谋的。 就凭啸云居士在江别鹤面前表现的那种不信任的态度,后者就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峨眉后山宝藏事件牵扯了太多人。 江别鹤此人又最重声名。 若是啸云居士把他的那些怀疑在江湖中传播开来,江别鹤苦心经营的形象虽不至于毁于一旦,但也会让一些与啸云居士交好的人对江别鹤不喜。 苏梦断定,黄鸡大师会怎样姑且不提,啸云居士身上一定有江别鹤设计的死局! 一晃眼,便是半个月过去。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江玉郎脸上的症状消减了不少。 苏梦药箱里有不少药就是从当初的地底宝库里带出来的,对于江玉郎所中的毒素,她身上其实有不少对症的药物。 但苏梦故意拖延,大都使用的是‘地灵庄’的珍稀药材,并未使用自己手头的药物。 即便如此,江玉郎对治愈的速度也感到大为惊喜。 但他并没能高兴几天,因为过了三日后,他脸上的红斑却又开始反复。 “这是因为最近天气降温,天气本就会影响人体,江公子不必惊慌。” 听到这番解释,江玉郎姑且安下心来。 苏梦心中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妙手素心’的人设坚持了这么久,故意拖延病人的痊愈时间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做。 不过在看穿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这场局之前,她并不准备治好江玉郎。 孰料又过了三日,江玉郎忽然喜气满面地来到了地灵庄,身上的红斑已褪去了大半。 铁心兰也跟了过来,她的面上既有对江玉郎现状的欣喜,眼底却又带着忧郁与担心。 “苏姑娘,如你所见,我的毒已褪去大半了!” 他脸上的红斑褪去后,已可见清秀的本貌,双眼熠熠,倒真有几分俊逸。 “能在三日的时间里调理成这副样子,看来你遇到了真正的高人。” 江玉郎将苏梦这副话,理解成了对自身医术不佳的自嘲,忙温言开口: “其实治我的那个人若论医术,定然是不如苏姑娘的。 只是他手中却有着当世罕见的奇药,外敷内治,恰与我对症。” 苏梦脱口而出:“莫非是秀玉谷移花宫的仙子香和素女丹?” 仙子香为外敷灵药,素女丹为内治灵药,这二者结合应用,不论是外伤之毒还是内伤之毒皆可治愈。 江玉郎笑答:“没错,家父因缘际会之下,与花无缺花公子结交,花公子便为我用了这移花宫的灵药。” 在江玉郎说话的时候,铁心兰一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对了,花公子听闻了苏姑娘的事迹,想要与苏姑娘结识,我父亲择日在江府中设宴,苏姑娘可愿屈尊一往?” 苏梦心头微微一惊,花无缺想要见她? 她心头一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念头,表情却始终平淡,忽地心中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苏梦颔首道:“我亦是早就听闻了‘无缺公子’的风采,能有结识的机会,自然是再好不过。” 江玉郎之后在聊天的时候,再也没有提过用她的药接着治病。 苏梦知道,那一次用药反复,就已经让江玉郎有些信不过自己了。 这小子的心眼儿宛如蜂窝煤,绝不是能轻易拿捏的。 江玉郎离开了,铁心兰却留了下来。 她对着苏梦欲言又止,对着这位气质清雅的‘如梦仙子’,铁心兰总有一种想亲近却又拘谨的感觉。 “铁姑娘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苏梦看着她的双眼,声音轻缓。 这宽容的态度给了铁心兰勇气。 铁心兰开口道:“苏姑娘,你……你是在这几个月在江湖中崭露头角的,江湖中无人知道你的师承和过往,是否是因为这些是不可言说的?” “哦?倒也不是不可言说,铁姑娘为何会忽然问这些?” “花无缺这些时日一直在追查一个人,若是遇到了像姑娘这样底细不清的人,哪怕会举止冒昧,他也要追问到底。 若苏姑娘并不想暴露一些东西,那场宴会还是不去为妙。” 苏梦心底暗笑,态度却云淡风轻:“哦,这件事情我隐约有所耳闻。 听闻这位花公子最初是在四处追寻一位叫做小鱼儿的少年的下落。 后来他得知一个神秘人知道小鱼儿的下落,便又在四处追寻这个神秘人。” 她神色露出些微好奇:“那位小鱼儿莫非是移花宫的什么仇家之子吗?” 铁心兰迷茫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们两个最好此生都不要相见。” 跟在江玉郎身边的铁心兰,已经再次遇到了花无缺。 她从花无缺的口中已经得知,花无缺奉从师命,一定要杀了小鱼儿。 听到这段话的时候,铁心兰如遭雷亟,她想起当初白千剑执意带走小鱼儿,心中忽然没了对此人的愤懑,只剩下了庆幸。 知道花无缺在追查底细不清的江湖人时,铁心兰便想到了这位苏梦苏姑娘。 “苏姑娘,你……你真的不认识小鱼儿吗?” 苏梦摇了摇头。 铁心兰轻轻叹息:“唉,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看起来铁姑娘倒是很在意这位小鱼儿,那么铁姑娘如今又为何会跟在江公子身边呢?” 铁心兰一怔,旋即道:“这是因为我想要寻找我的父亲。” “不知铁姑娘的父亲是?” 铁心兰犹豫了一下道:“我的父亲,便是狂狮‘铁战’。” 第122章 绝代双骄(23) ‘狂狮’铁战给女儿铁心兰留下了暗号,让铁心兰去江府寻他。 铁心兰在来的路上却碰到了江玉郎,并且在江玉郎的花言巧语下,没了原着中对江别鹤的敌意。 哪怕她没能在江府见到自己的父亲,也依旧留在了此处。 毕竟江府是她唯一有线索的地方。 苏梦觉得这孩子若再在江玉郎身边呆下去,恐怕真要被洗脑,觉得江家都是大好人了。 “原来如此,‘十大恶人’中的‘狂狮’铁战,此人我兴许见过。” 听到苏梦这番话,铁心兰的双眸倏地一亮。 她没有想到,苏梦并不因为她父亲的身份对她态度冷淡,甚至还有父亲的线索! “苏姑娘见过我的父亲,是在何处?” 苏梦道:“你父亲是不是头大如斗,头发蓬乱如狮,身形又十分粗壮?” 听着苏梦的描述,铁心兰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 她终于得到了关于父亲的线索,欢欣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那端坐椅上的青衫女子悠悠一叹:“你们不知道我的底细,是因为我之前并不在中原,而是在海外。” “我驾驶着小船驶向中原时,于海上见过你的父亲,我瞧着他一副不易相与的模样,于是便绕开了他的船。” 有时候话语越是语焉不详,便越显真实。 “海上……爹为什么要出海? 是了,他一定是从哪里听闻了什么绝学武功的线索。” 铁心兰喃喃着,很快将真相推算的八九不离十。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嗜武成痴,能让他连自己女儿都顾不得的事情,必定与武学相关。 放下了对父亲下落不明的担忧后,铁心兰才注意到苏梦方才的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她暗忖道:‘怪不得如苏姑娘这样的人,之前在江湖中却没有丝毫耳闻,原来她竟是从海外来的。 既然如此,她肯定真的不认识小鱼儿了,后天的宴会也不必担心了。’ 心中两个挂怀的事情都得到了解决,铁心兰的脸上终于绽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容貌本就脱俗明艳,只是心中一直萦怀愁绪,故而面上少了几分颜色。 如今这舒展眉眼的一笑,苍白的面颊浮现出淡淡红晕,倒真似冬雪绽开的红梅,让人瞧着便有种欢喜之感。 苏梦心想,铁心兰也不过是个年岁不大,可怜可爱的少女而已。 铁心兰离开了。 苏梦则来到了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宅邸。 这段时日,她与黄鸡大师相处的十分友好,就连啸云居士对着她,也有了几分和蔼的神情。 这足以证明在这江湖之中,有一个好人设有多么重要,对于提升旁人的初始好感又有多么大的影响。 若她还是‘幻剑书生’那个人设,根本不会有如今的待遇。 庭院中,黄鸡大师正在清扫地上尘土。 如今天已入冬,但并未到下雪的时候,庭院的土地坚硬,连枯草都没有几根。 但是人家大师扫的不止是地,更是在将心灵清扫平静。 峨眉山宝藏一事让黄鸡大师意识到了自己的世俗心,一直对此心存自愧。 所以苏梦每一次看到这种场景,不论心中怎么想,也从不多说什么。 瞧见苏梦走了进来,黄鸡大师将扫把夹在肘侧,双手合掌。 “苏姑娘。” “黄鸡大师。”苏梦点点头,简单的寒暄过后,说明了来意。 “黄鸡大师可知道花无缺花公子来了此处? 江大侠择日将举行一场宴会,两位可愿前去赴宴?” 黄鸡大师少见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这时,啸云居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神色淡淡,面上带着些许不虞,但这不虞之色却并非针对面前的苏梦。 “这种时候还扭捏个什么劲!不若就直说了。” 他这番话是对黄鸡大师说的。 啸云居士旋即将视线投到了苏梦身上。 “其实花无缺刚到江南的时候,江别鹤就谴人来跟我们说了。 还说什么花无缺身上有可解百毒的灵药,可以搭线为我们求来。” 苏梦听到这里明白过来。 江别鹤肯定是知道峨眉后山中花无缺也最终到场了。 比起那一众争夺宝藏罔顾峨眉颜面的江湖人,花无缺的出现,就仿佛是一种降维打击。 以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自尊心,若江别鹤不这么说还好。 可江别鹤的这种说法,倒似让他们这两个江湖前辈折辈相交似的。 他们听了这种言语,断不愿意出现在花无缺面前了。 “我们不想见到花无缺那小子,所以已经回绝江别鹤了。” 啸云居士语气缓和了几分:“苏姑娘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 苏梦很想找个理由将花无缺拉到江别鹤针对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这场局中。 可没想到江别鹤已经提前把这条路封死了。 她只好转而道:“这一周的药已包好了吗?” 黄鸡大师点了点头。 啸云居士道:“其实我倒不怎么怀疑药有问题了,苏姑娘也不必每七日都来帮忙检查一次的,倒显得我二人小肚鸡肠总瞧不惯江别鹤似的。” “反正大家都在这‘地灵庄’中,左右不过是举手之劳。 更何况,两位若不说,旁人又怎会知晓?” 啸云居士把这周的药拿了出来,苏梦一一鉴别,并未察觉出有古怪之处。 她将第七日的药草包中的大青叶放回去包好,点了点头。 “这七日的药吃下去,两位定可大好了。” 黄鸡大师道:“有苏姑娘的这番话,我们可以放下心了。” 他幽幽一叹:“等此番归去之后,我便在五台山闭关不出,再不理世俗种种了。” 啸云居士的脸上也隐现落寞之色,他与黄鸡大师为多年至交,若黄鸡大师退隐江湖,他留在江湖还有什么趣味? 苏梦回到了院中,依旧想不通江别鹤的计划。 煎药熬药一应事宜都是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亲自来做的,既然药材没有问题,那江别鹤的局设在了哪里? 饭菜上?可江湖中验证饭菜之毒的法子有许多种,那两人都是老江湖了,如果她是江别鹤,将手段放在具有各类药性的药材之中,才是最明智的。 苏梦在水盆中漫不经心地洗着手,忽然垂下了头,神色惊疑不定。 第123章 绝代双骄(24) 泡在水中的白皙双手从盆中抽离,水珠自指尖滴落,同时滑落的,还有苏梦额角的冷汗。 体内运转的内力像是水流融入干涸的大地,经脉中的虚无感让人有些惶恐,她仿佛回到了曾经毫无内力的那个冰冷冬夜。 是化功散。 她心中得出了一个答案,终于冷静了下来。 化功散一般都是有时效的,现在又是傍晚,不会有旁人无缘无故地过来,所以她还算安全。 苏梦很快想明白化功散是下在了何处。 那些药材里有的上面抹了化功散,后者无色无味,未溶于水中时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解毒的药材大都珍贵无比,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泡水查验,大概率是直到吃药当天才会拆开去熬煮,所以极大地降低了被发现的概率。 谁能想到,前面二十多天的药材都是正常的,最后一天的药材上却有化功散呢? 随着她的调息,半炷香的时间后,内力如同涓涓细流般缓缓恢复。 她只是手上沾染了些许,药效绝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但这种药性已足够强劲。 江别鹤果然对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没安好心。 阴谋从来是没被人看穿时,才能算得上阴谋。 苏梦将水倒掉,若能揭穿这位江湖第一伪君子的真面目,于她而言,也算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第三日,江府。 世人都以为江别鹤这位‘江南大侠’居住的宅邸一定是假山庭院一应俱全的豪华宅邸。 事实上,他的居所却十分的简朴。 对比地灵堂的依山傍水,江府只是位于城中普通的街道上,甚至没有什么门童侍女,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 这顿饭布置的就像是一个家宴。 江别鹤本可以将这次宴会安排在酒楼之中,那样才更显他的身份地位。 之所以安排在江府而不是别处,极大概率就是因为,这场宴会要谈及一些私密的话题,就像铁心兰所说的那样,花无缺在追查一些没有底细的江湖人。 苏梦跟着带路的江玉郎走进大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花无缺。 他就像是点亮陋室的明珠,坐在朴素的桌椅上,也不掩翩然高贵的气质。 荷露和那圆脸侍女并没有在他的身边,或许他们是分散开来寻人,也或许那两名侍女有事回了移花宫,对此苏梦并未在意。 铁心兰也已落座,却坐在了离花无缺隔了好几个身位的位置。 苏梦的目光投向了起身相迎的江别鹤。 江别鹤着一身云纹蜀锦墨色长衫,下颌微须,沈腰潘鬓,一派儒雅风流气度,哪怕是苏梦早就知道江别鹤是怎样的人,也不由暗赞了一番此人皮相。 “苏姑娘,小儿近些时日多亏苏姑娘的药物,病症才大为缓解。”他竟不在意自己辈分高名气盛,先向苏梦作了一揖。 这种表面做戏向来是苏梦的演技舒适区。 她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只是眉眼明显温和了些许,躬身一礼:“江大侠言重了,江公子还是靠着移花宫的药物才药到病除的,我并未帮上太多。” 说罢,她向着一旁的俊朗少年颔首:“这位便是移花宫的‘无缺公子’了?” 花无缺起身拱手:“移花宫花无缺,见过苏姑娘。” 江湖之中常见的见礼之后,几人落座圆桌。 桌上都是一些从酒楼中买来的饭菜,滋味自然是极好的,但在场并没有人频繁动筷,因为在场有两位女子,座上也并没有人劝酒行酒令。 有江别鹤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在,这场饭吃的并不枯燥,就连一道简单的干煸豆丝,都能在他的口中说出些引经据典的小吃故事来。 话题很快被引入了正题。 “……苏姑娘四个月前横出江湖,一手精妙的医术让江某佩服不已,却不知苏姑娘过去是在何处行医?” 一个人的医术不可能无缘无故变得高超。 在提高医术的过程中,绝对离不开实践。 所以苏梦过去的全无底细才显得那么古怪。 细嚼慢咽的女子缓缓放下手中竹箸,轻轻抬眸。 那是一双具有独特魅力的眼眸,青春的灵动与岁月沉淀的温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人竟有种辨不出对方年岁的恍惚感。 可不知为何,花无缺却觉得有几分熟悉。 “是花公子想要知道我的来历吗?” 苏梦问的一针见血,让花无缺的思绪回笼。 “哈哈哈,这番话是江某觍颜相问的,花公子固然好奇,江某又何尝不是呢?莫非苏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江别鹤笑着举起酒杯。 “若是如此,江某唐突,当自罚一杯。” “难言之隐倒是谈不上,只是我知道,我说出来,各位定然是不信的。” 铁心兰这姑娘好骗些,可是江别鹤花无缺却绝不好骗。 她固然可以拿出自己从海外归来的这样的说辞,可是在哪处上岸,走的何种路线,又是怎么如何来到江南的,这些都是经不起查证的。 一不留神,还会陷入自证的怪圈里,让旁人对她愈发怀疑。 所以苏梦说的十分简洁:“我是自海外归来的,所以中原江湖中才没有我的过去。” 她刻意忽略了自己是如何到江南的过程。 江别鹤也并未追问,反而笑着问起了海外的风物。 这一点倒是专业对口了,苏梦讲起这些来信手拈来,甚至还可以用筷子蘸茶水,在桌上随意汇出几道航线海路。 江别鹤的眼睛越来越亮,苏梦所说的航路若都是真的,这些航线走通,都是泼天的富贵啊。 可苏梦连江别鹤这个老狐狸都动摇了,花无缺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花无缺噙着温和的笑,自然地转过了话题。 “苏姑娘看起来有武功的底子,我很好奇,不知海外的武学有什么独特之处?” 苏梦微微垂眼:“我只精医术,武艺只是平平,怕是要让花公子失望了。” “哈哈哈,只是武学交流而已,只论招式而不论其他。” 江别鹤笑着道:“我这里虽然简陋,小院却是十分宽敞的,权做饭后消食了。” “苏姑娘,你意下如何?” 第124章 绝代双骄(25) 花无缺与江别鹤的交好,其实是有人引导的。 仅靠他自己的能力,想要找到小鱼儿和那神秘人的踪迹实在太过困难。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武艺不行,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君子。 俗话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若是想要寻到一个刻意躲藏的人,用君子的手段是极难达到目的的。 在花无缺一筹莫展的时候,他遇见了‘铜先生’。 在出宫时,他的大师傅,即移花宫的大公主邀月告诉他,如果在江湖中见到一位‘铜先生’,要遵从他的话语,见其如见尊师。 于是在‘铜先生’建议他来找江别鹤相助后,花无缺便果断地来到了江府。 如今看来,这建议果然是极为正确的。 有许多花无缺觉得不够‘君子’的事情,江别鹤却能礼貌又带着几分强势的说出来。 小院有一株已结了花苞的梅树。 苏梦站在梅树下,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俯下身子,捡起了一根枯枝。 “既然只用招而不用内力,那么用枯枝自然也是可以的。” 花无缺点点头,同样捡起了一棵枯枝。 铁心兰和江玉郎站在江别鹤的身侧,带着好奇专注地看着这一幕。 铁心兰道:“苏姑娘既然用了一棵枯枝,那她习得是剑?刀?亦或是如判官笔这样的打穴兵器?” 江玉郎却更加天马行空:“说不定苏姑娘在海外习得是中原从未见过的兵器。” 江别鹤却不理会小辈的聒噪,他眼光毒辣,只从苏梦拿枯枝的起手式,就认出了她用的极大可能是剑。 寒风萧瑟,天气冷晴,少年的衣袍单薄,勾勒出他挺拔劲瘦的身形。 他手中虽是枯枝,动作却好似持了一柄绝世名剑,双手倒持着枯枝,行了一个标准的抱剑礼。 苏梦同样回了一记抱剑礼,旋即手中木枝微微一颤,尖端斜指着花无缺,先行出招! 她的招式轻灵,似融合了中原各派的剑招,让江别鹤暗自‘咦’了一声,不由更加聚精会神。 花无缺只瞧一眼,便认出了这一招融合了华山派的‘清风徐来’和点苍的‘风卷流云’。 清风与流云互为搅动之势,让这根普通的木枝仿佛有了无数可流动的轨迹。 与这招炫目而精巧的招式相比,花无缺的出招却极为简洁。 他的木枝轻轻递出,手臂舒展,却是将‘拨云睹日’和‘云开雾释’两个不同的剑招融为一招,让苏梦的那根幻化神秘的枯枝从千般变化褪回了质朴本色。 两根木枝相交,转瞬间已对了二十五招。 二人的每一招都融合着各派的剑招技艺,让人瞧着目不暇接,铁心兰几乎连心脏都已停跳。 她从未见过花无缺用剑,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高手。 若是小鱼儿遇见他……想到小鱼儿,铁心兰那几乎停跳的心又痛楚地抽动了起来。 铁心兰瞧得是花无缺,想的是小鱼儿。 江玉郎此时此刻眼中心中却都是眼前用招轻灵的青衫女子。 不仅医术高超,连武艺都如此精妙,还熟记海外各种航海道路,这样的人若能为他所用该有多好? 江别鹤却捋着短须,神情稍显凝重。 这女子的剑法虽妙,可却太过驳杂了一些,莫不是在掩饰自己本身的师承? 苏梦想要掩饰的只有一套‘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因为这套剑法已被‘幻剑书生’这个身份用过了。 但她不论融合怎样的剑招,用剑时的那种轻灵奇诡是去不掉的,这已成了她剑法的底色。 花无缺面上依旧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手中木枝却如急雨簌簌,庭院之中一时之间只余木枝破空之声。 越是快,越能逼出对方想要藏匿的本能,这本来就是很容易被人明白的道理。 苏梦瞧着花无缺竟用起了无招无式的快剑,眼中莫名亮起了微光。 她的神情本是淡漠的,此时却泛起了几分灵动的欢欣神色,然后她的手忽然向前一刺。 剑法之中有‘击’‘削’‘点’‘抹’等多种技法,其中的一记‘刺’字诀,是许多剑客常用的。 可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剑客将‘刺’字诀达到了极致。 因为他的剑够快,因为他只会‘刺’剑。 快到极致的剑,和那唯一惯用的‘刺’,这样的独特与偏执,才是阿飞的剑。 苏梦手中的木枝发出了像是风吹落叶的细微声响。 其实快到了极致,或许是‘无声’,可她虽然学得了阿飞剑招的几分神韵,却还远不及他的境界。 但这已足够。 ‘喀’的一声脆响,花无缺手中的木枝已经断裂。 她刺的这一记木枝的位置,就好比蛇的‘七寸’,断口甚至平滑的宛如横切。 “承让!” 苏梦松开木枝,任其落地。 一旁,江别鹤却朗笑道:“好!苏姑娘哪里是武艺平平,分明是一流好手,倒是让江某瞧着都有些技痒了。” 苏梦听到这里已觉得不对,忽见江别鹤飞身拂袖前来,她下意识应掌,这一下没有只用招比试的前提,她的掌中自然蕴了内力。 可花无缺却觉得江别鹤此举太过失礼了些,同样伸掌想要阻住对方。 他们二人的手掌相靠,忽然齐齐一滞,花无缺惊咦一声,掌势扭转,抓向苏梦的手腕。 后者同样换了掌势,以小擒拿手应对,这一次二人的招式都带了内力,袖如鼓风,江别鹤却在这时只用手抓了空中一只梅树上掉落的花苞,然后退回了远处。 江别鹤笑道:“二位可是误会了什么?我不过是见二位比武结束,想去抓这差点落在苏姑娘头顶的花苞而已。” 苏梦此时与花无缺双掌相对,面色沉沉,看似是被设计的不爽,其实心底却在轻笑。 江别鹤啊江别鹤,莫要将旁人当作傻子。 就算江别鹤不用这一招,苏梦也是要设计让花无缺瞧出自己内力的出处的。 不然又怎么进一步给自己完善人设? 两掌相抵,已是内力相拼,在江湖之中,内力相拼本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可苏梦和花无缺修习的都是《明玉功》,两人撤开内力,就好似自然而然地分开花与叶一般。 花无缺甫一撤掌,便下意识向前一步,语带疑惑。 “苏姑娘是移花宫门人?” 第125章 绝代双骄(26) “这世上难道只有移花宫的人才修习《明玉功》吗?” 苏梦将问题抛了回去。 花无缺闻言却是一怔,这时,他想起了曾经从二师父怜星口中听闻的话语。 他缓缓道:“我曾听闻二师傅说过,除了她们二人之外,将《明玉功》修习至登峰造极的,有南海光明岛岛主,帝王谷的谷主萧王孙,纵横七海的七色船主,还有在名气最盛之时,移居海外不见踪迹的名侠沈浪。” 苏梦微微一笑:“你口中这四位前辈,有三位都在海上,海外有《明玉功》的传承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番话让花无缺沉默。 他并不怀疑是昔年有移花宫的人得到功法后逃离宫中落下传承,因为以大师傅的性格,这种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不知苏姑娘师承的前辈是?” “我如今籍籍无名,辱没了师承,就不提我师傅的名字了。” 有时候,虽然人设背景已经做好,但并不代表着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 留一些东西,就留一些应变。 起码苏梦今天的表现已经大大的打消了花无缺对她的怀疑,并且对试探她的这种举动,有了几分歉疚之情。 “苏姑娘,没想到你医术这么好,剑法也这么厉害,最后那一招‘刺’剑式简直精妙极了。” 铁心兰走上前,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头顶梅树的花苞又轻缓坠下,落在了面前少女的鬓发上,苏梦微微抬头,看了眼这棵梅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是吗?可惜我学的还不到家。” 她看向江别鹤:“江大侠,既然令郎已经病愈,我便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 江别鹤还没说什么,江玉郎已上前一步,面带不舍:“苏姑娘为何忽然急着要走,可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玉郎,苏姑娘的志向是济世救人,怎会一直留在这里?” 江别鹤拂袖挡住江玉郎。 他看向苏梦,表情十分和善:“恰巧过了几日,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也要离开江南,不如姑娘随他们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苏梦点点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在苏梦告辞离开后,花无缺回到院中,看着地上残花面露沉思。 之后的几日,苏梦并没有留在地灵庄中,而是出门挂靠在了一处医馆里,为有需要的人治病。 等到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该吃最后一天的药时,她才回到了山庄之中。 二人的汤药惯在上午巳时服用,因此啸云居士早早便起来熬药了。 赵香灵近几日可以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因为庄子里有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这两位老前辈暂做门客,他在死对头段合肥面前十分扬眉吐气。 而苏梦的资历虽然没有那两位江湖前辈老,可是她在本地百姓口中的声望却远胜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两者之和。 因为苏梦坐镇天香堂的医馆治病,天香堂的药材销量都好了不少,最近这段时间,可以说稳压了段家一头。 “苏姑娘持此凭牌,以后中原有天香堂的地方,都可以为姑娘供给药材,若姑娘游方时愿意在天香堂坐馆治病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香灵很会做人,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形象代言人’的概念,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明显就是想让天香堂与苏梦绑定。 单纯的赵庄主,还没体验过代言人塌房的反噬。 苏梦接受了赵香灵递来的凭牌,看在他这份心意的份上,她也会努力稳住人设不塌房的。 虽然赵香灵提议在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离开的前一晚布置一场大宴,但是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都是方外之人,他们一起拒绝了这个提议。 于是今天他们的院落一如既往地无人打扰。 药罐在火上咕嘟嘟地沸腾着,啸云居士微微垂首,双眼半睁半阖,端坐矮凳上。 他的手中拿着一只蒲葵叶做成的蒲扇,右手轻轻扇着火灶。 他的动作虽然轻缓,而火灶中的火却像是在飓风中卷动,火苗都快被气劲压灭。 啸云居士气功独步海内,绰号‘一叱开山’,绝不至于控制不住摇扇的力道。 可想而知,他现在内心的情绪必定十分激荡,以至于无法抑制。 ‘喀’一声,蒲扇断裂,前段触到了灶中火苗,干燥的蒲叶瞬间被点燃,啸云居士眼帘抬起,抬袖一拂,以用气劲压灭了蔓延而出的火苗。 他摊开右手,方才蒲扇的把手已在手中化成了齑粉。 “呼……” 啸云居士呼出一口气,双眉沟壑缓缓舒展,眼中却有怒火灼烧。 午时。 小院寂静。 一个面容普通的灰衫身影如同鬼魅般潜入了小院。 他的衣着就像是地灵庄里一个普通的老仆,可身手与举止绝不是一个仆从应有的。 沿着檐下阴影,灰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门前,轻轻一推便推开了门。 房间里氤氲着药香,灰衣人用布巾捂着口鼻,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标很明确,一进来就先走到了伏在桌上的黄鸡大师身边。 看到那只剩下一层残渣的药碗,灰衣人眼中露出得意的神采。 他将黄鸡大师的身体抬起,平放在地上,然后抬起手掌,准备用内劲镇断他的心脉。 之后他会如法炮制,做出这二人用内力相争的伪装,然后再在房间内留下一份藏宝图,营造出他们相争而死的假象。 之后他会将祸水东移到赵香灵身上,再借此夺取天香堂的资产。 这一盘布局大胆至极,唯有最恶毒,奸诈,又大胆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在这个时候,灰衣人忽然感觉到了风声。 风声自背后传来。 在他悚然一惊时,后心便传来一股剧痛,灰衣人整个人便如同一片灰色的破布一般,狠狠甩在了墙上,然后又重重跌落。 生受了一个一流的气功高手盛怒之下的暗袭攻击,就连那些江湖中久负盛名的顶尖高手都不会毫发无损。 方才身体软绵的黄鸡大师一瞬间纵身而起,高大的身形宛如扑向小鸡的老鹰一般,他伸手一抓,就将那灰衣人脸上的面巾连同人皮面具一起撕了下来! 第126章 绝代双骄(27) 想要伪装出两名高手内功相斗而死的假象,下手之人的内力也定要十分深厚,这种事情只能江别鹤亲自出马。 所以那张面具下的脸,自然是江别鹤。 他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慌之色,因为气血翻涌,脸上通红一片,嘴唇却成了绛紫色。 啸云居士的全力一击,已让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你……” 他开口想要说话,却吐出了一口深色的鲜血。 江别鹤的声音如喘风箱,啸云居士冷眼俯首瞧着他,又是一甩衣袖,将江别鹤在地上又扇了一圈。 这在明面上气度非凡,儒雅稳重的男人,此时却狼狈至极。 “咳!”江别鹤又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鲜血,气息通畅了些许。 他此时此刻竟还在伪装:“两位为何要暗袭我?我只是瞧你们身有异状,所以想要查看一番……” “江大侠。”黄鸡大师双手合十,即便是他这样的心性,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了淡淡的怒意。 “易容潜入已是无可辩驳,居然还在此诡辩!” “我们居然是何处得罪了你,居然要用这种毒计害人!”啸云居士大踏步上前一步。 江别鹤气若游丝:“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右手衣袖微不可察地一抖,几颗弹丸滑落手心,江别鹤忍住体内剧痛,蓦地抬手一挥,一蓬烟雾倏然炸开! 可是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却好像已早有防备,在烟雾炸开的一瞬间已挥袖后退,气劲将烟雾推回到了江别鹤的身上,之前还一直竭力伪装的江别鹤脸上忽的露出惊慌之色。 他忙乱地向怀中伸去,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丹药服下。 在这期间,啸云居士想要出手,却被黄鸡大师摇了摇头拦住。 他看着江别鹤的神情已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悲悯。 “江大侠……不,江别鹤,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别鹤知道此时此刻已没有必要伪装。 他艰难地站起了身,面庞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因为你们居然怀疑我是峨眉宝藏的幕后主使者,不能为我所用又怀疑我的人,从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要你们死。” 他的声音怨毒。 “可是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识破我放在药中的化功散的?” “这是因为……”啸云居士正要说话,门边却传来女子无奈的声音。 “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们了吗,不要给这种卑鄙的人喘息的机会,你们难道没有觉得空气中的气味不对劲吗?” 江别鹤面颊微微抽搐,倏地将视线投向了声音传来之处。 逆着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她的面庞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江别鹤十分熟悉的面庞。 “苏梦。” 江别鹤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苏梦微笑着颔首:“江大侠好。” 她口中喊着‘大侠’,可语气却满是嘲讽。 这完全有悖于她之前在江别鹤面前表现出的温和淡漠的形象。 “江大侠可真是光明磊落,对着两个方外人用销魂散这样的毒。” 苏梦掏出一瓶药抛给了黄鸡大师:“二位先服下解药。” 黄鸡大师一怔,忙运功自查,果然察觉到了不对。 是什么时候做的……他与啸云居士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方才江别鹤掏解药的动作。 果真是防不胜防!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江别鹤语气断断续续。 可惜的是,他这样的拖延大法对于苏梦完全不奏效,后者毫不犹豫地上前,将五僵粉挥在江别鹤面上。 江别鹤连忙闭息,可是五僵粉可渗肌肤,他毫无抵抗能力地晕倒过去。 “五僵粉!” 啸云居士皱眉:“你跟‘幻剑书生’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总要把药物与一个人绑定?我跟他没关系。” 苏梦蹲下身,并指点向了江别鹤的死穴,感受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微弱消失。 说实在的,她虽然有时候也会很心软,可是却并不太能理解在原着剧情里小鱼儿对于江别鹤的原谅。 同样是原谅父母恩仇,叶开的举止她都能理解几分。 可是江别鹤……有多少人因为他间接而死,这样的人就算失去武功成为废人,以他的心机,焉知不能继续害人? 在‘原谅’这个境界上,她只是个俗人。 “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苏梦站起来转过身,向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微微颔首。 “苏姑娘的救命之恩,我二人没齿难忘。” 黄鸡大师合手道。 啸云居士也点了点头:“苏姑娘的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苏梦最后看了一眼江别鹤的尸体,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阴暗的虫蟊是禁受不住暴晒在阳光下的。 江别鹤的死很快被公布天下,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说辞并没能取信大多数人,江玉郎含愤召集父亲旧友,誓要为父亲报仇。 而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将这场风波一力承担,并且坚称当初的峨眉后山宝藏阴谋是江别鹤设下的局。 宝藏事件牵扯了不少人,因此此言一出,有许多江湖人赴往江南,想要讨要一个说法。 乱势起,风波之中,有一人已悄悄匿去身形,准备赴往别处。 漉水河道,扁舟泛波。 挎着药箱的青衫女子抬手轻挽鬂边碎发,等待着前方的船只靠岸。 船夫摇着船橹靠近,古铜色的面颊上带着淳朴憨厚的笑。 “姑娘,我这船上已经有两位客人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与他们同乘?” 青衫女子语气随性:“只有两人的话,同乘亦是无妨的。” 船只缓缓靠近,这时,一只手掀开了船帘。 准确的说,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一道颀长的,宽袍长袖的白色身影走了出来。 墨色长发披散肩头,他的脸上带着一具狰狞的青铜鬼面。 青衫女子的眼神似已凝在了那鬼面上。 “姑娘……姑娘?”船夫轻唤道,“该上船了。” 那青铜鬼面之人似在透着面具看向她。 仿佛也在说着与船夫一样的话。 ‘该上船了。’ 在短暂的愣怔后,青衫女子微微一笑。 “好。” 她轻巧一跃,稳稳立在了船头,与青铜鬼面的白衣人相对而立。 “你好。” 她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哼。”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哼。 第127章 绝代双骄(28) 船篷内,苏梦坐在花无缺的对面。 在看到那张青铜鬼面的时候,苏梦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移花宫大宫主,邀月。 她在离开移花宫行走江湖时,会乔装成这副样子,自称‘铜先生’,而二宫主怜星则是带着木头面具的‘木夫人’。 这二人的身份,就连花无缺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大师傅让他把‘铜先生’当作自己的师傅一样尊敬,并且声称,‘铜先生’的武功要比她更强。 这种话从一向骄傲的邀月口中说出来,花无缺却没有产生丝毫多余的联想,而是更加尊重这位‘铜先生’。 不得不说这孩子足够老实,若是小鱼儿,怕是心思已转了几个圈了。 “苏姑娘。” ‘铜先生’依旧站在船舱外,只有苏梦状似自若地走了进来,因此花无缺的情绪并不太紧绷。 他微微苦笑道:“这位是‘铜先生’,是我师傅们都推崇的江湖前辈。 他于两日前找到我,问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就带我来特意找你了。” 苏梦‘哦’了一声:“是移花宫里有什么人需要我去治病吗?” 花无缺本想说并非如此,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 他的神情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浮现出了几分期待。 “苏姑娘,我……我有一个前辈,早年因受伤而骨骼畸形,这种病是否有痊愈的可能?” 苏梦一听就知道,花无缺口中的‘前辈’是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 邀月性子强势,在幼时为了争抢苹果,就将自己的妹妹怜星从树上推了下去。 因此怜星的左手和左足都落了残疾。 苏梦知道船篷外的‘铜先生’能听到里面的对话,但是她并不想给人虚假的希望,因此思忖了几息,道: “你所说的早年,可是指的幼时?” 花无缺点了点头。 “若是幼时就麻烦许多,残疾的骨骼会影响发育,影响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若是她习练武艺,气血充盈,那倒是还好些,你既然称呼她为前辈,那么她的武功应该不俗?” 花无缺点了点头。 “嗯,那她残疾的地方,肌肉应该没有发生萎缩,没有明显与其他肢体大小不一的地方,对吗?” 花无缺又点了点头,眼眸中露出了些许喜色。 果然,面前的女子在沉吟过后,缓缓颔首道:“若是如此,那么只是骨骼的问题,应该是能治的。” 说完这句话,她察觉到了什么,倏然抬头,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白色人影已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船篷内。 ‘铜先生’的声音沙哑低沉:“知道小鱼儿行踪的人就是你,是也不是?” 苏梦没想到,邀月追问自己的这一番话里,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怜星。 花无缺也因‘铜先生’的这番话惊住。 苏梦的表情毫无破绽,她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将疑惑表达的恰到好处。 “知道小鱼儿的行踪?我不知道前辈您在说些什么。” ‘铜先生’眸中投来两道慑人的冷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一抓,苏梦放在身边的药箱便被她摄入了手中。 然后她双掌在药箱侧面一拍,药箱的表层碎裂,再一挥手,一格格完好无损的内层已平平落下,排列在地上。 一层是各种金属制成的医疗器材,一层是瓶瓶罐罐的药物,一层则是人脸面具,石膏底模,还有各种装着粉垩,鱼胶的罐子。 任谁瞧见这些东西,都会明白,拥有这些东西的人,一定是个易容好手。 花无缺看着这些,忽然道:“当年沈浪前辈隐居海外时,还有爱人好友相随,其中便有擅长易容术和医毒之术的王怜花前辈。” ‘铜先生’冷冷道:“王怜花的易容术冠绝江湖,能习得他一半,就足以在江湖中搅动风云,耍的旁人团团转了。” 苏梦没有试图辩解。 像江别鹤那样被揭穿后依旧顽强挣扎的行为,虽然有一定概率翻盘,但是作为演员的角度来看,未免降低了几分人物魅力。 此时此刻的她,想的并不是会不会被杀死,老死过一次后,她对死亡的态度已经变得豁达。 更何况,她已有九成的把握判断邀月此时并不会杀她。 于是在‘铜先生’和花无缺的面前,一袭青衫的女子身子松弛了几分,带着几分慵懒的姿态微微后靠。 她不再是那副清雅淡然的模样,一个搅乱江湖风云的人,怎会是那副出尘医仙的性格呢? “虽然你们没有铁证,但是既然已到了这种程度,那也没必要再伪装什么了。” “我可不想被这位‘铜先生’严刑逼供呢。” “可是,明明是我跟花公子的游戏,花公子却请动了自家前辈才抓到我。”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眼眸弯弯,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惊慌恐惧之感。 “这场游戏我应该算不得输?” “少废话,江小鱼的下落在哪里?” ‘铜先生’毫不客气道。 花无缺的表情则有些复杂,在一旁沉默不言。 苏梦仰头看着那张青铜鬼面,笑道:“听说花公子找江小鱼,是因为奉了师命要杀他。 可我已经收江小鱼为徒了,哪有师傅推徒弟去送死的?” ‘铜先生’一怔:“你是江小鱼的师傅?” 苏梦点了点头:“我瞧他在医术上颇有天赋,将我的医典都传给了他,还指望着他以后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医呢!” 此话一出,‘铜先生’的语气忽然变重了几分。 “你让他去做一个大夫?” “怎么,不可以吗?” 话音落下,苏梦眼前却罩来一只裹着手套的大手,在狭窄的船舱里,她毫无避让之地。 船篷的帘幕被劲风掀开,平阔的漉江映入眼帘,船夫吃惊地仰着头,看着一白一青两道身影自头顶飞掠而过。 那白衣人足在空中飞了七八丈,在有下坠之势时,左掌向下一拍,便激起一道水柱。 ‘铜先生’足尖在水柱上一踏,再度借力掠起,很快,这两道身影便消失在了岸边林中。 第128章 绝代双骄(29) 苏梦被拎到了这松林之中,抓着她衣襟的手一松,她整个人便被甩落到了前方。 她的腰肢柔软地一折,平甩出去的身躯稳住了重心,站定抬首,像是垂首的花枝仰瓣舒展,明明是被挟而来,她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情。 与之相比,反倒是‘铜先生’展现出的情绪波动更加剧烈一些。 明明戴着面具,可是那种压抑的火山般的情绪仿佛已透过面具传递了出来。 像他这样的高手,情绪的波动已足以引动别人的心神,就像是杀气慑人一样,怒气同样会让旁人不由自主的心神紧绷,如猛虎在侧。 “听说你的剑术很不错。” ‘铜先生’声音沉凝:“花无缺,把你的剑给她。” 刚刚轻功赶来的花无缺正抱着装满东西的三层木格站定,闻言,他放下了手中物什,从怀中抽出了一根银光灿灿的长剑。 花无缺面上有着淡淡疑惑,自己这柄剑极少显于人前,自离开移花宫以来还一次未曾动用过,却被‘铜先生’一语道破。 银色长剑长逾五尺,剑身却比筷子还要细,他未做犹豫,将此剑向苏梦抛了过去。 一抹银色流光自空中划过。 流光如月华银丝。 剑落掌心。 苏梦握着这柄奇异的长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看向‘铜先生’。 “你要与我比剑?” ‘铜先生’冷声道:“让我看看你的剑。” 苏梦的笑容淡了几分:“我虽然是个很审时度势的人,但是并不代表能一直容忍你的无礼。” “要想让我用出我的剑法,那就来跟我比上一场。” ‘铜先生’冷嗤道:“就凭你?” 苏梦手中的剑尖抬起,声音很平静:“没错,就凭我。” 这样绝顶高手当陪练的机会极少能有,此时不邀战更待何时? 话落,她已欺身攻了过去,剑光如银雨泼洒,瞬间罩向了‘铜先生’的头脸。 这一次她不再掩藏自己最擅长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此时也变得格外幽深。 这面对这招中有招,虚中有实的攻势,‘铜先生’并未后退,他右手抬起,只听‘叮叮叮’的声音响起,剑尖击在他带着手套的手上,竟传出如击金石的声音。 苏梦知道对方是有心看全她这一套剑法,她也不管不顾,一息间变换数十种剑招,甚至在攻击的时候还有闲心说话。 “‘铜先生’,你们为什么执意要找小鱼儿,就算他的父辈跟你们有什么仇怨,这份仇恨也没有必要带到小辈身上?” 寻常人在用招时,说话往往会分心。 可她的吐息却仿佛蕴藏着独特的韵律,呼吸隐与剑招变换的节奏相合。 ‘铜先生’看着眼前人的双眼,听着那莫名让人烦躁的声音,甚至连挥剑的破空声,撞在自己指尖的金戈声,都让人觉得憋闷起来。 在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剑芒已逼近青铜面具眉眼。 ‘喀’的一声,面具被剑芒切掉些许,露出光洁的额头,可那柄剑的剑尖已被‘铜先生’的双手夹住。 “这是‘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中第六百二十九招,我还有一百招没有使出呢。” 剑尖被夹住,周身圆融的劲气却未消散,让苏梦周身的衣袖裙摆无风而自动。 与之对比,‘铜先生’的周身却平静的像是一汪深潭。 苏梦语气轻快:“你想让我将所有的剑招连贯演示,可是却夹住了我的剑,从这一点看,是我赢了,对吗?” 能阴到骄傲自大的邀月,苏梦自觉成就感满满。 她知道,攻向其他位置,邀月或许不在意,可是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面具在花无缺面前落下。 ‘铜先生’一字一顿道:“你的剑法出自魔教?你用的邪术,是波斯魔教的摄魂大法?” 摄心术在魔教流传的这么多年里有很多种名字。 ‘摄魂大法’‘摄心大法’等等,都是别名而已。 苏梦点点头:“没错。” ‘铜先生’道:“江小鱼的师傅不是十大恶人,就是魔教余孽,好,很好。” 他的语气居然有几分讥讽似的笑意。 “你不应该教授小鱼儿什么医术,而是应该把自己的魔功和这一套剑法都传给他。” “那怎么行?这些邪法没有传下去的必要,我还指望他成为江湖中鼎鼎有名的神医呢。” 苏梦笑眯眯道。 ‘铜先生’捏着剑尖的手指倏的一紧一松,那纤细柔软的剑身蓦地反折了过来,剑尖直刺向苏梦的双眼。 苏梦笑容蓦地一敛,这股劲道来的极巧又奇快,她的手虽握着剑柄,却已完全制不住这柄剑折回的劲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右手忽然松开,剑柄回弹,这柄剑的剑路瞬间紊乱, 乱,则缓。 飞射而来的长剑成为扭动的银蛇,在苏梦躲闪的情况下,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鬓角,刮去了一截长发。 “我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铜先生’冷冷道:“如果你不想死,就带我去见小鱼儿。” “若我说不呢?” “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花无缺皱了皱眉头:“‘铜先生’,倒也不必用这种法子胁迫旁人,晚辈一定尽力找到江小鱼。” “闭嘴!” ‘铜先生’厉声打断他:“你忘了你师傅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花无缺想到了大师傅曾说的让自己无条件遵从‘铜先生’的话,顿了顿,不再言语。 苏梦抚摸着鬓边的断发,斜睨了一眼花无缺:“好乖的徒弟,让找谁就找谁,让杀谁就杀谁,即便连理由都不知晓。” 花无缺沉默。 苏梦看向‘铜先生’,接着道:“但我那徒弟可没这么乖巧了,我只能带你们去找我们分别的地方,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我却不知晓了。” “魔教余孽果然无情无义。” 回应她的,是‘铜先生’的冷嗤。 苏梦:“呵呵。” 既然要去找小鱼儿,那么就不必回去再上那艘自西向东的船了。 若自东向西走,势必还要穿过湖广一带。 如今这里局势正乱,江玉郎那小子想要像他父亲那样搏出一个大侠的名声,势必要借势。 他继承了江别鹤的许多好东西,还有江别鹤用来控制一些人的秘密。 在这种混乱之际,会有许多江湖人汇聚此处,苏梦觉得,自己或许能找到可以利用的机会。 第129章 绝代双骄(30) “所以,白千剑是你,‘幻剑书生’吴羽也是你。” 在赶路的过程中,花无缺的疑惑被苏梦一一解开。 “没错。” “当初在峨眉后山,小鱼儿本就是被你控制着的,你担心我救他,所以才这么快带着他离开。” “嗯。” 苏梦漫不经心地点着头,甩着马鞭,腿架在车辕上微微晃荡。 身后车帘半掩,花无缺的声音时不时从中传来。 为什么一个被挟持的人还要兼着马夫的职位啊喂! 他们一路轻功离开了山脉地带,到了官道上后,‘铜先生’用重金买下了一辆过路的马车,然后毫不客气地让苏梦在前面当马夫。 苏梦知道,自己就算把马车冲到悬崖下也无济于事,邀月的武功足以应对这种情况。 所以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当起了马夫。 冷晴的冬天,官道人烟稀少,土路平整干燥,耳畔的车轮辘辘声成了少年问询声的背景乐,让苏梦有种要睡着的感觉。 “苏姑娘。”身后少年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雾。 “你说过那么多的谎言,那先前说的能救治骨疾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苏梦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见前方道路平整,索性身体后仰,头直接探进了帘子里,对上了花无缺有些惊讶的眼眸。 苏梦恢复本性后的性格,是花无缺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她有时像一个寂静孤独的旅人,有时又活泼的像一个孩童。 “我知道你想让我救的人是谁,怜星宫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 她虽然笑的漫不经心,但语气却很认真。 “在治病救人方面,我可是很少说谎的。” 花无缺反应很快:“很少说谎不代表不会说谎,江玉郎的病情上,你一定对他说谎了,对吗?” 小伙子怎么这么敏锐? 苏梦试图转移话题:“我们来聊聊别的怎么样?比如江小鱼?我敢保证,如果你了解了他,一定会舍不得杀他的。” 花无缺眼中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旁的‘铜先生’已冷声道:“聒噪!” 苏梦只看到一道衣袖残影,回过神来时,颈下已被点了一记。 哑穴被点,她对花无缺做了个无奈的神情,上身抬起,开始专心赶路。 近一个时辰后,马车行进了安庆城。 苏梦将马车停到客栈前,伙计赶忙迎了出来。 “客官,您这是要住店?那我给您把马车牵到后院去。” 花无缺记得苏梦已被点了哑穴,刚掀帘准备代为回话,却听到女子的声音清脆的响起。 “好,那便麻烦伙计了。” 就连‘铜先生’也不由一惊,一时间忘了打断苏梦的话说他们并不住店。 他所用的是移花宫特有的点穴手法,一般人若按寻常的冲穴方法想要破开穴道,只会气血逆行造成内伤。 可听外面女子的声音气息,气完神足,哪有强行冲开穴道的样子? 三人下了马车,花无缺已忍不住追问:“苏姑娘,你不是已被点了哑穴吗?距离穴道自解应该还有一个时辰,你怎么……” “你想学呀?”苏梦一边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客栈伙计,一边道,“你教我移花接玉,我教你这招呀,这可是昔年魔教十大神功之一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哦。” 那牵绳的伙计迷糊地听着什么‘魔教’,又看了眼‘铜先生’那骇人的青铜面具,腰不由弓的更低。 这段时间安庆城里来了不少江湖好手,但戴着面具这么骇人的却是少有。 移花接玉乃是移花宫不传之秘,怎能与人轻易交换? 花无缺沉默。 ‘铜先生’心底却在暗忖,若是小鱼儿学了这女子这些古古怪怪的伎俩,小鱼儿未必不能阴到花无缺。 他冷声道:“这一招,小鱼儿也会?” 苏梦摇头:“他不会,我指望他专心学医,哪里会教他旁的东西分神。” 她看向花无缺:“他的武功,怕是不敌花公子的十分之一,只希望你到时候遇见我那傻徒弟,能给他一个痛快。” 此话一出,‘铜先生’的周身仿佛散发出了无形的冰寒气息。 他们在角落坐下,点过菜后,‘铜先生’道:“一会你们吃好,就去把马车牵回来,我们接着赶路。” 他当然不会在外面摘下青铜面具,因此同席时并不准备动筷。 “你难道以为我把马车停在这里,只是为了找机会休息一晚上?” 苏梦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条斯理道:“我曾经沿路留下过暗记,其中也包括了这家客栈,如果小鱼儿想来找我,或许会沿着暗记寻到此处,我得先确认一番。” 此乃假话。 但是苏梦的表情,神态,气息,没有丝毫说谎的迹象。 ‘铜先生’果然被引动了情绪。 “你说小鱼儿可能会在这里?可你之前为何不说暗记的事情?” “你武功太高,之前被你吓得忘了这事了。” 这也是假话,并且是能够被人一眼瞧破的假话。 ‘铜先生’已开始觉得,这个江小鱼的师傅,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存在。 可这个麻烦偏偏还杀不得。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炙烤乳鸽的色泽和香气让人食指大动,素菜用荤油炒过,也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 苏梦夹了一口菜,心中一动。 这饭菜的味道很熟悉。 她的厨艺上辈子虽然已经练习到可以称得上美味的程度,但是还是很少自己做饭。 跟小鱼儿在山里的那段时间,都是小鱼儿负责打野味改善伙食,小鱼儿做饭的实力,已经足以肩膀上带个龙标了 花无缺吃了一口,不由赞道:“没想到四海春有这样的名厨,我先前在安庆城的时候,倒是从未听闻。” 苏梦道:“这炙烤乳鸽外酥里嫩,真是香极了。‘铜先生’,您真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 ‘铜先生’不为所动。 苏梦又吃了几口饭菜,终于确认,这饭菜就是小鱼儿做出来的口味。 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她一细想,猜出了几分原因。 小鱼儿已经知道了江别鹤就是江琴,一个明晃晃的仇人在这里,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按捺太久? 苏梦正有些出神,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然涌进了数名带着刀剑的江湖人。 “江南大侠独子江玉郎来此缉凶!闲杂人等退避!” 当先那意气风发的华服少年,正是江玉郎。 第130章 绝代双骄(31) 江别鹤虽然死了,可江南大侠的威名依旧不衰。 甚至在江玉郎刻意的运作下,他这个江南大侠独子也变得受人尊敬起来。 江湖中从不乏义气之辈,知道大名鼎鼎的江南大侠江别鹤被人暗袭而死,有许多义士都赶来安庆城助拳。 江玉郎继承了父亲的人脉,获得了不少江湖前辈的支持,又结交了江湖中新晋的许多年轻好手,给他一段成长的时间,他不仅可以成为下一个‘江南大侠’,甚至还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几日被众星拱月,他的气质也变得愈发高傲了起来。 江玉郎一进客栈,眼眸一转,就将客栈中的人尽收眼底。 其中自然也包括苏梦和花无缺。 他看到两人时,心中不喜反惊,但面上却流露出惊喜之色。 “苏姑娘,花公子,你们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他几步迈到了三人桌前,看向铜先生。 “这位是?” 花无缺道:“这位是‘铜先生’,乃家师好友,也是我的前辈。” 移花宫宫主的好友,定然也是一位武林高人了。 江玉郎心中一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辈江玉郎见过‘铜先生’。” 那张青铜鬼面透着十足的冷漠,对于江玉郎的见礼并没有丝毫回应。 花无缺已习惯了这位‘铜先生’的怪脾气,主动道:“‘铜先生’其实与江大侠也是认识的,当初去江府,还是‘铜先生’指引了我。” 江玉郎眼前一亮:“哦?原来前辈竟是家父的道义之交。” ‘道义之交’这种关系在江湖中是很宽泛的。 有时候,有的‘道义之交’其实不过是‘点头之交’,有的‘道义之交’却愿意互托性命。 归根究底,还是看交往的人。 被称为江别鹤的道义之交,‘铜先生’一股无名火起,他忽然一拍桌子,桌上的筷子齐齐飞起,衣袖一挥,筷子倏地飞向了江玉郎。 江玉郎大惊,连连后退,伸手连夹带挥,想要挡掉这些筷子,可是当他做出应对时,七双共十四根筷子,已擦过他周身边角,钉在了后方的柱子和墙壁上。 他用出的武当派的‘流云飞袖’和昆仑的‘分剑掌’虽然用的极精妙,但筷子已钉在身后,他才刚刚抬手,这就让人觉得滑稽与可笑了。 江玉郎讪讪放下手,面色已有些不好看。 “晚辈对前辈并无不敬,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的话语就是对我的不敬。” ‘铜先生’很不客气道。 江玉郎怔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语? 他方才的话语有什么唐突的地方? 江玉郎这么机灵,脑子转了几个弯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位‘铜先生’居然觉得自己把他和江别鹤的关系说为‘道义之交’是不敬?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止他反应了过来,那一起闯进来的江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阁下也太过无礼了!” 一个佩剑的少年走了上来,他的情绪都表露在眼神中,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苏梦看了眼远处自己的筷子,饭还没吃完呢,筷子就被人击飞了,这上哪说理去? 周遭吃饭的普通人已经开始弓着身子迅速离开,楼上有人下楼离开,也有人支着身子看热闹。 通往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围裙的身影冒出了头,他模样清秀,脸上带着灶灰痕迹,一双眼机灵明亮,让他稍显寡淡的模样瞬间增色,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在看到花无缺的时候,他眸中浮现出了难以言明的情绪。 “胡大厨,快走。” 小二拉住他的手臂:“这些江湖人看起来要在这里打打杀杀了,还是先走为妙。” “走不了了。” 后院择菜的帮工也走了过来:“后面也被堵住了,他们说要在这里抓一个人,不过既然是江南大侠的独子办事,应该不会滥杀无辜的。” 大堂内,江玉郎拦住了那义愤填膺的少年。 “何兄,我们当下主要是要找到逃走的黄鸡大师,不要徒惹事端。” 同样的年岁,他的气度和涵养在对比之下愈显突出。 花无缺也知道是‘铜先生’无礼在先,颇有几分歉疚之意,在听到‘黄鸡大师’这个名字后,不由追问。 “江兄为何要找黄鸡大师?” 江玉郎微微颔首:“花公子稍等。” 他转过身吩咐道:“麻烦各位去先行搜查一番。” 苏梦在这些江湖人里竟还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气拔山河铜拳铁掌震中州’赵全海。 此人的衣襟上竟有血迹,胸膛气喘不已,脸上也带着义愤之色,这愤怒却不是对着‘铜先生’。 “快搜!” 一群人散去,冲向二楼,那些看热闹的住客惊慌不已,尖叫声四起。 花无缺皱了皱眉头,还没说什么,江玉郎道:“赵大哥也是气急了,毕竟是他力保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认为他们绝不可能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因此组了一场宴席,想要将事情说开,可是到头来铁无双前辈却死在了黄鸡大师手下。” 这一番话更是让花无缺愕然:“什么,铁无双铁老前辈死在了黄鸡大师手下?” 身为‘三湘盟主’的铁无双若论武艺,要比黄鸡大师更强一层,只是他如今更注重于培养下一代人才,倒让江湖中许多人只记得他‘爱才如命’的绰号,忘记了他当年‘铁掌震三湘’的威名了。 铁无双被黄鸡大师杀死这件事本就让人不信,更让人愕然的是江玉郎接下来的话。 “铁老前辈一人战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二人,含愤杀了啸云居士,又重伤了黄鸡大师,我接到消息,说黄鸡大师逃到了四海春,因此才派人追到了此处。” 啸云居士死了? 苏梦听得眉头紧皱,这就是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之前说好的‘交给他们了’? 以他们二人的资历和声名,再喊来几个朋友,怎么也不该变成这种一面倒的情况呀! 江玉郎余光瞥过‘铜先生’,掩下忌惮的神情。 “总之,如今安庆城颇多事端,诸位还是尽快离开。” 他本意想留下苏梦,可是如今却没了这心思。 如今局势大好,绝容不下搅局的人。 苏梦心中一动,忽然开口。 “等等,江大侠死的时候我也在地灵庄中,江公子就一点也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第131章 绝代双骄(32) 在苏梦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铜先生’已经意识到了她想要自找麻烦。 但他根本没把江玉郎这帮人放在心上,因此并没有出手阻止。 江玉郎反应很快,他笑着道:“苏姑娘的人品,整个安庆城有谁不知,我们当然是信得过苏姑娘的。” “那你可是信错了人了!” 随着一声脆呵,苏梦霍然站起。 她吐字如连珠,不给旁人打断的机会。 “因为我就是杀害你父亲的人,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我先用五僵粉迷倒了他,又伸手点在了他的死穴上,所以他死的时候,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平静。”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去搜捕黄鸡大师,在江玉郎身边还有几个江湖人。 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江玉郎。 江玉郎听到这样的话,居然镇定自若。 “苏姑娘莫要说笑了,我父亲明明是受了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的暗袭,被气劲侵入脏腑,五脏俱裂而死。” 看他说这番话时身后那几人的神色,显然江玉郎口中的江别鹤的死因已经被众人认定。 是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将尸体处理成那副样子,还是说江玉郎说谎了? 这一切已不重要。 苏梦紧盯着江玉郎,悠悠道:“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好一个江玉郎。 哪怕是自己亲生父亲的死,也可以利用起来当做自己的踏脚石。 江玉郎叹息:“苏姑娘,我知道你想要庇护黄鸡大师,但现在事已成定局,你没有必要再去编造谎言。” ‘铜先生’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要冷笑。 他早知道江别鹤的为人,自然也能看出江玉郎这小子简直是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苏梦此人虽然机敏,但在江玉郎面前却不够卑鄙,也不够无耻。 花无缺听到苏梦承认是她杀了江别鹤时,本来已有些相信,可在听到江玉郎的话后,又认为苏梦是在说谎,是想要趁机摆脱‘铜先生’的控制。 毕竟,苏梦已有了太多说谎的前科。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认为苏梦的话语已翻不起什么浪花。 唯有一人在暗笑。 那躲在幕帘后的机敏双眼一直在注视着苏梦。 小鱼儿已经很熟悉‘苏梦’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现在的模样,但他已确认这就是曾教导过他的那个‘苏姊’。 因为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光线略偏的时候,会折射出一种幽碧的光泽,若是在使用摄心术时,这种光泽尤甚。 可直视她眼眸的人往往看不清这光泽,只有站在特定的角度的人才能看见。 小鱼儿如今站着的正是这角度。 说话时看着对方的双眼,本就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 江玉郎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 所以在苏梦说下一句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眼已开始发虚。 苏梦道:“原来你只是想要踩着你父亲的名声上位,真凶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其实铁无双的死,也是被你设计的。” 江玉郎微笑道:“没错,我只是想要踩着他的名声上位,我知道我父亲是死穴被点才死的,啸云居士虽然又在他的尸体上补了一掌,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至于铁无双,他绰号‘爱才如命’,追击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时,我遣人设计杀了他的徒弟,再伪装成被啸云居士杀死的样子,他自然气急攻心,丧失了判断能力。” 他这一番侃侃而谈,身后众人不由大惊。 搜捕二楼的赵全海已站在了栏杆后,脸色铁青。 “江玉郎!你在说些什么?” 二楼的厉喝声并没有让江玉郎的双眼离开苏梦。 他错就错在不该与苏梦有那么多的交谈。 而此时的江玉郎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就像是有些人喝醉了酒却绝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 面前的女子双眼像是一汪深潭,她的声音飘忽地钻入江玉郎的耳中,突破他所有的伪装,挖到最深处的真实。 “今天的宴会上,你对啸云居士,黄鸡大师,还有铁无双都做了些什么?” 江玉郎道:“我让人在铁无双的酒里下了毒,铁无双为了弟子,一定会向啸云居士和黄鸡大师动手,届时铁无双在交手的时候一死,那二人就再无可脱罪的理由了,我没想到铁无双居然能杀死啸云居士,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计划。” “然后你再亲手杀了黄鸡大师,你江玉郎的名号,江湖之中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江玉郎点头:“没错,我的父亲只是‘江南大侠’,我要比他更厉害,哈哈哈,我要做‘中原大侠’!” 他说最后一声时音调忽然抬高,右手抬起,旋身后拧,对上了赵全海自二楼跃下挥出的一掌! 可让人觉得惊异乃至恐怖的是,他的头颅却依旧不甘心地向后扭着,想要对上身后女子的双眼。 这使得他做这副动作的时候,脖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喀’的一声。 在剧痛之下,江玉郎发虚的眼神忽然聚焦,他的瞳眸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惊恐震怖,然后便是浓浓的哀求之色。 苏梦微微垂眼,看着江玉郎被一掌击得向她所在的位置连连后退。 就在她抬起手准备补刀时,一道白影逼近。 花无缺的手在江玉郎的后颈一拖,江玉郎那只需要稍加一点力就会断裂的脖颈又被他扭了回去。 这过程中自然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江玉郎惊恐地站定,双手托着自己的头颅,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他的求生欲与摄心术拉扯,眼睛不自觉向苏梦斜去。 就连怒气沸腾的赵全海也被方才江玉郎的这幕情状吓住,收拳站定后,神色惊疑不定。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倏地看向苏梦:“是你!白千剑!” 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了什么,又忙垂下了眼,不敢与对方对上眼神。 江玉郎颤声开口。 “你……你……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他的牙齿发出‘哒哒哒’的碰撞声。 原来这阴毒狡诈的少年,竟也知道怕。 第132章 绝代双骄(33) 回答江玉郎的并不是苏梦,而是一旁的赵全海。 “这是一种摄心的邪法,我在峨眉后山的时候,便曾被这一招所控制。” 他平复了心绪,冷漠地看向江玉郎。 “但是你所说的话,句句皆是自己言语的回答,这其中真假我自会自辨。” 江玉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苏梦忽然道:“江玉郎,你此生已无法再说任何一句谎话。” 江玉郎只觉心口一窒,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此生……已无法再说任何一句谎话……”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一片灰白。 江玉郎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 这一番摄心术施展下来,大为消耗心力,苏梦缓缓调整内息,看了花无缺一眼。 “或许江玉郎有一天会恨你此时救了他。” 花无缺淡淡道:“此时的我想要救他,此时的他也并不想死。” 江玉郎哑声道:“没错,我不想死。” 这时客栈里的所有人都明确知道,江玉郎的话是十足的实话。 这时,花无缺和苏梦身后传来‘铜先生’冷冷的话语。 “看来这一番闹剧终于结束了。” 他霍然起身。 “苏梦,希望你对自己的处境有点自知之明。” 在江玉郎,赵全海等人的眼中,那可怖,神秘的女子,忽然间变得像是乖巧的侍女。 苏梦温柔亲切的向后回眸。 “我当然知道。” 她恭恭敬敬道:“我这也是担心他们的搜捕破坏了我与小鱼儿相见的暗记。” ‘铜先生’道:“现在就带我去找。” “好,好。” 苏梦连应了几声好,对赵全海,江玉郎等人睬都不睬一眼,径直向着后厨走去。 江玉郎托着自己的脖子,藏下怨毒的眼神。 “快躲开。” 通往后院的门帘旁,看热闹的几人闻声慌忙让开,苏梦目不斜视地从那名胡大厨身边走过。 她虽然已知道小鱼儿就在这家酒楼客栈之中,但并不知道小鱼儿已与自己擦肩而过。 ‘铜先生’和花无缺跟在苏梦的身后,这时,众人忽然听见‘哎呦’一声。 只见那系着白围裙的年轻人似是在后退的过程中被地上的碎石绊倒,格外滑稽的四脚朝天。 “……胡大厨,你没事?” 一旁的人小心地拉起他。 那‘胡大厨’也小声道:“我,我没事,我只是被那面具骇到了。” 他们的小声说话,在有武功的人耳中毫无隐藏,花无缺脸上已露出无奈的笑意。 苏梦的步子走得快,‘铜先生’也无意去教训不通武艺的厨子,他们很快走到了厨房边。 “就在这里了。” 苏梦用余光瞥了眼冒着炊烟的烟囱,点点头:“我记得我把暗记留在了厨房之中。” 她当先一步走了进去,目标明确的地走向其中一个炉火未熄的灶台。 灶台里的饭菜已经烧糊,炉火已熄灭,只留下发热的余炭,旁边还放着已经切好的几份配菜。 苏梦将铁锅端到了一旁,先用水湿了手,然后伸手向依旧发热的砖灶内侧摸去。 “你把印记留在了灶台里?就不怕被火烧掉?” ‘铜先生’的话语满是不信任。 苏梦一面摸索,一面头也不回道:“正是因为别人都想不到这法子,所以我们师徒二人才这样做。 每一个城镇里都至少有那么一两个客栈酒楼,只要在灶台里悄悄留下印记,就能知道对方在这座城中的动向,这岂不是十分有趣又实用?” “哼,无趣至极。” “呀,摸到了。” 苏梦忽地一声欢呼,吸引了‘铜先生’的注意力。 “摸到了什么?” 苏梦慢悠悠道:“我留下的印记被抹去了,这说明他来过,让我摸摸他留下的印记代表着什么……咦,他居然还留在安庆城中。” ‘铜先生’不禁上前一步:“江小鱼究竟在哪里?” “再有一个印记,就代表着我二人汇合的地点……摸到了。” 苏梦的眉头紧皱:“这印记像是被炉灰给填上了缝隙,有些摸不出来。” 她的头几乎埋到了炉灶里,声音也瓮声瓮气:“奇怪……诶,我可以用指甲抠出来炉灰。” ‘铜先生’听得一股无名火起。 明明将那块做了印记的砖抽出来就能解决的事情,眼前人却搞得这样古怪,她钻在炉灶里的样子看起来更是惹人厌烦。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境况,苏梦会很乐意给‘铜先生’讲解一下他现在的心理。 一言以蔽之:厌蠢症犯了。 “让开!” ‘铜先生’伸出手,一把拉开了苏梦。 苏梦连连后退,脸上已被炉灶的煤灰涂抹的脏兮兮的。 她用衣袖擦了擦脸,却只让这煤灰抹的更均匀了些。 另一边,‘铜先生’一掌挥出,力道控制的精准无比,炉灶崩散,砖石却没有一块碎裂。 然而就在砖石崩散开的一瞬间,一道火光忽然窜天而起,平地里炸开一道惊雷,黑色的灶灰瞬间升腾,眨眼间,厨房已成了一片烟熏火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空间。 ‘铜先生’就算武艺再高,此时的视野也不由黑了一瞬。 花无缺即便反应机变,伸手想要制住苏梦,可苏梦方才退的太快,他在黑色的视野里与一只手对了几掌,抓住了对方的衣袍,手下却蓦地一空,只留下空荡的布料。 当花无缺意识到对方脱去了外衣时,不由一顿。 此时,‘铜先生’已怒喝一声,冲破了木窗,带起一片碎屑,他用气劲抓起一把木屑狂甩而出,周遭有人惊慌逃窜,也有人被碎屑刺中,鲜血潺潺。 花无缺出来看到周遭惨状,面色一沉,对于‘铜先生’滥伤无辜的行为大为不满。 这时,一道哀嚎声响起,阻住了花无缺想要追上‘铜先生’步伐的动作。 “好痛啊——好痛,啊,我要死了!” 花无缺看过去,只见那哀嚎的人正是之前被‘铜先生’的面具吓得仰倒在地的胡大厨。 他捂着腿,手指渗出红色的血液,花无缺看了一眼,迅速判断这样的伤口及时点穴是可以止住的。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蹲到胡大厨身前。 可胡大厨抱着腿的的手肘刚好挡住了止血的穴道。 花无缺道:“你先松开手,我给你点穴止血。” “好痛啊——”胡大厨哀嚎着,手慢慢滑落,忽然间,他的手一扬一甩,红色的‘血液’已甩到了花无缺面颊上! 第133章 绝代双骄(34) 当那红色的液体甩到花无缺的面上时,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涌入了他的鼻腔之中。 一向举止君子,风度翩翩的他,在这种时候做了一件不太有风度的事情。 他无法自抑地打了一个喷嚏。 小鱼儿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九成九的人在打喷嚏的时候会闭上双眼。 花无缺再怎么表现的像是个完人,在这件事上依旧不是个例外。 闭眼睁眼只是一瞬间。 一瞬间的时间足以让小鱼儿做很多事。 他就真的像是一条鱼一样从花无缺眼前滑了出去,然后抬起了手。 花无缺虽然在这一瞬间闭上了眼,可是他的手却精准地挡在了那只手进攻的线路上。 然而小鱼儿岂是那种会跟他见招拆招,中规中矩地进攻的人? 他的手刚对上了花无缺的手,花无缺的掌心便泛起一股辛辣刺痛感,他心下一惊,起身后掠,腰间却忽然一松。 此时花无缺已睁眼。 他一睁眼,就看到那‘胡大厨’笑着站在前方,手中还拎着一条眼熟的物事。 那是一条白色织锦腰带。 花无缺的面色因羞怒而微微泛红:“你!” 他腰带被扯,此时已不能随意动作,花无缺抬起手观察了一番,发现这红色液体只停留在表层,并未渗入肌理,运转内力,也并无中毒的迹象。 对面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嘻嘻道:“这是我这几天在后厨闲着没事时做的东西,主要的材料是辣椒和红果浆,还加了一点绿刺蛾的汁液和绒毛,哈哈哈,也只有我才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你说我是不是个天才?” 花无缺忍着手上和脸上的麻痒刺痛感,他知道,对方的手应该跟是跟自己一样的感受。 为了让别人受罪,先让自己受罪,这样的人他简直从未见过。 花无缺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系在腰间,白色的里衣包裹着劲瘦的上身,他手中握住了一柄剑,一柄先前藏在怀中衣襟内的细剑。 花无缺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 “你是江小鱼。” 小鱼儿笑的更加开怀:“没错。” 他俏皮地眨眨眼:“我也知道,你的师傅告诉你,让你一定要杀了我,可你知道,苏姊告诉我什么吗?” 花无缺道:“什么?” 他已从小鱼儿的话语猜到,苏梦说的她和小鱼儿两人是师徒恐怕是假的,他们就算有师徒之实,也没有师徒的名分。 小鱼儿道:“苏姊告诉我,我绝对不能杀一个叫做花无缺的人。” 花无缺一怔。 小鱼儿一步步走近:“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四海春的后门外是一条有些僻静的街道。 这条街道上的许多房屋都被城中的商铺租赁做了仓库,因此往来的往往都是载货的马车,游人甚少。 ‘铜先生’已摘下了面具。 炉灰炸开的时候,青铜面具的眼眶部分漫入了不少灶灰,只有摘下面具才能清理掉。 拉着马车等着搬货的车夫愕然地看着这道忽然从‘四海春’后门钻出的人影。 她穿着黑白斑驳的衣服,面上只有两眼周遭是黑色,虽然五官绝色,可看起来未免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感。 尤其是当这滑稽的美人用一口低哑的男声向他问话时,车夫更是觉得此人古怪至极。 “我问你,你可曾见一个人出来?” 女人问的毫不客气。 车夫道:“这里方才是围了好些人,堵着门似乎是要搜查什么人,但又有两人过来,把这些人都喊走了。” 邀月知道,车夫说的是江玉郎找来的那一拨人。 “除了那一拨人,之后又有什么人出来了吗?” 车夫想了想:“还有几个四海春里的帮厨伙计。” “有没有脸上抹着灶灰,看起来很狼狈的女人出来?” 车夫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心想这不就是你吗? 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压迫的气势,这样的话语只是在心里想想。 “没,没有……” 邀月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便要折返回客栈,下一刻,她的脚步一顿,将那张青铜面具又罩了回去。 ‘四海春’的后院里,还有三个人,两个人已被邀月方才震出的窗棂木刺杀死,还有一人正艰难地撕下衣物给自己包扎。 这人是先前给邀月三人上过菜的小伙计。 邀月回来时,小伙计看到那张青铜鬼面,露出了惊骇的神情,手上的动作瞬间顿住。 花无缺也不见了,邀月却顾不上他,她知道花无缺若有了苏梦的踪迹,定会呼喊她一声再去追踪,如今单独的离开显然是因为旁的事情。 此时气急的邀月一心只想追到苏梦,再找到小鱼儿的下落。 若她此时问一问花无缺的下落,或许事情又会变得不一样。 可她问的却是:“先前跟我们一道的那个女人,你有瞧见她逃向了哪里吗?” 小伙计抬起了手,食指指着天上。 邀月正要发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屋脊。 “你说她从房上走了?” “是……是……” 人的思维惯性往往是忽略头顶的上方,邀月盛怒之下本能地冲向后门,然后才擦干净眼睛开始问路,在这段时间里,苏梦已经在屋脊上掠出了两条街。 苏梦知道,自己现在是万万不能和小鱼儿汇合的,她跑的越远,小鱼儿才最安全。 “你们虽然拿走了我的药箱,可这一路上居然没有搜我的身,一个擅长用药的人,怎么会不贴身带上一些方便的药物呢?” 她摸炉灶的时候,实际上是将霹雳丸扔在了灶里,就算邀月不轰那一掌,炉灶里的余温激发霹雳丸,灶台还是会很快炸开的。 苏梦冲入一家店铺,用头上的发饰换了一身衣物,洗净了脸,又开始不停逃窜,一路上利用着各种可以得到的东西乔装改扮。 她绝不会小瞧邀月,这个女人冷静下来的时候,一定能够追过来。 她的轻功在后者面前还远远不够看。 但这片刻喘息的时间,足以让苏梦利用道具和自己的演技,改扮成邀月绝对认不出来的样子。 可她伪装完却并不准备让对方就此失了线索。 苏梦逃跑的方向十分明确,她要去龟山。 魏无牙所在的龟山。 第134章 绝代双骄(35)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邀月先追踪到的情报是‘一个满脸黑灰的女人从屋脊上跃下,用珠钗换了一套靛蓝色的男装,然后向吉祥街走了。’ 她追到吉祥街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身上披着崭新蓝袍的乞儿。 那乞儿说,一个古怪的男子用衣服换了他身上的乞丐服,又去了凤尾街。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凤尾街名字虽有些意趣,却十分肮脏杂乱。 贫民窟里,一群嬉闹的孩童喊着新学的歌谣。 “铜先生,真难堪,黑白的衣服身上穿,两只眼睛像屎蛋,像屎蛋~” 邀月气的拎起了一个孩子的衣襟:“这话是谁教你们说的?” 孩子看着近在咫尺的青铜面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大着胆子凑上前想去拽邀月的袖子:“放开我弟弟!” 邀月看着那孩子伸来的脏兮兮的手指,眉头嫌恶的皱起,她挥袖甩开这男孩,顺便把手中的孩子也摔了出去。 她此时已经回归了些理智,用的是巧劲,两个孩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了起来,一旁那两名孩童的玩伴此时才回过神,忙道:“是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教我们的!” “老乞丐,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脸上贴了好几个膏药贴,还有长长的胡须。” “他往哪里走了?” “往那里——”小孩有些不辨东西南北,伸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邀月再度追了过去。 苏梦若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的这番布局让两个小孩子无辜挨了一跤,心底想必会愧疚非常。 之后,邀月又追到了城郊,追出了城,追到了山林。 按理说,以邀月的脚程,不该被人牵着鼻子走,可她总是会在某些时候丧失线索,等过了一段时间,才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这丧失线索的时候,往往就是因为邀月脚程太快,把苏梦反而甩在了身后。 苏梦就像是牵着一根有些不受控的风筝,但风筝线依旧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始终没有脱离掌控。 另一边,花无缺和小鱼儿一同离开,在城郊河道旁的荒草地上,小鱼儿卸下了面上的伪装。 他的面颊带着一道疤痕,肌肤对比在移花宫长大的花无缺显得粗糙,可是仔细看去,他们的眉眼,鼻梁,嘴唇,都十分相似。 花无缺满眼冷漠,因为这只是他与小鱼儿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时,小鱼儿身上满是青蛇,看起来古怪中甚至有些可怜。 第二次见面,小鱼儿阴招频出,连抽走他腰带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小鱼儿给花无缺带来的印象绝算不上好。 可小鱼儿在已知道花无缺是自己兄弟的情况下,越看对方越是顺眼。 “唉,也不知道我是哥哥还是你是哥哥?” 俗话总说哥哥稳重,弟弟机敏,但小鱼儿虽然一看花无缺就心喜,但也不会心甘情愿认为自己应该是弟弟。 花无缺听着对方不着调的话,紧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红色液体已经用河水洗去,可还留着淡淡的红痕,少年面带红痕的模样,像是映了红霞的白雪。 小鱼儿并没有卖关子,因为他觉得,这真相多隐瞒一时,对于花无缺来说就多一分残忍。 这脸上总是带着嬉笑的少年忽然收起了笑,他不笑的样子,与此时冷漠的花无缺更多了几分相像。 “我说,我们是兄弟,一母同胞的兄弟。” 邀月布局多年的阴谋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刹那,就已开始龟裂,破碎。 花无缺的瞳眸微微一颤,却一言不发,依旧静静地听着。 “我们的父亲是江枫,母亲是花月奴……”他细细讲述着当年的故事,随着故事的推进,花无缺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神情。 在听到是邀月杀了自己的父母时,他几乎想要出言打断小鱼儿的话。 虽然这位大师傅对自己一向冷漠严格,可是她在武艺方面却对他倾囊相授,他一向是敬重,佩服,甚至有些畏惧她的。 在花无缺的成长轨迹中,邀月几乎已成了‘严父’的定位,他的谦谦君子风度若说是习自怜星的教养,那么骨子里的骄傲自矜,坚韧自尊,是有邀月几分影子的。 可是现在,这在精神世界里的‘严父’却杀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这怎能不让花无缺的内心垮塌! “移花宫的两名宫主让我们自相残杀,等到我们中的其中一人死了,他们再告知另一人真相,这最歹毒的计划就完成了。” 小鱼儿这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只余风声。 沉默。 寒风料峭,地上的荒草簌簌颤动。 白衣少年的心似乎也在低颤。 小鱼儿走上前,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头。 他笑着道:“了解了身世,知道了亲人,也明了了仇人,我们该开心才是。” 花无缺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仔细地看着小鱼儿的眉眼,忽然自心底里涌出了一股难以自抑的澎湃情绪。 于是他也抬起了手,搭在了对方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拍。 “我们本该去痛饮一番。” 小鱼儿也点头:“是的,但眼下却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 “我的身世是苏姊告诉我的,她是我们共同的恩人。” 苏梦从来不指望别人记着自己的恩情,也不苛求旁人为自己做些什么。 奔波数日后,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苏梦很喜欢雪中盛开的梅花,却并不喜欢雪。 她有许多苦痛是与雪息息相关的,看到雪时,她总有种自己即将面临新的不幸的预感。 雪花轻轻飘在肩头,融化在单薄的布料上,她如今穿的衣服,是一套并不能抵御寒冷的褐色麻衣。 这场游戏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她只需要把邀月引到龟山,并不用自己完全深入局中。 做好最后一步引导的线索后,她就可以躲到一个温暖的地方,铺上厚实的蚕被,舒舒服服地休息一番。 这几日来,她实在是累极了也憔悴极了。 在苏梦刚刚在一处平地上站定时,她忽然听到了地底传来的簌簌声响。 脚底的土层忽然颤动,苏梦反应极快地避开,几息后,土层忽然破开,钻出一个獐头鼠目,身形方正的怪人。 他身上的锦绣华服上满是泥土,头发也脏乱不堪,此人两只大手各抓着几只黑色的大老鼠,嘴里还叼着半只血淋淋的老鼠。 怪人的嘴巴用力咀嚼着,将口中那只老鼠咽了下去。 然后他盯着苏梦乔装的那张蜡黄微须的面颊,喃喃道:“这荒山野岭居然会有人来?” 第135章 绝代双骄(36) 苏梦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便知道此人定然是魏无牙的门下弟子。 也只有‘无牙门’的弟子,才能这样津津有味地吃下一只野生的老鼠。 这忽然的变故打乱了苏梦的计划,但她转瞬之间又有了新的主意,于是便诚惶诚恐道:“我是来求医的。” 这人双眼一眯:“求医?你看着并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苏梦道:“有些怪病,有时候是让人瞧不出来的,只有发作时才会显出异状,每到月圆的时候,我的四肢总是会忍不住扭曲,人也几乎丧失理智,变成了四肢着地的野兽。” 这种病让面前的人提起了兴致:“哦?” 在他面前,这宛若山野樵夫的‘男子’满脸惊惶,眼神微微发虚,似乎真的陷入了犯病时的恐惧之中。 “我还记得我上一次在月圆之夜犯病,一觉醒来,却不在自己家,而是在王老爷家的马厩里,不仅嘴里满是腥气,旁边还躺着一匹脖子满是鲜血,微微抽搐的马……” 这锦服沾着泥土的怪人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既然犯这怪病的时候能去吃了人家的马,下一次说不定就能吃人了。” 苏梦道:“是的,所以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机缘巧合下听闻龟山有一位神医,于是想要来这里治好我的病。” 这怪人把手里的老鼠往怀里一塞,也不知他身上有什么气味,这些老鼠在他身上‘吱吱’怪叫,上下乱窜了一阵后,都乖乖地伏在了他的怀中。 这让他的胸口显得突出,整个人更加怪异。 若是魏无牙门下旁的弟子,免不了要带着笼子才会出来捉老鼠,可是此人却不一样,他名叫魏锦衣,乃是魏无牙座下最善医药的一个弟子,因此身上会有些得用的玩意。 如今天寒地冻,老鼠都躲在地下深深的洞穴里,他用遁术钻入地底,不用刻意去抓,只要往身上撒些药粉,再用‘无牙门’弟子都会的‘御鼠哨音’一吹,这些老鼠就会乖乖的自己到他的身边。 魏锦衣将老鼠收好,然后收起了笑。 “你若想要求医,至少应该说些老实话,你以为我真的信你是什么普通农夫?你以为我们这地方真的是这么容易找到的。” 面前人神色变幻。 终于,他垂下头,沉声道:“人虽是假的,病却是真的,我之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我世家学医,在江湖里也有几分名气,若是让旁人知道,这医术世家的名声要往哪里搁?” 魏锦衣冷哼一声:“如今是你求人,若不说老实话,我是不会带你去见神医的。” 他摆出一副认识神医的样子,果然让面前人面色微变。 似是经历过了激烈的思想挣扎,此人终于缓缓道:“我是河北梅家的人。” ‘梅’虽然是个少见的姓氏,但也算不得十分稀奇。 河北地域辽阔,姓梅的绝对超过了百户。 可是若是再加上‘医学世家’的名头,便不得不让人想起昔年江湖中有名的‘梅大先生’和‘梅二先生’,这二人一人擅制药,一人是回春妙手,两人在一起,世间几可说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 可是随着这两人的身故,梅家渐渐没落,如今只是盘踞一隅之地,靠着先辈余荫过活罢了。 “在下便是梅家的三子梅恙。” 哪有人会给孩子起名叫恙?可是若这人的姓氏是梅,那么这名字便反而有了几分意趣了。 魏锦衣哪里知道已没落的梅家的第三子究竟是不是叫梅恙。 他只点了点头:“好,我姑且信了你的身份,可是你若要求医,自然是要拿上诊金的,我瞧着你身上空空荡荡,腰间连个荷包也没有,还能带些什么物事?” “我带的是我家的一本代代相传的医书,里面还有当年梅大先生和梅二先生的批注,可谓是无价之宝。” 魏锦衣一听是医书,瞬间兴趣便减了大半。 他虽然也学医,但是最喜欢的还是骄奢享受,金银财宝,当年学了一些医术,初衷不过是想跟那位神医苏樱套套近乎。 不过他转念一想,梅大先生和梅二先生亲自批注的医书,想必就算是一向清冷的苏樱,也会提起几分兴趣的。 “好,我便带你过去。” 苏梦大喜,作揖道:“那便多谢这位……” “我叫魏锦衣。” “多谢魏公子了。” 魏锦衣虽然身着锦衣,但从来没有人把他当作‘公子’过,所以他对这称呼十分受用。 “好,那你便随我走。”他走上前,“不过你要先把那本医书给我看看。” 苏梦道:“可这书乃是家族秘传,我虽然带了出来,但也只准备交给神医一个人看。” “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魏锦衣说着,似乎准备越过面前人的身侧,为他带路。 若苏梦真是一个一心求医的人,在这种时候,心底是不会生出什么防备的。 魏锦衣的轻轻地甩动着衣袖,走起路来有种故作潇洒的感觉,可他走动时,胸口还在不停起伏扭动。 苏梦微微侧身,似要给他让路,然后反跟在他身后。 魏锦衣的衣袖从后向前又是一荡。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他衣袖甩动的方向变换,黑黝黝的袖口朝向了苏梦的方向,泛着幽幽碧光的银针激射而出! ‘呲呲呲’的密响之后,这淬毒的银针已悉数钉在了树干之中。 魏锦衣心头一惊,手臂忽然感受到一股风力,他慌忙抬起手臂,那本要击打他手肘关节的一击,转为打在了他的上臂。 魏锦衣身子一震,忙用左手挡住自己身前空门。 他的动作稍显狼狈,但与对方交击了几掌后,勉强有了几分喘息之力。 力战之中无法言语,可矮身躲过他的暗器,又欺近暗袭的‘梅恙’却言语不停。 “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魏锦衣想要夺得那本医书与苏樱亲近交流的想法哪里好与旁人言明? 更何况他不像对方那样,交手时说话也丝毫不影响出手的迅捷,于是只是沉默应招,而且他已发现了一件事。 对方的拳脚功夫算不上一流,并且出招时还在刻意地避开他的胸口。 第136章 绝代双骄(37) 小鱼儿并不知道,花无缺这么痛快地答应一起去找苏梦,不仅是因为他已有几分相信小鱼儿的话,更是因为,他想要找到邀月,回到移花宫,去跟两位师傅迂回求证。 江别鹤此前总是觉得花无缺是个可欺的君子,就连对花无缺了解不多的小鱼儿也觉得花无缺单纯了一些。 可花无缺绝不是个呆子。 他只是习惯把许多事情放在心底。 没有经历过原着那些与小鱼儿的纠葛,现在的花无缺虽然总觉得小鱼儿身上有种亲切感,却无法全信他。 若不是小鱼儿的话让他找不到可质疑的地方,甚至还让他对于一些察觉到的细节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他或许在河边就已提出了质疑。 但现在,他正是因为已经信了几分,所以才会把更多的考量藏在心里。 小鱼儿如果知道花无缺还想回到移花宫那个魔窟,指不定要气的跳脚,或许还要用些阴谋诡计困住对方,可他如今并没有想到这点,只是满心要找苏梦。 苏梦留下的那些线索并不难找,‘铜先生’的踪迹更是毫不遮掩。 凤尾街的孩子们已不敢再说那些编排‘铜先生’的歌谣,但小鱼儿只用几句话,就哄得这些孩子忘了之前的恐惧。 当听到苏梦教他们‘铜先生,真难堪,黑白的衣服身上穿,两只眼睛像屎蛋’的歌谣时,小鱼儿捂着肚子笑的几乎趴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我已经可以想象出‘铜先生’那副样子了,这歌谣编的真是妙极了!” 花无缺面色复杂,他已从小鱼儿那里知道‘铜先生’就是邀月。 以邀月的性格,被这般侮辱,一定会怒火攻心,不管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都会紧追过去。 连他都已看出来苏梦在刻意引诱邀月,冷静下来后的邀月想必也会反应过来,可即便反应过来,她也不会停止追击。 因为她绝不会忍受屈辱。 他们正准备沿着线索继续追踪,却见两道圆胖的身影纵跃着在屋脊上跑过。 一道愤怒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那声音小鱼儿十分熟悉。 “站住!” 这是铁心兰的声音。 小鱼儿惊讶地与花无缺一同转过头,只看到铁心兰手持着双刀追来,粉面满是煞气。 可她在看到小鱼儿和花无缺二人后,表情瞬间转为惊愕,然后便是掩不住的欣喜。 “小鱼儿!” 她又看向花无缺,脸上的神情稍稍收敛:“花公子……” 她还记得,花无缺是要杀小鱼儿的,因此虽然感激花无缺当初的帮助之情,可是眼神中还是生出了一丝警惕。 花无缺的表情微微一黯,但还是微笑道:“铁姑娘好,你不要担心,我现在与小鱼儿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你怎么会对着方才那二人穷追不舍?” 铁心兰却没急着回答,她再瞧向小鱼儿,登时什么事都忘记了,将双刀回鞘,欢喜地靠了过来,抓住了小鱼儿的臂膀。 “你到底去哪里了,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小鱼儿纵然欢喜,却也问出了和花无缺一样的问题。 “这些事情之后再说,你追那二人做什么?” 铁心兰一叹:“江玉郎回去后,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在他恶毒的阴谋里,有两个人一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两人一人名罗三,一人叫做罗九,在场的人义愤填膺,便说要分头去抓这两人……” 小鱼儿道:“于是恰巧你看见了他们,来抓他们?” “没错,他们武艺平平,但轻功尚可,你……你知道的,我轻功算不得好。” 小鱼儿心中一叹,铁心兰岂止是轻功算不上好,她的江湖经验不足,在小鱼儿心中简直比花无缺都要单纯。 “你若是跟上去,才算是上了大当了,你仔细想想,那两个人是不是一直吊着你,让你既不至于追上他们,也不至于被甩脱?” 铁心兰仔细想了想,面色微变,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难道就这么放跑他们吗?” 花无缺看了眼方才那二人逃跑的方向道:“他们逃跑的方向与我们要追的方向一致。” 若是苏梦在这里,马上就能判断出来,那罗三罗九二人便是十大恶人中的‘欧阳丁当’兄弟。 ‘宁死不吃亏’欧阳丁和‘拼命占便宜’欧阳当两兄弟搅合进江玉郎的这件事中,偷揽了不少好处,他们勾引铁心兰来追,正是因为知道铁心兰的身份。 十大恶人中‘狂狮’铁战的女儿,若是能将这人设计到手,岂不是大大地占了铁战的便宜? 可是这计划中途却被人搅乱了。 欧阳当道:“我瞧见方才路过的一人是移花宫的花无缺,看来我们这计划只能放弃了。” 欧阳丁眼珠一转:“既是他追我们,说明我们去哪,他们就跟到哪里。” 欧阳当道:“所以我们当然可以把他们引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他们焉不知危险的地方对于他们也同样危险,可是这二人被追已觉得是‘吃亏’,若不阴回去一手,是怎么都不会舒服的。 二人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 龟山! 龟山,一具尸体正横陈在地上。 魏锦衣的双眼圆睁着,不知道‘摄心术’的人,有时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可他却是例外,因为他是自杀而死的。 苏梦本不愿意杀他,可是她低估了魏无牙门下弟子对于魏无牙的恐惧。 这种恐惧突破了慑心,让他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自尽。 ‘无牙门下士,可杀不可辱。’ 苏梦嫌恶地搓了搓胳膊,魏锦衣打着打着开始吹哨让老鼠攻击她,被老鼠爬到身上的感觉实在太恶心了。 她绕过脚下的死老鼠,意识到事情开始变得难办了起来。 若是无牙门的弟子死了,之后的报复便会接踵而来。 “我现在可没有处理尸体的时间啊……” 苏梦喃喃时,忽然神情一变。 她听到了口哨音从东南方向传来,抬眼望去,有六道黑影接踵而来,他们的脚边紧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灰色鼠群。 身后,枯林风动,一道白色身影踏着枯枝飞掠而来,邀月已在路途中换了衣衫,用溪水洗净了面容,此时青铜面具后的双眸满是煞气。 第137章 绝代双骄(38) 老鼠和邀月,哪一个更加可怕? 若有人去这么问,旁人一定会觉得此人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 高高在上,华贵雍容的移花宫宫主,岂能用老鼠来一起比较? 可是现在,正有一个人十分严肃且十分严谨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前方是鼠群,后方是邀月。 苏梦在思考的同时,已经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鼠群之中。 与此同时,她的口中也发出了特殊的哨音。 她不会御鼠,却有过御蛇的经验,再辅以摄心术,这独特的哨音人听了都难免目眩,更何况这些汹涌奔来的灰鼠。 原本方向一致向她奔来的灰鼠忽然间像是迷失了方向。 有些开始原地转圈,有些向地下钻去,还有一些居然开始咬向了自己的同类。 可苏梦只能扰乱这些灰鼠的意识,没有诀窍的她一时之间无法反过来控制。 冲过去的同时,她的双脚难免踩到一些老鼠,也难免有一些灰鼠爬上她的脚背,苏梦忍着不适,厉喝一声: “滚开!” 这声音尖锐,仿佛化作无形的细针刺入那六名黑衣人的脑海之中,让他们不约而同的恍了一恍。 苏梦很少这样全力催动摄心术去控制这么多人。 她已感觉到有些恶心反胃,但她的步子依然不停。 眨眼间,她便已冲到了鼠群的中央,在一左一右,正有两名黑衣人围拢攻来。 一人有刀,一人有剑。 刀剑横压而来,苏梦伏下身,周身蓦地一旋,已仰面向上,同时右手捏住了右侧压来的刀身,弹向了左侧的长剑。 ‘当啷’一声,刀剑相击互攻,而她已如穿堂林叶,从二人中间旋了一圈后,本该优雅落地。 可她的脚下却发出了‘吱’的一声。 这声响让苏梦脸色一白。 纵使她的人生经历比旁人多上一些,可这丝毫不代表她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完人。 苏梦估计,自己就算踩死一千只老鼠,在踩死第一千零一只时,也会恶心。 她绝不想变成一个不畏惧老鼠的人。 因为那说明她一定是经历了对老鼠的恐惧与恶心触了底的事件——仅是想想,她便觉得不寒而栗。 邀月的身形奇快,她本还没有认出那樵夫打扮的人便是苏梦,只是直觉此人与之有关。 但当她听到了方才蕴着慑心魔力的哨音与喝声时,便认出了苏梦。 这地上的灰鼠让邀月心生厌恶,故而不愿落地,她的双脚立于枯树枝桠之上,人随风动,宛如晚秋最后一片飘摇不落的枯叶。 她的声音冷漠:“你已逃不了了。” 可她并没有急着动手。 因为她想看着苏梦在这恶心的灰鼠群中挣扎。 苏梦心下一沉,这一次终于不再有侥幸心理。 她再次变换了战术。 苏梦看着迎上的悍不畏死的四人,忽然道:“我此行本就是来见魏无牙的,你们现在杀我,不如将我带到魏无牙面前杀我。” 那四人齐齐一怔,身后追过来的两人也犹疑起来。 苏梦接着道:“你们难道没意识到,我逃的方向,正是你们来时的方向吗?” 她的声音虽然是伪装的男声,却充满着沉稳且令人信任的魅力。 地上乱窜的灰鼠群也诡异地安静了几分,像是被这声音平缓了情绪。 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他点头的同时,树上那飘摇的‘枯叶’终于再次开口。 “你们不能带走她!” 那黑衣人问:“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并不桀骜,甚至还有几分谨慎。 任谁看了这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树上飘摇的风姿,就绝不敢小觑于他,这最顶级的轻功,他们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 苏梦已抢答:“她是移花宫的大宫主邀月!” 此番话一出,莫说黑衣人们是何反应,邀月已先是一惊。 她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 无牙门的众人虽然不知道魏无牙和移花宫具体的纠葛,但大都知道移花宫的人是敌人。 可他们第一反应却不是攻向邀月,而是逃。 移花宫宫主岂是他们有能力面对的? 苏梦很快抛下另一句话。 “你们若是望风而逃,回去也只有死!” 这一句话已足以让无牙门的弟子们顿住脚步,与此同时,邀月已如瞄准了猎物的孤鹰一般飞身而下。 苏梦已觉得脊背发寒。 可她没有回头,在这个时候,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伸手抢过来了身边黑衣人手中的鼠笼——这里面还拥挤着几十只吱吱怪叫的笼子。 然后她还是头也不回,只将这笼子向后一甩。 铁铸的笼子在邀月的掌势下凹陷,笼门崩开。 吱吱叫着的灰鼠,内脏崩裂的灰鼠,血肉模糊的灰鼠。 苏梦的背后像是撒了一场热的杂乱的拍打的雨。 她没有回头,而是又夺过了一只笼子头也不回地向后扔。 在她扔到第三个笼子的时候,这些黑衣人终于在面对邀月和面对魏无牙的恐惧中选择了前者。 而邀月在想要避开老鼠和想要抓苏梦的两个选项中选择了前者。 所以一个笼子甩来,她便后退一丈,三个笼子甩来,她已在三丈之外。 然后她们中间便隔了黑衣人,六个会御鼠的黑衣人。 哨音响起,灰鼠对邀月群起而攻之。 她怒极反笑:“好,很好!” 掌影如风,风过不留痕。 没有任何人或老鼠能在她的掌风下接近。 她的足并没有踏在地上,可却踏了六步。 这六步都踏在了六个人的头颅上。 她的步履轻盈,像是蜻蜓在水面的一点,又像是蜂鸟在花心的一吻。 这是死亡的吻。 每在一个黑衣人的头颅上一踏,那人便登时七窍流血,双眼失去了眸光。 邀月沉沉的杀气让听从哨音的灰鼠都本能地颤栗起来。 苏梦又一次感到了锋芒在背,可她此时才逃出了四十丈。 前方有崖壁,有山洞,那是老鼠洞。 老鼠洞距离她还有十丈。 十丈很近,此时却像是咫尺天涯。 难道计划就要在此折戟? 在苏梦想着,要不要脱了外衣,用身上的老鼠血再去恶心邀月一下,争取脱逃的时间时。 远处的老鼠洞上忽然弹出了一条绳索。 那缀着钩爪的绳索就像是这山壁里长出的手臂,将面前人抓稳,缠绕,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揽入它的腹中。 第138章 绝代双骄(39) 苏梦完全没有抵抗这条缀着钩爪的绳索。 在邀月即将追来的前一刻,她的身体被径直拉进了老鼠洞中。 紧随而来的邀月微微迟疑——她已知道,这里是魏无牙所在的地方。 虽然她与怜星都对这个人极尽鄙薄,但是贸然深入敌人所在的腹地,本就是十分不智的事情。 可在这时,老鼠洞里却传来了重重回音。 “哈哈哈,我已在安庆城中留下了暗记,小鱼儿只要看到,以后再也不会用真面目示人,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 ‘一辈子’。 她这十几年来,每每看到花无缺,都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又耻辱的男人。 所以每见花无缺一面,她都会用针刺向自己的手臂,用疼痛来折磨自己。 若是一辈子,那又是多么漫长的折磨? 这一刻,邀月已痴了,怔了,魔了。 她不再顾忌闯进去的后果,宛如投入瓮中的鱼,白色的身影倏然间消失在了洞口。 苏梦被绳索拉着飞过了半截幽深潮湿的甬道后,身子便坠在了地上。 可拉扯的力道未减,她勉力用手脚在地上一按,让自己随着拉力悬空,避免被石壁摩擦。 这动作很狼狈,甚至让人有几分耻辱。 暗色的甬道终于穿过,随之而来的是豁然开朗。 甬道陡然间拓宽了数倍,周遭也不再是阴暗潮湿起伏不平的石壁。 白玉微光的石块像是一颗颗萤石,让这山洞内部有几分神秘,高贵,秘境一般的感觉。 苏梦的身下也不再是让人吃痛的摩擦感十足的碎石,而是平滑的大理石地面。 绳索拉扯的力消失。 苏梦解开钩爪,这钩爪倏然收缩,回到了前方的石壁上。 面前有人。 坐在石椅上的人。 这石椅晶莹剔透,带着微微的黄碧之色,像是某种罕见的天然萤石,通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 大自然的造物被人用极高超的雕琢手法雕出,美的夺人眼目。 可石椅上的人却让人想要呕吐。 那是一个童子般的侏儒。 他虽在石椅上,身下却还有一个带着轮子的金属小椅,就好像这椅子已成了他的双腿。 侏儒的面部畸形,像是拧干了的抹布又勉强铺展开,五官虽还在原来的位置,可却带着让人不适的扭曲。 这人当然就是魏无牙。 他那死灰色的,老鼠一般的双眼,像是刀锋一般剜过苏梦的面颊和全身。 魏无牙兴味的笑容像是毒蛇的猩子。 “我很少遇见看见我后会视线毫不动摇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明带着全然恶意的情绪,可却莫名让人有一种可悲可哀的感觉。 苏梦沉默,她想起了一个人,但她并不会说出来。 因为魏无牙不配。 她将这心底忽然涌出的略带伤感的情绪妥帖地放回心中,然后开口。 “因为你并不可怕,比起你,我更畏惧身后的人。” 魏无牙嗤笑:“没有几个人能闯过我甬道里的机关,你能顺利地过来,不过是我没有开启机关罢了。” 苏梦道:“连移花宫的宫主邀月也不能吗?” 这番话一出,魏无牙的表情一变。 本就扭曲的五官像是又被攥紧铺平了一次,每一个褶皱的弧度都产生了偏移,他的眼像毒蛇,嘴巴却像哈巴狗一般可悲的瘪起。 他像是自胸腔里鼓足了气,才有勇气开口。 魏无牙颤声,哑声,低声道:“邀月,呵……你说来的人是邀月?” 像是为苏梦的话佐证,机关齐发的甬道中,爆破声急速逼近。 那些集齐了魏无牙智慧精华的机关成了一层层薄纸,被人一戳就破。 魏无牙道:“呵,她应该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居然有勇气来……她居然会来,我要让她知道,这些年,我的武功已到了什么地步。” 他似乎想要用一种自信的态度说出这句话。 可是苏梦只看到了他的底气不足。 然后魏无牙的目光倏地紧盯着苏梦:“她是为了你而来的……” 苏梦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依旧是男性的伪装。 虽然她伪装的男性外表平平无奇,可与魏无牙比,已是俊俏的多,也健康的多。 魏无牙当然不相信邀月会看上他,但他免不了会妒忌。 “我……” 苏梦想要开口,但眼前却已一花。 明明以轮椅代步,魏无牙的速度却依旧快的惊人,他的手如稚童,可抓握力却像是秃鹫。 苏梦跌倒,翻滚,站起,然后眼前一黑,被一只手掌拍在肩上,连退了三步。 面前一道石门落下。 石门把声音也几近吞没了。 那本来清晰可闻的甬道里的爆破声变得像是谁在路上接连踩了纸做的壳子,人声更是听不分明。 苏梦在这黑暗的洞穴里打了个哈欠,即便因为过程的偏差,让她深入虎穴,可她也没有什么自怨自艾或是后悔的情绪。 她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主角,或许因为阅历的增加在行事上更多去筹谋,但还是少了几分运筹帷幄。 所以就算构思了计划,也会因一层又一层的变故让形势急转而下。 不做当然不会错。 可能做为何不做? 在这幽暗的石室,她微微阖了眼,有些困倦。 似乎只是歇了几息的时间。 又似乎是眯了一炷香的时间。 苏梦的眼眸忽然捕捉到了亮光,石门隆隆地抬起,邀月的声音冷漠。 “出来。” 这又是一个选择。 苏梦当然可以充耳不闻,甚至用自伤的方式将邀月引进来,那样不管魏无牙是否已被挫骨扬灰,这石门一定会落下。 ——不然魏无牙不会把她推进来。 可这连环的计划已到了要把自己也填进去的程度,这违背了她的初心。 于是苏梦站起身。 她站起身的同时,还像是闲聊一样道:“魏无牙已死了?” 邀月逆着光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的面具不知何时已不见,苍白的面上没有血色。 “哼,你以为这样的蝼蚁能伤了我?” 苏梦道:“看来他确实伤了你,或许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要知道,这里可是老鼠洞。 邀月的面色更沉。 她看着苏梦一步步走近。 然后她忽然迈步。 在苏梦的惊诧中,邀月忽然冲到了她的面前,然后袖中弹出一抹幽碧之色。 幽碧的绿色横过她的发顶,掠过她的肩侧,划过她的身后。 二十一发悄无声息的暗器被挡住。 然后邀月抓住苏梦,转身。 可在她拔剑时,石门已坠下。 ‘轰隆’一声,视线一片幽暗。 过了片刻,幽暗中传出一道喃喃低语:“多谢。” 然后是另一道冷冷的女声响起:“不要谢我,因为我已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第139章 绝代双骄(40) 幽暗的洞穴,静的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吐息声和锵然的劈砍声。 邀月用手中的‘碧血照丹青’劈砍了一会儿石门,这可碎金断玉的利器在劈砍了数寸深后,碰撞出‘当啷’的声响。 原来那石门竟只是表层为石,内在却是罕见的山体之中自然孕育的铁精。 ‘碧血照丹青’虽是神兵利器,但面对这样的灵粹铁精也无法做到如削豆腐。 况且,在石门落下前,她们都看到了这门的厚度。 “我们可以往旁边挖。” 苏梦很谦逊地给出建议。 邀月道:“这石洞既然选在了这个位置,那么上下左右,想必都没有中空之所,只有挖穿了山体才能出去,在挖穿之前,我们就已饿的没有气力了。” 她的语气带着让人胆寒的冷静。 苏梦点了点头,又有一些不好意思道:“但总要试试的,若你不想做如此枯燥的工作,不如把剑给我,我来挖。” 黑夜中虽看不见邀月的眼神,但苏梦感受到了一道逼人的视线。 邀月的目光精准地抓住了苏梦的眼——她有些惊讶的发现,苏梦的眼在黑夜中竟是有着微光的。 那是一种和她的‘碧血丹青’剑身相似的颜色,只是更显幽暗些。 邀月也借此发现,苏梦的双眼正准确的看向她。 “你看得见?” 邀月问。 “看得见。” “好,那你来挖。” 黑夜会迷失人的感觉,就像是蒙着眼走路很难走成直线一样。 若是让一个在黑夜中能视物的人来挖掘,显然会更加精准一些。 邀月将手中的剑抛向有着幽色瞳芒的前方。 一只手精准地握住了剑柄。 苏梦握着这柄神兵利器,在黑暗中选中一个方向,开始劈砍石壁。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梦停了下来。 “反正这里谁也瞧不见谁,我出个恭你不介意?” “哼。” 声响过去,苏梦回来接着挖掘。 又过了一阵,邀月忽然道:“……你既然看得见,就带我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苏梦忍着笑:“什么干净的地方?” “与你去的方位不同的地方。” “好。” 她们相处的前两天可以说是平和,平静。 比饥饿先一步而来的,是渴。 苏梦要比邀月更渴一些,因为这两日,一直是她来劈砍山壁——她这么做只是还邀月救了她一命的人情,两人都知道这一点。 苏梦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嘴唇的皮凹陷,凸起,干裂,让人有种想要撕扯和舔舐的冲动。 她强忍着这冲动。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说话,可邀月偏在这时候话多了起来。 “你其实根本没在安庆城留下什么暗记。” 苏梦已挖了很深的隧洞,声音从中闷闷的传出:“嗯。” “……你倒真是个好师傅。” 隧洞里的挖掘声停止。 苏梦灰头灰脸地钻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因为喉咙的干涩,有些不情愿说话,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你不是个好师傅似的,我瞧着你把花无缺也教养的很好嘛。” 邀月冷冷道:“不,我不是个好师傅,我本也不想当他的师傅。” “收了一个本不想要的徒弟,那这缘法比收一个想要的徒弟还要深得多呢。” “呵,那这缘分确实深厚。” 毕竟这背后藏着的可是对自己徒儿的弑亲之仇。 这一天的时间里,邀月总想探听小鱼儿的下落,并且问了很多小鱼儿的性格与事迹。 苏梦只挑自己认为可以说的说了。 第三天的时候,邀月的心里装着的还是恨。 第四天的时候,她的话少了一些,只在苏梦困倦的时候,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怜星的病,你真的能治?” 苏梦稍微提起些精神。 “根据花无缺的描述,我觉得我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治好她。” “……嗯。” 然后邀月沉默。 这一夜仿佛格外的漫长。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苏梦从长长的隧洞里爬了出来,瘫在地上。 她的声音已是气声。 “我没有力气了。” 邀月没有回话。 苏梦微微抬头。 她在这一次复生后,就已根据瞳孔的颜色确认过,她的眼睛恢复到了自己原生的瞳眸。 但是她却保留了花白凤的夜视能力。 所以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依然可以看到邀月。 邀月在打坐。 她双眸紧闭,绝美的面庞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肌肤像是逐渐融化的雪,渐渐变得透明,皮肤下的肌理血脉逐渐变得清晰。 苏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知道,邀月即将突破到明玉功第九层。 这是古往今来无人达到的境界。 可是邀月偏偏在这又饥又渴又虚弱的情况下进入了无我两境,这个时候的突破,若是成功还好,突破之际,先天真气流转,气血由亏转盈,又能多撑好一段时日。 可若是失败,走火入魔尚是好的,有极大的概率气会血两亏,生机耗尽,便似枯木干焦,焚灭最后一丝生机。 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举措。 在这种时候,稍有干扰,便可能造成无法预知的后果。 苏梦的手中有一柄剑。 一柄神兵利器。 她虽然虚弱疲惫饥渴无力,可真气尚算充盈。 但苏梦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疲惫无力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似乎睡得好长,又似乎只是一个晃神。 在她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听到了隧洞里的挖凿声。 苏梦倏地睁开了眼,环顾一周,她并没有看到邀月的身影,手边的‘碧血丹青’剑也不见了 ……所以隧道里,是邀月在挖洞? 苏梦张了张嘴,想要呼唤一声,可却没什么气力了。 就像是邀月在濒临绝望的时候突破了一样,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境界仿佛也有些松动,内力在经脉中鼓噪,蚕食气血又反哺周天。 她有种虚弱的呕吐感,于是嘴角真的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润泽了干燥的唇。 洞中的声音忽然一止。 一道身影飘然而出,邀月拉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的身躯摆正,掌心贴在了苏梦的背心。 一股平正阳和之气灌入经脉,抚平经脉的鼓噪爆裂之感。 突破被强行遏制了。 “你气血太过虚弱,不该此时突破。” 邀月的声音很平静。 “……我控制不住,自然而然便成了这样……” 苏梦忽然有了说话的气力:“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是为了小鱼儿?” 邀月沉默了几息。 “……你活着,当然更有用些。” 苏梦想,这一刻,邀月的心中或许不止有仇恨,而是短暂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怜星。 在这平静的,哀默的氛围之中,苏梦忽然道:“我骗了你。” “嗯?” “我早就知道小鱼儿和花无缺是同胞兄弟了,并且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小鱼儿,在我们被困在这里的时候,小鱼儿或许也已将这秘密悄悄告诉了花无缺。” “你们的阴谋,秘密,复仇,都绝对不会成功的。” 苏梦干哑地笑:“我一直都瞧不惯你,在你不知道的很早的时候,就瞧不惯了,可落到这种境地,你竟因为我的谎言而想要我活……呵,我可不想接连欠下你的人情。” “现在,你一定很想杀了我。” 这句话不需要语言的回答。 那沉沉的杀气,浓浓的煞气,悲凉悲愤惊怒的自痛中咬碎银牙的恨——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在苏梦身后。 死亡,在她的身后。 第140章 绝代双骄(41) 绝代双骄里贯穿全线的阴谋,就像是串着珠子的线,只需轻轻一剪,一切都已支离破碎。 苏梦曾经想过,若在小鱼儿和花无缺对决之前,这件事情的真相被公布,邀月和怜星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那时候觉得,怜星或许会在怨愤中放下,而邀月则会在怨愤中疯狂。 此时此刻,邀月确实已被苏梦地这一串话冲击到了。 她在水到渠成突破的时候,苏梦没有攻击她。 邀月虽然表面不表露什么,可一恢复神智,就接手了挖掘隧洞的工作。 越是冷漠的人,越是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人在绝境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容易与共患难关的人成为朋友? 或许这件事本是有概率的,但现在已绝不可能。 因为邀月想要杀了苏梦。 就在此地! 就在此刻! 她绝不容许那秘密被旁人知晓,也绝不允许知道这秘密的人活着! 苏梦知道,那她就杀了苏梦! 小鱼儿知道,那她就杀了小鱼儿! 花无缺知道,那就再杀了花无缺! 这秘密若传的沸沸扬扬,让江湖人知道,那她就杀了所有江湖人! 既然恨已无处排解,她只想杀人。 明玉功虽已臻第九层,可这并不代表邀月的思维意志更加超脱,她依旧是那个因爱怨愤的女人。 她的手中有剑,剑乃神兵。 只需要轻轻向前一递出,面前的人绝躲不过她的出手。 邀月递剑,苏梦躲闪。 剑刺入了肩胛,这一剑本不该只刺入肩胛的。 苏梦转过身,愕然的发现邀月的头顶有云雾在蒸腾。 她的面颊透明如冰雪——却是映着红霞的冰雪。 她整个人竟似从水里捞出似的,冷汗涔涔,却又散发着火山一般的热力。 苏梦的脑海中想到了四个字! 走火入魔! 在这最令人绝望的时候,多年的希望又被土崩瓦解。 累日的疲累,心情的激荡,痛苦与怨愤。 邀月的痛苦无法言语,她若能嘶吼,哭骂,像小女儿一般嚎啕,将这种情绪释放出来,或许还不至于此。 可她宁愿让这种情绪在心中震碎了理智,也不愿意露出软弱的一面。 千虑百念,皆化作了丹田气海中的一股上涌热流!气血逆转,阴阳失衡,邀月的眼已泛了红。 她没有去拔那柄插在苏梦肩胛的剑,走火入魔的人理智不再,做什么都是没有逻辑可言的。 她又一挥掌,这一掌没有任何精妙的变招,只是汇聚了真气的凝实一掌。 苏梦自知自己躲不开,也没有任何要躲的意思。 她此时已转过身。 插在肩胛的剑,剑尖朝在了邀月面前。 她选择用这柄剑尖迎上了邀月的一掌。 走火入魔状态下的邀月出招耿直极了,没有丝毫变幻的意思,她的掌心拍在‘碧血照丹青’的尖端。 刺入苏梦肩胛的神兵激射而出,她的左肩胛在迎了一掌后碎裂,然后顺着掌势飞了出去。 长剑‘锵’一声击在石门上,钉在上面发出‘嗡嗡’声响。 下一秒,石门外忽然传来呼唤声。 “苏姊姊!你们在里面吗?” “铜先生!师傅!是你吗?” 是小鱼儿和花无缺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隔了厚厚的石层,透过来时已经模糊不清。 但这足以吸引邀月的注意。 她神智本就不清明,苏梦刻意敛去了气息,更是让她辨不清对方的位置,于是邀月本能地将愤怒倾泻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的右掌还在流血,可却已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花无缺那朦胧的声音在她耳中变得失了真,让她没来由地更加愤怒起来。 “啊——” 邀月仰天长啸一声,长发飞扬,神情痛苦混沌,只能不停地挥着染血的手掌,真气拍打在石门上,发出‘隆隆’的声响。 石门外有四人。 除了小鱼儿与花无缺二人,还有随行而来的铁心兰。 第四个人则是一个高傲,华贵的美丽女子,她的眼眸柔而明亮地专注瞧着小鱼儿,仿佛除了他,眼中已容不下旁人。 此人正是被花无缺和小鱼儿二人找到的苏樱,正是靠着苏樱的领路,他们才来到了老鼠洞。 不论剧情如何变化,苏樱依旧会对那独一无二的小鱼儿一见钟情。 铁心兰瞧着苏樱,心中更是酸涩。 苏梦的插入剧情让铁心兰缺少了与花无缺的接触,她对小鱼儿的心并未变,可单纯的她又怎会是苏樱的对手? 苏樱知道小鱼儿和花无缺要自己带路,既然有求于自己,她怎会不借此占上些便宜。 她说的要求很不讲理,却也很容易完成。 “去山洞的这段路上,小鱼儿不许与铁心兰讲话。” 这要求固然有点小女儿的蛮横,却又只要求了短暂的期限,小鱼儿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有铁心兰黯然神伤,哪怕得到了小鱼儿宽慰的眼神,也无济于事。 可是现在,小鱼儿和花无缺都顾不上两个女儿家敏感的小心思。 石门传出的‘隆隆’声响已攫取了他们全部的心神。 “苏姊姊!”小鱼儿几乎要蹦了起来:“她们在里面打起来了?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花无缺倒是镇定一些:“若她们真的打起来,声响早就该停了,我大师傅的实力,在十招之内就能了结苏姑娘。” 小鱼儿从花无缺这话语中发现他对邀月依旧没有视作仇敌,怕是对他口中的真相没有全信。 可小鱼儿此时已顾不上这些。 他倏地看向苏樱。 “你应该知道开启石门的机关在哪里!快把门打开!” 苏樱咬了咬唇,她在路途中已经知晓,老鼠洞里的这两人,一个是小鱼儿亲近的前辈,一个是小鱼儿的生死之敌。 同时,那名敌人也是魏无牙的敌人。 他们已瞧见了魏无牙的尸体。 魏无牙的尸体周围,甚至没有太多的破坏痕迹,说明杀他的人一定是以碾压的姿态解决的。 杀魏无牙的人无疑就是邀月。 石门后,发出隆隆声响的人,极大的概率也是邀月。 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或许是在盛怒之下,若将她放出来,小鱼儿焉能讨得了好? “不。” 苏樱拒绝。 拒绝声却近乎哀求。 第141章 绝代双骄(42) 魏无牙布置的打开石门的开关或许隐蔽,但是小鱼儿最擅长寻找这种机巧机关。 哪怕苏樱拒绝,他还是很快找到了那表面毫无异常的石椅旁的一处座灯下的机关。 可在他寻找机关的时候,石门内的‘隆隆’声愈发轰烈,仿佛有数千枚霹雳子在里面同时炸开,让他们足底都开始有些颤动。 伴随着‘隆隆’声响的,还有女子痛苦的尖啸声。 这高昂的尖啸声突破了石门,清晰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花无缺面色已十分凝重。 他听不出这是不是邀月的声音,因为女子的声音尖锐起来,总是会失去原本的音色。 更何况,那高傲自持庄重的大师傅,又何曾在他的面前流露出如此失态的模样? 但是花无缺知道,这声音极大的概率是自己的师傅。 除了邀月的深厚内力,又有谁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小鱼儿!”苏樱的手死死抓住小鱼儿的手,“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好不好?” 那双动人的眼眸祈求地望着他。 或许最盖世的英雄也会在这样的眼眸下动容,收手。 但小鱼儿不一样。 小鱼儿是无法用任何常理来揣摩的。 他在对待自己关心的人时,是绝不惮于冒险的。 若不打开石门,就只能静待事情的发展,他不想当等待结果的人。 所以小鱼儿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机关。 也是在机关按下的一瞬间,石门后爆发出了最后一声巨响,这巨响简直是之前所有声响的总和,石门的边缘层层龟裂。 山洞的石层开始了剧烈的晃动,龟裂的石纹剧烈蔓延,石门在被机关抬起的过程中就因为边缘的龟裂而向后仰倒。 四人慌忙闪避,在剧烈的晃动中站定。 又是‘轰隆’一声,石门重重地横砸在地,碎屑四溅,尘雾蒙蒙。 一道身影站在烟尘之后。 那是一道站立着的血红身影。 她长发披散,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渗着鲜血,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可却连迈动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 气血逆流,走火入魔,真气紊乱,经脉爆裂。 邀月的经脉,就像是经过了洪水肆虐地震爆发的土地,又在暑日下暴晒了数百天,然后留下永无法愈合的裂痕。 她已成了干涸的河床。 可她的神情却很平静,异样的平静。 邀月看向药物后逐渐散去身形的小鱼儿:“你就是小鱼儿?” 她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耄耋老妪。 小鱼儿点了点头。 邀月看向花无缺。 “现在,我若让你杀了他,你会杀吗?” 花无缺轻声道:“大师傅……小鱼儿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邀月微微垂眸,她极轻极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多年的痛苦终究是无法纾解了。 可是现在,她却连举起手自拍天灵的气力都没有了。 “苏姊姊!你在哪里?” 小鱼儿却不管邀月现在是什么样子,焦急地呼唤。 身后,苏樱和铁心兰点燃了火折走了过来,山洞内的烛台早就被打落打碎,她们照了一圈,看到了那条深深的隧洞。 小鱼儿当先钻了进去,花无缺则紧守在邀月身边,他已看出了自己这位大师傅有了寻死的心思。 “杀了我。”邀月的声音很冰冷,“小鱼儿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杀了你们父母的真凶,现在我已经没有丝毫反击之力,正是你复仇的好时候。” 花无缺:“大师傅……” 邀月:“别喊我师傅。” 幽暗的隧洞中,小鱼儿拿着火折子弓着腰前行,然而直到他钻到了隧洞的尽头也没有发现有人。 他心中焦急,一边唤着苏姊姊,一边仔细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一定遗落了什么线索。 走到隧洞半途的时候,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忽然听到了什么。 ‘咚’‘咚’…… 那是敲击声。 小鱼儿倏地扭过头,看向了表面堵着碎石的隧洞边缘,伸手扒拉了过去。 看似坚硬的石块其实只是被简单地堆砌在一起,扒开之后,里面又是新的隧洞。 小鱼儿双眼一亮,沿着这新的隧洞弓腰前行,果然在隧洞的尽头找到了苏梦的踪迹。 苏梦在小鱼儿靠近时就已经停下了石头的敲击声。 火折照亮她的模样,她的肩膀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在山林中用植物和灰土做的易容改扮随着冷汗涔涔洗去了大半,留下了一些不易褪色的部分,显得格外斑驳。 对上小鱼儿忧心的目光,苏梦虚弱一笑:“邀月走火入魔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不比邀月好听到哪里去。 “她现在或许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小鱼儿沉声道。 “她……没死。” “没有,但她活着,或许已不如死了好。” “呼……” 苏梦呼出一口气,没有说些什么,虚弱地闭上了眼。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山外。 山外飘着小雪。 薄雪落在脸上,湿润冰凉,让人意识都清醒了几分。 水囊靠在自己的唇边,她的口腔中含着水,正本能的吞咽着,这摄入水分的舒适感觉让她几乎想要喟叹。 苏梦喝过水,又咀嚼了泡的发软的干粮,感觉到气力缓缓回归,她睁开眼,用右手想要支起身子时,被一双臂膀搀扶着手臂和背脊助力。 她的左手臂完全使不出力道,但伤口已被妥帖地包扎好了。 苏梦眨眨眼,发现扶着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女,为她喂水喂食物的则是铁心兰。 “苏姑娘。”铁心兰见她醒来,收起了手中的水囊和干粮,欣喜道:“你醒了!” 苏梦点点头,试着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几分。 “邀月呢?小鱼儿和花无缺呢?” “他们在那边。” 另一个陌生少女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苏梦望了过去,刚苏醒的她双眼还有些模糊,慢慢聚神后,终于瞧清了远处树下的几人。 树下,小鱼儿和花无缺站在两名女子身边。 那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倚靠在树旁,她已换了一身雪色衣衫,模样依旧憔悴苍白,却不掩容华绝色,此人正是邀月。 另一个白衫女子屈膝在邀月旁边,如缎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和背脊,微微露出的侧脸像是画中的剪影,梦中更深一层的幻梦。 移花宫二宫主,怜星。 第142章 绝代双骄(完) 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吃饭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需将她的下巴卸掉,将流食灌入即可。 但是当这个人是移花宫的大宫主邀月时,事情就变得没有那么容易了。 花无缺确信真相的时候,正是自己的师傅走火入魔经脉崩裂成为废人的时候,他反倒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去恨,因此对邀月依旧难舍旧日情谊。 他是绝对干不出强迫给邀月灌食这种事情的。 小鱼儿倒是很乐意看着邀月在自己手下屈辱的喝粥——可是怜星来了。 怜星决不允许小鱼儿这样做。 她在得知真相后,心情绝不会比当初的邀月平静到哪里去。 但是邀月的情绪是往更高昂更激烈的方向去迸发,怜星的情绪却是更沉更悲更平静。 仿佛多年拉着她下沉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底,她在水底浸没了无声的泪后,割了绳子,上了岸。 怜星这样的表现,在邀月看来,就像是背叛。 “你就这样接受了……你早就不想这么做了,对吗?” 邀月的声音几乎只剩气声,因为她依旧没有喝一口水,再这样下去,或许明日,她就会彻底没了气息。 怜星看着这样的邀月,心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一直是仰视,尊敬,甚至有几分畏惧自己的姐姐的。 可是现在,这高傲的姐姐如此虚弱无力,反倒需要自己这个妹妹照料。 这让怜星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了一种力量感。 她忽然觉得,是到了自己照顾姐姐的时候了。 “姐姐,”她声音柔和却坚定,“以后我们回移花宫再也不出来,把过去种种都放下。” 邀月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她已没了摇头的力气。 怜星却在此时展现出了难得的强势,将花无缺手中的水囊拿过来,在她正要鼓起勇气去卸掉邀月下巴的时候,身后,苏梦走了过来。 “我的左手臂已经废了,或许治不了怜星宫主的手脚了。”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怜星和邀月二人的面前。 “但是我愿意将我的医术都教给小鱼儿和花无缺,以他们的悟性,很快就可以掌握。” 去救治自己的仇人,现在的小鱼儿或许干不出来,但现在的花无缺却是干得出来的。 当年,若不是怜星急中生智的提议,小鱼儿和花无缺根本无法长大。 因果反哺,她是不是给这个游戏打出了一个好结局? 苏梦虚弱地笑了笑:“你不想看看你妹妹手脚康复的样子吗?” 怜星此时福至心灵,忽然放下水囊,握住了邀月的手。 她残疾的手搭在邀月的手上,让后者的心中隐隐触动。 她们这一对姐妹,何曾如此交手相握,如此亲密过。 当年攀高苹果树,她争先的一推,将妹妹推了下去。 这件事的因果,岂不是也需要一个了结? 邀月缓缓闭上了双眼。 怜星见状意识到什么,忙拿起水囊去喂水,这一次,邀月终于没有抗拒,缓缓吞咽了起来。 这一下,不仅是怜星,就连花无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小鱼儿倒是毫不在意,以邀月如今的状态,或许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惩罚了。 怜星没有心思再留在这里,为邀月补充了水分食物后,就抱着她离开了。 薄雪渐密,苏梦的气力缓缓恢复,一行人下了龟山。 她在路途中也知道了那陌生的美丽女子就是之前被魏无牙养育的苏樱。 看着苏樱和铁心兰为了小鱼儿明争暗斗,她虽然觉得有趣,但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这姻缘是一对一对的,莫名其妙让花无缺成了单相思了。 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以后他们小年轻之间的感情,还是只能看缘法了。 她让小鱼儿和花无缺留在安庆城一段时间,自己动笔写下了怜花宝鉴的医术篇章,将其交给了小鱼儿和花无缺。 “苏姊姊,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移花宫。” 苏梦毫不犹豫道:“我准备在那里调养,然后尝试能否突破明玉功第七层。” 小鱼儿闻言一怔:“可是,邀月是因为你才……” “这可不是我自己要贸然去登门。” 苏梦从怀中掏出一朵墨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衣襟中的。 小鱼儿大抵猜到了这应该是怜星悄悄给苏梦的,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他之前与花无缺遇到了十大恶人中的欧阳兄弟,虽然丢失了他们二人的行踪,却让小鱼儿心中生出计谋。 他想要借这二人把恶人谷中的几位恶人师傅引出来,然后营救燕大侠。 只是这计谋小鱼儿没有跟苏梦说,在小鱼儿看来,这位苏姊姊实在已相助太多,甚至还废去了一臂,他已无以为报,更不想让苏梦为自己忧心旁事。 如今这对兄弟终于齐心,他们二人在这江湖中,迟早闯出偌大的名头,苏梦并不担心二人。 她与花无缺和小鱼儿简单告别后,就轻装简从,一路前往移花宫。 有了那朵墨梅在手,她这一路上走的极为顺遂,到了移花宫方圆百里内,更是直接有门中弟子前来接引。 明明已是冬季,这里却依然盛放着许多不应季的鲜花。 苏梦看着繁华鲜花,迈步走进人间仙境之中。 远处亭榭之下,两人一站一坐,静候她的到来。 邀月坐在木轮椅上,神色平静。 这种平静已接近麻木。 “你来了。” 苏梦微笑:“多日不见。” “小鱼儿和花无缺呢?” “我已将医书典籍传给他们,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会来。” “哼,最好如此。他们没来之前,你不许离开移花宫百里之内。” “难得你语气还能如此强势……不过,我想说的是,还有这种好事?” 苏梦抬起右臂,伸了个不伦不类的懒腰。 “现在是通关玩家的休息时间,给我安排的客房在哪里?” 邀月皱了皱眉,不明白苏梦言语中的一些词汇。 怜星看着害自己姐姐至此的人,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仇恨的情绪。 或许,仇恨就这样结束了。 她轻柔的眼波远眺,遥指一方。 “你的居所,是远处红梅盛开的院落。” 苏梦开始喜欢移花宫了。 第143章 连城诀(1) 八月份的汉江一带,阴云渐渐散去,一场小雨之后,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凉意。 江上一艘乌篷船上,船夫将蓑衣解下,将上面的雨水抖落后又重新系好。 船头的一排鱼篓已装满,其中大部分是鳜鱼,还有一些是鲢鱼,娃娃鱼。 鱼篓里的噼啪声响让船夫心中生出一种成就感,他看了眼天色,此时返到汉口码头,天色应该也已暗了。 船橹摇动,船夫将斗笠摘下,系绳挂脖,斗笠背在身后。 他的额头带着沟壑皱纹,发顶前端带着浅青的头皮色,后端黑白掺杂的头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股辫。 苏梦睁开眼的时候,俯首看到的就是一个明显的清朝辫子头。 她这次降落的地点竟是在一片宽阔的江水之上,且意识恢复时,正在坠落的过程中。 她本能地在空中调整了身形,足尖在乌篷船船顶一点,长发与裙边随风拂动,像是黑白两色的风幡。 若船夫此时回头,怕是要被这一幕骇住,以为苏梦是水鬼幽灵,江中精魅。 可是苏梦下坠时并未惊呼,落在棚顶时又轻若鸿羽。 船夫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乌篷船顶已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他摇着船橹,兴致所起,哼唱起了逗弄小孙子的谚语歌谣。 “前头好个镜,后头好个称,镜也不曾磨,称也不曾定……” 乌篷船随江水轻摇,苏梦已悄悄潜入了船内。 船夫出来时为了避免水湿衣物,通常会在船里放上换洗的衣服。 苏梦换上了一套渔夫的葛布短打,瞧见船内还有一套蓑笠蓑衣,索性也拿来穿了。 只是蓑衣虽然可以挡住手臂,却挡不住纤白的小腿,船舱内也没有换用的草鞋。 她也不在意,将就穿好后,站在了船后,此时距离岸边已是不远,她纵身一跃,脚踩江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垂眼望见了一个聚集的鱼群,苏梦足下用力,脚下轰然炸起一团水波,一条条鱼飞跃而起。 她抬掌连拍,数条大鱼被击飞,砸到了那远处的乌篷船上。 正哼着曲调的渔夫听着身后‘砰砰砰’的声响,吓得忙转过身,正看到有数条大鱼已蹦到了船舱里。 他又纳闷又震惊,却本能地拿起空鱼篓把鱼赶紧装起来。 等到装好鱼,再环顾四周,已看不到什么异样人影。 一时间,各种志怪故事在脑海中翻腾,渔夫想了想,仔细检查了下鱼篓,捡了好几条腹部鼓鼓的雌鱼,将其放归了江中。 等到渔夫上了岸,才发现自己船上的衣物蓑衣都不见了,之后,汉江便又多出一个志怪故事…… 岸边。 苏梦没有在人多的码头上岸,而是选了一处偏僻的河岸。 从岸边林木的长势判断,此时或许是夏秋转季,地面有些潮湿,应是刚下过了一场小雨。 她利用河泥混着一些植物的枝叶,做了些简单的易容物品,将自己露出的小腿,双手,面颊都抹成铜色,眉毛稍稍抹黑抹粗了些。 手头的东西一时之间修改不了男女的特征,所以虽然男性的身份行走方便,她却依旧维持着女性的身份。 简单的外观改扮后,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江边长大的淳朴憨直的渔女。 江边多渔村,苏梦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村子,她用路上采摘的草药换了一双草鞋,根据村民的口音判断出了这里应是湖北一带。 那么那宽阔的江水,应该就是汉江了。 汉江沿岸……是汉口?还是武昌? 苏梦看着村民的装束,男子多是辫子头,为了方便活计,有些选择绕在脖颈上,女子的装束倒有些明制风格,小袖长裙,右衽襟边用的是明制常服不常用的盘纽。 他们的衣服整体并不多彩,苏梦依稀记得自己在现代演戏时,清朝戏的平民服饰颜色是比较单调的,这是因为清朝时对于平民的服装要求更加严格。 苏梦没有久留,在这村子里套到了一部分情报后,就前往了下一个村子。 用了几个身份打探了一番后,苏梦终于确认了这里在武昌城附近,此时的背景年代则是清康熙二十四年。 金庸?梁羽生?还是古龙少有的清朝背景的作品? 苏梦对这清朝背景的作品算不上熟悉,但以她现在的实力,已不需要全知剧情才能带来安全感。 没有身份文书,那就观察一下武昌城门的换防时间,在深夜时轻功攀越潜入。 没有熟悉的黑市暗记,但是这种东西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苏梦很快找到了不需要身份也可以赚钱的方式,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给自己弄了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一个用剑的杀手在武昌城昙花一现,杀了一个帮派的小头目后就销声匿迹。 之后,她又改了个身份,成了一个游方的女郎中,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成了武昌城中各个大户人家后宅贵妇的座上宾。 苏梦辗转知道了‘红花绿叶白莲藕’这段话。 这句话里包含了三个反清复明的势力,即谐音‘红门’的‘洪门’,又称‘天地会’,还有‘青帮’,‘白莲教’。 ‘天地会’这个名字,再加上她后来又从江湖人耳中听说的一句‘平生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让苏梦以为这里应该是《鹿鼎记》的世界。 可是《鹿鼎记》中的剧情许多与朝堂相关,她没有丝毫想要参与的剧情。 再一了解,好家伙,韦小宝都已成了二等鹿鼎公了,人在黑龙江都快把剧情走到大结局了,陈近南的名声虽然依旧活在江湖中,人却早就死了。 这剧情就更没参与的必要了。 苏梦于是更加随性,她在江湖中游走,又得知了苗家剑的名号,还有天龙门,丐帮……于是了然,哦,又有《雪山飞狐》《飞狐外传》。 金系武侠嘛,时间线和剧情还算是比较有迹可循的,能串上也合情合理。 可是再一了解,‘飞天狐狸’才死了二十多年,与《鹿鼎记》恰好相反,此时距离书中剧情又太早了些。 那这个世界正卡着剧情线的又是哪部作品? 这个疑惑,在苏梦听闻了南四奇、北四怪的名头后,终于得到了解答。 北四怪的‘风虎云龙’听着倒没什么出奇,可南四奇的合称却很有意思。 南四奇被称作‘落花流水’。 第144章 连城诀(2) 古往今来,因宝藏,功法,神兵,因一切欲望而造成的悲剧,从未结束过。 知道南四奇‘落花流水’正在江湖中意气风发,地位尊崇,苏梦就揣测了出来,此时正卡着剧情线的作品,应该就是《连城诀》了。 连城诀的故事是种种因欲望而生的悲剧的缩影。 苏梦很无奈的发现,自己在同情故事中的角色的同时,也无法免俗的想到了《神照经》。 她对《神照经》那可起死回生的独特内功抱有很大的兴趣。 而且熟知剧情的她,有更方便更直接的方式去获得这本功法。 荆州城。 虽已过了冬,万物萌芽,可空气中的寒气依旧未去。 知府府内,后宅清幽,亭榭小楼上,面色微红的女子躺在床上,偶尔干咳两声,鼻息浑浊,唇若朱丹。 她的额头贴着湿透的毛巾,颊边乌发泛着浅浅的湿润的光,纤指从被褥下探出,指肚也透着红,瞧着虽然病重,却又有独有一种昳丽之感。 蹑着脚步的丫鬟轻轻开了门,提着药箱,汉装打扮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满屋的燥热之感顷刻之间被女子身上的药香拂去。 凌霜华在迷蒙之中听到了丫鬟的细语。 “小姐在年前得了热症,老爷请了城中的名医樊大夫诊治,几帖药下去,本已好了的……” “哦,那为何又成了这样呢?” 这女子的声音像是流水琴音,让人不自觉的觉得舒适放松。 “这……本不该与旁人说的,”丫鬟顿了顿,却还是说了出来,“老爷为小姐觅得良婿,小姐却不愿嫁,于是这病便时有反复。” “一个人想要折腾自己生病,还是很容易的,更何况她本就在体质虚弱的时候。” “是呀,我们能拦得住小姐夜半用凉水擦身,却顾虑不到她半夜悄悄将被子掀开,唉,小姐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老爷心意已决,小姐的婚服都要赶制好了。” 凌霜华想,若是昔日自己的丫鬟菊友还在,怎么会向着外人,把主家的事情都说出去? 可她又恍恍惚惚觉得,这女子声音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亲切,或许就算是菊友,也会愿意向她倾诉衷肠的…… 当凌霜华一觉睡醒后,她的感觉已完全不同。 鼻塞头闷的感觉褪去,沉重发热的身躯仿佛变得轻盈,身上微微的汗水却并不让人烦闷,反而有种松快感。 凌霜华睁开眼,想要抬起手,手臂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微凉,干燥,柔软。 凌霜华微微侧头,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缀着松挽的发髻,青纱做头巾,细细的眉,弯弯的眼,红润的唇,眉眼素净的像是初春杏花瓣叶上的晨露。 虽未有十分的美丽,却独有清风明月般的气质。 此人自然是乔装过的苏梦。 “你醒了。” 她的手自然地握着凌霜华的手,指腹搭在后者的脉搏上,轻声道:“大病初愈,身子绵软无力是正常的。” 凌霜华道:“你是爹为我请来的大夫?” “没错,我叫苏梦。” “好名字……呵,不醒是梦,醒亦是梦。”凌霜华无力道:“苏大夫何必要治我。” 不醒是梦,醒亦是梦。 既同是梦,长年何用? 甘泉先生颇具哲理的心学题诗,在凌霜华的口中念出,却有了悲观厌世之感。 苏梦将手松开,走到桌案边去写接下来要用的药方。 一边执笔,她一边道:“我听丫鬟讲了凌小姐的事情,自是打心底同情,可凌小姐若自伤,你的心上人知道了,想必也会十分痛苦。” 凌霜华将脸朝向床铺内侧,掩去滑落的一滴清泪。 苏梦知道,凌霜华会在她父亲凌退思的逼迫下,最终选择划伤自己的面颊,如此极端的行为,才成功阻止了凌退思的逼婚。 她搁笔放下,吹干纸上的油墨。 “这一纸药方,可以做你的解忧药。” 凌霜华忍不住扭过了头:“解忧药?” 苏梦点点头。 七日之后,凌霜华病情大好,凌府内一派喜气洋洋景象。 凌霜华模样姣好,在亲事上自是被凌退思用来高攀权贵,他倒还知道顾及自己的脸面,没有将女儿送去做更高级的高官的续弦,而是许了个按察使的独子。 庚帖互换,红绸礼箱已经过后院放入了仓库,凌霜华从小楼窗台看着外面下人们热火朝天的样子,纤白的手指紧攥。 “还没好吗?” “材料的配制是需要时间的。” 房间内,苏梦漫不经心道。 她没有跟凌霜华多做解释。 其实这些东西两天前就能做好,但是她在集市上淘到了海外流来的物事,意识到了新的材料的应用方式,研究的心思一冒出来,便又拖延了两天。 她一边用棍子搅拌着瓷罐中的肉色胶状物,一边好心道。 “别站在窗口影响通风,味道闻了不好。” 凌霜华转过头,很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是对上后者清凌凌的眸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来也怪,明明是相差无几的年纪,但是面对这位叫做苏梦的姑娘,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放低姿态,像是面对着一位长辈。 苏梦将瓷罐中的胶体搅拌完,放置着等待气泡缓缓消失。 “今晚我来寻你。” 凌霜华有些紧张:“那我还需要做些什么?晚上下人们都盯得很严,我爹命他们盯好我……” “你什么都不用做。” 站在桌旁的女子微微一笑。 她的笑容令人心安。 “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 是夜。 凌霜华没有睡,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得着呢? 她的脑海中幻想着这位神秘的苏大夫会从哪里出现,从窗台吗?可屋内有两名侍女睡在小榻上,她们交替看守自己,窗外有动静定会被发现的。 苏大夫会不会用迷香?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昏迷,醒来后下人们也会觉得不对的。 在凌霜华胡思乱想的时候,榻上的侍女却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一名侍女轻声道:“苏大夫。” 凌霜华听到苏梦的声音:“嗯,我来了。” 默契的仿佛所有下人都成了同谋。 第145章 连城诀(3) 荆州知府凌退思凌大人家的千金为拒婚毁容。 这消息被捂死在了府中,并没有外传。 只是那些喜庆的布置在一日之间便被撤去,负责看管凌小姐的下人们被重责,却又在凌霜华的强烈求恳下从轻发落了下人。 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凌退思在女儿的求肯下心软了。 凌退思在外人面前向来伪装着人设,他在苏梦面前表现的就像是一个真正忧心女儿的父亲,请她为凌霜华处理伤势,之后又许诺金银,想让苏梦常留府中。 每一个见识过苏梦医术的人,都希望将其留下来。 只是之前无人成功过。 凌退思自然也不例外。 “我会留在这里,等待凌小姐伤口愈合再离开,”苏梦委婉拒绝,同时满脸惭愧,“可惜凌小姐的脸上必然会留下疤痕了。” 凌退思也面露伤感:“我也未曾想到这孩子居然会这样做。” 苏梦游刃有余地安慰了一番伪装成慈父的凌退思。 她本意是想要大肆宣扬一番凌霜华毁容的事情,这样可以让爱惜名声的凌退思顾及几分。 可是凌霜华却不愿意,她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执意拦住了苏梦。 如无意外,凌退思还是会强迫凌霜华去立下毒誓,若再见丁典,让她的亡母在九泉之下被恶鬼欺侮。 但是前提是如无意外。 苏梦就是这个意外。 如今她的摄心术的造诣又经历了几十年的时间后,已经达到了大成,已可媲美当年魔教四大公主之一的南海娘子。 可以说在这个世上,内力不如她的人,甚少能挣脱她的摄心。 有她在,凌退思才没有从重发落下人,也并没有像原着中那样威逼凌霜华发下毒誓。 转眼间一月时间过去,时间来到了三月,苏梦没有再做什么事情,静待着剧情的发展。 是夜,天空寥落着碎星。 一个长发蓬乱,胡须也乱糟糟的男子穿着白色的囚服越过三丈高墙,停在了那点着灯烛的小楼。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道纤瘦窈窕的人影。 丁典轻身纵跃到了窗边,轻轻地唤了一声:“霜华。” 窗影微微一僵,那轮廓优美的侧颜微微扭转,丁典听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 “典哥!” 丁典心中微微一跳,不仅是因为这一声轻唤,更是因为凌霜华的声音大小并没有太过克制。 他自然不知道,如今凌霜华周围的下人,早已经成了苏梦的人。 窗后的身影迅速贴近,窗户被一双纤手推开,凌霜华那张满是划痕的脸出现在了丁典的面前。 丁典微微一颤,眼瞳几乎被刺了一瞬,眨了眨,然后升腾起了无边的惊怒。 “霜华!你这是——” 凌霜华怔了下,抬手抚了下自己的面颊,赶忙道:“典哥,这不是真的,而是易容,你快进屋说话。” 丁典一腔怒火被凌霜华这番话浇灭,像是一只刚龇起爪牙就被安抚的大犬,茫然的被凌霜华牵着手,拉进了屋内。 两人见面自有无限的深情想要倾诉,凌霜华知道,最紧要的是要解释她的易容,于是便将父亲的逼婚,自己重病,遇见了苏梦,此间种种事一一与丁典讲明。 丁典听到凌霜华为了拒婚刻意加重伤寒,心中情绪激荡,他在牢中关押了这么久,虬髯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一双眼折射出琉璃淬火似的明光——这正是内力高深的表现之一。 “霜华,幸亏你得了奇人相救。” 不然要么凌霜华会死于伤寒,要么此时与丁典相见的,便是真的容颜尽毁的爱人。 凌霜华轻柔地捏了捏丁典的手。 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做出的最亲密的行径,也不过是从窗外将丁典拉进来后,便始终没松开握着他的手。 丁典温和道:“怎么了,霜华?” 凌霜华轻轻一叹:“典哥,你也明白,这样的江湖奇人,又怎会无缘无故来帮助我这个官家女子,她的目的想必也和我爹一样。” 丁典道:“但此人绝不是你爹那样的人。” 他接着道:“你爹从未想过以你来胁迫我,那是因为他推己及人,觉得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交出神功,可这位苏姑娘却目标明确的寻到了你,说明她清楚的知道,你才是我的软肋。” 凌霜华听着自己被形容为‘软肋’,一时之间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若不是自己,典哥又怎会被自己的父亲设计囚住? “她若是你爹那样的人,那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凌霜华’,就会是她。” 凌霜华一怔,恍然过来。 能将她面上伤疤易容的如此精妙,连府中医师都无法辨别的人,易容成旁人的模样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可她却没有这么做。” 丁典的手也握着凌霜华的手,指腹早在对方手腕摩挲了几遍,他很确认这就是真正的霜华。 丁典道:“她是想光明正大的跟我要,呵,光明正大……这世间真的还有面对《神照经》愿意光明正大的人吗?” 经历种种,丁典已很难相信人性。 苏梦很少光明磊落的去获得什么东西。 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在她过往的种种经历里,她往往做不到这一点。 依靠情报布局,去欺骗,去获得,这才是她常用的手段。 可是现在,她想试试她一直以来不敢尝试的一种方式。 深夜的小楼里多出了一个人。 坐在灯烛旁的女子入夜被唤来,半披长发,未着妆容,眉眼格外清淡,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微微的困倦,丝毫没有武林高人,奇人异士的气质。 可丁典却注意到,当女子垂眸时,她未被烛光照亮的眼眸微微闪着幽异的颜色,让人恍惚以为是错觉。 “既然你们唤我过来,应该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苏梦话语干脆:“我要神照经,作为交换,我愿意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戏,让江湖人都知道,《神照经》是被我抢走了。” 这个交易乍听起来有些奇怪,明明行为是抢走《神照经》,却好似做了件好事。 可是这件事情却又不难理解。 若丁典遇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是不会吝啬将神照经传给旁人的,可是自他得到神照经后,遇到的都是阴谋诡诈之辈,不仁不义之徒。 以他的脾性,宁死也不愿意将神照经落入此等人手中,凌退思的阴谋设计只会让丁典更加坚决保守秘密。 他因此吃了诸多苦头,直到最后丢了性命。 “你可以跟凌小姐一起去过自在的日子,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凌退思绝对不会阻拦你们。” 丁典忽然道:“若是我拒绝,你是不是就要先礼后兵了?” 第146章 连城诀(4) 丁典不信任苏梦。 任何一个有过他这样经历的人,都不会去贸然交出自己的信任。 在监牢之中时,凌退思为了得到《神照经》,用了各种套话的法子,也曾派人伪装无辜来接近他,但都被他瞧穿。 狱中那个被穿了琵琶骨的狄云,哪怕与丁典相处了近四年,丁典依旧对其冷漠相待。 所以现在,即便面对苏梦这样的诚意,他依然竖起了锋芒,话语中带着敌意。 苏梦双眸直视着丁典,这目光让丁典感觉到些微的不适。 “先礼后兵……我很少用这种方式。” 她的面庞被烛光映的一半明一半暗。 “你想用武功定胜负,用拳头做道理,可有的人不会给你用出武功,挥出拳头的机会。” 她托着颊的右手微微一动,丁典精神紧绷着,唇角几乎已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如果我想要不择手段得到《神照经》,现在的你早就跪下来求我了,这段时间里,我有无数种方式让凌霜华完全为我所掌控。” 凌霜华贝齿轻咬下唇,想起了那些下人。 他们的思想,性格,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只是却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苏梦,简直就像是被邪术控住了心神。 如果自己也变成那样,被用来设计典哥…… 想到这里,她更加感受到了苏梦的诚意,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苏姑娘,可以让我和典哥再谈谈吗?” 苏梦听出了凌霜华的动摇,丁典又如何体会不出来? 丁典那藏在虬髯下的嘴唇忽然笑的咧开。 “霜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 他眸光明亮:“这位苏姑娘说了这么多,却并未明确的说拒绝我。” 凌霜华愕然。 苏梦微微一笑:“向北出城,郊外离长湖不远处,有一块无人的荒坡。” 凌霜华终于反应了过来:“苏姑娘,典哥,你们……” 苏梦站了起来,不复之前慵懒困倦的模样,她的眸光同样逼人,当她站直时,丁典竟无法从面前人身上看出可攻的破绽。 这女子果真是个高手! 丁典打开了窗子,两人默契十足,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间小楼。 此时此刻的丁典对苏梦总算打消了几分怀疑。 就像苏梦所说的那样,她本不必这样做就能获得想要的,可她却没有流露出胁迫威逼的意思,一直表现的十分坦荡。 这种坦荡得到了丁典的一丝认同。 在两人使出轻功时,丁典便与对方暗暗较上了劲。 他神照功方大成不久,内力流转,将穿透的琵琶骨和挑断的脚筋尽皆自愈,伤势刚好,便迫不及待地来看凌霜华。 神照功的内力在体内流转,像是涌动的泉流。 丁典便是被泉流推动的树叶。 他纵跃的那么快,那么急,可他的耳畔却始终挥散不去风掠之声。 这声音不是他的轻功发出的。 他的衣袂掠过空气,发出的是一种与风角力的沉重的破空声响。 可一旁的女子却像是已化成了风,她的身姿轻舞曼妙,带着让人不自觉想要仰望的华贵气质。 苏梦在上一世中将移花宫的大多数绝学都学到了手中,其中也包括了移花宫的轻功。 丁典的急掠靠的是神照经的内力,自身的轻功虽是一流的‘八步赶蝉’,但与苏梦相比,在轻功境界上已低了一筹。 苏梦先一步到了荒坡。 远处有竹林。 刚渡过漫长寒冬的竹林尚未准备迎接春意,地面虽已生出翠绿的野草,可竹林依旧是枯黄的。 枯黄的叶随风而动。 苏梦仔细地看着竹林其中一支粗细得宜的竹子,忽然道:“先让我看看连城剑法可好?” 丁典在她身后落定,未有丝毫面红气喘。 他也看到了那片竹林,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丁典并没有奇怪对方会知道连城剑法,径直飞身入了竹林。 他选的一杆竹竹节更粗,握在他宽厚的手掌里像是一根木棍。 苏梦却选了一支细细的竹。 两柄竹子都没有刻意去削尖。 两人一起离开了竹林,到了宽敞无人的平坡,此时弯月高悬,无风无云,这山坡被月光映的宛若白昼。 丁典忽然发现,苏梦握着竹剑时,眼神中似浮现出几丝追忆。 他道:“你用的是什么剑法?” 苏梦道:“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 丁典眉头一皱,他从未听说过这套剑法,只觉得这剑名透着一种邪气。 “这江湖上从未有过我的名字,你也无须打探什么。”苏梦抬起竹剑,“但是往后,便不一定了。” 她行了一个抱剑礼,选择了先攻! 丁典只觉眉间一寒,抬剑迎击,心头却兀自震动! 好快的剑! 这世间虽然有些东西要靠悟性才能习得,但也有些是靠坚持便能练出来。 有些技艺是没有捷径的。 ‘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的剑招用一种极快的方式施展而出,像是挥洒了一片错落的雨。 急,快,乱,幻。 丁典在这样的剑招下只能勉力招架,连城剑法被压制的根本施展不开。 他已被卷入了苏梦的剑势之中。 这世间又有何人能在暴雨之中不湿衣衫? 丁典暴喝一声,真气自衣襟鼓动,苏梦只觉剑尖触到了无形的壁障,漫天的剑势倏的一顿! 三尺七寸的竹剑仿佛暴涨了一尺,无形的劲气袭向苏梦,二人攻守易势,可丁典却很快发觉,面前女子的剑招架成了毫无破绽的盾。 这种精妙周密,暗合易理乾坤的剑招,倒推翻了丁典之前觉得此剑邪异的想法。 他自然不知此套剑法在融合摄心术后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奇诡之处。 苏梦一直以守势相抵,接完了一整套的连城剑法后,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 她忽然转守为攻,手中竹剑向着丁典的右肘刺去。 这一剑并不快。 丁典自然意识到,越是不快,这一剑便越是有古怪。 但他此时全然施展开来,筋骨舒畅,内力在经脉游走,禁不住想要酣然长啸! 面对这一击,他以一招‘马鸣风萧萧’迎上,这一招招中有招,守中藏攻,竹剑相触,丁典的剑尖划过一道落日般的弧度。 ‘落日照大旗’一招使出,本应是一记豁然开朗,酣畅淋漓的杀招,可这煌煌落日却悉数落在了丁典身上。 这一招击向的本是苏梦的左肩。 一击未得手,丁典的左肩却已蓦地一痛! 击向他的却不是苏梦的竹剑,而是他自己鬼使神差地攻向了自己。 丁典身形一侧,空门大露,可苏梦却未趁机攻前,而是一剑挑落了丁典手中的竹剑,同时也将自己的竹剑甩了出去。 她轻咤一声:“剑已看过,接下来是拳脚了!” 话落,女子的宽袖已现出鼓风之状,丁典不敢大意,神照功全力施展,右手向前一拍,迎了上去! 第147章 连城诀(5) 真气相抵,宛如激流碰撞。 两人手掌一触即分,炸起来了闷雷似的声响。 丁典抛去了剑,却更加自如。 他神照经方大成,尚不善将其与剑法结合,经脉内力流转,用起拳脚却毫无滞涩。 便如一突生巨力的汉子,陡然握筷,尚不得运力要领,可若挥舞拳掌,只用全力施为便好。 拳、腿、膝、肘,足,每一个部位都成了灌注真气的武器。 苏梦这次没有用移花接玉,而是见招拆招,移花宫的拳掌招式本就是江湖一绝,丁典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在技艺上被全然压制的感觉。 此人早已有了绝顶的内功和招式秘籍,哪里还需要强抢《神照经》? 丁典并不知道,苏梦此时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自若。 神照功颇有其独到之处,每每真气相触,都让苏梦有种肌理被真气钻入,噼啪炸开的阵痛感。 苏梦还记得原着中的一些描述,丁典练成神照功后,伸手只消一捏一抓,被制住的江湖人便使不住真气内力——若不是她的《明玉功》修习到了第七层,内力已经极为深厚,否则对上丁典的神照功,怕也是会真气紊乱。 联想到《神照经》的起死回生之效和强悍的自愈能力,苏梦若有所悟。 丁典用神照功使出‘无影神拳’,其威力强势自不必多说,但技不在强而在巧,苏梦习自移花宫的招式是最克制这种强盛刚猛的拳法的。 丁典见自己的‘无影神拳’都被一一招架,其他拳脚之技也都未得成效,他瞧着苏梦又是那副要拖着他演练招式的样子,索性后撤七尺,收了拳脚。 他左肩已毫无滞涩,方才被移花接玉反击的伤势早在真气运转两个周天后愈合。 苏梦撤招站定,眸若凝冰,正是内力运转极致的体现。 她朗声道:“神照功的独特真气我还没有完全体会,现在抽身,未免太扫兴致。” 丁典道:“你若想体会神照功的妙处,不如直截了当,与我以内力生死相拼。” 苏梦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丁大侠,我自觉自己已经摆足了诚意,即便是这样,你还是不愿信我?” 丁典似笑非笑道:“苏姑娘,我平生很少相信什么人。” 苏梦静静站在原处,认真地瞧着丁典。 只有共患难的主角才能扣动他的心扉吗? 她既不愿做恶人,那大不了回头从狄云身上得到神照经。 虽然苏梦确实很同情《连城诀》中这对苦命鸳鸯,可若一直被戒备,又何必上赶着讨好? 神照功大成后的神异她在方才的对拼中已经觉出一二,若是真的以内家真气相拼,生死相斗,苏梦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如此冒险的必要。 “罢了。” 苏梦垂眸:“若我强求,跟那些我鄙薄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连城诀》时,对里面黑暗的人性瞧得十分憋闷,她自觉自己不是什么伟光正的人,也不想成为那种道貌岸然之辈。 “告辞!” 她转身欲走。 没走两步,身后,丁典忽然道:“即便到了这种情况,苏姑娘也未用霜妹来胁迫我,你明知道,只要你提霜妹,我定会心生顾忌。” 苏梦头也不回道:“我不屑做这种事情。” 眼看着她的身影即将走下荒坡,丁典神色微动,沉声道:“苏姑娘留步!” 丁典回来时,已是后半夜,凌霜华守着窗子焦急等待,看到丁典纵跃进来的一瞬间,便从丁典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 “苏姑娘呢?” “她回去做准备了,苏姑娘说她要以一个新的面貌出现。” 凌霜华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初秋的一朵吐蕊的花:“届时你若认不出她了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已约定了暗号。” 丁典轻声为凌霜华讲述着荒坡上发生的事情。 烛泪一滴滴落下,小楼的灯光渐暗,凌霜华的低语声时而响起。 “啊,苏姑娘的武功原来这样的好。” …… “什么,她居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苏姑娘说既然我同意了,就不会食言,她相信我的为人。” “可你们不过刚刚认识。” “她却好像已十分了解我。” …… 苏梦回到凌府为自己安排的住处时,依旧是有些恍惚的。 她第一次任由旁人的真气在自己的周天中游走了一圈。 她也终于明白了神照功为什么可以让人起死复生,这种内力实在是太独特了,若用现代化的语句来解释,那便是它可以加速细胞的再生,刺激细胞的活力,同时还有电除颤的效用。 联想到原着里狄云没气了半个时辰都还被救了回来,这种内力对于大脑的活性应该也有刺激作用,狄云在学会神照经后,悟性大涨应该也是一个佐证。 但若想要用现代医学去分析这些,无疑是试图用物理学解释修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对于苏梦来说,最重要的是这种特性是否可以习得与融合。 神照功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习成的内力上,而不是运功方法上,除非她放弃明玉功,转修神照经,否则她的内力是不会有这种特殊的效果的。 或许世间有那种可以融合功法所长,自创武学的高人,但是苏梦并不是这种人。 经历了两世,她对于功法的解析理解顶多能达到‘优等生’的程度。 一个人学十辈子数学,就能攻克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吗? 长夜漫漫,苏梦一边为自己准备着易容的道具,一边放空着思绪。 连城诀里最值得期待的便是《神照经》这本内功秘籍,如今幻想破灭,苏梦倒也不失落,只是莫名没了些兴致。 接连两世活到寿终,苏梦独处时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为了排解这份孤寂,她想要去做一些事情。 或许久而久之,她会逐渐成为一种‘乐子人’的心态吗? 那时候的她,会更好还是更糟糕? 第二日一早,凌退思刚到知府衙门,准备处理今日的公务,忽听得一片嘈杂声传来。 “不好了!丁典越狱了!” 关押犯人的地方距离知府衙门颇有一段距离,消息传到这里,那丁典怕不是已经逃之夭夭了。 凌退思惊怒不已,抛下手中公文忙要去寻个究竟。 一个气喘吁吁来报信的衙役道:“知府大人……那,那丁典直往凌府而去了!” 第148章 连城诀(6) 凌退思甚至直到这种时候,都没有想过丁典去凌府是为了凌霜华。 在他眼中,丁典应该跟自己一样,将那神功秘籍看的无比重要,即便是亲人挡在了面前,也应该为了秘籍让路。 这可是能让人一跃成为人上人的神功啊! 自己那不通武学,如今甚至容颜尽毁的女儿,怎么配呢? 丁典用行动回答了凌退思,凌霜华在他眼中就是最重要的。 他孤身闯入了凌府,打伤了几十名家丁守卫,将凌霜华负在背后,正要离开的时候,凌退思已赶了回来。 他一回来就听见家丁大喊:“有恶徒掳走了大小姐!” 凌退思惶急抬头,看到了一个飞掠的人影,那破旧的囚服因被穿过琵琶骨,背脊处的布料破碎飞扬,像是腾飞的羽翼。 丁典怀抱着凌霜华稳稳落在屋脊上,挥舞着棍棒长刀的家丁们一拥而上,却连他的衣角都沾不上。 凌退思脸色惊疑不定,丁典明明脚筋被挑断,琵琶骨也被穿透了,如今却表现的毫发无损,莫非对方已神功大成? 思及此,他更不敢贸然靠近,眼神闪烁不定,忽高喝道:“霜华,爹知道你也不愿落入这恶徒之手,只恨爹无能……” 他表情真挚:“若凌家门楣被污,爹也无颜面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了,祠堂里的灵位怕是要多上一副……” 凌霜华纤瘦的肩脊微微一颤,丁典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霜华,你爹是在骗你。” “典哥,我爹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凌霜华眼眸含泪道:“他不是在拿自己威胁我,而是在拿我娘威胁我,我娘的灵位还在祠堂。” 她轻轻拉了拉丁典的衣襟,丁典的脚步顿住,只片刻功夫,他所在的高墙下已围了一圈家丁。 丁典不以为意,目光冷冷看向凌退思。 凌退思心中思绪翻涌,丁典真的将凌霜华看的这样重! 早知道……早知道…… 他一口银牙咬碎,语气态度却更真诚。 “丁大侠,你既然倾心小女,想必也不愿意小女在旁人口中被编排,其实在我心中,神功哪有女儿重要,我再不提神功事宜可好?丁大侠既然练成神功,世上除了丁大侠,谁还能配得上小女呢……” 丁典瞧得出来凌退思在拖时间。 他想把荆州城内的一些好手给拖出来 两人都心知肚明,经历了牢狱里这些事,丁典绝不会再相信凌退思。 可是凌退思在等,丁典又何尝不是在等? 今日是个冷晴的天气。 凌府的屋外种了一棵槐树,如今槐树还未展叶,只萌出短短的绿芽。 丁典和凌霜华站在的高墙旁便是这棵槐树。 凌霜华的眸光不经意地掠过一支绿芽,她眸中的水光映了绿,像是溪水上漂浮的荇草。 一只翠鸟在枝桠间弹出毛绒绒的红绿脑袋。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仿佛是从翠鸟吐了人言。 “嘿,我瞧着他们也般配的很,正适合做一对亡魂鸳鸯!” 这声音尖利刺耳,诡谲莫名,凌霜华只觉得有些恶心反胃,不禁开始晕眩。 在她晕眩过去的同时,她看到了那翠鸟也从枝桠上栽了下去。 这一句响彻院落的话语甫一落下,当真是虫也寂静,鸟亦无声。 饶是丁典早有准备,预料到了苏梦会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但是他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出场。 苏梦昨日与他说的暗号是:“凌姑娘昏过去时,便是我来了。” 怀中的凌霜华闭眸微蹙,仿佛陷入一场难以挣脱的惊梦。 丁典点了凌霜华的昏睡穴,让其舒展了眉头,然后才环顾四周,沉声道:“哪里来的藏头露尾的鼠辈!” 凌退思亦是神情戒备,方才这一句话语里蕴藏内力,正是江湖中极为少见的音功绝学。 一句话令万物俱静,此人之内力高深可见一斑,并且音攻邪术防不胜防,要比寻常的高手更难对付。 那围拢丁典的下人们已经面色发白,露出不适之色。 声音的主人并没有贸然出来,周遭依旧回响着怪渗的声音。 “丁典,我只稍稍用出几分‘慑心术’的威力,你的心上人便已经不堪忍受晕了过去,若我全力施为,她毫无武功,你说她能扛得住吗?” 丁典神色沉沉。 “卑鄙!” “哈哈哈哈哈哈……你自得到《神照经》秘籍后,遇见的不尽是些卑鄙的人吗?我这又算的了什么?” 怪笑声在这里蓦地一止,院外西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刀剑交击之声,凌退思精神一震,然而他们刚将目光投向声响传来的地方,三道人影便腾空飞入了院中。 其中两人正是凌退思等来助拳的江湖好手,凌退思在荆州多年,早已或是结交,或是网罗了一些江湖好手。 只是异变太急,此时能匆匆赶来的只有离凌府两条街内的司马镖局的人。 接连‘噗通’一声,三人宛如破麻袋一般倒在地上,凌退思认出了其中口吐鲜血,脸色青白的人正是司马镖局的总镖头司马空。 “司马兄!” 凌退思又惊又恐,司马空的武功与他不相上下,对方连同两名镖局好手在一个照面下就重伤,暗中这人的武艺显然是非他能匹敌的。 思绪电转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凌兄小心!” 司马空高喝提醒,凌退思只觉得后心一凉,他根本来不及转身,一柄长剑已经刺穿凌退思的肩胛,将他带飞了丈许后,凌退思方才站定。 这柄长剑正是司马空在方才打斗时被人夺走的。 那怪声大笑:“一群乌合之众,还敢肖想《神照功》?” “许老弟的峨眉刺也在他手里!” 司马空的这番话让凌退思顾不上肩膀上的剧痛,他吓得一个激灵,避入了拿着棍棒刀剑的护卫人堆之中,此时他方看到,那围墙上已经不见丁典的踪迹,显然丁典趁此时机逃窜了。 那怪声也越来越远。 “丁典,你逃不掉的!你虽已练成神照功,可那女人便是你最大的软肋,你舍得抛下她吗?” 凌退思忍着痛,几乎咬碎了银牙。 怎么会有人为了女人愿意放弃神功? 丁典会是这种人吗? 若他是这种人,那他这么多年,岂不是像个笑话! 第149章 连城诀(7) 苏梦向丁典承诺过,要让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神照功》被自己抢走了。 要完成这个承诺,凌府这个舞台自然是不够的。 他们一路你追我赶,两道腾跃的人影丝毫不避讳人群,从荆州城最繁华的街道,到城郊荒僻的山林,又到了汉江河岸。 此时正值上午艳阳高照,河面上不少渔船,岸边亦有临近的渔村。 在诸多人的惊愕注目之下,一个身着破烂囚服的男子抱着一名衣衫精致的女子纵掠而来,像极了歹人祸害良家。 可是当他们定睛看到后方赶来的人时,又不约而同的觉得,后边那人才是真正的恶徒。 黑色的长袍宛如浓云,宽袖摆动,露出一张鹰嘴秃眉,眼神凶厉的雷公脸。 苏梦的手中并无其他兵刃,只有一双从那司马镖局门人手中夺走的峨眉刺。 之前在凌府,之所以会有兵刃交击之声,是她空手使出移花接玉,让那几人兵刃互攻,又借机夺了兵刃,她所用出的招式,是移花宫入门几年的弟子都会的,可在那司徒镖局的人看来,简直让人骇破了胆。 苏梦望着丁典的背影,有昏迷的凌霜华为掣肘,她若要在后方暗算,有六成的把握能击中对方的要穴,九成九的把握不会落空。 高手过招往往生死只在一线,现在的丁典要真与她打,几招便会落败。 但是他们毕竟只是要做一场戏。 这场戏自然要有起承转合,要有高潮才算精彩。 “你若是敢携着你这小情人投入汉江,我诸葛雷倒还敬你是条汉子。” 随意捡来了一个名字用,苏梦阴沉冷厉的声音仿佛乘着风,飘进了汉江周边每一个渔人的耳中。 摄心术这时候倒是被她用出了舞台剧上扩音器的效果。 有人赶紧收网摇橹,知晓这江边要有一场大麻烦,也有在江中较远的渔船停摆不定,渔人探着头打量发生了何事。 然后,他们将成为这场战斗的传播者,让江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神照经》被一个叫做诸葛雷的怪人抢走了! …… “那黑袍怪人只一翻手,就有两道银光闪过,穿透了囚服大汉的肩胛,后者陡然泄力,怀中佳人向下一坠,他大喊一声‘霜华’,便如斜飞的燕子忽然折向,同样向着下方坠去——” “霜华?莫不是凌府的大小姐凌霜华?” “这我倒是不知道了,只是听闻那女子脸上许多疤痕,凌家小姐不至于是如此不堪的模样。” “我曾在一处菊花会上见过凌小姐,容貌妍丽,气质亦是典雅端庄。” “我有个亲戚在凌府做工,听说那位凌家大小姐如今待嫁闺中,怎会与这些事扯上关系?” 角落里,正斟茶自饮的苏梦微微一顿。 凌退思当初为了名声,吩咐下人不能将凌霜华自残面颊的事情传出去,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汉江风波如今已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毕竟是荆州知府,知晓绝不能再让女儿牵扯其中,否则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说书人还在讲述囚服汉子与黑袍怪人之间的交手,角落里,一个中年道人已听的神色沉凝。 一般人听的都是人物的纠葛,但武艺不俗的江湖人却能听出其中细节里体现的武艺不凡。 比如丁典在空中的那一下折向直坠,就算是一流的江湖好手也难以在提气轻身的时候折向,丁典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的内力已臻先天,圆融一体,自然流转,迈入了顶尖高手之列。 丁典已练成了神照功! 神照功大成,世间难有人敌,可在那说书人的口中,丁典的武功高深,那诸葛雷的武功却更高一筹。 枭道人怀疑这其中一定有诸多的文字雕琢,但是数百人都瞧见丁典在诸葛雷的手下只能避而不能近,那么可以想见,丁典即便因女人分心,那诸葛雷的武功定然也是胜于他的。 “……他们从空中打到渔夫的船上,又从船上打到了江上,再踏江到了岸边,那囚服男子愈发气喘,黑袍怪人依旧气定神闲,他黑袍翻飞,双手翻动,仿佛他的双手已消失,又仿佛幻作了千百双手……” 枭道人暗笑,擒拿手在说书人口中仿佛是千手魔神降世,真是浮夸至极。 可听着接下来的话,让他微勾的唇角缓缓下落,神情变得严肃。 “但听一阵竹筒倒豆子似的声响,噼啪不断,那囚服男子惨呼一声,两只腕子向后翻折,像是被折断了的树枝,瞧着便让人一个激灵,胆寒无比,囚服汉子额头豆大的汗珠落下,那怀中女子也落了地,他将满腔痛意化作了一声怒吼——” ‘啪’的一声,醒木敲响。 “好一个汉子,逼到穷处,悍不畏死,接下来的打斗,那才叫真正的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 说到这里,说书人扇子一展,掩口喝茶,旁边的小童托盘一展,扬着讨喜的笑容。 大家自然知道,到了收茶水费的时候了,众人正听到兴处,有钱的自然捧个钱场,铜板哗啦啦地落在了托盘上。 饮茶之后,接下来便又是一番打斗交手的浮夸描述,讲丁典仅靠双腿肩肘跟对方又缠斗了一番,最后又被断了腿,惨烈的描述让人听的仿佛身临其境。 “那囚服汉子已毫无还手之力,黑袍怪人才慢吞吞地拽起了那昏迷的女子,后者还未说什么,那囚服汉子已道‘好,我给你!’。” “给的是什么?” “江湖人嘛,莫不是武功心法之流。”说书人慢条斯理道,“可那黑袍怪人却桀桀怪笑道,‘我知道你神功大成,能续通筋脉,废掉你的手脚我并不安心,我要废掉你的丹田,再细细拷问那功法。’” “然后,那黑袍怪人向囚服汉子的小腹一拍,后者便喷吐鲜血,面如金纸,那人宛如抓小鸡一般,拎着这毫无反击之力的一男一女,踏江离去了。” 枭道人缓缓呼出一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 这时,旁边桌子有一个瘦高头陀冷不丁道:“枭道人要去哪里?” 枭道人道:“走。” “走去哪里?” “从哪里来,自然走去哪里。”他嗤笑一声:“这来此是先为与丁典的私怨,再为神功,如今哪个都没了念想,自然是打道回府。” 像枭道人这样做出明智举措的人不少,但也有一些人尤不死心。 不死心的人,既然心不死,那便只能人死。 第150章 连城诀(8) 苏梦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在汉江消失的三天后,就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人用各种方法想要制住她,暗杀,下毒,美人计…… 这些没有新意的伎俩让她觉得有些无趣,不过在几招之内干净处理了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有实力的用刀的老者后,这些烦人的滋扰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讨好,邀约,还有人莫名其妙冲出来要拜她为师。 面对这种情况,苏梦不再刻意露出行踪。 当她想要遮掩自己的时候,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够找到她。 丁典和凌霜华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养伤,他们的面貌被苏梦彻底改变,再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从此以后,丁典和凌霜华两人可以说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凌退思当初威胁凌霜华的话语自然也没有实施,毕竟在他的认知中,自己的女儿已经随着丁典命丧黄泉了。 他将一个女子收做义女,伪作了凌霜华,将其嫁给了高官显贵,将明面上的伪装做足。 凌府的管家本以为凌退思会下令把知情的下人全都处理了,但是凌退思却仿佛忘记了,事情就此翻了篇。 既然忘了,凌管家也不会刻意去提醒,不仅是因为府里有些下人还与他沾亲带故,而且他更害怕连自己也是被处理的一员。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 老管家反手捶了捶背,想到了那位医术极好的苏姑娘。 苏姑娘在时,对下人们也十分亲切,有时候还会帮忙看病写药方,可惜凌府留不住这位好大夫。 凌退思受伤后,一度想要找苏姑娘,然而听说一位南方的巡抚大人,妻子染了疾,将那位苏姑娘请了过去,后者只能匆匆赶路离开了荆州。 一个不通武功的大夫,即便乘了车马,脚程也不会很快。 一个轻功高深的江湖人,即便不乘车马,一样可以日纵数百里。 这中间的时间差,自然被苏梦用来假扮诸葛雷处理那些不自量力之人。 这段时间里,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丁典撞破大牢逃出时,扯断了好几个囚犯的锁链,牢狱内掀起了暴动,一些死囚甚至也因此脱逃,被诬陷在狱浑浑噩噩已两年之久的狄云也跟着暴动的人群逃出了大牢。 这一点是苏梦没有想到的。 她还以为狄云小可怜还在狱中,因此利用自己在权贵间行医得来的人脉,为狄云要来了案件重审的机会,他的遭遇与丁典不同,是可以走正规流程清清白白出狱的。 在真正有权有势的人眼中,万圭这点陷害的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但狄云终究不是等着被人解救的固定npc,他也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选择。 在自由仅有一步之遥时,他的内心也有犹豫与挣扎,可是因为他与丁典关押的相邻,丁典离开时又破开了他的枷锁,因此在处理暴乱时,自己直接被衙门的人当成了暴乱犯人的同伙。 在机缘巧合,被动迎击下,狄云稀里糊涂地就跟着犯人们逃了出来。 既然逃了出来,他自然不会做再主动投案的呆子。 现在的他已经是逃犯了,他能去哪里呢? ……他要去找师妹戚芳! 他有万般委屈,千般疑惑,都想要与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倾诉。 而且此时的戚芳,尚且没有嫁给万圭。 但是,一切都来得及吗? 与凌霜华一起隐归的丁典已经忘记了大牢里那个让他怀疑是凌退思派来的青年。 苏梦却无法忘记这位命运多舛的主角。 穿越者又怎么会忘记这个世界的主角呢? 知府那边还在为逃脱的犯人制定抓捕名册,她用自己的关系设法抹去了狄云的名字,但是她毕竟不能在狄云头上安装一个天眼,狄云之后的命运,她自己也不知道。 从南方再回湘中,已是春花烂漫。 苏梦如今已有了杏林圣手的名号,她一到湘中,就有人摆宴款待,各种请帖拜帖也纷沓而至。 苏梦一人行走方便,并没有下人丫鬟,也没有帮提药箱的药童,这些请帖都是她亲手拆开,一张一张查看。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喜帖。 ‘五云手’万震山之子万圭,与‘铁锁横江’戚长发的女儿戚芳的喜帖。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狄云离开牢狱后,九成九会去找戚芳,以万圭的手段,能诬狄云第一次,就能诬第二次,他若要想戚芳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应当是不会杀狄云的,但狄云的情况也不会太好。 她如今住在江陵富绅庞老爷的家中,于是托了庞老爷的小厮去回了讯,届时一定准时赴宴。 万震山对于赴宴宾客的细枝末节并不在意,他广发喜帖,其中武林豪客不知凡几,就算知道苏梦这个常给贵人官员看病的大夫来,也只会当寻常对待。 到了喜宴当天,万府热闹极了,万府管家一边迎着来人,一边嘱咐着府内的下人登记好贺礼。 苏梦提着一个红泥封口的酒坛,悠然的迈过了万府的大门,随手将请帖递了过去。 “苏梦……” 记贺礼的下人认真地看着请帖上的名字,他自然是将宾客的身份记熟了的。 “原来是苏大夫。” 抬起头,他微微一怔。 女子微微勾唇,眼眸神光流转,像是露珠在花瓣瓣叶上摇晃,让人的心也仿佛欲坠非坠。 “贺礼,一坛人参鹿茸酒。” 清泉般的声音浇灭了小厮的恍惚,他忙回神,认真记好贺礼。 再抬头时,那名貌美的苏姑娘已随着指引步入了大堂,只能透过憧憧人影看到她发髻上坠着的青色玉环。 “这位苏大夫可不简单啊,听说她在权贵后院行医,积攒了不少人脉,我还以为她的容貌并不出挑。” 身后有个老资历的下人感慨道。 前方的小厮又记了几笔,抽空插嘴道:“这是什么道理?” “说了你也不明白,老老实实记名册!” 苏梦跨过布着红绸,贴着双喜字的大门,坐在了角落的圆桌上。 万府的安排很妥帖,这一桌的人都是女客,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穿着月白袄裙,粉面星眸,模样清丽的女子。 这女子身旁还偎着一个脸颊圆圆,右嘴角有一点褐色小痣的粉衫少女。 那粉衫少女瞧见苏梦,面露惊喜之色:“您就是苏梦苏大夫!” 第151章 连城诀(9) 苏梦迄今为止已经救治过许多病人,这样的眼神见过许多。 她一看到那粉衫少女难掩激动的神情,便猜到对方或许有朋友或亲眷想要求医问药。 果不其然,见苏梦微微颔首,少女忙自报家门。 “苏大夫,我是司马镖局的司马妍,我爹是司马空!” 这样的介绍稍显简略,但少女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仅司马镖局四个字在荆州一带就足以是一面人尽皆知的旗帜。 “原来是司马姑娘。” 苏梦拱手一礼。 司马妍觉得这样的礼节颇具江湖感,颇有些兴奋地抱拳,她还不忘记介绍自己身边的女子。 “这位是我的闺中好友,水……” “董双成。”那清丽佳人展颜一笑,“见过苏姑娘。” 司马妍默默把未说出的字咽了回去。 苏梦微笑道:“好名字。” 现在的小年轻,起个化名总要婉转的与自己的本名扯上些关系。 又不是演电视剧,何必留这种伏笔? 像她一样,易容改名诸葛雷,谁又能联想到苏梦这个名字? 苏梦上一个世界跟移花宫两位宫主在一起时,闲暇时抚琴奏乐看书下棋,样样不落,知识储备更上一层楼,再加上方才司马妍脱口而出的‘水’字。 ‘水’这个姓氏十分独特,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一个名字。 水笙。 传闻中,西王母的一名擅长吹笙的侍女,叫做董双成。 这个神话传说并不算十分生僻。 水笙并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一个照面就暴露了。 她本来是与表哥汪啸风一起来江陵的,听闻昔日闺中好友的亲人得了内伤,便先离开了表哥,独自来到了司马镖局。 可惜她从家里带来的疗伤药物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恰在这时,司马妍打探到消息,知道一位医术高明,平常多在权贵间行医的苏大夫要去赴万震山儿子的喜宴,便兴冲冲的赶了过来,水笙也对这位医术高明的女大夫感到好奇,一并来赴宴。 只是水笙并未用真实的身份,只是以司马妍好友的身份入席。 司马妍率性可爱,没多时就与苏梦攀上了近乎,她也丝毫不遮掩,直接说出了自己父亲身受内伤,想要请苏梦医治。 苏梦维持着表面功夫,没有笑出声来。 司马空的内伤还是她打出来的…… 其实凌退思也受了重伤,但是他不愿说出去,担心被官场上的人攻讦,只说染了风寒要休养。 但纸包不住火,起码这消息已经在苏梦没有主动打听过的情况下传到了她的耳中。 交谈间,苏梦已经应下了要去司马镖局帮忙诊治,司马妍自觉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完成,愈发轻松。 化名莫双成的水笙也忍不住在这样的氛围里与苏梦攀谈起来,在苏梦刻意的话术下,水笙顿觉与这位苏姑娘极为投契。 正聊着,大厅外传来了鞭炮声,新郎将新娘迎进了府。 如今虽是康熙年间,但是民间汉人婚礼依旧循着旧制,女方着团花霞帔,戴销金盖头,男方虽是辫子头,因并非满人,也并非官员,所以婚服并不是补褂马蹄袖,而是戴着簪花方巾,穿着青绿色的衣袍斜披红缎。 苏梦也不知道在戚芳父母不在的情况下,这六礼是走的怎样的流程。 只见新郎万圭一脸意气风发,牵着盖着红盖头的戚芳,迈入正堂,此时酒菜都已摆上,拜完天地,新郎再与人应酬几番,赴宴的宾客们就可以开吃了。 宴是好宴。 可惜来赴宴的人,不想看这一场婚礼落成。 既然掺和进了这剧情里,为何还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悲剧重演? 苏梦饮了一杯酒,酒中残留着一层酒水,在手掌挡住酒杯的一瞬间,袖口露出了两粒小指甲盖大小的丸药。 丸药落入酒杯中,瞬间涌起了沸水般的气泡。 没有人发现这变化,因为这酒杯在她翻袖之际,已藏在了袖中。 苏梦歉意地对两女笑了笑,抬手唤来一名侍女,耳语道:“请问府中恭房在何处?” 侍女会意,为她带路。 新人正要从正门迈入,她们离开自然是从后门。 没人注意到,在苏梦起身的一瞬间,她的袖中泼出去了一道水箭。 酒杯悄无声息地放回了桌上。 万圭此时刚刚迈过门槛,右脚还未落到实处,冷不丁的脚下吃痛,足腕顿时向一旁崴了过去,偏又手中牵着新娘,于是拽着戚芳一起倒下。 新婚之日,正是骄矜自满之时,哪怕万圭武艺不差,也没反应过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新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地,滚做一团,好不狼狈。 万震山瞧见了儿子脚下的水渍,在上首处拍桌站起。 “是谁来搅我万家的婚宴!” 便在此时,万圭一声痛呼,将鞋子脱了下来,只见鞋底已透出一个大洞,摔倒在地时,身上触到潮湿处的衣物也剥落了丝线。 因为大部分的茶水都被万圭蹭去,戚芳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销金盖头歪了几分,露出敷粉的纤白脖颈。 没有人瞧清苏梦的出手,万震山的这一声震喝换来的只是宾客们的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忽然出现的水渍是什么情况。 此时的苏梦已步入了后院,迷晕了侍女后,换上对方的衣物,做了简单的易容,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后院。 今日大喜的日子,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大多集中在前院和后院厨房处,苏梦守着侧门片刻,便看到了万圭脚步踉跄的和两名小厮走了出来。 足底破了个洞,脚底甚至还有灼伤,这堂还怎么拜?万圭又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自然要先去换了衣物鞋履,涂抹药物。 苏梦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万圭走到了一处长廊,看着万圭走到了房中后,悄无声息地打晕了守在门外的小厮,然后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万圭刚坐在床榻上,便看到门被推开。 他抬头看到一名侍女走进来,还没有意识到不对。 “这里不需要旁人侍……” 话未说完,侍女已一记手刀击打在了小厮的后颈,仿佛主人一般坐在了万圭的身边,左手捏住了他颈侧死穴。 ‘噗通’一声,直到这时,那被击晕的小厮才刚刚倒地。 这一切在万圭眼中变幻太快,他张着嘴,却不敢惊呼。 “来,我们聊聊天。” 这名侍女笑眯眯道。 第152章 连城诀(10) 吴坎的心情很差。 两年前,戚芳随父兄一同赴万震山寿宴时,不止万圭瞧上了她,吴坎也瞧上了。 可是万圭虽然在师兄弟里排行老三,但因为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们师兄弟一向以万圭为首,于是吴坎只能流着口水,却不敢对戚芳有旁的心思。 可惜了,吴坎心想,若万圭对戚芳只是玩玩而已,说不得他们其他兄弟也能沾上点荤。 在这江陵一带,他们师兄弟明面上虽不至于欺行霸市,但是私下里的德行却没一个排的上号的,吴坎更是青楼常客。 如今心心念念的美娇娘正与人成亲,而自己不仅吃不上一口喜酒,反倒要守在这破柴房里,看顾一个邋里邋遢的大胡子。 一想到这里,吴坎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忍不住抽出一根柴火棍抽向了地上那死活不知的人影。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地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这人躺在稻草和干柴上,蓬乱的头发和胡须遮挡着面颊,面颊仅有的露出来的肌肤也满是泛着血痕的鞭伤。 但狄云的意识却是清醒的。 他宁愿自己昏过去。 柴房在万府临街的墙后,新娘坐着轿子经过时,他听到了锣鼓声,恭贺声…… 心痛远胜于肉身之痛,狄云自暴自弃地想着,不如就此死了。 师妹也不理他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吴坎抽了几下,见狄云没什么反应,倒是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他右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思忖着是不是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万圭哄骗了戚芳,说婚礼之后就放狄云离开,但实际上对吴坎吩咐的却是,在婚礼礼成后,就将狄云杀掉,再谎称狄云已被放走。 戚芳被万圭哄骗在万府里,哪里知道狄云并不在逃犯通缉名单上,而狄云逃出去后就避着贴通缉画像的地方走,更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如万圭等人,固然知道,但也绝不会主动跟狄云戚芳讲,反而撒谎哄骗。 苏梦大约也想不到,自己的这一番好意居然这样落了个空。 她问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顺便用摄魂术问了万圭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问完后,她便杀了万圭。 万圭的尸体被她藏在了床底,但是只能拖延一时,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但时间已经够用了。 解决吴坎跟解决一个没有武功的小厮,对于如今的苏梦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当吴坎听到柴门响起的时候,他的背后便被一只纤手印上,沛然的内力让他的肺腑剧痛,然后吴坎的意识便一片漆黑。 狄云听到了‘噗通’一声响。 他躺在稻草堆上,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狄云心中一惊,可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万圭唯恐新婚之日出什么差池,给他下了足量的软筋散。 他看到了一双女子的绣鞋停在了面前,然后来人蹲下来,伸手搭在了他右手脉搏上。 他只能看到对方窈窕的身形,和胸前垂下来的一缕乌发。 “你在狱中穿了琵琶骨,武功都废了,居然还给你下软筋散。” 女子的声音清越,狄云只觉得自己意识仿佛也清明了几分,勉力道:“你是……什么人?” “……我……大概是个路见不平的过客。” 这番话说到最后时,轻的像一声叹息。 万圭的迟迟未归让万震山心中有些不安。 等到下人发现了屋内屏风后晕倒的两名小厮,又发现了床下万圭的尸体时,已经是一盏茶时间后。 喜宴当天变丧宴,万震山震怒,哪怕请来的客人有身份高得罪不起的,也硬是派人围住了府邸,一个都不许放走,开始一一查验。 这一查下去,倒是把水笙那没有根脚的身份看穿,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南四奇‘落花流水’四大侠中水岱水大侠的女儿,两湘豪杰莫不给几分面子,就算是盛怒下的万震山,在知道水笙的身份后,也不得不强按捺下脾气,先向对方告了句失礼,恭问几句水大侠的近状,才开始细细盘问。 然后就问到了苏梦。 “苏大夫已经许久没回来了,你们可曾找到给苏大夫带路的侍女?” 水笙不愿相信那给人观感极佳的苏大夫,竟是个逞凶杀人的恶徒,可是以现状看,事情似乎真的是她不愿见到的状况。 司马妍在一旁嘀咕道:“若苏大夫杀人逃走了……那我爹怎么办?” 又过了片刻,有人在假山里找到了昏迷过去的侍女。 随后,柴房里吴坎的尸体也被发现。 事情已经变得很明了,那位消失不见的苏大夫,与万府的命案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但是没人知道她的行踪。 万府的案子死了两人,属于要案,在有意的情况下程序合规地呈到了荆州知府处。 凌退思将案卷展开,看着上面写着的嫌犯苏梦四字,不禁苦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旁边的小厮正在添水研墨,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投在了纸张上。 “劳烦让画师将通缉画像画的好看些。” 苏梦惋惜道:“毕竟那张脸我还挺喜欢的。” 可惜以后用不到了。 之前凌霜华在凌府的时候,她只用摄魂术影响了凌退思,并未对他施加更进一步的控制。 如今凌霜华与丁典已经隐居在无名处,凌霜华在苏梦离开前对她说过一番话。 “苏姑娘,您是个好人。” 当时的苏梦冷不丁接到了一张好人卡,愣了一下。 凌霜华苦笑:“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因为我才对我爹手下留情,若果真如此,霜华倒有些惶恐。” “……虽然很不想这样说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确实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人。” 在凌退思用母亲的牌位威胁的时候,凌霜华就已经对自己的父亲心寒了。 “若之后他又设计谋害了您……我怕是会愧怍终生。” “放心。”苏梦已明白了凌霜华的意思。 “我留你爹的命,跟你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是荆州知府,做一个活着的傀儡会更有用。” 凌霜华对自己的父亲心寒,也明白自己没资格求情,不知道经历了多么激烈的心理斗争,才能对苏梦说出这番话。 不得不说,凌霜华是一个很审时度势的人。 这一点或许是遗传自她的父亲? 只是这种特质在凌退思身上,掺杂了贪婪,欲望,变成了一种利用人性的攫取图利。 “你好好做你的知府。”苏梦拍了拍凌退思的肩,“不用害怕,你不会常看到我的。” 摘出几个在意的人后,这江湖里依旧有执拗的侠客,阴险的小人。 海外岛屿,深山花谷,这一次,不如大隐隐于市。 次日,戚芳失踪。 第153章 连城诀+雪山飞狐(11) 在移花宫的时候,苏梦曾就《明玉功》与邀月,怜星展开过一场辩论。 邀月和怜星在遇见江枫前,心无杂念,潜心修行,在短短的二十四年时间里,先后突破到了明玉功第八层,可谓是天赋惊人。 但在遇到江枫后,二人为情所困,迟迟不能突破明玉功第九层。 在堪破生死关,突破第九层,又走火入魔后,邀月认为,忘情忘执才是修习《明玉功》的不二法门。 苏梦赞同后者,却不赞同忘情这一点。 “你与二宫主之间的姊妹之情难道就不是情?怜星宫主对花无缺的关照爱护难道不是情?偏要爱情才是情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沈浪爱着朱七七,也不妨碍他的修行。 但有些人的爱就是执,他们的爱情专一,暴烈,带着宁浑身伤痕也要扑入荆棘的决绝。 这是性格,人格方面的问题,不能因为邀月是达到过《明玉功》第九层的人,就将她的话认作真理。 苏梦在现世里看过也演过许多仙侠类的作品,里面总会有几集故事的篇章是关于情爱与天下,问心与忘情,虽然她有时候会觉得里面的情节老土,但是俯瞰过去,也会发掘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 比如红尘炼心。 一个不世故的人,并不代表见多了世故后,依旧不世故。 一个不庸俗的人,也不代表见多了庸俗后,依然不庸俗。 沈浪明显是见世故而不世故,见庸俗而不庸俗,见杀伐依旧心慈,见阴谋仍存良善的人。 邀月与怜星在武功方面的修为可以与沈浪并肩,但是在人格和思想上,却不如这位前辈。 她们能在二十四年的时间里一鼓作气修习到明玉功第八层,是因为她们不入红尘,隐于幽谷。 所以在遇见江枫后,才会丢盔弃甲一般,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苏梦一路挣扎求生,心性渐渐磨砺了出来,修习明玉功的进度也越来越快,但因为本身天赋有限,依旧要靠时间来慢慢来熬。 《明玉功》最大的优点便是,只要入了门,用时间苦熬,总能修行到大成。 沈浪用了三十年。 邀月用了四十四年。 怜星用了四十六年。 而苏梦,只是修习到第七层,就已用了一百三十二年,之后又在这层境界卡了四十余年,然后……在这个世界,过了多少年了? 丁典,凌霜华,狄云,戚芳……救他们不过是因为意难平,苏梦并没有和他们产生更多的羁绊,因此在将狄云师兄妹二人交给丁典夫妇后,她便独自离开了。 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她行至青海一带,看到血刀门徒残虐百姓,于是便出手灭了血刀门,其中血刀门大半的门徒在临死之际都是哭爹喊娘,哀求饶命,只有血刀老祖硬气些,苏梦也便给了他个痛快。 三年后,狄云送来了一封书信,他武功学成,准备入江湖找寻师傅,这是属于他的新的故事,苏梦没有再多关注。 十二月,《中俄尼布楚议界条约》签订的消息迟了许久才传到中原,苏梦忽然想到这世界船运发达,与以往的世界都不同。 于是在中原呆了四年后,苏梦出海去海外各国,体会各样国家风貌。 康熙,雍正,直至乾隆年间,她怀着落叶归根的念头,虽知道这世界也不是她的根,但还是回了中原。 此时的她已是耄耋之年。 前世邀月怜星修炼至明玉功第八层后,四十余岁依旧如二八少女,后来怜星修炼至大成后,即便人至老年,依旧青春芳华。 但明玉功的驻颜毕竟不是长生法术,身体机能的衰老只能延缓,无法避免。 冬。 黄昏时分。 一个头发黑灰夹杂的妇人背着行囊,侧骑着毛驴,慢悠悠地行着,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的念头。 “……越来越记不住活过的年数了。” 她嘟囔着,忽的微微侧头,听到了远处马蹄奔腾的声音。 七匹马,七个人。 这几人一身劲装,带着御寒的皮帽,腰配刀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山道路窄,为首的纵马之人一边高喝着‘滚开!’,一边将马鞭抽了过来。 这一鞭子虽快却不重,想必怀着的是连人带驴子扫到路边道旁的念头,可即便下的不是杀手,寻常人这么被扫下去,也免不了骨折摔伤。 侧骑着毛驴的妇人抬眸。 那挥舞马鞭的人蓦地一怔,这妇人打扮虽普通,可一抬头,却全然不是寻常模样。 她眼角虽有细纹,肌肤却白净晶莹的好像通透的玉石,如山神描画的面庞上,眼眸深邃如幽潭。 挥鞭之人想要收手,但他的武功一般,根本做不到收发自如。 不过很快他便不必担心了,因为有人替他收住了鞭子。 那美妇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便抓住了那条长鞭末梢。 挥鞭之人松了口气,却忘了自己还在纵马疾驰之中,对方握住了末梢,自己手中马鞭也未松手…… “啊!”一声惊呼,持鞭大汉从马背上飞起,毛驴发出‘律律’的鸣叫声,蹄子下陷了几分。 后方的人急忙扯缰绳止住马蹄,避免践踏到摔在地上的大汉,有人吹着哨,唤回大汉那匹跑走的马。 坐在驴子背上的妇人摸了摸毛驴的头,松开长鞭末梢,然后驾着驴子避到了一边。 她轻睨一眼地上痛呼的大汉,语气却是温和的。 “请过。” 摔倒在地的大汉看了一眼毛驴留下的蹄印,面色一变,不敢多言,忍着疼痛捡起马鞭,对妇人行了一礼后,爬上了马。 “我们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行至山脚,苏梦又看到了那一行人。 彼时他们身上血迹斑斑地倒在地上,却都是不致命的刀伤。 “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路怒症总会撞上惹不起的人的。” 她一脸认真地下了结语,丝毫没有出手救治的想法,骑着驴子继续慢悠悠地行走。 一直到天黑之前,她到了一处镇子,正刚到这镇子唯一的客店里打尖歇下,又听得楼下有车马声,呼喝声,出招声。 “还是熟悉的江湖啊。”苏梦感叹着,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将这些声音权做助眠,过了一阵,有一行人纵马离开,进了客店里的两人,却有一女子发出隐忍痛楚的闷哼声。 “掌柜的,劳驾您将镇上的稳婆速速请来!我娘子怕是要难产。” “可……镇上的稳婆前几日去世了。” “那就劳烦您到别处找一个,越快越好!” 苏梦睁开了眼,默默掀了被子起身。 第154章 连城诀+雪山飞狐(12) 苏梦下楼时,看到一个衣衫落拓,满面虬髯的大汉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面白如纸的女子上楼。 那女子腹部高高鼓起,银牙咬着下唇,下裙已有湿润的痕迹。 大汉的目光向上一抬,瞧见苏梦时露出几分惊奇,但此时他满心都是自己的妻子,即便一眼就瞧出苏梦不是常人,也无暇顾及其他。 掌柜在下边喊道:“天字二号房就在这位苏夫人房间的北边。” 大汉看了一眼苏梦身后敞开的房门,知晓了位置,却没成想后者直接向前一步道:“我是大夫,虽不是稳婆,但也接生过婴孩,把她送到我房里。” 大汉愕然之后,随即大喜:“那就多谢苏大夫了!” 苏梦又向楼下的掌柜道:“劳烦烧些热水送来!” 掌柜忙不迭地点头,掌柜的一旁站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男人,正揣着袖子仰头打量着,此人是镇中的跌打大夫阎基,正巧被请到这里为一些人治伤,只是那些人都已被那虬髯大汉打走了。 这边苏梦进了房,将自己的包裹展开,取出银针,匕首,剪刀,还有一个泛着酒香的细颈小瓶。 虬髯大汉看着那包袱里的瓶瓶罐罐,意识到这位苏大夫应是一位江湖人。 苏梦见这大汉没有避讳的意思,便道:“你将屏风挪到床前,一会儿帮我端送热水。” 她说话时已掀开了床上产妇的衣襟,几根银针刺下,女人呻吟声稍弱,睁开了一双明眸,瞧向了自己的丈夫。 “大哥,听这位苏大夫的。” 这容貌粗犷的大汉面对自家夫人时显得极为乖顺,‘欸欸’应了两声,忙搬了屏风挡住,又端来油灯照明。 过了一会儿,打杂的小厮上来送热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妇人颇有中气地哀鸣了几声,少顷,一声婴孩的啼哭嘹亮地响了起来。 本应是难产的情状,在这位苏大夫接手后,却成了再轻松不过的顺产。 那虬髯大汉眼巴巴地看着这位苏夫人细心地为孩子用温水洗净,包好了襁褓,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哈哈大笑着用自己的大胡子贴了贴孩子皱巴巴的面颊。 “是个小子!我胡家有后了!” “妹子!”他捧着孩子,跪坐在床边,将孩子偎到了自家夫人的身边,“你辛苦了。” 满脸汗水的胡夫人看了眼孩子,侧过了头吻了一吻,苏梦走上前,用巾帕为她擦了下汗水:“这张床的床单被褥留不了了,夜还很长,你们先去三号房休息。” 那大汉忽然道:“我胡一刀与夫人在此处遇见了您这样的高人,实属苍天庇护,若苏大夫不嫌金银是阿堵之物,我包袱里有五百两的金元宝,愿尽数赠予苏大夫。” 这些钱在常人看来已是一笔极大的财富,可胡一刀知道,像苏大夫这样的医术高人,倒真不一定瞧得上这些金银。 他虽然外表粗犷,但实则心细机敏,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这位苏大夫出现在此处,是否与胡苗范田四家的恩怨有关。 毕竟这一切过于巧合。 若对方想要的谢礼不是金银,而是人情…… “哪有人嫌金银无用呢?”在胡一刀思忖间,面前之人已笑盈盈道,“胡大侠出手如此阔绰,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胡一刀见状心中长舒一口气,又再三告了谢,之后唤那小厮收拾被褥,又另开了两间房。 苏梦换了房间,又要了热水洗澡,看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厮忙前忙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询问道:“方才送热水的似乎不是你?” 那小厮拿脖颈的布巾擦了擦汗水:“打杂的六子忙活了前半夜,这后半夜便让我来替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平阿四,是后院灶上烧水的。” “平阿四……”苏梦若有所思,感觉似是冥冥中的一种指引。 胡一刀把大部分金银都给了她,自然没有钱再拯救家中欠债的平阿四,如今平阿四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命运转折交到了自己手中。 胡一刀给了她一堆金元宝,苏梦将其放在了桌上,平阿四忙前忙后送热水时,目光虽忍不住瞥了几眼,眼中却没有邪念贪欲。 苏梦想了想,问道:“这镇子上,是不是有个逼人欠债的恶财主?” 平阿四一怔,垂下了头,声音打着颤:“是有一位赵财主。” “哦,他住在哪里?” “城东的梧桐街,院子最大的便是赵财主家。” 平阿四说罢,瞧见面前这位苏大夫轻轻打了个哈欠。 “年龄大了,觉也少了,既然熬到了现在,不妨再熬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平阿四道:“冬日的水凉的快,苏大夫您不是要沐浴吗?” “没事,回来时水应该还热着,你先回去休息。” 客店里并没有专让小厮睡觉的地方,他们之所以晚上还没回去,是因为掌柜的见店里忙,加了些银钱强留着不让回去。 此时掌柜的已扛不住去休息了,平阿四不敢去打扰,也不敢一声不吭地离开,便窝在了尚有余温的灶台睡了一觉。 等到第二天一早,他惦念着家里,跟掌柜的说过后回了趟家,却见自己的父母正在难掩激动地烧香。 “苍天有眼,让那赵扒皮叫老天爷收了去!” 平阿四愕然,追问下,才知道昨晚赵财主家的书房忽然走了水,等到火扑灭后,众人才发现本该拥着美妾入睡的赵财主,尸体却在书房内,那些收债的契书也被烧成了灰。 平阿四一惊,心里忽然通透。 他跑回客店,苏大夫已洗漱齐整,正同抱着孩子的胡一刀坐在楼下吃着早饭。 他上了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苏梦拜了几拜。 胡一刀惊讶道:“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平阿四也知道赵财主这事是不能明说出来的,抹了把泪后,含糊道:“我,我去后院烧灶去了!” 胡一刀收回视线,看了眼苏梦,也没多问,转而道:“平安客店已成是非之地,苏大夫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第155章 连城诀+雪山飞狐(完) 苏梦道:“胡大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摆明了是要插手此事了。” 胡一刀道:“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所以才不解。” 他性格爽利,有什么便直说了出来。 “苏大夫插手的理由是什么?” 苏梦想了想,同样直言不讳:“因为遇见了。” “遇见了便要插手?” “因为遇见的是你们,所以才想着插手。” 胡一刀皱了皱眉,并不太理解。 苏梦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当初她化名诸葛雷的那短暂时间里,江湖上不少人想要追杀她,其中也有天龙门和丐帮的人。 即便他们的先辈曾是闯王卫士,但后代依旧会有利欲熏心之辈,有阴险狡诈之徒,并不是每一代都品性过关。 再加上当时闯王隐居未死,闯王军刀又涉及着一处宝藏,若说出去,朝廷与江湖都会震动,她虽然知道雪山飞狐这部作品里的恩怨纠葛,但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难道他们还能去埋怨‘你能救他,为何不救我吗?’ 可是此番回中原,却又让她瞧见了胡一刀夫妇。 胡家胡一刀,苗家苗人凤,胡苗范田这一代人,这两人品性武功俱佳,与范田两家相比呈碾压之势,不然范田二人也不至于请了苗人凤才敢找胡一刀的麻烦。 只要胡一刀苗人凤二人能冰释前嫌,另外两家不管心里愿不愿,也没有法子去反对了。 人来的很快。 苏梦和胡一刀吃了两口饭,喝了几杯水酒的功夫,门外已传来了马蹄声。 客店里涌进来了二三十人,将店门处堵的满满当当,当先一人是一个瘦高的汉子,他颧骨高耸,面容蜡黄,神情冷肃,行走时,其他人都避让开来。 这瘦高大汉毫不客气地走上前,解下了包裹,黄布包裹上用黑丝绣着一行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此人自然就是金面佛苗人凤。 苗人凤的眼中只有胡一刀,丝毫没有在意一旁坐着的苏梦,他坐下后,有人为他送上酒坛酒碗,苗人凤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胡一刀也兀自一边喝酒,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孩子,一时之间,气氛竟十分和睦。 苏梦左瞧瞧,右瞧瞧,‘嘿’了一声,忽然道:“不妥,不妥。” 胡一刀抬眼道:“怎么不妥?” “你们若都喝醉了,怎么听我讲故事?” 胡一刀道:“这些酒对我来说,与水无异,苏大夫要讲,现在便可以讲了。” 苏梦道:“还是不妥。” 胡一刀道:“哦?” 苗人凤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一碗又一碗水酒下肚,脸色丝毫未变。 只是这次,他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苏梦。 这女子纵有万般美丽,先前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个无关之人,如今却不同了,这女子显然是要插手到他们的恩怨之中。 苏梦对上苗人凤的视线,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像是泛舟时推开的水波一般轻柔。 然后她开口。 “我这故事要对四个人讲,如今还缺了两人,如今胡苗两家已坐在这里,还差了两家。” 胡一刀若有所思,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见苗人凤已‘铛啷’一声放下了酒碗。 他冷嗤一声,语气冷漠道:“看来辽东大侠不过如此,竟还请了人当说客。” 他站起身:“你若未做好准备,那我明日再来。” 这种反应是在胡一刀意料之中的,也正因如此,哪怕他已查到了一些真相,也没有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以他胡家人的身份,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的。 可是这位苏大夫的话却仿佛知道些什么似的,胡一刀已决定,等苗人凤走了,要先跟这位苏大夫仔细聊聊。 但是苗人凤却未能离开。 在苗人凤起身的时候,他那只蒲扇似的大掌还按在桌上——然后两只竹筷的末端压在了他的掌背。 握筷子的手是一只纤白的女人的手,仅从这只手,决计猜不出其人的年龄。 苗人凤的身形顿住,除了他本人,旁人根本意识不到此时的凶险之处。 以他的武功,按理说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无法这样无声无息地将筷子压在他的手上,但这位总是柔柔笑着的女人,显然不在绝大多数人之列。 她能悄无声息地在他的手背上压上竹筷,也能悄无声息地侵向他的手腕脉门——脉门被制,对于江湖人来说,无疑是将性命交给了别人手中。 苗人凤没有动,而是冷冷道:“这就是你请来的帮手?” 他在与胡一刀讲话。 胡一刀摇了摇头道:“我与苏大夫也不过认识了不到一天。” 苗人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回了座位上,此时,已有几个人手持着刀剑靠近了苏梦,苗人凤道:“滚开!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其余人面面相觑,人群在这时散开,一个仪表堂堂,文士模样的男子,与一个衣服有数个补丁,背着大刀的汉子走了出来。 “敢问阁下是哪位高人?”那文士模样的男子拱手一礼,客客气气道。 苏梦瞧了瞧他,忽然问道:“你姓田?” 文士道:“在下田归农。” “好。”苏梦起身道,“田公子,你请坐。” 最后这六个字说的轻柔飘忽,田归农一个恍惚,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这四方桌的中间位置上。 田归农心中惊骇极了,倏然站起,身后的长凳被他骤然的动作带的向后一撤,这时,一只脚踢了一下长凳,凳子撞到了田归农的膝窝,他腿上一软,又重重地坐在了凳子上。 田归农咽了下唾沫,不敢再动,只开口道:“我是怎么坐过来的?” 后方的女声道:“自然是我客客气气地请您,您也客客气气地坐过来的,范帮主,我说的对不对?” 离田归农不远的后方,范帮主苦笑:“自然是田兄你自己走过去的。” 田伯光面白如纸,竟也还强撑着笑:“既如此,范兄也过来,这位前辈的话,看来还是值得一听的。” 于是这一张方桌上,规规矩矩地坐了四个人。 苏梦将隔壁桌的长凳踢了过来,悠然坐下,然后缓缓开口。 “故事呢,自然是要从顺治年间讲起了……” 第156章 刀丛里的诗(1) 春雨楼头笑煞人。 “春雨楼头”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楼,也就是妓院。 自天际落下的花将春雨楼笼上了一层洁白的纱衣,好似苍天也要拥住这楼里颓靡如花的女人们。 熏香与女子的体香,炭火燃烧,有男人拥着女人嬉笑,也有人自矜着吟诗。 “蔌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树共风流。” 他咂着嘴里女人的口脂味与酒香味,在这幽幽的雪夜里,遥望着庭院里的假山,还有那比女人的口脂更红的梅花。 有柔荑轻扯他的袖,男人未动。 他忽然迈步,想要翻过栏杆,但因酒醉踉跄一头栽在了地上。 有人大笑,有人惊呼,有人上前搀扶。 男人满身的雪花逐渐融化成水,他眼中稍显清明,痴痴道:“你们瞧见了吗?瞧见了吗?” “瞧见了什么?” “一个女人。” “春雨楼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男人沿着积雪的路踉跄着到了梅树下,伸手摘下了一朵梅花。 红色的梅瓣上落着几片晶莹的雪花。 天上的花落到了地上的花上,是否也会沾染些凡俗之气,化为精魅现世? 苏梦不喜欢雪。 这一切起始于最初的世界,那个时候,她对‘冰冷’可以称得上是畏惧。 但当一个人足够强大时,俯瞰曾经的畏惧,雪又变成了纯粹的雪,花也成了纯粹的花。 她推开了一间屋子的窗,在这尽是红灯笼的小楼里,这最高也最暗的小屋显得格格不入,苏梦想,这里或许曾住着花魁,或是别的什么人,但现在应该是无人居住的。 或许她能从里面翻出几件女子的旧衣物。 这种念头在推窗后的一瞬间便熄灭了。 这里有人。 有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在黑暗中坐着,在这凄冷的夜里成了一道墨色锋锐的剪影。 她乌长的发在身后荡了一荡,然后微微侧过了面颊——常人在这样的幽暗中自是瞧不清她的模样的,但苏梦却能瞧得清楚。 那是一个悲艳的女子。 悲是她情绪的底色,艳是她妍丽的眉眼,她的眼底是红的,面颊是湿润的,像是被雨水击打的颓靡的山茶花。 春雨楼头笑煞人。 春雨楼的花魁,叫做严笑花。 她在黑夜无灯的房中无声的哭泣,哭的悄无声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她一定极不想让自己的这副模样被人发现,所以还用上了匿息的功夫。 苏梦想到这点,便觉得很抱歉。 严笑花迅速收敛了眼底的悲,在她的眼中,苏梦同样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女子。 在这寒冷的飘雪的冬夜,她倚着月光推开窗,白色裸露的奇异长裙遮不住纤长的手臂和赤裸的足,像是月华落在窗上,成了月的灵精,雪的魂魄。 严笑花问:“你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只略略带着些沙哑,却更显出独特的风情。 苏梦道:“想借一件衣物的人。” 严笑花起身,吹了一根火折子,点燃了几盏蜡烛,黑暗的室内被灯光渐渐点亮,她眼底的红,脸颊的湿润,也在点燃烛火的时候借着拂袖的动作擦掉了。 房间内的陈设在灯光中显露,这艳丽出几分锋芒的女人,屋内却装点的很是素雅简单,苏梦还看到了两个铜锁的木箱,像是已打包好的行李。 “柜子里还有几件未收拾的衣物。” 严笑花点完灯,开始取衣服,红的,绿的,紫的,她的衣裙很多,边拿出来,边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熟稔的像是经年的好友。 她是‘春雨楼头’的严姊姊,不止是春雨楼,附近的勾栏瓦舍里,但凡有沦落泥沼的女子来求她,她都会施以援手,所以在一个衣不蔽体的美貌女子来求一件衣服时,她也绝不会拒绝。 “青色,绿色,红色,黄色,白色……”苏梦想了想,忽然笑了,“我好像没有讨厌的颜色了。” 严笑花道:“可我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必须要挑喜欢的颜色么?” “女孩子若是有一个喜欢的颜色,打扮时便会更快乐。” 女孩子。 苏梦咀嚼着这个可爱的字眼,她已经无法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是青春女子了,不过是红粉皮囊下一个悠久的灵魂。 “我是来乞人衣物,怎能再挑挑拣拣。” 严笑花看了苏梦一眼,挑出了一套白色的衫裙,又找出了一个红色绣着银丝金线的兔毛披风。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喜欢我给你选的颜色。” 苏梦不置可否,在屏风后换上了衣物,等到走出来后,严笑花眼前一亮:“可惜长发素了些,不然真似宫妃仙子了。” 她又递过来了一支雕着芙蓉花的玉簪,苏梦挽好了发,问道:“我该如何报答你?” 严笑花道:“你若想报答我,不妨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有预感,你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我叫严笑花,哈哈,若用你的描述来说,那我便是爱笑的花。” 这个之前在黑夜中无声流泪的女子,如今倒笑的颇为开怀。 这是苏梦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 她叫严笑花,爱笑的花,她笑着时,眼底有着浓郁的化不开的悲。 “我的武功很好。”苏梦忽然道,“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不妨同我讲一讲,我可以帮你。” “为了一件衣服帮我?” “有何不可呢?” 严笑花微笑:“不要帮我,便是帮我。” 苏梦不理解。 直到过了两日,她在临江仙酒楼吃饭,听到了‘严笑花’这个名字。 有人在骂她。 “严笑花那个婊子!” 那人恶骂着,仿佛俯瞰着一场罪恶,自己成了罪恶之上的判官。 “龚侠怀入了牢狱,她却转头要嫁给平江提刑司陆倔武,果真是婊子无情!” 严笑花要嫁人了。 若她满心奔赴着那名为陆倔武的人,又怎会在黑夜里哭? 龚侠怀又是谁? 这对苏梦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武林。 这个世界或许也是现代的一部武侠作品,但是苏梦并没有看过。 第157章 刀丛里的诗(2) 苏梦这次来到的地方,是平江府,也是后世的苏州。 她用了两天的时间,搞定了基础的金银,也了解了一番如今的年代。 如今是南宋时期,年号为嘉定,嘉定和议带来的屈辱让南宋武林的许多有志之辈心灰意冷。 此时权相史弥远当政,招权纳贿,此人取代金银铜货币,印新会子流入市场,冲击旧会子的行为让币值跌落,物价上涨,民不聊生。 可在这靠近都城的平江府,却依旧维持着平和繁荣的表象,即便是冬雪时节,闹市依旧繁华,从鹊桥西路过了鸡儿街,再到十字街,若是有风的天气,整条街便能闻到淡淡的硫磺气,这是十字街北的‘巫巫池’飘来的味道。 ‘巫巫池’很少接待女客,因为这里的温泉池大多是露天的,但若有人用足够的银钱想要包下一个池子,做生意的自然也不会拒绝。 苏梦任侍女为自己换上衣物,刚泡完温泉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粉色,她也没想到,自己就在桥上那么一站,就要浪荡子过来送钱,既然如此,她只好却之不恭了。 “姑娘的肌肤宛如美玉,真是让人艳羡。”服侍的侍女看着苏梦的面颊,脱口而出后方觉唐突。 然而这位貌美和气的苏姑娘却并不介意,反而笑道:“你可想知道我的保养之法?” 侍女忙点了点头。 “修习武功,便能排出体内杂质,只要修的是正派内功,不是那种毒功邪功,肌肤一般都会变好的。” 侍女愣了下,讷讷道:“原来姑娘是习武之人。” 她的举动变得更为拘谨了。 苏梦转移了话题:“听闻‘巫巫池’中有一处放着各种古剑名剑的‘剑亭’,只要有钱,便可以在剑亭试剑,想必那里聚拢着不少武艺高强的江湖人,你带我去瞧瞧。” 侍女于是带着她穿过了一条游廊,又走过了种着各种缤纷花朵的花坛——在这冬日里,也只有温泉池边才能长出这么多的花。 在飘荡着雾气的山腰,树立着一处亭台,亭台旁的池中隐约见荷叶荷花的轮廓,苏梦惊讶道:“这里竟开着荷花?” 侍女解释道:“剑亭旁是小月湖,湖里的荷叶和荷花都是精钢制成,又涂以颜料,既可以做景观,也可以供剑客落脚比斗。” 在侍女解释的时候,苏梦已走近。 剑亭已有数人,其中三人正围在一人身边调笑着。 “小李三天竟也会有丢了银钱,腆着脸借钱来‘巫巫池’的时候。” 中间那青年脸上生了些麻子和痤疮,张口说话时,牙齿参差不齐,一双眼睛无力地耷拉着,辩解也没了底气。 这人是平江府内有名的商贾,名叫李三天,因为人好做猥琐下流之事,又被人玩笑地蔑称为‘小李三天’。 李三天道;“我瞧见那桥上背身站着一个女子,那身段背影真是惹人无限遐想,于是没忍住出口调戏,说了些荤话,然后走上前想要看看那女子的正脸……”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些调笑的人已纷纷开口。 “好无耻的行径,竟也能这般直言出来,不愧是小李三天。” “经年打雀,却被雀儿啄了眼,想必那女子不是一般人。” “那女子正脸是何模样?” 李三天的话被人打断了片刻,又接着说了下去:“唉!我要是能瞧见那女子的正脸,这钱丢的倒也不亏了,可我偏什么也没瞧见,只记得那女子背着我说了些什么,我便头晕极了,等我清醒时,荷包便不见了。” “你准是被人下了迷药了!” “那女子怎么不记恨你出言不逊,把你那话儿摘了?” 小李三天也不恼,唉声叹气道:“幸而我身上没有一处伤,不然春雨楼头的姐儿们,岂不是为了我李三天大哭一场。” 之后的话越来越低俗,苏梦没有再近前一步,一旁的侍女小声道:“‘巫巫池’向来是男客居多,这些客人泡的爽利了,说话总是没了顾忌,苏姑娘,我们要不走?” 苏梦却道:“常在剑亭汇聚的,应当是又有钱又有闲,又有几分剑术武艺的人,没错。” 侍女道:“这倒是没错。” 苏梦点点头:“好。” 然后她走了过去。 ‘剑亭’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却在某一个瞬间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声。 被围在人群中的李三天是最后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他顺着众人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在朦胧的雾气里走来一个女子。 雾气像是白纱在她的面上轻抚,然后浅浅地落下,露出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庞。 她的眼瞳像是幽幽的将人的魂也攫取的深潭。 众人屏了息,恍惚以为见着了幻像,李三天的眸子却缓缓从那张面庞上移开,看向了女子头上的芙蓉玉簪。 他认得这支簪子。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桥上调笑的话语,借簪子喻人的那些粗俗的话。 直到这踏着雾踏着梦的女人走进了剑亭,走到了一柄名剑旁,拔出了这柄剑。 剑出鞘的声音割开了他们屏息的口鼻,让众人得以喘息。 有人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这……这巫巫池怎会有女子?” 有人反驳:“巫巫池怎么不能有女子?” 仅是一面,便有人自觉地成了这女子的拥趸,恨不得多说几句话来引得这女子的视线。 李三天张了张嘴,向来油嘴滑舌的他,此时却是哑了似的,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这女子。 白衫女子看了三柄剑,然后选择了其中一柄最轻最细最灵的名叫秋水剑的名剑。 然后她转过头,笑盈盈道:“谁来与我试剑?” 李三天的眉头已拧起来。 那女子的眸光投向他:“你的剑法如何?” 李三天沉默。 有人小声道:“我们之中,剑法最高的,应该便是李三天了。” 他们皆是本事一般的纨绔,小李三天在这一群纨绔里,虽然比不上什么江湖高手,但剑法也算得上不错了。 女子道:“好,李三天,你来与我试剑。” 没人知道李三天在这短暂的片刻里想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肩膀忽颓丧地垂下,面上露出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脸上的麻子随着笑容排兵布阵。 他想说——我早就是姑娘你的手下败将了。 他想暗示桥上的经历,想明说通过簪子认出了对方,想甘拜下风不要比剑。 但他惊异惊讶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声。 “好。” 第158章 刀从里的诗(3) 苏梦在市井之间无法了解太多江湖事。 所以她在看到‘剑阁’里的这些人后,便想要以比剑为名由,套上一些消息。 既然这个世界是自己不了解的世界,那么也不存在因为谁心软,她的行事也更加肆意了。 她没有把李三天当回事,这也是一种思维惯性,像这样长相一般,又爱调戏女人,举止下流的家伙,就像是那种标配的炮灰,武功又能高到哪里去? 当李三天拔剑,出剑时,更加印证了苏梦的想法。 一个剑客是不是一流,往往从第一招就能看出来。 她从对方的腕,胸,手臂,双腿,一眼便看出了至少两位数的破绽,但是苏梦没有攻向对方的任一处破绽,她的剑好似要刺向对方的手腕,却又偏离了一寸。 可李三天却倏地收剑回防——他这第二招的动作比第一招要快而轻灵的多。 如果说出平平无奇,那么这第二招与第一招相比,就已经是泥洼与大海的区别。 苏梦不由惊咦了一声。 她自是知道李三天为什么会回防的,当他对上自己的视线时,就已中了摄魂术,再用上‘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李三天的注意力越是在她的剑上,反而越容易被迷惑。 所以她的剑尖虽然偏了一寸,但是在李三天的眼中,恐怕便是自己这一招既迅捷又狠辣,一招便要挑了他的手筋。 李三天在出第二招时,心已经落得很沉,很沉。 他表面装着纨绔商贾,在剑阁又常常是一副自负的三流剑客的模样,其实真实实力不止于此。 他是金国的暗探,也是一柄杀人的剑。 这柄剑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出鞘。 龚侠怀这种自成势力,又坚决抗金的该杀——但此人已用不着他动手了。 如‘剑侠’叶红这样游说各方,想要营救龚侠怀的人该杀,但之前在鹊桥西路的暗杀因‘大刀’王虚空的插手失败了。 李三天已暗中计划了下一次的暗杀。 他的剑本应在那时才会出鞘,而不是在剑阁里贸然将自己的实力展露人前。 所以他第一招是故意装的那么滞涩,迟钝,可是他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就是这样的杀手! 要不要装作剑术不佳的样子几招落败?这样的选项根本来不及浮现在脑海里——他已经本能地收剑回防。 这是一个剑客的本能。 这是一个一流的剑客在面对猝不及防的杀招的本能。 一步已错,但不能步步都错。 李三天反应很快,收剑的同时,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向后仰倒,然后口中还惶恐大喊:“不比了不比了!” 这模样固然很滑稽,但却让对方的剑真的停了下来。 其余人根本看不出来李三天第一招和第二招的差别,也看不出来李三天是故意跌倒的。 在他们的眼中,李三天显然是为了讨美人欢心,明明对方的剑偏了一寸,却装作着急忙慌地样子收剑,然后故作滑稽地跌倒在地。 之后李三天的表现也正如他们想象的那样。 “姑娘剑法高绝,我李三天自愧弗如。”他拍拍屁股起身,一脸苦笑,“可姑娘这出手未免也太狠辣了些。” 旁人听到后一句时忍不住哄笑起来。 “小李三天,你这装的倒是有模有样的,人家那一招都偏了一寸了,哪里狠辣了?” 偏了一寸? 李三天一怔,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相信自己的剑一样。 “是呀,你想讨好人家姑娘,做的却也忒明显了些。”有人酸溜溜的说完,又看向了苏梦,“姑娘剑术高绝,不知是江湖中哪位前辈的高徒呀?” 其实他们哪里瞧得出来苏梦剑术高绝,只出了一招,还偏了一寸的剑有什么高绝的? 这些人是左一个瞧不出来,右一个也瞧不出来,只是愚人自有愚的好处,起码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三天心中的惊骇和杀心。 但这一次,他很好的藏起了自己的杀心,尴尬局促地嘟囔道:“哎呀,偏了一寸嘛……想来是我慑于姑娘的容颜,倒连剑都瞧不清了。” 其他人又是哈哈一笑,但很快止住,等着苏梦的回答。 苏梦将手中剑一挽,含着玩味的笑,一双眼打量着李三天,丝毫不回答旁人的话,而是道:“看来我是以貌取人了。” 李三天的遮掩瞒得住别人,却显然瞒不住她的眼睛。 她不仅看出来了李三天的真实实力不俗,也看出来了他身上应该带着伤。 李三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抬眸:“我也是以貌取人了。” 两个人的话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被无视的纨绔子弟有些不甘地上前一步:“姑娘,在下临川王氏子弟王守之……” 苏梦斜乜了一眼,这样没有礼数的眼神,在她面上,却又自有一种画眉侧首似的灵动,那纨绔子弟不知怎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李三天想到了自己方才本想拒绝比剑,却在看了这女子一眼后脱口而出了‘好’。 他又想到了当初桥上的失魂。 方才的‘剑偏一寸’。 李三天的心越来越沉,摄魂的邪术他自是听说过的,比如多年前将‘摄魂魔音’练至大成的艳无忧,便曾在江湖中搅动风云,杀死不少好手,后来才在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及江湖群侠的追击下殁于幽冥山庄。 可他听说摄魂邪术往往要用环境或外物先让受术者恐惧畏缩,动摇其心神,再以容貌惑之,声音诱之,方能发挥最大效用,面前这女子容貌虽惑人,但要知道,当初在桥上,他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瞧见,只是听见了一句如今根本记不起的话。 “我对你们其他人不感兴趣了。” 苏梦抬起手中的剑,剑尖指向了李三天,李三天后退一步,情绪紧绷,他拿着的自然也是剑阁的名剑,可名剑在手,远没有自己最常用的剑在手有信心。 “我对你很感兴趣,可惜了……不然跟你正儿八经的比比剑也不错。” 可惜他身上有伤,但苏梦没有明说。 苏梦说到这里,来了一个很突然的转折,“剑阁的剑卖吗?我想买这柄秋水剑。” 李三天愣住,然后缓缓道:“剑阁的剑自然是卖的,只是价格十分高昂。” 他的字仿佛一点点从牙缝里挤出来,模样却是讨好的,谄媚的。 “姑娘若是想要,我李三天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为姑娘买下!” 这么多钱砸下去,这些年埋伏在南宋的经商所得,一半都打了水漂了! 但是他敢不答应吗,这姑娘明摆着是在要封口费啊! 但这件事也是一个机会,若这女子真的能用金钱网罗,这笔钱花的绝对值,可若不是…… 他心底发狠,若不是,定要再叫上金国高手,将这女子吃下去的钱,连同她的命,都给交出来! 第159章 刀丛里的诗(4) 李三天为了女人豪掷千金的消息不胫而走。 在这局势糜颓的当下,众人不敢妄议朝政,但议论起这种男女之事却很有兴致。 “小李三天虽然爱去那勾栏瓦舍,但绝不会多付钱,这一次是被哪家的花魁迷住了?竟然一反常态。” “那女子并不是勾栏里的姑娘,似乎还是个江湖人。” “哦?” “李三天这小子,豪掷千金,只为了给这位姑娘买一柄名剑。” “名剑赠美人,倒是一段佳话。” 可是议论的人一想起李三天那张长着黑的灰的褐的麻子与红的粉的白的痘痘的脸,又忍不住摇头。 名剑赠美人,佳人难道真就能瞧上那小李三天? 苏梦此时并不知道市井中的传言,就算知道,她也并不会在意。 李三天为她买下了秋水剑后,破罐子破摔似的,只要她要什么东西,便都一一应下,只是言语间总带着毫不遮掩的探寻。 “姑娘叫什么名字?” “苏梦。” “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江湖浮萍客,无根漂泊人。” “苏姑娘来平江府做什么?” “漂泊之人,做事并无目的。” “为何会在巫巫池试探在下?” “我只是想认识些江湖人,了解一下此处,没想到撞见了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小李三天。” 苏梦笑盈盈道:“放心,你既然为我买了剑,那我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我当然相信苏姑娘的为人。” 此乃谎言。 李三天认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交流间,二人已到了平江府最大的药房。 苏梦毫不客气地下单了一大堆珍稀药材,让李三天一时之间掏不出现钱,不得不用自己的名号先赊着账。 李三天已经快挂不出虚伪的笑容了。 “姑娘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药材?” 他的家底已经要被掏空了。 “制药。” 苏梦一边看着药房里的伙计打包药材,一边漫不经心道:“回头制好了分你一半。” 李三天很想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并不缺伤药,但是受制于人,终究还是苦笑道:“那便多谢苏姑娘了。” 苏梦没有去问李三天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伪装成剑术不精的纨绔商贾。 她既然答应了保密,便不再多问对方的底细,而是通过李三天来了解这里。 她最感兴趣的,自然还是严笑花。 李三天口中的严笑花与市井里的说法没有多大的差别,春雨楼头的花魁,龚侠怀的姘头,在龚侠怀入狱后要嫁给刑狱检法陆虚舟的忘恩负义的婊子。 说到‘婊子’这两个字时,李三天看到苏梦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于是赶忙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倒是觉得严笑花不是这样的人。” “哦?” “龚侠怀的案子总归是要在陆虚舟手上过一下,或许严笑花是想以自己为筹码去斡旋一番。” 苏梦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样想的。 旁人不论为严笑花贴上怎样的标签,都洗刷不掉她记忆里那个在黑夜中无声哭泣的背影。 “龚侠怀的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 提到严笑花,就必然要提到龚侠怀,这是李三天可以预料的事情。 但是他绝不想让苏梦对龚侠怀有了兴趣。 如今江湖里暗地想要救龚侠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单是一个叶红就已经让他头大。 李三天道:“官面上的事情,哪里是我能打听到的,不过听说是四大名捕一起抓的他,想必是犯了要案。” 苏梦倏地瞪圆了眼睛,那一双总是弯弯笑着的杏眸难得睁得这么大。 “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 等等等等,四大名捕不是南宋的! 对温系作品不太了解的苏梦开始迅速检索自己的记忆。 李三天愕然道:“苏姑娘口中的四位,都已经是江湖传说了,如今大家口中的四大名捕,是‘谈何容易’这四位衙门中的高手,论武功论名声,这四人自然是远不敌当年被皇帝御赐的四大名捕的,所以大家又称他们为‘小四大名捕’。” 苏梦这下子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已经到了温系作品里了。 众所周知,温系江湖的女人往往都会沦为江湖仇杀中的工具,每一个江湖势力里总有卧底存在,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转眼间也会露出邪恶一面。 那黑夜里哭泣的女子是不是真是良善之辈? 隐藏武功的李三天又是哪家势力的卧底? 苏梦本来放松的心境稍微紧绷了几分,然后又缓缓平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上辈子在海外生活的那段时间,也没有依靠什么先知先觉的剧情,不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来了。 李三天见苏梦将注意力从龚侠怀移到四大名捕身上,忙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这小四大名捕分别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人的姓氏便是他们的绰号,合称为‘谈何容易’。” 苏梦想了想,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合称啥好呢……排列组合稍微合理点的话,‘无命血手’? 不怪苏梦想到这些,提到温系江湖,大多数人只对这四位最有记忆,什么‘小四大名捕’,有一种东施效颦的感觉。 “‘谈何容易’,哈哈,像是在映射救龚侠怀谈何容易。” 这像是老温会干的事情。 李三天闻言心头一紧:“苏姑娘想救龚侠怀?” 苏梦想了想,诚实道:“我不知道,我了解的还不够多,若我了解的够多,或许我会跟着我的心行动。” 这是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可对于李三天而言,已算是回答。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什,已快到了李三天的宅邸。 李三天忽然驻足。 他站在苏梦的身后道:“苏姑娘为什么要掺合与自己无关的事?龚侠怀此事牵扯众多,不要插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苏梦又想到了严笑花。 严笑花说:“不要帮我,便是帮我。” 李三天说:“不要插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苏梦还没有了解龚侠怀是怎样的人,就已经先见到了两个不让自己插手的人。 第160章 刀丛里的诗(5) 这个江湖里,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称得上‘侠’,那么那个人或许就是龚侠怀了。 他那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江湖事迹。 他创立‘诡丽八尺门’时一声令下,挥斥方遒的豪迈。 他以江湖儿郎之身,怀救国忧民之志,参与的那么多抗金战役。 李三天纵然是为金人做事,但是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龚侠怀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劣迹。 所以他转变了角度,将龚侠怀的为人性格简略带过后,便主要说龚侠怀有多少敌人,朝廷有多少官员也瞧不惯他妄议朝政的行径。 苏梦听了许多后,并没有说出自己有什么想法,只是简简单单‘哦’了一声。 这一日,李三天辗转难眠,发出了一封暗信。 信件是给金国第一高手曲忌的。 此时的曲忌却不在平江府,而是从金池塘回来的路上。 江阴的楚楚令曾经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刀客,只是这名号如今已落到了龚侠怀的头上。 曾经的楚楚令对龚侠怀并不待见,虽然两人在抗金一事上都有着一样的救国抱负,但是江湖中人又怎么会甘心将‘第一’的名号拱手让人。 直到在一次战役中,楚楚令被金人暗伏,又有手下卧底背叛,危在旦夕之际,是龚侠怀救了他。 他嘴上硬气,死里逃生后,并没有做出感恩涕零的态度,但这份恩情已经被他记在了心底。 江湖人的恩情,往往是以义气血气勇气来还的。 楚楚令已经老了,他纵然还有义气,有血气,有勇气,想要为龚侠怀奔走,想要营救龚侠怀。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金国第一高手曲忌那必杀的一箭! 没有杀气却杀势无匹的一箭! 一击即中,一击即走。 曲忌在赶路,他还有很多人要杀,想要救龚侠怀的人,便是他要杀的人。 苍蓝的天际,飞鹰盘旋,曲忌勒马停下,呼了鹰哨,待其落下后取出信件。 看完信件,他微微蹙眉。 曲忌要杀的人,大多是一方势力之头脑,是不仅武艺高强,也能纠集一帮武艺高强之人的组织者。 信中所提的女子按理说并不值得他去费心思杀掉,可是这女子若真像李三天说的那样,‘摄魂大法’已入大成之境,这种人一旦入局,必然成大患。 将纸条攥成碎屑,扬在路边积雪之上,曲忌面无表情。 龚侠怀必须死,如今宋人朝廷要他死,金人也要他死,只要他死,宋人江湖里矢志抗金之辈必然士气大挫。 保家卫国却被背后的朝廷背刺,又有多少大毅力之辈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坚持? 这件事不允许变数插足。 在必杀的名单上再加一人后,曲忌接着赶路。 苏梦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她醒来时,已是卯时。 屋内还残留着她昨天用药粉制成的熏香的气息,她将舌下含着的药草根吐出来,漱了漱口。 虽然她内力修炼到如今的境界,已经很少深度睡眠,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但是必要的防护还是要做的。 李三天以为苏梦还会去打听龚侠怀的事情,但是苏梦吃过饭后,就开始忙活着将各种药材或磨粉,或熬制,后院厨房里文火不停,药香扑鼻。 如今是冬季,药材铺卖的干药材比较多,虽然有些药物药性失了些,但是处理起来也更加方便。 苏梦制了一天的药,恍惚抬头时,天色已经昏黄。 李三天没有派宅邸里的侍女来,而是亲自过来询问她是否要用膳食,苏梦点了点头。 “送进院子里来,对了,这个给你。” 她递出去一个药瓶。 “这是内外兼用的金疮生肌散,可惜地榆这味药材品质欠佳,故而调整了比例,用了后可能会有些食欲不佳,用了这药,大概两三日就可伤愈了。” 李三天接过药瓶,一时之间心绪有些复杂。 看着苏梦自信的模样,他相信,这瓶药一定像她口中所言那样见效奇快。 眼前这个女人,在抓住他的把柄后索以金银,可她又分明可以用摄魂邪术得到一切。 李三天在苏梦身上窥见了‘底线’二字。 练这种邪术的人,居然行的是正道? “等你的伤好了,可以来跟我比剑。” 苏梦眨了眨眼,笑盈盈道:“我保证不会再‘偏上一寸’了。” 李三天将复杂的思绪掩下,他当然不会因为苏梦这样的举措而放弃杀她的想法,甚至这瓶药他表面收下,私下也不会用。 李三天借机试探道:“苏姑娘的剑法叫什么名字?” 苏梦道:“‘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你听说过这套剑法吗?” 李三天摇了摇头。 苏梦道:“那你现在算是听说过了。” 李三天面露苦笑:“这‘摄魂’二字我已经见识到了,姑娘仅凭这一手,已足以跻身当世顶尖之列,又有哪个剑客能躲开‘偏了一寸’的剑呢。” 苏梦果断道:“有的。” 她想到了一个人。 当她想到这个人时,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 “有这样一个剑客,即便他毫无防备地让我用了摄心术,但当他拿起剑时,我依旧敌不过他。” “因为五感可以欺骗他,我的剑可以欺骗他,但他手中的剑不会。” 他想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剑之一道不可用旁门邪道速成,想让她专注练剑。 但苏梦知道自己的天赋,她更想先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而不是死磕在剑法上。 现在的她摄心术已经大成,可苏梦依旧相信对方的剑可以破除一切虚妄。 李三天问道:“这位剑客是谁?” 他不仅是好奇这名剑客的身份,更担心苏梦背后还有其他高人。 苏梦答道:“阿飞,他叫阿飞。”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李三天想,这位苏姑娘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他居然一点都不怀疑是否真有阿飞这个人存在。 只因苏梦提起这个名字时,那双眼蕴含的波光动人地荡了一荡,让人的心仿佛也随之飘向了某段珍藏的记忆里。 这名叫做阿飞的剑客,一定是面前女子心中十分重要的人。 第161章 刀丛里的诗(6) 苏梦制了三天药,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药味离开了李三天的宅邸。 她说话算话,将制成的药物留给了李三天一半。 这些药物的价值已经超出了那一柄名剑‘秋水’,李三天也知道这一点,在见识过其中几瓶药的效果后,他已经无法再坚持不用对方的药了。 真香定律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是适用的。 像苏梦这样级别的药师放在一个势力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战略级别了。 李三天的杀心被这些药物生生地抑制了下去,他最后终于大着胆子做出了一个尝试。 在苏梦决心离开的那天,李三天在临仙楼摆了一桌佳肴送别。 若旁人见到了此时的小李三天,定然会觉得惊奇。 此时的李三天根本没有旁人常见的猥琐体态,低俗面貌,他虽然依旧是一脸麻子和痘,但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嘴边的笑像是假面上不变的弧线。 这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也或许是另一种伪装。 “苏姑娘此番离开要去哪里?” 苏梦咽下一口饭菜,想了想道:“去找严笑花,我欠她东西,准备送过去点回礼。” 至于回礼是什么,李三天不用问也知道。 苏梦制的那些药,足以当做任何人情恩义的回礼。 李三天道:“见过严姑娘之后呢?” “应该会留在平江府。”苏梦给自己倒了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旋。 她颊边的乌发垂落在玉一般的面颊旁,长睫掩住眸光。 “我还挺好奇龚侠怀的后续情况的。” 李三天抬手,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放在手边,却并没有喝。 面对总是过分诚实的苏梦,他终于也要直入正题了。 “平江府如今已是是非之地,若苏姑娘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名剑,黄金,珠宝,珍稀的药草,功法古籍……这些我们都可以给你。” 他不再去试探苏梦究竟对什么感兴趣,而是抛出了所有能诱惑对方的条件。 “如果苏姑娘想要权势名声,我们也可以安排几个江湖高手成为你的踏脚石。” 苏梦一边听着一边饮酒,忽然冷不丁道:“为什么没有美男?” 李三天:“?” 苏梦道:“男人诱惑男人时,总是权势,女人,金钱,怎么诱惑女人时没有美男?” 李三天:“这个可以有。” 苏梦笑了笑,她当然只是说说而已。 经历过漫长时光,她已经很少有情情爱爱的心思。 实力弱小时,许多事情都会冲击心灵,在那些环境下,产生的情感炙热强烈,很难说不是一种心灵的寄托。 等到实力日益强大,心灵逐渐坚韧,便很难再有人敲开心门。 李三天观察着苏梦的神色,询问道:“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梦反问道:“你所说的安全的地方,是开封还是北京?总不至于是南京?” 她这些天虽然在闷头制药,但是基本的朝代环境还是了解清楚了的。 众所周知,开封府如今是金国的地盘,北京已被蒙古侵占,南京现在是女真部族的都城。 苏梦并不傻,李三天剑术高绝,却隐藏在市井里四处交友,如果是江湖势力互相安插卧底,根本不至于让他一个好好的高手来做这些事情。 在这种环境下,可以猜测的选项并不多,他有极大的可能是敌国暗探。 苏梦一直没有揭穿,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穿越过这么多世界,这些世界又来自看过的和未看过的作品。 这种感觉就像演员进入了一个个剧目。 她会因为切身的经历产生情感,但很难对宽泛的一个世界一个朝代有家国情怀,尤其是这些世界混着武侠的底色,与她记忆里有了差别,除非是近现代背景,否则很难代入共情。 当然,这也取决于她见到的遇到的事物。 苏梦若来到这个世界时,不是来到了繁华的平江府,而是来到了宋金交战的边境或是蒙古侵占下宋人的挣扎求生,那么她应当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和举措。 就像她遇见了严笑花,才开始好奇龚侠怀。 苏梦的这一句话揭开了所有的遮掩,就差明着指着李三天说,我知道你是敌国奸细了。 李三天带着假面似的笑,正式做出了回应。 “你可以去开封府。” “哦~”苏梦了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可惜的摇了摇头,“何必要留我呢?话说开了,若是拒绝,恐怕你不会让我走出去了。” 李三天也摇头:“我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哪里有资格强留苏姑娘。” 可他的眼中已分明有了杀气。 苏梦眯眼笑了:“我并不想去开封府。” 李三天面露惋惜:“何至于此?” 苏梦道:“随心而已。” 这四个字说的很平缓,但李三天的动作很快。 他自落座之后没有起身过,这是他第一次起身。 他身上有杀气,腰间有剑。 剑非名剑,却绝不逊色于名剑,这是一柄杀人不空还的剑。 任谁看到李三天这副模样,都会认为他即将出招,从而将心神凝在面前之人身上,警惕戒备。 杀招。 杀招从背后来。 一支长箭划破空气,像是蜂鸟在空中震了一震,这支箭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气息。 或许当它穿过窗棂的缝隙,穿过薄薄的窗纸,直到穿过那白色的锦衣,玉一般的肌肤,血肉的肌理,染上内脏的深红血色时,这支箭才会有气息。 死亡的气息。 苏梦没有回头,她抬头看向李三天。 李三天已动了。 他没有拔剑,而是拔起了自己的身子——他像是夏日里跳的最高的蚱蜢,高高地跃起,然后扑向了窗子,他的动作并不比那根箭慢上几分,所以箭和人几乎是双向奔赴的。 箭刺入人的胸口,李三天拥抱了死亡。 他的身子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坠响。 苏梦惋惜地侧身,垂头。 李三天惊恐地扭头,抬头。 当对上那双眼的时候,李三天什么都明白了。 可他已说不出话。 摄魂邪术!好个摄魂邪术! 他眼中的不甘被死寂之色吞没。 苏梦将那四个字还给了他。 “何至于此。” 可惜李三天已听不到了。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比上一次剑了。 第162章 刀丛里的诗(7) 死是一支不归的箭。 曲忌在看到李三天起身的时候,蓄力的手指倏地松开。 如他这样已将意识与箭合二为一的箭手,往往在射箭的一瞬间便有一种触碰到‘死’的直觉。 这是一支一定会见血的箭。 可曲忌绝没有想到,这支箭杀死的人,居然会是李三天。 隔着窗,李三天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决绝,他好像不再是金国的暗探,无情的杀手,而是一个可以为了女人去死的痴情种。 但曲忌知道,哪怕李三天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也绝不会大于权势,金钱,利益。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男人爱女人爱到十分,也不敌爱权财一分。 他如此,李三天亦是如此。 所以曲忌很快就想起了那封信里提及到的‘摄魂大法’。 李三天在已知‘摄魂大法’的情况下依然中了招,说明这女子的手段已经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程度,这对于曲忌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 他的手迅速又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此女不除,后患无穷! 可当他蓄力凝神时,位于临仙楼西面的窗后,那女子的人影倏然一闪。 只见那紧闭的窗户蓦地弹开,一道白色的身影轻盈跃出。 曲忌丝毫不慌,面色沉寂,手中长箭再次射出! 破空声与‘锵’的拔剑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剑光如秋水潋滟,楼阁上未化的积雪折射着剑光,‘喀’‘喀’两声,两截断箭刺入积雪,刺裂瓦片,发出的动静惊动了临仙楼其他客人,引起一阵骚动。 曲忌以为这持剑的身影会飘落楼下嘈杂的市集里,有人群做遮掩,他将更难命中。 可对方却没有这么做。 她于凌空拔剑,身影如盘旋飞燕,眨眼间便踏在了临仙楼最高处望景楼台的八角攒尖宝顶上。 圆形宝顶上还覆着浅浅的积雪,当足尖踏上时,那浅浅的积雪如花一般散开。 顶处有风。 风拂动着女子的长发,她手中的剑却不动。 远远相隔,那幽深的眼眸仿佛穿透了一切,攫取住了曲忌的心神。 曲忌心头一紧,他对于自己暗伏的地点很有自信,这个位置旁人只能望到屋檐遮蔽的暗影,绝对瞧不清他的脸,更对不上他的眼神。 曲忌将这种仿佛被看穿的感觉归于对方的摄魂邪法。 他能瞧出这女子不落在人群中,反而飞身于楼顶之上,是一种对他的挑战。 我再发一箭,你能找到我吗? 他在心底暗问。 我再发一箭,我能杀的了她吗? 这个问题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于是曲忌收起弓箭,伏在暗影之中匍匐后退,身影缓缓消失。 苏梦执剑望着远方。 这种强弓手埋伏的位置定然很远,平江府如此繁华,又不缺高楼建筑。 她虽然目力极佳,但也没有千里眼,只能估摸出射箭之人大致的方位,无法确定对方具体的位置。 不过若是再来一箭,那便说不定了。 “可惜……” 苏梦飞身落下,从窗户处回了房间,房里已经有人,正是听到动静赶来的临仙楼的掌柜和小厮。 掌柜的正要嘱托小厮去跑腿报官,一楼恰好有一桌吃酒的衙役赶了上来,其中一人瞧见了那死尸,惊讶道:“小李三天?”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便从窗户那里落下,像是落了一道月的影,她的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气,手中长剑尚未归鞘。 众人吓了一跳,一眼望去,又因这女子出尘的容貌和气度怔了一怔。 苏梦一眼便看出了眼前是什么情形,向着一旁穿着衙役服的四人道:“有人在远处射箭暗杀我,李三天为救我挡箭而死,我出去想要追人,那人又试了一箭,未中后便逃走了。” 到了演戏的时候,苏梦信手拈来,望着地上李三天的尸体,眼中浮现出让人见之心怜的哀伤。 不仅是门里有人,门外也有人看热闹。 许多人都知道,那流连花丛的小李三天近些日子忽然为了一名女子一掷千金,想来便是眼前这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女子了。 “钱也抛,命也抛,这小李三天真是个痴情种啊。” 有旁观者感慨万千道。 有人接话:“我本不明白小李三天为何这样,瞧见这位姑娘,却一下子明白了。” “嘿嘿,若我能与这姑娘一亲芳泽,舍了命又有何妨?” 说这话的浪荡子视线忽的对上了那白衫女子清凌凌的眼眸,像是脑中被刺了一下,不知怎的生出几分目眩头晕之感,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苏梦收回视线,将长剑归鞘,对那名衙役道:“去衙门?” 几名衙役对视一眼,看向苏梦道:“烦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苏梦去衙门走了个流程,有仵作验尸,小李三天的死因自然怨不到她头上去,衙门主要盘问的还是她的身份。 如今乱局之势,流民不知几何,户籍混乱更是常态,苏梦编造了身份,又用‘摄心术’取信于人,这一趟衙门走下来,不仅没有任何人怀疑她,反而给她补了一份户籍。 这一番折腾下来,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苏梦想着‘春雨楼’这种地方本就是晚上才会热闹,这个时候去找严笑花倒也不迟。 可她未能来得及去。 因为衙门外站了一个人。 一个冬瓜似的矮胖的人。 他背着一柄大刀,在寒风里抽了抽鼻子,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将某种银亮的液体溅到了雪里。 然后这有着肉肉脸颊的小胖子用袖子擦了擦鼻子,顶着红红的鼻头瞧向了苏梦。 “真稀奇。” 他瓮声瓮气道:“连楚楚令那老怪都被一箭穿了心,你比他更厉害难不成?” 他说这话时,咧开了嘴,一双被肉挤压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不是男人瞧见了貌美的女人,而像是鬣狗瞧见了一块肉。 他瞧的不是苏梦的脸,而是她腰侧的剑。 门外的差役对这说话倒装的小胖子怒目而视,苏梦却没有在意,她的视线也没有在小胖子的脸上,而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中捏着两截断箭。 苏梦问:“你是谁?” 小胖子昂着头,骄傲道:“‘大刀’王虚空!” “刀一出手,神鬼不……” 然后他又抽了抽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留!” 第163章 刀丛里的诗(8) 有些人入江湖,就是为了打败别人的。 王虚空近来心情很不好。 他曾败在龚侠怀的刀下,所以他发誓,在打败‘剑侠’叶红后,会再来找龚侠怀决战。 初到平江府,恰逢‘剑侠’叶红被人暗袭,王虚空出刀相助,这一场袭击让叶红受了伤,比斗是暂时比不了了。 唉,唉,既如此,不如去找金池塘的‘眠月神刀’楚楚令! 他一路赶到了江阴,刚跟楚楚令报上了名号,远处一支箭宛如急火流星,射穿了楚楚令的胸口。 那老而弥坚的汉子胸口破了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没了气息。 王虚空惆怅的打了个喷嚏,天下之大,他的成名之路怎么如此坎坷? 思前想后,他又回到了平江府。 叶红的伤不知好全了没,毕竟是与‘天涯刀’齐名的‘剑侠’,不打败他,自己哪里好意思去找龚侠怀? 还没来得及拜访叶红,他经过临仙楼时,便听闻了李三天为救一名女子被一箭穿胸的事情。 那女子拔剑挡住了第二支箭,那断裂的第二支箭刺在了临仙楼的瓦片里,被他用轻功上去取了下来。 这两截断箭的制式,与射杀楚楚令的那支箭一样。 王虚空亲眼见过那暗地里的弓手射出的箭是怎样的鬼魅迅疾。 哪怕那白衣女子挡住的是第二箭,但此人也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于是王虚空来了。 他的目的很简单。 用他的刀,试试她的剑! 哪怕王虚空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知道她习练的是什么武功,但没关系,对方知道他的名号就够了。 想到这里,王虚空挺了挺胸脯,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刀一出手,神鬼不留’,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外号,他私认为比‘大刀’二字更加霸气。 那缓步下台阶的白衣女子瞧着他。 距离越来越近,她边下台阶边开口。 声音带着笑:“‘大刀王’?虚空这个名字倒挺独特。” 王虚空几乎是一瞬间跳脚了起来:“是大!刀!王虚空!” 刚摆出的高手姿态一瞬间破功。 “原来是王少侠,实在是不好意思。” 苏梦笑弯了眼,她当然是故意的,哪怕王虚空的断句不明显,但常人也能判断出来‘王’才是姓氏。 只是瞧着这昂首挺胸的小胖子报名号时还在打喷嚏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如今见王虚空跳脚,她确认了,这是个城府不深的鼻炎患者,应该跟李三天背后的势力无关。 苏梦此时已走到了王虚空身边,但她的步子未停。 王虚空本能地扭转了身子,追了两步。 “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个高手。” 两人一前一后,苏梦在前道:“所以?” 王虚空道:“所以我要比试,跟你!” 这个小胖子说话时有时候会莫名倒装一下。 “我可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你打败了我也不会变得更出名。” “我跟高手比试,并不代表只跟有名的高手比试。” 王虚空自然是爱虚名的,但并不是只爱虚名。 “而且,”王虚空道,“说不定你以后会变得很有名。” 苏梦想了想,她在诸多世界里很少达成扬名江湖的成就,就算出手参与一些事件,也总是易容披马甲。 江湖闻名……现在摆在眼下的,还真有一个可以江湖闻名的大事件。 以龚侠怀的名望,如果有人能救出他,恐怕真能够江湖闻名了。 “想跟我比试的话,那就去城外。” 苏梦没有拒绝。 她忽然有种感慨似的想法,如果拒绝了王虚空,那么对方会不会像李三天那样,再也没有比试的机会了? 两人一边向着城外走去,这二人一个姿容出尘,一个矮冬瓜似的,又背了柄大刀,走在一起颇引人瞩目。 平江府就这么大,在有心人眼里,消息总是传的格外快。 “王虚空回来了?” “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胖子也能有女人缘?是什么女人?” “是那个让小李三天心甘情愿为之挡箭的女人。” “他们去了哪里?” “西城郊外。” 消息只传到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去西城郊外做什么。 王虚空又打了个喷嚏,他不喜欢冬天。 苏梦忽然道:“我好像还没介绍我的名字。” 王虚空揉了揉鼻子道:“你也可以在我击败你后再说。” 这小胖子说话倒挺自大,这让苏梦对他更好奇了。 不了解剧情,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充满未知感,虽然未知往往与危机并存,但这也让相遇变得更有趣。 今天的夕阳不错,或许晚上不会下雪。 最近夜里总是会有零星的小雪,所以积雪叠了一层又一层,一直未化。 苏梦呼出一道白气,她的目光望着远处,黄昏的余晖落在城郊的积雪上,像是在视野尽头展了一卷暖色的丝绸。 她喜欢这抹余晖。 王虚空见苏梦停住了脚步,以为她就要选在此处比试,于是扭头望了过去。 他并不是个恋慕女子容颜的人,他的心中一向只有刀剑。 夕阳在女子脸上留下了灿金色的光,那优美的光影,是夕阳在她脸上留下的吻? 王虚空怔了怔,苏梦已扭过了头,小胖子不知怎的,忽的有些慌乱了起来,于是他也将视线投向了那一抹余晖。 余晖映雪,原来真的很美。 他乱了一拍的心,在大自然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 王虚空道:“就在这里比试?” 苏梦点了点头:“这里很好。” 于是二人默契的分立南北两侧,若是站在东西两侧,则必然有一个人逆着霞光,在高手对决里,这一点光线的优势便足以分出胜负。 王虚空握住了自己的刀。 当他握住刀柄时,他便凝铸成了光影中的停滞的人像。 他在等。 等苏梦拔剑。 苏梦的手也握住了剑柄,她的动作很轻缓,可当她的手握紧了剑柄时,她的身影也凝滞了。 他们都在等。 王虚空在等对方拔剑,那么苏梦呢,她在等什么呢? 她的身影被余晖拉长,像是一柄锋锐的出鞘的剑。 她的半张面庞溶在光里,半张面庞隐于昏暗。 然后,她剑一般的影子微微一动。 第164章 刀丛里的诗(9) 剑出鞘。 在王虚空的眼中,面前的女子拔出的不是剑。 而是一束光。 她拔剑的时机太过巧妙,秋水剑水波似的剑纹以巧之又巧的角度折出了一抹光。 剑溶于光中,成了无形。 无形的剑该如何避? 苏梦的双眼感光能力之强,既可以在暗中视物,也可以在白日捕光。 她的眼捉住了那抹妙到毫巅的光,于是她的剑成了无形的剑。 王虚空那被肉挤压的小眼睛倏然睁大,他的瞳眸中映着那道光,他的手还握着刀柄。 他没有拔刀。 而是退!疾退! 在王虚空退的同时,苏梦脚下砰然炸起一圈雪花,人随着剑逼近王虚空。 位置的改变让那抹靠着光线隐形的长剑从光中跃出,王虚空仅靠一招‘退’就破掉了这一招无形之剑,可是王虚空的神情反而愈发凝重。 在方才那一刻,‘拔刀’和‘退’,他只能选择一个。 若拔刀,未必破的了无形之剑。 若全力退开,必然能使此剑现形。 他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可是那逼近的剑攫取着他的呼吸,针芒似的杀机遍布全身,他错过了拔刀的机会,苏梦又焉会再给他机会? 此时此刻,恰如叶红在长街被暗杀时的处境,被一位顶尖剑客压迫了拔剑的机会,便很难再抓住机会反击。 当时的叶红是靠着忽然闯入战局的王虚空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那么王虚空呢? 王虚空忽然觉得有些冷,鼻子有些痒。 他的嘴巴忽然大大咧起,双眼挤成了一条缝,然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阿嚏——!!” 唾液,鼻水,泪花,溅成一串迸射的光点。 苏梦几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打法,她几乎是本能的头皮发麻,足尖一顿,长剑骤然下划,从地上划起一片积雪,雪花向前激射,挡住了那些污物。 雪花落下。 王虚空已拔刀。 他笑的狡诈又无辜:“你借光,我借喷嚏,并无什么不同。” 苏梦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 她笑不出来,只冷冷道:“你打喷嚏的时候,耸肩闭眼,身上至少有二十五处破绽。” 王虚空道:“可是你没有进,而是退了。” 他手中的刀冰冷锋锐:“现在你拔剑,我拔刀,我们又到了一样的。”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这样的…… 苏梦想不出来形容词,王虚空这种风格是她生平仅见,她有种想要迫切结束战斗的冲动。 可此时光黯淡了。 余晖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坠入了雪地的尽头,那方才还昏黄的天色,成了一抹淡淡的青灰。 王虚空在光消失的一瞬间出刀。 大刀卷着冰冷的空气,发出沉闷的破空声,然后撞上了剑,剑鸣清脆。 王虚空的刀举重若轻,质朴无华,蕴含着大巧不工的哲理,他的刀每一招都清晰的拖着刀的影子。 苏梦的剑奇诡迅疾,精巧而周密,仿佛一张没有缝隙的网,一盘没有余地的棋,她的剑时隐时现,每一招都有真有假,暗藏着廿余种变招。 可王虚空的刀每一次都看破了虚招,迎上了实招。 他们眨眼间已互攻了八十一招,王虚空的刀越舞越快,越舞越密,他的眼亮的惊人,与之相比的,是秋水剑的剑芒越来越黯淡,剑鸣声越来越微弱。 他又挥出一招。 王虚空暂时无法从对方精密的剑招里找到破绽,所以他只能一边应招拆招,一边不断寻找机会。 这一刀应中,必中,可这一刀下去,只有空气残留的余声! 这一刀竟落了空? 王虚空大惊,然后他松刀! 一个刀客怎会在这样的战斗里松开自己的刀柄? 但他是王虚空,这小胖子似乎总有在危机中抓住生机的本能,在他松开刀柄的一瞬间,长刀忽然向空中一旋,刀柄的绑带割裂开来——显然,在方才的一瞬,长剑已击中了他的刀柄。 王虚空松刀,跃起,握刀! 这短瞬间的衔接妙到极致! 他在握刀的一瞬间向下一劈,这是以攻代守的一招,除非对方的剑能从他背后绕过来,否则断然攻不进他这一招内。 长剑上挑,刺向他的面门。 王虚空自信能挡住这一招实招。 他的长刀劈着寒风,劈着风雷火电般的刀势——然后又落了空! 王虚空反应极快,他的身子硬是在长刀落空的一瞬间拧了半圈,这动作让他的腰他的颈在两股力的拉扯下发出干涩的声音。 他又看到了一剑,由上挑转为下刺的一剑。 这一剑能挡吗?他已落空了两次。 王虚空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双眼。 于是他选择闭上了眼,相信自己的刀。 刀客应当相信自己的刀,胜于自己的眼。 或许闭上眼,反而能用心眼去感受刀? 他的长刀向前一递,像是春风向着湖边的少女递来了花香。 这一刀又落了个空。 王虚空的心忽然仿佛落在了无边无际的空寂里,一种茫然与痛苦吞噬了他,若连自己的刀都无法相信,他还能相信什么? 他的身体仰倒在雪地里,又像是皮球一样弹了起来,拉开了丈余的距离。 王虚空的身上沾满了雪,像是落了霜的冬瓜,整个人都萎靡了。 他惨然道:“我输了。” 苏梦站在原处,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王虚空,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 这句不好意思,说的十分诚恳。 王虚空依旧萎靡着,连头都不想抬:“招式本来就可以有花招,骗招,虚招,是我技不如人,破不了你的花招骗招虚招。” 这小胖子的声音竟有些委屈:“最后一招应当能破招,我本以为。” 他的刀在那一刻仿佛也给他传递了一种信心。 可是这信心在转瞬间被击溃了。 苏梦看着这蔫蔫的小胖子,忍着笑道:“你那一招,本该能中的。” 王虚空垂头丧气道:“你不用安慰我。” 苏梦道:“你若不信,我便不解释了哦。” 这小胖子瞬间沉默,顿了顿,扭扭捏捏地抬起了头。 “我忽然觉得我需要安慰了。” 第165章 刀丛里的诗(10) 王虚空闭上双眼,递出的那宛如佛陀拈花的一招,属实惊艳到了苏梦。 在那一刻,虽然王虚空被摄心术影响,可他的刀却破开了一切虚妄,直抵真实。 ——前提是如果她的剑没有收招。 王虚空几乎要跳起来:“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收招?你就不怕我后继变招,直接攻过去吗?” 夜风愈发凛冽,黯淡的天幕下,面前的女子将双手拢在了袖中。 她气定神闲道:“这一招不是剑招,胜似剑招,你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落空后,你已无心再战,你的信心已土崩瓦解,若不是我跟你解释,你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走出这个心障。” 王虚空心中承认这一点,听到了苏梦的解释,他确实郁气大减。 虽然他生性骄傲,但方才已服了一次软,如今再服一次软也无妨。 “论剑法,我输了,论心计,我也输了。” 他侧过头,对着这空寂的雪夜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道:“你的剑法太古怪了,是不是与剑鸣声有关?” “哦?” “剑鸣声越来越弱,不是因为你被我压制,而是因为我开始逐渐捕捉不到你的剑了。” 王虚空道:“是我开始听不清,辨不明了!” 苏梦惊讶地看着王虚空。 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洞察力竟然如此敏锐。 她没有多做解释,为王虚空讲解那最后一招,是因为她不忍心见对方有了心障,至于其他的又何必说清? 苏梦询问道:“你觉得我的剑不纯粹吗?” 王虚空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比武时打喷嚏,是不是非常的不够侠客?” 这已是一种回答。 苏梦忽然觉得,这小胖子若是做朋友,应当是个很有趣的朋友。 可是她又经历一生后,对于友情,亲情,爱情的需求又淡了几分,与朋友饮酒开怀,似乎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了…… ‘沙沙’声响起,是王虚空挪动脚步的声音。 他一边转身,一边大声道:“城中酒馆此时打烊了吗?” 苏梦回过神,有些疑惑道:“应当没有。” “好!”王虚空把长刀插进背上的刀鞘里,双臂上展,伸了个懒腰,方才比武时空中拧了下身子,如今腰还酸痛着。 “我们去喝酒!我请客!” 苏梦眨了眨眼:“喝酒?” 王虚空顿住脚步,侧过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赢了我,又好心为我解惑,我王虚空不是那么不领好意的人,当然要请你一顿酒喝。” 他把苏梦当江湖人看待,没有因为对方娇美的容颜就觉得女子喝不了酒。 这番话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于是苏梦回过神时,就已经跟着对方入城找地方喝酒了。 他们找了一家并不大,却十分整洁的酒馆,要了两坛据掌柜说是压箱底的竹叶青酒。 王虚空喝酒很快,喉咙发出‘呼噜’一声,像是水旋入了无底洞,巴掌大的酒碗就已经空了。 他喝酒时很话唠。 “我说我要击败你再问你的名字,如今我没能击败你,反而被你打败了。” 他顿了顿,直视向苏梦:“所以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有朝一日打败你了再……” 苏梦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放下酒碗:“我叫苏梦。” “咳咳咳——”话还没说完的王虚空剧烈呛咳了起来。 苏梦嫌弃地向后撤了下长凳,收走了自己的酒碗,只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虽然经常以笑容示人,但很少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王虚空咳嗽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脸上带着呛咳的红晕,又海饮了一碗竹叶青。 平复了下心绪,王虚空直接跳过了方才的话题,道:“我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你有什么出名的江湖绰号吗?” 苏梦捧着酒碗摇头。 王虚空来了精神:“我的绰号,‘刀一出手,神鬼不留’就是自己起的,我也来给你起一个!” 你还怪热心的咧。 苏梦不置可否:“你说来听听。” 于是王虚空开始思考。 他托着酒碗沉思,像是脸上涂着红色油彩的陶俑,店小二过来擦了桌子又离开,他依旧还在思索。 他在想苏梦的剑,那让人辨不清虚实的剑。 又想了想苏梦的名字,梦……梦………… 她的剑,就像一场欲挣脱而不可得的梦。 “‘剑卷幽梦’。”王虚空的声音呢喃,像是梦呓。 即便声音很轻,但这么近的距离,苏梦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托着颊,很难想象这诗一样梦一样的名字是眼前这个小胖子说出来的。 她行走诸多世界,有过马甲,有过绰号,上一次用真实面目行走江湖,得到的绰号是‘妙手素心,如梦仙子’。 但那次是她刻意以济世救人的医者形象出现,才得到了这种称呼。 这一刻,她觉得‘剑卷幽梦’这四个字是切切实实属于她自己的。 在苏梦放空时,王虚空已经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然后忽然大声道:“好,你击败了我‘刀一出手,神鬼不留’王虚空!‘剑卷幽梦’这个绰号也一定会江湖闻名!” 酒馆里不止有他们这一桌酒客。 有人抬头,喝的脸颊通红的酒鬼举杯应和着自己也没听明白的话语。 苏梦的脸也红了,羞红的。 这个人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社死吗! “喝你的酒!” 苏梦给王虚空倒了满满一大碗。 他们一直到了夜深时才离开酒馆,王虚空的钱袋一下子瘪了下去,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些银钱。 他满足地喟叹着:“每到冬天,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通畅了。” 苏梦道:“你如果不介意,我来给你治一治。” “你还会医术?” “略懂。” “好。” 不需要客套,不需要委婉。 此时此刻他们都知道,站在身侧的人,已经是朋友。 有朋友,有酒,有刀,王虚空乐陶陶的想,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吗? 夜,寒风凛冽。 人却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因朋友而炙热的心,寒风是吹不冷的。 叶红在神龛前上了一炷香,越是有人阻他,扰他,暗算他,他就越是坚定。 上过香,拜过神,龚侠怀的事情,他管定了! 第166章 刀丛里的诗(11) 苏梦在第二天就从李府那里取回了自己制的药物。 这一次她的身边有王虚空,在早有戒备的情况下,她并不太担心那个神秘的弓箭手暗杀她。 她耗费了许多药材,但是制成的药物满打满算,也不过能装满一个大药箱,挎上药箱走出李府的苏梦,看起来不像个剑客,而是又像个大夫了。 得找一个稳定的居住地点放东西。 苏梦想着这一点,询问王虚空:“你在平江府有什么熟人和居住的地方吗?” 王虚空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叶红。 他们虽然不是朋友,但是当初王虚空来找叶红挑战的时候误打误撞地救了他一命,王虚空总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一提,但是现在苏梦既然有需求,那么为了朋友提一提也是无妨的。 于是王虚空点了点头:“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叶红。” 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要好朋友的叶红,就这么迎来了两位访客。 他的眸子如两点寒星,面庞冷峻的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 名贵的衣着,服侍的小僮,站立两侧的子弟,叶红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贵公子。 一位心情不好的贵公子。 他近日里打点上下,且寻了‘诡丽八尺门’的几位当家,结果那些与龚侠怀结拜的兄弟一个个推诿不说,反而还暗示龚侠怀应真的犯了什么大罪才会被押进牢里——他们本该是最相信自己大哥品性的人! 这让叶红愈发觉得人情薄凉。 他与龚侠怀并不是朋友,只是交过手的道义之交。 可就连他这个道义之交,也觉得龚侠怀这样的人不清不楚地入了牢狱是不合理的,所以他要搞清楚,搞明白。 在这种时候,王虚空这大大咧咧的胖小子贸然造访,让叶红颇有种对方在搅局的感觉。 可他又不好拒绝,毕竟上一次王虚空确实误打误撞帮了他一次。 于是他绷着脸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虚空道:“我去找楚老怪,但是他死了。” 叶红神色微微一震:“哦?” 他本来已遣人送信给楚楚令,想要邀其一起为龚侠怀的事奔走,没想到楚楚令居然死了。 这让叶红又想到了之前长街上的暗杀,心情更加沉重。 王虚空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楚楚令是被一箭穿心杀死的。” 他又看向苏梦:“就像苏姑娘昨天遇到的那支箭一样。” 叶红正视向苏梦,王虚空跟在这女子的身边,就像是个为其鞍前马后的仆卒。 叶红有一个交好的红颜,叫做冰三家。 那是一个美的无依,丽的无端,如冰做蝴蝶一般的女子。 而这位叫做苏梦的女子月华般的气质与冰三家有些相似,但当她抬眼时,叶红知道她们完全不同。 冰三家十四岁时便没了双亲,她投靠平江府的舅家后,虽颇得厚待,养成了端庄大方,优雅高贵的气质,可她却知道自己身如浮萍。 冰三家望向叶红时,常有一种无根的眷恋依依之色。 苏梦的眼神却是平静而自信,望得久了,反而有种要被那幽深的眸光攫取神志的错觉。 装着炭火的铜盆里发出‘噼啪’的声响。 叶红回了神,皱眉道:“你是说,楚楚令被一箭射死了,而这位苏姑娘却还活着。” 王虚空又要说话,苏梦忽然开口:“是李三天为我挡了第一箭,我追出去后,又斩落了第二箭。” 叶红问的很快:“看来你的剑术很好。” “还可以。” “你为什么会被刺杀?” “听闻叶公子在长街上也被刺杀过。” 叶红顿了顿,他在思考。 然后他缓慢道:“我与楚楚令的相似之处,或许就是因为我们愿意帮助龚侠怀,想要营救龚侠怀。” 王虚空瞪大眼睛,他上一次来平江府来去匆匆,还不知道龚侠怀入狱的消息便去了江阴找楚楚令,如今方知道龚侠怀居然出了事。 苏梦道:“我是拒绝了金国奸细的招揽,又拒绝了离开平江府的建议,甚至还在好奇龚侠怀的事情,所以小李三天招揽不成,就要联合人杀了我。” 叶红吃了一惊:“小李三天?他不是为你挡箭而死吗?” 这番话还是苏梦刚才说的,如今为何又变成了小李三天要杀她? 苏梦回答的很平静也很简短:“是我拿他挡的箭。” 在场众人皆是沉默,叶红身侧站着的两个佩着剑的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虚空已从龚侠怀的事情里回神,听了这些话,认真道:“小李三天真的是金国奸细?” 苏梦道:“他亲口说的。” 王虚空道:“那拿金国奸细挡箭再合适不过了!” 苏梦柔柔一笑,能感觉到王虚空的关怀。 她知道,哪怕她做的事情无可指摘,但是侠义道的人对于这种行为还是会有些微词。 王虚空自然认为自己也是侠义的人,但他不是迂腐之辈。 叶红也不是。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王虚空携人来访时自己的不喜,此时拧着眉头认真思索。 “你的能力很强,他们认为你入局之后会对事态产生明显的改变,所以你一拒绝,他们就要杀你。” 这句话说的很笃定。 王虚空仰头:“她连我‘刀一出手,神鬼不留’王虚空都打败了,自然是很强的!” 苏梦很佩服他念绰号时不尴尬的勇气。 她微微垂头,把玩手边的茶杯。 叶红都懒得理会这胖小子,他从苏梦挡住了那神秘箭手的第二箭时,就知道苏梦的武功一定不俗,如今王虚空承认他败在了苏梦手下,只不过是让叶红对她的评价又拔高了一层而已。 但这不应该是主要的理由。 除非是碾压式的强大,否则个人的武力在龚侠怀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是不高的。 苏梦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呢,他想要询问,又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追根问底了,这已经是不合情理的问法了。 于是他转而道:“苏姑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苏梦道:“什么问题?” 她其实已经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了。 叶红道:“龚侠怀这件事,你要插手吗?” 苏梦想了想,回答道:“我要去看一看。” 第167章 刀丛里的诗(12) 苏梦先去找了严笑花。 她将自己精心制好的药物分出一部分,装在盒中,这是她的谢礼。 严笑花不在春雨楼。 白日的春雨楼有种萧瑟之感,庭院里梅花簌簌落了一地,窗后披发惺忪的女人们颓靡而平静,苍白的手抬手掩住了窗。 老鸨‘竹鸡婆子’也打着哈欠。 “严笑花现在大多数时间住在掬卉院呢。” 苏梦问:“掬卉院在哪里?” ‘竹鸡婆子’挤掉了眼角的泪,嘟囔道:“还能是哪里?她都要嫁给陆倔武了,掬卉院当然是在陆府。” 掬卉院在万宝阁。 万宝阁在陆府。 苏梦跟着陆府的下人,一边走一边想着,‘掬卉’这个名字倒有几分意思,像是珍惜地捧着一朵花。 可若是谐音为‘拘’,那么意思便不同了。 这位平江提刑司大人将这个院子给严笑花住,应该是有所暗示的,他对严笑花的感情是哪一种呢? “苏姑娘,掬卉院到了。” 掬卉院是个充满着花香的院子,这里种植着诸多冬日盛开的花卉,以茶花为最,水仙点缀,还有数种名贵的花种绿植。 苏梦早已不是昔日那‘不会种花的小苏’,她瞧着周遭这些每一朵都被精心呵护的花,已经明白了护花人最想呵护的,是住在这院子里的最珍惜的一朵花。 她走进屋中,便看到了严笑花。 第一次见严笑花时,她无意中窥见了对方黑夜中无声的泪,可如今的严笑花却丝毫没有了那晚悲艳的色彩。 她倒好了迎客的茶水,一袭水红衣裙,明艳带笑。 只是她的下巴似有些伶仃,应是又瘦了些。 “我没想到你会来拜访我。”严笑花待苏梦落座后,挥退了下人,笑吟吟道,“你现在在平江府很有名。” 苏梦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有名,小李三天这个风评不佳的纨绔已经快要被传成痴情种子了,甚至茶楼里还有人说书编撰,她的名字也渐渐传开了。 苏梦道:“其中有些内因。” 严笑花问道:“那射箭的人是李三天带给你的麻烦,还是你带给李三天的麻烦?” 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一问便问到了关键所在。 苏梦答道:“是前者。” 严笑花道:“需要帮忙吗?那箭手还会找你吗?” 苏梦看了眼她放在桌上的锦盒:“你若再帮我,我岂不是又要来给你一次回礼?而且,你现在应该无暇帮我了。” 严笑花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十分轻快。 “我即将嫁给平江提刑司,如今只需要买出嫁前的物事,绣绣花披,闲暇的时间有很多。” 苏梦瞧着她,平静地端详着,冷不丁道:“我要去见龚侠怀了。” 严笑花含笑的丰润的唇忽然抿成了一条线, 墨玉一般的眸仿佛定在了虚空某处,然后缓缓聚了光,投向了苏梦。 一种疑虑与戒备的光。 她用沉默等待着苏梦接下来的话。 苏梦道:“我根本不认识龚侠怀,但平江府好似一个围绕着龚侠怀的漩涡,我走到哪里,都总能碰到与他有关的人。” “我还没有参与,就已经有人想要杀我了,这件事情不是很有趣吗?我若不参与进去,倒有些对不起想杀我的人了。” “我想去看看他,哈,说不定有一种可能,他是一个朝廷清剿江湖势力的诱饵,等到一堆人为了他而死后,他隐在幕后深藏功与名……” ‘砰’的一声,严笑花拍桌而起,眉眼冷的带煞,艳的如刀。 她的胸口起伏,似乎想平复心绪后说些什么话。 苏梦没有给严笑花冷语嘲讽的机会,接着道: “原来你是听不得旁人说龚侠怀坏话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戳的严笑花的心都缩了一缩。 这些时日里,她忍了多少旁人对她的非议,嘲讽,她毫无所动。 可怎么到了龚侠怀,就成了这副沉不住气的反应? 大哥,你若瞧见了我这副模样,是否会笑我痴傻?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用我的方式来救你。 苏梦却仿佛看穿了她:“你想用官面上的方式去救他,不想让他被劫狱,成为亡命天涯的逃犯。” 严笑花冷冰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龚侠怀犯案入狱,我自然要为自己寻个更好的出路。” 苏梦站起身:“看来我成了扰人的恶客了,那我便告辞了。” 严笑花道:“不送。” 苏梦向外迈步,门打开,有寒风吹进,她转过头。 风拂动着严笑花的发鬓,她面无表情,像成了无喜无悲的玉塑,为了救龚侠怀,她已决心只相信自己。 苏梦轻柔的叹息似的话语随着寒风吹到她的耳畔。 “你要珍重自己。” 寒风似也变的柔了,像是轻抚了一下她的面颊。 严笑花依旧冷肃着脸。 门关了。 她缓缓转过身,背影像极了那一天,在春雨楼头,她灭了灯,哭也无声。 苏梦的步子很快。 若要见龚侠怀,就要快,快到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她回了一趟‘红叶书舍’,找叶红。 “若要见龚侠怀,要走几道官面上的批文?” 叶红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已迅速回答:“一般要去刑房找赵肃我开发准许探监的印信官文,但龚侠怀是重犯,这份官文还要知府于善余批字。” 他补充道:“但找赵肃我的路子,便要去找与之交好的提刑司陆倔武,而于知府虽然为人随和,可如今却闭不见客。” 探监的路子是行不通的。 苏梦问:“若赵肃我开了一份押解案犯的批文,那案犯是否可以直接先被押入大牢?” 叶红道:“押解案犯的批文更是需要好几个关口的批字,从县衙审案到刑房关押,程序繁琐。” 苏梦想了想,道:“第二种方式里,最后一个步骤,还是刑房的赵肃我批关押的印信官文?” 叶红点了点头,皱起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苏梦将腰上的秋水剑解下:“叶公子,跟你换点钱,顺便问一下,赵肃我人在哪里?” 第168章 刀丛里的诗(13) 负责关押龚侠怀的平江府牢狱里,是否有其他的江湖高手? 这对于苏梦来说并不是值得去考虑的问题。 她又不是去劫狱,而是要合法合规的被关押。 ——这并不代表她需要犯下什么重罪。 她只需要变成犯了重罪的人就行了。 赵肃我既然是关押犯人时印最后一个批文的人,那么他手上应该会有批文流程全都走完的押解文书。 作为刑部执吏的赵肃我此时尚未散值,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略略露出惊诧之色。 “江南洪州的‘大过天’萧猛余……此人竟然也被‘谈何容易’抓了?” 萧猛余的‘大过天’的绰号并不代表他身形如何高大,事实上,他是一个消瘦,沉郁的文士样的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号,是因为他在江南洪州一带的势力大过天。 此人素有智计,带领着手下绿匪助百姓免去金兵滋扰,只是既然是匪,总归是劫掠过富商,杀过护卫,抓捕归案也合情合理。 赵肃我是安抚使沈清濂的人,沈清濂又是宰相史弥远的部下,所以他在看到关于萧猛余的抓捕是沈清濂令下的后,便毫不犹豫地写了批文,盖了印。 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又到了散值的时候。 赵肃我站起身,微微舒展了些身子,他正要去书架的多宝格上取东西,忽听到了一声轻唤。 “赵肃我。” 这一声呼唤飘渺极了,像是烛火燃尽时的一缕烟,让赵肃我以为是个错觉。 “赵肃我,回过头,看看我,是我呀。” 这声音又清晰了些。 赵肃我的心忽的被揪起,这声音勾起了心中的思念,他想起了曾有过真情的女子,想到了温和的发妻,想到了老槐树下,月儿弯弯。 轻柔的声音唤着他,抚着他的发,那只手干燥温暖,是早逝的母亲。 有多少人可以抵御心中最深的思念? 赵肃我回了头。 坠入了一场幽深的梦。 苏梦按照赵肃我的描述,易容乔装成了萧猛余,即便她动作很快,做完易容的时候也已经过了衙门散值的时间。 如萧猛余这样的高手,押解的人一般会是‘谈何容易’四人中的一两个,但是这个时间他们还带着萧猛余在归来的途中,文状是比人先到的。 苏梦思考了片刻,又为赵肃我易了容。 于是刑部执吏赵肃我成了孔目捕役谈说说。 谈说说押解犯人进黑牢就像拎着一盒饭回家那么容易,往常也不是没有过深夜押送重犯的时候。 守着黑牢的牢头想着,上一次在这样一个冷夜里进来的,似乎是龚侠怀。 那一夜的雪,下的真是白茫茫啊。 今夜无雪,只有冷月。 “谈捕头真是辛苦了。” 牢头谄媚地道:“还有个流程,劳烦您了。” 这个流程自然是每日都更换的口令。 这一点当然难不住赵肃我,他是刑部执吏,也是制定了口令的人。 “八月十五云遮月。” “灯笼壳外望烛影。” 似乎是天冷受了寒,‘谈说说’的声音有些沙哑。 牢头笑的更恭谨,但依旧没有让开道路:“还有腰牌……” 毕竟他们要入的不是关押普通案犯的牢狱,而是关押重犯要犯的黑狱。 赵肃我沉默,他没有捕役的腰牌,往常的他是让带腰牌的人在前带路的。 被摄心术控制的人,缺少了一点变通机智,只会顺着一些被控制的逻辑行事,所以赵肃我沉默。 就在牢头疑惑时,那身着囚服,带着枷锁,沉郁苍白的中年汉子却忽然开口。 “腰牌已经给你看过了。” 牢头一怔,讷讷道:“好像……好像是已经看过了。” 他微微一晃神,不自觉地去开了锁,让了路,回过神时,‘谈说说’已带着这案犯进去了。 过了这道关隘,之后‘谈说说’只需要靠着刷脸就能直入黑牢。 铁铸的牢笼里,冰冷的铁腥气混着鲜血污物的味道,有人在哀哀低吟,有人沉重的吐息。 巡逻的狱卒对着‘谈说说’打招呼,后者没有回应,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谈何容易’四位捕头虽然平日里表现的亲善,但对于没地位和没必要的人,连伪装都是不做的。 一盏又一盏烛灯像是一个又一个幽魂,忽的一个幽魂似的人影一颤,有人唤道:“萧大哥,是你吗?” 苏梦瞥了一眼,在一间牢房里,有一个囚服染血,疲弱至极的虬髯汉子,正惊讶沉痛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没有理会,垂头沉默。 “萧大哥,萧大哥——!” 那人唤了两声后,开始剧烈呛咳了起来,这沙哑咳血的声音又将这幽暗的黑牢带上了一种凄厉的色彩。 苏梦行的快了些,在‘谈说说’的耳边低语了一段话,于是赵肃我在遇到下一队狱卒时开口道: “把钥匙给我,你们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过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这一队狱卒点头应承了下来,为首的狱卒解下了腰间的一串钥匙,正要取下其中一个,这一串钥匙已经被‘谈说说’毫不客气地拿走了。 这狱卒愣了下,脸色难看了几分,却也没强要回来,而是道: “谈捕头,给您一炷香的时间,再久了就有些为难兄弟们了。” ‘谈说说’拿着钥匙颔首。 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这时苏梦的鼻腔里,已开始涌入浓的让人想要呕吐的血腥气和臭气。 这里的烛灯没有燃起,黑暗几乎吞噬了前方的一切。 苏梦忽然开口道:“这也是一种刑法吗?” ‘谈说说’道:“没有光,没有窗,没有声音,完全的黑暗也是一种刑法。” “龚侠怀就在这里?” “龚侠怀就在这里。” “钥匙是哪一个?” “刻着廿十七的那个。” “好。”苏梦取下了根本没有锁上的枷锁。 她让赵肃我打开了一间空牢房,在一阵时间后,她已成了‘谈说说’,而赵肃我则成了换上囚服的囚犯。 苏梦锁上牢房,里面的人开始按照她的命令哀呼喊痛。 这里虽然幽暗,但是苏梦的双眼依旧可以在黑夜中看清轮廓。 她开始寻找龚侠怀。 第169章 刀丛里的诗(14) 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龚侠怀常与朋友共勉这句话。 他信任朋友,信任兄弟,所以当‘谈何容易’笑着与他拜会时,龚侠怀便认为他们已是朋友了。 他当然知道,有些人的笑与恭敬都是面具,爱与谦卑都是假象。 但若让他对朋友防备,那他便不是龚侠怀。 龚侠怀就是这样的人。 他曾驰马几日营救楚楚令,曾在金兵围杀中险死还生,曾为兄弟的性命胜过自己的性命,曾热烈地爱人,却从不怨人。 这样一个人,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在‘谈何容易’这四个所谓朋友的暗算下,入了牢狱,断了手脚筋脉,挫伤了髌骨,拔去了指甲,穿透了琵琶骨,还经受了各种若不说,旁人绝想不到的隐秘的折磨。 那个脸仿佛被人辗在地里又砸碎重组的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温和地笑着对龚侠怀说:“这只是开始。” “你还是认罪了好,有些刑罚,你会宁愿十辈子做牲畜,都不会愿意承受。” 他看似在劝解,但眼中却闪烁着雀跃兴奋的光,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让龚侠怀抵抗,顽抗,宁死不屈。 龚侠怀没有认罪。 为了国家抗金的义士,却要被强压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 更何况,龚侠怀知道,若自己认了罪,那些与他交好的,同样立志抗金的有一腔热血的兄弟们,都将被抓捕。 可若自己的那些兄弟们想要用强硬的手段营救自己……这更是顺理成章的违背了律法,给了发作的由头。 那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没能继续折磨下去,似乎朝廷里有人在为他运作,可龚侠怀明白,他既然落在了狱里,那么他就很难再出去了。 朝廷里有与金人合谋的势力,他们针对他的这场局只要开始,就没有回头箭。 就算有人走通了人脉,能够放他出去,那时候的龚侠怀,也绝对是个无法泄露任何事,无法吐露任何话的龚侠怀。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连呼吸都带着痛。 龚侠怀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一天,他被‘谈何容易’偷袭的那一天,看到的那一枝春花。 枯树薄花,残瓣飘落。 当时身后的‘诡丽八尺门’弟子以为他想到了红颜严笑花,却殊不知他当时是想起了亡妻。 妻子病故,他整日醉生梦死,在一次醉后的梦里,他看见妻子方致柔向他报梦。 梦中的人美丽温柔地望着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枯枝,到了第二天醉醒,他看到了一树盛开的梅花。 这是妻子让他活着,让他振作,龚侠怀摔碎了酒壶,再度成为了那意气风发的龙头。 柔儿,我不想去见你的,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的活。 龚侠怀想,可若我活着,会让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又该怎么办? 神思放空在黑暗里,不知又有哪个犯人被折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 来人没有提着灯烛,龚侠怀看不清来人,只听到了声音。 一个从未听闻过的,陌生的女子的声音。 “龚侠怀?” 这声音年轻,柔和,美丽,却又带着干涩的紧绷,仿佛在黑暗中,瞧清了他所有的狼狈。 龚侠怀抬起头。 在苏梦眼中,像是裹着皮的血肉在微动。 她的手紧紧捏着钥匙,锁着牢门的沉重的锁链打开,然后打开了牢门,一步步走了进去。 “你就是龚侠怀?” 苏梦的声音不自觉又放轻了。 龚侠怀抬起头,虽然他只能看清轮廓,但也认出了谈说说的模样。 他知道,面前人绝对不是谈说说。 龚侠怀开口,声音像是干涩的麻叶在石墙上摩挲。 “……是。” 苏梦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在严笑花面前说的,龚侠怀可能是幕后黑手,帮着官府引人入彀。 她有些惭愧,也有种没来由的怒火。 为什么人对人的撕扯,远胜于野兽对野兽的撕扯? 人怎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 与现在龚侠怀的模样相比,丁典和狄云曾在牢里经受的竟算是体面的折辱了! 她控制着自己的吐息,忍住复杂的情绪,缓缓蹲下身子,将手搭在了龚侠怀的手腕上。 她先摸到的是满是刻痕的肌肤。 “……”苏梦把了一会儿脉,轻声道,“筋脉俱断,丹田被废,你的腿……” 她几乎有些不忍触碰龚侠怀的肢体。 龚侠怀竟语带宽慰道:“不过是伤了髌骨。” 可是腿的弯折弧度不对,这分明是要断骨再刻意养歪! 她已下定了决心,抛下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我救你出去。” 龚侠怀道:“若是劫狱……于所有人都无益。” 他的声带受损,只能尽力用简短的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苏梦明白他的担心。 龚侠怀的担心,与严笑花的担心是类似的。 但是严笑花想的只有龚侠怀的以后,龚侠怀想的却是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苏梦感受到龚侠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这只宽厚的掌仿佛传递着某种信念。 他说了四个字。 一字一顿,清晰入耳。 “请背弃我。” 明明手是冰的,苏梦却仿佛感受到了那透着皮肉的炙热的血。 她张口,无言,胸口像坠了石,堵了棉。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她因痛苦想过很多遍死,想要结束自己的痛苦,却又因求生本能而苟活着。 后来,有人为她而死,她摔碎了一切顾忌,大闹一场后坠入河底。 为己死,为人死,为己活,为人活。 几世过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淡漠的面对一切。 可为什么听到龚侠怀的话时,心如此触动? 苏梦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现在走了,他们该劫狱的还是会劫狱,该为你奔走的还是会为你奔走,你知道严笑花吗?她要嫁人了,为了救你而嫁人。” 她的声音短而急促:“龚侠怀,这个冬天还没过去,你已经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之后哪怕他们奔走成功,劫狱成功,你哪里还能活?” “你说‘请背弃我’,好,那我也还你四个字。” “我要救你!” 哪有什么明哲保身? 人面对陷入苦痛的人,因为有怜悯,有道义,有愤怒,所以伸出援助之手。 而对于那些将龚侠怀折辱成这样的家伙,那些不仁不义的龌龊之徒,苏梦也想说四个字。 去他妈的! 第170章 刀丛里的诗(15) 这一次跟上一个世界不一样。 苏梦清楚的明白这一点。 她救丁典,帮助狄云,都是建立在自恃强大,居高临下的基础上。 可在这个世界,她不仅不知道剧情,失去了先知的能力,武力值在这个世界也根本算不上顶尖。 龚侠怀的声望可以引来各路好手前来驰援,可是这些好手里,又有多少人是朝廷走狗,金国奸细,暗地里想要偷袭抢功? 她很难靠一个人的力量救龚侠怀,所以不得不去与旁人合作,而合作就会带来更多的不稳定的风险。 想当初,她可以坦荡的与陆小凤合作,与花满楼合作,李寻欢,阿飞……那些人都是她曾在更高的视角注视过的人,她清楚他们的为人,有着天然的信任。 可对这个世界的人,她一无所知。 苏梦接下来要做的,是把自己性命也交付出去的一场豪赌。 若是不幸落到了敌手,她所遭受的,恐怕要比龚侠怀遭受的更加残忍可怖。 最初习武学艺,不就是为了顾全此身吗? 可是……在这么多世界里,她见识了那么多侠气云干的豪杰,何为‘侠’,何为‘义’,她心底一直是知道的。 当初她武艺平平,却在石家村听到了扶桑浪人的恶事后,义愤填膺,拼了命去杀恶贼,那时候的她,不也没想过顾全此身。 彼时义愤,恰如此时。 她的手已握住了龚侠怀肩胛上的锁链,低声道:“龚大侠,我先为你拔了琵琶骨上的这两根钩子。” 两根串着锁链的铁钩穿透了龚侠怀的肩胛,铁链另一端延伸到黑暗里,似是钉在远处墙上。 龚侠怀知道面前人已下定了救自己的决心,他抗拒不能,只能叹了口气:“好。” 在龚侠怀这一个字尾音还未落下,两侧肩胛一阵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竟是生生咬着牙忍住了这常人极难忍之痛。 苏梦拔了两个铁钩后,迅速放下铁钩,为龚侠怀点穴止血。 可就在铁钩放下的一瞬间,那与铁钩项链的锁链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宛如两条活的长蛇,倏然向着幽暗处蜿蜒退去。 “叮铃铃——” “叮铃铃——” 幽暗深处,铃声乍响! 苏梦霍然意识到,这刺穿龚侠怀琵琶骨的两道锁链,根源处应连接着机簧,一被拔掉,便引动了机关,发出了警示铃声。 远处有人高喝着:“关押重犯的地方出了状况,快去看看!” 苏梦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只听几声脆响,她已将龚侠怀的双脚包括十根脚趾都扭的脱臼变形,然后将两只脚从脚镣里托了出来,又是喀喀几声,为其接了回去。 然后她将龚侠怀负在了背上,大步走出了监牢。 黑狱长道尽头火光闪烁,有几队狱卒持着火把赶来,苏梦为了乔装,没有佩剑,她腰间带着官府制式的腰刀。 她没有握刀,拔利器便是要杀人,这些狱卒难道要全杀了吗? 苏梦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可在这么做的同时,她忽然感受到脊背一阵发凉,与此同时,背上的龚侠怀沉声道:“小心!” 苏梦在龚侠怀开口前就已经动了。 她虽负着人,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灵巧轻盈,她用拔剑的方式拔刀——其实这两者本就差别不大的,所以她的刀拔的很快。 刀随着身体的拧转而划出一道护体的半弧。 没有刀光,只有黑暗中‘锵’的一声响,一截飞刀被斩落。 幽暗中走出一个人。 一个不似人的人。 若不是他衣衫整洁,鬓发无尘,这人怕是要比龚侠怀更像一个受了酷刑的人。 这人的上唇似是被割掉了,露出没几颗牙齿的牙床,脸上像被锤子凿过,鼻子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他瞎了一只右眼,右耳如同被揉成一团的薄纸,左腿又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因此走路踉跄。 苏梦感受到了龚侠怀的情绪,一种愤怒的情绪。 愤怒是像火一样会灼伤人的。 龚侠怀在‘诡丽八尺门’里有个绰号,叫做‘燃烧的火山’。 若旁人像他这样受人折辱至此,或许会对施刑人有惊有惧,但龚侠怀没有,他只有愤怒。 “向龚侠怀施刑的人是你。” 苏梦陈述道。 那人用豁了口的嘴笑了:“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我擅长的手段,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那只独眼像是刮骨刀一般肆意地打量着苏梦:“你一个人来救龚侠怀?” 苏梦冷冷道:“你不也是一个人守在这里?” 她当然不是不把堵在退路上的狱卒们当人,只是在如今的局势里,唯一称得上是高手的,只有眼前这个七残八缺的怪人。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小心提防。 因为这种人大多会练成一种让人防不胜防的极端功夫,来弥补自己外在的缺陷。 独眼人听了她的反问,回以让人不安的笑容:“你怎么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呢?” 苏梦的心沉了下去。 她方才的反问只是一句试探,若这人就此应下,她反倒可以松了口气,知晓敌手不多,可对方的这番回答无疑让人增添了压力。 事实上,李九斤在诓骗苏梦。 他曾在狱中被人折辱成残废,后来因缘际会练就了‘残缺神功’。 过往的经历让李九斤心理扭曲,他以折磨人为乐,在受了朝廷的招安后,他便成为了折磨犯人的刑官。 龚侠怀被捕后,李九斤已激动得不能自已,当先一人赶来,只为了能感受一下折磨这位大侠的滋味。 他们没想过这么快便会有人来劫狱。 那些筹谋劫狱的江湖组织都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其中更是潜藏内应,让一应计划全在掌控之中。 可面前这个易容的人却是个例外。 “小心李九斤的奇门兵器,那是一柄分筋挫骨的怪刀。” 龚侠怀低声道。 苏梦没有回应,她缓缓将刀尖垂落,刀身触碰到一旁监牢的栏杆,发出‘铛’的一声响。 她的声音忽变得悠远,低吟浅唱道:“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曦……” 龚侠怀意志何其坚韧,竟也在这声音下恍了一恍,那碰撞栏杆的‘铛铛’声更是让肌肤战栗,让人的气力一点点泄去,悲观厌世之情油然而生。 第171章 刀丛里的诗(16) 黑狱长廊幽深,李九斤站在暗处,又是七残八废之躯,对于摄心术的‘目’和‘声’两种慑心方式都有一定的免疫。 但是长刀与铁栏杆的碰撞,是声与震动的结合。 苏梦已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摄心术的效用最大化,所以包括李九斤,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撼动。 ‘当啷’几声,有人抛下武器,有人放声悲哭。 李九斤露出似悲似怨的神情,在幽暗之中更显诡谲。 如他这样受尽折磨的人,要比常人更能被这悲观怅惘的词句引动心神,可与旁人不同的是,旁人悲观迷惘是放下兵器,他的悲观迷惘却是举起了兵器。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蕴着内力的声音飘飘荡荡,苏梦已退出了毫无战意的狱卒们的合围,此时忽听得一声怪叫,幽深处银光闪烁,鲜血淋漓飞溅。 李九斤竟用手中银刀割掉了自己面颊上的一层皮! 对于他而言,悲是痛,厌是自伤,这世间对他从不公,所以他要制造更多的不公,更多的伤! 他的绰号是‘你好吗?’ 因为在刑讯犯人时,他常常温和地去问一句。 ——你好吗? 被询问的人往往连‘不好’这二字也没有气力答出来。 李九斤也从来不想要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用这句话做一种宣告。 一种‘我绝不允许你好’的怨憎的宣告。 这无时无刻都在悲在痛在怨的人,在疼痛的刺激下竟然极快地恢复了神智,因为他的心神本就是扭曲的。 此时此刻,苏梦已退到了这一层的尽头阶梯处。 李九斤半身残缺,即便练就了‘残缺神功’,可让他行动如常人般迅捷,但在轻功一道上终究无法再进一步,所以他所有的精力都练在了手中的兵刃上。 不同于方才试探的薄匕,这次他甩出的,是一柄银色的手肘长的细刀。 飞刀穿过狱卒,于幽暗之中亮起一道银虹。 苏梦脚步一止,这一记飞刀虽然迅如流星,但对她而言却构不成威胁,飞刀未至,手中长刀已扬起。 然而就在长刀即将格住飞刀的一瞬间,飞刀却忽然变换,分裂,像是花瓣一般绽开! 十二寸的细刀裂成了八个三寸长的各样刃形的兵器!从八个方位攻向她的各个关节! 这些细小的兵器有的刃端像是锯齿,有的刃又薄的像是已成了透明,有的如蛇的信子,有的又像是蒺藜刺突。 它们只有一个目的! 将人的皮,肌理,关节,一一穿透,解剖,分解,大卸八块! 苏梦的唇绷紧成一条直线,这一瞬间她已不及变招,长刀打落了这八样兵器中的一样,可还有七件兵刃攻来。 但她没有惊慌,而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内力凝于刃身,忽如水落油锅,发出‘噼啪’的炸响! 普通的铁剑倏然炸成了十余片铁片。 狱中本就是狭道,石阶处更是有拱形石墙笼住,一时之间,这拱形石道里尽是各色银光弹射,清越激撞之声不绝于耳。 苏梦甩出手中刀柄,击落了两道弹射而来的薄刃,一边后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向着下方阶梯狠狠一摔,任粉雾弥漫,头也不回地背着龚侠怀逃到了上一层。 这一层里都是普通狱卒,没有再出现李九斤这样的高手,她又夺了一柄刀,慑心魔音下,普通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一路冲破关隘,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 月色皎洁。 苏梦转过身,李九斤已追了出来。 他手中的兵刃此时拼接成了古怪的模样,像是锯又像是刀,面上遮了一张打湿的巾帕。 “你……” 他嗡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对上了面前人幽暗的眼眸。 方才他们交际的地牢里,光线微弱,他又站在更暗处,因此根本没有看清苏梦的眼眸。 但现在不同了。 今夜有月,明月。 李九斤的那只独眼在对上苏梦的那双眼时,就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仿佛能夺人心智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然后面前人开口。 “杀了你自己,一切的痛都会结束。” 她的声音带着让人沉醉的,无法抗拒的魔力。 李九斤抬起手,他手中那古怪的兵刃在掌中倒转了一圈,对向了自己。 他的手臂在颤动,似乎在与自己的求生欲望角力。 可他的眼终究还是没能移开。 ‘噗呲’一声,穿透心脏的声音响起。 苏梦转过身,背上的龚侠怀沉默的有些古怪。 或许在这位大侠眼中,自己的行事更像是魔女,妖女,而非堂皇正派,但她已无心解释。 在终于逃离了平江府府衙范围后,苏梦确信了李九斤在诓骗自己,平江府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救龚侠怀,因此根本没有部署多少高手。 “你觉得叶红这个人可信吗?” 细雪又密了几分,苏梦看到了路边一辆覆了薄薄雪花的推车。 “我们交过手,算得上是朋友。” 龚侠怀回道。 苏梦顿住了脚步:“你信任他吗?” 龚侠怀道:“叶红此人虽有些高傲,但不失为品性高洁的剑客,我信他。” “好,从现在开始,你信的人,我信七分。” 然后她放下了龚侠怀。 红叶书舍里依旧亮着灯烛。 下人都是打过招呼的,苏梦裹着风雪归来时一路无阻。 她一过了二进的门,便看见了守在院中的叶红,他怀中拥着铜手炉,身侧是两个佩剑的年轻手下,就连王虚空都没有睡,正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捏出了一个雪球。 一见了苏梦,王虚空将手中的雪球抛了,一个箭步贴了过来。 “怎么样了?” 苏梦已在归来的途中摘掉了发冠,将外衣反穿,长发用布巾裹起,脸上的易容稍作调整,看起来并不显狼狈。 她知道,官府一定会连夜闹出抓捕的动静来,所以她夜里就必须动身。 “劳烦把我的剑和药箱拿来。” 她看向王虚空,王虚空怔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点头转身。 然后苏梦定定地看向叶红。 叶红毫不避讳地望向她的眼眸。 苏梦道:“你诚心要救龚侠怀?” 叶红回答的毫不犹豫:“没错。” 他紧接着追问:“龚侠怀到底怎么样了?” 苏梦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把他救出来了。” 这句话十分平淡,平静,却如平地惊雷。 第172章 刀丛里的诗(17) 叶红立即便要去见龚侠怀。 对于他而言,苏梦还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人。 当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说出这样让人头脑嗡然炸开的话,若他不能亲自去验证,他是很难轻易相信的。 苏梦道:“官兵已经行动了,我现在没有让你一来一回验证的时间,再过一阵儿,官府就会在城中大肆搜捕,届时你便明白了。” 叶红很快领悟了苏梦的话。 他不可以一去不回,直接加入送龚侠怀逃亡的队伍里。 整个平江府都知道他在为龚侠怀奔走,龚侠怀一被劫出狱,届时他这里一定会被踏破门槛,他若不在,便是给人指明了嫌犯方向。 所以他必须留着去应对官府的人,去拖延时间。 帮助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用手中的武器,这个道理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明白,可惜当人拥有了权势,却往往利用这种能力摧毁人,而不是拯救人。 叶红已经为营救龚侠怀做出了不少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付出。 这一次又为什么不能付出呢? 叶红迅速梳理了思路,夜风将他的脸吹出淡淡的病态的红,他的声音沉稳镇定。 “巫巫池后山有一条出城入城的小道,可以绕过守城的士兵,我让单简和简单两兄弟去为你带路。” “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让他们两个人去做别的事帮忙。” 苏梦迅速道:“你手下得力的人旁人必定见到过,现在这时候也没有给太多人易容的时间。” 叶红点头,没有争论什么,继续道:“我给你一件红叶盟的信物,在江南路一带牌匾上刻着红叶的药房脚店义庄,你都可以用信物来获得帮助。”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红色叶状的坠着金色穗子的玉佩,苏梦毫不客气地接过。 叶红问:“你对逃亡的路线有什么规划?” 苏梦道:“一时的帮助无法终止龚侠怀的逃亡之路,要么一直逃亡,要么在逃亡过程中死去,当然,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就是投靠金蒙,以他的名声,哪怕已经是个废人,也会有人愿意千金买马骨的。” 叶红冷声道:“龚侠怀绝不会选最后一个选项。” 苏梦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深深的钦佩之情。 有些人遭受莫大的屈辱,也不会背弃自己的底线,更不会迁怒家国,哪怕这家国被腐朽的政权把控,哪怕他遭受的一切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高坐庙堂的人与金国勾连,看不惯他的抗金行径。 敌人的卑鄙是敌人的事情。 自我的高尚从不动摇。 可败者往往是龚侠怀这样的人。 “我要沿海路走,带龚侠怀去宋金边境,到山东一带隐姓埋名,如今局势紧张,朝廷不敢大肆派人越境。” 叶红皱眉:“你若走其他路线,我尚能联系江湖好友助拳,可越了境,便没有了正道助力,四面环敌,你真有把握?” “你运作多日,龚侠怀不还是我救出来的?”苏梦很不客气道,“你只能信我。”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最后一个没有法子的法子,你附耳过来。” 叶红没有犹豫,苏梦也丝毫没有介怀男女之防。 贴近苏梦时,叶红忽然闻到了一种气息。 并不是花香,并不是女子体香,而是一种冰凉的香气。 (是雪?) (雪又怎会有气味?) (或许雪落在了独特的人身上,就会有独特的气息。) 这分神的想法迅速收拢,在听到苏梦的话时,叶红一怔,他退回两步,忽然咳嗽了几声。 “这确实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王虚空的声音从叶红后方传来。 “什么没有法子的法子?” 他左手提着苏梦的药箱,右手拿着苏梦的剑,背上背着刀,看起来有几分忙乱的滑稽。 苏梦上前接过了东西,岔开了话题。 “王兄,我先走一步了。” 王虚空愕然:“走去哪里?” “出城。” 她说完这两个字,又补充道:“带着龚侠怀逃亡。” 王虚空几乎要跳了起来:“龚侠怀?龚侠怀被救出来了?助龚侠怀逃亡怎么能不算上我一份?” 苏梦道:“你不是还想养好了腰伤后再跟叶红比武吗?” “比武哪有救龚侠怀重要!”王虚空道,“算我一个!龚侠怀一定在牢里受了伤,他总需要人照料,难道都要你亲力亲为吗?” “……好。” 苏梦其实本来就想带上王虚空的。 就像叶红对她不熟一样,她对叶红也不熟悉,来到这处地界里,最让她有好感的人,就是面前这个小胖子。 但她总要试试王虚空的态度,因此才递话让王虚空主动开口。 事不宜迟。 在平江府府衙里散出大量举着火把的衙役值差的同时,在一处无名的巷道里,苏梦掀开了推车上的竹篓。 龚侠怀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胖胖的,眼睛小小的,冬瓜似的脸庞。 王虚空几乎要落下泪来。 “王八羔子的,日他先人的,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想骂八百句脏话,可时间不等人,他一边骂着,一边小心翼翼将龚侠怀抱了出来,放在了准备好的两人抬的青布小轿里。 龚侠怀在王虚空搬运的过程中竟露出了微笑。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王虚空道:“我易了容,我本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胖子,易容后更是平平无奇了。” 龚侠怀笑道:“大刀王虚空又怎是平平无奇之辈?” 王虚空跳脚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若是能被认出来,伪装岂不是毫无意义? “因为你背后的刀。” 苏梦毫不客气地揭秘,她一边将手中长剑藏到了轿子下方,一边道:“把你的刀藏好,快点出发。” 龚侠怀看了过去,虽然苏梦乔装成了一个秀气的小厮,但他还是听出了她尚未伪装的声音。 “姑娘,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王虚空将刀放在轿子下方,二人一前一后将轿子抬了起来。 龚侠怀身前的帘子被放下,他听到前方人压低的声音。 “我叫苏梦。” 她发出一声叹息。 “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第173章 刀丛里的诗(18) 交谈,易容改扮,接人出发。 这些耗时足以让平江府官差手里的火把像是星星一样散布开来。 由内排查,由外控制进出,这布防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要求了快,就很难再要求全面。 所以大部分的兵力都优先布防在了四方城门。 当车轮辘辘,两个佩剑的青年驾着马车到了西城门时,守门的黄鲁虎精神一振,手中长刀一横。 “现在已禁止出城!停车下马!” 先说话的人是简单,他英挺的眉眼十分镇定地望向守城的士兵:“我们急着去为曹通判送一份药。” 黄鲁虎手中的长刀垂了几分:“曹通判?” 单简手执着马鞭,露出纨绔张狂的模样——他并不擅长这样做,所以表情有些僵硬。 周围的火把很亮,亮处越亮,暗处也便越暗。 单间在简单的身侧,脸上蒙着暗。 他厉声道:“临安府曹通判的夫人得了重病,我们叶公子遣人去送独门秘药,人命关天,你们敢拦?” “哪位叶公子?” “叶红!” 叶红这个名字,在平江府很少有人不知道。 每一个平头老百姓提起这个名字,就会想起他宗室子弟的出身。 其实叶红的父亲早就辞官归乡,并且因为纳妾,不懂经营等等缘故,败落了不少家财,即便是叶红如今办起了一些商号,经营着红叶书舍,但比起当年王府的鼎盛,如今说一句家道败落不足为过。 可是叶家的人脉和名望尤在。 黄鲁虎竖起来的浓眉落了下来,但依然神色严肃:“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若叶红真的是遣人去给曹通判送药,根本不必到拿信物证明这一环节,早就会有文书口令让黄鲁虎放行,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拖延时间,所以—— “叶府的名字就是信物!”简单非常装不惯这样耀武扬威的样子,他想着,既然早晚是要动手引起骚乱的,还费那么多话干什么? 这样想着,他拔出了手里的剑。 “让开!人命关天,不然我们就要强闯了!” 城门处短暂的嘈杂后,盾牌长枪一一架起,黄鲁虎还顾忌着叶府的名头,没有贸然出手,然而简单的剑却已经举起——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先制住他们,再找叶府讨说法!” 西城门这一场武斗骚乱传到其他三处城门,有人觉得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反而更加严格防护,有人则分润了一些兵力过去,以免不测。 平江府的府军兵力有限,城中大多数人去守城门边角,搜查的队伍只有六队,各队十三人,乍看很多,其实分散到整个平江府,排查起来根本无法做到无死角。 对于苏梦和王虚空而言,避开搜查队伍的行进路线,就像是饮茶吃饭一样容易。 他们甚至可以在行进的同时压低声音讲话。 主要是苏梦在讲。 “胞中,会阳,章门,承浆,至眉心穴转督脉,再行走‘魂门’‘魄门’……” 王虚空在后方扛着轿辇,可以听得出来苏梦是在讲一种高深的行功路线,但他对于武学理论的了解并不深,因此听不出来什么,也不敢开口贸然打断。 苏梦字句清晰,说完了这一串冗长复杂的行功路线后,询问道:“记住了吗?” 轿辇内传出龚侠怀略有些疲惫的声音:“记住了。” “好,王虚空,你来扛轿辇。” 王虚空一怔,旋即感受到轿子向上一抬,他一瞬间心领神会,俯身向前几步,抬臂向上一顶,便从轿辇的后端变成了顶在了正下方。 唉,王虚空有些忧郁地想,苏姑娘有没有记得,我的腰在与她打斗的时候扭伤了一下? 而原本在前方的人则是抬起轿子,腾出双肩后,便向上一跃,宛如一条自水面折身跃起的鱼儿,青色的帘子只微微一抖,她便已入了轿子。 虽然轿辇内昏暗无光,但苏梦还是瞧清了龚侠怀苍白的脸色。 筋脉俱断,丹田被废,髌骨被伤,这些都不足以让龚侠怀如此虚弱,让他虚弱的是体内的暗伤,一个没有内力的人硬扛着这些暗伤,就像是持续掉血的慢性死亡。 她只能庆幸她营救龚侠怀及时,牢狱的人以肉体折磨逼供为先,还没有用难解的奇毒,不然收集药材解毒在逃亡路上又是一件麻烦事。 “屏气凝神,我来为你运功。” 轿辇内的空间狭小,苏梦索性徒手拆了座椅,王虚空看着轿帘掀开,几块碎板飞出,无声落在铺着浅浅积雪的屋脊上,他张张嘴,有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冲动。 如果苏梦能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或许可以贴心为他解释,这种冲动叫做吐槽欲。 但她现在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其他,盘腿坐在龚侠怀身后,前者上衣脱下,露出尚存着两道狰狞血洞的肩脊。 她掌心抵在对方后心,运功行气,开始为对方注入真气。 龚侠怀苍白的面色泛起病态的酡红,然后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头顶热气蒸腾,隐约成雾霞之象,竟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进了入定的状态,不愧是中原武林的翘首人物。 苏梦缓缓睁眼,收回双手。 其实在察觉到龚侠怀伤势的时候,她就有一种错觉。 这世上能救龚侠怀的人很少很少,或许……只有自己了。 丹田被毁,《怜花宝鉴》里有奇法可治。 筋脉被断,《神照经》里有法门可医。 而这两本秘籍都已被她研读通透。 髌骨被剜的伤,怜花宝鉴上记载过草原上一种对骨伤有奇效的黑玉草,苏梦怀疑‘黑玉断续膏’便是以此为材料的,在绝代双骄的世界,花无缺为怜星找来了这种草药,这个世界应该也能找到这种药。 她现在教给龚侠怀的是怜花宝鉴上的法门,这个法门最大的难点其实是真气行走经脉重塑丹田的剧痛,若是忍不了这剧痛,行功稍有迟滞,便会前功尽弃,反而加重伤势。 龚侠怀丹田空空,第一缕真气要以外人相助,只要他行功不断,以怜花宝鉴的这套奇法,这缕真气不仅不会消耗,反而会在他丹田重塑巩固后化为己用。 原着里的龙小云都能利用此法重塑丹田,没道理意志和天赋更胜一筹的一代大侠龚侠怀做不到。 唉,加油呀,龚侠怀,或许是上苍想让我来救你,才让我一到这世上便遇见了严笑花,让我一时冲动去监牢看见了你。 苏梦悄无声息地出了轿子,还未去关心一下王虚空的看不出腰线的腰,鼻息间已闻到了一种气味。 硫磺的气味。 ‘巫巫池’到了。 第174章 刀丛里的诗(19) 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搜查的人尚未搜到这里,在苏梦拿出了红叶盟的信物后,他们很顺遂的便进入了这里。 一位徐管事出来为他们引路,苏梦紧绷着神情并不言语,一直到行过充满硫磺气息的山道,苏梦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两个高大的身影。 她眉头一皱:“前面是什么人?” 徐管事忙解释道:“他们是负责采石英石的奴仆,这条通往城外的小道本来也是我们巫巫池为了来往城外采石开辟的路径。” 等到那两人走近,果然都背着巨大的竹筐,苏梦的视线在竹筐上掠过,忽然道:“徐管事,不知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徐管事神情一肃:“您的意思,就是叶公子的意思,哪用得着‘拜托’二字?” 城外,薄雪飘荡。 四个身着蓝色戎服,腰佩制式腰刀的青年在夤夜赶路。 马蹄踏碎夜色中的暗雪,卷着飞溅的泥泞,一路向平江府的方向驰去。 当最后一匹马拐过山道,月色照亮阴暗的一角。 一个披发沾血的狼狈身影竟被拖在最后一匹马的后方,绳索紧缚在他的双手,已勒出了青黑色的血痕,他的身下还捆了一个木筏,但那木筏早已因赶路的颠簸松散剥落,随着颠簸,木筏上的断裂尖刺戳弄着血肉,更像是另一种酷刑。 这四人正是前去洪州一带,擒获‘大过天’萧猛余的‘谈何容易’四人。 那被拖在马后百般折辱的,便是萧猛余。 老二何九烈曾忍不住问老大谈说说:“他这样若撑不住怎么办?” 谈说说则答:“萧猛余早年间在少林习得了一身高明的硬气功,不过是些许磋磨而已,他又怎会抗不住?” 事实证明,萧猛余不仅扛得住,甚至在前三天的时候还有中气谩骂,直到后来口干疲乏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擒住了一位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谈说说心中不无自得,甚至生出几分对所谓正义之辈的鄙薄。 这些义字当头的人,因为有在意的兄弟,有所谓的信任,所以总是会败鬼蜮伎俩上,呼风唤雨的一条龙,眨眼间就会变成匍匐人下的一条虫,龚侠怀如此,萧猛余亦如此,何其可笑! 这件案子办成,他们四人的名声更盛,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像昔年的四大名捕那样,得天家御赐名捕之称…… 忽然之间,所有飘飞的思绪回笼。 谈说说厉目一扫,瞧见了前方青白铺雪的山路上,两个黑衫的壮汉,正扛着一个青色的轿辇。 他缰绳一勒,马蹄在湿滑的道路上踩踏几步,收住奔势。 身后三人也跟着勒马。 谈说说冷声质询道:“平江府衙门办案,前方是什么人!” 那扛着轿辇的两人闻声微微一动,其中一人扬起头,指了指喉咙,有些含糊道:“呜呜……” 何九烈皱了皱眉,发觉那人肤色略黑,深眉阔目,发丝卷曲,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他们好像是昆仑奴。” 这里已经临近平江府,这两名昆仑奴应该是来自城中,看他们的神态模样,应该也不是逃奴,只是不太会说中原话罢了。 平江府内用昆仑奴的富贵人家并不多,但若列出来,也能说出十指之数。 谈说说的目光投向了轿子里:“轿子上的那位总该会说中原话。” 瞧这两名昆仑奴站立时身体的发力,轿中一定是有人的。 寒风卷动着轿帘,帘子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前方那一名昆仑奴依旧在试图说些什么:“呜呜……吃。” 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容敌亲。 他自小有一个妹子,母亲生妹妹时难产去世,父亲整日不着家,他自己带着含糊不会说话的妹妹长大,对于昆仑奴这含糊的言辞,直觉地听出了什么。 “大哥,他好像在说巫巫池。” 这让谈说说一下子回想起来,巫巫池里确实有一批负责搬运石英石的昆仑奴。 他看向安静的轿子,忽然从马背一旁的行囊里抽出一根绳镖,绳镖划破冰冷的空气,刺穿青色的轿帘,再向后收劲,帘子被扯落。 里面的事物一览无余。 全是石英石。 似乎是为了方便装石头,轿辇本该有的横座都被拆了下来。 谈说说:“用轿辇装石头?” 老四易关西在身后打趣道:“确实比竹筐装的更多了。” 他瞥了眼马后安安静静的萧猛余:“大哥,我们还是快些回去,这家伙今天格外老实,说不定心里藏着什么鬼念头呢。” 谈说说点点头,四人骑着马从轿辇身边走过,然而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谈说说的袖中忽然飞出两块飞蝗石。 飞蝗石分别击在了两名昆仑奴的膝弯,两人跪倒在地,轿辇倾斜倒下,里面的石头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半,没有半分藏人的可能。 谈说说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带着三名兄弟踏马离开。 他们四人并不知道,当他们遇上这处轿辇的时候,十丈远地势较高的灌丛里,正匍匐着三个人。 苏梦让徐管家安排了三队昆仑奴抬着轿辇出城,轿辇里都是石英石,而他们三人则是轻装简从,由王虚空背着龚侠怀,一同隐藏在山路里前进。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明面上所有可疑的轿辇行人都是障眼法,人们的注意力被障眼法吸引,反而会忽略其他地方。 但是王虚空看见骑在马上的那四个人时,忽然就不动了。 苏梦第一次见这个总是乐乐呵呵的小胖子神情这么严肃,细细的眸子里迸射出的光,几乎可称得上是愤恨。 龚侠怀的神情亦是冷冽非常,毕竟他是被这四人暗算才落到了这副境地。 “‘谈何容易’……”王虚空咬牙低喃。 “他们马后绑缚着的是‘大过天’萧猛余。”龚侠怀的声音很冷静,他因为苏梦传授的运功法门精神好转了很多,不再是方才那么疲乏虚弱的模样。 马后拖拽的那人蓬发遮面,浑身血污,苏梦就算易容过萧猛余的模样,但第一时间也没认出来他,想来龚侠怀跟此人应该有不俗的交情,所以才会一眼认出。 苏梦微微皱眉:“你想救他?” 龚侠怀沉默片刻,叹息道:“总不该让苏姑娘为难。” 这番话的意思竟是苏梦若觉得为难,可以不救。 以龚侠怀的为人性格,说出这一句话,已足以让苏梦这个救人者感到莫大的慰藉。 但是王虚空却沉声道:“苏姑娘,龚大侠,你们先走,救萧猛余我来!” 他与‘谈何容易’四人有私仇,也素来见不惯他们残害忠义的行为。 王虚空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若不出手,他手中的刀先不答应! 第175章 刀丛里的诗(20) 救还是不救已经不需要考虑。 看王虚空这斩钉截铁的模样,想必就算苏梦开口说别救,王虚空也不会同意。 “你去,但我们也不会走。” 苏梦压低声音,说的极快:“我在这里守着龚大侠,也守着你,若是情况不对,哪怕舍了龚大侠一人在这里,也会出去助你的,你可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 王虚空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 只是衣袖被扯了扯吗? 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更深处的东西被扯了一扯。 他扭过头,看到苏梦那张易容后清秀到有些寡淡的少年人面庞。 那双黝黑发亮的深邃眼眸一如既往。 “吃了这枚丸药。” 苏梦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这药可以让你暂时察觉不到身上的腰伤。” 高手对决,一点点疼痛暗伤都有可能成为破绽。 王虚空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接了过来,取出药丸咽了下去。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谈何容易’四人已经试探完马车,准备继续赶路。 若真让他们纵马奔驰起来,他们便不方便追上了。 于是王虚空仓促咽下丸药后,不再犹豫,俯身从白雪覆盖的灌丛后冲出,矮胖的身影灵敏的像是发福的猎豹,他的上身几与地面平行。 背后的长刀握住!拔出!人与刀合为一体,然后刀忽然脱手——! 刀光刺破空气,发出短促的冷嗤似的声音,像是这幽幽雪夜里的一声嘲讽的笑。 萧猛余先捕捉到的,是刀光的余韵。 在他看到刀光的时候,长刀已险而又险地擦过束缚着萧猛余手腕的绳索! 绳索断裂,长刀刺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飞雪!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易关西扯着马缰惊讶转身,萧猛余挣脱束缚,一个鱼跃从担架上站起,然后扑向了易关西! 他乌发蓬面,满是血迹的脸上带着狰狞的快意的笑。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是绝不会被挫折压垮的。 ‘天涯刀’龚侠怀是这样的人,名震洪湖的‘大过天’萧猛余也是这样的人。 易关西反应极快地拔刀,可萧猛余就像是一头张开獠牙的猛虎,张出一口银牙,咬住了易关西刚刚扬起的刀! 易关西的右手握着刀,下意识想要抽刀。 他已没有机会。 一双比恶虎更凶的拳头已凶暴残烈地砸了过来!正中他的面门,哪怕萧猛余运功经脉早被谈说说的刀截断,但他不用内力,只用多年苦熬的肉身之力,就足以将易关西砸的鼻梁鼻骨陷了下去,眼球充血爆裂! “啊——!” 在萧猛余的绳索被刀风斩断的同时,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三人同时勒马转身,但他们的视线第一时间投向了那自雪山上跃下的人影,然后再投向萧猛余。 目光的转变其实只在一瞬。 但有时候,生死也只在这一瞬。 在萧猛余像是负伤的豺狼,反扑的虎豹一样攻向易关西的时候,谈说说反应极快地又甩出了尚在腰间的绳镖。 如果没有之前投向雪山上的那一眼,或许这一记绳镖会中? 或许? 在萧猛余面前,已没了如果。 他的双拳将易关西砸的向后一仰,然后又化拳为掌揪住了易关西的衣襟,两人顺着劲道一同滚落了马,在滚落的同时,绳镖擦过了他的腰侧,落了个空。 萧猛余滚落在地后,头顶便迎来了刀光。 是容敌亲的刀! 容敌亲的马本来就在易关西前方,离他最近,只是他的反应比谈说说慢了几分。 萧猛余紧拽着面部已成一团浆糊的易关西,将其挡在自己身前。 易关西因为剧痛失明而不断挣扎,但他的刀已在摔落的时候脱手,被萧猛余紧紧钳制着手臂,像是待宰杀时不停扑腾的鸡鸭。 容敌亲不得已收了刀势。 然后他捕捉到了一声响。 拔刀的声响。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就连制住易关西的萧猛余,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一个冬瓜似的小胖子已从雪地中平静地拔出了他的刀。 谈说说深深地吐气,吸气。 虽然这小胖子的模样有些陌生,但是他认得这把刀! “王虚空!”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好久不见。”王虚空不笑。 他吸了吸鼻涕,这模样有些滑稽。 可是谁也不笑。 好冷啊,冷的就像师傅大石焦英去世的那一天。 师傅,你一生戎马倥偬,卫国保家,可丈夫战死沙场,儿子叛逆不归家,临死之际,只有我和二师弟在身侧相伴。 我知道,丈夫战死,你并不遗憾,儿子叛逆,你也希望他能走出自己的路。 你的遗憾是未能手刃在收我和二师弟之前,收的那四个叛出师门的逆徒! 那四名出卖家国,泄露军机,害你的丈夫战死的逆徒!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原来是五师弟。”谈说说皮笑肉不笑道,“师弟倒是好胆,没和那位六师弟‘阔斧’丁三通一起来?” “你们已被逐出门墙,没有资格称我为师弟。” 王虚空平静道:“我们之间没有师门交情可讲,只有师仇。” 说话的功夫,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三人已下马。 容敌亲依旧时刻注意着萧猛余。 萧猛余经脉被截断,也只能突袭易关西做做威胁,而易关西双目爆裂,已然是半个废人。 何九烈心有不忍,瞥了一眼易关西,但也知道目前的大敌是王虚空,这位得到了大石焦英真传的真正弟子。 谈说说则已完全不再在意易关西的死活,下马的同时,拔出了腰刀。 马匹焦躁不安地跺着脚。 动物有时候比人更能感受到肃杀的气息。 雪夜,刀客,卷着仇恨的雪,亦或是卷着雪的仇恨? 王虚空大大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在他挤眼,张嘴,打喷嚏的同时,刀光亮起! 谈说说,何九烈已出刀! 两道刀光在前,王虚空的刀呢? 他的眼睛还没睁开,可手里的刀已抬起,他的刀没有光,亦或是飞雪,冷月,都是他的刀光。 王虚空的表情在滑稽地打着喷嚏,手中的刀却像在舞动。 大石焦英是个极美,极烈的女子。 她死时虽是枯槁苍老的, 但她的刀和美丽的灵魂不死。 第176章 刀丛里的诗(21) 自覆着白雪的山腰俯瞰,挥刀的人像是在跳厮杀的舞。 龚侠怀一边注意着战况,一边运功调息,他感觉到丹田在刺痛中又有了隐隐的暖流生起。 任脉下丹田若恢复,便可储存运功吐纳的真气,化生内力元气,进而聚宗膻中,循环周天。 若吐纳运功而无法在丹田汇聚真气,便是一个武道废人。 苏梦传授的行功路线,在丹田损伤的情况下,却能汇聚独特的真气,起到治愈丹田的功效,究竟是何等奇人才能研琢出这样的功法? 龚侠怀对苏梦又是感激,又是好奇,但苏梦未主动说,他便问也不问。 苏梦对他有再造之恩,这种恩情足以让龚侠怀这位正道大侠对苏梦有极大的宽容。 哪怕苏梦做出了一些他不太认同的行为,若不是过分之举,他也不会出言阻拦。 就如同方才。 龚侠怀明明观察到了苏梦将某种药粉抹在了王虚空的衣袖上,也猜到苏梦给王虚空的丸药绝不是什么疗伤丸药,大概率是那药粉的解药。 但他并没有言语。 可他没有说,在左前方俯身观察着下方战局的苏梦却想要说话。 她也知道,龚侠怀的位置是能够看到她的一些小动作的。 “龚大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不对?” 在风雪中,她没有伪装声线,属于女子的柔美声音有些清冷。 “王虚空和‘谈何容易’有仇,他应该是希望自己的复仇是光明正大的,是合乎‘正道’的,”她顿了顿,“你瞧,他的第一刀明明可以自雪山伏击,以他的实力,只要偷袭,甚至可以只用一刀便先斫杀一人,可他的第一刀却是先去救人,并且向‘谈何容易’宣告自己的存在。” 龚侠怀默默地听着。 “他这样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在朋友的算计下,用了不正当的手段才能赢取胜利,他一定会生气的。” 苏梦有些惆怅地想着,所以她那时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你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 正因如此,她才会为了对方,也为了大局,不顾了朋友的道义。 龚侠怀在这时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有种抚慰人心的魅力:“苏姑娘难道没有想过,雪虐风饕,王虚空在下山的时候,风便会卷走衣袖上的药粉?” 苏梦一怔,这一点她倒真没有想过。 龚侠怀问:“那药粉是毒?” 苏梦摇了摇头:“只是有着奇效的麻沸散,我……我若用毒,王虚空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做了这种事,却又不敢做绝,反而让自己陷入良心的谴责,若以上帝视角来看,恐怕会认为还不如不做。 但苏梦想,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还是会这么做。 龚侠怀的眼神很温和,很宽容。 “所以,就算‘谈何容易’反应慢了几分,你又怎能确定他们是中了药,还是风雪僵了身躯?” 他道:“或许,连天也愿意给一场公正。” 苏梦微微垂眸,幽幽道:“公正未必是正义必胜,卑鄙者未必会一败如水。” 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在死亡中领悟。 活了这么多年,她已不会轻易动摇,对龚侠怀倾诉,也不过是因为她知道龚侠怀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所以主动说出口罢了。 苏梦想到了方才,放松心情,轻笑着转换了话题:“其实我真的给了他治伤的药哦。” 龚侠怀:“哦?” “话语,有时候也可以疗伤。” 人的认知,会影响对身体的感受。 她的话语中带了慑心的力量,王虚空只要相信药物有效,那么他就会感觉不到腰部的不适。 这便是慑心术独有的,‘自欺欺人治病法’。 谈说说,何九烈二人现在若是知道了,定会对这样的‘自欺欺人治病法’求之不得。 他们两人此时感觉到身子有些发僵。 何九烈想,许是他受了三刀,血带着体温流逝,让他有些发僵。 这样想的同时,一记美而刺骨的刀已刺向了他未来得及躲避的右臂。 握着刀的手,连着手的肘,高飞而起,溅起的喷涌的血线落入冰冷的雪里,血水与被热血融化的雪水相融。 何九烈居然没有痛呼,仿佛冰冷和僵硬让他的痛感也慢了几分。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逐自己断掉的右臂。 手——他的手——! 等他想要惊呼的时候,王虚空的刀已经与谈说说又对了一记,然后他的下一刀便又攻向了仿佛连思维也慢了几分的何九烈! 于是何九烈的视线便再也收不回来,惊呼声断在了喉咙。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飞,视野里的断臂与自己越来越近,然后他的脸颊贴到了那尚有余温的手。 王虚空一刀斫下何九烈的头颅,胖胖的脸上五官一皱,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的刀在喷嚏里闪烁了三次,像是三朵雪中开出的幻色的莲花。 谈说说连躲三次,身子像是游动的蛇,又像是水底的鱼。 蛇绕莲花,鱼若空游,谈说说连躲两刀。 可是,当他身子诡异后折,想要躲第三刀时,胸前却被划了一刀。 谈说说的脸色有些发青。 他早已明白王虚空得了大石焦英的真传,所以看到王虚空用出‘莲复花莲’这一招大石焦英的成名技时并不觉得奇怪。 他们四兄弟背叛师门后,早就料想到会被师门仇杀,所以不仅以此功劳换取了功名,还请求过相爷门下的高人来研究师门武功,图反制之法。 这套‘蛇鱼身法’便是专用来克制‘莲复花莲’的,甚至在躲过第三刀后,他还有另一招‘蜂蝶抱蕊’来反攻! 可第三刀却未能躲过。 不是因为功法的问题,而是他好像……慢了。 奇也怪哉!虽然雪夜冰寒,可是他战至正酣,内力流转,额头尚有蒸腾的热气,为何未先觉冷而先觉僵? 谈说说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往药物的方面想。 有时候,最相信你的,反而是你的敌人。 谈说说相信王虚空不是那种会用药物手段的人。 许是方才看到了何九烈惨烈的死状,哪怕强装镇定,依旧影响了己身。 第177章 刀丛里的诗(22) ‘谈何容易’四人,易关西被萧猛余废掉,何九烈被斩首,谈说说胸腹受伤。 容敌亲本是在与萧猛余僵持,但此时此刻,也明白自己必须有所动作了。 但是他绝对不能不顾萧猛余与易关西,直接去相助谈说说。 留萧猛余在背后,哪怕这人已不能运气行功,也依旧是个大大的祸患。 冰雪没有僵硬萧猛余的身躯,他一身沛然血气,简直就像是冬雪不侵的猛虎。 所以要助谈说说,必要先杀萧猛余。 萧猛余手中有易关西为质。 易关西已成了半个废人。 心中不忍又有何用,是时候做出取舍了! 萧猛余虽然分神关注着王虚空三人的战况,但是主要的心神还是投注在容敌亲身上,在容敌亲握刀的手紧了一紧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选择。 “哈哈哈哈——!” 他狂笑,狂笑的同时,被肌肉虬结的手臂牢牢锢住的易关西,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喊。 易关西的颈骨被生生折断,破布一般被甩到了雪地上。 在萧猛余扔掉这负累的同时,容敌亲已一刀斫向了前者再无遮拦的,几乎与头一般粗的脖颈。 “为奸相效命,以鬼蜮伎俩害人,又连兄弟情谊也丝毫不顾,好个无情无义的‘小四大名捕’,真是不配用这个名头!” 萧猛余无法运功行气,自然也不在意打斗的时候说话会岔了真气。 他一边唾骂,右手掷去易关西的尸首,蒲扇般的左掌则拍向了容敌亲砍来的长刀的刀脊。 若不是‘谈何容易’以小人伎俩暗算,以‘大过天’萧猛余名震江南路的武功,这四人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萧猛余内力虽不济,但多年打熬出的一身劲力和对武学的眼界见识尤在。 若将容敌亲诡谲辛辣的一刀比作毒蛇,那么他这一记失了真气,却依旧带着赫赫威势的‘架海擎天’掌,拍向的便是这条毒蛇的七寸! 容敌亲只觉得一股刀身传来一股错扭的巨力,他没有松手,那巨力便带着他的刀连同自己的身子也偏了一偏。 容敌亲做了一个动作。 在刀偏的同时,扭了下握刀的手。 像是有波浪在他身体上漾了一漾,那股巨力被均匀的分散,让容敌亲在偏身的同时又掌控住了自己的刀。 刀锋一横,刀光一闪! 没有了内力,再厚实紧密的皮肉,也只是皮肉! 萧猛余的手掌被这一刀划出淋淋鲜血,蓬乱的长发下,他的面孔依旧镇定,丝毫没有因疼痛而惊呼怒喊。 这个时候,他方才那一长句的话语才完全落了地,萧猛余接着喊道:“你只要五招之内搞不定老子,谈说说无人帮手就死定了!哈哈哈!” 容敌亲按捺住扭头看向谈说说和王虚空二人的冲动。 在萧猛余说这一句话的功夫,容敌亲以灵巧刁钻的刀法又攻向了萧猛余的肩肘,萧猛余双手又以一记‘撼地摇天’夹住了容敌亲的刀。 可他没想到,容敌亲双手未动,一记冷刀却从地面激射,像是雪地里忽然窜出的毒蛇,直插在了萧猛余的腰腹! 这是易关西先前脱手的刀,因为雪一直在下,落地没多久便覆上了一层薄雪,萧猛余竟没能留神到这柄刀恰巧就在容敌亲的脚下! 眨眼之间,容敌亲踢刀,萧猛余受伤,容敌亲糅身展臂,松开一只手抓住另一柄刀的刀柄,向前狠狠递送,扭动—— 这一刀出乎意料的顺利,容敌亲甚至可以感受到刀搅碎内脏的触感。 好暗。 容敌亲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是黑夜,但今夜有月,雪夜本不该这么黯淡。 他微微抬眼,高大的憔悴的蓬乱的宛如野人一般的身影遮住了面前的光。 这一刀是萧猛余迎上来,送上来的一刀。 腰腹处的刀已穿透了萧猛余的身躯,容敌亲握着刀的手甚至可以近的感受到萧猛余身上的热力。 另一柄刀呢?另一柄原本被萧猛余双手夹住的刀,此时依旧在他的手中,只是随着萧猛余的贴近,这柄刀被抬高,萧猛余的双手也滑到了接近刀柄的位置。 这时候,萧猛余那第二句话,已说到了最后三个字。 “哈哈哈!” 他在大笑。 随着他的笑,那插入血肉中的刀像是被一股巨力搅住,粘住,捆住!容敌亲惊讶惊恐的发现,这两柄刀,自己一柄都拔不出来,而萧猛余已近在咫尺! 他只能松手!急退! 以容敌亲的轻功身法,他若要退,现在的萧猛余是追不上的。 萧猛余确实追不上,但他不用双腿追。 他用刀追。 容敌亲松手的同时,他的手掌便滑到了长刀的刀柄,刀身一转,这柄刚被右掌攥住的刀便已被抛出—— 这一刀像是拉满了力道的弓。 容敌亲便如被长弓穿过羽翼的飞鹰一般,坠落在雪地上。 萧猛余的笑声也陡然坠落,一声呛咳,吐出鲜红的血。 若容敌亲不急于尽快杀他,只缠斗滋扰,他在二十招之内便会被耗死,但幸而容敌亲的急迫,让他有了拼命的机会。 有多少被小人暗算的英雄,连这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值了,值了! 他以模糊的双眼,投向不远处那舞动的刀光。 其实萧猛余根本不知道王虚空能在多少招内拿下谈说说,他在与容敌亲相斗的时候,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那空寂的凄艳的刀,是王虚空的大刀吗? 像是卷着风雪,却又与风雪做着互不相扰的梦。 好空的刀——! 谈说说的刀则像是大海中飘摇的帆船,他好像很冷,他的人和刀都在僵硬,颤抖。 空寂的刀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吞掉了谈说说的刀光。 啊,好像有人已倒下。 萧猛余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头依旧努力地仰着,想要看清倒下的是谁,站着的是谁。 他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他听到了声音。 一声很响亮,很响亮的喷嚏声! “阿嚏——!” 第178章 刀丛里的诗(23) 在萧猛余的身躯缓缓伏在雪地上的同时,雪白的山脉上,一道斜挎着药箱的身影背负着另一道身影已疾掠了过来。 王虚空尚未从报得师仇的恍惚感中抽离。 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眨着因为打喷嚏而有些朦胧湿润的小眼睛,听到动静抬头望去。 “苏——” 那背着龚侠怀的清瘦身影忽然抬头,眼眸如幽潭,将王虚空未说出的话语吞没。 王虚空一个激灵,改口道:“苏兄。” 苏梦将龚侠怀放在雪地上,目光扫视一圈。 先前被刁难的两名昆仑奴在打斗时骑走了两匹被吓到的马,一并逃走了。 还有两匹马在不远处徘徊不定,之前捆着萧猛余的绳子还在其中一匹马的尾巴上拖着。 地上有一架被扯掉了帘布的轿辇。 “王兄,你去把那轿辇绑到两匹马身后。” 王虚空看了一眼,立刻领会到了苏梦的意图,收刀回鞘,去不远处牵住那两匹马。 苏梦将龚侠怀放在雪地上,快步到了萧猛余身边,一眼便瞧见了对方身上那穿透腰腹的长刀。 她先伸手搭上对方颈侧,察觉到微弱的脉搏后,松了一口气,单手抚在萧猛余脊背,渡过一道真气,却察觉到这缕真气如泥牛入潭,困滞难行。 苏梦略一皱眉,将萧猛余身躯扶正,并不避讳男女大防,细细摸索萧猛余的四肢,点穴渡气,从他身躯上逼出了廿十一道藏在肌理之下,钻入经脉中的银针。 最后她又拨开萧猛余一头乱发,从头顶抽出了一根两寸长的毫针,再次渡气,终于能引动萧猛余体内的真气游走周天。 龚侠怀在一旁看的五味杂陈。 他最初被押到狱中时,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制住了真气。 后来各种拷打后见无法让他妥协认罪投靠朝廷,李九斤才真正将他的丹田废了。 他两条腿之所以只伤了左腿的膝骨,则是因为他们要让自己上堂前定案时,还能行单膝跪地叩拜之礼。 龚侠怀没有因自己的遭遇自伤,反而有些庆幸自己这位豪迈的好友没有来得及入大牢,受那些屈辱折磨…… 在王虚空绑好轿辇,牵着马走过来后,闭眸凝神的苏梦忽然撤回渡气的双手,秀眉一剔,抬眸望向王虚空。 王虚空明了,将缰绳递给坐在雪地上的龚侠怀,走上前道:“怎么了?” 苏梦道:“你把萧猛余身上这柄刀拔出来。” 王虚空没问缘由,上前握住萧猛余身前的刀柄,苏梦注意着王虚空的动作,在后者拔刀的一瞬间,双手如穿花蝴蝶,疾点萧猛余周身十三处穴位。 王虚空拔刀的速度很快,但苏梦的点穴几乎是在他刚拔完刀的同时完成的。 染血的长刀带出汩汩的血流,这血流却像是被截断的溪水,很快止住。 “苏……” 王虚空刚开口,苏梦的手已抓了过来,他没有避,只听‘撕拉’一声,王虚空的右手衣袖已被扯断,苏梦低着头,用这块布为萧猛余包扎。 王虚空顿了顿,道:“这地上不是有尸首衣物吗?” 苏梦头也不抬道:“你离的更近。” 王虚空无言,细眯的眼睛扫了眼自己的衣袖,忽然一笑:“哈哈哈。” 苏梦利落地给萧猛余的伤口打了个结,疑惑抬眸:“怎么了?” 王虚空笑着道:“我想到了一个词,断袖之好。” 苏梦也笑:“这袖子虽然是我扯断的,但却是给萧猛余用的,怎么,要我做红娘吗?” 王虚空的脸色瞬间一变,笑不出来了。 龚侠怀笑看着这一幕。 在为萧猛余做了应急处理后,龚侠怀和萧猛余二人便被送上了轿辇,原本的帘布已被扯掉,苏梦将地上尸首的衣服脱下,充当新的帘布。 两匹马则各由苏梦,王虚空二人驾乘,将轿辇在雪地上拖行。 这种方式极容易留下痕迹,但是‘谈何容易’另外那两匹被昆仑奴骑走的马却又可以干扰踪迹,起到故布疑阵的效果。 劫狱的重案犯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吗?还是说两匹马留下的蹄印才是真的逃亡路线? 飘飞的雪花同时掩盖着踪迹,让人无法按照印记深浅去进一步的推测,无论如何,总能让追踪的人分散一点精力。 他们疾驰在夤夜之中,因为拖着轿辇,不能行颠簸的山路,所以一路行的都是大道,这也导致天亮的时候,他们便遇见了一个足有十辆运货马车的连绵车队。 这车队前方的护卫略带惊异地瞧着他们——马拖轿辇?嘿! 他们随商队行走,去过各个地方,这一幕让他们想到了河北霸州沧州一带见过的景象。 因马匹在冰面难以行走,商队运货时会将货物装在冰床上,用人力在冰面上拖行。 只是再一细看,那轿辇的帘布分明是人的染血衣物,马上那矮胖的小子衣袖还断了一截。 护卫顿时心生警惕,眼露戒备。 苏梦抬眼对上那护卫的视线,心中一紧。 坏了,逃亡路线有人证了。 她忽然低喝一声:“吁——” 马匹缓缓止步,王虚空不明所以,也跟着勒马。 苏梦翻身下马,伸手拦住了顺着惯性向前滑行的轿辇,轿辇内,龚侠怀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觉得苏梦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对于苏梦毕竟了解不多,还是有些担心对方为了遮掩踪迹做些什么极端的事情。 苏梦低声道:“龚大侠,你忘了我是怎么救你出来的?” 龚侠怀一怔,继而沉默。 于是苏梦转过身,向着那一列护卫走去。 当先那几名护卫正要喝问,却对上了这清秀小厮的眼眸。 幽深的眼眸。 护卫的眼中渐渐放下戒备,继而变得茫然,那人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心上,带动着鲜血的流动,意识的流转。 “咚——咚——” 并没有过很久。 当日出东方的时候,苏梦一行人已换上了洁净柔软的鹿皮靴子,夹棉的衣物,还有了一辆整洁宽敞的马车。 他们向东而行,经太湖,又行了两天一夜至扬州一带,终于得以在傍晚来临时,找到了一处湖泊旁荒废的义庄里休息。 在逃亡第二天的时候,雪就已经渐渐不下了,雪折射着月华,夜晚显得皎洁而静谧。 苏梦和王虚空决定轮番守夜。 在王虚空的强烈要求下,苏梦先一步去休息。 多年的生活经历让她早已学会在危险的环境中不失警惕的放松精神,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元气。 后半夜,状态恢复的苏梦去外面守夜。 一炷香后,王虚空猝然惊醒,他听到了一道诡异的哨音。 第179章 刀丛里的诗(24) 这哨音并不是他们约定的示警的声音。 王虚空是和衣而睡,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便掀被而起。 他扑向庭院的模样像是一只肥硕的展翅的鹰,但却比老鹰还要迅捷几分。 然后在白雪茫茫的庭院里,王虚空看到了一只老鹰。 一只真正的老鹰。 老鹰在苏梦的手里,她正在从鹰爪上取下信筒,然后将生死不知的老鹰扔在地上,展开信件查看。 她微微垂首,冷月映着衣衽未掩住的颈。 纤秀的颈露出的那一线白,比夜月更柔。 王虚空忽的比起那老鹰那信筒,更关心起苏梦是否穿的单薄了些,是否有冷风透过那衣衽的缝隙—— 这纷乱的想法被一声像风一样的声音打断。 那是苏梦的叹息声。 她攥紧信纸,脚尖向前一踏,那只灰鹰的颈子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苏梦抬头望向台阶下站定的王虚空,平静温和道:“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方才察觉天际有灰鹰经过,直觉有异,就用音功将它慑了下来。” 王虚空看着那轻巧的一踏,思绪从旖旎中扯出,拉回到了逃亡的肃杀中。 他神情紧张道:“这老鹰是?” “向泗州守军的飞鹰急讯。”苏梦道,“信中已将龚侠怀缉为叛宋投金的逆贼,我们若沿运河北上,必经泗州楚州的守军防线。” 王虚空本就不是十分清楚苏梦计划的逃亡路线,如今正好问个清楚:“那我们还要北上吗?” “嗯。”冷青色的雪地上,那伶仃的身影目光悠远,投向台阶后的房屋,“龚大侠绝不会愿意以这样的罪名远遁的,不然我大可以利用我对海路的熟悉带他出海。” 王虚空道:“可是过了边防,到金军地界,岂不是更坐实罪名?” “不。” 苏梦摇了摇头。 淡粉色的唇抿成一条绷直的锐利的线,然后缓缓舒展,吐息。 “龚大侠,我,你,或许都分不清友与敌,我们在宋境逃亡,卷耗其中,变数太多,但过了境——” “过了境会如何?” “过境之后。” 忽有冷风幽幽,轻而冽地拂过了女子的颈,她没有瑟缩,而是若无其事地微微侧首,睨着脚下死去的灰鹰。 平淡的斜睨。 她吐字。 依旧是四个字。 “百无禁忌。” 王虚空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战栗。 这战栗使他不知是不是本能似的想起了自己先前那被扯断的衣袖。 奇怪? 自己怎么会想到那袖子? 在江湖之中,有许多侠士,是落难之时方更了解彼此,进而成知交知己的。 王虚空以为自己与苏梦也会是如此,可怎么在平江府里畅饮美酒的女剑客,越靠近越像是蒙了一层雾似的瞧不分明了? “百无禁忌又是何意?” 王虚空忽然想追问个彻底。 漫漫长夜,若是朋友,又怎会拒绝交心? 可是王虚空不了解苏梦,苏梦却已经有些了解他了。 所以她先捡起了地上的死鹰,然后回避了王虚空的提问,转而道:“你该去休息了,等你们醒来时,还能吃上一顿肉呢。” 王虚空于是明白,于是不问。 萧猛余是在香气中醒来的。 食物的香气。 他有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香气对他的诱惑,不亚于绝世美人于英雄,惊世宝刀于豪侠,温暖港湾于浪子。 他睁眼。 视线是马车棚顶。 抬头,身旁坐着一个落魄中年。 他正在缓缓吃着肉。 这是一个额头方阔,眉目坚毅,脸颊,手掌,甚至耳垂,都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刀伤鞭伤刺伤的中年人。 萧猛余大吃一惊,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但是却从未见过对方这样的模样! “龚大哥!” 萧猛余语气浑厚地吐出这三个字后,又是一惊,这次却是惊喜,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再不是泥牛入沼般无法调动,而是能够自如的行走周天经脉。 只是虽然一切无碍,但他总觉得小腹左下侧有些痛,有些空。 空虚的空。 于是萧猛余又想到了王虚空。 啊,是了,王虚空!那一战应是王虚空胜了! 龚侠怀又怎会在我眼前,他不是落了狱吗? 萧猛余有十一分的疑惑想要问,连身体那莫名的痛与空都不去在意了,他急切迫切地道:“龚大哥,是你和王少侠救了我?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龚侠怀将口中的肉丝一点点嚼碎咽下,然后才沉静地看向萧猛余。 车声辘辘,他们正坐在一辆行驶的非常平稳的马车上。 “我在江湖同道的相助下越狱了。”他将马车中间案桌上的一盘肉推向萧猛余,“逃离途中,王少侠见到了你的情状,便出手救下了你,你应该饥饿了许久了,快吃些东西。” 萧猛余这样一个威猛的汉子,在龚侠怀那沧桑温和的双眼注视下,竟忍不住鼻头一酸,虎目一热。 “龚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被诬陷罪名害入牢狱的,其实我本想着,你在诡丽八尺门有那么多兄弟,他们一定在想法子营救你了,我们这干人也帮不了什么,所以最开始时,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举措。” 萧猛余有些羞惭道:“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又有绿林道上兄弟与我相谈你的事情,我才发现你居然还陷在牢狱里,于是我派人去问了朱二当家,表示愿意集结同道,一同营救龚大哥,朱二当家却回讯说他们已在斡旋,要洗清你的罪名还你清白,让我们不要妄动。” 于是他依旧没有动作。 再后来,就是谈何容易四人假借办案借道为理由,偷袭生擒了他。 他并不是蠢人,心中已隐隐有了些想法,见着龚侠怀,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可是龚大哥你说你是被劫狱救出的,莫非是朱二当家斡旋失策?还是说他根本只是在以此为借口拖延!我思前想后,为何谈何容易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对我暗袭缉捕?想必是过程中有人泄露了消息,有人不想让你被救出来!” 龚侠怀很认真的在听,他的神情很镇定,眼神却有种淡淡的悲凉。 “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不想怀疑兄弟。” 龚侠怀轻声道:“先吃些东西。” 第180章 刀丛里的诗(25) 刚痊愈的病人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在逃亡路上,这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只灰鹰虽然肥美,但是也无法充做四个人的口粮,其中大部分都留给了龚侠怀这个伤患,而龚侠怀又将大部分留给了萧猛余。 萧猛余几乎将骨头都嚼碎了,将手指上的油光都嗦尽了,才使得肚子有了一分的饱。 像他这样修硬气功的人,对于血食气血的需求是远超常人的。 但萧猛余自然不会说自己还没吃饱,他稍微恢复了气力后,便以内力‘内视’己身,终于明确了小腹的异常。 “我这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龚侠怀体贴地为其解惑:“苏小友说,你腹内的肠子被搅碎了许多,她只能切掉一部分。” 萧猛余表情有些复杂地点点头。 苏梦在外驾着马,能稍稍理解萧猛余的心情。 硬气功是内外兼修的功夫,对于他这种境界的硬气功高手而言,体内永久失去了一部分脏器,哪怕这脏器并不影响人体机能的运转,但真正生死一线相争时,他的左下腹就成了他的罩门,不能用现代医学的角度去看待。 萧猛余掀开马车的轿帘,这辆宽敞的马车由两个人骑马驾乘,其中一背影宽厚,视线略过宽厚的耳垂,可以瞥见圆润的脸颊,虽瞧不见正脸,但大抵就是救了自己的王虚空了。 另一人布巾裹发,亦是青衣简装,脖颈纤细,身量修长,给人几分文弱之感,想必便是龚侠怀口中的那位‘苏小友’。 萧猛余浑厚有力的声音逆着风清晰地传到二人的耳畔。 “萧某人谢过二位义士救命之恩,两位义士可驰往江南路一带,我萧某人联络弟兄,我们江南路绿林十三寨为龚大哥助拳,一定能送龚大侠逃离官府的缉捕!” 王虚空微微侧头,看起来有些意动,但他还是下意识又将视线投向了苏梦。 萧猛余察觉到马车内的龚侠怀也不发一言。 他于是意识到,这三人,竟是这位‘苏小友’完全掌握了话语权的。 那骑马的瘦削青年开口,声音清朗,虽在逃亡,却自有几分气定神闲。 “萧兄这位大寨主一朝被俘,想必寨子里不仅有夺权,内乱,敉平匪乱的外部的官府势力也行动了起来,你现在回去,是一呼百应的大寨主?还是刚出狼口又入虎穴?可都是未知数呢。” 苏梦可太清楚这种剧情了。 萧猛余的脸微微涨红:“我与我的兄弟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绝不会内乱夺权!” “龚大侠的那些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哪个不是过命的交情?你刚才不是还在提点龚大侠,他的兄弟们不对劲吗?” 萧猛余看着这位苏小友的背影,不知怎地,仿佛能从声音里想象出一张带着嘲讽意味的青年的面庞。 那依旧带着伤的手掌攥紧,他无法辩驳,只能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联络旧部试一试,能集结一份力量,便多一份力量。” 从他醒来见到龚侠怀开始,他就没有置身事外的想法。 苏梦终于扭过了头。 那是一张清秀寡淡的面庞,只一双眼睛幽深似潭。 她冷冷道:“龚侠怀现在是叛国逆贼,你决意帮他?” 萧猛余深沉的眉眼在此时一展。 舒展。 凌乱的髭髯遮挡了他大部分五官,却更显一种粗犷大气的豪情。 “我本就是匪,又何须在意再被抨为逆贼!” 他笑意一收,声音忽冷硬愤恨:“前线战事,有多少江湖豪众出钱出力出人手,我绿林一道在当年平潍州‘红袄军’作乱时助力了多少弟兄,后来那些残了废了的兄弟官府却克扣了抚恤,说的税收减免也没了音讯,哪怕弟兄们都是为了救国豪情,没想过获得什么赏赐,可朝廷此举未免太过寒心!去他娘的狗屁的招安!弟兄们就要当匪,就要当贼!” “龚大哥,所以我钦佩你。”萧猛余微微侧头,声音更沉,“你比我经历的战事更多,前线战士奔走,后方朝廷施压,那些糟心的恶心的事你见的多了,可你却依旧坚持。” 龚侠怀答道:“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被诬入了狱。” 萧猛余道:“那你悔吗?” 龚侠怀道:“不悔。” 萧猛余大笑:“那我也不悔!我一定要帮你!豁出这条命去帮你!” 苏梦收回了那双幽幽的眼眸,她已经用自己的这双眼睛,看出了萧猛余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这一去,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可她如今在走的,不也是一条不归路? 如今他们的方向与江南路背道而驰,萧猛余在下定决心后,就立刻想要借走一匹马启程,但苏梦却道:“不妨等我入城回来。” “入城?”萧猛余一惊,“且不说越往边处,越是城防森严,如今你们可是挂着通缉的!” “是龚大侠挂着通缉。”苏梦摇了摇头,“我和王虚空的身份尚未暴露。” 又过两日。 马车行至山坡高处。 未化的积雪在阳光下成了一片刺目的毯,俯瞰远望,不远处便是毗邻边防线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然而在绍兴协议后,现在的扬州城繁华不再,最重要的属性是边防重镇。 扬州城三城联防,大城保留着漕运海运,内里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 苏梦手中材料不足,龚侠怀身上又有许多明显的伤痕,这一路上大雪覆盖植被,许多大自然的材料也无法采集。 而且现在入城的检验太严苛,他们很难不被怀疑。 所以她决定自己先入城。 马蹄踏着雪痕和泥泞,萧猛余看着那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许不安。 “苏兄!” 苏梦离开平江府后,就不准备再暴露女子身份,因此萧猛余这两日问她名字时,她只随便编了一个名字。 苏不平。 她勒马回身,阳光为这消瘦的身影镀着金芒。 萧猛余道:“保重!” 王虚空眨巴着小眼睛道:“如果出了什么事,留存性命为先我建议,龚大侠这有我呢!” 龚侠怀掀开马车车帘,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深深地看。 苏梦明白他的意思。 若有意外,请背弃我。 她笑了笑,不说什么‘放心’‘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这一类立下fg的话,只对着萧猛余道:“萧兄,你不欠我什么恩情,因为我早就提前预支过你的回报了。” 苏梦转过头,双腿一并马腹,马儿迈动步伐,她的声音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飘远。 第181章 刀丛里的诗(26) 扬州城分为堡城,夹城,和大城。 堡城是屯军重镇,平民不得进入,但是大城因为毗邻运河,具有通商属性,所以是允许平民商队来往的,只是大城环绕运河,进出不易,入城时还是要通过夹城中转。 苏梦他们从山上远望时,能看到金毯一般的积雪,但离得近了,便能发现,那折射着灿灿阳光的不止积雪,还有一条河。 环绕着夹城的河。 河上有浮桥,浮桥通往入夹城的城门。 桥边商队车马只能一队一队前往,虽然效率低,却极大地保证了安全性。 入城需要有通关公凭。 这种公凭一般是在出行前由所在县镇办理的,苏梦身上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她也不需要有这种东西。 她在临近城池时就放归了自己那匹马,如今一人老神在在地走到了一列队伍前方,领着队伍过了浮桥,然后扭头看向后方一个牵马的人:“公凭给我。” 这牵马人稀里糊涂地掏出公凭递给了她。 苏梦扫了一眼,将其递给查验的官兵。 查验的官兵接过公凭纸张,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出来。 “今将吉安药坊十六匹马七百三十五斤货,欲往扬州城转舶运回货,马匹十六匹,马车两辆,纲首刘大力,杂事刘禀……” 他皱了皱眉,看向苏梦那看起来并不大力的身板:“你叫刘大力?” 苏梦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对。” 她扭头道:“这是刘禀。” 官兵点点头,往后方走,依次核验身份,在整列队伍查验完之前,队伍前方的人依然不能行动,城门前把守关禁的不止他一个。 那牵马人稀里糊涂认下了刘禀的身份,过了查验。 队伍并没有按照公凭上列出的人员排序,真正的杂事其实坐镇在队列中间的一辆马车中,等到核对到那杂事时,只听一声尖锐的惊呼响起。 “我才是杂事主管刘禀!” 人群传来微微的骚动,大家都意识到了不对,那官兵大喊道:“都别乱,重新核对!” 于是再次回到最前方。 牵马人道:“我是刘大力。” 官兵皱了皱眉:“可你方才说……你是刘禀?” 牵马人愕然道:“我不记得我有这样说过。” 旁边把守关禁的官兵竟也有些迷茫:“他有这样说过吗?” 不知怎的,众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战栗感。 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重新核对人员,这次都对上了名号,但是那种悚然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但是左右挑不出什么毛病,关禁打开,这一列队伍放行。 苏梦毫无阻碍地入了城。 她始终都在,在官兵向后查验的时间里,她已经做到了让每一个与她对视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忽视她。 入城之后,苏梦没有犹豫,再从南门过浮桥去了大城,直到置身于繁华的市井之中,她依旧未能完全放松心神。 置办东西,换装易容,她的身型一点点改变,从单薄变得虚胖佝偻,然后成为了一个饱经沧桑,鬓发斑白的老妇人。 他们的逃亡迟早会遇到阻击,龚侠怀需要尽快的恢复一部分实力,想要做到这一点,苏梦的功法是一方面,灵丹妙药也是一方面。 而且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去制药,需要购置的基本都是可以很快配伍的成药。 繁华的大城里,最大最出名药材最全的药坊有三家,但苏梦的目标却不是这三家,而是一家并不出名,地段也并不是最优的药坊。 福安药坊。 这家药坊唯一独特的一点,便是牌匾上刻着一片叶。 描了朱红的叶。 药坊外有拉着板车的力工走过,南面屋檐下有一个盲眼的老人坐在台阶上,正用手指拉弦调整着胡琴的弦音。 苏梦迈步踏上药坊的台阶,脚步有些颤巍,眼神浑浊发虚,神情流转时,却又有几分人老奸滑的锐利。 药坊内除了大门这面,三面都放着药柜子,每一个柜子都贴着药材的名字。 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叠药包,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捂嘴轻咳,脸色苍白,等着拿药。 柜台边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地翻着一册书的老者,老者怀里还放了一张算盘。 苏梦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鼻头,头部小幅度地晃动扫视,声音含糊道:“伙计,伙计,给我叠三包桂枝汤的药材。” 药坊最常接待的就是这种拿着剂量或药方拿药的客人,那伙计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利落应道:“好嘞,您稍等。” 给中年男子包好了药,男子去侧边柜台付账,苏梦伪装的无懈可击,等到交钱,拿药,离开药坊,她垂下的眼眸才显出几分思索。 这个局,不是为了她而设的。 她有自信,就算暴露了一部分行踪,也不会被人如此精准地卡着时间和地点埋伏。 苏梦并不能确定那个伙计和老者会不会武功,她能确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那位客人根本没有病。 当年苏梦目盲时,尚且能根据叶开的描述就能判断出两丈之外的病人是装病。 如今她五感兼备,医术更是比当初高的不止一星半点。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呛咳不过肺,足桩稳如松,伙计包的药里有‘丹参’‘附子’,都是回阳猛药,药与人根本对不上号。 依照那药方,男子应当是被扛着进来的才对。 但是苏梦并没有远离福安药坊,因为她直觉地意识到,这个局虽然不是为她而设,但应该也与龚侠怀有关。 因为这里是红叶盟手下的药坊。 如今过了几日,叶红包庇龚侠怀叛逃的事情,哪怕明面上他能斡旋,但有心人能看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苏梦明面上拿着药离开,但少顷之后,却又乔装成朴素的中年村姑,兜兜转转绕了回来。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两人联袂前来,这二人一人长的人高马大,背上背了个大木箱,一人模样清秀的像一朵白花,长衫宽袖,一扫长颈喉结,却是个男生女相,颇有几分贵气的少年郎。 这两人看了眼牌匾,那人高马大的汉子道:“就是这里了。” 少年郎轻轻颔首。 然后他们便迈步走了进去。 第182章 刀丛里的诗(27) 在他们走进去之前,发生了两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那为胡琴调音的老者用手拨弦,弹出一声嘶哑的音节。 二,远处叫卖胡饼的小贩叫卖了一句‘胡饼七文两个’,可苏梦依稀记得,先前好像听的是‘胡饼四文一个’。 她一向喜欢多想。 在已知药坊内有埋伏后,就更加容易多想了。 这是一场引君入瓮的伏杀。 爆炸声就是在此时突然响起的。 那秀丽的少年如随风飞絮一般从药坊大门飞出,白雾与浓烟在药坊内弥漫,他在空中一展长袖,七道银芒激射入白雾之中,响起七声豆子崩裂般的脆响。 比起这秀丽少年,那高大汉子出来的则是从石阶上滚落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却是极实用的地趟身法。 他衣衫带着火药溅出的破洞,脸上染着黑灰,身后的木箱子在他翻滚时被甩掉。 与此同时,调弦的二胡老者,卖胡饼的小贩,还有一个放下板车拿起汗巾擦汗的汉子同时动了! 他们的目标很一致,那就是地上那个木箱子! 二胡老者行动时,眼眸再不复浑浊,极为凌厉地扫了一眼那脖颈搭着汗巾,肌肉劲瘦的汉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搭弓上弦,拉出一串极为短促的音节。 爆炸声,喧哗声,二胡声。 街道上人员四散,药坊周边迅速散出一片空地,二胡的声音像穿透大脑的银针,让那汉子的身形不由晃了一晃。 瘦削的小贩已第一个到了那木箱边,伸手抓住了捆在木箱上的牛皮带子。 电光火石间,苏梦已明白一件事。 搭着汗巾的汉子,跟埋伏壮汉与少年的人,竟也不是一伙的。 她人已顺着溃散的人潮向外撤,但装作步履踉跄的样子摔倒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拉着二胡的老者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染指我们盯上的东西?” 与此同时,那飘飘忽忽的少年双足一沉,在地面重重一踏,迅如急电一般折身掠向那木箱。 高大汉子愣了一下后,看着手指已触到木箱的瘦削小贩,厉声喝到:“放下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句让人精神一震的咒语。 曾几何时,江湖中的四大凶徒也为了大快人参而同室操戈,珍稀的灵药足以让人争斗不休,因为得到它,就等于得到第二条生命。 如果大快人参在此处的消息宣扬开来,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高人将会汇聚于此,可是这条消息本就是秘密的。 若无意外,运送大快人参的消息,本应只有叶红,红叶盟的亲信,和青花会的会主长孙小忆,与她派出送大快人参的人知道。 送大快人参的便是那少年。 他虽然年少,却已是青花会麾下‘四朵青花’之首。 他叫花无赖。 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 在诗句之中,无赖为反语,不是多诈狡狯,而是有趣夺目,惹人喜爱。 花无赖的‘无赖’,则是两者都有。 红叶盟与青花会本就有同盟情谊,叶红将龚侠怀一事坦诚相告,请托长孙小忆派人送大快人参至红叶盟距离最近的药坊。 这样,无论龚侠怀逃向何处,只要与红叶盟接触,拿出信物,红叶盟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快人参送到。 长孙小忆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只将此事交托给‘四朵青花’里的老大花无赖,由他一路护送大快人参到扬州城的福安药坊。 但是花无赖中途歇在破庙时就遇到了一伙人的伏击。 那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花无赖陷入危机之时,想要用言语试探这群人的来历。 然而来历还没问出来,当时在破庙一角打着呼噜的男人听到了‘龚侠怀’‘大快人参’几个字眼后,忽然就扛着斧头加入了战局,帮助花无赖反杀了那伙人,仅有的活口也咬舌自尽。 这出手的高大汉子就是与王虚空师出同门,并称‘大刀阔斧’的‘阔斧’丁三通。 丁三通表示相助龚侠怀舍我其谁,要与花无赖一路同行,两人到了扬州城后,便直奔福安药坊。 他们在经历过路途上的事情后自然知道,只要花无赖护送大快人参的事情已泄密,那么福安药坊有很大的可能不再安全。 毕竟花无赖本人绝不可能泄密,他又极为相信自己的会主长孙小忆,那么值得怀疑的,便只有红叶盟的人了。 可福安药坊不得不去。 有些事情,本就是明知危险也要去尝试的,他们必须要找到红叶盟可信的人,因为依叶红信中所说,龚侠怀极有可能拿着信物通过红叶盟来寻药治伤。 话归当下,当二胡老者以慑心音功制住那孤身大汉,小贩拽住木箱带子,花无赖折身挥袖将要甩出暗器的同时—— 不远不近的地面上,一个绊倒在地的妇人缓缓爬了起来。 大快人参这四个字,仿佛成了一种有形的力量,让这位妇人略显佝偻的身形也挺拔了起来。 然后小贩的手一扯! ‘轰隆!’ 木箱迸裂,发出比方才在福安药坊更剧烈的响动! 灰烟弥漫,银芒闪烁,毒烟,暗器一股脑的扩散开来,迅速笼罩药坊门边十几丈的距离。 几乎没有传来什么惊呼声,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屏气! 于是胡琴的声音中断就显得格外明显。 ‘噗通’一声,有人倒地。 然后胡琴再响。 这一响,简直是乱响! 那声音仿佛是粗糙的砂纸在金属上摩擦,刺耳至极,琴音飘忽跳跃,忽而尖锐,忽而嘶哑,像是时而啸叫时而哀吟的马儿,又似三更半夜忽然尖锐哭喊的孩童。 然而这乱七八糟的乐曲却让空气都变得凝重,众人只觉得内力躁动难控,身体随着这支离破碎的声音微微颤抖,先前那胡琴老者的音功与现在这声音展现出的实力简直如溪流见大海,蝼蚁望巨人。 药坊内的三人本想伺机出手,然而毒烟和这乐声让他们暂且无力冒头,等到烟雾散去,外面只余下小贩和胡琴老者的尸体。 第183章 刀丛里的诗(28) 少年的手很白。 红叶玉佩在他手中显得格外莹润,金色的穗子一半搭在手腕上,一半坠着轻轻晃荡。 与气定神闲的花无赖相比,丁三通就显得很狼狈。 不仅狼狈,脸也很红。 涨红。 他粗噶着嗓音道:“老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 他的气血仍在翻涌。 音功习练到高深处,可以凝音于线,针对性地攻击敌人,就像是胡琴老者拉弓时,只有那力工大汉受制。 但是当时毒雾弥漫,不辨方位,丁三通与小贩离得极近,苏梦拉琴时便只避开了位置较为明晰的花无赖,至于丁三通,便只能委屈委屈了。 在这没有旁人的深巷里,还有一个做不出声的人。 那便是先前与伏击的人不是一伙的力工汉子。 此时的他被牢牢捆在靠墙处,高大的身体蜷成了鹌鹑,一双有些凸起的眼珠定定地看着花无赖。 准确的说,是在看着花无赖手里的红叶玉佩。 苏梦若有所思地瞥了这人一眼,双手环臂,以妇人的面貌做出了男子的体态,开口时,声音已成了清朗男声。 “在下苏不平,和王虚空王兄从平江府带龚大侠一路行至扬州,本是要与红叶盟手下以信物接头,得到药物和接下来逃亡的助力,没想到连红叶盟的人都不能信了。” 力工汉子瞪着眼睛想要说话,但他已被封了哑穴,连闷哼声都发不出来。 丁三通瞪大了眼睛道:“王虚空?你说的是‘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王虚空?” 苏梦眉眼一挑:“哦?你认识他?” 丁三通脸依旧通红着,眼已笑出来了光:“老子便是‘开天辟地,斧不留人’丁三通!王虚空是我师兄,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岂止是认识而已!” 苏梦眨眨眼,解决完‘谈何容易’后,王虚空在路上倒是提过一嘴他的一位二师弟,说什么二人号称‘大刀阔斧’,但是没想到这位‘阔斧’的绰号单拎出来,也是这么的一脉相承。 丁三通感慨道:“好小子,说去平江府找龚侠怀比刀,居然不声不响撇下我干出了这样的大事。” 言语之中颇有自己未能参与的遗憾与羡慕。 苏梦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丁三通和王虚空性格颇有相似,但王虚空好似更可爱些,丁三通却更有一种憨直。 许是因为,王虚空是矮而胖,丁三通是高而壮,观感不同! 然后她又瞧花无赖。 少年眼帘未掀,开口温声道:“在下花无赖,青花会门下,会主命我来扬州送大快人参,我与丁兄是在赶赴扬州的路上结识的。” 丁三通在一旁不满道:“都是一起托付过后背的兄弟,这话说的好似我们是萍水相逢,让人听着忒不是滋味!” 花无赖微微一笑。 苏梦觉得,花无赖该有一个叫花无缺的兄弟。 这少年一袭白衣,垂首把玩玉佩的姿态,很有一种清贵君子的气度。 但他实在是过于秀丽。 眉眼如工笔描摹,轮廓鲜明,鼻梁柔和,更似水乡佳人。 在他一笑时,忽有种在水墨人像上点上朱笔的妍丽。 “苏兄,”他不理会丁三通,一双眼尾斜飞的眸定定瞧着苏梦,“我们这样出生入死来送药,是想要见那位顶天立地的侠义前辈,而不是中途就将药交给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愿展露的人。” 苏梦略做犹豫,颔首道:“好。” 丁三通这时忽然机灵起来,将那地上力工汉子的袖子扯下一截,又给后者蒙了个严严实实。 在丁三通动作的同时,苏梦从怀里掏出一罐乳状物事,开始在脸上涂抹,宛如变戏法一般,从脸上边揉搓边撕下一些肉色肌肤,甚至连眼睛里都取出来了丝络状的东西。 花无赖倒没有显得讶异,‘四朵青花’里的老四花非花就极擅易容,他也见识过不少独门易容的手法。 与花无赖相比,丁三通的反应就很给苏梦面子。 他刚给那汉子蒙上眼,抬头转身,就看见在他眼中极为奇诡的一幕,那只有着灰褐斑点的老人手轻轻一扯,一片肌肤剥落,如同扯下了一个黏附着的不甘扭曲的老妪面皮—— 然后露出了一张清秀的男子面庞。 他瞪大了眼睛,憋了会儿气,才道:“你长的有些不符合我的想象。” 苏梦微微扬眉:“哦?” 丁三通道:“看过无赖的脸,再看你这张脸,有些太平平无奇了。” 苏梦感叹道:“是啊,就因为我天生长相平平,我娘希望我能够做个不平凡的人,所以给我取名苏不平。” 花无赖点点头:“你确实做了一件很不平凡的事情。” 苏梦摇摇头:“对于江湖人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才对,如果连这种平凡的事情都成了不平凡,那一定有人错了。” 花无赖道:“可是现在错的人掌握着势力和权力,那么你口中这‘平凡’的事情不仅不平凡,甚至还十分危险。” “哦。” 花无赖直接挑明了讲:“你需要帮手。” “你的使命在交付给我大快人参后就结束了。” 花无赖:“哦?可是你救龚侠怀时,可有什么莫须有的人给你个什么劳什子使命?” 他扬手,缀着金穗的红叶玉佩掷向苏梦,苏梦扬手接住。 在苏梦扬起手,衣袖横面的瞬间,花无赖已欺身上前。 他出手。 修长纤细的手自宽袖下探出。 手只露出了两个指节,曲起的指节,像是鸟喙。 ‘凤凰三点头’! 他一出手就是绝招,但并非狠手,本意只为试探。 苏梦在这种关头竟还能分神去想,花无赖果然只是花无赖,不是花无缺。 花无缺的出手绝不会这么不君子。 从这一点看,花无赖倒可以去跟小鱼儿做朋友了。 这念头转的很快,但她出手却更快。 那只刚抓住玉佩的手忽的一松,玉佩向下坠去的同时,一只手如分花拂柳一般从袖中探出,迎上了那一记‘凤凰三点头’。 本应是利喙啄鹰的一击,却落的十分轻,仿佛那还未褪去老态伪装的手掌化成了沼泽,卸去了所有的攻势。 花无赖察觉不对,正欲变招,试图制住对方腕部大穴,但不知怎的,他的手腕却先蓦地一痛! 手腕忽的剧痛低垂,面前人再一挥袖,那还未落地的玉佩被劲风扬起,稳稳落在对方掌心。 花无赖垂头。 丁三通这时才道:“你对他出手做什么?” 垂头的少年不回应,只缓缓吐了口气,问:“这是什么招式?” 面前人答了四个字。 “移花接玉。” 第184章 刀丛里的诗(29) 高手过招,片瞬必争。 但若其中一个人在一瞬间便被击败,且败的稀里糊涂,那么这就不是高手过招,而是高手与低手过招。 花无赖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垂头。 但他只是垂头,而不是垂了脊梁,垂了意志,他绝不是那种不甘愿接受失败的人。 花无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这一次,他没有抛给对方,而是郑重的单手托起——若不是另一只手的手腕依旧在痛,他本想双手托起的。 “这便是大快人参。” 苏梦伸手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眼。 大快人参确实很大块,惨青的叶,惨青的花,在有些幽暗的小巷里还发着幽幽的青光。 这人参竟是会发光的! 只这一眼,闻到那奇异的药香,苏梦便知道,这大快人参做不得假。 她知道大快人参是治愈毒瘤的奇药,但治愈毒瘤只是它其中一个功效,这种奇药用好了有起死回生之能。 龚侠怀在牢狱里积累了一些难愈的暗伤,有此药在,再结合她的医术,能让龚侠怀很快恢复战力。 她合上大快人参的盒子,点了点头:“多谢。” 花无赖道:“是我该向你说一句多谢才对。” 迎上苏梦疑惑的视线,花无赖轻声道:“我刚入江湖之时,龚大侠对我有提携照应之恩。” 这想必又是一段关于恩义的事情,但是花无赖无心多讲,苏梦便也不问。 “若红叶盟这股伏击的势力是与官府一伙的,那么现在出城也不容易了,你们多加小心,我要先行一步了。” 她只让花无赖他们多加小心,说明她自己哪怕封城戒严了也有应对之策。 花无赖点了点头:“那我留在这里调查红叶盟的事情,毕竟红叶盟与青花会是盟友,此番忽然设伏,想必是内部出了什么事情,我不能置之不理。” 苏梦‘嗯’了一声:“所以我还把这人掳了过来,” 话音刚落,丁三通忽然道:“咦,你这小子……” 花无赖和苏梦望了过去,只见那趺坐着的大汉眼上的布巾已经泅湿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苏梦微微皱眉,走上前,这大汉是被她用独门点穴手法制住的,只能她上前来解。 解开这大汉的穴道后,这人喉间溢出一声哽咽,然后才勉强组织着语句道:“我……我就是红叶盟的人。” 花无赖,丁三通,苏梦三人讶异对视了一眼。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红叶盟的人来参与抢夺大快人参! 但三人没有开口打断,而是静听下文。 那大汉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道:“我叫朱峰,是负责福安药坊采买的管事。” “有一位信任的老主顾引我们到运河码头交易,因为货物数额较大,吴大掌柜也过去坐镇,然后我们在船上遭了偷袭,我带着中毒的吴掌柜潜入运河游回岸边,吴掌柜却说不要管他,让我来药坊这里,通知来交易的人这里会有伏击。” 众人想起来朱峰出现时,一副力工汗如雨下的模样,或许那汗水不止是汗水,还有他从河里出来,一路赶来而未干的河水。 花无赖道:“但你显然没有这样做。” 吴峰沉默了几息,缓缓道:“我来晚了一步,那时候你们已中了伏,入了药坊,我本来想要出手助你们的,直到听到了那四个字。” 苏梦叹息似的道:“大快人参!” 吴峰道:“没错,大快人参,吴掌柜只说有道上兄弟让我们托运交易一份药物,我料想过这是珍贵的药物,但没想到这是大快人参!当时我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吴掌柜,他中的毒,用大快人参一定能解!” 花无赖忽然想起了什么:“吴掌柜是不是本名叫做吴三?” 吴峰点了点头。 花无赖道:“‘破三关,大决战’,吴三曾经也是抗金的一员悍将,可惜被宋廷伤透了心,因伤隐退,没想到居然加入了红叶盟。” 吴峰接着道:“大快人参具体要用来救谁,当时我全然不在意了,我就想抢了药去救吴掌柜!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药是要拿去救龚大侠的。” 他声音愈发急促:“我对不住你们,让我给你们叩头都行,只求求你们去救救吴掌柜!我知道龚大侠是侠义道上的大前辈,做过许多顶天立地的大事……” 吴峰顿住,长长吸了一口气。 然后用一种颤抖着的声音道:“可吴掌柜救过我的命,你们有你们的义,干什么要牺牲我们这些小卒呢?” 这话已有些刺人。 丁三通有些触动,花无赖微微皱眉,只有苏梦很平静。 她平静地又打开了匣子。 花无赖忽然道:“给我三片叶子,一朵花,我虽然不精研医术,但‘大快人参’是由我们青花会精心养成的,我懂它的药性,‘三叶一花,命续天华’,有三叶一花在,即便是江湖无解的奇毒,也能先压制住毒性。” 苏梦从大快人参上摘下三片绿叶和一朵绿花,花无赖用手帕包好,点了点头。 丁三通左看看,右看看:“所以我们要去救人?” 花无赖挑眉:“怎么,你觉得不该?” 丁三通龇牙一笑:“嘿,我觉得再应该不过了!” 苏梦合上匣子:“既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 众人没有再多言,在苏梦离开小巷后,丁三通扯掉了朱峰眼上的布巾:“劳烦带路,龚大侠的不平事有人管,红叶盟的不平事,也有人管!” 朱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心绪复杂,一时之间不知该道歉还是该感谢,只能重重点头。 扬州城虽然在药坊骚乱后开始更进一步严查,但是对于苏梦来说并没有造成什么阻碍。 她在城中用现有的药材,借了别人的炉灶煮好了药,又去码头上绕了一圈再回去,之后出城轻松的就像出了自己家的家门。 苏梦回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当初山坡上分别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马车,马蹄印也已经被清理掉了,但他们有约定好的暗记,苏梦循着暗记在一处背风的雪窝里找到了三人。 “我带来了药和食物。”苏梦道,“红叶盟在扬州城的部署出了问题,但已经有人去解决了,我去码头联络了一个商队,今晚子时,我们从运河岸边上船。” 除了萧猛余不明所以,只顾着开心,王虚空和龚侠怀都明白,苏梦一定是又用了那让人言听计从的‘慑心术’。 唉,这邪法虽不是正道,但奈何真是好用啊! 第185章 刀丛里的诗(30) 苏梦回来了。 她带回了内服外敷的药,也带回了干粮。 但最让几人惊喜的,不是灵药,不是急缺的食物,而是那食盒中,一壶温热的酒。 萧猛余几乎是虔诚地捧起那壶酒。 他拔掉软塞,清淡的酒香在空气中缓缓逸散,像一缕轻烟,缠绕在每个人的鼻尖。 他的眼睛亮了:“是扬州琼花露!” 说罢,他鼻子微微耸动了几下,眉头却皱了起来:“但又多了几分奇异的香气。” 苏梦微笑道:“这壶酒里泡了小半片大快人参的叶子。萧兄气血大伤,以酒激发大快人参的药性,可以更快恢复气血,痊愈伤口。” 王虚空在一旁幽幽一叹,叹得比秋风还萧瑟:“唉,看来是没我和龚大侠的份了。我倒也没指望着这酒真是给我们解乏暖身的,毕竟苏兄一向谨慎,怎会在逃亡路上为我们捎带……” 他的话语顿住了。 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苏梦做了一个动作。 她将手探入衣襟,取出了一个瓷瓶。 瓷瓶不大,釉色青白,用软木塞封着瓶口。 她眨了眨眼,促狭一笑:“你猜这是什么?” 王虚空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目光黏在苏梦指尖晃动的瓷瓶上,像黏在蜜糖上的蚂蚁。 嘴上却依旧强撑着:“我知道你将药箱里一半的药都藏在了身上,这一定是一瓶药,绝不是一瓶酒,你是在诓我!” 苏梦眸光一转,故作伤感地叹道:“王兄此言,当真令人心寒。莫非那夜在平江府的小酒馆中,你我共饮的竹叶青,竟成了我一人独醉的梦?也罢,这三两竹叶青便当是慰我一人之劳。” 她抬起手,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青弧,作势便要往唇边送。 王虚空见状,一双小眼睛瞪大了几分:“且慢!” 二字刚出口,王虚空那圆滚滚的身子已如落地又弹起的皮球般激射而起。 他脚尖一点,地上的积雪陷下浅浅的凹痕,整个人已凌空扑向苏梦手中的瓷瓶。 苏梦向后一撤,瓷瓶在她指尖打了个旋,险险避开王虚空探来的胖手。 王虚空一击不中,落地时连地上的积雪都未踩实,便已身形一扭,如滚地葫芦般贴着地面滑向苏梦脚边,然后再次蹬足将身躯一展,右手五指成爪,直取她手中瓷瓶。 苏梦嘴角扬起,眼中满是笑意。 但笑归笑,她的动作却依旧轻盈迅疾。 王虚空跃起,她却出乎意料地后仰斜身,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又躲过了王虚空这一抓。 两人近身缠斗了十余招,王虚空不用刀的情况下,居然占不到一点上风。 萧猛余在一旁看得十分惊异。 他本以为这位苏不平苏兄是医道好手,没想到武功也丝毫不差。 而且两人过招时,王虚空又是“滚地龙”又是“鹰爪手”,虽灵活利落,但还是失了些美观。 反观另一人,在方寸之间腾挪闪避,举止却极为优雅,同样是极快的动作,却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轻缓之感。 萧猛余在一旁看得直乐,龚侠怀也有些失笑摇头。 若苏姑娘真不想给王虚空酒,又何必拿出来?不过是逗弄他而已。 过了一会儿招,苏梦见王虚空抢得满头大汗,故意手腕一抖,瓷瓶脱手而出。 王虚空见状胖手一捞,稳稳将瓷瓶接住。 他也知道对方是有意的,所以还乐乐呵呵地说了一声“多谢”,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拔掉瓶塞,仰头就是一大口。 酒液刚入口,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吞了只蛤蟆。 而且还是一只会在嘴里蹦跶的活蛤蟆。 “这……这什么味儿?!”王虚空咂了咂嘴,满脸不可置信,“生姜?!你往酒里搁生姜?!” 苏梦揣着袖子,老神在在道:“三两酒里,加了五钱防风,三钱老姜,防风驱寒,姜片暖身,还加了些苍耳,辛夷等通鼻窍的药粉,王兄不必谢我。” 萧猛余在一旁笑道:“哈哈哈,昼夜赶路,风寒露重,原来苏兄是专为王兄带了驱寒姜酒。” 王虚空苦着脸,知道苏梦是为了他好,于是又抿了一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可这味儿……也太冲了!好好的竹叶青,愣是让你糟蹋成了药汤!” 龚侠怀也有些忍俊不禁:“王兄,苏兄这一番好意你可别辜负了。” 王虚空扁着嘴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辜负,我绝对喝完。” 说罢,他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干了这一小瓶酒。 喝完之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切——” 喷嚏打完,他只觉得神清气爽,鼻窍通畅,呼吸时一向让人鼻子发痒的空气都变得舒畅起来。 不过慢性鼻炎是要长期调理的,苏梦明白这只能让王虚空缓解一时而已。 她没再去管王虚空,走到龚侠怀身边道:“龚大侠,大快人参药性强劲,为了能完全化开药性,我要助你调息运功。” 龚侠怀点点头,他的丹田尚未完全愈合,体内只有那一缕苏梦留下的真气自成循环,要运功行周天调息,还是需要旁人相助的。 两人回到马车内。 龚侠怀将药饮下,盘膝闭目,声音低沉:“有劳苏姑娘。” 苏梦不再多言,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轻轻贴在他的背心,缓缓将内力注入龚侠怀的经脉。 先前她教给龚侠怀的是怜花宝鉴之中疗愈丹田的奇法,如今她化解药性,却是用的神照经的行功路线。 神照经在筋脉重塑上有奇效,再配合大快人参,足以发挥出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效果。 龚侠怀自然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不仅是一种运功疗伤的奇法。 这更是一种独特的一流内功。 他心中暗叹,苏姑娘对他已不止是救命之恩,还有传功之恩。 为了这些襄助自己的人,他绝不能去多想什么‘值与不值’。 此时的龚侠怀一路走来,已经不再是‘请背弃我’的心态。 若再用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心境。 那便是——不负诸君。 第186章 刀丛里的诗(31) 因为三人已在敌人面前露过脸,朱峰虽然急着带丁三通,花无赖二人去救吴三,但一路还是小心翼翼。 到了深巷之中那处民居时,已经是申时。 朱峰推开院门时,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他低声道:“这里是一家荒废的民居,男丁全死在了战场上,留下寡母遗孀生了病,我们药坊为这家人送药,可惜没能治好。” 叶红建立红叶盟的初心是想要抗金卫国,后来被宋廷种种举措挫败了心气,红叶盟转而成了一个负责情报物资运输,为抗金势力提供协助的组织。 在力所能及之时,红叶盟也经常帮扶老弱,救济贫苦,只是他们的善举经常隐藏在药坊,义庄等伪装之下,少有人知。 花无赖眯眼打量院子。 院子角落还堆着未化的积雪,墙角有一株干枯的老槐树。 树下石井的辘轳歪斜着,井绳软塌塌垂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朱峰心中急切,推开门后便急急奔向院子正堂,再次‘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铁锈气息弥漫了出来。 朱峰进入房内,悲呼了一声:“吴掌柜!” 花无赖,丁三通二人紧随其后。 吴三仰躺在土炕上,脸色青灰如生锈的铜钱。 他左臂缠着浸透脓血的麻布,裸露的皮肤浮着一层蛛网似的紫斑,胸膛起伏时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听到朱峰的呼唤声,吴三努力抬眼,忽的身子一颤,呛咳着呕出一滩黑血。 花无赖皱着眉头,毫不犹豫地上前,将怀中手帕掏出,摊开后,捏起一朵绿花。 “朱峰,你将这花压在吴掌柜的舌下。” 朱峰忙不迭地点头,小心翼翼接过绿花,因为血中带毒,他先扶着吴三,让他将血吐干净,然后将绿花送入吴三口中。 花无赖又吩咐丁三通道:“你去厨房烧点热水。” 丁三通也不多说什么,利落地出门到了侧屋厨房,虽然这院子看起来很荒废,但厨房里却还堆积着一些干柴,水缸里也有水,丁三通甚至在柴火里找到了一柄尚且能用的斧子。 扬州城城防森严,他的那柄巨斧武器好不容易藏在箱子里带了进来,那箱子却又被花无赖设计成了诱饵,里面藏满了暗器毒粉。 而自己那柄斧子如今还藏在一处地方,如今因为急着来救人,还没能拿出来。 丁三通挥了挥这柄不算顺手的斧子,虽然这斧子足有手臂长,但比起他原来用的,只能算是‘小斧’了。 这边丁三通在烧水,房间内,吴三含着绿花,已经有了些精神。 他在朱峰的帮助下在土炕上直起上身,倚靠着墙壁,声音嘶哑道:“东西送到了吗?” 朱峰连连点头:“送到了,送到了。” 吴三闻言缓缓吐息道:“那你请来的这两位是?” 朱峰道:“方才那一位是丁三通丁少侠,这位是青花会派来护送大快人参来扬州的花无赖花少侠。” “‘开天辟地,斧不留人’丁三通,青花会‘四朵青花’之首的花无赖。” 吴三看向花无赖,颔首一礼:“久仰大名了。” 他面带忧色道:“码头伏击应是因为龚大侠的踪迹已经泄密,花少侠这一路上应该也遇到了阻碍。” 花无赖点点头:“没错,而且我怀疑,泄密的人就是红叶盟的人。” 他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婉转客气。 吴三苦笑,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更加忧心再生变数,花少侠是亲手将药交给了龚大侠吗?” 花无赖摇头道:“我没能亲眼见到龚大侠,是一位高人将药送过去的。” 吴三皱了皱眉:“是哪位高人?此人真的可信吗?” “若这人不可信,那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花无赖道:“反正他的武功比我高的多,我只能选择相信他。” 他微微垂头,看了眼被褥上那黑红的血迹。 那血迹像被踩烂的桑葚汁液,让人莫名想起‘腐败’‘死亡’等许多压抑的词汇。 花无赖忽然伸手—— 他精于掌功,如此近的距离,猝然出手时,很少有人能躲得过去。 吴三没有躲。 在朱峰回过神时,花无赖那一只女子似的手掌,已轻轻搭在了吴三垂在床边的手腕脉门上。 花无赖并不精于医道,但基本的医理脉象尚能辨别出来,吴三的脉象虚浮如游丝,确实是吊着一口气的状态。 吴三又低咳了一声,花无赖收回了手,为自己的举动轻飘飘找了个借口:“我分辨不出吴掌柜中的是什么毒,但吴掌柜放心,不论是什么毒,有大快人参的‘三叶一花’,都能先压制下去。” 他松手,对朱峰道:“我去厨房将那三片大快人参的叶子调配一下。” 然后花无赖后退。 很自然的后退。 朱峰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正要应一声‘好’。 变故便是此时发生的。 吴三垂首咳嗽的幅度突然变了。 方才还佝偻如虾米的脊背瞬间绷直,咳声里混入一声机括轻响——是从他缠满麻布的左臂传来的。 花无赖退到第三步时,吴三的‘伤臂’已如毒蛇昂首。 麻布崩裂,露出寒光凛冽的臂弩,三支淬了毒的短箭直指花无赖眉心、心口,左腿! “小心!“朱峰的惊呼慢了半拍。 在这半拍的时间里,花无赖依然在退。 他的轻功一向很好,甚至比引以为傲的掌功还要好,他使的是会主长孙小怜亲传给他的‘一鹤出世,二鹤升仙’的‘鹤神功’。 所以花无赖的退不是寻常的退。 他左脚尖点地时如白鹤亮翅,白衫大袖“哗“地展开,恰似鹤羽蔽日。 第一支射向他眉心的弩箭擦着他鬓角飞过,带起的风掀动几根发丝,发丝断处泛起幽蓝——箭镞上的毒显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吴三的瞳孔收缩了。 他分明看见第二支射向花无赖的箭即将穿透白衫,可那道急退的白衣身影倏然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像是仙鹤曲颈汲水。 花无赖的脖颈几乎贴到膝盖。 所以那瞄准上半身心口的第二支弩箭钉入他身后的墙壁。 最要命的是第三箭。 最最要命的是,房屋本就不大,花无赖已退无可退。 于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时,花无赖忽然旋身踏壁,右足在土墙上一蹬,白灰簌簌落下间,他竟如鹤舞云间般倒翻而起,袖袍一卷,箭矢落入袖中,忽有金铁交击之声响起,然后是刺耳的裂帛声——右手那半截长袖倏然炸开! 半截手臂露了出来。 带着少年人伶仃感的手臂。 花无赖的手微微蜷缩,曲起的指节,像是鸟喙。 三截短矢,‘当啷’落地。 “鹤神功的‘亮翅’‘曲颈’‘踏云’三式果然精妙!” 吴三一声赞叹。 花无赖很想回一个笑。 他还年轻,年轻人更应该笑对人生。 这是会主长孙小怜对他说的话。 可他笑不出来。 他沉凝着,咬牙道: “好个‘三关箭’,好下作的‘算无遗策’!” 第187章 刀丛里的诗(32) 箭是下作的箭,暗器淬着下作的毒。 可真正下作的,从来不是这些死物。 花无赖也沾暗器、碰毒粉,但他总爱一脸认真的说——江湖该有江湖的规矩。你可以无赖,不能下作。 这番话是龚侠怀教他的。 吴三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战斗只有‘胜’与‘败’。 在他眼里,江湖只有两种颜色:胜者泼墨挥毫的红,败者浸透草席的白。 只有胜者才能指摘败者。 那么败者呢? 败者只有死亡。 他已确信自己是胜者。 因为花无赖虽然避过了那三支箭,却没能避过一样东西。 那是一粒算珠。 从漏瓦缝隙坠下的算珠,像深秋最后一片梧桐叶,轻飘飘落在鹤一般的纤秀后颈上。 ‘算无遗策’的算珠。 这本来就是一个破落的院落,屋顶有破瓦漏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花无赖最危急的时候,他根本无暇避开来自天空的暗算。 鹤一般的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他的后颈缓缓流下了一缕红。 艳红。 屋脊上传出‘哗啦’一声响,与此同时,厨房的位置传出一声丁三通的咆哮。 “日他先人的!” 花无赖眨眨眼,看着屋脊上落下的长须老者,这人正是上午在药坊过过一招的算盘老者。 那么埋伏丁三通的,应该就是当时在药坊里的另外两人了。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遇了伏。 ‘算无遗策’孙算盘在落地的时候又做了一件事。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算盘,又甩出去了一粒算盘,这粒算盘射向的是朱峰。 然而这一粒算盘却被吴三伸手拦了下来。 他依旧是一脸病容,但目光不再浑浊,从床上跃下时矫健如猎豹。 朱峰却在一瞬间仿佛病了,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吴三,用一种重病一般疲乏的语气道:“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小峰。”吴三的声音比冬井还冷:“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是真的,你只需要记得这一点就好。” 孙算盘嗤笑一声,没再去管朱峰,而是扭头看向花无赖,后者颈侧一缕艳红已经流淌到了衣襟,白衣染血,衣襟像是晕开了一朵芍药花。 “可惜了,你们竟然没能和龚侠怀接上头。”他惋惜地摇了摇头,“本来想要顺藤摸瓜找到龚侠怀的踪迹的。” 血还在流淌。 生命还在流逝。 “丁三通——!” 少年用最后的气力喊道:“快走!” 说罢,花无赖身子微微一颤,终于倒在地上。 厨房忽传出轰隆一声巨响,年久失修的建筑在打斗中坍塌,主屋也开始落下簌簌白灰。 孙算盘眉头一皱:“料理个丁三通怎么这么慢!” 说罢,他迈步便出去帮手,屋里只剩下朱峰和吴三,还有地上的花无赖。 朱峰脸色颓丧,龚侠怀是什么人,是江湖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侠士!而他最尊敬的大哥却在阴谋杀害协助龚侠怀的人,吴三是个怎样的角色,已是不言而喻了。 “我是跟你一起从战场上下来的……“朱峰的声音在发抖,“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龚大侠是抗金的英雄,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吴三平静道:“龚大侠现在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条丧家犬,是朝廷点名的逆贼。” “你我都知道,‘逆贼’二字有多可笑。” 朱峰落寞道:“战场上你是猛将,我是小卒,战场下你是大掌柜,我是小伙计,我一直仰望着你,你为我挡过一刀,你对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恩情,唯‘义气’而已,吴掌柜,你知道吗,我祈求他们来救你时,口里还在说我才不管什么龚侠怀,我只想要救你,我其实一直当你是我的大哥。” 吴三微微一颤,显然颇受震动。 “可是现在……”朱峰惨笑一声,“我已没有大哥了,我权当他死了。” “小峰,你” 吴三扭过头。 朱峰便是在这时伸出手的。 就像当年在战场浴血,篝火边,他们伸出手,揽着肩,在月色下挥斥方遒,骂克扣军饷的贪官,思念家乡的姑娘。 夜袭的号角撕裂寒月,碎刀嵌进冻土时,他们拍着肩,庆幸感慨彼此还活着。 朱峰两手抬起,搭在了吴三的肩膀上。 与两只手掌上那炙热复杂的情感一同传递而来的,还有寒意! 破空的寒意! 寒意来自身后,桎梏却在眼前。 吴三的瞳孔剧烈震颤着,一支断弩刺穿了他的心口,染着血的箭尖点在了吴峰身上,一点红,一点痛。 花无赖仰着头,苍白俊秀的脸上噙着一抹冷笑。 他嚼碎了三片参叶,换来了最后破釜沉舟的力量,抓住地上先前断成三截的弩尖,使出了这一击。 这带走了他生命的一击也带走了吴三的生命。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花无赖努力仰着头。 这世道太静,静得让人以为血都是冷的。 所以要活的响一些。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哪怕折颈断在云里,也该冲天而唳。 他这一生,已活的……够响亮了…… “……你究竟是怎么察觉的?” 吴三最后轻声问。 “我没有察觉,只是试了试你,若我早有察觉,捏住你脉门时,就该动手的。” 花无赖也用最后的气力回答。 他果然还是不够无赖。 在花无赖的手垂下的同时,‘噗通’一声,吴三也倒下,他死不瞑目,双眼一直在看着朱峰,这眼中却没有恨。 朱峰捂着心口一点伤痕,一种麻痹感渐渐在四肢蔓延,他知道这箭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也快死了。 面对死亡,他没有恐惧。 或许他们早该死在战场上的。 听着屋外的响动,朱峰迷茫的双眼忽然重新泛起了亮光,他迈着步伐,跨过了吴三的尸体…… 院落内,丁三通手持小斧,十分狼狈。 他衣衫蓬乱,面带黑灰,手上是深红灼伤——在猝然遇袭时,他将手伸入灶台,抓了一大把炭火木柴挥了出去。 因为花无赖先发觉异状,引得吴三出手,之后埋伏在厨房梁上的‘沉疴先生’陈两,‘铁腿飞星’厉单行才悍然出手。 所以丁三通是先听到正堂的异状,再被偷袭的。 他有时间反应,有时间抓起一把炭火,把厉单行扔来的飞星石全用火星砸飞。 但飞星石中却又有一个独特的铁丸,与炭火相撞时,‘砰’地炸开,紫雾纷纷扬扬化在了空气中,丁三通被紫雾罩了满头满脸,一时间没了视野。 第188章 刀丛里的诗(33) 一手挥洒炭火,一手抓住小斧。 丁三通怒骂一声,哪怕双眼看不清,也要循声辨位,斧斫来人! 火星与紫雾未散,厉单行的两条腿像是破空的鞭子袭来。 他没想到丁三通在丢失视野的情况下,也能如此精准的斫向自己的腿。 他绰号‘铁腿飞星’,一双腿并不是真由铁铸,但与小斧相击时,却发出了金铁之声。 厉单行料想着自己裹着乌金腿胄,岂能被一个破旧小斧破得了防? 更何况他知道沉疴先生药粉的威力,丁三通被紫雾笼了满脸,定然中了药,他一运功,气力有十分也要泄了七分! 一只腿架着那小斧子,自己定要用另一只腿教教他做人! 他想的很好,但是有时候,武器的优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拿武器的人。 拿武器的人是‘开天辟地,斧不留人’的丁三通。 不管是大斧,小斧,利斧,旧斧,在他手里,就是开天辟地的斧! 那乌金腿胄硬是被一斧砸的凹下,厉单行惨呼一声,另一只弹起的腿也因痛变形,他像是被雷霆击中的雨燕一般落在了地上。 丁三通手中斧子并未变招,这一劈依旧在继续,像是不把那只腿劈断成两截就不罢休! 但就在这时,横生出一支判官笔点向他胸口重穴,丁三通呼吸一屏,只能收招回撤。 此时紫雾已经被过招时的气劲挥散开来。 两道身影显露,地上那人年轻秀气,腿脚长而劲瘦,双腿绑着泛着乌金铁光的胄甲。 一侧站着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手中一只判官笔横在身前。 正是丁三通在药坊见过的两人。 厉单行松了口气,回过神便骂道:“这就是你下的药?” ‘沉疴先生’陈两一击不中,施施然来到厉单行身侧,斜睨了后者一眼,冷哼道:“你自己托大,别赖到我的‘沉疴千钧’上头,按理来说,他应该已经感到身上力沉千钧了才对。” 厉单行道:“你就不能换种毒药?” 陈两道:“我哪知道吴三那边怎么忽然就谈脱了动了手?谨慎起见还是要留个活口。” 这两人一个年轻嘴利,一个气量狭小,若放在往常,定要互怼个几百句才停,但如今敌人在前,两人没说两句,正堂已传来了花无赖的声音。 “丁三通!” “快走!” 听到花无赖的呼喊时,丁三通的一双虎目泛热,变得赤红,他知道花无赖的意思。 不要想着回去救他了。 他已是绝境无生了。 丁三通喘着粗气,一记斧子又劈了过来! 只从这两招之间的间隔,就已经可以判断出,药粉还是起到了作用。 陈两避了一招,却没曾想这一招只是幌子,丁三通一个闪身,已来到了厨房门前,这房屋建筑低矮,他又生的人高马大,一抬手便拉住了门框上沿。 然后丁三通用力一拽。 劈里啪啦稀里哗啦—— 半截土墙像被抽了筋骨的巨兽轰然坍落,烟尘如黄龙腾空,窗棂迸裂,房梁松动垂落,在尘烟即将落在身上时,陈两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腿脚不便的厉单行,先一步逃了出去。 丁三通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在战斗时决断却很清晰。 再愤怒再生气再斫个千八百斧都只是将自己拖向绝境,他得逃。 就像龚侠怀一样,去逃,去求活。 活着才是不辜负。 但当他双脚立足院落,看到紧追而来的陈两,又看到从正堂走出的长须老者,丁三通的心宛如落入了无底深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算盘看到院落里的这一幕,唾骂了一句,扬起了算盘,他资历最老,本事最足,所以陈两只讪笑了一声,也不辩白,而是道: “丁三通中了我的‘沉疴千钧’,任他有再大的气力,现在也不过是个活靶子,软脚虾。” 可惜厉单行还没能从废墟里爬出来,不然高低要跟他犟上几句。 在陈两话落的时候,孙算盘已甩出了七粒算盘。 七粒算盘以七星连珠之势分别攻向丁三通的肩、肘、腕、膝。 丁三通挥着斧头,‘叮啷’几声脆响,他格住了上半身,却‘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跪地的膝盖有血。 丁三通单膝砸地,额角青筋暴起,却咧嘴笑了起来。 浑身虽然逐渐无力,但他还有一张嘴。 “王八羔子的!你他娘的算盘珠子崩人下三路,是跟哪家的寡妇学的把式?” 斧柄重重杵地,他借力挺直脊梁,冲着陈两方向啐了口血沫:“格老子的!你下毒的本事比你裤裆里的鸟还蔫!有种给你爷爷再喂十斤,看老子能不能把你天灵盖当西瓜劈!” 陈两当即还嘴了回去:“猪都吃不了十斤!” 瓦砾堆突然动了动,厉单行刚探出半个脑袋,就被丁三通的唾骂钉在原地:“还有这个瘸腿王八,猫在瓦堆里孵蛋呢?你练什么腿功?改练‘王八缩头功’去!” 这一长串话说的酣畅淋漓,丁三通瞪着眼,虽然话说的粗俗,但单膝跪地,斧柄杵地的样子却颇有些悲壮。 孙算盘不至于跟死人置气。 “这两人都没能跟龚侠怀那里搭上线,杀了。” 他轻飘飘道。 陈两闻言当即便欺身而上,手中判官笔点向丁三通的咽喉! “且慢!” 陈两的判官笔距丁三通咽喉仅剩三寸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两闻言下意识顿住,孙算盘眉头一皱,扭头望去。 朱峰扶着门框踉跄而出,他脸色青白如灶膛冷灰,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我之前听他们说话,劫走龚侠怀的人里,有‘刀一出手,神鬼不留’王虚空……” 他粗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丁三通是他的师弟,留着他……更有用。” 这番话说完,他软倒在地,瞳孔已有些涣散。 孙算盘走向正堂,看到了吴三的尸体,仅从屋内情况便判断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色沉凝,走了出来,觉得朱峰话未说尽,于是问陈两:“三关箭上的毒是你给的,解药呢?” 陈两手中的判官笔旋了一圈,老神在在道:“见血封喉的毒,有什么解药?” 两句话的功夫,朱峰睁着的双眼里已没有了光。 陈两问:“怎么说?留着?” 孙算盘冷冷看向丁三通:“留着!” 第189章 刀丛里的诗(34) 运河在冬夜里凝成一条青灰色的蛇。 又降温了。 苏梦站在河岸边,吐息凝成白雾,远处漕船如同巨大的暗影,船身包铁的棱角撞开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下午为龚侠怀调息治伤后,她跟萧猛余,王虚空,龚侠怀三人讲了之前在扬州城内遇见丁三通和花无赖的事情。 他们明白,为了龚侠怀奔波起来的绝不只有这两人,只是他们脚程比江湖传讯更快,苏梦在扬州城里没能收到平江府那边的讯息。 这场以龚侠怀为中心的事件,其实已不止是龚侠怀一个人的事情。 对宋廷不满的江湖人,忿世道不公的江湖人,想籍此得名获利的江湖人,报恩的人,报仇的人,甚至也有只为宣泄,只为杀的人…… 一个旋裹着一个旋,一个涡卷着一个涡,形成风暴旋涡,搅碎骨头和血。 萧猛余明明已经挣脱出来,却又要冲入这旋涡中了。 “龚大哥!珍重!” 他骑着马抱拳一礼,脸上凌乱的须髯已经成了薄薄一层的胡茬。 萧猛余用王虚空的刀剃了胡子,露出了深邃阴鸷的面庞,苏梦为他做了易容,只需要更改几处眉眼细节,便足以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苏兄,王兄,珍重!” 道一句珍重,不诉离别。 会再会吗? 会再会。 混着白汽的话语斩钉截铁地砸在空气中。 马鞭破空声起,马匹扬蹄向西南方驰骋。 王虚空遥望着萧猛余驰骋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去,看到了朦胧冬夜里逐渐清晰的船影。 苏梦很平静。 她已看惯了离别。 她向龚侠怀和王虚空二人道:“大船会放一艘小筏接我们上去,在夜色里更不易觉察。” 龚侠怀感叹道:“苏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此时的龚侠怀早已不是刚开始逃亡的模样了。 这指的不止是他做了易容。 虽然丹田未愈,但他的筋脉之伤在奇药和奇功一同的作用下已痊愈了大半,体内的暗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他已可以站起来,只是左腿自髌骨以下全用不上力。 所以他虽然能走,却只能右腿用力,拖着左腿走。 这种走路的姿势让苏梦想起了瘸了右腿的傅红雪,只是那孩子是天生带疾,并且从小到大每一次癫痫发作时,总爱用刀刺自己的残腿,花白凤对这种行为也总是放任不管,所以就算是王怜花也很难将他的腿完全治好了。 世上总有许多不圆满的事情。 “京杭运河一路北上,只要能成功过了泗州边防,再由涡水一带过了金境……”王虚空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瓮声瓮气道:“届时我们真要躲在金国吗?” 回答他的是苏梦。 整个逃亡计划是她制定的,她自然最有资格回答。 “其实我准备了三个计划,最安全最有信心的海外计划已经被否决了。”苏梦慢悠悠道,冷风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有些轻。 “然后是逃亡计划,我在叶红那里留下一段话,事关徽宗得位不正,逼害宗室的证物。”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谢一下幸亏她看过《逆水寒》。 “如今皇位虽回到太祖一脉,但这种有实物佐证的皇室丑闻官家绝不会想要公诸于世,若我们被逼的陷入绝境,只能用这种法子转圜一二了。” 在这没有旁人的冬夜,水声涛涛的运河边,苏梦缓缓讲着自己的计划。 “其实龚大侠被诬一事在江湖人看来是大事,在高高在上的那位看来只是小事,说不定他现在都不知道龚大侠这个人呢。” 王虚空忽然道:“不是都递信边防,斥龚大侠为‘叛贼’了吗?” 龚侠怀温言开口,如今他声带也痊愈了,话也比以往说的多了些。 “王兄有所不知,自北伐失败,嘉定和议之后,官家愈发不理朝政,奸相史弥远控制台谏、培植党羽、垄断奏疏传递,大家私下交流,戏称如今宋廷,政令不由官家,反而皆出相府!” 王虚空是纯粹的江湖人,刀法练成后就满脑子想着找人比试武艺,对国家政事了解不多,乍闻此言,一双小眼睛瞪大了几分。 “内忧外患之际,放权给奸相?脑壳有毛病吗官家?” “……” 龚侠怀有些无奈,虽然他也看不惯,但是他根子里其实还是保皇派,不像王虚空这样不敬皇权,因此也说不出什么恶言。 苏梦见状,接着道:“但这个法子是没有办法的法子,是一个不知后果的双刃剑,就如龚大侠所说,‘政令不由官家,皆出相府’,那这个秘密真能起到转圜局面的作用吗?” 王虚空终于忍不住鼻子的痒意,打了个喷嚏。 运河边的风太冷了。 他之前还嫌弃苏梦给的那壶酒,如今却恨不得再来个七八壶了。 王虚空揉着鼻子道:“嗐,到了那时候,谁管那么多,全把那些糟心的事给他捅出去,反正不会更坏了。” 苏梦轻轻一笑,用一种宽容的看小辈一般的眼神看向王虚空。 “或许对于龚大侠不会更坏,但对叶红呢?” 王虚空一怔,不说话了。 他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苏梦将秘密告诉叶红,叶红才是能做主捅出这个秘密的人,也是第一个直面风险的人。 龚侠怀认真地看着苏梦,越是相处,他越是觉得这是一个一定有过不少经历的女子。 平江府飘扬的雪花下,苏梦曾问他:“你信任他吗?” 龚侠怀那时回答:“叶红此人虽有些高傲,但不失为品性高洁的剑客,我信他。” 雪花纷飞,她的话语平静而有力量。 “好,从现在开始,你信的人,我信七分。” 原来这秘密就是那七分的信任。 夜风中,苏梦揣着袖子继续道:“在我心中,海外计划是上策,宋廷秘密是下策,去金国嘛……” 远处河岸,悬着一盏铁盏风灯的小筏晃荡而来。 于是她口中的声音变得低微,在夜风中打着旋儿,只落在了王虚空和龚侠怀耳中。 木筏靠近,有人低声道:“是苏公子吗?” 苏梦当先一步轻身上了筏子,对犹在怔愣的龚侠怀和王虚空道:“快上来。” 王虚空回过神,忙挟着龚侠怀的手臂,一起上了筏。 第190章 刀丛里的诗(35) 木筏穿过河面上的薄雾,大船的模样从模糊到清晰。 有人提着铁盏风灯放下绳梯。 待木筏离船只三丈远时,苏梦抛下一句‘稍等片刻’。 然后她足尖一踏,木筏晃也未晃,雾气飘渺,她身形如鬼魅无踪,未触绳梯,就已立足于樟木船板上。 苏梦短暂地露了一下头,便消失在了船上。 龚侠怀和王虚空并没有急着上去,木筏顺着大船缓缓前进,始终并行。 过了一段时间,苏梦自甲板上又露头道:“上来。” 王虚空这才带着龚侠怀轻功上了船,刚一上船,王虚空便闻到了一股气味。 像是橘子香。 他鼻子不好,都能闻清楚这气味,想必这味道在常人感官里是极为鲜明的了。 王虚空小眼睛一转,单是在前舱这一小片地方,就见着了四个燃香的小香炉。 “少闻这味道。” 苏梦简单嘱咐了一句。 这大船上明晃晃站着几个棹手,还有一个衣着打扮明显更考究些的大汉,应该就是此船的纲首。 他们在这幽夜点灯的船头,神情似有些恍惚,站的安静极了,安静的让人都有些发怵。 若不是中舱还在收纳船筏,发出‘吱呀’的舱门开合声,王虚空都觉得自己好似来到了一艘幽灵船。 “……真有点渗人啊。” 他小声嘟囔道。 王虚空觉得自己给苏梦起错绰号了。 也就在平江府见过她‘剑卷幽梦’了,这出了平江府,全是‘慑心幽梦’! 龚侠怀与王虚空的感受是有些类似的,但他不像王虚空一样孩子性情,感受出什么就要嘟嘟囔囔。 他只是安静地屏息,直到苏梦带着他们到了干净温暖,没有多少橘子香气的客舱之中,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这是逃亡路上,他们第一次进入如此温暖的房间。 这感觉让人恍若隔世。 刚在房中坐定,房门被敲响,苏梦说了句“进”,一个船工用托盘拿来一些热过的干粮饭食放在了桌上。 王虚空待送饭的人走了方感叹道:“你一上船,好像就成了船的主人。” 苏梦笑了笑,这一刻,王虚空好像从她的神情里窥出了什么,忽然笃定道:“你一定是个地位很高的人,或者曾经做过地位很高的人。” 苏梦提起茶壶倒了三杯热茶,慢悠悠道:“你也可以做一个地位很高的人。” 王虚空眨眨眼:“怎么做?” “比如我现在就封你为魔教大护法,你的地位不就很高了?” 王虚空大吃一惊:“你是魔教的人?” 苏梦道:“嗯,我刚创的。” 王虚空:“……” 他已经快习惯时不时被苏梦逗弄了。 龚侠怀老老实实吃着饭,心里其实是赞同王虚空的。 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苏梦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客舱休息,她已好久没有好好洗漱一番了。 在运河船上的几日可以称得上是风平浪静。 过了扬州,到了真州城南,水流逐渐湍急,这是因为这一带河口与长江只余数里,正是南北漕运的咽喉要道。 龚侠怀这些时日一直留在客舱打坐调息,苏梦则经常站在甲板上与纲首聊天,时不时再给王虚空打开药箱,科普一下哪些是毒药哪些是解药。 他们在船上,并不知道外界的风云变幻。 平江府,在叶红手下扰乱城防,助龚侠怀逃走之后,太保飞骑便将这场动乱呈报史弥远手下心腹沈清濂。 陆倔武先怀疑叶红,他的嫌疑实在太明显。 可叶红毕竟是宗室子弟,若要咬死叶红是帮凶,必须要先掌控证据,叶红手下说要给临安府曹通判的夫人送药,陆倔武派人问讯,曹通判的夫人竟果真病了。 但他知道曹通判一向与叶红父辈交好,这番调查说不定是曹通判在为叶红遮掩。 叶红这边‘帮凶’的罪暂且定不了,那就先查凶手。 首先可以明确,闯入大牢劫走龚侠怀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易容成‘萧猛余’的人。 被易容成‘谈说说’的赵肃我恢复神智后,唯独对那晚的事情极为模糊,其余狱卒也说不上来什么,他们证言的共同点里只有一个关键词。 “声音。” 说不出男女老少,只记得那一瞬的恍惚,一刹的离魂。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曦……” 有狱卒低喃,仍未从低落恍惚的情绪中走出。 陆倔武于是恍然,劫走龚侠怀的人,习练了慑魂魔音。 这‘慑魂魔音’是江湖中很少有人得知的奇特功法,最早有人相传此功是西域密宗魔法,后来中原有一妖女艳无忧与西域王子相恋却被抛弃,她习得此法之后在中原作乱,落下赫赫凶名。 陆倔武与佛门有些渊源,他深知这法门其实根源在于佛门,佛有怒目金刚,光慑其魄,由至刚内力射至阳之光,在正道用来,本该是‘镇魂大法’才对。 可惜正法难修,反倒让邪法之名胜于正法了。 江湖之中能将这法门练至大成的人不多,能让‘你好吗’李九斤自戕而死的魔音,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陆倔武一边给少林传讯,一边再查。 在这过程中又在山外雪道上发现了被雪掩埋的昆仑奴和‘谈何容易’四人的尸体,尤以易关西的死状最为凄惨独特,而当时萧猛余本就是被‘谈何容易’在押的案犯,目标指向过于明显,凶手之一首先便定了萧猛余。 然后再从其余几人身上的伤,判断有一个用刀的好手,虽然未能笃定,但陆倔武已认为九成是王虚空。 王虚空来平江府时并未遮掩。 陆倔武正在派人查平江府里江湖好手的名单,准备筛出最后一人,还未整理出一个结果,太保飞骑与安抚使沈清濂及心腹高手便来到了平江府。 他们比陆倔武查的快得多,也不讲道理得多。 先是一道命令——‘诡丽八尺门’的四位当家:二当家朱星五,三当家高赞魁,四当家夏吓叫,五当家路雄飞,先被不问缘由的请进了牢里坐一坐。 六当家慕容星霜被朱星五派出支援益都了,反倒逃过了这一劫,八当家赵伤本就长期在孤山一带,并不在平江府,七当家路迷娇艳的似蛇,精的却似狐狸,她有一位相好传了讯,因此竟先一步逃了。 然后就发生了让陆倔武气的想笑,笑的想叹,叹的怅然的一幕。 第191章 刀丛里的诗(36) 牢中的四个人对着沈清濂你一句我一句。 二当家朱星五很沉着,很冷静:“我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因为龚侠怀入狱,给人革了职赶回了家,我怎么会去救他呢,我倒希望他在牢里清醒清醒,如今‘诡丽八尺门’有地盘有声势,稳稳当当不好吗,他偏要还非议朝廷,惦记着金人蒙人的。” 他连‘龚大哥’都不叫了,就是为了撇开关系。 三当家高赞魁本是个面如冠玉,长髯飘飘,颇有文士气度的美男子,见到沈清濂,腰却矮了一截。 他一直想当官做官,因为他知道官的厉害,官的权势。 他恭恭敬敬道:“我在监司处本有一处挂职,龚侠怀落狱,我也被革了职,家中夫人责怪,我也想着让龚侠怀在牢里反思一番更好一些。” 他说着,还隐秘地抬了下头,向着沈清濂眨了一下眼。 这里审问的虽然都是官府中人,但他们不确定平江提刑司陆倔武是不是一路人。 沈清濂将双手拢在袖中,高赞魁抬头时,视角从那乌皮靴,紫袍公服,玉带紧束悬着金鱼袋的腰间,移到了沈清濂的脸上。 他的脸蒙在阴影里。 但紫袍公服却很亮,上好的缎子映着光。 高赞魁忙收回视线,腰又低了几分。 沈清濂没有说话,他的沉默比言语更有震慑力,倒是一旁一个疤脸的心腹冷笑一声道:“你眨什么眼?” 高赞魁一慌:“这……我……方才迷了下眼。” 疤脸心腹声音阴鸷:“哦?这监牢里又没有风,迷什么眼?” 高赞魁心中更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我们是绝不可能与龚侠怀被劫一事有关的,您应该知道的。” 陆倔武神情一动,看着朱星五冷静的神色,夏吓叫慌乱的眼神,路雄飞焦躁的神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龚侠怀入狱后,朱星五在对龚侠怀一事上显得如此软弱犹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江湖中许多人都觉得,只有龚侠怀一人,诡丽八尺门是达不到如今的声势的。 二当家朱星五一路陪着龚侠怀数十年闯荡,生死相随,就算闯出了地位,有手下兄弟,但在前线时,他们一向甘做先锋,先闯虎潭。 有一次,朱星五与龚侠怀两人潜入一处被金军占领的小镇,发现整个镇子的无辜百姓皆被虐杀而死。 他们震怒之下,杀将军杀官吏杀士兵杀步卒,一共杀了一百七十二人,然后两人合骑伤马,被五千大军追了整整三个昼夜,浴血而归。 朱星五是个不逊色于龚侠怀的英雄。 陆倔武曾是这么觉得的。 诡丽八尺门的每一个当家,都与龚侠怀同生共死过,血海里拼杀过,听说严笑花还为诡丽八尺门的八位当家画过一幅画。 陆倔武想到他爱的这女子,定是钦慕着龚侠怀,敬重着龚侠怀的这一帮兄弟…… 想到严笑花见到这一幕会心痛,他的心便在她痛之前痛了一下。 “二哥,这个时候不必再瞒了。”高赞魁看了眼朱星五,也不等待后者的回应,接着道,“‘谈何容易’四人说相爷说‘平江府里有些人无聊生事,抨击朝政,要抓几个显眼的人’,‘谈何容易’他们表面恭敬大哥,其实谈老大因征礼帛的事对大哥有些不满,容老三唯一的妹子加入了诡丽八尺门后,对抗流寇死了,其实他心里也怨怼大哥……” 刀疤脸道:“少说废话!” 高赞魁咬咬牙,眼一闭:“龚侠怀竟敢非议朝政,说什么‘岁贡压得百姓啃树皮’!连篇累牍辱骂史相,字字句句皆可凌迟!” 他喉结上下滚动,似吞了烙铁,吐句却极快:“我们虽有兄弟情谊,但毕竟国法为大,于是便将龚侠怀的悖逆之言,告诉了‘谈何容易’。” 高赞魁绰号‘智多星’,当时他敏锐的意识到,‘谈何容易’只敢醉酒骂骂龚侠怀,是不敢将龚侠怀报上去的。 毕竟他有‘诡丽八尺门’这偌大的势力,有一群在外人看来如此齐心的兄弟。 于是高赞魁就以这种方式,告诉‘谈何容易’,诡丽八尺门并非齐心。 他甚至还惦记着升官,给了他们一些钱,想着‘谈何容易’会在经略相公沈清濂跟前提一提他对相爷的示好。 所以高赞魁方才眨了一眨眼。 他以为沈清濂明白。 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因为当时消息的传递是这样的—— 先是一些说‘平江府里有些人无聊生事,抨击朝政’的话,不知从何种渠道何种目的传到史弥远这奸相耳中。 史弥远便随口一说:“既然如此,就拿下几个显眼的,让那些有血气没见识的江湖人平息平息。” 相爷的随口一说,底下人却不敢不放在心上。 沈清濂在平江府正好有几位得力的手下,便是‘谈何容易’四人。 于是沈清濂当即便对‘谈何容易’道:“你们在平江府,揪出来个闹腾的最欢的‘猢狲王’给我,就算是没相爷之命,我也早想把这种人剥一层皮了。” ‘谈何容易’领命之后,想提一提龚侠怀,却又如高赞魁所想的那样,有些顾虑。 然后高赞魁便为他们除了这顾虑。 ‘谈何容易’便出手! 对龚侠怀出手! 他们虽然收了高赞魁的钱,报到沈清濂那里时却根本没敢多提,因为沈清濂根本也没明说要抓的人是龚侠怀,再多提,不就明摆着揭露了私心! 所以沈清濂根本不知道这些。 不止是沈清濂在意着相爷那随口一句话。 在相爷说完这句话后,浙东路‘三巨子’,成都路的‘水陆二路总瓢把子’高恐移,江南洪州的‘大过天’萧猛余全都被这句话波及…… 消息一层层传递,有人是趁势举报,有人是早就看不惯,以权谋私,将这些好汉一个个全诬了进去。 沈清濂咳嗽了一声,宽袖一展,抖出一张丝帕,掩了下嘴。 他其实身量不算高,但高赞魁躬身时,却觉得这声音仿佛自高空之中传了下来。 “其余几人呢?” 夏吓叫和路雄飞争着道:“我们都是知道的!” “二哥也跟我们暗示过。” “所以我们绝没有在救龚侠怀这件事上出半分力。” 路雄飞心直口快,说出了所有人心里都想,但顾忌脸面都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们巴不得龚侠怀死在狱中呢!” 陆倔武吸了口气。 他没敢叹出这口气。 他的眼看向牢狱中如豆的烛光,光影微微颤动,仿佛也要迸溅出火星子来,要撕破这满室魑魅魍魉。 第192章 刀丛里的诗(37) 路娇迷并没有逃离平江府。 她擅使各种奇毒,人也仿佛被毒浸入了味,不仅毒,而且疯。 为了救自己的胞兄,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狠毒却行之有效的法子。 她对冰三家出手了。 冰三家是叶红的红颜,她要胁迫冰三家指证叶红,逼叶红承认是帮凶,通过让叶红认罪,达到为‘诡丽八尺门’脱罪的目的。 这就是为什么恶人总是比好人更容易成功。 当恶人对好人出手前,已先一步杀死了自己的道德。 所以,若好人无法遮起羽翼为每一个在乎的人挡雨时,那就要当心了。 冰三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寄人篱下,投靠舅家,身边自然不会有什么武艺高强的护卫。 路娇迷对冰三家出手,本是有着十成十的把握的。 胭脂铺内。 冰三家正俯身挑拣玳瑁梳时,旁边小巧的首饰盒忽然倾了——两颗珍珠坠子滚到她脚边。 她弯腰去拾,却见珍珠表面泛着诡异的青晕。 淡紫色粉尘炸开,冰三家嗅到甜腥味时,膝头已软如棉絮。 一片骚乱中,丹蔻长指甲掐进冰三家的肘窝,女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别怕,我——” 她的话断在半截。 因为一柄剑,一柄‘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横在了她的颈子上。 “恶人做恶事时,应该多想一想。” 粉尘散去,一道身影出现,她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却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韵味。 路娇迷紧紧箍着冰三家,一动也不敢动:“想什么?” 身后人道:“想想别人的朋友。” “哦?” “你没有朋友,她却有朋友。” 那沙哑的女声道:“我严笑花,便是冰三家的朋友。” 她是‘春雨楼头’的严姊,是春雨楼头笑煞人,是红妆剑底笑看花,在龚侠怀入狱的第一时间,她选择信人不如信己,被人骂‘娼妇’也要义无反顾去嫁陆倔武。 严笑花本来是相信龚侠怀的结义兄弟们的,但得知了狱中的事后,她只觉得恶心。 她知道路娇迷逃走了。 若路娇迷没有参与此事,她不会想到对冰三家出手的。 严笑花以敌人的思维,想到了敌人的行动,她希望路娇迷不是敌人,希望龚侠怀还有可信的兄弟姐妹。 可惜这希望落了空。 路娇迷咬牙道:“我指尖丹寇染着毒蛾鳞粉,只要稍稍用力,你猜冰三家的下场会是如何?” 严笑花道:“既然染在指甲上,那便不会是无解之毒,且解药一定随身带在身上。” 路娇迷微微一笑,笑的很甜腻:“哦?常人会如此,但你猜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严笑花不语,只一双好看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路娇迷抱着昏迷的冰三家,柔柔道:“你和她是朋友?你该和我是朋友才对,我知道,你当过龚侠怀的女人,你知道吗?他也与我睡过觉呢,我们有过同一个男人,不该是最亲的姐妹吗?” 她语气虽柔,但嗓音却有些粗噶,像是自枯井里发出,但听多了听久了,却能品出独特的属于女人的魅力。 严笑花最在意的人是龚侠怀。 所以路娇迷的这句话成功让严笑花的心神微动。 在她心神微动的时候,路娇迷人便动了。 她的一只手揽着冰三家,另一只手却早就探入了衣襟。 严笑花在她身后横剑,没有看到,她悄悄取出了一个罐子。 她把浑身的毒都摄到一个瓷罐里,这罐子打开后,就连她也没有法子应对。 可路娇迷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有人猜测她与龚侠怀的关系也是因为她不管不顾用了手段,毕竟她承认过龚侠怀没制住她,没要挟她,没强迫她,但龚侠怀却绝口不提这件事,真相永远不为人知了)。 她要开这罐子,让里面的毒流出来。 她给罐中的毒起的名字,就叫‘恶毒’! 这毒若是流出来,就连朱星五也会悚然回避,龚侠怀也绝讨不了好。 恶毒是最防不住的,你对某个人好,却遭妒恨,对某个人坏,更被怨怼,对人施恩,人将恩咽下,将毒还你……对恶毒而言,你所有的举措只能换来‘毒’! 在严笑花发觉路娇迷有动作时,她的剑就收紧——路娇迷那细细的颈子上横出一条红绳似的细线。 她的瞳孔在剧痛中失神,手中的罐子落下—— 罐子落在‘流星’上。 路雄飞擅使火流星,路迷娇的武器是水流星(她未能在此役上使出)。 但这个‘流星’不是火流星,也不是水流星。 是‘大步流星’。 陆倔武的‘大步流星’。 这流星锤重七十二斤,挥动爆发时能发出难以匹敌的巨力,但此时的‘流星’却更像是一阵风卷来的星星,轻柔地在罐子上绕了一圈后,向后一扯,便被一个宽厚的手掌拖住。 而路娇迷手中松脱的罐盖,则被另一个流星卷住,在罐子即将落到手中时,挟着盖子贴心地为其盖了上去。 能把偌大又沉重的流星锤用成举重若轻,可柔可刚,比鞭子更得心应手的,平江府里只有陆倔武一人。 严笑花一边用剑挑开路娇迷的衣襟翻找解药,一边道:“你跟踪我?” 陆倔武苦笑:“现在平江府里出了许多事端,我只是担心你。” “你担心我听说龚侠怀逃了,急着要去找他。”严笑花找到一个刻着字的药瓶,用剑挑破蜡封,将其在路娇迷的指甲上抹了抹,眼看着丹寇褪色,确认无疑后,便将冰三家扶起来,将解药喂给她。 陆倔武微微沉默。 他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 嫁衣的料子已经裁好了,烫金的喜帖也已写好了,每一笔都是他亲自写的。 龚侠怀逃走后,他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在追查案子上,不敢与严笑花面对面谈话,只暗暗掌控着她的行踪,所以现在才能及时赶到。 他不敢问——我们的婚事还作数吗? 严笑花抬起头。 陆倔武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 “听说沈清濂要派出几批江湖高手追缉龚侠怀。” 她的眼中是祈求。 “把我安排进去。” “我求你。” 陆倔武眼前忽然浮现出牢狱里那一幕。 龚侠怀啊龚侠怀,难道是因为上天给了你那样的兄弟,所以才又给了你严笑花这样爱而无悔的女人吗? 陆倔武想,如果他对严笑花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们要先成婚’,严笑花应该会答应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可他实在说不出那种话。 “……好。” 第193章 刀丛里的诗(38) 将一众豪侠诬陷下狱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有人逃了出来,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尤其是龚侠怀这样振臂一挥,就能得到江湖不少群豪呼应的人。 所以沈清濂在亲自主持抓捕龚侠怀的工作后,第一时间联络了江湖之中一些投靠朝廷,效忠史相的势力。 黑道势力‘五色盟’率先响应,自‘五色盟’盟主黑先生与白道大侠龙喜扬同归而殁后,‘五色盟’群龙无首,盟中高手为了争权夺利,大都投靠了朝廷。 而在其中,官位做的最高,武功最强的,便是‘黑山白水,绿草黄花蓝天’之中的白水,白大帝碎爷。 他代表‘五色盟’,向龚侠怀发出了‘红字绝杀令’! ‘杀人者死,杀手不死’。 杀手之中最有名的一个组合,‘星星,月亮,太阳’三人,本就与龚侠怀有过矛盾,三人也向平江府传讯,要赚这笔龚侠怀的封赏。 此外,还有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毒’字号的高手,许多邪派江湖人士,还有一些早就跟龚侠怀有过节,却被龚侠怀饶过一死的人。 单是江湖上便是一股偌大的势力,更何况还有另一个人。 朝廷里的高手。 从内廷里只派出一个人。 一个人就已足够。 这个人便是天子脚下第一红人,也是御前第一高手——‘大不慈悲’。 危机正在逼近,那么援助呢? 朋友在何方? 真州闸高耸如铁。 浊浪拍击石壁,两岸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此时正是子时,过路的商船在明灭火把之中宛如一个个沉寂的丰碑。 众人都绷紧着情绪,不敢多发出一点噪声。 因抓捕金国间谍,真州闸从中午便开始闭锁,苏梦三人所在的民船是在戌时黄昏至此的,却被河卒拦住,勒令排在民船后面不许动作。 王虚空抱刀倚桅,目光扫过前方拥挤的民船,低声道:“难道是因为我们?” 苏梦立于船头,药箱斜挎肩侧,他们二人此时在船上的身份是护卫和船医,龚侠怀身体最不便,因此充当最有架子,不用出来的商船主人。 她打量着周遭,即便是在昏沉的夜色里,她依旧将闸口上的兵卒看的清清楚楚。 “我们不一定有这么大的排场,漕运要道,经济关隘,看这些人的架势,今晚应该也开不了闸了。” 在竹筏上的河卒从一艘艘民船旁划过,手中拿着铁尺。 “这船吃水三尺三,”一名老河卒啐了一口,“又是加了私运,当爷们眼瞎?” 那艘民船的纲首讪笑着,因为河卒在下,他无法私语暗示,只能语焉不详道:“这是永安商行赵老板的船……” “滚滚滚,老子就是个查船的,你那赵老板要真有门路,哪轮得到老子来查你的船?” 老河卒朗声道:“卸货!” 这批河卒的主要职责便是检查船只吃水深度,不同漕运河段有不同的要求,来往的民船不会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还超出吃水深度的,那就是私运无疑了。 那纲首没了法子,只好苦着脸安排手下放舱卸货。 “看样子是在正常进行检查,甚至都达不到‘搜查’的程度,因为没有让官兵大张旗鼓地上船搜。” 苏梦轻声低喃:“为什么?” 王虚空在一旁自然道:“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被搜的人狗急跳墙,残害旁人?要知道这里可是有一堆民船,因为闸口封闭都前后拥堵着,但凡放把火,先不说人员是否有伤亡,单是货物损失就已不可估量。” “毕竟是官兵,总要考虑百姓的。” 苏梦怔了下,扭头看向王虚空。 后者不明所以,疑惑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不,你说的有些道理。”苏梦缓缓收回视线。 是她先入为主的将官府势力划为了一个单独的恶势力,这与她许多年来的经历有关,也带着她阅读许多武侠小说后对官府的刻板印象。 在营救龚侠怀后,她自动将自己也划为了同阵营,因此看待官府的人天然带了敌意,反倒不如王虚空这样心思澄明,能想到善的一面。 思路一下子被贯通后,苏梦再次看向闸口上,那些士兵像是屹立的雕像,但在这些士兵后方,还有一个坐镇的人。 那个人的身影掩在后方,看不分明。 “他在给机会。”苏梦喃喃道,“给金国间谍逃跑的机会,等他们、或是他,浮现出踪迹后,再争取在不干扰到民船的情况下动手。” 王虚空道:“听起来确实跟我们的事无关?” “或许无关,也或许即将有关了。”苏梦走到船侧,王虚空在一旁跟着她,河水拍打着船壁,后方薄雾弥漫,看不见船影。 “你瞧,我们排在最后方,如果有人要逃,大概率会利用到我们这艘船,而且现在正是深夜,这个时间是最容易行动的。” 王虚空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神情一肃:“我去龚大侠那里守着。” 说罢,他转身去了船舱。 河卒仍在一艘艘的检验,并没有留意到筏底有暗影掠过。 闸口上方,一个身披黑氅的高壮男子俯瞰着如龙蛇般排列的船队,旁边有人低声道:“都监大人,河卒已到了第七艘船边,再检查最后一艘,便要折返了。” “前船隔开了吗?” “检查过的前船都隔开了五丈。” “最后那艘是什么船?” “看雀杆旗帜和船只样式,应该是湖广一带漕帮旗帜,一般是运粮船。” “粮食……”真州都监司空训幽幽一叹,“蜀饥未过两年啊,唉,按计划行事。” “是!” 河卒慢慢悠悠地划着桨,来到了苏梦所在的船下。 铁尺向下一插,他眯着眼,拖着声音道:“吃水三尺二,超了超了,卸货!” 苏梦在船头瞥了一眼纲首,后者有些迟钝地道:“不会超的,我们这船吃水二尺八,都是特意检查过的。” “嘿!还轮得到你来质疑老子了?靠边,卸货!” 苏梦若有所思,对掌舵的舵手道:“我们去靠边卸货。” “是。” 夜色如墨,河面浮着层薄雾,前方船影幢幢似鬼魅游移。 那些船被有意隔开了。 驱鱼入网,他们所在的这一艘船,就是被利用的网。 第194章 刀丛里的诗(39) 一名男子伏在河卒的筏子下,背贴湿冷竹筏,赤着双臂和双脚,一柄短刀横在嘴里,刀刃在水中宛如一条幽深颤动的影。 他长手长脚,每一次划水都极轻,轻轻一拨水——像条贴着淤泥的鲶鱼,不仅与环境融为一体,而且与身上的竹筏保持着完全一致的速度,借前方大船投下的阴影,毫无异状地躲在筏下。 但是在深夜的水底,视野总是受限的。 他指望别人发现不了他,同时也折损了自己发现别人的能力。 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岸边潜伏的人影。 他听到了谈话,这谈话已让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冰冷的河水冷彻骨髓,意识却未被冰冷侵蚀,他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入了彀。 鱼儿想要逃走该怎么做? ——要在收网前用力甩动鱼尾,冲出桎梏! 便在此时, 忽听闸楼传来三声梆子响。 原本木雕般的士兵齐刷刷架起弓弩,指向民船。 岸边雾中倏地亮起十余盏红灯,映出一道道身影:甲胄森寒,刀兵,矛兵,弓兵,成列包围河岸两道。 弓手拉满弓箭,箭弩后方悬着绳索,一道道弓箭齐射,在河道上宛如一条条灰暗的蛇。 真州闸的主闸口河道宽约十五丈,两侧有石砌驳岸,夜间闭闸时水面会缩至不到十丈,两侧露出淤泥与残破的木桩。 那些长箭并未瞄准苏梦所在的船,而是穿过船头和船后两侧,弓箭刺在对岸的木桩上,绳索在前后架起,形成了包围的网。 与此同时,那船筏上的老河卒扬起铁尺,狠狠向下一插! 足有五尺长的铁尺穿过船筏缝隙刺到了底! 铁尺拔出,未沾一点血腥,他没有意外,握着铁尺,纵身跳入了河中。 前方船只传来骚动,滞泊的民船想要远离后方骚动的源头,故而在闸口前挤做一团。 岸边的士兵点燃火烛贴向绳索,火舌舔上绳头的刹那,整条油绳发出“嗤”地一声尖啸! 暗红色的焰浪如毒蛇吐信,沿着浸透鱼脂的麻绳疯狂窜涌。 不过瞬息,数十道横跨河面的绳索尽数燃起,火光在河风推搡下腾跃扭动,竟似一条条火龙绞缠住整片水域。 焰色倒映在漆黑河面上,将缩至十丈的狭窄河道照得赤红透亮,连河边龟裂的淤泥、朽烂的木桩,乃至游鱼惊窜激起的浑浊涡流都纤毫毕现。 河底的暗影自然也已变得无所遁形。 在火光燃起的一瞬间,那暗影已长臂舒展,将原本在口中横着的短刀拿在了手上。 拿着铁尺的河卒跃入水中的同时,水波被刀影割裂,红色的血迹在河面蔓延! “射箭!” 瞅准方位,岸边的士兵搭弓上箭,对河里的暗影齐射。 变故发生时,苏梦已让船板上所有人都回到船舱,她则顶替了舵手的位置。 曾经在海上漂泊多年,掌舵的手法她还是懂的。 火绳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船只西岸的路线上有那金国间谍伏在水底,她只能让船往东岸靠。 观察着风向,苏梦将绞盘卡住,转身去降帆,在她忙碌的时候,间或有长箭飞到了船上,有好几次都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身侧。 闸口楼顶,真州都监司空训远望着这一幕,又看了眼闸口前惊慌呼喊的民船上的人们,沉声开口: “那艘船上倒有个有胆气的,行了,去开闸,放民船通过。” 手下人连忙应声传令:“开闸——!”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闸口一开,悬门积水泄出,水流瞬间湍急,真州闸是复式船闸,可两船并行而过,如今两闸齐开,船只争相过闸,只余后方那艘被困在火绳中间的船只,在骤然湍急的河流上控住方位。 此时此刻,饶是苏梦一向镇定,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了一句c语言。 真就为了大多数人舍弃他们这艘船了是! 水流一急,再出色的舵手也没办法完全控住船,一侧的船身被水流一推,船尾已触到了火绳。 纵然漕船涂着防火的涂料,但火绳上有鱼脂,火焰难灭,船尾还是在瞬息之间燃了起来。 没关系,以现在燃烧的速度,足以在烧到舱室前停到河岸,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当苏梦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支飞箭巧之又巧地射断了船首前方的火绳,火绳坠入河面,油脂遇水浮成一片,火焰瞬间燃向了船底。 “开中舱,放筏,全都下船去东岸!” 随着她的命令,船上本就躲进客舱里的人开始动作,苏梦也不折腾船舵了,药箱往身后一甩,直接拔出了卷在腰间的秋水剑。 这艘船是湖广一带的运粮船,那就用衡山剑派的剑法。 瞬间敲定了主意后,苏梦挥剑出手。 温系江湖里阴人的家伙太多了,她这一路上都尽量避免用招式暴露底牌,船舱里的人要逃走,这些飞来的乱矢得有人挡,王虚空的刀法太有个人特色了,还得是她出手才行。 商船本就会聘请一些江湖好手护卫,她此时出手倒也不显突兀。 船上剑影舞,船下却格外安静,像是躲在河底的人正在蓄势待发。 一波箭矢射完,在第二波箭矢交替的间歇,原本在船上浮动的竹筏忽然间被一股巨力击中,带着迸发的涛浪飞至空中!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破浪而出,在火光憧憧的河面上现出身形。 他赤着上身,苍白的肌肤在烈焰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水珠沿着他铁铸一般的劲瘦身躯流淌至腰线。 最醒目的是他身上的疤。 十几道疤痕游走全身,最险峻的一道自左肩斜劈至右腰,宛如瘦金体书写出的一道伶俐的笔画。 龚侠怀已出了船舱。 他看着那人的脊背,骤然失语。 他虽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已认出了那道疤。 更何况男人手中还有一柄刀。 一柄又粗,又钝,生着锈的短刀。 男子挥刀,刀光如划破天际的月,刀虽短,刀锋却足有一丈三尺七寸。 竹筏凌空碎散,碎裂的竹杆裹挟着凌厉刀势,如箭一般急射对岸,男子侧头躲过一支射来的羽箭,露出了半张面庞。 那张被战场血火反复雕琢的面容偏生带着三分书卷气,眉峰如断刃,浓黑入鬓,脸却极白。 这使得他予人一种‘冷艳’,乃至‘秾丽’的心悸感。 龚侠怀紧紧握住了王虚空的手臂,低声道:“是他!” 第195章 刀丛里的诗(40) 闸楼上的士兵在那名男子从水里出现后已经架上了强弩。 苏梦格挡着飞来的乱矢,眉头微微蹙起。 即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也没有靠近他们的大船吗? 若她是恶人,在火绳拉起的时候,就会出手截断几节火绳,将其抛掷到前方的民船上,先不管不顾引发骚动再说,箭矢连射时,不仅不会从水下出来,反而会躲到最近的大船下方,用船为盾。 但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在跟官兵打配合。 官兵设的局,他就这么走了进去,就好像双方想到了一起,一方想着避免民船百姓受损,另一方说对对对,就按你设计的做。 这时,她察觉身后有异动,转过身却看到王虚空走了过来,客舱的门打开着,龚侠怀站在门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过来干什么,怎么还不送龚大侠下船?” 王虚空语气急促道:“这个人绝对不是金国间谍。” 苏梦手中的剑顿了顿,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支羽箭的箭杆,将其掷在一旁。 “这个人是‘诡丽八尺门’的八当家,赵伤!他在‘诡丽八尺门’中是比龚大侠更为激进的抗金志士,常年带着手下子弟以民兵的身份驻守边防,他杀了那么多金人,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绝不可能成为金国间谍!” 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龚侠怀对王虚空只是简单的介绍了赵伤其人,但王虚空已经开始钦佩这个人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刀。 能用出这样刀法的人,让王虚空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龚大侠的结义兄弟又不一定可信,萧猛余说过的话你忘了吗?”苏梦冷静道,“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大船,我看他刀法高超,不一定逃不出去。” 这句话在当前的场景下非常具有可信力。 因为赵伤在出水,破筏后,便冲破箭雨,踏浪而至岸边,短刀在掌心轻旋半圈,刃上水珠随势甩成一道银弧,甩入几名士兵的眼中,引起刺痛惊呼。 ——连刀上甩出的水珠都带着刀锋的利。 弓兵后撤,矛兵突刺,赵伤很熟悉这种军阵变换,他在前线多年,从没想过他的刀会砍向宋人,更没想过自己在前线作战,却被宋兵突袭。 两百四十一名手下。 在认识龚大哥前,他便是这两百四十一名手下的大哥了。 他成立了孤山派,带领着手下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国土。 后来他认识了龚侠怀,那个以刀会友,以刀作诗的男人,他与其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钦佩其为人,于是与龚侠怀成了兄弟。 龚大哥啊,在与你相识前,这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就已经是我的兄弟了啊。 最先扑来的三名枪卒挺矛直刺,寒星三点封死上中下三路。 赵伤不退反进,短刀横抹如新月破空,刀背“锵”地撞偏矛尖,刃口顺势掠过三人喉头。 血雾未散,他已踩着一具倾倒的尸体腾身而起,足尖点在第二支长矛的槊杆上,借力翻入敌阵核心。 他的刀每一次落下,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好狠的刀! 两百四十一条人命,两百四十一个兄弟,五十人死在金人刀下,一百九十一人死在同胞坑害之下。 赵伤悲痛惶惑,在被并肩作战的宋兵用长矛指向鼻端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抗。 他们不是为国战斗的江湖志士吗? 踢飞的火把凌空炸开,散作零落星雨,赵伤劈手夺过一柄长槊,喉间发出一声嘶吼。 “死——!” 反手掷出长槊! 槊锋贯穿一名兵卒胸膛,余势不减,竟将后方的两名士兵也一起钉倒在地! 现在呢,他是谁? 他是所谓的金国间谍。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赵伤冲进了敌阵之后,弓手不再射箭,苏梦收起剑,跟着龚侠怀和王虚空一起轻功下了船。 因为人员疏散的很及时,船上的人并没有伤亡,失去了控制的大船撞断了好几截火绳,火焰愈烧愈旺,筏上的人划着浆,让水流推开燃火的油脂,一直划到了东岸。 “他看起来很怨愤。” 苏梦视力极好,更何况河岸算不上太远,因此她清楚地看到赵伤杀敌的一幕。 龚侠怀沉声道:“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因为不平怨愤,所以刀伤。” “刀伤?” “刀也会受伤。” 人的心若被伤了,他的刀也会伤,会痛。 这痛非但不会因为杀人而愈合,反而每多杀一人,便更伤,更痛。 东岸的士兵面对他们态度很是友好,甚至还有人询问是否有人受伤,可以去闸楼那里包扎换药。 然后众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这古怪的一点被当成了死里逃生后的惊魂未定。 “方才船上用剑的少侠在哪里?” 苏梦顿了顿,迈步走了过去:“军爷找在下有事?” 她指了指一旁的纲首:“这位是本船的纲首,我只是船上的护卫兼军医而已。” 纲首顿了顿,点了点头:“军爷有什么船上的事要问……” 他的咬字有些慢,还没有说完,那过来问话的士兵头子便打断了他,他望向苏梦,眼中有赞赏之情:“你是衡山的人?” “带艺修行的外门子弟罢了,在下苏即安,受雇为这艘船的护卫兼船医。” “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这兵卒沉声道,“都监大人在闸楼上见少侠果敢非凡,剑法不俗,因此遣我来问少侠一句。” “哦?” 他遥指对岸:“少侠可愿与都监大人一同制住那猖獗的金国谍子?” 龚侠怀和王虚空闻言望了过来,龚侠怀性情稳重,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王虚空虽有些神情变化,但幸而眼睛小,掩住了微变的眸光。 苏梦遥望了一眼闸楼上方,那披着氅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表情沉思,缓缓道:“好,义不容辞。” 说罢,苏梦也没有避讳,扭头将药箱交给王虚空,又看向龚侠怀:“兄台,一路同行,老听你说些酸诗儒词,还说什么三分诗,七分读,现下这种情状,不如送我一句壮行诗?” 龚侠怀本就有几分儒生的气度,他坦然接受了新设定,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在这风声烈烈,火光为背景的河岸,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带些沙哑与沧桑。 “十年砺刃寒光动,山河淬火破楼兰。” 苏梦眨眨眼:“好像没听过这首诗啊。” 龚侠怀微笑道:“一时兴起创的残句。” “好!多谢,那我便出发了。” 苏梦转过身,向河岸疾走两步,足底踩上两滩湿泥后,纵身而起,踏在未断的火绳上,沿绳疾走,眨眼间便迈过了数丈距离。 第196章 刀丛里的诗(41) 河风卷着火油腥气扑在脸上,苏梦眯眼望向对岸—— 赵伤面前的军士已经尽数退到一旁,站在军士前方的,正是先前在闸楼上的男子。 他脱下氅衣,身着劲装,身形高壮,手上臂铠映着火光,双拳攥紧,十节指虎寒光烁烁。 她能听到那男子不紧不慢道:“阁下倒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哦?” 赵伤伸出拇指,揩去面颊溅上的血珠,浓黑的眉微蹙着,眉间带着刀刻一般的愁,刀刻一般的仇。 真州都监司空训含笑道:“我本以为阁下会以粮船遮掩,以平民为质,没想到阁下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赵伤冷声道:“我若上了船,你那闸楼上的强弩便不会犹豫了。” 司空训眯起眼,依旧在笑,笑的却有种薄凉之意:“呵,一个金国谍子,倒在这做起好人来了,这满地杀戮,可是皆出自你手。” 赵伤道:“一百二十一。” 他突然说了个数字。 没人明白这个数字的意思。 苏梦恰在此时跃下火绳,她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年岁轻轻锐意十足的形象,声音坚定有力:“衡山弟子苏即安,前来为大人助阵。” 赵伤头也未回,掷地有声道:“少管闲事!” 苏梦微笑着一抖长剑,软剑舒展绷直,秋水剑映着烁烁寒光。 “若不好管闲事,打抱不平,入这江湖还有什么意思。” 方才在河岸边,她的话里在问龚侠怀。 (当初平江府雪夜,你说叶红可信,我给予了七分信任) (你觉得赵伤当有几分信任?) 龚侠怀用诗中数字回答。 十分。 唉,这群豪侠大侠,怎么总爱交托信任?虽然苏梦明白,若不是这样可贵的人格,他也不会成就如今的声望地位。 但是想想这个世界观里昔年的苏梦枕,在被兄弟背叛前,他也是这样信任兄弟的。 看着满地军士惨状,她心中一叹,绷紧唇角,持剑而立。 “动手!” 司空训动手。 他动的确实是手,他只信任自己的手,就像刀客信任自己的刀,剑客信任自己的剑。 但他一向觉得刀剑都是外物,就算高明的刀客剑客能将其当做躯体的延伸,但终究不是躯体的一部分。 手更灵活,更伶俐,当手攥拳,拳可以比刀剑更凶! 伤心的刀迎上凶猛的拳,赵伤刀光一闪,二人一个短刀,一个近拳,揉身近战,后方长剑本是刺向赵伤伤痕累累的赤裸脊背,但是赵伤与司空训的身位陡然一变,长剑搅入战局,与指虎相撞,又与短刀碰了一招! 司空训厉声道:“攻他下三路!” 大哥,你长的挺有范儿,打起来挺无耻啊,又是找人一起围殴又是让攻下三路。 但是她也不能装作一脸正气的样子说什么‘不屑为之’。 如果再表现的有点干扰战局,怕不是直接被喊‘滚开’了,苏梦明白自己还是要发挥点作用的,于是她应了一声:“好!” 苏梦应得清脆,剑招黏上赵伤左脚,软剑如灵蛇缠柱,在即将卷上对方足腕时,赵伤的刀法陡然暴烈。 他刀锋一涨,弃守强攻,逼得司空训连退两步,那袭向足腕的一刀又被险而又险的躲了过去。 然而赵伤行险招,便必然要承担险的后果——司空训暴喝一声,一拳磕开赵伤刀势,一拳砸向赵伤的心口! 赵伤宛如孤狼一般,身子只微微一拧,却不完全躲开。 若是这一拳击中,他固然是负伤,但司空训却也因此无法及时变招,他要以伤换伤,废去司空训的一只拳头。 这计划没能实施。 因为一柄剑,一柄轻灵的剑由下向上撩起,不躲,便是断臂——握刀的手臂。 他愿意以伤换伤,却不能以命换伤,于是赵伤只有躲! 人在躲,拳在追,剑却落了空。 这位衡山派的弟子虽然年纪轻轻便剑法不凡,但比起这位孤山派的头领、‘诡丽八尺门’的八当家和这位真州都监,武艺还是差了一点。 苏梦一招落空,见二人又搅缠在一起,便收剑后撤,再度寻找使阴招的时机,时不时出声滋扰。 “刺你左肩!” “吃我一剑!” “大人,我来助你!” 她已经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很有趣的事。 赵伤有意不想伤她,或者说,不想伤一位‘打抱不平仗义出手的江湖好少侠’。 然而这种容忍是有限度的,在苏梦又一次出手,使得赵伤为避剑招,而被司空训凌厉的拳风擦过面颊,流下一道血痕后,他的眼中逐渐染上了血色。 他的刀更凶更厉,只听一连串‘当啷当啷’金铁交击之声响起,司空训愕然发现,这人的刀竟然又强了几分! 刀更强,或许是因为心更伤,更痛。 伤心是无孔不入的。 赵伤的刀挥出一道伤心的刀光,刀光染血——司空训的血! 司空训的虎口鲜血淋漓。 既然如此相信自己的手,相信自己的拳,为什么还要带上指虎? 这与用刀用剑也没什么分别。 赵伤冷笑一声,短刀向后一格,他没有回头,便又挡了袭来的一剑,这名叫苏即安的剑客水平不俗,但也仅此而已。 他已决定杀了这人。 但这个人并不会算上那个数字。 一百二十一。 一百二十一! 宋廷还欠我一百二十一个兄弟的命! 背脊虬结的肌肉游走如龙蛇,他趁着司空训因伤滞招的瞬间,出刀,拧身—— 然后他看到了水。 水珠。 扑面而来的水珠。 水珠折射着刀光,火光,还有一道眸光。 叹息的眸光。 那叫苏即安的青年站在水珠后,静静看着他,眸光里的叹息仿佛转瞬即逝的梦。 水珠太近,太疾,太无声,赵伤还赤着上身,根本来不及避开。 水珠接触到了肌肤。 刀沉。 力滞。 赵伤意识朦胧中,听到苏即安愧疚道:“大人,真对不住,我本想着以二打一应该能拿下此人,所以不想再用这种手段,但见到大人负伤,实在是急的顾不得多想了。” 司空训:“……没事,你……” 苏即安:“大人!大人您怎么也晕过去了,水珠也溅到您啦?” 第197章 刀丛里的诗(42) 深眠。 无梦的深眠。 苏梦一向觉得,在旁人沉睡的时候暗算对方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她有过在沉睡中被人暗算的经历,那滋味很不好受。 但若是被暗算的人一觉醒来,未能察觉到暗算,那他应该会好受些? 在这些将士眼中,她是一个剑客,也是一个高明的大夫。 她的药迷倒了众人要抓捕的‘金国间谍’,都监大人与这人缠斗,因此也被误伤到——旁人看起来是合理的。 真州都监司空训其实看出了不合理之处,但是并没有质疑。 (……没事,你的暗器用的很好。) 那句被吞没的话本该是这样。 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抛出这样让人避无可避的‘水珠’,只这一手,就比先前表现出的所有剑招要高明的多。 但司空训晕倒前,还以为这少年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藏锋守拙,这在江湖人中是常有的事。 只是意识陷入混沌时,他忽然有些冷颤。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在他想要质疑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 “都监大人!” “都监大人醒了!” 再次睁开眼时,司空训听到了手下人喜悦的呼喊声,眼前从模糊到清晰,他微微侧过头,视野移到了一旁。 有一名亲信急冲冲出去传讯,两名亲信守在一旁,还有一个人,一个离他最近的人。 那握剑的少年正垂首将针灸用具放在针囊之中,察觉到床上人扭头的动作,他抬起头,清秀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大人,您醒啦!” 司空训喃喃道:“金国间谍呢?” 少年一叹,周围亲信的面色也阴沉了下来。 “这……还是让大人的手下来跟大人说。” 他收起针囊,冲那两名亲信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等到苏即安一走,一名亲信就赶忙开口道:“那金国谍子应该是在齿间藏了毒,大人和他一起晕过去后,苏少侠忽然察觉到那谍子的气息不对,将他下巴脱臼,发现这人咬破了毒囊,已然自尽了!” 司空训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眼窗外亮堂的天色:“我昏迷了多久?” “苏少侠喂了司空大人解药,又为大人针灸了半个晚上,大人只昏迷了一个晚上,如今正是巳时呢。” “那金国间谍的尸体呢?” “在闸楼那边放着,属下已经派人将其全身上下都搜过了,那汉子除了一身的疤和那柄短刀,没有旁的东西了。” 司空训脸色不变,这种武艺高强的间谍抓活口本就不容易,上头给的命令也没有说要留活口,反而强调如有机会格杀勿论。 他已遵守了命令,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既然这尸体已经无用,那就将其在附近的牛角岭上掩埋了,毕竟也算是个汉子。” 他极其自然,出自本心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好像已经忘记了,割下那间谍的头颅呈上朝廷,能算作一件军功,忘记了若有通判派人下来,自己要拿出证据来证明。 亲信抱拳,应了一声:“是!” 这种错漏之处,他忘了,他手下的亲信好像也跟着忘了。 谁也没有觉察出不对来。 苏梦本就在旁门左道上有点天赋,她将摄心术习练了两百多年,在这江湖上已经是宗师级别了,拥有这样的水准,却还一直在谨慎行事的旁门宗师,就更让人防不胜防了。 在司空训晕倒,给了苏梦贴身照料的机会后,他就已经陷入到了蛛网里。 在那之后,因为民船被烧毁,司空训不仅赔了他们一笔金钱,还派出了一艘官船来将他们送到民船本来的目的地。 从真州沿淮南运河北上至楚州,漕船需经北神堰进入淮河,因为是官船,有印鉴凭证,过关检查基本只是走了一个流程。 漕船由楚州入淮河后,需沿淮河西行至泗州,又因汴渠废弃,要入泗州进入宋金互贸区域,须先在宿迁埇桥下船转运。 大约200公里的路程,在一路畅通的情况下,不到四日便能到达。 赵伤是在上船后当日晚上醒的。 他在苏醒的一瞬间,右手一动,摸到了熟悉的刀柄。 刀还在,他未死。 他在何处? 耳畔有一位青年嘟囔的声音:“神仙一日醉没了,僵尸散也没了,本来就没多少好用的迷药,还剩个鸡鸣五鼓返魂香,噫!立地销魂散什么时候撒了半瓶!” 这声音有些耳熟。 赵伤手持短刀从床上翻身而起,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已被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物,就连头发也被洗净收拾过了。 他冷眼看着房间内坐在桌子旁的青年。 他认得这张脸,记得这个声音。 与此同时,在脚踩在木板上的瞬间,赵伤就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哎呀,你醒啦!”苏梦听到动静,扭头打了个招呼,接着收回视线,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道,“你先后中了两种药,现在药性应该还未完全散掉,四肢发沉是正常的,再过半日就好了。” 赵伤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打抱不平多管闲事的江湖人喽。” 苏梦依旧头也未抬,语气十分随意:“你饿吗?桌上有糕点,但是已经凉了,我去船上的小厨房给你拿点吃的过来,对了,洗脸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不要惊讶,我给你做了个易容,放心,轻易洗不掉的。” 赵伤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依旧是肌肤的触感,但确实有些微妙的不同。 “……多谢阁下,能否劳烦阁下为在下解惑?” 与刚醒来时的隐隐敌意不同,赵伤明了现状后,虽然神情依旧冷峻,但语气却缓和了几分。 “我其实很想为你解惑。” 苏梦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头,一声叹息。 这让赵伤又想起了那水珠后叹息的眸光,果然那不是错觉。 “最好是我给你解惑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那就再好不过,但是没办法,谁让你有十分呢。” 赵伤有些没听懂后半句话。 ‘咔哒’一声,苏梦合上药箱,站起身:“等着,我把那个想见你的人喊过来。” 第198章 刀丛里的诗(43) 苏梦本来是不赞同龚侠怀与赵伤见面的。 把赵伤救出来后,她就想把他丢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最好让他醒来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伤与萧猛余不同,他身上又没有多严重的伤势,站起来就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但是这是龚侠怀愿意以性命作保的兄弟。 “他被诬为‘金国间谍’,此事应与我有关。” 龚侠怀不必多做解释,苏梦便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她在义庄截留过一封飞鹰传讯,龚侠怀越狱,被朝廷钉在了‘逆贼’的身份上,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后他的那些兄弟都会受到影响。 这是让人无力且无法改变的事实。 正是因为不想牵连他人,龚侠怀在狱中甚至产生了舍弃自己的念头。 在他逃出生天后,他依旧惦念着自己的兄弟。 然后,他看到赵伤。 看到赵伤背后那道曾一起拼杀时受的伤。 看到他那悲愤的模样,看到他那带着伤与恨的刀,龚侠怀又怎么可能愿意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世上总有一种人,被人背叛,被人欺侮,却依旧愿意付出自己金子般的信任,永远是被人背叛,而绝不先背叛他人。 苏梦的人生经历让她注定一生都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但她钦佩这样的人。 她本就是江湖过客,因义愤不平而救了龚侠怀,行事皆随心,任由他信一信又何妨? 门扉被推开。 赵伤看到了那个可以为自己解惑的人。 他有一张陌生的脸,行走踉跄,但手臂摆动的弧度,挺拔的脊背,还有那双眼——宽容温和的眼。 都是如此熟悉。 他的身上该有一把刀的,一把叫做‘天涯’的刀。 “八弟。” 龚侠怀轻声开口。 他在赵伤面前站定,赵伤手上有刀,他手上无刀。 若赵伤想杀他,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苏梦提着食盒,站在外面,她不喜欢赌,她喜欢凡事都在掌握之中的安全感,就像王虚空那一截被她割去的袖子。 所以她愿意由着龚侠怀去相信,但不愿意陪他去相信。 有些做出的事情,是没必要对别人说的。 赵伤一步一步向龚侠怀走去,抬起手。 ‘当啷’一声,他手上的刀落了地。 一双粗糙的手掌紧紧抓住了龚侠怀的衣襟,赵伤垂着头,手背青筋凸起,像是要从面前人身上用力汲取站起来的勇气。 “……大哥。” 龚侠怀道:“是我。” “你逃出来了。” “幸得江湖义士相助。” “好,好,看到你活着就好……可是,我那一百九十一个兄弟,一个都带不回去了。” 赵伤的声音发着抖:“金兵的情报是皇城司亲事官递来的,我们带队过去,却入了金兵的伏,拼杀撤离时,后方却又被宋兵堵住……大哥,朝有奸佞!朝有奸佞啊!我们究竟是在为谁而战?我这一百九十一个兄弟究竟是因何而死?!” 赵伤声音逐渐凄厉,字字泣血。 龚侠怀道:“是因为我被定为了‘逆贼’,结果也牵连了你们。” 赵伤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盯着龚侠怀:“大哥,错的是那些自己屈了膝,也要把别人的脊梁骨打断的狗杂种!他们怕有骨气的人站着,就衬得他们矮上一截!” “割淮北,纳岁贡,连临安龙椅上都是软骨头,宋廷前路何在?” 他声声质问,将累日的怨愤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大哥,我要去临安,刺杀奸相!” “八弟。”龚侠怀长吁一声,“奸相豢养着不少亲卫高手,本就难以近身,更何况如今蒙人金人都虎视眈眈,朝廷动荡,只会给饿狼扑食之机。” “大哥,你的腿成了这样,是在牢里伤的吗?你不怨吗?” 赵伤不等龚侠怀回话,咬牙切齿道:“你不怨,我怨!” “……八弟。”龚侠怀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这艘船通往哪里吗?” 赵伤沉浸在情绪之中,缓了一缓,方道:“通往何处?” “通往泗州方向。” 龚侠怀道:“北伐之后,泗州本已完全收复,却又因嘉定合议,将淮北割据给了金人,过了边防线,就是一脚踏入了金人占据的地界。” “大哥……”赵伤不敢置信道,“你要逃去金国?” 龚侠怀苦笑道:“不是逃金,是投金。” 赵伤双手一松,放下了龚侠怀的前襟,怔了半晌才道:“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不仅要投金,还想要带你一起。” 龚侠怀的话在赵伤耳中越来越离谱。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梦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一脸无奈。 “龚大侠,你说话能不能有点铺垫,你是真想让你兄弟给你抽冷子来一刀啊?” 龚侠怀轻声一叹:“是我的错。” 赵伤捡起自己的刀,用衣袖抹了把脸,即便龚侠怀说出这样的话,他依然愿意听对方说出一个理由。 苏梦将食盒放在桌上,冲着窗户唤道:“王兄,过来开会了。” 窗户被推开。 王虚空挠了挠脸颊,一脸讪笑地翻窗进来。 很显然,苏梦和王虚空都放不下心,这两人一个门外,一个窗外,时刻关注着房里的状况。 “幸亏这艘船上的现在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你这声音还真是掩不住。” 苏梦一边摆放餐食一边道:“大晚上的没什么热食,给你随便搞了点吃的垫垫,咱们边吃边聊,在这方面你们得听我的,我可是行家。” 赵伤眨眨眼,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四人围着方桌坐成一圈,苏梦把筷子往赵伤面前一放,‘哒’的一声,像是说书先生拍了响木,为自己起了前奏。 “犹记当初,我,龚大侠,王兄三人于河边论前路,我说,逃亡海外是上策,可惜龚大侠不愿走这上策,下策嘛自然是最无奈时再选,就不多提,话归当前,去金国属于什么策呢?” “朝廷将龚大侠归为逆贼,那我们就干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让所有人知道,他们错冤了好人,要让朝廷不得不认下自己的错。” “去金国,便是枭首明志之策。” 苏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本来觉得这是一去不复返之策,但龚大侠要改成这样,他有文化,听他的。” 赵伤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所以,我们要诈降投金?” 苏梦道:“降?啥叫降?硬骨头是装不了软骨头的,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自有人过来递梯子。” 她嘴角的笑有几分讥讽:“被污蔑折辱,被残害手足,一路颠沛至敌国……你们岂能不恨宋廷?” 第199章 刀丛里的诗(44) 船上四日,风平浪静。 他们在盱眙下了船,即便是官船,凭证不够充足的情况下,也不能轻易渡淮去几十公里外的宿迁。 官船在盱眙渡口停下时,船上的人被守军一一盘问,苏梦一行人应对了过去,但官船被勒令不得停留三日以上,必须尽快折返,司空训带来的助力基本只能到此为止了。 赵伤,龚侠怀,王虚空三人先在盱眙的平安镇歇下,苏梦在码头和镇子里绕了一圈,回来后开始说出自己获取的情报。 “因为现在隔岸关系紧张,盱眙与宿迁榷场从一日开市一次,改为了五日开市一次,一次持续两日,并且两岸交替开市,我们要想去对岸,必须要等到宿迁榷场开市。” 她皱着眉头道:“但是明天是盱眙榷场的开市日,宿迁开市还要再隔七天,我们现在之所以一路未碰到什么阻击,便是因为行程够快,时间一拖延,变数就太多了。” 赵伤和龚侠怀都很了解边境的情况,龚侠怀沉吟道:“民间走私盛行,我们能不能走私船渠道?” “虽然风险很大,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苏梦穿越了这么多次,为了给以后穿越做准备,也看了一些历史方面的书,她记得盱眙这个地方再过一年就被金人侵占了,现在两岸关系紧张,私船的打击和管控强度很大。 “我们来商讨一下。” 苏梦语气连贯,显然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明日盱眙榷场开市,定有对岸的商队到来,你们会女真语吗?” 三人一致摇头。 “那混入金人商队里的难度就增大了,就算金人商队里携带宋人,也一般是精通女真语的翻译。” 苏梦又问:“官方允许奴隶交易吗?” 龚侠怀严肃摇头:“不允许。” 苏梦紧接着龚侠怀的话道:“但私船是百无禁忌的,两边都有想要走私发大财的商人,金人商队里也一定有走私的船。” 王虚空小眼一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赵伤却微锁眉头:“可是大哥的腿……” 让一个健全人装作腿上有疾并不困难,反过来则很不容易了。 苏梦十分平静道:“有些有手艺的工匠,就算身上有疾,也一样很有价值。” 他们讨论了一下,觉得这法子可行,于是到了下午,赵伤和苏梦两人就先后出了门,分头去打探牙行的消息。 之所以从牙行入手,是因为宋金两岸交易时还有一个规定,那就是双方商人不得直接接触,需通过官方牙人议价,并缴纳税费。 走私船要想不易发现的进行交易,一定是有牙行的参与,沆瀣一气,才能成为一道完整隐蔽的产业链。 赵伤熟悉边境,苏梦能迅速套出话,但果然还是后者效率最高。 两人在晚饭前回来,赵伤给出了三个名字:“纥石烈干,徒单信,宋金时,这三人前两人是金人,后一人是宋人。” 苏梦只给出一个名字:“宋金时,这三人里,宋金时主做奴隶走私,他为了跟金人做生意,还特意改了名字,原来的名字叫做方浩,曾经混帮派时诨号方耗子,而且我还打听出来一个消息,留在宋地做生意的金商,大多数是金国扶持的帮派金衣帮的人,这个宋金时也跟金人有密切的关系。” 赵伤惊讶道:“苏兄怎么打听出来这么多?” 龚侠怀和王虚空二人则是一脸司空见惯的模样。 “我当面问的。” 苏梦语气随意地回答道。 赵伤:“……” “我已经跟他搭上了线,但现在有一点不安。”她幽幽一叹,“这里是边防城镇,牙行里半数金商却有金衣帮的跟脚,怕不是有不少金谍耳目,这里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我们的行踪应该已经在一些人的视野里了。” 他们既然在这里不得不落脚,那么总要饮食吃饭住店休息。 “所以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不然恐怕前面有人要拦着,后边也有人要追过来了。” 三人面色沉凝,点了点头。 但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次日,本该是互市开启的时候,榷场却一片萧条景象。 宋金时在苏梦面前唯唯诺诺道:“提辖官有令,榷场关闭,牙行闭门了!” 苏梦问:“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吗?” 宋金时点了点头:“金国常以‘稽查走私’为名越境滋事,盱眙榷场时关时开,这都是常有的事,但是提辖官下令时并不会说清缘由,我们也都是猜测,这次大抵也是有金人扰边了。” 这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计划就此折戟。 苏梦一行人当天便退了客店,居住到了宋金时安排的一处隐蔽的居所,他们计划已成,这岸非渡不可,但如今淮河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两岸边防发现,只能等待时机。 时机没能等来。 等来的是杀机。 来到盱眙的第三日,街面上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 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身着宽大的白袍,上襟半敞却仪态从容。 他身居辇座之上,如画的面庞上双目微垂,嘴角含着春风化雨般温和的笑容,右手轻拈一朵山茶花垂在腹前,左手随意搭在膝上。 七名年轻人环绕辇座四周,或执拂尘引路,或捧经卷随侍,辇车所过之处,檀香与山花气息交织,白袍的褶皱随颠簸泛起波纹,宛如流动的云霭。 宋金时派人传来消息后,龚侠怀深深一叹。 像是心头一颗紧迫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反倒无惧且平静了起来。 “是‘大不慈悲’还有他的孙子们。” 苏梦一脸认真地询问:“‘大不慈悲’是谁?他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孙子啦?” 王虚空苦着脸道:“他是天子御前第一高手,收了许多徒子徒孙,手下子弟不论什么辈分,都称之为‘孙子’。” 赵伤道:“他目的如此明确地来到平安镇,看来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便是被发现了,不需要再往前盘理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他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第200章 刀丛里的诗(45) 当‘大不慈悲’出现的时候,苏梦便明白,榷场的关闭并非巧合。 而大不慈悲只是明面上赶来的一员,暗地里一定也来了不少人。 要想不坐以待毙,便要先主动出击。 她在当晚便潜入了金衣帮的一处居所。 这里住着的人,是组织私运贩奴的‘蛇头’,也是平安镇里金衣帮势力的幕后主脑——拏巴布。 拏巴布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头上没留下几缕头发,反倒胡子极为茂盛,斑白蓬乱的胡子挡住了嘴唇,五官又极深邃,让苏梦有些幻视圣诞老人。 “大人。”这位老者一见到她,就躬身到底,显得极为尊敬。 苏梦看着厅堂内烛火通明,若有所思道:“今天你府上来客人?” 拏巴布老老实实回答道:“秘线来讯,今晚要来一位金衣帮的金缕使大人。” “好,我给你一种药,你下到酒菜里,等药物生效后再用哨音唤我进来,如果被提前发现,你就自戕。” 拏巴布恭顺道:“是,大人。” 平静地好像‘让他自戕’是一种殊荣。 有一瞬间,快到苏梦几乎捕捉不到自己意识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曾经最厌恶的那种,玩弄生死的上位者。 然后她将药交给了拏巴布。 后半夜的时候,厅堂传来一声微弱的哨音,苏梦推门而入,看到了一个满脸怒容却一动也动不了的年轻人,同时也看到了被一根筷子戳穿了眉心的拏巴布。 拏巴布那滑稽的白胡子掩着嘴巴,但苏梦能猜出来他一定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撅着嘴滑稽地吹响了口哨。 她无动于衷地将视线从拏巴布身上移开,看向那有着刀锋一般双眼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上有两样武器。 一把刀,和一张弓。 这一张弓让苏梦想起了小李三天,想到了一支箭。 她语气轻缓道:“你是什么人?” 轻缓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魅力,这名年轻男子觉得心脏一紧,仿佛被无形之力绞索,他的眉宇忽然一阵恍惚,片刻后又重归凌厉,咬牙道:“我是严寒,是红叶书舍叶红的知交,来此地救助龚侠怀!你又是什么人?” 苏梦冷冷道:“你已经认出了我是什么人。” 严寒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苏梦道:“你从‘慑心术’中回神时,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你才会说你是叶红的好友。” 严寒的表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冷着面庞一言不发。 苏梦紧盯着他的眼睛,严寒忽然闭上了双眼,只是颤抖的眼睫暴露了不安的心绪。 若他还能抬手,第一反应绝不是攻向这人,而是先点穴封住自己的五感。 能让小李三天心甘情愿挡箭的‘慑心邪术’,即便是他也感到恐惧。 可惜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就只能听。 听声音,听那仿佛有魔力一般的声音。 “临仙楼上,阁下那一箭当真惊艳,你用刀时,是叶红的朋友,那么你用箭时呢?” 苏梦的声音仿佛具有实体化的穿透力。 最初是青年人低哑的嗓音,如暗流般裹挟着压迫感,随后又转为女子的娇柔声线。 严寒的听觉在闭上双眼后变得异常敏锐,反而成为魔音长驱直入的通道,女声每一次细微的抑扬都像无形的锁链,将他残存的意志拖向失控深渊。 他是一名弓手。 一名技艺绝顶的弓手。 他已习惯了等待——等待杀人,等待时机,或者只是为等待而等待,作为一个间谍,一名杀手,他练就了常人难及的意志力。 他妄图用‘意志’来抵抗。 但是在无法运功抵抗的情况下,所谓的‘坚韧意志’也只能短暂挣扎一瞬。 因为‘慑心术’本质上还是一种武功。 旁人要拿刀来砍你,岂是‘意志’能抵抗的了的?顶多是骨头硬些,要多砍几刀罢了。 “金沙滩的楚楚令也是你杀的,你的箭真厉害。” 那声音如溶溶秋月,透过耳孔侵蚀着思维。 “告诉我嘛,告诉你的一切……” “告诉我。” 最后一声,那声音忽然由柔转为一种具有压迫性的低沉铿锵,像是有一柄无形的刀狠厉地划了过来。 严寒闷哼一声,嘴边留下一缕鲜血,霎时间,他的抵抗如春雪消融,颤抖的睫毛逐渐静止,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心智防线全面溃败。 再睁开眼时,严寒已然有些失神,但只要苏梦不断加强慑心术,他的意识稳固后,依旧能够思维灵活。 这是当年魔教四大公主之一的‘南海娘子’和四大天王之一班察巴那都达不到的高明境界。 严寒恍惚答道:“我乃完颜合达手下的杀手,曲忌。” 苏梦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声音中依旧有丝丝缕缕的暗示,问清严寒的身份只是次要,此人是个劳什子‘金驴使’,有身份令牌可以调令这里潜藏的金人手下,同时也可以通过他了解此次来到盱眙的各方势力。 来人果然不止有‘大不慈悲’和他的孙子们,还有雷门‘飞星传恨’雷誓舞,‘鬼生虫’毛炸先生,代号“星星、月亮、太阳”的杀手集团,五色盟的‘白大帝’和他手下高手…… 苏梦像是听着曲忌像报菜名一般报出一长串名字,从心起波澜到心如止水,她忍不住道:“就没有前来帮忙的吗?” “有的。” 然后曲忌又开启了报菜名模式。 “武林名宿‘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都到了,‘饮露真人’、‘餐风长老’也来相助,却在路上与朝廷网罗的一队江湖好手对上,受了不轻的伤,脚程慢了一些,黑道上的硬把子‘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路上遇见了‘白大帝’,身殁当场,‘踏雪无痕’巴勒马轻功高绝,也已经到了且与‘融骨先生’‘销魂头陀’碰上了面,‘六点半棍’小梁,‘神通’莫虚洲被我在路上先后射杀……” 苏梦表情越听越沉重,等到曲忌说完,空荡的厅堂里,只余两人的吐息声。 她平稳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道:“将你掌握到的这些人的落脚点都告诉我。” 第201章 刀丛里的诗(46) 平安镇。 十字长街。 巳时,太阳高悬,碧空如洗。 长街的百姓已被驱空,街口散落着一些未来得及收走的杂物,阳光撒在长街,只余寂静,没有半分祥和之气。 从正南方向来了一队官兵,他们甲胄齐全,头戴红缨盔,腰配长刀,这二十名刀手后方,有一名刀手拖着两个死尸一般的男子。 众人走到街心,止住脚步。 街心有一样事物,一样本不属于这平平安安的小镇的事物。 那是两座高大的绞架。 正南方向又有两人走近,这两人一个是高瘦精悍,腰配短刀的汉子,一个猥琐佝偻,眉毛稀落,面泛青光,像是破落酸儒,正是江南雷家堡毒宗好手‘飞星传恨’雷誓舞,和‘鬼生虫’毛炸先生。 毛炸先生揣着袖子,松弛的眼皮一抬,瞅着那两个死尸一样的人,嘶声道:“把他们挂上去。” 刀手应声而动,动作利落地将这两人的脖子套在了绞架上,另一边忽听得‘哗啦啦’的声响,却是剩下的刀手将民居土墙踹翻,捡出完好的土砖,拿了过来,一块一块摞在绞架下方。 两人每被吊起一分,土砖便在两人足底摞高一分,直到摞了近二十层才停止。 雷誓舞运功朗声道:“江南洪州‘大过天’萧猛余,雨中剪刀峰‘开天辟地,斧不留人’丁三通二人,抗罪拘捕,袭杀官员,等同叛逆之罪!今日悬于绞架之上,每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撤掉一层砖!直到午时过后,行刑结束!” 话落,余音在长街久久回荡。 毛炸先生低笑一声:“你那‘开天辟地’喊的,活像是给人涨威风。” 雷誓舞冷哼道:“不喊个明白,他们怎么知道这绞架上的两人是谁?” 绞架上的两人一身血衣,满头乱发掩面,已被折磨的不似活人。 毛炸先生道:“路上施刑的时候,你不也去玩了两手吗?” 两人低语之时,二十名盱眙刀手已拔刀而出,以半月阵型封锁街道,寒铁刀刃折射着亮堂堂的天光。 雷誓舞估算着时间,过了片刻,走到绞架后,抬脚迅捷如风,踢向了土砖的中间一层,只听‘咔咔’一串脆响,萧猛余和丁三通两人脚下的土砖各少了一层,前方溅落了几块碎砖。 二人足尖微微一晃,一个激灵,都有了意识,绞架上的绳索微微颤动,其中一人想要抬起头,却显得极为吃力,另一人抬起头,乱发垂落,露出半张带着血污的脸。 丁三通的脸。 他的意识还有些混沌,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声音。 被清空的民居门窗洞开,风穿空巷的呜咽声与绞架木梁的吱呀声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前奏。 雷誓舞走到毛炸先生身边,两人依旧好整以暇的等待。 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人更等不下去。 暗地里,有人在咬牙。 “还不动手吗?” “等,你忘了昨天收到的暗讯了吗?” “还等个屁,那无头无尾的‘以歌声消隐为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大敌当前还听哪门子的歌?” “嘘,听,有声音了。” 是歌声。 飘渺的歌声刺破了死寂的空气。 那歌声起初极轻,像是采莲少女在十里外的芦苇荡里哼着俚曲。 雷誓舞皱眉四顾,想要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声音来自十方——不仅是八个方位,连天上,地下,都好像在萦绕着这无孔不入的声音。 “装神弄鬼!” 毛炸先生刚说完,忽然面色一变。 他本是双手笼在袖中,活像个老学究,如今却惊慌地将双手分开,长袖抖落,自袖中甩出三条碧绿毛虫! 毛虫挣扎不休,被抖落在空中时,依旧狰狞着口器,一副狂躁噬人的模样。 毛炸先生狠狠用脚碾死这三只毛虫的同时,从怀里掏出药瓶,连忙服下解药,这三名豢养的毒宠居然在袖中咬了他一口! 绿色的毛虫汁液渗入地上的干土之中,飘起让人恶心的腥臭味道。 这下毛炸先生再不敢轻视这歌声,疾点身上穴道,封住听感,运功抵抗,可随着声音越来越悠扬,身体逐渐产生阵阵不适的麻痹战栗之感,他额角渗出冷汗,显然那声音在封闭听觉后还在起作用。 雷誓舞有样学样,封了听觉,察觉到内力在经脉中紊乱滞涩,知晓用处不大,心中有了几分惧意。 长街上,那二十名刀手的口鼻已经渐渐渗出血来,有人挣扎哀嚎,有人狂躁抽刀,他们是军营里的好手,擅长结刀阵,内功修为算不得高,根本抵不住这飘渺歌声里蕴含的深厚内劲。 ‘怪不得大不慈悲让大部分人先分散隐匿,原来早知道对方会出邪招。’ 可这可恶的家伙为了试探对方魔音的威力,不仅派了刀手,还派了他们二人。 雷誓舞暗暗想着,虽然时间还没到,但泄愤似的又走到绞架旁,踢走了两层土砖。 绞架上的绳索又荡了一荡。 歌声陡然转为高昂,激的雷誓舞思维一恍,耳膜先是一凉,继而滚烫,回过神后,脸上耳孔一片湿热,眼前景物亦是血红一片,竟是从七窍渗出血来。 毛炸先生亦是如此,但比他们表现的更为凄惨的却是那二十名刀手,这二十名刀手在这歌声陡转尖利之后,血脉偾张,面色涨红,有人抓挠着身体,仿佛迫不及待要为自己制造一个缺口,将身体血液的躁动释放,也有人向天哀嚎一声,口吐鲜血,气息全无。 这番情景让人瞧着头皮发麻,宛如乱入了阴曹地府,望见众生受刑。 便在此时,有梵音响起。 四方屋脊,八道梵音,《金刚经》偈语裹挟着浑厚内力倾轧而下,如晨钟暮鼓直叩心神。 两种声潮对撞,十字长街房屋上的瓦片在声浪中簌簌颤动。 雷誓舞和毛炸先生压力陡减,他们知晓可以暂退左右了,临走前又去踹那土砖,这一下直接‘哗啦啦’踹倒了一半。 绞索在萧猛余和丁三通脖颈勒出深深的痕迹,二人一个激灵,更加清醒了几分,努力绷着足尖,用足尖抵住勉强能够到的土砖。 长街之上,那二十名刀手已气息俱无。 梵音依旧。 梵音如潮水般层层叠起,声音愈发宏大,最后竟如霹雳雷音,震人心神,而那高昂的女声重归飘渺,如浪上小舟,仿佛顷刻便能被翻覆。 可是若真是梵音强,神秘女音弱,为何在这霹雳雷音下,那女子的声音,却依旧声声入耳? 第202章 刀丛里的诗(47) 在长街一方角落,‘大不慈悲’闭目诵念。 他的七名孙子在另外七个方位相合,八道声音汇成一道,以佛宗‘大梵雷音’抵御‘慑心魔音’。 八人叠加起来,深厚的功力将梵音推至顶峰,可那道女子吟唱却依旧萦绕不断,这并不是因为后者比他们功力高,而是因为此人在音功一道上已臻至化境,他们等同于在以力破巧,要有十成力,才能破三分巧。 所以局面一时相持。 ‘大不慈悲’轻缓地睁眼,面上带有悲悯温柔的圣洁之感,这两道声音,若让旁人论谁正谁邪,九成九都要觉得,那神秘女声才是要被梵音镇压的邪魔。 在‘大不慈悲’睁眼的同时,身旁一名黑衣人纵身越上屋脊,向着绞架的位置搭弓射箭。 两支长弓刺入音潮之中,行至半途,就已开始颤动不已,仿佛在被无形的力道挤压,直至在空中硬拗成两截,弹飞到街边墙上。 ‘大不慈悲’轻笑一声,另外七个方位应声而笑,他的笑仿佛荡出了层层回音。 只听‘咔啦’‘咔啦’的裂响连绵不断的响起,不仅是房屋上的瓦片开始蔓延裂痕,就连绞架下那堆积的土砖也开始层层龟裂。 那神秘的女声忽然戛然而止。 ‘大不慈悲’的笑声也乍停。 长街陡然寂静,偶有碎裂的瓦片滚落地面,发出窸窣的响声。 ——声音停了。 ——谁赢了? ——管他劳什子的,该动手了!总不能让萧猛余和丁三通吊死! ——动手? ——动手! 动手! 紫色旗花炮自天际炸开,十字街的四个方向由远及近,涌来四队人马,其中正南方向队伍里正有方才逃出战场的‘飞星传恨’雷誓舞和‘鬼生虫’毛炸先生。 他们身后有九名气势肃杀的江湖人,这九人里有三名黑衣刀手,两名绿衣剑手,剩下四人,两人着黄衫,两人着蓝衫,手里有峨眉刺,子午鸳鸯钺、链枷,珊瑚金拐杖,想来这四人俱是奇门好手。 只有一人着白衣。 最当先的一人。 他身形瘦高,面部布满深壑般的皱纹,眼窝深陷却透出锐利目光,他没有刀剑,没有奇门兵器,只有一双苍老的手。 老者的手,染了数不尽的好汉的血。 这人便是‘白大帝’碎爷。 他身后这一帮人,‘飞星传恨’雷誓舞和‘鬼生虫’毛炸先生同属奸相派系,其余人则是五色盟的好手。 东方也有一队人,全副武装,甲胄折着森寒的光,又是一批盱眙边防派来的刀兵。 他们看着地上同伴的尸首,知道同伴被当成了测试敌方实力的卒子,面容却如铸铁,没有丝毫动摇。 他们是真正的士兵,以军令为先,不惧死的士兵。 然后是西街。 西街来了八个人。 以一名年轻,儒雅,温和,眉目如画的年轻人为首的八人。 他看了一眼绞架上的两人,无悲无喜,却自有一种悲悯苦难的气质。 他的身后有七名看起来不比他年轻多少,甚至还有几名比他更年长的男子,但他们都是他的孙子。 他最得意,最优秀的七名孙子。 他们手中不再是先前随轿辇行走时的佛经,念珠,鲜花,而是刀、剑、枪、棍、钩、鞭、矛。 每一个武器,他们都已习练到了一流高手的境地。 这便是大慈大悲,与他的七名孙子。 北街却没有动静。 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浅浅的,薄薄的白云,这一朵白云又恰到好处地飘到了太阳的身旁,恰到好处地掩住了一点光。 天上的光暗了一些,地上的光却忽然亮了起来! 金色的光自北街亮起! 五十一人,五十一个金衣帮的人。 为首的六个人一身金色衣袍,气势凶悍,目蕴神光,显然是一流好手,身后那四十五名帮众有的在头上系了金色的布条,有的系着金色的腰带,有的在肩上绑了一根金色的布。 他们的出现让人有些始料未及,不仅明处的人惊疑不定,连暗处准备出手的人都有些犹疑,在这里的人,半数以上都知道金衣帮的背景。 ‘白大帝’碎爷缓缓开口道:“金衣帮的人也来搅这趟浑水?” 一名金袍人冷冷道:“我们只是在协助帮主。” 白大帝问:“你们的帮主是谁?” 忽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是我!” 她的声音像在天际随风传来,众人应声抬头,只见到一个映着阳光的女子一步步走在屋脊上,她明眸弯起,轻轻一笑展若春花,让人恍惚觉得冷冬已然过去。 “苏梦苏帮主在此。” 她言笑晏晏,手里掣着剑,一柄轻灵锋锐的细剑。 另一道声音在对面的屋脊上响起。 “阿嚏——!还有我!” 那是一个胖的有点忧郁,有点寂寞的青年。 他抱着他的刀,眼睛被喷嚏挤成两道细细的横线,一边在屋脊上走一边道:“我是金衣帮的副帮主!” 他已洗去了易容,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刀一出手,神鬼不留’的王虚空! 他们洗掉易容,让前来的助力不至于分辨不清,避免在行事时产生丝毫的犹疑错漏。 两人一边出声,一边拖着影子从屋脊向着绞架掠进,目标十分明确。 救人! 在他们出声的同时,一个个身影跃上屋脊,一道粗犷的声音大喊道:“龚侠怀呢?” 忽有一道镇定有力的男声道:“我就在这里!” 金衣帮的帮众忽然分成两道,由中间一个人走过。 一个左膝踉跄,落拓青衫,眉宇坚韧的汉子。 他手中握的不是天涯刀,但那依旧是一柄刀。 有刀便足够。 龚侠怀的出现让场面静了一静,奇异地安了一部分人的心。 那先前出声的大汉大笑道:“好好好!龚侠怀,你还活着!” ——‘踏雪无痕’巴勒马。 两名身着灰袍的秃头老者低诵一句‘阿弥陀佛’,显然也因龚侠怀还活着而倍感欣慰。 ——这两人便是‘融骨先生’与‘销魂头陀’。 一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不知从哪条巷子里走出,声音柔的仿佛要滴出水来:“龚侠怀,好久不见。” ——‘妖妇’姚铁凝承过龚侠怀的人情,她愿意用命来还。 愿意站在明面上的,已站在了明面上。 暗处有什么人,众人已管不得顾不得了。 他们动手。 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杀死敌人! 第203章 刀丛里的诗(48) 苏梦和王虚空的目标很明确。 先救人,救萧猛余和丁三通! 至于救下之后该怎样在重围之中将人带出去,那是救下后该考虑的事情。 就像前来救助龚侠怀的人,都知道这一路要面对多少阻力与困难,但是他们依然没有犹豫。 甲胄与金衣的洪流撞在了一起,刀剑喊杀声霎时间响彻长街。 苏梦人在屋脊上飞掠,眨眼间就到了十字街心,她长剑一展一跃而下,眼前却挡了一个人。 ‘鬼生虫’毛炸先生。 毛炸先生双掌绽着诡异的蓝芒,像是掌心爬满了扭动的蓝虫,他是毒道好手,苦练一种叫做‘尸毒旱雷功’的内功,运功时将毒劲蓄在双掌,旁人沾之即死。 面对苏梦凌厉的剑法,他不退反进,双掌并出,赫然有霹雳声势! 毛炸先生本来觉得自己已勘破对方剑势,谁料长剑在日光下忽然绽出华光,视野里映出重重剑影,他双掌落到空处,手腕蓦地一凉! 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剑法让他一招便吃了亏。 但他一双手掌早已练得无痛无惧,人是活人,手却是尸傀之手,哪怕对方以软剑的奇特,剑尖一折划到了他的筋脉,但毛炸先生的双手却依然可以动作。 而且,在苏梦刺伤他的同时,他也已反击了一招。 剑刺破了血肉,有伤就有血。 蓝血。 毛炸先生的手腕流淌出的竟是蓝血。 蓝汪汪的鲜血一触上剑,便如附骨之疽,蓝色侵染了剑尖,剑脊上忽然蜿蜒出一道活物似的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剑柄处侵蚀! 若想不碰到这附骨之疽一般的毒,似乎只有弃剑,只能弃剑! 那用剑的女子似乎也因此有些惊惶,她剑势一顿,这时毛炸先生又将那一双蓝汪汪的毒掌推了过来。 女子反应不及,竟未能来得及抬剑,而是抬起左手,以掌功对了过来! 哈!剑法高又如何?不过是个年纪轻轻没有多少应战经验的菜鸟罢了! 毛炸先生心中暗忖,他这毕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一双毒掌,自信就连‘白大帝’也不敢与他肉掌相拼,可惜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却要凄惨而死了—— 他的念头止住。 在战斗时,人的念头止住,思维中断,往往代表着一件事。 死。 毛炸先生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那凝聚着‘尸毒旱雷功’的手掌甫一对上那只如玉般的纤手,湛蓝的血毒不仅没能侵入到对方的手掌上,反而折返而上爬到他的手臂。 毛炸先生将两只手练成尸傀一般,毒血凝在双掌,不会流经其他部位,可若毒血流入活血之中,毒性转瞬间便会直侵心脏。 他死都不明白,自己攻向对方的毒,为什么会反侵自身? ‘噗通’一声,一个蓝汪汪的毛炸先生死不瞑目地倒地。 一路上苏梦极少用自己掌握的武功,便是想要在这种时候起到一种奇招制胜的效果。 她右手驱功于剑上,剑尖刺入土地,土在五行中有承载生化之力,蓝色的毒血沿着剑脊滑落,流入大地之中。 此时金衣帮与盱眙刀手已混战成一团,‘白大帝’及五色盟高手俱是立功心切,他们的目标是抓住龚侠怀,又不是守住那两个废人诱饵,因此对闯到街心的二人不管不顾。 ‘踏雪无痕’巴勒马与‘妖妇’姚铁凝拱卫在龚侠怀身边,‘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则在隔了半条街的更靠近街心的位置对上了大慈大悲的七名孙子。 王虚空的的刀在身前舞成杀机重重的刀势,雷誓舞苦不堪言,他在方才的魔音中不仅受了内伤,而且耳膜破裂伤了五感,或许全胜状态下,他的‘飞星传恨刀’还能与王虚空拼上一拼,如今只不过是勉力挣扎罢了。 更让他不敢退避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 ‘大不慈悲’。 ‘大不慈悲’没有出手,他依旧站在远处,用一种温和又饶有兴趣的视线看着苏梦,在毛炸先生死了之后,他的笑意甚至又浓了几分。 他没有将丝毫的视线投到雷誓舞身上,但雷誓舞明白,‘大不慈悲’是天子派系,他和毛炸先生是相爷派系,只要他做事不尽心,就算他能活的过当下,也活不过回京的路上。 雷誓舞的刀如星子般闪了七下,王虚空的刀光却只有一道。 一刀破七星。 星碎,人也伤,雷誓舞怪喝一声——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临死前会发出这般古怪的喝叫,然后他袖中忽然甩出一蓬粉色的烟雾。 ‘醉生梦死散’! 毒粉炸开的同时,他的喉间已飙出一道血线,血珠散入粉雾中,竟发出‘滋滋’的声响。 雷誓舞,死。 王虚空撤刀之势卷起水涡似的风卷,粉雾炸开半途,忽的被无形之力拢起,不仅没有扩散,反而缩成了粉到邪异的雾团。 如今身后两方交战纠缠在一起,这毒雾不能轻易散开,‘大慈大悲’虽然独自站在不远处,但王虚空明白,这毒团甩过去对对方也是不痛不痒。 他将其还给了这毒的主人。 死去的主人。 于是地上这两大用毒高手死相变得一样凄惨可怖。 王虚空与苏梦几乎是同时来到绞架旁的,他们没有犹豫,一剑一刀斩断两截绞索。 两人还没接住掉落的两人,萧猛余忽然口中‘嗬嗬’一声,伸足在绞架的长杆上用力一蹬,身子斜飞,硬生生斜撞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丁三通仿佛也与对方心有灵犀一般,他的脚也向杆上一踏,撞向萧猛余。 他们相对一望,乱发下的双眼血红,笑容惨烈。 萧猛余的胸膛撞上丁三通胸膛的刹那,两人皮肤下骤然浮现红色纹路——那根本不是血管,而是引线被抽动时骤然冒出的火星! ‘大不慈悲’的笑容终究是淡了几分,他松落了手上无形的蚕丝线,向后疾退。 “退——”王虚空只吼出半声,爆炸已起。 先是光。 金红色的火团从两人七窍中迸射,萧猛余和丁三通的胸膛像是晒透的泥偶般崩解,碎骨烂肉中溢出猩红雾气,那是被火药蒸发的鲜血。 再是声。 火药的轰鸣声像是千万只铸铁棺材同时被厉鬼掀翻的尖啸。 声浪掀飞绞架,震碎临近屋檐的屋瓦,迸射出的碎骨宛如一流好手激射而出的暗器,震荡的声响让乱战中的众人都惊望了过来。 最后是火。 两团火焰在爆炸中扭曲升腾,他们上半身的血肉碎骨已完全崩散,只有小半截残躯依旧燃着火。 王虚空和苏梦同时被气浪掀翻,苏梦在气浪触及自身的瞬间将内力集中于体表,并利用气浪推力顺势后撤,在空中翻滚卸力,避开激射而来的碎骨血肉。 饶是如此,她依旧被巨力狠狠地砸在了房屋上,哗啦啦的碎瓦土砖落下,苏梦吐出一口鲜血,耳中依旧是‘嗡嗡’的鸣声,她持剑隔开碎物,于废瓦中站起。 混着碎骨的血雨卷着飞溅的尘土,十字街心弥漫着一种泛着腥气的暗红尘雾。 街心的火光闪烁,闪烁,闪烁…… 然后在尘雾中熄灭。 第204章 刀丛里的诗(49) 王虚空同样从碎瓦中爬了起来,他左耳淌血,脸颊留下一道碎骨划痕,鲜血流淌,使得他左颊,耳朵,连同脖颈都满是血色。 他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不远处飘落的一片焦布。 碎布缓缓飘落,王虚空的心也落入了无底深渊。 ‘谈何容易’叛出师门,他与丁三通在雨中剪刀峰陪伴师傅,师傅临死前用苍老的手抚过他的面颊,那只手无力垂落的一刻,他的亲人便只有丁三通了。 他们莽莽撞撞入了江湖,还担心着江湖人会给自己起不合心意的绰号,于是一定要先给自己起好。 哪有江湖高手的名号是自己给自己取的,都是闯出名号后,江湖同道抬举才有了诨号。 有人说他们傻,有人说他们憨,可他们不管,他们不在乎。 他们一个是‘刀一出手,神鬼不留’,一个是‘开天辟地,斧不留人’,要把绰号起的让旁人一听就知道这二人是手足,是兄弟。 王虚空爬出废墟,踉跄着站起,用刀锋抵着大地。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最有趣的东西,莫过于男人的骨头,女人的肉。” 大不慈悲的手上捧着一截脊骨,尘烟在他周身散去,他眉眼如画,眼睫低垂。 脊骨落下,坠在尘土之中。 他双手合十,微笑道:“我为了防止他们泄露火药的存在,已经废了他们的声音,又用化功散化去了他们的武功和气力,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动作。” 王虚空面无表情,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 在尘雾的另一侧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你既修佛,自然知道阿难与比丘尼提出的回光返照。” 一道狼狈窈窕的身影自尘雾中走出,正是苏梦。 她一双眼眸森寒,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大不慈悲的双眼温和地对上她,苏梦愕然发现,她的‘慑心术’也落了空,仿佛前方的人只是一道幻影。 “若用道教去解析,人无论修行内力与否,体内自有五行之气,人死之际,五行之气逆转,阴尽阳生,燃烧本源,便是回光返照。” 她慢悠悠地说着,大不慈悲明知道她在用话语拖延,仍饶有兴致的微笑着,给王虚空和她调理内息的时间。 大不慈悲甚至有心思与她闲谈:“姑娘精通慑心之术,剑法瞧着也不似中原武学,莫不是来自域外?” 毛炸先生和雷誓舞都没能意识到苏梦便是之前躲在暗处使用‘慑心魔音’的人,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人应该是个功力深厚的老前辈。 但是大不慈悲只消一眼便看穿了她,就像看到了‘同类’。 他武功修到御前第一高手的境界,外貌自然不像表现的那么年轻。 面前的女子也是一样,她瞧着只是双十年华,美丽的像是初春含露的花,可大不慈悲却想撷下这朵花,撕碎花瓣,折断花枝,去瞧一瞧她的心,她的血肉。 他已见过男人的骨,现在想要看看女人的肉。 大不慈悲的笑容愈发慈悲。 江湖中许多人都知晓,当他的笑越慈悲,他出手也便越狠毒。 苏梦已在对方的眉眼中看出一种绵柔的杀机。 她回答道:“我确实是来自域外。” 大不慈悲‘哦’了一声,又道:“那姑娘何必管龚侠怀的闲事呢?” 苏梦正要再回话,王虚空和她都在爆炸中受了不轻的内伤,若大不慈悲想要聊天,她可以陪他多聊几句,可是大不慈悲的这一句问话并不想得到答案。 他话落之后,便再度合掌。 如画的眉眼低垂,袖口轻飘飘荡起,仿佛只是被春风无意拂过。 苏梦却在这一瞬寒毛倒竖—— 尘雾凝滞,远处喧嚣无声,天地寂静,仿佛连自己心跳声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双白玉般的手,而手已不在原处。 手在眼前! 苏梦一剑劈去,剑却落空,因为大不慈悲的招式便是‘空’。 ‘空’无实处,却又无处不在。 她的直觉在高呼着危险,上身向后一拗,一阵剧痛传来,自己左肩凭空凹陷一块,血没有溅出,仿佛一瞬间消失了一块血肉。 王虚空的刀光亮起! 他将所有的悲痛藏起,舞动天地之间如今只有他一人才会的雨中剪刀峰的刀法。 他的刀也是空! ‘空’与‘空’相击。 一个是佛门的‘色即是空’。 一个是道家的‘虚极静笃’。 两人的招式都已近乎于道。 东汉时,佛道焚经台斗法,佛道大胜,如今两种招,两种道碰撞,王虚空却也落了下风。 他在刀之一道上天赋卓绝,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家。 可大不慈悲已经是名家,已经是大家。 ——王虚空的刀未能击中对方的‘空’,但他却已被大不慈悲的‘空’击中了三次。 左臂,右腹,还有胸口。 好深的伤,深可见骨! 直到两人俱受了伤,却都没伤到过大不慈悲一次。 纵有王虚空和苏梦都在爆炸中受了内伤的缘故,这差距也已经让人感到绝望。 尘雾终于散去,白云缓缓游动,不再遮蔽灿烂的烈阳。 在一片光亮下,大不慈悲站在远处,仿佛从未动过。 他的‘实’究竟在何处? 他的罩门究竟在哪里? 若不能找到他的破绽,该怎样去战胜他? 王虚空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喘息伤口都在剧痛,苏梦执剑凝神,忽然开口。 她说出的不是具体的一个字,而是一种音,这个音像是有尖锐的物品在石板上摩擦,让王虚空也觉得头皮一阵战栗,眼前一片发白。 显然,苏梦为了能击中大不慈悲的‘空’,慑心术已不分敌我,用声音笼罩整个街心范围! 大不慈悲终于微微变色,同样口吐字音。 唵。 这是最神圣的音节,在教义中蕴含着一切的初始,创造,毁灭,本源。 梵音与魔音再度相撞,大不慈悲的‘空’宛如水中的影,水泛涟漪,‘空’也随之波动。 还有一件事物在动,且动的极快,动的避无可避,如霹雳雷霆,转瞬即至! 那是一支破空的箭! 金国第一杀手向宋廷御前第一高手射出的箭! 第205章 刀丛里的诗(50) 高明的箭手要学会很多要点。 藏踪,辨向,听风。 搭弓。 然后等待。 等待一种冥冥的感觉。 感觉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些感觉是天生的,所以有母子连心,同胞连心的说法。 有些感觉是后天的,武功修至一定境界,目光,杀气,都成了一种可以被感觉的事物。 听说多年前有一个将武功境界练至非人的存在,其感知能力甚至已跨越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可窥天机,观未来,乃至竟不被天道所容,为天所收。 曲忌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但他也能抓住一种常人所难以感知的感觉——将杀机藏于无息的感觉。 当初临仙楼上,若不是小李三天舍命挡了第一箭,就连苏梦也难以躲过这种无息之间动若雷霆的暗箭。 当你发现它,意识到它时,它已到达了避无可避的距离。 大不慈悲以‘空’的境界压制住了苏梦和王虚空,可这种对敌的境界终究不是笼罩每一个人的幻术,在百米之外的曲忌很确信,自己瞄准的是‘实’。 在魔音分神之际,箭已至。 ‘死’的预感已至。 大不慈悲在这危急之际,那双总是温和低垂,带着悲悯的双眼忽然怒瞪,金刚怒目,左手结印——当他做出这动作时,箭已到他心口三寸。 箭忽然滞住。 只滞住了一瞬。 大不慈悲的面庞变为金纸一般的颜色,双目中可凝为实质的精光消弭为浑浊,他以圣妙玄法滞住长剑一瞬,借以脱身躲开了这一箭,但这一招无疑极为耗费心神功力,使得他精神显出几分萎靡。 忽然有‘噼啪’的一声。 ‘噼啪’声来自街心那方才熄灭的火光。 似乎是那焦黑的残躯仍残存着一丝热力,因此迸溅出了火花。 王虚空所站的位置被大不慈悲挡住视野,苏梦离火光更近,她精神紧绷,以余光瞥了一眼,大部分视线依旧在大不慈悲身上。 这时,她忽然有一种纵览的视角。 如果不是那火光先引走她一丝余光,她不会以这样的一种视角看过去。 福至心灵! 她看到了‘实’! 在大不慈悲为躲避长箭,而以‘实’招应对的时候,她看到了大不慈悲的罩门! 没有时间出声对王虚空提醒,这机会转瞬即逝,苏梦毫不犹豫,向大不慈悲刺出一剑! 她自己的剑是技近于巧,离道始终差了一层境界。 但是这一剑不同。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便是剑的宠儿,这种人在还未明悟何为剑的道理时,就已经先一步掌握了剑的道理。 苏梦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们相识相伴相爱,然后分别。 他的剑却没有离开她,长路漫漫,余后不论多少年,她一定不会忘了他的剑。 阿飞的剑。 他的剑并不美,也不巧,他的剑近乎天地之间的一种道理,当你意识到那一剑的时候,它就已经刺中了你。 大不慈悲在这一剑刺来之时使出了‘空’,他双手并掌,空间时间都霎时一静, 然而一切法皆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既有生灭,则‘空’亦是无常的一种。 这一剑用‘快’来对抗‘空’,用‘无常’来破除‘空’。 这就是阿飞的无常快剑。 刹那生灭。 一缕血自大不慈悲的脑后缓缓流淌,他的面色由金转白,没有血色的苍白。 毗卢遮那佛的‘头光’位于脑后,象征智慧的圆满,大不慈悲的罩门位于此处,但他却未能得圆满。 他倒下。 苏梦珍而重之地收起剑。 她看着大不慈悲的尸体,喃喃道:“再高的高人,死了之后,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死人。” 王虚空虚弱的问:“这是谁的剑?” 苏梦回以一笑,王虚空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容。 眷念的笑容。 她双眸陷入怀恋,仿佛已跨过时间长河,在水的映影里依偎着爱人。 “我夫君的剑。” 王虚空不仅虚弱,而且结巴了起来:“你……你早已成亲了?” “嗯。” 苏梦应了一声,走到王虚空面前,她的思绪迅速回归当下,严肃地看着他的伤势。 先不论内伤,只这右腹和胸口深深的伤口就足以让王虚空丧失战力。 此时的她无比庆幸,幸而是自己巧而又巧地发现了大不慈悲的罩门。 若是王虚空先一步发现,为了不被大不慈悲警戒,为了抓住方才的时机,他一定也会不作声地冲出去,舍了命挥出他的刀。 她想起那忽然‘噼啪’的火星,或许这世间冥冥之中,真的有魂灵庇佑。 “你先服药调息疗伤,切记切记,绝不可再出手加重伤势了,我去帮忙了!” 苏梦为了这次战斗将一些疗伤药物分给了几人,她身上带的却是毒药迷药更多,比起自己受伤,她更怕朋友伤。 她虽然伤了左臂,同样身受内伤,但依旧有战力。 苏梦直冲北街。 北街是群战的中心,因为北街有龚侠怀。 白大帝携九名五色盟高手围住了龚侠怀,‘踏雪无痕’巴勒马,‘妖妇’姚雪凝,还有金衣帮的六个高手。 若龚侠怀的刀真的能发挥出昔日的实力,那么这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早年时,龚侠怀号称‘诡刀’,刀法走诡奇一路,与妻子的光明磊落的‘丽剑’恰成对比,‘诡丽八尺门’的‘诡丽’二字便是由此而来。 后来他妻子方致柔亡故,龚侠怀颓靡许久,醉后梦中,他看见妻子手指院中枯萎的老梅,醒来后,梅树开了满枝的花。 他终于振作,他的刀也步入了新的境界,向刀丛觅小诗,向天涯觅知音。 龚侠怀以刀会友,且从不藏私,即便是初识的好友,向他询问刀法真意时,他也不吝指教。 所以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都了解,都见过,龚侠怀的刀。 如今在这长街之上,天涯刀法的刀光亮起。 这是已得天涯刀刀意,却又带着昔日未有的悲怨愤恨的凄艳的刀法! 当这一刀使出时,五色盟的一名白衣剑手眸光颤动。 第206章 刀丛里的诗(51) 白大帝与龚侠怀的刀光战在一起,心中欣喜确认,龚侠怀果真伤势未愈! 这一下他信心大定,脸上的褶子笑起时蹭蹭堆积,一双灰白浑浊的眼睛泛着凌厉的杀机。 他与大不慈悲的相似之处便是,他也不用兵器,他用手,他这双手喜欢拆人的骨头。 其实刀也有‘骨头’。 他的手指似枯竹节外翻,转瞬间弹出十三次,这十三次都点在了龚侠怀手中长刀的最薄弱之处,刀光被震散,又续上连绵的刀光,白大帝就像是破着一关又一关,攻势一浪接一浪,那凄艳的刀光飘摇闪烁,两人攻了三十余招,刀已是守多攻少。 此时的龚侠怀并非白大帝的对手。 ‘踏雪无痕’巴勒马和‘妖妇’姚铁凝被两名黑衣刀手,一名白衣剑手困在了刀剑阵中,两人时刻留意着龚侠怀,见他不敌白大帝,俱是心中焦急万分。 这时,巴勒马洞察到一名白衣剑手的破绽,厉喝一声,抬腿飞踹。 他绰号‘踏雪无痕’,大半功夫也都在腿上,甩腿之时,空气中霎时响起破空鞭声,长腿鞭向那白衣剑手的胸口。 那白衣剑手正与刀手结阵围攻,换招时一瞬的破绽却被抓住,只能被逼收剑回防,这使得他们三人的围攻出现了缝隙,巴勒马虚晃一招,已与趁势撒出暗器的姚铁凝破出合围! 两人合攻白大帝,使得后者压力骤增,不仅失掉了对龚侠怀的压制,反被巴勒马的腿风刮到腰腹,蔓延起火燎一般的疼痛。 街心的爆炸声便是在此时响起的。 声浪‘轰’的一声扩散开来,他们在北街中段,只是耳中有嗡鸣之声,炸药的威力到这种距离已然消弥,靠近街心的‘融骨头陀’,‘销魂头陀’还有大不慈悲的七名‘孙子’则是为避火药威力,一边相斗,一边向后疾退。 双方的距离拉近。 在火药爆炸掀起的尘土开始蔓延的时候,一个‘婴孩’无声无息地伏在了大不慈悲的一名‘孙子’脚下。 他小而凌厉,像是一枚跃动的星,手中一柄蓝汪汪的短剑向上一刺,刺的是最阴毒的下三路。 这名‘孙子’惨呼一声,立毙当场! ‘杀人者死,杀手不死’。 杀手出招往往会抓住最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在所有人都被爆炸声震慑了心神之际,隐藏至今的‘星星,月亮,太阳’终于出手! 他们在旁人看来,是以誓杀龚侠怀为目的来此的。 可是‘星星’阴盛男一出手,却是以淬毒的阴指剑一击杀死了大不慈悲的一名‘孙子’! 在阴盛男出手的同时,一座‘山’也压了下来,压在另一名‘孙子’的头顶。 那是‘太阳’牛满江,他天生有一座山一般的驼峰,利用身体的畸形反而练就了‘山为之开’的奇功,驼峰可破山碎石,也可以将人的头砸成开了瓤的西瓜。 ‘月亮’的出手最安静。 五十六枚各式各样碎的乱的刺的毒的暗器安安静静地扎入了两名‘孙子’的脊背,连带来的死亡都是安静的。 “快去助龚侠怀!” 牛满江向‘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沉声道:“剩下这三个狗孙子就交给我们了!” 谁也没想到,这跟龚侠怀有旧仇,甚至还出手刺杀过龚侠怀的杀手集团,竟是来救他的! 一名‘孙子’厉声道:“如今有金衣帮的人掺和了进来,龚侠怀通敌叛国已确凿无疑,你们居然还敢助他?” 回应他的是‘月亮’钟夫人那号称‘千疮百孔’的暗器还有她又脆又利落的话语。 “滚犊子的!龚侠怀就算是去卖屁股,也绝不会卖国!他要是死在我们的手下,那是江湖恩怨,若是死在你们的手上,则会搅得我一辈子心里都不痛快!” 钟夫人从尘雾中走出,云鬓松挽,裹着一身白袍,以一种风情又泼辣的姿态出现。 “两位前辈快去救龚侠怀!” 她面对‘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这两位江湖老前辈时倒显得十分尊重。 这两人闻名已久,若能腾出手加入到龚侠怀所在的战局里,一定能扭转局势。 ‘融骨头陀’合掌向前:“多谢三位的侠义相助。” ‘销魂头陀’连连点头:“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便开始行动。 动若雷霆。 ‘融骨头陀’的手如鬼爪一般击向了阴盛男那婴孩似的头颅,五指嵌入颅顶,发出蛋壳破碎似的声响,阴盛男未能惨呼一声,立毙当场! ‘融骨头陀’的招式有个很长的名字,叫做‘一战功成万骨枯,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前辈,也是五色盟中‘黑山白水,绿草黄花蓝天’之中的‘绿草’。 ‘销魂头陀’出的不是手,他用他的手臂。 手臂环住了牛满江的颈。 然后牛满江的‘颈’就融掉了,瘪掉了。 他用的招式也用一句诗词形容,‘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销魂头陀’便是五色盟中‘黑山白水,绿草黄花蓝天’之中的‘黄花’。 江湖中无人知晓‘绿草黄花’的真实身份,也无人将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头陀与黑道势力中穷凶极恶的‘绿草黄花’联想到一起,直到在这长街乱战之中,二人终于显出了真身。 阴盛男,牛满江两人都将半个后背交给了‘融骨头陀’和‘销魂头陀’,善于伏击,伪装,一击毙命的杀手,被更老辣,更阴毒也更恶毒的人一击毙命。 钟夫人大惊,惊到连悲痛都来不及。 她只剩下一人,却被剩下三名‘孙子’围攻,她将白袍扯下,散尽了全部的暗器,以命换命的带走了一名‘孙子’后,死去。 从此,世上再没有‘星星,月亮,太阳’这个杀手集团。 ‘融骨头陀’和‘销魂头陀’的出手也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本想装作与大不慈悲的七名孙子相持的架势,然后趁机靠近龚侠怀,伙同那七个‘孙子’以让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拿下龚侠怀,没想到冒出了‘星星,月亮,太阳’这三个变数。 如今已经暴露,二人也不再伪装。 大不慈悲仅剩的两名‘孙子’和黑道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绿草黄花’,来到了白大帝身边。 此时已是碾压之局! 第207章 刀丛里的诗(52) 表面来抓龚侠怀的“星星,月亮,太阳”,却是来相助的义士。 为救龚侠怀而来的江湖名宿,转眼间却成了残害义士,狠下辣手的卧底。 这遽变让众人的心还未提起,就已下落,下陷。 金衣帮六名高手与五色盟的另外六人战在一起,双方已死伤惨重,金衣帮只剩两人,五色盟战至三人。 巴勒马与姚铁凝突破刀剑手的结阵,只来得及暗创了白大帝一记,两名黑衣刀手,一名白衣剑手便已及时续上招式。 爆炸声响,‘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大不慈悲的七名孙子,一齐被声浪逼退,他们距离接近,‘星星,月亮,太阳’乍升乍落的一幕被众人瞧在了眼里。 巴勒马目眦欲裂,他们这行人里,其实消息最灵通,最先准备相助龚侠怀的,便是‘星星,月亮,太阳。’ 连他也是收到了‘太阳’牛满江的传讯才动身的。 他记着牛满江的嘱咐,没有告诉旁人他们卧底的身份,但是他与‘融骨头陀’‘销魂头陀’有些交情,一向认为这两名江湖名宿虽然年岁已大,但义气不老,因此邀来了这两位前辈的臂助。 可没想到正是这两人,让天平向着一方完全倾斜! 与巴勒马,姚铁凝的沉重不同,龚侠怀依旧面无表情,刀势凌厉,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白大帝表情却有些不悦。 他在这种高手相斗的过程中,竟还在想着一件事—— ‘绿草’和‘黄花’过来了,这功劳岂不是还要分他们一成? 如今我有五色盟的手下助阵,拿下龚侠怀不过是时间问题,还轮得到他们助拳? 五色盟中,当属白大帝的权欲最重,最不择手段,故而他才能爬的最高,被人尊称一句‘碎爷’。 白大帝想到这里,暴喝一声,一掌拍向龚侠怀左肩,空气爆出七声脆响,像是骨节舒展的‘咔咔’声,竟是舍去守备,全力攻击,想要将龚侠怀立即拿下! 龚侠怀不退反进,他的刀撞上白大帝的掌,刀身上忽然裂出七道蜿蜒裂纹。 这柄刀毕竟不是天涯刀。 它的骨已被白大帝寸断! 巴勒马连踢三腿,一腿踢开一名白衣剑手,一腿踢开一名黑衣刀客,那白衣剑手正退到了白大帝的身后。 白大帝伸出左掌,他的手抓住了巴勒马踢出的第三记强而有力的鞭腿。 强横的腿劲让白大帝的脸上浮现起气血激荡的红,但他一步未退,铁铸一般的手掌运功一震! 巴勒马‘闷哼’一声,几根骨刺从腿上钻出,他的半截腿已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扭曲模样。 龚侠怀的裂刀猝然而至! 裂刀却在掌风下碎裂! 白大帝仿佛已看到了龚侠怀在自己面前被碎了骨头哀嚎的样子,但是就在此时,他的眉心与后心却同时一寒。 背后好像落了雨。 冷雨。 沁着杀气的冷雨! 眉心呢,眉心的寒意来自何处? 龚侠怀手中的刀只剩下一节残刃,这使得他的刀变成了一节短刀。 他靠近的速度很快,左膝的伤势是假的! 他不是龚侠怀! 白大帝豁然开朗,明白了面前之人是何人。 ‘诡丽八尺门’的八当家赵伤,他虽然在‘诡丽八尺门’中排行最末,但这只是因为他加入的时间最晚,在门派中,他的武功可排前三。 擅使短刀的赵伤,擅近战搏击的赵伤。 如今离白大帝只在分寸之间。 他用出的不是天涯刀法,而是他自己的刀。 带着残伤的刀。 那么身后呢,身后又是何人? 白大帝已来不及转身,而赶来的‘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一人攻向了姚铁凝,一人攻向了巴勒马。 两人对白大帝身陷的险境置之不理,反而以阴毒的眼神制住了想要出手的五色盟的刀手。 大不慈悲那两名孙子也是天子手下,与相爷派系的本就有些不对付,此时也冷眼看着这一幕。 那唯一的白衣剑手却依旧在动作。 ‘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在烈阳下施展,仿佛凭空下了一场炫目的冷雨。 严笑花终于等到了时机。 她一直都知道,救助龚侠怀的人里有卧底,可是却不能明了是谁,因此一直不敢贸然动作。 如今,她终于出剑。 刀光与剑雨,将白大帝裹挟在生死一线,他拳风舞出残影,在刀光剑雨之中搏杀,这一幕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竟还有几分豪壮。 霎时间,伪装成‘龚侠怀’的赵伤七根肋骨碎裂,他刺向白大帝眉心的刀被躲开,但依旧洞穿了对方的右眼。 白大帝惨呼一声,心口自后向前穿过一支剑的剑尖。 在白大帝死亡的同时,‘融骨头陀’与‘销魂头陀’已解决了姚铁凝和巴勒马二人。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龚侠怀’的最后一刀,明白了他的身份,因此非但没有抢功成功的兴奋,反倒有些气急败坏。 ‘融骨头陀’道:“你们把龚侠怀藏到哪里了!” 赵伤咳出一口血,血色格外鲜红,说明碎掉的肋骨已刺伤了脏腑。 他没有看向‘融骨头陀’和‘销魂头陀’,而是看着那白衣剑手,对方显然也易了容,但他认出了严笑花的剑。 “大哥……还活着。” 赵伤用足了气力,说出了这句话。 他是想要严笑花安心。 严笑花眨了下眼,掩去一丝泪光,她知道,赵伤要死了。 在看到他用出的刀时,严笑花便知道,他不是龚侠怀。 天涯一点青山小。 龚侠怀一定经历了许多挫折,折磨,痛苦,但他是遇悲不伤,遇挫不折的,他的刀永远有着一种诗一般的隽永。 赵伤不同。 他伤的太痛,太怨,这使得他用出的天涯刀太过凄艳。 ‘融骨头陀’向赵伤出手,他不能让对方死,他还要逼问出龚侠怀的下落! 此时,箭至。 曲忌的箭。 他刚伏击完大不慈悲,便搭弓瞄向另一处战场,这使得他的这支箭的势与速都稍显不足,但足以让‘融骨头陀’汗毛陡然战栗,他猝然收回伸出的手,手被箭风擦过,擦起一道血红的痕。 “他们还有帮手!” ‘销魂头陀’本想对严笑花出手,此时也悚然一惊,这时,一旁忽然传来尖锐的啸鸣。 惨呼声响起,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带走了一名黑衣刀客的性命。 第208章 刀丛里的诗(53) 苏梦携着伤臂,以慑心魔音慑人,以快剑杀人,一招杀死五色盟的一名高手后,迅速收剑回鞘,转至赵伤身后,右手覆上他的后背,面色沉沉。 真气以‘神照功’的路线游脉而走,却只能延缓一时。 就算她当初转修了《神照功》,修成了那独一无二的内力,面对心肺破损如此严重的伤势,也无法挽回赵伤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此时的她左臂受伤,只有一只右臂有战力,若一直为赵伤运功护着心脉,便无法拔剑战斗,甚至因为要行功渡气,慑心术也不能使用。 赵伤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边吐着鲜红的血沫,边低声道:“……拔剑。” 苏梦不语,手依旧未退。 耳边有飒飒风响,‘融骨头陀’和‘销魂头陀’虽然忌惮那神出鬼没的长箭,但也知道此时正是动手的机会,大不慈悲的两名孙子见状也不再旁观。 严笑花出手,却被那最后一个五色盟的黑衣刀手阻了一阻。 苏梦悲痛地发现,赵伤又举起了他的刀。 她明白一切已无法挽回。 只好拔剑,只有拔剑。 剑光与刀光,还有血光。 当赵伤拔刀攻出时,‘融骨头陀’反而后撤,他那一招本就是虚晃。 他知道,赵伤这一刀,用出一次,便再用不出第二次了。 那碎裂的短刀划过最后一抹凄艳的光,带走了大不慈悲一名‘孙子’的性命,却被另一人以矛尖刺穿心口。 ‘雨花神剑’削落一片红雨,严笑花拼着受伤,只求速攻地杀死了那名五色盟刀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伤紧紧抓着刺入体内的长矛倒下。 那名仅剩的‘孙子’试图拔出自己的武器,未果后被迎头一片剑雨罩住,‘融骨头陀’本可以相救,却依旧冷眼旁观,因为这人是大不慈悲的人。 他有自信,这功劳会落在自己和师弟手上,至于旁人,最好死的越多越好。 苏梦的剑刺入了‘泥’里。 ‘销魂头陀’的招式会让人变成一滩销魂的‘泥’,他与师兄一个胖,一个高,每当用‘人比黄花瘦’这一招杀人时,他总是会又胖上一些。 其实他本来是很瘦的,这些臃肿起来的肉,已经不是单纯的血肉,而是他练的‘功’。 就像‘太阳’牛满江将他的驼峰练成了一种‘山为之开’的武功一样。 这一剑刺在他‘泥’一般的手臂,‘销魂头陀’的手臂忽然瘦了几分,又长了几分,竟挂着穿刺手臂的剑向苏梦的手臂伸去! 这一幕之诡谲让人骇然,苏梦拔剑回撤,额上流下一滴汗。 已是正阳时分了。 赵伤已死。 好大的太阳。 王虚空重伤。 既是光天化日,为何没能有一个朗朗乾坤! ‘销魂头陀’笑道:“不要负隅顽抗了,龚侠怀在哪——” 他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脸色忽然变了,变成了诡异的青色。 ‘融骨头陀’脸色一变:“你下毒?” 苏梦语气冰冷:“面对卑鄙者就应该用更卑鄙的招式,可惜有些人太有底线,有些人没有底线,却又相信别人有底线。” ‘销魂头陀’面有不甘,看得出他很想再说些话,但是已完全提不起气力,只能双眼圆瞪,不甘倒地。 苏梦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刺中‘销魂头陀’,却没有刺入血肉之感,倒真有些担心自己抹上的毒派不上用场,幸亏‘销魂头陀’的功夫还没有像大不慈悲那样,玄学到难以理解的程度。 ‘融骨头陀’怎么也没想到,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如今形势却急转而下。 他一边暗恼师弟的轻敌,一边也有些后悔方才对白大帝的见死不救。 ‘融骨头陀’一身功夫全在近战,苏梦和严笑花都是剑手,但两人都受了伤,尤以苏梦伤势更重,以他的功夫本能稳稳压制二人。 可是,苏梦剑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且精通慑心诡术。 并且,远处有一位极高明的箭手在时刻准备伏击。 尤其—— 尤其有一点!‘融骨头陀’最是在意。 “你杀死了大不慈悲?” 苏梦有问必答:“那个胖头陀已经去陪大不慈悲了,下一个就是你。” 大不慈悲死了。 这个消息让‘融骨头陀’终于萌生了几分退缩之意,瞧这两人的模样,一个应当不知道龚侠怀的下落,一个估计死都不会说出龚侠怀的下落。 那他这拼死拼不出几分功劳,反而还容易拼没了命。 在他犹豫的时候,‘融骨头陀’又发现了一件事。 喊杀声,拼斗声已没有多少了。 二十名盱眙刀手居然融化在了金衣帮的浪潮里。 金衣帮的高手和帮众尚有存活,五色盟的人却都倒在了地上。 还有高手在暗地出手!不然绝不至于此! ‘融骨头陀’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两对眼睛纵观八方,他只能将大部分注意力凝在面前两人身上:“这里是边防,边防军虽然只派了四十人来此帮忙,但你们猜,他们一会儿会不会派大量兵力来收拢残局?” “他们会来给你收尸!” 苏梦话落,慑心啸音响起,满天的剑雨也随之绽放。 严笑花与苏梦第一次并肩对敌,二人都有着充足的江湖经验,无需眼神交流,剑招便已配合的精妙无比。 严笑花变招之际,苏梦的剑锋恰从偏锋三寸处递出,苏梦左臂无力,严笑花便身居左位弥补不足,落雨夹着似真似幻的剑光,将‘融骨头陀’笼罩在漫天杀机之中。 远处忽有奔马声响起。 有人来了。 许多人。 苏梦和严笑花无暇分心,两人心有不安,只求速杀‘融骨头陀’! 可‘融骨头陀’如今满心戒备,不似‘销魂头陀’那般大意,他的身形忽高忽矮,脚踏离宫,陡转坤位,躲避时步法精妙诡奇,若眼睛捕捉不到真实的敌人,连快剑也无用。 在‘慑心魔音’的啸音消弭后,‘融骨头陀’甚至有余力以双掌在剑雨中交错变换,出掌反攻! 他左手修长的指节仿佛又长了一节骨,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角度,触到了严笑花握剑的手指。 严笑花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霎时被断裂。 最诡异的是,第一节断去的指节将诡异的力向下一节骨节传递,于是第二节骨碎…… 第三节没有骨碎,因为严笑花提前拗断了自己的指骨,截断了这诡异的传递的力。 严笑花的剑招一止,融骨头陀便寻到了苏梦左臂的破绽。 他因为忌惮苏梦剑上的毒而避着她的右手,攻向那一节残臂上端,只要他的功力能传递到对方上臂,那么融骨之力就会传递到锁骨,胸骨—— 苏梦没有避,反而有意露出了左臂的破绽。 ——不对! ‘融骨头陀’意识到这一点时,苏梦的伤臂抬起,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对方的手掌。 ‘咔咔’ 骨裂,骨碎。 伤臂发挥不出‘移花接玉’完整的威力。 所以融骨头陀的力只还回去三分。 双方的骨节都在碎裂,不同的是,融骨头陀不仅迎接着骨碎的痛楚,紫黑色的毒素还在从指尖蔓延,骨碎蔓延到小臂便已停止,可毒素蔓延的更快。 若他像严笑花那样当机立断,马上断了自己的一节手臂或是一条胳膊,或许还能止住——但他犹豫了一瞬。 犹豫便是死亡。 死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谁告诉你我只在剑上淬毒的?” 第209章 刀丛里的诗(完) ‘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远处旗花炮接连升空,鼓声阵阵。 苏梦以为的边军围袭并没有出现,听这动静反而是别处出现了新的战况。 一名穿着金衣帮服饰的男子拖着左腿走近,看着地上赵伤,巴勒马,姚铁凝的尸体,还有远处一片残尸,沉默了片刻,然后掩住声音的颤抖开口。 “两红一紫的旗花,是金兵来袭的旗号,擂鼓急促,是在勒令不得后退,想必是金兵上岸了。” 严笑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这目光仿佛有无形的魔力。 他们终于对上了视线。 不需要开口确认什么。 “龚大哥。” “嗯。” “我把你的天涯刀带来了。” 严笑花的右手已握不住剑,她用左手将剑收鞘,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柄刀,那是放在‘诡丽八尺门’的天涯刀。 龚侠怀接过刀,刀上带着女子的体温,几乎让龚侠怀落下泪来。 严笑花瞧着这样的龚侠怀,走上前,轻轻拥住了他:“龚大哥,不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要跟你一起。” 龚侠怀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我不能带你一起。” “为什么?” “我要过岸。” “去金国?” “嗯。”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你不能去。” 他轻轻拥着这脊背纤弱的女子,与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苏梦没有去打扰这两人,在他们耳语的时候,她已回到了王虚空的身边。 王虚空正坐在一堆残骨旁,胖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胸前已经不再流血,而是留着一片焦黑发红的痕迹。 苏梦过去细看了一下,明白王虚空是用地上爆炸留下的余烬灼烧伤口止了血。 “龚大侠说金兵上岸了,边防那边打起了仗,现在是趁乱过岸的好时机,但是曲忌在我们方才跟那个瘦头陀打架的时候没有出手,我担心他那边遇见了什么问题。” 刚说到这里,苏梦忽然抬头,远处一道背着弓箭的身影正在飞速靠近,正是曲忌。 “‘餐风长老’和‘饮露真人’来了!他们与一伙金兵对上,但很快就会赶到这里。” 曲忌没有控制音量,龚侠怀与严笑花一起向这边望来,严笑花的眼中有泪,下一刻,她忽然用左手拔出剑,刺向了龚侠怀的左肩! 苏梦豁然起身,却见龚侠怀对她摇了摇头。 “连最爱的人也拔剑相向,这场戏,应该能演的更真些。” 严笑花说完眨了眨眼,剪下一滴泪,然后她果断道:“你们走,有‘餐风饮露’两位前辈在,不用管我。” 王虚空疲弱一笑:“我的伤势也无法随你们一起过岸了,过去只能成为拖累,也将我留在这里。” 他看了眼一旁的残骨,轻声道:“……这里有很多人的尸骨,需要有人辨认送回。” 苏梦皱眉:“万一‘餐风饮露’也像那两个胖瘦头陀一样……” “那你们就更不该留在这里了。” 王虚空打断她的话。 苏梦对上他的眼,小小的眼睛,悲伤却认真的眼睛。 她妥协了。 “……好。” 他们在此处别离。 别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嘉定六年。 距离龚侠怀‘通敌叛国’,逃至金国,已有一年。 这一年,金国内部权臣争斗愈发频繁,将军胡沙虎终于发动谋反,杀死了金国皇帝完颜永济,并拥立他的庶兄完颜珣为皇帝。 这一场叛乱之后,胡沙虎成为太师、尚书令兼都元帅,提拔了众多立功的亲信,更是将一名宋人封为了武卫军都尉。 这名宋人名叫龚侠怀。 消息传回南宋,引江湖人喝骂一片,更有江湖义士为当年襄助龚侠怀的好汉不平,试图闯关潜入金国,刺杀龚侠怀。 同年,蒙古趁金国政治动荡之际,包围中都,完颜珣惊慌失措,派使者求和,并献上岐国公主、金银马匹等,双方暂定和议。 蒙军暂时退兵,岐国公主送至蒙古,草原忽起疫病,牛马不治,其惨烈一度至骑兵无马可骑,与此同时,疫病传人,大量将士不治而亡,成吉思汗重病,岐国公主失踪,契丹势力再起叛乱,宗室争权,蒙古陷入内乱之中。 龚侠怀怂恿胡沙虎趁机进攻蒙古,蒙金和议被金国撕破,双方再陷入交战之中,龚侠怀连杀两名蒙古大将,更得胡沙虎看重,进一步进入金国的权力中枢。 同年冬,成吉思汗营帐之中,埋伏蒙古十三高手,将前来送药的大夫拿下,面目划烂,此人却非易容。 次年,成吉思汗在草原奇药的作用下病愈,发出命令,抓捕失踪的‘岐国公主’,无果。 蒙金交战三年,蒙古四次大疫,不断通过迁徙、掠夺补充资源,金国政局一直不稳,想要抓住时机进攻蒙古,反而也有部分士兵染上疫病。 第三年,在蒙金交界处,蒙古十三高手终于抓到了逃亡许久的‘岐国公主’,彼时‘岐国公主’已控制了一个部落,将其炼为药人,十三高手重创‘岐国公主’,十一人折戟在药人浪潮下,剩余二人在复命的路上重疾而死。 又过一年,金国名将完颜讹可率十万大军进攻南宋湖北枣阳,试图以战养战,缓解内部经济困局,在即将突破长江防线时,随行将领龚侠怀将其刺杀,军营哗变,龚侠怀在众人围杀之下,跳入长江,宋将则趁机反扑,金军精锐损失惨重,大败而归。 冬至,消息传回南宋中枢。 龚侠怀被撤回‘通敌叛国’罪名,并被追赠官职,封赏爵位。 这一年的新年,雨中剪刀峰来了一些客人。 一道身影在一排坟冢前站了许久,久到落雪在头上积成了盖。 苏梦一步一步上了山,来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是龚侠怀的背影。 “在江里泡出来的寒症还没治好,就开始在这里扮雪人啦,咳咳咳。” 她在草原被人戳了好几个窟窿,尤以肺部伤的最重,所以咳嗽的毛病还没好,至于她和龚侠怀的骨伤,在金国搜刮了黑玉草和一堆珍奇药物后,早就治好了,她还带回了一些药给严笑花。 苏梦向前几步站在坟冢前时,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病愈之后还去前线吗?朝廷那边都追封你了,史弥远的意思很明显,‘龚侠怀’这个人最好是真的死了。” 龚侠怀道:“那便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去。” 苏梦叹了口气:“唉,知道劝不住你,我给你起个新名字。” “什么名字?” “叫小强怎么样,小强在我的家乡里有打不死的含义。” “……虽过于朴素了些,但寓意不凡,多谢苏姑娘。” “不客气。” “山上已经备了宴,苏姑娘不一起吗?” “不去了,今天客人多,我在草原上行事太无禁忌,疫病害死了不少无辜,‘餐风饮露’两位前辈估摸着不待见我,改天我偷摸上来跟你们聚餐。” “王兄先前还说,原来你曾说过的过关之后百无禁忌是这个意思,他还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劝劝你的。” 苏梦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或许过去的我,未来的我,也都会觉得此时的我行为过激,但那又如何呢?该给这不痛快的江湖来点痛快的事情了。” 她踩着来时的脚印向山下走去。 “替我告诉王兄——” “我会让他给我起的绰号,在江湖扬名的!” 第210章 楚留香传奇(1) 正是初夏,碧空与大海连成浓郁的一抹蓝。 海风浮动,一艘华美精致的海船在海上停泊,在这美好的天气里,却发生了让人十分不美好的事情。 船上有尸体。 四具尸体。 ‘天星帮’的总瓢把子,‘七星夺魂’左又铮。 ‘朱砂门’的长老‘杀手书生’西门千。 ‘海南剑派’三大高手之一的灵鹫子。 ‘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 左又铮死在了朱砂掌下,西门千被海南剑派的剑招所杀,灵鹫子命丧无影神刀,札木合却是被‘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毒死。 这一切一定关联着一个大阴谋,宝藏?秘籍?神兵?香榭上的楚留香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破解谜题后得到的真相。 李被看披着柔软宽松的红色外袍,偎在船舷边,她柔软的眼波停留在甲板上的男人身上。 有哪个男人忍心辜负这多情的眼波? 楚留香却望着茫茫的大海,专注而认真道:“来了。” 李被看忙转头望去,只见远处漾着金光的海面上,缓缓漂浮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仰卧于海面上,长发随海浪起落飘动,跃动着碎金,无袖的白色长裙紧贴在身上,白皙的手臂,长腿,在阳光下几乎在发着光。 李被看忽然伸出手,掩住了楚留香的双眼。 楚留香并没有扒开,只是苦笑道:“被看,你这是做什么?” 李被看冷哼道:“我不信你没看出来,那女子还活着!转过身去!” 因为衣物遇水紧贴着躯体,所以可以瞧见那白衣女子呼吸的起伏,一个落难入水的女人,绝不希望被陌生男人瞧见这样的情状。 楚留香无奈地转过身,却听见李被看惊呼一声,他又连忙转回,只见那白裙女子仰卧在海面上,忽然睁开了眼。 她闭眸时犹如远山含黛柔美出尘,睁开眼时,眼波却似寒潭映星,仿佛刚做了一个遍地杀伐的梦。 白裙女子右手一拍海面,骤然凌空而起,水珠飞溅,她望见海船上的两人时,眸光闪过一抹讶异,然后凌波一踏,身轻如烟,便跃往这艘华美的海船之上。 赤足无声地在甲板上落定,女子看见甲板上的四具尸体,微微挑眉。 李被看微微皱眉:“你是什么人?” 她问话问的警惕又戒备,转头却又向着船舱喊:“甜儿,拿件袍子过来!” “我才不要被你骗过去看那些吓死人的尸体!” 船舱里传来宋甜儿娇脆的回应。 很快,船舱里却走出一个温柔窈窕的人影,女子捧着一件宽松的长袍,声音柔和:“怎么了,被水弄湿了衣衫吗?” 话落,她已瞧见了那衣着暴露的女子,略一惊讶,忙道:“姑娘,还是进船舱先换下湿衣物。” 李被看道:“蓉姐,我还没盘问这人的来历呢!” 苏蓉蓉温温柔柔道:“怎能让一个女孩子衣衫不整地被人盘问?” 她说着,上前拉住了这白裙女子的手,将其引入了船舱。 李被看跺了下脚,看向楚留香:“你怎么不说话?”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觉得这种时候,不说话更有礼貌,等这位姑娘换好了衣服再说话也不迟。” “哎呀,那女子一看就武功不俗,你倒真不怕她是什么恶人吗?”李被看说着,便快步进入了船舱内。 楚留香望着李被看的背影,他知道,李被看对江湖上名门各派的武功和人物如数家珍,她一定是从对方的轻功上没瞧出女子的来历,所以才有些不安。 未知总是让人不安。 但未知也让人期待。 苏梦乖乖巧巧地站在屏风后,用柔软带着香气的绒巾擦拭身上的水珠,苏蓉蓉为她选好了一套衣物,搭在屏风上,笑道:“你的身形与被看有些相似,我便为你拿了她的衣服,反正她的衣服多半是红衣,少了一件也碍不得的。” 屏风后紧接着传来李被看故作嗔怒的声音:“好呀,原来是拿着我的衣服做好事来啦!” 苏蓉蓉笑道:“我觉得红色最衬佳人嘛。” 两人笑闹几句,苏梦已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苏蓉蓉和李被看陡然一静,苏蓉蓉喟叹一声:“瞧,我说的果然不错。” 苏梦颔首一礼:“多谢苏姑娘,李姑娘。” 李被看眨眨眼:“你认得我们?” “听闻香帅在海上有一艘大船,名为香榭,香榭上有三位容色出众的佳人。” 苏梦用红色的发带将长发束起,粲然一笑:“喜穿红衣的是李被看姑娘,最温柔最知心的是苏蓉蓉姑娘,我已闻到厨房的香气,想必正在烹饪佳肴的,就是宋甜儿姑娘了。” 她表现的对她们熟门熟路,李被看和苏蓉蓉却对其一无所知,这委实有些太不公平。 因此李被看很直率道:“那姑娘你又是何人呢?”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她想了想,笑的更明媚,“江湖人都称我‘剑卷幽梦’苏女侠!” 苏蓉蓉正要说些什么,李被看却摇头道:“你莫要诓我,江湖上绝没有这号人物!” 李被看博闻强识,对江湖上叫的出名号的人无都如数家珍,越是自信于某一点的人,便越不容旁人质疑轻慢。 她观苏梦上船时的轻功,认为她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然而苏梦报出的名字和名号她都未听过,只能证明这人满口谎言。 “哎呀,从现在开始,江湖上就有这号人物了。” 苏梦迈着松快的步伐走出房门,瞧见了探头探脑的宋甜儿,宋甜儿对她露齿一笑,捧了一碟蜜炙鸽子问:“要吃点东西吗?” “多谢。” 这次穿越虽然降落点很不友好,让她在海上漂了好一阵,但是却让她遇见了友好的主角团,因此苏梦的心情很是不错。 她接过碗碟,就这么托着盘子夹着肉,边吃边来到了楚留香和地上那四具尸体旁边。 楚留香本惊艳于她一身红装灼灼如红梅吐芳,却又因对方看着尸体吃着饭菜的举动而有些愕然。 “苏姑娘……” 舱内的女子交流时并未压低音量,他也知道了苏梦的名字。 苏梦兴致盎然地走到了札木合那被天一神水毒杀,又泡至腹胀爆裂的尸身旁,咽下一口鸽肉,感叹道:“天一神水,果真不凡,真想去神水宫瞅一瞅。” 她侧过头,这才对上楚留香的双眸。 “你好,香帅。” 女子的目光欣赏地扫过楚留香颇有男子气概的赤裸上身,真诚道:“你也该去加件衣服的。” 第211章 楚留香传奇(2) 楚留香一向喜欢欣赏美丽的女子,他的欣赏绝不会让人觉得唐突冒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种让女人信任的气质。 但他还是第一次被女人用欣赏的态度打量。 没有欲说还休的羞涩,没有暗藏的钦慕,没有故作冷漠,她的欣赏不带情愫,直白而纯粹。 于是楚留香非常老实地去套了一件衣服。 回到甲板上后,女子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尸体上。 她手上的盘子已经空了,正嚼着最后一口肉,欣赏着大海的平静。 她喜欢海。 楚留香笃定了这一点。 “苏姑娘为何会从海上漂到这里?” 他靠近了过来,因为身高比身旁的女子高了一截,故而微微垂首。 他有一张兼具秀逸与阳刚的面庞,眼眸带着赤子般的清澈,不笑时稍显冷酷,勾唇微笑时却又多情而优雅,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让他身上有一种极为吸引女人的气质。 苏梦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眼睛,然后微微怔了一下,语气柔和了不少。 “虽然我可以编出几个理由来,但是我不想欺骗你们。”她又望向大海,慢悠悠道,“我因为出了一些事情,所以落到了海上,索性躺着晒晒太阳,漂啊漂啊,便遇到了你们。”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姑娘莫不是从某一艘船上落了下来?” “不是。” “或是江湖仇杀躲到了海上?” “不是。” 你搁这玩海龟汤呢?不愧是好奇心旺盛的福尔摩斯楚留香。 苏梦有些好笑,她扭头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四具尸体:“别猜我落海的缘由了,而且我也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跟这四具尸体没任何关联。”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又将视线转回大海。 “说起来,应该有第五具的。” 她这句话一出,前面那句话就更像是谎言,这谜团本就让楚留香生出无限好奇,名叫苏梦的女子更是让这谜团上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他笑着猜想道:“苏姑娘说着与这四具尸体无关,但又点明会有第五具尸体过来,看来苏姑娘在某一方面,应当是个‘知情人’。” “没错。”苏梦坦然地承认了,她托着碟子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向船舱。 “甜儿姑娘~” 饿了,吃饭先! 李被看和苏蓉蓉之所以不再上甲板,便是想着楚留香能利用自己的魅力套出话来。 她们瞧着苏梦对楚留香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地来船舱吃饭,心中既松了口气,又不愿相信。 有些人在仰慕某人时,总会认为他人也应该有同样的欣赏态度。 宋甜儿对楚留香是对大哥哥的好感与依赖,不会有这样的情结,苏蓉蓉表面温文,实则想法常积压在心中,谁也瞧不出来她真正的心思。 李被看爱慕楚留香,对待他时有时却像臣与君。 她刻苦背下江湖上所有知名人物的经历,招式,性格,并且监督着楚留香也必须背下来,她了解楚留香的性格,明白他一定会陷入各种冒险之中,在他的人生中,失败可能便是死亡,所以李被看倾尽一切帮助楚留香成为一个不败的人。 君王没做到的事情,臣子便更想为其做到。 一杯冒着冷气的葡萄酒被推到苏梦面前,李被看道:“我们这边有两位苏姑娘,不便称呼,请问苏梦姑娘年岁几何?” 苏梦想了想,不好意思装嫩:“总归比你们都大。” 李被看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句话的意思是‘比你们加起来都大’,她顺着苏梦的话,将称呼换做了‘梦姊’,然后一边劝酒一边在笑谈中打探消息。 “没想到在梦姊眼中,大名鼎鼎的香帅居然还比不上美酒佳肴。” 宋甜儿得意于自己制作的美食被人欣赏,可爱地‘哼’了一声:“美食能饱腹,美酒能解渴,美男子都要靠边站!” 李被看捂着嘴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当初瞧不见楚大哥,茶不思饭不想的,小脸都饿瘦了。” 苏蓉蓉往餐盘上放了一份酒菜:“你就别揭甜儿的底啦,我去给公子送些吃食,他还在那眼巴巴地看海吹冷风呢。” 一群妹子叽叽喳喳,让苏梦有种在大学女寝的松弛感,李被看对苏梦也试探出了许多东西。 苏梦对各地的吃食如数家珍。 擅长剑法,去过海外,喜吃甜酸辣,不爱喝咸粥,对美酒并不贪杯也绝不浪费。 擅长种花(似乎在某个满是鲜花的地方久居过),有意中人(在李被看玩笑似的说‘梦姊能抵抗香帅的魅力,莫不是已有意中人’时,眼中闪过追忆),喜欢心思单纯的人(往往心思多变敏感的人更喜欢单纯)。 对当今中原武林的名家功夫大多知晓,却对派系势力偶有错漏(似乎久不归中原),不爱谈朝政时事,不爱谈旧友亲朋(但她的性格处事绝不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善恶分明(她以一些江湖趣事试探时,表现出鲜明的善恶立场)。 李被看在自己记忆里的名册上不停添加新内容,可是便在此时,甲板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苏梦站起身:“看来是第五具尸体来了。” 李被看有些遗憾地跟着起身,宋甜儿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听到‘尸体’二字,什么美食都吃不下去了。” 她说官话的嗓音软糯娇嗔,李被看没忍住伸手捏了下宋甜儿的脸颊,然后在宋甜儿发火前赶忙出了船舱。 可惜再多的欢乐,在看到甲板上的那一具尸体时,都如潮水般褪去。 那是一个尸体不全的美丽女子,她左半边身躯被一刀斫断,雪白的纱衣裹在身上隐透着肤色,腰上系着银色的丝带,鞋履也是同样的银色。 “这是神水宫的衣物。”苏蓉蓉别过眼,神情黯然,眼中已有泪意,她转身回舱里,便要去拿衣物为这名女子罩上。 “除了札木合,谁还能有这样重,这样烈的刀?” 李被看表情沉重。 楚留香摇了摇头:“你莫要忘了,札木合的尸身上是没有那把‘大风刀’的。” 这时,他注意到苏梦已蹲在那尸身旁边,她纤细的手指温柔地划过尸身上整齐的断口,楚留香心思一动:“苏姑娘莫非瞧出了什么?” 苏梦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忽然跃过了船舷从高逾四丈的大船上如鸟飞下,红衣翻飞在夕阳的辉光里,她足尖往海面一踏,水涡如莲,踏海而行却不湿鞋履,这高深的轻功已不在当世任何一人之下,若她能长时间在海面上轻功而行,说明内力亦是绝顶! 李被看看着这一幕,在脑海里迅速更新着情报,耳畔有风掠过,却是楚留香跃下船去,疾如鹰隼,紧随其后。 第212章 楚留香传奇(3) 夕照由金红变为橘红,又由橘红转为昏暗的黄。 楚留香像鱼一样在海中畅游,他甚至无奈地仰起来吐了个泡泡。 没错,他被甩下了。 他的轻功虽然登峰造极,但也不能长时间凌空渡海,在海中久不能借力,消耗的主要还是体力与内功。 所以他败的不是轻功。 可苏梦看起来也不过双十年华,怎么会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内力? 他对这女子的好奇已不亚于这次浮尸事件,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后,楚留香潜入海下,他在水中游动的速度甚至不逊色轻功,简直就像一条飞窜的鱼。 与此同时,苏梦已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人身着干净整洁的月白色僧衣,坐在一艘小船上,夕照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容貌俊美,气质更是超然脱俗。 在苏梦自海上轻功而来时,他便睁眼望来,只是依旧盘膝而坐,面不改色,一副孤洁而淡然的模样。 苏梦很不喜欢和尚。 重申一遍,很不喜欢。 尤其是那种无耻狠毒还喜欢装的一派正经的和尚。 所以她上这艘小船时的态度与上楚留香的大船时完全不同。 在无花眼中,便是一个冷面寒霜,红衣带煞的女子渡海而来。 苏梦自海面跃上小船,立足船首,轻舟未有一丝晃动。 他淡淡道:“姑娘好俊的轻功。” 苏梦冷嗤一声:“大师好狠的刀法。” ‘大师’二字说的满是嘲意,毫无尊重。 此言一出,无花微微抬眼,正视苏梦,依旧一派淡然:“贫僧不懂姑娘的意思。” “哼,妄自矜庄之辈,不过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告诉楚留香的。” 苏梦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侧耳,止声不语,这时,平静的海面忽然掀起水浪,一条名为‘楚留香’的鱼冒出了头,伸手扒住了船身。 他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苏梦神情冰冷的望着无花,而无花不愿理会的模样。 “无花大师!” 楚留香毫不客气地带着一身的海水爬上了小船,无花闭了闭眼,他一向喜洁,也就只有对楚留香这个朋友还算宽容一些。 “我才晚来一会,怎么二位好像置起了气?” 他左看看苏梦:“苏姑娘,这位是无花大师。” 又右看看无花:“无花大师,这位是苏梦苏女侠。” “两位莫非是早就认识,有什么旧怨吗?” 楚留香黑的发亮的头发披在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在宽阔的古铜色肩颈上,将肌肉线条浸润得愈发分明,他眉眼浸染着水洗后的清冽,浓密剑眉下那双眸子却像个率直的孩子。 对上这双眼,苏梦甚至脑补出了一副场景,楚留香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拉着无花的手,握在一起,摆出班主任的架势——‘握个手就是好朋友啦!’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的魅力比陆小凤都可怕。 苏梦驱散脑补,冷冷道:“我跟他不认识,什么无花有花的,我只知道麻花。” 无花平静道:“想来是贫僧孤陋寡闻,也从未听说过苏女侠的名讳。” 楚留香苦笑着:“无花大师不知,苏姑娘在我的船上见到了漂来的五具尸体,她急于追凶,在周围的海域寻找可疑人物,如今见到大师乘舟于海上,许是误解了大师。” 无花终于露出些许讶异的神色:“五具尸体?” 楚留香点了点头,便为无花讲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苏梦也不打岔,只是看了眼放在无花手边的佛经,尤其是又看了看那只手。 手很好看。 杀人也够狠。 她在上一个世界经历了太多,不再像往常一样选择避世,而是选择了入世。 就像她承诺的那样,‘剑卷幽梦’这个称号确实变得江湖闻名,而入世炼心更是让她久未突破的剑术终于更进一层。 她浸染在侠义与恩怨交织的江湖中,见过因战乱灾荒逃亡的流民,杀过贪官,救济过百姓,揭穿江湖名宿的阴谋被万众瞩目,也在川蜀地震中蝼蚁求生过。 ‘义气’与‘诚信’改变不了大局,武功再高也有面对不了的事情。 但依然要改变,依然要面对。 她已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一路行来,便自然而然地走在了这样的路上。 于是红尘证剑,心刃澄明,她便有了自己的‘道’。 不是迷茫时与独孤一鹤言谈的‘求生之道’。 世俗洪流磨砺人,挟奇术历经世故,却依旧敢作敢为,不求圆满,但求无悔,这是她的‘无悔剑道’。 她剑道突破是在上辈子人生的后半截,心境达到,内功终于臻至八层圆满,后来饥荒,地震,战乱流离,身边又是一群操心国家大事的朋友,她总是做不到不顾眼前事,再后来因天灾受过一次伤,便没想着闭关突破。 她决定在这个世界突破。 先杀无花让自己心头畅快一下,嗯……似乎有点欺负小辈了,再找水母阴姬给自己上上压力,来个友好的武学交流。 无花也想不到身旁那神游天外的女子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机。 不过他也一样。 表面含笑应对着楚留香,无花没有露出任何异常。 楚留香本想邀请无花去香榭上,但是想到苏姑娘的态度,心中一叹,终究还是没有强邀,转而对苏梦道:“苏姑娘,我们再去找找有没有可疑船只,我相信此事绝对与无花大师无关。” “好。” 苏梦微微一笑,对楚留香的态度与对无花的态度差别明显。 反正无花会主动找上她的,她只需要等待就好。 他们又在东面海域寻找了一段时间,又遇到了一艘大船,这艘大船上居然是丐帮的新任帮主南宫灵和丐帮的八位护法长老。 楚留香虽然嘴里说着‘南宫灵是一位少年英杰,也绝不会做出这种残酷之事’,但是眉宇间显而易见多出了几分深思。 之后他们再没有见到别的船,回到香榭上时,海面已吞没了最后一线余晖,点点星光密布。 甲板上的尸身已被一块大大的帆布盖住。 李被看,苏蓉蓉,宋甜儿三人在甲板上苦等,终于瞧见了那道显眼的红衣身影。 第213章 楚留香传奇(4) 宋甜儿一见苏梦回到甲板,忙问了句:“楚大哥呢?” 李被看在同时出声,问的却是:“你行了多远?一路都未曾下水?” 其实后半句一眼就能看出答案,苏梦身上还是那身干净的新衣,别说染上水渍,便连汗水都未流下一滴。 这种发现让李被看有些口干,虽说事实胜于雄辩,但这事实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这时候她终于完全相信了苏梦说的‘年岁比你们都大’这句话,说不准面前这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其实是个保养有方的老前辈! 若这样一想,她对江湖各方武艺熟悉,势力却不甚清楚,不言朝政,不提旧友,也都说的通了!许多脱离世俗的老前辈,不也是这般?旧友大都退隐江湖,便没有提起的必要。 苏梦自然不会想到李被看想了那么多,她看着宋甜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甜儿还在疑惑这叹气是什么意思,忽然颈背一凉,有活物在衣物中游动,她一声惊叫,抖落着身体,从衣袖里甩出一条活鱼。 楚留香湿漉漉地站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苏梦觉得这样吓唬女孩子不太好,但是显然他们之间感情深厚,这种互动只是日常的调剂,她便并未阻止,就像王虚空如果往她背后塞条鱼,她应该也不会生气,只会无语。 眼见宋甜儿跟楚留香笑闹在一起,她看向李被看,回了那句话:“我路上自然没落下水,不过我们中途上了两次船。” 李被看眼睛一亮:“你们瞧见真凶了?” 苏梦看向楚留香:“我看着这两艘船上的人都像真凶,香帅却觉得哪一个都不是。” 楚留香扒拉开宋甜儿缠着自己脖颈的手,无奈道:“你们若是知道我们遇见了是谁,也一定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凶的。” 苏蓉蓉微微一笑:“看来你遇上的是朋友。” 楚留香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苏梦叹了口气:“朋友难道就不能做坏事了吗?” 楚留香道:“无花大师连闻到杀气都会皱眉,又怎会杀人?” 宋甜儿惊喜道:“你说的是那个菜烧的妙绝天下的‘妙僧’无花!” 她一激动,官话便说的含糊不清,带着岭南一带的独有腔调。 无花当然不止是菜烧的绝妙,他琴棋诗画茶道无一不精,且年纪轻轻就已在辩经上胜过诸多佛道前辈,故而被称为‘七绝妙僧’。 但让宋甜儿最感兴趣的当然只有‘烧菜’这一项,她一直想要见识见识这位大师烧的菜有多好吃。 “没错,就是那位‘妙僧’无花。” 楚留香没有说苏梦与无花相看两厌的事情,只是又接着道:“还有一艘船上的,则是南宫灵,和丐帮的几位长老护法。” 苏蓉蓉,李被看,宋甜儿三人对南宫灵要比无花熟悉一些,因为南宫灵曾受邀来过几次海上香榭,还曾为苏蓉蓉画过像。 苏蓉蓉叹了一声:“一个是高洁的大师,一个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我想象不出他们有何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真凶应当是另有其人。” 善良的人自然是难以想象凶手的恶的。 李被看见苏梦不以为意的模样,笑着偎近道:“但我们来历神秘的梦姊,或许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两人都着红衣,又都是容色绝代的佳人,挽袖依偎的模样让人赏心悦目。 没人知道李被看现在接近苏梦已经有了点压力感。 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下,苏梦很想说一句‘今晚天气真好’。 她其实觉得说不说都无所谓,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楚留香‘不杀人’这个特质,让她觉得不说的话,才更方便处理一些事情。 可是李被看锲而不舍地刷好感度,宋甜儿做的饭也确实好吃,苏蓉蓉温柔的眼波又太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幸亏如今船上有个人,可以让她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我确实知道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 苏梦将视线转到船舱:“这件事情就是,这艘船上已来了一位贵客。” 这番话一落下,宋甜儿,李被看,苏蓉蓉三人大吃一惊,楚留香何等聪明,瞬间就想通了关节:“我是自水下潜游而归,苏姑娘却是从海面踏波而来,视野自然宽广,瞧到了我所瞧不到的地方。” 这人想必便是在苏梦与楚留香二人离开大船后来到船上的。 苏梦点点头:“没错,船尾暗影处漂着一叶小舟。” 李被看问:“可梦姊又怎么知道贵客是一位?” 苏梦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楚留香朗声开口道:“贵客既远道而来,何不现身一见?” 他这艘大船停泊茫茫大海上,不论谁来,都可称得上是一句‘远道’了。 船舱上的木格被拉开,一个人影款款走出,此时正是星夜,这女子却似月华,美丽的纱衣在行走时流动溢彩,银色的丝带在盈盈一握的腰间晃动。 她的神情略带冷傲,可这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有一种引人想要亲近的危险气质。 楚留香忽然一叹:“今天真是个奇妙的日子,我这艘船上竟有两位神秘的佳人来客。” 那女子冷漠却美丽的眼波掠过苏梦,定在楚留香身上:“你应该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阁下是神水宫门人。” 那女子冷冷道:“既然知道我从何处来,便应该能想到我是为何而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女子声音更厉:“除了楚留香,谁又能偷走神水宫的‘天一神水’?” 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除了苏梦,众人皆是惊讶不已,楚留香忙追问道:“你是说,神水宫的‘天一神水’被偷了?” “休要装傻,快把东西还来!” 这女子的脾气显然很不好,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想你应该先看看这个。” 甲板上的帆布被掀开,五具尸体显露出来。 女子看见那具穿着神水宫衣物的尸体,没有丝毫同情与动容。 楚留香道:“你总该认识这个人?” 女子平静道:“不,她不是神水宫门人,我并不认识她。” 第214章 楚留香传奇(5) 这名来自神水宫的女子在楚留香的话语下终于向他分享了一部分情报。 神水宫的‘天一神水’被盗,若用法正确,足以让三十七个武林高手暴毙。 而神水宫中从无男客,宫内一名女弟子却怀孕自杀,这种种事情扑朔迷离,神水宫一定要得到一个交代。 楚留香若不能在一个月内给出一个交代,神水宫便要来找他的麻烦。 这逻辑很不讲理,但苏梦知道,其实水母阴姬早就明白真凶并不是楚留香。 她只是要一个由头来维持住神水宫的名声,这个由头是楚留香橙留香菠萝吹雪都无所谓,但江湖人都愿意去相信,天下唯有楚留香可以做到盗取‘天一神水’这件事,所以他便成了这替罪羊。 苏梦很熟悉这种上位者的逻辑。 这神秘的宫装女子在说完一切后,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宫南燕。 然后她像燕子一样跃到了船下的扁舟上,船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梦姊!” 宫南燕倏然扭头,只见船尾站着那先前在甲板上点明自己踪迹的红衣女子。 她知道楚留香身边有三位红颜知己,但这名女子显然并不在这三人之中,她能在自己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跃到小舟上,单是轻功造诣已远在自己之上。 宫南燕倏然拔剑——她腰间一直有一柄银色的细剑。 “你跟来做什么?” 话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手腕一麻,手中长剑消失无踪,半截身子无法动弹。 宫南燕惊惧不已,垂着眼,看到海面倒影上,那女子正持着剑贴在自己身后。 楚留香,苏蓉蓉,李被看,宋甜儿几人看到苏梦贴着宫南燕,似乎说了些什么话。 宫南燕那寒霜一般的面庞微微一动,然后苏梦为宫南燕解去穴道,递还长剑,后者默不作声j地接过剑收回鞘中,拿起了船桨。 “香帅,蓉蓉,被看,甜儿~”苏梦笑着冲船上挥挥手,“我有事要去拜访阴姬宫主,就先在此辞别了!” 她带着谜团而来,显而易见的又要带着谜团离去。 然而楚留香几人实在是没有留下她的理由,只好道别一声,看着这两人在夜色下乘舟漫入映着星光的海面清波。 楚留香喃喃一声:“希望下次再见时,我已经揭开了这位苏姑娘的谜面。” 李被看则皱眉深思:“她那点穴的手法不似出自中原,夺剑的招式空灵奇诡,有拈花摘叶之巧,又有剑式之凌厉,应是脱胎于中原武学,江湖中空手夺白刃的招式很多,少林有‘五龙摆渡’,‘拈花指’,丐帮有‘獒口夺棒’‘十八路短截手’,武当的小擒拿手……” 她一连举出了十几个例子,眉头却越锁越紧:“可她的招式却并非出自任何一派,难道是当年云游海外,不见踪迹的几位前辈留下的传承?” 苏蓉蓉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头:“看来我们的被看姑娘今夜在梦里都要喊着‘梦姊’‘梦姊’了。” 宋甜儿嘻嘻哈哈道:“梦姊冧人嘅本事,仲劲过鼎鼎大名嘅楚香帅喎~(梦姊夺人芳心的本事,比大名鼎鼎的楚香帅还大哩)” 三女于是又笑闹起来,比起她们,宫南燕的心情就差的多了。 她在香榭上摆足了架子,结果回到小船上却被人一招制住,技不如人本是常事,然而一向高傲的她却觉得丢尽了颜面。 因此宫南燕虽然老老实实的划着舟,但表情却十分不虞,她在神水宫中备受水母阴姬宠爱,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众弟子之上,哪里受过这样的挫折。 苏梦可以轻易的用慑心术拉高宫南燕的好感,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并没有对任何人用过此术。 她反倒觉得宫南燕这不虞的样子很有趣,笑眯眯道:“你有什么生气的,能完成水母阴姬交代的任务,你应该高兴才对。” 宫南燕道:“我怎么能确定你不是在诓我?” 苏梦道:“你若不相信我,便不会带我离开,你应该知道,有些人武功越高,越不屑于说谎。” 宫南燕冷哼一声道:“但也有一些人,正是因为爱说谎,所以活的比说实话的人久,武功也随之越高。” 苏梦长长的‘哦’了一声:“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有些伪君子正是如此,他们武功高了,名气更大,旁人更觉得他们不会说谎,因此这些伪君子就可以利用谎言更便于实施阴谋。” 宫南燕虽然性子傲,但无疑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她瞥了苏梦一眼:“你说的要为神水宫抓的真凶,便是这样一个人?” 苏梦点点头:“没错。” 在海上泛舟确实是一件颇有意境的事情,苏梦盘膝坐在船尾,双手向后撑着,仰头看着美丽的星空,星光漫在她的面颊,流入白玉般的颈。 宫南燕又看了一眼她:“你要如何去找到这个真凶?” 苏梦依旧望着天,慢悠悠道:“不用我费心思去找,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哦?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棋盘落子时,绝不希望看到任何能被翻盘的变数。” 苏梦忽然来了兴致,不再望天,看向宫南燕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宫南燕皱了皱眉:“什么赌?” “我赌我们还没有离开大海,那人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赌注是什么?” “若我赌对了,你便把你腰间的剑送给我,我正好缺一柄趁手的剑。” 宫南燕问:“若是那人没在海上出现呢?” 苏梦想了想:“我方才那点穴的法子教给你可好?” 宫南燕眼中的光亮一闪,她的剑虽是一柄宝剑,但并非什么绝世神兵,神水宫内,这样的宝剑收藏不下于十指之数,用来换一门绝妙的点穴功法不仅不亏,反而极赚。 这赌注实在太不公平,让她忍不住有些迟疑起来,担心其中有什么暗藏的玄机。 “你若不赌那便……” “我赌!” 宫南燕一咬牙,迅速点头。 苏梦见状笑了,她向宫南燕眨了眨眼:“那我就先行谢过宫姑娘的宝剑了。” 话落,她已从船尾消失,宫南燕只觉腰畔一空,这已经是第二次失剑,她又气又无奈,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而夺走宫南燕宝剑的苏梦却已站在她的背后,只听三声脆响接连响起,剑鞘已弹飞了三根在夜色下几不可见的乌光暗器。 宫南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惊呼道:“那人来了?” “他为什么对我出手?” 苏梦叹息一声:“因为他实在是个聪明人。” 说罢,她握着剑忽然跃入了茫茫大海之中,宫南燕初时只能看到一道暗红的影子,但转眼间,连这暗影也被大海吞没了。 第215章 楚留香传奇(6) 苏梦曾遇到过不少擅水底功夫的人。 如金国的潜派高手,中原的漕帮,渡海去海外的时候遇见的海盗等等。 虽然没有接触过倭国的水遁忍术,但一道通百道。 苏梦可以猜想出来,这种水遁术大抵便是一种通过特殊姿势与衣物减少水花,又利用训练加强肺部能力,实现无声潜泳的技巧。 她很少与人在水下作战,但她当年常居海边,游泳的技巧一经学会,便再不会忘记。 内力深厚者,可以长时间闭气,她划水时又以内力驱动四肢,一入水底,便如同潜龙入渊,其速度之迅捷,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水战好手。 她如今只下潜了两米左右,哪怕夜视能力极佳,视野里也只能看到前方一点距离,微弱的月光和星光穿透水面,折射着微弱的荧光,这点点荧光却穿不透海水的幽暗。 苏梦清楚的记得暗器射来的方向,因此并不怀疑自己跟丢了对方,她感受着水流流经躯体的触感,身体舒展,在身后拖曳出一条水波。 游了一段时间后,她忽然转变了方向,转为向上游去。 人,终究是需要换气的。 武功再高的人,在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时,也同样会变得乏力脆弱。 这是许多人都懂的道理,那一直潜藏的人显然也明白。 但他依然没有急着动手。 两米,一米,水光更加清晰,那一道深红的身影愈发靠近海面,她已可以看到深蓝天幕中的碎星在海面上曳动的光斑。 人游到了这种距离,总是会忍不住在突破水面的一瞬间吐出肺中的浊气,然后再吸入一口新鲜空气。 苏梦的上半张脸已浮出海面,她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嘴巴虽然还没露出,却已经在吐气准备换气。 三根乌青的暗器终于在此刻显现—— 它们并非破水疾射,而是在水下一米处像墨汁般悄然洇开,带起的三缕纤细的水纹,仿佛游鱼摆尾时无意蹭过的涟漪。 这里是从未停止过波动的大海,这三道水纹任谁都瞧不出来,更何况此时被暗袭的人闭着眼,根本瞧不清水下! 那躲在幽暗大海中的人几乎已要扬起笃定的微笑。 毒针终于刺破了红衣。 只有红衣。 暗红的衣衫被海水一荡,卷为皱起又舒展的一团,缓缓浮在海面。 人在哪里?! 暗处的人蓦地一惊,头顶忽然有一道锐气破水袭来!他在水中奋力一荡,可剑虽未到,剑气已至。 两息之后,一道黑光冲破海面,他一身紧身的鱼皮水衣已破了三个狭长的洞,鲜血顺着海水稀释流下。 这人的头脸也被紧紧包裹着,只有一双眼露了出来,那双低垂时颇有禅意的眼,此时没有禅意,只有杀意。 他看到了那道持剑的身影。 苏梦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粘在肩头,她的双足在海面上顺着水浪而小幅点动,给人一种静止于海面的奇异感觉。 她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左手持着银色剑鞘。 黑衣人手中却没有刀。 刀会让水流波动更明显,他为求隐蔽,除了紧身衣外就只带着暗器和一节换气的竹管。 苏梦因为衣物和武器阻碍了一些速度,她虽然知道自己与对方应当没有拉开多少距离,但水下光亮有限,所以她选择用计诱使对方出手。 无花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绝不会放过能够反击的时机。 当他暴露行踪的时候,胜负便已定了。 在钻出水面的瞬间,他足尖在水面上一踏,身形若蜻蜓一点浮萍,乍而腾起。 这一招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登萍渡水’。 若他在楚留香面前,是绝不会使出少林的武艺的,但是无花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份早已被看穿,此时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夺得一线生机。 他用出‘登萍渡水’并非是为了欺近对方,而是远离,逃离! 苏梦紧追不舍,她没有出手,却比出手更具有未知的压迫力。 黑衣人踏浪而行,这种方式极耗真气,那紧紧包裹着头脸的的衣物下已渗出冷汗,终于,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叶小舟。 小舟上有香炉,佛经,僧袍,无花点在小舟一侧,舟身微微一晃,他伸手在船舱一处一拍,一道暗格滑开,一柄漆黑长刀便被他拿了出来。 这柄刀长度几乎可达五尺,仅是刀柄就足有一尺,长刀护手是刻着菱纹的圆形,刀身单刃弯曲,弧度宛如随风微动的柳叶。 黑衣人握着刀站定,抬手掀掉了面部的伪装。 那张脸上一次出现在苏梦面前时,还是超然出尘的模样,即便是面对她的恶劣态度,也依旧保持着平静与淡漠。 但现在,他一身黑衣裹挟着劲瘦身躯,原本如古佛般沉静的面容满是冷峻,薄唇紧抿成无情的直线,握刀的模样没有佛性,唯有杀气。 苏梦站在小舟的另一侧,在追逐的过程中,她内力充盈体表,衣物和长发已干。 夜风微微拂动着发丝,比起情绪紧绷的无花,她的神情却极为悠然轻松。 “现在你已经握住了你的刀,你握刀蓄势,却不拔刀,莫非还有什么拔刀绝技?” 无花缓缓调整着呼吸,恢复着在海面奔逃时消耗的真气。 他知道苏梦是刻意将他放归到小舟上,或许为的便是看他的刀。 “你究竟是什么人?” 无花道:“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苏梦道:“当你残害无辜时就必须明白,总会有人来管这件事的,斩邪除恶需要理由吗?这是天地间理所应当的道理。” 她忽然一笑:“我和楚留香离开后,你一定是心怀不安,才鬼祟地潜行跟踪,你意识到你可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想要杀死宫南燕,因为你知道,宫南燕一死,水母阴姬一定不会放过我。” “呵,这便是‘七绝妙僧’,好一个聪明人,好一个小人。” 即便被如此讥讽,无花依旧没有露出半分怒容,他神情依旧平静而冷硬,心底其实希望让这对话继续下去,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恢复内力。 然而苏梦觉得,时间已足够了。 “现在,拔你的刀。” 第216章 楚留香传奇(7) 拔刀术又称居合术,是一种在身心合一的境界下,达到的‘力与速’的结合。 无花在佛学上有极强的悟性,在他少年时期,就已在佛道上达到了‘入定’的境界,刀术所要求的‘身心合一’,对他而言从不是阻碍。 他将长刀挟在腰侧,右手握着刀柄,手掌与刀柄贴合,左手在握刀的同时用拇指顶着刀锷,小舟随着水波微微浮动,他的身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双眼微垂,保持着视野的同时,也让对手观察不到眼神。 他已将佛学入定的极致专注与居合术的技法完美融合。 苏梦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这世上有很多天才,能在这样的年纪就达到‘身心合一’之境的无花,在这些天才中也可以称得上是佼佼者。 可惜…… 忽在此时。 刀闪! 无花倏然抬眼,他出刀的动作难以捕捉,只能看到如流水般倾泻的刀光。 ‘未出鞘时无刀,出鞘时无我’。 极致的稳与静骤然切换为疾风电斩,刀身长,刀光更涨,这一叶扁舟上,只能瞧见这一道极亮的刀光! 船尾的人影没有避,她早已决定不避。 那双眼瞳专注而平静。 深夜的星光忽然更加灿烂,由千百颗星变为了千万颗星。 千万颗星星迎上刀光。 刀光隐,星光散。 刀落了空,剑却已欺近无花的胸口。 无花忽然长身向后跃起,他双手握刀,身体带着长刀高高扬起,刀风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下凛然卷袭! ‘迎风一刀斩’! 这一招乃是东瀛剑道之武学精华,更何况无花在此绝境之际,已将这一招的威力发挥至极致。 便是这一刀,将一名无辜的少女连肩颈劈开,让一条生命成为一场阴谋的基石。 无花在跃起的同时用力一踩小舟,他跃起施招,舟身摇晃不已,周身上那道白色的身影也随之晃动。 人总要有地方落足。 他被父亲从东瀛带来,从未感觉中原是自己的立足之处。 不能立足,那便扎根。 汲取‘天下第一大派’的养分,成为一派掌门,成为这江湖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是天湖大师居然未册立他为掌门! 反而选了个什么也不如他的无相! 世人都以为以‘妙僧无花’的品性,绝不会在意掌门之位的得失,但他们万万想不到,他苦求多年的恰恰是权利与地位。 小舟在剧烈的晃动,船上的人却依旧未避,她的剑本是向前刺出,在无花跃起下劈时又转为上挑,正迎上了‘迎风一刀斩’那重若千钧的刀势。 她挑剑的姿势很美,若说方才是刺出了千万颗星,如今却似挑起了一泓秋水。 这不禁给她的剑也营造出一种柔而无依的感觉,这样的剑怎能抵御住他的刀? 刀剑终于相触。 小舟在倾轧的刀势下轰然炸开!七道水柱在海面涌起三丈余高! 无花的脸色已是一片惨淡。 他所以为的柔而无依的剑,其实是因为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动,反而形成了一种‘水流’似的柔滞感,他刻意让小舟晃动,反而也成了掩饰对方虚招的一部分。 在那一瞬间,他的刀撞入了虚招凝聚的旋涡之中,‘迎风一刀斩’的劲力被分而化之,导入扁舟与大海之中。 他刀势已尽时,身体自然下坠,此时已变招不及,无花踩在一块碎木板上,任由利剑架在自己脖颈。 无花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面前的女子坦然回答:“我称它为‘幽梦剑法’。” 她既然能用出阿飞的快剑,说明她的剑本就可以更快。 这道理苏梦在上个世界时已明白了。 在心境突破后,她的剑融入了‘快剑’与‘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的精髓,阿飞的剑是一击毙敌、无招无式的极致,她的剑则既保留快剑的致命效率,又以幻境般的虚实变化增强制敌手段。 阿飞的剑是她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他的剑已融入了她的剑中。 这是她的剑道。 无花松开手,长刀落入海水之中,他双手合掌,喟叹一声:“好剑法。” 然后,无花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 在苏梦一剑破掉‘居合拔剑式’,剑指他胸口时,锐利的剑气就已刺伤了他的心脉。 那最后一招‘迎风一刀斩’,不过是他的临死反扑而已。 在临死的这一刻,修佛的禅性又回归到了他的身上,他垂眸合眼,面上毫无血色,生机逐渐消失。 然后无花向后倒去,似是要用海水将自己的尸身吞没。 就算他是个恶人,在这人之将死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姿态,也无疑会让人心软。 如果楚留香在这里,他或许已选择尊重这位好友,由着他落入海中,任海水涤清罪孽。 但是苏梦早就知道无花是怎样的人,又怎会疏忽大意? 在无花向后仰倒的同时,她足尖在脚下木板上一踏,长剑已向前刺出! 无花此时已‘生息全无’,事实上苏梦的剑气虽然刺中他的心脉,但他根本未到必死的程度。 他做此姿态,不过是以‘龟息大法’来赌一线生机。 既然是赌,便要先押上‘赌注’。 他在闭眸仰倒时,已切切实实封了五感,失了感知。 这种豪掷一切的魄力,不愧是无花。 可是苏梦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赌输过。 她的长剑毫无阻碍地贯穿了无花的颈,鲜血如注,流入茫茫大海之中。 “可惜……” 她轻喃着在无花拔刀前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甜儿姑娘永远吃不上无花大师烧制的天下一绝的饭菜了。” …… 宫南燕等了许久,久到她几乎怀疑苏梦已经丢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色已蒙蒙亮。 宫南燕已不准备再等。 这时,她看到远处一道穿着白色僧袍,却用红色丝带束着长发的人影盘膝坐在一块木板上,悠悠然向着她这边划来。 那人手中的‘桨板’十分熟悉,正是自己赌输了的那柄宝剑。 “你!”宫南燕有气发不出来,毕竟这已不是她的剑了。 然后她又看到,那被充坐小船的木板后边,还有一个黑色身影头朝下随着木板漂动。 “这是……真凶?” “真凶的尸体。”苏梦慢悠悠地补充道:“虽然割下头颅带过来比较方便,他既然没有给无辜的人留下全尸,这么对他也不悖道义,但是……” 苏梦很认真的眨眨眼:“他是个光头,你明白吗?包裹时没有头发可以拎着,得捧一下……” “够了,别说了。” 宫南燕叹出心底的郁气:“唉……上岸后我来处理。” 第217章 楚留香传奇(8) “你在杀死无花后,有没有找到他盗走的‘天一神水’?” “他的身上并没有‘天一神水’,并且他乘坐的那艘小船被炸成了碎片,有许多碎片已被海水卷走,我简单地搜查了一下,也没有找到。” 此时的苏梦与宫南燕正在一家驿站里交谈。 神水宫虽然是江湖里最神秘最隐蔽的门派,但是她们并不是完全不与外界交流,在江湖里也有一些产业来负责提供门派供给。 这家驿站便是神水宫门下一个隐蔽的联络点。 宫南燕将这具尸体交给了驿站,并表示会有人将他处理好的,然后就开始追问苏梦‘天一神水’的下落。 这家驿站的早饭虽然简单,远不如宋甜儿做的饭菜美味,但是任谁被海风吹了一晚后能喝上热粥,吃上热菜,也能将这寻常的饭食品出十分的滋味来。 苏梦一边悠然地享受着饭菜,一边慢条斯理道:“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听说‘天一神水’一滴水的份量,相当于三百桶水,一滴水可以毒死十个人左右,无花偷走了三四滴,就相当于带着一千桶左右的水,这合理吗?那艘小船也载不住一千桶水?” 宫南燕嗤笑一声:“没想到连你也相信这种流言,‘天一神水’不过是比正常的水重上一些而已。” 苏梦喝了一口粥,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十分之一滴‘天一神水’掺进正常的水里,下毒时也不会显得水更重,毕竟份量极其少。” 她解决了看小说时的一个疑惑,心情顿时更加美妙。 宫南燕看着苏梦大快朵颐的样子,面露狐疑之色:“你对天一神水这么感兴趣,不会是将天一神水偷藏了起来?” “我替神水宫抓回了真凶,大可以明着讨要几滴,有什么必要做出这种事情?” 苏梦说的光明正大,宫南燕虽然对她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 宫南燕又问:“不过你这么果断的杀了无花,就不怕天下第一大派找你的麻烦?” 岂止有天下第一大派,还有天下第一大帮呢! 苏梦在心底接道。 她如今又换了一身新衣,驿站的人似乎觉得神水宫的姑娘都喜欢白衣,于是给她准备了一套白色的衣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解决了无花心情更好的缘故,白衣的苏梦气质更加柔和,她托着颊笑盈盈说话的模样,像是跟宫南燕已相识了许久。 “所以我要去神水宫玩一阵子呀,就算是天下第一大派,也奈何不了神水宫。” “那是自然!”宫南燕理所应当地回答,她顿了顿,又道:“但你不加入神水宫的话,就算你为我们解决了真凶,也绝不能在宫内停留太久。” “没问题,这段时间,应该已足够让大名鼎鼎的楚香帅查清真相了。” 水母阴姬极其厌恶男子,对女子却宽容许多,女子若是想要进入神水宫并没有太过严苛的限制。 神水宫里收留的女子大都是孤女,也有被男子伤过,或者丧夫后难以在世俗过活的女子。 水母阴姬给这些女子一个生存的港湾,但是有一个要求,入了神水宫的女子,绝不能再与男子有牵扯,绝不能再涉足男女情爱。 若有门人违反门规,其惩罚极为残酷。 可情之一字,本就是这世间最不可控的东西,越是去压抑,越是去控制,等到一朝爆发时,便更汹涌。 竹筏在烟雾凄迷的幽绿山谷中飘荡,水涧蒸腾的雾气冰凉湿润,宫南燕划着竹筏,水雾让她的身影朦胧而美丽。 苏梦坐在筏上,眯着眼感受着这幽静的美丽,前方‘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一道瀑布自云雾之中显现,瀑布冲刷着一层层蜿蜒凸起的岩壁,分成几股支流,使得水声并不震耳,反而独有一种古琴铮铮的悦耳感。 竹筏穿过瀑布分流的缝隙,浓郁的升腾的水汽忽然散去,瀑布后方,一片宽阔的湖泊如透明的圆镜,清晰的可以看清水底的游鱼。 远处精致的亭台楼榭像是一幅精美的画像,一群长着艳丽羽毛的鸟儿在山谷中啾鸣盘旋,蝴蝶在各色的花丛中纷飞,放眼望去,还可以瞧见穿着雪色纱衣的女子在形制极古的亭台长廊间行走。 这种美景让人想起了移花宫,不过神水宫的水景更盛,虽然美丽,却更有一种冷寂之感。 这些花草风景,都是神水宫中的弟子在侍弄,能感悟自然之美的人,又怎么会感悟不到人的情爱? 真挚的情感本就是自然之中最美的风景。 苏梦默默感慨,这时,她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在水岸边喊道:“四姐!” 她挥着手打着招呼,右手银色的手钏与秀美的手腕相互映衬,独有几分少女的灵气。 宫南燕道:“师傅有九位亲传弟子,这是九妹,你唤她九姑娘便好。” 说话间,竹筏已靠到了岸边,九妹一双明亮的眸子扫视着苏梦,笑盈盈道:“这位就是苏姑娘了。” 宫南燕带着苏梦一路无阻的进来,自然是因为她早已传讯告知了情况,所以九妹才会刻意在此等候。 苏梦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九姑娘好。” 水母阴姬已交代过要来的是一位贵客,九妹的态度自然十分友好,只是她与苏梦打过招呼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四姐的流霜剑怎么到了苏姑娘的手上?” 宫南燕面色冷了几分,她向宫中汇报时,自然不至于将打赌这种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也正因如此,九妹一看到苏梦的腰间挂着宫南燕的流霜剑,便好奇心大起。 再加上苏梦表现的姿态平易近人,她本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便大咧咧地问了出来。 苏梦笑眯眯道:“这是因为宫姑娘跟我打了个赌,所以把佩剑输给我了。” 九妹也没有问是什么样的赌,她大抵猜到了应该是与抓住真凶有关。 看着宫南燕有些阴沉的面色,九妹眼珠一转:“那我跟苏姑娘打个赌,苏姑娘若是输了,就将流霜剑还给四姐好不好?” 苏梦问:“那我若是赢了呢?” “你若是赢了,我就把我最喜爱的首饰送给你!” 第218章 楚留香传奇(9) 水母阴姬有一间装饰极为简洁的石室。 那里是她最熟悉,最自在的居所,但她接待客人时,却绝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在亭台楼榭的最高点,有一个白玉雕铸的宽阔平台,水母阴姬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九妹,宫南燕二人带着苏梦走上前来。 此时的苏梦身上,不仅有宫南燕的剑,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还多出了一个精致的银色手钏。 这手钏原是在九妹身上的。 水母阴姬身居高处,已居高临下地看到了她们赌注的内容。 那可以说是这世间历史最悠久的游戏,游戏的要求极为简单,只需要几颗石子和一个宽阔的湖泊。 就连最自律最古板的水母阴姬,也会克制不住内心的寂寞,与门下美丽的弟子去追求身心的愉悦,神水宫里那么多女弟子,自然也会有自己的娱乐方式。 九妹最喜欢,最擅长的,便是打水漂。 她有着一对灵巧又美丽的手腕,在神水宫门下众弟子中,她在掌功上独有天赋,这样的天赋让她在打水漂时从无敌手。 那一颗石子漂在湖泊上,像是一只在平地跃动的蚱蜢,足足跃了八十四下,才在接近对岸的地方坠到了湖水中去。 苏梦在花圃附近认真找到了一颗石子,想要打出好的水漂,石子的形状显然也是非常重要的。 她在九妹自信的目光里扔出了石子,石子轻飘飘地点在湖面,一点一点又一点,一个个涟漪像花一般泛开,九妹的目光追逐着那颗石子,脸上自信的笑容渐渐消失。 石子在最后一次跃动后,落在了对岸,居然仍跳动了三下,然后才落入一片花丛之中,看不清踪迹。 不算岸上的跳动,足有一百零二下。 于是九妹最喜爱的首饰,便戴在了苏梦手上。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九妹稍显低迷,在客人面前又只能保持微笑,冷着脸的宫南燕此时嘴角却有了几丝笑意,大抵是因为有人与自己一样输了赌注。 苏梦更是一点也没有欺负小辈的自觉,甚至还把袖子捋高了几分,使得手钏更加显眼。 看着这三个年轻的小辈,水母阴姬感受到了一种跃动的活力,这使得她冷硬的面庞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南燕,你跟盈盈下去。” 盈盈便是九妹的名字。 “是,师傅。” 两人行了一礼,宫南燕的目光在水母阴姬的面上隐晦的流转。 她在楚留香,苏梦面前,一向表现的冷漠高傲,可若有人能注意到宫南燕此时的眼波,一定能感受到那冰冷高傲的表象下深刻的情感。 水母阴姬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女性别的界限在她身上已变得极为模糊,她身型高大,眉浓而利,一双大眼不怒自威,鼻梁硬朗,连嘴唇都带着刀刻一般的锐利,予人一种磐石般的强大感。 注意到宫南燕柔情的目光,水母阴姬的眉宇微微一动,直到二人完全消失,她依旧维持着这淡然的模样,而是心中的波动便不为人知了。 宽阔的平台上,水母阴姬看向苏梦:“神水宫欠了你一个恩情,但是有些事情你也必须要说清楚。” 苏梦放下抚摸着手钏的右手,平静地看向水母阴姬:“我当然知道宫主想问什么,您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无花是真凶。” 神水宫里有个叫司徒静的女孩子怀孕自杀,在她怀孕的前几个月,有一个和尚来神水宫里讲经。 其实就连神水宫的女弟子们都隐隐有所猜测,水母阴姬又怎会不知道真凶是谁? 只是这件事情若深究起来,牵扯到的秘密实在太影响神水宫的声誉,所以她不仅没有派人去追杀无花,反而选择让楚留香做这个替罪羊。 司徒静是水母阴姬与十几年前中原最臭名昭着最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雄娘子’生下的女儿。 因为水母阴姬对司徒静身世避讳的态度,让这个女孩误以为水母阴姬其实是自己的杀母凶手,于是她便勾引了无花,想要借助无花少林高徒的身份和天下第一大派的背景对水母阴姬复仇。 一个单纯又想要复仇的女孩,遇上了怀揣阴谋的高僧,然而女孩并不是被这与她苟合的高僧杀死的,而是因为怀孕后畏惧于神水宫的处罚,自尽而死。 她的死让水母阴姬的自责大于对无花的仇恨,在这种时候,她依然选择以神水宫的声誉为先。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并且,即便她为了维护神水宫声誉做到这种程度,能实施出让弟子畏惧到宁愿自尽也不愿承受的严苛宫规,也正说明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宫主。 苏梦无意去点评别人。 她知道自己必须给出水母阴姬一个合适的理由,所以眨眼间就将逗宫南燕的那句‘武功越高,越不屑于骗人’抛之脑后。 “我久居海外,偶然间得知了一件与中原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会息息相关的事情,所以暗地里调查了一番。” 她将当年天枫十四郎在中原留下两名遗孤的事情一一讲明。 “虽然无花去神水宫讲经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我当初正在暗地调查无花,所以也恰恰知道此事,而宫南燕找楚留香时,说出了宫中一名少女怀孕自尽的事情。” 苏梦叹了口气:“我本来就知道无花的狼子野心,真凶是谁还需要猜测吗?” 水母阴姬沉默许久,忽然道:“你刻意来此,是想要加入神水宫?还是想要以这份恩情索取些什么?” 苏梦笑道:“我当然不会加入神水宫。” 水母阴姬面色一沉。 苏梦又不疾不徐道:“我来这里,主要是想见识见识这里的风景,顺便来与阴姬宫主以武会友的。” ‘以武会友’。 水母阴姬已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四个字了。 她憎恶男人,哪怕想要与她‘以武会友’的男子客客气气,只要敢出现在她面前脏了她的眼,她便绝不会手下留情。 而江湖上武艺能让她看的过眼的女子,在一次交手后久避于域外,连中原都不敢再进。 久而久之,她成了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当世第一高手’。 水母阴姬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一个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面对面对她说出了‘以武会友’四个字。 第219章 楚留香传奇(10) 对于苏梦的邀约,水母阴姬果断答应了下来。 无花是当今武林上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苏梦既然能轻易地杀死无花,武功必然远超同辈。 不过水母阴姬虽然简单的应下,但苏梦明白,司徒静的死和真凶伏诛的事情还是难以避免的让这位当世第一高手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她没有要求立刻比试,而是将时间约定在了十日后,地点则由水母阴姬决定。 原着中水母阴姬与楚留香的战斗里,水母阴姬刚得知雄娘子的死亡,心境十分不稳,在战斗时的判断力下降,才被楚留香卷入难以浮水换气的险境之中,而苏梦想要的不是‘输赢’,只是一场公平的比武。 神水宫占地面积庞大,在亭台楼榭的后方,还有一片山谷瀑布,其中有一座山山顶风景奇绝,叫做‘独秀山’,水母阴姬便将比武的地点定在了这里。 之后,苏梦就开始了在神水宫的悠闲生活。 水母阴姬久居石室,每日除了修行打坐,诵经念佛,可能就只有按耐不住寂寞时,通过石室的密道与女弟子幽会,不过既然答应了与苏梦的比试,这几日她也没有了这种心思,潜心在石室内极少出来。 从这一点上看,她确实是个非常尊重对手的人。 宫南燕和九妹特意告诉苏梦,除了神水宫给她安排的地方,绝对不要去其他女弟子的居所。 她们这些时日轮流负责陪伴苏梦,两人都知道了她要与水母阴姬比试的事情,对苏梦依旧闲散的态度表示很不满。 “苏姑娘,你既然特意来到神水宫想要与宫主比试,这几日为什么不认真准备?” 今日来陪伴苏梦的是九妹,九妹是有话直说的性子:“不说焚香静心,居然还整日流连在山水风景之中。” “必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焚香打坐,才能静心吗?”苏梦小心翼翼地用利剪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色茉莉剪去一截残花花枝。 她已经是很会侍弄花草的小苏了,做起这些事情来得心应手。 她一边修剪花,一边悠然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修心方式,我认为,要想静心,便要先顺心。” 要想静心,便先顺心。 九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理论,水母阴姬礼佛,所以她给弟子们灌输的一些修行理念,都是禅修入定。 可是这些美丽青春的少女,尚没有体会过这世间的缤纷,便要抛七情六欲去入定修行,她们心境达不到这种水平,往往只是枯坐而已。 “比如说你喜欢打水漂,回头与人比武前去扔几千个水漂,或许会发挥的更好哦。” 九妹听到苏梦举的这个例子,正有种‘似乎有点道理’的感悟,忽然反应过来:“几千个水漂?还没比武呢,手倒是要甩酸甩废了。” “哈哈哈,你反应还挺快。”苏梦笑了笑,来到这个世界跟许多漂亮聪明的小姑娘接触,让她都觉得心境又恢复年轻了。 “哼。”九妹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怎么做到打水漂这么厉害的?” “我在海边呆过一些年头。” “海上也可以打水漂?” “当然可以,海上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呀,不过在海上打水漂难度更大一点,而且用重一点的石块反而更容易成功。” “有机会我一定要试一试。” 神水宫的弟子们虽然避世,但是有任务时也可以出宫,就如同宫南燕去海上找楚留香一样。 只是这种机会大都留给了有几分武艺的亲传弟子,那些普通的宫人很少有机会出去。 到了次日,又是宫南燕来陪苏梦,今天她没有去侍弄花草,而是开启了义诊模式。 神水宫的门人们都知道宫里来了一位客人,但是经过司徒静的事情后,没人敢主动靠近进宫的客人了,哪知道走在路上,这位客人却忽然窜出来,不由分说地就开始为她们把起了脉。 “……你们宫内修炼出内力的那些宫人还好,可以行周天打坐调和身体,不会武功的则大都有外感湿邪之症。” 连续把了七八个人的脉,苏梦觉得在宫人整体身体素质上,移花宫再次胜过了神水宫。 她的这一番操作让一些胆小的宫人缩回去不敢出门,一些胆大的却特意跑过来让苏梦把脉。 宫南燕叹道:“我会让厨房以后准备一些解表化湿的药膳的,其实宫内也有并不潮湿的石山可以居住,只是湖边风景更美,宫人大都喜欢临湖而居。” 就这样,苏梦每天都以一种极具存在感的方式在神水宫里溜达。 在第五天的时候,她遇见了九妹口中的‘三姐’,即苏蓉蓉的那位在神水宫中的表姑。 她是一位雍容又美丽的妇人,说话时十分温柔,知道苏梦去过楚留香的船上,还特意问了问苏蓉蓉的近况。 苏梦只在船上呆了不到半天,只能满口说着苏蓉蓉过的很好,即便是这样简单的话语,也让三姐甚为欣慰,不仅请苏梦吃了亲手做的美味饭菜,还邀她下棋品茗。 这一天是九妹最开心的一天。 苏梦跟三姐下棋时,三姐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可以加个添头。 然后那银色的手钏就被输回了九妹的手腕上。 “不玩啦不玩啦!” 苏梦果断逃跑,她还想着下完围棋来几把五子棋呢,这要是把剑也输了,回头赤手空拳跟水母阴姬lo啊。 “你们姐妹连心,赌输了就有下一个人想要赌回来,我双拳难敌你们四六八十手。” 九妹追在后边大笑:“哪有只许你胜不许你输的道理?休要耍赖!我还有个六姐想要同你比蹴鞠呢。” 苏梦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说起来,好像从未听你提过你们的大姐。” 九妹步子一顿,站定在远处。 她原本满脸笑容,此时笑容却一点点消失,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浮现出缕缕忧伤。 “大姐她……她违反了门规,被关在山外的一间古庙之中。” 苏梦好奇地问道:“她违反了什么门规?” 九妹苦笑:“神水宫最严苛的门规,便是必须断情绝爱。” “难道因为爱上了旁人,就要被关到死为止吗?” 九妹摇了摇头,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情与惊惧之色,连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栗。 “宫主将他们锁在了一起,并说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死去,另一人便可以离开。” 第220章 楚留香传奇(11) 水母阴姬想要以此证明,这世间绝对没有真正坚贞不渝的爱情。 但是在这位神水宫的大师姐身上,却并没有发生水母阴姬想要看到的背叛与后悔。 这一对爱人在破庙中相伴,冲突虽发生的很快,但发生冲突的原因完全不是水母阴姬想象的那样。 他们试图通过自裁的方式让对方重获自由。 但当他们意识到一人死掉,另一人就不愿独活后,便放弃了这种方式,然后这位烈性的大师姐为了防止对方再有自裁的念头,做了一件事。 她让自己变成了又聋又哑的废人。 苏梦和九妹坐在湖边的草地上。 在这寂静的湖边,听着这样一个故事,很难不让人感觉到凄清与寂寞。 “然后呢?” 她轻声询问。 九妹低垂着头,缓缓道:“然后大姐的爱人便将自己的眼睛戳瞎了,他们两人在一起才能健全,这样就谁也不会抛下彼此,谁也离不开彼此了。” “你们这位大姐的爱人,究竟是什么人?按理说她既然是大师姐,应该常在宫里操持上下,没有机会接触到男子。” 九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除了宫主,没有人见过大姐的那位爱人,他之所以被发现,是因为大师姐试图打开秘道送那人出去,大师姐和那人被惩罚后,我们几位姐妹轮流向庙中送饭菜,那人一直躲避在神案下,从不敢露面。” 苏梦在很久以前看小说时,就很好奇这位神水宫大师姐和那位黄幔怪人的故事。 原着中暗示这个怪人并不是人类,因为他有着长满黑毛的爪子,但是在一些改编里,则是说水母阴姬嫉恨他们的相爱,将那名男子剥去皮肤,用药变成了怪物。 苏梦觉得若水母阴姬真的这样做了,那位大师姐应该也不会忠心地为神水宫把守了这么多年的入谷秘道了。 这段爱情故事实在很有感染力,苏梦忽然拍了下膝盖,站了起来:“这个故事实在很感人,可惜结局太不美好了。” 九妹跟着站起身,认真告诫道:“你只当一个故事听了就行,绝对不要想着去插手什么,这是我们神水宫的事情。” 这也是江湖的规矩。 哪怕门规再严苛,但是既然选择入门,那么违反规则时,就必须接受惩罚,旁人是无法置喙的,贸然插手是不符合江湖规矩的行为。 哪怕这种江湖规矩跟律法相悖,比如一个想要习武的少年,偷看了一家武馆的教学,在律法上,翻墙未涉及盗窃或破坏,且犯错的还是一个少年,哪怕从重惩罚,也不过是罚些银钱,或打一两棍而已。 但是若武馆坚称此少年偷看了武馆的秘传招式,要按江湖规矩,断其手指,在这少年没什么背景的情况下,官府便会由着武馆按江湖规矩来。 越是显赫的武馆,越是有名的门派,在以‘江湖规矩’‘门派规矩’做事的时候,官府就越不会插手。 这便是‘侠以武犯禁’的一种小小实例。 所以在神水宫大师姐的这件事上,要按江湖规矩来。 剩下的三日,苏梦没有再在神水宫内闲逛,她来到了初见水母阴姬的那个宽阔石台上,看远山风景,练练剑,甚至用剑在山岩上雕刻了几张人脸(因为雕刻的是男子脸像,被九妹带人来迅速削平了)。 到了第十一日,这位在神水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苏梦苏姑娘,终于要去赴约了。 水母阴姬已在独秀山上等候。 她是一个宁愿等人,也不愿意被人等待的人。 苏梦依旧带着宫南燕的那柄剑,姿态悠然,仿佛漫步在山间的一名旅客。 人本就是这世间的旅者。 当她迈上最后一阶石阶时,便看到了水母阴姬。 神水宫的女弟子们都穿着美丽的纱衣,但水母阴姬从不精琢外表,她的衣服并不精致美丽,却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舒适简洁。 水母阴姬看着苏梦一步步走近,忽然道:“你是一名剑客?” 苏梦点了点头。 “一名剑客,为什么没有属于自己的剑?” 苏梦想了想,道:“一柄剑要用过多久,才算是属于自己呢?” 她与不止一柄剑相伴过几十年的时间,但当结束这一切,来到下一个世界,她依旧两手空空。 “人是这世间的旅客,剑也是如此。” 她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我们恰巧相逢,彼此有缘,我是剑客,而它是一柄剑,这就足够了。” 遇上一个人,遇上一柄剑,都是遇见。 当苏梦握住剑,不再露出散漫的态度时,水母阴姬面容一肃。 因为面前之人的气场已完全改变了。 苏梦的实力在上个世界的突破之后已入宗师之境,但她从不摆高人的架子,活的越久,越是随心散漫,反而让人很少一眼就察觉出她的强大。 当她认真起来时,山巅流云仿佛忽地凝滞。 无形的压力释放开来,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此时平淡专注,却让人本能地想要避开其中的幽暗深邃。 这一刻,水母阴姬不再以年纪轻视对方,她已经明白,苏梦想要的‘以武会友’是一次双方都需要竭尽全力,势均力敌的交战。 水母阴姬周身的气势开始升腾,那双宽厚,骨节凸显,如男子般宽厚的手掌自然地垂在膝侧,山巅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形成奇特的断层,苏梦所在之处清朗如镜,水母阴姬身周却水雾翻腾。 她的‘天水神功’本就是在临水时威力最大,比武的位置没有选择在湖泊边,而是山巅平台,也不过是为了双方的公平。 当一滴晨露从山崖绿松的松针上悄然坠落时,两股气机终于轰然相撞。 水母阴姬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她抬掌攻去,引以为傲被称为当世第一的内力竟如撞上汹涌的怒涛。 随掌力席卷而来的水汽在苏梦三尺剑围外碎成漫天水雾。 那道始终含而不发的剑意,此刻才真正显露出令日月失色的锋芒,水雾之中,剑光如幻如梦,空气因磅礴的剑意而发出战栗的尖啸! 当世许多成名的剑客,哪怕剑气再锐,剑意再浓,在水母阴姬磅礴如大海一般的掌力下,也会被一掌拍散。 但是持剑的人内力之深厚绝不亚于她,水母阴姬的掌力虽如怒涛席卷,但苏梦的剑意却似蛟龙逆流而上! 神水宫的山谷中本有许多珍禽鸟兽。 此时天际却没有一只鸟儿振翅。 第221章 楚留香传奇(12) 水母阴姬的掌功已达大巧不工的境界。 她的出招并不繁复,但却像一堵坚实没有缝隙的铁壁,让人找不到可以抵抗的余地。 ‘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招式之精妙周密,亦是当世少有,苏梦将此剑法习练了三百余年,又融入快剑精髓,她为融合后的剑法起名‘幽梦’,梦无实无相,剑影似虚非实,水母阴姬的双掌平推过去,却像是落到了空处。 一个是没有破绽,一个是看不见破绽。 两人交锋数十招,平台之上俱是剑气与掌风呼啸,崖壁上突出的那一节绿松已被卷成了秃松,松针在两人的气劲之间崩碎成细小的粉末,若不是长剑上凝聚着充盈的内劲,哪怕此剑材质不凡,也难免在阴姬的掌劲下寸裂开来。 两人交战时都在平台的中心,此时位置依然未变,双方的脚下却有了各有了十几步深深的足印,一个是无匹掌力,一个是精密剑雨,二人的这十几步足印,每移动一步便意味着一次僵持时的危机。 这样的比法自然可以耗到一人真气耗尽,但也失了‘以武会友’的本意,但两人都不能先退一步,否则必会被对方铺天盖地一般的攻势吞没。 如梦如幻的剑影让苏梦的身影也变得忽隐忽现,但奇异的是,水母阴姬总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眼睛。 一双格外幽深的眼睛。 那双眼忽然霎了一霎,刹那间,好像所有的剑影都成了那双眼睛的波光,眼睛的一眨带动着剑光的闪烁,下一刻,水母阴姬的掌劲忽地一收,漫天闪烁的剑光也倏然黯淡。 两人同时收招,又再次同时攻出,这内劲的一收一放堪称妙到毫巅,水母阴姬也没有想到,仅仅是对方的一个眨眼,自己就与苏梦一齐做出了这样默契的举动。 这时她们再次相攻,不再以气劲压人,而是以对招为主。 苏梦见过许多门派的掌法,水母阴姬的招式在其中算不得出众,毕竟内功修炼到她这种境界,招式已经不再重要了,她经验丰富,只需要简单的招式,便可以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对方的攻势。 精密的剑网层层罩下,水母阴姬面色沉凝,左掌按向剑网虹幕。 这一按看似缓慢,实则暗合潮汐涨落的自然真意。 虹幕霎时扭曲,虚招剑影破碎,此时,水母阴姬忽又攻出右掌,一道剑光乍现,却被漩涡一般的掌劲阻住。 虚招实招已破,她左掌再攻,一掌击中了苏梦的右肩肩头,却好像触到了滑不溜秋的鱼,手掌在肩头一蹭便滑了下去。 苏梦习得上百种武学,这种精妙的卸劲只是随手拈来,她以退为进,诱水母阴姬出招落空,右手长剑低垂,左手却揉掌而上,直攻水母阴姬胸前三处大穴! ‘彭’一声闷响,水母阴姬仓促抬起的右掌与苏梦的左掌对上,二人皆向后倒飞而去。 然而一个是计算精妙的出手,一个是仓促的回应,水母阴姬面色一白,在这一次交手中落了下风。 她内力高深,这样的内伤只要有时间便能调息平复,可苏梦的剑没有给她机会,在她气血激荡向后倒飞之际,苏梦凌空划出一剑,借剑风转向,水母阴姬倒飞的身形尚未定住,那精密的剑网再次紧迫追来! 剑影憧憧,似真似幻,水母阴姬手掌向地面一拍,厉喝一声,身子腾空一转。 既然已来不及识破虚招实招,那便以力破之! 掌风如洪涛席卷,带着难以匹敌的威势,苏梦却依旧冷静,水母阴姬在气血震荡时发出的这一招,不再是一堵毫无破绽的高墙。 对手以浑厚掌力强攻,宛如铺天盖地的强兵压境,她却只将全部内力凝于剑尖,烁亮的剑网忽然闪灭。 只有一点星,一点光。 苏梦松开手中长剑,被掌势气浪压迫后退,但她的剑却未退。 这堵高墙的那一丝破绽,被剑尖的一点星芒攻破。 一点寒芒擦过水母阴姬的耳侧,缕缕乌发落下。 这柄剑本能刺向任何一个致命的位置。 水母阴姬闭了闭眼,如怒涛席卷般的掌力化为水雾碎散。 剑意森寒的长剑掠过水母阴姬后,刺在平台边缘一棵斜长而上的榕树枝干上。 因为剑太锋锐,榕树的那一节枝干并不粗壮,忽听‘咔嚓’一声…… “哎呀!” 水母阴姬只见面前气势凛冽的女子忽然惊叫一声,那副高人气质瞬间消失无踪,她身形如风,自水母阴姬身旁掠过,在榕树枝断裂落下悬崖的同时,抓住了那柄掉落的长剑。 “好险好险。” 苏梦捡起剑长呼一口气,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红晕,她硬抗了水母阴姬的掌力,只让自己的剑突破了那一线破绽,此时同样气血激荡,受了不轻的内伤。 水母阴姬一朝落败,本是心绪复杂,见了这一幕,竟忍不住无奈苦笑。 “宫内有比这柄剑更好的珍藏,你若想要,可以挑一柄带走。” 苏梦抱着剑扭头笑道:“这柄剑如今可身价不凡啦,它可是击败了大名鼎鼎的阴姬宫主的宝剑。” 她此时双颊如浸染朝霞般绯红生晕,衬得这一笑让周遭风景都失了颜色,水母阴姬一怔,落败的几分低落竟在这一笑下扫除了不少。 水母阴姬忽然道:“你以后做何打算?养好伤后,要再寻人去比武会友吗?” 苏梦点了点头:“可惜这世上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对手。” 水母阴姬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以武会友’,那我们自然已是朋友。” 苏梦笑意更浓,她已猜到了水母阴姬的意思。 水母阴姬接着道:“既然已是朋友,你再来比十次百次,我也都会在这里等你。” “能和神水宫的宫主做朋友,是江湖中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苏梦忽然伸出右手,水母阴姬有些惊讶地被苏梦握住了一只手。 她的手温暖干燥,柔软的让人不敢用力,水母阴姬僵着手,任由苏梦拽着她的手晃荡了两下。 “好朋友,可否求你一件事?” 第222章 楚留香传奇(13) 独秀峰山顶一战的胜负,除了水母阴姬和苏梦,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在神水宫又休息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九妹带着她,通过神水宫的暗道,来到了宫外孤山上的菩提庵。 秘道的出口被打开,苏梦终于看到了那位受罚的大师姐。 蒲团上坐着一名青衣女尼。 她的年纪本应只是中年,却已如老者一般沧桑,单薄的衣袍像是挂在骷髅架上,显得空空荡荡,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灰白的眼睛给人一种死寂之感。 “大姐。” 九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宫主的手信。” 青衣女尼身子微微一颤,那双灰白的眼眸里闪过愕然与激动。 她自被惩罚后,被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水母阴姬一面,更别提得到宫主的手信。 青衣女尼缓缓拆开那封手信,认真阅读了起来。 在她看信的时候,苏梦也注意到了女尼衣袍下延伸而出的两节铁链,那铁链一直延伸到了神案之下,被神案下的石板压住。 方才九妹说话的时候,那铁链便微微晃动,显然里面的人在以这种方式,让又聋又哑的青衣女尼能够‘听’到旁人的话语。 空气里一片安静,九妹并不知道信封里写了什么,只看到大姐常年古井无波的面庞露出了复杂的神情,灰白的眼眸里逐渐有水意上涌。 青衣女尼缓缓闭眼,一滴泪自脸庞划过。 “……多谢宫主。” 许久未说过话的嗓音沙哑干涩,九妹惊讶道:“大姐,原来你会说话!” 铁链微微抖动,显示出神案之下那人不平静的心绪。 青衣女尼沉默了片刻,直到铁链再次抖动,她才缓缓开口道:“这位便是信中说到的苏姑娘吗?” 苏梦点了点头。 青衣女尼道:“九妹,你走,让我跟这位苏姑娘说说话。” 九妹心中纵然有万般好奇与疑虑,也没法子问出来,她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的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暗道。 过了好一阵儿,青衣女尼才道:“苏姑娘,不管你是怎样让宫主答应的,我和……他,都永远感激你。” 苏梦道:“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在听九妹讲关于你的故事时,我便有所猜想。” “按理说,进宫比出宫更容易被发现,为什么你是在送他出宫的时候被发现了踪迹?” “我与阴姬宫主在独秀峰上比武,看到了宫群建筑后连绵的山峰,忽然领悟到一件事。” 她的眼眸掠过神案,悠悠道:“这山水风景,属于天地,属于自然生灵,在神水宫建成前,这里已经是一片自然的宝地,或许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居民,你与他,应该是在后山认识的?” 青衣女尼沉默许久,缓缓点头:“我那时与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导致宫主觉察出不对,于是我情急之下,便想将他送出宫去……” 她余下的话语未尽,但苏梦已经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唉,我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不过是趁着水母阴姬对她比较认同的时候,讲了讲‘阿青与白猿’的师徒情,‘独孤大侠和神雕’的友情,然后再借着‘慑心术’的一点点魔力,和她自己的一丢丢魅力,为这位神水宫大师姐委婉地求了下情。 司徒静因畏惧宫规惩罚而死,本来就让水母阴姬有所动摇,所以她才会被说动。 水母阴姬的手信里并不是什么释放他们两人的话,不过是让他们以后不必再被关在宫外,可以在后山生活,但依旧不允许进入水宫正殿。 这对二人而言已经足够。 他们本就不想入俗世,也无法面对世俗的目光,心中挂念的,除了彼此外,便只有心底可称为‘家’的寄托。 对于青衣女尼而言,神水宫是家。 对于神案下躲藏着的‘他’而言,那片山水是家。 他们能在后山相伴余生,已是此生之幸。 苏梦其实已经从水母阴姬口中知道神案下的‘他’是什么生物,虽然她明白,以她对这两人的恩情,就算她想看一眼,对方应该也不会拒绝。 但苏梦还是就这样离开了。 予人尊重,比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重要。 她离开神水宫后,一路闲逛,来到了一处有人烟的小镇,在这镇子上简单休息了一番,用水母阴姬友情赠予的盘缠买了一匹不错的枣红马。 苏梦去神水宫时被宫南燕一路引领,并不太确定神水宫的位置,只知道此处位于皖北,确认了一下方向后,她就直往金陵一带行去。 两日后到了金陵城,苏梦将马交给店小二,刚进客店,就听到里面喧哗的讨论声。 “丐帮的新任帮主上任没有多少天,居然宣布辞去帮主一职,甚至要退出丐帮!任几位长老前辈再怎么劝阻恳求,都不愿松口。” “听说是盗帅楚留香去寻了那南宫灵之后,南宫灵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丐帮的人一直想找那位盗帅要一个说法。” “南宫灵少年英才,丐帮众弟子本想着他执掌丐帮后,丐帮能大有作为,没成想居然发生这种事情。” 苏梦被引到二楼雅间,这里既不过于吵闹,也能听到一楼的一些声音。 金陵城不愧是繁华的都城,在客栈里便能听到江湖上一些最新的时事。 众人讨论的不仅有南宫灵的话题,还有最近少林寺手下不少弟子在追查某位女子下落的消息。 没有人提到‘妙僧无花’的死亡,是因为这消息并未传开。 毕竟无花的尸首被苏梦打包带走了,而且他已不常在寺中修行,在江湖中行踪神秘,目前怕是只有与无花关系最紧密的南宫灵才能察觉到自己的兄长遭遇了不测。 少林寺的人这么快将目标锁定到了‘某位女子’身上,苏梦不得不怀疑,是南宫灵通风报的信。 毕竟当初她在海上先后跟无花和南宫灵见了面,之后无花就失踪了。 “姑娘。” 正在这时,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人过来:“小店人满为患,可否允许这位公子与您拼一张桌子?” 苏梦抬眼望去。 在那店小二身旁,站着一个衣着不俗,纤秀又温文的少年。 他微微垂眸,以苏梦的目力,一眼便瞧出了少年眼中的空茫——他竟是一位盲人。 这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唇角扬起温柔的微笑,若是不知情的女子,此时怕是已忍不住对这样的少年生出怜爱关切之情,苏梦却心中一跳,想起一个人来。 第223章 楚留香传奇(14)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怎么会找上自己? 苏梦心中有些疑惑,她如今已并不再惧怕什么阴谋,只是因这眼前的未知而有些新奇。 她从离开神水宫到金陵,左右也没有几日的功夫,能恰在这里遇到对方,想必自己一出神水宫,踪迹便被人盯着了。 思绪如电转,她面上不显,微微一笑:“请坐。” 少年坐下后道了一声:“多谢姑娘。” 然后少年轻声与小二点菜后,静坐在对面,瞧着并没有主动搭话互相结识的意思。 等她主动? 苏梦托着颊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在外表现出的性格,确实是外向爱交友。 如果刻意不搭理对方,或许这少年就会意识到,自己已认出了他或发现了什么不对。 想到这里,苏梦主动开口道:“相见即是有缘,在下苏梦,苏醒的苏,美梦的梦,敢问公子名讳?” 少年微笑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的原。” “原公子是金陵人士?” “在下是太原人士,家里在金陵略有薄产,所以偶尔会来此居住。” “哦,那原公子想必对金陵一带的美食都很清楚了。” 原随云笑了笑:“在下特意来仙客居,便是为了这里的盐水鸭和镶丝豆腐,仙客居的这两样菜,是金陵一带做的最地道的。” 话到这里,苏梦点的菜已送了上来,她恰巧没有点原随云说的那两样菜,而是点了牛肉锅贴,什锦豆腐涝,和一碟梅花糕。 苏梦有心想要试试原随云说的经典菜,但是再点便吃不完了,她又不是爱浪费粮食的性子。 似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原随云适时开口道:“其实这家店的梅花糕也是一绝,只是在下一向胃口小,唯恐浪费,所以并没有再点甜点,苏姑娘若不介意,我那两样菜可以与姑娘分享,姑娘可否分我一块梅花糕尝尝滋味?” 明明是苏梦在纠结,他却先摆出了一副有所求的架势,有心人定能瞧出对方的心思玲珑,对其生出好感。 不过苏梦早知道对方的身份,哪里还会加好感度,反倒加的是警惕值。 这位身世与花满楼相似,但真实性情却截然相反的世家公子,越是将姿态摆低,所图就一定越大。 “原公子客气了,同坐一桌本就是有缘。” 苏梦热情地将梅花糕推到了原随云的面前:“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不必客气。” 原随云虽然目不能视,但是伸出手时,却准确地抓到了筷笼,他取出筷子后,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夹了一块梅花糕。 可等到原随云的饭菜端上来后,苏梦是真的贯彻了‘不必客气’这四个字,将五样菜全当做了自己一个人的,想吃哪个吃哪个。 比起原随云那吃饭时细嚼慢咽的世家风范,她表现的过于不羁,然而这位贵公子不仅没有面露不虞,反而笑的更加温柔,好像是觉得这样大口吃饭的姑娘很可爱似的。 小伙子,别笑了,你让阿姨我有点压力了。 苏梦吃饱饭,将筷子一放:“我吃好了,就先行一步了,趁着天色未晚,我还想去瞧瞧金陵莫愁湖的风光。” 原随云点了点头:“在下有幸得识姑娘,有缘定再相会。” 咦?不挽留?不说一起同游? 苏梦直觉原随云之后必会再有动作,她起身离开桌子,刚走到楼梯边,便听到大门那里一片喧哗。 一群穿着窄袖短衣,腰系红带的大汉涌入了仙客居,为首一人身着直裰,外罩一件蓝色的无袖罩甲,衣着打扮更为精致,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人。 这人虎目横扫,扫完一楼的客人,视线上移,然后停在苏梦身上。 “这里无关之人太多,苏姑娘可否随我等移步到鸿飞镖局?” 语气很平和,但身后的大汉们将手搭在腰刀上的动作却很不客气。 苏梦老老实实道:“你在同我讲话?” 大汉道:“没错,姑娘姓苏名梦,姑娘的相貌我亦是牢记于心,绝不会认错。” 此时客栈里再无嘈杂喧哗之声,众人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大都将目光集中在苏梦身上,疑惑这明丽脱俗的女子怎么惹上了鸿飞镖局的人。 苏梦道:“瞧你们这架势,来找我绝不是好事,我若说不去呢?” 大汉面容一肃,只听身后响起一片拔刀声,一楼一些本来还想看热闹的客人瞬间惊呼站起,慌忙绕到门边跑出了客栈。 这时,只听二楼传来一道温文儒雅的声音:“廖镖头,请问我这位朋友惹了什么麻烦?” 廖镖头抬头望去,看到开口那人的模样,顿时面露愕然:“原公子?这位苏姑娘是您的朋友?” 原随云颔首道:“没错。” 有人为自己出头,苏梦便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廖镖头面露为难之色:“这……原公子想必也知道,我们鸿飞镖局的岩总镖头是少林俗家弟子。” 原随云道:“‘惊雷棍’岩士信老前辈入世行侠前受过天峰大师的点化之恩,又号‘觉山居士’,这件事自然是江湖人皆知的。” 廖镖头点了点头:“所以少林寺的事情,我们岩总镖头自然是格外放在心上,少林寺要找苏姑娘,我们鸿飞镖局自然也义不容辞。” 原随云惊讶道:“少林寺要找苏姑娘?” 廖镖头道:“这件事情我们也不知其因,我们收到的命令便是,一察觉到苏姑娘的踪迹,便一定要将她请到镖局,再送至少林寺!” 他顿了顿,缓缓道:“苏姑娘跟少林寺的渊源,想必她本人应该十分清楚。” 苏梦右手揽着左臂,悠然道:“哦~我大抵是清楚的,但这件事情想要说清楚,却不太容易。” 廖捕头道:“那就请苏姑娘移步到镖局来慢慢说清楚了。” 这时,楼上的原随云却忽然道:“在下许久未拜访岩老前辈了,正好顺道去拜访一番。” 这是摆明了要为了苏梦,去鸿飞镖局撑场子。 苏梦若有所思,对廖捕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去镖局走一遭。” 第224章 楚留香传奇(15) 苏梦明白了一点。 原随云在十分执着的刷她的好感度。 同时,她也意识到一件事。 无花之死是她种的因,因果自成循环,这件案子她不能避开了。 看来就算是福尔摩斯楚留香,在缺少线索的情况下,也没办法将这件案子完美破解。 鸿飞镖局在金陵城里非常有名,但建筑却并不宏伟,反而十分朴素。 听说岩老镖头多年行镖积累下的银钱,大都用来救济孤苦,如果镖局里有兄弟走镖时丢了性命,他还会将其妻儿老小悉数赡养,因此岩老镖头很得人心。 这些事情是原随云在路上告诉苏梦的。 “苏姑娘若没有做错事,只要将事情说明白,岩老镖头绝对不会为难姑娘的。” 廖镖头看着原随云温言宽慰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原公子,这位苏姑娘莫非跟‘无争山庄’有什么关系?” 苏梦故作好奇:“无争山庄?” 廖镖头惊愕道:“你连‘无争山庄’都不知道?” 原随云微笑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知道‘无争山庄’,与人交朋友也并非要探明对方的底细。” 他轻声一叹:“苏姑娘不知道‘无争山庄’,反倒让我更开心了些。” 苏梦:“……” 看见这小子演的这么好,忽然有种见猎心喜的感觉怎么回事。 “我自海外归来,不太了解中原的各派势力,不过原公子确实一眼便能瞧出是世家子弟。” 谈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了鸿飞镖局的大门前。 苏梦微微垂眼:“鸿飞镖局倒真是处处以红为标志,连门槛也涂成朱红色。” 廖镖头道:“我们总镖头最喜红色。”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原公子,两步外有两节台阶和门槛,小心些。” 原随云表面微笑:“多谢廖镖头提醒。” 苏梦走在他的右侧,与其同步迈过门槛,她自遇到原随云,就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他的目盲,相处时也都是当健全人对待。 但是方才她的提醒,原随云应该是明白的。 步过前院影壁,走过长廊,廖镖头本来还时不时提醒两句,等到发现原随云好像能看见所有建筑,行走时毫无障碍,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言语。 似是感受到苏梦的视线,原随云解释道:“我来过鸿飞镖局,已记下了这里的建筑构造。” 等到经过一处花丛时,他的衣袖却被轻轻一带,原随云愣了一下,顺着这力道,在这条小路上绕了半步。 “看来这里的花却没记住原公子,不然也不会冒昧地将带刺的花枝探到小径上了。” 身旁女子的声音轻快含笑,解释的同时,她自然地松开了扯着他袖子的手。 原随云的袖子很宽,材质是上好的杭州罗锦,这种衣服在夏天时轻薄如云、透气滑爽,袖子松落时,触到手背,像是温柔的触碰。 也不知为何,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行在小径上,简直安静极了。 廖镖头将两人带到了中院,大厅的门敞开着。 岩士信坐在高椅上,他已五十三岁,头发已半黑半白,许是常做好事,哪怕颧骨高凸,粗眉凌厉,也依旧让人有种亲善感。 自苏梦一进大堂,岩士信的眸子便牢牢盯在苏梦身上,紧抿着唇一脸审视,过了几息才注意到一旁的原随云。 岩士信一见原随云,便大吃一惊道:“原公子怎会来此?” 原随云拱手一礼道:“这位苏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岩老前辈相邀苏姑娘时,在下正好在一旁,便一同前来拜访了。” 岩士信苦笑道:“这……两位先请落座。” 待苏梦与原随云落座后,岩士信看向苏梦:“此事事关重大,但老夫信得过原公子的为人,便直说了,苏姑娘,你是否在海上见过无花大师?” 苏梦点点头:“确实见过。” 岩士信追问道:“无花大师自那之后便失踪了,苏姑娘可有眉目?” 太有眉目了,他现在人正在神水宫当化肥,为神水宫的绿化奉献一份力。 但是既然跟水母阴姬都是好朋友了,神水宫的这些事自然不能见谁都说出来。 原随云得知无花失踪,面上适时露出惊讶之色,静待着苏梦的回答。 苏梦想了想,道:“其实我有一点眉目,我也很想去少林寺找天峰大师将这件事情说清楚,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去找到楚留香和南宫灵。” 岩士信却摆出了一副强硬的架势:“老夫又怎知姑娘是真要去找人,还是想要逃走?” 如果是楚留香在这里说这类话,得到的回复应该便是‘香帅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好,就给香帅一些时日查明真相’。 可惜苏梦在这江湖里没有那么大的名声,而且看这位岩老镖头的态度,感觉对她有点敌意啊…… “所以岩老镖头的意思是?” 岩士信冷冷道:“我必须先带苏姑娘去一趟少林寺,苏姑娘的那‘一点眉目’,不能在我这里言明,难道也不能在天峰大师那里言明吗?” 曾经有个叫李寻欢的也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上少林说清楚就好了,但您猜后来怎么着? 以苏梦的性格,就算上了少林,也不会成为李寻欢第二,但如果没忍住动起手来,只会让矛盾越来越深。 她终于不再维持没有必要的笑容:“岩总镖头,我这句话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告知。” “你!” ‘砰’的一声,岩士信手边的扶手被拍碎,他倏地站起,须发戟张,额角突突跳动,显然已是愤怒至极。 眼看着场面剑拔弩张,二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原随云终于开口。 “岩老前辈,我来为苏姑娘作保,随苏姑娘一起去寻楚香帅和南宫灵。” 他沉静的语气让岩士信的怒气渐渐消失。 岩士信缓缓落座,沉声道:“原公子,这件事的责任,既然无争山庄要担,那老夫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希望你们能给少林一个真相。” 无争山庄担责? 苏梦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她在找真相的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什么事,这件事情的解释权就全落在原随云身上了。 这阴谋的气息,属实是有点熟悉呀。 第225章 楚留香传奇(16) 在离开鸿飞镖局前,原随云找廖镖头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等到苏梦和原随云走到了镖局大门,门前已停了一辆舒适又宽敞的马车。 一名精悍的马夫在车辕处掣着缰绳,马车前的两匹马体型匀称挺拔,皮毛顺滑,一看便是神骏。 “苏姑娘,你客栈的那匹马我已派人去安置了,我们乘马车赶路更方便一些。” 原随云说完,听到身侧女子叹息道:“原公子,我们只是初次见面,你为什么要对我的事情如此尽心?” 原随云微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总觉得与苏姑娘很有缘分。” “你就不怕我真的是个大恶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助纣为虐?” “我相信苏姑娘。”他用那双空茫的眼睛专注地‘看’向苏梦,“因为我向来不是用眼睛来识人,而是用心来识人的。” 江湖人的情谊似乎就是如此简单。 一场相知,一壶酒,一桌菜,互道一声‘朋友’,便是朋友了。 堂堂‘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愿意为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做这么多,谁能不感念他的君子为人,古道热肠呢? 在这炎炎夏季,马车里却凉爽如春。 苏梦坐在丝绸软垫上,顺手拉开茶台下的抽屉,取出放在冰格上的葡萄。 她来历神秘,却对这种奢华的马车构造十分了解,显然绝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没有背景。 可原随云对这些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疑问与好奇,而是专心在为苏梦的事情分忧。 “香帅上一次露面是在济南一带,他是无花大师的朋友,应该也已经知道无花大师失踪的事情,苏姑娘想要找香帅,香帅或许也正在找你,我们在江北一带放出讯息,定能联系到他。” “与香帅汇合后,我们再去曲阜,听说南宫少侠辞任帮主后,便在曲阜一座孤山上闭关。” 苏梦咽下一口葡萄:“你已经安排的井井有条了,我好像只需要依着你的计划去做就可以了。” 原随云摇了摇头:“我只能让苏姑娘在行程上更加顺遂,苏姑娘要做的化解少林的怀疑,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些事情我却帮不上什么忙。” “谁知道呢,或许你能帮上大忙呢。” 原随云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他知道,苏梦一定是在软垫上又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从遇见她到现在,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波澜不惊的。 哪怕岩士信生气时,他也能听到她毫无变化的平稳呼吸。 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出现特殊的情绪波动呢? 马车行了一天,晚上在淮安的一家客栈歇下。 原随云是个十分贴心的人,他的马车上不仅有蔬果茶水,还有洗漱的皂角等用品,这些东西自然比客栈的用品好用的多。 苏梦洗漱完,刚换好衣服,正坐在镜子前擦头发,忽然神色一动。 破空声响起,一枚飞镖刺破窗子,‘笃’的一声钉在梁柱上。 一封信件被钉在正中。 她上前推开窗子,客栈后院的风景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览无余。 “苏姑娘。” 门外传来原随云的声音:“我听到了动静,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视力,那么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更加敏锐,原随云与苏梦住在相邻的房间,她屋内的动静原随云自然也听到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原随云闻到了淡淡的木槿叶的清香。 好像许多男子都认为,美丽的女子身上都应该有着独特的香气,但原随云初见苏梦时,她身上是没有味道的。 如果一个没有味道的人,再隐藏着声音,岂不是对一个目盲的人很不友好? 他赠予苏梦洗漱的皂叶留香持久,让他一闻到味道,便在眼前勾勒出了对方的轮廓。 她应该是刚沐浴完,头发还未干,身上飘荡着一种湿润的气息。 “原公子。”苏梦让开身子,“进来。” 苏梦向房内走去,一手擦着头发,一手取下了飞镖和上面钉着的信件。 如果原随云能够看见,一定会发现苏梦的右手泛着如玉一般的光泽,就算飞镖和信件上有毒物,也绝无法渗透肌肤。 “方才有人神神秘秘地用飞镖送了封信。” 她用脚勾了下凳子,凳腿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让原随云辨明了凳子的方位。 这举动无比自然,然后苏梦便落座在一旁的凳子上。 原随云顿了顿,才在方才发出摩擦声响的凳子上落座。 纸张被打开的声音,擦拭头发的声音——窗是开着的,还有微风和远处的蝉鸣声。 “楚留香在陈集镇。” 苏梦念出信上这七个字。 这封信只有七个字。 “看来你放出的讯息有人注意到了,这个传消息的人莫非是楚留香的朋友?” 原随云道:“香帅一向有很多热心的朋友。” 他似乎有些出神,说完这一句,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木槿叶的清香很衬苏姑娘。” 苏梦道:“其实我更喜欢柑橘的香气。” 原随云笑道:“香囊里混以陈皮、白豆蔻、薄荷艾叶等,留香持久,既有柑橘的清新气息,又可以除蚊防虫,在下得空可以为苏姑娘制一份。” 他好像很开心能够知道苏梦的一点喜好,哪怕这一点对于她自身的秘密而言,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陈集镇离这里有大半天的路程,他们既然得了讯,就没有再留在客栈过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便赶到了陈集镇。 原随云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快速的收集到信息,苏梦和原随云二人大张旗鼓的乘着马车来到这处小镇,又不得不下车步行走过一条极狭窄的巷子,然后停到了一户院落前。 院落里有狗叫,有鸡鸣,有鸟声。 好像所有富有生机的声音都留在了这院子里。 现在又多出了一道声音,敲门声。 狗叫的更加凶,门扉被打开,原随云闻到了郁金花香。 苏梦在海上初遇楚留香时,他赤着上身,潇洒不羁,身上全是大海的气息,是一位颇有魅力的海上冒险家。 然而现在的楚留香一身蓝衫,风度翩翩,郁金香气清淡却又极具存在感,十足的公子风范。 他看到苏梦时双眼微微睁大,显得十分惊喜:“苏姑娘!我正要去寻你!” 他的笑容富有独特的感染力,让苏梦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好巧,我也在找你。” 那吠叫的黄狗好像意识到了来者是客,声音戛然而止。 第226章 楚留香传奇(17) “这位是?” 楚留香的目光很快投到原随云身上。 任谁也无法忽视这位秀气斯文的少年,他穿着质地精良的素色长衫,有着世家子弟的贵气,却绝无世家子弟的傲慢骄矜。 少年有着温和亲切的笑容,一双眼睛却显得格外空寂沉静。 苏梦道:“这位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原公子,是我新结交的朋友。” 楚留香动容道:“无争山庄?” ‘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已创立三百余年,山庄最初的名字并不叫‘无争’,但是谁也没有去记最初的名字。 ‘无争山庄’最初的创立者原青谷在江湖中风头无两,无人可与他一争长短,于是天下武林豪杰便为其贺号为‘无争’。 三百余年来,山庄里出来了不少名侠骄子,干下不少令人侧目的大事,哪怕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逐渐隐于江湖,但余威犹在,谁也夺不走其‘武林第一世家’的名号。 楚留香问:“令尊莫非是原东园原老前辈?” 原随云点了点头。 楚留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原随云的双眼,他自然是知晓,这位原老爷子的独子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双眼俱盲。 这时,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小子,快回来,该你了!” 楚留香苦笑一声,让开身子:“两位进来。” 院子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箕坐在地上,守着一个有些破旧铁制象棋盘,棋盘上的每一颗象棋也是铁做的。 有人进院子,老者头也不抬,神情极为专注。 苏梦失笑道:“原来香帅之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因为在这偏隅小院里下象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自丐帮离开后,便偶遇了这位丐帮的袁老前辈,他非要拉着我‘理论’一番,于是我们便用这种方式来‘理论’了。” 原随云忽然道:“苏姑娘,这位老先生背后可是有九个袋子?用的棋盘和棋子都是铁制的?” 苏梦点了点头:“没错。” 原随云道:“原来是丐帮的九袋长老,‘纵横楚河’袁不同袁老爷子。” 楚留香已撩起下袍,盘膝坐在了地上,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裤被弄脏。 “两位稍等,我先与袁老前辈下完这一局。” 这局棋本就已到了终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袁老爷子心满意足的结束了这局棋。 他将棋子都装回了袋子,又将棋盘用布条一绕,裹在了身后,揣着袖子站起身,对一旁的苏梦和原随云视而不见。 楚留香道:“老前辈,是晚辈‘理论’输了。” 袁不同‘哈哈’一笑:“不,你输的只是这局棋,老头子我根本没想跟你理论什么,南宫灵又不是被你迫着退位的,他又不是没有长嘴,他自己都解释不了,只能说明这事情他理亏。” 他临了感叹一声:“只是可惜了,这孩子锐意进取,有勇有谋,丐帮不知何时才能选出下一个合适的帮主了。” 说罢,他走到院门,径直推门离去。 楚留香看着袁不同的背影远去,收回视线后,认真地看向苏梦。 “苏姑娘,你不来寻我,我也正要去寻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和原公子昨晚在淮安的万庄镇留宿休息,遇到了一位深夜传信的好心人。” 苏梦将那封书信拿了出来递给了楚留香。 这上面的字体楚留香虽是第一次看到,但其实文字也能传递一个人的性格特点。 写字的人没有刻意练过字,他用笔写字的方式像是用剑画线,虽不好看,却自有一种独特而凌厉的风格。 苏梦问:“他是你的朋友吗?” 楚留香笑答:“没错,这是一位不善言辞,却十分热心的朋友。” 他收起书信,再看向苏梦时,笑容渐渐回落。 “苏姑娘,你应该明白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苏梦点了点头:“没错。” 院子一角的鸡棚里,母鸡还在咯咯哒的叫着,绑在树下的黄狗甩了甩尾巴,眯着眼假寐。 在这样平和的氛围下,苏梦慢悠悠地说出了一句话。 “妙僧无花,已被我杀了。” 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绝不存在被听错的可能性。 楚留香,原随云两个人皆愣了一下,楚留香的面容逐渐严肃,他对女子通常是微笑着的,笑的时候如春风化雪,富有魅力。 可是他不笑时,却显得有些冷酷。 他不喜欢杀人,自他出道至今,楚留香绝不杀人,已成了江湖中人的共识。 他也不喜欢杀人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跟中原一点红成为朋友,是因为他只是一柄别人的剑,不是为了满足杀心而杀人。 那么苏梦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杀无花的呢? 苏梦的这一句话抛下后,气氛瞬间冷凝了不少。 原随云忽在此时开口道:“苏姑娘为什么直到见到香帅,才愿意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苏梦的话语很简洁:“因为我相信他。” 原随云忽然觉得嘴角有些苦涩。 “我若在岩老镖头面前说这句话,怕是话落的下一秒,他老人家就要拿棍子砸过来了。”苏梦笑盈盈道,“但是香帅却一定会听我的解释。” 楚留香认真地看着苏梦,轻声一叹:“没错。” 苏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原随云:“原公子,可否……” 原随云维持着笑容:“那我在巷外的马车上等二位。” 等原随云离开后,苏梦在院子前找了个台阶坐下。 “虽然阴姬宫主让我尽量保密,但是这件事情告诉香帅还是无妨的……唉,回头还要找到证据再跟天峰大师去说一遍。” 楚留香坐在她的身边,苏梦的态度如此自然,已让他开始相信,这件事情一定有个合理的理由。 “先从哪里说起呢?就从阴姬宫主早就知道盗走天一神水的人是无花这件事说起,毕竟神水宫防守如此严密,有没有来过男人还能不知道吗?” 楚留香已经确定,苏梦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她第一句话就让他想要长叹一口气。 第227章 楚留香传奇(18) 在原着中,楚留香之所以能最后将目标锁定到无花的身上,离不开南宫灵死前的证词。 可是无花现在因为苏梦的干预提前下线,南宫灵不必面临死局,他完全没有暴露出无花。 楚留香可以肯定,盗走天一神水的不是南宫灵。 在天一神水失窃的那段时间里,南宫灵一直在丐帮,守在任慈的病床前,就算偶有离开丐帮,也不过几日的来回。 他比原着中更早的找到了秋灵素,明白了南宫灵与任慈之死有关,同时,因为无花身亡,一些处理后手的事情南宫灵只能亲自来办,在解决天鹰子的时候被楚留香查到了马脚,层层剖丝抽茧下,终于查到了他的身上。 这并不能怪南宫灵处事不够小心。 任谁察觉到自己嫡亲的兄长已死了,都会心乱如麻。 他们的计划正在最关键的时候,无花绝不会忽然消失无踪,或许还有冥冥中的血脉感应,南宫灵可以确认,无花已死。 楚留香点破阴谋,向他提出作为一个朋友的真诚建议——‘退任帮主之位,闭门思过二十年,我可以替你保守任慈之死的真相’。 以南宫灵的骄傲,他宁死也不会同意这样的事,可他偏偏同意了。 “他这样做,是因为想要得到自己兄长的下落,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少林派人找苏姑娘,名字和画像应该也是南宫灵泄露出去的。” 苏梦在去神水宫前,在海上先后见过了无花和南宫灵,无花一失踪,南宫灵一定会怀疑到她头上。 说不定无花在行刺苏梦前,还告诉过南宫灵。 将苏梦口中的故事串联起来,楚留香只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无花是盗走天一神水的真凶’,这件事情大可以问水母阴姬,这位神水宫宫主虽然看重名声,但是被问到门前也绝不屑说谎。 ‘无花与南宫灵都是天枫十四郎的孩子,他们是嫡亲的兄弟’,南宫灵的身世已从秋灵素口中得知,无花的身世可以去莆田少林找天峰大师确认。 这一串故事里,最为神奇的是,苏梦好像有了一双预知之眼,早早便看破了真相。 当初在大海上,苏梦先他一步到了无花的船上,点破了对方是真凶,引得无花后续想要暗杀,结果反被杀死。 这让楚留香想到了一个行为——钓鱼。 想要让鱼上钩,自然是要先挂上鱼饵的。 “苏姑娘若不是想要保住神水宫的名声,这件事本也不必如此麻烦。” 苏梦微微一笑:“我想要保住的是神水宫的名声,又不是无花和南宫灵的名声。”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那么苏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南宫灵想要见杀害他兄长的真凶,我便去见见他。” 他们离开院落,穿过狭长的小巷,看到了守在马车边的精悍马夫。 原随云掀开车帘。 苏梦和楚留香站在一起,他的‘视线’却精准地投在了苏梦身上,温柔的笑容宛如春风化雨。 “久等无聊,在下顺便给苏姑娘买了一样东西。” 他的东西还没掏出来,苏梦已知道是什么了。 因为她先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气味。 原随云竟为她买了一个香囊。 他掏出香囊,微笑道:“正好附近有个药材铺,陈皮,薄荷,艾叶等东西都能买到。” 笑容有几分羞赧。 不论是什么样的男子,送出这样含有寓意的东西时,都会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苏梦伸手接过了那香囊,香囊用月白色的丝滑缎子制成,上面绣着几朵小花和两只蝴蝶。 楚留香左瞧瞧,右瞧瞧,露出了一种轻松愉悦的笑容。 若一个女子送给男子香囊,含义其实十分明了,但是若反过来,男子送给女子香囊,意思也是差不离的。 年轻男女之间朦胧的情愫,岂非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苏梦将香囊佩在腰间,笑道:“多谢,我很喜欢,我一定会认真想一件回礼的。” 他们坐上马车,前往曲阜。 原随云的这辆马车十分宽敞,楚留香与袁老前辈对弈时箕坐了太久,他一边舒展着腿脚,一边好奇道:“苏姑娘跟原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原随云道:“我们是在仙客居的饭桌上认识的。” 楚留香不知想到了什么,感叹道:“男子与女子的相识,本就该这样自然而然,可为何我遇到女孩子时,境况总是千奇百怪。”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一定浮现出了不少女子,最后他将目光投到了苏梦身上:“我还记得遇到苏姑娘的时候,苏姑娘穿着一身古怪的白衣,漂浮在海上,将我吓了一大跳。” 原随云看向苏梦:“苏姑娘为什么会漂在海上?” 没有男子喜欢听别的男子和自己心悦的女子之间新奇又充满趣味的相遇故事。 所以这位端方又守礼的世家公子不着痕迹地打断并避开了楚留香的话。 苏梦把玩着坠在腰间的香囊,眼睫低垂,语调不急不缓。 这一次,她的说辞又与在楚留香的大船上时不一样了。 “因为我离开了一个地方。” 她轻声道:“我有时候不得不离开一个地方,去往一个新的地方,所以我漂在了海上。” 这句话没头没尾,楚留香面露好奇,原随云的声音却更温柔了几分。 “那样的旅程岂不是会很孤独?” 苏梦微笑道:“有时候是孤独的,有时候却不仅不孤独,反而幸福的像是一场梦,甚至让人觉得,孤独了许久,或许为的就是这片刻的梦。” 她抬眼看向原随云:“我曾经在一座雪山上住了许多年,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柑橘的清香的。” “因为在那里,我学会了制一种香,那种香制成之后,会有淡淡的橘子香气。” “原公子知道那是什么香吗?” 原随云摇了摇头。 楚留香忍不住追问道:“这种香制成之后,是不是还会有独特的效用?” 苏梦静静看了他一眼。 “没错。” 她却没有明说这效用是什么。 楚留香又道:“苏姑娘忽然提起这香,莫非香囊的味道和那种香很像?” 原随云沉默不语,苏梦摩挲着腰间的香囊,嫣然一笑:“这香囊里不过是寻常的陈皮,薄荷,艾叶,那种奇香却要用不少珍奇的药材,味道自然是十分中只有一分相似,效用更是截然不同的。” 第228章 楚留香传奇(19) 曲阜。 这是一座并不算高的小山,山林清幽,沿着陡峭的石阶一路向上,有一处断崖。 断崖下流淌着清泉,一座十余丈长,不足两尺宽的石梁跨过断崖,成了可供通过的唯一途径。 此时,石梁前跪坐着三个人。 三个男子,一个年轻锐意,头上的发泛着淡淡的褐色,右脸上有一道深色的疤痕。 一个气度沉稳,虽然衣物上缀着补丁,但他粗眉阔目,挺拔着脊背的模样,倒像是个大将军。 还有一个人年岁最小,最伶仃,一双眼也最亮,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唇上还有着一点淡青色的胡须。 这三个人在听到苏梦三人并没有刻意遮掩的脚步声后,倏地扭过了头。 那年岁最小的少年最沉不住气,唤了一声:“楚留香!是你!” 丐帮的人对楚留香多有尊重,但是这少年的呼唤却带着敌意。 他倏然站起来,其余两个跪坐的男子也一同站了起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话语又脆又利:“都是因为你,南宫帮主才退位隐居!你来这里准没好事!” “小周。”那气质沉稳的大汉抬臂阻住了情绪激动的少年,然后看向楚留香。 “香帅是又要来拜访南宫帮主?” 南宫灵明明已言明退位,甚至上任帮主传下来的竹节杖都放回了丐帮香堂之中。 但是这两人却依旧称着南宫灵为‘南宫帮主’,那淡褐长发的少年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也与这二人是一样的想法。 南宫灵被任慈收养,从小在丐帮长大,那些与他年岁仿佛的孩子便是与他一同成长的玩伴。 等到他年岁长成,这些少时好友自然也成了丐帮的中流砥柱,同时也成了南宫灵的亲信。 他们最了解南宫灵的抱负与志向,也下定决心要助南宫灵将丐帮进一步发扬光大。 他们很年轻。 热爱奋斗,并且愿意豁出性命去奋斗。 可是在他们踌躇满志的时候,南宫灵却忽然撂了挑子,退位闭关,枯守在山顶小屋,不再见任何丐帮中人。 这一切只因为楚留香的到来,因为他们的一场密谈。 那些长老护法们已心灰意冷,接受了事实,可他们不接受,所以他们跪坐在这里,想要得到南宫灵的面见,想要知道一个真相,一个解释。 楚留香自然也看出来了三人的身份。 他苦笑道:“我来见南宫灵,自然是与他有必须要见面说的事,我想他也不会拒绝我见他的。” 小周脸色一寒,对于跪坐在这里许久也得不到回应的他们而言,这句话实在有些刺人。 “那他们两位又是什么人?”小周将视线投在了苏梦和原随云身上。 那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男子,在看到苏梦时,露出了有些愕然的神情。 因为那疤脸男子站在另外两人的后方,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但是苏梦,楚留香却将他的神情看的很清楚。 南宫灵绘制苏梦的画像,传讯少林,自然是需要有亲信来跑腿的,看来这人便是那个亲信了。 “这位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原公子。”楚留香道,“这位是苏梦苏姑娘。” 苏梦默默看了他一眼,如果是王虚空,这时候一定不会忘记介绍绰号前缀的。 无争山庄这个名头成功让三人神情一肃。 小周还想再说什么,那面带疤痕的少年却忽然道:“这位苏姑娘可以去见南宫帮主,你们二人却必须要留下。” 楚留香道:“可是你们并非南宫灵,又岂能为他筛选来访的客人,做出决定?” 疤脸少年冷冷道:“我们起码是丐帮的人,南宫帮主虽然明言退出丐帮,但毕竟还是我们的前任帮主,我们的关系,总比你们要亲近些。” 原随云温和一叹:“看来跟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了。” 他向着苏梦的方向道:“苏姑娘,你先与香帅过去,这三位丐帮的子弟便交给在下。” “无争山庄的人竟还要干预本帮事务吗!” 小周最沉不住气,出手最急,他双掌交错,攻向原随云,用的正是丐帮的‘十八路短截手’。 瞧他出手的威势,竟已有相当的火候。 原随云微微侧耳,辨明风声,忽一扬袖。 他的袖子很宽,也很轻盈,宽袖一展,像是卷起无声的漩涡,将一双手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小周涨红了脸,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人搏斗,而是在努力挣脱袖子里的气劲。 楚留香看着原随云用出武当派的‘流云袖’,便明白他确实能一人拦住这三人。 也不知怎地,瞧着这一招,他就想起来苏梦的香囊上绣着的蝴蝶。 苏梦也想到了一种动物,但绝对与楚留香所想的毫无干系。 他们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奔向断崖上那不足两尺宽的石梁。 疤脸少年想要阻拦,却忽被一道袖风卷中,原来原随云已将小周用‘流云袖’抛开,欺身攻了过来。 只有那气质沉稳的汉子还挡在石梁前,他沉足了气势,挥拳想要拦住楚留香。 可楚留香的轻功就像风,人就算碰到了风,也无法阻止风从指缝中穿过。 在他一招落空的瞬间,他的背部忽然被连踢三下,每一下都踢中一个极关键的穴位,这大汉瞬间僵立当场,无法动作。 “好一招‘谭家鸳鸯腿’!” 楚留香站在石梁上,看着苏梦连踢三脚后借力向后腾飞,动作迅捷轻盈。 能把鸳鸯腿用成点穴却不伤人,举重若轻的效果,说明苏梦在劲力的控制上已可称大家。 “哦?我用的是谭家鸳鸯腿吗?”苏梦眨眨眼,“我还以为是卧云双飞脚呢,看来是记混了。” 楚留香面露愕然,却见苏梦已轻巧地绕过他,向山上轻功纵跃而去。 山顶处有间茅草屋。 其中一间屋子,是用来供奉丐帮前任帮主任慈,和帮主夫人叶淑贞的。 秋灵素这个名字,已随着她的离去而消逝。 这两人都是南宫灵或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他选择在此处闭关隐居,每日午夜梦回,是否会心生愧疚? 楚留香带着苏梦来到了一处院落前,还未开口,院落里,木屋的门已‘吱呀’一声被推开。 第229章 楚留香传奇(20) 楚留香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南宫灵时,少年的眼神明亮,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意。 他虽然年轻,却已有了豪气云干的领袖气质。 可是现在的南宫灵,再不复那豪爽侠客,锐意少年的模样。 他的面上仿佛蒙着一层雾,让眼中的阴鸷与深沉如同流动的暗光,但他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 有些人不论落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丢掉自己的自尊与骄傲。 在打开门后,南宫灵根本没有看楚留香一眼,而是看向了苏梦。 他以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苏梦感受到了仇恨的视线,她很少被人这样凝视,因为她自觉自己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等到我之后,你准备做什么?”她一脸好奇道。 南宫灵的面色更沉:“自然是杀了你!” 他的袖中滑落出两柄一尺二寸的精钢短剑,一步步走到了院中,边走边道:“楚留香,你应该明白,我之所以同意退任帮主,便是为了这一刻,你若要阻拦,那我不如死!” 楚留香自然明白这一点。 在他从苏梦口中得知无花是南宫灵嫡亲的哥哥后,他就明白了,南宫灵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意他的提议。 苏梦的手轻轻搭在了长剑剑柄上,诚实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南宫灵没有说话,他用他的剑来回答。 他的独门绝学为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招式又奇又险又快,两柄短剑可以用出分水刺、峨眉刺、短戟、匕首、判官笔等共八种武器的攻击方式,变招如电光石火,招式更是难以预测。 他一招攻来,已藏了二十一种变化,十六种杀招。 那站在院门的女子微微一笑,在她笑的同时,南宫灵已听到了拔剑声。 只有拔剑声。 视野仿佛被这声音割裂,南宫灵只觉得双手一颤。 他握剑时手很稳,绝不会颤。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的武器触到了对方的剑。 二十一种变化,十六种杀招,被一剑封死。 他是在听到拔剑声,武器触到对方的剑后,才看到那柄银色长剑的。 南宫灵忽然厉喝一声,他已知道了双方的差距,可他不能畏惧,不能退缩。 他已不顾性命! 双剑如同连绵的急雨,只有攻,没有守! 剑光连闪,南宫灵舍命逼近,苏梦却一步未退,那些奇险诡谲的招式被一一拆解,剑声与剑光交错割裂,南宫灵额上冷汗涔涔,忽然咬紧牙关,双手向前连刺,胸腹前致命的破绽丝毫不管! 剑光忽止。 鲜血飞溅。 ‘当啷’两声。 南宫灵的两柄短剑落地。 他两只手的手腕流淌着鲜血,如果苏梦在方才选择攻他胸腹露出的破绽,他还有欺近对方伤到她的可能性。 可她却不攻致命伤,只伤了他的手腕。 “……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 苏梦话还未说完,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南宫灵右脸脸颊微微移动,喉结有上下吞咽的动作! 她与南宫灵只有一步的距离,一瞬间,她已急点南宫灵胸腹六处穴道,并以手并掌,横切南宫灵咽喉! 楚留香本在一旁观战,此时也意识到不对,等他上前两步时,南宫灵已干呕着吐出一颗破碎的蜡丸,可他的面部已经开始有几分鼓胀,青色的血管凸起,似乎随时都要爆裂。 楚留香惊呼一声:“天一神水!” 苏梦面无表情地蹲在南宫灵身边,拔剑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戳刺了几个血洞,楚留香没有阻拦,因为他已看出苏梦是在救南宫灵。 随着鲜血从几个血洞分流而出,南宫灵面上的鼓胀减少了一些,凸起的血管也渐渐平复。 苏梦的反应实在太快,他根本没能将天一神水的毒性完全吸收。 南宫灵脸色苍白,眼神含恨:“为什么……” 苏梦:“你如果死在天一神水下,那么我这个刚从神水宫出来的人就很有嫌疑了。” 楚留香在一旁叹道:“届时就算我不再为南宫兄保密,想要找天鹰子等人作证说出他做过的罪行,为苏姑娘作证南宫兄是自杀而死,丐帮的人也不一定会相信了。” 南宫灵躺在地上,虚弱一笑:“天鹰子?你留下的那些证人都已死了。” 楚留香面色一变。 “楚留香啊楚留香……谁也……定不了我的罪……” “别啰嗦了,无花留下的那个木鱼在哪里?” 苏梦打断二人之间的对话。 南宫灵冷嘲一声:“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回头就去把无花的头颅埋到青楼的茅厕里。” 南宫灵面色一僵,好悬没一口气厥过去。 “……在床头的第二个格子里。” “香帅,他现在毒性被控制住了,替他止一下血。”苏梦说完,一个闪身便进了屋子。 这茅屋的构造非常简单,她迅速找到了卧室,也看到了那第二个格子,正准备拉开的时候,苏梦的手忽然顿住。 人的直觉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 武功修炼到她这种境界,就愈加相信直觉。 她将床单撕成几截,组成长长的一段,将其小心翼翼地绑在了格子的把手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楚留香看着苏梦扯着一小截布条出来,刚想疑惑询问。 只见苏梦右手忽得一扯。 下一刻。 茅屋内传来‘轰’地一声闷响,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各种声音。 轻薄的窗纸被穿透成了筛子,窗外的古柏上,扎满了飞蚊针,玉蜂针,枣核钉,铁蒺藜,飞箭,还有各种细小阴毒的暗器。 这棵不知道存活了多少年的老树,树干上开始浮现出一种暗绿与青色交加的霉色,显然每一种暗器上都淬了剧毒。 仅仅是从窗户飞溅出的暗器就如此之多,如此之毒,屋内的情况一定更加凶险。 楚留香几乎瞠目,他看向南宫灵,南宫灵勉力支撑着上身,看着这一幕,同样面露惊异之色。 山下忽然传来了喧哗之声,苏梦转过身,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差一点陷入死局之中,依旧一脸平静。 “香帅,可否暂避一下,我想跟南宫灵单独说几句话。” 第230章 楚留香传奇(21) 这几乎已不能被称作是房间。 它更像是一个刺猬窝——可刺猬的刺通常是用来保护自己,而不是伤害别人的。 床头的第二个格子里没有木鱼,有的只是精密,阴毒,复杂,恐怖的暗器。 这一点,就连南宫灵也意想不到。 他并不知道无花留下的那件木鱼之中的隐秘,这是无花寄存在他这里的东西,在意识到无花已死后,木鱼更是一种寄托。 可如今,柜子里的暗器崩散,木鱼又在哪里? “……你要问什么?” 南宫灵已萌生死志,却求死而不得,他此时的态度冷淡而萧索。 “那只是引开楚留香的幌子而已。” 出乎南宫灵意料的是,苏梦居然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她看着屋内的惨状,平静道:“就算要问,我也不会问你,在你准备吞毒而死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南宫灵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看向苏梦,双眉紧锁,却又缓缓舒展:“哼,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要用这种态度让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而已。”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苏梦叹了口气,“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可不想等那些丐帮的长老们上来后,跟他们聊些家长里短。” 南宫灵不明所以,这时,他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那先前还在三步外的女子忽然欺近。 一双美丽幽邃的眼瞳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然后他的意识便沉于混沌之中。 院门外,楚留香已看到了沿着小道浩浩荡荡赶来的一群人。 丐帮的几位长老护法,香堂的精英弟子,还有先前在断崖边遇到的那三名青年。 原随云在队伍的中间,面露无奈之色。 这群人在院落外站定,当先一位面色赭红,脾气有些暴躁的老者冲着楚留香大喊道:“楚留香,你们将南宫灵怎么了?” 他一双厉眸扫视一圈,看到那古柏上的暗器,破碎的窗棂,当即又急又怒,冲向小院,便要进屋查看南宫灵的状况。 楚留香上前一步,正要解释。 这时,屋内却传来南宫灵虚弱的声音:“我没事。” 木门打开,一个明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苏梦。 房间里,南宫灵靠在椅子上,正对着院子,缓缓道:“几位护法长老……请进来一叙。” 他的样子十分狼狈,但看起来精神却尚佳。 王长老惊怒道:“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众人看向苏梦的目光满是敌意,南宫灵低咳了一声道:“请不要为难苏姑娘和香帅他们,你们先进来。” 王长老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苏梦,苏梦乖巧地笑了笑:“请进。” 几位护法长老对视一番,一行人走进了屋子,苏梦帮忙关上门。 那群精英弟子们训练有素地站在原处。 此时,原随云已到了楚留香身边:“在下在断崖前拦住他们,可他们却誓死也要冲下山去传讯,在下总不能伤了他们,便没有拦住。” 这时,他闻到了苏梦身上的气味。 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原随云神情一变:“苏姑娘,你受伤了吗?” “是南宫灵受伤了。”苏梦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感受到了那群丐帮弟子们的视线,抬眼望去,瞧见了那疤脸少年。 “说起来,丐帮的香堂总舵是在济南,怎么如今大家都来了曲阜?” 疤脸少年对上她的视线,怔了一下,老老实实道:“南宫灵卸任帮主,丐帮自然要推举新的领袖,可帮中还有许多人想要再问过前帮主,于是便聚在了曲阜山脚的一处香堂里商议要事。” 苏梦微微一笑:“真是好巧。” 疤脸少年垂下头,不再多说。 原随云道:“香帅,苏姑娘,你们在这里遇见了什么事?南宫少侠又为何会受伤?” 他的担心表现的十分真切,看起来对一切一无所知。 “不过是跟他有了些误会而已。”苏梦温声道,“放心,现在误会都已解释清楚了。” 原随云顿了顿,无神的双眸抬起,却什么也没有说。 楚留香在一旁显得很是沉默,他拧眉深思,有许多话想要问苏梦,但也明白,现在周围太多人,并不是问话的时候。 他们静静的等待着,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心的距离上一秒仿佛很近,到了下一秒却又相隔万里。 那恐怖的暗器杀局是谁所布?南宫灵背后是否还有一只无形的大手? 丐帮的人赶到后,如果看到的是南宫灵被天一神水毒杀的尸体会是何反应? 南宫灵说天鹰子等人已死,山下每天都有人守着,每日有人送饭上山,南宫灵一定不是亲自动的手,是谁帮他处理的证人? 楚留香的脑海中有无数疑问。 苏梦要寻无花留下的木鱼,找到无花的罪证,他知道这件事,也会帮着寻找,他们两人都有可能翻到那个小柜子。 那暗器的布局是用来杀谁? ……不,或许对于幕后的人而言,杀谁都可以。 楚留香仿佛窥见了一颗心,一颗诡谲,阴暗,恶毒的心。 但是现在,南宫灵没有死,那必杀至少一人的伏杀之局却被苏梦看破——她好像总能看破些什么。 南宫灵在和苏梦交谈后,会跟这些长老们说什么呢? 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怒喝,然后响起了打斗声。 屋外的丐帮子弟们面露不安,这时,木门‘砰’一声弹开,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王长老高举着手,手臂却被另外两位长老的竹杖架住。 他的面上满是愤怒,这愤怒并不是对着阻挡自己的丐帮长老,而是南宫灵。 南宫灵的脸上有一道红印。 鲜红的巴掌印。 他是这些长老护法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长辈揍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他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才能让屋里的长老护法们都那么愤懑,压抑,沉重? 楚留香已明白了过来。 他惊异地看向苏梦:“苏姑娘,莫非……” 苏梦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没错,南宫少侠终究良心未泯,坦诚了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 “如果我三岁时,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会相信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小孩子更愿意去相信,恶人在被指证后会老老实实地认罪伏法。 可是南宫灵若真的心怀愧疚,想要认罪,又何必将天鹰子等证人谋害杀死? 但事实就在眼前。 南宫灵虚弱的躯体从椅子上滑落,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声闷响仿佛也象征着事件的落幕。 第231章 楚留香传奇(22) 南宫灵坦言承认谋杀任慈,吐露出自己神秘的身世,与无花之间的关系,这些话让丐帮长老护法们的内心过于震动,竟一时顾不得楚留香,苏梦,原随云三人。 直到大门在争斗中‘砰’一声弹开,其中一个雪白胡须,面露疲色的老者才走出来,缓缓道:“香帅,南宫灵之前忽然退任,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已被香帅戳破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 老者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可神情更加肃穆:“香帅,你不该为他隐瞒,南宫灵固然是你的朋友,可任老帮主也一向敬重香帅。”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他一向认为,一个犯错的人若愿意悔改,那么一定要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楚留香当时并不知道无花与南宫灵之间的关系,认为南宫灵这么骄傲的人,同意他提出的退任帮主,闭关二十年的建议,必然是真心想要悔改,却没想到他是为了复仇而蛰伏。 “也是我们没能及时发现南宫灵对任帮主的暗算,唉。” 老者叹了一声,又看向苏梦。 他拱手一礼道:“苏姑娘,在我们处理完南宫灵的事情后,定写一封书信,陈明内因,交予南少林的天峰大师。” 苏梦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多谢。” 老者再看向原随云,原随云感受到注视,微微一动。 “原公子,方才门下子弟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恕罪。” 这一位在江湖中德高望重的丐帮长老,如今却向着三位小辈一一告罪,一旁的丐帮精英弟子们尚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何事,面上隐隐不安。 “若朴,你去送三位贵客下山。” 这位老者所呼唤的,正是那被称作‘小周’的少年。 小周张了张嘴,有心想要问明情况,但对上老者疲惫沉重的面庞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闷闷地点了下头,垂着头看向楚留香三人。 “三位,请。” 下山的路比起上山来,显得格外漫长。 小周不复之前张扬的模样,小心翼翼道:“香帅,苏姑娘,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楚留香想到之前他跪坐在断崖前的样子,不忍道:“你之后会知道的。” 小周一脸忧心忡忡,原随云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低迷,温和道:“苏姑娘此行,也算将这件事了结了。” 苏梦本在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的一朵小花,听到原随云的话,她侧过头来:“不,还没有了结。” “哦?为何?” “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原随云问:“苏姑娘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苏梦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一笑:“没什么,说不定那东西兜兜转转,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呢。” 楚留香一直在留神他们二人的对话。 此时的他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感觉,这对男女之间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氛围。 那种氛围并不是情爱的甜蜜,暧昧,朦胧,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幽邃,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更让他在意的,是苏梦。 在她与南宫灵交手时,楚留香已看出了她剑法的跟脚。 对于楚留香而言,魔教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并不是极为神秘的剑法。 在江湖上行走的魔教子弟虽然不多,但在他的冒险经历中有见过一些。 只是他所遇见的人里,能将这种剑法习练入门的不多,能习练到登堂入室的,他更是见也没有见过。 苏梦虽然未尽全力,但从她的出手里,楚留香可以看出,她的剑法,比之当年与铁中棠一战的魔教教主独孤残,亦是不遑多让。 而且他恰巧知道一件事。 在他幼时听说过的故事里,魔教的大本营,便是在一处‘圣山’之中,而那座圣山,有着经年不化的积雪。 ‘我曾经在一座雪山上住了许多年。’ 苏梦口中的雪山,是否就是那座圣山? 她让南宫灵认罪伏法的方法,是不是就是那传说中的魔教邪法? 听说那种邪法可以让人失去自我,即便是死亡的刺激也难以挣脱,中了那种邪法的人,已不再是完整的人,而是傀儡。 如果苏梦真的来自魔教‘圣山’,那她绝不会像表面上如此正义无害。 ‘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心大都是空的。’ 楚留香记不清这句话是谁的感叹了,但他知道,发出这句感叹的人,一定在他漫长的游历中,见到过圣山长大的孩子。 山上忽然传来声响。 奔跑声。 那疤脸少年自山上向下奔去,表情沉痛悲伤。 小周惊讶地唤道:“发生了什么事?” 疤脸少年步履不停,声音带着悲愤:“王长老命我传讯香堂众弟子,南宫帮主……南宫灵有负本门教诲,做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自觉愧怍,于任帮主灵堂之前,自绝经脉而亡。” 小周一个踉跄,站立不动,一脸愕然:“什么?!” 然而疤脸少年此时已绕过了他们,急奔下山,没有再顾虑旁人的反应。 楚留香倏地将目光投向了苏梦。 那双眼仿佛能洞察人心。 一旁的女子抬眸回以平淡的视线:“他本来就已有死志,如今也算是给丐帮一个交代了。” 楚留香沉默片刻:“这是他给的交代,还是苏姑娘给的交代?” “这重要吗?”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小周在一旁有些迷茫地喃喃着。 楚留香看了眼这少年,低叹一声:“我们还是快些下山。” 楚留香不再追问苏梦,他知道,小周这可怜的少年此时已将魂飞到了丐帮香堂里,迫切的想要了解一切。 到了山底,小周再顾不上什么丐帮礼仪,长老吩咐,匆匆告了声抱歉后就慌忙离开了。 原随云的那辆马车依旧在山下等候,马夫依旧是那副沉默精悍的模样。 原随云道:“香帅和苏姑娘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我本来想要回到香榭上,喝一杯甜儿斟的冰葡萄酒,然后再在甲板上晒着太阳睡一觉。” 他苦笑一声:“但是现在,我更想留下来,参加南宫灵的奠礼。” 他们毕竟曾是朋友。 苏梦看向原随云:“原公子,我要去莆田少林寺一趟,可否请你送我一程?” 原随云微笑道:“家父与天峰大师乃是好友,在下也正好可以去拜会长辈。” 第232章 楚留香传奇(23) 马车里,原随云与苏梦相对而坐。 他依旧含笑,依旧优雅。 她也依旧随性,那香囊依旧挂在她的腰间。 辘辘的车声,轿帘晃动声,马夫掣着缰绳的声音。 她的呼吸声。 人在说话前,呼吸声是会变的,所以往往在人还未说话的时候,原随云便已将头侧到了将要说话人的方向——这种行为常常让许多人在初次见面时,都发现不了他其实双目已盲。 苏梦的呼吸声变了。 然后她说话:“你送了我一样礼物,我终于知道要还什么礼了。” 原随云笑意更浓:“在下反倒不想追问是什么礼物。” “哦?” “这样在收到时,会更加惊喜。” “那你现在已可以开始惊喜了。” 原随云的笑容淡了几分,他发现苏梦并不像赠送礼物的语气,可他已听到了布料摩挲声,坐在对面的女子伸手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面前的小案上。 那是一样很轻很细很小很没有存在感的东西。 苏梦语气轻缓,像是在谆谆诱导:“现在,你可以摸一摸,这是一样什么东西了。” 原随云没有动。 他的袖子很宽,手掩在袖里,盖在膝上,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维持着世家子弟的风范礼仪。 原随云微笑道:“我想我能猜出来这是什么。” 他明明看不见,却准确地描述出来了这件东西的模样。 “这是一支很细,很锋锐,很轻的针,针尖很硬,但刺入人体时却会变软,针尖是青色的,因为上面淬了剧毒。” 少年的笑容不变,眼瞳像是幽深的枯井。 “这种毒叫做‘愁肠断’,是唐门的一种奇毒。” 然而面前的人却摇了摇头。 “不,针是银色的,针上的毒已经注入到了南宫灵院外那棵古柏的树干里。” 苏梦的语气有些好奇:“你说,树会断肠吗?” 树会断肠吗? 原随云居然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他很认真地回答:“不会。” 苏梦却追问道:“为什么不会?” 原随云道:“因为树没有心,没有生命,没有愁肠可断。” 话落,他听到一声低笑。 “如果人死了,那这人跟一棵树也没什么区别了,对吗?原随云,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杀了我的?” 这两句话转折很突然,却又很连贯。 苏梦的语气很轻,很随意,就像初遇时,店小二恭顺小心的问二位能否坐在一起,她淡然的那一句‘请坐’。 明明相识不久,却像是过了许久。 原随云安静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苏梦不想说谎。 一个伟大的阴谋者不该去向旁人拆解自己的阴谋。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向对方倾诉的欲望,原随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情绪有多么不对劲。 在这宽敞舒适的马车内,在面对面的交谈中,他吐露出了真心的话语。 “在我觉得,我无法掌控你,反而好像在被你掌控的时候。”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他的额角已流下了一滴汗。 冷汗。 冷汗涔涔。 他是三岁时目盲的,可他自幼早慧,三岁前的记忆,那些色彩,图像,风景,人物,依旧很清晰。 所以在陷入到完全的黑暗中后,他觉得很不公平。 在极度的不安,极度的厌憎中,原随云找到了让他接受黑暗的方式。 那就是让所有人都陷入黑暗。 以他的实力,在所有人都看不清光亮时,他就是黑暗中的帝王。 这种掌控欲和与生俱来的对未知的不安感,让原随云在感情游戏中,也只做掌控人的那一方。 最初只是想要让苏梦遇到一点危机,被天下第一大帮和天下第一大派所不容,然后将她纳入‘无争山庄’的羽翼下,再让她进一步成为他个人的附庸。 这过程或许会很漫长,但他一向很有耐心。 至于与南宫灵的交易,只不过是这游戏里不重要的一部分。 可每当苏梦的举动,话语,微笑,气息,让他不安,触动时。 一根毒针。 百发暗器。 连环触发的机簧。 一点危机逐渐变成了百死无生的杀机。 在断崖前,原随云忽然间想,如果触发暗器的人只有楚留香就好了——哪怕这暗器杀局的目的本意并不是楚留香。 可是当原随云意识到自己闪过了这一丝想法时,就更加的想要杀死苏梦。 “你对我做了什么?”原随云终于失去了笑容,冷声道,“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手?” 马夫依旧在老老实实地驾着车。 无尽的黑暗里,原随云的不安攀至顶峰。 面前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人在目盲后,听力会变得尤其敏锐。” “你很在意我,所以我发出的一切声音,说话声,足音,呼吸声,衣物摆动的声音,你都想仔细分辨,记住我的所有声音的特点。” “许多人听到金铁剐蹭之音,便觉头晕目眩,听到风吹树叶,小雨淅沥的声音,又觉得舒适自由。” 苏梦轻轻动了动身子,布料发出摩挲声。 原随云不禁想,这真的只是普通的声音吗? “在音功之中有一种说法,五音通五脏,宫商角徵羽各应脾肺肝心肾。”她声音轻柔,“琴弦松紧尚能控音色缓急,何况人身本为天地共鸣之器,明白这种道理,就算没有内力的人,也能用声音使出独特的技巧,在人心中种下暗示。” “蝙蝠公子,你不该来见我的。”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她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放在了案上。 “这里面的剂量再加十倍,对我来说也没有用处。” 原随云沉声道:“你是魔教的人。”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又道:“我听说江湖中的魔教中人,大都是无缘得见‘圣山’的末流之辈,而‘圣山’上的人,却极难下山离开,苏姑娘,单打独斗,终有力竭之时,但若我们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苏梦轻笑一声:“哦?你以为我背后有魔教找麻烦?恰恰相反,若魔教的人敢出现在我面前作恶,该害怕的应当是他们。” 她声音渐低:“原随云,你的负隅顽抗该结束了,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所以要麻烦你,先做一只乖巧的小蝙蝠。” 原随云被黑暗吞没。 他没有动手,没能动手,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动手’这个词的含义。 第233章 楚留香传奇(24) 掌控了蝙蝠公子,就等于掌控了多半江湖人的隐秘。 但苏梦对这些隐秘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感兴趣的东西现在就放在桌上。 这东西原本藏在木鱼里,后来被原随云派人拿走——能悄无声息拿走这东西,还在床头布置下暗器埋伏的,一定是南宫灵的亲信。 像他那样的少年,总有值得信任的兄弟与朋友的。 “那个人既不是小周,也不是脸上有着疤痕的少年,而是那位沉稳,严肃的青年,他叫卓时安。” 卓时安是丐帮年轻子弟中较为优秀的一员,之所以说是较为优秀,是因为有南宫灵在前,谁也称不了一个‘最’字。 他有着不错的背景,他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的卓长老的老来子。 也有着不错的天赋,二十七岁就已经成为了江湖中一流的角色,丐帮的棍法,擒拿手,都已练到登堂入室。 最难得的是,他的性格,隐忍的性格。 像他这样的人,又懂得隐忍,迟早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可他偏偏有把柄被人掌控。 人这一生总会犯错,有些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有的错误一旦犯下就无法挽回。 人生也就无法挽回了。 就像南宫灵。 就像不得已成为旁人爪牙的卓时安。 “在下安排了一次计划,让他巧妙的救下了王长老的孙女,而且四位护法里,有三位都较为欣赏他持重沉稳的性格,如今南宫灵已死,他成了最有机会继任帮主的人选,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控天下第一大帮。” 原随云坐在桌旁,声音轻缓温和。 他好像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全盘交出了自己的情报网,并尽心为苏梦谋划。 苏梦却没有回应他,只是在看无花留下的那封长长的信。 如果给这封信起一个名字,应该叫做《淫僧无花的犯罪日记》。 谁家正经人写日记啊? 她看着看着,眉头便越皱越紧。 此时已是晚上,他们在客栈休息,屋内点着烛灯,苏梦将桌上的蜡烛拿了过来,将这封信撕掉一大半,只留下一小部分,然后将那大半都投到了火烛之中。 江湖中的名门世家大都将名声看的比性命都重要,那些难以启齿的隐秘有时候能派上关键的用场——原随云思忖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剩下这小半截就够给天峰大师交差了。” 苏梦将剩下的纸张叠起来塞进怀里,然后才想起来回应原随云方才的话。 “掌控天下第一大帮?然后呢?” 原随云已经从苏梦的举措和言语中明白了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或许有欲望,但那欲望与权势、地位、金钱无关。 他斟酌片刻,缓缓道:“苏姑娘,‘掌控权势’和‘践行正义’从不冲突,若没有滔天的野心,如何碾碎那些道貌岸然的规矩?若无人登高一呼,便永远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死局,做登高的人有何不好?” 原随云的话语里具有非凡的煽动力。 如果无法用‘权势地位金钱’来煽动,就立起‘正义’的旗帜,将野心包装成践行正义的‘使命感’。 苏梦微微一笑,问他:“你觉得我控制你的手段,是在执行‘正义’吗?” 原随云沉默。 在江湖人的观感中,用魔教邪术控制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恶人,也是称不上‘正义’的行为。 “你给我勾勒的前景很美好,但是对我来说,做登高的人很简单,做正义的人很难,权利和正义并非不能共存,只是在江湖这个异化的权利结构里,太难了。” “所以做领袖不如做大侠,做浪子。” 原随云轻叹:“在下曾认为,每一个人都有野心,可直到现在才明白,是在下狭隘了。” 苏梦笑道:“或许只是因为,我的野心不在这个世界罢了。” 她已活了太久,对于人生的宽度和长度,已没有了什么欲望,唯有‘顺心’而已。 跟原随云一起赶路,就是一件很顺心的事情。 他们一路并未刻意隐藏踪迹,因此哪怕不操控着原随云去安排什么,这一路的衣食住行,也从来不需要费心。 因为‘无争山庄’这四个字,便是横行无忌的通行证。 那些费力去安排的人,甚至会反过来觉得,原随云接受了这安排,才是给他们面子。 在他们尽心安排的时候,又不得不关注到一位姓苏的姑娘。 这位原少庄主实在是太看重这位苏姑娘,举止行为已达到了马首是瞻的程度。 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苏梦和原随云在苏州府暂留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极为名贵的礼物。 那是一个装满绫罗绸缎的箱子。 里面有用真金线、孔雀羽线与蚕丝交织制成的,价值连城的南京云锦。 有低调奢靡,轻盈透气的湖州绉纱。 以桑蚕丝织造,孔眼均匀如椒孔的杭州素罗。 …… 如果有女子说她不喜欢绫罗绸缎,那么只要让她打开这个箱子,就会打开她对于美丽的渴望。 这箱礼物是江南金四爷的赠礼。 这并不是什么有所求的交易,纯粹是这位江南豪富听闻‘无争山庄’的公子和一位貌美的姑娘来到了苏州府,于是投其所好,顺手送出的小礼物而已。 “金四爷……金四爷是哪位?” “金四爷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的第四个儿子,也是她的孩子中,最有权势的一位。” 一提到‘万福万寿园’,苏梦便恍然了。 在江湖之中,‘万福万寿园’就像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金老太太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还有二十八个外孙,关系网遍布朝堂和江湖,无争山庄是‘武林第一世家’,可‘万福万寿园’却不止步于‘武林’,说是‘江湖最大势力’也毫不为过。 更难得可贵的是,金老太太的子孙后代都是品性端正之辈,好竹里没有一棵歹笋,所以提到‘万福万寿园’,江湖中无人不敬重。 “这位金四爷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没错。”对于旁人家中的隐秘,原随云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的这位女儿,得了一种连江南最有名的神医‘金针渡危’叶天士也治不了的奇病。” “哦?” “这种病,便是麻风病。” 第234章 楚留香传奇(25) 在《本草纲目》等医书里,记载了一些治疗麻风的方法。 江湖中许多名医,也传承了一些治疗的法子。 但这些方法只能延缓症状,却无法治愈。 所以麻风病成了公认的绝症,在无法治愈的绝望之下,民间衍生出了“以毒攻毒”“嫁祸于人”的巫术疗法,即通过体液接触,来将病传给别人。 麻风病人如果是女性,更容易被施加这种治疗方式。 在一些地方话里,俗名为‘过癞’。 原着里,楚留香被设计来到了金四爷的府邸,遇到了金四爷的女儿。 那位端庄美丽,皎洁如明月的少女,在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喝过的茶杯递给楚留香,邀请他共饮。 之后,更是直接宽衣解带,直言在床上才会告诉楚留香真相。 这便是想要通过‘过癞’的方式,传病给楚留香,来治愈自己。 在女儿的绝症之下,金四爷拥有再多的财富,再多的权势,也只是一个无助的父亲。 哪怕名医叶天士明确说过这种方法完全是无稽之谈,但金四爷宁愿去牺牲无辜,也要尝试救自己的女儿。 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是金四爷对女儿毫无保留的爱,还是有权有势者将人命分出贵贱高低的残酷? 原随云道:“金四爷的女儿得了麻风病,这件事就连‘万福万寿园’里的人也大都不知情。” 这是一种被污名化的疾病,若有人得知一名女子得了‘麻风’,便会构陷她生活上的不洁,甚至说她是病邪附身受了‘天刑’。 所以金四爷要将这消息牢牢隐瞒,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苏梦一声低叹:“唉,麻风病啊……” 就算是《怜花宝鉴》里,也没有提到过这种病症能够完全治愈。 但王怜花在写出《怜花宝鉴》的之后的日子里,在某处海外蛇岛上寻到了一种奇异的毒蛇,这种毒蛇的蛇毒在治愈麻风病上有奇效。 王怜花制成药后,就隐姓埋名回中原找病人进行剂量实验去了,他找的都是自愿付出性命试药,来尝试一线生机的人。 最初,这些人里,能够治愈的只有十分之一,再后来进行改良后,痊愈率达到了四分之一,直到最后,这种药的治愈率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可那座蛇岛却在海潮下覆灭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去海外的话,应该能找到沈浪一行人。 但是没有阿飞为纽带,找到他们,重新认识,也不再是一样的情感了。 苏梦带着一种淡淡的惆怅离开了苏州府,并没有再提及要去金四爷府上拜访的事情。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一箱绸缎被她送去制成了成衣,等他们过了杭州,衢州,翻越了闽浙山区,到达仙霞岭时,便有快马将制好的成衣送了过来。 云锦制成的衣服太过华美,苏梦欣赏了半天,想象不出任何一个穿这件衣服的场景——大抵哪一天被册封成为公主了,能穿这件衣服接旨。 杭州素罗制成的衣服更符合她的审美,通身无绣无纹,袖口五分窄收,露出内里一截藕荷纱中衣,只在纽襻收尾处系了条艾绿丝绦,整体显得十分清新素雅,低调显贵。 重点是穿着很舒服。 于是苏梦便穿着这一身,舒舒服服地上了莆田少林寺。 巍峨的庙宇在暮色中静静矗立,香烟袅袅升起,缭绕在大殿的飞檐斗拱之间。 天王殿侧院。 客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屋内灯烛已点亮,长衫的月白色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微光。 苏梦端坐在蒲团上,身姿挺拔却又不显拘谨,她双手轻搭膝头,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宁静的氛围中,显得极有耐心。 天峰大师将那一封有着明显撕裂痕迹的纸张看了很久。 在苏梦开始怀疑天峰大师是否有老花眼的时候,面前仿佛陷入禅定的老和尚终于微微一动。 他抬起灰白的眉,眼尾的褶皱如树轮般层层展开,这淡然的老者用一种黯然的语气道:“老僧可否问一句,在撕去的另半张上,那逆徒犯下的是什么错事?” 苏梦摇了摇头:“这些已经足够了。” 天峰大师叹了一声,不再追问,而是道:“丐帮的信件本寺已经收到了,这段时日少林对苏姑娘多有误解,实在抱歉。” “这是无花犯下的错,不是少林犯下的错,不过……” 苏梦沉吟一声:“如果天峰大师觉得有愧,可否应下我一件事?” “姑娘请讲。” “莆田一带有许多隐于深山,少有人烟的古刹,这些古刹可否收容一些孤苦无依,身患有疾的男女?” “所患何疾?” “眼疾。” 天峰大师闻言双掌合十:“此乃功德之事,姑娘心地仁善,这件事,老僧便代南少林应下了。” 下山时天色已晚。 原随云闻到了檀香的气息。 苏梦似乎很容易染上气味,但任何气味都留存不了太久。 “苏姑娘,我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原随云不介意随着苏梦浪迹江湖,他会让她看到‘权势’的力量,有‘无争山庄’为背景,在江湖中会有多么自在。 然而苏梦接下来的话语让他面色一僵。 “去蝙蝠岛。” 身旁的女子迈着轻快的步伐:“你不是一直想向我展示你拥有的一切吗?” 她转过身,回望着完全没有动作的原随云。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只能感受到一道戏谑的视线。 “我会好好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原随云轻声道:“那是一个苏姑娘绝不会喜欢的地方。” 苏梦深深凝望着他:“我不喜欢的地方,那就毁掉它。” 在夜晚轻柔的山风的中,原随云安静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今的他,与丐帮那位被掌控秘密的卓时安没有什么两样。 人这一生总会犯错,有些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有的错误一旦犯下就无法挽回。 人生也就无法挽回了。 去往蝙蝠岛的路,是一条无法挽回的路。 次日,原随云联系手下亲信,只用一日的时间,便集齐了经验丰富的舵手与水手,然后他们在三江口港上船,前往茫茫大海深处。 第235章 楚留香传奇(26) 这是一座石墓一般的岛屿。 光秃秃的石山,嶙峋的礁石,灰暗的色调,没有一丝鲜亮的颜色,幽暗的天空和深蓝的大海成为石山冷寂的背景,渲染着一种肃杀的氛围。 大船在距离小岛两公里外必须停下,否则便有触到暗礁的风险。 原随云,苏梦二人乘了一叶小舟,到达小岛的乱礁边缘后,先后下了船,将小船用长绳固定在一块凸起的岩石边。 踏上那坚硬湿润的地面后,原随云便好像忽然能‘看见’了。 每一处礁石的位置,他都清楚无比,在险峻的礁石之中,他行走毫无阻碍,甚至比在平地上还要轻松。 比起那豪华,高贵,冰冷的山庄,这个灰暗冷寂的岛屿,才是他更倾向于‘家’的归处。 他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死寂的态度前进着,直到远处忽然有一道纵跃的身影飞速接近。 那身影极轻,落地几乎无声,可原随云在对方距离自己尚有十丈之远时就停住了脚步,足可见听力之敏锐。 来人是一个年轻,俊秀,面带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的少年人,他叫丁枫。 丁枫恭敬地向原随云行了一礼,行礼的同时,用余光看了一眼原随云身后的女子。 她衣着不凡,容貌脱俗,宝剑更像是装饰,踏在礁石上如同哪位大家小姐在游玩踏青。 但这人绝不是什么柔弱闺秀,她目蕴的神光显露着内功造诣的不俗,走过礁石滩,鞋面却没有半点水污,显然轻功亦是不凡。 似乎察觉到了他余光的打量,这美丽的女子冲他笑了笑。 很客气的笑。 笑意同样不达眼底。 丁枫低垂着头:“恭迎公子驾临。” 他心中有疑虑,但对于蝙蝠公子的恐惧太深,以至于不敢多问。 原随云却替他问了出来:“你想问我,离下一次拍卖还有三个月,为何突然带着生人上岛?” 丁枫的头垂得更低:“小人不敢妄自揣测公子的用意。” 原随云的双眼依旧一片空寂,若他能用眼神传递情感,此时此刻会流露出怎样的情绪? “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位贵客想要来这里看一看,这位是苏梦苏姑娘。”原随云缓缓道,“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她。” 丁枫愕然抬头,对上苏梦盈盈笑着的眼,又倏地低头:“是!小人见过苏姑娘。” 难道以后蝙蝠岛里要再多一位蝙蝠夫人? 丁枫揣摩着,转过身要为他们带路,然而身后却忽然传来女子轻柔的呼唤:“等一下。” 丁枫顿住,扭头见原随云毫无动作,便恭顺询问道:“苏姑娘要吩咐什么事?” 苏梦笑吟吟地看着他:“无论我吩咐什么,你都会听吗?” 丁枫道:“当然。” “吩咐你去死也可以吗?” 这一句话,她说的很慢。 慢到剑光如网般罩来时,丁枫只听到了第二个字。 他惊怒惶惑,在转瞬之间用了三种名派秘传的身法绝技,其技艺之高,反应之迅速,在江湖中的年轻一辈中少有人能及。 可那纷飞的剑影就像他脚下的影子——人在哪里,影子就在哪里。 当他奇招用尽时,喉咙忽然一痛。 听说有位有名的杀手,叫做中原一点红,因为他杀人时剑太快,敌人死去时,只有喉间留下的一点红痕。 若以这个逻辑来起绰号,那苏梦或许能喜提一个新绰号——中原一点没红。 因为丁枫死时,喉间甚至没来得及渗出血。 在死亡的一瞬间,丁枫才意识到,不是苏梦的话语太慢,而是她的剑光太快,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周围事物声音都变慢的错觉。 这样一个笑容客客气气的少年,就这样无法瞑目的死去了。 原随云在一旁很安静。 苏梦收剑回鞘,扭头道:“你来带路。” 让一个瞎子带路,似乎是一件很无稽的事情,但是若这地方是蝙蝠岛,带路的是蝙蝠公子,那么就显得合理了起来。 蝙蝠总能找到回巢的路。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原随云太安静,反倒让苏梦忍不住话多了起来。 原随云闻言冷冷道:“在下无话可问,亦无话可说。” 丁枫的死终究还是让他有了情绪上的波动,原来就算是蝙蝠公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是会失去伪装的。 “我知道,方才你们一定是通过我不知道的方式进行了沟通。” 苏梦步履轻快地跟在原随云身后。 “像你这种人,就算到了绝境,心也不会死的,我不想成为话本中被反派临死反扑的主角,就算我自信能解决出现的变数,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需要再给你无谓的希望了。” 他们一路走出了乱礁滩,到了小岛的边缘,再行过滩涂,才终于到达石山的山脚。 然后原随云便如同蝙蝠一般轻身纵跃,他的轻功之高,已不逊色于楚留香。 苏梦跟着他,习自移花宫的轻功优雅曼妙,速度上也毫不逊色。 到了接近山顶的一处巨岩后,原随云止步。 这里有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口处有一个挂在滑索上的滑车。 原随云当先一步坐到了滑车上,苏梦坐在他身后,笑吟吟地说了一句:“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动。” 原随云面色更加冷硬,滑车向下滑去,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滑车跟滑索之间居然没有发出丝毫的摩擦声,这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可对于原随云来说,他感受不到丝毫区别。 这长长的幽邃的暗道,本藏着原随云最后一丝翻盘的机会,可这机会又因苏梦的一句话破灭了。 他并不知道,这种黑暗对于身后的女子来说,同样无法让她感觉到未知,恐怖,压抑。 那双眼眸在完全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点幽异的光,可惜无人能够发现。 在这蝙蝠的巢穴里,不允许有一点光存在,自然也无人能发现这道奇异的眸光。 ——既让他不要动,那么在接近地底时,没有他触发减速的机关,滑车一定会撞向机关。 可机关若不提前开启,那里只不过是一个闭锁的石门。 就算是绝世的高手,以这样的高度和速度,毫无防备地撞上石头,也只会迎来一个结果。 原随云满心不甘,突然,他的后颈衣领却被一只手拎起,一阵腾云驾雾一般的感受之后,原随云听到了身后滑车撞碎的声音。 他们已平稳地落地。 第236章 楚留香传奇(27) 现在并不是拍卖日。 没有生人入岛时,蝙蝠岛的死寂与孤独,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就算是那些巡逻的下属,在巡逻时也不能进行任何无谓的交谈,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你能听到的只有同伴的吐息声。 可在今天,第三十九小队却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 轰鸣声来自入口的滑索尽头。 在滑索尽头两边的石壁上,有两个嵌入石壁的外扩内缩的圆管,这些喇叭状的圆管会将声音聚拢到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自然是原随云的居所。 在那个地方,他才是名副其实的蝙蝠公子,山洞里所有的动静,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距离最近的三队人迅速赶到,然后他们听到熟悉的声音。 “廿七。” 这熟悉的声音说出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像是一种魔咒,让所有人都肃穆的放下了武器,恭声道:“公子。” 江湖中许多势力接头的暗语有些隐晦,有些繁琐,或者玩一些文字游戏。 但是原随云一向认为,数字才是这世上最简洁也最复杂的东西。 所以蝙蝠岛的暗号便是数字。 “将岛上所有人都带出去。” 这个声音下达了一个命令。 所有人就算不理解,也没有一人反对质疑。 从始至终,没有人意识到,蝙蝠公子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安静的没有声音的人。 直到所有人四散开,去执行命令,原随云才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极为庞大隐秘的组织,这组织里的首脑身份成谜,在他统治的组织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啊,他死了,但这组织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死了,一个人得到了代表首领的信物,于是这个人就这样接手了这个组织。” 原随云道:“你要成为新的‘蝙蝠’吗?” “不,这只是一个让我忽然想起的故事,并没有旁的意思。” 这时,有一队人走了过来。 有人道:“公子,有十三个人不愿意离开。”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麻木:“要杀掉这些不听话的人吗?” 其实说话的这人明白,那些不愿意离开的人,就是想要用这种反抗的方式迎接利落的死亡。 他们固然想死,可只有自己一人时,却往往无法付出行动。 人的自毁欲与求生欲在角逐着,这些人在黑暗中沉沦着一日又一日。 这里是一个连死亡都是奢侈的魔窟。 “不。” 回答他的不是原随云,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 在黑暗中,没有睁眼和闭眼的概念。 这里被关着的许多人,眼皮早已不必睁和闭。 那一层被缝合紧密的眼皮,像一层黏腻的油脂裹住眼球——如果那两团萎缩的肉块还能称作‘眼睛’的话。 她们是极佳的商品,缝合的人是名医,针线是最好最细的蚕丝,当拆线之后,缝合的痕迹会渐渐消失,看起来就像是天生便没有眼睛。 眉毛下,鼻梁上,平滑的肌肤没有丝毫凹凸。 但这里的许多人,绝不是生来便是这样的。 她们知道什么是光,什么是眼睛,什么是幸福,所以更难接受黑暗,目盲,绝望和痛苦。 在这种煎熬下,人无法克制地走向麻木。 石门被推开。 屋内的女人慵懒地转了个身,躺在床铺上柔声道:“生和死,都在这石室之中,这句话还是我初来时你们告诉我的。” 未曾遮掩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 那赤裸的女人依旧安然地躺着,没有丝毫动作。 在这一间间石室里,多少人用牙齿撕扯腕脉,却连血都流得悄无声息。 多少人在客人身下绷紧身体,幻想下一瞬能被掐断脖颈。 她也麻木的开始幻想起来,幻想着一步步走来的人拔出一柄剑,一柄刀,匕首,毒针…… 什么都可以,最好是一瞬间,就能让她死去。 ‘他’伸出了手。 只有手。 温暖干燥的手。 女子的身躯本能地扭动着,娇声道:“原来你还想跟我……” 她的声音顿住。 这只手没有摸向她赤裸的躯体上最诱惑的部分,而是牵起了她垂在床侧的手。 温热的手握住了冰凉的手。 这只手柔软,温暖,纤细,床上的女子愕然道:“你……你是女人?” 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 “我现在是这里的主人。” 她缓缓道:“但是我并不想拥有这里,而是想毁掉这里。” “跟我走。” 床上的女子愕然,然后沉寂。 她轻声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都是黑暗。” “会有区别的。” 那温柔的声音道:“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幼时因病目盲,可他从未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 “他住在一栋开满鲜花的小楼里,小楼永远敞着门,离群的孤狼可以叼着伤腿钻进去,乞丐可以拖着脓疮爬进去,酒鬼浪子喝醉后也可以滚进去,他从不拒绝,平等的帮助他们。” “在他的世界里,黑暗从不是绝望,他甚至觉得自己拥有的‘光’要比一些人更多,所以要分给更需要帮助的人。” 床上的女子手指微微蜷缩,颤声道:“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活下去,就会遇见,就像你遇见了我,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那座小楼。” 那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你会先闻到花香——既有名贵的牡丹,兰草,也有野蔷薇、蒲公英、甚至狗尾巴草的气味,那狗尾巴草是他的一个调皮的朋友送给他的。” 床上的女子微微侧耳,仿佛已闻到了花香:“……然后呢?” “然后你会摸到楼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但扶手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木刺,你会数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数到第十七阶,就到了小楼上。” “他……会知道我来了吗?” “他会知道,他的耳朵比鹰还敏锐,你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会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女子的呼吸突然急促,仿佛已闻到茶香:“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如果你累了,可以在这里休息,然后他会把茶递给你。” “他会教你用指尖‘看’世界,用耳朵‘闻’花香,用舌尖‘尝’风的味道,他会让你明白,你拥有的‘光’比任何人都多,因为你的心从未被黑暗吞噬。” 如果女子能落泪,她已经落下了泪。 那只握着她的温暖的手微微用力,女子顺从的从床上起身。 “现在,让我们离开这里。” 第237章 楚留香传奇(28) 苏梦为屋中女子裹好外衣,带着她走出石室。 外面僵立的人影如同一尊石像。 此人正是原随云。 屋内的话显然已全被他听了进去,在这无光的黑暗里,他不再端着虚伪的笑容,唇线绷直,掩饰着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早知道苏梦声音的魔力,旁人听不出来,他却能听出来,她竟在用极高明的音功,来为一个卑贱的妓女描述小楼花香,缤纷色彩,为她虚构希望。 魔教那邪异诡谲的慑心术,但凡有人修成,无一不是用来操控他人满足一己之私欲。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原来这邪功还能为目盲之人描述‘色彩’。 一种难言的妒忌和愤怒在他的心中沸腾。 哪怕在受制于苏梦,被她轻慢时,他也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风度,绝不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激愤绝望。 可是在石室外,自己被慑心术所制,屋内的人却在通过那温柔的描述获得安慰,原随云心绪之复杂,简直难以言明。 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跟着苏梦,一间间石室走过,那宁死也不愿出去的十三个人,渐渐鱼贯在身后。 蝙蝠岛的出口隐秘,岛内只有丁枫和几名亲信知晓,但现在,这隐秘的出口却陆续走出一个个盲眼之人,其人数之多,竟达百余人。 其中有一小半人,是侍奉来客的妓子,娈童,还有负责安排衣食,打理日常琐事的下人,剩下的多半,便是巡逻,警戒的人员,最后一小部分,便是管理机密情报,保守仓库珍宝的亲信高手。 在苍蓝的天色下,一双双空白的眼,一个个游魂似的人,让这荒芜的石山显得格外凄寒诡异。 一艘船一趟送不走所有人,苏梦将没有武功的下人和那些被关押侍奉客人的男女先送到了船上,让他们先行离开。 等到那艘船送完人,已过了数日之久,再来之时,遥遥望去,只见石岛之上,有一道浓烟直冲云霄,成群的蝙蝠惊惶地掠过烟柱。 冒出浓烟的地方便是入口山洞。 那入口处的吊索已被斩断,隐秘的出口也已被封锁,在这石山底部潜藏的功法秘籍,可以掌控江湖好手的证据线索,全部被焚烧殆尽。 滩涂上只幸存着少数人,他们沉默地跟在一名月白衣衫的女子身后,那恭敬的模样,俨然已将她奉为新的神明。 这些时日里,在这蝙蝠岛上又发生了什么? 原随云怎么不在她身边了? 这些船上的好手并没有发出质疑,他们虽是原随云集结来的好手,此时此刻,却只效忠于那女子。 掌控秘密得到的效忠,和毁去秘密得到的效忠,哪种更加忠诚? 滩涂上的人沉默着搬着几个大箱子跟在那女子身后,走过礁石滩,坐上几条小筏,然后来到远处停泊的大船上。 苏梦站在甲板上,看着那逐渐稀薄的烟雾,面上没有表情。 这浓烟已烧了三天。 三天前,原随云与她有过一场谈话。 他将蝙蝠岛里记载着诸多隐秘的账册,还有在中原分属的各个隐藏的据点都告诉了她,甚至还交给她一件无争山庄的信物。 “有了这信物,山庄不会再追责于你。” 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苏姑娘,你既然愿意为那些可怜的男女描述色彩,能不能满足在下最后一个请求?” 这位世家公子好像终于放下所有的伪装,让人不禁想起,他也是个自幼目盲的可怜人。 更何况,这最后一个愿望并不难完成。 “可否让在下在临死之前,记住姑娘的模样?” 他想要用手描摹苏梦的容颜。 这番话让苏梦心中一动,联想到了另一个人,她轻叹一口气,握住了原随云的手。 在原随云的手快要触到她的面颊时,忽听得一声‘咔嚓’脆响。 原随云闷哼一声。 他的手骨已断了。 “骨头虽断了,触觉还是有的。” 她捏着那只使不上力的手,滑过自己的面颊,原随云摸到了对方唇边的弧度——冷嘲的弧度。 “我很佩服你,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利用我的心软来试图反击。”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心思依然缜密,丝毫没有因为原随云展露出的弱势而大意。 原随云感受着手指的触感,仔细想象着她的模样,轻声一笑:“苏姑娘,若你有朝一日忍不住动用我留下的那些隐秘,那便意味着在下没有输。” 他依旧坚信,黑暗中的秩序远比光明下的虚伪崇高。 死也是无尽的黑暗。 他已习惯了黑暗。 原随云想,或许有一日,他们会在黑暗中重逢。 ‘噗通’一声。 那所谓的‘无争山庄的信物’,便这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可不太信这句俗话。” 苏梦毫无留恋地抛下那所谓的信物后,便回到了船舱。 她从蝙蝠岛上带走的,除了追逐希望的生命,就只剩下几箱财宝,这些财宝会用来照顾救出来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梦四处奔波,为这些孤苦无依的人安置住所,购买药物,为被缝上眼皮的女子做手术,将缝合的眼皮剥开。 坏死的眼球已经与细小的神经融合在一起,这些活下来的人都是扛过了并发炎症的幸运儿,在那座孤岛上,还有很多人死在了眼球坏死的各类并发症下。 苏梦曾经受伤目盲,但那时她已经内功有成,且不是生长期的孩童,因此就算目盲也能保持着眼周神经的活性,可以顺利的做换眼手术。 但是这些被困蝙蝠岛的男女大都没有武功内力,眼周神经早已坏死,甚至有些已经萎缩变形,苏梦医术再高,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苏姑娘。” 目盲的人似乎更容易感受到别人的心情变化,用纱布蒙眼的女子偎近她,声音平静柔和:“世间事无法强求圆满,您已经给我们换了种活法,这恩情等同再造,何必再多强求呢?” 苏梦叹了口气,轻轻颔首:“我明白。” 女子抿唇一笑,转移了话题:“既然人生已再造,便该有新的名姓,苏姑娘,您可愿为小女子起一个新的名字?” 苏梦一怔,忽然想到了应下‘小强’这个假名的龚侠怀,一时失笑。 她看着眼前的山林,正午的阳光穿透交错的枝叶,斑驳的碎光撒在鹅黄色的小花上。 “林希,山林的林,希望的希。” 啊,这样一对比,就感觉更对不住你了啊,龚小强。 第238章 楚留香传奇(29) 第238章 楚留香传奇(29) 楚留香和胡铁花来到这处无名的山林时,正是夕照时分。 深秋的山林宛如一张金红画卷,山径上铺满落叶,石阶向上蜿蜒,落叶在一处断开。 因为那里有人正在清扫。 一个着灰衣,双眼蒙着一圈青纱的中年僧人。 他持着扫帚,微微躬身,清扫的动作不紧不慢,并不追求目的,反倒像是在闲适地享受。 或许正因为看不见,所以他更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好。 望着这样的一幕,楚留香不禁流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 他已知道苏梦做出了一件江湖中人人称快的大事。 这件事由原东园老爷子亲口承认。 那位老爷子自此宣布,因为这件错事,无争山庄的后人,百年内不会再入江湖。 或许苏梦用的是对待南宫灵类似的法子,但用魔教功法,行正道之事,又如何称得上是邪呢? 原随云的恶行暴露后,楚留香便想通了当初山上那些异常的关节,他对苏梦的怀疑和戒备已打消了大半。 所以他现在才来到了这里。 胡铁花早已忍不住,踏碎石阶落叶,来到了那僧人跟前:“劳烦您通报一声,便说楚留香和胡铁花来拜访苏梦苏姑娘。” 那僧人顿住动作,单手拿着扫帚,另一只手却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苏姑娘不拒来客,两位若想上山,就请先在衣袖鞋履上撒上这防蛇的药粉,然后自请上去。” 胡铁花接过这纸包,笑道:“听说福建一带山林多毒蛇,苏姑娘倒是心细,但是我们却用不着这种东西,这世间若真有毒蛇能近了我二人的身,那这蛇怕是蛇中之王了!” 他这话说的虽然有些骄傲,但却是实话。 楚留香含笑站在一旁,已预感到这山上有的恐怕不是寻常的毒蛇。 果然,这中年僧人道:“这山上的蛇,正是蛇中之王。” 胡铁花问:“蛇中之王?是五步蛇?银环蛇?这世上毒蛇众多,有的毒性难解,有的毒性极烈,我倒真不清楚,蛇中之王是哪种蛇。” 中年僧人道:“这毒蛇来自海外一座蛇岛,蛇岛上的毒蛇成千上万,互喰相食,二位可听说过苗疆炼蛊?苗疆炼蛊是将毒虫毒物放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只存活的便是蛊王,那蛇岛上的蛇王也正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这座山上的毒蛇很少,因为那些毒蛇感应到蛇王的气息后,都四散逃离了。” 胡铁花几乎要跳了起来:“那姓苏的怎么将这么毒的蛇带到了中原!” 他这人性子直,转眼间就把‘苏姑娘’变成了‘姓苏的’。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拦住了这位好友:“想必苏姑娘将毒蛇带到这山上豢养,必有其道理。” 中年僧人听到胡铁花那句‘姓苏的’,微微皱眉,但楚留香的声音极具魅力,又谦和知礼,他眉头舒展,缓缓点头。 “没错,苏姑娘养这毒蛇,确实自有其用途,二位不用太过担心,苏姑娘为了让那蛇王繁衍生存,为它规划了一处活动的范围,只要没有人刻意去惊扰,那蛇也不会出来伤人的,这药粉只是以防万一。” “多谢大师提醒。” 楚留香从胡铁花手里拿了药粉拆开,撒在衣袖鞋履上,胡铁花却瞪着大眼睛道:“我偏不用,我倒要看看那蛇王究竟有多厉害!” 楚留香笑道:“那你可要当心了,听说有些蛇是会吃蝴蝶的,尤其是像你这样肉又多,又爱说大话的花蝴蝶!” 他们一路向山上走,胡铁花大着胆子走在前面,一路上山林里极为安静,连鸟鸣声都没有。 楚留香感慨道:“看来这山林之中真的有一条恐怖的蛇王,竟让其他的生灵全都避退了。” 他这人极具冒险精神,若不是当下的事更为紧要,倒真想见一见那可怕的蛇王。 到了山顶时,他们便见到了一座庙宇。 庙宇还残留着修缮的痕迹,庙门前有一个背影美丽的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为门柱上刷桐油。 楚留香刻意加重了脚步声,那少女转过身,粉腮樱唇,果然如背影一样美丽,只是她的双眼却与那中年僧人一样,蒙着一层青纱。 “有客人来了吗?” 她笑吟吟道:“姑娘正在院里呢,客人请进,只是请小心些,门上我刚刷了油呢。” 胡铁花看着少女伶仃却坚韧的模样,怜心大起:“要不我来帮你刷,这两根柱子,我一会儿功夫就能刷完了。” 他看到门柱旁还有一个木梯,想着这姑娘本就目盲,爬上爬下想必更加危险。 孰料这纤瘦的少女却面色一沉,冷冷道:“不劳客人费心了。” 胡铁花大感疑惑,自己好心怎么反倒惹的对方厌烦了。 楚留香在一旁道:“这位姑娘刷桐油,与那位僧人扫落叶,都是乐在其中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你若帮他们做了,岂不是夺走了他们的快乐?” 胡铁花这才恍然,然后他毫不犹豫,‘啪’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姑娘你不要介意,我老胡话说错了!对不起。” 胡铁花这人虽容易口无遮拦,但他的一大妙处,便是能及时认错,且认错时态度极为诚恳。 这少女听着那‘啪’的一声,也不由一愣,她虽看不见胡铁花自扇巴掌的场景,却也能想象到这声音是怎么发出的。 她经历过许多来自男人的伤害,从未有人因这伤害对她道过歉,而这男子只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且那句话本身是好意,便这样果断地向她赔罪。 少女鼻尖一酸,微微垂头道:“没什么……” 她也不知道怎么表明自己此刻复杂的情感,忽然抬手把刷子递了过来:“你,你来刷。” 她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接纳,胡铁花揽上了活干,却好像得到了三百坛美酒,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楚留香笑看着这一幕,忽听大门‘吱呀’一声由内打开。 苏梦无奈地看着拿着刷子上下翻飞的‘花蝴蝶’,又看向楚留香。 “你们来就来,可别乱招惹我这里的小姑娘。” 第239章 楚留香传奇(30) 许久未见,楚留香的肤色更深了一些,显然已经历过沙漠的日晒磨砺,但这丝毫不损他的容貌风采,反而更多了几分坚韧的魅力。 苏梦不得不承认,每次见到楚留香,她都会忍不住多看对方几眼。 院内的石桌上摆着简单的餐食和茶水,楚留香饮了两杯茶,便已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说的完完整整。 他并未细讲沙漠的事情,着重讲明了回到中原后,遇到李玉函、柳无眉夫妇之后经历的种种。 最后讲到他们救出了宋甜儿、李被看、苏蓉蓉三位姑娘后,看着柳无眉和李玉函痛苦的模样心生不忍,决定找水母阴姬寻求解药。 苏梦放下茶杯,摇头道:“用香帅的人头换取解药?这话听起来太过无稽。” 旁人不清楚情况,楚留香一定是清楚的。 无花已经伏诛,尸身都用来祭奠司徒静了,神水宫当初让楚留香调查天一神水失踪一事,本就是拿他做遮掩,神水宫与楚留香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仇恨。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我本是不信的,可柳无眉那绝望的模样不似作假,她已坚信她从神水宫暗道中得到的话语,认为只有将我的人头送去神水宫,才能得到解药。” 苏梦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自然是心知肚明,柳无眉是心有癔症,根本没有中毒,可柳无眉在此之前跟楚留香也没有什么仇怨,就算是幻听,也不该幻听成这样。 “你将柳无眉入神水宫的描述,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楚留香点了点头,柳无眉那段奇诡的经历本就令人记忆深刻,因此他复述的言辞一字不差。 潮湿的气息,血腥气,铁锈气……仿佛走在焚烧的火炉中……脚下好像有千万具骸骨……泥土气息……忽然响起的柔美的声音,言明必须用楚留香的人头来换取解药…… 楚留香用那独具魅力的嗓音复述着柳无眉进入神水宫暗道的经历,让苏梦有种在听深夜电台的感觉。 楚留香说完,只见面前的女子兀自出神,以为对方在思索,并不出言惊扰,只是安静等待。 过了几息,苏梦忽然眨眨眼,吐出一口气道:“若不是我自己走过那暗道,我还真以为柳无眉说的是真的呢。” 楚留香精神一震:“难道她果然是在骗我?” “而且,这里面最值得质疑的倒不是暗道的描述,而是声音,”苏梦缓缓道:“那道柔美的声音,绝不是阴姬宫主的。” 楚留香明白,苏梦是很有资格做出这个判断的,江湖中能得见水母阴姬的人并没有几个,而面前的女子正是其中一位。 “阴姬宫主的声音嘛……并不算浑厚,但铿锵坚韧,就像这样。”苏梦想了想,索性直接伪声了出来。 她压低声音:“用楚留香的人头来换解药。” 擅音功之人本就极擅长控制音色,就算神水宫的人来了,也绝听不出这声音和水母阴姬有什么不同。 苏梦并不知道,因她是女子,水母阴姬与她交流的声音虽低沉淡漠,但并不像面对男子那样冷酷森寒,她所模仿的声音里,还有几分温度。 可即便如此,也绝称不上是柔美。 楚留香拧眉思索:“若那道声音不是阴姬宫主的,又会是谁的?” 没等苏梦回答,他已若有所思地喃喃:“神水宫里,与我有过交集的,就只有一个女子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念出了那个名字:“宫南燕!” 当初宫南燕不请自入大船,行事高高在上,楚留香虽一向对女子友好,但也没有惯纵宫南燕的无礼,话语并不留情,便惹的这位神水宫使者生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莫非因为这点事,她就要我的性命?” “或许她以为柳无眉本就伤不了你,只是想给你找一些麻烦,谁知道你居然真要为柳无眉闯一闯神水宫。” 苏梦想了想,忽然站起:“不过这些总归是推测,要想弄个明白,还有个更方便的法子。” “什么法子?” “那就是直接问阴姬宫主。” 楚留香面露惊讶,跟着苏梦一路来到了屋内,见她在书案上直接铺上纸,开始研磨,忍不住道:“苏姑娘与阴姬宫主……” “哦,她给我留了互通书信的方式,所以我偶尔会写信与她聊天,她还帮我收留了一些蝙蝠岛出来的女子。”苏梦头也未抬,淡定道:“怎么,你跟你朋友平常不写信聊天的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仔细想想,那位神秘强大的阴姬宫主难道就不能有互通书信的朋友了吗? 再想想苏梦此人的实力和神秘的过往,这两人成为知交,倒甚是合理。 眼看夕阳已落,屋内昏暗,苏梦却并没有点烛灯,楚留香有心想要为苏梦点上灯,但在屋内走了一圈,竟连一盏灯都没有看见。 再回到书案旁,苏梦已将书信写好,正放在案上晾干墨迹。 楚留香意识到苏梦想必是目力极佳,并不被黑暗所扰,而这庙宇里的男女俱是盲人,更无需油灯照明,因此屋内竟忘了摆放灯烛等物。 “等我唤飞鹰传讯,一来一回,总比亲自跑神水宫一趟要快上许多,”苏梦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拥翠山庄是在江南一带?” 楚留香点点头:“没错,拥翠山庄在姑苏海碧山。” “哦,倒是巧了,我正好要去江南一趟,可以顺道为那位柳无眉柳姑娘瞧一瞧病。” 楚留香一下子想通了那蛇王的用途:“原来苏姑娘还擅医道,姑娘特意捕来那蛇王,莫非便是为了医治蝙蝠岛救来的人?” 他极擅联想,以为苏梦是为了这些目盲的可怜人。 苏梦脸色一黯,叹了一声:“我这种药并不能治眼疾,但这药制成,可惠及更多无辜,可惜,也不知这蛇能不能在中原育成。” 楚留香道:“我倒是认识江湖上一些擅长养育奇虫毒物的朋友,可以介绍给苏姑娘认识。” 这种助人的事情,怎能少的了他的参与? “那便多谢香帅了。” 第240章 楚留香传奇(31) 苏梦跟楚留香出了院子,此时胡铁花已经跟那盲眼少女混熟了。 他正将大沙漠的经历添油加醋的讲述着。 跌宕起伏的故事,神秘的绿洲,美酒佳人,危机四伏,那盲眼少女听的入神,直到听到了苏梦的一声呼唤,才倏地回神。 “青鸟。” 名叫青鸟的少女脸颊已有些红扑扑的:“姑娘,我……啊,桐油已经刷完了。” “原来你叫青鸟,我叫胡铁花,胡闹的胡,铁打的酒葫芦,花不完的冤枉钱!” 原来这二人聊了半天,还没有通上姓名。 胡铁花存心逗人开心时,很少有女子不受用,他这带着妙趣与自嘲的自我介绍,成功让青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后,她也说起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我之所以叫青鸟,是因为来到山上后,听到了一声鸟鸣,我问姑娘那是什么颜色的鸟,姑娘说是青色,我便改名叫青鸟了。” 胡铁花怔了怔,感叹道:“你这名字简直比我的名字好上十倍。” 青鸟抿唇一笑,难掩羞赧。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孩子要心动,真是拦都拦不住。” 苏梦说罢叹了口气:“青鸟,我要出一趟远门,山上的事我会拜托了因师太照料,你们不用担心。” 青鸟闻言忙道:“好,我们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不敢流露出不舍,如今的生活已经如同神赐,又怎敢再成为苏姑娘的牵绊? 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快回去休息,我回来了给你们带礼物。” 青鸟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她甚至忘了跟胡铁花说一句再见,便乖乖地回了院子。 楚留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沉浸在一种难言的温馨氛围之中,脸上也不自觉带着笑。 胡铁花看着青鸟就这么不打招呼的离开,心里有几分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道:“老臭虫,你已成功说服苏姑娘了吗?那我们事不宜迟,这就前往神水宫,苏蓉蓉她们应该已到了神水宫附近等待了。” 楚留香道:“不,我们回江南。” “啊?” 下山的路上,楚留香向胡铁花讲明了缘由,胡铁花不愿相信柳无眉是在骗他们,心情有几分低落。 那位扫落叶的僧人已在上山,与三人擦肩而过时,他微微颔首。 楚留香又留意了一眼此人,若有所思。 “老臭虫,你瞧出什么了?” 胡铁花极了解自己的这位好友,瞧他的表情便意识到,楚留香必定发现了什么细节。 “这位僧人的模样有些眼熟,让我想起一位江湖上消失已久的好手。” 楚留香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因为苏梦已打断了他的话。 “他曾经是流落蝙蝠岛的傀儡,但如今不过是一个叫做叶净的僧人而已。” 楚留香沉默片刻,轻声道:“但愿他有朝一日能将自己心中的落叶扫净。” 胡铁花在一旁好奇的抓耳挠腮:“那人究竟是谁?” 楚留香笑道:“他是叶净大师啊。” “老臭虫,你一遇到佛啊僧啊的,就学会打机锋了。” 胡铁花也心知肚明,叶净僧人左右不过是在江湖中有些名气,又犯下过错事的人。 追问对方的身份倒是次要,他只是本能地要与楚留香斗嘴而已。 三人都是轻功好手,毕竟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笑闹归笑闹,赶起路来却丝毫不慢。 几日之后,众人便到了拥翠山庄。 拥翠山庄的人见楚留香去而复返,惊诧不已,不知道他是已获得了解药,还是无功而返。 李观鱼李老前辈忙来迎接,提及李玉函和柳无眉二人,面色难看道:“他们犯下错事,我已勒令他们去别庄小院反省思过了。” 他没有明说的是,自己想要逼迫李玉函休妻,李玉函却宁死不从,儿子儿媳做出的这些荒唐事让他大感家门不幸,只能将这两人赶走眼不见为净。 于是三人再赶往别庄小院,这里比起拥翠山庄更显冷清萧索,他们正要敲门,却听见院里传来凄厉惨嚎之声。 胡铁花当先推开了大门,三人循着惨呼声来到一处院落,李玉函失魂落魄地拿着一个小瓶正要送进院里,连楚留香,胡铁花,苏梦靠近都没注意到。 然而李玉函正失神间,忽觉手中一空,他愕然回神,只见自己的药瓶已被一个陌生女子拿到手中,抽掉了塞子嗅闻。 “将药还我!” 他一急之下,出手毫不容情,直接使出了掌上绝技‘金丝绵掌’,然而他心神不定,这一招威力大减,被楚留香出招挡住。 李玉函看清楚留香的面貌,回神惊喜道:“香帅!莫非解药已取回来了?” 楚留香叹了一声:“虽然解药未带回来,但我带回来一位医者,这位是苏梦苏姑娘。” 李玉函却连看也未看苏梦,出神喃喃着:“解药没带回来……医者大夫,哪个又有用呢?” 他又想起了那瓶药,忽地抬头:“把药还我,把药还我!” 屋内惨呼痛吟之声不断,让人听着便揪心难忍,院外几名丫鬟小厮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梦盖上塞子,冷冷道:“若将这些罂粟丸都吞下去,你妻子就真活不成了。” 她将药瓶往胡铁花怀里一扔:“你们拦着他,我去看看柳无眉。” 说罢,她一个人进了院子,推门进入了那发出痛苦呻吟的房间里。 李玉函心中焦急,冲不出胡铁花和楚留香的遮挡,便只能怀着微弱的希望等待。 说来也奇怪,苏梦进去没多久,屋内的呻吟声便微弱了许多,再过了半盏茶时间,屋内竟没了声响。 “无眉,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李玉函牙齿打颤,不愿说出那最绝望的猜测。 这时,屋门被推开,苏梦走了出来。 她见李玉函要开口说话,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着了。” 李玉函闻言双膝一软,眼含热泪道:“睡着了?她……她莫非……” 苏梦皱了皱眉:“我说的睡着是真的睡着了,没有旁的意思,柳无眉估计要睡足五个时辰才会醒来。” 李玉函失神半晌才理解她的意思,泪还未尽,已是笑了出来:“她已许久未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又哭又笑的狼狈模样,让人瞧着心中五味杂陈。 第241章 楚留香传奇(32) 李玉函进房间确认了一下柳无眉真的睡着后,再面对苏梦时,竟直接“嗵”一声跪倒在地。 “苏神医,方才在下多有得罪,还望神医恕罪!” 他刚才情急之下甚至用出了‘金丝绵掌’,若不是楚留香出手拦住,他险些犯下大错,得罪了这位能救治无眉的贵人。 苏梦不习惯这种跪来跪去的大礼,在李玉函跪下的同时,倏地躲到了楚留香的身后。 李玉函抬头一看,对上楚留香苦笑的神情,顿了顿,面色更加羞惭:“楚兄……” 比起苏梦,被他们夫妇连环设计的楚留香岂非更需要这样郑重的道歉? 胡铁花瞧着大为解气,和李玉函一样,以为这是苏梦的有意为之。 “少庄主快请起。” 楚留香扶起李玉函,后者面色落寞,他们相识时,楚留香和胡铁花还会称他一声‘李兄’,如今这一声‘少庄主’,足见一切难以回到最初。 见李玉函被扶了起来,苏梦从楚留香身后探出头。 “少庄主,令夫人的病我能治,我也不需要诊金,只是需要少庄主答应我一件事。” 她只用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吸引了李玉函的全部心神。 “苏神医请讲。” 他目光灼灼,显然心中已下定决心,不论什么样的要求,都要付出一切去做到。 “我需要一些自愿试药的麻风病人。” 李玉函一怔,他已做好了违背道义的准备,却没想到苏梦的要求如此简单。 对于许多麻风病人而言,他们并不惧试药,惧的是无药可试,只能数着日子,等待着死亡。 而且官府为防疫,将麻风病人集中管理在养济所,以‘拥翠山庄’的名望,去沟通官府,获得试药的病人并不是难事。 “好,神医的要求在下一定办到!” 李玉函办事极有效率,得知柳无眉有救后,他终于恢复了世家子弟该有的镇定。 他一边写亲笔信来联系与‘拥翠山庄’有交际的苏州知府,一边吩咐下人让厨房做菜准备晚上摆宴迎客。 胡铁花,楚留香,苏梦三人留在客房。 胡铁花满心好奇:“苏姑娘,柳无眉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你又怎么这么快就缓解了她的症状?” 苏梦道:“她得的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正好有心药,所以能这么快缓解她的症状,甚至还能为其根治。” 她在路上的时候就告诉过胡铁花,她猜测柳无眉得的可能是心病,但胡铁花并不相信。 他们当初与李玉函,柳无眉相识时,曾听过柳无眉犯病时的动静,心病怎么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 即便是此刻,苏梦已证明了自己确实能救柳无眉,说明了她的判断的正确性,胡铁花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楚留香忽然道:“苏姑娘用的还是那种让南宫灵认罪一样的法子?” 苏梦笑着点点头,她虽相信胡铁花的人品,但也没必要见谁都说出自己的武功隐秘。 楚留香猜出了她用的法子,但即便是在胡铁花的面前,也选择了为她保密,这让苏梦的好感大增。 胡铁花叹了口气:“好好好,看来这又是一个哑谜。” 楚留香道:“我也是侥幸猜出来的,我属实没想到,原来这法子还能用来治病。” “但柳无眉为了缓解心病的痛楚,长期服用罂粟丸,已至成瘾,这种病才是最为难治的。” 楚留香和胡铁花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大沙漠里石观音豢养的那些男宠,又想到了可悲可怜的皇甫高,面色俱有些沉重。 “可苏姑娘方才说的能治,应该指的是能将柳无眉完全治好。” 胡铁花这时倒机灵了一回。 若苏梦无法根治,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的跟李玉函提要求了。 “没错。” 苏梦很坦率地承认:“我能治。” 她上辈子在草原上,连无痛无觉的药人都炼了不知多少具,在克制人的心理和身体感知方面,自有独到的方式,毒和医本就是相辅相生的。 话音刚落,苏梦和楚留香同时侧头,胡铁花一怔:“怎么了?” 楚留香笑道:“看来是回信到了。” 苍鹰循着苏梦遗留的气息在院子上空盘旋,在她一声哨音后,飞落到她的肩头。 苏梦从苍鹰腿上的信筒中抽出信纸,胡铁花瞥了一眼道:“这就是水母阴姬的回信?她的字倒是如男子般苍劲。” 苏梦笑道:“字若还分男女,我还说你的头发有一半是公,一半是母呢。” 胡铁花摸了摸自己格外茂密的头发:“说不准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头发才会生的如此多,头发啊头发,连你们都是成双成对,儿女成群,我还是个孤家寡人呢。” 楚留香在一旁开怀一笑,这两人凑在一起,倒真是不愁没有玩笑可以开。 之后三人看完了信件。 水母阴姬在信中第一句便直白地说明了,柳无眉并没有生病。 那一日,宫南燕将昏迷的柳无眉送到她面前,水母阴姬为其诊治后,发现她没病,就让宫南燕将其放回了暗道里,之后就再未关注。 信件后面,则是水母阴姬对苏梦的殷殷关怀之语,楚留香和胡铁花没见过水母阴姬,不禁想象出了一个威严却不失温柔的女子形象。 “看来这件事果然是宫南燕在其中做梗。” 楚留香终于解决了一个疑惑。 胡铁花笑道:“你若遇见了一百个麻烦,那其中九十九个都必然与女子有关!” 晚宴上,李玉函惦记着还未苏醒的柳无眉,并未喝太多,胡铁花是个酒鬼性子,见到美酒就走不动路。 宴会最后,楚留香看着醉醺醺的胡铁花,无奈道:“看来我只好自己去找蓉蓉她们了,正好可以为苏姑娘联系一番擅养毒虫的好友。” “那便多谢香帅了。” 苏梦以茶代酒敬了一杯,她忽然想起,神水宫剧情里还有一段中原一点红和曲无容遇危的情节,楚留香此番想必还是会遇见这二人。 干杯,敬劳模香帅! 宴后,苏梦和胡铁花便先留宿在了李家别庄里。 到了半夜,柳无眉在李玉函期盼的视线下醒来,得知自己有救后,与丈夫抱头痛哭。 第二日,胡铁花睡到日上三竿,在酒醒之后,将美酒装满酒囊,便也潇洒离去了。 第242章 楚留香传奇(33) 有一个真假未知的实验。 将一名囚犯蒙上眼,绑在床上。 用木片在他的手腕上划一下,告诉他他将会流血而死,然后放出滴答的水声。 之后,囚犯虽然没有真正受伤,但他的心理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暗示,让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在不停流血,于是他的身体便会逐渐衰弱,直至死亡,死亡时的症状与失血过多一致。 这个实验的真实性虽然存疑,但心理暗示确实是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影响的。 柳无眉认定石观音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于是她自己为自己种下了心理暗示。 临别前的那一晚,她一定在酒中下了毒! 在对石观音的强烈恐惧和心理暗示下,她的身体也产生了麻痹,抽痛,呼吸困难等症状,这让柳无眉更加坚信自己中了毒,于是再次加重暗示。 在这种循环下,哪怕她没有用罂粟来缓解痛苦,迟早也会死在自己的恐惧之中。 想要治好她,就要像拔出一颗钉子一样,将这牢固的暗示拔出,将深种在心中的恐惧祓除。 在这世上,只有流传西域与魔教的‘慑心魔音’和佛教的‘大梵雷音’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可佛教的‘大梵雷音’早已失传,魔教习练‘慑心术’的人又绝非良善之辈,在这世上,能出手救柳无眉的,唯苏梦一人。 如果柳无眉能清醒着察觉到苏梦施救的手段,她一定能意识到苏梦习练的是什么功法,从而明白自己的存活简直是一个奇迹。 但她什么也不清楚。 每次治疗时,她都会昏迷过去,醒来后便觉得身体与精神的感受是那样清醒,明晰。 那是一种轻松地活着的感觉。 李玉函有一次抱着她叹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因为石观音担惊受怕了。” 柳无眉幽幽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提起石观音,我只觉得像是提起一朵野花,一棵野草。” 她那双因病愈而更加明亮美丽的眸子闪烁着思索的光。 可当丈夫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时,那些盘算全然无踪,她已不再是无依之人,不必再为求活而殚精竭虑。 柳无眉想了想,轻声道:“苏神医对我们有大恩,却只提出了那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想再为她做些事情。” 李玉函道:“好,都依你。” 从养济所接来的病人们都统一集中在一处单独隔开的院子里。 柳无眉推开院门的时候,便看到了苏梦。 她的一头乌发被盘起,然后用青布裹住,连面庞也用青布掩着,只露出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 旁边一名同样用布巾掩面的妇人正有些情绪激动地讲话。 “苏大夫,这孩子是绝对要不得的,得了麻风的人,生的孩子也会是麻风!” 面前的女子语气温和:“不会的,麻风病不会自胎中遗传的,之所以胎儿会得病,是因为孩子出生后没有做好防范,在环境下被传染了。” 她的语气仿佛能安抚人心,那情绪激动的妇人渐渐平静了下来,眼圈却愈发红了,她忽然呜咽一声,蹲下身子哭了起来。 苏梦也蹲下身子,轻抚着她的脊背,宽慰了几句后,那妇人缓缓起身,踉跄离去了。 柳无眉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同样戴着一块厚实的青布。 “苏神医。” 苏梦有些讶异:“夫人,你这是?” 柳无眉道:“神医唤我无眉便好,无眉感念神医恩情,想要来这里帮帮忙。” 她忍不住追问道:“方才那是……” 苏梦道:“许多人对于麻风病有谬误的认知,认为病人生的孩子也会先天带病,所以有一些怀孕的女子便想要流掉孩子,方才那妇人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流产时大出血去世了,如今二女儿也怀了孕。” 她叹了口气:“她不愿相信病人生的孩子其实不会先天带病,因为当初正是她为大女儿下了落胎药,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柳无眉蹙眉道:“既得了麻风病,为什么还要怀孕?” 苏梦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你不会懂的……我们都不会懂的,江湖人所体会到的生死与尊严得失的绝望,和她们遇见的绝望不同,我只希望我能让这绝望减少一些。” 柳无眉认真望着眼前人,像一只画眉鸟在认真地凝望花枝。 从这日起,柳无眉开始跟在苏梦身边帮忙。 小院里的病人渐渐减少,大部分人在经过几个疗程的用药后转移到了别的院子,还有一小部分人病情没有加重,也没有好转,只有一个人死去。 那人的病情已经很重,五官,肌肤,都已到了不能看的程度,一双眼已因病变而失去了视力。 在入冬的时候,他安静的死在了房间里。 苏梦平静地为他装殓了尸骨,其他病人不安地询问道:“不需要把他烧掉或者丢到水里吗?” “不需要,他将被埋在土里,有自己的坟冢和墓碑。” 柳无眉适时道:“‘拥翠山庄’会划出一块地,来安葬死去的病人。” 于是又有人开始啜泣。 在第一批痊愈的病人离开‘拥翠山庄’后的第十日,楚留香来到了‘拥翠山庄’。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书信联系,楚留香为苏梦联系了三名擅养毒虫的好友,送到了山上——在当地,那座山已被称为‘蛇王山’。 之后,定期有提取的蛇毒被送到‘拥翠山庄’,直到那大蛇开始冬眠才停止。 “蛇仙姑,菩萨手,三更癞鬼绕门走,一碗青汤阎罗愁,癞皮剥落死籍勾。” 富有魅力的声音低吟着这坊间的唱词,楚留香笑吟吟地走向屋内。 伏在桌案上的女子直起身,面上带着一丝倦意,她打了个哈欠道:“哦?所以我现在的名号是‘蛇仙姑’?” “药王母,妙手仙,灵丹祛病救人间。” 楚留香又念了半句,然后道:“有些病人知道你治病用的是蛇药,便唤你‘蛇仙姑’,传到坊间,又有人称你为‘药母娘娘’,‘妙手仙子’。” 唉,果然名号的传播还是要看做了什么。 苏梦托着颊叹了口气:“那苏州知府还要拿我的事报上去当功绩,真是麻烦,对了,听说你那三位好友已为那大蛇挑了几个老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他们为蛇找老婆,比为自己找老婆都积极。” “希望这种独特的蛇毒能通过繁育传承下去,我已尽力了。” 楚留香认真道:“苏姑娘所做的事功在千秋,不论结果如何,那些被姑娘所救的人都会感谢你的伟大。” “哦,所以你这次忽然到来,是准备让谁也来加入感谢我的行列?” 苏梦一眼便看穿了楚留香来此的目的。 第243章 楚留香传奇(34) 在苏梦的视角里,楚留香简直像个旋转的陀螺。 在初夏的时候,他忙着追查天一神水的案件,然后又在大沙漠呆了两个月,回来后又陷入画眉鸟的阴谋之中。 托苏梦的福,画眉鸟的事情很快解决,他为了苏梦,又去联系拜访擅养毒虫的好友,这一番忙碌下来,已入了立冬。 楚留香终于得闲,准备去好友左轻侯左二爷的府上吃一顿美味的鲈鱼,结果左轻侯府上一片愁云惨淡,好友的独女竟得了不治的重症。 左轻侯请了绰号‘一指判生死’的神医简斋先生,然而简斋先生也对左轻侯的女儿左明珠的病无能为力。 “二哥有没有试过找拥翠山庄的那位苏大夫?” 苏梦治好了麻风病人的事情在此时已经传开,掷杯山庄同属江南一带,理应有所耳闻。 然而左轻侯却面露难色:“听说那位大夫整日与麻风病人在一个院内,我担心……” 麻风病在很多人心中还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这倒并不算是讳疾忌医。 然后楚留香听左轻侯讲述了左明珠的症状。 她得了一种查不出内因外因的怪病,每日不吃不喝,然后日渐衰弱。 楚留香联想到柳无眉,忽然想到:“令爱会不会是得了心病?” 为了自己憔悴的好友,楚留香更加认真地建议他去找苏梦来为左明珠看病,左轻侯终于被说动。 然而,就在楚留香准备动身时,左明珠便苦熬不住,重病而逝了。 苏梦托着颊,眯着眼慢悠悠道:“所以,你是在左明珠死了后,才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奈道:“因为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哦?” “左明珠她死而复生了,并声称自己是施家庄的施茵姑娘。” 话语落下,苏梦对上楚留香认真的视线,沉默了片刻,道:“你请我过去,不是为了看病。” 她的语气很笃定。 楚留香点了点头。 苏梦又道:“你请我过去,是让我看看那位死而复生的左姑娘,是不是在说谎,因为你明白,当我想要一个人说实话的时候,那个人是绝对说不了谎的。” 楚留香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药母娘娘。” 可算给你逮到一个测谎仪了是…… 苏梦依稀记得,借尸还魂的篇章其实就是两对有情人为了和自己各自的心上人在一起,联合起来扯的谎,楚留香在破案的过程中顺带揭露了薛笑人的幕后黑手身份,然后替这两对有情人选择了隐瞒。 楚留香之保媒拉纤。 她对此兴致缺缺,但是对过程中会遇到的薛衣人和薛笑人有一点兴趣。 这时,门外传来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楚留香和苏梦同时收了声,只见柳无眉托着食案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病愈之后,脸上丰盈了许多,少了几分病态美,那描画的双眉像是春天的柳枝,更有一种绰约佳人的鲜活明丽。 “香帅。”柳无眉向楚留香微微一礼,又看向苏梦,语气多了几分熟稔亲近,“听下人说,今日的饭菜热了三次,苏神医都没吃,连下午的茶点都没有动。” “哦……忘了。” 拥翠山庄正常的饭食是两餐一茶点,送饭非常规律,苏梦一忙起来就容易错过。 “我想苏神医也是忘了,所以特意亲手做了顿饭菜送过来。” 柳无眉将食案放在桌边,又看了眼楚留香:“苏神医莫非要随香帅去办什么事?那金府的邀约……” “金府的事已经应下了,自然是要去的。” 苏梦想了想,对楚留香道:“我眼下还有个病人要去看,不方便与香帅一同前往掷杯山庄,我只能说,借尸还魂一事绝对是无稽之谈,香帅不妨多想想,那位左姑娘为什么要说谎。” 但凡她是通过借尸还魂穿越的,还能信那么零点零一分,但连她都是身穿呢! 楚留香没能邀约成功,虽有些遗憾,但并不失落。 他看着柳无眉如今的模样,颇有一种看到一朵枯萎的花重归鲜活的欣慰感,能看到一对苦情人过的幸福,对他而言,先前的算计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赶赴新的片场,而苏梦也在次日,应邀来到了金四爷的府邸。 她并不清楚如今江南市井之中对她的神化和议论,本来准备随意地拎个药箱便出发,孰料柳无眉一早便准备好了一顶奢华的轿子,还安排了四个配刀的劲装大汉来扛轿。 苏梦一眼就看出来,这四人目蕴精光,吐息绵长,四肢强健,俱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看着苏梦沉默的样子,柳无眉道:“夫君本想为苏神医安排八人抬的轿辇,再安排童子童女撒鲜花铺路,但我想苏神医应该不喜欢如此奢华高调,便要求一切从简了。” 八人抬轿,大冬天的让人撒花,柳无眉描述的那个排场让她想起了‘大不慈悲’,再一看眼前的青帘小轿,瞬间顺眼了不少。 但是她还是有些无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一个人背着药箱,轻功赶路比轿子更快。” 柳无眉认真地看向苏梦:“苏神医,人若有了相应的名声,就该有一定的排场,这样可以省下许多麻烦。” “就像这轿子带着拥翠山庄的标记,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敢上前招惹,行到金府,门人不必多问,便会知道来人的地位。” “江湖人追名逐利,有时就是为了能有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才会追逐排场,留下鲜明的个人特色,便连香帅偷盗前,也是会留下带着花香的信笺,写下亲笔名字的。” 苏梦看着柳无眉明亮的双眼,若有所思。 这种眼神,有些熟悉。 在久远的曾经,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拥簇着自己喜欢的明星,泥塑神化自己的偶像。 就像第一个世界里的卓东来对司马超群。 柳无眉自然没有卓东来对司马超群的那种掌控力。 所以金府的护卫看到的,只有一个穿着鹅黄长裙,挎着药箱像是挎着花篮的美丽女子。 她像是从游园踏青图里走出的仕女,行走在草木不生的道路上,却自有独在春日的明丽。 “恭迎苏神医!” 众护卫恭敬地唱吟一声,向苏梦行了一礼。 护卫身后有一顶奢华的轿子,一名侍女掀开车帘,一个衣着华美,气势威严的汉子从轿上下来。 他振袖整冠,双手一拱,郑重道:“小女病症已延宕数年之久,多谢神医愿垂怜施救,无论诊治结果如何,城外三十里药田,城中七间药铺皆赠予神医济世。” 他恭敬地弓腰道:“有劳苏神医了,请神医上轿。” 苏梦望了望远处,这里距离金府应该还有十里。 第244章 楚留香传奇(35) 金四爷的女儿从外表看,并不像个麻风病人。 她像一朵清雅的莲花,有一种卓然而寂静的美,在燃着暖炉的室内,她有些局促地从袖中伸出手,当苏梦的手搭在她的腕上时,两相对比,更显她的肌肤如瓷器般苍白。 苏梦的手却如玉,暖玉。 金灵薏感觉一股暖流由手腕流转了全身,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在这矮床边共摆了七盏明灯,取周易“逢七必变”之寓意,父亲希望自此出现转折,身躯安康。 明灯过于亮,让眼前的人连发丝都带着光。 在听到‘药母娘娘’的传言时,她本以为对方是一个温柔,慈善的老妇人,却没想到亲眼得见的却是这样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 “苏神医是自小便学医吗?” “不算,但确实学了多年。” “那您一定是天赋异禀。”金灵薏感叹道:“您一定是怀着慈悲救济之心,才专研出医治麻风的药方的,听说连用于治病的大蛇都是您亲自从海外抓来的。” 金四爷调查的倒是很快。 苏梦垂着头,缓缓道:“这药方不是我研究出来的,是传承自一位隐世前辈。” 金灵薏还想再问,身体内的暖流却忽然消失,面前人松开了手,道:“褪去衣物。” 金灵薏面色一红,只听眼前人又道:“我知道,以你的身体状况,身上不会没有一点症状的。” 苏梦猜测,金灵薏与楚留香在未来相遇时应该用了遮瑕的东西掩住了肌肤一部分的异常,因为她在此刻,肌肤便已经有了明显的瘢痕。 但她还有救。 这症状程度在她医治过的麻风病人里,也只能算是中度。 苏梦并没有盲目应下什么,只是在诊完之后,便开始写药方,根据症状的不同,药物的比例也会有不同的调整。 金灵薏披着外衣,在床上倚靠着玉枕,定定看着在桌边提笔书写的女子,那双美丽又脆弱的眼眸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苏神医,您是第一个在为我看完病后,直接为我写药方的大夫。” 苏梦在金府待了十天后便离开了。 药方已拟好,也留下了充足的药,金府上下对她的态度比拥翠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金灵薏则每天黏着她,毫无初见时那清冷脆弱的模样,畅想着病好之后为她提药箱行走江湖。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的女人缘似乎好的有点过分了,难道是被楚留香传染了? 金灵薏在她走时双眼含泪,满脸不舍,那种动人凄楚的模样让人见之心怜,苏梦非常庆幸自己的取向并不是女性,不然真有可能心软走不动路。 蛇王山的大蛇因天气变冷而开始久居山洞,减少活动,毒液分泌也减少了许多,她手中的药物不足,便对拥翠山庄的人说不再从养济所那里接新的病人。 然后她就听闻了一件事。 薛家庄的几件名贵的藏剑被盗走了,薛衣人已认定能从薛家庄盗剑的只有楚留香,薛家庄派出不少护卫搜寻楚留香的下落,还和掷杯山庄的人起了冲突。 楚留香主动上门,想要解决这桩误会,但薛衣人是一名剑客。 剑客总习惯用剑解决事情。 薛家庄也在江南,偌大的庄园依山而建,与金府的奢华张扬不同,亭石错落,布置雅拙,没有多少鲜艳的色调,只有融于自然的古意。 在薛家庄中,有一个久未打理的偏南小院。 这院子属于薛家庄的薛二爷,薛笑人。 这位薛二爷在七八年前忽然得了疯病,行为疯癫,打扮古怪,还自称自己是薛宝宝,薛衣人为他请了名医,但这位薛二爷不仅打砸了药碗,还伤了几位名医。 他做的荒唐事太多,以至薛衣人逐渐放弃了这位弟弟,薛家庄的下人们对这位疯疯癫癫,出手没有轻重的二爷更是不敢靠近。 这也正是薛笑人想要达到的目的。 一道黑影闪入了院中,在小屋的门前看了看,那门上系着十个草绳结,若有人想要闯入而不被人发现,必然要一点点将绳结拆开。 不仅是门,这小屋的窗,房顶,都留有独特的标记。 一个疯子怎么会做出如此精密的设计? 答案当然很简单。 因为这位薛二爷本就没有疯,他装疯卖傻,只是为了藏住自己另一个身份。 杀手组织首领的身份。 当薛家庄的人对薛笑人轻视,失望,漠视时,他便能更加自由地去以另一个身份去行事。 黑衣人很耐心地解开了绳结,走进了屋内,等到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副模样。 他样貌已逾四十余岁,头发已夹了一些花白的发丝,面上的胡须凌乱,若好好修剪一番,也能有几分威严持重的气度。 可他偏偏在发上别了一朵红花,又穿了一件大红的洒金绣花短衣,脸上还涂了红红的胭脂,身上带着孩童的金圈手串,走起路来脚上虎头鞋的绒花颤颤,有种童趣烂漫之感。 就算是苏梦亲眼看到那黑衣人走了进去,也很难将那行动矫健,带着肃杀气质的黑衣人与这一身红衣的薛笑人联想到一起。 薛笑人走出木屋,薛家庄里有不少四季常绿的粗壮古树,在他院中就恰有一棵香樟树。 树下已落了不少鲜绿的叶子,树上浓绿依旧。 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向那棵大树,忽然咧嘴一笑,在树下站定不动,开口数起了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数了几十片,薛笑人拍掌一笑道:“有一片坏叶子!” 拍掌的同时,那两片宽大的被看荡了一荡,两道银光从袖中激射而出! 两道银光射入一片浓绿之中,薛笑人的笑容还未落下,那两道银光在转瞬间从绿叶中更疾更迅更速更诡得折返回来! 他怪叫一声,向后一撤,霎时间变换了七种身法! 在他红袍翻飞之际,一朵红花落下。 ——那红花原本簪在他的发上。 树冠下的粗壮枝桠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名女子。 她出现时,整株古樟的绿意仿佛被月光萃过一道柔光,在明朗的日头下,带着一种月凉如水的温柔沉寂。 这年轻貌美,武功却让薛笑人惊骇不已的女子声音轻柔道:“现在,你可以回屋去取你的剑了。” 第245章 楚留香传奇(36) 大多数的剑客,手中无剑时和有剑时,实力是截然不同的。 面前的女子让他去佩剑,既点明了她已看穿了他的伪装,也表达了一种态度。 不用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如他们这样的高手,在对决时,‘气’已先窥见了对方的‘气’。 这美的像月的女子,周身的‘气’如满月凝空,无缺无隙,若不是方才她刻意露出了气息,自己恐怕也无法发现对方。 她露出气息的目的也很明显。 ——不要装疯卖傻了,方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面对这样一个有备而来的高手,薛笑人已难以再笑,他用一种枯涩的神情,视线阴鸷地看着苏梦,然后一步步后退。 他退进了屋,退入幽暗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苏梦面露无奈,忽听屋内传来‘嘭’地一声响,像是一个装满了空气的袋子轰地炸开,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屋内跌出,身上白色的粉尘萦绕,让他的头发更多出几分花白凌乱。 还好,他手上握上了剑。 薛笑人用剑风扫开余粉,因为脸色苍白,更显颊边的胭脂更红,带着鬼气森森的煞。 “你——卑鄙!”他咬牙道,“这是什么毒?” 苏梦从树上像叶一般落下,她看着薛笑人,像一个关怀智障老人的后辈:“我让你回屋去拿剑,不是让你回屋去钻暗道逃跑,你自己狡诈在先,怎能怪我卑鄙?” 薛笑人气的说不出话,若不是这女子让他回屋拿剑的话语显得如此光明磊落,他也不会疏忽防范。 谁能想到,一个早有埋伏,却愿意让对方先去拿上趁手武器才出手的高手,居然会在暗道处提前设了机关毒粉? “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面前人话语一转道,“因为这粉末并不是什么毒粉,只是我经过你家厨房时顺手拿的一点面粉,薛家庄的伙食还真不错,面粉又白又细腻。” 苏梦眨了下眼,很轻易地就看出了薛笑人眼中的不信任。 “我只想好好试一试你的剑,否则我大可以说我给你下了剧毒,你若不与我比剑我便不给你解药——可若这样说,我便先立于不败的地位,所以我没有这么说。” 她的左手轻轻扶着剑鞘,右手自然地垂落。 “薛笑人,我已如此有诚意,你若有你兄长一分的磊落,就别让我瞧不起你。” 这最后一句话,让薛笑人的肩微微一耸。 就像是毒蛇攻击前的耸颈,在他肩动的一瞬间,一道剑光已亮起。 他与苏梦本有两丈的距离,可当苏梦捕捉到那亮起的剑光时,薛笑人的剑尖已距离她不足七尺。 他这一剑乍看是激愤之下而出,实际上却是深思熟虑,或许在看到苏梦的第一眼,他就在以一名剑客的眼,来思量着如何出剑来破她那圆融无隙的‘气’! 他想到的方法便是,在对方还未出剑时出剑! 然后薛笑人看到了剑光。 流动的剑光。 那如满月凝空的气场也开始流动,涟漪过处虚实交叠,在这极短的一瞬间,仿佛有千道光华在面前绽放。 绝世的剑光映着那梦一般的容颜也仿佛成了幻。 薛笑人的剑撞上了一点剑光。 他并不是从幻中辨出了真,而是以一名剑客的直觉点破了虚幻,可若他在方才有任何犹疑,哪怕只是被对方在剑光中的容颜慑了一瞬,此时他已死。 他未死,剑光仍在闪烁。 他的剑平,直,快,毒,像是一条细而伶俐的蛇,红色的袖翻飞跃动,像是这蛇生出了一对红翅。 这条红翅蛇在似真似幻的剑光里左啄右突,他的剑招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每一剑都带着阴冷的毒意,仿佛要从如网的剑光中撕开一道裂缝。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剑网若未能在第一时间挣脱,绞缠只会越来越紧,日光折在剑上成了光剑,风声被剑刺破成了风剑,视觉,听觉被无形之力划的七零八落。 薛笑人觉得耳中有‘嗡嗡’声响起,每一次与对方的剑交击,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这女子的剑简直是一柄‘魔剑’! 薛笑人忽地暴喝一声,这一声卷起气浪,将剑网中纷乱迷幻的‘气’喝得一滞,他的手腕灵活地一抖,这一抖已刺出了十一剑! 他是闭着眼刺剑的。 因为他已不信任光。 他只能去信任自己手中的剑,信任剑破空时的触感。 一名剑手即便不相信任何事物,也必须要比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己的剑。 薛笑人的应对比当初王虚空的应对更快更准,实力也非当初的王虚空能及。 可苏梦的剑早已今非昔比。 他若觉得闭上眼就有胜机,绝对是小觑了苏梦。 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他已经输了。 ‘敌人’不见了。 剑网不见,剑声不见,人声不见,睁眼时明明在杀机之中,闭眼时却觉得如此‘空寂’,如此寂寞。 他好像一直在与自己对战,没有什么强的惊人的女子,有的只有自己的心魔。 那十一招凝聚剑道精华的剑招悉数落了空,与之一同落空的还有他的心。 薛笑人耳中的“嗡嗡”声忽然凝成一道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他颅骨内回响,带着讥诮与怜悯。 “薛笑人,”心魔的声音如毒蛇般滑入他的意识,“你为什么不敢睁开眼?” “就是因为你总是逃避,你才会永远不如薛衣人!” 薛笑人发出一种似野兽怒吼的声音,他忽然睁开眼,双眼一片赤红! 面前有人。 当然有人。 那女子就站在面前,平静平和地注视着他的狼狈,她的剑并没有消失,只是由极致的动忽然转为了极致的静,因而给人了一种消失的错觉。 这件事对于旁人简直说是天方夜谈,但是对于苏梦而言,就像是眨眼一般容易。 因为她已经用了太久太久的剑。 她遇见的许多人,武道天赋和悟性都远超于她,若他们也像她活的一样久,她又怎能追得上天赋的天堑。 她对着薛笑人猩红的眼,轻叹一声:“你的剑很强。”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道:“你的心,弱了。” “我的剑不仅攻人,也攻心。”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如果我杀了你,怕是攻的就是你兄长的心了。” 薛笑人嘶声道:“你跟我比剑,为何总要提他?” 他像是在诘问,委屈又愤怒地诘问:“我是我,他是他!凭什么他是我的兄长,他是天下第一剑,我就什么也不是?!” “——二弟!” 这忽然响起的声音,对此刻的薛笑人而言,不亚于凌迟。 第246章 楚留香传奇(37) 薛家庄刚闹过一次盗剑事件,庄子里的下人对于风吹草动自然反应十分机警迅速。 当薛笑人试图通过暗道逃跑,触发了机关之时,就已有人注意到了这院子里的异动。 庄子里被唤来的护卫好手破开院门时,院中两人正陷入激战。 为首的几名护卫只遥遥一望,便被那灿烁的剑光夺去了心神。 他们仿佛陷入了一场遥远的梦中,在阳光下忽得怔忪,若不是旁边未看见剑光的小厮轻唤了几声,不知要失神多久。 在他们回神后,便醒悟。 这种高手之间的战斗已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只能请薛衣人薛庄主亲至。 于是他们便急忙派人去另一处院子传讯。 那院子里同样有一场战斗,却并不是两个剑客之间的战斗。 他们的战斗没有那么令人目眩,却同样惊险,惊心动魄,将胜败和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这场战斗并没有旁观者,当传讯的小厮过去时,薛衣人已收剑回鞘,只有地上几片被剑气撕裂的落叶犹带着几分肃杀的气息。 取巧得胜的楚留香尚在平复内息,便看到有人匆忙赶来。 “二爷在照心院与一名武艺极高的剑手比斗。” 小厮传讯的很简洁,很准确。 “薛管家和大师傅他们围住了院子,但插不上手。” 他说第二句的时候,这犹带着肃杀剑气的院子已没了人影。 他只捕捉到了一缕香。 郁金香。 对于薛笑人而言,最痛苦的不是落败。 而是被自己的兄长看见了自己的落败。 他装了多年的疯癫,看到过多次薛衣人失望的眼神,直至薛衣人终于不愿再理会自己这个弟弟,那些期望期许期盼再也不见。 没有了那期许的压力,为什么更感空虚? 薛笑人在外面杀人,不辨是非,不分黑白,甚至不论被杀的人有没有武功。 他从杀人这个行为里获得权力,获得满足。 可这些年通过这种满足堆叠的高台在薛衣人走进院子看到他狼狈一幕时,“哗啦啦”地坍塌一地。 他又跌落成了那个永远只能仰视自己兄长的薛二。 “滚开!” 薛笑人在那身影靠近时大喊,那惯常装痴作傻的面庞上胭脂已晕开,那双眼却比胭脂更有一种狼藉的红。 火红的衫,猩红的眼,像是秋杀雨打,血染红枫。 他不再装疯,却已陷入更深的疯狂。 薛衣人止步,在他的身后,楚留香叹息着问道:“苏姑娘怎么在这里?” “我来比剑。” 苏梦悠然地抱着剑站在古樟下,在薛笑人的面前像是一道静谧的剪影。 “找那位刺客组织的神秘首领比剑。” 楚留香道:“看样子,是苏姑娘赢了。” “我不常用剑伤人心,但他的心太易伤。” 薛衣人缓缓吐息,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像在此刻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语气坚定地对楚留香和苏梦二人道:“这里是薛家庄。” 楚留香和苏梦沉默。 “这院子里住的是舍弟薛笑人,没有什么刺客组织的首领。”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苍老了许多,连一贯挺直的脊背都多了几分佝偻。 薛衣人用一种疲倦的语气道:“香帅,还有这位不请自来的苏姑娘,薛家庄已闭门谢客,还请两位离开。” 薛笑人微垂着头,他的发髻疏乱,此刻因剧烈的情绪而颤动起伏,薛衣人的话起了反作用,他忽地扬头,用一种咬碎了牙的语气道:“不,这里没有薛笑人!有的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因我而死的人已数不胜数,薛衣人,我不要你在这里做好人!” 可他眼里分明有泪。 泪在泛红的眼中仿佛成了血。 薛衣人痛苦道:“我二弟是在痴言乱语,你们还不走?!” 薛笑人的情绪更显激动,或许只有苏梦这个既知前因,也明后果的人,才会明白接下来将发生的惨事。 苏梦忽然开口道:“薛笑人,你既然如此不甘,为什么不让你的兄长看看你的剑?” 她的话语让薛笑人倏地抬头,眼中血色褪去些许,他握着剑的手抖了抖:“我的剑……我的剑在他口中,从来是上不了台面,担不起薛家名声的。” “你现在的剑法早已不同往昔。” 苏梦毕竟是击败他的人,这句对他剑法的承认让薛笑人微微扬头,他痴痴一笑:“好,大哥,你要瞧瞧我的剑吗?” 他笑着一仰头,眼中的泪已落了下来。 薛衣人表情沉重地看着他:“二弟,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剑光卷起。 之所以说是卷,是因为薛笑人那本是攻向薛衣人的一剑在空中划了一道残月似的弧。 弧光折向薛笑人的颈,他的剑落下时,鲜血才从颈上渗出一条线。 薛衣人脸上空白了一瞬。 那是一种见到最难以置信之事才会出现的空白。 薛笑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看着兄长最后的神情,他带着一种孩童似的满足笑容。 然后他阖上了眼。 他到最后都没有真正对他的兄长出手,但他已让薛衣人见到了他的剑。 你瞧,你拦不住我的剑,是我赢了! 冷风,落叶。 叶是树落下的泪吗? 季节流转,叶不再落,人的泪又何时休? 苏梦已到了院外。 楚留香跟在她的身边,面色沉重。 “苏姑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苏梦头也不回道:“我的答案是,我没有。” 苏梦知道,她当初让南宫灵自认罪行的方式给楚留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楚留香总是会忍不住怀疑一些事。 她最后的言语确实有诱导,但她是明知薛笑人已有死志,所以想诱导他在最后的时候堪破心魔。 这些自然没有必要跟楚留香去解释。 楚留香沉默片刻,转而问道:“苏姑娘怎么知道薛笑人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的?” 这段时间,苏梦要么是在拥翠山庄,要么是待在金四爷的府邸,哪里有时间来调查薛笑人的踪迹? “因为我本来就知道。” 苏梦给出了一个让楚留香出乎意料的回答。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比其他人知道的事情更多,我常常是知道更多的那一个。” 楚留香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道理。 两人踱步闲谈,到了薛家庄外,如今薛衣人情绪不佳,他们自然不会要求主人送客,尤其是苏梦还是一位不速之客。 作为合格的不速之客,应该识趣的自己离开。 将要离开之际,门内忽然匆匆追出来一名小厮。 “苏姑娘,稍等,这是我家庄主给您的一封信。” 信尤带墨香。 苏梦看完信,将其塞入了怀中,对小厮点头微笑:“好,劳烦转告薛庄主,我应下了。” 楚留香心头涌出不安:“这是什么信?” “邀战信。”苏梦态度自然道:“一名剑客向另一名剑客邀战比剑,这岂非常见之事?” 楚留香不知为何,忽觉脑中灵光一闪,他蓦地扭头看向苏梦:“你早就计划如此?” 苏梦伸出食指搭在唇前,回以一笑。 第247章 楚留香传奇(38) 如今已渐入冬,天气愈寒,姑苏城近些时日来往的人却比往常还要多些。 不仅有佩刀带剑的江湖人,也有许多一看便是远道而来,并无武艺的平民,这些人往往是携家带口,背着包裹,家眷里多少有人面带病色。 一名文士模样,头发半白的中年人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身后一名小童背着木箱,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子的身后。 “姑苏城好热闹啊。” 小童嘟囔着,忍不住看了一眼路边商贩的摊子。 那摊子旁的炭炉上温着铜锅,寒风里掀起盖子,一片白气蒸腾,一股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有人被吸引过来,那摊贩便动作利落地用粗瓷碗盛了一大碗,原来里面是糯米与赤豆慢熬成的稠粥,再加上糖渍桂花,撒上了松子仁,卖相诱人。 小童咽了下口水,开始幻想喝下后那流入肠胃中的温暖与甜蜜,累日的路途劳累想必都能被这一碗甜粥抚慰熨平。 “梅先生……” 他唤着自家先生,扭头一看,那宽袖束冠的身影已距自己有三丈之远,他赶忙提了下药箱,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梅大先生停在了一个书画摊位前,小童赶过去时,正听到自家先生在言辞犀利地点评道:“这张墨色浮于纸面,毫无沉厚之气,还有这张仿画,落笔拘谨如蒙童描红,连‘吴门四家’的童子功都不曾有,居然还敢摆摊售卖三十两……“ “梅先生,梅先生!”小童刚跑过去,一忙拽了拽梅大先生的袖子,“那标价应该不是三十两,是三十文。“ 他家先生喜爱字画,崇尚古风,还干过用雪洗梅花的风雅之事,对于市井之事毫无经验,看到标价三十,竟以为是三十两。 那小贩冷着脸,嘴里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吴语,想必是方言辱骂的词汇。 梅大先生愣了下,然后冷哼一声道:“他标价不写明是文还是两,就是想要骗不识货的人。” 小童眨眨眼,忽然觉得自家先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更何况,我看这字画连三十文都不值,就应该拆了画轴去填柴火……” “先生!” 小童生拉硬拽着,把梅先生拉离了摊位,这里是姑苏,又不是直隶,得罪了当地小贩哪有好处?人家可不知道梅花草堂的梅大先生是谁,只知道这人不仅不买东西还乱说一通影响生意。 这一番折腾,小童也不惦记着甜粥了,牢牢盯着自家先生。 忽听前方有骚乱声传来,人群聚拢一团,如今城中本就人来人往,这一拥堵,一辆车马便被堵在了当中。 那马夫朗声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有人回道:“有人犯病了,哎呀,像是癫狂之症,大家散开些,小心他咬人啊!” 人群慌忙散开,梅先生和小童得以窥见那病人犯病的一幕。 那人是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他躺在地上,手如鸡爪,面庞扭曲,嘴角抽搐流涎,四肢颤抖,正是癫痫发作。 “梅先生,我们要过去帮忙吗?” 梅大先生擅治药,他弟弟‘妙郎中’梅二先生更擅治病,可癫痫发作的病人很难灌入药物,他想了想,拢袖道:“不必了,如今这姑苏城里众医云集,天上掉下来一块砖,指不定就砸到了哪位名医,阿衡,你且看着。” 小童点点头。 果然,那被堵住去路的马车上,轿帘忽然被掀开,一个气质沉稳,下颌微须的中年人走了下来。 他没有带药箱,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制成的精致针囊,他一边走,一边将针囊层层解开,行走如风,在这嘈乱的环境里,声音具有别样的穿透力。 “让开,在下长安施乙,是一名大夫。“ ‘大夫’这二字在此时的场景下具有别样的震慑力,本就散开些许的人群此时更是让开了一大片空地。 “长安两大名医世家,一个是擅长针灸的‘太乙神针’施家,一个是擅刀疮外伤的‘回阳金刀’简家。”梅先生道,“用针灸定痫醒神,正对上这施家人擅长的地方了。” 小童颇有些羡慕,掷地有声的抛下一句‘我是大夫‘,然后救病人于危急之中,当病人脱险后赢得感激赞颂——他学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获得这样的成就感吗? 梅先生没有多看,他能想到,施乙露了这一手后,一定会被很多人纠缠,要知道此时来姑苏城的不仅有大夫,还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病人。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 来到江南一带后,他便经常听到一句歌谣。 “药王母,妙手仙,灵丹祛病救人间。” ‘药母娘娘,妙手仙子’苏梦。 苏梦在治愈成功一批麻风病人后,以拥翠山庄的人脉广邀天下名医,言明要公开医案和药方,与大家一同探讨交流。 这位‘药母娘娘’还为这次的交流大会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第一届中原名医特色医术交流及麻风病共研大会》。 因为名字太长又古怪,所以梅先生竟意外的记得很清楚。 麻风病的药方可以让这世上从此多出一个备受敬重的‘苏’姓世家,可这女子居然这么轻易地便要公开,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笑她,但也有人敬佩万分。 昔有神农尝百草为众生,时珍传药典泽万代,正所谓“良方当如江风,无分士庶皆可沐”,苏梦此举,在梅大先生心中当浮一大白。 有多少名医能做到这点?他自认做不到,所以钦佩。 一直到了姑苏海碧山,梅大先生见了不止一例突发急症被人所救的病人,他甚至发现了有些病人就是为了撞运气装作犯病的样子。 “梅先生,他们好可怜啊。” 名叫阿衡的小童感叹道。 梅大先生‘哦’了一声:“你不觉得他们太有心机?” “他们也是为了活着呀!” 梅大先生揣着袖子,没再回应,海碧山下已经停了不少车马,拥翠山庄的两名仆从见到他眼前一亮,其中一人忙上前道:“可是‘梅花草堂’的梅大先生?” 旁边人不禁侧目,拥翠山庄地位不凡,即便来往的都是名医,庄中的下人态度也都是不卑不亢,由此对比,这拥翠山庄的人对这位梅大先生未免太热情了些。 “正是。” “梅大先生,苏神医说她早年间承过您的恩惠,所以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 梅大先生有些迷茫,早年间这位苏姓女子估计还是孩童,就算是自己救过的人,他也没有半分印象。 直到山庄下人将他们带到一间古色生香的小屋中,看着那满满三大箱的名家字画,梅大先生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看来我跟苏神医果然渊源颇深哈哈哈……” 第248章 楚留香传奇(39) 拥翠山庄名医云集,热闹非凡。 这一次集会,可谓是当今武林与民间的一大盛事。 薛衣人约战除夕前夜,如今距离除夕还有不到两月的时间,苏梦列出了几件在此之前必做的事,将治愈麻风病人的药方公开便是其中之一。 柳无眉与李玉函本来已被李观鱼老爷子赶到了别庄,因苏梦此举确是泽被四方,恩惠后世的大好事,李观鱼便又允许他们回到了‘拥翠山庄’,在山庄待客。 李玉函是李观鱼的独子,总不能真断了感情,李玉函以此为契机软言几句,李观鱼与儿子儿媳的关系也好转了许多。 但在这件事上李观鱼参与不多,只帮忙联系了几位有关系的名医好友。 为这件事付出极大心力,将上下安排的井井有条的是柳无眉。 一想到这场盛事能让苏梦扬名江湖,而自己也能在其中起到作用,柳无眉便有一种难言的满足感。 各方名医有些早到,有些晚至,有些路上遇了事而不能至,经历种种,在约定的前一日,请柬上的人已至十之八九。 拥翠山庄的字画藏品对梅大先生敞开大门,他简直就像是老鼠进了米缸,乐不思蜀,几乎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府中小厮来邀他赴晚宴时,梅大先生才恍然意识到,次日便是约定之日了。 来这里三日,他还没见过那位与自己有渊源的苏神医,于情于理,都不该沉湎于书画之中了。 于是梅大先生整理衣装,戴上自己最喜欢的文士高冠,穿上一套宽袖长衫,庄重赴宴。 此时窗外天色还未黯,正厅里已点亮宫灯,铺设茶点,金银器皿摆设齐全。 小厮丫鬟垂首一侧,为来人引到各自的席位。 因为梅大先生是苏梦的贵客,连安排的座位都更靠主座,与他相邻的恰好是在街上见过一面的施乙。 施乙正端坐桌旁,淡然饮茶,瞧见梅大先生坐的位置,放下茶杯,拱手一礼道:“阁下便是梅大先生了,久仰大名,在下长安施乙。” 梅大先生一向清高,但对这位同行还算瞧得上眼,便也回了一礼:“久仰久仰。” 施乙道:“听闻梅大先生与苏神医是旧识,这位苏神医来历成谜,我等都好奇不已,不知梅大先生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此话一出,施乙右手边的‘回阳金刀’简会明,‘素问婆婆’秦兰草,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梅大先生抚着胡须,若说不熟,这么多字画都送给他了,不熟也得熟,若说熟悉,他连苏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正当他斟酌语句之时,主厅的雕花屏风后,走出了一道身影。 屏风旁恰有一盏宫灯,那身影从光中走出,肌肤在灯火映照下透出玉质般的柔光。 她容颜脱俗,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那如雾中隐月般的独特气质。 梅大先生愕然地看着这女子走上前来,向他先行了一礼,然后道:“早年间晚辈曾承过梅大先生的恩情,今日得见先生……” 她直起身,双眸在梅大先生面上一扫,微微一笑道:“先生倒比当年初见时,更显年轻了。” ‘素问婆婆’秦兰草在一旁先笑出了声:“苏神医夸人的方式真是别致极了。” 苏梦诚恳道:“晚辈向来好说实话。秦前辈也不必如此客气,在座的哪位不是神医妙手,唤晚辈苏梦便好。” 秦婆婆道:“医道达者为先,苏神医治了我们不会治的病人,尊你一声神医是应该的。” 梅大先生反应了过来,原来面前的女子就是送了自己三大箱名贵字画的那位苏神医。 她名号传的脱俗,人也的确不愧‘仙子’之称,但性格却平易近人,甚至有些……过于随和了。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我已忘了当年之事了,不知苏小友可否提示一二?” 苏梦笑道:“过去的事忘了也罢,晚辈记得便好。” 说罢,又向一旁的施乙,简会明一一见礼。 见正主出现,其他座上的人纷纷前来打招呼,苏梦早就在柳无眉的帮助下记住了这些人的姓名模样特征,交往起来应对自如。 这时,正厅大门忽然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梦姊!” 苏梦循声望去,宋甜儿正热情地挥着手,她性子跳脱,走的快些,苏蓉蓉,李被看落在后面,楚留香走在最后,与李玉函,柳无眉一同迈入正厅。 在场中人,‘金针渡危’叶天士,‘一指判生死’神医名侠张简斋与楚留香有些交情,其他人也大都听过楚留香的大名,但谁也没想到,楚留香竟会来这里。 宋甜儿还未等有人问,便先大大咧咧道:“我们都是陪蓉姊来的!” 神医名侠张简斋算是半个江湖人,他很快明白过来:“早就听闻香帅身边有一位蓉姑娘医术一绝,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苏蓉蓉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她一向不耐寒风,雪白的面颊被绒绒的兔毛滚边衬托着,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见过张老先生。” 她看着苏梦,柔声道:“我也没想到会收到请柬。” 一旁的李被看依旧是一身飒爽红衣,看向苏梦的眼神有些复杂。 半年不见,这漂到香榭上的神秘女子已江湖闻名了。 楚留香见好些人争相与他打招呼,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宴是拥翠山庄做东,主角又是苏姑娘,楚某不过是随行家眷,各位不必如此客气。” 最后来到的是李观鱼老爷子,他下山亲自迎了一位姗姗来迟的旧友,因此晚到了些。 拜茶敬酒,众人再度落座,宴会正式开始,一道道菜品摆上,大厅内气氛正热,但人多的地方定有是非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服气苏梦如今的名声地位,忽有人道:“我们都治不了的麻风病人,被苏神医治好了,那苏神医岂不就是‘天下第一神医’了?” 正厅内忽的一静。 众人将目光投向那开口的人,被邀请的大夫大都已上了年纪,这人却年岁很轻,他颧骨突出,面色有些蜡黄,作为一名大夫,却脸带病容。 梅大先生品着美酒,决定要为苏梦说两句话:“苏神医年纪尚轻,现在称‘天下第一’有捧杀之嫌,以后嘛,想必是能担得起这名号的。” 那蜡黄脸的年轻人冷嗤一声:“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医道亦是如此,梅大先生若觉得如今的苏神医不配这名号,那在场中人谁又配的上,梅大先生你吗?” 梅大先生面色一沉:“竖子无礼!” “咳。” 李观鱼轻咳一声,一旁的柳无眉轻声道:“这位是云南一带,人称‘万宝箱’的葛病葛大夫。” 李观鱼道:“葛大夫争强之心未免太重,我看苏小友也未有要争这第一之名的意思。” 葛病冷冷道:“她没有,我有!” 此言一出,数人惊怒站起,梅大先生反倒乐了:“好好好,宴上虽无曲,但有戏子表演,有趣,有趣。” 第249章 楚留香传奇(40) 在葛病开口的时候,李被看也在悄声对楚留香,苏蓉蓉,宋甜儿三人说话。 她说的内容比柳无眉还要详细的多。 “葛病,云南人,出自商贾之家,胎中带疾,自小学医,在幼时便有神童之称,未及弱冠之年就已成了当地名医,只是他自己的病却一直未能治好。” 楚留香啜饮着美酒,看着大厅里躁动的人们。 苏梦捧着茶杯,一脸看热闹的样子,仿佛场中的事情与她一点干系也没有。 施乙看着葛病,宛如看着不懂事的晚辈,他认真道:“若论妇人科,我不如秦婆婆,论金镞外伤,我不如简兄,伤寒虚损有叶天士,疑难杂症有张简斋,八纲辩证,众人各有所长,大家皆为济世同道,又怎能分高论低?” 他这番话说得旁边人都连连点头,秦婆婆笑眯眯道:“论针灸急症,我等也是远不及施家妙手的。” “哼,你们跟那些互捧臭脚的文人有什么两样!”葛病不为所动,一点都没有顺着施乙缓和气氛的话向下聊的意思,“在我看来,医道如武道,治的好治不好一目了然,治不好病人的人,皆没资格说话!” 这下,饶是施乙脾气好,此时也不由冷了面庞。 “看来葛大夫是非要论个高低了,那请问葛大夫又有何医道成就呢?” 葛病道:“我们聚在这里,是因为苏神医治好了其他人都治不好,甚至往前数多少年,也无人能治好的病,可若我说,我也能治得一个其他人都治不好,也从未有人治好过的病——”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看向了苏梦:“就连苏神医,也不一定能治好这种病,那是否能证明,我有论高低的资格?” 此言一出,众人互相对视着,这世上难解的病症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 秦婆婆先问:“是什么病?” 葛病道:“秦婆婆若想知道,不妨自己上手诊治,看看能不能瞧出来是什么病。” 此话一出,秦婆婆一怔:“你将病人带了过来?……莫非你就是那个病人?!”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葛病讥笑一声:“没错,我就是那个病人。” “等等,”梅大先生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说你能治得一个其他人都治不好,也从未有人治好过的病,可你面色蜡黄,瞧着并不是病愈之相啊。” 葛病道:“我这病本就无法除根,但我已研究出缓解之法,我自出生起便被断为活不过十八,如今却有信心活到八十,如何不算治好呢?” “嘿,这我可来了兴趣了。”梅大先生捋着袖子起身:“来来来,我来为你诊脉!” 好好的一场晚宴,成了问诊大会。 其实在场许多人都瞧出来了葛病的目的,他就是想借此来让众人来给他看病,若是看不好,他正好以此为借口发作,看得好,他也绝对不亏。 只见梅大先生到了葛病身边,葛病将手腕搭在桌上,众人屏息不敢惊扰。 梅大先生蹙眉沉思,手指在葛病腕上搭了许久,眉头一直未能舒展。 葛病气定神闲道:“请梅大先生赐教。” 梅大先生斟酌着语句:“这……你这是脾肾两虚,精血不足……” 葛病笑道:“学医两年的学徒也能把出这种脉,敢问病根在何处?” “这……” “望闻问切,你先去了最重要的问诊,岂有半分求医的样子。”‘金针渡危’叶天士走上前,“梅大先生,劳烦让我试一试。” 脉诊一道,叶天士乃是个中翘楚。 梅大先生让开位置,回桌上喝了一口酒,脸有些红。 叶天士诊脉要更加详细,他在葛病腕上搭了一会儿,忽向主桌上的李观鱼道:“庄主可否布置一个房间?在下想用遍诊法,在大厅中有些不便。” 一般大夫诊脉常诊寸口脉,即手腕部位,但遍诊法更为详尽,且需要脱去部分衣物。 李观鱼自然不无不可,唤来下人安排。 大厅后有一个换衣的小间,叶天士和葛病进去后,过了许久才出来。 梅大先生已经不吭声了,还是秦婆婆开口道:“如何?” 叶天士的面色如常:“我诊断的结果为髓枯之症。” “不可能!”秦婆婆脱口而出道,“自幼便有髓枯之症,怎能活到成年?” 张简斋道:“若孩童禀赋较强,或能活至成年。” 宋甜儿终于忍不住道:“这髓枯之症是什么病?” 苏蓉蓉柔声道:“髓枯之症乃先天不足之症,又名枯血之症,患者多因胎中禀赋薄弱,致使肾精亏虚,骨髓枯竭,此症如草木失其根本,幼时或可凭先天元气维持,待年岁渐长则骨空髓消,常于髫年夭折。” 她将目光投向面色蜡黄的葛病,“葛大夫能活过十八之数已是奇事,但他说能让自己活到八十,若这是实话,确实是前无古人了。” 葛病缓缓道:“如何,在场中人可有能治此症者?” 他环视一圈,众人皆不言语,他们自然是相信叶天士的诊脉结果的,治髓枯之症,宛如养活一株无根之草,比麻风病还要让人无从下手。 葛病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苏梦。 “苏神医对此病可有见解?” 苏梦在方才的时间里已经吃饱了饭,喝完了茶,安静的像是已经睡着了,忽被葛病cue了一下,她眨巴一下眼:“我?我还是不说了,因为我大概知道你是怎么控制病情的,关键无非一个字。” 她顿了顿,吐出一个字:“血。” 葛病面色微变。 梅大先生,叶天士,张简斋等人都面露好奇,楚留香则陷入沉思,仿佛已有了什么头绪。 有人耐不住性子道:“苏神医还请明言。” 苏梦却摇头:“这涉及到葛大夫的活命之法,是他的独门秘技,我怎么好说出来?” 葛病忽然道:“苏神医。” 在苏梦望过去时,他露出一个竟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笑容:“看来我料想的没错,你我果然是同道之人。” 他拱手一礼道:“扰了诸位晚宴之兴,葛某人在此赔礼了,什么医道如武道,大家权当我先前是在胡言。” 说罢,他拿起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饮尽。 众人都已知道他的病症,知道这一口酒喝的可以说诚意十足。 一场宴会过得跌宕起伏,宴席结束,众人各自回房歇息,但大都难以入眠。 葛病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治的病?血?这个字代表着什么? 此时此刻,在苏梦的房中,她已说出了答案。 “用‘魔血大法’来缓解髓枯之症,葛大夫真是奇思妙想。” 房间内,葛病蜡黄着脸,嘶声道:“用慑心术来治癔狂之症,苏神医也不遑多让。” 两人相视一眼,俱笑了起来。 苏梦问道:“怎么?是魔教让阁下来查我的底细的吗?” 葛病点了点头。 第250章 楚留香传奇(41) 来这里半年,苏梦行事也未做太多的遮掩,被魔教的人盯上也没什么稀奇。 以苏梦目前的实力,根本没有将这件事过于记挂在心上。 到了第二日,众人再度齐聚一起,只是主位上不再是李观鱼,柳无眉和李玉函也没有来。 就连楚留香,也没再陪在苏蓉蓉的身边。 哪怕苏梦此次的目的是要将药方公开,但他们自觉不是医道中人,还是行事极有分寸感的退避了。 一张张誊写好的医案记录摆在桌面上,之后便是探讨交流。 众人终于明白,苏梦之所以召集名医探讨,而不是直接散布药方,是因为这方子是以毒攻毒之法,且剂量要因病症程度合理调整,非医道高手不得用,否则与害人无异。 “从海外蛇岛上找到了能解麻风病的蛇王,这故事简直比话本还要离奇,武功,运气,医术,见地,缺一不可,只是这蛇能否在中原成功繁育下去,成了重中之重。” 原材料若是无法供给,有再多的名医也没用。 苏梦道:“这件事等来年春暖再说,如今这条蛇王正值壮年,不必太过忧心过远之事。” 为了这惠及百姓的事情,有人沉默着只想得好处,也有人愿意出一份力,梅大先生甚至贡献出了一份能更有效保存蛇毒药性的秘方。 三天之后,众人尽皆散去,苏梦还为梅大先生安排了两辆马车来装书画。 楚留香在临走之前特地找她谈话。 “葛病是魔教中人?” “没错。” 苏梦还是一向的坦诚,坦诚到让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 “苏姑娘与薛庄主的比武在即,这时候被魔教盯上,小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楚留香还是不死心的想要劝和这场决斗,在这一点上,经历紫禁之巅的陆小凤想必与他会有共鸣。 “没关系啊,魔教就算不找我麻烦,我也会去找他们麻烦的。” 不过这件事情的优先级排在与薛衣人对战之后。 苏梦想了想,补充道:“而且到时候我有朋友会来。” 听闻‘朋友’二字,楚留香立刻反应了过来:“水母阴姬?” “没错。” “她为了你竟愿意从神水宫中出来,看来你们果真是极好的朋友。” 苏梦心中一叹,可惜自己这位好朋友现在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好。 因为雄娘子还是选择去了神水宫,而宫南燕也如同原着那样杀死了雄娘子。 水母阴姬因此事不愿面对宫南燕,却也没有将她赶出神水宫,她的心情,就连苏梦也揣摩不出了。 楚留香明白,自己已阻止不了这件事。 “你们约了什么地方?” “太湖湖中岛。” 楚留香认真道:“那一日我一定会去。” 苏梦笑了:“那你最好不要跟阴姬宫主碰面,她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像你这样的浪子,你可以试着让蓉蓉将你易容成一个美人,我打赌,你一定会见到一个很亲切的阴姬宫主。”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倒不如让我易容成一条鱼,游在太湖里面。” “哈哈哈,变成一条楚香鱼,可要小心被甜儿抓去妙手烹调。” 楚香鱼带着三位美人离开了,苏梦的身边从热闹转为冷清。 柳无眉有些不舍。 她知道,苏梦要离开了。 人与人之间总是会有相聚,会有别离。 别离时不要难过,因为别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苏梦离开了拥翠山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直到除夕前一天。 太湖落了小雪。 薛衣人站在太湖边,纷飞的雪花落在他的发上,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人却不显憔悴,反而气质更冷,更锐。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就像当年以‘血衣人’之名行走江湖时那样,每杀一个人,他就会将染上此人鲜血的白衣珍藏。 今天这件衣物又要染血。 却不知染的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湖上有一艘小船,船上的老翁将手缩在袖中,等着送两位客人到湖心小岛。 人终于到了。 但他们先看到的却不是人,而是雪。 轻柔绵密的雪花纷扬洒落,却在即将触及来人的刹那,似被无形气流裹挟,骤然卷起一涡银屑。 人在行进,脚下的雪却在增高。 她行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微微突起的足印。 薛衣人不由屏息,他明白,苏梦已练成了一种空前绝后的武功。 这神秘,诡谲的‘雪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纷飞的雪花忽然散开,露出女子比冰雪更清透的面庞,让人恍惚看见了一尊琉璃。 在她脚边的一丈外,雪依旧在绕着旋,却不仅是笼罩着苏梦,也将薛衣人裹了进去。 “我来了。” 她开口,声音并不冰冷,而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薛衣人缓缓吐息,道:“好。” 然后他沉默着走向湖上的小船。 若想要上船,则必须做到一点。 走出笼罩在二人身边的风雪旋涡。 他的步子迈的很稳,只跨出两步,便已撞入了万千银屑之中。 船上的老翁睁大了双眼,他知道,自己所见到的这一幕将是旷古绝今的交锋。 薛衣人的袍袖猎猎作响,在撞入旋涡中的瞬间,金戈交击声倏然炸响! 这并不是剑气外放,而是他整个人已成了剑,这位当世第一的剑客,已达人剑合一之境,将一身内力都练成了剑气。 他负手前行,刺向风雪,衣袍飞舞,须眉尽白,万千雪花炸成亿万更细碎的雪屑。 有水滴溅在了船夫脸上。 他愕然发现,周围已不再是雪,而是雾,朦胧雨雾。 雾中走出一个人。 薛衣人。 他的衣衫微湿。 然后又有一人走出,雨雾在她行走时伴随周身,直到她也走上了船,那周身的水意便流入了湖中,露出一张水洗过的柔美面庞。 她对着船夫微笑道:“劳烦香帅了。” 楚留香已不想问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 他的眼睛很亮,格外的亮。 因为他已意识到一件事。 若苏梦的武功未突破,那么这次湖心之斗,必然只能活下一人,毕竟谁都能瞧出来薛衣人的决意。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场战斗楚留香未能得见,他将两人送到了湖心小岛后,便又划船来到了岸边。 他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但他知道她一定也在岸边的某处静静等待。 楚留香的直觉一向很准。 那一天虽是小雪,但湖心岛上的雪却格外的大,独成一片茫茫。 第251章 楚留香传奇(42) “当今世上,谁的内力最强,武功最高,医术最好,剑法最妙?” “毫无疑问,必然是‘剑卷幽梦,妙手仙子’苏梦苏女侠。” “像她这样的高手,通常是高高在上,遗世而独立。” “这位当世第一的女侠却并非如此,她侠骨柔肠,平生以助人为乐。” “听说她对敌人却十分冷酷。” “没错,两年前,她独上魔教雪山,诛杀四大天王,破魔宫迷阵,听说连当代的魔教教主在她手上未能撑过十招,那座被称为‘圣山’的雪山,满是鲜血流淌。” “覆灭魔教,多少人拍手称快,可经此一役,江湖中流传,苏女侠所修习的其实是魔功?” “这是流言!可惜的是有很多人相信了这流言,他们更愿意相信苏女侠是修炼了魔功,才能在这样的年纪达到当世第一的成就,也不愿意相信她天赋卓绝,世所罕见。” “听说后来,薛家庄,神水宫,拥翠山庄,丐帮,万福万寿园都出了面,为苏女侠扫平了流言。” “没错,之后苏女侠的行踪便神秘了起来,听说近两年来江湖中依旧有她的侠影,只是她已很少用真面目出现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什么?” 两位聊天的护院一愣,因为面前已来了一个人。 一个让人恍神的女子。 他们可以肯定,这女子并不是庄园的客人,因为今天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日子,他们已记熟了每一位来客的模样。 大门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 今天是龙啸云与林诗音成亲的日子。 成亲所在的庄园却既不姓龙,也不姓林,在三天前,它的名字还叫作‘李园’,如今,‘李园’已被换了牌匾,成了‘兴云庄’。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眼前的女子却穿了一身浅白如雪的衣裙。 可不论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只会第一时间看向她的双眼。 那双温和的眼眸像带着莫大的引力,让人不由怔忪。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是不常用真面目出现,只是能认出她的江湖人本就不多?” 女子柔声道。 一名年纪稍长一些的护院知晓来者绝非凡人,忙恭敬道:“敢问阁下是哪位贵客?可有请柬?” “我只是一名不速之客,听闻林诗音林姑娘在今日成亲,所以想来凑凑热闹。” 两名护院对视一眼,又道:“请教阁下名讳。” 面前的女子轻笑一声:“你们方才还在提及我,怎么对面却不相识了。” 两人愕然,那年岁较轻的护院激动道:“您是苏梦苏女侠!” 苏梦颔首。 “小人……小人这就去向龙庄主禀告!” 以龙啸云如今的江湖地位,苏梦的存在对他而言宛若传说,他甚至不敢多想来人是不是假冒的,穿着吉服便离了婚礼正厅,前往大门迎客。 他不认得苏梦,但在场的宾客里正巧有一位曾参加过拥翠山庄名医大会的来客,此人正是‘回阳金刀’简会明。 简会明听闻苏梦来到此处,忙跟着龙啸云一同来迎客,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他拱手一礼道:“苏神医!” “未曾想苏女侠竟会来参加在下的婚事。”龙啸云喜不自胜道,“莫非苏女侠与在下的夫人是旧识?” “简大夫好。”苏梦先向简会明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龙啸云。 “我与林姑娘虽非旧识,却关系匪浅。”苏梦微笑道,“龙庄主也不必请我喝二位的喜酒了,毕竟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恭喜二位的,而是为了带走林姑娘。” 此话一出,龙啸云面色一僵。 “这……苏女侠这是何意?” 其他跟来的宾客本来想上前寒暄混个眼熟,如今却也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苏梦道:“我无须向你解释。” 说这句话时,她仍在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任谁也瞧的出来,她是来砸场子的。 龙啸云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由着李寻欢在他成婚的前日去饮酒,李寻欢宿醉不在,他结交的这些朋友就算加起来也不是苏梦的对手。 可若是让苏梦就这么把林诗音带走,他龙啸云的面子往哪里搁?他以后在江湖里又该怎样立足? 心中虽怒火翻腾,但龙啸云不敢在面上流露半分。 “苏女侠,我们去私下详谈,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苏梦并没有再跟龙啸云客气地说些什么,她只是收起了笑容,龙啸云忽然发现,对方那双笑起来显得格外温柔的眼眸,原来也可以如此冰冷幽深。 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震慑,整个人已不能动作,只能看着苏梦一步一步从他身侧走过。 苏梦所到之处,所有人都避让开来,不敢有任何阻拦。 林诗音在正堂等待,不知为何,当龙啸云撇下她去迎贵客时,她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林诗音虽抹着明艳的胭脂,但神情却带着淡淡的忧悒。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夫君,却等到了一阵风。 白色的风。 林诗音惊呼一声,已被人拦腰抱起,她正欲挣扎,却发现抱起自己的人是一名气质脱俗的白衣女子。 “你是何人?” 在她发问的时候,那抱着她的女子已出了大厅,飞到了屋檐上。 “我是来抢亲的人。” 白衣女子轻笑道。 林诗音怔了一下,她俯首看到了僵立在院中的龙啸云,不知怎地,忽有种疲倦感。 他们所有人都把自己当个物件,抢来,推去。 李园的风景眨眼间便被掠过,林诗音眯起眼睛,因为女子的轻功太快,风都有些刺目。 “你要带我去哪里?” “好问题。”白衣女子低头看了一眼,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凛冽的风忽然变得柔和,但轻功的速度却丝毫未减。 “我带你去逛逛中原大地,五湖四海。”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大笑起来,“让李寻欢来一直追我们,但又追不到,哈哈,想一想就会觉得有趣。” 林诗音神情凄楚道:“我要嫁的是龙啸云,表哥他又怎会来追我?” “普天之下,敢从我手里将你夺回去的,也只有李寻欢了,至于龙啸云……”白衣女子嗤笑一声,“他与我对视了一眼,此生都不敢再出现在我面前。” 表哥他真的会来救我吗? 表哥的武功能敌得过这女子吗? 林诗音啊林诗音,他这样伤你,你为何还要惦念他? 林诗音想着想着,不由痴了。 第252章 楚留香传奇(43) 什么是江湖? 对于江湖帮派而言,江湖是势力,是传承,是一种利益与人情并存的生存的智慧。 对于侠客而言,江湖是锄强扶弱,快意恩仇,是以私斗来反抗不公。 对于浪子而言,江湖是风景,是自由与超脱,是相遇,别离,漂泊,孤独。 对于林诗音而言呢? 对于这长居闺阁,毫无武艺的女子而言,江湖是什么? 这一夜,她们宿在河间府瀛海边的一处小院中,院中杨柳拂枝,天幕的星星映在澄澈的水面上,林诗音静静望着,颊边一缕秀发荡在纤瘦苍白的下颌,有一种惹人心怜的忧悒的美。 她还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脸上犹带残妆,这苍白便有了几分颓艳。 苏梦想起当年初见到林诗音时,她并没有如今这般清瘦,因为在与龙啸云成亲前,她的身心已被伤的彻底。 林诗音在看风景,苏梦在看她。 风声,水声,夜虫鸣叫声,远处星光也在霎着一种声音——那是脚步声。 两名持着暖黄八角宫灯的侍女,四名护卫,一个轿夫驾着一辆宽敞的马车,马车上走下一名衣着不俗的中年人。 他们没有说话,四名护卫从马车上取下三个箱子,搬进了院子里,两名侍女将那两盏精致华美的宫灯挂在小院的竹篱笆上,中年人则对着苏梦长揖了一礼。 然后那中年人和四名护卫蹑步退走,留下了车夫,马车,还有两名侍女。 两名侍女从一个箱子里取出新鲜的蔬菜,米肉,上好的干柴,京造的铁锅,走进了厨房,炊烟很快从烟囱中升起。 车夫则始终守在马车上,如同铁铸的雕像。 林诗音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一幕,轻声询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苏梦的回答则让林诗音出乎意料。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这些人。” 林诗音面露不解,苏梦耐心为她解释道:“因为我在保定城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所以有想要与我结交的人找到了这里,来讨好我。” 林诗音眨了眨眼,她问起了在路上时问过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补充了一句:“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大人物。” 苏梦笑了笑:“大人物说不定也会死在小人物手中,小人物有朝一日也可能会变成大人物。” 林诗音依旧在看她,像朵伶仃又执着的红花。 于是苏梦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道:“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眸波动着莫名的情绪。 对上那双眼,林诗音有些怔忪,她是听说过这名字的,这位治好了麻风病的名医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表哥流连青楼楚馆时,她日日等候,也听到过说书人歌颂这位苏女侠的事迹。 但不知怎地,她仿佛涉过了梦河,瞥见了一道水月镜花般的身影,那身影捧着枯萎的花,与自己羞赧又亲近地笑着。 林诗音并不知道,苏梦一刹那的情绪外泄,影响了她的精神,当她回过神时,再看着面前神秘的女子,忽然有种难言的亲切。 “我知道你。”她顿了顿,又道,“苏姑娘,你……你抢亲,是为了帮我对吗?你为什么要帮我?” 话一出口,林诗音意识到了不对。 面前的人叹息地看着她。 “原来你认为这是‘帮’,而不是怪我带走你。” 林诗音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是啊,她怎会下意识这样说?原来自己还是在抵触与龙啸云成亲的吗? 她心头万般思绪萦绕,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梦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从箱子里找到了崭新的衣物,让林诗音将身上的嫁衣换了下来。 美味的饭菜,洗漱的热水,柔软的被褥,这普通的农家小院被布置的舒服极了,林诗音在前半夜时还头脑一片纷乱,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时,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那两名侍女立在门外,仿佛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眠。 苏梦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你们是谁家的人?” 那两名侍女面露喜色:“安山徐家。” “好,我记得了。” ‘记得’,便是字面意思,并不代表人情,也不代表结交,仅仅代表苏梦记住了‘安山徐家’。 但这对于他们而言,便已达到了目的。 “你们走,我要迎客了。” 一名侍女小心翼翼道:“要将马车和车夫为您留下吗?” 苏梦想着林诗音,点了下头:“好,留下。” 两名侍女喜形于色,恭敬一礼后,离开了院子。 过了片刻,院外马车的马匹不安的跺着蹄子,喷着鼻息。 动物往往比人更能敏锐地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院子里走出的女子用手指插入长发,葱白似的指尖在乌发中穿梭,像是夜色中隐现的月光,她以一种闲逸的姿态束紧长发的同时,看向车夫。 “你先离远一些,小心惊了马,吵醒林姑娘。” 于是很快,这院子内外只剩下一个人。 李寻欢赶到这里时,便看到了苏梦,他听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且钦佩此人的作为,却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对方相遇。 此时的他身上的酒气已被风吹散,脸上的倦容却更深,他因林诗音而潦倒,憔悴,大醉了一场,醒来后却又坠入更深的梦魇。 林诗音在婚礼上被人劫走了? 龙啸云受了内伤一病不起! 劫走新娘子的却是一个女人,一个当今江湖中武功最高,名望最盛的女人。 这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的荒诞。 龙啸云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痛诉着自己的无能为力,李寻欢用凉水浇了遍头,冲去宿醉的迷蒙,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发。 他知道自己不是苏梦的对手。 但他完全没有去多想,他的脚已顺着他的心,牵引着他的躯体,来到了这里。 现在,他站在这里,潦倒落魄,眼眸却锐利。 “苏女侠。”他在这种情况下还维持着世家的风范与礼节,“阁下与我等有何旧怨?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走到院门处的女子提起了一盏挂在篱笆上尚未熄灭的宫灯,持着灯的姿态像是夜色下的一幅梦幻的画。 “你问我与你等有何旧怨,林姑娘却问我为何要帮她,看来我做的事,对小李探花而言,是一件错事,你是要将林姑娘带回去,让她必须与龙啸云成亲吗?” 李寻欢闻言怔住。 “听闻李寻欢的飞刀一绝,若你辨不明自己的心,不如就用自己的飞刀来判断,这盏灯在我手中,你若能用一发飞刀灭去此灯的烛火,我便允许你见林诗音,若不能,你一个月后再来找我,我不会隐藏自己的踪迹。” 第253章 楚留香传奇(44) 现在的小李飞刀已经有了‘例不虚发’的名号,但现在李寻欢绝不是苏梦的对手。 苏梦提出的挑战相当于给李寻欢机会,但李寻欢真的能抓住这机会吗? 意志与信心同样是一种力量。 带回林诗音,他又将面对林诗音与龙啸云的成亲的事实,当苏梦点明了这一点的时候,他的意志与信心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 李寻欢看着那盏灯,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他捏着刀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 他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想? 苏梦持着灯,她持灯的手同样很稳定,八角宫灯一动未动,连烛火也静。 寂静的夜。 寂寞的刀光。 林诗音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那两名侍女已不见,箱子也已被收拾,院子里的石桌上有一个食盒,苏梦在桌子旁笑道:“洗漱过了吗?快来吃早饭。” 边说着,她边将食盒里的菜碟摆了出来,看着犹冒着热气的饭菜,林诗音愣了一下。 水晶素饺,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还有一小碟蜜饯干果。 她肠胃弱,一向吃不得辣,在早上的时候更是不沾油腥肉类,表哥为了她特意请了擅做江南素菜的厨子,面前摆放的这些菜,都是她在李园时便常吃的。 “这些饭菜……还是昨天那些人送来的吗?” “不是。”苏梦很诚实道,“这些是另一个人送来的。” 林诗音不安道:“表哥他来了?” “没错,我为他设了一道考验,他没有通过,所以这个月他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唉。”说到这里,苏梦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咽下后又道,“但他很聪明,也很会钻规则的漏洞。” “他没有受伤?” “放心,我看起来像是乱伤人的坏人吗?” 林诗音终于放下了心。 她完全没有再想过龙啸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 之后的日子对于林诗音而言每天都是新奇的体验,她们四处游逛,看风景名胜,在画舫上听乐赏舞,然后离开了河间府,到了济南。 济南是丐帮总坛所在的地方,治疗麻风病的药方公开,受益最大的便是这些底层的孤苦之人,她们在这里获得了极高的礼遇,但苏梦只在总坛待了一天,便带着林诗音溜走了。 她带着林诗音去湖边听丐帮的孩子们唱儿歌,讲故事。 “我来讲我来讲,上次分坛会议,老大带着我们过去,二狗缩在老大后边,居然悄悄扯了老大的袍子擦鼻子!那可是老大为了来分坛特意洗干净的衣服!” “哈哈哈,二狗的屁股肿了好几天呢!” “我原来有个朋友就是经常打喷嚏流鼻涕,后来我给他治好了。”苏梦道,“我也给二狗治一治。” “要做针灸吗?我最怕针了。”二狗揉了揉鼻子。 “那就不用针,给你煮药吃。” “可是药很贵。” “是啊,不过我刚好想喝泥鳅羹了,你们给我多抓些泥鳅,用泥鳅来抵药钱。” “二狗别担心,我最擅长抓泥鳅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仿佛有着无限的活力,为首的几个强壮一些的孩子更是直接脱了衣服便要蹚进湖里,惊的林诗音捂住了眼睛。 她有些红着脸道:“你平常都是这样生活吗?” 苏梦微笑道:“我之所以习武,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生活。” “这是生活还是漂泊?”林诗音忍不住道:“你的家在哪里?” 苏梦的笑容淡了几分,她望着那些嬉闹的孩子:“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有朝一日我会回去的。” 若破碎虚空真的存在,在她漫长的生命中,她一定会抵达到目的地。 林诗音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了,她安静了一会儿,侧过身,放下捂眼的双手:“其实,我已将李园当做了我的家。” “表哥将李园当做我出嫁的嫁妆,可是他这样做却让李园变成了兴云山庄,李园永远不在了。” 这是林诗音没有告诉过李寻欢的事情,如今却自然而然的对着苏梦说了出来。 她们在济南呆满了一个月,在出城的时候,苏梦从马车上找到了她与林诗音逛街时买的花灯,在中途离开了片刻,然后又云淡风轻的回来了。 林诗音已知道了苏梦与李寻欢之间的约定,她看着苏梦抽出花灯的蜡烛吹灭,既想见李寻欢,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去神水宫。” 这本不在苏梦的计划内,但她收到了一封传信,因此中途改变了计划。 这三年的时间里,蛇王山的大蛇一直没有跟母蛇配成功,辛苦找来的蛇反而会被蛇王咬死,蛇毒的延续成了大问题,但如今,这问题又有了一丝解决的可能。 如今正值春夏交际,神水宫的风景美不胜收,入谷的水道边山峦叠翠,碧水映山,像是流动的绿色丝绸。 林诗音沉浸在美丽的景色中,并不知道她们这忽然改变的行迹,让李寻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众所周知,神水宫收容孤苦无依,因情受伤的女子,且加入神水宫后,不得再谈情爱。 李寻欢想到自己用了两年的时间伤了林诗音的心,让她放弃自己愿意嫁给龙啸云,如今苏梦将她带走,莫非……莫非表妹决心从此舍断情爱,加入神水宫? 他该去拦吗?他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去拦呢? 就算他想拦,若林诗音已下定了决心,他也是拦不住的。 神水宫里,湖水如镜,鲜花簇簇盛放,湖边的人一身简洁素雅的白衣,眉眼硬朗。 水母阴姬的神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眼林诗音,对着苏梦缓缓道:“这就是你抢亲的……女子?” 她表情淡漠,眼中却有情绪流动。 苏梦愣了下,忽然明白过来,赶忙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之后再跟你慢慢解释。” 第254章 楚留香传奇(45) 留着林诗音被神水宫的弟子领去看风景游玩,苏梦跟着水母阴姬来到了后山。 她们来到的是曾经比武的地点,独秀山。 独秀山不负此名,在这山的底部,居然真的有一个可以称的上独秀的东西——那是一条暗红色的巨蛇。 一条蛇吻翘的十分秀丽的毒蛇。 这条蛇的身长,体型,都与蛇王山的那条十分接近。 “这条毒蛇是那人发现的。”提到那个曾被关在破庙香案下的怪人,水母阴姬的神色还是很冷。 苏梦心绪有些复杂。 若这条蛇真的可以和蛇王山的那条配在一起,让那种独特的毒素传给后代,那她改变的那条生命线,便可以不断共鸣,传递,这应该是她迄今为止扇动的最猛烈的蝴蝶翅膀。 “我会安排人将这条蛇送出神水宫,你安排人来接手带走。” “好,我已经联系了蛇王山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 话说到这里,苏梦转移了话题,开始解释起林诗音的事情来。 她将事情的大概描述了一番后,补充道:“林姑娘与我有旧,但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的出手带她走了。” 水母阴姬冷冷道:“我所收留的女弟子中,有一名弟子曾经嫁给了一个重兄弟义气的屠户,那屠户为了救济兄弟,常让妻女挨饿受饥,后来德安一带大旱,这屠户一家与兄弟一家结伴逃难,那兄弟中途染病,临死前将妻子托付给屠户,后来他们遇危时,那屠户却先去保护了兄弟的妻子,而致自己的妻女与其离散。” 苏梦听得五味杂陈:“后来她们被神水宫的人救了?” “神水宫只救下了那名女儿,那名母亲将所有的口粮都给了女儿,遇到神水宫的弟子时,她已胃气衰败,心气衰竭,强撑一天后,便去世了。” 水母阴姬缓缓道:“那名被救下的女儿,便是九妹盈盈。” 原来那喜欢打水漂的少女竟有着这样的身世。 此时此刻,带着林诗音游览神水宫的正是九妹。 她以为林诗音是新来的姐妹,来到这里的女子大都是受了情伤,可九妹却丝毫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 师姐们总是笑盈盈地说,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她们这避而不谈的态度让九妹更好奇,所以她喜欢做接引的工作,听宫里一些新来的姐妹们的故事。 “林姑娘为什么想要来神水宫呀?”她的语气有些天真:“若是不愿讲就算啦,我只是好奇。” 林诗音在来时已经从苏梦口里知道了神水宫是什么地方,她明白九妹应该是误会了。 或许就连苏姑娘也会觉得,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自己会生出几分加入神水宫的想法,但是林诗音其实心底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 她午夜梦回时,想到的还是李园和表哥,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的。 “我……”她犹豫了一下,九妹见状便迅速道:“哎呀,不如我先讲我的故事。” 于是林诗音同样听到了九妹的故事。 这故事对她而言,有一种直击人心的触动,让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一个好的兄弟,未必会是一个好的丈夫,好的父亲。” 林诗音又想到了龙啸云,声音淡了几分:“一个好的丈夫,好的父亲,也未必是一个好的兄弟。” 她忽然转变了想法。 她想要在神水宫多待一段时间。 苏梦确认了林诗音的想法后没有出言劝阻,她只是在离开前悄悄对林诗音道:“阴姬宫主喜欢女子,你留在这里,记得注意一些。” 林诗音愣了下,忽然有些局促:“啊……好。” 苏梦在离开前又去看了看当初被送到这里的盲眼女子们,见到她们都过的很好,并没有觉得神水宫太孤独想要离开的想法,便放下心来。 那条毒蛇被麻翻,关到了开着透气孔洞的铁箱中,运出了神水宫。 来接引的人里不仅有蛇王山上的人,还有一个人。 李寻欢。 他见到苏梦身边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神情竟有几分茫然。 苏梦没有理会他,这条毒蛇很重要,她准备亲自将其送到蛇王山。 见苏梦要策马离开,蛇王山上来的一位姓卢的养蛇大师小心翼翼道:“苏姑娘,这位……” 李寻欢在江湖中虽然结友不多,但是他的父亲当年却广交江湖好友,也正因如此,被弹劾结交匪类,仕途无望。 卢大师与李寻欢的父亲有旧,故而出言提点。 李寻欢也因此回过神,忙道:“苏姑娘!” 苏梦一向是个诚实的人。 但在这一瞬间,她就像是灵机一动的至尊宝一样,决定说一句谎言。 “林姑娘已加入神水宫了,你回去,我们的约定已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说罢,她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徒留下李寻欢在原地怅然。 入夏的时候,送到蛇王山的母蛇开始产卵。 苏梦在蛇王山忙碌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 李寻欢去闯神水宫了。 好家伙,楚留香没完成的剧情被另一个主角给续上了是? 水母阴姬本就对李寻欢观感不佳,对方又冒犯神水宫在先,因此出手毫不留情,危急时刻,林诗音现身劝阻,甚至想要舍命相护。 水母阴姬才不会感念有情人认明心意,成全他们终成眷属,在她还要出手对付李寻欢的时候,一个一直在一旁刻意隐藏的人挡在了她的掌前。 宫南燕。 在宫南燕杀死雄娘子后,她们之间就有了隔阂,虽然水母阴姬没有将宫南燕赶出神水宫,但平常却刻意避开了她。 这对宫南燕而言已是最痛的惩罚。 那些孤独入眠的夜晚,她被爱折磨的痛不欲生,与其让她受这样的折磨,不如让她死在心爱的人手下。 突然间的变故让水母阴姬乱了手脚,她的掌力何其雄厚,哪怕及时收手,外放的劲气也已侵入了宫南燕的心脉。 宫南燕终于得偿所愿。 抱着宫南燕,水母阴姬哀莫大于心死,李寻欢和林诗音得以趁机离开了神水宫。 苏梦没想到这剧情竟会如此跌宕。 她向水母阴姬传信,得到的回信是,她已准备静心闭关。 虽然并不是原着中的闭死关,但想必水母阴姬要有很长的时间不见外人了。 第255章 楚留香传奇(完) 一个人在草原上,总会倍感孤独。 若此时正是夜晚,月色皎洁,对影望苍茫,孤独是否会更甚? 他已习惯了孤独,可依旧痛恨孤独。 这副小小的躯体,已承担了太多不该由孩童承担的伤痕。 阿飞伏在草地中,对于成年人来说及腰高的牧草,却能完美地遮掩他的身形。 远处有水流声。 靠近水流的地方,就会有动物。 他需要狩猎一只动物来填饱肚子。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他也是一只动物。 孤独的动物。 然后阿飞看到了光,火光被装在他从未见过的精美物什中,夜风吹不乱那一抹暖黄。 提着光的女子也是暖黄色。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子,让他想起了母亲,可是母亲从来没有像这名女子一样笑的如此温柔过。 “阿飞。” 面对满脸警惕的小兽似的男孩,女子语气轻柔道:“跟我走。” 她唤出了他的小名,除了母亲以外,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阿飞拨开草丛,走了出来。 他对上了那女子的眼,她好像很开心,又好像有一些难过,被对方流露的情绪笼罩,阿飞恍惚看到了一幕场景。 同样是草原,同样是夜晚,面前的女子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他’看着对方的睡颜,看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曾几何时,有一个少年,先学会了仇恨,痛苦,孤独,然后步入了江湖,他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拥有了友情,学会了爱情。 但现在,有一个人决心让这个少年先学会爱,再入江湖。 这是一座开满鲜花的小楼。 一名青布搭头、身着缁色道袍的盲眼妇人站在小楼门前,向前迈步,却没有触到门槛。 小楼的门敞开着,她缓缓走进去,伸出手摸索着,然后抬手抓住了扶手。 木质的扶手触感温润光滑,没有丝毫的木刺。 她抓着扶手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数到了第十七阶,正好到达了二楼。 有花香,有茶香。 还有人。 “这位师父,要来杯热茶吗?” 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 妇人循着声音走过去,坐在了凳子上。 一杯热茶被放在面前,她轻声开口:“这里似乎种了许多花。” 男子道:“没错,在下喜欢侍弄花草。” “我曾经不喜欢花,不仅是花,我不喜欢一切有颜色的东西。”妇人道,“但后来,我开始喜欢花了,我在庙宇里养了许多花。” 她顿了顿,又道:“我叫林希,山林的林,希望的希。” 男子道:“在下花满楼。” 林希微笑道:“我知道,鲜花盛开满楼的花满楼,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从苏姑娘口中听说过你了。” 花满楼道:“阁下说的莫非是那位苏梦苏神医?” 林希点了点头。 花满楼吁出一口气:“原来阁下是在下恩人的故交。” “听闻你尚是幼童时,生了一场大病,幸而苏神医正游至江南,及时救了你。”林希道,“那场病差点让你目不能视。”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在下常常想,若人生再来一场意外,未能体验生活诸多色彩与美好,岂不更为可惜?” “所谓仁者,得失皆爱。” 林希喃喃道,“所以即便你不是盲了双眼的花满楼,这栋小楼却依然在。” 她忽然捧起了那杯热茶,将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 “多谢。” 花满楼意识到,对方谢的不只是这杯热茶。 这位神秘的妇人带着故事与风霜离开,花满楼没有挽留,因为他感受到了对方轻松愉悦的情绪。 于是他只是微笑着目送。 他笑的时候,眼睛像蕴着星,闪烁的星。 他见到柔娘时,对方已是关中珠宝阎家当家人的小妾。 他是多情的俊逸公子,对方却是个孤独的美丽女子。 只是对视一眼,他便从对方那娇羞的面庞上读出了绵绵的情意。 阎铁珊如此礼遇他,即便心动,也不能逾过礼法。 他别开了视线。 奇怪,许久之前他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是何时改变的? 他已想不起来了。 有些事,本就没有必要想起来的。 “七百六十一,七百六十二,七百六十三……” 苦着脸的青年在地上不停地做着后空翻,一旁的大树上,一名女子正懒洋洋的数着数。 “前辈,我已经知道错啦,而且我也没有偷成功啊……” 女子笑道:“要是偷成功了,就不是一千个后空翻这样的惩罚了。”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赌输过一次了。”青年一边做着后空翻,一边道:“所以……我能问前辈一个问题吗?” “你说。” “前辈今年贵庚?” “加到三千个。” “啊——!陆小鸡我恨你!” 这个江湖,依旧很热闹。 第256章 大旗英雄传(1) 幢幢树影之中,碧光闪动。 那是一顶坠着碧色珠子的藤编小轿,轿子上坐着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 磷火般的珠光在她苍老的面庞上摇曳,更显面庞沟壑蜿蜒,一双深邃的眼眸却陷在眼窝的阴影中,始终看不分明。 有两个铁塔般的汉子扛着小轿前进,前方有人振袖伏飞于树丛之中,宛如黑夜的蝙蝠,也有孩童嘻笑着,在忽明忽暗的月影中翻着跟头。 只有一条手臂的汉子大阔步地走在轿子后,一个鼠目猪唇的侏儒畏畏缩缩地跟在一旁,身量只到前方汉子的双膝,活像一道移动的影子。 再往后,一个貌如白痴的癞子头扯着俊秀的白衣少年的袖子,鸡胸驼背的男子揣着手,俯首前进。 这一队人古怪而神秘,若说这些七残八缺的汉子像夜行的山妖,那么后方那六名娇笑着的美丽女子,在这寂暗的林中,则像是化作人形的精魅,眼波流转,似带着幽幽情丝。 那藤轿上的便是闻名江湖的‘九子鬼母’,这些男男女女则是她座下的‘九鬼子’与‘七魔女’。 如今女弟子却少了一个。 因为那名女弟子被人骗走了清白之身。 ‘鬼母’收徒弟有两个规矩,若是男子,则必须是残缺之身,若是女子,则必须是清白之身。 被破了清白,便要被逐出师门,但‘九子鬼母’也不会放过那毁了弟子清白的贼人。 他们此行便是为了向那奸诈之辈报仇的。 忽然,在最前方跃动的孩童‘咦’了一声,之后,那振袖的‘蝠影’才顿住。 这种反应让‘九子鬼母’都有些惊讶,那‘蝠影’是她座下武功最高的大弟子艾天蝠,他双目虽盲,但武功已接近她这个师傅,孩童则是九鬼子之中最末的小九,若有异状,本该是艾天蝠先有察觉才是,为何瞧这反应,却似反了过来。 艾天蝠在树干上顿住,他面庞轮廓分明,神情冷淡,黑色的长发并未束起,直披到腰际。 他顿住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仅仅是因为那孩童的声音。 “小华,怎么了?” 名叫小华的跛足童子道:“前方有一个人……一个奇怪的女人。” 艾天蝠心头一惊,他虽然目盲,但其余感官皆比常人要敏锐的多,可是此时此刻,哪怕小华点明了前方有人,他却依然未能感受到丝毫属于‘人’的气息。 扛着藤轿的两人上前,轿上的‘九子鬼母’也瞧见了小华口中的女人。 一个融于夜,融于林,融于月的女人。 当你用双眼看到她时,才能确切地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穿着短而无袖的白裙,乌黑的长发流水一般覆过裸露的肩头,手臂和双腿有一种晶莹的美感,那双幽深的眼眸投向‘鬼母’,轻轻一霎,仿佛这幢幢的树影也在随着她的眸光颤动。 ‘九子鬼母’意识到,这女子是一个绝顶高手。 相传先天真气练至化境时,真气自成循环,可连接天地元气,这女子望来一道眼神,竟让她有种被天地捺了一笔的惊心之感。 她神情一肃,手指一扣,扛着轿子的两名弟子便将藤轿放下,让开身子。 那六名貌美的女子也偎上前来,‘九子鬼母’右手接过一根乌黑的铁拐,左手搭在一名女弟子的臂上,站起身,然后缓缓道:“阁下是何人?” 那女子道:“过路人。” 她神秘的气质让人警惕戒备,但一开口,声音却十分柔和,仿佛已淘尽了锋锐,只余对这世间的温情。 ‘九子鬼母’紧绷的肩头松驰了几分。 这天地间的道路自然不是为人所独占的,他们能过,旁人自然也能过。 遇见非友非敌的过路人,按理应是人少避让人多。 但‘鬼母’却抬了抬手。 抬手的意思是,让路。 路让开,白裙女子却没有动,她柔声询问道:“请问你们走的方向通往哪里?” ‘九子鬼母’沉声道:“洛阳。” “喔……这里是河南。” “没错。” “你们介不介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才接着道,“借我件衣服?” ‘九子鬼母’又招了招手,一个娇怯如黄花的美貌少女捧着包裹走上前,取出了一套浅绿色的衣裙。 她的神情娇怯,眼波却直白地扫在这白裙女子面庞上,递衣物的时候笑盈盈道:“我叫易清菊,姐姐叫什么名字呀?” ‘九子鬼母’心头一沉,暗恼自己这徒弟的大胆。 江湖上但凡绝顶高手,多有独特的癖好与禁忌,当不了解对方时,当尽量交流简洁,否则一不留神便会触怒对方。 ‘九子鬼母’的这些弟子们只能从师傅的反应里猜出这女子的不凡,但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师傅已在一个照面间就明白双方的差距,故而谨慎至极。 然而这白裙女子表现的却非常好脾气。 “我叫苏梦。” 她接过衣裙,微微一笑:“多谢易姑娘的衣服,若有缘再会,在下必奉还这份人情。” 说罢,她抬眸望了一眼在树干上表情沉寂的盲眼男子,似乎对其有些感兴趣,但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缓步退入了林中。 当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九子鬼母’松了口气,然后面色一沉道:“清菊,回去自己领罚。” 易清菊脸色一白,委屈地垂眼,应了声‘是’。 这时,她视野正落到方才那白裙女子落足的地方,月光穿透树影缝隙,照亮那一片满是杂草的地面。 “呀!”她一声惊呼,“师傅,您看!” ‘九子鬼母’走上前,看到那地面上有两道凸起的足印,她失神一瞬,喃喃道:“此女子一定练就了一种极为独特的奇功。” 易清菊小声嘟囔道:“她说欠我一份人情呢。” 虽然一件衣服的人情算不上什么,但若说这句话的人是个绝顶高手,那就不一样了。 重要的已不是人情,而是一份友善的关系。 “她临走前看了大师兄一眼,是不是喜欢大师兄啊?”那跛足孩童一副鬼灵精的样子,刚呲牙一笑,已被自家神出鬼没的师兄拎住了耳朵,“哎呀!痛!” “好了,都别闹了。”‘九子鬼母’坐回轿上,“继续赶路。” 第257章 大旗英雄传(2) “吓我一跳,还以为遇见了黑山老妖呢。” 深夜的树林,藤轿上的老妪,幽碧色的荧石映照出的沟壑面庞,残疾古怪的一众男子,娇笑着跟随的貌美女子,组合成一种奇诡非人的景象。 看到这副景象,苏梦还以为自己的武学到达一定境界后,穿越的世界也跟着升维了呢。 苏梦上一世的寿命是迄今为止经历最长的一次,明玉功的突破让她的身躯脱胎换骨,在人生的后半生中,她精进武学,想要窥见破碎虚空的大道,虽一直未得门径,但对于内功的掌控更上一层。 她体内的先天之炁自成旋涡,每分每秒,内力都会精进一分,产生的旋涡吸力也越来越强,丹田真气凝如实质,到了这一步,已不像是人在练功,而是功在推着人走。 这种近乎于修真的感受让她想到了道教内丹理论,因此后来苏梦又去武当修习了多年,练成胎息之境,将先天之炁的吸力引导在体表循环,达到收发随心。 在看到那轿上的古怪妇人时,她下意识戒备,心随意动,炁引天地,才留下了地上的一对足印。 不过看来一切都是她多想了,这行人只是行为有些古怪的江湖人而已。 那黑蝙蝠似的披发青年让苏梦想起了原随云,只是他比原随云年纪大些,更冷,更成熟,也更阴郁。 那一队人里,她只得到了‘易清菊’这一个名字,苏梦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她没有分辨出这是什么世界,也并不在意。 绿色的衣裙很合身,衣裙下还压着一双精致的绣鞋,鞋子却小了些。 苏梦从柳无眉那里学了几种不用发带和首饰也可以做的编发,长发在发尾挽成一个松松的垂髻,幽暗的山林并没有成为视野的阻碍,她在行走时顺手摘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别在了发上。 洛阳城是一座大城,夜晚有巡逻守备,宵禁戒严,但这些对于苏梦来说都形同虚设。 她很轻松地入了城。 不论是大城还是小镇,只要够繁华,就一定会有一个地方烛火通明,彻夜亮灯。 那种地方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一条街上经营的尽是夤夜不休的三瓦两舍,她一路走走停停,在一栋紧闭门窗,连门口的灯笼都未点亮的建筑前停下。 门前本没有人,等她迈上了台阶时,却忽然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在了面前。 这汉子威严阴沉的表情在看到面前女子的模样后软化了些许:“这地方可不是姑娘你该来的。” 苏梦笑道:“赌坊赚银子也分该赚不该赚吗?” 见她一下点明了这里是赌坊,男子面色变了变。 “若姑娘是熟客,就不会从正门进,若姑娘是生客,也该由熟客引着。” 面前的女子很老实地听着,像是逃家的闺秀乍见市井的繁华,面对愿意给她江湖指点的前辈,细心乖巧的聆听一切教诲。 她额前一缕碎发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一荡,有种溶溶月中,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清幽美丽。 然后他听到面前的女子道:“那可不可以劳烦这位大哥引我进去?您的引荐应该比熟客更管用。” 她的声音也很清。 很幽。 于是男子便请她入了赌坊。 一进入建筑,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喧哗,汗臭,充满欲望名利贪婪悲哀绝望杀意的世界。 居然有杀意。 人赌到绝境,杀人杀己杀妻杀子杀相干的人杀不相干的人,一股脑的愤懑都涌了上来,这样的人若走出赌坊,下一步就是杀人。 这种杀意是最令人作呕的。 那压抑的带着杀意的人正向外走,有人靠近,他没有抬头。 “欸。” 有个女声唤他。 他没有理会,耳朵里像是生了虫,一直嗡嗡作响。 于是一只手搭了上来,像是嫌他扰了路,将他往旁边一拨。 力道很轻,很绵,连着他的身躯也绵了下来。 ‘噗通’一声,他倒在了地上。 “……咦,有人晕过去了!” “晦气,老子正要坐庄呢,场子里的人呢,快把这人抬出去!” “老周,再借我五十两,我一定能翻身!” 还有人趁机扒地上那人的袖袋,发现这人一文也没有时唾了一口。 苏梦跟着领头的男子上了楼,一楼的许多人都赌红了眼,眼里只有赌桌,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这被她推了一下的赌鬼将会昏迷两天,许多绝望下的人都是激情杀人,希望他有这个时段缓冲之后,能面对现实。 若还是无法面对,那也与她无关了。 二楼的环境更干净,也更安静。 男子问她:“你要赌什么?” 苏梦道:“骰子。” 于是男子就将她带到了一个单独的宽敞房间,门一推开,亮堂的灯烛光彩便映到了门外,脂粉香气幽幽飘散。 抬眼望去,六名锦衣华服的男子围在赌桌旁,一边与几名衣着风尘的女子狎笑,一边漫不经心的将手中的竹制筹码推到桌上,旁边有人添水奉茶,也有人摇扇送凉。 这六人的服饰质地仿佛,衣衫细节上绣着一样的暗纹,显然是一家人。 另一侧则坐着三个人。 其中一名是一位体态颇壮的富商,他完全没有对面这些世家公子们的轻松悠闲,时不时用巾帕擦汗,极为关注庄家的动作。 还有一个穿黑色束袖短打的铜脸大汉,他浓眉微拧,在眉心连成蚯蚓似的对结,双肘搭在桌边,袖子已捋到了肘上,露出比起铜色的面颊更显黝黑的小臂。 大汉的身后站着一小童,那孩子正捧着一柄比自己身量还长的黑鞘大刀。 最后坐着的一人则是一名颇有成熟风韵的绛衣女子,她眼尾已有岁月风霜,但却更添风情魅力,一双眼像是钩子,对面的世家公子们多希望这钩子一样的眼钩的是他们——但女子的眼却只盯着庄家手中的骰盅。 在庄家的骰盅停止摇动的时候,苏梦已无声地走了进去。 “四四六,大!” 骰盅打开,富商长吁了一口气,那成熟女子也微微一笑。 大汉的眉拧得更紧。 那六名世家兄弟同押一处,输了大把的筹码,眉头却不皱一下。 庄家分拢着筹码,抬头看了过来:“老四,这位是新客?” 被唤做老四的男子点了点头。 庄家没有问苏梦的姓名身份,点了点头道:“地字一号房每次下注不得低于一百两,客人可兑好了筹码?” 苏梦摇头道:“我没有钱。” 她看向老四:“但我知道,赌与贷向来是分不开的。” 庄家怔了下,打量着苏梦,刚露出一抹笑,那几名早就眼睛发亮的世家公子中的一位忽然道:“姑娘,这赌坊里的赌贷翻利三成五,不如在下借姑娘一千两。”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展开之后,轻轻一摇:“在下不要姑娘一成利,不过嘛,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苏梦看向他:“请说。” 这世家公子将折扇又一并:“在下江南欧阳家欧阳靖,请问姑娘芳名?” 一千两换一个名字,这位欧阳公子虽举止有些故作姿态,但也算的上风流不下流了。 第258章 大旗英雄传(3) 重阳佳节将至,李家一年一度的珠宝交易大会即将开启。 洛阳城内汇聚了各方名流,他们不仅带着不少大额的银票,也携带着许多用来交易的珠宝珍品,当人手里的钱财足够多时,花钱就仿佛成了一场数字游戏。 所以洛阳赌坊的生意这几日一直很好,而今日接待的来自江南大富人家的欧阳兄弟,更是少见的豪客。 但他们是豪客,却不是那种任宰的肥羊。 欧阳兄弟武功不济,在玩乐一道上却是样样精通,如今这一桌赌局里,他们兄弟只同押一处,就已经要将来自四川的绸商霍群,无忧山上的大盗‘悍天雷’董大成赢光了。 至于那‘横江一窝女王蜂’的大姐花大姑,因为同样极擅赌道,倒是没吃什么亏。 方才欧阳兄弟输了一局,但因为先前赢的更多,因此丝毫不在意,在苏梦落座后,欧阳靖更是直言道:“苏姑娘跟着我们押注,定能将本金赚回来。” ‘悍天雷’董大成本就输出了几分怨气,闻言从鼻息间哼了一声,他的声音倒真有些像雨天的闷雷。 “大言不惭!”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一直能赌赢的人,你们方才不也输了一局吗?若你们真的一直赢,那只能说明你们与赌场勾结,或者出老千!” 这番话其实说的很有道理,但欧阳靖本来就是刻意来抬高自己想要讨苏梦的好感,嘴上依旧不服道:“你有能耐就抓住少爷我输的时候多押点,翻不了盘的人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利了。” “嘭”的一声,董大成拍桌而起,身后的小童上前一步,手中长刀正递到他的手边。 然而正在这时,那庄家却笑吟吟地晃了晃骰盅,“哗啦啦”的声音让董大成冷静了些许,他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能随便惹事的地方,又坐了下来,将手中的竹筹取出两支,向着代表‘大’的区域一抛。 “拿本事说话!” 寻常的骰子规矩是庄家先摇骰,然后停住,等到众人押注完毕后再开骰盅。 但是江湖中不乏听骰高手,因此有些特殊的场子在客人都是听骰高手并主动要求的情况下会改规矩。 这场子的规矩是,在骰盅停下前就要押注完毕,全押完后庄家才会停下动作打开骰盅,所以不管你是耳聪还是目明,都预测不出结果。 这样的玩法同时取消了庄家的利润抽成,改为了给固定的高额场位费,因此庄家控骰也得不到更多的利润,进一步保证了赌局的公平性,当然,要想玩这种局,庄家必须有极高的信誉才可以。 欧阳靖身边一个兄弟让开了座位,苏梦坐上前,欧阳靖将面前的竹筹分给她十支,然后笑道:“我们再等等,让他们先押。” 带着苏梦进来的老四走了出去,大门关上,一个小童为苏梦送上一杯茶,方才与欧阳靖相邻的两名女子偎到了其他人身边,有个年龄最小的少年推开了偎过来的女子,表情有些冷淡。 霍姓绸商上把赢了两根竹筹,如今剩下了四根竹筹,他正在犹豫,忽听到对面刚加入的女子开口道:“若这把押豹子押中了,岂不是一把就把本金赢回来了?” 听到这话,即便正在紧张的时刻,他也忍不住有种荒谬可笑的情绪涌上心头。 也只有新人才会有这种一步登天的想法了,这种运气游戏哪有这么简单? 他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什么,今天已经输的血本无归了,他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小!” 剩下所有的筹码都推了过去,这把结束,若是输了,他就只好离场了。 花大姑却不急着押,反而看了欧阳靖一眼,欧阳靖回以一笑,用折扇将五百两筹码推上前:“董兄押大,我自然是要押小的。” 押完后,他扭头对苏梦道:“苏姑娘,若你想要押中豹子,回头在下带姑娘去楼下玩一玩。” 花大姑紧跟着押了大。 骰子声未停,场上只剩下苏梦还没有押,旁边一名欧阳家的子弟热情道:“苏姑娘,我帮你推过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在灯光下泛着玉光的手,将十支竹筹全部向前推去。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押注的地方。 豹子! “苏姑娘,你是不是押错位置了?”欧阳靖满脸愕然。 庄家沉声道:“押定离手,就不许再改了。” 苏梦的手已经从筹码上松开,就算她是新人手误押错,也不能再更改。 苏梦对庄家微微一笑:“没有押错,我押的就是豹子。” 对她而言,这从不是什么运气游戏,她只是想要在这个世界获得一笔花销,并不准备在这个地方周旋太久。 所以一局就够了。 在苏梦落注后,骰盅扣在了桌上。 没有犹豫,庄家直接打开了骰盅——三颗骰子全是六点向上! “这不可能!”董大成当先站起,“这女人有问题!她刚入场一局就直接开豹子,我知道了,她是你们找来的托!这局我不认!” 那开出豹子的庄家冷冷道:“你是熟客,还信不过洛阳赌坊的信誉吗?” 他们之间有更赚钱的合作方式,那就是销赃,犯不着在这点钱上跟董大成设局。 “那就是其他人找来的!”董大成‘倏’地看向花大姑,“花大姑,我知道你在横江养着一堆女王蜂,这女人是不是你的手下?” 花大姑美眸流转,瞧着苏梦道:“我倒希望她是我的人呢。” 那霍姓绸商已经满脸苍白,颓倒在椅子上站不起来了。 豹子的赔率是翻十番,更何况这场局庄家不参与,其他的钱自然是众人均摊,因此众人的表情其实都算不上好。 这可是一万两!他们的押注赔完了也还有八千多两,欧阳兄弟又只算做一人玩,一人加两千多两,场上也只有借出本金的欧阳靖和家底颇丰的花大姑能掏得出这笔钱了。 绸商倒是还有货钱,但他要是动了那笔钱,跟自断前途没什么区别。 若是掏不出,就只能按赌场规矩欠债,欠债又要加利,有多少人便是被这利给逼死的! 苏梦站起身,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只见她伸出手,取回了一根涂红的竹筹,那一根小小的竹筹在灯影芳袖,素手纤纤中,仿佛也有了玲珑古韵。 “这些钱,退给我向欧阳公子借的那一千两,剩下的你们都各自分回去。” 她这一番话在绸商耳中宛如天籁,大起大落不过如此了,满腔怒火的董大成也一脸愕然。 那绿裙佳人莞尔一笑:“我来这里本就只想赚一笔吃饭钱而已,我也确实不是靠运气赢的,赌场规矩,找不到对方出手的方式,就只能认栽。” 这一刻的她,哪里是方才那“新人”的模样,如今所有人都瞧了出来,这女子是一名高手! 欧阳靖眼睛都要比烛火还亮了:“姑娘,那笔本金不用还我,就当我结交姑娘,请姑娘饮茶吃饭了,一百两能吃几个好菜?” 苏梦摇摇头,没有理会他,起身离开。 欧阳靖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们几个把筹码分一分,苏姑娘!等等我!” “大哥。”欧阳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少年拉着欧阳靖的衣袖:“这女子并非常人,别去追了。” 欧阳靖哪里肯听,他的魂儿都要跟着飘出去了,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把自家兄弟的手打落,然后追了出去。 那少年看着泛红的手,叹了口气道:“我去跟上大哥。” 说罢,不等其他人反应,少年也追了出去。 第259章 大旗英雄传(4) 欧阳靖下楼的时候,苏梦刚从一楼的柜台那里兑好了一百两的银票。 她的步子看起来不急不徐,但不知为何,眨眼间就到了赌坊的大门处。 这里虽然是大门,但平常很少有人通过这里进出,大多是通过更加隐蔽的暗门。 可是守门的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主动为她推开了大门。 欧阳靖没有思考太多,但是紧随其后的少年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位苏姑娘真的是洛阳赌坊的人? 两人很快追出了大门,远处有灯笼高挂,莺声燕语,但赌坊门前的一片道路却极为幽暗。 幽暗里有一点鹅黄。 那是别在女子发上的一朵黄花。 欧阳靖瞧见那黄花一闪,然后不见,他愕然的左右张望,开口呼唤道:“苏姑娘!苏姑娘?” 身后的少年沉声道:“好高明的轻功。” 欧阳靖怔了一怔,只觉方才的经历像是一场朦胧幻梦,苏梦,苏梦,果然人如其名。 他落寞回首,再没有游戏的兴致。 苏梦赢下赌局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在言语中对庄家下了暗示。 那庄家是摇骰子的好手,受了暗示之后,便不自觉的摇出了豹子。 若他是个不懂控骰的普通人,苏梦的这招反倒起不了作用,毕竟慑心术也不能让一个不懂数学的人解开高数题。 轻轻松松甩开欧阳靖,行走在长街上,苏梦露出思索的神色。 “江南欧阳世家……” 苏梦对这个世家有些印象,江南豪商众多,当地首富的地位可以说是竞争激烈,先有万福万寿园金家,后来金家在朝堂中的子弟退位后,便有与朝堂新贵交好的花家后来者居上。 在这两家之前,江南还有一个豪富之家,那便是欧阳家。 只是欧阳家子弟多在穷奢极欲的生活中歪了根子,只有一个还算有魄力的旁室子弟上位,为欧阳家又续上了十年的富贵,之后那名欧阳家主得了心悸之症,不能常费心神,在传出家主之位后,欧阳世家便逐渐走向没落。 也就是说,她还在古龙的武侠世界,只是这次是来到了更往前的时间线。 这个时间线是哪个作品?莫非是大旗英雄传? 苏梦一边思索,一边离开了那条长街,她找到了一家客栈,办了入住后,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出门吃早饭,逛街买衣服。 欧阳靖口中那吃不了几道好菜的一百两银子,在她溜达了一圈,吃饱喝足买完衣服鞋履后,还剩下七十九两。 在逛街的过程中,她也得知了洛阳为何如此热闹的缘由。 原来洛阳李家每年都会在重阳节的时候举办一次珠宝交易大会,这场大会往往会引来不少富商,还有手持重宝的江湖人士,城中的小贩也会增多,故而格外的热闹。 ‘李家珠宝交易大会’这个关键信息终于让苏梦确认了自己所处的世界背景。 她虽然没有细致地看过《大旗英雄传》这部作品,但是这作品曾经影视化过,并且成绩不俗,她作为行内人还是了解一些剧情梗概的。 这个世界的绝世高手大都来无影去无踪,唯一比较好找的高手就是常春岛的日后。 武功已入化境之后,她对于找各大高手交流总是充满了兴趣,因为到了这一步,她只能靠着不断的摸索来探究前路,再也没有前人可以参考。 她能够走到破碎虚空那一步吗? 这一点只能交给时间来证明了。 今天是李家交易大会的第一天,李家的大门大开,这场交易大会自然不是随便来人都可以参与,在第一重的大门那里,需向李家的下人证明自己携带的物品价值或钱财数量,才能在第二重门那里见到迎宾的李家家主李洛阳和他的长子李剑白。 苏梦手上并没有有资本进入李家的东西,她那不足一百两的银子是普通百姓难以积累的财富,但价值还抵不上李家的一套杯碟。 不过这对她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来到门前时,她正好瞧见了两个人。 这两人肩并着肩,举止十分亲昵。 那女子风韵成熟,姿态雍容,男子则是个比女子小上一些的少年郎。 少年白衣剑袖,身量笔挺如松,一双如墨的眉眼带着几分不满,但这种外露的情绪更显他少年心性——一旁与小厮说完话的女子侧过身,挽了下他的胳膊,就让少年拧起的眉头被熨开,神情变得无奈温柔。 苏梦已经猜出了这两人是谁,她并没有靠近,等到那两人进去后,才走上前,对着第一重门外的小厮低声说了些话,便被放行了过去。 进去之后,一个面貌清癯的中年人和一个俊秀的少年郎正守在石阶上,正是李洛阳和李剑白。 李洛阳风度翩翩地向着苏梦揖了一礼道:“佳客远来,请问高姓大名?” 苏梦没再穿那身绿衫,之前发顶的那朵小花过了一夜后也已经谢掉,如今头上只有一根市集上买来的木簪,淡青色的衣裙上也并无多余的环佩,可以说的上极为朴素。 但李洛阳的态度却很郑重。 他是李家的第十一任家主,活到这个年纪,李家的交易大会也办了不少次,见过不少江湖中的奇人异士,早已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来人目蕴神光,足轻无声,吐息绵长,一看便内功不凡,更何况此女容貌脱俗,笑容又极为可亲,在对方走上近前的同时,李洛阳已经开始在思考这女子是哪位江湖高人的后人或高徒了。 可惜她身上并未佩戴兵刃,否则还可从所用武器来揣测一二。 “晚辈苏梦。”女子盈盈一礼,说这句话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洛阳不知对方为何会忽然不好意思,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也没有追问,李家的规矩便是绝不盘问来人的身份底细,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苏梦身上一眼望去不像携带珍宝的模样,或许她是揣着大额的银票想要购买交易。 “剑白,带苏姑娘去天英院。” “是,父亲。” 李剑白第一眼便对这笑容温和的女子极有好感:“苏姑娘请随在下来。” 第260章 大旗英雄传(5) 李家的宅邸极大,让苏梦想到了万福万寿园,但是其院落分布之多,布置之精密,却犹胜后者。 她在听到“天英院”这个三十六天罡星之一的名字时便有所猜想,在李剑白为自己领路时,索性直接问了出来:“请问府上莫非有三十六重院落吗?” 李剑白年轻俊秀的面庞上扬着骄傲的神采:“没错。” 他极有耐心的解释道:“来这里交易的客人大都身怀重宝,心中谨慎,不愿意与旁人同在一重院落之中,于是李家从祖辈开始就将宅邸布置成了一人一院的构造,共有三十六重,但并未按顺序排名,这样客人更有安全感。” 苏梦好奇道:“若是这三十六个院子住满了,莫非还有七十二地煞命名的院子?” 李剑白愣了下:“这……有资格也有时间在重阳日来李家参加珠宝交易大会的客人并不多,三十六重院落从未住满过。” 唉,真是个老实孩子,她好久没遇见过跟自己接玩笑话互相斗趣的了。 她的目光又看向李剑白腰间的剑,李剑白注意到了苏梦的视线,他方才那句话说完,就意识到苏姑娘方才说的是玩笑话,自己的回应稍显呆板,有心想再起话题。 “苏姑娘瞧着内功造诣不俗,却未带兵刃,莫非是学的拳掌?” 一旁的女子闻言双眸一弯,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拳掌招式我不过是略通而已。我最擅长的嘛……李公子不妨猜一猜?” 李剑白闻言下意识仔细地看向苏梦的一双手,后者发现后索性伸出手给他看。 人用什么兵刃,从手上是最容易瞧出痕迹的,就如同读书人往往在中指第一个指节内侧有长期握笔而得的茧一样,每一种兵刃,在长期使用后都会在手上留下痕迹。 面前的这双手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修剪齐整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甲面上有着与寻常不同的光泽感。 苏梦在穿越之初,手指甲还涂着透明的甲油,如今刚刚穿越,这一点也被重置了回来。 李剑白猜测这光泽是某种独特的药物,女子习武比男子更擅用巧思,一个小伎俩也会成为翻盘的大杀招。 他继续观察,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发现任何独特之处,这双手宛如千金闺秀每日以牛奶养护而成,看久了,甚至觉得有种透明之感,仿佛能透过手背上那淡青的筋络,瞧进骨肉中去…… 明玉功大成后由内而外蜕变带来的玄妙感,让李洛白不自觉地出了神,等他回过神时,脸不由红了,他竟然真的一直盯着一位姑娘的手,甚至还看出了神! “哈哈哈哈。”发现这少年人反应了过来,苏梦笑出了声,“如何?李公子瞧了这么久,可瞧出来了我所用的兵刃?” 李剑白见对方面上毫无羞恼之色,便也镇定了些许,只是脸上红晕一时难消。 “苏姑娘的手上全无痕迹,或许……或许姑娘擅用的武器是手套,或是绸带?” 他语带疑问,显然自己也不是很确信。 但能突破常规,想到这一点已算是不容易了。 苏梦赞许地看着他:“猜的很好,可惜都不对。” 李剑白也并不低落,他只在剑道上颇有求胜欲,问题猜错便猜错了。 “那么苏姑娘可否告诉在下答案?” 苏梦没有回答,她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她的右手抬起,拇指,无名指,小指蜷起,食指和中指竖立——这是剑指。 剑指是手指,并不是真剑。 就如同手刀本质还是手,不是刀。 这是李剑白在孩童时便知道的道理,可这道理在此刻仿佛被颠覆了。 因为他看到的虽是剑指,但感受到的却是剑。 剑的锐,剑的气,剑的魂。 身旁这女子手中有一柄剑,无形之剑。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任何一个剑客见到这样的剑都会有拔剑的冲动,寓目魂将断,不外如是。 若不与这样的剑客交手,此生又何必学剑? 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苏少英见西门吹雪时,怕也是如此心境。 李剑白脸上的红再次泛起,这次却是心情激荡而浮现的红晕。 然而下一刻,那剑气忽如潮水般退去,李剑白瞪着双眼,此地是通往院落的石子路,路旁有秋日花卉,那只手的背景便是一朵大开的花朵。 剑指又成了手指,它当然从来没有变成过剑。 手指收起,手垂落。 于是李剑白就像是在瞪花,如果花也有眼睛,想必也是会瞪回去的。 “我用剑。” 一侧的女子用言语让他回神,“只可惜尚未找到一柄趁手的剑。” 李剑白缓缓眨了眨眼。 她明明已经有了最趁手的剑。 少年人的旖旎心情被一种更为深刻的情绪覆盖,他一字一顿道:“苏姑娘,交易会结束后,在下可否领教姑娘的剑法?”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忐忑不已,然而一旁的女子却好似正等着这句话一般。 “好呀,不过我有条件。” “苏姑娘请讲。” …… “怎么拖延了这么久?” 李洛阳见李剑白一脸神不守舍的模样,微微皱眉。 自己儿子的性格他还是了解的,哪怕是知慕少艾,如今正值李家大事,剑白理应不会让儿女情长影响状态才对。 “父亲……”李剑白有些不好意思道,“可否借我些银子?” 嗯? 李洛阳愕然地看向李剑白,他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自家儿子准备给方才那女子送礼物,可细想又不对,李家家教虽严,但在钱财上却一向大方,儿子怎会缺钱? 这是怎么回事?李家交易大会还没正式开始,李家的少庄主就先带头与人做起交易了? 李洛阳沉声道:“你要借多少?” 李剑白道:“一千两。” “呵,这一千两既然是补足的费用,你总共要用多少?” 李剑白老老实实道:“三千两。” “你要用这三千两做什么?” “用来比剑!” 这四个字,李剑白说的掷地有声,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李洛阳没想通这前后关系,这时又有客来,他低声道:“剑白,一会儿将这事一五一十跟爹说清楚。” 第261章 大旗英雄传(6) 李剑白竭尽所能的为自家老爹描述苏梦那一记“剑指”为自己带来的震撼。 李洛阳心中不无震惊,他相信自己孩子的人品,也明白李剑白在剑道上的天赋,若李剑白感知未错,便说明那名叫苏梦的女子乃当世绝顶的剑客。 这样年轻的剑道宗师,他又怎会毫无听闻? 犹豫一番后,李洛阳还是给了李剑白一千两的银票,他不是对苏梦的信任,而是对李剑白的信任。 《一句话,让父子二人为我花三千两》。 获得了参加交易大会的消费资金后,苏梦在院中赏花,甚至还找小厮要来花锄亲自为一些花除杂草,正忙活时,她微微侧头,听到了院外石子小道传来的声音。 “师傅,我听到这院子里有声音,不如徒儿先去探探?” 苏梦记得这声音,昨晚的密林之中,有个跛足童子发现她时曾开口示警,那黑蝙蝠模样的男子唤他“小华”。 院门未锁,忽被人大咧咧地推开,那跛足童子依旧是那副机灵古怪的模样,一双眼睛乌黑发亮,让苏梦想到了小鱼儿。 都说人老了便会喜欢忆当年岁月,她这是老了吗?怎么见到人便爱回想? 小华推开门吃了一惊,本就圆润的双眼瞪得更大,院中的女子手扶花锄,衣衫素净,但谁也不会把她误会成这李家的侍花丫鬟,因为那幽静似月又神秘温和的气质是如此独特。 他见过她。 在那婆娑树影之下,这女子留下了一双让人心惊的脚印。 小华本自信于自己不管闯入谁的院落,都可以卖痴讨乖的糊弄过去,但遇见这个被师傅都戒备警惕的神秘高人,他的心也不由慌了一下。 但小华反应极快,当即露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声音甜甜道:“好巧,苏姐姐,是你呀!” 他声音刻意抬高,确保师傅在外面也能听清,这样如有变故,师傅也能反应及时。 不过以当初密林中对方展现的态度来看,这神秘女子的性情应该是颇为温和的,不至于为难他一个小孩子。 小华的预想没错,对方望来一眼后,便友好的打了个招呼:“哦,我记得你,你叫小华对吗?” 小华点点头:“姐姐居然还记得我,我全名叫易宝华,师姐师兄们喊我小华,师傅则唤我宝儿。” 他见对方态度好,便转换了心思,想要趁机多聊聊,也能探探这高人的底细。 “你怎么走到了这个院子,是迷路了吗?” 小华顿了顿,他本来想说走错了,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小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不是的,其实我是来找人的。” “哦?找什么人?” 苏梦只看过剧情的大概,她在知道这里是《大旗英雄传》后,已经想起了在密林中遇到的老妪应该就是前期的小boss‘九子鬼母’,但是对方与主角具体冲突的原因却不太清楚。 “找一个叫潘乘风的坏人,他欺负了我师姐。姐姐认识这个人吗?” 苏梦诚实地摇了摇头。 小华松了口气,太好了,对方既然不认识潘乘风,那他们就不用担心会在这件事上与这位神秘高手产生冲突了。 “所以你本来是想要装作走错的样子,过来看看这院子里的人会不会是潘乘风,对吗?” 小华点了点头,于是女子浅浅一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华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总是喜欢夸奖的,他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扬起了更高的弧度,更显可爱。 苏梦向他招了招手,小华乖巧地走近,他鼻息间闻到清新的花香,面前人放下花锄,俯身蹲了下来,挽起了他右腿的裤脚,将其卷到了膝上。 小华又惊讶又有些手足无措。 “别怕,姐姐是个大夫,来给你瞧一瞧。” 小华低头,看到了女子一头乌发垂落,那一支木簪显的格外单一,他忽然想,她的发上应该装饰着最美丽最华贵的珠宝。 这想法来的很奇怪,却又很深刻。 “你的胫骨和筋脉是正常的,应该是脚上的问题。” 小华涩声道:“七年前我和父母在逃荒的路上走丢分散了,有个板车的车轮轧过了我的脚面,自那之后,我就跛了。” “那我大概明白了,你的脚要趁着年龄小,骨骼还在发育,早些治才行,不然以后会更麻烦的。” 裤脚被放下,女子站起了身,小华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姐姐的意思是,我的脚可以治好?” 此时的小华早就忘了自己方才想要打探对方底细的念头。 “可以,但是我现在没有材料备药,你且等一等。” 小华急忙道:“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顿了顿,他又道:“诊金不论多少我也会付的!” 这时,院外传来了一声呼唤:“宝儿,你在哪里,快回来。” 看来是‘九子鬼母’见小华久久不归,心中担忧了。 小华赶忙回了一句:“好的,婆婆!” 他们是伪装成婆孙身份来到李家的,所以在外时便变了称呼。 “你先回去,晚上你来我这里,我给你列张清单,单子上会多写一些药,能找齐这些药,便算作是诊费了。” 说完,苏梦又捡起了自己的花锄,表明了送客的意思。 “好!谢谢苏姐姐。”小华激动地攥着小拳头离开了院子,回到‘九子鬼母’身边时,眼中泛起了水光。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流露出狠厉的神情:“她欺负你了?” 小华连忙摇头:“不,苏姐姐说,她可以治我的脚。” 他虽然难掩激动,但说话依然伶俐,很快将院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九子鬼母’脸色和缓,却又渐渐开始深思:“她果真如此好心?这样的人怎会在江湖中毫无名声?又心善,武艺又高,这种人早就被那些俗人缠着,架在火上烤了。” 小华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家师傅,眼下还有一点红晕。 ‘九子鬼母’叹了口气,抬手抚了一下他的头:“傻孩子,晚上为师陪你一起去,既然是我们有求于人,就与人家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第262章 大旗英雄传(7) 苏梦还以为李洛阳也会在当天忙完之后来拜访自己,没想到他倒颇为沉得住气。 当晚,‘九子鬼母’和小华一同前来苏梦的院子,‘九子鬼母’向她坦诚了自己的身份,苏梦早就知道,因此毫无惊讶神色。 她又一次为自己套上了海外归客的身份,以苏梦对这个世界的地理了解,足可以让她的谎言听不出丝毫破绽,更何况‘九子鬼母’想要得到的主要是一种态度而已。 简单交流完毕,‘九子鬼母’仔细看完了那张药物清单,点了点头道:“一年的时间,我会将这上面的药物全数找齐。” 找齐这些药并不难,难的是时节,如今是重阳,之后天气渐寒,清单上的一些罕见的草药,要来年时节恰当时才能采摘。 小华也知道自己不能心急,对苏梦讨好卖乖的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语,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九子鬼母’回了院子。 到了第二日,哪怕苏梦在深院之中,也听到了门外热闹的声音,显然今日来的人比第一日更多,排场也大的多了。 李剑白又没说来这里的客人只能呆在院子里,苏梦索性直接到了前院看热闹。 李剑白瞧见了她,忙打了声招呼:“苏姑娘。” 他有心想喊苏前辈,又转念觉得苏梦如此年轻,又是一名女子,说不定不喜这老成的称呼,故而还是延续了之前的叫法。 李洛阳看了眼苏梦,若是心虚之人,拿了那三千两后,肯定不会这么镇定自若,还出来瞧热闹,看来这苏姑娘确实心中有底气。 “李公子好,今日好热闹呀,我来瞧瞧有没有熟人过来。” 苏梦看着大门外,那里正是喧哗声的源头,突然,她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绝代丽人扶着一位美艳少女缓缓迈入了门户之内。 在这丽人的身边,还有一个绸衣华服,佝偻蹒跚如风中残烛的白发老人。 那老人将手搭在女子的肩上,让多少人羡慕咬牙。 这样的佳人跟在富贵之人的身侧虽是合情合理,但怎么偏偏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 “欸,果真有熟人。” 李洛阳和李剑白正好奇来人身份,听到苏梦这样讲,李洛阳开口道:“苏姑娘认识这位老先生?” 他们的话语并未压低,那蹒跚的老者缓缓抬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苏梦。 台阶上的女子笑盈盈道:“是呀,不过说不定他不愿意说出身份,我就不先介绍了。” 老者冷哼一声道:“我倒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姑娘。” 他又耷拉着眼皮,斜了一眼李洛阳:“你识不得老夫,是你眼力不足。” 说罢,他一边迈步,一边向苏梦一指:“你既然识得老夫,便为老夫带路。” 李剑白皱眉道:“哪有让客人给客人带路的道理。” 李剑白边说边上前,要迎老者从大厅入后院,他虽然不喜这老者的态度,但仍十分敬老的要搀扶老者的另一只手臂。 孰料这老人脾气极差的甩开了李剑白的手:“老夫又不是残了,要你来搀?” 李剑白终究是年轻,脸色已有些不好看,李洛阳心中一叹,让儿子留下,亲自领这难伺候的来客到后院去。 苏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着,看着这老者到了院子后,指责这里连猪窝也不如,然后让人把门外的车马行李带了进来,在宽敞的院子里搭起了三个华丽的大帐篷,单是那锦帐流苏上缀着的珍珠,就已晃得人眼花了。 若说昨日让李洛阳最琢磨不透的来者是苏梦,那么今日毫无疑问便是这老者,这老者展露出的财力惊人,单是那伺候丽人的美艳少女,还有两名保管珠宝的俊秀小童,便是从名妓‘粉菊花’那里购得的三名‘万金神童’。 而那绝代丽人身上的首饰之华美精致,更是一眼难以估算。 只外在展露的财力便如此雄厚,那随身带着的两个精致箱子里又藏着怎样的珍宝? 这老者说自己不认识苏梦,但苏梦跟过来,在旁边看了半天,他也没有赶对方走,于是李洛阳便明白,该走的是自己。 李洛阳走后,那躺在锦帐之中,由着那美艳少女捶膝的老者才慢悠悠道:“你说你与我相熟,究竟是熟在何处?” 苏梦伸手指了指他的脸:“蜂蜡,骨胶。” 食指向着对方的胡须移了移:“马尾毛。” 再点了点他脖颈的皱纹:“鱼鳔胶。” 每指向一处,苏梦都点出对应的易容材料,之后又从脸说到了手,说完之后,她笑道:“这些我都熟的很,我们怎么不算相熟呢?” 那捶膝的少女在苏梦说到一半时就已退出了帐篷,榻上的老者双眼锐利地看向苏梦:“姑娘是什么人?” “我叫苏梦,是来参加交易大会的客人。” “身怀重宝,想要易容交易本就是常情,苏姑娘又何必戳穿?” 苏梦很自然道:“既然相遇,何不相识?我若不戳穿,阁下想必已恶着一张脸赶我出去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居然也笑了:“看来我和苏姑娘倒是真的投契,可惜现在相识的却不是时候。”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之后会改变主意,认为此刻相识才正是时候。” 老人留苏梦在他院子里吃了一顿便饭,这人竟连厨子也不用李府的,反而是自带了一位苏杭名厨。 苏梦山珍海味和乡野小菜都吃过不少,再美味的饭菜都难以引起触动,比起吃饭,她更想与那绝色的佳人多说两句话,可惜对方躲在另一个帐篷里并未出来。 苏梦当然知道原因。 因为这女子说话时会结巴,所以才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讲话。 这个如谪仙般的女子,便是水灵光,而面带易容的老者,便是铁中棠。 苏梦一眼便瞧出了二人的身份,所以才主动上前结识。 铁中棠身怀师门恩怨,性格坚忍果决,多智擅谋,在意识到苏梦只是因为瞧出他易容的痕迹才接近他后,便适当卸下些性格上的伪装,让对方有自己向其‘坦诚’几分的错觉,但实际上依旧未透露半分跟脚,至于水灵光,更是连面都没有露。 等到苏梦离开,水灵光才从另一个帐篷中出来,明眸闪烁着忧虑的光:“这位苏……苏姑娘,会……会不会干扰……干扰计划?” 铁中棠道:“江湖中不乏个性奇特之人,此女好奇心如此旺盛,说不准计划施展之后,便会因觉得有趣来插上一脚,到时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语气十分镇定,安抚了水灵光不安的心:“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忧虑未发生之事。” 第263章 大旗英雄传(8) 到了第三日,一大早,园外便有烈马长嘶之声响起,看来又有客至。 小华一早便来到苏梦院子里,想要送她一支珠钗,钗子上晶莹小巧的珍珠串成一簇,中间拥着一颗大而饱满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贝母的光泽,显得格外美丽。 他眨着眼,殷殷切切道:“苏姐姐,你喜欢吗?” 苏梦依旧是带笑的样子,仿佛对什么都不会拒绝,但她的眼望向那珠钗,却并没有什么动容,也没有伸手去接。 “这珠钗很漂亮。”她很诚心诚意地赞赏道,“不过小华你为何忽然要送我这个?” 小华道:“因为我觉得苏姐姐戴上一定会好看。” 这人小鬼大的孩子,眼中情感却很纯粹,昨日苏梦还觉得他有些像小鱼儿,如今看来,他虽然机灵,但情感上远没有小鱼儿早熟。 “你这句话比这钗子还讨人喜欢。”苏梦想了想,“我教你个法子,你拿着这钗子,跟你的师傅也说一番这样的话,你师傅一定也会开心,但她也一定不会收这钗子,这样你就用这钗子一下子讨了两个女人的欢心。” 小华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他道:“我还可以用来哄师姐们……哎呀,不行,师姐一定会收的。” 他鼓了鼓脸颊,不知是想到了哪位师姐。 “人家收了,你又不开心啦,所以呀,送礼物时呢,要找对的人,也要确认对方会收,更要确认对方收了会开心,这样对双方而言才是圆满快乐的事情。” 小华点了点头,很快抓住了重点:“那苏姐姐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可爱,善良,活泼的孩子。” 小华扭捏了一下:“我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 “哦,那就不喜欢了。” 一大早把小孩逗得哼哼唧唧地跑了,苏梦神清气爽,院子里的花圃也被收拾好了,她想了想,准备去铁中棠那里串门,这次一定要跟水灵光说上话! 她向院门的地方迈出一步,手指不经意拂过花圃里一朵盛放的菊花卷曲细长的花瓣。 黄色的花瓣上一秒还在指间,下一秒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上屋瓦被压动的“喀喀”声,之后便是“噗通”一声响。 伏在院墙上悄悄观察的人被一枚花瓣点中穴道,从院墙上滚落,掉到了院外的灌丛之中。 他穿着一身小厮服饰,却眼蕴神光,太阳穴饱满,十指粗而有力,一张脸带着江湖风霜的粗犷之气,哪里像下人的模样? 这人猝然被制,从院墙上滚到灌丛中时,为了防被乱刺扎眼,慌忙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一道女子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是什么人?” 杂乱的灌木枝叶遮挡着视野,白星武虽然看不清来人,但他知道说话的女子是谁。 枉他绰号“三手侠”,一向自傲于自己的暗器手法高绝,却连暗器声响都未听到便被人制住了穴道,白星武羞愤之余,还有些惊怒惶惑。 这女子究竟是谁? 这被击落灌丛之人便是名镇江湖的“天武镖局”的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他与师兄‘七窍玲珑’黑星天曾在追寻山中秘宝时吃了铁中棠的亏,如今打听到李家忽然出现了一个财富惊人的神秘老人,便疑心是铁中棠易容乔装带着秘宝来李家进行转手交易,故而来到这里打探。 然而铁中棠的易容和伪装确实让人难以瞧穿,两人无法确定,便决定再在这些院落里多搜查搜查。 白星武与黑星天分头行动,白星武一路观察,直到来到了苏梦的院子,瞧见院中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正逗弄孩童,便不由多瞧了一会儿。 人总是容易因为美丽的事物而停住脚步。 听说这世上有的特殊的刀法和剑法之所以强大,便是因为刀剑杀人时那刹那绽放的华彩让人目眩神迷,反应也慢了半拍。 白星武没想到自己这瞬间的停留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他身着李府下人的衣服,又爬上了墙头,怎么也编不出好的说辞,只好说道:“我只是一个小贼,听闻李家珠宝大会会来许多豪商巨富,便想着捞一点油水……” 白星武希望对方能把自己交到李洛阳的手里,他和黑星天兄弟二人是李洛阳的旧识,交到李洛阳手里反倒好办了些。 然而这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哦?无故入人家宅盗窃者,主人家打死无罪,李庄主现在正忙着操办珠宝交易大会,迎来送往的空不出手,不如我来代劳。” 白星武闻言头皮一阵发麻,这女子能悄无声息地便制住自己,说不准下一刻就能眼也不眨的将自己就地格杀。 他终于顾不得旁的,忙道:“姑娘且慢!在下不是蟊贼,只是有要事不得不乔装,在下与李洛阳是故交,这身衣服还是向他要来的,姑娘把李洛阳唤来,容在下慢慢解释!” 他这次刻意把声音抬高,希望黑星天能听到动静前来帮自己,哪怕是李府的仆从下人听到动静赶来也好,若无声无息死在这灌丛之中,真叫人死也不瞑目。 话落,白星武听到灌丛被拨开,只见一淡青色的衣袖在面前一拂,白星武感觉一股沛然巨力传来,顺着力道被扯出了灌丛,摔在了院外的石子小路上,手脸皆磕的吃痛不已。 他心中生怨,更多的却是惊骇。 内力深厚者,未触对方,以拂袖之劲将一个成年男子甩出并不是难事,可方才那力道却是一种诡异的吸力。 这女子练的是什么奇功? 白星武本想着等李洛阳到了再道出身份,遮掩一下最后的脸面,如今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下是‘天武镖局’副总镖头白星武,这件事实属误会,在下想要打探大旗门人的下落,因此乔装在此,没想到不慎唐突了高人。” 他很想扯出点笑来表达自己的善意,可惜除了说话,身上动不了分毫。 “这么巧?” 对方蹲在了自己身前,白星武再看着那美丽温柔的笑,却只觉得高深莫测。 “其实我也要找大旗门人。” 此言一出,白星武心中一跳,若对方是帮大旗门的,那便是敌非友,若对方也是大旗门的敌人,现在他们找铁中棠,其实为宝藏多过仇恨,这人若是发现了宝藏,便是夺宝的竞争者。 第264章 大旗英雄传(9) “我们‘天武镖局’,还有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大家结成五福联盟,与‘铁血大旗门’乃是宿敌。”白星武斟酌着语句,来表示自己是因世仇而来,“阁下又是为何要找大旗门人?” “你落在我的手中,又有什么询问我的资格?” 苏梦却不回答他,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找到了人没有?” 白星武暗想,他和大哥对那古怪老人生疑,却未能找到破绽,不管这女子立场如何,既然对方也想要找大旗门人,不如让她前去试试那老头。 于是他开口道:“我们已经找到了疑似大旗门的人,只是不清楚对方的底细,未敢贸然出手,但以阁下的本领,想必是手到擒来。” 他们怀疑那老者的主要原因还是对方那笔巨大的财富,但这兄弟二人此刻对财宝的渴望甚至比对大旗门的仇恨更甚,又怎肯老实交代? 白星武不说是因为那笔财富对这老者生疑,只说是靠着五福联盟的情报一路追缉才得到的线索。 说罢,他期待地看向女子的反应,对方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出其内心的想法。 忽然间,白星武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刺痛难忍,他闷哼一声,刺痛消失时,周身已行动无碍。 之前他在院墙,对方在院中,这女子出手他未能瞧清,还能用距离较远做理由,如今他们近在咫尺,他却依然未能看清对方是如何解穴,这让白星武彻底明白,对方的武学境界之高,远在自己之上。 白星武翻身站起,拱手道:“多谢阁下容在下将误会解释清楚。” 苏梦也站起身,微露思索之色,她就记得九子鬼母是当前剧情点的小boss了,五福联盟在李家交易大会具体做了什么事情还真不清楚。 说起来五福联盟与铁血大旗门之间也有一段背景故事,那段故事却不是像胡苗范田四家的事情一样,说开了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若追溯根源,还是铁血大旗门犯下的错,江湖中人尊他们‘铁血’二字,大旗门人就非要把自己后代往铁血去培养,他们把女子娶回来生了孩子后,就让母子亲缘断绝,让孩子从小不得母爱,在荒原边漠训练,用这种方式来培养坚强的性格。 阿飞和傅红雪从小没父爱不也被培养的挺坚强的?不过好像都容易被坏女人趁虚而入……哦,云峥这个从小只有父爱的也这样,那没事了。 总之,大旗门这种行为让大旗门人的妻子们痛不欲生,与其反目成仇。 又因大旗门当时的江湖地位,被大旗门人和其夫人施恩过的势力也卷入了这些恩怨情仇之中。 然后一位夫人抑郁而死,其亲人更加怨愤,便往这恩怨里添油加柴,宛如连锁的炮仗霹雳啪啦,家族恩怨变成了一场大型纷乱。 五福联盟更承两位夫人的恩情,便处处与大旗门作对,延续到后来,五福联盟的后人出手越来越狠辣,大旗门的人也渐渐不顾前事,以辣手反击,时间久了,就逐渐成了‘五福联盟’与‘大旗门’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 江湖故事,无非‘恩怨情仇’,为了这四个字,总有人前仆后继。 思虑只是一瞬,她眨眨眼,看向白星武:“你觉得以我的实力,来这里之后还没能打探出真正的大旗门人的下落吗?” 白星武喜道:“阁下已找到了大旗门人?是谁?莫非不是那古怪老者吗?” 苏梦面色一沉,笑意变冷,白星武瞬间想起对方先前的话语。 他如今虽然被解开穴道,但是对方未开口放他离去,他便依旧一步不敢挪动,这般受制于人,又哪里有追问的资格? 于是白星武垂着头:“是在下方才情急失礼了。” 暗地里,白星武却在咬牙,他成名太久,早已习惯了江湖人的捧高,何曾被这样踩低着调动情绪? “我找到的人,自然是我的。”他听到面前的女人缓缓道:“活着的大旗门人比死了的更有用,你们若要插手,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情面可讲。 “行了,你可以走了。” 白星武咽下一口苦涩,这跟将大旗门人护在羽翼下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不敢多说,忙调动内力,逃也似的飞掠离开,宛如这里有洪水猛兽。 苏梦留在原处开始思考,如果要去拜访日后的话,拎着云峥当礼物比较合适,毕竟云峥是日后的孩子,如果要去找夜帝,就带水灵光当礼物,不过带走水灵光,铁中棠肯定会跟着当挂件。 夜帝被关在常春岛,日后也在常春岛,这不巧了吗?现在两个礼物也都在眼前。 以她的实力,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不过她还有一场名师指导课还没上,这场交易大会也还有热闹没看,倒也不急着直接化身大boss一手抓一个。 另一边,白星武满脸颓丧地与自己的大哥汇合。 黑星天还未注意到白星武的异样,便满脸兴奋道:“我找到大旗门人了,居然真的不是那老头子!” 剧情虽因苏梦的出手有了偏差,但李家这次到来的客人本就算不上太多,云峥和温黛黛二人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两个大旗门人都在此处。 白星武眼睛一亮,可想到方才的事,还是长叹一声道:“大哥,我们现在不能对他们出手。” 说罢,他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黑星天。 黑星天脸上的喜色也在听完后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连你都不是这女子的一合之敌,恐怕我们兄弟二人齐上也讨不了好,你既已向她报了家门,大旗门人若在李家出事,恐怕不是我们干的,都要被这女子算到我们头上。” 白星武脸一黑:“我们还要保护仇人不成?” 黑星天冷哼道:“大旗门的人又不止是我们的仇人,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只是被旁人捷足先登的话,宝藏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若被那女子把大旗门人带走,宝藏和仇人就都飞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到了要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第265章 大旗英雄传(10) 在放白星武离开后,苏梦转念想到,若此时去铁中棠那里,刚经过旁人试探的铁中棠,必定会心中多想。 但铁中棠知道自己看穿了他的易容,一定会维持住表面的友好,哪怕心中忐忑,也不会轻易将苏梦拒之门外。 届时不知道这易容成老头子的铁中棠又会摆出怎样的态度?想想都觉得有趣。 苏梦一边走在后院的小路上,一边出神地想着,她这算不算为老不尊? 远处溪流声响,石桥横跨溪上,有男子朗笑声响起,看来又有客至。 苏梦本不在意,但她对声音一向敏锐,仅从笑声便判断出了桥上行过之人有自己认识的人。 她远望一眼,只见一群手摇折扇的世家子弟不紧不慢地跟在李剑白身后,点评着这花园的布局。 “李家为了利用空间做出三十六重院,可院落布局却大受限制,这‘山、林、苑、池、台’五行之中,土山叠石少了些,溪流又太小,山水骨架弱了,怎能撑得起气势?有朝一日,李兄定要来我家看看那闻名江南的七彩山石,锦绣池塘。” 李剑白运着养气功夫,客套一笑道:“园林再怎么疏朗雅致,也当以人为本,早年李家园林布置时已请一位有名的山水先生来参谋过,如今这布置也是自有道理的。” 欧阳兄弟中的一人道:“哦?是哪位先生?” “是洞庭湖的念古先生。” “这位倒是有真本事的……念古先生是如何参谋的?” “念古先生说,我李家以商行道,用剑立本,园林之中常有客来客往,水多易浊,山多路滞,不如藏山隐水,只留下磨剑石,浣剑溪即可。” “哈哈哈,有道理。” 欧阳兄弟作为世家子弟,倒不是言语力争上风之辈,更何况念古先生确实是此道权威。 交谈间,欧阳靖正眺望风景,忽见花丛之间有一女子在石径现出半身。 虽瞧不清五官全貌,但那独特的风姿让欧阳靖眼前一亮。 “那位莫非是苏梦苏姑娘?” 李剑白惊讶地望了欧阳靖一眼,没想到对方这花花子弟竟认识苏姑娘。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远处花径,李剑白的武功修行要高出欧阳靖不知多少,他一眼便认出了苏梦,却未点头,只是道:“这位姑娘是来参加交易大会的客人。” 欧阳靖才不管李剑白话语中的遮掩之意,他已确信对方是苏姑娘,忙甩下一帮兄弟,追了过去。 “苏姑娘!” 其余的欧阳子弟们笑道:“大哥真不厚道,竟为佳人舍了兄弟。” “我们之中,谁又没干过这样的荒唐事呢?” “小奎好像从未做过。” 面色冷淡的少年开口道:“那是因为我年龄最小,还不懂风月。” 他心底对这群满身脂粉气的兄弟们充满不屑,若他不是欧阳家的旁系,怎会与这群废物同流合污? 一想到欧阳家偌大的家业要从这群废物中择出继承者,欧阳奎心中便有一股无名怒火。 他绝不甘心于此。 欧阳奎视线远眺,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欧阳靖这样纠缠别人丢的是欧阳家的脸,更何况那女子并非常人,若他给家族带来麻烦……唉,他又能拦的住什么? 苏梦自然听到了欧阳靖的呼喊。 她步履不紧不徐,没有刻意去等对方,也没有刻意加快。 说到底,这种人她见过不少,她行走江湖时,世家豪侠,倜傥少年,对她表露过好感的不知凡几。 但她经历的情感早已足以慰藉自己漫长的一生,心境不同,对嫩草实在没有想法。 只是偶尔,她也会遇到那种人品不佳,没有自知之明,又纠缠不休的人。 对付这种人,有一种很方便的方法。 “苏姑娘!” 欧阳靖欢喜地跑了过来。 “没想到在下能在李府再见到苏姑娘,我二人果真有缘!” 前方的人转过头,果然是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对着那双温柔的眼波,欧阳靖的神情却忽然恍惚。 桥上的众人也不急着走了,像是看风景一般远望着那两道才子佳人的身影。 李剑白倒不担心苏梦吃什么亏,在他看来,苏姑娘就算教训一下这种登徒子都是应该的。 然而如今望过去,这两人似乎正有来有往聊的开心。 苏姑娘明明有这么高明的剑术,倒真的是好脾气……唉,果然父亲教训的对,习剑者必练养气,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到家。 李剑白正出着神,远处那两道身影竟已分别各自离开。 众人皆好奇不已,欧阳靖回来的很快,一名欧阳兄弟笑问他:“这可不像大哥的作风,怎么连人都没偎近,就这样回来了?” 欧阳靖没有笑,只是很平淡道:“被佳人婉拒,难道还要死缠烂打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大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哥,你这是被拒绝,受了刺激了?” “怎么可能,大哥不是一向觉得越是拒绝自己的女人越有挑战吗?” “行了。”欧阳靖一脸不耐,“总之,我对这位苏姑娘已经没有想法了,你们也不许再纠缠她。” “这……当然,当然,都听大哥的。” 众人只当欧阳靖受了刺激,心中虽不以为意,表面却都点头应下。 李剑白心想,世家弟子果然还是有点自尊的,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众人并未将这件插曲放在心上,接着走过桥梁,向安排给欧阳兄弟的院落走去。 落在最后方的少年转过头,看向女子离去的方向,眸光闪动。 不……这些宗家子弟的不堪他早已了解的清清楚楚。 欧阳靖的性情大变绝不是他的良心发现,而是与那女子有关! 是用了隐蔽的药物?有什么药物能只改变人的思想而不干扰神智?还是说用的是某种摄魂奇术? 少年忽然意识到,一个改变命运与人生的契机正在面前。 可是该如何抓住这机会呢? 苏梦并不知道,有一个少年因为她而愈发野心勃勃。 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铁中棠哪怕刚被黑白双星试探过,也没有拒绝她的来访。 帐篷内响着悠扬的琴声,那美艳的少女抚琴的风姿十分优雅,苏梦边听边点头。 “好听,好听,这么好的琴声,正适合做背景乐讲故事。” 铁中棠问:“哦?什么故事?” 苏梦笑道:“我对着你这张脸实在没有讲故事的心情,你将你那位绝色的夫人请出来,我再决定要不要讲。” 第266章 大旗英雄传(11) 当戴着珠翠奇珍,发间点缀着贝母珠光,如一朵馥郁奇花的女子掀开帐帘款款地走进来时,那绝色的容光让帐篷内仿佛更明亮了几分。 苏梦见过的美人很多,或许是因为水灵光自小长于幽谷,未经世事,她的美不仅在于外表,更有一种独特少见的清泉般的纯净。 水灵光进帐之后,向苏梦微微颔首,便坐在了铁中棠的身侧。 铁中棠道:“阿灵不喜言谈,还望苏姑娘勿怪。” 苏梦明白,水灵光有口吃之症,她只有在唱歌时才能流畅的言语。 为了掩盖这过于明显的个人特征,她只能维持着高冷话少的姿态,避免被黑白双星发现她便是当初山谷里那位口吃的少女。 不过这说到底还是心病,苏梦最擅长治心病了。 “原来姑娘叫阿灵,果然人如其名。” 水灵光面色低垂,她本就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铁中棠为水灵光解围道:“阿灵既已出来,苏姑娘是否要讲故事?” “听了我这故事,阿灵姑娘一定会开心的。”苏梦品了口茶,悠然道:“今日一早,是否有宵小之徒冒犯了两位?” 铁中棠心中一动,水灵光已抬起头,眨着那比任何珠宝都要美丽的眼眸,仿佛用眼睛在说‘你怎么知道’。 苏梦又冲她温柔一笑:“因为有一名宵小竟慌不择路地闯到了我的院落。” 铁中棠心想,‘黑白双星’两人谨慎试探他们二人后便退去,他们为了进一步确认,一定会去其他的院落排查,这兄弟二人在江湖中出了名的胆大心细,又怎会用得上‘慌不择路’这种形容? 铁中棠知道苏梦在用一种轻松的态度戏说,他虽不相信这种描述,但黑星天、白星武两人中有一人查到了苏梦的院落,反被后者发觉,这应该是事实,否则她也不会知道这二人今日来了他所在的院子。 “我见那人形迹可疑,便制住了他,孰料那中年汉子长得倒是硬气,被我制住后却老鼠怕了猫似的,说什么他叫白星武,是天武镖局的副镖头,让我不要杀他,又说他不是宵小,这样举止自有用意。” 苏梦放下手里捧着的茶杯,见老者模样的铁中棠神情凝重,水灵光已听的入神。 “于是我说,你有什么用意?” “他吓得一个哆嗦,一五一十地说,他跟大哥黑星天是追查大旗门弟子而来,觉得带着财宝的老人是大旗门弟子乔装,所以特意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去找那老人打探。” “我当即道,哎呀,这么巧!”苏梦一拍手,演得十分投入。 “我也在找大旗门弟子!” 妆儿的琴音也恰在这时步入尾音,乐声渐低,这句话便听着更加清晰入耳。 此话刚落,‘哐当’一声,水灵光手臂一抖,手背不慎碰到了面前的桌沿,她也没有呼痛,下意识道:“你……你也在找……大旗门弟子?” 她这番话中的震惊情绪难以掩盖,让人难以认为她是无关之人。铁中棠暗道了一声糟糕,在桌下伸手轻轻搭在了水灵光的手背。 垂在桌下的微痛的手被温暖覆盖,水灵光从惊惶中回神,也意识到自己表现的不对,心中顿生愧疚,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铁中棠,那经过伪装后的面容依旧沉稳,眸光丝毫未乱,显得十分镇定,让她起伏不定的心也被抚平了几分。 “没错。” 对面的女子仿佛还沉浸在故事之中,下意识回了水灵光一句后,接着道, “白星武闻言松了口气,还说如果我来对付你们,定然是手到擒来,我说我对付那老者做什么?你觉得他们是大旗门人?” “白星武问,难道不是?” “我说,我已经找到真正的大旗门人了,待交易大会结束后我就会将此人带走,我不管你们什么‘五福联盟’,什么‘天武镖局’与‘大旗门’的恩怨,若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动我看上的目标,就休怪我不客气。” 这段话苏梦说的十分生动,但似乎缺乏演技,不仅没有重现出当时的震慑之威,反而显得有几分轻佻。 她望向脸色有些发白的水灵光:“我让这两名宵小熄了对二位的心思,又让他们在李府不敢再贸然试探,怎样?这故事,阿灵姑娘听了是否开心?” 水灵光说不出话来,只强自笑着点了点头。 桌下,铁中棠握着水灵光的手已有些发紧,他不相信苏梦没有察觉水灵光方才的不对,对方一定意识到了什么,这番话是试探吗? 他面上并不显露自己的惊疑,甚至还流露出自然的笑意:“原来如此,老夫还在好奇这二人究竟是何用意,但这两人来的匆匆,去也匆匆,未给老夫追问的机会,没想到能从苏姑娘这里得知真相,还要向苏姑娘道上一声谢。” “不客气。” 苏梦坦然领受,将桌上的茶水一口饮尽:“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便不多留了。” 她看向水灵光:“阿灵姑娘,你的声音很好听,好好休息,放松心情,口吃之症很快便会好的。” 这声音让人听着十分温暖,水灵光怔了怔,张了张口,还未言语,苏梦已起身欲走。 铁中棠忙道:“妆儿,送送苏姑娘。” 妆儿早已离开琴案,来到帐帘边,为苏梦掀开帐帘,步态盈盈地随在其后,送她离开。 等到妆儿送客归来,铁中棠检查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回到帐中。 水灵光道:“为什么不……不问她?” “她就是想要我们问她。”这女子好像是在试探,又好像什么都知道,铁中棠很不喜欢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若苏梦真的能随意便制住白星武,那么她的武功可以说是深不可测,起码目前的铁中棠和水灵光加起来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铁中棠不想跟着对方的步调走。 “既然……既然计划有……有变数,我们还是……离开。” 铁中棠苦笑道:“恐怕不行了。” 水灵光想到了对方说的她找到了真正的大旗门人,恍悟过来:“莫非……她找到的……是你的……你的同门?” 铁中棠沉声道:“我需要去确认一番。” 是夜,群客毕至,第一天的交易大会,在灯火通明的夜晚开始。 第267章 大旗英雄传(12) 明亮的烛火将夜晚的大厅映的犹如白昼。 厅内排布着数十张圆桌,每一桌配有八张桌椅,桌上放着立起的木牌,苏梦所坐的位置,木牌上所写的是‘五’,即她所在的是五号桌。 桌上摆放的两根巨烛用雪白的纱罩遮挡,使灯光明亮的同时却并不刺眼。 如果这交易大会由她来办,她就在桌上再贴一张二维码。 苏梦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一点,她总会有这样的心血来潮之时,就像上个世界,她举办名医大会,偏要将名字起为《第一届中原名医特色医术交流及麻风病共研大会》这种名字,为的不过是微弱的一点希望。 可惜从未有人因这传遍江湖的名字来找过她。 圆桌只落座自己一人,旁边的七张椅子无人落座,苏梦托着颊,一缕长发轻垂在耳侧,放下这忽然黯然的情绪,眼眸一抬,明眸映着灯烛,像是攒了星子。 二号桌已落座了客人,一个身形枯瘦,鼻若鹰钩的华服老人正望了过来,在苏梦望去的一瞬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显然这老人一直在看她。 这人并不是铁中棠。 铁中棠望她的眼神绝不会这样垂涎和冒犯。 这老人的旁边还坐着两个妩媚动人的女子,这两名女子丝毫没有因为老者的视线而吃醋,反而在与桌后站着的一位白衫俊秀,眼神轻佻的青年眉来眼去。 看那青年未落座的样子,无非是这老人的护卫仆役一流。 老头,虽然你被绿的很惨,但是这视线太让人不适了,苏梦微微一笑,老人见状还以为这女子对自己有意,心底的念头还没升起,他忽然惊叫一声,捂着眼向后一仰,差点将座椅都掀翻。 身旁两名美妾被惊动地站了起来,那青年护卫上前扶住老人。 客人正在陆续入场,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李洛阳忙上前道:“怎么了?” 这里每一位客人都有着不俗的来历,包括面前这位老人,他是山西的豪商冯百万,经营矿盐发家,底蕴非凡,若在李府出了事,对李家的信誉会是不小的打击。 冯百万捂着眼睛的手缓缓松开,他双眼眯成一条缝,眼泪簌簌落下:“我的眼睛忽然好痛……嘶,这光,这光太亮了,快把光灭了!” 李洛阳未急着灭光,他先用手指撑开冯百万的眼皮,仔细瞧了瞧,发现冯百万的眼珠并无大碍,遇光依旧有正常反应,只是眼瞳泛红,遍布血丝,像是忽然被人戳了下眼睛似的。 若是畏光症,在进大厅的时候就该发作了。 李洛阳想不明白,他将灯烛熄灭,低声询问道:“客人要不要先回后院歇息?” “……不,不用。” 冯百万感觉眼睛已经好了一些,现在的不适都是方才刺痛的余感,他是一名商人,李家的珠宝交易大会每年才开这几天,若他因此错过了什么宝贝,必然会拍腿悔恨。 而且回过神来的冯百万隐约意识到了眼睛刺痛的原因。 李洛阳离开了冯百万所在的二号桌,稍后有一小童捧着装着热水的铜盆和布巾,来为冯百万敷眼。 冯百万让那小童退去,吩咐自己的姬妾侍奉自己,他当然不知道,当他的双眼被遮住时,自己宠爱的女人是怎样毫不遮掩地冲那青年媚眼如丝,无声口语的。 “潘乘风。”冯百万低声道:“你说,江湖上会有一种武功,让人只用视线就能刺伤旁人么?” 这被冯百万雇为护卫的青年,正是‘九子鬼母’所要找的‘玉潘安’潘乘风。 他为了躲避鬼母的追杀,为人做护卫遮掩踪迹,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做护卫不过十天,就已勾搭上了冯百万的两名美妾。 潘乘风本来就因为冯百万的忽然受伤而疑惑,但听这话,却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老头儿对江湖武学一窍不通,说话有种想当然之感。 “有些江湖高人积威甚重,视线凌厉望人时,会予人一种被剜了一刀的错觉,但‘眼刀’终究只是一种浮夸的描述,怎么会有人真的会练成‘眼刀’?那这江湖上还有谁能是此人的敌手,未能近身,便被对方的‘眼刀’给千刀万剐了。” 他顿了顿,用手轻揩了一下一旁女子的面颊,女子则抚了下他的胸膛,这举止冯百万瞧不见,但其他客人却瞧的分明,但冯百万为人刻薄,在场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便没人出言提醒。 “奇怪……难道真是我突然犯了病不成?跟那五号桌的女子无关?可我分明感觉是被她的视线剐了一刀。” 潘乘风闻言望去,望见了那在明烛之旁的女子。 她独坐一桌,手肘支着桌面,慵懒地托着脸颊,鹅黄的广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腕子。 烛火如此之亮,她的肌肤仿佛也透着光。 这一瞬的惊艳让潘乘风暗自懊恼,他怎么光顾着跟人调情,没注意到还有这样的独身女客? 后腰被人拧了一下,潘乘风讨好的冲一旁的女子笑了笑,却已打定主意,要在交易会后接近一下这女子。 他没有将冯百万的话语放在心上,这样年轻的女子,若会神乎其技的‘眼刀’,不如让他相信五福联盟和大旗门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这时,冯百万已取下了变凉的布巾,他的眼睛已好转了许多,能正常睁开视物,却再不敢望向那五号桌的女人。 又有客人进了大堂,苏梦没再看那老人,这次来的客人十分热闹,不仅有欧阳兄弟,还有一群娇艳如花,仪态端方的女子,欧阳兄弟像是扑花的蝴蝶一般在这群女子身边高谈阔论,说的话无非是将这李家布置与自家对比,显露家财,以此来吸引这群女子的注意。 其中一名少年人却不参与其中,反而一进大堂目光梭巡,望见苏梦时双眼忽然一亮,轻笑着并手一礼。 嗯? 苏梦有些疑惑,她只知道这少年是欧阳兄弟中的一人,在赌坊之中与其他莺燕环绕的兄弟不同,显得有些冷淡。 在欧阳靖纠缠自己的时候,这少年也一直是一副高冷远观的姿态,怎么如今忽然在对自己示好? 她没有理会对方,此时厅中落座的客人已有五成,但云峥与温黛黛,铁中棠与水灵光均未来此,就连‘九子鬼母’和小华也还没有过来。 苏梦倒是瞧见了坐在隐蔽圆桌上的白星武,他身边那文士模样的蓝衫男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那位大哥,“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 这两人对上她的视线,犹如老鼠见了猫,下意识便别开了眼。 第268章 大旗英雄传(13) 在大厅中的客人过半之际,门外忽然传来浑厚的大笑之声。 一道高大的身影飞掠而入。 只见这人满脸络腮胡,胸襟大敞,露出黝黑的肌肤,手中倒提着一个大布袋,虎目一扫。 “俺的位置是在哪里?” 李洛阳在这大汉进来的时候便已迈步上前,微笑行礼道:“海大少的七号桌早就为您留着了。” 听到这名字,厅堂内有人小声议论。 “原来这人便是‘天杀星’海大少。” 此人是江湖中一名赫赫有名的侠匪,他颇讲义气,又嫉恶如仇,常做劫富济贫之事。 但江湖中自有江湖的规矩,有人嫌他手段太过暴烈,太不通情理。 有次他盗了一名豪商的珍宝,这豪商颇有人脉,便让一位白道上很有名望的前辈去与他说项,让海大少得饶人处且饶人。 孰料海大少当即来了一句,你也不是什么狗屁好东西,说罢,猝然出手,一拳砸破了这位前辈的两颗门牙,大笑逃遁而去。 自那之后,海大少遇见白道中人时,少不了来一番全武行,李家父子虽也是白道中人,却是难得与海大少交好的势力。 海大少并未急着落座,他扫了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物,骂了一句:“潘乘风,你个吃软饭的怂货也在这里。” 潘乘风眼观鼻,鼻观心。 他在江湖中的名望一向很差,骗女人的行径尤其被海大少这样的‘大男子’所瞧不起。 有一次在其他地方遇上,海大少上前给了他几个巴掌,潘乘风气急了出手,却没能讨得了好,打那之后,他们就成了死对头。 但这里是李家一年一度的珠宝交易大会,若海大少敢闹事,就算他称李洛阳为一句李大哥,李洛阳也绝无法容忍。 果然,见潘乘风一副认怂的样子,海大少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走到七号桌旁边,却没有落座,而是将手中的大布袋敞着口往桌上一放。 有人支着身子去窥那袋口中溢出的珠光。 海大少朗声道:“李大哥,俺瞧这周围桌上都没什么好东西,便特意带点东西给您来个好彩。” 交易会刚开,众人都只拿了一些小物件在桌旁交易,攒着底子等着‘大货’,听到海大少这话,有人皱了皱眉头,也有人面露期待。 李洛阳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位兄弟向来不会让他失望。 在李家交易的货物,无论价值几何,李家一律抽半成佣金,所以他们做交易,自然是希望贵精而不贵多。 苏梦对这些珠宝没什么兴趣,她本以为这交易大会上有乐子可看,如今看来倒不如在院子里瞅一瞅铁中棠的小动作。 她的视线虽投在海大少桌上,实际上早已神游太虚了。 只听“哗啦啦”的声响,海大少将布袋一扯,里边的珍宝倾泄而出,洒落在桌上。 霎时间,奇珍琳琅,华光溢彩。 冯百万瞧着心都揪了一下,这手粗脚笨的盗匪倒是真不担心这些东西磕了碰了。 瞧见旁人不珍惜财宝,他倒像自己吃亏一般。 可能是这种人在还未获得珍宝时,便已将他人的珍宝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了。 “这里一共有三十件宝贝,每件五百两,概不议价。” 此话一出,大厅里站起来不少人。 来这里参加交易大会的大多是识货的人,哪怕并未细看,也有人瞧得出来,这三十样东西有不少价值都远超五百两。 “且慢!”海大少一声大喝。 正在靠近的众人被这声暴喝惊得止住了脚步。 只见这粗壮的汉子伸出猿臂一捞,竟将桌上的三十样宝贝都拢回了袋子里。 “俺只是让你们看看货,当然不是让你们在桌上任君择选。” 海大少将袋口虚拢了一下。 “五百两可伸手入袋中抽选一次,无论选中什么都自认盈亏。” 嚯,这已不是在交易珠宝,而是在赌珠宝。 苏梦回过神,终于来了几分兴趣。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玩抽卡小游戏的时候,那种金光一闪,心跳加速的激动感。 另一边李洛阳已经替众人试了一番,用五百两抽中了一块价值三千两的汉玉。 以李洛阳鉴赏珠宝的实力,玩这种摸摸乐,仅凭手感就能估出大致的优劣。 他只抽了一次便停了下来,做为东道主,他这一抽只是为了调动起其他客人的情绪。 这时,李剑白走到了苏梦的桌边。 “苏姑娘不想要去参与一下吗?” 自从苏梦进入大厅落座后,李剑白便一直在悄悄地关注着对方 冯百万的受伤让他心中有疑,但是和潘乘风一样,他也不相信这是苏梦做的。 在绕了一圈桌子,促成了两笔交易之后,李见白发现苏梦依旧坐在那里丝毫未动,便有心过来询问一番。 苏梦道:“我对那些珠宝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我对他这交易珠宝的方式很有兴趣。” 说着,她站起身,抛下了一句让李剑白听着很有些趣味的话。 “让我来试试,单抽能不能出奇迹。” 五号桌离七号桌本就不远,桌子旁围了一圈感兴趣的人。 但慑于海大少的雄威,无人敢贴的太近,只有真正掏钱来抽的人才会走到近前。 在李洛阳之后又有一位绰号‘银算盘’的珠宝商人前来摸了两次,用一千两得到了价值五千两的珍宝。 见抽了两人,都是得利者,有一对夫妇也壮着胆子前来一试,可是他们的手气却极不好,用了五百两,却只抽到了价值二百两的汉玉。 海大少见这对夫妇焦急的模样,便又让对方抽了一次,这对夫妇回本得利后,千恩万谢地退出了人群。 这时,苏梦走到海大少面前,拍下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还未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剩下的东西,我全要了。” 海大少呲牙一笑:“人家姑娘已经把钱拍了下来,自要等她抽完再说。” 冯百万还坐在二号桌上,并没有近前,闻言一怔,忽看到五号桌空无一人,明白了过来,面颊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那就等她抽完再说。” 这一边,在众人的瞩目中,苏梦道:“我只抽一次,记得找我五百两。” 海大少道:“好说。”伸手便推了五百两的银票过来。 苏梦点点头,捋起袖子,伸手进入袋中,她刻意不去注重手上触碰到的质感,既然是单抽,那便纯粹靠运气才有意思。 女子的手腕从袋口伸出,在烛火的映照下,掌心握着的未经雕琢的红翡折射着夺目的光彩。 方才海大少将一众珍宝撒在桌上时,就已有人目估出了这红翡才是其中最贵重的东西,见被人抽中,不由大为扼腕。 居然真的开金光了…… 苏梦出神了一瞬,可惜,再找不到当年开金光时那样的兴奋了。 在旁人眼中,本该欣喜的女子反应却十分平静,她将那找回的五百两银票放入了袖袋之中,手握着红翡,回到了五号桌的位置,将其摆到了桌上。 摆到桌上的意思,便是她要拿来交易。 第269章 大旗英雄传(14) “我猜呀,这位苏姑娘一定是用了跟在赌坊时类似的手段。” 那群女子落座后,欧阳兄弟也不好再做纠缠,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们旁观了苏梦抽取珍宝的这一幕,不由想到了当初在赌坊时,这位苏姑娘一上桌便开出了豹子。 接连如此,这已很难用好运来形容了。 坐在角落的欧阳奎忽然道:“当初你们猜测苏姑娘是与庄家勾结,可难道海大叔也会跟苏姑娘串通不成?” 海大少与欧阳家一位侧夫人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海大少被通缉追杀,还是躲在了欧阳府避过了此劫,那段时间他在府中指点了欧阳兄弟武功,可惜这些浪荡子除了欧阳奎外根本静不下心去学。 因这关系,欧阳兄弟们便习惯称呼海大少为‘海大叔’。 可是方才瞧见海大少时,他们却未与对方打招呼,怕海大少知道他们纠缠女子,再用蒲扇似的巴掌教训他们。 “这……”欧阳兄弟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清楚海大少不是这样的人。 “有的人就是既有实力,也有运气的。”欧阳奎说完这句,在心中想,他只是欠缺了一点运气而已。 “哈哈,你怎么竟为对方说好话,大哥已不痴迷这女子,现在却轮到小奎这老幺了。” 众人正自笑着,却见欧阳奎忽然站起,这有些瘦弱的少年竟毫不犹豫地向苏梦所在的五号桌走去。 ……他只是欠缺一点运气。 欧阳奎在心中重复道,步子愈发坚定。 苏梦将那块红翡摆到桌上后,冯百万便让潘乘风前来交易问价。 潘乘风没想到这好色的小老儿居然不亲自过去,反而派上自己,心中一喜,忙不迭的应下。 他无视了身后冯百万的那两名姬妾暗传幽怨的眼神,自信地走到了苏梦面前,露出倜傥的笑容。 “姑娘,请问这红翡作价几何?” 然而这女子抬眼望了望他,唇边弧度都淡了几分:“如果旁人买,五千两,你买,一万两。” 潘乘风笑容一僵:“这……在下哪里得罪了姑娘?” “海大少先前骂你是吃软饭的怂货,你不敢反驳一句,说明你确实是这样的人。”苏梦淡淡道,“一万两已经算是便宜了。” 最重要的是小华在她面前讲过‘玉潘安’潘乘风诱骗女子的恶劣行径,但苏梦没有明说。 ‘九子鬼母’还要找这人的麻烦,她说出太多,会让这本就警惕鬼母追踪的家伙心生防备。 潘乘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苏梦的声音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像冯百万这样不通武艺的普通人隔着几张桌子听不清,可对于其他人却并非如此了。 李剑白本走到了六号桌那里,见这边气氛不对,又走了回来,还未开口,瞧见了欧阳奎也凑了过来,另一边,海大少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女子,对俺胃口,若不是俺已有老婆了,定要请你吃杯酒的!” 苏梦:……那还真是谢谢你老婆了。 “若潘公子不愿以一万两交易,还请回座。” 李剑白上前一步道。 潘乘风哪有做决定的权限,他也心知以冯百万那吝啬的性子,哪怕这红翡一万两买来确实不亏,但旁人能五千两来买,他便绝不会做这冤大头,于是潘乘风只好回到冯百万的桌边。 海大少刻意大声道:“冯百万,你若还想做我这珠宝的生意,最好亲自过来,俺可不想从潘怂货的手里接钱!” 冯百万面色一沉,潘乘风现在好歹是自己的护卫,接连被羞辱,打的也是自己的脸。 潘乘风又不是泥人,终于被激起了火气,咬着牙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天杀星,你欺人太甚!” 海大少浓眉下一双大眼圆睁:“俺欺负的就是你!欺负你还要挑时候不成?” “你!”只听‘锵’一声,潘乘风已拔剑出鞘,他已不准备再忍下去。 一群人避了开来,但并不觉得这二人会真的打起来。 李家父子剑术不凡,他们若好言劝不动,一定也会拔剑出手,甚至不会顾忌与海大少的交情,一切以维持李家的脸面为先。 李洛阳走到冯百万身边:“余下二十四件,共一万两千两,冯老板若还要做这生意,便由我去交给海大少。” 冯百万冷着脸,他对人有气,却不是对生意有气,从怀里点出了一万两千两银票,拍在了李洛阳的手里。 海大少倒没有不给李洛阳面子,见李洛阳拿着钱过来,爽快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斜觑着潘乘风:“怎么?要不要出去比划比划?” 潘乘风脸色微变,他做冯百万护卫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躲仇家,他心知肚明,若有人要在李府对他出手,李家父子绝对会出手相助。 若是出去了,他便不再是李家的客人,万一那‘九子鬼母’便伏在暗处…… 恰此时,冯百万接过了李洛阳递来的大口袋,冷冷道:“潘乘风是老夫请来的护卫,怎么能随意离开老夫的身边?” 海大少哈哈一笑:“怨不得潘乘风要跟着你,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还要护着奸夫呢!” 冯百万愣了下,拍桌大怒,海大少已像来时那样,潇洒地轻身离开了交易大堂。 “五湖四海任遨游,千金散尽不须愁。笑指人间奸佞辈,乘醉挥刀快恩仇!” 豪迈的歌声渐行渐远,大堂内一片寂静,少顷,才有私语声,轻笑声响起。 欧阳奎忽然低声感叹道:“真佩服海大叔的恣意洒脱。” 苏梦瞧瞧他,没接这句话,而是问道:“你也想要交易这红翡?五千两,不二价。” 少年落座一旁,仔细看着这红翡,摇了摇头:“五千两价低了,我出七千两,在下欧阳奎,愿与苏姑娘交个朋友。” 他虽然是欧阳子弟,但自己本也没有这么多可以支配的钱财,纯粹是之前在赌坊赢了一些,还有出门前姨母为他塞的一些体己钱。 为了搏这运气,欧阳奎已将自己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苏梦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这话好耳熟。” 欧阳奎一怔,忽然意识到了,当初在赌坊时,欧阳靖对苏梦的那段话。 ‘在下不要姑娘一成利,不过嘛,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在下江南欧阳家欧阳靖,请问姑娘芳名?’ 自己这用钱搭讪的法子,与大哥又有什么不同? 少年的脸微红了起来:“我……我与大哥的意思不一样,那我换种说法,苏姑娘,交易会结束后,可否给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李剑白本在旁观这场交易,越听越不对劲,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先退避一下。 “好。”苏梦答应的很利落,她将红翡往欧阳奎面前一推,“那就七千两。” 第270章 大旗英雄传 (15) “哦?欧阳家的小子将那位苏姑娘约出去了。” 黑星天和白星武一直运功凝神注意着五号桌的谈话,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了盘算。 黑星天想了想道:“我们可以趁机在后院放把火,引起骚动,然后将大旗门的弟子给挟走,若条件允许,还可以往其他来客身上泼个脏水,这样这姓苏的就算找上门来,没有证据,她还能真要违着江湖规矩直接出手不成?” 白星武想起自己当初在灌丛中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大哥,这女子不像正派人士,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得等其余四家的人到了,一同联手才更有把握。” 他顿了顿:“而且李洛阳待我们不薄,放火烧院,毁了人家的交易大会,也确实有些不合适。” 黑星天扭头看向他:“二弟,你怎么变得如此畏怯?” 白星武脸色涨红,心道,当初被那女子制住的是我不是你,你若落到我那种境地,便会知道此刻我的心情了。 “算了,霹雳火那老儿应该很快就会到,若他带足了火器,也未尝不能与那女子拼一拼。” 黑星天说罢,也在心底嘟囔,自己为了宝藏,害死了霹雳火的那位宝贝徒弟‘小雷神’雷震远,这件事可别让这小老儿知道,不然别说让霹雳火与他们齐心御敌,怕是转眼便要反目成仇了。 在这交易大会已过了半截的时候,门外又有客人前来。 这两人正是乔装后的‘九子鬼母’与小徒弟小华。 衣衫褴褛的老婆子迈步过了门槛,似乎是足下无力,‘唉呦’一声,手中的布袋落地,里面的珍珠全都滚落了出来。 只见这满地滚落的珍珠无一不是龙眼大小,一颗的价值便已逾千两,地上这些粗略一看,起码有三十余粒。 李洛阳忙让众宾客勿要起身,他和李剑白一同去捡拾珍珠,那跛脚小童也身姿灵活地在厅内捡拾起来,到了苏梦桌边时,还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然后,这古灵精怪的小孩又到了二号桌,在潘乘风的脚边瞅了瞅,嘟囔着:“方才好像有一粒珍珠滚到这边了,怎么没有呢?” 潘乘风本来便心情不好,冷声道:“小孩儿,拿不准的事情便不要瞎说!根本没有珍珠滚到这里!” 小华抬头笑嘻嘻地看着他:“瞧阁下这人模人样的,想必也不会骗我这个小孩儿。” 一旁冯百万的一名姬妾‘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小孩儿,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潘乘风憋了一肚子气,偏又不能跟个孩子发作,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些珠子被捡拾回来后,李洛阳让那婆婆点点数,后者却自己也不记得是多少数了,她抚着那跛脚小童的发顶道:“怪我老婆子手脚不利落,便全当对上了数。” 此事揭过之后,交易再启,这些成色极佳的珍珠被那一群被欧阳兄弟追逐的闺秀女客们买走了大半。 之后又送上来了一些夜点,直到交易结束时,已至亥时,众人各自回房安寝。 苏梦起身时,欧阳奎也起身追了出去,小华本想同苏梦讲几句话,见状只好瘪了瘪嘴,没有跟过去。 ‘九子鬼母’问小华:“确认是他了吗?” 小华回过神,点点头,恨声道:“就是他,他居然真的敢用真面目视人,还真以为李家是他的倚仗了。” “好孩子,”九子鬼母拍了拍小华有些单薄的脊背,声音阴冷:“认准了人,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另一边,夜色如墨,月光被云翳遮掩,李府的各处长廊都挂上了灯笼,小径旁的石灯映着昏黄的光。 欧阳奎看着走在面前的女子在小径旁的空地上站定,半边灯辉半边暗。 “你要说什么?” 苏梦对这跳出剧情的发展有些感兴趣。 她转过身,身后的少年还未说话,却先‘噗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 她后退一步,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想要拜苏姑娘为师!” 欧阳奎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番话于他而言,不过是句空话。 若男儿壮志未竟,不过是一碌碌者,膝下怎会有黄金? “你是从哪里瞧出来我能做你师傅的?” “一半靠看,一半靠赌。”欧阳奎跪在地上沉声道,“明眼人皆瞧的出来,苏姑娘并非常人,当初在赌坊外,我和大哥追出时,眼见姑娘轻功绝妙,飘然离去,那一幕已让在下心折不已,最重要的,还是之前在桥上看到的情景。” “哦?” “我知道欧阳靖是怎样的人。”欧阳奎忽然不再称呼欧阳靖为大哥,他冷冷道:“他是那种自诩风流,好痴缠女子的白痴,若不是苏姑娘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会性情大变?” “呵,”苏梦轻笑一声,“你那些兄弟都没瞧出来,你却瞧了出来,看来你果然比其他兄弟聪明些。” 欧阳奎道:“因为他们一直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我却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竞争家业的对手,所以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人品,能力,弱点,我都掌握的一清二楚。” “我觉得你不需要拜我为师,凭自己的能力也能上位。”苏梦诚恳道。 她一向爱说实话。 欧阳奎执拗地跪在地上,脊背如松:“在下知道,对于姑娘这样的高人而言,帮与不帮都是随手之事,欧阳奎在此发誓,若能得姑娘相助,有朝一日得欧阳家业,整个欧阳家都会供苏姑娘驱使。” 苏梦微微侧了下头,灯光映亮了她的眼眸,平静无波。 “你还是不明白我对欧阳靖做的事代表着怎样的能力……若我想要欧阳家的家业,只需去江南,对现任欧阳家的家主做对欧阳靖类似的事情,那么欧阳便要改为苏了。” 她顿了顿,轻笑一声道:“或者,我教给你这控制人的法子,让你一步一步爬上欧阳家家主的位置,然后让你在最志得意满之时,成为我的傀儡……” 欧阳奎愕然,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不无悲凉的想着,难道他这便赌输了吗? 少年挺拔的脊梁渐渐颓了下来,这时,面前女子忽然一动,一旁的花丛传来沙沙声响。 欧阳奎抬头看去,苏梦已握着两个拳头,递到了他眼前。 “我从海大少那里学会了一个有趣的玩法。” 苏梦道:“选一个,我方才摘了两朵一长一短的菊花花瓣,你若选中长的那朵,我便收你为徒。” 那双眼在俯身时浸入幽暗,却依旧明亮。 第271章 大旗英雄传(16) 少年紧张地咽了下唾沫,抬起手,忽然闭了闭眼,沉默片刻后,倏地睁眼,伸指点向了苏梦的左手。 那握起的左拳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张开,一瓣浅绿的丝状花瓣在掌心显现。 欧阳奎看向另一只缓缓张开的右手,右手掌心白色的花瓣瓣叶宽阔,却并不纤长。 像他这样聪慧,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才睁大了双眼,颤声道:“我……我选对了?” 苏梦点点头,拍了拍手,两朵花瓣飘落在幽暗之中。 “恩,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师傅了,回头我就先传你心法,再传你武功,说起来我要不要让你再抽个签,毕竟我会的武功还挺多的……” “苏……师父。”欧阳奎站了起来,慌忙之下差点咬了舌头:“弟子想要学的是……” “慑心术学了做事就太没有挑战性了。”苏梦打断道:“既然成为了我的徒弟,目光就放长远些。” 欧阳奎平复了一下心情,明白作为徒弟绝不能出言顶撞师傅:“……是,师父,徒儿一切都听师父的。” “好,乖徒儿,师父先交给你一个任务。” “师父请讲。” “帮我刻几个签子。”苏梦笑眯眯道:“抽签真有意思。” 欧阳奎暗自苦笑,初见时,他以为苏梦是表面温和,实则内心超然,不屑流俗,如今看来,自己这位师父却是有些乖张的性子。 他哪里知道,面前人只是活了太久,想要为自己找些生活的趣味,有些老人年岁渐长,行事却渐如顽童,便是如此的道理。 人生在世,若不能让自己快活起来,这漫漫时光,总会觉得苦寂的。 当晚,欧阳奎一回院中便窝进了房里,其余兄弟们都未清楚,他房中的灯烛是何时熄的。 “那苏姑娘瞧不上大哥,自然也瞧不上奎弟,奎弟昨晚回来后,怕不是伤心了半夜。” 在院中吃早饭时,欧阳兄弟们正笑闹着,忽见欧阳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要往院外走。 一名欧阳兄弟惊讶道:“奎弟,你这是去做什么?” 众人将目光投向欧阳奎,这在兄弟面前总是淡漠而没有存在感的少年,此时却显得有一种自信沉稳的气度。 他侧过头,缓缓道:“小弟要去师父的院中随侍左右,之后怕是无法与兄长们同行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喧哗嘈杂之声。 “拜师习武?我欧阳家的上百武师,哪个不能教?” “奎弟,你身子一向弱,哪里是习武的材料?” “小弟,你怕不是被骗了?” “若真非要习武,不如去找海大叔,你找的师父武功还能比海大叔更高不成?” 欧阳奎一直隐藏自己的志向,伪装成他们的‘同类’,终日与这些兄弟们溺于玩乐之中,他打心底里其实是瞧不起这些兄长们的,但此时此刻,听着这些有些嘈杂的话语,竟感受到了一种关怀担忧之情,心情不由有些复杂。 这时,欧阳靖抬起手,止住议论,他作为大哥,此时最有资格开口。 “不知奎弟拜的是哪位名师?” 院中的少年不卑不亢道:“苏师苏姑娘。”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都滞住了。 欧阳靖愣了一下:“是那位苏梦苏姑娘?” “正是。” 欧阳靖沉默了,他这一沉默,一旁憋不住的兄弟们“噗嗤”一笑,顿时热闹起来。 “哈哈哈,奎弟真是高明,居然不惜以师徒之名来接近对方!” “加油奎弟,大哥做不到的,你一定能做到!” 欧阳奎收起方才那一丝复杂的心绪,转过身,眼底露出些轻嘲,果然,这些人满脑子都是这种没用的东西。 他不再多言,迈步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间院子。 这一日的白天,苏梦又来到了铁中棠这里,用熟稔的态度道:“快把阿灵姑娘唤来,我来给你们瞧瞧我的新玩具。” 还未等她展示,铁中棠的目光已投向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名沉默俊秀,脸色白皙的少年。 他没有去昨日的交易大会,自然认不出这人是江南豪富之家的欧阳兄弟中的一员,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莫非苏姑娘指的新玩具是这位少年?” 被称为玩具的欧阳奎默不作声。 苏梦摇了摇头:“这是我收的新徒弟,欧阳奎。” 她说到这里,忽然抚掌一笑:“哈,昨日交易大会上来了一位‘天杀星’,以后我这徒儿可以号‘天奎星’!” 欧阳奎心中想,这绰号倒也不错,但他想要成为欧阳家的家主,是不是不太适合这种江湖诨号? 他拱手向铁中棠见礼,道:“师父,这位是……” 苏梦摆了摆手:“反正这老人从头到脚都是易容,给的也不是真名,问他名讳做甚。” 铁中棠没想到对方就这样把易容的事情告诉了这新收的徒弟,他心中苦笑,表情却依然稳重:“苏姑娘说的对,总归是萍水相逢,何必究问名姓,妆儿,去将灵姑娘唤来。” 铁中棠昨晚已经暗暗查探到了云铮和温黛黛的踪迹,确认之后,心情犹如沉到谷底。 如今这李府之中,紧跟云铮,获取其全部信任的女子温黛黛是五福联盟中“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的爱妾。 天武镖局的‘黑白双星’对云铮虎视眈眈。 最神秘的是眼前这苏姓女子,她轻而易举地震慑住了黑白双星,扬言她的目标也是大旗门人。 他能看到一张无从遁逃的巨网正罩向自己那位单纯的同门三师弟,罩下这巨网的人,当属这苏姑娘最深藏不露,若能搅动她与五福联盟正面为敌,试探出这位苏姑娘的底细,再在李府中引动骚乱,将这湖水搅浑,能否有救出云铮的可能性? 他想要弄乱局势的心与‘黑白双星’应当是不谋而合的,可惜他此刻伪装的立场暂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角度去与虎谋皮。 看来今晚的交易大会可以去参加一下,布局的同时,或许能找到几枚可用的棋子。 这时,水灵光已走了出来,她看到苏梦身后的少年亦是一怔,随即对苏梦盈盈一礼:“苏姑娘。” 此话说完,水灵光自己先是一怔,不知为何,面对苏梦时,话语就像是歌唱那样轻松地从喉中流出,毫无滞涩之感。 因这句称呼本就是短句,铁中棠以为这是水灵光酝酿许久一气说成,并未意识到不对。 孰料身后的女子又试探地开口:“苏姑娘吃过午饭了没?” 话落,水灵光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一旁惊讶不已的铁中棠:“我……我好像……欸……” 面对铁中棠时,她的结巴忽然又回来了,水灵光的表情陡然失落。 第272章 大旗英雄传(17) 很明显,问题并不是出在水灵光的身上,而是出在了苏梦身上。 铁中棠心头一紧,仍维持着表面的风度,请二人落座后,才询问道:“苏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水灵光对着苏梦道:“为何我面对苏姑娘,便没有了口吃之症?” 一旁的欧阳奎心想,这还用猜吗?师父肯定是将那神奇的法子用在这位美丽的灵姑娘身上了,没有想到慑心术还有治病的效果。 苏梦道:“阿灵姑娘,你还记得我上次离开时说的话吗?” 水灵光的记性很好,将那句话复述了出来:“苏姑娘说,我的声音很好听,让我好好休息,放松心情,这样口吃之症很快便会好的。” 苏梦点了点头:“没错,说那句话时,我看向了你的眼睛,你还记得吗?” 水灵光怔怔点头,她不仅记得,而且记忆深刻,因为她从未见过有女子对她如此温柔的关心,从未看过那般温柔的眼波。 在她过去的记忆里,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从未这样温柔地同她讲过话。 可是她一心想着铁大哥的计划,对苏梦的戒备和不安远胜于对她生出的那几分好感。 “在那个时候,我便对你种下了暗示,你现在的口吃之症正在恢复当中,如今之所以只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是施术之人,放心,好好休息,没两天,你对你的这位夫君也能说话这般流利了。” 欧阳奎心想:‘这两人竟然是一对儿?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比起苏梦语调的轻松,铁中棠却是面色一凛。 用言语和视线种下暗示?这种行为宛如神话,到底要多高明的武功,才能做到这一点?苏梦每日来这里,是不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他们种下了别的暗示?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头时对上了坐在对面的女子笑盈盈的眼眸。 铁中棠下意识便想回避,忽然心中又想,若对方要出手,早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了,她如今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反倒有几分坦诚之意,自己又何必露怯。 心思一定,铁中棠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看着苏梦的双眼笑道:“没想到苏姑娘竟有如此奇技,阿灵,还不谢过苏姑娘。” 他这副有胆色的模样让苏梦暗赞了一声,不愧是铁中棠。 水灵光正因苏梦口中的‘夫君’一词慌神脸红,闻言忙盈盈一拜道:“多谢苏姑娘。” 但她也很快意识到了对方这种能力的威胁,一想到这两日苏梦每日来此,水灵光不由向铁中棠担忧地看去,却见铁中棠不仅不避,反而正视苏梦。 “不客气,顺手的事。”苏梦道:“莫要岔开话题了,小奎,快把我的玩具拿过来。” 欧阳奎平静地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筷笼大小的封闭圆筒,圆筒拿出时,里面有‘哗啦啦’的声响。 当欧阳奎将圆筒放到桌上时,铁中棠和水灵光注意到这圆筒的上方有一道拇指指甲宽的竖着的缺口。 “这是特制的签筒?” 铁中棠很快联想到了这签筒的用处。 “没错!” 苏梦伸手一推,将签筒推到了水灵光面前:“阿灵姑娘快来抽个签试试。” 水灵光正要伸手去拿,铁中棠已经先一步伸手拿起了签筒。 “让老夫先来试试这签筒有何奥妙。” 说罢,他先将签筒正着摇了几下,将签子摇开,又将签筒的缺口转向侧下方,轻轻晃动几下,缺口处便探出了一枚木签的顶端。 铁中棠抽出此签,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死。 “看来你的运气很不好,”苏梦有些惊讶:“我在里面放了三张生签,三张契签,三张奴签,只有一张是死签。” 铁中棠不动声色地将此签放了回去,看向苏梦:“哦?苏姑娘莫非是准备与敌对决时,先让对方抽签,若对方抽中生签了便放其一马?” 但会采用这种方法的前提是,她自信有绝对的实力和威慑力,让对方不得不屈从于这种死中求活的方式。 “没错。” “奴签和死签老夫亦能明了其意,这契签又是何意?” “意思便是让其以别的方式换取活命的机会。” “喔……”铁中棠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苏姑娘莫非准备让大旗门的人来抽此签?” 面前的女子笑出了声:“哈哈,或许,毕竟这签筒里有十分之一的概率是死亡,若我觉得我找到的大旗门人是死了也不可惜的人,那么让他抽签也未尝不可。” 铁中棠心中一定,暗道一声‘果然’! 他在看到签筒里的‘死’签对比整体如此之少时,便意识到这位苏姑娘并非一位滥杀之辈,又想到她对水灵光下了暗示之后的毫不遮瞒,铁中棠心中想到了一个想法。 或许,苏梦找大旗门人并不是为了杀他们。 他沉声道:“老夫斗胆问一句,苏姑娘为何想要找到并带走大旗门人?” 苏梦捧着茶杯啜饮了一口,垂眸道:“这件事,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铁中棠想了想,道:“苏姑娘与老夫说了,老夫应当不算是外人。” 这话属实有些歧义,若不是说话的人是个老头子,欧阳奎就要上前一步斥一句‘放肆’了。 但是他这位师父却没有什么生气的反应,反而显得更开心了起来:“哦?你不是外人?” 在水灵光忐忑的目光中,铁中棠将手伸向了怀中,掏出了一样事物。 那是一面染着黯淡血污的旗帜。 苏梦微微挑眉:“这是大旗门的血旗?” 怎么,铁中棠要跟自己自曝了? “实不相瞒。” 面前的老者声音忽然有些追忆:“老夫与大旗门有着不解之缘,说是欠了大旗门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毫不为过,所以老夫得到这大旗门的信物后,便发誓一定要将其交到大旗门弟子的手中。” “什么天大的人情?” “财富,一笔让我起家的大旗门的财富,若没有这笔财富为起始,老夫也达不到如今这富裕的程度,若不是这财富,老夫也遇不见阿灵。” 铁中棠的话语真假掺半,说的煞有其事。 这种精湛的演技让苏梦都忍不住想要拍案叫好。 铁中棠道:“所以,若大旗门弟子遇危,老夫是无法视而不见的,若老夫决意插手此事,应当不算是外人了。” 苏梦向那血旗瞥了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看来你不知道这血旗的秘密……” 铁中棠心头一紧:“这面血旗有什么秘密?” 苏梦却道:“我若告诉了你,岂不是反倒让你用这秘密制住我了?” 她轻笑一声,忽然起身:“奎儿,我们走。” 欧阳奎起身应是,上前收回了签筒和那枚死字签。 见苏梦不准备回应自己的诸多疑惑,反而一走了之,铁中棠心中愈发沉重。 他并未起身相送,而是看着这面血旗,心想,这血旗之中有什么秘密,若是得知了这秘密,是否有翻盘的希望? 第273章 大旗英雄传(18) 在回去的路上,欧阳奎忍不住好奇询问:“师父,大旗门血旗的秘密是什么?” “当年大旗门的人斩杀诸多江湖恶徒,以恶徒之血染成一面血旗,江湖中人感念其恩义,便有了一个规矩,凡持血旗者,如有号令,莫敢不从。” 苏梦说着,想到了上一世,自己施恩太多,行走在江湖中,也已经达到了如有号令,各方声援的地步。 欧阳奎听这种江湖逸闻听的津津有味:“原来大旗门人还有如此辉煌的过去。” 他也明白了苏梦起身就走的原因:“师父是怕对方误打误撞使对了这血旗的用法,所以这么果断的带徒儿离开吗?” “希望对方像奎儿你这样聪明,也能这样以为。”苏梦笑道:“这样,等他千方百计明白了血旗的用法,想要用其挟制于我时,我就可以说……” 她面容一肃:“这血旗年代久远,大旗门当年施恩于江湖人,却与我何干?我做什么要遵这老古董的规矩?” 说罢,她收起故作严肃的模样,将手搭在欧阳奎的肩头,俯首闷笑起来。 欧阳奎恍然,是啊,师父实力超群,来历神秘,言谈举止间让他下意识将对方当做一位大前辈看待,可观其外貌容颜,分明是一名年轻少女。 以她的年岁,大旗门先祖在时,她还未出生,大旗门的恩义规矩,她本就可以置之不理的。 只是一想到对方满怀希望以为能破局,结果却得到了这种结果,欧阳奎就不由暗暗同情起了那老者。 两人一路闲聊,快要回到了居住的院子,发现小径前方驻足了一道身影。 一道赏花的身影。 那俊秀却又有几分邪气的青年,正是潘乘风。 他居然还敢来? 这种唾面自干的态度,欧阳奎自愧弗如。 “苏姑娘。”潘乘风微微侧头,露出轮廓分明的面庞,他不卑不亢道,“昨晚之事,苏姑娘对在下多有误解。” 然而面前的女子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上前,这条小径被探出的花枝遮挡,只能容一人通行,潘乘风挡在前方,这样直走,怕不是要撞上对方。 欧阳奎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梦的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担心什么。 “苏姑娘……” 潘乘风见状上前迎了一步,以为对方要近前与自己讲话。 然而当对面之人不足一步距离时,潘乘风忽然感觉到了风。 莫名的风。 在他一晃神的时候,他整个人便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乘风’甩入了花丛。 花刺划破衣衫,刺伤了面颊,潘乘风一脸茫然,旋即满是惊惧,他扭过头,那女子的身影已渐行渐远。 “方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那一幕,莫说潘乘风,就连紧跟在苏梦身后的欧阳奎也未能看清楚。 他只注意到潘乘风步子刚往前迈,便忽然斜飞了出去,摔倒在了花丛之中,而自己的师父并没有什么举措,亦或是她动手太快,自己根本看不清楚。 潘乘风虽然武功没有海大叔高,但也能与海大叔过上招,但潘乘风在师父面前却狼狈至此…… 欧阳奎眼神愈发灿亮。 师父不仅擅那诡异的慑心术,又轻功绝顶,武艺超群,这世上还有谁是她的敌手? “奎儿,方才那招想不想学?是不是比慑心术好玩?” 还是摄心术更好……欧阳奎心想着,表面却道:“想学!” “好,回头为师教你。” “师父,方才那招叫什么?” “哦,好像是武当的‘流云袖’。” “可徒儿未见师父袖子有动啊?” “流云袖是‘以招驭气,以气驭人’,但师父我真气太强了,所以招未出,流云劲气已从袖中卷出了。” “要学多久才能练至师父这般境界?” “约莫花个几百年。” 欧阳奎:“……” 连着两晚的交易会,苏梦都没有再去,只让欧阳奎代为坐到了五号桌。 等欧阳奎回来后,便向苏梦讲述了交易大会上发生的事。 “海大叔这次又带了一袋珍宝过来,还未开价,冯百万便说要像昨日一样将他袋中的东西全包了。” 说到这里,欧阳奎笑道:“他定是还心疼昨晚那块红翡呢,若他能早一些叫价,红翡便是他的了,对了,那块红翡被今日见过的那老者买走了,他出了八千两,还让徒儿赚了一千两。” 以铁中棠如今的财富,想必只是顺手为之。 苏梦漫不经心地想着,听着欧阳奎接着往下讲:“冯百万花了一万五千两,自以为占了便宜,结果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是不值钱的一二百两的汉玉。” “海大叔说,不是你要按昨日的原价来的吗?这话把冯百万气个半死,嚷着让潘乘风去找海大叔把钱追回来,潘乘风哪里肯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索性跟冯百万闹翻了。” 今晚的交易大会在欧阳奎看来可比昨晚热闹的多,他又讲起了众人竞拍一套稀世珠宝的事情,可自己这师父听着听着,却打了个哈欠。 “昨晚那带着许多珍珠的婆婆和小童可去了今天的交易大会?” 欧阳奎摇了摇头:“倒是未见他们,想必是昨日交易完,手中已没什么物什了。” “哦……既如此,今日想必还要发生更热闹的事情呢。” 话落,忽然有石子掷窗之声响起。 欧阳奎打开窗,只见院中花影沉沉,星光寥落,未见人影,却有稚童之声响起。 “苏姐姐,师父托我告诉您,今日还请早些歇息。” 欧阳奎眼见着方才还颇为困倦的女子如今忽然来了精神。 “听了这话哪里还歇息的了?奎儿,走,随为师去看热闹去。” 他们刚出了院,天边的乌云便遮蔽了那淡淡的星光,夜色更沉,远处忽传来打斗喧哗之声。 欧阳奎道:“是十三重院落的方向!” 他话刚说完,后颈衣服忽被拎紧,眨眼间景色变换。 烈风刮过脸颊。 欧阳奎眯着眼,只能看到远处如豆的灯光越来越近,那灯笼的明光在眼前一闪,他被拎着已坠到了院落大堂前的阶梯上。 大门未关,门内外皆有人。 第274章 大旗英雄传(19) 大堂内不仅有与苏梦会过面的白星武,潘乘风,还有在昨日的交易会上瞥过一眼的黑星天。 除这三人外,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庞。 其中一人是名老者,他衣衫华丽,长髯皆白,面上的红光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气血上涌的怒气。 另一人则是位面如满月,下巴上留着一小撮短髭,身形挺拔,颇有气度的中年人。 欧阳奎被这鬼魅般轻功带的有些头晕,但仍调整着吐息,为自己师父解释道:“这位红袍老者便是今夜的来客,‘五福联盟’之中,霹雳堂的堂主‘霹雳火’,门外这些架着火器的都是霹雳堂的弟子。” “至于另一位……”欧阳奎摇了摇头:“徒儿未在大会上见到过此人。” “‘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那中年人竟双手一拱,颇有礼貌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白星武道:“咱们‘五福联盟’的事,何必让外人看了笑话,霹雳火,你那徒儿的事我们事后自会跟你解释,眼前却有一大敌,该我等协力面对才是。” 霹雳火阴着脸,沉默着看向苏梦:“这就是你信中提起的女子?” 白星武道:“没错。” 霹雳火冷冷道:“好哇,你要我拿火器来围攻一年轻女子,是要我‘霹雳堂’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那金纹红丝的大袖一展,声音真如霹雳雷火一般:“你这小辈,识相点就不要多管闲事,快走!” 白星武暗骂了一声,这老头倒是清高了起来,他哪里知道这女子的厉害? 如今在场的有他们‘黑白双星’,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被这女子落过脸面的潘乘风。 厅外又有九名霹雳堂的弟子手持火器,若他们能同心协力,何愁不能解决此强敌? “哪有刚来便赶人走的道理?” 苏梦迈步上前,将后背暴露在门外霹雳堂弟子的火器之下,毫无惧色,她眸光流转,微笑道:“这话应当是我来同你们讲才对,如今在这李府之中,大旗门的弟子皆是我掌中之物,你们‘五福联盟’的人,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一直到她坐定,‘霹雳火’都未开口说让弟子出手,‘黑白双星’对视一眼,心中暗叹。 若不能逞火器之威,恐怕他们合力也解决不了这女子。 枉费他们一番心思,在信中大加渲染,‘霹雳火’这老儿实在是性迂之极! 最可气的是不知道谁将‘霹雳火’的徒弟‘小雷神’被他们杀死的事情告诉了他,否则也不会在此关键之际闹出矛盾。 司徒笑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好大的口气!秦老儿,你这一腔好意,人家可是毫不领会啊。” “好,那便让老夫见识见识,你这小姑娘究竟多高的武艺,将那白星武吓得跟个怂蛋一样!” 霹雳火这句话让白星武脸黑如墨。 但事情的发展却如他们期望的那样,霹雳火人如其名,性烈如火,见苏梦如此言语,果然忍不住要动手给对方教训。 然而此时,暗地里却有一个人正在看着这一幕。 这人正是铁中棠。 此间局面,本就是他一手促成,他本不确定以苏梦爱瞧热闹的性子,会不会来趟这浑水,见到她来,心中难掩激动。 便看看这位神秘的苏姑娘面对‘五福联盟’的联手,是否依旧能够轻松应对! 这边,霹雳火一声怒喝,拳掌如风,拍飞桌上的茶盏,身形一掠,已欺近仍坐在椅上的年轻女子。 后者毫无惊慌之色,连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郎也面色平静。 只见苏梦左足轻踏,椅子骤然向上飞起,她人仍在座上,左肘搭在椅上,竟只用一只手来迎向霹雳火的双拳。 霹雳火见状怒火更甚,手背青筋凸起,势要给对方教训不可。 他的一拳一掌分两道攻势,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为先攻,一为后击,一只手掌又怎能拦住? 呼啸的拳忽然被吞没。 被‘泥沼’吞没。 那只平平无奇的手掌就像是在湖面轻点的蜻蜓,随后泛开的涟漪,才是汹涌无尽的掌势。 人在椅上,椅在空中。 女子的左肘本是搭在扶手之上,如今却慵懒撑起,食指轻点着额侧。 她这悠闲的模样,与脸色由涨红变为苍白的霹雳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是一招未能攻破,为何霹雳火的面色如此苍白? 众人正自惶惑,霹雳火终于放下面子,闷哼一声道:“她的武功有古怪!我这拳收不回来了……她,她在吸取我的内力!” 此言一出,不仅是场上众人,连暗处的铁中棠都大吃了一惊。 吸人内力? 这种功法向来被人称为邪功,此时再看那椅上的女子,只觉那温润微笑的眉眼,似都带了一种冷嘲的邪气。 司徒笑厉喝一声:“还等什么,一起动手!” ‘黑白双星’二人和司徒笑一齐向苏梦攻来,白星武这次并未乔装,背后携了一样仙人掌式样的兵器,中间的‘掌叶’还含了一枚铁球。 他猝然出手拔出兵器,那枚铁球已先激射而出,破风砸向苏梦那让霹雳火如陷泥沼的手掌。 “瞧您这么慌张,那便还给您老。” 椅上的人对霹雳火一笑,右掌一扯一拉,已将那僵立的老者甩了个圈,右掌再隔空一拍霹雳火的后脊,霹雳火只觉自己仿佛被汪洋中的波涛猛推了一下,潮水般的内力侵入肢骸,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潮红。 “啊——!” 他狂啸一声,被推向攻来的那枚铁球,霹雳火一掌挥出,那铁球被他一掌拍至变形,以更迅更急的速度飞向白星武! 白星武骇了一跳,见闪避不及,忙用那‘仙人掌’格挡在前,铁球砸到兵器上,他只觉手腕传来一股沛然之力,震得内力一乱,兵器已松手击飞在地,手臂的麻痹之感久久未散。 司徒笑没想到还没攻向那女子,同伴便挡在了身前,不由怒喝道:“秦老儿,你做什么!” 霹雳火有苦难言,他如同将要沸腾的罐子,若不将体内满溢的内力释放出去,便会将自己闷的炸伤经脉。 回击白星武的一击是他猝见铁球迎面而来的下意识反击,并非刻意要伤对方。 “啊——都滚开!” 霹雳火狂躁地大喊着,拳掌频出,却都是在向地面攻去。 李府的宅邸布置考究,在院落大堂地面铺陈的乃是一种洁白的石砖,可以更好的映射烛光,使空间显得更宽阔明亮。 只听一连串的轰响震耳欲聋,白玉石砖碎成无数碎片崩散,霹雳火借着下砸之力身子跃空后翻,正站在了落后一步的白星武身边。 司徒笑和白星武因那飞溅的碎石而让到一旁,顿了一顿,这一顿,以至没有瞧见有两块石头溅到苏梦眼前,而她一伸手,那两块碎石便似乳燕投林,‘吸’到了她的掌中。 两块石头在她的掌中一闪。 再一闪。 石头已换了位置。 两块石头的新的位置分别是司徒笑胸口的‘膻中穴’,黑星天左肩的‘肩井穴’。 这两个穴道一点,两个气势汹汹的人连招也未出,便成了僵立的木偶。 第275章 大旗英雄传(20) 霹雳火喘着粗气,白星武知道,这时候再让霹雳堂的人用火器,能不能伤到苏梦尚且不知,自己的大哥黑星天还有司徒笑定是要成为活靶子的。 女子座下的椅子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托着缓缓放落,直至回到原处,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屋内忽然之间只有吐息声,犹以霹雳火的吐息最烈,最重。 椅子上的人依然姿态闲散。 她笑的很温柔,很和煦:“如今在李府的大旗门弟子是我早已盯上的,你们再去找找别的。” 就好像钓鱼的人说,这里我已下鱼饵,游到这里的鱼都是我的。 司徒笑不无憋闷地想,可明明是他先下的鱼饵! 他也只能想想而已,为今局势,司徒笑只能忍。 此时此刻,众人终于确定,面前的女子是哪怕集齐‘五福联盟’众高手也难以匹敌的宗师人物。 司徒笑僵着身子道:“在下……没有意见。” 黑星天苦笑道:“大旗门人又不只一个,放弃便放弃,只是阁下可否给我等一个准话……阁下究竟是大旗门的朋友,还是敌人?” 这个问题一出,隐蔽在暗中的铁中棠也不由屏息。 这个他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会被对方在此刻说出吗? 女子微微摇了下头。 “我当然不是大旗门的朋友。” 众人静等着下句,然而外面却在这时有嘈杂的脚步声飞快靠近。 李洛阳,李剑白,海大少联袂而至,身后还跟着数名家丁。 霹雳火方才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这里毕竟是李府。 “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洛阳厉声道,他一眼便瞧出司徒笑和黑星天被点了穴道。 霹雳火面色赭红,吐息粗重,一副内息不稳的模样。 白星武抚着手臂,脸色灰败,潘乘风躲在桌后,一副鬼祟心惊之色。 场上众人里只有一个人坐着。 一名很熟悉,很神秘,收了他儿子三千两的女子。 李洛阳的目光投向了苏梦。 苏梦回以无辜的眼神:“不是我先动手的,我是正当防卫。” 她口中的词汇虽然新奇,但众人都能明了其中的意思,霹雳火脸色更红,几乎要成了人形的红蜡。 铁中棠在暗中一叹,知道自己听不到那未尽的话语,他悄悄退走,同时下定了决心。 哪怕打晕云峥,让对方对自己误解更深,他也要将其强行带走。 他已彻底认识到了苏梦武功的可怕,不再奢望于驱虎吞狼,借机消灭自己的仇敌。 在苏梦面前,‘五福联盟’根本不能算是狼,亦不算是虎,只是无力反抗的虎口前的白兔而已。 可惜苏梦动手不够狠辣,不然大旗门的敌人或许便能在此折上多半了。 “诸位,这里是李府,若诸位非要解决江湖仇怨,还请离开寒宅后再动手。”李洛阳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内,冷冷道:“但在本宅之内,休得做持刃相斗之事,否则便休怪老夫不客气。” 欧阳奎在一旁道:“若不是师父出手相阻,这群人都要闹得动上火器了。” 苏梦在一旁点了点头:“是呀,他们太过分了,还要四人围殴我一人。” 分明是你一人在围殴我们四人! 五福联盟的这几位掌门人都是自恃身份的江湖高手,听见这对师徒的一唱一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都没有脸去解释什么。 李洛阳对苏梦行了一礼道:“苏姑娘,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将这两位的穴道先行解开。” 苏梦摇了摇头:“我点的穴道一个时辰之后会自行化开,他们既然对我动手,那便让他们多罚站一会儿,这种小小的教训,李庄主不会还要拦?” 李洛阳面露难色,这时黑星天道:“技不如人,在下没什么好说的,二弟,过来将我扶到一边。” 白星武赶忙过来,将僵立着的黑星天扶到了一旁的座椅上。 司徒笑亦是苦笑着道:“秦老儿,这时候就别怄气了,劳烦您老人家帮帮忙。” 霹雳火冷哼一声,上前扯着司徒笑坐到了一边,避免让他僵在大厅中央过于尴尬。 李洛阳见状松了一口气,他正要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 “今晚上好生热闹呀。” “烦请几位给老婆子让让路。” 来人正是伪装成衣衫褴褛老太婆的‘九子鬼母’。 李洛阳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当听到对方的声音时,这神秘的老婆婆已到了他的身后。 这一场交易大会,竟来了这么多的江湖奇人。 ‘九子鬼母’的身边跟着一名跛足的孩童,正是小华。 小华看见苏梦时,面露一种故作成熟的无奈:“苏姐姐,我就知道你会过来的。” 见这跛足孩童竟与苏梦熟识,众人心绪百转,潘乘风更是面如土色。 苏梦道:“我已经来了有一阵儿了,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慢。” 小华笑着吐出让众人心惊的话语:“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先去布置了一番,让师兄师姐们将整个李府包围住,确保目标逃不出去。” 李剑白沉不住气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九子鬼母’语气平淡道:“我们只是来取走一个人的性命而已。” 潘乘风在此时忽然怪叫一声:“霹雳火,司徒笑,你们,你们说好要帮我的!” 潘乘风在暗地里遇见了铁中棠,后者给了他四张字柬,分别涉及到了霹雳火的徒弟被杀和司徒笑的暗中布局,以这两个秘密来使得他们立下誓言来护他周全。 司徒笑看了眼苏梦,叹道:“潘兄,在下也是为之奈何啊……” 苏梦已将大旗门人视作囊中之物,他的布局没有了意义,死保潘乘风又有何用? 霹雳火倒是上前一步,看架势是要护着潘乘风。 黑星天也跟着道:“潘兄放心,李庄主自然不会由着旁人在李府内杀了你的。” 李洛阳点了点头,拔剑挡在了‘九子鬼母’的面前:“有什么事,不妨交易大会结束后,诸位离开了李府再自行解决。” ‘九子鬼母’冷笑道:“哪怕这潘乘风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你也要护他不成?” 李洛阳正色道:“在下并非是要护伤天害理之人,而是要护李家的规矩。” “好个迂人!” ‘九子鬼母’握紧拐杖,这时,苏梦却忽然开口了。 “如果是潘乘风自愿出去解决此事,李庄主是否便不会再出手阻拦?” 李洛阳闻言一怔,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潘乘风又怎么可能愿意离开李府?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待在这里他才是安全的。 第276章 大旗英雄传(21) 苏梦对这李府的迂腐规矩倒没有什么意见,正是因为有了这规矩,那些没有武艺的商人也敢同江湖人来此做交易,她明白,这种规矩关系着李家长久不衰的信誉。 一旁的欧阳奎心中难掩激动,他知道,自己又将见到那神奇的一幕。 座上的女子将视线投向一脸紧张的潘乘风。 潘乘风知道,若苏梦对自己出手,自己绝无幸理。 他额间冒着冷汗道:“苏姑娘,在下之前唐突了姑娘,已被姑娘教训过了,姑娘何必……何必再插手这种私事,若姑娘愿意放过在下,在下定感念姑娘大恩大德……” 苏梦看向他:“说的好像我放过你,你便能有活路一样,潘乘风,我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潘乘风的脸颊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在下与‘九子鬼母’的一位女徒两情相悦,破了‘九子鬼母’的规矩,所以才被追杀……” ‘九子鬼母’面露怒容:“两情相悦?分明是你这厮哄骗我那徒儿!” 她手中拐杖一动,只听‘唰唰’两声,李洛阳与李剑白这对父子双双拔剑,面露戒备,潘乘风则一个小跳躲到了霹雳火的后面。 在听到‘九子鬼母’四个字后,众人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 当年祁连山一名备受看重的弟子得罪了‘九子鬼母’,‘九子鬼母’让祁连山庄交出此獠,后者断然拒绝,于是九日之后,祁连山庄内死抗到底的弟子们便全成了死人,经此一役,‘九子鬼母’的武功之高,行事之狠辣,江湖中人皆知。 “你若与鬼母的弟子两情相悦,为何又在此处跟冯百万的爱妾混在一起?”苏梦望了‘九子鬼母’一眼,不知怎地,这一道柔和的视线让‘九子鬼母’戾气全无,杀气渐消。 ‘九子鬼母’回过神时,心底也不由有些惊惧,她顿了顿,道:“老身那逆徒做出如此不耻之事,已被老身逐出师门,按理说,她被潘乘风的花言巧语哄骗,逐出师门再无退路后,誓会跟在潘乘风身边才对……” 潘乘风的脸色灰败:“我与她路上吵了架,分开了……” 话落,他后颈一紧,只觉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已被人从霹雳火的身后拎了出来。 潘乘风惶惑抬头,对上了一双眼。 他的意识霎时间陷入到一片幽暗的深潭之中。 霹雳火连苏梦的身法都没看清,就让身后的潘乘风被拎了出去,脸色一变,刚上前一步,却见潘乘风‘噗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苏梦站在他面前,淡淡道:“你对她究竟做了什么?” 那跪地的青年恍惚麻木道:“我只是与那女人玩玩而已,她非要说她为了我连师门也背弃了,还说什么要与我成亲共度一生,我潘乘风大好人生,怎能就被这么个娘们困住?所以我便将这那女人一剑杀了!” 话落,那跛足少年悲啸一声,如一柄利箭般冲了上来! 但见银光一闪,李剑白挥剑迎上! 剑光连闪,跛足少年的身影鬼魅般穿梭在剑光之中,那张小脸满是恨意。 海大少在一旁唾了一口:“混账玩意儿,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潘乘风,你可知道,冯百万也因为你干的混账事摊上了人命官司!” 原来冯百万因为潘乘风与自己小妾私通,恼羞成怒,竟与小妾在争执之间失手杀了她。 这一幕刚好被海大少撞见,冯百万如今被李府的家丁照看着,准备等天亮了送去官府依法处置。 若是在以往,哪怕潘乘风理亏,也是要与海大少对上几句的,但此时,那跪在地上的青年却似一尊木人,对海大少的唾骂毫无反应。 ‘九子鬼母’脸色阴郁,看向苏梦,后者向她点了点头,又向潘乘风道:“现在,给我滚出李府。” 话落,潘乘风竟然头抵碎裂的地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向着门外滚去。 安静。 小华和李剑白收招分开,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海大少瞠目结舌道:“潘乘风,你这是疯了不成?” 欧阳奎眼神亮得惊人,这种奇术才是他真正想学的! 潘乘风翻滚着,来到了李洛阳的脚边,李洛阳愕然地后退了一步,只听苏梦道:“他自愿要滚出去,离开李府之后,他们之间的仇怨便自己解决,李庄主,这种处置方式,你应该没有意见了。” 李洛阳沉默了片刻,道:“潘乘风明显并非自愿……” 苏梦笑道:“李庄主又怎知他并非自愿,我瞧着他愿意的很呀。” 司徒笑也在这时候接口道:“对,李庄主,明面上既然已合了规矩,那便难得糊涂一次,难道你非要来个‘子非鱼’之辩,想要亲身体会潘乘风此时的感受不成。” 司徒笑了解一些五福联盟的隐秘,他已认出了苏梦用的法子。 这法子与‘九幽阴功,摄魂大法’何其相似! 潘乘风中了此等邪术,想必也没有办法用他们的秘密来要挟他们了,司徒笑巴不得他就这么滚出去,把‘九子鬼母’这个煞星引走,然后他们再不管大旗门的事情,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时间,黑星天,白星武等人也齐齐劝说起来,见了苏梦这神乎其技的武功后,众人再不敢有旁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出门未带黄历。 以后李家一年一度的珠宝交易大会,也须得换个日子举办才成,不然可不敢再来了! 这时,潘乘风已滚到了‘九子鬼母’的脚边,‘九子鬼母’冷笑一声:“宝儿,我们走。” 她转过身,小华上前搀住‘九子鬼母’的手臂,两人一步步向外走去。 围观的众人不自觉地后退,无人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白发老妇,跛足小童,还有那打着滚,额上沾着碎石土屑,神情空洞的青年组成的诡异一幕,让人竟有种夜见鬼魅的齿冷心惊之感。 欧阳奎看着看着,不知怎的,那种兴奋之情如被水浇熄,竟有些恍惚。 他想要的……是这种吗? 李剑白满口苦涩道:“苏姑娘,你……你怎会用出这样的手段。” 他看着人如傀儡的一幕,已几乎想要呕吐。 李剑白难以相信,有那样超然剑意的剑道前辈,行事竟与邪道无异。 “这样的手段?”苏梦疑惑地望向他,“如今满座之人无一死伤,寻仇的人离开李府自行解决,李府的规矩未破,这一切皆大欢喜,堪称圆满,你所指的‘这样’又是怎样?” 李剑白迷茫道:“可是……剑客的事,当……用剑解决才对。” 苏梦笑了:“可我不是剑客,我只是用剑而已。” 她望向李洛阳:“李庄主,可否借剑一用?便借此时机,还令公子那三千两。” 第277章 大旗英雄传(22) 浓云遮月,星光寥落。 此时已是深夜,天上的阴云犹如砚中搅动的浓墨,院落里点燃的灯烛驱散着黑暗,将方圆之地笼出一片暖黄。 李剑白握着已出鞘的长剑,神情肃然。 面前的女子同样握着剑,那柄剑他很熟悉,在小的时候,父亲便用这柄剑来教导自己,并且灌注着属于李家子弟的剑道理念。 ‘剑为正道。’ ‘剑为义道。’ 若出剑时,坚信自己是为正为义,为善非恶,那么,剑出即无悔,出招则无滞。 少年将剑尖下垂:“请苏姑娘赐教。” 苏梦垂剑颔首:“请。” 李剑白并未等待,在执完剑礼之后,他便出招。 他的剑很快。 剑光如匹练,刹那间由一变百,化做一团乱雨,雨网罩向那薄衫倩影。 苏梦竟依旧未出剑,而是用一种兴味的目光打量着这袭侵而来的剑光,在李剑白与自己近在咫尺,剑网逐渐裹紧,制住要害之际,那只握剑如摘花的手忽然动了。 没人能看清她手腕的动作,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那纷乱的剑雨霎时间消失。 院落里肃杀的气息一滞,灯笼微微摇晃,映着静止的剑光仿佛也在晃动。 苏梦的长剑横立胸前,剑脊抵住李剑白的剑尖,只需一眼,只用一招,她便轻松地看破了对方的虚招,抵住了那藏在剑雨中的实招。 “我也喜欢这种玩法。” 苏梦说着,忽然收剑后撤,李剑白抿唇凝神,抬肘蓄势,忽见眼前剑光连闪,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仿佛阴沉天幕吞没的繁星自天河倾泄而下,千点寒芒铺天盖地而来。每一道剑影都似真似幻,虚实难辨。 李剑白的眼眸被剑光照亮,他的手下意识抬起,却看不破这星罗剑网的破绽,剑不知往何处去递。 若看不清剑,那便看人。 当李剑白试图去看清苏梦的动作时,她的动作已经停止,思绪的一瞬,便是面前女子出招的一瞬。 剑尖抵在他心口前三寸。 “再来点更好玩的!” 随着那轻笑的话语,长剑撤下,李剑白刚平复心神,只听到一声脆喝响起:“分水穴!” 李剑白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脐上一寸处忽然一凉,那凉意一触即散,如寒露滴落。 话音还未在空气中完全消散,第二声已至。 “肩井!” 李剑白这次反应了过来,他急转手腕,剑身横格,却只截到一缕残风。 苏梦的剑尖早已点过他的右肩井穴,冰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 “曲池!” 他肘部微沉,剑势回防,可还是慢了一步! “膻中!” 李剑白猛然后撤,长剑竖立胸前,可苏梦的剑却诡异地绕过他的格挡,剑尖在他胸前轻轻一触,随即飘然退开。 “环跳!” 他下意识侧身,可腿侧仍是一凉,苏梦的剑锋已点过他的环跳穴,剑势之快,竟让他连垂剑侧挡的时间都没有。 少年呼吸微促,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他自习剑以来,一直自傲于自己出剑之快,变招之精,就连父亲也常说,他年岁轻轻便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家剑法之兴盛,当自这一代起。 可是在苏梦面前,李剑白只觉自己迟钝如牛。 苏梦收剑而立,唇角微扬:“如何?还要继续吗?” 李剑白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他知道自己远不如苏梦,可是若连对方一招都截不住一次,他实在是不甘心。 “再来!” 苏梦轻笑:“好,那我便提前告诉你,这次还是分水穴!” 说完这句话,苏梦才开始动。 剑光一闪,李剑白已持剑挡在分水穴前。 可他的分水穴却依旧被刺入了一道凉意。 少年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看到苏梦的剑尖明明已被自己挡住……啊,他反应了过来。 对方的剑气隔着他的剑,刺到了他的穴位。 这一次,对方不是以快取胜的,他只想着对方的快,却忘了其剑气之利。 李剑白看了眼身上,衣服上方才被念到的位置都已破了米粒大小的细洞,他呼出一口气,收剑行了一礼:“多谢指教。” 此时天际浓云散去,新月洒下一层朦胧辉光,围观的众人仿佛从梦中惊而回神,李洛阳上前,双手从苏梦手中接过长剑。 在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一道身影在屋檐上纵跃而来,却是小华去而复返。 “苏姐姐。” 童声清脆道:“师兄抓到了两只老鼠,师父说要请您来瞅一瞅呢。” 苏梦点了点头:“奎儿,你先回房去收拾一下行李,稍后出府跟上。” “是,师父。” 见苏梦毫不犹豫地随小华离去,方才的比剑未在她神情上留下一丝残留的情绪,李剑白满脸怅然之色。 李洛阳在一侧,问道:“剑白,此次交手可有所得?” 李剑白仰首看了眼星月夜:“万点寒星坠玉穹,剑破重霄现蟾宫……父亲,我要走的路还很远。” 李洛阳欣慰一笑:“且把蹉跎铸剑锋,吾儿未因败而馁,以后剑道必更进一步!” 李剑白兀自沉思了片刻,忽然转身向欧阳奎离去的方向追去:“欧阳兄稍等……” 大堂内,霹雳火看着木偶似的黑星天,又看了看白星武:“哼,既然眼下已管不得大旗门的事,那我徒弟的事情,你们还不给我个说法吗?” 如今黑星天和司徒笑穴道未解,只有白星武能够自由行动,霹雳火还有数名弟子在外,‘黑白双星’明白,此时此刻必须要想一个谎言来化解他的敌意。 黑星天干笑一声道:“我们跟‘小雷神’在月余前分别后,便再没见过他,霹雳火,你休要被外人挑拨,你觉得你徒弟的失踪与我二人有关?” 潘乘风离开后,这件事还有谁来出言佐证?更何况连潘乘风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实际的证据。 霹雳火沉着脸‘哼’了一声:“好,且等我查明真相,若真与你们有关,你们就等着!” 说罢,拂袖离去,其余霹雳堂的弟子也赶忙跟上。 李府后门外的林子里,四周摆放的荧石将幽暗的林子映出诡异的亮光。 在一棵大树的粗枝上倒吊着两个被牛皮绳捆缚着的少年。 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正站在其中一名少年面前,伸手粗暴地揭去他脸上一段灰白的眉毛。 几个容颜动人的女子嘻笑着围在一旁,其中一名女子道:“这样一看,这两人还俊的有些相像呢。” 一位年纪最轻,笑的最甜的女子上前点了点铁中棠皱起的眉宇:“哪里像?这个明显更有男子气概些,这个嘛……” 她又点了点昏迷的云铮:“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连昏迷时,嘴巴都是倔着的,哈哈。” 第278章 大旗英雄传(23) 几个小姐妹闹了一阵,年轻少女问铁中棠:“喂,你怎么不说话?” 眇目大汉摘下了少年的假发,少年挽成扁髻的黑发露了出来,少女毛手毛脚地将发髻压下去的一端抽出,少年的发型便成了倒垂的马尾,几缕碎发粘在了略带薄汗的颊边,少年抿着唇抿成线,犹如不屈的蓬草。 少女一贯是没心没肺的性子,她打生来就爱笑,即便遇见再多愁苦,笑一笑也便过去了。 可是不知怎的,看着这彻底卸下伪装的少年,她忽然间抿了抿唇,收起了几分笑,脸也有些红了。 “喂,你怎么不理我?你叫什么名字?” 铁中棠睁开眼,一脸冷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下无话可说。” 他已在与这一群人交手时知道了他们的来历,明白布局之人终是陷入了别人的局中。 易小芳嘻嘻一笑:“你怎么是鱼肉啦?就算是肉,你也是人肉!” 一旁的姐妹们闻言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串响,易小芳也不恼,只是脸又红了些,知道自己一定是又闹了笑话。 这时,艾天蝠淡漠的声音响起:“小芳,别忘了小玲的教训。” 艾天蝠隐在一旁的树影下,闭着双眼,双臂环抱,宛如陷入睡眠的蝙蝠。 但他虽闭着眼,却将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掌握在耳中。 风未动,草未动,少女的心却在动。 在这惨烈的江湖之中,少女的心动就好似将自己的弱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小玲便是被潘乘风骗走杀害的女子,她的年岁比小芳还要小一些,性子却比小芳成熟的多,师傅一向看重她,可没想到小玲爱上一个人时,却也成了个傻孩子。 易小芳脸色黯淡了几分,他们已经知道了潘乘风对小玲做了什么,潘乘风也已被愤怒的师父料理了,其死状之凄惨,易小芳根本不敢多看。 一旁姐妹们闻言也不再笑闹,脸上流露出些许悲色。 这时,远处树丛沙沙作响,一道灵巧的身影在赶来的同时兴奋地唤道:“我们回来啦!” 这矫健如灵猴的人影正是小华。 小华的身后,那鹅黄裙裾的女子含笑走来,一旁的‘九子鬼母’拄着拐与其并行。 “苏姑娘。”人群中的易清菊向苏梦打了个招呼,她依旧是那副娇怯柔美的模样,只是看向苏梦的神情更亲切了一些。 他们都已知道,是苏梦将潘乘风从李府中驱赶出来的。 苏梦走到铁中棠面前,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又走了两步到了云铮面前。 她伸手在其颈上一按便知道对方被点了哪处穴道,隔着绳索在其胸腹连点了三下,云铮那软绵无力的身躯忽然绷紧,脖颈处的肌肉微微一动,然后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苏梦手做剑指,向上轻巧一划,真气外放,将缠在树干上的绳索划破。 云铮意识尚在迷蒙之中,忽觉一阵天摇地晃,身子蓦地钝痛坠地,他眼中的迷茫瞬间散去,下意识想要撑臂站起,却发现双臂的绳索却还未松开。 云铮肩膀用力,先顶起了上半身,正好仰首看到了铁中棠沉默的脸庞,顿时面露惊怒:“叛徒!是你!” 可他口中的‘叛徒’却浑身束缚,倒捆在树干下,一言不发。 云铮愣了一下,扭过头,看到了鹅黄的裙裾,再一仰首,便对上了一张眼波温柔的美丽面庞。 她正对视着自己,神情竟有几分追忆。 云铮皱了皱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打晕我的那老混蛋呢?” 他自来到李府后还一次未与苏梦碰过面,今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苏梦从云铮的外貌中回神,她终于知道胡铁花那孩子似的眼眸继承自谁了,但她没想到,云铮这倔强的神情会让她想起阿飞。 “打晕你的老混蛋?你旁边挂着的这位之前确实是易容乔装成了一位老者,不如你问问他?” 听了苏梦的话,云铮倏地扭头看向铁中棠:“是你!” 铁中棠心中一叹,坦然道:“没错,是我。” 云铮瞬间明白了过来:“你故意设局引走黛黛,让我心急赶过去,再偷袭打晕我,想要将我交给‘五福联盟’的人!” 铁中棠苦笑道:“你看他们像‘五福联盟’的人吗?” 云铮冷笑一声:“若他们是‘五福联盟’的人,你这投靠司徒笑的大旗门的叛徒也不会被绑在这里了。” 知道罪魁祸首也吃了别人的亏,云铮大感快意,他的目光扫过苏梦和一旁的‘九子鬼母’,还有二人身后那些鬼母的弟子。 “你们是什么人?黛黛呢,也被你们抓起来了吗?” “呵,我们并未见过你的那位黛黛。”‘九子鬼母’道,“听你们说话,你二人竟都是大旗门人?你姓什么?” 云铮仰着头,斩钉截铁道:“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子,云铮!这里只有一个大旗门人。”说到这里,他冷冷地瞪了铁中棠一眼:“至于这个叛徒,不配做大旗门的人。” 铁中棠不去理会云铮,他倒挂着看向‘九子鬼母’,不卑不亢道:“此间有诸多误会,在下大旗门弟子,铁中棠,见过‘鬼母’前辈,见过苏姑娘。” ‘九子鬼母’微微颔首,对苏梦道:“先前宝儿见你出入过这人的院子几次,所以见他携人逃跑,宝儿便让这帮师姐师兄们将人拦了下来。” “我倒不介意他们逃跑,正好可以玩一段猫捉老鼠的游戏。”苏梦笑眯眯道:“但是既然鬼母前辈帮忙把人拦着,就这么收网抓住他们也不错。” 九子鬼母道:“你要抓大旗门的人?” 苏梦点点头:“我要去拜访一位江湖前辈,这位前辈常人很难得见,但我恰好知道这位前辈与大旗门之间关系势如水火,若带上大旗门的弟子做礼物,一定可以见到对方。” 铁中棠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没有探听出的真相就这么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忙道:“既然如此,苏姑娘只需要带走一个人就可以了,何不放过我三弟?” 云铮冷冷道:“铁中棠,用不着你惺惺作态!” 铁中棠无奈一叹:“三弟,我不知道你因何生来的误解?我当初明明将你托付给了一位可信赖之人,为何你却与温黛黛厮混在一起?你可知温黛黛是司徒笑的爱妾?” 云铮哼了一声:“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感谢你当初在我重伤之际抛下了我,感谢你将我送给贼子,让他们严刑拷打逼问大旗门的下落……” 铁中棠面色一变:“他们严刑拷打你了?” 云铮噎了一下,道:“幸亏我提早发现,偷偷跳下了马车,也幸亏得黛黛所救,你说黛黛是司徒笑的爱妾,那定然是司徒笑强逼威胁她的,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子!” “……三弟,你一定是误会了。” “哈哈哈哈。”苏梦笑着打断了这二人的争执,“无妨无妨,你们有一路的时间可以聊天化解误会。” 第279章 大旗英雄传(24) 在听到苏梦的这番话后,铁中棠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你要把我们都带走?” 苏梦道:“毕竟礼物要成双才有礼貌嘛。” ‘九子鬼母’的神情有些复杂,她似乎对‘大旗门’三字有别样的触动,但终究没有出手阻拦。 苏梦又出了一道掌风划断绳索,让铁中棠摔落在地,然后她捡起了两人身后的绳索,伸手扯了扯,正要把两人扯起来,铁中棠忽然又开口了。 “等等!” 他一字一顿道:“鬼母前辈,在下怀中有大旗门的血旗。” 此话说完,空气仿佛一静。 在铁中棠难掩紧张的视线下,‘九子鬼母’的神情终于变了。 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白发妇人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轻声重复道:“大旗门的血旗?” ‘九子鬼母’看向苏梦:“苏姑娘,老身可否看看这小子所说的血旗?” 苏梦松开铁中棠的那只绳索,微笑道:“请便。” 一旁的云铮一脸茫然,大旗门的血旗又是何物? 易小芳走上前,想要为铁中棠解开绳索,肩膀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掌一推,她看到那眇目大汉,习惯性地展开笑容,忙避到了一边。 ‘九子鬼母’看着易小芳的模样,心中暗叹了句‘傻孩子’。 眇目大汉手脚麻利,很快将铁中棠身上的绳索解开,正要直接从他怀中掏出物什,‘九子鬼母’却道:“让他自己取出来。” 大汉停手,退到了一旁。 在这映着绿光的幽林之中,铁中棠看着一群身有残疾的男子,艳丽似花的女子,白发苍苍的老妇,暗处隐藏的血迹残尸…… 那些平静,好奇,冷漠的视线仿佛也被幽碧的光染的更加诡异,让人心跳不由加速起来。 铁中棠将手伸入怀中,神情镇定。 一面染着暗红鲜血的破旧旗帜被他自怀中取出。 九子鬼母拄着拐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那旗帜,点了点头:“果然是大旗门的血旗!” 云铮终于忍不住道:“大旗门的血旗是什么?” ‘九子鬼母’看了他一眼:“身为大旗门掌门之子,竟连大旗门的血旗都不知道,看来大旗门果真是没落了。” 云铮面色涨红,铁中棠心中也有些许惭意,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遇见大旗门的遗藏,得到了大旗门的血旗,可他只知道得此旗者可以执掌大旗门门户,却不知此物还蕴含着什么意义。 ‘九子鬼母’看向苏梦:“苏姑娘可知道此物?” 苏梦笑道:“我当然清楚此物的来历,也清楚大旗门的血旗在江湖中的意义,可是我才不会好心教给他们这东西该怎么用呢。” ‘九子鬼母’缓缓道:“老身却还是敬重大旗门的先辈的,苏姑娘是否介意老身将此物的用法告知?” 苏梦看向铁中棠,在这老成的少年眼中窥出了几分紧张。 “……当然不介意。” 于是,‘九子鬼母’便缓缓讲述起了当年大旗门先祖除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的豪杰往事,这些事铁中棠已在和血旗放在一起的书信中得知,云铮也听前辈讲过一些,但没有如此详细,如今听得眼眸灿亮,满脸与有荣焉。 “这面血旗便是用那四十一名贼寇的鲜血染成,江湖人感激大旗门人除去这些大害,便发下盟誓,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无不遵从。” 铁中棠精神一震,但‘九子鬼母’的话语并未结束。 “可是大旗门先辈们为约束己身,又定下了新的规矩,持旗人发令之时,需闭目双手举起旗帜,所发之令,必须与人命生死相关,而且不得超过十字。”她缓缓道:“在你举旗之后,每一个字便都算做命令,铁中棠,我门中先人也曾承过大旗门的恩情,我只给你十五息的时间斟酌。” 铁中棠忽然道:“苏姑娘!您又是否愿意受这血旗之令?” 这小子倒是敏锐,先将可以影响局面的关键点给问了出来。 苏梦慢悠悠道:“这就要看你发的是什么令了。” ‘九子鬼母’在一旁忽然冷不丁来了一句:“老身并非苏姑娘的对手。” 小华的腿还要让苏梦日后来治,为了避免铁中棠提出让人为难的请求,‘九子鬼母’先行打消了对方的想法。 一旁的云铮皱眉道:“铁中棠,你若下不定决心便让我来!” 铁中棠冷冷道:“闭嘴!” 这是他第一次对云铮冷言以对,因为铁中棠的脑海一边飞速运转,一边牢牢记着‘九子鬼母’给出的时间。 十五息。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已过去了十息的时间,怎样的十个字才能破局? 冷汗涔涔落下,铁中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他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刻,不知不觉间,十五息的时间已至。 铁中棠倏然双手举起了手中的血旗,闭上了双眼,喉结滚动,厉声大喝道:“尔等退出百里之外!” ‘九子鬼母’看向苏梦:“苏姑娘可要遵此令?” 苏梦微微一笑:“放他们百里再追,又有何不可呢?” 若是欧阳奎在这里,一定能反应过来,自己的师父一定是想到了更有趣的玩法,所以才放弃了先前的打算。 “好!” ‘九子鬼母’嘶哑一笑:“徒儿们,我们走!” 话落,周围静立着的鬼母弟子们忽然动了起来,开始陆续离开,苏梦则松开云铮的那根绳索,身姿飘然,眨眼间便退出了林外。 不到片刻,这林中一群人竟退的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那幽绿的萤石。 铁中棠松了一口气,经过这几天的交流,他大抵可以猜到,若让苏梦彻底放弃追击大旗门人,苏梦一定会拒绝此令,‘九子鬼母’的话也表明了让对方两相争斗是不可行的,而且鬼母好意为他讲解血旗用法,他也不愿利用血旗将‘九子鬼母’陷入为难的境地之中。 在这十五息的时间里,铁中棠最终想到了苏梦刚入林子时那一句话。 ——“我倒不介意他们逃跑,正好可以玩一段猫捉老鼠的游戏。” 既然如此,不如拉开双方的距离,再来一轮‘游戏’。 于是,铁中棠揣测着苏梦的底线,提出了‘百里’这个距离。 他赌赢了! 第280章 大旗英雄传(25) “三弟,我们快走!我已让灵光他们在一处候着了。” 铁中棠一边为云铮解开绳索一边道。 云铮抖落身上松开的绳索,忽然站起,拔剑出鞘,直指铁中棠。 他厉声道:“铁中棠,将大旗门的血旗交出来,你这本门的叛徒怎配拿创门血旗!” 铁中棠几乎要被这一根筋的三弟气死:“我若真是叛徒,为何还要用血旗救你?” “那姓苏的女子又有何可怖之处?” “她武功之高,‘五福联盟’的人联手都不是她的对手,你没听见连名震江湖的‘九子鬼母’都坦言承认她不是苏梦的对手吗?” 铁中棠说到这里,表情软化些许,他不惧近在咫尺的剑尖,将手中的血旗递了过去:“三弟,你是掌门之子,这血旗本就该给你,你若认这次我救下你的恩情,那就先跟我走,我会在路上一一为你解释。” 云铮顿了顿,剑尖下垂,他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血旗,垂眸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就看你如何解释!” 两人终于暂且达成一致,一同出了林子,铁中棠当时本想着先带云铮离开,再让水灵光等人驾着车马带着被制住的温黛黛出府策应。 之所以要带着温黛黛,是因为铁中棠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位三弟。 若不能让云铮彻底心死,他依旧会坚信温黛黛是无辜的,铁中棠要带上温黛黛,让她在云铮面前彻底暴露真面目。 但铁中棠没想到李府被‘九子鬼母’的弟子把守,他寡不敌众,连累了云铮一同被擒住。 鬼母弟子擒住他们后,李府已经不再被包围布控,水灵光应当已经出来了。 铁中棠到他们约定的地点附近,两指扣在唇前,两长一短吹哨三声,然而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他心中隐有不安,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隐约的哭泣之声:“老爷……老爷是您吗?” 铁中棠和云铮循声过去,在一块粗壮的树干后看到了两名模样精致的小少年,还有脸带泪痕的少女妆儿。 正是他的那三名‘万金童子’。 妆儿看到铁中棠,湿漉漉的双眼一亮,随即悲伤道:“苏姑娘抢走了车马,带走了灵光姑娘和马车里的温姑娘,她还留下一句话,说西南方向百里外等您。” 铁中棠木立当场。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方才苏梦与鬼母等人退走的庆幸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云铮不管其他,拽住铁中棠的臂膀道:“我们快去追!” 然而铁中棠却没有动,而是道:“三弟,灵光是对我恩重如山的妹子,可温黛黛却是欺骗你的女人,我哪怕舍了性命也要去救灵光,可是你又为何要为了温黛黛拼命?” 云铮一怔,松开握着铁中棠的右手,手攥成了拳。 “……这些……都是你的臆测。”云铮道:“我要让黛黛亲口告诉我。” “三弟,你不是个蠢人,我不信你意识不到一路上的种种不对。”铁中棠苦口婆心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想想大旗门的大仇,牺牲我一人,总比我两人都陷入死局中要好。” 云铮咬牙道:“不,你还没有将事情解释清楚,我不能放你一人追过去!” “好,我现在便跟你解释清楚!” 铁中棠道:“我当初为了将追兵引走,才对司徒笑故作投靠之意,抛下了伤重的你,但我将你托付给的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你说对方要对你用刑拷打,可对方真的如此做了吗?” 云铮想起当初苏醒时,听到打铁声,他便觉得对方是在打磨刑具准备对他严刑逼供,有人为他送药,他认为那药是让他维持神智能顺利受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先入为主的认为铁中棠背叛了大旗门,认为自己伤势如此之重,一定无法逃出生天,必定处在敌人的掌控之下。 可若那些人真的是救自己的人,打铁的声音或许只是因为他们躲避在了铁匠铺子,递给自己药便是真的想要为他治病…… 再往前追溯,从铁中棠作为掌刑后代,为自己大哥云铿亲自实行五马分尸之刑时,自己便对他充满了偏见与敌意。 云铮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他身子轻轻晃了晃:“……没有。” 铁中棠接着开口,他语速放快,字字铿锵:“‘五福联盟’里的司徒笑,‘黑白双星’,‘霹雳火’,此时都在李府,难道他们是无缘无故来此的吗?你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若你一路带着温黛黛回到大旗门的大本营,又会是怎样的后果?你可曾想过?” 云铮已将唇角咬出了血。 铁中棠冷笑道:“如果我真是叛徒,我难道不知道大旗门的老家在何处吗?我大可以带着五福联盟的人去突袭,也可以先抓住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千方百计地救你?” 宛如乌云乍散,惊雷击身,云铮沉默片刻,哑声道:“……是,是!” 他忽然震声道:“所以我就是天下第一大蠢材!” 云铮倏地一动,将怀里的血旗塞到了猝不及防的铁中棠手中:“你比我更聪明,所以更应该我去!” 铁中棠已不想再多言,时间紧迫,他下定了决心道:“你非去不可?” 云铮眉宇坚毅:“非去不可。” 铁中棠道:“好,那就一起去!” 温黛黛是在颠簸之中醒来的。 她捂着头,双眼尚且迷蒙,之前发生了什么…… 那奇怪的老头在交易会上拍走了自己想要的珠宝,她不甘心,想要勾引那老者,得到珠宝,然后……然后对方拿出了那套华美的珍珠首饰。 当戴上那串首饰时,温黛黛空虚的心仿佛被填满,在她满足之际,后颈却蓦地一痛。 再醒来时,已在马车上。 她下意识露出娇弱无依的姿态,低吟一声,抬头环顾四周。 宽阔舒适的车厢内还有两人。 一个是那奇怪老者身边的绝色美人,她正微蹙着娥眉,犹如月下含露的昙花,让人心生怜惜。 温黛黛不无妒意地想,有此佳人在侧,怪不得那老头竟不受自己的诱惑,可他为何要打晕自己? 这问题,或许马车中的另一个陌生女子能给她答案。 那女子身段容颜亦是极好,乌发如最名贵的丝绸,发间却只别了一支素净的木簪。 她一袭黄衫,低垂眉眼,纤手握着一物横在膝上。 那是一柄银鞘长剑。 仅从这人闲适的气度,不怒而自威的姿态,温黛黛便明白了这女子手中的剑绝不是摆设。 这女子是谁?那老头的护卫? 第281章 大旗英雄传(26) 刚刚苏醒过来的温黛黛像是受了惊却勉强保持镇定的小狐狸,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眸满是机警。 她的目光在苏梦身上停顿了几息,却并没有和她搭话,而是直接扭头看向一副柔弱气质的水灵光。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那臭老头呢!” 说话的同时,她摸了摸脖颈,那华美的珍珠首饰果然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水灵光正因苏梦抢夺马车的事情而惶急无措,闻言下意识看向苏梦:“苏姑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此言一出,温黛黛顿时明白,这两人竟也不是一伙的,她眼眸闪动,忽然伸手扯开了车帘,只见有一少年正驾着马车,那少年听到车帘被扯动的动静,扭过头看了一眼,露出一张在月色下秀气沉静的面庞。 温黛黛认得这张脸。 在先前的交易大会上,这少年卖出了一块让她颇为心动的红翡,她也听到周围人好奇讨论的声音,说他明明是欧阳兄弟中的一员,却并未与欧阳兄弟们坐在一起,反而独坐五号桌。 “你是……欧阳奎?” 欧阳奎的长相符合温黛黛的喜好,所以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是。”欧阳奎淡淡道,“夜风寒凉,夫人还请放下车帘。” 说罢,少年便扭回了头,继续看着前方的道路。 温黛黛咬了咬唇,夜色下辨不清附近地形,但应当还在洛阳的地界,她放下车帘,又看向了那黄衫女子。 苏梦感受到那灼灼视线,不再看李剑白交托欧阳奎带给她的那柄宝剑,抬起头,对上了温黛黛的目光。 后者的眸光下意识闪烁了几分,嘴角扬起了媚笑,有种讨好的姿态。 苏梦淡淡道:“前边的故事,你应该听这位灵姑娘讲……哦,对了,灵姑娘,你的全名叫什么?” 水灵光知道现在已无隐瞒的必要:“水灵光。” “你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这位夫人。” 水灵光点了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开始向温黛黛解释他们想要利用她带走云铮的计划。 温黛黛听的又惊又气,原来李府之中竟有两个大旗门人,若那叫铁中棠的大旗门弟子心狠手辣一些,她的性命说不准便会丢在那深院之中了。 她眼珠一转,问:“所以铁中棠带着云铮逃了?” 水灵光面色苍白,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苏梦开口道:“若他们二人置心上人于不顾,那便真是逃了,灵光姑娘,你觉得铁中棠会抛下你不顾吗?” 水灵光轻声道:“铁大哥不会的。” 可她丝毫没有因这笃定的答案而感到高兴,因为水灵光知道,若铁中棠追了过来,便代表着已完全落入苏梦的手中。 苏梦又看向温黛黛:“这位夫人,你觉得那位云小郎君会抛下你吗?” 温黛黛狡黠一笑:“就算我在火海里,那傻小子也会毫不犹豫跳下来陪我的。” “可是铁中棠想必已告诉了他那位师弟真相,若云铮知晓先前的柔情蜜意都是脂粉陷阱,可还会舍了性命不顾追过来?” 温黛黛神情一僵,一丝不安在脸上划过,但她很快维持住了镇定自信的模样:“他会的,因为他一定要从我口中得到答案才会死心。” 苏梦微笑道:“那太好了,这样我的俘虏就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温黛黛瞪大了双眼:“等等,将云铮和铁中棠二人引过来后,你还要强留住我吗?我应该已经没有价值了,为什么不把我抛下马车?” 面前的女子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然后眉眼弯弯,神情很是温柔:“因为灵光姑娘也是很重要的礼物,礼物要凑个双数才吉利。” 温黛黛有些抓狂:“四这个数才不吉利呢!而且欧阳奎不算上数吗?” “哎呀,奎儿是我的徒弟,不是礼物,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路上再抓两个。” 温黛黛:“……” 铁中棠和云铮因‘五福联盟’还在李府,所以悄悄地从李府后院里偷走了两匹俊马,留下妆儿等人随后再做赔偿。 他们一路疾驰,在天亮的时候,已看到了较为清晰的车辙痕迹。 日上三竿的时候,马车的痕迹入了城,二人在当地最奢华的酒楼门外看到了那停留的马车。 酒楼的伙计正在牵着马准备带去后院喂食,忽见眼前出现一眉眼坚毅,气质冷峻的少年人,正是铁中棠。 铁中棠道:“这马车的主人是我二人的好友,请问小二哥,他们二人去了几号房?” 说着,一块碎银已塞到了伙计的手里。 酒楼伙计咧嘴一笑:“那几位佳人贵客正在天字六号间吃饭呢。” “多谢小二哥。” 铁中棠的话还未说完,一旁,云铮闻言连马都没有拴好便冲向了大堂。 “劳烦小二哥将我们的马喂一下。”铁中棠匆匆嘱咐完后便赶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很快便找到了天字六号房,云铮毫不客气地将门推开,屋内,正在吃饭的众人齐齐抬头。 他终于见到了温黛黛。 温黛黛放下咬了一口的水晶素饺,不知怎的有些许紧张,云铮的爱给了她掌控对方的自信,可若对方真的明了了真相,知道了她的伪装,收回那份爱,那么她便再也无法掌控对方了。 “云铮……” “……”云铮仔细看了看温黛黛,见她衣衫干净,并无受伤或遭受了磨难的迹象,忍住了质询的冲动,沉声道:“黛黛,你没事就好。” 这时,铁中棠也已到了他身后,云铮看向苏梦。 那坐在主座上的女子正老神在在地品着一碗粥,丝毫没有因两人的突然闯入而乱了吃饭的节奏。 他语气生硬道:“我二人已经来了,你将水灵光和温黛黛放了。” 苏梦咽下一口粥,放下汤匙,慢条斯理道:“我有向谁承诺过,你们两人来了,我就要将她们放了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三弟,先进来再说。” 铁中棠带着云铮上前一步,关上了房门,不卑不亢道:“苏姑娘,不介意我二人落座?” 这天字房的桌子是一张宽大的八仙桌,还空着好几张位置。 苏梦和欧阳奎坐在一起,水灵光则和温黛黛坐在对侧,还隔了一个位置。 “当然不介意,点了这么多菜便是在等你们两人的。” 苏梦表现的很随和,铁中棠注意到,她腰间多了一柄银鞘长剑。 第282章 大旗英雄传(27) 铁中棠二人各在水灵光和温黛黛中间的两个位置落座,温黛黛将一副碗筷摆在云铮面前,心疼地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掏出巾帕想要为他擦拭脸上的尘土,却被云铮伸手阻住。 云铮不敢看温黛黛的双眼,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苏梦:“为什么不能放她们走?” “能与不能,本就由我来决定。”苏梦眯了眯眼,看到了云铮握紧剑柄的手:“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就是小云……” 长剑出鞘的声音忽然响起,却又在中途戛然而止。 铁中棠不知何时已压在了将云铮握剑的手上,将他拔到一半的长剑一点一点压了回去。 下方的手青筋贲起,却抵抗不住这下压的力道。 苏梦的话语顿了顿,继续道:“铁中棠呢,就是小铁,还有小灵,小黛!” 她满意地合掌道:“很好,都是很好听的名字,大家快些吃饭,吃完饭我们接着赶路。” 铁中棠对云铮使了个眼色,松开手,拿起筷子:“三弟,人不能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赶了一晚的路,还是先填饱肚子,补充些体力,再另想其他。” 温黛黛也在另一侧关怀地瞧着他,云铮心中一痛,低下头,闷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马车虽然宽敞,但苏梦也并不准备在马车里挤上一堆人,所幸云铮和铁中棠是骑马过来,苏梦便让他们骑着马在后边跟着。 这种丝毫不担心他们逃走的有恃无恐的态度,更是让云铮瞧了便一股无名火气。 温黛黛一直没能被云铮正眼瞧上一眼,她本来对对方的处境还有几分真切的关怀,如今却是又气又委屈,心中暗道,好你个云铮,竟然跟老娘置起气来了。 反正司徒笑的阴谋已然得逞不了了,她干嘛还要受这臭小子的委屈? 一想通这些,温黛黛便豁然开朗,现在对她来说,该讨好的人不是云铮,而是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苏梦。 至于闹脾气的云铮,管他呢! 等到天再黯淡时,众人停在一处小镇的客栈中休息。 水灵光在马车上时已困的将头靠在了苏梦的肩上,等到马车停下,听到铁中棠呼唤众人下车的声音,水灵光迷朦地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白玉似的肌肤。 “唔……铁大哥……”她含糊应了一声后,才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啊,苏姑娘,抱歉……” 一旁的苏梦并未生气,反而温柔地伸手整理了一下水灵光因为侧头靠在她身上休息而有些凌乱的鬓发。 “没事,一路颠簸辛苦了。” 温黛黛之前被打晕还算是睡了许久,水灵光则已经两天没睡,在马车上犯困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灵妹妹这一路上睡得可真香,苏姑娘可是被你枕了一路呢。” 温黛黛调笑着,先一步下车,主动掀开了帘子,她注意到了云铮偷偷窥来的视线,偏不侧头去看他。 水灵光脸色更是羞红,对苏梦的情感也更加复杂,她与苏梦一前一后下了马车,铁中棠扶着水灵光的手臂:“困就早些去休息。” “恩。” 铁中棠看着水灵光脸上的睡痕,询问苏梦:“苏姑娘,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 苏梦没再说什么哑谜,直接给出了答案。 “我们要去常春岛。”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有着些许迷茫之色,他们从未听闻过常春岛。 铁中棠想到他们一路都在向东走,心中一动:“常春岛顾名思义乃是一处岛屿,我们一路向东而走,莫不是要在福建一带出海?” 铁中棠和云峥自小在塞外苦寒之地长大,从未出过海,一想到要远离故土,甚至离开中原,心中忽有一种怅然感。 “应该是,我也是第一次去,九子鬼母说东南一带沿海的镇子里有黑衣圣女出没,找到那些圣女,就能找到常春岛。” 这消息还是在铁中棠下血旗令让他们退避百里外时,苏梦找到九子鬼母问出来的。 温黛黛大着胆子道:“常春岛上有什么?” 苏梦道:“有一位当今武林之中公认的武功最高的女人,日后。” 武林中公认武功最高的女人?日后? 众人只觉得多年的江湖阅历仿佛都成了空,苏梦好像来自另一个江湖,她口中的江湖高人他们根本从未听说过。 “好啦,先去把马拴好,一会儿吃完饭去洗漱,吃饭的时候我给你们讲江湖中常人不知道的隐世高手,俗话说的好,‘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苏梦这最后一句漫不经心的吟诵,仿佛为众人推开了一张神秘的绘卷。 ——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侠与诗的结合如此绝妙,让人不禁神往这碧落赋中高手的风姿。 这小镇的客栈晚上并没有多少住店的客人,大堂的伙计打着哈欠布菜,在收到赏银后顿时抖擞了精神。 欧阳奎小声道:“师父,您这不像是多了四个奴仆,倒像是多养了四个徒弟。” 温黛黛悄悄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奎儿吃醋啦?”苏梦笑眯眯道:“放心,只有你才是为师的乖徒弟!” 铁中棠和云铮拴完马,回来落座,苏梦见众人都到齐了,问欧阳奎:“奎儿,你可会背《碧落赋》?” 欧阳奎点了点头,作为世家子弟,自然精于诗赋,就连他那些不学无术的兄长们,也是能脱口而出许多诗词典故的。 “那你便为大家背一背。” 少年声音清澈:“散幽情于曩昔,凝浩思於典坟……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 他将一曲碧落赋吟完,苏梦已喝完了一杯茶,夹了三口开胃的小菜。 众人正认真聆听,不知那‘惊天动地数高手’藏在碧落赋的哪一段。 “嗯嗯,背的好。”苏梦其实根本不会背碧落赋,但是听了一遍后,她还是迅速回忆起了原着内容,抓住了关键句子。 “这《碧落赋》中,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其中的‘风雨雷电’便代表中江湖之中四大隐世高手,分别是‘雷鞭’雷大鹏,‘烟雨’花双霜,‘闪电’卓三娘,‘风梭’风九幽。” “顾名思义,这‘雷鞭’擅长鞭法,‘烟雨’则擅暗器,卓三娘轻功无双,可这‘风梭’擅长的一门功法,倒与我会的一门武功十分相像。” 苏梦顿了顿:“那便是可夺人心魄,操纵人心的摄心大法。” 欧阳奎正喝着茶润嗓,闻言忽然被茶水呛住,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咳嗽了起来。 第283章 大旗英雄传(28) 旁人若得了这种神奇的功法,都会将其小心隐藏,作为关键时刻突然亮锋的杀手锏。 欧阳奎心想,但自己这位师父却不仅不隐瞒,反倒还会主动说出来吓唬人。 这是有恃无恐,还是单纯的恶趣味? 饭桌上,云铮皱起了眉头:“夺人心魄?操纵人心?简直匪夷所思,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武学?” 在场众人只有云铮和温黛黛没有见识过苏梦的摄心术。 他这番质疑的话一出,铁中棠就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苏梦已看向了云铮:“那你想要体验一番吗?” 云铮尚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梗着脖子道:“好,就让我见识见识!” “让我想想,你跟小黛这一路上都不说话,冷战可是不好的习惯,就让你说十句我爱温黛黛。” 这番含笑的话语仿佛带着奇特的能力,让云铮忽然一个恍惚,待他从恍惚中回神后,他傲然拒绝道:“荒谬!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此时场中的氛围却十分怪异。 铁中棠一副无奈又忍笑的神情,水灵光不好意思地侧过头,欧阳奎默默望天,温黛黛这一贯大胆的女子,表情虽勉强镇定,脸却已有些红了。 云铮不是蠢人,他有些难以接受地喃喃道:“莫非,我已说完了?”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不仅如此,而且说的掷地有声。” “……”云铮忽然之间变成了燃烧的大铁炉,红晕从脖颈蔓延到耳根,他噌地站了起来,饭也不吃了,逃也似的上了楼。 “欸,欸,小云啊,碧落赋的高手我还没讲完呢。”苏梦招了招手,也没唤回羞恼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云铮。 “年轻真好啊……”苏梦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句,回过头,老神在在道,“好,我们接着讲,我们方才说完了风雨雷电,但这碧落赋中还有两个比风雨雷电更强的绝世高手,他们并称为‘二圣’。”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这个‘尔’字,代表的一位便是常春岛的那位日后夫人,而另一位,则是武功奇高,行踪成迷的夜帝。” 众人听的十分认真。 铁中棠也已意识到了苏梦要带他们去见的是何等的大人物。 可他还是有些许疑惑。 “那么,苏姑娘您呢?” 铁中棠问道:“以您的武功,既然敢去挑战‘日后’,那么也应该与‘二圣’齐名才对,碧落赋中没有您吗?” “这很奇怪吗?”苏梦厚着脸皮道:“因为我年轻呀,他们评碧落赋众高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些人现在孩子都跟我差不多大了,我才不要跟他们并在一起,以后呀,在碧落赋前头或许还要多出一句词。” “剑卷幽梦压碧落!” 听着面前女子自信的话语,铁中棠心中一叹。 苏梦一路表现的再和善,也改变不了她要将他们送给大旗门仇敌的事实。可越是相处,越能意识到双方差距之大。 “为什么碧落赋中的绝顶高手‘日后’,会是大旗门的仇敌呢?” 这话并不是出自铁中棠口中,而是一旁的水灵光问出的。 她微蹙眉头,表情深思:“既然是仇敌,武功又如此之高……铁大哥,大旗门之中可有前辈殒命在神秘高手之中?” 铁中棠眼睛越来越亮,语速飞快道:“不,从未有过,我所知道的大旗门前辈,多是死在与‘五福联盟’的争斗之中。” 苏梦不想这么快让铁中棠等人放下心来,她冷哼一声,道:“那是因为日后久居常春岛,不屑出岛追杀大旗门的人,江湖中又少有人知道日后和大旗门的这段仇怨,不然早就有人像我一样抓住大旗门的子弟去讨好她了。” 仇敌后人若被送至眼前,杀死他们如翻手拍死两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段话打消了铁中棠心中刚升起的希望。 之后苏梦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众人各自洗漱休息,因为水灵光温黛黛与苏梦同居一室,铁中棠等人也没有生出逃跑的念头。 在入睡前,铁中棠问欧阳奎:“欧阳兄是怎么成为苏姑娘的弟子的?” 欧阳奎想到当初的花园下跪,抽签赌运气,慢悠悠说了两个字:“抽签。” 抽签?师徒传承是何等要紧之事,竟是抽签决定的? 欧阳奎的床上已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摆明了不想再说。 一夜沉眠。 之后的半个月里,他们一直在赶路,饶是苏梦体贴地安排了充足的休息时间,众人还是有些精神上的疲乏。 如今他们已经出了河南一带,到了湖北的武昌府,距离目标的地方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半月的行程。 “师父,从武昌府到南昌,可以沿长江水路南下,走水路要比陆路快几日的行程,我们要走水路吗?” 苏梦想到了上一世的水路逃亡之旅:“不用走水路,反正也不赶时间,不如我们在武昌府多留几日,让大家好好歇一歇。” 此言一出,众人皆精神一震,心思也不由活泛了起来。 如今天气已渐寒,一在武昌府落地,温黛黛便用有些撒娇的语气道:“苏姑娘,我们一起去买些衣服。” “先前在镇子里不是已买过了吗?” “女人的衣服是永远也不嫌多的。”她理所当然道:“而且我们愈往东南走,天气愈潮,更要勤换衣物才行。” 温黛黛在这一路上已精准把控住了这位苏大高手的心理,她很少拒绝一些无伤大雅的请求,对于市井琐事也并不像那些江湖高人一样,交给底下人来办。 她很享受热闹,也很乐意让自己忙碌起来。 果然,在温黛黛娇嗔的语气下,苏梦并没有拒绝。 于是铁中棠和云铮他们去客栈办入住,苏梦,温黛黛,水灵光三人则一起去成衣铺子买衣服。 三位如花的佳人走在路上,按理来说定会引来狂蜂浪蝶,但她们一路却并未被人滋扰,只是在路上看到了两个忽然发呆扭头的公子,一个脚滑撞在了小贩摊子上的中年人。 苏梦在一楼看衣服的时候,温黛黛拉着水灵光的手道:“我们去二楼试试衣服,苏姑娘稍等片刻。” “好。” 苏梦微笑点头,看着温黛黛拉着水灵光,跟着捧着布料的小厮上了楼。 到了换衣的小房间,温黛黛特意看了眼,见苏梦没有上二楼,松了口气。 第284章 大旗英雄传(29) “温姑娘……你是想要和我说什么吗?” 水灵光已看穿了温黛黛的用意。 温黛黛点了点头:“水姑娘,你难道真的要老老实实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送到仇敌手上不成?” 水灵光当然摇头。 “我也一样。”充满着成熟风韵的女子忧郁一叹:“我对云铮虽然是始于欺骗,但我也不愿意这傻小子白白送命,在武昌府停留的这段时间是我们的一次机会,我们得抓住这机会才行!” 水灵光犹豫道:“苏姑娘的武功如此之高,我们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温黛黛道:“水姑娘,武功高并不代表无所不能,云铮的脑子太直,铁中棠那小子虽然机警,但苏梦肯定防着他耍花招呢,这件事若要成,还得落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们两人?” “没错,苏梦她最不设防的就是你我二人。” 准确来说,是水灵光才对。 温黛黛有些不甘心地想着,她这一路上的百般讨好,也比不上水灵光无辜的一眼。 水灵光有一种深谷幽花般纯净的气质,就连她跟水灵光相处久了,也不由对其生出好感。 为什么偏她温黛黛成不了这样的好女子,命如草芥,为人掌握,还要殚精竭虑地为他们想生路? 罢了罢了,只怪云铮那傻小子!若不是为了他,她早已死心塌地认苏梦做靠山了! “我已暗中与铁中棠交流过了,他负责去弄药,到时候你我二人找机会,合作将苏梦药倒!” 水灵光皱眉道:“是……毒药吗?” “若只用蒙汗药这类药物,等她回过神来,以她的实力,我们纵是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一定能抓到我们的。” 水灵光暗想,除了那未知的常春岛上的危机,苏姑娘对他们一直都不算坏,不仅为她治了病,甚至还机缘巧合之下帮助他们对抗了‘五福联盟’,又让铁中棠和云铮化解了误会,重新交心了起来。 难道真要向苏姑娘下什么致命的毒药不成? 温黛黛明丽的眼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我们若向她下毒药,但凡给她一丝喘息之机,便抗不住她的反扑,而若要向她下立毙当场,百死无生的毒药,铁中棠也不认同这种做法,所以我们要向她下一种药,这种药并不会让她死,但会让她永远无法再抓我们……” 水灵光问:“那是什么药?” 温黛黛答道:“用忘忧草制成的忘忧散!” “中了忘忧散,她将会忘记一切,连自己都忘记的人,又怎么还会来抓我们?” 温黛黛看着水灵光面上的不忍之色,冷笑道:“你想清楚些,被绑匪绑走,哪怕那绑匪对你悉心呵护,关怀照料,也改变不了你的生死在他人一念之间的事实,司徒笑当年强要了我,我也从来没有感激过他让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不过是为了他的权势力量半推半就而已,你得想想如今的处境,可还有选择的余地?真要把活路寄托到旁人的心软上不成?” 水灵光没有想到,温黛黛与司徒笑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她仔细咀嚼着这番话,想着铁中棠,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楼下的苏梦也点了点头。 “嗯,这件衣服不错,我就不试了,给我包起来。” “好嘞客官。” 过了一会儿,水灵光和温黛黛拎着旧衣服的包裹,换了新衣裳一起下了楼。 温黛黛神色如常,水灵光垂着头,比平常更显羞赧与沉默。 见苏梦的目光投向水灵光,温黛黛心头一紧,开口笑道:“这丫头,一起换个衣服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店家,这两件我们都要了。 说罢,温黛黛推了推水灵光,让她去结账,她们三个都是不差钱的主,谁结账都无所谓。 然后温黛黛来到了苏梦的身边,语气自然道:“水姑娘真是脸皮薄,我只是换衣服的时候跟她开了个玩笑,她到现在都还不自在呢。” 温黛黛在与苏梦相处一事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并未真正见到苏梦真正强势的一面。 温黛黛只在马车上昏迷初醒时看到苏梦持剑的样子心中有过几分畏惧,后来苏梦展现慑心术时偏又是让云铮向她告白,这让她明明能意识到苏梦此举展现出的强大能力,却依旧无法从心底里真正敬畏她。 所以她也是最快摸通与苏梦相处关窍的人。 只要像朋友一样随性自然便可以。 当你敬她,畏她时,她虽然脾气温和,一如既往地带笑,其实那笑总是不达眼底的。 但只要与她语气寻常的交流,刻意不去想对方的武力而自己当前受制于人的现实,温黛黛便发现,与她相处要比与司徒笑在一起时还要轻松自在的多。 或许她是因为寂寞? 温黛黛想,若她的武功能达到像苏梦这样睥睨天下的程度,她绝对不会寂寞,届时云铮只不过能做她裙下之臣的其中一个,金银珠宝,俊美少年,昔日未得之物全部都收入囊中,怎会寂寞? 欲望无法被满足,那才最寂寞。 被人掌控无法挣脱,更是寂寞灼心。 在苏梦,温黛黛,水灵光一行人出去购买衣物的时候,铁中棠已从城中最大的商行走了出来。 当初在崖下得到的宝藏,铁中棠将其分作了十份,其中只有一份是留给自己的,其余九份有五份是留给了大旗门,这五份中云铮独得两份,其余四份里又有两份属于水灵光,还有一份留给怀了云铿孩子的冷青霜,一份给当初救走了重伤的云铮的赵奇刚。 这只分一份的宝藏,铁中棠只动用了一部分,就足以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来历神秘的大富商,足可见这笔宝藏有多么庞大。 这么庞大的一笔宝藏,要想兑成方便携带的商票,必然要分批分量,辗转许久,在铁中棠与水灵光从悬崖上出来后,他便花费了时间安置好了这些金银。 他在广源银号,福亨商行,汇财阁等老字号的商会里各存了宝藏,然后他就成了这些商会最尊贵的宾客。 这些老字号的商会给出的凭据在绝大多数中原的大城里都可以兑换,很多有合作的商行也承认这些商会的凭据,铁中棠靠着这一点,在上一所大城里便委托商会为自己搜罗一些难解的药物,然后让他们将药物由武昌府的商行交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圆满的进行,此时药已在他手中。 在水灵光和温黛黛随着苏梦回来后,这掺着极为珍稀的忘忧草的药物,便落到了温黛黛手里。 第285章 大旗英雄传(30) 忘忧散由温黛黛来决定下到何处,因为她更机敏,更能把控时机。 温黛黛首先排除了最常见的‘酒’。 因为苏梦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尤其是在赶路途中,她很少喝酒。 诸如糕点,甜汤,这些温黛黛在路途中观察出的苏梦爱吃的东西,也一一排除。 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到能‘劝食’‘赠食’的程度,若是放置一侧,诱其主动,变数又太大。 所以最终温黛黛选择的是——水。 不是茶水,不是酒水,只是普通的水。 人可以不喝茶,不喝酒,但永远也离不了水。 尤其是在晚上泡过澡后,总是容易口渴。 但温黛黛只是前期计划的实施者,真正要去做事的,是水灵光。 对于这心性纯净的女子,温黛黛对她的要求并不高。 温黛黛:“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苏梦说的话吗?” 当时马车上只有温黛黛,水灵光,苏梦三人,温黛黛以为对方会把她们二人放了时,苏梦却说‘俘虏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当时温黛黛追问为何,苏梦回答道:“因为灵光姑娘也是很重要的礼物。” 而温黛黛则是为了所谓的凑双数。 水灵光当时忧心铁中棠,并未将这句话记在心底,但温黛黛却记住了这句话。 温黛黛对水灵光道:“就以这为话题随意聊天,我总觉得她这番话里带着深意,或许你这件礼物,与铁中棠和云铮二人的意义不同呢。” 话说多了自然便会口渴。 茶壶在桌上。 水灵光也在桌边。 桌上摆放着武昌特产的茯苓糕,她坐在一旁,有种肉眼可见的拘谨。 苏梦带着沐浴过的潮湿气息从屏风后走出,十指在发间一捋,湿润的长发便已干了大半,待她落座在水灵光面前时,身上已没有丝毫的水汽。 她看了眼桌上的茯苓糕,微微挑眉道:“有事?” 水灵光微微点头,眼睫一垂一霎,那双眼眸带着浅浅的忧郁,依旧是空谷幽兰般的纯净。 她并不愿意伤害别人,可是是苏梦先禁锢了他们,为了铁中棠,她不得不这么做。 “苏姑娘……你当初在马车上说,我也是一件很重要的礼物。”水灵光微微垂头,轻声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梦将头发随意地用木簪簪起,然后拿起一块茯苓糕,毫无防备地吃下了一口,咀嚼完一口后才慢悠悠道:“哦?我说过这句话吗?” 水灵光点点头,目光在那块被咬了一口的茯苓糕上顿了顿。 若是温姑娘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后悔没有把药下在糕点里。 “好,既然我真的说过这句话,那我也就不瞒你了。”苏梦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你和铁中棠与云铮不同,他们是送给日后的礼物,而你是送给另一位与日后齐名的高手的。” 水灵光惊讶道:“您说的莫非是碧落赋上‘二圣’中的另一位,那位行踪成迷的夜帝?” 苏梦点点头。 水灵光有些不安地咬了下唇。 夜帝这绰号一看便是一名伟岸的男子,将一名女子送给一个男子做礼物,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苏梦虽然爱开玩笑,让铁中棠他们自己吓自己,但是这件关于水灵光的事,她却并不想让这可怜的孩子胡乱猜想。 既然要说,就要说明白一些。 “没错,夜帝虽然行踪成迷,但我恰巧知道,他此时正藏身在常春岛中。”苏梦顿了顿,接着道:“这位夜帝极为风流,迄今有过不少女人,他本来从不做强迫之事,但却在一次偶然下,遇见了一对私会的情人。” “这对情人正是当时已为人妇的水柔颂,和大旗门的铁青筏。” 水灵光身躯微微一颤:“母亲?……” “当时那铁青筏正诱哄着水柔颂饮酒吃菜,夜帝无意偷窥这风流事,正要离开,却见铁青筏忽然拔剑,要趁水柔颂酒醉朦胧,毫无反抗之力时杀了对方。” 水灵光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这话刚说出口,其实水灵光心底也已经想明白了。 苏梦看着她:“因为水柔颂是‘五福联盟’中盛家的媳妇,铁青筏是铁血大旗门的人,他们之间本就有仇,铁青筏用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引法子,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杀水柔颂而已。” 水灵光沉默,不再说话,却见苏梦似乎是沐浴后本就口渴,又说了会儿话,所以拿起茶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忍不住道:“之后呢?夜帝发现此事,一定出面阻止了。” 苏梦将茶杯捧在手中:“当然,他武功如此之高,只略微出手,就已吓的当时还年少的铁青筏肝胆欲裂,但夜帝并不了解前因后果,因此并没有下杀手,只把铁青筏吓跑了。” “然后……一个醉酒的渴望爱的女人,拉住了一个本就风流的男人,之后的事便可想而知了。” 水灵光喃喃道:“莫非我爹……不是铁大哥的叔父?” 她忽有些焦急地看向苏梦:“苏姑娘说要将我交给夜帝,难道夜帝便是我真正的父亲?” 苏梦没有急着回答,她微微垂眸,看着杯中透明的茶水,将茶杯举至唇边,看样子是准备喝完水再接着讲。 ‘中了忘忧散,她将会忘记一切,连自己都忘记的人,又怎么还会来抓我们?’ 水灵光想起了温黛黛的这句话。 铁大哥……她的身世……不,若苏姑娘带她见夜帝是好意,是不是对于铁大哥他们也另有深意? 她毕竟……毕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 心绪激荡之下,水灵光忽然抬手,冲动地想要打翻对方手中的那杯茶水。 “不……不要喝。”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她竟又有些口吃了起来。 然而水灵光的手伸到中途,却被对方抬手锢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屏风旁灯烛明亮。 苏梦右手抓着水灵光的手腕,左手持着茶杯,眼帘一掀,淡然凝望着水灵光那惶急的双眼,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第286章 大旗英雄传(31) 一杯茶水被一饮而空。 水灵光神情怔忪,看着苏梦放下茶杯后神情如常的模样,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苏姑娘,你……没事?” “哦?我该有什么事?” 苏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平静道:“我应该一脸迷茫,看着你问一句‘你是谁?我又是谁?’” 水灵光再单纯,此时也明白他们的计划早就被苏梦瞧破了,她局促地绞着手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梦道:“我并不觉得你们想要下毒暗害我有什么错,若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着,她拿起那块咬了一口的茯苓糕:“但是你心软了,我还是挺开心的。” 在苏梦说完吃糕点的时间里,水灵光依旧一脸不安:“你……要惩罚我们吗?” “惩罚?不,为什么要惩罚你们呢?”苏梦吃完这块糕点,笑了起来:“我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争取手段更进步些。” 水灵光难以理解对方的这种思维与逻辑,她沉默许久,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上:“所以……夜帝他,是我真正的父亲吗?” “当然。”苏梦回答的很直截了当,“但是他这种行为还蛮无耻的,你不介意我送你们父女相聚后跟他打一架?” 原来她不仅想要与日后比试,还想要跟夜帝一决高下。 水灵光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脸淡然的女人,脑海中的混沌忽然被一道天光驱散。 她在这种时候,浮现出的念头并不是关心自己那还未谋面的父亲,而是——原来我与铁大哥并没有亲缘关系! 铁青筏是铁中棠的叔父,若水灵光真为铁青筏的女儿,那么她与铁中棠则属于同宗堂亲,而非异姓表亲,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否则便是渎伦之罪。 所以铁中棠一直刻意忽视她的脉脉情意,甚至还玩笑似的说,要为她这个妹妹择一个好妹婿。 因为这点,水灵光不知暗自神伤了多少次。 原来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不过,可以在一起的时光,恐怕也只有前往常春岛的这段路途之中…… “日后……真的是大旗门的仇人吗?” “当然。”苏梦点点头,抑扬顿挫道:“刻骨铭心之仇啊!” 当温黛黛掐着时间回到房间的时候,看着丝毫没有异状的苏梦和失魂落魄的水灵光,心瞬间跌入谷底,当即已经将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 然而苏梦却站起身,从屏风上拎起外衫,道:“糕点吃多了,我出去消消食,你们聊。” 温黛黛忙离开门边,看着苏梦离开后,赶忙关了门,看着水灵光,神情有些严肃道:“究竟怎么回事?被她发现了?” 水灵光怔忪地答道:“……不,她喝水了,但这水里好像没有下药。” 温黛黛皱眉道:“不可能!这客栈上下都已被买通了,怎么可能没能下成药?” 药是她亲自下的,中间也不过经手一个送茶水的店小二而已,那店小二不仅被钱财买通,瞧他对她那色魂授予的态度,就算不给钱,温黛黛让他往东,他也绝对不会往西的。 水灵光本来也是极聪慧之人,只是因为苏梦说得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而一时恍惚而已。 在温黛黛说出这番话后,她思绪里似闪过一道灵光,下意识便道:“用金钱买通的人,又怎敌的过用慑心术买通的人?” 话说完,水灵光和温黛黛一起沉默了。 温黛黛忽然道:“这一路上,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苏梦对那些不通武艺的百姓一向很友好,以她的能力,本来行走江湖可以很方便,但她却从未滥用过慑心术。” 水灵光微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所以,”温黛黛接着道,“她忽然对店里的一个普通店小二用了慑心术,这意味着她早就觉察了不对,提前做了防范,我们的计划早就被她窥破了。” 说到这里,温黛黛面色凝重:“但她方才怎么没什么反应?她不准备惩罚我们吗?” 水灵光苦笑一声:“她说她不介意,反而希望我们再接再厉,手段再高明一些。” 温黛黛一时噎住,心中竟有一丝羡慕。 若她也有这样的武功,又何尝不能如此洒脱,将旁人的阴谋设计也只当作孩童的游戏,不放在心上。 水灵光想着夜帝的事情:“我……我有事要找铁大哥,先走了。” 温黛黛眼眸一眯:“你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苏梦告诉了你,你为什么也是一件特殊的礼物?” 温黛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水灵光的动作却更快。 她选择不回应,拉开门,匆匆离开。 温黛黛毕竟不能强硬地拦住去迫问水灵光,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灵光的身影消失。 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温黛黛暗啐道:“老娘帮你们费心谋划,结果有事还瞒着我?” 水灵光没能在铁中棠所居住的房间里找到他。 因为有一个人已提前找到了他。 今晚的月光皎洁,将客栈的一切照的如同水中倒影,有种清晰的朦胧。 苏梦披着外衫,跃上屋檐,在屋脊上坐定。 一旁的少年盘坐着,冷峻的面庞上带着些复杂的神情。 “你好。”苏梦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小铁啊,大晚上不睡觉,在屋顶看风景啊。” 铁中棠摇了摇头:“我为何会在这里,苏姑娘应该一清二楚。” “嗯嗯,明白,你担心小灵嘛,放心放心,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铁中棠道:“真的吗?或许你已经无声无息地给她下了慑心暗示,将她送到夜帝手中后,让她成为关键时候反击夜帝的棋子。” 水灵光在知道夜帝是自己的生父后,想到的是她和铁中棠之间再无隔阂,想到的是自己或许能借助父亲的力量来帮助铁中棠,但铁中棠先想到的,是水灵光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已经沦为被利用的棋子。 “小铁,你居然这样想我,真让人伤心。” 苏梦故作伤心,随手将外衫垫在身后,躺在了屋脊的斜瓦上。 “……或者,”铁中棠依旧盘膝坐着,微微垂头,神情冷静道,“你只是以调动我们的情绪为乐趣,其实并不是什么恶人。”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投向一侧,观察苏梦的神情。 躺在屋脊上的女子松挽的长发被压散,木簪落在外衫上,柔美的面庞落着朦胧光泽,眼睫一眨,抖落着月夜星光。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陪伴她最长久的友人。 第287章 大旗英雄传(32) 月色下,空气沉寂,女子安静许久,若不是她依旧在睁眼看着天空,铁中棠几乎以为苏梦已睡着了。 在他忍不住想要再度开口时,庭院内传来了水灵光的呼唤声。 “铁大哥,你在哪里?” 铁中棠闻言迅速起身,影子陡然在屋脊上拉长,水灵光察觉动静,仰起头,便看到了那逆着月辉的身影。 她的眼眸中只容得下这身影。 一时间,所有的不安,彷徨,激动,都如雪融般消弥了。 “铁大哥……我,我有事要对你说。” 铁中棠温和道:“我已知道了。” 两人一在屋脊,一在院中,月色如水,斑驳树影如同暗星,仿佛牛郎与织女隔着银河倾诉,心却已跨过天堑相互依偎。 ——欸,那她的身份定位是王母吗? 苏梦认真地思索着。 不对啊,她点明了铁中棠跟水灵光并不是兄妹关系,她的身份定位更应该是月老啊! 水灵光怔了下,才发现铁中棠所在的正是方才她与苏梦聊天的房间上方。 她一瞬间便明白,方才的对话已被铁中棠听到了,与此同时,水灵光也终于发现了那道躺在屋脊上的另一个身影。 除了念着心上人的她,任谁都不会第一眼便忽略这个身影。 “苏姑娘……” “你们聊。”苏梦慢悠悠地起身,将头发束好,拢了下外衫,从屋脊上轻巧跃下,顺口道,“如果在去常春岛的路途中想要抽出时间办婚礼,我不会干扰的。” 水灵光闻言倏地涨红了脸,以至苏梦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都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对有情人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重身份的壁垒,而对于温黛黛而言,她与云铮之间却是虽在对面,但已隔了一层无形的障壁。 在发现水灵光没有完成计划后,完全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温黛黛心中不安,下意识去敲响了云铮的房门。 当门内传来云铮‘是谁’的声音时,温黛黛双眼一热,几欲落下泪来。 云铮一推开门,看到的便是温黛黛双眼微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眉宇瞬间一肃:“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温黛黛幽幽道:“听到你这番话,我真是死也值了。” 赶路这么久,他们之间一直未能好好聊过。 温黛黛明白自己已不必再遵从司徒笑的命令去讨好云铮,因此云铮不理会她,她也倔着脾气不理会对方。 可是她总会想起许多两人相处的事,想起在司徒笑的府邸里,池塘中养着的那一对鸳鸯。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枝。 当价值万金的珠宝丢失了,她只是心痛了几天,可当一颗曾摆在自己面前的赤诚之心丢失了,她当时未有心痛,如今却时时在怅然。 “你不请我进去吗?” 看着云铮僵立在前,温黛黛含着泪眼一笑,这一笑的风情难以描摩,云铮失了神,松开手退了两步,任由对方一步步走近。 “……你为什么哭?” 好一阵儿,云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温黛黛苦笑道:“我难道不该哭吗?我爱的人不再关心我,我帮助的人只是在利用我,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在铁中棠的心里,我是司徒笑手下的贱人,那么在你心里呢?云铮,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她用着自伤的话语,伤的却不只是自己一人。 “我在你心中,也是一个恬不知耻的贱人吗?” “够了!”云铮忽然打断了温黛黛的话语,他看着温黛黛,认真道:“是!我是怨你瞒我,憎你欺我,我已在铁中棠面前承认过,我云铮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在我对你一往情深的时候,你是否也在心里嘲过我是蠢货?” 温黛黛自然是在心底这样想过的,但她表情却丝毫未变:“当然没……” 她的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接着道:“我在明白被你所欺后,心底已骂了你不下百遍千遍!” 温黛黛话语顿住,露出受伤的神情,她明白这是正常的,爱之深,恨之切,云铮那样爱她,被骗后骂她也是应该的。 云铮终于能将这累日的情绪宣泄出来,他紧攥着拳头:“我骂你是你应得的,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但是……你没必要自轻自贱,因为我知道,你是笼中剪羽,无根浮萍,你是身不由己的。” 你是笼中剪羽。 无根浮萍。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温黛黛的身子轻轻一晃,她定定地凝着云铮那如石铸般的面庞,那伪装的神情悉数消失,像是涟漪过去恢复平静的湖面。 她的右眼落下一滴泪,眼瞳的红却褪去了,黑白分明,澄澈动人。 “云铮。” 温黛黛道:“你可愿意听我讲讲我的身世故事?” 她又走近了一步。 云铮没有后退。 “徒弟,你怎么在一楼发呆?” 苏梦从后院走到大堂时,便看到了乖巧坐在一楼长凳上的欧阳奎。 少年轻声一叹道:“我方才上楼想要回房,却看到温姑娘去敲了房门,所以又悄悄下来了。” “不愧是我徒弟,很有当月老二号的潜质。” “啊?”欧阳奎有些茫然,但这句话的字意并不难理解,他很快反应过来:“师父您又是给谁做月老了?” 苏梦笑而不语,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是空的,又悻悻放下,欧阳奎忙起身道:“师父,我给您去后厨拿一壶热茶来。” “不用了。”苏梦摆摆手,让欧阳奎坐下,“说起来,我收你为徒后,还未传过你什么武学心法,一直让你赶路,瞧你这脸都消瘦了。” 欧阳奎神情一肃:“有些大门派会花多年来考验门人品性,之后才决定是否传其绝学,徒儿知道好事须多磨的道理。” “万一磨着磨着,欧阳家已经传了新家主,你可会怪我?” 欧阳奎神情镇定:“这是徒儿选的路,又怎会怪师父?” “唉,这种话在没有真正面对前谁都会说的。”苏梦对此深有体会。 顿了顿,她忽然道:“左右无事,不如师父现在就以传音入密,教你一门心法。” “啊……就在这客栈大厅之中吗?” “不然呢,明天还要接着赶路呢。” 第288章 大旗英雄传(33) 第二天,众人继续赶路,但是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往常总是落下的马车车帘时不时被掀开,有时是水灵光探出头,有时是温黛黛露出笑,原本总是骑着马远超出马车的铁中棠和云铮,马术却好似退步了一般,时不时便退到了马车两旁。 苏梦闭眸养神了一会儿,在温黛黛又一次掀帘时,忽然睁开眼开口道:“奎儿啊,可以慢些赶路,不然这车帘时不时一掀,别把为师我吹风寒了。” 欧阳奎不明所以地回了一句:“是,师父。” 然而欧阳奎虽不明白,其余四人却明白这话是在点他们,水灵光直接沉默,马车外的两匹马也忽然加快了步伐,倒是温黛黛如今一切都已看开,盈盈笑道:“左右到了常春岛便生死未知,路途中又何须再遮掩心意,苏姑娘是否未有心上人?或许非是有情之风令人生寒,实是孤寂之心寒冷难耐罢。” 水灵光悄悄抬头,难掩敬佩地望向温黛黛。 这也太有胆气了! 马车内,苏梦微微抬眼,温黛黛眉眼明艳,毫不相让。 她想了想,说出一句话:“我已婚配。” 此言一出,一片寂静。 温黛黛看了眼面前全无妇人之态的女子,一贯的伶牙俐齿此时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已婚配?” 苏梦托着颊慢悠悠道:“嗯,我的夫君是当世第一的剑客,叫做阿飞,在海外岛屿隐居,我之前跟小铁小灵他们说过我是海外来的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那你为何要到中原来?” “为了比武喽。” “你,你就这么抛下你的丈夫来比武了?若你死在中原呢?” 苏梦语气平淡:“那便死在中原。”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没有抛下他,我们只是有了各自的生活。” 他们已各自在不同的时间线了。 温黛黛愕然片刻,仔细想了想,竟有些羡慕这样人在异处,心未别离的洒脱心态。 再往南走,山道更多,因为他们未走水路,所以只能慢慢行在崎岖山道。 天气渐寒,却不见雪,山道的泥土硬而湿滑,铁中棠和云铮都已开始牵马步行,不然马蹄若打滑,一不留神便会葬身崖下。 温黛黛心思活络了片刻,开始想象自己找个由头带着水灵光下马车,然后让马车失控,让苏梦连人带车坠入崖底。 但是画面想象到这里,温黛黛仿佛看到苏梦的身影从马车里破出,在跌落的车顶上一踏,又回到了山上。 苏梦带给她的压力之大,竟让她想象不出对方在绝境之中丧生的情景。 在温黛黛出神之际,前方却有异动传来。 山道以南是一道蜿蜒向下的斜坡,坡道之下道路陡宽,铁中棠牵着马,正可以俯瞰下方道路上的异状。 “是有游商被山匪阻路了。” 苏梦这一行人在坡路上慢行,并未发出较为明显的动静,又有上方的四季常青的植物遮掩,所以下边山道的匪徒和游商,皆未察觉到有新的一行人到来。 五名持刀的山匪将那足有十一人的商队围住,商队中除了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一个算盘先生模样的书卷气十足的老先生,一个瘦小的小厮,剩下八人俱是精壮的护卫好手。 因着己方人多,那主家模样的中年人下了马车后,并未露出惊慌的神色,反倒十分镇定道:“我们是东园商会下的布商,这多福山一带的绿林老大厉单还是我们东园商会的座上宾客,咱们日常从未缺过孝敬,诸位好汉可否行个方便?” 说罢,中年人对那机灵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了其中一个气势最为悍勇的山匪面前。 那眉飞入鬓的英武汉子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那荷包,掂了掂份量,嘴角扬起了一抹不带感情的弧度。 在这一刻,便连屏息旁观的铁中棠,云铮,欧阳奎三人都以为这山匪头领准备领了孝敬之后退开。 那身着绸衫的中年人嘴角也扬起了笑,呼吸放松,微微侧过头去,似要跟那位书卷气十足的老先生说些什么。 变故只在一瞬间。 先是血,飞溅的血。 然后是一双落地的手。 那小厮递完荷包,正欲收回的手。 瘦小的少年一脸茫然,迟钝地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后,发出了一声将林中鸟雀惊飞的惨嚎。 “啊——!!!我的手!” 大汉手握长刀,声音冰冷道:“你还不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血刀’许飞,当年我的寨子就是被厉单那王八羔子吞了的,老子立过誓,总有一天要斩了那厮的狗头!” 他说话的同时,周遭的弟兄们已经狞笑着迎了上来,他们虽然只有五人,但都是从厉单手下拼杀过的好手,面对人数超过自己的商行护卫也毫不畏惧。 眼见一场恶战将起,只见林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喝:“滥伤无辜的恶匪,让小爷我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话语传出的同时,一道矫健的蓝衫身影从右上方跃出,他生的英眉俊目,如今双眸却尽是怒气,几个腾跃便挡在了那哭嚎的小厮面前,出剑疾刺许飞面门。 出手的正是云铮。 他和铁中棠在队伍前端,通过居高临下的视角看清了过程。 他们本以为这行商队可以轻松地交钱过道,绿林道上有绿林道上的规矩,因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插手的打算,没成想这‘血刀’许飞变脸如此突然,竟一刀就将那无辜小厮的双手斫下。 此惨害无辜的举止血腥惨烈,让云铮怒不可遏,当下便悍然出手。 铁中棠还牢记着受制于人的处境,同时也想试探一番苏梦的态度,反而先折到马车边,向她说明了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明白情况后,并未摆出什么高人的架子,反而迅速向铁中棠交代了一句:“将茶座下的木箱子先拿出来。” 说罢,她掀帘而出,随后一声暴喝响彻林中。 “都住手!” 场中诸人只觉这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响,其音不仅直入耳腑,甚至连心脏都隐有胀痛之感。 商队的护卫手中的长刀接连松落,包括许飞在内的五名匪徒也站立不稳,便连刚与许飞对了三招的云铮也向后退了两步。 在云铮后退到第二步的时候,他的肩被一只手轻推了一下,止住了退势。 第289章 大旗英雄传(34) 此人音功之深厚,让‘血刀’许飞等人骇然不已,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那道忽然闪现而出的身影之上。 那是一名容颜脱俗,装扮清丽的白衫女子。 她站在蓝衫少年身后,轻搭齐肩将他向前推了一步,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立刻松手俯下了身子,查看那瘦弱小厮的情况。 方才还在哭嚎的小厮因为血液的飞速流逝已面如金纸,抖若筛糠,他双眸带着些许茫然,已然无法聚焦。 白衫女子为这小厮点穴止血,又撕下身上干净的衣物缠绕伤处,然后她伸手拿起了地上的两只断手——其中一只正好在云铮的身后,方才差点被他一脚踩上。 这时铁中棠也已带着木箱下来,不等苏梦吩咐,已利落地上前,将箱子打开,放在了她的手边。 “阁下……”商队里的中年人犹豫开口,却只换来了对方急促的一句:“救人在急,勿要多言!” “小铁,拿着。” 苏梦将两只断手交给铁中棠,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两个瓶子,用第一个瓶子里的液体简单清理了小厮伤口处的断面脏污,又将第二个瓶中的药粉撒在箱子中干净的布上,将断面裹住,之后用类似的方式处理了那两只断手,将其放在了箱子里。 “我们最好在三个时辰之内赶到下一座大城,并且及时购到比发丝还要细,并且韧性极佳的天蚕丝,这样才有机会将这双手缝合回去。” 苏梦用一只干净的布擦了下手,站起身。 此时的她属于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满眼专注,气质稳重,全无平日随性的模样。 那一旁商人犹豫着开口道:“这……还能缝回去的吗?可那天蚕丝寸长寸金,我家这小厮虽然机灵,也不过值三十两银子而已……” 他让小厮递出去的‘买路钱’都不止三十两了。 苏梦淡淡道:“我若没看到,那他流血而死也与我无干,但我既然看到了,能救便尽力救一救,你若心疼钱财,这钱我来掏。” “这……高人您出手相助,对我等有大恩,岂敢让您破费。”商人忙开口道,他暗暗想,虽然小厮的命不重要,但若能用这些银钱结交一位当世高人,倒也值当。 这时,所有人已不将那五名山匪当一回事,因为这白衫女子出场时,只寥寥几字就能慑住众人,其武功之高,显然在场中人无一人是她敌手。 ‘血刀’许飞神情几番变化,在对方救治那小厮时,动了两次逃跑的念头,但面前的持剑少年一直紧盯着他,用视线封住了他的退路。 他见那女子言语之后,将目光投了过来,一咬牙,先一步道:“这次是我‘血刀’许飞小鬼撞菩萨,惹上了高人,我们没话可说,认栽便是,兄弟们,给这位前辈看看咱们兄弟的血性!” 那商队的人赶忙退到高人身后,还以为这五名山匪是准备拼了命不要,再负隅顽抗一番。 只见那大汉将长刀举起,狠狠挥下! 鲜血飞溅。 一只左手落在了地上。 许飞的四名兄弟也随后拔刀用剑,毫不犹豫地断掉了左手。 之后,许飞看了眼那白衫女子的面色,见对方表情平淡,他忍着痛后退一步,见女子并无反应,便低喝一声道:“我们走!” 说罢,五人转过身,迅速离去。 这时,欧阳奎从上方探出脑袋:“师父,最近的大城是南边的九江府,我们现在距离九江府还有百里路程,而且过程中多山道,三个时辰根本到达不了。” “我背着他,轻功过去。” 苏梦看了一眼地上那几只断手,心中轻叹一声,无论武功到了多高的境界,她还是不喜欢直面这种江湖的残酷。 “可铁中棠他们逃了怎么办?” 欧阳奎话刚落,铁中棠忽然道:“我有商会的人脉,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收到天蚕丝,我与苏姑娘一道出发。” 温黛黛神色微变,这明明是个极好的逃跑的时机,铁中棠此刻却凑什么热闹? 她下意识看向云铮,那一贯对苏梦或冷淡或愤懑的面容,此时却是神情复杂,显然她这番举止颠覆了这少年对对方的认知。 再看水灵光,则是望着那昏迷的小厮,恻然低叹,她久居山谷,入世之后,虽已知世间人被分三六九等,但心依旧纯稚,并未蒙尘。 苏梦略显惊讶地看向铁中棠:“你确定要跟?” 铁中棠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见苏姑娘此举,我想我已经得到了那一晚的答案。”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能将断掉的双手缝回的这种奇技,若不能亲眼得见,必为此生之憾事。” “好。”苏梦见云铮也有开口的意思,先一步道:“小云,你们按照原本的计划向九江府前进,这里两名女眷还需要一个靠谱的人照应。” 云铮直视着她:“你不怕我跑?欧阳奎不是我的对手。” 苏梦眯眼一笑:“其实我已经给你种下不会逃跑的暗示啦。” 云铮面色一变:“你!” “好啦,小铁,拿好木箱,走。” 苏梦在临行前一刻,才又将目光投向那讷讷不敢言语的中年商人:“你们既行此道,必然也要过九江的,九江府见。” 说罢,她负着那消瘦伶仃的小厮,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被月光托起的云絮,倏然腾空而起,待众人再捕捉到那白影时,人已在十丈外的樟树林叶间。 此等神乎其技的轻功让铁中棠也不由瞧的恍惚一瞬,之后他心神一定,将木箱斜挎,如一柄出鞘利剑,纵身跟上。 这接连的事件仿佛一场急雨簌簌而至,又忽然又止,只余地上鲜血残肢,让人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欧阳奎见云铮不欲交谈,便上前与那商人互报了名讳,欧阳世家的名号一出,那中年商人要比面对苏梦时更加诚惶诚恐。 温黛黛本已迈动了脚步,却又一顿,转向了云铮,靠近后轻声道:“她一定是在诓你,如今正是最好的逃跑时机……” 话说一半,云铮却平静道:“我不走。” 温黛黛气得在他腰上拧了一下:“这次又是犯什么倔?” “她是为救人而离开,非是疏忽大意,而是觉得人命关天,其他事都可先放置一旁,将对方的道义仁善之举当作良机,我心不安。” “她又何曾对你我道义仁善了?”温黛黛暗自气恼,却也知道云铮本就是这样的倔小子,她泄气地叹了一声:“恐怕最主要的原因是铁中棠也跟着去了。” 云铮不回应这句,反而道:“你可以走。” 温黛黛面色微变:“哦?水灵光不舍铁中棠,你觉得她重情重义,到我温黛黛,便是‘你可以走’?” 云铮别过眼神:“若换铁中棠在此,他也一定会对水灵光说这句话,哪怕……哪怕他心知对方不会走,但也会说。” 看着对方这副模样,温黛黛一怔,心中几分恼火顿时烟消云散,诸多感怀涌上,她已是成熟妇人,此时却忽然有了几分少女时的悸动。 “我明白了。”她温柔低叹道:“我不走。” 第290章 大旗英雄传(35) 绿林山道,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横空切入天地之间,‘飒’地一声,却不见如何借力蓄势,人已如薄刀切风而去,瞬间没了影踪。 这道身影之所以略显‘臃肿’,是因为其并非一人,而是三人。 苏梦不仅背着那受伤的小厮,右手还拎着一个轻功远不及自己的铁中棠。 她本以为铁中棠已得了洞中秘籍,轻功想必能勉强跟上她,却是高估了对方。 铁中棠还未迎来真正的大机缘,武功虽是一流,但未有足够的时间去潜心修习,如今在江湖之中依旧不及许多前辈高手,而苏梦在上一世达到了明玉功第九重后,内力先天流转,即便不刻意修行,每日增进的内力都远超常人。 她在上一世活到寿终,多年来增长的内力如浩瀚江海,一世修行的内力便已及三世有余,如今的铁中棠不过是一叶扁舟,他们二人差距之大,便如山崖之巅的古松与崖底低洼处的岩石。 铁中棠一手挎着木箱,再被苏梦一手扯着臂膀。 本以为速度这么快,冷风扑脸会如细刀割面,铁中棠运转内力为自己遮挡着冷风,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根本没有风。 或者说,风,在绕行。 苏梦脚尖在松枝上一踏,还未相触时,松枝便已向上一弹,迎向足履,不像是借蹬枝之力,倒似枝条主动相托。 这一踏之后,她的身形复又拔高,如大鸟驭气高飞,先天真气流转,气力久久不泄,因而人在高空许久未坠。 铁中棠忽然意识到,在李府所看到的苏梦展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她实力的冰山一角。 他远望苍穹尽头,这种丈量天地,凌空飘摇的感觉让人心旌摇曳,或许仙人飞空,也不过如此…… 在苏梦神乎其技的轻功下,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已到达了九江府。 他们在城外落地时,铁中棠踏在地面上,仍有一种轻飘软绵的感觉,不过他几息之间便已适应,之后入城又耽误了些时间,但时间尚有许多余裕。 在铁中棠用商行凭证联系九江府中的商会时,苏梦同样去购置了一些东西,她在路途上简单准备的医疗箱里的药物还是太少了。 又费了半个时辰,两方在客栈汇合,铁中棠一进房间,便感受到一股寒凉之意,屋内竟放置着一大块如长凳一般方正的冰块,而那木箱中的手则取出用布包着放在了冰块上。 “能立即取用的天蚕丝只有三尺……” 苏梦当即皱眉道:“对于两只手的完全缝合而言,不够。” 铁中棠顿了顿,又道:“商行能在一个时辰后再调用过来六尺……” 苏梦还是摇头:“有没有银蛛丝?这个应该比天蚕丝好找一些。” 虽然银蛛丝韧性不足,比天蚕丝更为细软,但目前是最适用的下位替代了。 铁中棠松了口气:“这个应该足够。” “好。” 因为止血及时,又有她运功辅助,手术过程中并不需要再进行输血,这一点省了一些功夫。 但这依旧是苏梦行医以来遇到的最有难度的缝合手术,她并没有什么紧张之感,屋内气温寒凉,酒香四溢,灯烛即便不太明亮,但她的双眼也足以看清创面内细微的一切。 铁中棠中途送来丝线,未经允许,他没有凑近细看,只能看到苏梦长发盘起后的认真的背影。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能为一地位卑微的小厮付出如此心力的人,岂会是恶人? 当夜色侵染黄昏,屋内灯烛即将燃尽之时,苏梦打完最后一个结,用银剪剪下丝线。 她用手托着小小少年单薄的脊背,精准控制着内力在对方体内流转,流经刚刚缝合的筋脉时略有滞涩,但只要未有断阻之感便是成功。 又花费了半个时辰,用内力按神照经的行功路线在对方身躯内缓缓游走了三个周天,等到苏梦从床侧转过身时,发现窗户已透着月色,屋内的灯烛更是灭了大半。 “小铁。” 她轻唤了一声,门外迅速传来了回应:“我在。” 苏梦打开门,铁中棠倚在门边,看着苏梦摘下面上的布巾,忽然道:“在下忽然庆幸上次未能下药成功,不然这世间岂非少了一位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医妙手?” “你应该庆幸的是我上次没有计较。”苏梦一边用烈酒泡过的布巾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说起来,过了几个时辰了?” 铁中棠道:“从赶路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三弟他们应该还在路途中。” 山路陡峭,在坦途上马车三个时辰便能行百里路程,但换成山路用的时间却几乎要翻倍,苏梦的轻功太过玄妙,他们赶到城中根本没费太多时间,主要是收集材料和缝合双手用了许久。 “苏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那位师弟带着温姑娘逃跑?” “哦?怎么未提小灵,你俩已决定要同生共死啦?” 苏梦抛回一句反问,铁中棠皮肤黑,门外又有些暗,脸颊上虽泛了些红,却并不明显。 苏梦笑了笑,上前两步,手肘搭在客栈二层的木栏杆上。 他们这次选客栈择近而未择优,店中客人不多,如今天色已黯,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俯看空落的桌椅,颇有几分江湖寂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云要逃走,都是一旦发生便拦不住的事情,担心又有何用呢?” 铁中棠看着她说着说着,忽从袖袋中取出了一物,正是那制好后便没用过几次的签筒。 “不过,若小云真逃了,抓他时就拿这个吓吓他,到时候全放上死签,小云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玩。” 铁中棠:“……” 这东西原来只是吓唬人的吗?! 不得不承认,他在李府的时候确实有被吓到…… 铁中棠沉默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言语:“苏姑娘,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枉杀过无辜。” “哦,没办法,天性善良。” “……若无苏姑娘在,李府显然会因九子鬼母而多生几桩血案。” “唉,人缘好,侥幸侥幸。” 铁中棠吸了口气:“好,苏姑娘既然不愿说,但在下也不问缘由,在下已经愿意跟苏姑娘去常春岛走一遭,毕竟灵光妹子是必然要去岛上寻父的,而且……” “在下相信,常春岛绝非死路。” 苏梦没说话,只是神情索然地摇了摇签筒。 一支竹签从倾斜的签口落了下来,眼看要从二楼落了下去,铁中棠眼疾手快,伸手夹住。 他看了看签上的‘生’字,笑道:“多谢苏姑娘赠签。” 第291章 大旗英雄传(36) 夜色沉沉。 铁中棠与那缝合完双手的少年同居一室,方便对方苏醒时能及时反应看顾。 鼻息间还能闻到淡淡的酒气与血气,那块冰已被扔到了院里,因此屋子中的空气不再湿冷。 这一夜,铁中棠没有丝毫困意,他方才甚至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去看了那少年的双手,那颜色苍白的双手如今已恢复了血色,手腕上的拉扯皮肉的缝合痕迹看着虽然有些惨烈,但想必连这少年本人也不会在意这区区一点痕迹。 他心中感叹万千,所谓鬼斧神工,莫外如是。 思绪纷乱中,到了后半夜,铁中棠忽然没了睡意,掀被而起。 他听到了客栈外马车的声音。 入城后,铁中棠一路留下了暗记,所以三弟他们应该能够顺利地找到这间客栈。 不过他们到达的时间似乎晚了些? 前门已落了门栓,店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正要去开门,铁中棠已悄无声息地到了一楼,轻声道:“来者应是在下的友人,若真是他们,便不劳烦小二哥再开房间了。” 他已提前将所有的天字房订了下来。 扂小二被这忽然窜出来的贵客吓了一跳,忙点头应是。 大门打开,月色如水,一辆历经路途风霜的马车停在大门外,疲惫的马匹垂着头,手持着马鞭的少年面色沉重地下了马车。 马车里空无一人。 铁中棠看着欧阳奎,那清俊的少年面色苍白地回望着他,轻声道:“出了一些事情……” 当脚步声停到门外时,床铺上的苏梦已经睁开了眼,她挥手一扬,捞起了屏风上的衣物,敲门声响了一下后,门便被抬手拉开。 她一边系着外衫的系带,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铁中棠正要说话,欧阳奎已走进视野之中,带着惭意道:“师父,水姑娘被一个武功高强的登徒子抓走了,温姑娘对那登徒子说,她们都是家奴,对主人家忠心耿耿,那登徒子便让我驾着马车入城,将那‘主人家’请出城外去见他。” 苏梦好奇道:“他怎么不入城?” “他身边跟了八名如花的美眷,装扮齐异,赤足踏屐行于山间,说什么……不欲踏足城中凡污之地。” 苏梦挽发的手顿了顿。 她问:“小云呢?” “云少侠与那人交手,十招内便被缚住了。” 铁中棠在一旁面色沉沉,他心中担心着云铮和水灵光,却庆幸有温黛黛在他们身边,那看透世情却又世俗的女人好像最擅长与那种男人斡旋。 他在一旁追问道:“那人用的什么兵刃?” 欧阳奎道:“未用兵刃。” 未用兵刃,就能将手中有利剑的云铮轻而易举地制住,说明这人的武功比云铮要高出远不止一筹。 铁中棠表情愈发凝重,但此时他忽然注意到,随着欧阳奎对那人细节的描述,面前已整理好衣衫,挽好长发的女子表情却从平静转为了轻松。 她不仅放缓了动作,连说话都不紧不慢起来:“不必紧张,我已知道他是谁了。” 苏梦看向欧阳奎:“小奎,你去为我带一番话,听了这番话后,那人会入城来见我的。” 溶溶月色下,那独倚石边,娇靥含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子更有一种月宫来客似的高洁。 温黛黛能感受到那麻衣男子对水灵光不加掩饰的欣赏目光,她对男人充满欲望的目光极为了解,大多数男人见了美丽心悦的女子,目光中都会带上情欲,就如司徒笑望她。 但若是秉性与人品过关,便会情抑过欲,掌握分寸,让女子明白自己被尊重的爱着。 就如铁中棠于水灵光,云铮于她。 这麻衣男子的眼中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欲望,困住了水灵光,但却未强迫她,甚至为对方留出足够的空间, 像是攻城掠地,再施仁政,要让被侵占家国的百姓最终心悦诚服地认同统治。 那些美丽娇俏,面带吃味的女侍们,想必就是已对他臣服的‘百姓’。 温黛黛看的仔细,分析的认真,一旁被绳索紧缚着的云铮却忽然道:“他的武功很高。” 温黛黛愣了下,点了点头。 云铮又有些不甘心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唉,不然也不会是你被缚在此处。” “他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宇不凡,神态举止绝非常人,显然来历非凡……” 温黛黛有些欣慰,这总是横冲直撞的少年倒终于会静下心来分析了。 “所以。”云铮忽然梗着脖子道:“他说不定也能为你掏出一样珍珠首饰,届时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温黛黛已近乎无赖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后者瞪圆了眼睛,试图用目光逼她松手。 温黛黛斜睨着他,笑盈盈道:“男女相处之间,谁犯的错处多些,争论时对方便有更多的兵器,但云公子一向大男子气度,怎么能捡起言语上的兵刃来伤我?像您这样的好汉,该拿起刀剑,对我这背叛过你的女人一剑戳过来才对嘛。” 云铮挣扎不脱,对上温黛黛一双笑眼,却似窥见了那明丽笑容下的叹息,忽然顿了动作。 温黛黛放下了手,云铮一时无言,终是轻声道:“对不起。” 温黛黛道:“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是我先欠了你一百句。” 那名叫朱藻的麻衣男子虽然满心满眼都是水灵光,但也注意到了另二人的互动,嘴角扬起微妙的笑意,这温黛黛的性情却也有趣,那云姓少年显然已被她吃的死死的。 一个男子若被一个女子这般肆意掌控着情绪,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已深深爱上了她。 朱藻对这敢于挑战他的少年其实颇为欣赏,因此即便对温黛黛生出几分兴趣,也未生出占为己有的想法。 与之相反的是,水灵光同样已有心上人,但朱藻对她的心意却未有丝毫动摇,风吹帘幕的惊鸿一眼,他从未心动至此。 他们虽只是初见,朱藻却觉得,他们好似已相识了许久。 暗淡天色下,远处忽有鸟群惊飞。 他们本就离九江府不远,对方回来的倒不算慢。 朱藻负手而立,宽襟麻衣随风轻掠着衣摆,他以为自己将会面‘情敌’,故而刻意摆出了自信且风度的姿态神情。 然而他的表情很快变了。 依旧是那辆马车,依旧是驾车的俊秀少年,可从马车的车轮细节,朱藻轻而易举地看出——马车内空无一人。 名叫欧阳奎的少年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同于离去时的紧迫,此时的他表情镇定,驾着车马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前方,没去看投来视线的水灵光,温黛黛,云铮,而是直直看向朱藻。 “我师父让我向阁下问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阁下是否姓朱名藻?” 朱藻怔了怔,神情显而易见的认真了起来。 他沉声道:“没错。” “第二个问题,阁下是否为夜帝之子?” 朱藻沉默几息,点了点头。 欧阳奎道:“第三个问题,水灵光是随母姓,你可知道她父亲姓什么?” 朱藻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水灵光,水灵光却一脸震惊,望着他神情复杂:“你……你是夜帝之子……原来,原来夜帝姓朱……” 她用叹息似的语调道:“那我原也该姓朱的。” 朱藻负在身后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他深知自己父亲的禀性,他的贪逸好色甚至可以说是遗传自那同样爱好佳人的父亲…… 水灵光语声轻缓:“因为我的父亲,同样是夜帝。” 第292章 大旗英雄传(37) 苏梦没有去补回笼觉,因为她料想着朱藻一定会很快赶过来,所以索性让店里值夜的小二去热了茶水,跟铁中棠在大堂内喝茶。 铁中棠之前亲眼看着苏梦交待欧阳奎,欧阳奎尚且不清楚水灵光的身世,对这三个问题有些不明,但铁中棠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原来那‘登徒子’竟是夜帝的儿子,也是灵光同父异母的兄长! 有这层关系在,铁中棠松了口气,明白水灵光应该不会被那人为难了。 也不知那叫朱藻的登徒子知道这消息后,会是怎样错愕的神情。 这时,苏梦忽然提起了茶壶,将茶水添满了三个茶杯。 客栈未锁的大门被一道清风推开,铁中棠眼前一花,便看到四方桌上,他与苏梦中间,已坐着一个宽襟麻衣,颇有魏晋恣意之风的男子。 他面庞圆阔,额角略高,双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蕴着精光,虽不再年少,却自有几分成熟男子的端方魅力。 麻衣男子落座之后见到苏梦,下意识露出了面对美丽女子时的常有的富有魅力的微笑,只是眼中苦涩而复杂的情绪却难以散去。 “你好。” 苏梦友好道。 “朱藻见过苏姑娘。”在来时,朱藻已向欧阳奎细细问了他口中的师父是何名讳,有何来历,但欧阳奎只能给出一个名字。 于是他带着对这名字的无限好奇,一刻也不愿拖延,轻功如飞入了城中。 苏梦又道:“请喝茶。” 茶已倒好,尚冒着热气。 朱藻捧起茶杯,饮了一口又放下,虽是粗茶,但他还是赞了一声:“好茶。” “见过了面,饮过了茶,休息过后,便可以随我们一同出发了。” 朱藻一时没反应过来:“出发?出发去何处?” 苏梦道:“你不愿相信水灵光与你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肯定急于找相关之人求证,水灵光的母亲水柔颂已经去世,而你不认识我,无法确认我的话语是否可信,既然如此,只能找那个人了。” “你们共同的父亲,夜帝。” 朱藻怔了下,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比起水灵光的柔弱高洁,眼前女子却自有一种温润清透,光华内敛的气质,她在他的面前态度极好,但这只是她本性的温和,而绝不是讨好。 表面柔情似水,内在沉静坚韧,这与他的母亲又何其相像,那个男人不就是最喜欢这样有挑战的女子吗? 朱藻的表情淡了几分:“你知道他在哪里?你是他的女人?” 听到这番话,苏梦并未抬眼看他,只是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 只见她左手依旧平静地端着茶杯,右手却快如闪电,抽出了桌上的一根竹筷。 竹筷在她手中仿若一柄利剑,筷尖倏然点出,不带一丝风声,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锐意! 朱藻慢了一瞬,一步慢步步慢,他瞬间便意识到了自己已无法做到也去抽一根筷子用剑招相抵。 所以他抬手,用手指试图去挟住筷尖。 朱藻自小便被称为武学奇才,年岁还轻时,便已将武林中的知名武学遍览,再由名招自创出更加精妙的功法招式。 他所用出的这平平无奇的一招,便是脱胎于‘铁指功’和‘一指禅功’的制招奇技,再锋锐的兵刃也难以突破他简单的手指。 朱藻神情自若,虽然他是后手出招,但已洞穿了对方的剑路,仿佛已看到那只竹筷被自己双指控住,动弹不得。 然而下一刻,那来势如电的竹筷忽然如流水般一转,这变招的速度竟比出招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朱藻左手腕内侧的“神门穴”忽然一阵刺痛! “咯啦”一声,苏梦将手中的竹筷扔回了筷笼,抬头看着有些茫然的朱藻,淡淡道:“不要将那种滥情的男人同我扯上关系。” 铁中棠在一旁补充道:“苏前辈已经婚配了。” 因为苏梦由着他们称呼‘苏姑娘’,又常是少女发型,所以他们总是会忘了对方已是一位婚配的妇人,这时的铁中棠已对苏梦生出了认同之意,此时特意称‘苏前辈’,颇有一致对外的意思。 朱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知道这只手估计短时间内都用不上太大的力气了,那筷尖的内劲阴柔地渗入了肌理,需要运功耐心化解。 能在筷子上蕴含这样的劲力,竹筷却不伤分毫,对方对于内功的精妙把控已是宗师级别,恐怕这年轻女子的外貌亦是伪装? “是晚辈失言了。” 朱藻很快摆正了地位,慨然道:“便以粗茶代酒,自罚三杯!” 说罢,便开始自斟自饮,衣襟敞开几分,不羁之态尽显。 三杯之后,他放下茶杯,正色道:“却不知苏前辈要带在下去哪里?” “常春岛。” 朱藻一惊,他当然知道常春岛是日后的地盘,再一想夜帝的性情,皱眉道:“怪不得他久不出江湖,原来是在岛上与日后……” “停。”苏梦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怎么你又要将日后同你那父亲扯上一起?” 朱藻闻言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妥,垂首一叹:“实在是因为他在我眼中已劣迹斑斑……” “据我所知,日后非常抗拒夜帝的追求,两人以武相斗,日后将夜帝封在了常春岛一个地窟之中,所以夜帝才久未在江湖中现世。” 当然,夜帝其实本能离去,却不仅不离开,还在地窟下面也过上了左拥右抱的生活,这些事苏梦便没有再讲了。 朱藻虽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但是听闻夜帝的现状后,还是决定去常春岛一趟,救他出来。 他毕竟是夜帝之子,父亲有难无法坐视不理,他要把夜帝带回枯等他多年的母亲面前,看看那风流的男人是否有愧! 但是…… 朱藻面上露出一抹惭色:“其实在下此番出来,也是有一件事情要做。” “哦?” 朱藻迎着苏梦的视线道:“在下多年前恋慕一名叫作阴嫔的女子,对方却一直拒绝在下,时至今日,在下忽然得信,得知对方已厌倦红尘世事,愿与我归隐离去……” 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苏梦的视线愈发揶揄,便连一旁的英俊少年,都露出淡淡的无奈又了然的神情。 苏梦轻笑道:“朱公子倒是有令尊之风采。” 朱藻面色一僵:“父亲处处留情,却是欠下风流债无数,我虽然喜好女色,但都会将交好的女子带回,不会抛弃对方,我与他截然不同。” 苏梦点点头:“哦~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话好似在夸,却让朱藻更加不舒服,偏偏又无从反驳。 他想了想,叹了一声:“罢了,我让情儿她们去传讯一封,还是先去常春岛。” 虽然看重儿女情事,但如今夜帝的事情更为重要,事有轻重,该做出取舍时,朱藻并不会犯糊涂。 然而面前的女子此时却托腮笑道:“顺道过去也无妨,我们总归是要经过莆田少林一带的。” 这一晚因为发生的种种事情,众人都没能好好休息,看着有些憔悴的水灵光,狼狈的云铮,疲惫的温黛黛,还有奔波未休的欧阳奎,苏梦好心让众人在九江府内多休息一日再出发。 这一日休息,却又闹出了些许风波。 第293章 大旗英雄传(38) 在水灵光三人被朱藻所挟时,那紧跟着他们的商队便赶紧拉开距离,之后先一步来到了九江府中。 他们担心卷入江湖纷争之中,直到打听清楚双方已消弭了矛盾,才在上午来客栈准备查看那小厮的情况。 此时小厮已然醒来,虽然双手仍无法大幅度动作,但指腹有血色,指端可微微曲伸,这一幕对于旁人来说冲击实在惊人,于是在这一日的时间里,‘神医将断肢重续’的故事便传遍了九江府。 这导致黄昏将至时,苏梦他们居住的这原本并不甚起眼的客栈已被不少人围住,贫者较多,富者多是派下仆马车在门外相候,本就不宽阔的道路拥挤一片。 这些人都是听闻此事后前来求医的。 这种聚众的行为也引来了官府中人,一队捕快很快赶到,其中一名威严的中年捕头对手下命令后,便来到了客栈前,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衙门办事,速速开门。”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门缝,唯恐门外的人会一涌而上。 见到果真是捕快,甚至还是相熟的面孔,店小二松了口气。 “原来是蔡爷。” 来人正是九江府颇有名气的捕头‘黑煞神’蔡泽,他生的面黑如炭,武器是一把乌鞘黑刀,又因性格不苟言笑,一脸煞相可令小儿止啼,故而得此绰号。 但店小二在城中久居,知道这位爷其实只在需要震慑旁人时才会摆出一副冷面,平常从不苛刻百姓,是难得的好捕头。 他连忙将门打开,让蔡捕头进来,然后锁上客栈门。 “蔡爷,那神医早已走了!” 店小二一开口,却让蔡泽吃了一惊。 “他们掏了一大笔钱包下了客栈,让我们一直闭着门,装成他们还在此处的样子,实际上早已离开了。” “……神医还说,等到快到黄昏的时候,若门外还是这么多人,便出去坦诚神医早已离开的事情。” 蔡泽很快明白对方的用意:“那位神医愿意为商会的一名小厮出手救治,说明她医者仁心,却不愿见城中求医的病人……她还留下些什么话?” 店小二怔了一下,露出回忆的表情:“神医未对我再嘱咐些什么,但是她与随行之人交流时并未避讳旁人,我听到神医说,断肢重续只能在肢体刚断且保存有效的一段时间里才可以做到,且所用的材料十分珍稀,如今九江城内也找不出更多的材料,门外的这些身患残疾的病人她根本无法救治。” “然后有一位气质高华,打扮却十分简朴的麻衣男子道,那便向那些病人说清楚为何不能治,省得之后被人找上麻烦。” “另一位俊俏小哥却说,有断肢重续的先例在前,就算说了,这些人大多数也绝对不愿相信,病人聚众,态度已成裹挟之势,绝不能就此出现在他们面前,反倒容易生乱。” 蔡泽听着微微颔首,他心中更赞同那位小哥的说法,他见过许多聚众闹事的人,有时候初衷并非要采取激进的举措,却因聚众的力量而放大了情绪,最终惹出祸事。 “嗯,明白了,一会儿我和弟兄们把这些人疏散了就行。” 蔡泽抱着手臂,抬头望向楼上:“那位病人还在这里吗?” 店小二道:“也已经被商会的人偷偷带走,送去医馆疗养了。” “那可得小心了,消息传开,估计不少大夫都要往九江城跑,来看此神迹了。” 江湖奇人啊,可惜无缘得见。 蔡泽心中暗叹一声。 另一边,九江城对于苏梦一行人来说已经成了回望也看不到的过处。 朱藻遣散了那些与自己随行的女子后,也像云铮他们那样骑马而行,如今已是风寒的时节,他依旧薄衫敞胸,仿佛不知寒暑。 缰绳一甩,身下的骏马加快了脚程,朱藻看向前方与自己缩短着距离的蓝衫少年。 以他的阅历与江湖经验,早已判断出在云铮和铁中棠二人中,前者更没有心机,更激进直率一些,当初被他所制时,若不是温黛黛的劝说,云铮甚至想做出鱼死网破的举措。 “云小兄弟,先前有失礼之处,朱某特来向小兄弟道个歉。” 朱藻微微一笑,松开缰绳,拱手一礼道。 云铮看了他一眼,淡淡抛下两个字:“虚伪。” ……虽然单纯,但是很敏锐啊,这样的人若不能完全骗过他,就只能以诚相待,否则反倒会取得反效果。 朱藻得出判断,笑意更深:“云兄说的没错,方才的道歉并非出自本心,毕竟先前我们并未相识,尔等落于我手,纯属技不如人。” 云铮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明亮的眼眸升腾起几分怒意,这人是来特意挑衅的吗? 然而接下来,朱藻却神情一肃道:“所以我之前与苏前辈交锋几手,亦是技不如人,云兄是苏前辈的人,在下折服于苏前辈,虽然心中不服,还是要向云兄道歉。” 谁曾想这番诚恳的话却让面前蓝衫少年脸上怒意更盛。 “谁说我是她的人?” 这反应让朱藻一怔,追问道:“莫非……云兄并非心甘情愿跟随其左右?” “哼,与你何干!” 苏梦这次救人事件让云铮对其生出了些许认同,但受制于人的屈辱是不会被轻易抹消的,云铮复杂的心绪自然不会向一个陌生人展露,所以他索性一甩缰绳,将朱藻落在了后方。 “呵,有趣。” 朱藻来了兴致,他本来只想旁敲侧击一下苏梦的事情,没想到这一行人的关系也有可探究之处。 马车内,温黛黛发现本在托腮假寐的苏梦,嘴角的弧度忽然上扬了一瞬。 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因为苏梦这副在休息的模样,马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温黛黛看了眼水灵光,心想,虽然那个朱藻也不是苏姑娘的对手,但他是水灵光的兄长,相当于己方阵营又增一员。 既然夜帝也在常春岛,起码会护住自己的儿女,水灵光又痴情于铁中棠……越来越奇怪了…… 温黛黛仔细打量着苏梦,直到后者睁开眼,意料之中,那双眼中毫无睡意。 温黛黛故作镇定地别开了眼,撩起车帘,看向外面的风景。 第294章 大旗英雄传(39) 在知道铁中棠是水灵光的心慕之人后,朱藻对于铁中棠的观感十分复杂。 以先前对水灵光一见钟情的立场来看,他嫉妒铁中棠。 以水灵光同父异母的兄长的立场来看,他更是不爽这攫取鲜花的陌生人。 但若以纯粹的江湖人的目光来看,铁中棠无疑是个值得结交之辈,他虽然年轻,却已有了成熟稳重的气质,武功亦是不俗,江湖中许多少英才多仗着师承名师,实则倨傲无谋,铁中棠与之相较,便如明珠与鱼目。 朱藻与铁中棠交谈时,并不执着于打听苏梦的底细,而是问了铁中棠与水灵光的相识相遇。 知道水灵光被困在山谷下多年,在崖下遭遇危机,失去了相伴的母亲,今年才得以在铁中棠的相伴下出谷时,朱藻的脸上流露出了疼惜之色。 “在这一点上……我欠铁兄天大的人情。” 他叹了口气,视线投向前方山路虚处。 在这寒意萧瑟的深山上,静静隐立着三间茅草小屋,中间小屋门上横着一个木牌,上刻五个大字——‘小小少林寺’。 这里距离蒲田少林寺约有百里的距离,无人能想到,在群峰环抱的深山荒野里,还会有一个丝毫没有香火气的小小少林寺存在。 既然起了这个名字,那这里所居住的人即便不是和尚,也该是一位向佛之人。 但若有人可窥其中,却会发现,左边紧闭的小屋里,却是布着锦帐纱幔,铜镜妆匣,屋内还有着淡淡的脂粉甜香,赫然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已至晌午时分,从那锦幔之中忽窜出一物,矫健地跃到了门边。 略显刺耳的抓挠之声响起,纱帐微微一动,流霞似的布幔后,忽探出一段莹然生光的女子手臂,那手臂在床边斜斜垂落,娇柔甜美又富有成熟韵味的女声响起。 “嫔奴。” 抓挠之声陡然一止,随之响起的是一声猫叫。 “喵~” “你吵到我了。” “喵。” 一只白猫忽然跃起,窜回了纱缦之中,床上的女子抚摸着白猫,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乖孩子,再等一等。” 天已渐寒,她随意找了个借口,那囚禁她的无念和尚便去附近最大的城中去购置棉锦,以他的武功一日便可来回,这一日的时间足够她做出许多布置。 该走了。 这游戏她已玩腻了。 阴嫔犹记得当年自己被少林无色大师以除魔卫道的名义扣至少林,她表面在那寺庙苦地日日听经忏悔,实则诱惑了无色大师的师弟无念,让其助自己逃跑。 本来计划一切顺利,但出了少林寺后,那握着自己手的大掌却忽然成了桎梏。 “小僧不想让姑娘被关在少林中受苦,也不想让姑娘再出去害人。” 无念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阴嫔笑看着他,虽然无念其貌不扬,但却有一双黑白分明,非常清澈的眼睛。 她问:“你要杀了我吗?” 无念摇了摇头,他将她带到了深山之中,建造了一间铁屋,在物质上满足她的一切,但条件便是她无法逃离。 阴嫔觉得‘无念’的人有了‘执念’很有趣,所以她并未十分抗拒这一切,她想跟‘无念’玩个游戏。 从被关少林到被救出,她一直戴着面纱,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要想看到阴嫔的容貌,便要付出一双眼睛的代价。 她向来是将代价讲明后,才问对方要不要看的,可还是会有痴人宁愿失去眼睛也要一睹她的容颜。 “无念,现在我已经是你的所有物了。”她问对方,“你要看看我的模样吗?” 挖了他的眼睛。 她就赢得了这场游戏。 可至今已过十年。 在这漫长的拉锯中,阴嫔明白,无念深深的爱着她,在情感上她早已获得彻底的胜利,但是她始终无法诱惑他摘下她的面纱。 无念说:“以眼贪色相,以心观大千,小僧已经用心描摹过姑娘的容颜,又何必在意面纱掩住的皮囊。” 十年太久,在某个被嫔奴撒娇吵醒的早晨,阴嫔忽然觉得无趣了。 门外有声音响起。 “‘小小少林寺’……”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她已许久没听过除无念外的男人的声音了。 “这名字倒是颇有趣味。” 一点也不有趣,阴嫔抱着嫔奴,有些出神地想着。 然后是敲门声。 这里有三间茅屋,只有自己所在的屋子是由铜铁铸成,以木板遮挡,当那人敲到自己所居住的门时,很快发现了不对。 敲木门和敲铁门的触感自然是不同的。 “屋内可是阴姑娘?” 片刻后,嫔奴从屋内跃出,带着‘喵喵’的甜叫偎向一名女子。 阴嫔从屋内走出时,看到白猫正亲切地蹭着一名女子的小腿,那女子白衫朴素,发髻松挽,姿态风清自由。 白衣女子蹲在地上,裙裾扫在干燥的尘土上,抚着嫔奴柔顺的毛发,颊边一缕碎发落下,延到勾起的唇角。 “小铁。”她盈盈笑道:“这只猫喜欢我!” 阴嫔甚至没来得及看一旁的朱藻一眼,先唤了一声:“嫔奴。” 还在女子手下享受抚摸的白猫‘喵’了一声,迅速回到了主人的膝下,阴嫔伸出手将其抱起,她身着水红罗衫,面纱让美艳的面部轮廓若隐若现,那呼唤猫儿的声音娇软又带着缠绵,即便被囚多年,这位阴家三姐妹中最毒辣的三妹依旧娴熟地使用着自己最擅长的武器。 朱藻笑看着她:“阴嫔,多年未见,你依旧姿容未减。” 阴嫔垂眼抚着嫔奴,眼皮再缓缓抬起,移向一旁的朱藻,这一垂一抬仿佛有着独特的韵律,让她释放着一种惑人的风情。 “你已经老了,前额的头发好似向后移了些。”她直白道。 朱藻目不转睛地望着阴嫔,轻笑一声:“许是相思成疾,青丝凋疏了。” 这人之前还在路上拦住了水灵光,用一种强硬的方式传达着自己的一见钟情,如今却在这里旁若无人的用言语调情了。 铁中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朱藻,他表情有些复杂,然后他注意到站起来的苏梦与朱藻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阴嫔,情意同样绵绵。 只是她的视线专注在对方抱着的白猫上。 铁中棠:“……” 第295章 大旗英雄传(40) “小白。” “苏前辈,我的猫儿叫做嫔奴。” 马车内,逗弄着阴嫔怀中白猫的苏梦抬头道:“猫一般是不会认为自己是人类的奴仆的,有时反倒会觉得自己是人类的主人,若它可以开口说话,一定会给阴姑娘起个新名字,叫做猫奴。” 阴嫔有些手痒,但在下山的时候,朱藻已经在言谈之时暗示过她,这位来历神秘的女子武功极高,就连他也不是其对手。 而且她的目的是去常春岛找日后和夜帝比武。 这两个名字一出,阴嫔瞬间明白了苏梦的武功是怎样的水准,所以她纵然不满,脸上的甜笑却丝毫不减。 阴嫔笑盈盈道:“说来也怪,常人说起马奴,牛奴时,总觉得其位卑贱,但若是侍猫为奴,倒只觉别有生趣了。” 苏梦挠了挠白猫的下巴,后者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后她将手后撤几分,试图让对方被引诱跳到自己的怀里。 白猫微微睁开眼瞳,碧蓝的眸子扫了她一眼,似有意动,然而身躯刚有动弹的征兆,便被抱着自己的温软手臂收紧了几分。 苏梦看着猫猫,猫猫看着苏梦,他们就像被银河相阻的牛郎与织女。 “喵~” 被束缚的猫猫蹭了蹭自家主人,温柔地表示了不满,于是阴嫔松了几分力,白猫微微一动,却不是准备跃到对面人的怀里,而是在主人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织女选择了王母。 苏梦遗憾地意识到,这只猫看来是拐不走了。 她回应起了阴嫔方才的那番话:“如果阴姑娘是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被我雇来照料小白的生活,并施以威压,还唤阴姑娘为‘猫奴’,那么阴姑娘的感受想必不会是‘别有生趣’了。” 这驾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 朱藻知晓阴嫔的脾性,所以在路途中又购置了一辆华美的马车,如今这辆马车由朱藻掌辔,水灵光等人则坐在前方马车上。 在这颠簸的路途中,无人察觉到苏梦的出手。 白猫犹在打盹,阴嫔脸上的笑已僵硬,她的面颊微凉,面纱已不见。 她还未完全听清方才苏梦的话,若不是面纱在对方手中,她还以为只是车帘处刮来了一隙微风。 好快的出手,比风更快,比电更厉,看不清,避不开,回神时,已在生死界线走过了一遭。 对方本可以用这招戳瞎她的眼睛——就像她以前对那些痴迷于她容颜的男子们做过的那样。 那张面对男人无往不利的容颜却只得到了对方漫不经心的一眼,那抓着面纱的手已经垂了下来,但阴嫔没有动。 她的眉心仿佛针扎一般刺痛,怀中的猫一无所知,马车外的朱藻也没有察觉,那仅针对自己一人的冰冷已让她完全无法动弹。 “你弄瞎过多少人的眼睛?” 话题忽然转折。 阴嫔不由自主道:“二十三人。” “……原来你记得很清楚,我以为你会说弄瞎的人太多,你记不得了。” 阴嫔道:“我当然记得,一个杀手或许记不得自己杀死过多少人,但一个剑客一定会记得自己挑战过多少柄剑。” “剑客可不会以挑战弱者为荣。” 阴嫔忽然找回了些许气力:“你是要惩戒我?可那些被我弄瞎的人都是自愿的,我早就将利害讲分明了,可他们一个个还是执迷不悟,正因如此,无色那秃子将我捉走后,也只是幽闭我诵经忏悔,未动手杀我。” 她声音带着冷嘲:“是他们抵抗不住诱惑,干我何事?” 苏梦道:“我也摘了你的面纱。” 阴嫔面色一僵:“……你是女子。” “不是因为我是女子你才不对我出手,而是因为我比你强。”苏梦的脊背倚着车壁,面前除去面纱的艳丽女人则微微垂首,她俯看着对方,声音辨不出情绪。 “我在恃强凌弱,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 阴嫔沉默不语。 这番言语没有刻意压着声音,驾着马车的朱藻忍住开口的冲动,静待事情的发展,但是马车内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这份寂静让人不安。 “……苏前辈。” 朱藻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前方的车帘被掀开,苏梦抱着白猫探出半个身子,神情轻松。 朱藻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那水红罗衫的身影正端坐着,他还能听到阴姬那有些紧张的吐息。 ……嫔奴何时到了苏前辈的手里的?话题怎么中断的如此突然? 疑惑浮上心头,连四周掠过的树影都显的如此陌生,朱藻本能的意识到了一丝违和感,却抓不住这感觉的源头。 他的脸上浮过几分茫然,旋即回神道:“还请苏前辈不要为难阴嫔,以后阴嫔由在下看顾,绝不会再如昔日那般行事。” 苏梦抚摸着白猫,头也未抬道:“我并没有为难她。” 马车内,阴嫔握着被递还给自己的面纱,动作缓慢地为自己戴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娇美动人:“我本就准备退隐江湖,与朱郎相携相伴,自然不会再做那些荒唐事了,苏前辈明白这点,又岂会再为难我呢。” 她语带笑意:“没想到隔了多年,朱郎依旧对我如此情深意重,竟还为我向前辈求情。” 朱藻道:“阴姑娘此言差矣。朱某对阴姑娘之心,怎会因岁月而减损?” 又来了,这对情话拉扯的男女…… 苏梦放下车帘,忽然间的视线阻绝挡不住朱藻的情话,苏梦将白猫还给了阴嫔,叹了口气:“我还是不妨碍你们了。” 有人追来了。 她的腰上佩着李剑白赠送的长剑,这柄剑一直没有找到出鞘的时机,如今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试试剑。 当苏梦跃上轿顶时,前方的云铮和铁中棠回首望了过来,正疑惑发生了何事时,他们已忽然神情一肃,倏然转过头看向了前方。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座深山到了山脚处,干燥的地面起伏不平稍显颠簸,两处是四季常青的灌木丛和不规则的树木,远望山道绵延,绿峦起伏,那扛着巨大包裹,穿着肮脏僧袍,须发蓬乱的大汉以远超常人的绝顶轻功飞快接近,眨眼间便已拦在了马车前方。 他将背后的包裹扔到了一边,包裹松散开来,可以看到里面装的是丝线精致的锦被。 这僧袍大汉的目光扫过铁中棠,云铮,欧阳奎,因为道路狭窄,马车错开了距离,他也看到了后方的朱藻。 他认得朱藻。 但他的目光很快凝到了那站在轿上的女子身上。 她的手本搭在了剑上,却在注意到他的双手并无武器的时候又放了下去。 这名女子是一个十分自信,又有着属于自己骄傲的剑道高手。 “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呵,还跟夜帝之子在一起……”汉子声音粗嘎,乱发下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阴嫔呢?” 后方的马车里传出阴嫔的声音。 “我要跟朱郎离开。” 她语带冷嘲,声音却依旧甜美动人:“无念,你如果想要带走我,就先跟朱郎……” 两个喜欢自己的男人为自己生死相斗,一想到会看到这一幕,阴嫔便感到了由衷的愉悦。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是还有更方便的方式吗?” 苏梦慢悠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让阴嫔面色一僵,话语陡止。 “让我来会一会这位无念大师。” 第296章 大旗英雄传(41) 眼前的女子瞧着格外年轻,以他的年纪已经可以唤对方一声小姑娘,但无念怀疑对方的真实年龄不止于此。 当她站到自己面前时,周身气劲流转不息,尘埃不染,落叶难近,这人的武功已入化境,是一位先天绝顶的高手。 无念沉着面庞道:“阴嫔做了太多恶事,你们带她逃离,无异于放虎归山,让她留在洒家那囚牢之中才是最好的安排。” 十年的时间,他已从阴姬面前一口一个‘小僧’的年轻内敛的和尚,变成了满口洒家,不修边幅的怪人。 这十年囚的不止阴嫔一人,但他心甘情愿,以至于当他意识到阴嫔要被带走时,竟有一种不知前路何处的茫然之感。 “我不是在放她走,是在放你走。” 面前的女人仿佛看穿了一切。 他已很久没与人辩过机锋。 无念神情更加沉郁,双目灼灼:“是洒家带她离开了少林,便有看顾她的责任,囚于方寸,隔绝其害,便是洒家选的道路,道有不同,无有对错!” 这番话后,他已心念通达,不愿再听面前女子言语,衣袖一振,宽大的僧袍被鼓起的气劲撑起,乱发蓬须,衣袍鼓涨,如今的无念哪有昔日离开少林时的模样,倒像是一个癫僧野人。 他未动手,而是沉声道:“你是剑客?那便拔剑!” 女子盈盈道:“我也略通些拳脚,便不逞兵刃之利了。” “哈哈,好!”无念也不纠结于此,声音绽出滚滚雷音,他是少林嫡传,也是十年前少林最有武学天资的弟子,只是在佛理悟性上逊色于师兄无色,这十年间他武功未有懈怠,内功早已入先天,话语落下的同时,身躯似一张拉满的强弓,双拳轰然击出。 空气被挤压出沉闷的爆鸣,拳威雄浑,拳路却非直捣黄龙,而是划出一道古朴的弧线,让人想起一个动作——‘拢’。 这是少林绝技中的‘心意拳’,招式名为‘如是我闻’。 ‘全心全意’亦是‘拳心拳意’,这一招便是要将面前之人‘拢’入他的拳意之中,双拳之间,便是道理! 铁中棠,云铮,欧阳奎三人看着这一幕,作为旁观者都仿佛能感受到那逼近的拳意,直面这一招的苏梦又是何感受? 这人的武功如此之高,却不在碧落赋的绝顶高手之列,碧落赋上的高手又是怎样的境界? 自与苏梦相识后,他们更深刻的意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苏梦的出招慢了些,但身形却在无念肩部微耸,即将出手的一刹那,便已动作。 她足尖仿佛凌于地面之上,如风中柳絮般飘退半步,双臂一展,带着几分行云流水般的从容,那双纤柔的手掌泛起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 无念出的是双拳,她使的是双掌。 双拳欲拢肩肘,以‘如是我闻’的拳劲相绞。 双掌同样劈向对方肩肘,这一招同样是少林绝学之一,乃是少林的罗汉十八手之中的第三式——‘金刚伏魔’! 少林绝学中有相生招式,亦有相克的招式。 ‘金刚伏魔’劈出的双掌便如金刚杵,无念的‘心意拳’拳心相融,圆浑无隙,却恰恰最防不住这种‘以点破面’的招式。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形拧转,撤步的同时化拳为掌。 罗汉十八手第七式,‘韦陀献杵’! 这一招又恰是‘金刚伏魔’克制之招,佛欲伏魔,可所伏非魔,无念掌心向上,如托宝瓶,那劈来的双掌仿佛剑入鞘中,花入落泥,双招不似相击,倒似相融。 乱发蓬须的狂僧衣衫依旧气劲鼓动,女子纤细温润的双掌依旧劲意破风,但招式相触的一瞬,却是宏大包容,几近禅意。 无念愕然:“你——” 在他开口的一瞬,相触的双掌忽然向前一递,在他的臂弯处轻轻一搭、一引、一卸! 一股柔和的巨力顺着臂弯反涌而上,无念闷哼一声,手臂剧震,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被这股力量推得踉跄后退数步,体内气血一阵翻腾。 他强行稳住身形,原本鼓胀的僧袍此刻气劲消散,显得有些狼狈,他没有再攻,只是定定地抬首望向面前的女子。 朱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铁中棠旁边,一同旁观着这瞬间结束的交锋。 朱藻道:“这一招是少林绝学罗汉十八手中的‘拂尘见性’。” ‘金刚伏魔’,‘拂尘见性’,苏梦只用了两招便让无念败下阵来,这招式中还蕴含着劝解之意,足见她对这门少林绝学的了解之深。 “你与少林有何渊源?” 无念沉声询问。 “南北少林的藏经秘籍,武功绝学,我都潜心学习过。”苏梦并未正面回答。 无念沉默片刻,知晓自己已经无法带走阴嫔,他将目光投向后方那辆马车,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素锦车帘内忽然探出一只纤柔的手掌,车帘被缓缓掀开,那带着面纱的水红罗衫的女子与他无言相望。 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了面颊一侧,捏住了面纱一角,轻轻一扯。 面纱落下,露出那张让人神魂颠倒的绝色容颜。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她的容颜,也是最后一次。 无念看了许久,多年来,他唯一不变的,便是那双专注澄澈的双眼。 那双眼忽然从阴嫔的面上移开了。 “洒家也该回少林,向师兄领罪受过了。” 无念语气平淡,没有再拿被自己扔下的包袱,迈步向山上走去。 这邋遢的大和尚步子初时极沉,仿佛蹒跚难行,铁中棠和朱藻让开道路,朱藻似想说些什么,终究咽下未语。 阴嫔那双含媚多情的眼眸紧盯着无念,无念的步子却越来越松快,他没有再看阴嫔一眼,步履渐疾,山风鼓荡着他褴褛的僧袍,乱发飞扬如蓬草,背影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朗。 阴嫔的手攥紧了车帘,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面上露出不甘的神情。 铁中棠本因阴嫔的美丽失神了一瞬,见到这一幕却忽然笑了。 朱藻叹了口气,亦是摇首苦笑。 云铮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发笑。 “阴嫔啊阴嫔。”朱藻摇头道:“你这回可是弄巧成拙了。” “哼。”阴嫔将面纱戴回,一甩车帘,回到了马车中。 云铮皱着眉头,苏梦看了一眼这单纯的小子,笑道:“他们在笑阴嫔这一举措,让无念看到的不是‘色’,而是‘空’,反倒让他一念天地宽,挣脱樊笼了。” 朱藻赞叹道:“苏前辈颇有慧根,怪不得能习得少林绝学中的真意。” 苏梦抬手顺了下肩侧的长发:“唉,活得久了,便多少能领悟一些了,少林绝学本就是苦熬功夫。” 朱藻忍住了问对方芳龄几何的冲动,不敢在她面前表现轻浮。 之后再无旁事发生,他们顺风顺水地来到了沿海的兴化一带,但却未能打听到有关常春岛的消息,只听闻有一些黑衣使者在周围一带帮扶弱女,行善积德。 “这些黑衣使者,便是常春岛的人。”苏梦让众人在临海渔村安置:“剩下的事便交给我。” 第297章 大旗英雄传(42) 黄昏已过,天色昏暗。 圣母祠中,长明灯在供案上跳动,光芒照亮一角,五名身着黑色裙衫的女子正在祠中休息。 因为她们在沿海周边的善行,圣母与上天使者的名号愈传愈广,这些特意建造的圣母祠俱用了上佳的材料,窗纸严实无隙,即便是在冷夜中,关闭门扉后也察觉不出几分凉风寒意。 其中有两人并未入眠,而是盘膝在蒲团上边运功打坐边守夜。 她们在外时都是以黑纱掩面,如今没有旁人,自然不必再遮掩面目,蒲团上的两人一个是年轻女子,另一人则是一位神情冷淡,五官清丽的妇人。 烛灯闪烁,那黑衣美妇忽然睁开了双眼,她武功最高,内力在同行人中最深,因此先一步觉察到了不对。 在这风也寂静的圣母祠内,竟有歌声隐隐传来。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其音之曼妙,情之哀怨,丝丝缕缕,让听者心生酸涩,更觉出歌者那哀至深处的死意。 此时,另一名年轻女子也睁开了眼睛,看向一旁的妇人:“清姊,我去看一看。” 被唤做清姊的妇人名为清兰,她思忖着自己是五人中武功最高之人,而祠中有四人聚集在一起,谅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摇了摇头:“你留下,我去看看。” 说罢,她不容置疑地站起身,用黑纱罩住面庞,独自离开了圣母祠。 圣母祠位于远离渔村的一座山上,清兰循着歌声向山峰走去,走至中途,那歌声陡然停下,她心中急切,担心那歌者已做出了寻死的举措,于是不再敛藏踪迹,全力施展轻功,很快来到了山峰顶端的断崖处。 崖边有一棵树冠茂盛的高山榕树,浓绿的叶片在夜晚几近墨色,赤褐色的细丝从枝杈处悬垂,其中却有两条独特的白色垂练。 一名白衫女子正踩着高山榕树粗壮交错的虬根,双手各抓着白练的一端,试图将其系在一起,那光洁的额上已渗出了些许汗水,从动作上能够看出她不通武学。 清兰神情复杂,旁观了片刻,见女子终于艰难打上了结,正要试着将脖颈套入其中,这才幽幽开口道:“你要寻死?” 那握着白练的女子惊讶地身形一晃,俯首望了过来,树影昏暗,却依然能窥见其容姿之美,清兰心中更生出几分怜意,静待对方回答。 许是觉得人之将死,见到什么都不离奇,白衫女子并未质问清兰是何人,而是沉默片刻后,回应了她。 “我若不是寻死,莫非是深夜在这荒山上觅活吗?” 这女子的话带着冷嘲,但清兰对其展现出了十分的宽容。 “有些人想要死,是因为无法痛快的活,有时候,人是需要‘杀死’自己一次,方能明白自己该怎样去活,所以寻死与觅活是相连的。” 她从黑袍中伸出手,指尖点向树上的白练:“你不妨试一试,在死去的一瞬,心中想的是死还是活。” 说完这句话,她将手缩回袍中,揣着袖子,步子不挪一步,竟直接在远处旁观起来。 白衫女子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自己双手紧抓着的白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 她忽然松开了绳,单足在榕树上一踏,稳稳落在了地上,只看这轻松写意的态度,便足以将之前清兰对她‘不通武学’的印象彻底推翻。 清兰面色瞬间沉凝,目露警惕之色。 “听说常春岛上的女人都要死过一次才能入岛内,我有好些朋友想一起上岛,我已替他们多死了几次,不知能不能抵?” 清兰只把这些话当作戏弄之语,但对方的话语里已点明了自己的来历,说明对方本就是奔着常春岛来的。 清兰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苏,名梦。” 女子边说着,边从树影下走出,清兰看到了一双幽深如夜的双眼。 高山榕的枝条荡漾,有风轻柔地拂过面颊。 “我会让你做一场美梦的。” 那掠过耳畔的话语温柔轻盈,清兰终于坠入梦中。 “现在是逃跑最后的机会了。” 温黛黛一行人宿在渔村的一处民居中,在这个深夜,铁中棠,水灵光,温黛黛,云铮四人偷偷离开了小院,在村外林中集合商讨。 铁中棠是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见识过苏前辈的武功后,大家都明白,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水灵光轻叹道:“我……我是一定要去找我父亲的。” 云铮拧眉不语,这时,铁中棠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什,那是一根写着‘生’字的竹签。 “这是她赠我的‘生’签,或许常春岛一行,并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危险。” 温黛黛道:“我们需要的不是推测,到了这种时候,她总要揭开谜底了。” 她已下定了决心,若苏梦不说明白,自己一定会阻拦云铮上岛,哪怕豁出性命也无妨。 这时,铁中棠和云铮神情一变,有簌簌声响在林中响起,灌丛中走出一个人,那是一个眉眼低垂,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些倦意的少年。 欧阳奎。 铁中棠在路途中试图与这位被苏梦承认的唯一弟子交心聊天,但欧阳奎似乎习得了什么功法,其他时间总是在潜心修行,并不与他们深交,久而久之,甚至让人有些忽视他的存在。 但当他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铁中棠知道,欧阳奎一直未曾放松对他们的观察。 “该回去了。” 欧阳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气氛的紧张,他揣着袖子,用有些困倦的声音道:“不用担心,你们上了常春岛不会死。” 四人精神一震,温黛黛道:“你知道些什么?” 欧阳奎淡淡道:“更详细的原因你们不如现在去直接问师父,我只能告诉你们,师父之所以带上你们,虽有逗弄之意,但并无恶意。” “现在?”铁中棠道:“苏前辈已经回来了?” 欧阳奎点了点头。 当他们回到民居小院中时,先看到的不是苏梦,而是五个站在一起的黑衣女子。 “你们回来啦。”苏梦笑眯眯地从五人后方探出头,挥了挥手:“万事俱备!渔船也已经提前买好了,我们天亮就出发!” 与轻快的言语,温柔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五个黑衣女子明显被‘慑心术’所控的茫然眼神。 即便是早已知晓苏梦的这门邪门武功,也见识过慑心术的神异,看着这一幕,几人仍是有种脊背发凉之感。 第298章 大旗英雄传(43) 看着铁中棠等人有些紧张的模样,苏梦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们了。 “不要怕嘛,又不是把她们变成傀儡了,若不这样做,实在太难交涉了,到了常春岛就会让她们恢复的。”苏梦故作失落:“唉,还以为你们现在更喜欢我一点了呢,还是说因为明天上了船就再没有退路了,所以又想逃跑?” 木门被推开,披着外衣的阴嫔慵懒抬眼,视线在那五名黑衣女子身上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移开,望向了苏梦。 “苏前辈,若是没休息好,我可是会晕船的。” 嫔奴在脚边舒展着身躯,蹭了蹭自家主人的小腿,又退回屋内,接着睡觉。 苏梦扭头看向她,认真道:“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不会晕。” 阴嫔来了些精神:“哦?苏前辈似乎话里有话。” 温黛黛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地看向苏梦:“没错,上了船就再没有退路了,今晚如果不给我们一个真正的答案,我是绝对不会让云铮上岛的。” 苏梦微笑地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黑衣女子:“那你们就会变成这样哦。” “你!” 温黛黛刚要再说什么,右手忽然被抓住,她怔了下,回首看到云铮难得冷静的面容,以往总是云铮冲动,她居后认真思考,没想到此刻却反了过来。 云铮上前一步,在苏梦面前站定。 然后他开口。 “日后和我,还有铁中棠,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出后,不仅是铁中棠等人怔住,连只是倚门看热闹的阴嫔都睁大了眼睛,屋内的朱藻翻了个身,眼底毫无睡意。 “水灵光是夜帝之女,朱藻是夜帝之子,你带上的人似乎都不是毫无关联之人,”云铮拧眉低沉道:“我们是日后的仇敌大旗门的后人,但你又给了铁中棠一根生签,欧阳奎又说我们上了常春岛不会死……” 明明是似有似无的关联,若是铁中棠绝不会将没有根据的线索就这么直接的串成一线,而是会暗地寻求更多线索。 但他是云铮。 或许直率一词对江湖中人而言大都不是褒赞,但有时候直觉却会带领毫无方向的人通往正确的道路,在苏梦的陡然沉默下,看着欧阳奎略显愕然的神情,众人的心底都同时划过了一个念头。 ……莫非真的有关系? 被遮掩的弯月不知何时已驱散了乌云,在这宽敞的院子里,衣衫被映出月白之色的女子忽然笑出了声:“我一直以为会是铁中棠先想到这点……没想到是你……” 这句话的暗示让众人不由放缓了呼吸。 “好,现在是揭秘时刻!没错,除了小奎和黛黛,你们所有人都与常春岛上的人有关联哦。” 阴嫔本来只是看戏,慵懒地靠着门框,此时却直起了身子,声音带着些许惊讶:“包括我?” “包括你~” 阴嫔的交际关系十分简单,所以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姐妹:“我姐姐在岛上?是谁?我大姐?还是二姐?” “明天见到了你就知道了。” 阴嫔面色复杂又带着欣喜,她们三姐妹关系一向要好,却因种种缘故流离江湖,多年未曾相会,欲见而不能。 水灵光和夜帝的关系,父女。 朱藻和夜帝的关系,父子。 阴嫔和常春岛上某人的关系,姐妹。 铁中棠深吸了一口气,都是亲缘关系,这并非巧合。 记忆里回想到了一直潜藏于心的疑惑,日后既然是大旗门的仇敌,武功又如此之高,他们身为大旗门子弟,为什么没有听闻过有前辈殒命在日后之中。 大旗门中的长辈又为何从未告诉过他们大旗门有日后这样的敌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日后……想到某种可能,铁中棠的眼瞳震颤了起来。 云铮也难以维持镇定:“所以,日后与我二人的关系是……” 苏梦没再打哑谜,忽然合掌一拍,‘啪’的一声声响,让众人集中了注意。 “日后和你是母子哦,小铁该称她一句伯母。”她愉悦地说出了这句话,“大旗门不允许门下弟子软弱,所以自小便让他们失去母爱,不允许母亲相伴左右,这规矩简直是无理取闹,若这教育真这么有用,怎么日后的武功比大旗门一群人都高?所以我要把日后的儿子从大旗门手里夺走,带到她面前。” “被夺去了心爱的孩子,日后当然视大旗门为仇敌,我这也不算欺骗。” 说实在的,若她是日后,早就在武功练成后就出岛去夺孩子了,结果日后一边思念孩子一边没有任何举措,难道是真觉得大旗门的教育自有其道理,不愿干涉儿子成材吗? 她一派轻松之色,其余几人却因知道了这等秘辛而惊愕不已,云铮更是带着些许迷茫道:“可父亲说,我母亲早在我襁褓之时便已抛弃我了。” 阴嫔冷笑一声:“真是敢做不敢当的男人。”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阴嫔已理解了现状。 云铮咬了咬牙,大旗门的子弟一向敬重师长,他也尤为尊重自己的父亲,但在此刻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他知道,苏梦在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于他。 温黛黛握住了云铮的手,心底酸涩不已,她的经历虽更为凄楚,但人在关怀自己的爱人时,又怎会以此做对比。 铁中棠则想起了自己在小时候听到的话,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去世了。 莫非那也是谎话? 台词忽然被阴嫔抢走,苏梦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所以真相就是日后不会杀你们,我这一路上只是在吓你们玩。” “现在真相已解开,相信大家已经明白我是一个多么善良的江湖前辈了,感谢的话不必多说,天色不早了,大家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带大家去岛上~还有问题吗?没有问题的话我要带这五个人先去安置一下~” 很好,没人有异议。 苏梦带着五名黑衣女子离开了院子,因为有钱,所以就算在深夜也能为她们找到温暖可供休息的地方。 向回走的时候,她看向在月色下毫无遮掩的少年。 “小铁,有事吗?” 铁中棠张了张口,明明已经在心中重复了许多遍,但说出口却依旧异常艰难。 “我的母亲……” “抱歉,你母亲的去处我不太清楚,但我相信她一定也在思念着你。”面前的女子温和道:“具体你可以明日去问日后。” “……我明白了。” 铁中棠苦涩一笑,很快收拾好情绪,郑重道:“多谢苏前辈,晚辈会牢记这份恩情。” 第299章 大旗英雄传(44) 清晨的海面上无风无浪,朦胧的薄雾让视野变得模糊,一名素簪挽发的撑船老妪握着长桨,即便视线穿不透迷雾,她的动作也没有丝毫迟滞。 能以一叶小舟往返于这条海路,她对这片大海的熟悉已如同行走在家门口的小径。 在划船的时候,她干涸的心才能获得久违的平静。 距离岸边越来越近,她眯着眼睛远望,雾中出现了三个很熟悉的轮廓——小船的轮廓。 她要来接的黑衣圣使有五人,五个人再加一艘船就可以,难道是她们又收了新人?可怎么也不该添了三艘船…… 在满腹疑虑中,舟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第一艘船上有四名黑衣圣使,第二艘船上则是一名黑衣圣使,一名有些面熟的麻衣男子,还有两名姿容不凡的女子。 水蓝衣裙的女子气质出尘似仙,与旁边的麻衣男子似有着道不明的关系,后者的目光总是投在她的身上,有怜有愧。 目光一转,凝在了那另外一名水红裙衫,带着面纱,怀中抱着一只白猫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双眼也似猫儿一般,朦胧的双眼穿过雾,笼着一丝好奇的情绪,打量着她这副憔悴苍老的模样…… 撑船的老妪神情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妹妹,阴嫔。 那么妹妹她能一眼认出自己吗? 在已经有苏梦提示的情况下,哪怕是看起来极为陌生的撑船老者,阴嫔也在仔细地打量, 阴家三姐妹,大姐阴素,二姐阴仪,属排行最末的阴嫔年岁最小,阴素在失落江湖时,阴嫔甚至还未闯出魔女的名头,她与大姐三十年未见,与二姐亦有二十年之久,阴家的女人,除了她,全都被大旗门的人害惨了。 所以阴嫔入江湖的时候便厌恶男人,并发誓,此生绝不会真心爱上一个男人。 如今跟着朱藻,不过做出最优选而已,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 那双眼掠过皱纹,沧桑,岁月,雾气忽然更重了,阴嫔的眼中泛出水意,她已认出了她,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曾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大姐,竟已变得如此苍老。 阴嫔带着颤音唤了一声:“大姐!” 对方那握着桨的手一颤。 小船被浪拍近,阴素认真地看着阴嫔,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回应:“……三妹。” 她的目光掠过了第三艘船。 这艘船上足有五人,三人俱是少年郎,还有两名年龄稍长的女子,其中一名紫衫女子气质成熟妩媚,依偎在一名少年身边,另一名白衣女子握着桨,嘴角噙着一抹笑,在阴素的视线扫来的一瞬间,敏锐地回望了过来。 双眸对视,阴素神情绷紧。 若不是三十年前未能堪破情关,异人阴素本该是江湖中一顶一的女高手,在这三十年与海潮相伴的时光里,她依然保留着身为强者的感知。 那平淡含笑的女人回望的瞬间,阴素明白了,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陡然见到亲人的激动被压下,阴素沙哑着声音问黑衣使者:“圣使为何这次带这么多人去常春岛?” 先一步回答的是那名白衫女子,她兴致十分高昂,清越的声音穿透薄雾。 “这些都是我带来的礼物。” 她伸手指着自己身后的少年:“这位姓云,叫云铮,这位姓铁,叫铁中棠,是大旗门的人~这位是我小徒弟欧阳奎,这位是温黛黛,是小云的爱人~还有那两位——” 她又指向阴嫔船上的麻衣男子和水蓝衣裙的女子:“朱藻和水灵光是夜帝的儿女,阴嫔是跟朱藻一起来的。” 最后她指向了自己,笑盈盈道:“至于我嘛,我叫苏梦,想要来常春岛挑战日后和夜帝。” 利落地介绍完一群人后,苏梦补充道:“这些圣使都被我用摄心术控制了,到了岛上我会解开的。” 阴素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与风家是什么关系?” “无关,我的摄心术源头是波斯秘术,后来又融合了中原魔教的摄心法,还去少林看过‘大梵雷音’秘术。”苏梦格外的坦诚,“我没见识过风家的慑心术,但我自认为,风家的慑心术不及我。” 阴素看着那表面无常的黑衣圣使几眼,心中明白苏梦说的是对的。 这样的人,她是应对不了的,不如带到岛上交由日后定夺。 瞧这些‘礼物’的模样,起码这位苏姑娘诚意十足,若是三艘船全是她手下傀儡,那才叫人胆寒。 阴素的目光投向了那位叫做云铮的少年。 “最后一个问题。” 她忽然觉得嗓音有些紧绷:“云铮……你的父亲是谁?” 云铮回以疑惑的视线,他已经知道日后才是自己的生母,不知道这位老妇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对方的神情,似对大旗门云姓子弟情感复杂,难道她跟大旗门亦有着源缘? “我乃大旗门掌门之子。” “……原来你是云翼的孩子。” 阴素道出了大旗门掌门的名字,微微垂头,掩去了神情,她用手中长桨调转着船头:“……跟着我的船,我带你们去常春岛。” 话刚落,船尾却微微一动,阴嫔轻功从海面点水而过,抱着白猫飘然落在了阴素所在的小船上。 这对难得相逢的姐妹,显然有很多话想要相互诉说。 苏梦撑船跟上,身后铁中棠直接开口问道:“这位阴前辈与大旗门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你那些大旗门的长辈们,哪一个没伤过女子的心?” 苏梦轻飘飘回了一句,铁中棠瞬间明白了阴素与大旗门的关联何在,闭口不再多问。 最前方的小船上,阴素和阴嫔二人虽有许多话想说,但阴嫔还是先一步将自己了解到的关于苏梦的情报告诉了阴素。 “——即便是当年的大姐你,也不一定是她的一合之敌。” 这句话让阴素明白了对方敢于来常春岛挑战日后的底气,人不可貌相,看来对方只是看起来年岁轻而已。 她带着这些‘珍贵的礼物’前来,若未做什么手脚,为人倒真可以称得上不错。 只是将夜帝的子女也带过来……未免有些恶趣味了。 她又怎么知道夜帝还在常春岛的? 小船在海上飘荡,随着日头渐升,雾气逐渐散去,碧蓝的大海和远方的岛屿渐渐出现在眼前,明明可以窥见岛屿的轮廓,距离却依旧遥远。 当阳光渐渐不再炙热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岛屿边缘。 有两名女子正在那里等候,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时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阴素下船与这两名女子耳语许久,其中一人时不时将目光扫向苏梦等人,另一人则颔首之后,动作迅速地离开了。 那名视线毫不遮掩的女子从阴素身边踱步走来,言辞冷硬道:“既然已经到了岛上,这位苏姑娘是否可以把清姊她们的慑心术解除了?” 苏梦扭头看了一眼那沉默的五名黑衣女子,笑而不语,其中一人忽然上前一步,揭下了面上的黑纱。 “清姊……” 清兰道:“在迈上岛屿的一瞬间,我们便已被解了术。” 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让人悚然,清兰在苏梦望过来时,不自觉地垂下了双眼,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在她避开视线后,苏梦的声音传了过来。 “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清兰抬起头,看到了面前人歉意的眼神。 “我只是想来此比武,并不想伤害旁人。” 她诚恳的言语让众人消弭了几分敌意,清兰垂眼,神情淡淡道:“此事即便有过错,也是我等技不如人的过错,苏姑娘不必道歉。” 苏梦神色坦然,江湖之中,人愈强,愈容易模糊善恶边界,她已自制力十足,所以并不在这一点上内耗自己。 第300章 大旗英雄传(45) 走过花径山道,郁郁葱葱,靠近岛屿的顶端时,面前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玉石阶梯。 那早已散去的雾气又荡来薄薄一层,更显得攀爬的白玉台阶宛如通往仙境。 苏梦行在最前方,再往前则是常春岛内领路的女子,铁中棠仰首看了一眼那闲庭信步的身影,对这静谧的气氛有些不习惯。 水灵光牵着铁中棠的衣袖,紧随其后。 然而那走在前方的人并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又攀爬了一会儿阶梯后,她忽然侧过头,看向云铮身后的温黛黛:“黛黛,你的呼吸有些急促,如果累了,就让小云背你。” 云铮回过神,他一想到要见到自己的母亲,便时刻忐忑不安,根本没有注意到温黛黛的疲累,此时忙扭过了头,露出关心的神情。 温黛黛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紧张……” 她轻咬下唇,难得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日后被大旗门的人所负,对于我和云铮在一起的事,想必绝对不会认同。” “没事,有我在呢。”苏梦回过头继续看向前方,语调轻缓:“你看小灵就不怕。” “她毕竟是夜帝之女,若论江湖地位,与日后之子也算门当户对,而我还是一个做过别人情人的女人……” 这些话显然藏在温黛黛心中许久,在这时终于情不自禁地吐露了出来,而云铮在她话至中途就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并打断她的话。 “你只是温黛黛。” 温黛黛垂下头,掩住有些泛红的眼。 “很好办呀。”苏梦在前方悠然道:“大不了你认我当干娘,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女儿,等我跟日后和夜帝交流完武学,你的江湖地位也可以跟小云门当户对。” 云铮:“……” 温黛黛:“……” 水灵光:“……” 铁中棠:“……” 铁中棠心中一叹,他这一路上已经对苏梦的性格有了许多了解,她喜欢把玩笑话和真心话掺在一起,方才的话语未必是说笑。 温黛黛又感动又好笑,心中却涌出一股暖意,这一路上她是对苏梦最为戒备之人,还谋划过为对方下药,没想到苏梦毫不放在心上,还说这种话安慰她。 云铮本来复杂的心绪被这一句话冲散,他拧着眉头,忍不住道:“前辈,你到底多少岁了?” 经历了这些事后,云铮终于愿意称苏梦一句前辈了。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苏梦认真思索着:“三百多岁?四百多岁?应该还不到五百,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要知道,人活的越久,越是不想数着年龄过日子。” 温黛黛认同的点点头,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便更有这种感触。 “……哼,不愿说实话就算了。” 云铮哼了一声,态度却不似原来那般冷硬。 他其实觉得苏梦方才的建议有些道理,但温黛黛暗暗握紧了两人交握的手,无形中表示了拒绝。 当云铮握住她的手时,温黛黛便明白了,只要双方互相坚定地选择,就不用畏惧面对。 水灵光之所以能如此平静,想必便是因为她心思纯稚通透,早在谷中与铁中棠交心,因此哪怕之后被误认为同宗妹妹,她也再未动摇过。 最前方带路的人忍住回头的冲动,这些人在说什么啊…… 他们终于来到了这座岛屿的最高处。 这里有一片青碧色的平台,云海悠悠,薄雾轻荡,柔软的淡黄地毯铺陈在地面上,上方有一架玉榻,榻上的女人被淡金色的辉光和云雾的白影剪成鲜明而柔美的轮廓,就像是一尊逆着光的玉像。 青玉雕琢的像。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或许岛外的人会因‘圣女’‘上天使者’等游离于常世的词汇而误以为常春岛上那位尊贵的娘娘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般的存在,但只有被这座岛接纳的女子们才明白,常春岛第三代岛主日后只是一位宽容,忧郁,温和的普通女子。 是她们感念她的恩情,心甘情愿尊她一句娘娘。 当那尊玉像如流云般微动时,情绪如暗涌般袭来——武功境界到达一定程度后,连波动的心境都能影响他人。 日后看着云铮。 没人看得出她眼中的情绪,只感受到一种沉沉的压力,云铮毫不避缩地仰首看着那玉榻上的人影。 他想要看清她的模样,哪怕此处有雾气,但对于云铮的眼力来说并不困难。 那是一张比想象中更消瘦的面颊,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日后如烟笼雾罩的远岱般的眉眼,也不是那娴静却又忧郁的气质,而是苍白。 她有种病态的苍白。 她是病了吗?还是受了伤? 那带着几分倔强的眉眼盯着她,盯着‘母亲’,却没得到回应。 或许是因为她先是这常春岛的日后,再是他的母亲。 日后将视线从云铮身上移开,又看向了温黛黛,温黛黛没有抬头的勇气,只能感受到一道叹息似的目光在她头上停留了一小段时间。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了云铮,温黛黛,铁中棠,水灵光,打量女子的时间竟比打量与她关系匪浅的云铁二人还要久。 然后日后看向那站在末方,正在看远处云卷云舒,一脸淡然的白衫女子。 日后的声音有种江南女子的温婉:“苏姑娘为何还刻意将这两位姑娘也带过来?” 苏梦没有摆架子做谜语人的意思,她一脸坦然道:“想要带你看看大旗门的有情人。” 这回答让玉榻上的身影一僵。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有情人?怕是女子有情,男子薄情,任是现在伪装的再好,等到成亲生子,他们便会残忍地夺去孩子,抛弃妻子,只为让孩子一心因复仇而活……” 话到中途,语气染上沉痛的悲意。 苏梦听得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大旗门往前数三代都是这样,但是这一代真的不同了,我跟你讲啊……哦,对了,小铁,云铮那个亲生大哥叫啥来着?” 铁中棠惊讶的望向苏梦,这件事她也知道? 个中隐秘他连水灵光都未曾吐露过,若她真知道……铁中棠甚至开始联想到了鬼神地仙之说,或许苏梦说的三四百岁并非妄言。 “云铿。” 他神情复杂的吐出这个名字。 云铮也豁然扭头,又想起了那苍茫萧索的原野,秋风呼啸,暴雨倾盆,被五马分尸的大哥…… “嗯嗯,那个云铿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宁死而不悔,被大旗门掌门,也就是云铿和云铮的亲生父亲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 苏梦话语讲至中途,那玉榻上的女人霍然站起,青衣与乌发纷飞,身后的帷帐仿佛被劲风撕扯,翻腾出猎猎的声响。 这被痛苦折磨半生,疲倦忧郁的女人,终于露出了属于江湖第一高手的威压,磅礴的内力在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汹涌奔腾,她咬牙嘶声道:“云翼——!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第301章 大旗英雄传(46) 身下的玉榻因她外放的劲气发出龟裂的声响,一旁的人惊呼着‘日后娘娘’一边后退,在这让人喘不上气的压抑中,唯有苏梦的声音不受任何影响,甚至压过了日后愤怒的声音。 “这一代的执刑人是铁中棠,日后,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一代的年轻人跟之前不同哦。” 她果然知道。 铁中棠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他不再犹豫,将自己潜藏在心中的秘密果断吐露了出来:“我没有杀死大哥,他被我安置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他努力提高了声音,却因日后乌云罩顶般倾泄的内力,声音被压抑的低闷发颤,这时候铁中棠才意识到,苏梦那轻松的言谈方式,实际上是与日后完成了一次胜利的交锋。 但他的话语还是传递了出来。 云铮倏然扭头,满脸愕然惊喜,又带着几分不满道:“二哥!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一直安静不语的水灵光神情流露出几分恍然,她想起了铁中棠分做十份的宝藏,那留给大旗门的五份宝藏里,便有给那位云铿留下的份额。 无形的威压同时散去,日后没有坐回玉榻,站在上方,表情虽然没有大的变化,但明显能看出神情的动容。 她定定地望着铁中棠。 ……这少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铁中棠苦笑着回应云铮:“以你的性子,我若告诉你,还怎么瞒住掌门和师叔他们?” 云铮怔了下,攥了攥拳,虽然不甘心,但也明白铁中棠说的是对的。 日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平息着心绪,强压着声线的颤动:“你……你知道破坏大旗门门规的下场吗?” “我姓铁,本就是大旗门当代的掌刑人,又怎么会不懂呢?破坏门规的刑法与背叛大旗门无异,同样是五马分尸。”铁中棠镇定回答。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这样做?” “因为我觉得这规矩太不人道,太惨烈,大哥虽犯了错,但不该领受这样严重的刑罚。”铁中棠沉声道:“但我自知无法说服掌门他们,所以想要藏起大哥,让大哥隐藏身份结交英豪,兴复大旗门,再找时机与掌门坦露真相,让大哥以功抵过。” 云铮看着铁中棠,有些羞惭,与深谋远虑的铁中棠相比,他当初所做的只是无能的愤怒…… “三弟他以为自己从襁褓中便被母亲抛弃了,我也以为自己的母亲早已去世,我想,大旗门的弟子在小时候,并不知道还有一条‘夺子弃妻’的规矩。” 说到这里时,日后的气息又有些紊乱,但铁中棠话语未断。 “或许,当他们真的爱上了一个女子,与其孕育后代后,大旗门的长辈才会告之这一点,那时,因为长期的对于门规的认同,大旗门的弟子会在纠结中选择遵从门规,但我们既然已提前知道了这规矩,我可以在现在就明确地说出口——我是绝对不会认同这一点的。” 水灵光嘴角漾起淡淡的笑,铁中棠感受到视线,与其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没错!”云铮紧握着黛黛的手,“若非要如此,我……我宁愿与黛黛没有孩子!” 温黛黛用另一只手轻拍了下他的手臂:“你们不是已经被逐出大旗门了吗?何必又要钻牛角尖?” 云铮一怔:“可……我们还是自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大旗门的人,我们还是要回去的,而且我已经明白,掌门和师叔他们是为了在围困之中保全大旗门的后人,才说出将我二人逐出门墙的话……” 但这番话千不该万不该在此刻倾诉。 温黛黛暗道一声‘不妙’,倏地看向日后。 日后本因铁中棠和云铮二人的话语举止有所动摇,此时面色却又冷冽了几分,她忽然看向苏梦:“既然他们是赠予我的礼物,那是否该由我决定归属?” 苏梦未应这句话,而是反问道:“你要怎么做?” 日后问:“他们果真被逐出了大旗门?” 苏梦点头:“但他们的心还自认大旗门弟子。” “可他们的人已经到了常春岛。” 日后声音已完全平静了下来:“既然到了常春岛,便是我岛上的人,若你们想要证明彼此的真情,不如就在这岛上安稳度日。” 这段话说出口,强留之意昭然若揭,铁中棠等人面色瞬间变了。 云铮本还一直在纠结是否要唤日后一句母亲,但日后言语中未与他论及亲情,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越来越冷,颇有一种立足于茫茫雪原,不知归往何处之感。 “好啊。”苏梦在此时却忽然上前一步,“我在常春岛以武会友的期间,便劳烦日后娘娘为他们安置住处了。” 日后低垂眉眼,背后云雾风动,乌发轻舞:“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永远留下。” “我的意思是,若比完武,他们想让我带他们走的话,我也不会拒绝。”苏梦笑眯眯道:“当然啦,若我的武功不及日后娘娘,肯定是夺不走他们的,到时候我便无能为力啦。” 台阶之上,日后微微垂首,目光审视。 台阶下方,苏梦含笑抬眸,眸光清澈温和,仿佛并未感受到丝毫威压。 两人默默对视,日后终于吐出一个字。 “好。” “这里的花真好看。” 漫步在岛屿花径上,苏梦全然没有即将与日后比武的紧张感,反而神情松弛,主动与走在前方的日后搭话。 “回头在江湖上浪迹无聊了,日后娘娘可愿意让我来常春岛上养花?” 日后头也不回道:“你好像很自信。” “我只是不在乎这场比斗的输赢,”苏梦不急不徐道:“我们又不是生死相斗,也没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隔阂矛盾,就算我输了,小铁和小云也有办法离开常春岛的,他们很聪明,又执拗,这样的孩子,你若不让他们在江湖上闯一闯,他们死也不甘心的,但你会让他们死吗?” 日后沉默了。 “而且他们回去后,一定会去挑战大旗门的规矩,大旗门年轻一辈不止他们二人,或许大家早就在心底里不认同严苛的门规了,门派的新旧交替,规矩革新,你若拦着他们,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日后忽然道:“你来的时候已见过了阴素。” 苏梦止住话语。 “云翼的兄弟,那个叫作云九霄的男人,也应诺过要与她永远在一起,但他后来却抛弃了她。” 那青色柔软的裙边掠过草地,花叶,日后的嗓音轻柔:“阴素的性子比我还要强硬,她执着地去寻找云九霄,要一个解释,换来的却是刀剑相向,最后,云九霄甚至将她推下了悬崖,这才让阴素对他彻底断了念想。男人绝情起来,之前的誓言都是虚假的,云翼和铁中棠他们还是少年人,少年心更是易变。” “我倒认为少年心更加真挚。” 这是认知不同,日后沉默,不愿辩驳什么。 苏梦眼珠一动,若有所思道:“说起来,阴素和云九霄成亲了吗?” 日后疑惑地睨来一眼:“没有。” “阴素一落下崖,就被常春岛的人救了?” “当日恰有弟子送使者上岸。” 日后忽然不再说话,面庞泛起了淡淡的冷意,苏梦也不点明,只是悠然一叹:“人心啊,真复杂。” “……哼。” 第302章 大旗英雄传(47) 小岛之上,最辉煌之光莫过海上日出,赤轮如炎,宏丽万千,最瑰丽之光,则当属海边落日。 绯红与晚霞相揉,流金与海面共辉,苍茫海面上,浪花攀光,海潮留下依依的浮沫,一青一白两道女子身影缓缓走向浅滩,前面一人站定,微微侧头。 夕阳抹在她的眉眼,鼻梁,唇角,苍白的肤色也变得富有生气。 “苏姑娘。” 日后虽因苏梦的一些言论对其态度冷淡,但她心知肚明,自己承了苏梦的恩惠。 所以她领苏梦来这里,并没有武斗的意思,而是想要来一场文斗。 “我承情在先,若对苏姑娘出手,在心境上便已弱上一层,比武并不拘泥于拳掌相斗,我们换种比法。” 苏梦侧眸看向她,因夕阳的霞光而眯起了双眼:“哦?什么比法?” 日后望向无边大海,瑰丽落日,语气温和道:“如此佳景,不认真观赏岂不可惜,我们便踏浪而观景。” 话落,她当先一步,衣袂荡开,足履已临近海潮推来的白沫,在水沫将浸染足底时,整个人已轻盈地跃到了海浪之上,在波动的大海上宛如在陆地一般行走向前。 对于轻功和内力绝顶的高手而言,在海上行走并不算难,若日后在平静的湖面上也能做到这种如履平地的效果,那才能让苏梦露出惊讶的神色。 因为大海的波浪是活动的,时刻都在产生潜涌的力量,高深的内力可以与这股自然之力分庭抗礼,绝顶的轻功技巧则可以化用这股力。 平静的湖面则只有浮力,在这种湖面上慢行,就算内功和轻功绝顶也不一定能做到,苏梦倒是可以靠着《明玉功》这门独特的功法,以大成的先天循环之力,引水相托,在平静的湖面上走出慢行的姿态,但也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 苏梦微微一笑,未做犹豫,将腰间长剑解下,紧随其后踏至波涛之上,她的步子更快,几步便与日后并行,随后又极为轻松地调整了与日后相同的步伐,与其并肩站定。 但这绝非真正的‘站定’。 真气必须时刻抵御波涛的力量,才不至于被海浪推回岸边,足下的内力必须时刻流转调动,才能维持平衡不至下陷,在这海面上站立的每一息,足以抵得上与水准相当的高手相斗了一刻。 两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海尽头愈发浓郁的霞光,因为不想出声干扰对方,所以并没有交谈的打算。 脚底的海水如活物般游动,因为她独特的内力而起伏着难以窥清的水波。 又一股海浪随风涌来,二人随之腾高跃落,仿佛已成了海浪的一部分,但不论海水向前翻涌还是向后卷回,她们与沙滩的距离却始终未变。 想要达到这一点,便不可能不动。 动也是一种智慧。 生物趋功日夜流,顺之如庖丁游刃、泳者戏涛,逆之若浑沌凿窍、庸者斩牛。 虽然两人表面上未分出高低,但谁能更巧妙地顺于自然而化用自然,谁便能更轻松地调动真气。 顺势疏导一成力,强过逆势堵十成。 苏梦不觉得自己会败。 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欺压小辈,没办法,日后和夜帝这两名小辈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强者了。 落日依旧在下沉,海面那碎金似的波光却已消散了大半,远处深蓝吞没幽红,脚下的海水已经不再被夕阳光辉眷恋。 苏梦又动了一步。 或许是年龄大了,比起静,她更喜欢动,比起独处,更喜欢热闹,那盛大夕阳的落幕,竟让她有种想要追逐挽留的冲动。 日后此刻无从分神,但却用余光注意到,那本与自己并在一侧的女子身影渐远,竟不停在向前踏浪而行。 她想要做什么? ……苏梦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她在寻找尽头。 不是海的尽头,而是人的尽头。 漫天星斗铺陈,日后站在沙滩边等待,夜风有些寒,她的面庞如荻花般苍白,眼神有种淡淡的茫然。 她看出苏梦已经步入了天人交感之境,若能顿悟,便是境界大涨,若无法挣脱执迷,则会走火入魔。 可是这里是大海,一招不慎,如果她就这么一直往海的深处前行,就算她在海上顿悟,若到时真气耗尽,也难免被这无边无际的海潮吞没。 可这种天人交感之境可遇而不可求,若此时上前阻拦,在武林之中,是比伤其性命更恶劣的事情,须知朝闻道夕死可矣,对于许多武林人士而言,性命在大道面前也要退让。 日后静观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凌波退回到沙滩边,这里没有木板,她唤人运来一艘小船,带着最擅航行的手下去追寻那道已经看不清的身影。 在次日的日出时分,日后看到了那道躺在大海上,随浪飘荡的白色身影。 她毫不犹豫从船上飞了下来,轻功踏浪,纵身来到那身影旁,正要伸手去捞起对方,却发现对方并不是一具尸体。 对方甚至还睁着眼,神情悠然恬淡:“其实我正打算自己漂回去呢。” 说话的同时,她悠然抬手,海水顺肘流下,日后的手还未收回,两只手掌交握,苏梦顺势起身,衣衫在日光下挥洒着沾染的海水,她的头发也湿漉漉地映着光泽。 苏梦牵着神情复杂的日后,一同回到了船上。 她的内力在与人对战时,可以利用独特的特性达到一分用,两分盈的境界,只有自己耗空她人,而无她人耗空自己的可能,与海浪之力角逐时,她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化用自然,达到这种奇效。 ——结果果然高看了自己。 到了那种程度,已经不是练武,而是修仙了。 松开手,用内功弄干头发和衣物,结果头发开始落下一些盐粒,苏梦捋了捋头发,向一旁沉默的日后道:“这一战是我先违背了规则,便算我输。” 日后悠悠一叹:“何必再论输赢?苏姑娘观海天之色能有所顿悟,已胜过多少求索之人,我可否腆颜相问一句,苏姑娘求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苏梦语气干脆,神情未有丝毫颓唐:“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在明白这个道理前,我早已在践行这个道理了。” “请指教。” “朝生暮落,潮起潮归,或许我的生与死,也存在着某种规则,当我找到这种规则的真相时,我就能寻得我所求的事物。” 日后不太明白这段话语中的意思。 但她知道一件事。 “我输了。” “欸,别人比武都是争胜者?你怎么一直在跟我争败呀,这次我发呆中途跑远了,不算不算。”苏梦在船上看到了自己之前解下的长剑,她捡起来,挥舞的同时,身上掉落着盐粒:“我们下次比剑!我好久没和人比剑了!” “……苏姑娘,还是先回去洗漱。” 第303章 大旗英雄传(48) 苏梦不在的这一日,她所带来的铁中棠几人被安顿好了住所,只要不离岛,衣食住行无所不应。 但关于夜帝的下落,不论其他人怎么询问都无法得到答案,只有阴素对阴嫔明示道:“等日后回来,自然会告诉你们的。” 阴嫔向众人转告了阴素的话,但即便大部分人愿意静心等待,也依旧有人会暗中行动。 朱藻直觉阴素绝对知道夜帝被关押的地方,所以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 果然,在次日一早,他就发现了那身形佝偻的妇人带着饭食行舟离岛了。 在海上追踪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大海上没有遮挡,若要先一步闭气潜伏在船底,先不提此举是否是小瞧这位曾在江湖中闯下赫赫声名的异人阴素,朱藻也没有这么好的水性。 所以他没有贸然追上去,而是带着自己探索出的消息分享给铁中棠,而铁中棠也在岛上打听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信息。 这些岛上有一些侍奉过上任岛主的老人,他们知道许多故事,并且一部分人对他颇为友好。 在大旗门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大旗门上任掌刑人铁毅的独子,但在常春岛内,那些隐约能窥见过往风华的霜发老人们却称呼他——镜夫人的儿子。 “你的眼睛很像她。” “她是一位温柔又聪慧的夫人。” “镜夫人在去世前说想要留在中原,不想埋葬在岛内,所以尸骨被送到了风家,那里有一片非常辽阔美丽的山谷。” 她们有人在忧伤的回忆,有人在关怀的指点,铁中棠甚至知道了关于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仇怨根源的一部分。 “是大旗门先祖先抛弃妻子,犯下过错,所以被她们的家族问罪复仇。”一位面容堆叠着重重褶皱的老人面无表情道:“如今三代过去,仇恨绵延,已经无人在意根源了。” “非是为了复仇,才有这‘弃妻绝情’的门规,而是为掩盖那‘弃妻绝情’招来的恶果,才立下这荒唐的铁律。” “孩子,听说你违反了大旗门的门规。” “单是违反还不行,若想结束这些年的仇恨,你要有推翻规矩的实力,日后娘娘想要留你们在岛上的理由你还想不明白吗?” “她要传授你们武功绝学。” 铁中棠的脸上没有因这番话语而展现出震惊的神色,以他的聪慧,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只要留在这里,就能得到武功,财富,地位。 日后想要庇护他们。 虽然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并没有感受到亲人的温情,但铁中棠明白,在荒原上长大的没有感受过亲情的大旗门弟子,和与自己的孩子早早分离的常春岛岛主,都还不太擅长亲人间的交流。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才能安抚住低落的云铮。 常春岛的人很贴心的将他们的住所安排在了一起,岛上建筑的布局不同于李府的一宅一院,而是宛如宫室,偌大的殿宇之中布置许多偏房。 日出之时,殿宇顶端的琉璃瓦折射着明丽的光辉,虽然已近十二月,院落里却依旧盛放着许多春季的花朵。 在众人交流着在这里探索一日的见闻,等待着苏梦和日后决出胜负时,却并不知道,在阴素送饭食离去未多久,又有一只小船驰离了常春岛。 日后深知,再高明的武功手段,也无法与自然的伟力抗衡,所以她将夜帝关押在了临海处被潮水冲刷的礁石崖底,以巨石板压着入口,只有通过外部的机关之力,再辅以强劲的内力,才能将石板打开。 日后当年不堪夜帝的滋扰,使计让夜帝与她定下了契约,而后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用‘大周天绝神阵’力困夜帝三个时辰让对方败了赌约,夜帝未违约逃脱,日后便在对方束手就擒后也未进一步伤其性命,反而每日迁人赠送饭食,每七日还会相赠一壶酒。 但她并不知道,这些每日送来的饭菜都被夜帝扔掉了。 夜帝此人在情色一道上的佚闻数不胜数,而好色者自然也极好享受。 那锁住他的石铐在被关进来的第一天就成了十足的摆设,但夜帝并没有趁阴素送饭的时候逃出去,而是安稳地呆在了这石窟之中。 这世间最末流的享受者,是不事生产、靠着父母荫庇的膏粱子弟。 稍高一筹的,是那些巧取豪夺、在欢场称王称霸的风云人物。 再往上,则是以品味与学识、将情欲与享受精妙掌控的风月圣手。 对于夜帝而言,享受已不再是外物的堆砌或技巧的炫耀,而是一种状态和心境。 哪怕是冰冷的石牢、沉重的枷锁,只要怀着享受的心境,都能被赋予别样的意趣。 如今这石窟深处早已被他凿出了一片宽阔舒适的空间,其内不仅有青石雕琢的衣柜、桌椅、床榻、杯盏,甚至还有技艺精妙尤胜丹青描绘的花鸟雕刻屏风。 在石洞中间甚至还被雕琢出了一个流动着活水的双龙戏珠的石雕喷泉,水流从龙口中吐出,这点细微的水声会被误以为是石崖外的海潮声,因此阴素虽常来送菜,却一次都未觉出不对。 在这布置舒适的石窟中,最珍贵却不是这些死物,而是人。 美人。 十余名比花更娇妍的少女或倚在石榻上浅眠,或点着灯烛绣帕,有人在擦拭精美的玉笛,有人在读书,有人在绘画,也有人在镜前梳妆,或坐或站,或动或静,好像这里不是海边崖底的幽闭之所,而是身处仙女绘图之中。 在挖掘石洞的过程中,夜帝已发现了可以逃出的石隙,但他并未逃出去,而是对石隙诉着幽幽笛音,吸引了一些才情俱佳,向往隐居生活的妙龄女子,甚至让她们甘愿进石窟中与他为伴。 之后他又将自己绘出的字画让这些女子代为出售,不仅赚取了大量的钱财,又吸引了几名被他的画技倾倒的女子。 这些女子中也有家世不凡者,有人携财物主动添置装扮,十年的时光流逝,此处已变成了天上人间。 夜帝从暗道走入石洞时,便有人偎上前来,脱下他伪装的破旧衣物,用巾帕擦去脸上的脏污,还有位角落石道走出的杏衫少女端来了海鲜烩粥,笑吟吟道:“我刚要回来,忽然想到这时间那位婆婆会来送菜,便特意在石隙风口处等了一阵子,渔村的孩子们又要念叨是哪里飘来的香气了。” 一确认阴素离去,这些少女们便不再掩饰声音,来到了夜帝身边,几样用热炭煨着饭菜的食盒摆出,不多时,那石桌上便摆满了饭菜。 众人其乐融融地准备一齐动筷吃饭,忽然,有一道清亮如泉的声音透过石隙传来。 “好香的味道!” 众人一惊,夜帝放下手中长筷,并未起身,扭头望向石洞一角。 第304章 大旗英雄传(49) 在那道声音落下的同时,石室中的众人已经听到了衣物摩擦石壁的声音。 有人正在穿过石隙。 这处石室布置精美,墙壁上被凿出数个花鸟模样的烛台,灯烛照亮着每一处,在那道身影还未穿过石隙转过石道时,一道被灯光拉长的纤长身影已显现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女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 但更引人瞩目的,却是那身影腰畔的长剑暗影。 她是江湖人。 夜帝久居石窟之中,以乐曲,字画吸引而来的都是一些才情俱佳的闺秀,无一人是江湖人,如今却有一名江湖女子因为饭食的香气被吸引过来,让他顿觉有趣。 此时,那名江湖女子终于转过石道,露出了面目。 她穿着靛蓝色的竖领长衫,细缎般的乌黑长发束成利落的长辫,面颊宛若被领子托起的一捧莹润欲化的雪,带着一种不似真人的晶莹与美丽,柳眉下一双杏眸含笑,在看到石窟内部的一瞬间,眼眸伶俐地一转,已瞧清了这里的一切。 这名女子给人感觉不像是江湖人,她的肌肤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眸也没有久经世故的老辣,连气质都是温和的,让人瞧着便觉出几分善意来。 可她又确实是个江湖人。 因为她腰间有一柄未出鞘就已现锋锐之气的宝剑,她搭在剑上的手如此自然又毫无破绽,这种能在转瞬间完成拔剑与杀人的动作绝不是无意而成。 女子打量着环境,将目光凝在夜帝身上,显然已看出了这里作主的人是谁。 “我这是来了桃花源吗?” 她含笑询问道。 夜帝站起了身,每次阴素来时,他都会贴上蓬乱的假须,故意弄乱头发,如今这些伪装都已除了下来,只是身上伪装的衣物还未换,仅披上了一件干净紫色的绸衣外衫。 见过朱藻再观夜帝,两人高阔的额角与斜飞的凤目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朱藻的气度更雅质端方,而夜帝却是威严凝练,仿佛小憩的雄狮,仅是斜睨一眼,便能给人说不出的压力感。 但当他微笑时,那威严的气氛便如清风一般荡去,凤目眸光流转,颔下长髯无风自动,眼尾虽有细纹,却丝毫不减风华,反而更有种潇洒风流的气度。 夜帝回应道:“非是桃源,亦不远矣。” 那持剑女子眨眨眼,石灯的光芒在她的眼眸中闪烁,她真心实意道:“能将这地方改造成如此模样,你们真了不起。” 她的手依旧搭在剑上,人却微微侧过了头,仿佛不愿多看面前的一幕:“可惜……” 这句话余音拉长,带着几分令人遐想的意味。 石隙外的风向变了,带着海潮气息的微风吹入石室,忽有‘嗵’‘嗵’‘嗵’的接连几声闷响传出,桌边围坐的女子们神情茫然,双眼闭阖,脱力的倒了下去,有人的胳膊还不小心带翻了汤碗。 夜帝霍然变色,他体内真气流转,却未察出一丝不对。 “你做了什么!” 那面对美人的温和态度瞬间收起,此时的夜帝终于显露出给人压力的威严气势。 “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毒药而已,对于您这样内力雄厚的江湖人根本没什么效用,但对她们却不同。” 女子露出得逞的狡黠笑容:“您将这里布置的如此精美,可备了解毒药?” 夜帝面色沉沉,这些东西都是敏儿翠儿等姑娘家出去采买的,他遵守诺言未曾出去过,这些不通武学的女孩子又怎会收集行走江湖常备的药物。 更何况,夜帝从未想过,会有人在他面前下毒。 他将右手贴在一旁少女的背上,以他的内力,化解这种剂量少的毒药不过片刻的功夫,可旁边的少女明明吐息已恢复平稳,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夜帝放下手,沉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已看了出来,对方要利用这些少女来威胁他。 女子闻言兴致勃勃道:“我要你不留余力地与我打一场!若我输了,便让她们醒转过来,若我赢了。” 她顿了顿,微笑道:“那这里就不是避世桃源,而是你们的葬命之所了。” 这段话大大出乎了夜帝的预料,他看着女子那张虽不稚嫩却十分年轻的面庞,紧绷的心弦已松了几分:“你可知道我是谁?” 女子坦然道:“我若不知道你是谁,又怎会特意来找你?你是‘碧落赋’中二圣之一,夜帝。” 夜帝道:“原来姑娘真的知道我,可惜我却不识得姑娘。” 女子道:“我叫苏梦,你不识得我也很正常,毕竟你已久不入江湖,这个江湖也还并不熟悉我,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很少与完全没有把握战胜的人交手,而你,并不在‘很少’的范围里。” 夜帝道:“姑娘既然如此自信,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法子来逼迫于我?” 说到这里,苏梦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在与日后切磋时,发现日后顾念着恩情都不愿意与她正面出手了,若还是像对日后那样,将朱藻和水灵光带过来,恐怕这位夜帝也会做出类似的举措,甚至会因为其风流的性子,更对她避让几分。 这已完全违背了苏梦的初衷,所以她心血来潮,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让这些女子昏迷不醒的不是药物,而是摄心术,方才的情况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没有运用内力,只用动作和眼神便完成了暗示,以夜帝的内功与精神境界自然不会觉察出不妥,对于毫无内力的普通人而言,却会毫无防备地陷入精神疲惫,沉睡难醒。 只要放着不管,她们精神修养好后,自然而然的便会醒过来,但在夜帝的视角里,这些女子便是中了他也无法化解的奇毒。 之所以做到这种程度,是因为一个理由。 面对着夜帝,苏梦说道。 “为了给你一个发挥全力,不因我是女子而留手的理由。” 夜帝幽幽一叹:“但我若要全力出手,便必须先离开这石窟。” 这里作为居住之所,已经足够舒适宽敞,但作为交战之地,却十足狭窄,甚至容易波及到昏迷的这些人。 那么摆在面前的便只剩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他此刻若离开这里,便是毁了与日后的承诺。 江湖之人最重诺,像夜帝这样,出口摆在面前,也能十年忍住不出去的却少之又少,足可见他的意志之坚。 苏梦笑道:“我不介意在这里动手。” 这话自然是谎言,夜帝并不了解她一本正经说玩笑话的性格,自然是当了真。 如今,他不得不为了这些无辜女子的性命毁诺了。 从石隙中离开,看着蜿蜒的石道,听着海潮声声,夜帝负手而立,他明白,哪怕面前是惹人动心的美人,他也绝不能输。 苏梦的目光投向他的腰畔:“你也不用兵刃?” “我在刀剑一道虽有所小成,但既不是刀客,也不是剑客。”两人并行在石道上,向石崖上方走去,夜帝虽对那个‘也’字略感奇怪,但并未追问:“若苏姑娘用剑,还请不要顾忌。” 但以他的武学底蕴,即便面对一流的剑客,也能轻松用剑面对。 苏梦也明白这一点。 “我没有顾忌,只是有些可惜。”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遗憾:“‘碧落赋’中的六人,居然无一人是剑客。” 第305章 大旗英雄传(50) 石崖上方有一片宽阔的空地,在地面坚硬的石缝有零星几株说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天寒中犹摇曳着绿意。 居高向北远望,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个渔村,此时炊烟已散,渔民出海时要前往偏东南方向的一处临海码头,与这里是不同的方向,所以面前这刻意而来的女子是怎样知道这处隐蔽的地方,又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呢? 夜帝已意识到,苏梦或许是先一步去了常春岛,然后再来寻他的。 江湖中从不缺天姿绝顶之辈,但往前细数,在这样的年纪能成长到向他挑战的人却找不出几个,这让夜帝心中生出几分可惜,如此佳人,如此天骄,行事的手段却并非正派。 那靛蓝的倩影止住了步子,苏梦站在两丈远处,回头望他,表现的十分平静轻松:“就在这里。” 她的手依旧自然地搭在剑柄上,其姿态游刃有余,即便以夜帝的眼力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夜帝深深望着她,华美的外衫随风而落,露出那为了伪装而穿着破旧的褐衫褐裤,还有一双骨节宽大而犹如蒲扇的铜色手掌。 他沉声回应对方:“好,就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不开口,便是要动手。 江湖人从不是用话语交锋,而是用武功说话。 夜帝早预料到苏梦应该是个当世绝顶的剑客,也从剑的样式和她的姿态推测出她用的一定是‘快’剑。 但他还是始料未及,这剑竟比想象中要快的多,在他辉煌的半生之中,竟找不到比对方拔剑更快的对手,那柄剑不似被拔出,竟像是生了灵智,主动顺着握剑的手出鞘,带着说不出的灵动之感。 拔剑声刚传到耳边时,剑光已逼近。 两丈的距离对于两名绝世高手来说并不远,对剑客甚至可以说太近,近到眨眼间便能将那仿佛海潮涌上浪崖,泼洒出万千水珠,展现着隆隆声势的剑光笼罩住敌手。 夜帝在剑光及体的刹那,没有选择闪避后退,对于这样的快剑客,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即便已淡出江湖多年,他依旧不失睥睨与傲然的帝王本色,面对这样的杀招,不退反进——他上半身猛然前倾,整个人扑入到剑光之中! 在前倾的同时,他双掌自下而上,以一种开山裂石的磅礴气势,猛然向那虚幻的剑影推出! 在这迷离虚幻的剑影之中,他所攻向的‘剑影’却是唯一的实处。 若夜帝选择退让,那么即便他是当世第一的高手,也窥不破这重重剑影,正是他选择了‘进’,所以才能看到‘退’看不到的景色。 一个江湖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种‘进’与’退’的生死抉择。 夜帝从未选错过,所以他成了江湖中的传说。 若说那迷幻的剑光宛若浪花,那么夜帝推出的掌气便是足以操纵浪花的巨浪,并非一股,而是如同汹涌的暗流,一重接一重,不断冲击、干扰、消耗着苏梦连贯的剑势。 漫天的剑影倏然一收,执剑之人毫无被破招的惊愕,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容,纤细的长剑化做手臂的延伸,由刺化为斩击,夜帝的双掌也同时一变,迎上而挥,掌缘与长剑相错,蜻蜓点水般拂向那霹雳长剑的侧面,用手掌上凝聚如实质的罡气与精妙绝伦的借力法门让这一剑偏离了些微。 与此同时,他的身躯虽然未动,高大的身形却陡然变‘瘦’了。 很少有人将‘缩骨功’用于战斗之中,在这种关头用出这一招,夜帝的急智让苏梦也不由为其在心中拍案叫绝,感到了与不拘常理之人交战的趣味。 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最致命的一道剑光贴着夜帝的肌肤掠过,森寒剑气激得他汗毛倒竖,衣袍嗤嗤裂开数道口子,显得更加狼狈。 但夜帝的双眼却亮的惊人。 直到这一刻,夜帝才在对方那让人毫无喘息之力的剑势下,找到了能被撕开的转瞬即逝的缝隙! 很少有人能面对苏梦的剑时一直进而未退,但很少并不代表从未。 此时此刻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二人的距离早已不是两丈的距离,而是近在咫尺。 面前的女子眉眼雀跃,她一定知道让夜帝近身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但她毫不畏惧,甚至在期待。 夜帝的双手距离苏梦握剑的手腕只有两尺的距离。 他出手的速度绝不比苏梦拔剑的速度慢,甚至因为距离更近而更显得快如鬼魅,掌心几乎已能感受到女子手腕的温热,只消一扣对方腕关重穴,这场战斗便会宣告结束。 那只握剑的手在他伸手攻来的一瞬间未躲也未近。 苏梦所做的只是张开了手。 长剑脱落,在剑未落地的时候,夜帝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他以为即将‘结束’的这一瞬间,这沉稳不惊的男人面色忽然一变!倏然收手—— 那只莹白如玉的手紧贴着他,不离半分。 对于苏梦而言,‘试剑’结束了,真正的‘比斗’正式开始了。 苏梦当然未在一开始便用出全力,或许对于夜帝而言,他把自己下意识摆在了‘前辈’的姿态上,但真正的前辈却是苏梦。 所以她在这局棋上‘让子’了。 这次是属于掌与掌的交锋。 两个人,四只手掌,一方缠、绞、粘、带、引,另一方压、按、扭、盖、扣,磅礴的掌力和沛然的柔劲让双方的袖袍绷紧,发出猎猎的声响,空气随二人的交手而震荡不已,‘砰砰’的声响彻了这一方空旷之地。 表面上看起来是势均力敌,但从两人的面色上看却并非如此。 与从始至终表情轻松的苏梦不同,夜帝在对方弃剑换用掌功时便意识到了不对,当时他的手扣向对方的手腕,却并没能制住对方的死穴,而是如同陷入了‘泥沼’,掌上的罡气都为之一滞。 那一刻他便想要抽手,可是已无法与对方拉开,只能被迫开始拆招。 这时候的夜帝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点,对方弃了剑后变得更强了,那宛如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内力,让面前的少女在他眼中脱离了形貌上的绮丽与心动,显露出一副让他心口紧绷,吞吐天地的强大姿态。 在这种时候,对方竟还有余裕开口讲话。 “——我要松手了。” 话落,那让人难以摆脱的柔劲骤然一松,夜帝双掌一空,连退三步,那轻盈的靛蓝身影却未拉开距离,足尖一点,巨石地面忽然由下至上炸起碎屑,身如流云惊鸿,长腿鞭出裂帛般的破风声,直扫夜帝腰侧重穴! 这次是腿。 夜帝以肘相抵,在对方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中明白了一件事。 他急于结束这场比斗的‘冒进’被苏梦完全看穿了,而面前的女子用行动表示,让这场比斗结束的权利,完全掌控在她的手里。 第306章 大旗英雄传(51) 苏梦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学过多少招式了。 她一向擅长用最方便的方式来解决麻烦,虽然习练了不少名门正派和邪魔外道的武学,却一直很少真正去应用。 但在此刻,她舍弃了自己最常用的慑心术和剑术,只以纯粹的拳脚与对方相斗。 苏梦明白,论拳脚境界,自己是绝不如夜帝这种惊世天才的,但《明玉功》大成后,活的越久内力越强,就像是游戏里的角色不断拉高着基础数值,久而久之,就连普通的挥拳扫臂也能释放出绝技的威势,一力降十会,不外如是。 石崖之上,没有飞沙,只有走石。 原本平整的地面已是一片狼藉,踏足卸力倒地撞击形成的凹陷比比皆是,太阳已驱散了晨雾,冷晴的天气下,须发皆张的老者咽下嗓中的干哑,眉眼沉凝。 哪怕依旧驻颜有术,但夜帝的年纪在江湖中已足以称得上是老者。 在方才的拳,肘,肩,膝,腿各种近战的交锋中,他以四肢化兵,用出了‘峨眉刺’‘混元棍’‘五行通臂’等融合百家之长的招式,还有以百花错拳为变招,指上打下,指东杀西的各类奇招,破招十一次,攻其破绽六次。 其中两次,他被苏梦一种类似‘移花接木’,但境界更高一筹的招式反击,那被抓住的‘破绽’反倒成了借力打力的诱饵。 另有两次则是与第一次他试图握腕时那样,在即将接触到对方时,内力宛如陷入泥沼,更近一步又犹如脱兔般无法自控,惊的他只能及时撤手。 还有两次,他明明已经切实击到了对方,然而那承载着沛然内力的攻击却如落了无底之崖,能让一流高手当即重伤不治的攻击却没有起到丝毫效用。 这女子的内力究竟到了怎样的境界,才能将这种攻击化弭于无形? 明明招式应对上应该是占了上风,但夜帝的心却越来越沉,在又一次攻出破绽,却被反击而来的内力击退的时刻,他连退几步拉开短暂身距,右手拇指扣进掌心,四指如刀。 那靛蓝的身影本在如影随形地欺近,却倏然止步,轻身卸力的功夫潇洒飘逸,可见名家风范,夜帝已在苏梦身上看到了太多名门绝技,一开始他还会揣测对方的来历,如今已不会再多想了。 在苏梦停步的时候,夜帝松了一口气。 在这半个时辰里,他们二人没有半刻喘息,缠斗至今,如今竟是他在交战之中第一次能凝神蓄势。 这时机是对方主动停步让出来的。 他已经明白了苏梦想要看什么。 他即将用出的这招,非在其形,而在其意,是凝近六十年心境体悟于一身的绝技,它没有名字,就像剑只是剑,刀只是刀,而他即将用出的这一招,也只是普通的招。 这一招在初时抢攻时未能用出,之后就再无用出的时机。 但苏梦给了这个机会。 仅是因为她想看。 夜帝已多年未见过这种对他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居高而临下的对手。 但他如今已明白,这位来历成谜的苏姑娘有这样的资格与实力来睥睨一切。 既然你想看,那就让你看看! 精神凝注、气势攀升,拇指扣在掌心,四指并如刀脊。 此时无风,那发髻已蓬乱的老者却须发缓动,如在流水之中游荡,周身漾起一种玄妙的气韵。 苏梦唇角的弧度慢慢绷直,神情逐渐凝重,双眼愈发明亮。 她明白自己即将看到的是什么。 那是与‘小李飞刀’一样的,蕴含着‘道’的招式。 唯有成道者,方得窥破碎虚空之境,这是超脱于武技,武功的‘武道’。 不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只要诚于自我,都有可能触碰到这层界限。 若看夜帝平生行事,绝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一个诚于欲望之徒,但事实却与想象相反,他存欲却不贪欲,欲是匍匐,望是仰首,夜帝纵情声色,寻情护花,也寻超脱。 当然,在旁人眼中,这副作态只能被称一句‘荒唐’。 他的手可以摘花,也可以杀人。 摘花比杀人更难。 用摘花的方式去杀人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到了杀人如摘花的境界,那么人也就成了花——扎根泥土,只有扑面而来的摘花的手掌在视野中放大,来自精神上的压制让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扣在掌手的拇指拂动到指节,轻扣成摘花的手势。 那面颊莹白如美玉的女子丝毫未动,好像真成了一朵待采的花,拂来的手掌像是微风,当你察觉到风的时候,风已至。 不只是夜帝周身如流水般游荡的玄妙罡风。 还有如旋涡般流转周身的风。 宽厚的指腹距离捏住女子的脖颈只差寸许,但这段距离却仿佛永远无法跨越。 夜帝的手腕已被抓住,纤细的手指捏在脉穴,仿佛牵扯四肢的丝线忽然断开,他面色未变,周身的罡风却已消弥。 惊才绝艳的天才,江湖传唱的高人,近六十年的武道体悟,武境压制—— 但他遇到的是苏梦。 一个在岁月之海徜徉太久的人。 在那只手掌下,她只用一瞬便破除了夜帝的精神压制,若不是为了体悟这一招,或许连这一瞬都不会有。 没有人能在精神上压过她。 苏梦静静站在那里,明明最先想要捏住对方脉门死穴的是夜帝,如今形势却反了过来。 在这沉默中,夜帝意识到自己或许要说些什么来打破寂静。 “……我输了。” 他平静的像个局外人:“苏姑娘,你可以杀死我,但能否不要伤及无辜,在我死后为翠儿她们解毒?” 体内的真气在一点点流逝,那捏着手腕的手掌在吸取着他的内力。 夜帝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比话语的回应更有效的是动作。 松手。 后退。 凝滞的真气开始流动,夜帝缓缓垂落右手,苏梦已与他拉开了距离,若不看这片场地的狼藉,仿佛一切还是比斗还未开始前的景象。 她拉长着嗓音,用慵懒的语调慢悠悠道。 “……打饿了,介意我蹭顿饭吗?” 第307章 大旗英雄传(52) 两人回到石洞中时,众女子还未醒,饭菜已变得冰凉。 但有一个人正在撤掉凉透的饭菜,从食盒中取出温热的饭食。 夜帝看到这个人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妪在苏梦和夜帝走进来时直起了腰,她便是日日来为夜帝送饭的异人阴素。 “苏姑娘。” 阴素恭敬的对苏梦行了一礼。 苏梦微微颔首,直白道:“我方才把夜帝带出了石窟,让他违背了承诺。” “日后娘娘吩咐了,您就算带夜帝离开,她也不会阻拦。”阴素微微一笑,历经岁月风霜的面颊隐约可见昔年风姿。 “我才不要带他走。”苏梦想到了什么,露出狐狸似的黠笑:“听说当初夜帝痴缠日后,日后不仅毫不动摇,还劝走了不少夜帝身边的女子,我倒也想试试,瞧我能劝动几位痴情佳人,把他身边的女子带走,可比带他走要有意思的多。” 阴素道:“苏姑娘若用慑心大法,这世上又怎会有劝不动的人?” 夜帝面露动容之色:“慑心大法?你是风家的人?”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方才的比斗中,苏梦竟然并未用出这样的绝招。 苏梦刚升起的几分兴致被浇灭了几分,她上前几步,边走边道:“唉,又是这问题,只许风家人才能学慑心术吗?” 话落,她在一名伏倒在桌上的女子身边停步,手指点在女子头顶几处醒神的穴位上轻揉,只揉了几下,那女子便低吟一声,幽幽转醒。 “天下奇人众多,是朱某狭隘了。”夜帝道了声歉,只当先前苏梦说的所谓劝走佳人的话是玩笑,见翠儿等人在苏梦手下一一转醒,知道对方说的未下毒是实话,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他看向阴素,询问道:“阁下怎么去而复返?” 阴素冷冷道:“夜帝既然嫌我们常春岛的饭食不佳,日后便特意吩咐再为阁下带上一桌好菜,毕竟今日对你而言或许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看着那些苏醒后面露惊讶忧惧的女子们:“看来饭菜带少了。” 这些女子在看到夜帝后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阴素虽然瞧不起夜帝,但也知道对方没有恶劣到强掳民女的程度。 这反倒让她更生出些怒气,却发不出来。 那肤色如蜜般的少女珊珊起身时虽然眸中仍有恍惚之色,却已迅速敛了心神,盈盈开口道:“我们本就有饭菜,只是凉了些,再去热热便是。” 说罢,她不卑不亢地收起一些饭菜,走了出去——这石窟暗处,竟还有可以机关开启的串联的洞穴。 一名杏衣女子拉了拉另一名女子的袖子,这些醒来的女孩子们很快理清了现状,清好了桌子上的凉菜凉粥,走了出去。 阴素那浑浊的双眸漾出异彩,叹息一声:“都是好女子,怎瞧上了你这孟浪之徒?” 夜帝负手而立:“我以真心相待,自能得真心待我。” 阴素又是一声冷笑:“当年那些真心待你的女子怎么被日后娘娘十个劝走了八个?若这便是真心,何来真心可贵?” 她坠崖被常春岛上的人所救时,夜帝正在大张旗鼓追求日后,关于日后如何劝离那些痴迷夜帝的女子的事迹,她也略知一二。 常春岛上不论上下,大都是同病相怜的女子,不仅日后懂那些女子的心,阴素也是懂的。 “她们大都是或家族压迫,或生计惨淡的女子,是无枝可依的飞鸟,遇见了你,误以为你这里便是世间唯一可栖的枝头。” 阴素没有说的是,夜帝确实强大,又懂得怜惜女子,被这样的人护着,对于这些眼界局限,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来说,或许是幸福的,哪怕这种幸福是‘怜弱’。 但日后同样强大,所以当身为女性的日后带那些女子去看过常春岛,去见过另一种桃源后,十人有八人便离了夜帝身边,栖息在了另一株粗壮的枝头上,毕竟同是‘怜弱’,日后为女子,岛内皆是姐妹,便少了性别上的欺压。 阴素瞧不起夜帝,他身为长辈,又是前辈,却纵容这些比自己年轻了几轮有余的女子将对他的憧憬,尊重,依赖,理解催化成对他的爱,并且毫不觉得这是错的,让她们甘愿众女侍一夫,毫无怨怼。 日后则会耐心温柔的将那些情感一一为其捋顺,任由那些无依的情感攀附到自己身上,她不似夜帝那样护花怜花,只是让她们有双足可踏之地。 阴素的话自然不会动摇夜帝,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爱重那些女子的,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庇护她们。 所以他只微笑道:“纵是如此,若这枝头能安稳托起她们一生,又何来‘误’这一字。” 阴素想着,若苏梦出手,一定能做的更干脆。 她能从根本上从一个人的脑海中抹去另一个人。 到时候,夜帝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 不过现在不是跟人争辩的的时候,阴素平静道:“苏姑娘,那两位客人我已带过来了,正在洞外等候,可要带他们进来?” 苏梦送走了最后一个醒来的女子,又毫不客气的从食盒里捏了两块糕点吃,咽下食物后方道:“哦?我也先出去,毕竟是他们的亲子相会嘛。” 夜帝露出动容之色,已预感到了阴素口中的‘贵客’是谁。 当朱藻和水灵光从石板入口处下来时,夜帝的目光便凝住到了水灵光绝色清丽的面庞上。 他知道朱藻禀性类父,一向多情贪花,但能让对方不辞辛苦带来见他的女子,莫非是…… “父亲。”朱藻的视线在夜帝狼狈的着装上顿了顿,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所以在对方开口前便先一步解释道:“这位是水灵光,苏前辈说,她应是我的妹妹,父亲,你可对水柔颂这名字有印象?” 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朱藻还是未能完全放下初见水灵光时的惊艳。 在那月夜山途,一瞥便如温柔一刀,剜在心口,至今未愈。 苏梦和阴素离开石窟,不去窥听他们的交流。 而夜帝在听到水柔颂这个名字后,表情已给出了答案。 朱藻看着夜帝怔忪回忆的表情,心口涌上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似是心底积淤乍泄,却又因瞬间倾泄的泥洪浑浊了心湖。 他看着恍悟后露出惊喜之色打量水灵光的夜帝,心想父亲啊父亲,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若不是苏前辈出手,你的儿子差点要死缠烂打去追求你的女儿了…… 第308章 大旗英雄传(53) 里面在聊天,苏梦蹲在礁石上看着浩渺的海天之景,阴素静立其后,片刻沉寂后,方轻声开口道:“您要将那两个孩子送回大旗门吗?” 抱膝蹲坐的苏梦头也未回道:“不,反正日后也不会强留他们了,让年轻人想去哪就去哪,我接下来或往崂山一行。” “崂山?” “崂山夜帝宫,听说夜帝夫人在夜帝宫闭关多年苦练绝世武学,我去瞧一瞧她。” “您好像一直在追逐当世强者,可如今打败夜帝的您,已经是当世第一了。” 是啊。 苏梦幽幽的想。 但是不同的是,她不是天才,天才是开拓道路之人,能开宗立派,自创绝学,而她这一路走来,不过是循着前人留下的绝世武学,经年累月,水磨工夫,一点一滴,硬生生磨到了现在,举目四望,只有一片空空茫茫。 明玉功大成后再如何往前领悟更是让人一筹莫展,不会再有前辈指点——还有谁的江湖资历能大的过她呢? 那一日在海上,苏梦已然明悟,自己既不能停,亦不能退,这一路行来,只能到力疲而止,待浪潮卷没疲惫之躯后,再度启程。 当世第一又如何?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旅人而已。 “道无止境嘛。” 苏梦站起身,转过头来,海风卷着衣袍和发辫猎猎飞舞,方才那背影中透着的淡淡惘然如同烈阳下的潮湿水气,顷刻间便被温和的笑意蒸发。 朱藻,水灵光与夜帝见过面后,便请苏梦与阴素二人一起进去,一场比斗之后连午食都显得格外美味了起来,众人食不多言,朱藻也未提将夜帝带走。 但阴素却在一顿饭毕后,忽然对夜帝道:“日后娘娘在我来时已吩咐了,囚了阁下多年,当年阁下犯下的过错已一笔勾销,自今日起,阁下来去自由,不必强留此处了。” 她冷冷道:“当然,若阁下还要往常春岛上痴缠,我常春岛的‘大周天绝神阵’会再度恭候大驾。” 苏梦适时开口:“再一不可再二,若再犯的话,就不用再囚禁了,直接杀了了事嘛。” 她话说的轻巧极了,但谁也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话。 夜帝苦笑一声,饮下一杯酒:“朱某已放下对日后的执念,还请诸位勿要担心。” 朱藻道:“那父亲您要离开吗?若是离开了,在这里结识的这些女子可要带走?” 那些偎在夜帝身边的女子们像是逐光的流萤,将殷殷切切的目光投向夜帝,更有甚者已是痴痴偏执之态,不难想象,若是夜帝抛下了她们,这些女子该有多么心碎欲死。 夜帝正色道:“我当然不会抛弃她们。” 朱藻浓眉一剔:“好,你应该记得我娘说过的话,只要你不愿意为了她弃了其他女子,那么你们就永远不是夫妻,而是仇人。” 水灵光在一旁轻柔开口:“您自诩护花之人,可花无思想,人有意志,怎会每一个女子都愿意置身丛花之中,每日怒放争艳,只求那均沾的雨露?” 她声音虽柔,语气却坚定,明丽如曜石般的眼眸映着石壁闪耀的烛火,亮得惊人。 “若爱一人,便也望爱重之人也只爱护自己,不然双方中,总有一方是委屈的。” 夜帝不为所动,也不愿与难得相逢的孩子争辩。 在他心中,男子生来既强,若只庇护一名女子,又有多少女子将流离花落? 他却不知,身旁的几名女子听到水灵光的话后,眼中流露出了些许艳羡。 铁中棠已从阴素口中得知苏梦大败夜帝的事迹,但没想到对方这几日居然一直未归,连朱藻和水灵光也不知道那一日相会后苏梦去了何处。 日后已明言不会再强留他们,云铮与日后私下谈话一番后消除了第一次会面时的芥蒂,听说云铮唤了一声‘母亲’后,那位日后娘娘竟落了泪。 之后,铁中棠与云铮,连同欧阳奎也一并得了允许,整日呆在常春岛藏书的楼阁内,遍阅各种高深的武学。 阴嫔因阴素的关系,最得人亲近,整日赏花听曲,与岛上的姐妹们相处甚欢。 苏梦怎么还未归来? 铁中棠相信对方不会不告而别。 因为若是不告而别,这场旅途便算不上圆满,算不得尽兴。 如今在常春岛上,只有包括日后在内的一小部分人知道苏梦在做什么。 平海镇的市集上,车马已经备齐,一名身着绸衫,英姿伟岸,头发略带花白之色的男子牵着缰绳,瞧到远处走来的三名女子后,嘴角露出带着了然的苦笑。 “怜儿她走了。”珊珊走上前,轻声道:“那位苏姑娘带走她,对她说了什么,怜儿回来后,便说自己必须要离开了,还为朱郎留了一封信,看她的模样,已是下定了决心。” 最开始有人被那位苏姑娘劝走时,珊珊还会带着怨怼,后来她强拉着要走的几位姐妹问明了缘由后,再提起那位苏姑娘,语气已变得复杂。 并非阴谋,也不是用了所谓‘慑心术’的强迫。 那位苏姑娘只是好心通过常春岛的人脉手段打听出了她们每一个人的身世背景,然后逐个攻破。 怜儿是绸商之女,尤善女红与工笔画,与夜帝相识前,她被家里的商队带来此地行商,被夜帝托珊珊卖出的花鸟画吸引,因一幅画与夜帝神交,向商队留下一封离别信后,不顾后果,留在了石窟之中。 与父母离世,在牧羊为生的亲戚家长大的珊珊不同,怜儿的父母十分爱护她,不然也不会将她培养的才情俱佳。 夜帝接过那封信,展开一阅。 “……妾本蓬门弱质,蒙君不弃,许栖君侧。 ……然今宗祀将隳,若随朱郎归去,坐视幼弟骨肉沦丧,妾九泉之下何颜见高堂? ……纵然朱郎神威可荡奸邪,然妾焉敢以蓬蒿家事,累君折身……” 信中大意便是,昔日疼爱怜儿的父母已经过世,只留下一名幼子,怜儿言明她已同意了苏梦的提议,接受常春岛的圣女们的帮助,留在家中整饬故园,抚育幼弟成人。 在她陪在夜帝身边享受着桃源生活的时候,她的父母去世了。 若一直不离开那座石窟,或许就一直不用面对这些,不去想,不去念,只需沉溺眼前的欢愉便好。 但人终究是人,不是花。 怜儿现在不敢也不愿面对的,反而成了夜帝。 珊珊微微垂眸,若一直在那石洞里该有多好,那么眼前的美好便永远不会改变…… “朱郎,我和翠儿,还有敏儿,一定不会离你而去的。” 珊珊微凉的手指轻柔地覆在了夜帝手背上。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只有他了,所以她绝对不会离开。 翠儿家有七个孩子,六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是珊珊自小的玩伴,同样是自小聪慧,却只能偷偷用弟弟的启蒙书籍来念书背诗,翠儿也绝不会愿意离开夜帝回到家中的。 那么敏儿呢? 珊珊记得,敏儿的出身不凡,她当初甚至带来了三大车足以让一个人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东西。 她会不会像怜儿一样离开呢? …… 剩下的三人都失败了。 虽然失败了,但苏梦觉得很有趣。 每一个人都有着独特的性格和过往,对于那些或迷惘或偏执的孩子来说,敏儿更是其中的异类。 她是被娇宠长大的大家小姐,不缺爱也不缺钱财,她很干脆地在苏梦面前承认她对夜帝就是女人对男人的慕强之心,而日后和苏梦都是女子,所以只要夜帝还是当世最强的男人,她便会坚定不移的跟着他。 “连我的家族都不反对我的选择。” 敏儿坦然的说出这一点。 毕竟,那可是‘夜帝’啊…… 苏梦想到了自己闻名江湖后也有过这种经历,无论到哪里都有人安排妥当,金银钱财美男子,若是她表露出不满的态度,那些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识大体的退下。 苏梦在最后甚至因为好胜心而使出了绝招:“……如果我收你为徒呢?” 她会的那么多杂学,挑出一两样,便足够旁人受用终身了。 那一刻,她看到了敏儿的动摇。 ……但最终还是被拒绝了。 要是小奎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的,千方百计求来的机会就这么被轻飘飘地给出去,还被拒绝了。 啊,说到小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第309章 大旗英雄传(54) 在苏梦回来后,铁中棠和云铮二人来私下与她会面,表明他们会在常春岛上留一年。 既然日后的态度不再强硬,在这里又切实能够传承到绝世武学,云铮又能与母亲弥补缺失的亲情,他们便没有必须马上离开的必要了。 铁中棠明白,他若当下离岛,想要重返大旗门,革除陈规,说服掌门他们,中间难免要花费许久的时间。 在岛内留一年,积蓄实力,定可省去几年之功。 以铁中棠的年纪,本不必如此追逐时间,但他知道苏梦极看不惯大旗门。 他了解掌门的性子,若是苏梦过去教训他们一番,就算留掌门等人性命,他们中半数也会羞愤而自裁,边塞培养出的刚烈性子,比败更可怕的是辱。 “烦请苏前辈给晚辈些时间。” 这一番私下会面,铁中棠对苏梦摆出了乞求的态度。 他知道苏梦虽然行事肆意,但其实极为心软,对视为小辈之人更是如此。 “好。” 苏梦应的出乎意料的爽快,反倒让铁中棠心中一跳,隐有不安。 可话已至此,再多问反倒失礼。 云铮的话很简单,那张总是带着倔强底色的面庞此时终于变得柔和,孩童似的眼眸闪着纯粹的光。 “多谢。” 云铮不想用过多的言语来表达谢意,他会把这份情记在心底,在能还情的时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梦细细看着他的眼,露出些许感怀之色,她微笑道:“小云,你与黛黛好事将成时,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一句话,让绷着脸的云铮瞬间耳畔染上绯红。 “还有小铁,你和小灵成亲时,也要请我呀。” 铁中棠本有些好笑三弟的模样,没成想下一句便引到了自己身上,他肤色较黑,瞧不出脸色有没有变红,只沉稳回应道:“晚辈喜宴,必当躬请苏前辈。” 铁中棠和云铮既然选择留在此处,温黛黛和水灵光必然相随,原本准备与朱藻一同归去夜帝宫的阴嫔却也表示自己要留在常春岛与姐姐多相处一阵,等到想走了,再让朱藻遣人来接。 朱藻此时体会到了几分夜帝的感受,再看铁中棠和云铮各有生死相依的眷侣,离开时便更觉萧索了。 来时热热闹闹,离时只有一艘小船。 阴素撑桨,小舟上,朱藻出神望着海边无际,欧阳奎低声与苏梦讲着在常春岛看的武学秘籍,偶得几句柔声的应和与讲解。 在海上泛舟时,若是一出神,便有一种不知过了多久的错觉,因为雾也相似,海波无异,天光隔着雾依旧朦胧。 朱藻一恍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当初从‘小小少林寺’下来,驾着马车时,山道上,山林树木各异,天际枝桠不同,他为什么也会有种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的恍惚感? 当初那点异样之情因为及时赶来的无念和尚而抛却脑后,如今却又忽然回归了。 那双凤眸犹疑地凝向了一旁的女子,她换了一身与海天之色相似的蓝白长衫,系带束发,袖袍与发带携着青丝随风轻荡,和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神秘感,给人一种错觉。 一种身在此处,却又不在此处的错觉。 她的过去成谜,年龄成谜,师承成谜,或许连名字都是假的。 但有一点是真的。 她绝非恶人。 于是朱藻大着胆子问出了口。 “当初自小小少林寺下山时,苏前辈是不是对阴姑娘还有我,用了慑心术?” 欧阳奎话语一止,眼珠一转,有些惊讶的沉默了。 阴素只沉默的划着船,与海波角力。 苏梦悠然瞥来了视线:“没错。” 她果然没有否认,但朱藻明白,这种坦然的态度代表着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就算他问明了对方具体做了什么,她也不会更改。 “晚辈斗胆请前辈垂示,当日究竟对晚辈与阴姑娘种下了何种暗示?” “与你并没有太多干系,当时只是为免你听到马车内的动静才顺便对你也用了术。” 苏梦道:“至于我对阴嫔做了什么……” 她神情淡漠,温和的声音忽然带上些许冰冷:“我希望她一生也不会知道,因为当她知道时,她一定已付出了极为痛苦的代价。” 阴素握着桨的手一紧。 朱藻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 “晚辈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他们到了岸边后,阴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晨光正好,海面粼粼生辉。 苏梦问:“不知夜帝夫人愿不愿意见我?……说起来,既然她与夜帝反目,该换个称呼才是。” 朱藻明了苏梦的意思,知道她不想去称他娘亲是冠上夫姓的‘朱夫人’,也不想称江湖人惯称的‘夜帝夫人’。 于是他先回应了后一番话:“我母亲母族姓韩。” 然后才道:“母亲一定会愿意见您的。” 因为您做到了她穷尽一生都想做到的事。 十八年前,一个为情所伤,被人所负的女人将自己困在池中方舟之上,以八重门户囚困己身,并立下宏愿,奇功不成,绝不出关。 方舟低垂的黑纱掩住了一切,多年过去,朱藻对母亲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十八年前,如关山冷月,即便面对亲子,也摆出不可轻犯的威仪姿态。 因为对丈夫的恨,韩夫人甚至疏离了对亲子的爱。 她也曾是顾盼神飞的草原明珠,自由之地长成的人往往情感更直白,所以爱如烈火,恨更是燎原。 八重门户一重又一重打开,池水漾出轻柔的声音,中间黑色的垂纱无风自动,池边则环挂着一幅幅让人身临其境的山水画卷,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画都是朱藻亲手所绘。 他望着那层层的黑纱,眼瞳也显得更加幽暗,然后缓缓俯首,恭敬道:“孩儿叩见母亲。” 黑纱后传出一个冷漠的声音,像是交谈的对象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仅是一个陌生人。 但这声音虽冷得似冰,却又有着极为甜美,柔媚,若百灵,似晨露的音色,让人幻想出一副淡漠少女的模样。 “藻儿。” 她破了当初立下的奇功不成,绝不见人的誓言,为了一个人。 “去请贵客至此。” 第310章 大旗英雄传(55) 沉重的门扉缓缓闭合,发出低闷的响声。 池中活水流淌,香炉燃着乳白色的细烟,苏梦知道,那池中的方舟上,正有一个人隔着黑纱在观察着自己。 苏梦没有急着过去,韩夫人想必也明白,只要她愿意,那想要刻意隐瞒的一切都会被掀开至阳光之下。 她轻扬起双袖,微笑道:“观察得如何?” 韩夫人道:“阁下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皮囊只是表象,夫人不也是如此?” “……” 韩夫人感觉那双清亮的眼仿佛已穿透了黑纱。 她冷冷开口,声音却动人非凡:“阁下为何执意要见我?” “因为你修炼的是《嫁衣神功》。” 池边的人用那样轻松的语气点出了这样重要的隐秘之事,方舟上只能得窥轮廓的身影微微一动,声音沉了几分:“你知道《嫁衣神功》?” “我不仅知道,而且见过将此功习练至大成的人。” 话落,黑纱后的身影虽然不动,但苏梦已能感知对方的动容。 在这种诱惑下,韩夫人居然没有追问,反而忽然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苏梦认真思考了一下,明亮的眼眸微微向右上转动,眼白灵动而纯净,仿佛言语已先随着眼眸倾出。 “我所修习的武学是《明玉功》,你可曾听过?” 韩夫人道:“帝王谷萧氏所习秘典,便为《明玉功》。” 世外高人不仅只有《碧落赋》上众人,江湖上多的是隐世高手,萧王孙与蓝大先生一战至今让人称颂,只是他早已隐于深谷,不再于江湖走动了,更不知如今境界如何。 “《明玉功》习至大成时,交手时能不断吸取对手功力,《嫁衣神功》大成者,内力与人合一,即便是《明玉功》大成者也吸取不了其内力。” 苏梦说的是韩夫人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故而听得入神。 “我听闻过一个故事,故事里,习练《明玉功》的前辈败在了习《嫁衣神功》的前辈之手,但《明玉功》大成后,真气如旋涡流转不息,一日可抵百日之功,我总觉得,只要给出时间,应是前者胜才对。” 她露出惋惜之色:“可惜,在我大成之后,却未能在恰当的时间,遇到恰当的人了。” “所以,我想帮你。” 苏梦道:“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或许百年后,几百年才能收获,也或许永远也收获不了,但这就像种下一粒种子,无论结果如何,埋下种子浇灌的这一刻,我已因心中的期待而心满意足。” 她没有在乎韩夫人是否听懂,脚已轻踏池水之上。 韩夫人没有阻拦她,任由那身影踏过池水,微风吹乱香烛飘荡而起的丝丝缕缕的白烟,黑纱一层层揭开,方舟之中,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韩夫人冷漠地望着面前的人,她表面虽强作镇定,内心已陷入波涛之中,黑纱遮住的光线对于苏梦而言根本起不到作用,即便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也能够视物。 她轻轻靠近蒲团上那盘坐的身影,那身躯若放在称上,不会比八九岁的孩子重上多少,韩夫人的外表像是成人的骷髅披了一层勉强可见人的皮肤,唯有腹部浑圆,似随时都要涨破。 她用那与外表全然不符的声音道:“现在的我,是不是生得十分可怕?” 虽然如此问,但韩夫人知道,面前的女子并无任何害怕之意。 她只是平静温柔地看着她,然后缓缓蹲下身子,与盘膝在蒲团上的身影平视。 “不。” “见到您后,我更坚定了一点。” 她绕到了韩夫人的身后,盘膝坐下,双手抬起,按在了对方的背心,因掌心触到的感觉而想要叹息。 “亲手织就的嫁衣,若不能穿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话落,那如岩浆般的内力像找到了喷涌的源头,但在眨眼间便汇入浩渺的大海之中。 大海包容一切,吞并一切,但与以往吸取内力时的感受不同,那炙热的内力显得汹涌而热情,仿佛已迫不及待地变成新的模样,像是自我量裁着尺寸,大小,长短,以最舒适最合身的姿态奔赴到真正的主人身上,与之合二为一。 这对苦练《嫁衣神功》十八载光阴的韩夫人何其残忍。 她在此时此刻终于意识到了《嫁衣神功》的真相,缠绵身体经脉内长达十八年的痛楚远去,这种感觉让她几乎落泪。 但韩夫人同时也感觉到,她在迅速变得虚弱。 为了强行习练这门武学,她的生命力已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灯油,当火焰褪去,那枯竭的本源也不会再恢复。 她能感觉到,被吸走的内力一定会迅速被化用,即便对方再将内力渡回也无用,‘嫁衣’已被裁剪成他人的模样,她已经穿不下这身自己亲手编织的华美锦衣了。 原来……这就是《嫁衣神功》。 韩夫人闭上眼,既然无法抵抗发生的一切,那就静观结局。 她看不清背后之人的表情,如果得到这些内力就是她的目的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是在笑吗?之前那让人动容的话语是谎言吗? 背后忽然开始发烫。 与对方掌心相触的地方也传来了炙热的痛楚,韩夫人睁开了双眼,有些愕然,她察觉到了身后女子的呼吸已变得粗重,一定有些她不清楚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她目前能察觉到的,只有内力的不断流逝。 ——嫁衣神功的至阳内力竟然会与明玉功水乳交融,这是苏梦未能想象到的事情。 它像一个急于找到归宿的游子,褪去烙印与棱角,即便保留着至阳的内力特性,却又迎合着明玉功的真气周天,相依相偎,渗透滋养。 《明玉功》的真气大成,可以将吸取的真气化为己用,而《嫁衣神功》渡功之时,则是向对方量体裁衣,让内力融入其身,这种双向奔赴反而让《明玉功》不需化去《嫁衣神功》真气的阳刚之力。 若两者能完全结合,一定能诞生一种更加强大,更加独特的内力…… 苏梦很少体会到这种力量在短时间内飞快提升的感觉,对于每一个江湖人而言,这种没有任何痛楚的传功都是一种让人沉醉的享受。 人越是弱小,便越是无法抗拒强大。 她也只是一个有欲望的人。 虽然已变得更强大,但她还未触碰到破碎虚空的边角,吸收了韩夫人的全部内力,会让那遥远的目标更近一步,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想过要不择手段…… 更何况,面前这痛苦了十八年的女人,本来的命运也是死亡。 ——居然犹豫了一秒,活了这么久,还是定力不足吗? 苏梦微一沉肩,披肩的长发因运转的真气而在身后飞扬,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那股让人心中愉悦的暖流般的真气便化作了无数烧红的钢针,蛮横地在经脉中肆虐——!! 汹涌的真气外泄,池水颤动,黑纱狂舞,韩夫人只觉得身后的威压几要把她压垮,但与后背相连的双掌却牢牢地稳固着她的身躯。 苏梦在做什么? 韩夫人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自古以来,很多极其重要的事件,往往会出现在极少人能目睹的场景之中。 如同此处,如同此刻。 第311章 大旗英雄传(56) 元宵节时,崂山一带下了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让崂山夜帝宫的红墙黛瓦、斗拱飞檐尽成了空茫白色,青松结冰,山川凝成一团白茫茫的背景,夜帝宫内的地砖却仍常暖不熄,让居住在此处的少女们依旧可以身着轻薄的绫罗绸衣,漫步嬉戏。 往常朱藻从不精心操办这种节日,但这一次兴致一到,他不仅连晚宴准备的灯饰都精心地一一过目,甚至心血来潮,还为两盏八角宫灯的每一面绘了美人抚琴,吹笛,抱琵琶等姿态各异的图画。 一身华丽的紫衫因松散的穿着而显得不羁狂放,朱藻踩着木屐持着宫灯,与众美饮酒欢乐,在微醺之中于长廊之上踉跄前行,忽然迎面扑来一片冰冷。 朱藻回过神,他身边已空无一人,过了这积雪的院落,便已接近母亲闭关之所,未有吩咐,旁人不敢靠近。 院中已有一人。 苏梦。 她今日着一身红衫,手抚在雪上,虽几与之同色,但每一根指节都泛着莹莹的生机,绝不会让人联想到苍白与孱弱。 雪花纷飞,那红衫乌发却未染半点白霜,院中这已达内家绝境的女子迎风而隔雪,真气流转,却不是在练剑习武,而是在—— 堆雪人。 一个头圆身胖,双臂如藕节,双手浑圆无指的雪人。 本被风雪卷走醉意的朱藻忽然大笑起来:“苏前辈,你想堆的是什么?不如让晚辈代劳。” “嗯?”苏梦怔了下,意识到了朱藻误以为她技艺不精,便微笑解释道:“我想堆的就是这个。” 朱藻疑惑道:“这是何物?” 院中的女子露出追忆之色:“它姓哆,是我家乡一种似猫非猫的神奇物种。” “……看来苏前辈的家乡果真十分遥远。” 起码在中原大地上,朱藻从未听闻过这种生物。 “是啊,太远了。” 苏梦感叹一声,两只手在雪人的圆滚滚的脑袋上拍了拍,使其更加墩实,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你怎么现在便喝起了酒?” 朱藻道:“毕竟母亲和苏前辈今夜并不赴宴,以在下的酒量,海饮一天也是无虞。” 他的母亲太恨父亲,因此与他并不亲近,哪怕不再闭关,也很少与他相聚,在母亲心中,与亲子一同过节并不重要。 朱藻一直明白这一点。 “我以为你已经醉了。” “醉与不醉,只是看想与不想。” 院落内陷入片刻的沉默,长廊另一端,欧阳奎走了出来,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额头却浮着一层薄汗。 “师父,药已熬好了。” 在药房里蒸了半天的少年陡然被风霜刮脸,不由打了个冷颤。 朱藻道:“这些事,交由下人来做便可。” “顺便让我徒弟更熟悉药理嘛。” 虽然欧阳奎当初拜师的目的是想学‘慑心术’,但苏梦行事随心,反其道而行之,除了慑心术,武功医理药学全都教了,欧阳奎也并不推拒,全都学的十分认真。 夜帝宫里有不少珍稀的药材,在苏梦从韩夫人八重门户后的闭关之所出来后,韩夫人便下了命令,宫内的一切人或物都由苏梦予取予求。 苏梦也毫不客气,甚至还吩咐朱藻用手下势力帮她弄来一些没有的药材。 这些药不仅是用来为韩夫人恢复体内损耗的元气的,在这崂山宫中,还有一个需要苏梦治疗的人。 那是一个在韩夫人闭关时,为了给她送饭菜而自戳双眼的一名叫做十娘的女侍。 苏梦当时听到这里有些无语,遮眼的方式有很多种,但这女子偏偏选了最狠的一种。 不管内情如何,这件事让韩夫人深感愧疚,于是在知道苏梦医术惊人后,便请求她为这名女子诊治一番。 十娘在盲眼前便是韩夫人极为信任的下属,习得一手好武艺,内功早在十八年前便已达小成。 与那些没有武功又盲眼多年的蝙蝠岛的人相比,十娘的身体长期有内力滋养,眼睛虽然瞎了,但眼周的经络依旧保持着活性,也就是说——她满足换眼的条件。 而十娘也不是迂执之人,能有复明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朱藻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还亲自跟着苏梦去了周边两座大城的死牢里看着她选眼睛。 如今距离换眼手术已经有七天了,再过了今日,纱布已经可以摘下来了,每天苏梦为十娘换药时,十娘都会追问韩夫人的情况。 苏梦与朱藻闲谈几句后,便跟着欧阳奎去看望了十娘。 果然,那纱布蒙眼的女子开口又是:“夫人如今恢复的怎么样了?” “韩夫人已经可以正常走动了,只是还需要闭门修养。” 燕南天当年是《嫁衣神功》习至七成左右时被废了内力,再度重修便阴差阳错的真正掌握了《嫁衣神功》。 苏梦模仿其原理,让韩夫人丹田枯竭,再助其重修《嫁衣神功》,在此过程中,一点一点将真气渡回。 因为《嫁衣神功》的内力特性,在这过程中,苏梦还是无法自控的吸收了对方三成内力,又因为必须让真气随功法再度流转慢慢渡回,过程中又有二成的损耗,所以现在韩夫人的嫁衣神功只余当初的五成内力。 阳火般的内力与新生的内力融合,经历了太多痛楚的韩夫人对稍显炙热的内力适应良好,但苏梦知道,这种法子并不是真正正确的道路,但对韩夫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为苏梦内力远胜对方,所以才能为韩夫人做到这一点,以后很难有人用出相同的法子。 韩夫人并不在意内力的损耗,感受着打坐练功时再也没有那如千根滚烫的钢针在经脉中游走的痛处,这已让她觉得自己重活了一次。 有些话苏梦不会对十娘说,也不会告诉朱藻,但对韩夫人却没有丝毫隐瞒。 “你元气损耗过剧,如今还剩三年的寿命,有我为你调理,可延寿至六年,以你的资质,六年之后,未尝没有与夜帝一战的可能。” 韩夫人的回答是:“足够了。” 在夜帝宫待了半年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苏梦留下了欧阳奎,一个人下了崂山。 一段时间后,江湖传出风闻,五福联盟中有一新锐高手追杀大旗门的人,大旗门掌门等人与之力战,最终不敌,身受重伤。 五福联盟的人想趁机将大旗门一网打尽,追至湖北老阴山一带,却陷入了迷阵之中,进退不得。 月上中天。 银杏林中。 黑星天看着冷一枫从怀中取出一支旗花,紫色的旗花在天际炸开,尾焰又转为深红。 ‘霹雳火’去年的内伤如今尚未好全,此番追击极耗心神,他盘坐在地一边休息,一边抬头看着旗花消散,皱着眉道:“冷堡主,这是我们五福联盟与大旗门的夙仇,你又要请外人来相助吗?” 他话说的不客气,因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大旗门的人身受重伤落魄逃窜跟他们‘五福联盟’一点关系都没有。 霹雳火有心想要破开江湖中的谣言,但其他四家却任由其发散,甚至还推波助澜。 司徒笑甚至道:“那位高人不愿显露真身,才打着五福联盟的名号做事,我们岂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这话说的虽有些道理,但霹雳火还是打心底觉得厌烦,也就只有盛家庄的少庄主‘紫心剑客’盛存孝同样表露出了不满的态度,让知道此人为人的霹雳火心里好受了一点。 “秦兄怎知道我请来的是外人?” 冷一枫将旗花筒扔进不远处的火堆中,不紧不慢道:“我要请来的这位,与五福联盟可是大有渊缘。” 他说到这里,话题忽然一转:“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大旗门的人会忽然出现在中原?” 黑星天在一旁道:“是因为司徒兄在离开李府后放出了消息,说大旗门的两名小辈被人所制,引大旗门的人来中原查看。” “是也不是。”冷一枫道:“大旗门的人为了复仇蛰伏多年,岂会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大旗门中只有一人被消息引动,来到了中原,这人便是大旗门内那力大无双的老四赤足汉。” “但这赤足汉到了中原后,却像一滴水融入海中,很快便没了音信,大旗门的其他人终于按捺不住,来到了中原寻人,之后才会发生被高手重创的事情。” “可以说赤足汉的失踪才是大旗门沦落到此等现状的关键,而我以旗花传讯通知的这位高人,正是抓住了赤足汉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惊,被诸多目光注视,冷一枫微微昂头:“你们,可听闻过碧落赋?” 第312章 大旗英雄传(57) 问,如何让自尊心强的老登被陌生人暴打之后不会觉得不堪受辱气极攻心? 答,让陌生人先划到仇人势力,再爆打。 大旗门对五福联盟的仇恨值可以压倒一切,让所有负面情绪化为复仇的动力,所以苏梦靠着易容和精湛的演技,完美规避了铁中棠担忧的可能性。 至于她当初答应铁中棠的事情……人确实不是‘苏梦’揍的啊。 苏梦丝毫没有欺骗小孩的愧疚感,在卸下易容后准备撤退后,见‘五福联盟’的人趁机对大旗门的人穷追不舍,还好心地布了个阵困住了他们。 这从记忆里随意捡拾出的阵法是在魔教的典籍里看来的,五福联盟中似乎无人擅长五行术数,若无外力相助,足以让他们困上许久。 大旗门能跟五福联盟拉扯这么多年自有底蕴在,这拖延出的时间足够让他们不会再被追上。 做完这些,苏梦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如今正是万物竞发的时节,‘九子鬼母’传讯说找到了她列的单子上的几株罕见的药材,为小华治病的事情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然后好巧不巧,她在清晨下了阴山,走在山道上的时候,遇见了被旗花引来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身量却又颀长,一身阔袖长衫,长裤绑着绑腿,行走时长袖舞动,像是一杆迎风而展的旗。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汉,那大汉肤色古铜,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粗阔长裤,裤腿挽至七分,这瘦骨嶙峋的青年身高已有八尺,身后这大汉却比这青年还要拔高三尺,背后更是背了一柄硕大的宣花银斧,行走时一双大脚仿佛能踩出隆隆声响,宛若一尊在世战神。 这两人的形象太过独特,独特到苏梦在山道看见他们的时候,便下意识的驻了足。 而对于那身量颀长的瘦削男子而言,山道远处迎面走来的女子同样极引人瞩目。 苏梦此时已卸下了易容,她来此江湖上虽不到一年,但已在江湖上有了不小的名气,无论是李府中轻松应对五福联盟众高手,九子鬼母因其避退李府的事迹,还是断肢重续的神仙手段,都足以让不少江湖势力搜刮她的消息,关注她的踪迹。 风九幽看到对面女子的一瞬间,便去看她的眼。 ‘风梭’风九幽,阴柔鬼见愁,他在碧落赋四圣之中虽位居最末,可其他三位也绝不敢小觑了他。 他们怕的不是他的‘九幽阴风掌’,而是勾人魂魄于无形的‘慑心术’。 但现在江湖上没人知道风家的‘慑心术’,他们不知道碧落赋上的四圣和帝后,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府一事后,江湖中人说起‘慑心’奇功,只能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 可‘慑心术’是风家绝传,怎能被一个忽然冒出的人占了风头?所以风九幽在看到苏梦的一瞬间,便运功看向了她。 他的双眼瞳色极深,像是一团散不开的墨,这幽幽的暗色仿佛会游动,被注视的人往往会骇然而失神。 对方仿佛毫无防备。 她望了过来。 ——那是一双明亮,温和,如在泉水洗涤过的曜石般的眼眸。 那双眼眸划过一道明显的讶色,然后泛起浅浅的笑意。 当她笑的时候,风九幽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风,无光,无神,无识…… 当风九幽醒来的时候,先感受到的是泥土的气息,他正面朝下趴在地上,口鼻中满是呼吸的泥尘,脾胃传来久未进食的虚弱感,风九幽顾不上考虑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他现在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 先前在山道上遇见的人真的是‘人’吗? 慑心术居然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吗? 只是一眼。 那一眼,将他的自信击穿,自尊碾碎。 风九幽爬了起来,赤足汉已经不在身边,他还在那条山道上。 她没有杀他,但却让他比被杀更屈辱,屈辱之余还有恐惧,他是知道慑心术的邪异之处的,他的脑海中会不会已被种下了什么念头? 这种念头就像无形的蛊钻在脑海里,风九幽面色铁青,在山道之上吹了许久的风才迈动了步子。 当铁中棠和云铮等人离开常春岛的时候,距离此事已过了半年。 他带着云铮先去找了赵奇刚,赵奇刚在当初云铮逃走后就一直深感愧疚,觉得自己有负铁中棠的重托,如今见二人平安无事且重归于好,不由大喜过望。 铁中棠又问起冷青霜和大哥的孩子如何了,赵奇刚道:“她得了你们传来的信后,便又哭又笑,抱着孩子和那位跟她一起逃出寒枫堡的管家冷全福一起走了。” 他们在岛上修行时,日后的态度已经完全软化,愿意为了他们去让手下人传讯。 铁中棠终于不再犹豫,将云铿的住址告诉了冷青霜,也凭借着常春岛的势力找到了失踪许久的冷青萍,将其送到了她姐姐的身边,事情一切都在在向圆满发展,在铁匠铺中,铁中棠等人聊起了许多。 苏梦,日后,夜帝,常春岛,碧落赋…… 他们还未见过碧落赋中的四圣,就先一步见到了比四圣更强的当世三人,在岛上的时候,日后还特意更详细地说了碧落赋上四圣的武功。 他们聊雷鞭的鞭法横扫九州,说起‘烟雨’花双霜不仅暗器无双,也有风华无双之称。 “……风华绝代无双,暗器奇妙无双,耳目之明无双,海内异人无双,这便是‘烟雨’花双霜……” 聊起这些时,铁匠铺后方忽然哐当一声响,端送酒水的青衣少女神情恍惚,手上的酒壶碎在了地上,将前堂的众人引了过来。 “柳姑娘?” 因为失忆而起名为柳荷衣的少女捂着疼痛的头部颤声着重复铁中棠先前的话语:“花双霜,花无霜……我好像……很熟悉这个名字……” 有个称呼哽在喉中,明明差一点就要吐露而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铁中棠和云铮对视一眼:“听说花双霜的爱女花灵铃为逃婚约失踪,花双霜念女成痴,神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说到这里,柳荷衣身子一颤,终于吐出了那个字:“——娘!” 只要身在江湖中,就总会遇到新的人,展开新的剧情,铁中棠的江湖之旅展开了新的路线,当苏梦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距离上次分别已经是两年后了。 当时的她已经不在崂山夜帝宫,而是在江南的欧阳家。 她还是没有教欧阳奎慑心术,但欧阳奎和在常春岛上修行一年的铁中棠和云铮一样,武功早已今非昔比,更何况那些宗亲同辈兄弟里都是纨绔平庸之辈,夺权比欧阳奎想象中更加容易。 铁中棠被欧阳家的下人请进宅院中时,先注意到的不是苏梦,而是那魁梧的如小山般的赤着上身的大汉。 “幺叔!你果然在这里!” 铁中棠喜不自胜。 这半年的时间里,他认识了四圣中的‘烟雨’花双霜和‘雷鞭’雷大鹏,与雷小雕产生误会,一番争斗后又化解了矛盾,反倒成了结拜兄弟,后来找到了大旗门的人,知道了幺叔赤足汉失踪的事情,与五福联盟争斗的过程中找到了大旗门两位先祖留下的古庙,经历种种,双方终于虽不甘心就此放下仇恨,但也同意暂时止战。 之后,铁中棠便从风九幽口中得知了赤足汉的下落。 苏梦坐在石桌旁,吃着糕点听铁中棠讲述,心中感叹,主角的剧情不论被怎么搅合都能过得十分精彩。 早已被解开慑心术的赤足汉也听得心中激荡,深感自己错过了太多。 赤足汉不愿欠人恩情,被苏梦所救之后立下承诺,要为苏梦做三件不违道义之事,苏梦便让他当自己一年的马夫,所以赤足汉便未与大旗门掌门等人汇合。 铁中棠知道赤足汉现在还不能跟自己走后也并不失落,他难得露出有些拘谨的模样,手搭在石桌上,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些疑惑地垂首。 圆桌的边缘处,有一面巴掌大的回形刻痕,在这回形里贯穿着或实或虚的刻线。 铁中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标志,在来到江南后,他在客栈歇脚时,也曾见过桌面上的这种痕迹。 如今在欧阳府中再见到这标志,让他恍然大悟,欧阳家的产业遍布江南,原来这标志是出自欧阳家。 苏梦注意到了铁中棠的分神,解释道:“曾经在李府参加珠宝大会的时候,我便觉得桌上缺了样标志,如今小奎当了欧阳家家主,我便提了建议,让欧阳家产业的家具上都刻上了这标志,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认出这是什么,而我恰巧还活在当世的话,我便愿意将我的武功绝学传授给他。” 铁中棠看着这仿佛迷宫一般的刻痕,忽然道:“这与苏前辈的出身有关?” “不愧是小铁,一如既往的聪明。” 两人没有多聊这个话题,铁中棠终于道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苏前辈,幺叔,晚辈此番前来……是来送喜帖的。” 第313章 大旗英雄传(完) 人这一生如此短暂,若能做到在临死前不留下最深的遗憾,便已强过了大多数人。 韩夫人与夜帝的崂山一战无人得见。 夜帝已老了,韩夫人亦是如此,但她因为寿命将至,反而燃出了不逊色于青春时期的光华。 在她死的时候,是阖上了双眼,了无遗憾的。 朱藻没有将她埋在崂山夜帝宫,而是遵从她的遗愿,将她的尸骨葬在了草原。 在那之后,朱藻带着众女,还有母亲留下的修改过的《嫁衣神功》离开了崂山夜帝宫,这座华美隐秘的宫殿,最终迎来了与原着一样的付之一炬的结局。 《嫁衣神功》这门奇功总有人愿意在明知代价的情况下修炼,他后来找到了一个天资绝佳,为学奇功肯立下宏志的徒弟,并告诉他,自己以后会亲手废去了他的武功,使其破而后立,在看到这个孩子毫无怨怼,明澄若镜的双眼时,他知道,这个孩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名动江湖。 他带着这孩子去蒲田少林参加无色大师圆寂后的治丧礼时,遇见了苏梦。 在抛下重重俗事后,苏梦意识道,寻求突破已不再是求武,而是求心,她在少林后山静修了十年,朱藻再见到她时,她正在玉兰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岁月未曾在那张面庞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的身边有一个蒙着面纱的窈窕女子,正为其轻摇团扇,即便这女子只露出一双眉眼,也能窥见几分绝世的姿容,让朱藻瞧得不由失神,回想起来当年初见水灵光时的惊艳。 苏梦睁开眼,瞧见朱藻这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简单寒暄之后,朱藻果然问起了这摇扇女子的姓名。 “这位是黄山李家的李琦姑娘,前年他们请我去为这位姑娘治病,恰遇上华山剑派围至黄山,我帮了些小忙,为两家做了调停,这孩子就追着要拜我为师。” 累代的血仇,岂是一点调停就能止住仇恨的?朱藻听说过这件事,苏梦怀柔与霹雳手段并施,但她没有用慑心术,就算以远超常人的实力压制双方得到短暂的和平,但华山和黄山剑派对她不一定心存感激。 这位叫李琦的姑娘想必也是洞见了这一点,所以才想要拜苏梦为师,外人解决不了的仇恨,只能内部解决,便如铁中棠当初一样。 若铁中棠的武功敌不过五福联盟,若四圣中的二圣未给他襄助,五福联盟怎么甘愿放下仇恨? 苏梦没有多说,她看向朱藻身后那乖巧俊秀的男孩。 这男孩望着李琦出神,但李琦却只垂首专注地摇着扇子,目光中只有自己的师父。 苏梦道:“我这位二徒弟可是世间罕见的奇才哦。” 朱藻道:“我的这位爱徒天资虽说不上万中无一,但心性之坚韧,无出其右。” “哦?他叫什么名字?” “皇甫高。” “哦……”苏梦沉吟着,莫名沉默,然后忽然笑了:“哈,真是有趣。” 她倚了回去,竹椅轻荡,声音都荡出几分悠长来:“就是因为江湖中总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我才不舍得闭关啊。” “你要闭关?” “嗯,总要试一试的,就像韩夫人一样,我也有必须逼自己一把,必须完成的执念。” 在那之后,江湖上果然很少听到苏梦的踪迹了。 后来朱藻遇见铁中棠时,听说苏梦已经闭关出来了。 彼时李琦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李琦回到了黄山执掌了李家,邀请华山剑派办了一场问剑大会,力压华山一代年轻高手,让黄山的声势从此压了华山一头。 李琦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子,她声望涨的太快,已有望成为这一代的武林盟主,有些势力为了遏制她,甚至还试图引已是关中大侠的铁中棠与其对上,但他们不清楚李琦的师傅与铁中棠的渊缘,铁中棠化解了阴谋后便离开了关中,在关外雪山见到了苏梦。 “苏前辈似乎闭关失败了。” 苏梦当时并没有向铁中棠掩饰什么,铁中棠也明白苏梦追寻的是多么缥缈又遥远的志向,他问苏梦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道,好像哪里都去过了。” “人的一生是丈量不完所有土地的。” “是啊。”苏梦一如既往的笑着,只是铁中棠却读出了几分寂寞:“我只是急着想找到一个地方而已,可是却找不到正确的道路,我怕我再找不回去,就真的要把那个地方忘记了。” 江湖上新的浪潮翻涌,李琦这武林盟主的地位却稳若泰山,直到一个叫做皇甫高的人横空出世,与李琦展开了惊世一战。 这一战后,李琦又当了五年的武林盟主,阴差阳错下与楚留香相识,在楚留香的帮助下化解了一场针对她的阴谋。 皇甫高则仗剑走江湖,继续寻找当世强者对战。 有很多精彩的事正在发生,精彩的人相继出现。 苏梦已闭关了三次,三次都失败了。 难道必须世界也随之升维才能破碎成功吗?还是说她一直抛不下归家的执念,做不到无色和尚说的‘无我、无相、无生无灭’?可他口中的‘解脱’和‘大自在’也不过是经历了一连串的仪式后成了舍利而已,那舍利固然有几分玄妙,也不过是死物。 她思考的越来越多,曾经苏梦从不相信极于情和无情这两种极端的修行方式,如今竟也生出几分期望,毕竟在她看过的作品里,这些是有先例可寻的。 第四次闭关时,她怀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没有布置任何后手,没有安排饮食,她去了常春岛——这时候的日后已殁,常春岛在大旗门的夙仇终结后也迎来了荒芜,女子美好的年华本不该自囚在岛上。 不过她早就不是美好年华了。 虽然因为功法原因而容颜一直保持着青春,但躯体却在苍老。 她已不是第一次老去。 这次会是最后一次吗? 苏梦封锁了常春岛破败宫殿的大门。 …… …… …… 她睁开了眼。 天气应是刚入了冬,山上一片荒芜,枯黄的草蔓延到溪流处,有人声和脚步声走近。 苏梦望过去。 那伙山匪模样的人猛地怔在原地,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踉跄跌倒,狼狈翻滚,手中的兵刃更是“叮零哐啷”地散落了一地。 “鬼——鬼啊——!” 苏梦垂眼,抬起手臂。 肌理透明,经络如线,骨骼莹然如玉。 ……知天,顺天,方能胜天。 若要破碎虚空,先要达到天人交感之境。 她成功了……但又不完全成功。 中途的死亡让境界的晋升戛然而止,身体的变化却并未重置,说明这对她而言并非负面的变化……苏梦若有所思,看来,她需要找个地方继续闭关,来完善尚不稳定的自身。 第314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 鹅毛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 雪山小道上,正有四个披霜赶路的人。 为首之人已年逾五十,但因保养得当,气质伟岸,却似只三十出头,他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双眼半睁半阖,眼中流转着睥睨天下的神光。 他当然有资格睥睨。 因为他正是三度刺杀当今天子,曾号令绿林道上七十二把分舵,长江三峡二十七水道道主,险些掀起一场极大叛乱的‘绝灭王’楚相玉。 与他一道而行的,一人是里应外合,将楚相玉从大牢中救出的‘铁血大牢’狱官,‘长刀’沈云山,另外两人则是被一同从大牢里救出的‘岭南双恶’,江湖中又称‘天剑绝刀’的时正冲,时正峰。 他们自铁血大牢逃出后,朝廷派出众多好手追缉,其中地位最高者,是一位官位极高的朝廷重将,江湖上人称“神枪”的时震东将军。 在楚相玉出逃后,时震东与副将‘三手神猿’周冷龙心知此案关系重大,为及时将楚相玉缉捕归案,火速求援了神侯府的诸葛先生,并得到了几大臂助——四大名捕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北城’城主周白宇,‘仙子女侠’白欣如,‘南寨’的老寨主伍刚中,还有伍刚中身边的两名好手,‘黑煞神’薛丈二,‘地趟刀’原混天。 时震东,周冷龙,与沧州大牢的两名好手狱官,‘分金手’田金错,‘飞燕’柳雁平,携着四十名队士好手,与‘铁手’等人一路在沧州大道上追击楚相玉。 但‘绝灭王’楚相玉在沧州一带有‘连云寨’的势力臂助,在虎尾溪一带,追击楚相玉的众人先遭遇了‘连云寨’势力的拦截,逼退‘连云寨’后,又在客栈遭遇了同是从沧州大牢中逃出的‘天残八废’,和京城杀手孙庭芳和‘快刀三虎’的袭击。 这位‘绝灭王’如今在各方帮助下,距离最终的成功只余五十里。 再过五十里,他便能和昔日的旧部汇合,届时,在一路追击中消耗了半数人马的时震动等人,将再奈何不了他。 看着纷飞的雪,一路逃亡的沈云山心中轻松了些许,忽然道:“说来,过了赤练峰一带,我们现在所处的山峰叫做玉峰,这玉峰上听说多出了一位棘手的人物,其武功之高,犹胜当年的‘无敌公子’。” “哦?” 楚相玉微微扬眉,他当年为图大业,想要网罗天下英豪为己用,自然也去会过那位断魂谷的‘无敌公子’。 可那位‘无敌公子’虽败在他手下,却并不愿意归顺于他,楚相玉见这人有称霸一方之野望,却无傲视天下之雄心,以后并不会成为他大业上的阻碍,反倒可以在一方分担朝廷的瞩目,便未对他下杀手。 那‘无敌公子’的内力也不过是比他略逊一筹,可惜这样的好手却死在了‘四大名捕’中追命的腿下。 “三个月前,玉峰上忽来了一位女子,传言说,这女子行功之时肌肤透明,犹如一具玉做的骷髅,于是众人便称她做‘玉骷髅’,但这‘玉骷髅’名字虽邪,下手却并不狠辣,她只是将玉峰上的土匪势力全都驱逐后,便占了这座峰,‘连云寨’的阮二寨主见这女子武功虽高,却不滥杀,便好声好气地想要与她谈谈。结果那‘玉骷髅’只看了他一眼,待阮二寨主回过神时,他已稀里糊涂地回了寨子,回过神后,阮二寨主便下令,绝不让势力越过玉峰半步。” 楚相玉面露凝重之色:“她行功之时肤如透明,定是练了一种罕见的奇功,或许这功法正练至关隘,故而难以控制变化,逐走其余人,应是想寻一僻静之地继续练功……她若只看了一眼,便让阮中正失了魂,我倒想起一门‘血霜妃’艳无忧修习的武学来。” 沈云山面色一变:“主公,您说的莫非是那‘慑魂大法’?” 楚相玉点点头:“但这‘慑魂大法’习至大成也必须辅以‘催魂魔音’方能发动,那‘玉骷髅’若只凭一眼便能发功制人,想必这门武学,她已练至神乎其技之境了。可‘慑魂大法’的修习并不至于让人肌肤如透玉,说明这女子至少身负两门绝世奇功。” 他目蕴异彩,显然已对这‘玉骷髅’起了极大的兴趣。 若能将这等高手招至麾下,对他收复三帮六派十二舵,进军京师,将起到极大的助力。 沈云山瞧见了楚相玉的神情,赶忙道:“待我们成功与旧部会合,重组势力后,倒不妨与这位‘玉骷髅’会上一会。” 一旁的时家兄弟中,高瘦的时正冲却忽然道:“‘绝灭王’的大名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到了此处,若被她发现,少不得现在就要被会上一会。” 在逃亡的关键时刻,变数总是让人不安。 尤其是这样一位高手,若她出现,往往她的立场,便决定了战局的偏移! 楚相玉正要说话,这时,四周忽起变故! “打!” 一声厉喝冲破天际,漫天雪花被纷飞的暗器打落冲散,上百支利箭和数不清的暗器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密到遮蔽了天空,宛如下起了一场黑色的雨。 这些雨只想要落到一个人的身上。 ‘绝灭王’,楚相玉。 这些雨也吵醒了一个人。 一个雪山中闭关的女子。 在一处简陋布置的山洞中,闭眸调息的女子鼻息间吐出一口白色的气练,随着这口真气的吐出,她的通体肌肤渐渐由琉璃透明恢复到正常的肤色。 她睁开眼,眼眸的颜色从淡黄近白的颜色重回幽暗,出尘的面庞上平静无波。 这正常只是暂时的,苏梦明白,只要她一日钻研不透这新的境界,她运功时依然会无法完全控制身体表象的变化。 但有变化总比一成不变要好,苏梦能感受到,自己的天人感应之力越来越强,或许这一世,她能够追寻到自己所求的尽头。 “好吵闹的声音……” 她自然听到了玉峰上的动静,微微蹙起眉头,忽有感应,神情微动:“好霸道的气息!” 如火,如冰,于霸道中掌控自然。 楚相玉所修习的,便是江湖中的一大绝世奇功——‘冰魄寒光、赤焰烈火功’。 第315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 楚相玉在危急之中不及运功,被淬了麻药的一镖一飞刀刺中,他脱去衣袍舞出一片阴云,人却趁乱藏身雪地之中。 待他逼出药劲后,‘岭南双恶’已与他们的同胞大哥时震东同归于尽,沈云山亦丧命在柳雁平手下,而柳雁平当初趁楚相玉被劫狱栽赃沈云山杀死胜一彪的事情败露,妄图逃跑之际,被伍刚中就地正法。 雪地上已有许多尸体。 人的生命在此刻成了简单的数字,经常杀人的人,是否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 楚相玉只剩一个人,他从军士的尸身下出来,红衣染血,傲然昂立,仿佛他不是被一群人包围,而是一个人包围了一群人。 在这情境下,楚相玉竟还有心思气定神闲的招揽铁手,许诺若铁手愿意归靠于他,以后必能成为他手下的朝廷重臣。 那一贯温和,稳重,气质如山岳一般的汉子,此时却冷言道:“诸葛先生的手下从未出现过叛臣贼子!” 楚相玉一生之中唯一的败绩便是第三次行刺之时败在了诸葛神侯的手下,他心中愤怒,却又很快平复了情绪。 他一向认为,要成大事者,必要会养气,这一点上,他确实做的还不够到家,因为他总是表面上淡然自若,实际上已开始记恨。 楚相玉开始杀人。 在众人的包围下,他随手一指其中一名差役:“我要杀他,你们谁能拦的住我?” 铁手等人面色一变,但楚相玉的身影实在太快,没有一人能看清他的动作,他红袍翻飞,以一记‘烈火赤焰掌’,将那名差役拍成了一具焦尸。 静。 以一击震慑群雄,楚相玉负手而立,唇边噙着傲然的笑。 “还有一记‘冰魄寒光掌’。”他不紧不慢道:“这一次死的是——他!” 楚相玉又随手一指,在众人一拥而上,护住那被指住的军士时,楚相玉的左手已蕴着至阴至寒的掌力,向雪地下悍然一拍! 这一拍让众人猝不及防,当他们意识到什么时,那军士的脚底忽然传出轰鸣炸响。 “轰!” 一蓬积雪翻飞,那军士惊呼一声,被脚下的冲击炸起丈余高,‘三手神猿’周冷龙身形矫健,一跃而起将其一把接住,待在一旁落定细观时,众人惊讶的发现,这军士只膝下有一片冻红之伤,并无致命的伤势。 从那军士脚下炸开的雪窝来看,方才一定是有一股劲道阻住了楚相玉的至阴至寒的掌力,两股奇劲对撞,方使那军士只受到了余波波及。 楚相玉终于维持不住面上的镇静,皱眉道:“是谁!” ‘北城’城主周白宇问道:“莫非又来了江湖同道相助?” 冷风寂寂,雪花纷飞,楚相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沈云山先前提起过的人。 如今能恰好在这玉峰之上,武功又能与他匹敌的,只有那个绰号‘玉骷髅’的神秘女人。 楚相玉沉声道:“‘玉骷髅’,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掺合进来?莫非你也是宋廷的走狗?” ‘玉骷髅’? 这名字让铁手等人皆觉得陌生不已,与沈云山同属沧州大牢统领之职的‘分金手’田大错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听说这玉峰三个月前出现了一个神秘女子,因运功时肌肤如玉,肌理下骨骼分明,清晰可见,又被称做‘玉骷髅’,沈云山与我讲起此事时,我还以为是传的玄乎的志怪异闻……没想到,这玉峰真有这么一个神秘人不成?” 这句疑惑已在当前的情境下得到了答案。 因为就在楚相玉,田大错接连的话语间,一道极具穿透力的清冽女声刺入众人的耳中。 “宋廷走狗?”她声音充满讥嘲,“我还很少听见这样的侮辱。” 听其意,此人也是对宋廷不满之人。 楚相玉怒火顿消,表情不再冷硬:“阁下既与宋廷无关,为何要救方才那小小军士?” 那女声响起时,仿佛无处不在,让人无从辨明她所在的位置。 “既然你说对方是小小军士,想必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出手是在以大欺小。”那女声道:“以大欺小又算什么好汉?” 楚相玉道:“大象若不踩死几只蚂蚁,蚂蚁又怎会知道大象的伟力,我只是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让他们不敢再与我为敌,他们若不拦路,我又何苦做这以大欺小之事?”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杀的是敌人,既然已是敌人,便不分弱小,拦路皆杀。” 楚相玉含笑道:“看来阁下已经懂我。” 女声带着追思道:“我有几位朋友,也被宋廷迫害追杀过,那一路上,自然也杀过拦路的军士,当年我助好友逃脱追杀,可终究无法让他们重归原本的身份。” 楚相玉眸闪异彩道:“看来姑娘也是看不惯宋廷昏聩的同道中人。” 听到这里,众人的心已经越来越沉,这‘玉骷髅’若被楚相玉说服,与其联手,那么在场中人便再无还手之力。 这时,铁手忽然开口道:“请问前辈口中被宋廷迫害的朋友是谁?若他们真是蒙冤受难,在下定禀明世叔,尽力彻查此事。” ‘玉骷髅’语气淡淡道:“在你眼前不就有一位受冤者?楚相玉,听说你亲人早被天子派人所杀,那么他们杀你亲人之前,你可曾犯谋逆之罪?” 楚相玉眸色沉沉:“自然没有。” 于是女声轻笑道:“若我先被人诛了九族,那么我也会想,都到这地步了,犯下诛九族的谋反之罪又未尝不可?铁手,这个受冤者的冤屈,你家诸葛世叔能彻查吗?” 铁手沉默。 楚相玉犯下的毕竟是谋逆大罪,诸葛正我又怎敢冒大不讳来调查当年之事,他这样做,只能给政敌递上靶子,让皇帝猜忌甚至落罪于他。 可与诸葛正我维护的那些正义相比,楚相玉所想要的那一点‘小小正义’,是必须舍弃的。 就如同楚相玉杀死那‘小小差役’,毫不在意的‘小小军士’。 他在朝局动荡,权势倾轧下,哪怕再豪情壮志,其实也是‘小小一乱民’。 正耶?恶耶?世道也! “唉。” 风声渐缓,大雪落的轻盈。 随着一声叹息,那女子便出现在了铁手等人身后七丈远的雪地上。 没人看清她的身法,就像千万朵轻盈的雪花恰有一朵落在那处,成了人形的精魅,又有谁能知道她是哪朵雪花所化? 她披着一身宽大的白袍,乌黑的长发从兜帽处披散,露出玉似的下颌,双手掩于袖中,长袖又掩于衣袍之下,众人所能瞧见她的,只有—— 白袍,乌发,还有那仿佛玉琉璃似的透过肌肤的颌骨。 雪在舞。 绕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舞动。 她是人?还是雪中的骷髅精怪? 第316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 “我要带走他。” 女子忽然道。 众人都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 楚相玉眯起了双眼:“阁下要入我麾下,助我再铸大业?” “你的大业何时成过,又谈何再铸?”那女子轻声一笑,缓缓道:“我只是帮你一把,结你这份人情。” 虽然前一句话听着很是扎心,但楚相玉微微一顿后,便权做没听清。 “周统领,让其余人退下。” 铁手沉声道。 他所说的其余人,便是那些差役军士们,在绝顶高手的正面对决之中,他们已无力插手。 ‘玉骷髅’和楚相玉二人都没有阻拦这些差役与军士的退去。 一为宽容,一因傲慢。 兜帽下,苏梦神情复杂地看向那中正平和,颇有君子气度的青年。 铁手。 四大名捕。 早在‘连云寨’二寨主阮中正来拜访过她一次后,她就知道了当前的世界背景,明白自己又回到了温系作品的世界里。 当时她只想闭关修行,稳住境界,无暇去想其他,没想到出关后却见到了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 过了这么多年,对角色的喜爱早已成了淡淡的情怀。 对这世道压迫的感受,对那段逃亡的经历,那些岁月,同伴,伤痕,早已压过了那一张张纸页,成了更深刻的记忆。 所以她忽然想要帮一帮这有野心的枭雄,让‘绝灭王’楚相玉去冲出去接着闯这世道,而不是陨落在这漫漫风雪之中。 差役,军士都退去后,留在远处的只有九人。 他们分别是,‘三手神猿’周冷龙,‘分金手’田大错,被时震东一手提拔的县官‘追风剑‘帅风旗。 ‘南寨’的老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伍刚中的两名得力手下‘黑煞神’薛丈二,‘地趟刀’原混天。 ‘北城’城主周白宇,与周白宇为未婚情侣的‘仙子女侠’白欣如。 还有,四大名捕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 九个人,前方是‘绝灭王’楚相玉,后方是以一击消弥楚相玉‘冰魄寒光掌’掌力的神秘女高手‘玉骷髅’。 楚相玉冷笑一声,只凭他一人,便可解决这九人。 可那‘玉骷髅’却在转瞬之间,便已来至铁手的面前,她的声音还在远处的空气中飘荡。 “楚相玉,你何必再出手?还不速速离开!” 在尾音渐至时,飞舞旋转的风雪已随着‘玉骷髅’的靠近而扩散成一堵球形的‘雪墙’,将铁手在内的九人一齐拢了进去,独留楚相玉一人在外。 她用行动表明,她一个人也可以阻他们九人,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楚相玉微露错愕之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样的方式才是最优的选择,兵贵神速,逃避追杀也是一样,他这一路上也正是靠着‘天残八废’等人的拖延才能脚程极快地一路过虎尾溪,赤练峰,连云寨,直至玉峰。 等到与五十里外的旧部汇合,再去徐州,西京,扬州等地收拢旧势力,他楚相玉必会卷土重来。 只是可惜,他还想以武力折服铁手,试一试能不能将其收为己用。 楚相玉掩下心中遗憾,抛下一句:“多谢!”之后身似鸿雁,绕过那诡异的飞舞着的‘雪墙’,迅速离开。 ‘雪墙’之中,众人惊怒不已,若是被楚相玉逃走,天子必然震怒,沧州一带必有不少官员要革职查办甚至落狱受刑,而楚相玉此人也必然再伙同那些乱民匪党,再度引一方动乱。 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让楚相玉逃脱! ‘三手神猿’周冷龙想到若是放走楚相玉,自己的家人怕是都要牵连落罪,又想到大统领时震东的死,这一路弟兄们的牺牲…… 他怒喝一声,长剑刺向雪墙,要强冲出去拦截楚相玉。 风雪毕竟只是死物,即便被气息引动,莫非还真能拦住活生生的人不成? 这一剑刺入风雪的同时,周冷龙看到一晃而过的手。 纤细,透明,可以透过肌理看见骷髅的手。 那只手的食指微屈,以一种极精妙的时机,在他的剑脊上轻叩了一下。 剑鸣陡颤! 下一刻,周冷龙看到了剑光! 刺向自己的剑光! 他的右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折过长剑,攻向了己身! 被自己的招式反攻的不止周冷龙一人。 ‘分金手’田大错欲以蛮力冲出去,反倒倒栽葱似地被弹回了雪地里,‘追风剑’帅风旗刺出的长剑在他自己的腰腹上划了一个口子。 ‘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使的是一柄两寸余阔,几乎半寸厚的大剑,但他的剑却很快,他一剑刺出,同样看到了那只骷髅似的手。 然后他的剑便刺向己身。 身为一名剑客,若不能控住自己的剑,简直是奇耻大辱! 伍刚中涨红了脸,不闪不避,在自己的剑点破胸口时,他止住了自己的剑。 然后他的脸开始由红转为苍白。 那剑尖的剑气,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北城’周白宇的出招比旁人慢些,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剑慢,而是他一向敏思而机警,知晓这风雪之中蕴着那‘玉骷髅’的真气,绝不能等闲待之,因此在他观察到旁人的状况后,长剑如游龙一般刺出,却不是攻向那风雪,而是拦住了白欣如刺出的剑。 ‘黑煞神’薛丈二被自己的长棍砸向了脑门,惨呼一声倒地,‘地趟刀’原混天的长刀差一点割上自己的双腿,惊魂未定。 只有铁手的掌攻了出去。 因为他没有攻向那风雪之墙,而是一掌拍向了雪地。 这一招正是楚相玉先前用过的招式,这地下涌动的掌力钻出了风雪之墙,攻向正在离去的楚相玉,楚相玉头也未回,抬手拍出一掌,‘轰’一声,雪花飞溅,地上又多出一个凹窝,而楚相玉人已不见。 楚相玉此番逃脱,再将其缉捕归案,何其难矣! 而眼下最难的,却是突破眼前的困境! 众人还未正式与‘玉骷髅’交手,除铁手,周白宇,白欣如三人,其余六人竟皆已负伤!且还是被自己的招式所伤! 第317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4) 原混天忙去查看薛丈二的情况,见其额上青紫一片,已然晕死了过去,但尚有气息,心中松了一口气。 那在风雪中如同鬼魅的白袍女子在西南角定住,声音柔和平淡:“我不欲杀人,我本能将你们的招式加倍返还,却泄了力道,只折回七成力,你们若明了差距,便该投降退走。” 在片刻之间折返众人招式,其身法之快,武功之精妙,内力之深厚,已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女子的武功,甚至比‘绝灭王’楚相玉还要高出一筹。 并且他们对楚相玉的武学还算有所了解,对这女子却一无所知,对付这‘玉骷髅’,远比对付楚相玉困难的多。 可对付她,却并没有对付楚相玉危险。 因为‘绝灭王’楚相玉出手狠辣,但‘玉骷髅’却处处留手,不欲杀人。 随着‘玉骷髅’话语的落下,那奇异旋转的风雪渐渐停止,随着微风重归自然规律。 铁手望着她,沉声道:“阁下此举,无异于助纣为虐。” “纣?”‘玉骷髅’轻笑,“任权相搅动风云的当今天子,恐怕才是真正的纣?” “天子的行为,自有臣子去规劝,而不是纵容反贼去引发更大的动乱,最终受害的唯有百姓而已。” “现在的百姓难道没有在受害吗?昔有商纣筑鹿台,今有江南花石纲,奢侈享乐,吏治腐败,横征暴敛……呵,若楚相玉计划第四次行刺皇帝,说不准我也会去帮一帮的。” ‘玉骷髅’语带冷嘲,铁手沉默不语。 其实,当年偶有一次与世叔交流时,铁手知道,就连世叔也动过改换天地的想法,只是他思虑之后,只觉时机不对,于是矢志要先将朝中大贼翦除,保住一些忠臣良将,再徐徐图之,掀翻朝廷此举便如向病入膏肓之人下一剂猛药,就算能得到几分光明,怕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只是这些故事当然不能在此地言说明白,他也明白,如‘玉骷髅’这般对朝廷想法激进的江湖高人,仅凭言语定然难以扭转她的想法。 但铁手并不清楚,以言语改变‘玉骷髅’的想法并不容易,但若这‘玉骷髅’有心,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却再容易不过。 “前辈虽痛陈朝廷之弊,却仍愿意从楚相玉手下救军士,对我等官府中人手下容情,以前辈武功之高,却能不因喜恶而轻道义,那么我等又怎能不领受前辈之情?” 铁手说罢,周冷龙便皱眉道:“难道我们要就此退走不成?” 这一退,对他这个沧州府镇边大将军而言,哪里还有路? 铁手摇了摇头,道:“铁某的意思是,既然领受了前辈之情,便不能以多战少,便让在下一人,来斗胆挑战‘玉骷髅’前辈。” 说罢,这名字硬朗,却颇有君子谦和气度的青年上前一步,到了‘玉骷髅’一丈之前。 伍刚中声音如雷:“哪有让小辈挡在前面的道理?” 说罢便要上前挡住铁手,然而铁手却语气极坚定地回道:“伍前辈是来助拳的江湖人,铁某却是官府中人,您是道义所驱,在下却是职责所在。” 更何况,伍刚中刚才已受了伤。 铁手没有言明,但众人方才都瞧得分明。 苏梦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不论从‘玉骷髅’这个不知由谁传开的绰号,还有自己当前的话语立场来看,自己都成了反派角色。 这让她想起自己装坏人吓唬铁中棠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掩在兜帽下的面容带了些笑意:“很好,我让你十招,十招之内,你若能伤我分毫,我便立即退去,不再有丝毫阻拦。” 铁手双眼一亮,沉声道:“好,十招之内,若在下不能伤到前辈,铁某自当退去,绝无二话!” 普天之下,能放言让铁手三招的人都不多,更罔说十招,‘玉骷髅’此言虽是自恃武功之高,但却实打实地在礼让后辈。 先是出手容情,又是让招,这位神秘前辈虽然帮助楚相玉逃脱,但品性却可称高洁,就如同之前他们遇到的‘连云寨’的寨匪,自有其道义与豪情在胸。 众人自往后避退,周冷龙一脸愁容,他知道,就算铁手能十招之内伤到对方,他们再去追击,楚相玉或许已与旧部汇合了。 思及此,更是心焦。 这边,铁手已肃然一礼道:“前辈,那在下便斗胆一试了!” 说罢不再多言,这玄衣汉子抢前一步,身形眨眼间便欺近白袍女子三步之内,他右掌陡抬,掌风携赫赫风势,击向对方眉心灵台。 只有迎面对上这一掌的人才知道,这平平无奇一双肉掌压来时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 然而‘玉骷髅’的身法实在太快,便如被这强横掌劲劈开的风雪一般,在铁手攻来的同时,身子一侧,便避开了那只手掌。 铁手陡然变招,脚下一拧,由前推之掌转为横撩手刀,但这一次,他的动作却没有带来丝毫的压力,慢似一位老农。 有时候,‘慢’比‘快’要可怕。 因为‘快’也代表着‘露’,将招式,劲道,速度,都露了出来,端看人能不能应得了招式,接得了劲道,追得上速度。 但‘慢’则代表着‘藏’。 他将‘招’与‘劲’藏了起来,让人不知道平静的海面下,下一刻是否会掀起惊涛骇浪。 铁手所修炼的‘一以贯之’神功,可柔如清风拂月,亦可断金碎石,厉若雷霆,在他这极慢的一招下,风雪未动,‘玉骷髅’身形倏然一转,然而那爆发的雷霆之力已横削而至! 兜帽倏然割裂,乌发纷飞。 一张琉璃似的面庞在乱发下出现,那肌理透明,血脉如银丝的模样让围观的众人不由一窒,美则美矣,却美的瑰丽离奇,诡异非人,犹如夜见山鬼。 但众人最关心的却不是‘玉骷髅’的美丽与否,而是她究竟是谁! 只有知道了她的来历身份,才能更有把握应对此人。 可是当兜帽落下,众人在脑海中还原着这张面庞原本的模样,惊艳之余,只觉陌生。 没有人看的出她的来历,也没人看出她的武学。 究竟是怎样的奇功,才会让人产生身化琉璃一般的变化? 第31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5) “你若想看清我的模样,大可直接言明,何必浪费了两招?” ‘玉骷髅’微笑道。 铁手面容沉凝,他的出招自然不只是为了看到对方真容,只是对方身法躲闪太过轻灵,倒显得他招式似刻意错开去掀对方兜帽。 铁手并未开口,他足底在积雪一踏,再次出拳攻向‘玉骷髅’,这一拳击出,给人肉眼的感觉极慢,但实际动若惊雷,眨眼间已欺近了‘玉骷髅’的面庞。 普天之下,只要是女子,无不爱惜珍重自己的容颜,若被人攻向面颊,其反应自然要比其他地方更紧张一些。 ‘玉骷髅’自然也是个女子,若能让她心绪有变,或许便能窥出对方的破绽。 这一次,‘玉骷髅’没有躲,她那琉璃般的眼眸幽幽地望着铁手,在那只厚重的手掌即将碰到她的面颊时,铁手的手忽然向下一落,由掌变爪,扣住了‘玉骷髅’的右肩! 若被铁手抓住过的犯人此刻能现身说法,他们必然会争相表示,被铁手的手掌扣住,便如重犯上了铁枷,再无挣脱之理。 他的手指已微微蜷起,下一刻,五指便会死死卡住对方的肩胛。 但是在这瞬间,铁手的面色忽然一变,他抬起左手,却不是攻向对方,而是疾点右臂的两处大穴,封住了真气经脉,右手从‘玉骷髅’肩头脱离,浑身脱了力似的一连后退了三四步! “第三招。”‘玉骷髅’慢悠悠说道:“看来你并不会真的去打女人的脸。” 铁手站定,苦笑道:“其实我也很少打男人的脸。” 他用左手解开了自己方才点的穴道,平复着内息。 周冷龙担忧道:“铁兄,莫非方才你被掌力反伤了?” 他想到了方才风雪围墙中众人被自己招式反击的场景,然而伍刚中这时却道:“以铁捕头内力之浑厚精湛,对自身力道的把控定是远超常人,更何况我们早已见识过这女子‘移花接木’的本事,铁捕头出招一定防备着这点,即便对方再使这招,也不至于让铁捕头反应如此之剧。” 周白宇在一旁补充道:“若掌力反震,铁兄为何要点住自己的外关两穴?” 铁手摇了摇头:“我的掌力并非被反震回来,而是如陷沼泽,真气被吸收,只能通过闭穴的方式挣脱。” 吸人内力! 这女子练的竟是这样的邪功,怪不得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已有如此高明的武功造诣。 铁手看着‘玉骷髅’,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前辈所修习的,莫非是‘血手化功’魔法?” 白欣如皱了皱眉头,当年幽冥山庄庄主石幽明为了修习此魔功,在江湖中散布‘龙吟秘笈’的谣言,她的闺中好友伍彩云也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险些丧命。 幸而当初四大名捕之中的追命集结众人之力,最终破除了石幽明的阴谋,诛杀了此恶。 此时南寨的现任寨主殷乘风亦有参与,伍刚中也知道当初众人对抗石幽明的凶险,面色微变。 然而‘玉骷髅’却果断地摇头。 “我所习练的内功名为《明玉功》,是正宗的内家心法,此功练至第九重,真气臻先天之境,已与天地共感,运功时功力并不往外挥发,反而是向内收敛,并且体内真气犹如旋涡,可将接触到的真气吸纳体内。” “对战之时,不仅不会损耗内力,还可以增加功力,达到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之境。” 她看着面露震惊的铁手:“所以你的掌力在触到我的时候便被我吸纳,化为了我自身的真气。” 面前女子的坦诚反而让众人有了一种无力感。 这样的敌人岂不是永不会败?铁手又怎能在十招之内伤到对方? ‘玉骷髅’又看向伍刚中:“我先前那招也并非‘移花接木’,而是名为‘移花接玉’。” 这知无不言的态度,就好似在面前屹立一座堂皇的高山,没有陷阱暗算,只要翻越过去,便能成功。 可此山之高生平仅见,又该如何翻越? 白欣如忽然鼓起勇气道:“难道前辈便没有弱点吗?” ‘玉骷髅’对她语气和善道:“《明玉功》练至极处,运功时应是肌肤如玉,而不是如琉璃骷髅,我成了这副模样,正是因为要走前人未走之路,追寻极境之上的境界,现在的我运功时有如此之巨变,必然是踏了荆棘之路,或许破绽已无处不在。” 她说到这里,笑意更深:“我倒希望铁神捕能发挥自己的无双智慧,找出我的破绽呢。” 铁手一直在听,也一直在看。 看对方那透明的面颊,看淡色血液的流动,看她的呼吸,也看那落在女子发上,却轻飘飘滑落,未沾湿发际的雪花。 他将手攥起,沉声道:“该第四招了。” ‘玉骷髅’眼眸明亮:“没错。” “好!” 一声厉喝之后,铁手再次动了! 他当然还是出拳,铁手的武学精髓尽在拳上,若因为前面三招未取得效果而另寻他法,那才是还未败人便先败己。 这一次,他的拳极快,且连出了三招! ‘玉骷髅’没有躲,因为她也想试试铁手的招,看看铁手究竟窥出了她什么破绽。 三拳都击中胸腹,拳力皆如泥牛入海。 这使得这三拳就好像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温和地过来,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擂了几拳以示亲密。 他在方才‘玉骷髅’讲解完自己的武学后,就已明白了该使用怎样的技巧来使得对方吸附自己掌力时不会被那漩涡般的吸力困住。 这道理很简单。 那就是将劲与拳分离。 他所修习的‘一以贯之’神功,以念聚意,以意驳气,以气炼神,一以贯之,悉所不能,即便是平平无奇的一招,也如在悬崖上落下一块石头,以势之力,发出百倍之劲。 他出拳,就如推下巨石,劲道仍在滚雪球般增大,但拳已收。 所以他连出了三拳,三拳都是左手发出。 三拳之后,铁手丝毫未停,右拳已击出。 依旧是劲在拳先,依旧是三拳。 但他左手用的是‘一以贯之’神功的汹涌之劲,右手却使的是‘大气磅礴’神功。 这三拳的力量,在于激发。 将那汹涌却被吞没的劲力激发,将那坠入深潭死水的巨石由内而外崩碎,炸出无数水花。 可是他的气早已被对方吞没,就像是一个人将物品交易给了另一个人,连主人都已变了,又怎能再被引发? 第31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6) 这便是铁手观察出来的结果,既然‘玉骷髅’所言的《明玉功》在练至极致时可交感天地,引化天地元气,吸人真气为己用,那么她在运功时出现了肌肤透明如琉璃这种异状,或许正是这引化真气的交感之力出现了问题。 他这六拳衔接之快,劲道的传递与激发毫无间隙,先前被‘玉骷髅’吸去的三拳劲力转瞬间便被后三拳引发! 那丝毫未躲的女子微微垂眸,却看不出丝毫异状。 风雪依旧。 铁手轻吐出一口气:“失败了吗?” ‘玉骷髅’摇了摇头:“不,你成功了。” 铁手略显惊讶:“也就是说,那先前被吸收的真气确实未被完全化为己用?” ‘玉骷髅’点了点头:“怪不得我闭关三月未能找到关隘所在,倒是要多谢铁捕头了。” 一旁的周冷龙沉不住气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旁人眼中,只能看到铁手又攻出六招,但‘玉骷髅’抗了这六拳,却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铁手将自己方才举动的深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并苦笑道:“既然起到了作用,前辈却依旧这般自若,看来答案只有一种。” “前辈的内力如浩瀚江海,我方才引动的力量,不过是须臾间便可化去的涟漪而已。” ‘玉骷髅’没有否认。 她自在楚留香世界突破《明玉功》九重之后,内力每日精进,一日之增长胜过寻常人百日之功,如此历经两世,再加上之前积累,她的内力之深厚,即便是铁手这般天姿卓越的天命之子也远远不及。 所以也怪不得她一直没能找出自己突破时的问题,实在是她太强了。 知道具体症结在哪里,她有信心只闭关一个月,就能彻底摆脱‘玉骷髅’这个名号。 话归当下,‘玉骷髅’忽然对铁手道:“你还有最后一招。” 铁手摇了摇头:“已没有必要了。” ‘玉骷髅’道:“不,还是有必要的。” 说罢,她自长袖之下伸出手,琉璃般的手。 这只手的动作很慢,且丝毫没有攻击性。 “伸手。” 女子淡然的声音落下的同时,铁手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掌,他们双手如朋友般交握,在交握之处涌来一股热力。 真气。 她在向他渡回先前吸收的真气。 女子的手很快抽离,铁手愕然之后,心里忽然升出了一个想法。 原来状似琉璃的手其实也是和常人一样温热的。 “我叫苏梦,苏醒的梦。” 她将手缩回袖中,有些许萧索道:“可惜大梦不醒,仍要在此世蹉跎。” “你已在十招之内伤到了我,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她转过身,衣袍翻飞,扬起些许雪屑。 “我不会再阻你们。” 说罢,苏梦迈步离去,身形在风雪中渐隐。 初春,雪融。 向玉峰送饭菜的山民又一次来到山洞前。 江湖中,‘玉骷髅’这个名号已经传开,朝廷已将协助楚相玉逃跑的‘玉骷髅’列出了两万两白银的悬赏。 可是十招败铁手的战绩让人不敢轻视于她,知道此事的人皆认为,当今天下,能与‘玉骷髅’一战的不过五指之数,于是一直到玉峰上的雪融了大半,也无人敢到玉峰上来挑战她。 朝廷派出了精锐兵力来袭搅楚相玉的旧部,为了防止楚相玉再度反扑,连常在京城的诸葛也亲赴了泗水一带,可楚相玉三度起事未成,行事更加沉稳,到了泗水后便如潜龙隐渊,让人无从寻觅。 像他这样的高手,若刻意隐藏,即便睿智如诸葛小花,也没什么法子。 当有一天潜龙腾渊而起,必然是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届时,楚相玉一定会第四次挑战皇权。 这第四次的挑战,一定会比前三次加起来都要隐蔽,危险。 更何况,楚相玉还有了一个明确开口要帮助他的助力,那横空出世,武功高深莫测的‘玉骷髅’。 这一日,当送饭的山民轻唤了一声‘苏姑娘’后,山洞里传来女子清冷的回话声。 “以后不必再来送饭食了。” “我要下山离开了。” ‘玉骷髅’下山了。 这消息最先传到了连云寨,因为那负责送饭的山民本就是连云寨安排的。 阮明正得知此消息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当初都相助了楚相玉,但猛虎周围若有卧龙酣睡,便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 戚少商却有些遗憾。 他一直想见一见‘玉骷髅’,甚至有一次还伪装成送饭的山民亲去了玉峰一趟。 他将饭菜放在洞口,躲在暗处想要看一看对方出来时的模样,然而等了许久,却只看到那门口的饭盒像是生了腿似地,忽然自己‘飞’进了洞里。 “我一直觉得,‘玉骷髅’这个名字太不好听,她一定也不喜欢这名字的。” 戚少商回到赤练峰后,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阮中正知道这位大寨主哪里都好,只是多情了些,好奇心亦重了些。 “‘玉琉璃’要更好听些。” 他应着自家寨主,戚少商却摇头道:“彩云易散琉璃脆,不好,不好。” 铁手等人得知了‘玉骷髅’的真名叫做‘苏梦’,后来悬赏铺开,戚少商自然也知道了这个名字。 “她本来的名字就很好。” “她的模样,名号,本应与梦相关。” “或许,她只是忽然降临这世间的一帘幽梦。” 在他畅想这样一位神秘女子的时候,便忍不住拿心中相识的佳人与之对比,那个名字将要吐露的时候,戚少商忽然心中一烫,像是一点红烛泪落进了心里,于是他不再说话。 “‘玉骷髅’下山了。” 这消息也传到了京城,传到了泗水,传到了诸多势力的耳中。 有人警惕她,有人想招揽她,有人好奇她,也有人想杀她。 在这江湖中,武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总会受到各方的关注。 她的行迹被人窥探,而‘玉骷髅’也丝毫没有遮掩行迹的意思。 “她沿着黄河东流,从水路过了德州一带,在临清杀了几个为祸一方的劫匪,一路向西,过大散关入了陕。” 这消息是分批传来的。 因为‘玉骷髅’的轻功实在太绝,太快,所以往往落地在一处一段时间后,查探她踪迹的人才能整合并传递信息。 “‘玉骷髅’与陕西大侠关飞渡交手,关飞渡败于其手。” “‘玉骷髅’过了永兴军路,入了利州,去了汉中紫柏山一带。” “与‘玉骷髅’曾交手过的‘北城’城主周白宇知道‘玉骷髅’到了紫柏山,邀其入城中作客。” “他们曾是敌手,‘玉骷髅’更是被朝廷发了通缉令,‘北城’敢招揽她?”有人忽然感觉如同坐蜡。 但有消息更灵通的人却知道一件事。 ‘四大天魔’早已围攻了北城。 新的消息传来。 “‘玉骷髅’欣然赴约。” 第320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7) 苏梦有一种在流浪的感觉。 这片山河她踏足过太多次,曾经有朋友,有后辈,所以并不寂寞,如今人已疲乏,行走在路途中时,已不太露出自娱的笑容。 原来长生到一种地步,真的会倦。 在这样让人兴致索然的路途之中,她收到了一纸书信。 来自舞阳城的邀约。 苏梦恍然发觉,她已到了武林四大家所在的汉中一带。 于是她应邀去了舞阳城。 上了紫柏山,翻过紫关岭,一座巍峨雄伟的城池便出现在眼前,城门上刻着‘舞阳城’三个颇有气势的大字,旗幡高挂,随风摇动。 苏梦忽然觉得,这城池给人一种同被抛在时间长河中的寂寞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它的古老,它那黛色近黑的砖石,还有那让人压抑的空寂。 城门前无人值守。 站在城门前,带着风尘的白袍人掀下兜帽,露出不再肌理透明的正常容颜,眸光剔透,像是蕴着流转的梦。 她凝望着紧闭的城门,忽然开口道:“城墙上躲着的那两位,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这淡漠的声音并未抬高音调,但传出去后,却给人一种隆隆震耳,余音绵长之感。 城墙上方的垛口处闪过两道人影,两个魁梧的蓝衫大汉露出了头,其中一人客客气气道:“阁下是何人?如无要事还请退避,舞阳城为应对魔教来敌,如今闭不迎客。” 苏梦轻眨了一下眼睛,终于笑了。 “哦?可是明明是舞阳城的城主周白宇邀我来舞阳城一晤的。” 此话一出,城墙上的两人神色微变,仗着墙高人远,两人并未遮掩,互相对了下眼色。 其中一人忽然下了城墙,另一人依然留在原地,对苏梦道:“阁下稍等,我们去通禀确认一下。” 城下那纤瘦的身影微微点头,长发松挽,颈侧一缕发丝微荡,她很认真地看着城墙上刀削斧刻的痕迹,似乎已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一段故事。 过了一会儿,城墙上的那人也下去了,只听绞链声响,这是大门的‘转关’开始启动,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内不仅站着方才那两人,又多出了两名气势不凡的蓝衫大汉,这四人一齐走了出来,拱手道:“怠慢了尊客,还望恕罪,城主大人已在城中相候阁下。” 苏梦点点头,一步步迈入了城中。 城门后又是高耸的城墙,前方远处又有一道城门,这种是防备敌人的瓮城构造,顾名思义,入了一道城门后,便如入了瓮中。 瓮城的那道城门此时也开着,四名大汉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引着苏梦前去,在她走到中途时,忽听‘哗啦啦’的绞链声再响,大门迅速合上,而面前的瓮城大门前则落了一道铁闸门。 那前后四名大汉已露出狞笑,自腰后各抽出钩,匕,刀,剑四样兵器,与此同时,四面的城墙箭垛上架起不下百支弓弩。 然而那已入瓮中的‘猎物’却依旧一副平静姿态,甚至好似疑惑的小动物,微微侧了下头:“只有这些?” 那持匕首的大汉道:“周白宇在这种情况下向你递暗信求援,我们‘修罗四妖’自然不会小瞧你的武艺,所以我们才四人齐出,又辅以弓手制衡,再加上瓮城地势之利,料你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逃!” 苏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实在的,‘修罗四妖’这个绰号,真的好难听。” 话落,那持匕的大汉已怒喝一声,寒芒如星,招招杀机,眨眼间,匕首的尖端已触上了女子的衣袍,眼看便要将其肋部洞穿。 ‘修罗四妖’精于暗器,下毒,易容,但在搏杀一道上亦有赫赫凶名,他这一招之迅急刁钻,让人防不胜防,更何况他出招时本就离苏梦极近。 杀招至。 不止这一记杀招! 钩,刀,剑围杀而来,钩挑脚腕,刀斩脖颈,剑刺膝窝。 刀与匕是杀招,钩与剑封下盘。 ‘噗嗤’。 匕首刺入了心口。 ‘咯喇’。 右脚自腕跟削去。 ‘呲——’ 好热的一蓬血雨,头颅带着热血飞溅。 ‘唔!’ 一声闷哼,膝骨被刺入。 每一招都顺利地中了。 持钩的汉子单膝跪地,后知后觉地惨呼一声:“我的脚——!” 他那用刀和用匕首的同伴已说不出话,因为他们用的是杀招,所以他们杀死了自己。 持剑的人从自己的膝窝里拔出剑,神色仓皇,踉跄后退:“射箭!射箭!” 他惊慌之下竟忘了,他们二人如今都伤了腿脚,箭雨射来,他们根本无法逃脱。 当这高呼射箭的汉子意识到这点时,百支劲弩已激射而出! 天际下起了乌黑的雨,一连串‘咻咻’的破空声响起,两人挣扎躲避,用同伴的身子当盾牌,最终,只有那伤了膝窝的用剑的汉子身中四箭,活了下来。 一波箭雨之后,他自同伴尸身的掩盖下爬出,本以为能看到那白袍女子的尸身,触目所及,却只有那件被扎成刺猬的白袍。 人在何处? 人已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箭手们眼看着射出的箭雨如奔涌的黑潮袭向瓮城中央那毫无遮挡的空地上,但那中间的女子却不闪不避,反而抬手一扬,白袍一卷,引动一股无形之气,硬生生从这黑潮箭雨中卷出一片空白。 浮空若海,箭雨如潮。 她甩下白袍,剑袖劲装,跃起的身姿似一抹流动的光,灵动的鱼。 鱼在海里游动时,可会被海潮所伤? 箭触到她衣物的表层,诡异地贴着身躯流动开来,这漫天箭雨于她而言,竟似被割裂的海潮,待她与箭雨分离时,城墙上的箭手们尤自恍惚,忽有人惊觉,她这一跃已至四丈高!且她是斜纵而上,只需再一折身,便可跃上城墙! 这种轻功简直骇人听闻! “再射!再射!” 箭手们被苏梦的武功惊住,这一波射箭慢了半拍,在新一波箭雨袭来时,她已折身跃上了城墙,与此同时,五指成爪在墙上一扣,坚硬的青砖宛如豆腐一般碎裂,苏梦抬手一撒,几十块砖屑带着沛然莫御的劲气,激射四方,掀起一片惨呼惊叫,临近的众人如割草一般倒下,凌乱而至的箭雨不仅没派上用场,反而误伤了不少同伴。 城墙上的劲装女子随手抽出一人腰中的佩刀,城墙蜂拥的几排的箭手像是被银色的雨拍打,一点雨便是一线红,红色的血溅出便有一个人倒下。 抖落这一片银雨的白色人影如坠了人间的月。 血月。 第321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8) 不知谁先弃了手中兵刃,先是一两声的‘铛锒’声响,之后连做了一片,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开了一圈绝望的涟漪。 苏梦握着刀,漠然地看着跪了一片的人,请君入瓮的瓮城,如今已成了他们的瓮。 “我其实不爱杀人。” 她叹息,叹的很诚恳。 “但魔教的人除外。” 与其说她已瞧出了他们的来历,不如说她判断出了当前的剧情节点。 此时的‘北城’正处于被‘四大天魔’围攻的剧情之中,武林四大世家之中,‘西镇’‘南寨’各陷危难,疲于施援,四大名捕中排行第一的无情则带着‘东堡’的助力正赶赴‘北城’。 在她正要大开杀戒的时候,又有动静传来。 只听绞链声响,瓮城内门落下的铁栅抬起,一个持着拐棍的威严老者走了出来,他眼狭眉低,眼角下垂,予人一种狡黠阴沉之感。 此人正是‘四大天魔’中的‘魔头’薛狐悲。 ‘四大天魔’,‘姑头仙神’中,若以武功论高低,当以‘魔头’薛狐悲最高,他手下‘修罗四妖’的实力甚至已接近‘魔神’淳于洋,可惜他这四名得力的手下被人一招便击溃,也正因如此,薛狐悲面带黠笑,心中却已惊怒惶急,不知周白宇是从哪里求得了这样一位强援。 薛狐悲手中那支乌木拐杖猛地顿地,‘笃’地一声,仿佛在向苏梦施加压力。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城墙上的苏梦,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尊驾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为何要为周白宇那黄口小儿所驱驰,岂非明珠暗投?他许你的,想必不过是眼前蝇头小利,江湖虚名!若阁下加入我们,此后便是‘五大天魔’,阁下可为魔道之首,以后这北地江湖,当以阁下为尊,届时,莫说金银财帛唾手可得,便是开宗立派,掌握整个江湖的权柄,也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薛狐悲自己都不由振奋了几分,然而等他说完这一长串话语,却只见城墙上的女子无动于衷,甚至甩出手中长刀,将一个想要悄悄往弩上架箭的箭手穿胸刺在了地上。 “‘五大天魔’这个绰号比‘修罗四妖’更难听。” 明明相隔遥远,但苏梦那淡漠中带着些嘲意的声音依旧清晰无比地传入了薛狐悲耳中。 “而且……谁说周白宇许诺给我什么了?他只是给我传了一封邀约信,信中只说期待与我在舞阳城一晤,求援一事只字未提。” 薛狐悲闻言道:“他这岂非是引阁下入彀?” 苏梦摇了摇头:“他只是知道,‘四大天魔’都不是我的敌手,所以将选择权交给了我,若我愿帮‘北城’渡此难关,便会入城,若我不愿,想要离去,也无人能够拦我。” 周白宇见识过她的实力,自然明白这些魔教的爪牙绝对拦不住她。 “但你还是出手了。” “没错。” “为何?” 苏梦轻垂着眉眼,独倚城垛的模样有如黄昏芦花轻荡,带着一种夜幕将至的萧索。 可她身边还有数具残尸,两侧更是匍匐一片颤栗的箭手,让人清楚地意识到,绝不能因外表而忽视她惊世骇俗的武功。 “因为我乐意。” 她就这样平淡地说着,然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身法之快犹如一柄斫向大地的银白利剑,松挽的长发散落开来,薛狐悲看到了一双眼。 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 当他看到这双眼眸的时候,那跃下城墙的女子已伸出右手,按在了他的头上,身子在空中一旋一拧,稳稳落地。 她站定之后,先抬手将头发束好,手指在发丝间穿梭的同时,‘噗嗵’一声,薛狐悲已睁着双眼向后仰倒。 他的头颈已旋了一圈。 死亡也未能唤醒他被慑心所控的意识,所以薛狐悲的眼眸带着一片茫然。 他那高深的内力,精妙的杖法,皆未能施展,一腔志愿宏图,江湖抱负,戛然而止。 当一个人开始杀人时,就必须做好自己被人杀的准备。 苏梦挽紧头发,十指自颊侧松落,她仰首望去,活下来的弓手还有二十余人,这些人此时俱不敢动上分毫,虽相隔十丈远,她也能体会到这些人的恐惧。 她收回视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不再管他们,头也不回地向瓮城内门走去。 在舞阳城外城的城门上,看到的都是刀斧痕迹,但到了城中,看到最多的却是——血。 街道上的尸身还未来得及清理,说明‘四大天魔’的人也才攻下这里不久,看来周白宇的人大概率已撤出了城中。 想到这里,苏梦纵身跃到了附近一个二层小楼的屋顶,判断了一下方位后,便要用轻功穿过街道,从城门的后门离开,寻找周白宇的踪迹。 她的足尖刚点在屋檐的瓦上,正是力到中途之际,忽有一线银芒无声无息地刺破空气,带着一点冰凉,刺向她的脚腕。 这蓄力而发的暗器选择的时机极为巧妙,发出的速度劲道更是一流,以有心算无心,即便苏梦武功再高,也难以躲避。 ——但她根本没有躲避。 明玉功再上一层后,除非像对决铁手那样刻意相让,否则寻常根本破不了她的护体真气。 银针在肌肤表层无法再进,落在了瓦上缝隙之中,然而躲在暗处发出暗器的人却以为这一记‘催魂针’已经命中。 在‘辣手摧魂针’麻国刚的眼中,对方既然没有来得及躲避,那自己的暗器又怎会不中? 所以他从暗处冒出了头,僵尸似的青色面庞上扬起让人发冷的笑容。 又有一人自前方跃上了屋檐。 这人拿着一个造型奇异,如同蝎尾的巨钩,身形瘦弱高挑,颇有一种病虚公子的感觉。 这人与麻国刚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脸色都有一点青,表情都有些僵硬。 他们并非‘四大天魔’手下制出的药人,而是‘魔姑’手下的‘四方巡使’之中的两名巡使。 “西方巡使”,‘辣手催魂针’麻国刚。 “南方巡使”,‘鬼火追命钩’卓天城。 他们作为‘魔姑’亲信,常接触药人,长久下来,难免沾染些药力,所以俱成了青面阴沉的模样。 麻国刚看着苏梦,冷冷道:“你已中了我的‘催魂针’,最好不要妄动真气,否则毒力发动,神仙也难治!” 他们本来没有参与瓮城的事情,料想着有‘魔头’薛狐悲亲自出手,还能出了什么差池不成?而且他们早就得到了‘魔姑’的暗令,要暗地消耗其余三位天魔的势力,所以有些时候便可以适当地退避,让其他人先上。 周白宇被围困已成定局,这些人一时半会儿绝对不敢突破反击,于是三名巡使中的两人便悄悄跟了过来,想看看要让薛狐悲亲自出马的究竟是什么硬茬,并且想趁机来消耗薛狐悲手下的势力。 然而瓮城内城的铁闸打开,走进城中的却不是薛狐悲,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这二人当即便意识到不好,若是这女子胜了,那薛狐悲的下场也不言而喻了。 第322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9)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麻国刚和卓天城二人并没有因此退避,攻坚北城事关‘魔姑’大计,绝不能因见强敌而遁逃,否则他们的下场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所以二人一直伏在暗处,悄悄跟随,由最擅长偷袭暗算的麻国刚来找机会出手。 看来这女子自以为战胜了薛狐悲后,城中便再无阻碍,放松了警惕,居然真的被‘催魂针’偷袭成功了! 二人没了顾忌,‘鬼火追命钩’卓天城阴笑一声:“我们制成的药人里,已有‘凌霄飞刀手’巫赐雄,‘千里一点痕’戚三功,少林铁镜大师,武当长虚道长一众高手,但这些人里却没有能轻易解决薛狐悲的,我们抓了这人,魔姑大人的药人里又添一员臂助了。” 药人……苏梦想起了许多年前在草原上的日子,心绪有些复杂,她忽然问道:“你们的药人都在哪里?” 麻国刚看着苏梦依旧如常的面色,直觉有些不对,‘催魂针’的毒性会让人的双眼泛起血红之色,可对方那双眼黑白分明,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他默默自袖口又滑落两根银针到掌心处,一边答道:“等你成了药人,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话说中途,他已甩手发出了掌心的两根银针! 麻国刚还是放心不下,因此决心要补上两针! 两点寒芒激射而出,苏梦没有躲,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手臂在身前划过一道斜线,这如雷霆的动作,在肉眼看来却似抓落一朵飞花。 掌心的两根银针被她攥拳一握,便融成了一个细小如雨滴的银团。 苏梦的手再一划,那一滴‘银雨’便已浸到了‘鬼火追命钩’卓天城的眉心!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辣手催魂针’麻国刚的银针发的突然,苏梦的反应之疾更加突然,当卓天城还在疑惑麻国刚为何还补上两针时,眉心便已一凉。 男子的身躯在屋檐上僵立了片刻,才‘噗嗵’倒下,沿着屋瓦滚落到了街道上。 麻国刚已呆住了。 “……你……果然没有中毒。” “我从没掩饰过这一点。” 苏梦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麻国刚却觉得在对方的眼中,自己格外的愚蠢。 轻敌岂非是这江湖上最大的蠢事! 他苦笑着吐出一口气:“我还能活吗?” 苏梦道:“药人都在哪里?” 这是方才麻国刚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 麻国刚微微犹豫,道:“在九龙山的玄天洞中。” 他心底已燃起了微弱的名为‘活着’的希望,可眼前人却又开口了。 “好。” “现在,你可以死了。” 于是,麻国刚死了,如同他的同伴一样,死的毫无痛苦。 周白宇此时已和残存的手下势力撤出了‘舞阳城’,退到了‘舞阳城’后的留侯庙中,但他们缺少粮食,薛狐悲想要将周白宇等精锐战力制成药人,故而并不急着带人攻破留侯庙,而是让人围住四周,要将他们围困至虚弱后,再出手拿下。 有位姓李的轻功与眼力绝佳的年轻人时刻留意着庙外的动静。 他是舞阳城十大护法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家都叫他小李。 “庙外的人好像撤走了不少,也不见‘修罗四妖’的踪迹,‘四方巡使’里只留下了‘北方巡使’‘双笔白无常’崔嵬坡,就连薛狐悲也不见了。” 四大天魔围攻北城时尽出精锐,‘魔头’薛狐悲,‘魔神’淳于洋,‘魔仙’雷小屈,还有他们手下精锐齐至,‘魔姑’虽然未来,但她手下的四方巡使来了三个,这三个巡使甚至提前埋伏进了城中,在关键时刻袭击了城门的守卫,导致瓮城的布局被破,城门一路大开向敌,成了突破舞阳城关键点。 后来,或许是察觉到舞阳城的各方援助已在路上,又觉得舞阳城剩下的残存势力不足为惧,三大天魔退走了两个去伏击无情等人,只留下‘魔头’薛狐悲,‘修罗四妖’,‘四方巡使’中的三位,还有一众魔徒留在这里,掌控大局。 听到小李的传话,有人有些意动。 “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渴,越来越饿,他们便是想要让我们逐渐衰弱,再将我们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不如趁着大家实力还留存的时候,就这么一鼓作气冲杀出去!” “然后被躲在暗处的‘修罗四妖’‘四方巡使’还有那‘魔头’薛狐悲暗算,死的不仅不大丈夫,还十分窝囊吗?”有位姓薛的剑手当即表示反对,“拼杀当然容易,哪个有血气的汉子不会拼,不会杀?但不动脑子的去拼去杀,就是愚蠢至极!” 周白宇赞赏地看了这位剑手一眼,又对那满脸不服的汉子道:“老高,我们不能放松警惕,但也不能因过于避战而错失机会,生机确实是搏出来的。” 老高眼前一亮:“城主您的意思是?” 周白宇沉声道:“我要派出一个先锋小队去刺探虚实……说不定,真是援军已至,才让薛狐悲,‘修罗四妖’一众高手被引走了。” 他说到这里,一旁的白裙女子忽然道:“会不会是……她来了?” 此言一出,周白宇神情一动。 当初在玉峰遇到‘玉骷髅’苏梦后,他就和其他势力一样,一直派暗哨观察着这位神秘高手的动向。 在‘舞阳城’遇危时,周白宇向各方发出了求援信,当时,他派去的暗哨正好向他发了一封飞鹰传讯。 ‘玉骷髅’已离开玉峰,由沧州向西南方一路前行,而‘舞阳城’正好地处西南方的利州路。 当时周白宇略一犹豫,并未向‘玉骷髅’递出那封信,直到‘四大天魔’齐至,援手被阻迟迟未到,‘舞阳城’中战况已现颓势,暗哨又来一封传讯,‘玉骷髅’居然已至西乡一带,距离紫柏山不过两日的脚程。 这时候他才下定了决心,递出了那一封信。 在玉峰一晤后,周白宇与在场的众人一样,都觉得‘玉骷髅’相助楚相玉,必然是对朝廷不满,且怀有反心,但他们也同时认为,‘玉骷髅’绝不是一个恶人。 尤其是‘玉骷髅’阻止楚相玉杀害军卒,与铁手交手时相让,甚至最后归还吸取的内力的行为,让众人对‘玉骷髅’的观感比楚相玉高出一大截。 那封信真的能让‘玉骷髅’出手相助吗? 周白宇虽不清楚,但他相信,只要世间正道尤在,就算‘舞阳城’被破,‘四大天魔’的阴谋也一定会有人出手挫败。 第323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0) “白姑娘说的是那位‘玉骷髅’?”小李多看了眼白欣如的面容,她冰雪般的容颜因紧迫的心情,使眉眼更有一种凌厉的清艳。 周白宇和白欣如虽为未婚情侣,但并未真正成亲,所以‘舞阳城’的护法们对她还是以‘白姑娘’相称。 他们都听说过周白宇和白欣如一行人在玉峰遇见‘玉骷髅’的事情。 事实上,江湖中有些势力门路的人大都知道了当时的事情。 这样一个武功高深的人若愿意来帮忙,就如同诸葛神侯亲至,届时‘四大天魔’只怕不仅不敢还手,反而会望风而逃。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知道‘玉骷髅’名号的人虽多,知道她模样的人却太少,更何况那最出名的‘体若琉璃骷髅’的特征已经褪去,当‘玉骷髅’真的来到舞阳城时,‘四大天魔’的势力因这段时日只关注四大世家的事情,居然没有认出来这个绝顶高手。 “没错。”白欣如点了点头,“若是这位前辈来了,恐怕……” 她的目光遥望庙门,仿佛已透过建筑,看到了外面围拢的魔教人马:“恐怕,他不会再回来了。” 周白宇这时已下定了决心:“小李,老高,欣如,我们四人一起去探探虚实。” 他与白欣如虽是情侣,却不会因身份而轻视对方所能提供的臂助,也不会因想要保护对方而刻意将她排除在主力之外。 白欣如的实力本就不逊色于‘舞阳城’的各大护法,她的身法之轻盈,也只有小李能够一较高下,他所列出的四人,正是最适合疾探疾退的先锋人员。 白欣如看向周白宇,两人相视一笑,自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在这种关头,就算其他护法不愿让周白宇先锋犯险,也绝不会开口质疑他的决策。 “遵城主令!” 既然决定了,那便事不宜迟。 留侯庙外时刻有弓手设伏,若有人冒头,必然会迎来当头一箭,但小李早已试探出,从留侯庙的摩崖石刻攀上,以绿荫遮掩,足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敌人的十丈距离内。 若是薛狐悲,‘修罗四妖’,南西北三位巡使在此,小李绝对不敢靠近十五丈内,但这次他们的本意是先锋探虚实,因此这次他们不仅来到了十丈的距离,甚至还在前进。 在弓手察觉到不对时,老高已甩出了四柄飞刀,飞身掠出绿林,周白宇和白欣如一左一右,身法如电,将敌人下意识射出的长箭尽皆斩落。 小李占据高位,时刻观察着敌方布局的应变,见到只有‘北方巡使’‘双笔白无常’崔嵬坡出现,面色一喜道:“薛狐悲果然不在!” 周白宇一露面,若薛狐悲在,必然会带着手下全力应对,因为他一定明白,周白宇若闯入敌群,他那一手迅捷无双的‘闪电剑’会造成多大的杀伤力。 “杀!” 周白宇毫不犹豫,持剑闯入敌团之中,一边冲杀,一边注意着‘双笔白无常’崔嵬坡的动向。 崔嵬坡早在薛狐悲和另外两位巡使迟迟未归时便已心慌的厉害,他预感到城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但他不能再从留侯庙外抽身,必须留在这里主持大局,于是又派了一队手下去查探情况,然而他派出去的那一队手下也迟迟没有归来。 偏偏在这时,周白宇居然敢带着人手大着胆子冲出来试探! 靠着有些发青的面色和僵硬的五官,崔嵬坡并没有将自己焦急的情绪透露出来,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仙子女侠’白欣如。 只要能制住这女子,便能制住周白宇,而其余二人又听周白宇的号令。 他的决断不可谓不对,可却小觑了白欣如。 对方绝不是他几招就能拿下的人物。 白欣如的江湖阅历,对战经验虽然不深,但一手‘素女剑法’已是当世一流,崔嵬坡的双笔诡谲而至,白欣如早就注意着他的出手,右手长剑一扫,剑光叠闪,一招化四式,正是素女剑法中的‘琴鸣四响’。 这一招不仅让两名敌人受了伤,还用两式格住了崔巍坡的双笔。 然而崔巍坡在白欣如格住自己双笔的同时,双手拇指在笔的末端一按,两个‘墨点‘便从笔的尖端激射而出! 白欣如能防的了明招,可却未意识到对方还能有这样的阴招。 崔巍坡在之前攻破舞阳城时一直藏着这一招,便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 如今他认为,拿下白欣如是最关键的事情。 白欣如轻喝一声,长剑抖然一收,素女剑法的阴柔绵劲施展开来,将其中一个墨点卷入绵劲之中,然而另一点却已穿透后铺展开来的剑网,来到了白欣如的面前。 但她清丽的眉宇间丝毫未有紧迫之色。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只要崔嵬坡不能在一招内拿下她,周白宇的‘闪电剑’便会真如雷霆闪电一般,霹雳而至。 那已近女子眉眼的一滴墨点忽然间消失了。 周白宇已到白欣如身侧,他的剑已收至身前,崔嵬坡甚至未能看清他方才的出手,只知道此人一至,便如扫清寰宇一般,让他的阴招暗招全都消失,且再也无法施展。 “看来薛狐悲他们确实是遇到了强敌。” 周白宇淡然一笑道:“北方巡使,何不将一直没有露头的‘魔姑’请回来?不然凭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崔嵬坡虽知当前形势于自己极为不利,却依旧嘴上强硬道:“魔姑如今正在谋图大计,等她计成之日,你们四大世家全无幸理!识相的现在投降,魔姑说不定还能保全你‘北城’的名头。” 周白宇笑意渐消,‘四大天魔’围攻北城时,魔姑迟迟未出现,他便猜测对方一定另有计谋实施,如今崔嵬坡的话语更是验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这时,小李一声呼哨声响,他已又唤出了‘留侯庙’中的两位护法,只留下三位门客留在庙中保护老弱。 趁此良机,杀! 第324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1) 在周白宇等人冲杀之际,正轻功行走在山间的苏梦忽然顿步,远望着山林中惊起的鸟群。 “在那里……” 她足尖一点,犹如离弦飞箭,目标明确地向骚乱传来的方向赶去。 舞阳城中原有十位护法,其中三位被薛狐悲等人击溃后制成了药人,反用来攻打舞阳城,其中一名药人护法被周白宇杀死,又有一个护法与两名药人护法同归于尽,在一番战斗撤离后,留侯庙中便只有周白宇,白欣如,四位护法,三位门客,还有一群老弱。 舞阳城的力量已经被消耗殆尽,所以他们在薛狐悲等人的包围下才不敢妄动。 但是苏梦在瓮城杀死了‘修罗四妖’,‘魔头‘薛狐悲,消灭了大半弓手,又在舞阳城里杀死了‘西方巡使’麻国刚,‘南方巡使’卓天城,几乎将围困舞阳城的精锐消灭一空。 如今留侯庙外的精锐只剩一个‘北方巡使’崔嵬坡,他的武功与白欣如相近,却比周白宇略逊一筹,其他人消耗着弓手刀兵,给周白宇,崔嵬坡留下了单挑对决的环境,崔嵬坡在力拼三十招后,便败在了周白宇的闪电剑下。 小李喘着粗气,看着逆转的局势,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身边的老高‘噗嗵’一声,龇牙咧嘴地倒地,小李才蓦地回神。 “老高!” “……嘶,这些家伙阴招太多了。”老高看着大腿止不住的鲜血,脸色已有些发白:“我被一记靴剑钉进命脉了!金疮药也止不住……” 说话间,白欣如已如飞燕一般掠了过来,为老高点穴,她师自素女峰雷峰神尼,点穴手法也甚是高明,然而老高伤到了命脉,血流虽缓和了不少,但若未能及时以灵药辅助,还是难保性命。 但是他们的伤药早在一路的打斗中消耗殆尽了。 白欣如的脸上难掩悲色,老高却白着脸笑了:“没事,我不过是晚了一些去见沈大哥他们,他们估计正等着我下去喝酒呢。” 他所说的正是在之前的战斗中死去的护法。 小李红着眼道:“老高,你们老是喝酒不喊我,这次居然也不例外。” “你个黄毛小子,酒量太浅,跟你喝酒不痛快。” 老高的眼前已经开始有重影幻象,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另一旁的罗护法,许护法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斩杀敌人后,满脸沉重地赶来。 周白宇生擒了崔嵬坡后,走了过来,见此情景也不禁黯然。 “……我感觉……沈大哥正搭着我的肩,喊我走呢……”老高迷迷糊糊中,只觉背心忽然一暖,一股热流侵入体内,引导真气流转,下肢本因失血过多而几乎丧失了知觉,如今竟开始传来清晰的又麻又痒的暖意。 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小李,罗护法,许护法,白欣如,还有两步外的周白宇此刻皆是一脸愕然。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无声无息来到老高身后的女子。 她衣着极素,眉眼如画,肤色是少见的莹白,并非病弱之相,而是如同上好的细瓷,泛着温润的冷光,带着不属凡尘的独特静气。 这神秘女子正单膝跪在老高身后,双掌分按背后两穴,左掌压灵台,右掌抵命门,以独特法门引导真气流转,在几息时间,已让老高腿伤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止住! 小李看得出这神秘高人正在救老高,在一旁不敢说话,白欣如仔细打量着这神秘女子的眉眼,小心翼翼道:“苏前辈?” 以苏梦深厚的内力底蕴,自可以做到一边渡气一边与人聊天。 “怎么,你们递信邀我,却连我的模样都认不出?” 她语气平淡随意,任谁也听得出这不是生气的意思。 周白宇难掩惊喜道:“苏前辈!” 他还记得之前在玉峰上,苏梦说过不喜欢‘玉骷髅’这个绰号,因此之前与旁人交流时虽用这绰号相称,但人至眼前,还是和白欣如一般换了称呼。 “没想到您真的愿意拨冗相助北城。”他长剑收入鞘中,恭敬一礼,“前辈相助之恩,北城上下牢记在心,以后前辈若有要求,莫敢不应!” 苏梦似笑非笑:“让你跟楚相玉一起反了,你也应?” 周白宇微微犹豫,旋即认真道:“在下乃北城城主,若这样做,北城恐受牵连,若前辈要求在下以此偿还恩情,还请前辈给在下一些时间,让在下辞去城主一职,与‘舞阳城’脱离关系,避免以后牵连城中无辜……” 听前半句话时,苏梦本以为周白宇要找借口推辞,没想到后面话头一转,却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连随楚相玉造反也愿意一试。 这方面固然有当今朝廷不得民心的原因,但也足见周白宇此人的重恩重义。 这时,已恢复了些意识的老高迷糊道:“城主,若俺老高让你被人挟恩相制,俺才不要活了……不要救俺……” 一边说着,他甚至一边挣扎了起来。 苏梦道:“我刚止住你的致命伤,若你再用蛮劲撕裂开伤口,那就是你的命数了,我不会再管。” 她收回双掌,站起身来,老高这时才注意到,这位年轻姑娘方才竟是一直单膝跪在自己身后在为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羞惭,于是不再妄动。 苏梦看向周白宇:“我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方才那话只是玩笑之语,周城主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着,顿了顿,微微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周城主居然真的会同意。” 周白宇松了口气,苦笑道:“前辈大恩,在下岂敢相拒。” 哪怕苏梦要他以命相偿,周白宇也是决不说二话的。 白欣如眼眸如水,凝望着周白宇:“不论你做什么,我也会同你一起的。” 周白宇上前执住白欣如的手,江湖之中,得一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周围一片惨烈景象,便更显得此刻真情之可贵,苏梦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叹,如此一对佳人,何至走向最终那样凄惨的结局? 第325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2) 被周白宇点住穴道动弹不得的崔嵬坡看着苏梦,他听周白宇称此年轻女子为前辈,但他对其却毫无印象,不知对方是哪位前辈高人,想到一去不复返的‘魔头’薛狐悲,崔嵬坡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薛狐悲身在何处?” “薛狐悲的尸首在瓮城。”苏梦并没有解释自己是谁,只是平淡地抛下这句话。 崔嵬坡一颗心终于沉到谷底,既然薛狐悲已死,‘修罗四妖’,西南两位巡使是什么下场也便不言而喻了。 他知道周白宇留他一命是为了拷问‘魔姑’踪迹,本还想苟延残喘一番,如今也灭了想法。 他惨笑一声,正要咬破牙根毒药,一柄长剑的银鞘已侧拍在他面颊上,强大的劲力让他半边口腔的牙齿都连根带血的飞了出来。 周白宇早已看透了这些魔教徒的手段,怎么可能让崔嵬坡有自杀的机会。 他制住崔嵬坡,又补上两记点穴:“罗护法,审问的事情交给你了。” 罗护法正要应下,一旁的苏梦忽然道:“审问?你们要问什么?” 周白宇道:“崔嵬坡方才在话语中透露,‘魔姑’正隐藏在暗处图谋大计,我留他活口,正是要拷问‘魔姑’的阴谋。” “哦。”苏梦看向崔嵬坡,对周白宇道,“你解开他的哑穴。” 周白宇没有犹豫,迅速解开了刚给崔嵬坡点上的哑穴。 苏梦看向那张难掩紧张的泛青面容:“‘魔姑’现在人在何处?” 崔嵬坡茫然道:“‘魔姑’已混到了前来援助北城的武林人士中,准备套取信任后将其一网打尽。” 说罢,他又凛然道:“我是不会告诉你‘魔姑’的下落的!” 但因为缺了牙齿,他这话语听起来有些含糊可笑。 众人一脸古怪,苏梦又问:“‘魔姑’乔装成了什么身份?” 崔嵬坡双眼重归茫然:“不知道,‘魔姑’到时会向我们传递暗号,到时我等自然会知道她的身份,予以配合应对。” “暗号是什么?” “暗号是一个手势……” 崔嵬坡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说完之后,这次却没再像方才那样恢复神智,而是如木偶一般僵立着。 苏梦平静道:“好,你自裁。” 崔嵬坡木然,口腔忽然涌出大量鲜血,咬下的舌头卡在喉头,他的身体生理性地颤动着,表情却依旧僵硬麻木,然后他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气绝而死。 安静。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众人脊背上爬上一股寒意,他们本对苏梦怀着感激之心,如今再望向那美丽平静的面容,却生出一种悚然之感。 周白宇在玉峰之会后打探过苏梦的底细,自然也知道她曾让前来试探的阮中正稀里糊涂打道回府的事情,因此早就像当初的楚相玉一样,猜出了她有操纵他人的邪道法门。 但是听闻与眼见是两回事,真正看到这一幕时,周白宇也难以免俗地心生骇然。 老高却在此时忽然愤愤道:“这些魔人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都是死有余辜!倒是给这北方巡使一个痛快了!” 其实其他人也死的挺痛快的,若要对比,眼前这人死的并不算痛快。 苏梦在心中默默想着,但并没有不合时宜地说出来。 老高的话语打破了有些沉凝的气氛,让周白宇等人刻意忽视了方才场景带来的不适感。 周白宇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布置一番,好让那‘魔姑’来时察觉不出异常,待她以为能里应外合时,再将她暗算拿下。” 苏梦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她退到一旁,望着渐渐昏黄的天色,暮色入林,方才的惊鸟开始盘旋回落,枯叶会落入黄土,飞鸟亦有归处,而她却只是在世间无根地徘徊。 有些许累和些许倦。 身旁传来‘沙沙’声,苏梦没有回头,但已感受到来人的气息。 是白欣如。 “苏前辈。”白欣如道,“我们计划乔装成天魔手下,引那‘魔姑’上钩,前辈可要参与?” 苏梦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转过头,周白宇本在与李护法等人交流,也压低了声音,等待她的回复。 她点了点头:“好。” 在北城求援的一周后的一个皎洁月夜,一行十三人来到了‘舞阳城’紧闭的城门前。 这十三人分别是——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一的‘无情’,与其负责抬轿的身穿青衣的‘金银四剑童’。 ‘东堡’撼天堡堡主‘金刀无敌’黄天星——他手下一部分的精锐已派去支援‘西镇’‘南寨’,一部分坚守‘东堡’,然而本人却带了几名好手亲赴北城相助,这些好手在对决‘魔神’淳于洋,‘魔仙’雷小屈及其手下时死伤不少。 如今还在黄天星身边的只有东堡的副堡主“逢打必败”邝无极和一名堡内好手‘暗器漫天’姚一江,邝无极已败了一百二十六次,但在赶赴‘舞阳城’的路上又败在了‘魔仙’雷小屈手下的紫衣童子一次,幸得无情手下四童子出手相救,如今算是败了一百二十七次。 之后是‘小天山红’戚红菊,她兄长‘千里一点痕’戚三功被‘魔姑’所杀并带走制成了药人,她此番便是来复仇的,她本带了梅兰竹菊四名女剑侍,在过程中死了一名,兰剑也受了些伤。 最后一人便是‘飞仙’姬摇花,她是江湖中一位神出鬼没,武艺高强的侠女,因为两位同门师弟被‘魔姑’所害,所以加入到了援助北城,对抗‘四大天魔’的队伍中来。 众人停在‘舞阳城’外,感觉这恢弘的城池如今格外的安静,清澈的月光下,可以看到城墙上还有许多沁入砖石的暗色痕迹。 众人都知道,那一定是血迹。 白衫儒服的清俊少年坐在轿上,微微抬首,他面色苍白如雪,视线平静,带着一种似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他在认真地看着城墙上的痕迹,同时也在看城墙上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高大,疲倦,戒备,其中一个人守在被夜风卷起的藏蓝旗帜前,那是‘北城’的旗帜。 旗帜未落,城便未陷。 黄天星看着那翻飞的旗帜,只觉一股热血上涌,他此番带队而来,持‘东堡’黄旗的汉子也死在了途中,如今为了方便赶路,那旗子正横于马后,黄天星猿臂一捞,风卷旗帜,烈烈作响,龙爪大刀的图案在夜色下飘扬。 城墙上的一人忽然高喝道:“可是东堡来人?” 第326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3) 邝无极在城下喊道:“你们连东堡的堡主也不认得了吗?” 城墙上另一人道:“邝老哥,是你!那旁边那位一定是黄堡主了。” 邝无极交友众多,借着月光眯眼看着城墙上方,终于认出了那木簪扎髻,一身短打,颇有战国古风的年轻矫健的青年:“李护法,是你?” “不都叫我小李吗?怎么忽然生分了?”小李笑问道。 邝无极也笑骂一句:“老子一向叫你臭小子的!” 武林四家关系亲近,双方都熟悉对方的精锐手下,邝无极与李护法更是交付过后背,一起战斗过的忘年交。 两边的熟人一番言语试探,心已放下了大半,但小李并未说开城门的事,黄天星等人也没急着要进去。 因为他们还没有聊到一个关键的信息。 “不是说北城已被‘四大天魔’所围吗?我们在路上已攻破了‘魔神’淳于洋,打败了‘魔仙’雷小屈,‘魔头’薛狐悲和那‘魔姑’应该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他们踪迹?” 这话是黄天星问的。 小李对待黄堡主,态度变为恭敬,不再散漫:“黄老堡主有所不知,其实‘舞阳城’已被破了一次城,只是周少城主带着城中精锐一边抵抗一边转移阵地,又留出一股势力保护城中老弱,如今‘舞阳城’已经不是决战的中心,薛狐悲等人被周城主引走,‘舞阳城’里只剩下我们几人和残存的老弱了。” “他们居然没有占城吗?” 小李顿了顿,道:“他们人手有限,一边要围追周少城主,一边又分出去了两波人手,所以并未再在‘舞阳城’留下人手,或许是认为只要能解决周少城主,这城池便已是囊中之物。” 黄天星道:“那你们为何不趁机逃离?” 小李道:“我们誓与舞阳城共存亡,留在这里便是要赌,是那些魔头先回来,还是我们的援军先至!” 他微微垂首,感慨道:“看来,我们赌赢了。” 此番饱含真意的话语落下,众人心中豪情与酸涩并起,黄天星一手扬着旗帜,一手抚着银须,眉压锐眸,沉声道:“没错。” 这时,一阵‘吱呀’的绞盘转动声,城门缓缓打开。 小李在城墙上高声道:“黄老堡主,邝老哥,诸位义士,你们先进来。” 黄天星没有犹豫,一夹马腹,扬着旗帜,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入了城。 在队伍的后方,一名身着淡黄衣裙,眸光颇具风情的妩媚女子抬起手,将似乎有些松落的簪子向发间紧了紧,她的无名指和小指蜷曲又舒展,纤细的手指形成一个足以入画的美丽手势,然后缓缓松手落下。 城墙上的小李似乎也急着去见自己的老朋友,一边从城墙内部的阶梯下来,一边伸手扶了下自己头上的木簪,动作粗糙又豪迈。 另一名汉子则紧了下衣带,依旧守在上方。 在黄天星,邝无极与小李交流的时候,那坐在轿子上的青年一直在仰头沉默。 他似是在看城墙上的斑驳,也似是在看人。 又或许,他只是在看今天这一轮格外皎洁的明月。 当亮处格外堂皇时,是否幽暗便会潜藏的越深? ‘隆隆’声响,城门在身后关闭,瓮城内门大开着,让人心中降下了几分防备,小李兴奋地过来,与邝无极拍了拍肩:“邝老哥,一路可有受伤?如今败了多少次了?” 邝无极其实身上有伤,却未说明,只是笑骂道:“只要老子还活的好好的,都算是赢!” “说得好!” 小李与邝无极这熟人打完招呼,又恭敬地对黄天星道:“未曾想黄老堡主居然亲自前来援助北城,这份恩情我等铭记在心!” 黄天星瓮声道:“我们四家本就是同气连枝,哪论得上什么恩不恩的?周少城主他们往哪里去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过去帮忙!” 小李道:“所以我才要请你们进城,周少城主他们如今已被围困在了城后二十多里外的留侯庙里,穿过舞阳城自后门出是最快的路线。” 他的目光看向那坐在轿上的青年:“这位想必便是‘四大名捕’之中的无情公子,多谢公子自神侯府驰援相助。” 无情淡淡道:“除魔卫道,本是份内之事。” 小李向其余人一一见礼,他知晓戚红菊这活跃在陕中一带的女侠,却对先前扶簪的黄衫女子并不熟悉。 那女子对他盈盈一笑道:“姬摇花见过李护法。” 小李忙道:“原来是姬女侠当面。” 黄天星不耐烦道:“好了,莫要来这些虚礼了,快带我们去找周少城主!” 小李忙点头不迭:“还请诸位随我来。” 说罢,他当先引路,目标明确地走向瓮城那抬起的内门处,黄天星并未下马,依旧扬旗而行,众人行至中途,那马蹄脚下忽然一空! 忽然间,只听马嘶人吼,黄土溅起飞落,瓮城内门处忽然闪出数道身影! 黄天星正因马蹄踏空而失重后仰,旗帜向后飘落,他长臂一展,一手拔出了长刀,另一手抓住坐骑的鬃毛,在马儿的嘶鸣中借力在空中翻身,长刀一扫,格住了一记攻来的判官笔。 然而他毕竟因后仰而失了视线,未能察觉到一点银针掩在判官笔后,在他用刀挡住对方笔尖之际,神出鬼没地一闪银光,眼看便要刺在黄天星的腕上! 月夜明亮,暗处便越隐蔽。 这一点银光藏在判官笔的阴影下,黄天星等人又因陷阱而漫起黄土,视线受阻,最关键的一点是,这暗器发的手法实在高明,甚至还蕴藏着极深极强的真气! 所以就算是无情,也未能及时发出暗器来拦截这枚银针! “啊!” 黄天星惨呼一声,手中长刀落地,而那被阻的判官笔顺势再攻,将这位被刺中要穴的老堡主制住。 在黄天星遭遇危机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邝无极却无力来救。 他的马虽然未掉入陷阱,但黄天星走在他身前,马匹陷落时扬起的黄沙同样遮挡了他的视线。 攻向邝无极的是一记狠辣刁钻的短匕。 一寸短,一寸险。 邝无极手脚粗长,擅用的是一根丈二长戟,一旦被这种近身高手抢攻压制,便再难找到施展长戟的时机,他知晓堡主正陷险境之中,一咬牙,竟伸出左手去握那匕首,要借血肉阻力,抓住时机,拔戟出招! 黄沙遮掩下的持匕汉子明显地怔了一下,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女子轻笑,匕首忽然一收,邝无极左手抓了个空,趁匕首收势,用右手去摸背后长戟。 邝无极摸了个空。 第327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4) 他背后的长戟已在右手将要触到前被另一人握住抽出,落空的手臂被纤瘦却极有劲力的五指抓住,那只手将邝无极的手臂一扯一松,邝无极闷哼一声,右手已如绵花一般再使不出丝毫力道。 这时,那方才退开的汉子早已再次出手,将匕首横在了邝无极的颈上。 戚红菊的败北要比邝无极更快,因为对她出手的不是旁人,正是走在队伍侧前方的李护法。 ‘小天山燕’的身法矫健轻灵,可李护法一手‘登萍渡水’的轻功亦是高绝,在惊变初起的瞬间,戚红菊便想跃起躲开这一片弥漫的黄土,看清局势后再出手,然而一道身影在面前乍现,剑光一闪,挡住了戚红菊的步伐。 她这一顿,身后便忽然响起几声惊呼,正是她那三名红衣剑侍的声音,戚红菊与这些剑侍情同姐妹,心中一急,一道蕴着绵柔剑劲的长剑已欺身缠上,一个蒙面劲装的青衣人自黄土中忽然出剑,与李护法一起封住了戚红菊的身位。 这剑法…… 戚红菊皱眉,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如线般传入耳中。 “戚姑娘,得罪了。” 戚红菊一惊,黄土中飞出两枚细小的石子,点在了她胸口穴道上,与此同时,那柄长剑横在了她的颈上。 无情遇敌最早,但直到黄天星,邝无极,戚红菊皆被人所制时,他依旧还在原处。 因为他遇到的是无形之敌。 无形,却有声。 仿佛在耳畔吐息的女声。 “不要动。” 无情因儿时家中横祸,双腿俱废,脏腑受损,无法修习真气内功,这种唯有深厚内力及强人意志方能抵挡的音功正是他之克星。 少年的脸色一片霜白,直到扬起的黄土落下,他也未能突破意志上的桎梏,发出暗器。 连无情都对这声音无能为力,更枉论四名年纪轻轻的剑童,在这突然的变故之中,他们四人如同雕塑一般僵在了原地。 黄土散去,月光照亮一切乱相,黄天星被手握判官笔的汉子制住,这武器非常独特,让人轻易便想到了‘魔姑‘手下的‘北方巡使’——‘双笔白无常’崔嵬坡。 而邝无极身后手持匕首的汉子也让众人想到了薛狐悲手下,擅长短匕的‘修罗四妖’中的‘老三’。 听说‘修罗四妖’中的大妖是用剑的好手,击败戚红菊的蒙面青年想必便是那大妖了。 至于几招就让戚红菊三名剑侍毫无反抗之力的,便是另外两名修罗妖。 邝无极和黄天星等人不知道为何无情没有动作,但他们并没有怀疑无情,而是猜测他是中了什么暗招。 让邝无极格外愤怒的是,李护法明明是舞阳城的人,居然叛变投了魔头! “你个王八羔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邝无极怒斥道。 被自己尊敬的江湖前辈骂成‘王八羔子’,李护法面露苦涩,他持剑站在黄天星的左手侧,叹了口气道:“邝老哥,实在对不住。” 邝无极道:“你可没什么对不住人的,看你们这人手充足的模样,周少城主他们莫非已被你们拿下了?” 李护法道:“并非拿下,而是已被救下。”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一个在这场纷乱中仿佛隐形了的人。 那穿着黄衫,身姿千般动人,眼神蕴着温柔与风情的女人。 姬摇花。 她静看着这一切,脸上带着淡淡的不达眼底的笑容。 姬摇花明白,李护法看的不是她。 因为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姬摇花没能看到对方的身影,她只知道,这个人在夺走了邝无极的丈二长戟,卸下他手臂劲力后,身影便忽然消失。 姬摇花本以为是自己手下势力在做局,却很快意识到不对,自己手下之人绝无此等实力,然而在警惕心升起的时候—— 一个人已正握着长戟,用戟尖指着她的后颈。 这场局便是要让她迟于反应,姬摇花冷静地想,但以身后之人的身手,就算正面对决,自己也不一定是对方的敌手,难道这场布局主要是让自己来不及以旁人为质? 姬摇花从黄天星,邝无极等人惊讶的眼神来判断,自己身后的人似乎让他们有些出乎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黄天星绷紧着面庞,一字一顿道:“看来……你就是魔姑。” 他的视线投向姬摇花所在的方位,姬摇花心中一跳,黄天星已看出来了?不……这更像是…… “哦?” 姬摇花身后传了一道声音。 女声。 无情识出了这声音,便是这平静的女声用‘别动’二字,让他体会到了无能为力。 邝无极也识出了这声音,便是在这声音的一声轻笑下,自己的手臂被分筋卸力。 他们看向那人,那持着重达五十斤的长戟,却像是轻巧地握着一柄折扇的女子。 微风荡着她颊边的碎发,明月像是将光揉在了她的肌理,那白衫女子仿佛漫着一种玉似的柔光。 “将我认做‘魔姑’……呵,我可不好意思当着这位‘魔姑’的面抢走她的名号。” 白衫女子将长戟在姬摇花的颈后一压,忽然右手一松,长戟滞空,她人已糅身而上,右手如翻飞蝴蝶,侵上姬摇花的脊背。 姬摇花反应不可谓不快,长袖中忽然滑落一支短剑,头也不回地便向后刺去,然而她的小臂还未扬起,肘间便蓦地一麻,背后接连被点中,体内真气眨眼间如陷泥沼,流转不能。 长戟此时才落地。 无情眉头一压,唇抿成线,看着姬摇花重穴被点,无力地单膝跪地。 “你……究竟是什么人?”姬摇花咬牙道。 “我姓苏。”白衫女子客客气气道:“单名一个‘梦’字。” 无情忽然道:“你就是在玉峰上放走楚相玉的‘玉骷髅’。” 苏梦看向他,幽幽道:“回答正确,现在,你们可以动了。” 无情座下的轿子忽然一晃,僵立着的四个剑童忽然能够动作,导致了一时不稳。 黄天星身后,持着判官笔的汉子忽然开口:“黄老堡主,实在对不住。” 他的声音,黄天星再熟悉不过。 这赫然是‘舞阳城’城主周白宇的声音! 邝无极身旁持匕的汉子也后退了一步:“哈哈,邝老哥,别介意啊。” 这人赫然也是一个与邝无极相识的北城护法。 戚红菊却在身边持剑的蒙面人开口前先一步道:“我早该认出白姑娘的剑法的。” 白欣如摘下面巾,抿唇一笑:“看来我伪装的还不错?戚姑娘别担心,你那三名剑侍只是被迷针刺昏了而已。” 第32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5) 黄天星这才想到了什么:“那发暗器的究竟是哪位高人?周少城主若是能把暗器发的像他的剑一样疾如闪电,那绰号得加个‘闪电针’才对。” 周白宇道:“发暗器的自然是苏前辈。” 邝无极搓了搓至今仍无知觉的右手臂:“那卸我胳膊的也是她?” 小李道:“没错。” 邝无极横了他一眼:“臭小子!你倒跟个没事人似的!” 小李挠了挠头,笑了笑。 在短短的时间里,发暗器,出招对付邝无极,用摄心术制住无情和四剑童,最后闪现到姬摇花的身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事,简直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邝无极本想着以苏梦的模样,怎么周白宇等人都称她为‘前辈’,如今倒是明白了过来,恐怕这副年轻模样只是表象,不然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实力,实在骇人听闻。 “所以姬姑娘便是‘魔姑’?”黄天星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可她这一路上还帮我们对付了‘魔神’淳于洋,‘魔仙’雷小屈,若她真是‘魔姑’,为何要这么做?” 周白宇看向那冷着面庞一言不发的姬摇花:“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俘虏了‘四大巡使’中的‘北方巡使’‘双笔白无常’崔嵬坡,他在苏前辈的摄心术下说出‘魔姑’藏在前来援助的江湖义士之中,准备在最终决战时里应外合,将众人一举拿下的阴谋,崔嵬坡还说出了‘魔姑’与他们约定的手势暗号。” 小李道:“当时在城墙上,我看的很清楚,这位姬摇花姬姑娘将手扶在簪上,毫无偏差的做出了约定的手势,很明显,她就是藏身在你们之中的‘魔姑’!” 无情很沉默。 他目光投向姬摇花,恰逢她也正望过来。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轻柔而坚定地缠绕在他身上。 那里面没有呼救,没有悲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辩的温柔,好似在说——我相信你会信我。 这种视线比慑心术更难挣脱,因为这是用真情缠就的丝,用温柔凝成的线。 “我不是。”姬摇花单膝跪地,神情带着被冤枉的无奈:“正如黄堡主所说,若我是‘魔姑’,又怎会相助诸位杀淳于洋,战雷小屈?而且我两位同门师弟便是被‘魔姑’所害,这总是做不了假的。这其中一定有许多误会,还望诸位能调查清楚。” 姬摇花的身后,苏梦开口道:“调查?这事上不会再有比慑心术更方便的调查方式了。” 姬摇花面色一变,语气急促道:“万一你是用慑心术让我屈认罪名……” 话到中途,她语气一窒,因为一只手已扣在了她的头上,虽然那五指并未用力,但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人颤栗不已。 那只手的指腹从头上滑到耳后,随着‘嘶啦’的声响,一张贴合紧密的人皮面具从姬摇花的脸上揭了下来。 因为揭面具的手法过于直接,姬摇花的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连双眼都带上了羞恼的红。 她真正的面容要比这张面具更加动人,浮现的淡淡绯红更显容颜娇艳。 邝无极吸了口气,戚红菊冷冷道:“刻意隐藏面容加入驰援北城的队伍,这其中居心又该如何解释?” 一个美貌的女子若刻意隐藏成平凡的容颜,还可以用方便行走江湖来解释,但姬摇花易容的模样依然美丽,那么其中的动机就值得揣摩了。 这说明她并不想让自己真正的容貌被看见。 被谁看见会被认出来?无情,黄天星这一行人在此之前未见她真正的容颜,能认出她真正模样的,恐怕就是这一路走来遇见的敌人——‘魔神’淳于洋,‘魔仙’雷小屈,还有本该在‘北城’遇见的‘魔头’薛狐悲。 到了这种时候,顽抗辩解反倒更显狼狈。 姬摇花渐渐收起了伪装的神情,她扬起一抹艳笑,瞧向无情:“无情,你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是在犹豫要不要帮我吗?” 她眼神流露着似是真心的脉脉情意:“这一路上,我早已下定了决心,待拿下这些人后,我决不会伤你,等我拿下北城,我愿意将权势地位与你共享……” 无情忽然在这时发出了声音,打断了姬摇花的话。 他叹气。 平淡地叹息。 那对姬摇花心存的几分情愫被对方的话语剪断,像这样为了江湖地位,武功权势,杀人害人骗人的女子,褪去那刻意的温柔知意的伪装后,也不过是个罪犯而已。 “还请苏前辈将此獠交予在下,在下将押送她回京。” 无情的话很‘无情’,让姬摇花已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苏梦却道:“我会将她交给你,但不是现在,诸位一路奔波,不如先在舞阳城歇息一晚,我与这位‘魔姑’有一些话要彻夜聊一聊。” 无情与苏梦对视一眼,后者眸光清湛,毫不避让,他顿了顿,颔首应下。 大战之后,周白宇再看舞阳城,胜利后的欢欣褪去,只余对逝者的悲怆。 他们没有晚宴聚餐,只是各自吃了干粮,有人还在城中搜寻有没有躲起来生还的人,有人从井中打水,冲刷着街道上的血污。 这一天,所有人都睡的很晚。 苏梦废去了姬摇花的武功,又用慑心术追问出了她埋伏在舞阳城周边的剩余药人所在,这项后手因为姬摇花忽然被制而无法用出,姬摇花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翻盘的希望了。 姬摇花能感受到自己丹田空虚,四肢乏力,她瞳眸干涩,心中难免有怨,却又有些心绪复杂。 “你有这种武功……这样的邪术……什么样的大事做不成?为什么要帮这些人?” 在苏梦处理完药人回来后,姬摇花不甘心道。 她觉得自己输的很冤。 苏梦推开窗,驱散屋内的气息。 曙光初露,灰色的黎明中分出一线明晰的光束。 她问道:“这些人是指什么样的人?” 姬摇花冷冷道:“被道义束缚,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的人!” “可是你这要做大事的人,却在谋划着侵占这些人的势力,来成就自己的所谓大业,你不觉得可笑吗?”苏梦轻笑一声,“你倒是无道义束缚了,所做之事却与野兽无异,城中的无辜人命,想夺就夺,想杀就杀,理所当然的视旁人家业为囊中之物。” 她转过身,直视着姬摇花的双眼,后者并未避开。 姬摇花冷笑一声:“就连王朝更迭,皇位交接,都会有征战,掠夺,阴谋,甚至伤害的人以数十万,上百万人计,在大业面前,人命不过是数字。” 仅以言语改变一个人认知的‘正确性’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当然,这对苏梦来说轻而易举,但她并不想这么做。 一个阴谋家,应该清醒着看到自己的失败。 苏梦与姬摇花聊了会儿天,然后带她到了院中。 院外已来人。 一个坐在木椅上的人。 第32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6) 在苏梦与姬摇花交流的这一晚,无情与周白宇也进行了一番长谈。 他们互相交流了双方这一路的境遇,然后话题便转到了苏梦身上。 “就连我也没有料到,那一封信函送出,‘玉骷髅’……苏前辈居然真的来到了舞阳城。” 周白宇感慨万千。 此役之后,舞阳城可是欠了这位好大的人情。 无情淡淡道:“在二师弟回到神侯府后,世叔曾在我们面前讨论过这位不知底细的高手,世叔说,‘玉骷髅’只是因形貌诡异而让人心生畏惧,其实除了对朝廷王法无敬畏之心外,不失为道义之辈,江湖上有许多事,名虽不正但心正,她与那些反逆朝廷,武功高深的绿林好汉颇有相似之处。” 他看向周白宇:“若你与这位苏前辈初见时,她不是行功走岔,通体透如琉璃的诡异模样,而是现在这样的的容颜,你对她想必不会有这么深的敬畏戒备之心。” 周白宇仔细想了想,发现无情说的对极,若初见时苏梦是这般的形象,恐怕他升出的敬畏里,畏要少出大半。 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原来他周白宇也是会因容色对人生出偏见之人。 但他很快收回思绪,询问无情:“那么铁兄是如何说的呢,当时匆匆一别,铁兄未对苏前辈多做评价,但我瞧着他似乎对其颇有善意。” 无情微微垂眸,眼睫遮住了眸光。 他容颜清瘦冷峻,却又如孤峰上的一朵风雪中的红梅,带着一种冷煞的俏丽。 那明黄的烛火柔和了五官的清冷,深思的少年像一幅暖色的画。 “二师弟说,他与这位苏前辈对了十招,每一招都看到了不同的景色。” “景色?” “二师弟爱读书,他用诗句来描述,说看到了‘落花寂寂黄昏雨’‘啼鸟知恨长泣血’‘细水浮花归别涧’,”无情说完这些,轻叹一声,“还看到了雪山,看到了‘她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看到了‘林壑静,水云宽’。” 铁手看到了‘许多个她’。 像是一块碎裂无数的冰,将一个人分割成无数面,景色无数,人却始终唯一。 一人落花听雨,一人隐于幽幽,一人独立山巅。 周白宇已听的怔住了。 他并不理解,满脸惊异道:“这……铁兄说的这些,竟有些神异志怪之风了。” 无情抬眸微笑道:“寻常武人交战,仅以‘形触’决高下,而二师弟内力高深,真气充盈,到了他的境界,遇人时,不是先以‘形触’,而是‘气触’。他与‘玉骷髅’对招,用他的气与对方的气打了个招呼,而对方并不避讳,所以他才能看见。” 周白宇听的认真,同时看着无情的神色:“那么……无情大捕头,你呢?你对于这位前辈,又是何观感?” 无情认真道:“我有些失望。” “失望?” “如果你知道世上有一个通体如琉璃的女人,等到真正见面时,她却已恢复了正常的面容,你未能得见奇观,是否会感到失望?” 周白宇哑然。 细想一下,自己想必也会失望至极。 这显然只是无情交流间一句偏离主题的玩笑,若有人熟悉他,与他成为朋友,会发现这位无情大捕头不仅不像绰号那样‘无情’,反而是一位心热有情之辈。 无情说完这句后,又道:“我并无内力,无法以气识人,我识人,只看她的行为,言语,表情。” 他只是以一个普通捕快盛崖余的视角来看。 “我的观感与世叔的判断并无太多出入,只有一点——以她的武功,这次的布局里本能一人便以霹雳手段解决此事,为何与你们一同出手,迂回至此?” 周白宇道:“这是我们敲定了大部分计划后,再去相邀了苏前辈,苏前辈对我们的计划并未加以太多改动,只说了句‘好’,所以……” “原来如此。”无情点了点头,明白了。 舞阳城的人不愿意由外人尽出全力,自己坐享结果。 他也明白了周白宇与自己此番交流的意思。 “我这次来,只为解决‘四大天魔’。”他淡淡道:“‘玉骷髅’那两万两赏金,便交由愿意取的人去取。” 在方才的交流中,周白宇追问神侯府对于苏梦的态度,其实已预先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经历此事之后,若四大名捕要在江湖中追缉苏梦,舞阳城必然会出手调停,甚至还愿意拔刀相助,就如同连云寨相助楚相玉一般。 但四大名捕对武林四大家也多有恩情,诸葛神侯更是威望深重,所以周白宇并不希望神侯府与苏梦这位被朝廷悬赏的逆匪起冲突。 无情的话语和他表露的态度让周白宇终于放下心来。 院中,无情一眼看到姬摇花,便发现其眸中神光暗淡,息无长,气无韵,俨然是一副没有内力的模样。 无情面色当下便是一沉:“你废了她的武功?” 姬摇花微微垂眸,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昨天无情的反应已经让她明白,无情固然对她有过情意,但自窥见她的真面目后,那情意便已如深潭止水,再不会因她而起波澜。 所以她不会误以为无情忽然冷下脸庞对苏梦的这一句质问,是对她的关心。 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只与无情见了一面的苏前辈,居然也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你要谴责我动私刑吗?”苏梦反问道,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我并不是公门中人,在姬摇花正式交给你押送之前,我与她之间的事只是江湖人之间的事,我能杀魔头,为什么不能废魔姑?” “好,不以公门事论,以江湖事论,姬摇花昨日便已受你所制,你我心知肚明,她绝不是你的对手,对方既已无反抗之力,再下重手,便有失仁义。” “我知道,轻仁义者为人所轻,但我不在乎。” 苏梦在这个话题上有很多话想说,想了想,却又只在心底一叹,顿时觉得兴致索然。 若说动私刑,还有比公门中人更残忍的吗? 一幅幅画面从脑海中闪过,她当然相信四大名捕是正义之士,但律法的执行犹如长链,环环相扣,他们终究只是其中一环。 再坚实的绳索,若有一环朽烂,尤其是在要害处,便容易产生让人扼腕的悲剧。 而一条从根上就开始腐朽的绳子,即便有一两环看似完好,也终究是无力回天,所有的坚持都不过是徒劳。 第330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7) 无情看到苏梦露出的萧索神情,想到了铁手说过的话。 苏梦相助楚相玉,是因为自己的朋友曾蒙受过冤屈,因而对朝廷心生不满。 无情想要与苏梦聊一聊她的朋友,或许可以挖出她的身份,也能将一桩不公的案子拿出来晒晒太阳,驱驱霉,让底下那些畏光的蜈蚣、潮虫现出真身。 但苏梦却又很快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聊一聊旁的,你来这时,应该已经看到了街上被捆起来的那些药人。” 无情颔首:“周兄已将那些人分开关了起来。” 那些药人里有一众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若被姬摇花催发,必成劲敌,但姬摇花被制住的太突然,这些药人没有命令催动,如今倒甚是乖巧,像是失了智的孩子。 “姬摇花已坦言,她所制成的药人还有一部分在九龙山玄天洞中,她用来制作药人的毒物来自东海劫余门,此毒没有真正的解药,她所了解的只有转移控制的法子,即让那些药人认新的主人为主。” 无情微微皱眉,他听出苏梦话语未尽,并未在此时开口。 果然,苏梦微微一顿后,接着道:“但我对如何解此毒却有些想法。” 此时虽是北宋,但苏梦已对南宋武林的未来了然于胸,此刻江湖上正横行无忌的许多奇毒,她心知肚明:有的会很快销声匿迹,有的则将被后人找到解方,但也有些经历时间后,彰显出不可动摇的地位。 姬摇花所用的制造药人的奇毒是第一种,但有类似效果的毒药却在江湖中从未绝迹,譬如云南风魔岭一带的毒药‘押不庐’,苏梦当初在草原制药人时便是用的这种毒药。 她很擅长以毒攻毒,破解姬摇花的毒对苏梦而言并非难事。 无情闻言神情一肃:“请前辈赐教。” 这种公事公办,不因先前的矛盾而影响情绪的态度让苏梦怔了下,对无情从书面外更多出几分了解。 她缓缓道:“我虽有法子,手中却无药,更不想做奔波耗神之事,你若不嫌麻烦,我将方子给你,你将这些药人送去岭南老字号温家,想必他们会很乐意既得药方,又得人情。” 无情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凝视着苏梦,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苏前辈之慷慨,在下先行谢过。” “但‘老字号’温家良莠不齐,门下小字号,大字号,死字号,活字号已彼此倾轧许久,将这方子连同药人一齐送去,犹如将一块肥肉投入狼群,恐怕会引得他们为此争夺不休,更可能让这制人之术落入老字号内部心术不正之徒手中。” “依在下之见,不如由神侯府出面,派人递信给温家‘活’字号一脉中的温晚前辈。” 洛阳温晚是岭南老字号温家‘活’字号一脉中的三大主帅之一,人品德行均有保障,又与诸葛神侯有莫逆之交,他身有官职,坐镇洛阳轻易不会离开,要请他帮忙,得将这些药人送至洛阳才行,对于无情来说也算不上很麻烦的事情。 苏梦提的方法只图省事,远不如无情的顾虑周全,她点了点头,道:“因为这法子有以毒攻毒的步骤,若能用到小字号的一种叫做‘唯命是从’的毒,能省下许多心力,故而还需请‘小’字号的好手。” 无情说:“好。” 好的意思,便是他一定会妥善的安排好。 苏梦将姬摇花交给了无情,无情还想和她聊一聊,但苏梦已摆出了拒绝的态度。 姬摇花离开前深深看了苏梦一眼。 像她这样做过太多恶事的人,在牢里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所以在苏梦废了她的武功后,姬摇花求了苏梦一件事。 无情当天便要离开,苏梦并未为其送别,因为她离开的更快,并且在离开前向周白宇要走了一些东西。 垩土,树浆、鱼皮,冰蚕丝……这些都是易容用的道具。 两天后,无情押送姬摇花入徐州府衙,过初审后,上报刑部,判决后再由徐州府押送京师。 后续的流程无情并不参与,武功被废的姬摇花也没了逃跑的本事,无情去了一趟九龙山玄天洞,解决了残留在这里的魔道余孽,救出了剩下的药人,将其送至洛阳后,返程京师。 刚至京师,无情便听闻了一条讯息。 姬摇花在自徐州押送京师的途中七窍溢血而亡。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件事与苏梦有关,但无情并没有贸然去揣测对方,他决心再见到对方时,向对方问一个答案。 但离开舞阳城后的苏梦,却像一滴水隐于大海一样,再无踪迹。 陈留县是开封府东南五十公里处重要的交通要道,也是是许多官员,商户,私旅入京前最后一处休整的地点。 歇马亭前,一名风尘仆仆的女客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跃下。 她头戴一顶暗青色斗笠,压低的边沿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段线条清瘦的下颌和抿紧的唇。 随着下马的动作,女子玄色的衣摆荡起,露出腰畔一柄乌鞘长剑,俨然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 “劳驾伙计给我的马喂些上好的草料,再备一袋清水。” 女子的声音干脆利落,却并非年轻少女般的清脆透亮,其声线温厚柔和,叫人一听便知已有一定的年龄与阅历。 她未摘下斗笠,付过钱后,便在亭边静等着马匹休整,看来是准备在今日日落前便到达京师。 亭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唤她:“这位女侠,可要一碗一文钱的凉茶?” 女子微微侧头,看到老者手上已提着铜壶,便颔首道:“好,麻烦老丈来上一碗。” 一碗倒的八分满的凉茶很快奉了上来,女子没有去坐亭内小桌上,而是依旧站着饮茶,将要饮尽时,抬起的黑陶碗遮住了大半视野。 待她放下茶碗时,视线尽头的官道上,已出现了一辆马车。 驾马的汉子一双锐眼如鹰隼,他身背一把无鞘大刀,显然也是走江湖的好手。 这辆马车在即将到歇马亭的时候便已减速,大汉的视线在亭外玄衣女子身上扫了一下,粗声粗气道:“亭里的伙计人呢?速来牵马!再给我这马儿弄点草料和清水!” 第331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8) 说话的同时,这驾马的汉子已从车辕边跃下,将马轭从马身上摘下,马车内相继跃下来了两个江湖气十足的男子,其中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腰佩长剑,剑鞘上嵌了一颗明珠。 亭后栓马桩旁,伙计在料槽里放满草料,又着急忙慌地赶来牵马,他见到来人,向那佩宝剑的男子露出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冯三爷和兄弟们发财回来了,店里有刚煮好放凉的甘草饮子,可要来上一些?” “来三碗。” 冯三说着,目光也瞥了一眼那江湖打扮的女子,瞧着对方窈窕的身段,眼睛便是一亮,不由好奇起对方斗笠下的容貌。 他朝伙计挥挥手,示意他先去端饮子,自己则向前踱了半步,向那女子搭话。 “看姑娘也是赶路的人,相逢是缘,既然同在这歇马亭打尖,不如结识一番?” 那女子手中托着陶碗,向着斗笠轻轻折腕,用碗沿将斗笠的沿角抬起,面容一寸寸显露。 眼底晕墨。 唇点浓红。 颊边一点红痣。 那是一张鲜明,丰满,成熟中有几分沧桑,沧桑最生风情的面庞。 她温和地打了句招呼:“你好,咱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冯三的神色陡然一变。 这种变化,并不是一个男人乍见美色的惊艳,而是浓浓的敌意,深深的戒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的手搭在了剑上,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 一旁两人紧绷着面庞,那背刀的汉子沉声道:“‘一片相思’尤红叶……这里是京师周边,你已一脚踏进了迷天盟的地盘,还要与我们针锋相对吗?” 尤红叶微笑道:“不,我此番赴京,正是想投迷天盟大展抱负的。” 冯三满脸不信:“那你为何一路追杀我们迷天盟的人?” 尤红叶道:“我早听闻迷天盟中的七圣爷武功高强,乃当世豪雄,他性情狂傲不羁,颇有任侠之风,像他这样的人,手下怎么会有与辽人通商,卖硫黄,铁器,粮食等军需禁品的败类?” 冯三几乎要气笑了,对方口中的七圣爷那是十几年前的模样,现在的关七早在当年与六分半堂总护法雷阵雨一战后便脑部受创,后又走火入魔半疯半痴,哪里还管得了手下人? 这些年来,迷天盟内部早已是散沙一片,许多人只是因利益而勾连在一起,什么帮派道义,兄弟情义,早就抛在了脑后。 这叫尤红叶的女子早在六年前就已是江湖上的一流剑手,她行踪不定,近年来极少在江湖出没,没想到一出现就撞见了他们与辽人的交易,还追杀了他们半路,中途死了数十名好手。 冯三本以为到了陈留一带已经甩脱了尤红叶,还计划着要和剩下两人以被劫的名义把马车里的金银私吞了。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很分明。 尤红叶不仅没被甩脱,还先他们一步在歇马亭里等他们。 她的态度也很明显,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人简直像个初出江湖,眼中非黑即白的疯子! 亭子里提着铜壶的老者犹豫不定,尤红叶侧过头,安慰道:“老人家,别怕。” 在她转头的一瞬间,冯三拔出了剑,身后的两名同伴已一左一右走上前,同时挥出了手中兵刃。 尤红叶没有急着转头,她手腕一抖,黑陶碗激射而出,正迎上一柄挥下的大刀,刀将陶碗一分两半,这两片陶片如同两道暗器,又迎上了另外两人的一刀一剑。 陶碗碎裂的脆响声连成一片。 却没有拔剑声。 拔剑无声。 女子的身法轻灵奇幻,剑法奇快,动与静都优美至极,但这美的享受在转瞬间便消散了。 因为血。 一片相思,相思是什么颜色? 红色。 头颅飞起时,脖颈溅出的大片鲜红。 人齐腰而断时,鲜血如红瀑。 胸腹破开时,血和红色的肠器一同涌出。 ——三个人,三种惨烈,一片红。 连成一片的血,将这亭前的地面都染成了一片血色地狱。 尤红叶有些不好意思,她收剑回鞘,转过身,看向那已僵立无言的老人家。 “我替您将这里收拾干净再走。” 老人家愣愣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居然没有多少惊惧,对方动手前说的那一声‘别怕’,好似有种奇异的力量,真的让他稳住了心神。 “好,好,麻烦姑娘了……他们已付了钱……您,您要来碗甘草饮吗?” “那便多谢老丈了。” 拴马桩的伙计捂着脸不敢看过来,等到尤红叶将尸体拖走,将地翻了翻掩去血污,才大着胆子走过来:“客人,您的马喂好了,水也备好了。” 尤红叶道了声谢,她笑时,左颊的一点红痣在腮上跃动,宛若落在雪地里的一瓣红梅。 “对了,这辆马车留在这里,会给你们添麻烦吗?” 伙计犹豫了一下,尤红叶已懂了他的意思。 她将吃饱喝足的马儿套上马轭,驾着马车驰上了官道。 伙计看着那远去的马车,已忘记了先前对尤红叶的忌惮,担忧道:“她得罪了迷天盟的人,怎么还敢只身前往京师?” 亭中的老者慢吞吞道:“或许是为了名,或许是为了利,或许只是为了试一试手中的剑……” 他年纪大,活得久,所以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但有些人只会让别人看到她想让人看到的一面。 苏梦握着缰绳,看着渐渐在视野中现出轮廓的城池。 姬摇花行走江湖用过许多假身份,‘尤红叶’便是其中一个。 ‘尤红叶’是尤家庄的二小姐,而尤家庄在八年前被魔教灭门,在世人眼中,‘尤红叶’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但事实上,真正的尤红叶也已经死在了灭门案中,这个身份被姬摇花取代,用来做一些不方便其他身份做的事情。 这个身份的完善度很高,用起来不会被人联想到‘玉骷髅’,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尤家的‘四分五裂’剑法十分独特,使剑者需有极强的腕力、臂力和独特的运劲法门,剑招多为大开大合的‘劈’‘砍’招式,而非剑客常用的‘挑’‘刺’技击。 所以苏梦不得已用了一柄重一些的青铜剑,又从记忆里找出一本类似的‘断肠剑法’来用出与尤家的‘四分五裂’剑法相似的效果。 毕竟她帮助过一个谋逆反贼,如今已上了朝廷的黑名单,想要入京师做些事,‘玉骷髅’这个身份是暂时用不了了。 立夏方至,汴河两岸的柳荫渐浓。 一个叫作尤红叶的剑客入了开封。 第332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19) 汴梁城,长同子集的一处房产悄无声息的被租赁了出去。 这里原是一处卖着各种杂书的书肆,现在却摘下了书肆的牌匾,取下了布帘,门扉时常紧闭,瞧这样子是不准备开门做生意的。 在长同子集这处商铺云集之所,租了处铺子却不做生意,须知京城寸土寸金,市肆铺子的租金,比之东京城里带着花园假山的二进宅院的租金都不遑多让,有这样的闲钱,何必抛掷在这里空置? 因为钱是不义之财,倒不如早早将其抛置出去,换些实用的用途。 长同子集位于破板门,破板门囊括了长同子集这条商业街道和苦水铺这个贫民窟。 这里在十一年前还属于‘迷天盟’。 但现在,破板门却成了‘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势力的交界处,在这破板门里,不知有多少人的耳目。 尤红叶的到来对一些人来说并不是秘密,更何况她也并未有遮掩的意图。 没有人觉得她能在京城这龙盘虎踞之地掀起什么风波,有许多有实力,有魄力,有梦想的人来到这里,大都会像投入海中的石子,泛起一些涟漪后,便再冒不出头来。 尤红叶没有急着去找麻烦,因为她知道麻烦会来找她。 从汴河大街往南走,人声渐次疏落,便会经过看街亭。 这座两层飞檐的小亭矗立在街道转向河岸的拐角处,石阶和较高的地势将它托至居高的视野,若是登临二层,便能望见汴河如带,舟楫往来。 亭上已有人。 因为这里正是迷天盟势力所在,看街亭便是最易观察四周的哨所。 所以当尤红叶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她。 此时的她已不再是束袖劲装打扮,一头长发用鱼骨梳固定成髻,身着米色的对襟短褂,领前露出水绿色的抹胸,青色的两片旋裙随着行走时摇摆,隐约可见裙下宽松的米色长裤和浅口布鞋。 如果不是腰间依旧有那柄略重的乌鞘剑,她这副打扮已完全可以融入汴梁市井之中,让人猜不出她江湖人的身份。 比起她这贴地气的打扮,亭上两人的打扮,则与这市井街亭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高高瘦瘦,脸上罩了顶挖了眼洞的竹斗笠,一个穿的像个俗家道士,脸上却扣了一张用浓墨勾勒出凶狠眼角的脸谱。 尤红叶在亭下,仰首看着二楼这两位角色,忍不住感叹一声:“原来斗笠还有这种戴法。” 有一个模样干净齐整的青年走上前,态度冷淡道:“三圣主和四圣主请阁下上去一叙。” 尤红叶认真道:“还要叙吗?万一打坏了亭子可就不好了。” 青年面色一僵,还未说话,面前的女子已施施然迈了步子,走上了亭子二层。 待她在石桌旁坐定,那扣着张脸谱的汉子沉声开口。 “尤红叶,你说你是敬仰七圣爷威名,为迷天盟清理门户,才对冯三等人动手,我们已确认过冯三等人确实干了通敌卖国,勾结辽商的不义之事,并将相关的一干人等做了处置,但这是我们迷天盟的内部事宜。” 那脸谱后的声音陡然转冷。 “迷天盟有迷天盟的规矩,门户脏了,自有盟内规矩处置,绝不容由外人越俎代庖,你终究是个外人,而对外人,我们自有对付外人的法子。” 他话语微顿,气氛骤然紧绷,想以此为对方施加威压。 然而面前坐着的女人毫不在意,双眼毫无避让地与他对视,仿佛在很客气地说‘请继续’。 一旁竹笠扣面的人冷哼一声,接上了话语:“除非你不再是外人。” 脸谱汉子道:“没错,你若肯点头,入了迷天盟,杀死冯三一行人之事,便并非外人越界,而是清理门户,功过赏罚,皆按盟内规矩论处,如何?” 他们看到面前的女子慢悠悠道:“听起来很不错。” 竹笠男子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加入迷天盟?” “其实我来京师,便是因为格外敬仰七圣爷。”她抿了抿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我加入了迷天盟,能否面见七圣爷?” 脸谱汉子冷冷道:“七圣爷得了失智之症,犯病时动手不论敌我,为了盟内考虑,只有六位圣主能够见到七圣爷。” “原来如此。” 女子微笑着,腮边一点红明丽动人:“那我若胜了一位圣主,是不是就可以成为迷天盟新的圣主?” 面前两人陡然沉默。 看街亭内,忽然充斥着一股压抑肃杀的气息。 两道充满压力的目光逼视着那微笑的女子,后者坐的十分端正,甚至有几分乖巧。 “很好。” 脸谱汉子道。 他的声音变得格外阴恻:“本想给你一个分舵主之位,没想到你野心不止于此,如果你能胜了一位圣主,这圣主之位,当然可以给你来坐。” “嗯嗯。” 尤红叶点着头道:“你们瞧,今日晴空万里,天气也不冷不热,看街亭附近也没几位行人来往,我想要当迷天盟的圣主,而我面前正好有两位圣主,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赶着巧。” 这二人虽然蒙着面,但任谁都能猜出来,他们的面色一定极冷。 尤红叶还在不自知地说着:“嗯,四这个数字不错,我的剑法名字恰好就叫做‘四分五裂’,哎呀,聊了这半天,我还未请教,两位哪位是三圣主,哪位是四圣主?还请四圣主跟我比划几招,我们择日不如撞日,当下便把这‘四圣主’的名头重新定了!” 因为两位圣主要单独议事,亭子周边的迷天盟手下都离远了些,他们不清楚亭上都交流了些什么,只听到‘轰’一声巨响,看街亭二层的石桌炸开,石块崩散,四圣主与一道女子身影如苍鹰搏兔般自亭中激射而出,稳稳落在空地上,瞬间已成对峙之势。 众手下回过神来,只听一片‘锵啷’的兵刃出鞘之声,只待圣主吩咐,便会出手围杀那女子。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竹笠扣面,神秘莫测的三圣主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亭边檐角之下,正负着双手,冷眼旁观。 他目光始终未离那剑拔弩张,气机相互锁定的两人,沉声吩咐道:“将场子清出来,莫让无关人等靠近看街亭,你们四圣主要试试这位尤女侠的‘四分五裂’剑法有多了不得,居然敢口出妄言!” 第333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0) 这是一场对于四圣主而言,绝不能败的战斗。 因为他与三圣主已经暗地里投靠了六分半堂,正在潜移默化地分化迷天盟的势力,以图在事变之时,携手下投入六分半堂的麾下。 尤红叶是一位一流的剑手,若能将其招入麾下,日后带入六分半堂,一定会是一笔不小的功绩,所以他们才会不计较冯三的事情,意图招揽对方。 哪料到尤红叶贪心不足,竟直接瞧上了圣主之位,甚至言语间丝毫不把他们二人放在心上,一副轻慢之色。 这样的人,说是说不服的。 江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你想让其听命于人,讲仁义道德、未来宏图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当你在其最自信的领域上彻彻底底、毫无争议地击败对方,才会得到对方的效忠。 尤红叶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狂人。 她的剑就是自己狂傲的资本。 但还不够。 四圣主不觉得自己会败,他与三圣主曾在‘金风细雨楼’的‘无法无天’手下杀入杀出,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还杀死了其中两人,在这之后,他们便有了新的绰号——‘有法有天’。 他们即是法,即是天。 但在这个绰号之前,他们还有一个在响彻黑道的名号——‘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们是邓苍生,任鬼神,是世上一等一的杀手,也是迷天盟中的三圣主和四圣主。 任鬼神的右手上还沾着拍碎石桌时染上的白色粉尘,他带着些许怒气的面庞被脸谱面具掩住,只有阴恻恻的声音表露着不愉的心情。 “但愿你的剑,像你的口舌一样利。” 尤红叶握着剑,将其拔出。 拔剑无声。 她的剑给人的感觉很普通,不算重,也并不轻薄,像是十两银子就能在市集上买到的青铜剑。 但对于一个杀人的剑客来说,这样的剑已经足够。 这无声的拔剑术让任鬼神想到了京城‘八大刀王’中的‘五虎断魂刀’的顶尖高手彭尖。 彭尖的刀法只有刀风,没有刀声,因为他的刀极狠极厉,像是潜伏至久猝然发动的猛虎,虎啸之时,猎物已经被按在爪下。 两人虽还未正式交手,任鬼神已因尤红叶的这一手拔剑更慎重了几分。 他已蓄好了势,凝足了神,就像利矢搭在弦上,若拖的久了,反而损伤弦劲。 所以任鬼神出手。 他蓝衫白袜,道士打扮,长袖一舞,却甩出了森森的煞气,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他出招时已倏然拉近,任鬼神出招毫不留情,一出手便是自己的独门绝技‘鬼神劈’! 掌劲在空中割裂出破空尖啸之声,袖袍鼓涨,那张黑白两色的脸谱更显阴恻冷冽。 掌风带动一股阴风吹动了尤红叶颊边一缕碎发,在任鬼神动手的时候,她也动了。 对付这种极刚极厉的掌法,轻巧诡谲的快剑正是其克星,但‘四分五裂剑法’是大开大合,以力破巧的剑式,尤红叶握剑的手腕一转,快若一场雪色的梦,剑被腕力牵引,却以一种与灵动的手腕截然相反的姿态,无比沉重、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自下而上,倒撩而起! 一道弯月似的剑虹斜撩而上,与‘鬼神劈’的掌劲相撞,平地一场骤然旋出一道疾风,任鬼神脸谱下的面色一变,肩肘一沉,左掌无缝衔接右掌掌势,霎时间再攻出了三掌。 尤红叶的剑也丝毫不慢,她连斫三剑,劈,撩,切,其剑势之凶,丝毫不逊色于‘鬼神劈’。 尤家庄的‘四分五裂剑’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威力! 任鬼神心中惊愕不已,他虽然在此之前未见识过‘四分五裂剑法’,但在多年前听闻过尤家庄家主‘夺心剑客’尤征的的名声,尤征最出名的事迹是三十招内击败天蚕山的‘天蚕剑客’储象生,但储象生在任鬼神眼中却是五招便可解决的庸手而已。 由此可见,尤红叶的剑技已远在当年的尤家家主之上。 又是一记掌剑相交,任鬼神向后一踏,干净的鞋袜上此时已蒙上一层尘灰,尤红叶眯着眼,一缕长发被风吹落。 “好狠的剑法。”任鬼神赞叹一声。 “你的掌法也不错。”尤红叶客客气气的回了一句赞赏。 任鬼神道:“我们再打下去,就只能是生死之斗了。” 因为尤红叶的实力已值得他全力以对,而‘鬼神劈’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是有去无回,收不住手的。 尤红叶道:“可我想要成为圣主,这样才能见到七圣爷。” “是的,按规矩而言,只有圣主才能面见七圣爷。” 但在关七不管事的当下,六位圣主便是迷天盟立规矩的人,也正因六位圣主各有异心,迷天盟才会是现在四分五裂,一盘散沙的状态。 “哦?按规矩而言。”尤红叶很容易便听出了任鬼神的言外之意。 “是的。” 任鬼神身上的战意收了回去,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是现在要以六分半堂的布局为先,圣主之位不容动摇,既然如此,不如先退一步,让这个憧憬关七的女人在他和大哥的看顾下见关七一面。 他已经试出了尤红叶的武功底细,这人武功之高,已不在自己之下,他与大哥邓苍生合力倒是可以制住对方,但这种行为没有意义。 尤红叶不会认可联手才能打败她的人。 “那看来我们还能聊一聊了。” ‘锵’一声,尤红叶收起了自己的剑。 她收剑的声音很响亮,与拔剑时的无声截然不同。 任鬼神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在未亲眼见到她的剑之前,任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用出如此凶厉的剑法。 看街亭已经不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邓苍生和任鬼神二人带着尤红叶去了迷天盟势力范围内的一处酒楼。 这一天,迷天盟多出一位新的分舵主。 在加入迷天盟没有几天后,尤红叶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关七。 “我想……我要见的是那位京城第一高手,迷天盟中的七圣爷,而不是一位……囚徒?” 她其实早就知道关七现在的处境,但知道与亲眼见到毕竟还有着较为遥远的距离。 夏日的庭院百花吐艳,他却被锢在冷寂的黑色之中,生机与希望与他无关,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押运的囚徒,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 关七坐在黑色的铁椅上,椅子连接着一圈坚固的铁栅栏,只有头部在栅栏之外。 他在看天。 尤红叶站在远处,在她的身边是三圣主和四圣主,他们站立的位置呈巧妙的挟制之形,以避免这名好奇关七的女子不知轻重地走上前。 三圣主邓苍生道:“现在你已经见到他了。” 尤红叶看着关七,那茫然望天的男人神情空白的像一个孩子。 “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见面。” 邓苍生道:“七圣爷如今神智不清,即便是我们,也要斟酌着言辞,才能小心翼翼地与他交流,一有不慎,他就会发狂,所以你不能去见他,也没有必要去见他,因为不论你与他交流什么,他也不会给你想要的答复。” 尤红叶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们答应的那么爽快。” 右侧的任鬼神阴沉冷哼一声:“你到底想与他说些什么?” 尤红叶喃喃道:“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特殊的,所以我想跟他聊一聊,聊什么都可以……” 她的声音中,一丝极细微的、若有似无的韵律悄然荡开。 “不要阻拦我。” 这一句话是命令。 说这句话时,她的嗓音忽然变了,不再是属于‘尤红叶’的成熟温厚,而是更清亮,更散漫的女声。 苏梦向前迈动脚步,晴朗的天空渐渐布起阴云。 正在看天的关七忽然望了过来。 第334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1) 关七的脸苍白的如同一片茫茫的雪。 他看着迎面一步步走来的女子,在天空中的阴云渐厚时,那空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孩童似的疑惑,像是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的目光像是透过女子的皮囊看到了灵魂深处,让无形的目光产生了有形的锋锐。 苏梦感受到了刺痛,她的‘气’触到了对方的‘气’,她看到散发狂歌,身形清瘦,双眼明而有神的关七,看到了天仙化人一般的白裙女子,画面如同泛黄的书卷,眨眼间便被残火燃尽,狂乱与痛苦汹涌而至,钢铁大厦轰然倒塌,血肉战场上人如割草般倒下…… “轰隆”一声巨响,云层中一道霹雳惊醒了苏梦,她愕然看着眼前人,关七的眼眸中此时满是痛苦与疑惑,染了霜的眉发簌簌颤动。 天人共感,她方入玄妙之境,而关七却早已‘望天’许久。 他知道了‘天’才能知道的东西。 ‘战神’关七并不是完全的痴人,他只是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明白的东西,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他能明了这些东西是过去,是将来,但在他头部重创,又走火入魔后,他已分不清了,这些能够看到的东西加重了他走火入魔的症状,像是永远在脑海中搅动的漩涡。 只要‘天’存在,这漩涡便一日不息。 现在,这漩涡中又搅入了新的东西。 “你已经死了。”他开口,声音迷惘,像是不解求知的稚童:“你死了好多次……你死在奇怪的绿色里……” 那绿色单一而平铺,没有丝毫布料的纹理,像是绿色的铁板,却又比铁更柔软。 苏梦茫然的睁大眼睛,她当然死过很多次,她已经活了太久了,但是她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死亡是在萧泪血的洞窟之中,她所有的死亡里,从没有什么奇怪的绿色。 等等—— 像是一道电光在脑海中闪过,苏梦意识到了关七说的是什么。 ……绿幕。 是啊,她最初是一个演员,她当然演绎过许多死亡的场景,她演的最多的是仙侠剧,所以会出现许多绿幕场景。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几乎很少再回忆起的过往如潮水般涌现,一种很久没有体会过的酸涩情感让她有些恍惚。 “……你死在有着许多钟乳石的山洞中……” 关七喃喃着,渐渐越过那些虚假的死亡,直达苏梦轮回的伊始。 他看到了很多死亡,中剑而死,中毒衰弱而死,沉河而死,年迈而终……这些面庞都属于同一个人,他听到了痛苦的挣扎声,也听到了开怀的笑声,还有仿佛将心都撕裂的嚎哭……渐渐的,这些记忆里染上了暖色,她很少再如此痛苦,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后日渐孤独。 关七又想到了那一片绿色。 他听到有人喊:“剥夺仙籍……落入轮回台……” 神仙?轮回? 她是轮回的神仙吗? 在关七说话的时候,苏梦一直很安静,并不去干扰对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头顶的浓云愈发幽暗,隐有雷蛇在其中翻涌,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先是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关七苍白茫然的面庞,然后是“轰隆”一声雷响。 关七的脸庞忽然因痛苦而扭曲,他抬起手,沉重的锁链撞在铁栅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捂住了自己的头,声音逐渐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苏梦又向前了一步,让声音带上安抚的效果:“你生病了吗?可以让我帮帮你吗?” 她与关七之间已只有三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已经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但关七却没有动作,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孩童般的双眼定定地瞧着苏梦。 “仙人……小白在哪里?” ‘小白’这个名字像是一个让关七短暂清醒的开关,他脸上依旧带着痛色,语句却已如常人般流畅:“小白离开了我……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会帮你的。”苏梦因为‘仙人’这个称呼而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是因为看到了那些演戏的场景所以对她有所误解吗? 她不动声色地又上前了一步。 关七的眼睛追随着她。 “你可以多聊一聊小白吗?她是个怎样的人?”苏梦温和道:“我需要她具体的信息,才能掐算她的下落。” 又一步。 关七正要开口。 这时,他的眉头忽然一凉。 原来是一滴雨落在了眉心。 这一滴雨水让关七的神情重归恍惚,苏梦不再犹豫,转瞬间便迈过了最后一步的距离。 因为关七之前一直与之对视的缘故,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便是这电光石火间的迟滞之间,苏梦的手动了。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手影乍现,当关七那茫然的双眼捕捉到这只手的踪迹时,微凉的手指已如铁钳般扣死了他的手腕。 在苏梦动作的同时,数道裂帛声响起,她的衣袖已寸寸断裂,纷乱飘散,琉璃般清透见骨的手臂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痕,然后血色渐渐渗出。 但这凌乱的破体剑气转瞬便被遏制住。 关七只觉得半条手臂猛地一麻,体内真气瞬间溃散。 雨水由几滴转为淅沥,再成为瓢泼大雨,这中间不过数息。 夏天的雷阵雨来的爆烈而直接,豆大的雨点砸在关七的脸上、身上,两人在喧嚣的雨幕中静止。 关七的脸色愈发苍白,苏梦的莹白如玉面上却泛起了淡淡的绯红之色,不仅是手臂,连面颊的肌理都开始透明起来。 雨水倾盆,甫一触及到苏梦的身躯便被澎湃的内力蒸腾为缕缕白汽,与之相对应的是关七那湿漉漉的几乎让人心生怜悯的模样。 在静止的表面下是内力的激烈角逐与蚕食。 苏梦并没有恶意,但关七的精神状态实在太不安定,她必须要让对方处于一个能被安稳控制住的状态。 所以她采取了一个很直接的方法。 吸取对方的内力。 正是因为她自始至终并无恶意,又因为对她‘仙人’的认知,还有慑心术对心灵弱点的无孔不入,才让苏梦的计划如此顺利的实施。 正当她吸收内力的时候,关七又开始望天。 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刺痛眼珠,他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在雨幕里瞳孔微颤。 天在给他启示吗? 他从天地一线中又悟出了什么? 苏梦面色一变。 自手掌处传来的热力忽然消失了,关七整个人的体内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了‘空’,她能感受到他的血与肉,感受到他的脉搏,却感受不到他的内力。 与此同时,雨水变的格外冰冷,这天地之间的雨仿佛都成了剑,念动即发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融入了雨水中,成了扑天盖地的杀机。 第335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2) 关七的命脉在苏梦的掌中。 苏梦的命呢? 在雨中。 漫天的雨,连接天地,大雨成线,生死也于一线之间。 对面前女子的信任因她吸取内力的行为而消弥,即便关七思想混沌,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样是伤害自己的行为。 伤害,便要反击。 当他心生反击的念头时,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命脉受制于人的处境。 关七的性命在苏梦的一念。 苏梦的性命在天地的一线。 在这森寒冷冽,杀气腾腾的雨中,两个人的手与腕交叠,像是久未相逢的朋友在寒暄问候。 苏梦意识到一件事。 她忽然意识到,当她没有用朋友的方式对待对方时,对方也不会用朋友的方式对待她。 所以她松手。 总有许多事情,松一松,退一退,便能消弥矛盾,化解紧张,但是有些人总要逼迫,前进,针尖对麦芒,让中立化敌,敌人化仇,或许对于这种人而言,他们想要的只是斗争的过程。 苏梦不喜欢斗争,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被人杀。 剑雨在即将穿透女子身影时霎时一凝,沛然的漩涡之力让剑雨落入滞涩的泥沼,像是在视野中减速了一瞬,让人生出错位般的恍惚。 一部分剑雨落下,在地面上砸出细密的坑洞,却仍有一部分剑雨如附骨之疽般追随着那退开的身影。 苏梦伸手,透明的手。 剑雨无影,手亦无影。 当她的衣袖连震七下时,雨幕中忽然爆开一朵朵硕大的雨花,这雨花在一线天地之中爆出短暂的无雨无风无气的空洞。 当‘空’产生的足够快,足够多,破体无形剑气融入的剑雨便有了空隙,人也便有了出口。 女子的身影就在‘空’处腾挪,然后站定。 杀机消弥。 雨仍是雨。 人在椅上,人在三步外。 关七苍白着脸道:“为什么松手?” 当苏梦的手搭在他腕上时,她可以杀他,也可以制他,但她选择了退。 苏梦摇了摇头:“我本意是想控制住你,让你在跟我谈话的时候不至于猝然发狂,这件事是我不尊重你在先,我要向你道歉。” 关七垂眸,雨扑面颊,霜降般的眉变得疏落,他看起来竟有一种可怜之感。 “发狂……发狂……我若不发狂……小白也不会离开。” 他喃喃着:“你们说的是对的。” 你们? 苏梦看着他身上的镣铐,原来如此,他们就是这样哄骗着关七戴上镣铐的。 “所以就算你以这副样子找到小白,小白还是会离开的。”苏梦冷静道:“你需要彻底治好病,这样找到小白时,小白才不会害怕。” “要治好病……小白才不会怕。” 关七重复着。 “对,我来给你治病,你只要乖乖的由我把你的病治好,我就告诉你小白在哪里。” “你知道小白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仙人’。” “‘仙人’……”关七忽然又抬头。 他又看向了天,好像能从天上得出什么答案来。 苏梦很想和他聊一聊‘天’,聊一聊武学,聊一聊天人交感,念动天地的体会。 她的内力比关七深,意识的境界却不如对方,起码如今的她,看天虽有悟,却远达不到对方能观过去未来的程度。 在这个世界上,关七是她能接触到的最接近破碎虚空的人,可是以关七现在的状态,就算他能说出一些感悟,难免其中夹杂痴语。 她要治好他。 她想和清醒状态下的关七聊一聊。 关七望着天,他的唇线绷紧,像一个固执的必须要得到答案的孩子。 苏梦瞧着这样的关七,也昂首看天。 雨水渐渐淅沥,夏天的雨总是来的急,去的也急。 然后关七开口了。 “‘仙人’……你来做迷天盟的盟主。” 何为‘盟’。 在‘迷天盟’中,‘盟’之一字代表‘七圣同盟’,但大家都明白,‘迷天七圣’实际上是由一位圣主关七和六名高手组成,只是这六名高手冠着圣主的名头,好似他们地位相等。 若‘迷天盟’有一个名义上的盟主,那么唯有关七才能胜任此位。 哪怕他已半痴,他依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高手。 只是有了‘七圣’尊称的关七没有必要再另立‘盟主’这虚名而已。 而现在,关七口中的‘盟主’即意味着在结盟之人中立一人为主,这个结盟之人与那‘六大高手’无关,是关七与苏梦之间的结盟。 如今京城帮派之间局势紧张,‘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三足鼎立之势已摇摇欲坠,迷天盟自七圣主关七神智不清后便逐渐分崩离析,门下人各有想法,盟内那六个圣主已经无一人心向迷天盟,背地里早就暗投明主。 接过这所谓‘盟主’之位,无疑是接下了一个烂摊子。 但苏梦没有丝毫犹豫,在关七话语落下之后,她极为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迷天盟分舵主尤红叶在面见关七后,便一跃成了‘迷天盟’的‘盟主’。 这件事在众人看来,不仅荒唐,而且可笑。 私下里,有迷天盟的弟子大胆讨论。 “谁都知道,七圣爷这里……”一名弟子指了指脑袋,将剩下的词汇含糊过去,“所以只要哄得他开心,莫说什么‘盟主’了,就是什么王爷将军的,也是他一张口就能封的,可这封的能做得了真吗?” “怎么做不了真?左右是个名头而已,难得七圣爷发话,给那位尤舵主设个盟主的虚名哄他高兴又何妨?” “即便是个名头也足够唬人了,我看六位圣主都得跟这位尤盟主取取经,怎么人家只见了七圣爷一面,就能哄得七圣爷找不着北了。” “嘭”一声响,一只粗糙的手掌按在桌上,打断了这一桌的谈话。 桌旁两人惊怒望去,见到来人后却忙惶恐低头。 “属下见过陈舵主。” ‘水蝎子’陈斩槐冷冷道:“七圣爷下的命令,我们只有遵从的份,你们暗地里质疑妄议,可有对七圣爷的半点尊崇?” 手下人喏喏称是,不敢反驳半分。 陈斩槐见他们眼神活泛,显然心底仍是不服,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件事确实惹得盟内人心浮动,六位圣主已经一起去面见七圣爷和那位尤盟主了,想必会给大家一个能定得住人心的结论。” 但这结论不是讨论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当三圣主四圣主之外的四名圣主斟酌着言辞,气势汹汹来到关七的院中时,那推着铁椅,守着关七的女子倨傲冷漠地望着他们。 “从现在开始,关七归我管,迷天盟也归我管。” “有什么意见,打过再说。” 这一天,六位圣主都明白了三件事。 一:这个女人,绝不是‘尤红叶’。 二:这个不是‘尤红叶’的女人,武功不下于关七。 三:关七对这个女人言听计从,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所以六位圣主给出的结论是,他们会留在盟内,遵从关七的旨意,承认‘尤红叶’盟主的身份。 第336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3) “他们很聪明。” 苏梦将药碗端到关七身边,看着对方乖巧地捧起,微微一笑,接着道:“在见识过我的实力后,他们没有选择趁着弟子离心质疑之际,将已发展好的手下势力带离迷天盟,而是全都留了下来……他们在两头下注。” 良禽择木而栖,这些人正是明白关七的现状,知道迷天盟再不是昔日那棵安稳的大树,才会私下勾连其他势力,早日另寻明主。 但当见识过苏梦的实力后,有些人的心思已经活泛起来。 在迷天盟,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主,可到了其他势力,地位又怎能越得过别人早就培养多年的亲信? 人心是很有趣的东西,若一味滥用慑心术,会失掉许多江湖趣味,所以苏梦上辈子直到欧阳奎完全掌控了欧阳家后,才将慑心术传给了他。 而欧阳奎在失去了最初的驱动力后,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将慑心术习至小成而已。 “我并不讨厌两头下注的聪明人。”苏梦道:“但是他们之中,还有人有别的想法,迷天盟内部为何会有勾连辽人,买卖禁品的渠道,这种事一定要彻查出来。” “还有你……你可知你身上有多少药物留下的痕迹?” 关七只乖乖喝药。 他在喝下那些加了料的药物时,是否也如此乖巧? 关七的内力实在太过强横,寻常药物很难制住他,背后人想必是想徐徐图之,将关七打造成一个听话趁手的兵器,而不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不然他早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我入京之后,曾听人说,在这京城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其实也暗示着朝廷中的三个政治倾向,主战,主和,还有主降。”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苏梦的笑容已消失,神情十分冷漠:“但在十几年前,迷天盟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关七已安分地喝完了这碗药,苏梦接回药碗,关七的眼珠微微一动,出神道:“……会以血肉攻向钢铁巨兽……是因为不降。” 苏梦捧着药碗的手紧了紧:“原来你能看懂。” 她轻声低喃:“我对挽救这个积弱的王朝毫无兴趣,但你既然将‘迷天盟’交给了我,那我绝不会让迷天盟顶着这个可耻的名声。” 在结束今天的治疗后,新任盟主尤红叶召来了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 因为有原着背书,她知道这两个人应该不是迷天盟内部主降苗头的煽动者。 在旁人面前神秘莫测的两位圣主此时在尤红叶面前完全卸下了外表上的伪装。 颜鹤发绰号为‘不老神仙’,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他虽有着与年纪相符的白须白发,眉毛却乌黑浓密,一张脸细嫩的宛若孩童,他原来学的是炼丹,后来却入了武道,若他坚持炼丹之道,恐怕当今圣上面前又能多一个当红的方士。 朱小腰则很年轻,她有一个很傲的绰号,叫做‘意中无人’。 她是青楼出身,早已看透世情,因此有一种慵懒、疏离、又带着一丝厌世的独特气质,她的‘意中无人’不是傲慢,是活在自己意境中的孤独。 第一次见面时,尤红叶看到的是她宽袍掩面的模样,见识的是她‘阴柔绵掌’的毒辣,直到这第二次见面,她才看清朱小腰倦花似的容颜,如拂柳的纤腰。 颜鹤发在尤红叶面前垂首,朱小腰却扬着头,用慵懒却明亮的眼眸直视着面前的新盟主,丝毫没有退避之意。 尤红叶没有笑,作为一个刚上任的盟主,她不需要太过温和,当那没有笑意的眸子对上朱小腰的双眼时,后者没有垂首,但眼睛的重心却不自觉地下移到那丰润面颊上的一颗红色小痣上。 然后这位新盟主开口了:“我知道,在迷天盟内,圣主的排序并不与地位相等,大圣主和二圣主二位在盟中的话语权远不敌五圣主和六圣主,你们甚至因为这二人的刁难,不得已在计谋未周全的情况下行刺‘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和‘六分半堂’的雷损,结果反被苏梦枕擒获。” 颜鹤发沉默不语,尤红叶来京才多少时日,居然连这种陈年旧事都查了出来,这只能说明,她来京城,来迷天盟,全是早有准备的谋划。 “苏梦枕将你们擒住却又放走,他用的是堂皇之招,是收服人心的明谋。” 尤红叶慢悠悠道:“他是一位君子,你们想必因此事而格外敬重此人。” 颜鹤发神情一肃,知道这是个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他没有思虑太久,开口道:“苏公子当日所为,确是光明磊落。这份活命之恩与磊落胸襟,我们二人心中从未能忘。”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的话并未说到这便停止。 “但恩情归恩情,立场为立场。” “当年七圣主未抱病时,一向是带头拼杀,将最危险、最毒辣的敌人都挡在身前,我们这些老兄弟,哪个没承过他的救命恩情?苏公子是君子,但当年的七圣主,才是在下眼中响当当的好汉,值得追随一生的豪杰。” “哦?”尤红叶道,“既然你犹记当年盛况,再看今朝颓势,岂不更觉物是人非,心灰意冷?” 颜鹤发面不改色,声音却沉了几分:“属下在盟中日久,确实目睹诸多倾轧争斗,也深受其苦,更痛见昔日的五六圣主身殁后,七圣主遭新任五圣主、六圣主蒙蔽视听,日渐疏远旧人,久而久之,纵有热血,也难免渐冷,属下所能做的不过是谨守本分,静待时变,然而……” 他话锋一转:“然而见到了尤盟主后,属下便知转机已至了。” 尤红叶不动声色地看着颜鹤发。 他话语中的诚恳不似作伪,可偏偏在那表象之下,又藏着精明算计。 当权者的野心与器量决定着人心的流向,稍有不慎,便会导向另一种结局,这便是权势的危险与魅力之处。 尤红叶不再摆出冷淡的模样,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很好。” “你既也有复兴迷天盟之志,如今正是趁势而为的时候了。” 她慢悠悠道:“我与七圣爷,便是你的‘势’。” 颜鹤发道:“属下但凭差遣。” “在安排你做事之前,我要先问明一件事。” “请盟主示下。” “你愿不愿意向有过仇怨的人‘低头’?” 第337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4) 颜鹤发离开的时候,光滑紧致的面庞涨得通红,他的双眼蕴着火,任谁也能看出他神情的愤怒。 但他在走出门没两步后,便用竹萝掩住了面,遮挡住了这愤怒的神情。 除非有人暗地里一直留耳目暗中观察七圣居所,否则谁又能捕捉到他这迈出门外时短暂外溢的情绪? 五圣主与六圣主很快送了邀帖,请颜鹤发过去吃茶聊天。 他们当然知道,因为他们借着关七信任,对颜鹤发多番打压,让这位大圣主对他们二人全无好感,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关七的信任换了人,他们两个便与皇宫中失宠的妃子没什么不同,纵然手中依旧掌控着不少迷天盟的势力,可最强大的武器已经落入他人手中。 五圣主和六圣主先向颜鹤发奉茶赔罪。 “颜老哥,往日种种,皆是我二人权欲熏心,借着七圣爷的名头做了不少妄为之事,这一点,我们没什么讨饶的话说。” 换了其他人得了势,也会做出排除异己之事,当初颜鹤发为了扶植朱小腰继任二圣主之位,也用权势铲除过其他竞争者。 颜鹤发冷哼一声,没有给出好脸色,但也接过了茶水。 五圣主道:“怪只怪老三和老四二人,居然趁我二人不在,不听命令带外人单独去会面七圣爷,惹出这样荒唐的局面后,又像是缩进了壳子里的乌龟一样不敢露面了。” 他们本想立下规矩,除他们二人外无人能接近关七,但又担心其余圣主集体反对,引起尖锐矛盾,于是改为除圣主外,任何人不得面见关七。 五圣主和六圣主二人早已确认过,其他圣主根本没有能力从关七那里夺走他的信任。 但他们终究不是与关七在一起的连体婴孩,他们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譬如向背后的主子汇报,与异族的高手勾连,甚至他们偶尔还有明面的身份要去露个相。 所以三圣主和四圣主才能找到机会带人去见关七。 颜鹤发道:“这位尤盟主连七圣爷都能哄成这样,骗他们两个又有何难?” 六圣主道:“所以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敌人?”颜鹤发道:“尤盟主武功盖世,手段高明,我吃饱了撑的要把她当敌人?” 五圣主道:“哦?难道颜老哥要投效她不成?可只怕你敢投诚,尤盟主也不敢信你。” 他话语一顿,道:“且不说当年苏公子将你们擒而又放的事情,七圣爷当年发病,杀死了前位二圣主‘金面兽’闵进,原五圣主‘开心神仙’吕破军,还有原六圣主‘毒手摩什’张纷燕,闵进和吕破军可都是颜老哥的至交好友,您与那位‘开心神仙’还被并称为‘逍遥二仙’,当年之事后,您留在这迷天盟内,当真无怨?这位尤盟主若知道这些事,又怎敢信你?” 关七杀害前任圣主之事其实另有内情,但除了五圣主、六圣主和极小部分人之外无人得知。 正是因为件事情,让一些老人与关七离心,才给了五六圣主上位的契机。 颜鹤发不知真相,他握紧茶杯,想起当年事,终于沉沉一叹:“尤盟主倒是不知道我与当年其他圣主之事,但她确实调查到了苏公子对我的恩情,并质问了我许多,恩威并施,连消带打,迫我交出手下势力。” 六圣主道:“这位行事如此霸道,颜老哥又怎会甘愿。” 颜鹤发睨了一眼二人:“这位尤盟主与七圣爷在一起,京城里恐怕很少有人敢当面对他们说出一个‘不’字。” 他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 若你二人被尤盟主叫过去,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 那一晚六圣齐聚,在场中人初时都是一副不逊姿态,可到了最后,谁又敢再瞪视尤红叶? 五圣主沉默,颜鹤发虽未能看见对方的模样,但知道对方的面色一定极不好看。 五圣主和六圣主至今仍掩着面,但那一天他们联合对尤红叶出过手,见过他二人的出招后,猜出这二人的身份对颜鹤发而言并不难。 五圣主的手日常总是掩在宽袖中,颜鹤发在昨晚见到了他总是遮掩的双手,那是一双很有特点的手。 常人的手是由手掌和手指组成,但五圣主的手乍眼一看,却只能看到粗厚的手掌,他的拇指还有一小截突出,但食指到尾指四指几乎已经全缩入掌肉之中。 这双粗钝的手掌,只有修炼一种叫做‘无指掌’的武功才能炼的出来,且一定已有了六十年的火候,才能炼出这样近乎五指全无的境界。 六圣主的手同样独特。 他的手指很长,仿佛五圣主消失的手指助他长了一截似的,纤纤若拂柳,白嫩若葱尖,尤其是指尖处,像是尤嫌不长,又生拽了一番似的,尖端几乎细成了竹签。 这是一双修习‘素心指’和‘落凤爪’的兰花手。 ‘无指掌’张铁树,‘兰花手‘张烈心’,这两人合称‘铁树开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宗师好手。 这两人的招式向来极毒,极辣,所以在对尤红叶出招的时候那一天,后果也更惨烈。 张铁树的右手手掌折断,张烈心的兰花手成了残兰——他的尾指已被剑气斩断。 前者的伤尚能养好,后者却无能为力。 五圣主张铁树开口,声音带怨道:“但他们这样做却有一个弊端,尤红叶还没培养出自己的亲信,她又要照料七圣爷,若要做些什么,必须经他人之手,所以她还需要我们,不然也不会找你说那些话。” 六圣主张烈心道:“只要她还需要我们去做事,那我们就能找到时机。” 颜鹤发神情一动:“什么时机?” 六圣主长叹一声:“时机未至时,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机。” 大圣主与五圣主,六圣主忽然交好了起来,而众人皆知,二圣主朱小腰一向唯大圣主马首是瞻。 所以迷天七圣里陡然分出三股势力。 大圣主,二圣主,五圣主,六圣主把持了迷天盟八成的事务,剩下两成则属于三圣主和四圣主。 而新任盟主尤红叶与关七就像是被狼群环伺的猛兽。 但能令狼群忌惮、只敢环伺而不敢上前扑杀的,也唯有强大的猛兽。 三圣主邓苍生与四圣主任鬼神沉寂了好些天,没有应五圣主和六圣主的邀约,也不敢再去见尤红叶,他们私下隐瞒踪迹,去请教了几位名医。 得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无恙’。 邓苍生与任鬼神不信。 他们通过六分半堂的关系,想要再去请温家的人看一看,因为他们怀疑自己中了一种不知名的奇毒。 不然那一天,他们怎么会对尤红叶唯命是从? 但是温家的人不是那么好请的,他们只能等待。 在等待的时候,邓苍生越发不安。 邓苍生本就是本性有些缺乏优柔寡断之人,他也深知自己的弱点,所以一向听从任鬼神在大事上的决断,在任鬼神决定背叛迷天盟,投向六分半堂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跟随了任鬼神。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与任鬼神意见相左。 “我们毕竟还没真正背叛迷天盟,现在断开与六分半堂的联系,及时向这位新盟主投诚还来得及。” 邓苍生和任鬼神都是跟着关七一同闯荡过的老人。 他们知道关七的实力,而今又见识过了尤红叶的武力。 这二人在一起,一定能为迷天盟带来一场巨变。 这一次,犹豫不定的人成了任鬼神。 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 因为又有一件事发生了。 第33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5) 关七身上的钢链,乃是‘天下万物,莫之能毁’的辟神钢链,就连最顶尖的神兵,也不能将这钢链斩断。 可是为什么要想着以刚克刚呢? 苏梦能想出三种绝无仅有,溶解之力极强的腐蚀之毒来毁掉这钢链,但材料的筹备太过费时,所以她换了种方法。 当时关七正在哭。 很少有人能看到一个成年的强壮男人像孩子一样哭泣。 他紧紧抓着苏梦的手,含糊着言语,说他看到了中原大地一片血海,看到了异族侵占,前途无望,他忽然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再怎么努力,以后也避免不了这可怖的未来。 苏梦为他讲了半夜的故事,讲中原大地上热血不死,异族终会被驱逐出去,她说仙人轮回不循岁月,在她的其中一世中,便是驱逐异族后强盛的未来。 她为他解释那些让人惊怖的地下巨龙,钢铁城堡,巨大的蘑菇云……当未知不再是未知,恐惧便会消弥许多。 关七于是不再哭,在他难得乖巧的时候,苏梦道:“这些铁链困着你,你是不是会不舒服?” 关七看着她,点点头。 “我来帮你挣脱锁链好不好?” 关七已对她的话无有不应。 “好,那你听我的,将内力沿我说的经脉去游走,先自丹田引一缕真气,不起督脉,反下沉于足底‘涌泉’,再沿足少阴肾经,上行至‘筑宾’穴时,横走足厥阴肝经之至‘中都’……” 关七神智时清时浊,但当他听到苏梦的话时,身体内的真气却已自发开始循声游走。 周身骨骼因真气的游走而开始绵软顿痛,有一种泡在醋水之中的酸涨感,骨骼响起一串清脆连绵的‘噼啪’爆破声。 关七纵是武学奇才,也无法一次就能练成需要自小辅以药物习练的缩骨奇功。 苏梦教他的这种行功路径,并非指望他能凭缩骨之功从钢链中挣脱。 缩骨功在习练之初,须先以内息循特定经脉游走,温养骨骼、护持根本,待根基稳固,方可行扭曲伸缩之术。 她让关七所行的,便是她所见过的一本缩骨奇功中,第一页的最基础也最精妙的‘易筋锻骨’篇。 关七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那酸胀的感觉已压过了所有的感受。 苏梦的手捏着他的手,属于男子的宽大手掌与粗壮的骨节宛若泥塑一般被搓圆揉扁,然后她的手将那扁下去的手柔柔一推,便将他从镣铐中推了出来。 然后是另一只手,左脚,右脚。 沉重的镣铐落在地上,发出“锒铛”两声巨响,余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久久才消。 苏梦的手又在他的胸口和脊背几处穴位上揉推了几下,然后道:“好,现在停下来。” 关七停止行功,那种酸涨的感觉如潮水般渐渐退去,他看到自己双手双脚像是捏扁后又开始浮胀的白面团,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可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这双手双脚俱不属于自己。 “等到一柱香后,你的几处穴道解开,就能恢复知觉了,届时痛楚也会过去。” 关七的镣铐远比昔日龚侠怀的更为紧锢,绝非靠脱臼之法就能挣脱,但苏梦阅览过的奇功秘法何其繁多,为关七解开桎梏并不是难事。 在关七能说出那些‘地底巨龙’‘钢铁城市’,当他因看到战争而哭泣时,苏梦对关七便已有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在这世上只有她知道,关七看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也只有她能为深陷莫名恐惧中的关七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 ——并且,也只有将慑心术习至神乎其境的她,能掌控失去镣铐的关七。 迷天盟势力最鼎盛时,开封府八厢一百二十坊,有近半都归拢在迷天盟势下。 但如今,不仅是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蓝、红二线地带全被金风细雨楼接管了去,而且将近一半的盈利市坊和三成的水路生意都被六分半堂收拢。 留在迷天盟手下的,便多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也不愿碰,不屑碰的生意,再加上内部和外部双向的推波助澜,导致迷天盟的风评愈发不堪。 迷天盟内,因敬仰关七而留下的人已十不存一,甚至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混生意’来的。 迷天盟的总堂原本在城内,因为当年关七力战六分半堂失利,关七和部众被一路打到了京城外,主要势力撤出了京师,如今总堂转为了汴京外城的旧仓区。 但谁也不会因此小瞧这里的守备,汴京水路发达,许多建筑都有地窖结构用于仓储防潮,而迷天盟势下的建筑大部分都以地窖连接暗道,所以在旧仓区这一带,迷天盟不仅有明面上的车马店,工坊,粮仓,织造坊,还有地下四通八达的暗道网络。 当迷天盟强盛时,这些布置是其雄踞汴京、令人生畏的基石。 明面上的车马店、工坊昼夜不息,既是庞大的财源,也是最好的哨岗。 南来北往的货物、工匠、车夫中,不知混杂着多少迷天盟的眼线与弟子,将汴京各处的风声源源不断汇入总堂。 而地下那四通八达的暗道网络,更是迷天盟的核心之处。 它不仅可以用来在危急时刻转移精锐、发动奇袭,也可以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制造大量的财富。 那时的暗道,纪律森严,通行皆有特定暗号与时辰,非心腹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当关七神智昏聩、迷天盟势颓之时,这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密布置,却迅速沦为了滋生内部腐败的温床。 明面的产业因‘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蚕食收入大减,不知是谁开启的源头,守备的弟子们开始“靠山吃山”。 昔日严密的暗道,成了走私、销赃、逃匿的公共通道,从中攫取的大量财富在内部刮去一层油脂后,流向上层,又靠着这些财富去招兵买马,营造繁荣假象。 迷天盟是一棵看似枝叶繁茂,实则快被驻空的大树。 仅存的那些忠诚的手下,面对这样的现状,能做到不同流合污已是极不容易,又哪有能力去肃清内弊? 但是现在,已有一些人看到了希望。 三十六位香主,十八位舵主,六位圣主收到七圣爷亲令,齐聚总堂‘聚圣厅’。 上方被安排了两个主座。 一位是近来引人瞩目,空降盟主之位的尤红叶。 一位是失去了所有桎梏的关七。 他身着锦缎宽袍,乱发被发梳理整齐,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目,让一些跟随迷天盟多年的老人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位叱吒京师的枭雄。 没有铁椅,没有铁链。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已让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但有一个人除外。 尤红叶将后背完全靠在椅背上,这姿态使她用一种倨傲睥睨的视线垂眸看着众人,很多香主和舵主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但却无一人敢抬眸正视那张富有侵略性的容颜。 众人聆听着这位新盟主开口。 “按江湖规矩,我既然被七圣爷委任盟主之位,便该早些广邀天下同道,布置礼宴,让各路朋友都来认识认识我尤红叶这一号人物。” 主座之上,女子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全场:“但我连盟内‘名不正,言不顺’的质疑声讨声都还未能压下来,又怎好意思仓促出面会晤京师群雄?” 目光扫过,众人低头更甚。 “所以这些时日,我做了一些准备,来压下这些质疑之声。” 尤红叶看向关七。 “我给你们把七圣主带回来了。” 接收到她的视线,在众人的屏息中,那伟岸的男人缓缓开口。 “……是时候,去见见老朋友了。” 第33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5) 关七身上的钢链,乃是‘天下万物,莫之能毁’的辟神钢链,就连最顶尖的神兵,也不能将这钢链斩断。 可是为什么要想着以刚克刚呢? 苏梦能想出三种绝无仅有,溶解之力极强的腐蚀之毒来毁掉这钢链,但材料的筹备太过费时,所以她换了种方法。 当时关七正在哭。 很少有人能看到一个成年的强壮男人像孩子一样哭泣。 他紧紧抓着苏梦的手,含糊着言语,说他看到了中原大地一片血海,看到了异族侵占,前途无望,他忽然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再怎么努力,以后也避免不了这可怖的未来。 苏梦为他讲了半夜的故事,讲中原大地上热血不死,异族终会被驱逐出去,她说仙人轮回不循岁月,在她的其中一世中,便是驱逐异族后强盛的未来。 她为他解释那些让人惊怖的地下巨龙,钢铁城堡,巨大的蘑菇云……当未知不再是未知,恐惧便会消弥许多。 关七于是不再哭,在他难得乖巧的时候,苏梦道:“这些铁链困着你,你是不是会不舒服?” 关七看着她,点点头。 “我来帮你挣脱锁链好不好?” 关七已对她的话无有不应。 “好,那你听我的,将内力沿我说的经脉去游走,先自丹田引一缕真气,不起督脉,反下沉于足底‘涌泉’,再沿足少阴肾经,上行至‘筑宾’穴时,横走足厥阴肝经之至‘中都’……” 关七神智时清时浊,但当他听到苏梦的话时,身体内的真气却已自发开始循声游走。 周身骨骼因真气的游走而开始绵软顿痛,有一种泡在醋水之中的酸涨感,骨骼响起一串清脆连绵的‘噼啪’爆破声。 关七纵是武学奇才,也无法一次就能练成需要自小辅以药物习练的缩骨奇功。 苏梦教他的这种行功路径,并非指望他能凭缩骨之功从钢链中挣脱。 缩骨功在习练之初,须先以内息循特定经脉游走,温养骨骼、护持根本,待根基稳固,方可行扭曲伸缩之术。 她让关七所行的,便是她所见过的一本缩骨奇功中,第一页的最基础也最精妙的‘易筋锻骨’篇。 关七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那酸胀的感觉已压过了所有的感受。 苏梦的手捏着他的手,属于男子的宽大手掌与粗壮的骨节宛若泥塑一般被搓圆揉扁,然后她的手将那扁下去的手柔柔一推,便将他从镣铐中推了出来。 然后是另一只手,左脚,右脚。 沉重的镣铐落在地上,发出“锒铛”两声巨响,余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久久才消。 苏梦的手又在他的胸口和脊背几处穴位上揉推了几下,然后道:“好,现在停下来。” 关七停止行功,那种酸涨的感觉如潮水般渐渐退去,他看到自己双手双脚像是捏扁后又开始浮胀的白面团,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可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这双手双脚俱不属于自己。 “等到一柱香后,你的几处穴道解开,就能恢复知觉了,届时痛楚也会过去。” 关七的镣铐远比昔日龚侠怀的更为紧锢,绝非靠脱臼之法就能挣脱,但苏梦阅览过的奇功秘法何其繁多,为关七解开桎梏并不是难事。 在关七能说出那些‘地底巨龙’‘钢铁城市’,当他因看到战争而哭泣时,苏梦对关七便已有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在这世上只有她知道,关七看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也只有她能为深陷莫名恐惧中的关七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 ——并且,也只有将慑心术习至神乎其境的她,能掌控失去镣铐的关七。 迷天盟势力最鼎盛时,开封府八厢一百二十坊,有近半都归拢在迷天盟势下。 但如今,不仅是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蓝、红二线地带全被金风细雨楼接管了去,而且将近一半的盈利市坊和三成的水路生意都被六分半堂收拢。 留在迷天盟手下的,便多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也不愿碰,不屑碰的生意,再加上内部和外部双向的推波助澜,导致迷天盟的风评愈发不堪。 迷天盟内,因敬仰关七而留下的人已十不存一,甚至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混生意’来的。 迷天盟的总堂原本在城内,因为当年关七力战六分半堂失利,关七和部众被一路打到了京城外,主要势力撤出了京师,如今总堂转为了汴京外城的旧仓区。 但谁也不会因此小瞧这里的守备,汴京水路发达,许多建筑都有地窖结构用于仓储防潮,而迷天盟势下的建筑大部分都以地窖连接暗道,所以在旧仓区这一带,迷天盟不仅有明面上的车马店,工坊,粮仓,织造坊,还有地下四通八达的暗道网络。 当迷天盟强盛时,这些布置是其雄踞汴京、令人生畏的基石。 明面上的车马店、工坊昼夜不息,既是庞大的财源,也是最好的哨岗。 南来北往的货物、工匠、车夫中,不知混杂着多少迷天盟的眼线与弟子,将汴京各处的风声源源不断汇入总堂。 而地下那四通八达的暗道网络,更是迷天盟的核心之处。 它不仅可以用来在危急时刻转移精锐、发动奇袭,也可以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制造大量的财富。 那时的暗道,纪律森严,通行皆有特定暗号与时辰,非心腹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当关七神智昏聩、迷天盟势颓之时,这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密布置,却迅速沦为了滋生内部腐败的温床。 明面的产业因‘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蚕食收入大减,不知是谁开启的源头,守备的弟子们开始“靠山吃山”。 昔日严密的暗道,成了走私、销赃、逃匿的公共通道,从中攫取的大量财富在内部刮去一层油脂后,流向上层,又靠着这些财富去招兵买马,营造繁荣假象。 迷天盟是一棵看似枝叶繁茂,实则快被驻空的大树。 仅存的那些忠诚的手下,面对这样的现状,能做到不同流合污已是极不容易,又哪有能力去肃清内弊? 但是现在,已有一些人看到了希望。 三十六位香主,十八位舵主,六位圣主收到七圣爷亲令,齐聚总堂‘聚圣厅’。 上方被安排了两个主座。 一位是近来引人瞩目,空降盟主之位的尤红叶。 一位是失去了所有桎梏的关七。 他身着锦缎宽袍,乱发被发梳理整齐,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目,让一些跟随迷天盟多年的老人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位叱吒京师的枭雄。 没有铁椅,没有铁链。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已让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但有一个人除外。 尤红叶将后背完全靠在椅背上,这姿态使她用一种倨傲睥睨的视线垂眸看着众人,很多香主和舵主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但却无一人敢抬眸正视那张富有侵略性的容颜。 众人聆听着这位新盟主开口。 “按江湖规矩,我既然被七圣爷委任盟主之位,便该早些广邀天下同道,布置礼宴,让各路朋友都来认识认识我尤红叶这一号人物。” 主座之上,女子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全场:“但我连盟内‘名不正,言不顺’的质疑声讨声都还未能压下来,又怎好意思仓促出面会晤京师群雄?” 目光扫过,众人低头更甚。 “所以这些时日,我做了一些准备,来压下这些质疑之声。” 尤红叶看向关七。 “我给你们把七圣主带回来了。” 接收到她的视线,在众人的屏息中,那伟岸的男人缓缓开口。 “……是时候,去见见老朋友了。” 第33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6) 在尤红叶面见颜鹤发和朱小腰的那一天,她同样给朱小腰下达了一个任务。 那就是准备宴席。 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实则却很繁琐。 首先是确定邀请的具体人选,估算人数,计算开支,购置食材,聘请名厨。 然后是制作请柬,并派得力、机灵且懂礼数的弟子负责送达各路重要人物,再同时广发消息,让无关之人也能知道这场宴会——名声同时也代表着一种脸面。 宴会地点的安排,席位安排,环境布置,安防布控,明哨暗哨……零零总总,要完成这些,不仅费时,也要对迷天盟有一定的掌控能力。 朱小腰在迷天盟内资历尚浅,她的二圣主之位是颜鹤发一手提拔上来的,朱小腰一贯是依附颜鹤发行动,所以新盟主安排的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个不算太难,却也不简单的考验。 但她很完美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朱小腰呈上的计划很合理,地点安排并没有选在迷天盟总堂,而是在开封府内城官备森严的孔雀楼——毕竟没有外人愿意敢去迷天盟的总堂见不知神智是否真的恢复清醒的关七。 她挑的日子也是个好日子。 六月初六。 真宗时期,天子笃信道教,他宣称六月初六获“天书”祥瑞,并将六月初六设为“天贶节”,在“天贶节”时,须禁屠三日,京畿百里止戈偃兵——而孔雀楼便属京畿范围之内。 若关七敢在这日发狂出手,那么朝廷便可借此发作,迷天盟必将惹来大麻烦。 选在这个日子,足可见迷天盟的诚意。 正是因为这诚意如此之足,反倒让收到请帖的人感受到一种自信自傲的坦然来。 ——关七真的已恢复了? ——那尤红叶真的武功堪比关七? ——这样下去,迷天盟怕是要越过‘金风细雨楼’,跨过‘六分半堂’,打破这三分京师的局面了! 各方用渠道确认着这些消息,在这紧张的暗潮中,请帖也送到各方手里。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发梦二党,刑部,神侯府,龙八太爷,天盟,落英山庄,赫连府,神通侯府…… 其实,若朱小腰挑的日子不是六月六,若选的地方不是孔雀楼,若这宴会给人一种或生事端的感觉,那么宫内的‘一爷’,米苍穹米公公或许也会出席。 这京师里有牌面的有名的有背景的大都收到了请帖。 但还是有人选择拒绝。 龙八太爷不来。 他早年见过关七,甚至见过他发狂的样子,从此之后更不想见他。 他不信他恢复了神智,也不想亲眼去确认,反正宴会之后总会有人把消息奉上来。 他是江湖上的名人,如今更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员,这种事本就不必亲自到场,所以他只派了‘龙城八飞将’,备了份重礼过去。 神侯府的诸葛神侯也拒绝了。 他并不准备亲至,但会让无情和冷血前去赴宴。 有一人却也很想来看看热闹。 他就是诸葛神侯的好友,昔日戍守皇城的兵马大统领舒无戏。 舒无戏曾经是御前带刀总侍卫,在殿前立下保驾大功,也在沙场上立过赫赫战功,他当过圣上面前的红人,也因这份宠信被奸人所害,被献谗言污蔑,害得家破人亡,几度流离江湖,但天子又总能在担心被刺杀时想起他,所以舒无戏又几度复起。 眼下又是圣上用不上他的时候,他又因奸宦谗言被降了职,如今很是得闲,在迷天盟的人送帖至神侯府的时候,舒无戏正在府上。 他打着哈欠看着诸葛神侯客客气气地拒了帖,忽然开口:“唔,你要不去,我去好了。” 诸葛神侯一捋长髯:“你去?你去做什么?” 舒无戏很坦然道:“我去瞧一瞧那位多年不见的京城第一高手,再看一看那叫尤红叶的迷天盟盟主,顺道吃一顿孔雀楼顶有滋味的饭菜,还可以给你打包一份荔枝白腰羹。” 荔枝白腰羹就是用鲜荔枝煨羊腰子,是大为滋补的饮食。 这天下会这样与诸葛神侯逗话的没有几个,舒无戏恰是其中之一。 说话时,他敦实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显然又犯了腹胀的毛病,诸葛笑叹了一声:“我可以让无情为我打包。” 舒无戏道:“好,我就是想去看看,毕竟那可是‘战神’关七。” “以战而利大局者,方可为‘战神’,”诸葛神侯道:“关七性情狂悖,他明条理却不拘于条理,当年围攻一点堂,他明知是蔡京诱哄,却只觉是为联结黑白两道做出的权宜之计,绝不自认自己是在助纣为虐,他好战,痴武,天资绝顶,越是如此,‘战神’之称听着便越是可惜。” 舒无戏忍着气胀,说话都嗡声嗡气起来:“唔……我记得,天衣居士还为他用药治过病,你也试过为他谋官职,让其领兵一方,可他药是吃了,你的好意却是拒了。” “他说投身战事无利大局,人要达至高之处,一个喷嚏也可作隆隆之响,杀了金兵有辽兵,入了战场,性命却被后方所控了,万一被押了粮草,误传军机,他顷刻间便成了罪人,这样的将军太卑微,他不做,光是组建天下第一帮会,在武学上登顶天下第一就已经耗费了他许多心力,人这一生既然做了一样选择,便做不得另一样选择了。” “其实嘛……唔……他说的不无道理。”舒无戏也打过仗,领过兵,也被奸人陷害过,他很是理解关七的话。 诸葛神侯叹了口气:“可人是踏在这地上,不是行在天上的,他只望天,路上的坑洼便看不清了。” “所以他疯了。”舒无戏道:“可如今他又好转了……那之前在路上挖坑凿地的,怕是要睡不安稳了,哈哈。” 他不该笑。 笑是一种情绪。 情绪可主导人体。 人体若被情绪主导,那便再遏制不住生理的冲动,他揉揉鼻子,一边笑着,一边放出个响亮的屁来。 而诸葛神侯早在他笑的第一声时,便已施施然离开了。 除了这两方,还有王氏镖局的‘镖局王’得了病不来,‘捧派’在京师的门主正服丧期不来,零零总总,每收到一封回讯,宴席席位总要调了又调,改了又改,但总归都是些琐碎却算不上忙的事。 所以朱小腰还是得了些空,去做了一件特别的事。 ——她亲自去金风细雨楼送请帖。 第33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6) 在尤红叶面见颜鹤发和朱小腰的那一天,她同样给朱小腰下达了一个任务。 那就是准备宴席。 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实则却很繁琐。 首先是确定邀请的具体人选,估算人数,计算开支,购置食材,聘请名厨。 然后是制作请柬,并派得力、机灵且懂礼数的弟子负责送达各路重要人物,再同时广发消息,让无关之人也能知道这场宴会——名声同时也代表着一种脸面。 宴会地点的安排,席位安排,环境布置,安防布控,明哨暗哨……零零总总,要完成这些,不仅费时,也要对迷天盟有一定的掌控能力。 朱小腰在迷天盟内资历尚浅,她的二圣主之位是颜鹤发一手提拔上来的,朱小腰一贯是依附颜鹤发行动,所以新盟主安排的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个不算太难,却也不简单的考验。 但她很完美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朱小腰呈上的计划很合理,地点安排并没有选在迷天盟总堂,而是在开封府内城官备森严的孔雀楼——毕竟没有外人愿意敢去迷天盟的总堂见不知神智是否真的恢复清醒的关七。 她挑的日子也是个好日子。 六月初六。 真宗时期,天子笃信道教,他宣称六月初六获“天书”祥瑞,并将六月初六设为“天贶节”,在“天贶节”时,须禁屠三日,京畿百里止戈偃兵——而孔雀楼便属京畿范围之内。 若关七敢在这日发狂出手,那么朝廷便可借此发作,迷天盟必将惹来大麻烦。 选在这个日子,足可见迷天盟的诚意。 正是因为这诚意如此之足,反倒让收到请帖的人感受到一种自信自傲的坦然来。 ——关七真的已恢复了? ——那尤红叶真的武功堪比关七? ——这样下去,迷天盟怕是要越过‘金风细雨楼’,跨过‘六分半堂’,打破这三分京师的局面了! 各方用渠道确认着这些消息,在这紧张的暗潮中,请帖也送到各方手里。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发梦二党,刑部,神侯府,龙八太爷,天盟,落英山庄,赫连府,神通侯府…… 其实,若朱小腰挑的日子不是六月六,若选的地方不是孔雀楼,若这宴会给人一种或生事端的感觉,那么宫内的‘一爷’,米苍穹米公公或许也会出席。 这京师里有牌面的有名的有背景的大都收到了请帖。 但还是有人选择拒绝。 龙八太爷不来。 他早年见过关七,甚至见过他发狂的样子,从此之后更不想见他。 他不信他恢复了神智,也不想亲眼去确认,反正宴会之后总会有人把消息奉上来。 他是江湖上的名人,如今更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员,这种事本就不必亲自到场,所以他只派了‘龙城八飞将’,备了份重礼过去。 神侯府的诸葛神侯也拒绝了。 他并不准备亲至,但会让无情和冷血前去赴宴。 有一人却也很想来看看热闹。 他就是诸葛神侯的好友,昔日戍守皇城的兵马大统领舒无戏。 舒无戏曾经是御前带刀总侍卫,在殿前立下保驾大功,也在沙场上立过赫赫战功,他当过圣上面前的红人,也因这份宠信被奸人所害,被献谗言污蔑,害得家破人亡,几度流离江湖,但天子又总能在担心被刺杀时想起他,所以舒无戏又几度复起。 眼下又是圣上用不上他的时候,他又因奸宦谗言被降了职,如今很是得闲,在迷天盟的人送帖至神侯府的时候,舒无戏正在府上。 他打着哈欠看着诸葛神侯客客气气地拒了帖,忽然开口:“唔,你要不去,我去好了。” 诸葛神侯一捋长髯:“你去?你去做什么?” 舒无戏很坦然道:“我去瞧一瞧那位多年不见的京城第一高手,再看一看那叫尤红叶的迷天盟盟主,顺道吃一顿孔雀楼顶有滋味的饭菜,还可以给你打包一份荔枝白腰羹。” 荔枝白腰羹就是用鲜荔枝煨羊腰子,是大为滋补的饮食。 这天下会这样与诸葛神侯逗话的没有几个,舒无戏恰是其中之一。 说话时,他敦实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显然又犯了腹胀的毛病,诸葛笑叹了一声:“我可以让无情为我打包。” 舒无戏道:“好,我就是想去看看,毕竟那可是‘战神’关七。” “以战而利大局者,方可为‘战神’,”诸葛神侯道:“关七性情狂悖,他明条理却不拘于条理,当年围攻一点堂,他明知是蔡京诱哄,却只觉是为联结黑白两道做出的权宜之计,绝不自认自己是在助纣为虐,他好战,痴武,天资绝顶,越是如此,‘战神’之称听着便越是可惜。” 舒无戏忍着气胀,说话都嗡声嗡气起来:“唔……我记得,天衣居士还为他用药治过病,你也试过为他谋官职,让其领兵一方,可他药是吃了,你的好意却是拒了。” “他说投身战事无利大局,人要达至高之处,一个喷嚏也可作隆隆之响,杀了金兵有辽兵,入了战场,性命却被后方所控了,万一被押了粮草,误传军机,他顷刻间便成了罪人,这样的将军太卑微,他不做,光是组建天下第一帮会,在武学上登顶天下第一就已经耗费了他许多心力,人这一生既然做了一样选择,便做不得另一样选择了。” “其实嘛……唔……他说的不无道理。”舒无戏也打过仗,领过兵,也被奸人陷害过,他很是理解关七的话。 诸葛神侯叹了口气:“可人是踏在这地上,不是行在天上的,他只望天,路上的坑洼便看不清了。” “所以他疯了。”舒无戏道:“可如今他又好转了……那之前在路上挖坑凿地的,怕是要睡不安稳了,哈哈。” 他不该笑。 笑是一种情绪。 情绪可主导人体。 人体若被情绪主导,那便再遏制不住生理的冲动,他揉揉鼻子,一边笑着,一边放出个响亮的屁来。 而诸葛神侯早在他笑的第一声时,便已施施然离开了。 除了这两方,还有王氏镖局的‘镖局王’得了病不来,‘捧派’在京师的门主正服丧期不来,零零总总,每收到一封回讯,宴席席位总要调了又调,改了又改,但总归都是些琐碎却算不上忙的事。 所以朱小腰还是得了些空,去做了一件特别的事。 ——她亲自去金风细雨楼送请帖。 第340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7) “她不是尤红叶。” “‘四分五裂剑’只是她的伪装,她真正的剑并不是以力破巧,大开大阖的剑法,而是轻灵若梦,万妙无方,由一衍十,由十衍百,由百衍千,当她出招时,人便已困在招中,像陷入一场梦,五圣主和六圣主只出了一招,她的剑已闪了数下,数下之后,五圣主手折,六圣主尾指断。” “手折?” “她留手了。” “你们呢?” “三圣主和四圣主似乎对她有些惊惧,出手难免弱了几分,但就算我们六人齐心,使出全力,也不是她的对手。” 朱小腰语气幽幽,人也幽幽,她扮做传讯手下的样子,易容成笔挺干练的少年模样,却仍有一种‘意中无人’的气质。 毕竟面前两人都知道她的真身,所以她便卸下了几分伪装。 在这简朴的房间内,两人一坐一立。 坐在椅上的青年一身杏衣,身形瘦削,他面色苍白,像是多年不见阳光,却并不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反而如余烬中的一簇不熄的寒焰。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许是因为他拖着病躯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亦或是那双眼中不屈的意志,给人一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惊魂。 因为他是苏梦枕。 ‘梦枕被看第一刀’,是因为这个人,所以他的刀焕出生命,挽起一场惊梦。 他坐在一张凳腿长短不一,高大,古拙,十分不舒服的木椅上,因为苏梦枕常觉得,人要在‘不适’中才能时刻保持警醒,耽于舒适反而会招至沉沦。 他有大志,亦有大才,只是沉苛积身,要实现志向,便不能给自己留出‘舒适’的时间。 人这一生是在追逐时间,还是在被时间追逐? “能胜你们六人联手的,江湖上不过十指之数,能在胜的同时留手不施重伤的,更是少之又少。” 旁边站着的人开口。 他很年轻,身量颀长,气质儒雅,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额上的一颗黑痣。 这位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童叟无欺’杨无邪。 招揽颜鹤发和朱小腰,分化迷天盟势力这些事都是由杨无邪出计操办,他是苏梦枕的左右手,便如同‘六分半堂’狄飞惊之于雷损。 杨无邪手中抱着一摞书简,将其放在桌上,朱小腰有些好奇,但也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这些书简未展开,朱小腰看不到上面的字,她只注意到了一点。 有一份书简似乎格外的轻薄,好像上面根本没有记上几页东西。 但苏梦枕却先拿起了那最薄的一张册子,他看的很细,很认真,表情沉郁。 苏梦枕接着问:“关七是真的恢复了神智,还是只是变得‘听话’?” 朱小腰这次摇头。 “我接触的太少,分辨不出来,”她顿了顿,又道:“尤盟主似乎是真心在为七圣爷治病,每天都亲自为他煮药,还支出了一大笔钱购置珍稀药材。” 杨无邪从桌上书简里抽出一本册子,摆在上面:“这是一张与关七有过恩情交往的人物名册。” 苏梦枕问:“里面可有人与这本里的人物有相似之处?” 他指的是手中仍未放下的那本薄册。 杨无邪摇了摇头。 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有任何疏忽错漏。 摇头的意思就是,哪怕逐字逐句,逐个起承转合笔墨纹理都吃透看透了也看不出相似相近可以重合的地方。 苏梦枕信任他,所以他没再去看那本名册。 请帖也放在桌上。 他看了眼帖子,似乎停留的时间久了一点,眼中寒焰幽幽。 “在拟好的礼物里,再加上一些珍稀的药材。” 杨无邪点点头,应了声‘是’,然后也看向这张帖子,他忽然道:“或许,这场宴会之后,雷损也会递来一张帖子。” ‘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女雷纯与苏公子之间有一场尚未履行的婚约。 若迷天盟的崛起之势无法遏制,双方便可能借此婚约结盟。 古往今来,姻亲关系一向是缔结联盟最有效的手段。 六月六日,天青如洗。 原本商幡林立、叫卖不绝的长街,今日竟难得地静了下来。 沿街的茶肆、酒坊、脚店,皆垂下了半幅帘幕,歇了生意,识趣地腾出地界,不欲搅扰这场即将到来的江湖盛会。 间或有穿着统一服饰的迷天盟弟子在街坊暗巷中隐现,目光机警,这些只是明哨,暗哨则有明哨的三倍之多,且覆盖更广。 时辰将至,楼外风云渐聚。 天子脚下,又是特殊时日,并没有人敢纵马驰骋长街。 一辆华美的天青软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街,抬轿的四名脚夫俱是太阳穴高鼓、步伐沉稳的内家好手,其中有三人虽着中原服饰,但眉眼隐约透着异族轮廓。 轿帘低垂,不漏半分声息,只在经过时留下名贵熏香的淡雅气息,让人揣测其中之人非富即贵。 孔雀楼外负责迎宾的是一名迷天盟的舵主,一个笑得清秀狡黠的狐狸似的少年,他是五圣主和六圣主倚重的一个做生意的人才,绰号‘笑狐’,本名却与绰号截然相反,叫做孙奉直。 想来他的父母为其起这名字,是希望他端方正直,持身以正,‘奉直’还是一个六品官号,许是还指望着他将来能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他在五圣主和六圣主手下做的‘生意’所经手的黄金珠宝,确实足以将家里的大门映的金光灿灿,无比光耀了。 孙奉直擅识人,记忆力又极好,早将宾客的名单和人物的特征记在心底,他见轿帘掀起,走出一位年轻俊秀,仪表不凡的贵公子,便迅速将人与名对上了号。 神通侯府小侯爷,‘血河神剑’方应看。 他没带手下的‘八大刀王四指掌’,在今日的宴会上本也不必如临大敌的带上他们,仅这一点上,就与不愿前来的龙八太爷形成了鲜明对比。 面对这位名动京师、权势滔天的小侯爷,孙奉直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真挚热切。 “恭迎小侯爷大驾。” 方应看走进孔雀楼大堂,他既有江湖上的‘方巨侠义子’的身份,又是圣上册封的侯爷,背景深厚,无人敢无视,故而已入席的江湖人和官场人士大都起座恭迎,寒喧见礼。 方应看微笑着一一回应,风度礼仪挑不出丝毫毛病,他的目光掠过主座下的六名圣主,有看到上方空荡的主位,脸上露出恰当的好奇。 于是不用他问,天盟的总舵主张初放便探出一张胖胖的脸,向将方应看迎到位置的孙奉直询问道:“令盟的盟主和七圣主还未至吗?” 孙奉直正要回答,忽有人惊呼一声:“天阴了!” 众人望向大门,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失了光,泛出淡淡的灰蓝色,像是钧窑月白的釉色。 门前忽然站定了一人。 没人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 她着一身红衫,仿佛这天色忽变是为了呼应她的身影,为这仕女图般走出的鲜明亮丽的女子铺陈水墨底色。 她的颊边有一点红痣。 雪色的颊,鲜红的痣,丰润的唇,明丽的眸。 好个仿佛要将雾霭都映出亮色的女子! 这攫取了众人视线的女子姿态洒然地迈过门槛,目光淡然的地向两旁宾客分去视线,每一个被视线掠过的人都好像与她打了一声招呼。 她迈步,上座。 主座。 她便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迷天盟的新任盟主,尤红叶。 第340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7) “她不是尤红叶。” “‘四分五裂剑’只是她的伪装,她真正的剑并不是以力破巧,大开大阖的剑法,而是轻灵若梦,万妙无方,由一衍十,由十衍百,由百衍千,当她出招时,人便已困在招中,像陷入一场梦,五圣主和六圣主只出了一招,她的剑已闪了数下,数下之后,五圣主手折,六圣主尾指断。” “手折?” “她留手了。” “你们呢?” “三圣主和四圣主似乎对她有些惊惧,出手难免弱了几分,但就算我们六人齐心,使出全力,也不是她的对手。” 朱小腰语气幽幽,人也幽幽,她扮做传讯手下的样子,易容成笔挺干练的少年模样,却仍有一种‘意中无人’的气质。 毕竟面前两人都知道她的真身,所以她便卸下了几分伪装。 在这简朴的房间内,两人一坐一立。 坐在椅上的青年一身杏衣,身形瘦削,他面色苍白,像是多年不见阳光,却并不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反而如余烬中的一簇不熄的寒焰。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许是因为他拖着病躯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亦或是那双眼中不屈的意志,给人一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惊魂。 因为他是苏梦枕。 ‘梦枕被看第一刀’,是因为这个人,所以他的刀焕出生命,挽起一场惊梦。 他坐在一张凳腿长短不一,高大,古拙,十分不舒服的木椅上,因为苏梦枕常觉得,人要在‘不适’中才能时刻保持警醒,耽于舒适反而会招至沉沦。 他有大志,亦有大才,只是沉苛积身,要实现志向,便不能给自己留出‘舒适’的时间。 人这一生是在追逐时间,还是在被时间追逐? “能胜你们六人联手的,江湖上不过十指之数,能在胜的同时留手不施重伤的,更是少之又少。” 旁边站着的人开口。 他很年轻,身量颀长,气质儒雅,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额上的一颗黑痣。 这位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童叟无欺’杨无邪。 招揽颜鹤发和朱小腰,分化迷天盟势力这些事都是由杨无邪出计操办,他是苏梦枕的左右手,便如同‘六分半堂’狄飞惊之于雷损。 杨无邪手中抱着一摞书简,将其放在桌上,朱小腰有些好奇,但也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这些书简未展开,朱小腰看不到上面的字,她只注意到了一点。 有一份书简似乎格外的轻薄,好像上面根本没有记上几页东西。 但苏梦枕却先拿起了那最薄的一张册子,他看的很细,很认真,表情沉郁。 苏梦枕接着问:“关七是真的恢复了神智,还是只是变得‘听话’?” 朱小腰这次摇头。 “我接触的太少,分辨不出来,”她顿了顿,又道:“尤盟主似乎是真心在为七圣爷治病,每天都亲自为他煮药,还支出了一大笔钱购置珍稀药材。” 杨无邪从桌上书简里抽出一本册子,摆在上面:“这是一张与关七有过恩情交往的人物名册。” 苏梦枕问:“里面可有人与这本里的人物有相似之处?” 他指的是手中仍未放下的那本薄册。 杨无邪摇了摇头。 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有任何疏忽错漏。 摇头的意思就是,哪怕逐字逐句,逐个起承转合笔墨纹理都吃透看透了也看不出相似相近可以重合的地方。 苏梦枕信任他,所以他没再去看那本名册。 请帖也放在桌上。 他看了眼帖子,似乎停留的时间久了一点,眼中寒焰幽幽。 “在拟好的礼物里,再加上一些珍稀的药材。” 杨无邪点点头,应了声‘是’,然后也看向这张帖子,他忽然道:“或许,这场宴会之后,雷损也会递来一张帖子。” ‘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女雷纯与苏公子之间有一场尚未履行的婚约。 若迷天盟的崛起之势无法遏制,双方便可能借此婚约结盟。 古往今来,姻亲关系一向是缔结联盟最有效的手段。 六月六日,天青如洗。 原本商幡林立、叫卖不绝的长街,今日竟难得地静了下来。 沿街的茶肆、酒坊、脚店,皆垂下了半幅帘幕,歇了生意,识趣地腾出地界,不欲搅扰这场即将到来的江湖盛会。 间或有穿着统一服饰的迷天盟弟子在街坊暗巷中隐现,目光机警,这些只是明哨,暗哨则有明哨的三倍之多,且覆盖更广。 时辰将至,楼外风云渐聚。 天子脚下,又是特殊时日,并没有人敢纵马驰骋长街。 一辆华美的天青软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街,抬轿的四名脚夫俱是太阳穴高鼓、步伐沉稳的内家好手,其中有三人虽着中原服饰,但眉眼隐约透着异族轮廓。 轿帘低垂,不漏半分声息,只在经过时留下名贵熏香的淡雅气息,让人揣测其中之人非富即贵。 孔雀楼外负责迎宾的是一名迷天盟的舵主,一个笑得清秀狡黠的狐狸似的少年,他是五圣主和六圣主倚重的一个做生意的人才,绰号‘笑狐’,本名却与绰号截然相反,叫做孙奉直。 想来他的父母为其起这名字,是希望他端方正直,持身以正,‘奉直’还是一个六品官号,许是还指望着他将来能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他在五圣主和六圣主手下做的‘生意’所经手的黄金珠宝,确实足以将家里的大门映的金光灿灿,无比光耀了。 孙奉直擅识人,记忆力又极好,早将宾客的名单和人物的特征记在心底,他见轿帘掀起,走出一位年轻俊秀,仪表不凡的贵公子,便迅速将人与名对上了号。 神通侯府小侯爷,‘血河神剑’方应看。 他没带手下的‘八大刀王四指掌’,在今日的宴会上本也不必如临大敌的带上他们,仅这一点上,就与不愿前来的龙八太爷形成了鲜明对比。 面对这位名动京师、权势滔天的小侯爷,孙奉直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真挚热切。 “恭迎小侯爷大驾。” 方应看走进孔雀楼大堂,他既有江湖上的‘方巨侠义子’的身份,又是圣上册封的侯爷,背景深厚,无人敢无视,故而已入席的江湖人和官场人士大都起座恭迎,寒喧见礼。 方应看微笑着一一回应,风度礼仪挑不出丝毫毛病,他的目光掠过主座下的六名圣主,有看到上方空荡的主位,脸上露出恰当的好奇。 于是不用他问,天盟的总舵主张初放便探出一张胖胖的脸,向将方应看迎到位置的孙奉直询问道:“令盟的盟主和七圣主还未至吗?” 孙奉直正要回答,忽有人惊呼一声:“天阴了!” 众人望向大门,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失了光,泛出淡淡的灰蓝色,像是钧窑月白的釉色。 门前忽然站定了一人。 没人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 她着一身红衫,仿佛这天色忽变是为了呼应她的身影,为这仕女图般走出的鲜明亮丽的女子铺陈水墨底色。 她的颊边有一点红痣。 雪色的颊,鲜红的痣,丰润的唇,明丽的眸。 好个仿佛要将雾霭都映出亮色的女子! 这攫取了众人视线的女子姿态洒然地迈过门槛,目光淡然的地向两旁宾客分去视线,每一个被视线掠过的人都好像与她打了一声招呼。 她迈步,上座。 主座。 她便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迷天盟的新任盟主,尤红叶。 第341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8) 本来,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是为关七而来,对尤红叶这位新盟主的好奇虽深,但却越不过关七。 这种念头在见到尤红叶本人时开始产生偏转。 她很漂亮,当然,这种特征在此刻反而成了次要的,她很坦然自若,或许这是为面对此刻佯装出来的。 但‘气势’是装不出的。 ‘气势’不是‘气度’,气度大都是要用举止来展现的,但气势不用,它可以静,也可以动,可以有,也可以无,有人可以藏起气势,但很少有人能伪装气势。 因为气势是精神意志的磅礴外溢,有时候,只看气势,便能看出这个人的一层精神底色。 此刻,尤红叶身上散发的,便是这样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 当她落座时,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层与天地相连的巨幕落下,视野都为之一暗——这种暗是精神上的错觉,有人很快运气回神,也有人被这丝精神的幻念入侵心底。 这一点幻念足以让人在站在尤红叶的敌对面时,在气势就先弱一等,气势先弱,招式便无法尽出全力,可以说是先败一等了。 这便是以势压人。 然后她收势,不再让人观之畏之。 孙奉直这时才回了神,喉头滚动了一下,方才唱喏道:“恭……恭迎尤盟主驾临!” 压抑的气氛一松,尤红叶淡淡道:“还有七圣爷呢。” 天色更暗,有迷天盟的弟子在楼内走动,在这阴天暗日下点燃灯火,让楼内变得堂皇明亮。 关七从暗沉的门外迈入了明亮的孔雀楼内。 他衣着齐整,高大挺拔,迈步的姿势像是猛虎行于山涧,有一种威严而迅捷的感觉,他以一种‘目中无人’的神情大跨步走着,越过众人惊谔,好奇,畏惧的视线,几个大步便迈到了尤红叶的身边,黑色纹金的长袍随着他的转身一悬,然后铺在座上。 关七落座。 他来的太快,落座的太快,在落座的一瞬,天际才炸起一声惊雷。 关七又想望天,但他头顶只能望见孔雀楼层层叠叠的雕花梁椽,然后他察觉到尤红叶的视线,与她对视一眼,不再仰头,而是平视前方。 外面没有下雨,只一声惊雷后便再无动静。 这一番尤红叶与关七视线的交错让自惊雷中回神的众人心思浮动,暗生揣测。 孙奉直又道了一声:“恭迎七圣爷驾临!” 他这一声喊的很叹服,很敬畏,谁都不得不承认,迷天盟能至今屹立不倒,全都仰仗关七,哪怕是神智失常的关七。 最关键的两个人已经到了,时辰却还未至最后一刻,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与其手下师无愧,花无错早已落座,寒火般的双眸投向关七,幽幽注目。 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很安静,他只在关七龙行虎步走进来时用那比女子更秀更亮的眸轻扫了一眼,然后便看另一个人。 看尤红叶。 他看人的视线凉如水,混在诸多打量尤红叶的视线中,也是最为独特的一个。 还有人未至。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孙奉直走到门口,然后退了一小步。 退是因为有人要进。 狭路相逢的时候,有人进,便一定要有人退,如果双方都退,那么永远走不到前路,如果双方都进,那么要么一方被一方撞下去,要么双方一同撞得粉碎。 其实路并不狭。 孔雀楼的大门设立的很高大,很宽敞,足以让六七个人手挽着手大跨步的进来。 来的只有三人。 但孙奉直看到为首的那人,却有一种‘膨胀’的错觉,一种那人变得极宽极高,这大门将要盛装不住,他正在直面大宇宙大自然的宏伟的错觉。 所以他退。 退了之后,海阔云清,人依旧是那人,灰袍灰袖,微须,深目薄唇,左手塞在右襟里,他并不高大,身量也并不壮,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一名普通老者,他的视线略过主动退让一步的孙奉直,表情深沉而平静。 他就是雷损。 雷损向前几步,人们又看到他身后的人。 一个低着首,望着鞋尖的青衣男子。 人们只能看到他长而密的眼睫,雕刻似的兀起的鼻峰,即便不能见正面,却已能瞧出他是一个极好看,极年轻,极孤寞的男子。 他那逸然出尘的气质,让垂首的姿态都成了一种不与俗世同流的淡然。 人群中不知谁低声道:“狄飞惊竟也来了!” 因大堂极静,这一声低语显得格外清晰。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谁都知道,狄飞惊是雷损最为倚重的副手,人人都以为,雷损赴宴时会留狄飞惊镇守后方,就如同苏梦枕在外办事时总会留杨无邪坐镇大本营一样。 所以人们才惊诧。 惊诧的同时,他们也无法忽视另一个人。 除雷损,狄飞惊之外的第三人。 一名淡绿衫裙的女子。 像是笼了整个远山的风与雅,清与寂。 刚点亮的烛火映着她柔丽的眉眼。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她微微抬眼,望向前方座上的人。 关七。 她来到这场宴上的目的,就是见关七。 而狄飞惊来此的目的,则是观察。 他有两大长处,其中一大长处,便是他那一双善于观察,观皮透骨的眼。 他知道,自己观察的结果,将决定‘六分半堂’接下来的战略。 场上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雷纯与关七的爱妻小白长的极为相似,但这绝大部分人中并不包括方应看。 他不仅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雷纯的生母便是关七苦寻不得的小白,她的生父便是关七,甚至他还知道连雷损都不清楚的事情——他知道小白的下落。 因为小白便是被他的义父方歌吟带走的。 这一点,显然雷纯是不知道的,不然她怎会如此从容地遵从雷损的指示? 若关七真的在神智不清中掳走了她,那将会是怎样的人伦惨案? 方应看明知真相,却坐观,甚至期待这种人伦惨案的发生。 这位年轻的小侯爷用好奇且带着些稚气的目光看了看雷纯,看了看关七,然后他发现一件事。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件事。 关七在看到雷纯后,没有惊呼‘小白’的名字,没有丧失理智,他扭过头,去看尤红叶。 对视。 他们没有说话,却好像在用对视的方式交流。 然后关七缓缓回头,直视雷损:“雷损,这些年,你把我与小白的女儿教的很好。” 第341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8) 本来,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是为关七而来,对尤红叶这位新盟主的好奇虽深,但却越不过关七。 这种念头在见到尤红叶本人时开始产生偏转。 她很漂亮,当然,这种特征在此刻反而成了次要的,她很坦然自若,或许这是为面对此刻佯装出来的。 但‘气势’是装不出的。 ‘气势’不是‘气度’,气度大都是要用举止来展现的,但气势不用,它可以静,也可以动,可以有,也可以无,有人可以藏起气势,但很少有人能伪装气势。 因为气势是精神意志的磅礴外溢,有时候,只看气势,便能看出这个人的一层精神底色。 此刻,尤红叶身上散发的,便是这样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 当她落座时,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层与天地相连的巨幕落下,视野都为之一暗——这种暗是精神上的错觉,有人很快运气回神,也有人被这丝精神的幻念入侵心底。 这一点幻念足以让人在站在尤红叶的敌对面时,在气势就先弱一等,气势先弱,招式便无法尽出全力,可以说是先败一等了。 这便是以势压人。 然后她收势,不再让人观之畏之。 孙奉直这时才回了神,喉头滚动了一下,方才唱喏道:“恭……恭迎尤盟主驾临!” 压抑的气氛一松,尤红叶淡淡道:“还有七圣爷呢。” 天色更暗,有迷天盟的弟子在楼内走动,在这阴天暗日下点燃灯火,让楼内变得堂皇明亮。 关七从暗沉的门外迈入了明亮的孔雀楼内。 他衣着齐整,高大挺拔,迈步的姿势像是猛虎行于山涧,有一种威严而迅捷的感觉,他以一种‘目中无人’的神情大跨步走着,越过众人惊谔,好奇,畏惧的视线,几个大步便迈到了尤红叶的身边,黑色纹金的长袍随着他的转身一悬,然后铺在座上。 关七落座。 他来的太快,落座的太快,在落座的一瞬,天际才炸起一声惊雷。 关七又想望天,但他头顶只能望见孔雀楼层层叠叠的雕花梁椽,然后他察觉到尤红叶的视线,与她对视一眼,不再仰头,而是平视前方。 外面没有下雨,只一声惊雷后便再无动静。 这一番尤红叶与关七视线的交错让自惊雷中回神的众人心思浮动,暗生揣测。 孙奉直又道了一声:“恭迎七圣爷驾临!” 他这一声喊的很叹服,很敬畏,谁都不得不承认,迷天盟能至今屹立不倒,全都仰仗关七,哪怕是神智失常的关七。 最关键的两个人已经到了,时辰却还未至最后一刻,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与其手下师无愧,花无错早已落座,寒火般的双眸投向关七,幽幽注目。 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很安静,他只在关七龙行虎步走进来时用那比女子更秀更亮的眸轻扫了一眼,然后便看另一个人。 看尤红叶。 他看人的视线凉如水,混在诸多打量尤红叶的视线中,也是最为独特的一个。 还有人未至。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孙奉直走到门口,然后退了一小步。 退是因为有人要进。 狭路相逢的时候,有人进,便一定要有人退,如果双方都退,那么永远走不到前路,如果双方都进,那么要么一方被一方撞下去,要么双方一同撞得粉碎。 其实路并不狭。 孔雀楼的大门设立的很高大,很宽敞,足以让六七个人手挽着手大跨步的进来。 来的只有三人。 但孙奉直看到为首的那人,却有一种‘膨胀’的错觉,一种那人变得极宽极高,这大门将要盛装不住,他正在直面大宇宙大自然的宏伟的错觉。 所以他退。 退了之后,海阔云清,人依旧是那人,灰袍灰袖,微须,深目薄唇,左手塞在右襟里,他并不高大,身量也并不壮,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一名普通老者,他的视线略过主动退让一步的孙奉直,表情深沉而平静。 他就是雷损。 雷损向前几步,人们又看到他身后的人。 一个低着首,望着鞋尖的青衣男子。 人们只能看到他长而密的眼睫,雕刻似的兀起的鼻峰,即便不能见正面,却已能瞧出他是一个极好看,极年轻,极孤寞的男子。 他那逸然出尘的气质,让垂首的姿态都成了一种不与俗世同流的淡然。 人群中不知谁低声道:“狄飞惊竟也来了!” 因大堂极静,这一声低语显得格外清晰。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谁都知道,狄飞惊是雷损最为倚重的副手,人人都以为,雷损赴宴时会留狄飞惊镇守后方,就如同苏梦枕在外办事时总会留杨无邪坐镇大本营一样。 所以人们才惊诧。 惊诧的同时,他们也无法忽视另一个人。 除雷损,狄飞惊之外的第三人。 一名淡绿衫裙的女子。 像是笼了整个远山的风与雅,清与寂。 刚点亮的烛火映着她柔丽的眉眼。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她微微抬眼,望向前方座上的人。 关七。 她来到这场宴上的目的,就是见关七。 而狄飞惊来此的目的,则是观察。 他有两大长处,其中一大长处,便是他那一双善于观察,观皮透骨的眼。 他知道,自己观察的结果,将决定‘六分半堂’接下来的战略。 场上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雷纯与关七的爱妻小白长的极为相似,但这绝大部分人中并不包括方应看。 他不仅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雷纯的生母便是关七苦寻不得的小白,她的生父便是关七,甚至他还知道连雷损都不清楚的事情——他知道小白的下落。 因为小白便是被他的义父方歌吟带走的。 这一点,显然雷纯是不知道的,不然她怎会如此从容地遵从雷损的指示? 若关七真的在神智不清中掳走了她,那将会是怎样的人伦惨案? 方应看明知真相,却坐观,甚至期待这种人伦惨案的发生。 这位年轻的小侯爷用好奇且带着些稚气的目光看了看雷纯,看了看关七,然后他发现一件事。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件事。 关七在看到雷纯后,没有惊呼‘小白’的名字,没有丧失理智,他扭过头,去看尤红叶。 对视。 他们没有说话,却好像在用对视的方式交流。 然后关七缓缓回头,直视雷损:“雷损,这些年,你把我与小白的女儿教的很好。” 第342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9) 这是最坏的情况。 雷损想。 关七怎么会知道雷纯的真实身份?只有可能是尤红叶告诉他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打翻了他全盘的规划。 在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将要决出胜负的时候,尤红叶的出现让京城黑道逐渐明朗的局势再度变得混乱。 关七认出了雷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么他备用的让雷纯与苏梦枕联姻的计划利好的还是六分半堂吗? 雷损心中闪过数道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注意到雷纯明显不稳的情绪,知道此刻不能再沉默。 “七圣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关七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尤红叶却先一步开口了。 她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在一众宴会未开便先吃上瓜的武林人士面前道:“雷纯姑娘与小白夫人容貌如此相像,推算一下时间,当初小白夫人离开七圣主后若诞下一个女孩,年岁也该是雷纯姑娘这般大了。” 她的话中毫无举证,让雷损心中一动,但尤红叶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打消了刚浮出的念头。 “更何况我早有途径知道小白夫人当年发生的一些事,雷纯姑娘确是七圣爷与小白夫人的亲女,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若雷纯姑娘不信,我早年间习得一些波斯秘术,知晓数种极为可信的验亲之法,雷纯姑娘宴后不妨随我与七圣爷一试。” 群雄齐至的宴席上,这位新任武林盟主所说的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雷损面上竟毫不变色,迅速接下了话:“当年之事确有内情,但今日是尤盟主即位的宴席,个中缘由,便待宴后再说。” 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雷纯确实不是他的亲女儿。 雷纯身形不由自主地轻晃了一下,如风中弱柳,既是心绪激荡所致,也昭示着她全然不会武功,只是个纤弱毫无根基的普通女子的事实。 明明她的亲父生母都于武道有不凡的成就,为何自己却成了不能习武的体质?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底隐秘的遗憾,在这个因身世真相而心绪不稳的时刻,雷纯竟莫名的想到了这一点。 但很快也有人想到一件事。 关七是雷纯的亲父,雷损是雷纯的养父,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与雷纯有一段尚未履行的婚约。 若能找到恰当的时机,这个没有一丝武学的女子,未尝不能搅动风云,与群雄争锋。 在这汇聚群雄的宴会上,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然后又响起了咳嗽声。 咳嗽声将议论声压住。 因为咳嗽的人是苏梦枕。 他咳第一声时面色依然青白,但这第一声却引动了肺腑里的所有痒与痛,让他接下来的咳声痛苦而嘶裂,脖颈青筋泛起,脸颊浮起病态的红。 听到这样的咳声,所有人都收了声,像是收起杂声能为这份痛楚减些重量似的。 尤红叶面露新奇的看着咳嗽的苏梦枕,无人知晓,她已从苏梦枕咳嗽时的神情动作,青筋浮动,仅凭‘望闻问气’中的‘望’便已看出了他身上病症中的四个病灶三种奇毒。 苏梦枕咳完后,用一种有些沙,有些沉的嗓音缓缓道:“七圣爷的家事,还是放在家里聊。” 他的语气很冷,颊边的红还未褪去,病容未让他显的虚弱,反而更激出几分性情的孤傲来。 雷纯清亮的眸看了他一眼,苏梦枕没有回这视线,但雷纯知道他的维护。 “七圣爷乍见亲女,唐突了雷总堂主,还望雷总堂主海涵。”尤红叶自然地接过话题道:“请贵客落座。” 时辰已到。 当饭菜酒水一一呈上时,尤红叶高举金樽,站起身来,扫视全场,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将目光汇聚在这一脚迈进京师黑道旋涡的女子身上,她淡淡微笑,气势不减。 “诸位江湖豪杰,各方朋友,感谢赏光,今日这场宴会,并没有旁的目的,只是让诸位认识认识我,让我也认识认识诸位。” “这一杯酒,敬在座的各位,以及天下的武林同道。” “迷天盟的旧章已然翻篇,新政将自我始,我尤红叶执掌迷天盟,不求诸位夹道欢迎,只望大家无论以后为敌为友,都明白一件事:我尤红叶是个重‘规矩’的人。” 尤红叶说到这里,笑容不再,面颊上泛起淡淡的冷色:“想必有心人知道,我来京师前,偶然遇见迷天盟的人,因瞧不惯对方通商金辽,暗渡禁品的行径,我便劫杀了这一行人,与迷天盟结下了梁子。” 这件事在座上有许多人没有听说过,无情,舒无戏,因‘通商金辽’四字而皱起眉头,‘发梦’二党中,花枯发,温梦成面露惊讶,他们久在京城,迷天盟手下的许多龌龊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却没想尤红叶在大庭广众下将这些事剖开来讲。 “之后入了京,三圣主与四圣主来找我,我们不打不相识,他们激我说,迷天盟的事只有迷天盟内部能管,我是外人,管不了这些事,若是再管,便是他们的敌人。” 三圣主和四圣主在座下不说话,他们依然挡着脸,瞧不明神色。 “所以我便想,既然如此,那我便加入迷天盟好了,三圣主和四圣主欣赏我,给我一个分舵主的职位,可这职位还达不我想要的目的,于是我便想与七圣爷聊一聊,三圣主和四圣主居然不觉得我唐突,真将我引荐到了七圣爷眼前,我遇见七圣爷时,见他神智并不清明,便明白为何迷天盟会是一团乱象了。” 说到这里,尤红叶一顿:“恰好,我偶然间得到过一些医术秘法,能缓解七圣爷的病症,便为七圣爷医治一番,我二人得以交流。” 邓苍生和任鬼神虽然不清楚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心里明白绝不像尤红叶口中说的那样。 尤红叶面露回忆之色。 “我与七圣爷聊了许久,我告诉他,我本是仰慕他当年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绝世风采,才想入京见识见识迷天盟,可我见到的却与我想象中那个叱咤风云的迷天盟相去甚远,派系倾轧,纪律涣散,行事毫无规矩,甚至有人为逐利而放弃了家国立场,实在令人痛惜。” 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娓娓道来。 “我说,‘想必以七圣爷当年之豪情壮志,也绝不愿见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如今却陷入这般乌烟瘴气、庸碌无为的境地?’” “我们越聊越深,越谈越投机,末了,七圣爷猛地一拍案几,对我说——” 尤红叶的声音在此刻微微扬起,模仿着关七那混沌却又霸道的语气: “‘既然你看得清楚,说得明白!那好!这盟主之位,就让你来坐!从今天起,迷天盟的规矩,由你来定!’” 她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关七的眼珠微微一转,他面无表情时,便显得十分‘空白’。 没有人能从这‘空白’中瞧出什么,看出什么。 “许多人好奇为什么我一来就能得这盟主之位,我便来清清楚楚的告诉大家,这并非我巧取豪夺,而是七圣爷亲口所授,他所托付的,不仅仅是一个位子,更是一个拨乱反正、重振迷天盟的责任。六位圣主从未得到过这种殊荣,是因为你们从未有一人有过真正要拨乱反正的想法,从未去真正七圣爷交心交流过。” 尤红叶说到这里,目光在六位圣主身上一一扫过,无一人敢回视她的目光。 “现在我就要在众人的见证下,立下迷天盟的一个新规矩。” “凡我盟中之人,无论地位尊卑,职权大小,严禁以任何形式、任何手段,与异族进行走私军禁之物,通敌往来!此乃叛国之罪,亦是我迷天盟之耻!” 此话一出,有人大喝一声‘好!’,苏梦枕的双目霎时间幽火更盛,舒无戏咂了一大口酒,无情依旧静看她。 有人面上不显,心底却已明白,这位迷天盟的新盟主,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也有人朱月明,方应看这样的人,露出好似欣赏的姿态,微笑的表情,但心底里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第342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29) 这是最坏的情况。 雷损想。 关七怎么会知道雷纯的真实身份?只有可能是尤红叶告诉他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打翻了他全盘的规划。 在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将要决出胜负的时候,尤红叶的出现让京城黑道逐渐明朗的局势再度变得混乱。 关七认出了雷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么他备用的让雷纯与苏梦枕联姻的计划利好的还是六分半堂吗? 雷损心中闪过数道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注意到雷纯明显不稳的情绪,知道此刻不能再沉默。 “七圣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关七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尤红叶却先一步开口了。 她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在一众宴会未开便先吃上瓜的武林人士面前道:“雷纯姑娘与小白夫人容貌如此相像,推算一下时间,当初小白夫人离开七圣主后若诞下一个女孩,年岁也该是雷纯姑娘这般大了。” 她的话中毫无举证,让雷损心中一动,但尤红叶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打消了刚浮出的念头。 “更何况我早有途径知道小白夫人当年发生的一些事,雷纯姑娘确是七圣爷与小白夫人的亲女,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若雷纯姑娘不信,我早年间习得一些波斯秘术,知晓数种极为可信的验亲之法,雷纯姑娘宴后不妨随我与七圣爷一试。” 群雄齐至的宴席上,这位新任武林盟主所说的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雷损面上竟毫不变色,迅速接下了话:“当年之事确有内情,但今日是尤盟主即位的宴席,个中缘由,便待宴后再说。” 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雷纯确实不是他的亲女儿。 雷纯身形不由自主地轻晃了一下,如风中弱柳,既是心绪激荡所致,也昭示着她全然不会武功,只是个纤弱毫无根基的普通女子的事实。 明明她的亲父生母都于武道有不凡的成就,为何自己却成了不能习武的体质?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底隐秘的遗憾,在这个因身世真相而心绪不稳的时刻,雷纯竟莫名的想到了这一点。 但很快也有人想到一件事。 关七是雷纯的亲父,雷损是雷纯的养父,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与雷纯有一段尚未履行的婚约。 若能找到恰当的时机,这个没有一丝武学的女子,未尝不能搅动风云,与群雄争锋。 在这汇聚群雄的宴会上,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然后又响起了咳嗽声。 咳嗽声将议论声压住。 因为咳嗽的人是苏梦枕。 他咳第一声时面色依然青白,但这第一声却引动了肺腑里的所有痒与痛,让他接下来的咳声痛苦而嘶裂,脖颈青筋泛起,脸颊浮起病态的红。 听到这样的咳声,所有人都收了声,像是收起杂声能为这份痛楚减些重量似的。 尤红叶面露新奇的看着咳嗽的苏梦枕,无人知晓,她已从苏梦枕咳嗽时的神情动作,青筋浮动,仅凭‘望闻问气’中的‘望’便已看出了他身上病症中的四个病灶三种奇毒。 苏梦枕咳完后,用一种有些沙,有些沉的嗓音缓缓道:“七圣爷的家事,还是放在家里聊。” 他的语气很冷,颊边的红还未褪去,病容未让他显的虚弱,反而更激出几分性情的孤傲来。 雷纯清亮的眸看了他一眼,苏梦枕没有回这视线,但雷纯知道他的维护。 “七圣爷乍见亲女,唐突了雷总堂主,还望雷总堂主海涵。”尤红叶自然地接过话题道:“请贵客落座。” 时辰已到。 当饭菜酒水一一呈上时,尤红叶高举金樽,站起身来,扫视全场,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将目光汇聚在这一脚迈进京师黑道旋涡的女子身上,她淡淡微笑,气势不减。 “诸位江湖豪杰,各方朋友,感谢赏光,今日这场宴会,并没有旁的目的,只是让诸位认识认识我,让我也认识认识诸位。” “这一杯酒,敬在座的各位,以及天下的武林同道。” “迷天盟的旧章已然翻篇,新政将自我始,我尤红叶执掌迷天盟,不求诸位夹道欢迎,只望大家无论以后为敌为友,都明白一件事:我尤红叶是个重‘规矩’的人。” 尤红叶说到这里,笑容不再,面颊上泛起淡淡的冷色:“想必有心人知道,我来京师前,偶然遇见迷天盟的人,因瞧不惯对方通商金辽,暗渡禁品的行径,我便劫杀了这一行人,与迷天盟结下了梁子。” 这件事在座上有许多人没有听说过,无情,舒无戏,因‘通商金辽’四字而皱起眉头,‘发梦’二党中,花枯发,温梦成面露惊讶,他们久在京城,迷天盟手下的许多龌龊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却没想尤红叶在大庭广众下将这些事剖开来讲。 “之后入了京,三圣主与四圣主来找我,我们不打不相识,他们激我说,迷天盟的事只有迷天盟内部能管,我是外人,管不了这些事,若是再管,便是他们的敌人。” 三圣主和四圣主在座下不说话,他们依然挡着脸,瞧不明神色。 “所以我便想,既然如此,那我便加入迷天盟好了,三圣主和四圣主欣赏我,给我一个分舵主的职位,可这职位还达不我想要的目的,于是我便想与七圣爷聊一聊,三圣主和四圣主居然不觉得我唐突,真将我引荐到了七圣爷眼前,我遇见七圣爷时,见他神智并不清明,便明白为何迷天盟会是一团乱象了。” 说到这里,尤红叶一顿:“恰好,我偶然间得到过一些医术秘法,能缓解七圣爷的病症,便为七圣爷医治一番,我二人得以交流。” 邓苍生和任鬼神虽然不清楚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心里明白绝不像尤红叶口中说的那样。 尤红叶面露回忆之色。 “我与七圣爷聊了许久,我告诉他,我本是仰慕他当年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绝世风采,才想入京见识见识迷天盟,可我见到的却与我想象中那个叱咤风云的迷天盟相去甚远,派系倾轧,纪律涣散,行事毫无规矩,甚至有人为逐利而放弃了家国立场,实在令人痛惜。” 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娓娓道来。 “我说,‘想必以七圣爷当年之豪情壮志,也绝不愿见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如今却陷入这般乌烟瘴气、庸碌无为的境地?’” “我们越聊越深,越谈越投机,末了,七圣爷猛地一拍案几,对我说——” 尤红叶的声音在此刻微微扬起,模仿着关七那混沌却又霸道的语气: “‘既然你看得清楚,说得明白!那好!这盟主之位,就让你来坐!从今天起,迷天盟的规矩,由你来定!’” 她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关七的眼珠微微一转,他面无表情时,便显得十分‘空白’。 没有人能从这‘空白’中瞧出什么,看出什么。 “许多人好奇为什么我一来就能得这盟主之位,我便来清清楚楚的告诉大家,这并非我巧取豪夺,而是七圣爷亲口所授,他所托付的,不仅仅是一个位子,更是一个拨乱反正、重振迷天盟的责任。六位圣主从未得到过这种殊荣,是因为你们从未有一人有过真正要拨乱反正的想法,从未去真正七圣爷交心交流过。” 尤红叶说到这里,目光在六位圣主身上一一扫过,无一人敢回视她的目光。 “现在我就要在众人的见证下,立下迷天盟的一个新规矩。” “凡我盟中之人,无论地位尊卑,职权大小,严禁以任何形式、任何手段,与异族进行走私军禁之物,通敌往来!此乃叛国之罪,亦是我迷天盟之耻!” 此话一出,有人大喝一声‘好!’,苏梦枕的双目霎时间幽火更盛,舒无戏咂了一大口酒,无情依旧静看她。 有人面上不显,心底却已明白,这位迷天盟的新盟主,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也有人朱月明,方应看这样的人,露出好似欣赏的姿态,微笑的表情,但心底里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第343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0) 这一条规矩,无疑是在割肉。 腐肉。 腐肉一割,仰赖其生的蛆虫也随之剥落,腐肉带来的顿痛为之一清的同时,也会迎来失去血肉的虚弱。 若挨过这割肉的阵痛与虚弱,迷天盟毫无疑问将会焕发出新的生机,在尤红叶和恢复神智的关七的带领下,呈现一往无前的气势,迅速恢复往日的荣光。 尤红叶在这种情境下说出这样一番话,仿佛是在明示——迷天盟的敌手们大可以趁机来攻奸,暗算,挑拨,决斗! 蛆虫自然不愿随着腐肉被割下,更何况撕咬着腐肉的不止有蛆虫,还有凶狠的秃鹫。 接下来,迷天盟内部一定会乱上一阵,若不趁此良机,莫非要等迷天盟再度壮大,关七的病越来越好转不成? 狄飞惊坐着,垂头,抬眼。 他的眼珠清冽,眼白有一种淡淡的蓝,像是白瓷的釉色。 他看的是苏梦枕。 尤红叶此番话一出,便显出与六分半堂截然不同的果决来——显然,在这一点上,迷天盟一经改革,立场是与金风细雨楼更为相合的,他们都有家国之情,都有主战之志。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联合对抗‘迷天盟’? 为什么不会是‘金风细雨楼’联合‘迷天盟’吞并了‘六分半堂’,再结盟同进呢?但苏梦枕若真的选了这种,以后‘金风细雨楼’怕是永远低‘迷天盟’一头了。 毕竟‘迷天盟’如今不仅有一个关七,还有一个据传能一力抵六名圣主的尤红叶。 尤红叶立下了规矩,但这规矩怎样具体施行,却只待回头在盟内另立细则,这番陈词已足以让宴会上的好汉热起血来,于是他们敬酒。 尤红叶来者不拒,敬了一轮后面色依然不改,双眸依然清明。 这下诸多人对她更有好感,好像对许多所谓好汉来说,能喝酒便是豪情,海量便是豪迈。 雷纯也敬酒,她为尤红叶敬完,又敬了关七一杯,关七应了这杯酒——以一种‘空白’的神情,而并非是久未见面的亲女为自己敬酒应有的激动。 这一点又惹人多思了。 但显然,这位正春风得意的尤盟主并不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破绽,起码她能让失了所有桎梏的关七乖乖坐在这里,这一点,已经胜过了对关七起心思,甚至动过手的所有人。 她噙着矜持的淡笑,众人起身敬酒交流,她与方小侯爷定下了拜访之期,还与舒无戏多聊了两句,舒无戏还向她说起了早年间诸葛神侯举荐关七为将,可惜却被拒绝的事情。 金风细雨楼矢志为国,边防势危时会派谴子弟协助官兵,江湖之中,还有‘天机’组织暗探敌情,为国效力,舒无戏问尤红叶,迷天盟若想为边防出力,大可拜访神侯,与之深谈。 尤红叶表面领受了这份情,心中却不以为意。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廷这种腐败格局,怎让人安心交托后背,冲锋阵前?怕不是出门一趟,家都被人分了个干净。 “发梦”二党中的花枯发对她也很是友好,花枯发十分直白道:“尤盟主若真要操刀清除盟内腐败,老夫便斗胆说句越界的话——就在我‘发梦二党’的地盘上,也藏着几处迷天盟暗中经营的赌场妓寨。只要尤盟主一声令下,老夫立刻带人掀了这些窝子!” 尤红叶感激道:“岂敢劳烦花党魁,花党魁大可以将地点告诉我,我自派人去料理。” “嗐,此乃两方有利之事,哪里劳烦?” 尤红叶最不想与朱月明打招呼。 她听到‘刑部’这两个字就想起不美好的记忆,知道他身边跟着的两人是任劳任怨后就想找个机会杀了这两人。 但她表面上依旧丝毫不显,与之客客气气寒暄。 “尤盟主清理门下时,我们刑部也不介意出一份力。” 朱月明笑得非常亲切,说实在的,他这矮矮胖胖的肥白样子,有些像王虚空人至中年的模样,但王虚空绝不会笑的这么虚伪。 这是尤红叶在已了解朱月明是什么人的情况下带上的有色眼镜,在旁人看来,这位朱刑总笑得可是再真诚不过了。 “那便多谢朱刑总了。” 到了歌舞阶段,众人行动更加自如,有交好者聚到了一起,也有人去邻座交流结识,尤红叶也起身,慢悠悠地走动,与旁人问好,交流,然后停步。 她停到了苏梦枕面前。 这位踏入京城漩涡中心的尤盟主,此时的神情绝对是宴会至今最真切的一次,可惜旁人不了解她,也便瞧不出她此刻的淡笑与方才有什么不同。 “不瞒苏楼主。”她微笑道:“在京城之内,除七圣爷外,苏楼主是我最想拜会的人物。” “哦?”苏梦枕轻举酒杯:“可惜。” “可惜?” “若尤盟主先拜会的是金风细雨楼,那么这场宴会,或许就办在天泉山上的红楼了。” 苏梦枕孤寒瘦削的模样总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错觉,但真正与他交流后,会发现他确实是一个极为合格的领袖。 当他愿意交际时,也能说出让人如沐春风的话语。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若尤红叶先拜访了金风细雨楼,那么苏梦枕绝对不会错过这等人才,同样愿意委以重任。 尤红叶道:“不过在红楼,可做不到如今孔雀楼宴请群豪的排场。” 毕竟关七给她的已经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是平权相交了。 就算苏梦枕以后会遇见两个兄弟,会只结识两天便给他们二楼主三楼主的地位,但也不及关七对她的交付。 “毕竟苏某不是七圣主。”苏梦枕意有所指道。 尤红叶微微一笑,又瞧了瞧他的面色:“若我先见了苏楼主,一定也会很想治一治你的病,可惜你我二人如今立场不同,苏楼主怎会愿意让迷天盟的盟主来把自己的脉呢?” 她很遗憾地补充道:“所以,我现在只能专心医治七圣爷了。” 对此,苏梦枕也表示遗憾。 真切的遗憾。 第343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0) 这一条规矩,无疑是在割肉。 腐肉。 腐肉一割,仰赖其生的蛆虫也随之剥落,腐肉带来的顿痛为之一清的同时,也会迎来失去血肉的虚弱。 若挨过这割肉的阵痛与虚弱,迷天盟毫无疑问将会焕发出新的生机,在尤红叶和恢复神智的关七的带领下,呈现一往无前的气势,迅速恢复往日的荣光。 尤红叶在这种情境下说出这样一番话,仿佛是在明示——迷天盟的敌手们大可以趁机来攻奸,暗算,挑拨,决斗! 蛆虫自然不愿随着腐肉被割下,更何况撕咬着腐肉的不止有蛆虫,还有凶狠的秃鹫。 接下来,迷天盟内部一定会乱上一阵,若不趁此良机,莫非要等迷天盟再度壮大,关七的病越来越好转不成? 狄飞惊坐着,垂头,抬眼。 他的眼珠清冽,眼白有一种淡淡的蓝,像是白瓷的釉色。 他看的是苏梦枕。 尤红叶此番话一出,便显出与六分半堂截然不同的果决来——显然,在这一点上,迷天盟一经改革,立场是与金风细雨楼更为相合的,他们都有家国之情,都有主战之志。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联合对抗‘迷天盟’? 为什么不会是‘金风细雨楼’联合‘迷天盟’吞并了‘六分半堂’,再结盟同进呢?但苏梦枕若真的选了这种,以后‘金风细雨楼’怕是永远低‘迷天盟’一头了。 毕竟‘迷天盟’如今不仅有一个关七,还有一个据传能一力抵六名圣主的尤红叶。 尤红叶立下了规矩,但这规矩怎样具体施行,却只待回头在盟内另立细则,这番陈词已足以让宴会上的好汉热起血来,于是他们敬酒。 尤红叶来者不拒,敬了一轮后面色依然不改,双眸依然清明。 这下诸多人对她更有好感,好像对许多所谓好汉来说,能喝酒便是豪情,海量便是豪迈。 雷纯也敬酒,她为尤红叶敬完,又敬了关七一杯,关七应了这杯酒——以一种‘空白’的神情,而并非是久未见面的亲女为自己敬酒应有的激动。 这一点又惹人多思了。 但显然,这位正春风得意的尤盟主并不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破绽,起码她能让失了所有桎梏的关七乖乖坐在这里,这一点,已经胜过了对关七起心思,甚至动过手的所有人。 她噙着矜持的淡笑,众人起身敬酒交流,她与方小侯爷定下了拜访之期,还与舒无戏多聊了两句,舒无戏还向她说起了早年间诸葛神侯举荐关七为将,可惜却被拒绝的事情。 金风细雨楼矢志为国,边防势危时会派谴子弟协助官兵,江湖之中,还有‘天机’组织暗探敌情,为国效力,舒无戏问尤红叶,迷天盟若想为边防出力,大可拜访神侯,与之深谈。 尤红叶表面领受了这份情,心中却不以为意。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廷这种腐败格局,怎让人安心交托后背,冲锋阵前?怕不是出门一趟,家都被人分了个干净。 “发梦”二党中的花枯发对她也很是友好,花枯发十分直白道:“尤盟主若真要操刀清除盟内腐败,老夫便斗胆说句越界的话——就在我‘发梦二党’的地盘上,也藏着几处迷天盟暗中经营的赌场妓寨。只要尤盟主一声令下,老夫立刻带人掀了这些窝子!” 尤红叶感激道:“岂敢劳烦花党魁,花党魁大可以将地点告诉我,我自派人去料理。” “嗐,此乃两方有利之事,哪里劳烦?” 尤红叶最不想与朱月明打招呼。 她听到‘刑部’这两个字就想起不美好的记忆,知道他身边跟着的两人是任劳任怨后就想找个机会杀了这两人。 但她表面上依旧丝毫不显,与之客客气气寒暄。 “尤盟主清理门下时,我们刑部也不介意出一份力。” 朱月明笑得非常亲切,说实在的,他这矮矮胖胖的肥白样子,有些像王虚空人至中年的模样,但王虚空绝不会笑的这么虚伪。 这是尤红叶在已了解朱月明是什么人的情况下带上的有色眼镜,在旁人看来,这位朱刑总笑得可是再真诚不过了。 “那便多谢朱刑总了。” 到了歌舞阶段,众人行动更加自如,有交好者聚到了一起,也有人去邻座交流结识,尤红叶也起身,慢悠悠地走动,与旁人问好,交流,然后停步。 她停到了苏梦枕面前。 这位踏入京城漩涡中心的尤盟主,此时的神情绝对是宴会至今最真切的一次,可惜旁人不了解她,也便瞧不出她此刻的淡笑与方才有什么不同。 “不瞒苏楼主。”她微笑道:“在京城之内,除七圣爷外,苏楼主是我最想拜会的人物。” “哦?”苏梦枕轻举酒杯:“可惜。” “可惜?” “若尤盟主先拜会的是金风细雨楼,那么这场宴会,或许就办在天泉山上的红楼了。” 苏梦枕孤寒瘦削的模样总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错觉,但真正与他交流后,会发现他确实是一个极为合格的领袖。 当他愿意交际时,也能说出让人如沐春风的话语。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若尤红叶先拜访了金风细雨楼,那么苏梦枕绝对不会错过这等人才,同样愿意委以重任。 尤红叶道:“不过在红楼,可做不到如今孔雀楼宴请群豪的排场。” 毕竟关七给她的已经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是平权相交了。 就算苏梦枕以后会遇见两个兄弟,会只结识两天便给他们二楼主三楼主的地位,但也不及关七对她的交付。 “毕竟苏某不是七圣主。”苏梦枕意有所指道。 尤红叶微微一笑,又瞧了瞧他的面色:“若我先见了苏楼主,一定也会很想治一治你的病,可惜你我二人如今立场不同,苏楼主怎会愿意让迷天盟的盟主来把自己的脉呢?” 她很遗憾地补充道:“所以,我现在只能专心医治七圣爷了。” 对此,苏梦枕也表示遗憾。 真切的遗憾。 第344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1) 迷天盟的盟主不是好当的。 宴会后,看着朱小腰为自己罗列出的满满当当的日程后,尤红叶托着颊长长一叹,心中有些许后悔。 怎么就心血来潮应了关七的话,真要来当这劳什子的盟主。 未在心中感叹完,三圣主四圣主又拜访,他们在看到关七的现状后便果断投效了这位新盟主,所以尤红叶也给他们安排了不轻的担子。 这次清理内腐,就是要以他们为刀,并且要在行动中观察手下,提拔出可用的人才。 邓苍生和任鬼神一进来看到朱小腰,便意识到一件事。 这位尤盟主怕是以后会逐渐将内政的大权交给这位二圣主了。 “尤盟主,五圣主和六圣主如今仍无异动,我们是否要即刻行事,以霹雳行动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唉,怎么能说‘打’字呢,多伤感情,你们毕竟都是盟中的圣主。” 尤红叶摇摇头:“他们不行动,是因为他们也在等。” 任鬼神道:“他们在等什么?” 尤红叶道:“他们也在等一场谈话的结果。” 说罢,她从椅子上站起身:“你们且在此等一等,等我回来,会告诉你们是否行动,二圣主,你随我一起,贵客想必已在听雨榭久候多时了。” 听雨榭是一座木架构造十分轻盈的水边建筑,有一截长廊半立水上,三面通透,旁边是粼粼波光、田田荷叶,在微雨时节,凭栏远眺,听风听水听微雨,人与自然自成一景。 许是今晨雷云的缘故,到了黄昏时,云层几融入暖金色中,如条条丝絮,分外柔和。 有佳人正在凭栏远眺,他衣着华美,容貌俊朗,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又隐有让人不由放下戒备的年轻稚气。 人与景绘成一幅美丽的画卷,让大跨步而来的尤红叶不由驻足眯眼,凝定遥望,心中思考着一件事。 方应看是在故意摆pose吗? 尤红叶示意朱小腰停步,自己走上前去。方应看立刻迎上两步,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 “方才席间喧嚣,未能与盟主好好交流,本侯只想着在宴后与尤盟主说些交心话,却忘了宴会累人,尤盟主现在想必已有些疲乏了。” 他让开身子,露出长廊上已摆好的案几和清茶。 这些明明是为他这位客人备上的,倒被方应看摆出了几分主人家的风范:“尤盟主不妨先小憩片刻,吃吃茶赏赏景,正事我们稍后再谈。” 尤红叶摇了摇头:“酒水已喝足了,茶便免了。” 她今日喝了不少酒,但脸上未有半分酡红,一双眼眸依然清亮。 尤红叶两步走到栏前,看着粼粼湖水,自然地谈起正题:“其实,自发现迷天盟内走私脉络盘根错节之初,我便明白了,这背后若无朝廷中人的手笔,断无可能成此气候,七圣爷不管事的时候,朝堂之上有人把手伸进了迷天盟里,把迷天盟当作了自家的手套,脏活累活由盟里担了,好处他们拿了,届时若东窗事发,手套一扔,那双操纵大局的手依旧干干净净。” 她扭头看向方应看:“如今我是迷天盟的盟主,这些污名,我是势必要洗清的。” 方应看露出关心的神情:“用水才能洗清,用血是洗不清的。” “未用血洗过,怎知洗不掉?” “但有种更干净的法子,尤盟主不想试试吗?” “哦?愿闻其详。” “这些生意固然污了名声,却也牵连着泼天的财富,财富本身何罪之有?依本侯之见,迷天盟不如也备上一副‘手套’,让污浊流于台后,清名留于台前。” 尤红叶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请讲。” “曾有一位江南的丝绸商人,自家染坊的靛蓝池子污水横流,弄得周边沟渠腥臭不堪,花草枯死,他便生了一计,派人去寻了处偏僻临河的村落,许以重利,说要建分坊、雇乡民,帮他们谋生计。” “分坊果真建了起来,那村里的河水不到半年便成了污浊之色,再浇不得稻苗,连牲口喝了都害病,可那商人的周边却从此干净了,花照开,水照甜,还得了个‘善人’的名声。”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唉,不该以此做比,起码他们行的是合法之事。” 方应看道:“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惠及了旁人,那些乡民不也因此赚了钱财,立了家业吗?” “其实侯爷和我都明白,那污水不会因流得远些就变了干净,侯爷在我面前提出这个建议,是不是觉得,我只是想要名声,并非真正仇视金辽,矢志报效家国?” 方应看道:“本侯一向认为,判断一个人,要从行动看,而不从言语看,尤盟主毕竟还只是放下了话,还未真正行动,所以本侯想要试一试。” 他有些感慨道:“毕竟过刚易折,卿本佳人,何必走如此艰苦之路呢?” 有些话方应看没有明说,就连当今的官家,还能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陶陶然欣赏花鸟奇石,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操心至此,又有何用? 换了金主坐上这位置,或许远比如今官家圣明。 尤红叶没有急着回话,远处朱小腰恪守本分,相隔很远,想必就连唇语也读不清。 她看了一阵湖水,又看向方应看。 方应看忽然觉得,眼前女子的眼睛很美,碎金似的夕阳映在她的瞳中,像是卷起了霞色的漩涡。 “你说的很对。”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像是隔着朦胧轻纱,忽然遥远又忽然贴近。 “我没有必要走艰苦之路,让面前障碍变少的方法,并不只有消灭障碍,还有收服。” “实不相瞒,小侯爷,我很擅长收服之道,只是对于你,或许要多一点时间,唉,因为你是个聪明人。” 若像邓苍生,任鬼神那样,意识到不对便纳头拜倒,那一切便轻松多了。 不过若方应看真如此做了,他便不是方应看了。 过了许久,尤红叶将视线重新投向湖面。 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 有方应看的命令传下去,在对迷天盟大刀阔斧改革时,便不用担心五圣主和六圣主了。 第344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1) 迷天盟的盟主不是好当的。 宴会后,看着朱小腰为自己罗列出的满满当当的日程后,尤红叶托着颊长长一叹,心中有些许后悔。 怎么就心血来潮应了关七的话,真要来当这劳什子的盟主。 未在心中感叹完,三圣主四圣主又拜访,他们在看到关七的现状后便果断投效了这位新盟主,所以尤红叶也给他们安排了不轻的担子。 这次清理内腐,就是要以他们为刀,并且要在行动中观察手下,提拔出可用的人才。 邓苍生和任鬼神一进来看到朱小腰,便意识到一件事。 这位尤盟主怕是以后会逐渐将内政的大权交给这位二圣主了。 “尤盟主,五圣主和六圣主如今仍无异动,我们是否要即刻行事,以霹雳行动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唉,怎么能说‘打’字呢,多伤感情,你们毕竟都是盟中的圣主。” 尤红叶摇摇头:“他们不行动,是因为他们也在等。” 任鬼神道:“他们在等什么?” 尤红叶道:“他们也在等一场谈话的结果。” 说罢,她从椅子上站起身:“你们且在此等一等,等我回来,会告诉你们是否行动,二圣主,你随我一起,贵客想必已在听雨榭久候多时了。” 听雨榭是一座木架构造十分轻盈的水边建筑,有一截长廊半立水上,三面通透,旁边是粼粼波光、田田荷叶,在微雨时节,凭栏远眺,听风听水听微雨,人与自然自成一景。 许是今晨雷云的缘故,到了黄昏时,云层几融入暖金色中,如条条丝絮,分外柔和。 有佳人正在凭栏远眺,他衣着华美,容貌俊朗,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又隐有让人不由放下戒备的年轻稚气。 人与景绘成一幅美丽的画卷,让大跨步而来的尤红叶不由驻足眯眼,凝定遥望,心中思考着一件事。 方应看是在故意摆pose吗? 尤红叶示意朱小腰停步,自己走上前去。方应看立刻迎上两步,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 “方才席间喧嚣,未能与盟主好好交流,本侯只想着在宴后与尤盟主说些交心话,却忘了宴会累人,尤盟主现在想必已有些疲乏了。” 他让开身子,露出长廊上已摆好的案几和清茶。 这些明明是为他这位客人备上的,倒被方应看摆出了几分主人家的风范:“尤盟主不妨先小憩片刻,吃吃茶赏赏景,正事我们稍后再谈。” 尤红叶摇了摇头:“酒水已喝足了,茶便免了。” 她今日喝了不少酒,但脸上未有半分酡红,一双眼眸依然清亮。 尤红叶两步走到栏前,看着粼粼湖水,自然地谈起正题:“其实,自发现迷天盟内走私脉络盘根错节之初,我便明白了,这背后若无朝廷中人的手笔,断无可能成此气候,七圣爷不管事的时候,朝堂之上有人把手伸进了迷天盟里,把迷天盟当作了自家的手套,脏活累活由盟里担了,好处他们拿了,届时若东窗事发,手套一扔,那双操纵大局的手依旧干干净净。” 她扭头看向方应看:“如今我是迷天盟的盟主,这些污名,我是势必要洗清的。” 方应看露出关心的神情:“用水才能洗清,用血是洗不清的。” “未用血洗过,怎知洗不掉?” “但有种更干净的法子,尤盟主不想试试吗?” “哦?愿闻其详。” “这些生意固然污了名声,却也牵连着泼天的财富,财富本身何罪之有?依本侯之见,迷天盟不如也备上一副‘手套’,让污浊流于台后,清名留于台前。” 尤红叶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请讲。” “曾有一位江南的丝绸商人,自家染坊的靛蓝池子污水横流,弄得周边沟渠腥臭不堪,花草枯死,他便生了一计,派人去寻了处偏僻临河的村落,许以重利,说要建分坊、雇乡民,帮他们谋生计。” “分坊果真建了起来,那村里的河水不到半年便成了污浊之色,再浇不得稻苗,连牲口喝了都害病,可那商人的周边却从此干净了,花照开,水照甜,还得了个‘善人’的名声。”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唉,不该以此做比,起码他们行的是合法之事。” 方应看道:“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惠及了旁人,那些乡民不也因此赚了钱财,立了家业吗?” “其实侯爷和我都明白,那污水不会因流得远些就变了干净,侯爷在我面前提出这个建议,是不是觉得,我只是想要名声,并非真正仇视金辽,矢志报效家国?” 方应看道:“本侯一向认为,判断一个人,要从行动看,而不从言语看,尤盟主毕竟还只是放下了话,还未真正行动,所以本侯想要试一试。” 他有些感慨道:“毕竟过刚易折,卿本佳人,何必走如此艰苦之路呢?” 有些话方应看没有明说,就连当今的官家,还能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陶陶然欣赏花鸟奇石,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操心至此,又有何用? 换了金主坐上这位置,或许远比如今官家圣明。 尤红叶没有急着回话,远处朱小腰恪守本分,相隔很远,想必就连唇语也读不清。 她看了一阵湖水,又看向方应看。 方应看忽然觉得,眼前女子的眼睛很美,碎金似的夕阳映在她的瞳中,像是卷起了霞色的漩涡。 “你说的很对。”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像是隔着朦胧轻纱,忽然遥远又忽然贴近。 “我没有必要走艰苦之路,让面前障碍变少的方法,并不只有消灭障碍,还有收服。” “实不相瞒,小侯爷,我很擅长收服之道,只是对于你,或许要多一点时间,唉,因为你是个聪明人。” 若像邓苍生,任鬼神那样,意识到不对便纳头拜倒,那一切便轻松多了。 不过若方应看真如此做了,他便不是方应看了。 过了许久,尤红叶将视线重新投向湖面。 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 有方应看的命令传下去,在对迷天盟大刀阔斧改革时,便不用担心五圣主和六圣主了。 第345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2) 方应看这枚棋子有些好用。 在收到许多难见的珍稀药材后,苏梦肯定了这一点。 并且因为方应看的行为毫不掩饰,众人皆认为迷天盟已认了朝廷的靠山,与‘有桥集团’结成了亲密关系,所以在迷天盟改革内部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竟毫无异动,生生错过了这迷天盟最‘脆弱’的时机。 苏梦细细检验着药材,在与关七独处时,她不必再伪装成运筹帷幄的迷天盟盟主,而这被她细心调理了半个月的七圣爷,也逐渐能够自主清明的与她讲话了。 但关七的脑淤虽清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根深蒂固,再者,他病了多年,早已不只是病理上的病,还有精神上的癫狂,这一点苏梦可以用去慑心术控制调节,但她有意只用术引导缓和,而非去植入命令控制。 无他,她总觉得,关七的病与他那神乎其技的感应天地的能力有关连,他在痴狂状态下,偶尔也会说出让人惊悟恍惚的道理来,若是就这样粗暴的完全改成了‘正常人’,他还能‘看’到‘天’,‘听’到‘天’吗? “我这一昏沉,时间仿佛跳转了许久。” 关七如今已会自己梳发整衣,不再是之前那时时蓬发的模样,他如今又到了难得的‘清明’时刻,坐在院里看苏梦挑拣药材,人近半百,却还是一副极英俊威武的年轻模样。 “一眨眼,女真人竟建国了,辽人迫近,局势危殆。” 他顿了顿,忽然恍惚:“……更危殆的局势,更惨烈的图景却也见过了。” “还有呢。”苏梦道:“一眨眼,你多出了个长大的女儿,这亲女还不太乐意认你呢。” 她说的是雷纯。 雷纯想必对关七的心情很是复杂,不知道是不是有雷损的限制,自那场宴会后,她一次都没来拜会过迷天盟,明明雷损在宴上说什么我们‘容后再谈’,结果宴会结束了就走,像是要把雷纯死死藏起来似的。 想必这位雷总堂主很快反应了过来,即便雷纯的身份从‘酷似小白的女子’变成了‘关七亲女’,但她依然是可以针对关七的‘武器’,所以他急着带走雷纯,此次之后,雷纯想必会被严加看管起来。 但雷损并没有阻碍两人通信。 同在京师,父女二人居然还要用信件交流,也是少见了。 说到这里,关七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一时沉默了。 其实苏梦已从方应看口中问出了方歌吟的下落,但是她觉得此时不是告诉关七的时机,便一直捺住未说……毕竟,小白大概率已离世了。 还是先让关七养养病,处理一下父女关系。 “好了,既然难得清醒,便去尽一尽你七圣主的职责,需要批复的都在屋内桌上,关于盟内的布防调整,水路的人员调动,还有接连暴雨导致的部分暗道积水垮塌的重整……” 苏梦说到这里,已忍不住想要叹气。 其实她已经开始提拔朱小腰,将一部分内政交付给了对方,但朱小腰毕竟年轻,处理起来斟酌犹豫,不够果决,因此效率并不高。 反倒是清腐的主力军邓苍生和任鬼神,行动力十足,有时虽有先斩后奏的嫌疑(毕竟他们以前也沾过脏事,也有要清理的痕迹),但考虑到当下境况,苏梦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颜鹤发向她汇报过两次五六圣主的情况,说他们安分守己,并无异动,苏梦只让他接着老老实实跟着他们,等到这段清腐行动结束,再给他安排其他任务。 去药房煮完药回来后,苏梦发现桌上的纸张乱成一团,有些已批复,有些碰都未碰,屋里不见关七,院里不见关七,她走出屋子,直觉仰头。 关七在屋顶。 他咬着牙,以一种又痛又迷茫的状态抱膝坐着。 苏梦看了看天,没有阴,没有雷,没有雨,只有晴日。 她以为关七痴症又犯了,便问:“又看见什么了?” 关七喃喃道:“什么都没看到。” “哦?” 再问,关七却不回答了,他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痴了好一会儿,苏梦也不催,左右药还烫着,她静等着,直到关七又开口。 “当我清醒时,我总有一种时间不足,十分紧迫的感觉,仿佛清醒一时,便永远失去了这一时。” 苏梦答:“这很正常,时间总是越过越少的。” 她已明白,关七还在清醒的状态。 “但若剩下的时间太少,这失去的感觉便越明显到让人心惊。” “哦,你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关七摇摇头:“若是看见了,反而不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了。” “我怀疑你是想借此逃避盟内的事务……” 说了半天与没说没太大区别,苏梦叹了一声:“好了,下来吃药。” 半个月后,迷天盟内纳入了又一批有生力量。 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四位人才。 一位年过半百,性情乖张的道士,自称‘疯道人’。 一位人长得温柔,性子冷淡,擅长峨眉刺的少年,唤作徐林。 还有一位性子风风火火,连名字也带个火旁的使一手熟铜棍的壮汉,名叫卢焱。 还有一位三四十的成熟妇人,旁人都称之为‘岚娘子’。 这四人名字正合‘风林火山’四字,于是便得了这四字名号。 同时,迷天盟内部也提拔了一批老人。 ‘水蝎子’陈斩槐由分舵调入了总堂,几位沉寂许久的随关七征战过的老人又焕发出精神,随着之前贪污走私的分舵主和香主被拉下马,这些人被一一填补上空位,让迷天盟更增添了凝聚力。 朱小腰对那四位亲卫的提拔倒是颇有微词,不明白尤红叶为什么这么有魄力的提拔新人,对此,尤红叶只让她放宽心,她自有想法。 尤红叶当然没有苏梦枕那么强的情报网,弄一个白楼来记录每一个接触的人的底细,但是这四个人是先被呈过底细再送到京的,他们属于‘谢礼’。 楚相玉的谢礼。 朝廷一直在密切关注楚相玉的动向,半年时间里对其发动了三次围剿,直到楚相玉到了杭州一带与当地的山匪义军合盟,与朝廷形成了僵持之势,双方才进入了平缓的休战期。 尤红叶利用了方应看的情报网,以‘玉骷髅’的身份联络上了他,并没有在他面前掩饰‘玉骷髅’和‘尤红叶’的关系。 于是她就收到了这么一份谢礼。 四名武艺一流,且识文断字,各有所长的好手,正解了她手下无多少可用之材的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她自己也培养人才。 朱小腰便是个极好的习武之材。 她年轻,天资高,虽是中途习武,却已强过了不少自小练武的天才,因为朱小腰不仅有天资,也有机遇。 而且她‘感恩’。 一个品性,天资绝佳的人,在尤红叶眼中就像一块美玉,总是想忍不住拭一拭,擦一擦,瞧瞧她更亮的样子。 于是尤红叶这一个月来,在繁忙之余,还会指点朱小腰武学,将习自移花宫的‘移花接玉’传给了她,见她学的极快,便生出了个想法:“我再教你剑法。” 朱小腰有些不解:“剑?” “我只教你一招,这样,除了‘移花接玉’外,你又多了一记奇招可用。” 第345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2) 方应看这枚棋子有些好用。 在收到许多难见的珍稀药材后,苏梦肯定了这一点。 并且因为方应看的行为毫不掩饰,众人皆认为迷天盟已认了朝廷的靠山,与‘有桥集团’结成了亲密关系,所以在迷天盟改革内部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竟毫无异动,生生错过了这迷天盟最‘脆弱’的时机。 苏梦细细检验着药材,在与关七独处时,她不必再伪装成运筹帷幄的迷天盟盟主,而这被她细心调理了半个月的七圣爷,也逐渐能够自主清明的与她讲话了。 但关七的脑淤虽清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根深蒂固,再者,他病了多年,早已不只是病理上的病,还有精神上的癫狂,这一点苏梦可以用去慑心术控制调节,但她有意只用术引导缓和,而非去植入命令控制。 无他,她总觉得,关七的病与他那神乎其技的感应天地的能力有关连,他在痴狂状态下,偶尔也会说出让人惊悟恍惚的道理来,若是就这样粗暴的完全改成了‘正常人’,他还能‘看’到‘天’,‘听’到‘天’吗? “我这一昏沉,时间仿佛跳转了许久。” 关七如今已会自己梳发整衣,不再是之前那时时蓬发的模样,他如今又到了难得的‘清明’时刻,坐在院里看苏梦挑拣药材,人近半百,却还是一副极英俊威武的年轻模样。 “一眨眼,女真人竟建国了,辽人迫近,局势危殆。” 他顿了顿,忽然恍惚:“……更危殆的局势,更惨烈的图景却也见过了。” “还有呢。”苏梦道:“一眨眼,你多出了个长大的女儿,这亲女还不太乐意认你呢。” 她说的是雷纯。 雷纯想必对关七的心情很是复杂,不知道是不是有雷损的限制,自那场宴会后,她一次都没来拜会过迷天盟,明明雷损在宴上说什么我们‘容后再谈’,结果宴会结束了就走,像是要把雷纯死死藏起来似的。 想必这位雷总堂主很快反应了过来,即便雷纯的身份从‘酷似小白的女子’变成了‘关七亲女’,但她依然是可以针对关七的‘武器’,所以他急着带走雷纯,此次之后,雷纯想必会被严加看管起来。 但雷损并没有阻碍两人通信。 同在京师,父女二人居然还要用信件交流,也是少见了。 说到这里,关七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一时沉默了。 其实苏梦已从方应看口中问出了方歌吟的下落,但是她觉得此时不是告诉关七的时机,便一直捺住未说……毕竟,小白大概率已离世了。 还是先让关七养养病,处理一下父女关系。 “好了,既然难得清醒,便去尽一尽你七圣主的职责,需要批复的都在屋内桌上,关于盟内的布防调整,水路的人员调动,还有接连暴雨导致的部分暗道积水垮塌的重整……” 苏梦说到这里,已忍不住想要叹气。 其实她已经开始提拔朱小腰,将一部分内政交付给了对方,但朱小腰毕竟年轻,处理起来斟酌犹豫,不够果决,因此效率并不高。 反倒是清腐的主力军邓苍生和任鬼神,行动力十足,有时虽有先斩后奏的嫌疑(毕竟他们以前也沾过脏事,也有要清理的痕迹),但考虑到当下境况,苏梦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颜鹤发向她汇报过两次五六圣主的情况,说他们安分守己,并无异动,苏梦只让他接着老老实实跟着他们,等到这段清腐行动结束,再给他安排其他任务。 去药房煮完药回来后,苏梦发现桌上的纸张乱成一团,有些已批复,有些碰都未碰,屋里不见关七,院里不见关七,她走出屋子,直觉仰头。 关七在屋顶。 他咬着牙,以一种又痛又迷茫的状态抱膝坐着。 苏梦看了看天,没有阴,没有雷,没有雨,只有晴日。 她以为关七痴症又犯了,便问:“又看见什么了?” 关七喃喃道:“什么都没看到。” “哦?” 再问,关七却不回答了,他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痴了好一会儿,苏梦也不催,左右药还烫着,她静等着,直到关七又开口。 “当我清醒时,我总有一种时间不足,十分紧迫的感觉,仿佛清醒一时,便永远失去了这一时。” 苏梦答:“这很正常,时间总是越过越少的。” 她已明白,关七还在清醒的状态。 “但若剩下的时间太少,这失去的感觉便越明显到让人心惊。” “哦,你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关七摇摇头:“若是看见了,反而不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了。” “我怀疑你是想借此逃避盟内的事务……” 说了半天与没说没太大区别,苏梦叹了一声:“好了,下来吃药。” 半个月后,迷天盟内纳入了又一批有生力量。 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四位人才。 一位年过半百,性情乖张的道士,自称‘疯道人’。 一位人长得温柔,性子冷淡,擅长峨眉刺的少年,唤作徐林。 还有一位性子风风火火,连名字也带个火旁的使一手熟铜棍的壮汉,名叫卢焱。 还有一位三四十的成熟妇人,旁人都称之为‘岚娘子’。 这四人名字正合‘风林火山’四字,于是便得了这四字名号。 同时,迷天盟内部也提拔了一批老人。 ‘水蝎子’陈斩槐由分舵调入了总堂,几位沉寂许久的随关七征战过的老人又焕发出精神,随着之前贪污走私的分舵主和香主被拉下马,这些人被一一填补上空位,让迷天盟更增添了凝聚力。 朱小腰对那四位亲卫的提拔倒是颇有微词,不明白尤红叶为什么这么有魄力的提拔新人,对此,尤红叶只让她放宽心,她自有想法。 尤红叶当然没有苏梦枕那么强的情报网,弄一个白楼来记录每一个接触的人的底细,但是这四个人是先被呈过底细再送到京的,他们属于‘谢礼’。 楚相玉的谢礼。 朝廷一直在密切关注楚相玉的动向,半年时间里对其发动了三次围剿,直到楚相玉到了杭州一带与当地的山匪义军合盟,与朝廷形成了僵持之势,双方才进入了平缓的休战期。 尤红叶利用了方应看的情报网,以‘玉骷髅’的身份联络上了他,并没有在他面前掩饰‘玉骷髅’和‘尤红叶’的关系。 于是她就收到了这么一份谢礼。 四名武艺一流,且识文断字,各有所长的好手,正解了她手下无多少可用之材的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她自己也培养人才。 朱小腰便是个极好的习武之材。 她年轻,天资高,虽是中途习武,却已强过了不少自小练武的天才,因为朱小腰不仅有天资,也有机遇。 而且她‘感恩’。 一个品性,天资绝佳的人,在尤红叶眼中就像一块美玉,总是想忍不住拭一拭,擦一擦,瞧瞧她更亮的样子。 于是尤红叶这一个月来,在繁忙之余,还会指点朱小腰武学,将习自移花宫的‘移花接玉’传给了她,见她学的极快,便生出了个想法:“我再教你剑法。” 朱小腰有些不解:“剑?” “我只教你一招,这样,除了‘移花接玉’外,你又多了一记奇招可用。” 第346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3) 一晃入秋。 在这段时间里,尤红叶单独赴了十三次宴,在街上遇到过三次伏杀,在桥上被射过两次冷箭。 试探的人很谨慎。 他们谨慎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迷天盟本是一头病虎,如今尤红叶不仅让这病虎恢复成了猛虎,还为这猛虎添了翼。 一双暗算不了,伤不了的翼。 蔡京为此找过方应看一趟,婉转表示,黑道势力本在他们的暗中操盘下相互制衡,迷天盟可以崛起,但不能破了这平衡之势。 方应看的回答是——赠金赠银。 他献给蔡京金银财富,并且表示这些只是迷天盟孝敬的一部分,这已成年却总摆着少年模样的小侯爷天真的笑道:“不论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六分半堂,与我们都不过是相互借重的关系,但迷天盟不一样。” 蔡京问:“哪里不一样?” “它曾秩序混乱过好些年,盟内子弟上到圣主下到刚入门的弟子,都在浊流中干过许多不好看不好听的事,如今的迷天盟名声渐好转,势力渐壮大,但是以前的事是洗不清的。” 方应看缓缓道:“那些与金辽私通的事,全都记在了一本册子上。” 蔡京抚着长髯:“想必那册子,就在小侯爷手中。” 方应看笑而不语。 蔡京笑吟吟地送走了这位年轻的小侯爷,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好看了。 他与方应看虽然同为朝廷中人,表面上朋比为奸,实则并非一路人。 蔡京试图通过元十三限掌控江湖势力,元十三限也一直为他尽心培养手下,但那个叫尤红叶的女子一从江湖中窜出来就控住了关七,把控了迷天盟,还乖巧地被方应看握到了手心里,蔡党暗中许以重金却只能得到那尤红叶的虚以委蛇。 莫不是因为方应看那小子长的更好看不成? 终究是个女人! 迷天盟由女人主事,这件事居然还传到了官家耳中,官家好奇那位女盟主的模样,问了当时正在身边侍候的公孙十二公公,幸亏公孙十二公公斟酌了说了句‘听说那位女盟主年岁已不小了’,然后又转移话题,说起新收入宫中的美女——官家认为临幸处子可延年益寿,因此宫中常进新人。 这一番操作下来,官家暂歇了心思,瞬间把尤红叶抛到了脑后。 在一个天气晴朗,人也心情舒畅的日子里,雷纯来访。 “雷损终于舍得将雷纯放出来了,嘿,他选择放雷纯出来找你,而不是去跟金风细雨楼说联姻的事,你说他是什么目的?” 关七回不了话。 他的头如今像个刺猬,银灿灿的刺猬。 上百根银针扎了满头满脸,他的头脸五官,连舌头都是麻木的,当然说不出一点话来。 前来汇报消息的是岚娘子,如今迷天盟内,也只有‘风林火山’和朱小腰能经过苏梦的允许,进入府中最深的第九重院落。 尤红叶慢条斯理地拔着针:“想来埋的那个饵食有人吃了,唉,开挂去玩权谋其实没什么意思……” 岚娘子静立在一旁,她知道这位尤盟主偶尔会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也只有清醒时的七圣主才能接上这些话。 如今七圣爷清醒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了,‘银色刺猬’上的刺一点点被拔下,露出那张须发染霜,皮肤却未有皱纹的面容,关七的眼不再空空茫茫,而是泛着锐利且复杂的光。 “其实苏梦枕是个人杰。” 亲女儿要来亲近他这个老父亲,关七却在此刻提起了苏梦枕。 “我知道。”尤红叶道:“我娘也很欣赏他,说给我起名,也是受了他名字的影响呢。” 她拔下最后一根银针,利落地将针囊一卷,关七左右扭动着脖颈,听到身后女子声音平静如水。 “他很有志向,这世上多少豪杰都在等待一个时机,若时机来临,我想苏梦枕一定是能抓住的一方,但是他们身在局中,看不到我们眼中的风景,时间不等人。” 朝堂上还在争执‘联金抗辽’之策时,一个冷笑着见过‘联蒙抗金’之局的人已经从时间长河中逆溯而归。 既然开局让她救下了楚相玉,关七又让她卷入京师乱局中,那就让局势更乱起来。 她已经将筹码押在了楚相玉身上。 他有军事头脑,行事激进不乏筹谋,武功高强,虽然有些偏执孤傲,但在乱局之中却不算什么大缺点,最重要的是——他有皇室血脉。 有皇室血脉,就意味着皇权能更平稳的过渡,百姓能少受点动荡,楚相玉能不止一次杀到金鸾殿前,更说明他朝中有能人。 而苏梦枕,雷损,他们还差了一些东西,时势,运气,或者一具壮年健康的身体。 江湖上已传出谈亭会的风语,她已经告诉了楚相玉,希望楚相玉能借此机会改变四大世家覆灭的结局,再得强大的助力。 这时,尤红叶微微一动,与关七同时看向了远处。 “我便不打扰你们父女了。” 她唤上岚娘子,一起离开,走到九重院外的廊屋下,正看到远方曲廊上款款走来的那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 她今日着了一身清雅的月白裙衫,像冷夜寂寂下,映在湖面上柔柔的月影。 为雷纯引路的是气质温柔,表情却淡若一张白纸的徐林,他细眉细眼,连腰都比寻常女子还要细些,不管周围人多还是人少,总是一副伶仃的模样。 但尤红叶注意到他的眉眼比平日更舒展一些,行走时步子更缓,三步里有两步在瞥那位雷姑娘,按他的性子,本该在十步外就会向她行礼,如今却又走近了三步才行礼招呼。 “属下见过盟主。” “雷纯拜会尤盟主。”雷纯也款款行了个礼,她身上没有半点江湖气,却有胆色只身来到迷天盟的腹地,柔弱只是她让人放下心防的表象,她很聪明,而且坚强。 尤红叶很关心地道:“你是七圣爷的亲生女儿,自然也是我关照的后辈,不必如此拘谨,雷姑娘,我很好奇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通武学?” 雷纯道:“我经脉先天比常人更弱,无法修习。” “你介不介意我为你把把脉?” 雷纯当然说不出介意的话来,当一个人没有武力的时候,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的。 徐林让开了身位,尤红叶走过去,捏住了雷纯纤细的手腕,雷纯也看着尤红叶的手。 同样白皙曼妙,却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指腹透着健康的浅绯。 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蕴含着让迷天六圣退避的强大力量。 雷纯的手腕被轻轻放下。 尤红叶只捏了她的脉门三息的时间。 然后她便做出了判断,那平淡而笃定的语气像是一位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且绝对正确的名医。 “你骨相清奇,关节灵秀,唯脉络不够通透,这不符合自然生长的道理,你娘生你前一两个月内,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影响了胎儿,才导致你不能习武。” 说罢,她叹气:“可惜,你应早些遇见我的。” 尤红叶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径自离去。 雷纯微垂眼眸,在心中,那两个字宛如石投潭水,悠悠荡开。 ——可惜。 第346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3) 一晃入秋。 在这段时间里,尤红叶单独赴了十三次宴,在街上遇到过三次伏杀,在桥上被射过两次冷箭。 试探的人很谨慎。 他们谨慎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迷天盟本是一头病虎,如今尤红叶不仅让这病虎恢复成了猛虎,还为这猛虎添了翼。 一双暗算不了,伤不了的翼。 蔡京为此找过方应看一趟,婉转表示,黑道势力本在他们的暗中操盘下相互制衡,迷天盟可以崛起,但不能破了这平衡之势。 方应看的回答是——赠金赠银。 他献给蔡京金银财富,并且表示这些只是迷天盟孝敬的一部分,这已成年却总摆着少年模样的小侯爷天真的笑道:“不论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六分半堂,与我们都不过是相互借重的关系,但迷天盟不一样。” 蔡京问:“哪里不一样?” “它曾秩序混乱过好些年,盟内子弟上到圣主下到刚入门的弟子,都在浊流中干过许多不好看不好听的事,如今的迷天盟名声渐好转,势力渐壮大,但是以前的事是洗不清的。” 方应看缓缓道:“那些与金辽私通的事,全都记在了一本册子上。” 蔡京抚着长髯:“想必那册子,就在小侯爷手中。” 方应看笑而不语。 蔡京笑吟吟地送走了这位年轻的小侯爷,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好看了。 他与方应看虽然同为朝廷中人,表面上朋比为奸,实则并非一路人。 蔡京试图通过元十三限掌控江湖势力,元十三限也一直为他尽心培养手下,但那个叫尤红叶的女子一从江湖中窜出来就控住了关七,把控了迷天盟,还乖巧地被方应看握到了手心里,蔡党暗中许以重金却只能得到那尤红叶的虚以委蛇。 莫不是因为方应看那小子长的更好看不成? 终究是个女人! 迷天盟由女人主事,这件事居然还传到了官家耳中,官家好奇那位女盟主的模样,问了当时正在身边侍候的公孙十二公公,幸亏公孙十二公公斟酌了说了句‘听说那位女盟主年岁已不小了’,然后又转移话题,说起新收入宫中的美女——官家认为临幸处子可延年益寿,因此宫中常进新人。 这一番操作下来,官家暂歇了心思,瞬间把尤红叶抛到了脑后。 在一个天气晴朗,人也心情舒畅的日子里,雷纯来访。 “雷损终于舍得将雷纯放出来了,嘿,他选择放雷纯出来找你,而不是去跟金风细雨楼说联姻的事,你说他是什么目的?” 关七回不了话。 他的头如今像个刺猬,银灿灿的刺猬。 上百根银针扎了满头满脸,他的头脸五官,连舌头都是麻木的,当然说不出一点话来。 前来汇报消息的是岚娘子,如今迷天盟内,也只有‘风林火山’和朱小腰能经过苏梦的允许,进入府中最深的第九重院落。 尤红叶慢条斯理地拔着针:“想来埋的那个饵食有人吃了,唉,开挂去玩权谋其实没什么意思……” 岚娘子静立在一旁,她知道这位尤盟主偶尔会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也只有清醒时的七圣主才能接上这些话。 如今七圣爷清醒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了,‘银色刺猬’上的刺一点点被拔下,露出那张须发染霜,皮肤却未有皱纹的面容,关七的眼不再空空茫茫,而是泛着锐利且复杂的光。 “其实苏梦枕是个人杰。” 亲女儿要来亲近他这个老父亲,关七却在此刻提起了苏梦枕。 “我知道。”尤红叶道:“我娘也很欣赏他,说给我起名,也是受了他名字的影响呢。” 她拔下最后一根银针,利落地将针囊一卷,关七左右扭动着脖颈,听到身后女子声音平静如水。 “他很有志向,这世上多少豪杰都在等待一个时机,若时机来临,我想苏梦枕一定是能抓住的一方,但是他们身在局中,看不到我们眼中的风景,时间不等人。” 朝堂上还在争执‘联金抗辽’之策时,一个冷笑着见过‘联蒙抗金’之局的人已经从时间长河中逆溯而归。 既然开局让她救下了楚相玉,关七又让她卷入京师乱局中,那就让局势更乱起来。 她已经将筹码押在了楚相玉身上。 他有军事头脑,行事激进不乏筹谋,武功高强,虽然有些偏执孤傲,但在乱局之中却不算什么大缺点,最重要的是——他有皇室血脉。 有皇室血脉,就意味着皇权能更平稳的过渡,百姓能少受点动荡,楚相玉能不止一次杀到金鸾殿前,更说明他朝中有能人。 而苏梦枕,雷损,他们还差了一些东西,时势,运气,或者一具壮年健康的身体。 江湖上已传出谈亭会的风语,她已经告诉了楚相玉,希望楚相玉能借此机会改变四大世家覆灭的结局,再得强大的助力。 这时,尤红叶微微一动,与关七同时看向了远处。 “我便不打扰你们父女了。” 她唤上岚娘子,一起离开,走到九重院外的廊屋下,正看到远方曲廊上款款走来的那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 她今日着了一身清雅的月白裙衫,像冷夜寂寂下,映在湖面上柔柔的月影。 为雷纯引路的是气质温柔,表情却淡若一张白纸的徐林,他细眉细眼,连腰都比寻常女子还要细些,不管周围人多还是人少,总是一副伶仃的模样。 但尤红叶注意到他的眉眼比平日更舒展一些,行走时步子更缓,三步里有两步在瞥那位雷姑娘,按他的性子,本该在十步外就会向她行礼,如今却又走近了三步才行礼招呼。 “属下见过盟主。” “雷纯拜会尤盟主。”雷纯也款款行了个礼,她身上没有半点江湖气,却有胆色只身来到迷天盟的腹地,柔弱只是她让人放下心防的表象,她很聪明,而且坚强。 尤红叶很关心地道:“你是七圣爷的亲生女儿,自然也是我关照的后辈,不必如此拘谨,雷姑娘,我很好奇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通武学?” 雷纯道:“我经脉先天比常人更弱,无法修习。” “你介不介意我为你把把脉?” 雷纯当然说不出介意的话来,当一个人没有武力的时候,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的。 徐林让开了身位,尤红叶走过去,捏住了雷纯纤细的手腕,雷纯也看着尤红叶的手。 同样白皙曼妙,却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指腹透着健康的浅绯。 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蕴含着让迷天六圣退避的强大力量。 雷纯的手腕被轻轻放下。 尤红叶只捏了她的脉门三息的时间。 然后她便做出了判断,那平淡而笃定的语气像是一位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且绝对正确的名医。 “你骨相清奇,关节灵秀,唯脉络不够通透,这不符合自然生长的道理,你娘生你前一两个月内,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影响了胎儿,才导致你不能习武。” 说罢,她叹气:“可惜,你应早些遇见我的。” 尤红叶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径自离去。 雷纯微垂眼眸,在心中,那两个字宛如石投潭水,悠悠荡开。 ——可惜。 第347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4) 在雷纯往迷天盟来往了几次后,京师忽然传开了一个消息。 ‘迷天盟’和‘六分半堂’要联合起来对付‘金风细雨楼’了。 初时只是没有任何佐证的风闻,之后不知怎地,连‘迷天盟’和‘六分半堂’商议的一些细节都透露了出来。 有些很真,真的好像传出消息的人在两方商谈的时候就在一旁拿个本子,连一声咳嗽都记得清楚。 有些又很假,假的连名字都说错了字,把关七说成关八,把尤红叶说成尤梦叶,雷损成了雷陨,说他们在城东秘会,又说城西瞧见了他们的踪影。 不管是真还是假,所有人都明白,风雨欲来。 “听说‘金风细雨楼’已经在整顿势力,严阵以待了。” “怎么又是听说?” “对我们这些插不上手的人而言,也只能听上一听,说上一说了。” 花枯发对尤红叶甚有好感,也颇敬重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为人,听说在一场去也可,不去也可的交际上,尤红叶会过去,他便也来了。 花枯发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插手不了的,所以他先喝酒。 喝出一副醉了的模样,再去问对方有关迷天盟事务的话,就不容易被怪罪。 他对尤红叶道:“为何是六分半堂,不是金风细雨楼?尤盟主你不是说过,在这京城之中,除七圣主外,最想拜会的人是苏楼主吗?你应该很欣赏他才是啊。” 面前这位执掌权势,一静一动都让人揣度的黑道大人物轻轻握着酒杯,饮了一杯后,才缓缓道:“因为苏楼主跟我是同道中人。” 她随手抽出一支筷子,将其横在桌上:“这条道本就不宽,只有一个人能走过去,而六分半堂不同。” 尤红叶又抽出一支筷子,两支筷子并行,即便无限延长,也并不相交:“我们各有所需,所以能相安无事。” 花枯发道:“有什么不同,你们要的不都是黑道的权势吗?” 尤红叶没有解释。 后来,这场宴后,这番话不知怎地传成了‘迷天盟’的尤盟主说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道不同不相为谋’,给人一种尤红叶好像很瞧不上苏梦枕的错觉。 “雷损这人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损啊。” 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布局,这一点舆论的把控不过是布局的富余,但在尤红叶的口中却显得有种玩笑的轻快。 可惜关七不在身边,岚娘子缺乏一点幽默感,疯道人倒是会接,但是总是会拆台。 “听说雷总堂主的真名是雷敢当,损字只是在江南霹雳堂里另起的单名。” 江南霹雳堂子弟多单字名,当然不是他们生来就是单名,也有人是后而改名。 满招损,谦受益,或许雷损的名字便是总堂的老人看穿了他的野心,对他的一种告诫。 这倒是尤红叶不知道的一个知识点,原来雷损的本名是雷敢当啊。 他们轻松闲聊,一路往回走。 有来才会有回,他们来的是三合楼。 他们已聊完。 后一句的他们指的是,尤红叶,狄飞惊和雷损。 明明他们能从雷纯口中得知关七的病情大好,在这件联合进攻金风细雨楼的大事上,狄飞惊和雷损却只找尤红叶商谈,并话里话外带着些许暗示。 ——你才是迷天盟真正的掌权人,关七不过是你手中的兵刃。 虽然没有偷听过雷纯和关七的交流,但尤红叶猜也能猜出来,经常拜会关七的雷纯一定领了‘任务’,话里话外也一定会暗示她掌权过度,已越过了七圣。 滋长一方野心,再挑动一方疑心。 入局并非她的本愿,但身入局中后会发现,浪迹江湖游山玩水固然潇洒,勾心斗角却也别有趣味,尤其是在把内政的压力分摊出一些后。 回到九重院中,当只有她与关七二人时,尤红叶便变回了苏梦。 她很享受这种做回自己的感觉。 苏梦对关七道:“日子已定好了。” 关七问:“什么时候?” 苏梦道:“七月二十,选这个日子,还不耽误我十五出去逛逛盂兰盆节。” “‘仙人’也喜欢凡间节日吗?” “……你又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苏梦已经可以判断出来,在关七喊她‘仙人’的时候,就是他有些糊涂的时候。 随着对方的恢复,关七有些时候的痴与不痴已经不好从肉眼分辨了,最清醒状态的关七是能够看明白苏梦是‘未来之人’的,但是犯糊涂时他还是会坚称她‘仙人’。 关七依然在问:“既然世间有‘仙’,那定然也有‘鬼’,选在盂兰盆节后,是为避开中元鬼祭吗?” 他迷糊起来的时候,问句总比陈述句多,若他在未得到回答前自顾自得出了答案,便会偏执在答案之中,不用慑心术几乎拉不回飞走的思绪。 苏梦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食指。 纤细、白皙,在九重院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丝莹润的光泽。 然后,她屈指,轻弹。 一道无形无质的劲气,如针,如刺,不带半分杀意,直刺关七的眉心。 关七的眼神原本是涣散的,仿佛飘在九天云外,追逐着虚无缥缈的鬼神。 但在这道指风抵达前的一刹那,他那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所有的云雾迷惘倏然散去!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只是垂在腿侧的右手蓦地一动,于是那道指风在他眉心前三寸处,忽然与一缕破体剑气相撞,相互湮灭。 院内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关七开口。 他的声音沉凝:“不对,不对,不对。” 此时,关七眼中的痴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武学的狂热。 武痴如他,唯有‘武’能让他回神。 他此刻已不再是那个追问鬼神的疯子,而是那个睥睨天下的武道宗师。 “剑不是剑,是你。 你也不是你,是剑。 你为什么要‘用’剑气?你‘是’剑气才对!” 苏梦来了精神,她只是想用武功让关七回神,没想到把对方拉回到了这种她最期待见到的状态。 关七伸手在空中一握,抓住了一缕‘剑气’。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从黏稠的琥珀中捞取什么。 那只手明明空无一物,却给人一种握住了天地间最锋利之物的沉重感。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既专注又迷离,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你想学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不……不是……是破体无形剑气……” 少了‘先天’二字,境界却已更上一层,不再受‘先天’二字所束缚。 “你要学,我教你,剑气不是握剑而发,而是……” 他顿住了,浓黑的眉蹙起,似乎在搜寻一个最恰当的词汇,一个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想明白的词汇。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像是梦呓:“……我给了它出现的……具体的一个点?……所以它自然而然地破体而出,到了这个点……” “你是不是想说,坐标?”苏梦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精准地形容了关七口中的‘一个点’。 在这探讨武学之境的关键时刻,她忽然走了神,想起了关七在原着中的结局。 关七最后是被ufo抓走的。 难道这也与‘坐标’有关? 关七特殊的天地感应之力,使他本身成为了一个能被某种更高维度存在所“定位”的独特‘坐标’?所以他才能接收到那么多跨越时间岁月的信息?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让她心头一震。 第347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4) 在雷纯往迷天盟来往了几次后,京师忽然传开了一个消息。 ‘迷天盟’和‘六分半堂’要联合起来对付‘金风细雨楼’了。 初时只是没有任何佐证的风闻,之后不知怎地,连‘迷天盟’和‘六分半堂’商议的一些细节都透露了出来。 有些很真,真的好像传出消息的人在两方商谈的时候就在一旁拿个本子,连一声咳嗽都记得清楚。 有些又很假,假的连名字都说错了字,把关七说成关八,把尤红叶说成尤梦叶,雷损成了雷陨,说他们在城东秘会,又说城西瞧见了他们的踪影。 不管是真还是假,所有人都明白,风雨欲来。 “听说‘金风细雨楼’已经在整顿势力,严阵以待了。” “怎么又是听说?” “对我们这些插不上手的人而言,也只能听上一听,说上一说了。” 花枯发对尤红叶甚有好感,也颇敬重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为人,听说在一场去也可,不去也可的交际上,尤红叶会过去,他便也来了。 花枯发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插手不了的,所以他先喝酒。 喝出一副醉了的模样,再去问对方有关迷天盟事务的话,就不容易被怪罪。 他对尤红叶道:“为何是六分半堂,不是金风细雨楼?尤盟主你不是说过,在这京城之中,除七圣主外,最想拜会的人是苏楼主吗?你应该很欣赏他才是啊。” 面前这位执掌权势,一静一动都让人揣度的黑道大人物轻轻握着酒杯,饮了一杯后,才缓缓道:“因为苏楼主跟我是同道中人。” 她随手抽出一支筷子,将其横在桌上:“这条道本就不宽,只有一个人能走过去,而六分半堂不同。” 尤红叶又抽出一支筷子,两支筷子并行,即便无限延长,也并不相交:“我们各有所需,所以能相安无事。” 花枯发道:“有什么不同,你们要的不都是黑道的权势吗?” 尤红叶没有解释。 后来,这场宴后,这番话不知怎地传成了‘迷天盟’的尤盟主说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道不同不相为谋’,给人一种尤红叶好像很瞧不上苏梦枕的错觉。 “雷损这人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损啊。” 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布局,这一点舆论的把控不过是布局的富余,但在尤红叶的口中却显得有种玩笑的轻快。 可惜关七不在身边,岚娘子缺乏一点幽默感,疯道人倒是会接,但是总是会拆台。 “听说雷总堂主的真名是雷敢当,损字只是在江南霹雳堂里另起的单名。” 江南霹雳堂子弟多单字名,当然不是他们生来就是单名,也有人是后而改名。 满招损,谦受益,或许雷损的名字便是总堂的老人看穿了他的野心,对他的一种告诫。 这倒是尤红叶不知道的一个知识点,原来雷损的本名是雷敢当啊。 他们轻松闲聊,一路往回走。 有来才会有回,他们来的是三合楼。 他们已聊完。 后一句的他们指的是,尤红叶,狄飞惊和雷损。 明明他们能从雷纯口中得知关七的病情大好,在这件联合进攻金风细雨楼的大事上,狄飞惊和雷损却只找尤红叶商谈,并话里话外带着些许暗示。 ——你才是迷天盟真正的掌权人,关七不过是你手中的兵刃。 虽然没有偷听过雷纯和关七的交流,但尤红叶猜也能猜出来,经常拜会关七的雷纯一定领了‘任务’,话里话外也一定会暗示她掌权过度,已越过了七圣。 滋长一方野心,再挑动一方疑心。 入局并非她的本愿,但身入局中后会发现,浪迹江湖游山玩水固然潇洒,勾心斗角却也别有趣味,尤其是在把内政的压力分摊出一些后。 回到九重院中,当只有她与关七二人时,尤红叶便变回了苏梦。 她很享受这种做回自己的感觉。 苏梦对关七道:“日子已定好了。” 关七问:“什么时候?” 苏梦道:“七月二十,选这个日子,还不耽误我十五出去逛逛盂兰盆节。” “‘仙人’也喜欢凡间节日吗?” “……你又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苏梦已经可以判断出来,在关七喊她‘仙人’的时候,就是他有些糊涂的时候。 随着对方的恢复,关七有些时候的痴与不痴已经不好从肉眼分辨了,最清醒状态的关七是能够看明白苏梦是‘未来之人’的,但是犯糊涂时他还是会坚称她‘仙人’。 关七依然在问:“既然世间有‘仙’,那定然也有‘鬼’,选在盂兰盆节后,是为避开中元鬼祭吗?” 他迷糊起来的时候,问句总比陈述句多,若他在未得到回答前自顾自得出了答案,便会偏执在答案之中,不用慑心术几乎拉不回飞走的思绪。 苏梦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食指。 纤细、白皙,在九重院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丝莹润的光泽。 然后,她屈指,轻弹。 一道无形无质的劲气,如针,如刺,不带半分杀意,直刺关七的眉心。 关七的眼神原本是涣散的,仿佛飘在九天云外,追逐着虚无缥缈的鬼神。 但在这道指风抵达前的一刹那,他那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所有的云雾迷惘倏然散去!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只是垂在腿侧的右手蓦地一动,于是那道指风在他眉心前三寸处,忽然与一缕破体剑气相撞,相互湮灭。 院内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关七开口。 他的声音沉凝:“不对,不对,不对。” 此时,关七眼中的痴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武学的狂热。 武痴如他,唯有‘武’能让他回神。 他此刻已不再是那个追问鬼神的疯子,而是那个睥睨天下的武道宗师。 “剑不是剑,是你。 你也不是你,是剑。 你为什么要‘用’剑气?你‘是’剑气才对!” 苏梦来了精神,她只是想用武功让关七回神,没想到把对方拉回到了这种她最期待见到的状态。 关七伸手在空中一握,抓住了一缕‘剑气’。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从黏稠的琥珀中捞取什么。 那只手明明空无一物,却给人一种握住了天地间最锋利之物的沉重感。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既专注又迷离,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你想学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不……不是……是破体无形剑气……” 少了‘先天’二字,境界却已更上一层,不再受‘先天’二字所束缚。 “你要学,我教你,剑气不是握剑而发,而是……” 他顿住了,浓黑的眉蹙起,似乎在搜寻一个最恰当的词汇,一个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想明白的词汇。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像是梦呓:“……我给了它出现的……具体的一个点?……所以它自然而然地破体而出,到了这个点……” “你是不是想说,坐标?”苏梦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精准地形容了关七口中的‘一个点’。 在这探讨武学之境的关键时刻,她忽然走了神,想起了关七在原着中的结局。 关七最后是被ufo抓走的。 难道这也与‘坐标’有关? 关七特殊的天地感应之力,使他本身成为了一个能被某种更高维度存在所“定位”的独特‘坐标’?所以他才能接收到那么多跨越时间岁月的信息?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让她心头一震。 第34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5) 关七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松开手,那股无形的锋利感便消散了,他整个人仿佛也随之松弛下来,从睥睨天下的宗师,又变回了那个与天地万物纠缠不清的疯子。 “坐标?坐标?” 关七混沌的眼神中,那点些许的清明因为‘坐标’这两个字时隐时现。 他没有立刻理解这个词汇的现代含义,但他用自己那套与天地万物纠缠的逻辑,开始拆解这两个字。 “坐……标?” “坐……” 他念出第一个字。 “是盘坐,是落座。 山有山之坐,水有水之坐,我有我关七之坐。 坐即是‘存在’,是此身于此方天地间,占据的独一无二的一块地方。 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里。” 他的声音顿了顿,念出了第二个字:“标……” “标……是旗标,是路标,是箭靶之标! 是立在那里,一眼便能看到的涂红中心……”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梦,其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骇人光芒。 “‘坐’于此地,成为一个‘标’!”他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夜枭啼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不是在‘看’天地,也不是在‘听’天地!” “我是把自己‘坐’成了天地的靶心! 所以,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我撞来! 它们不是我找来的,是它们……自己找上门来的!” 他伸出手指,虚空一点,正对着自己眉心。 “我就是那个‘坐’,我就是那个‘标’!我就是……引来一切的,扎在天地中的桩子……我……我命……我命由天……不由我……” 他终于用自己的语言,理解了“坐标”的含义。 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靶子,一个承接所有信息的桩。 这位有着奇特通感之力的武道宗师,忽然领悟到了自己既定的未来。 他抱着头,声音到最后已成了欲泣的呢喃,其中的凄然难以用言语表述。 苏梦已经听到九重院外传来了动静,‘风林火山’赶了过来,但没有她发话,无人出言惊扰,他们已意识到七圣爷又犯病了。 苏梦面露不忍之色,动作却毫不犹豫。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欺近关七身前,此刻的关七双目赤红,似狂似泣,与先前虽痴狂却能及时出手抵抗她攻击的状态截然不同。 苏梦右手并拢如刀,先天真气瞬间凝聚于掌缘,手掌再泛晶莹之色。 然后她看准时机,绕开关七胡乱挥舞的手臂,一记手刀精准无误地切在关七后颈的风府穴上。 “咚!” 一声闷响。 关七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在她蕴着先天真气的攻击下居然未立刻倒下,反而摇摇晃晃,眼中又清明几分。 他看着苏梦喟叹道:“……你想从我这里领悟到什么?我们截然相反啊!” 然后他倒地。 晕倒。 苏梦呆在原处,化作了月下伶仃的孤影,许久,她仰首,望天。 不停游离在各个世界,死无止境,生亦无止境…… 关七是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撞去,他是‘坐标’。 而她呢? 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斥她而去,连死这种能成为既定的规则也不接纳她。 关七说的没错。 他们截然相反。 她是什么? 这一刻,苏梦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关七闭门不见人了。 在这大战当即的关头,这位任性的武道宗师陷入了极其激烈的内心斗争当中,他因堪破而痛苦,也因堪不破而痛苦。 苏梦则咽下所有迷茫,掩盖关七的现状,再度成为了迷天盟众弟子眼中可靠强大的尤盟主。 “一切依旧按计划行事。” 这是她传达下去的命令。 就算关七在大决战当天不出手,但有他留守盟内,也是一种无形的震慑。 她不能停下来去像关七一样细想,因为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件事是想不出结果的,反而容易像关七那样,把自己想的痴痴迷迷,恍恍惚惚。 到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她没有更改自己出游的计划。 白日的大相国寺人山人海,挎着竹篮,容貌普通的平民女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在吃食摊上买的面棋都被挤掉了,终于挤到了硕大的盆架旁上香祭拜。 离开盂兰盆道场所在的大殿,中元集市的人流同样很多,但因人们时刻走动,倒不似道场那种僵持似的拥挤。 女子的竹篮中很快多了不少事物,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蜜煎果子,面棋…… 闲逛半晌,竹篮已是满满当当,她离了大相国寺的中元集市,在汴京长街上肆意游玩,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丝日光消失,长街上灯火辉映,与大多数人一样,女子停步在汴河边。 这里河岸略高,虽恰有一处细细的石阶,因瞧着湿滑,无人踩石阶下去,周围人大都是找了更贴河岸的地方放河灯,所以石阶旁的人很少。 女子大着胆子踩着石阶下去,脚底堪堪触到冰凉的河水,她俯下身子,并不在意沾湿的裙摆,认真用怀里的火石和火绒点了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然后将它们轻柔地推入河中。 成千上万盏河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火河。 灯光在漆黑的水面上摇曳,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 光影浮动,人声嘈杂,远处有青烟泛起,传来烟熏纸钱的气息。 还有香气。 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上飘起的淡淡香气。 这种气味在各处都燃着纸钱灯火的当下,是那么微弱,以人的嗅觉是捕捉不到这种气味的。 但是虫可以。 一架青帘小轿停在了河岸旁,小轿上的帘布轻轻掀开,一只有些病弱,骨节略突的手伸了出来。 这只手递出一盏花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荷花灯。 稍与之不同的是,这盏荷花灯上立着一只黄灿灿,尾尖尖的蜂虫。 第348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5) 关七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松开手,那股无形的锋利感便消散了,他整个人仿佛也随之松弛下来,从睥睨天下的宗师,又变回了那个与天地万物纠缠不清的疯子。 “坐标?坐标?” 关七混沌的眼神中,那点些许的清明因为‘坐标’这两个字时隐时现。 他没有立刻理解这个词汇的现代含义,但他用自己那套与天地万物纠缠的逻辑,开始拆解这两个字。 “坐……标?” “坐……” 他念出第一个字。 “是盘坐,是落座。 山有山之坐,水有水之坐,我有我关七之坐。 坐即是‘存在’,是此身于此方天地间,占据的独一无二的一块地方。 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里。” 他的声音顿了顿,念出了第二个字:“标……” “标……是旗标,是路标,是箭靶之标! 是立在那里,一眼便能看到的涂红中心……”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梦,其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骇人光芒。 “‘坐’于此地,成为一个‘标’!”他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夜枭啼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不是在‘看’天地,也不是在‘听’天地!” “我是把自己‘坐’成了天地的靶心! 所以,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我撞来! 它们不是我找来的,是它们……自己找上门来的!” 他伸出手指,虚空一点,正对着自己眉心。 “我就是那个‘坐’,我就是那个‘标’!我就是……引来一切的,扎在天地中的桩子……我……我命……我命由天……不由我……” 他终于用自己的语言,理解了“坐标”的含义。 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靶子,一个承接所有信息的桩。 这位有着奇特通感之力的武道宗师,忽然领悟到了自己既定的未来。 他抱着头,声音到最后已成了欲泣的呢喃,其中的凄然难以用言语表述。 苏梦已经听到九重院外传来了动静,‘风林火山’赶了过来,但没有她发话,无人出言惊扰,他们已意识到七圣爷又犯病了。 苏梦面露不忍之色,动作却毫不犹豫。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欺近关七身前,此刻的关七双目赤红,似狂似泣,与先前虽痴狂却能及时出手抵抗她攻击的状态截然不同。 苏梦右手并拢如刀,先天真气瞬间凝聚于掌缘,手掌再泛晶莹之色。 然后她看准时机,绕开关七胡乱挥舞的手臂,一记手刀精准无误地切在关七后颈的风府穴上。 “咚!” 一声闷响。 关七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在她蕴着先天真气的攻击下居然未立刻倒下,反而摇摇晃晃,眼中又清明几分。 他看着苏梦喟叹道:“……你想从我这里领悟到什么?我们截然相反啊!” 然后他倒地。 晕倒。 苏梦呆在原处,化作了月下伶仃的孤影,许久,她仰首,望天。 不停游离在各个世界,死无止境,生亦无止境…… 关七是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撞去,他是‘坐标’。 而她呢? 所有的风,所有的浪,所有逝去的光和未到的影,都会斥她而去,连死这种能成为既定的规则也不接纳她。 关七说的没错。 他们截然相反。 她是什么? 这一刻,苏梦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关七闭门不见人了。 在这大战当即的关头,这位任性的武道宗师陷入了极其激烈的内心斗争当中,他因堪破而痛苦,也因堪不破而痛苦。 苏梦则咽下所有迷茫,掩盖关七的现状,再度成为了迷天盟众弟子眼中可靠强大的尤盟主。 “一切依旧按计划行事。” 这是她传达下去的命令。 就算关七在大决战当天不出手,但有他留守盟内,也是一种无形的震慑。 她不能停下来去像关七一样细想,因为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件事是想不出结果的,反而容易像关七那样,把自己想的痴痴迷迷,恍恍惚惚。 到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她没有更改自己出游的计划。 白日的大相国寺人山人海,挎着竹篮,容貌普通的平民女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在吃食摊上买的面棋都被挤掉了,终于挤到了硕大的盆架旁上香祭拜。 离开盂兰盆道场所在的大殿,中元集市的人流同样很多,但因人们时刻走动,倒不似道场那种僵持似的拥挤。 女子的竹篮中很快多了不少事物,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蜜煎果子,面棋…… 闲逛半晌,竹篮已是满满当当,她离了大相国寺的中元集市,在汴京长街上肆意游玩,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丝日光消失,长街上灯火辉映,与大多数人一样,女子停步在汴河边。 这里河岸略高,虽恰有一处细细的石阶,因瞧着湿滑,无人踩石阶下去,周围人大都是找了更贴河岸的地方放河灯,所以石阶旁的人很少。 女子大着胆子踩着石阶下去,脚底堪堪触到冰凉的河水,她俯下身子,并不在意沾湿的裙摆,认真用怀里的火石和火绒点了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然后将它们轻柔地推入河中。 成千上万盏河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火河。 灯光在漆黑的水面上摇曳,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 光影浮动,人声嘈杂,远处有青烟泛起,传来烟熏纸钱的气息。 还有香气。 莲花灯,元宝灯,荷叶灯上飘起的淡淡香气。 这种气味在各处都燃着纸钱灯火的当下,是那么微弱,以人的嗅觉是捕捉不到这种气味的。 但是虫可以。 一架青帘小轿停在了河岸旁,小轿上的帘布轻轻掀开,一只有些病弱,骨节略突的手伸了出来。 这只手递出一盏花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荷花灯。 稍与之不同的是,这盏荷花灯上立着一只黄灿灿,尾尖尖的蜂虫。 第34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6) 蜂虫飞舞起来,经过女子颊边,飞到了她刚放走,还未随河流漂远的荷叶灯上。 那侍者小心翼翼观察,发现这石阶只够一人立足,便温和道:“这位娘子,可否先上来,让我为我家公子放一盏河灯。” “好。” 女子很好说话地站起身,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侍者走下去,于是她取代了侍者的位置,站在了轿子前。 “这位公子,盂兰盆节的河灯,还是自己亲自放比较有意义。” 轿中人声音低哑道:“手足代劳,与己无异。” 他从不疑兄弟。 “兹事体大,还请疑上一疑。”女子摇头低叹,也不多劝。 龚侠怀就算被如此惨烈的背叛过,也依然愿意相信‘侠义’,相信‘兄弟’。 他们已活成了这样的人,若非要对方去改这一点,无异于抽走了他们‘活着’的一部分。 说也奇怪,这二人聊天,声音传入对方耳中时,俱十分清晰,但经过的人却无一听到,那挽着竹篮的女子面朝汴河,启唇的动作几不可见。 “我不干涉公子你的布置,但若因公子这边泄密而致计划失败,我会很失望。” 平淡的言语中释放着唯有轿中人方能觉察出的压力。 轿中人低咳了声,没有去问失望后的后果。 “请姑娘放心。” 说罢,他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说来,此番局面,倒令在下想到了如今朝堂所争议之事。” “哦?”女子一点就通,“公子所说的是联金抗辽一事?” “原来姑娘也关注朝堂之事。” “略有耳闻罢了。” “姑娘可支持‘联金抗辽’之策?” “庸计。” “说得好。”轿中人舒怀一叹,“雷损并非庸人,为何敢用此庸计?” “你也并非庸人。” “在下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应罢了。”轿中人轻声道:“姑娘可愿为在下解惑?” 女子笑了笑。 “‘联金抗辽’之策的隐患,聪明一点的人皆可以看出来,但收复故土的诱惑实在太大,官家亲近的权臣又多是好大喜功之徒。 最重要的是,他们依旧认为金国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蛮族部落,以为可以像对待其他部落一样,用金钱和册封来控制金国,把它当成一把刀,用完即弃。 我所做的,不过是递出了一个弱点,一个让雷损背后的人自以为可以掌控我的弱点。” “姑娘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在下,想来那弱点是杜撰的了。” “不,是真的。” 女子慢悠悠道:“只有真东西,才能骗到聪明人。” 但是谁又能想到,她当迷天盟盟主的原因,只是因为关七的一句话? 没有人认为掌控迷天盟后大刀阔斧改革的她没有权欲之心,所有人都觉得尤红叶是一个野心家。 当她个人可进可退时,那弱点便不再是弱点。 七月二十五。 风雨欲来。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以破板门为交界,破板门囊括着长同子集和苦水铺共三条街口,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对这处交界点争夺不休,破板门也几经易主,但在多年以前,这里是迷天盟的地盘。 如今,长同子集是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苦水铺则是六分半堂的边缘重地。 迷天盟的总堂却已经退到城外了。 站在破板门的地界上,迷天盟的一些老人都有种重回故地之感。 握着熟铜棍的乱发青年没有这种伤怀之情,他眯着眼,像是一头慵懒的豹子,视线藏着锐意,透着灰蒙的天色望着远处。 远处那一群人静止的模样像是兵俑。 青巾裹头,刀缀红巾,这些背着大砍刀的兵士们仅是站定不动,便弥漫出一股肃杀的血气。 刀兵后是骑兵,那些手持长枪的汉子们勒着缰绳,与胯下战马仿佛融为一体,人马皆寂,纹丝不动。 阵前有三人。 一名英武老人手持长刀,挺立阵前,头戴亮白盔帽,做武官打扮,这人正是金风细雨楼四大神煞之中的‘刀南神’。 他是京城禁军的将领之一,金风细雨楼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还与兵部的权臣合作,就连朝廷边防军事人手吃紧时,也会借重金风细雨楼,当然,这是一种私下交易,借出去的人手通常会被安上一个‘乡勇’或者‘义军’的临时名号。 金风细雨楼扎根京师太久,在朝堂之上的底蕴是胜于六分半堂的。 但苏梦枕的骄傲不允许他向奸相低头,与方应看也只是利益交往,所以在雷损得到蔡京的支持后,他们双方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势力都呈相持之势。 刀南神身边站着一名汉子,那汉子生了一张阴阳脸,五官带着英悍之气,身形高大,气势无畏,粗壮的大手按在腰间的斩马刀上,面上却带着几分痛色。 师无愧的心不仅痛,而且愤。 这场战斗,他的身边本该还站着一个人。 花无错。 苏梦枕身边有‘四无’,分别是杨无邪,师无愧,花无错,余无语。 师无愧在楼中最为要好的兄弟当属花无错,可在这大战来临前,花无错却悄悄潜出了天泉山,在竹苇墙那里试图传讯泄露金风细雨楼的兵力布局,然后被杨无邪派出的人抓了个现形。 苏梦枕不疑兄弟,但不代表他的智囊杨无邪不疑。 在七月二十日的盂兰盆节,他替公子放了一盏祭祀的河灯。 他与那挎着竹篮的女子没有交流,只对视了一眼。 不用她提醒,杨无邪也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是什么。 “嚯……真有气势。” 男子眯了眯眼,手中长棍挽了个棍花,说话时脚也动动手也动动,一副闲不下来的模样,但他每一次动,都令人感觉他的棍和他的人有一种十分自然和谐的韵律。 男子身后,舵主陈斩槐手按刀柄,沉声道:“卢护法,六十三名弟兄已布好阵势。” 他的声音因压抑的战意而微微发颤,自被擢升到总堂后,陈斩槐一直想要干些大事来回报尤盟主的提拔之恩。 如今这场战斗,必将被整个江湖铭记。 卢焱的目光并未在敌阵停留太久,他微微侧首,望向两侧的建筑。 破板门的建筑尽是漏屋破板,却也方便了弓手张弓搭箭,如今建筑两侧已布满了三十七名弓手,他们弓拉至半满,引而不发,身形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 这些人是十堂主“三箭将军”鲁三箭所率领的箭手营,没有收到讯号时,他们不会有丝毫异动。 讯号本应是自西南侧升起的旗花。 两蓝一紫。 “嘭——” 旗花炸开。 卢焱浓黑的双眉紧皱。 “两紫……一蓝……” 而且,升起的地方并不是西南侧,而是东南侧! 这个信号并不是给他们的。 他们的讯号互不相通,卢焱并不知道这个讯号的含义,但他明白,一定有一方开始行动了。 ——谁在行动? 绕过破板门,便是蓝衫街,当旗花在空中炸开时,在十九名女子中,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厉喝道:“动手!” 第349章 四大名捕+说英雄(36) 蜂虫飞舞起来,经过女子颊边,飞到了她刚放走,还未随河流漂远的荷叶灯上。 那侍者小心翼翼观察,发现这石阶只够一人立足,便温和道:“这位娘子,可否先上来,让我为我家公子放一盏河灯。” “好。” 女子很好说话地站起身,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侍者走下去,于是她取代了侍者的位置,站在了轿子前。 “这位公子,盂兰盆节的河灯,还是自己亲自放比较有意义。” 轿中人声音低哑道:“手足代劳,与己无异。” 他从不疑兄弟。 “兹事体大,还请疑上一疑。”女子摇头低叹,也不多劝。 龚侠怀就算被如此惨烈的背叛过,也依然愿意相信‘侠义’,相信‘兄弟’。 他们已活成了这样的人,若非要对方去改这一点,无异于抽走了他们‘活着’的一部分。 说也奇怪,这二人聊天,声音传入对方耳中时,俱十分清晰,但经过的人却无一听到,那挽着竹篮的女子面朝汴河,启唇的动作几不可见。 “我不干涉公子你的布置,但若因公子这边泄密而致计划失败,我会很失望。” 平淡的言语中释放着唯有轿中人方能觉察出的压力。 轿中人低咳了声,没有去问失望后的后果。 “请姑娘放心。” 说罢,他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说来,此番局面,倒令在下想到了如今朝堂所争议之事。” “哦?”女子一点就通,“公子所说的是联金抗辽一事?” “原来姑娘也关注朝堂之事。” “略有耳闻罢了。” “姑娘可支持‘联金抗辽’之策?” “庸计。” “说得好。”轿中人舒怀一叹,“雷损并非庸人,为何敢用此庸计?” “你也并非庸人。” “在下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应罢了。”轿中人轻声道:“姑娘可愿为在下解惑?” 女子笑了笑。 “‘联金抗辽’之策的隐患,聪明一点的人皆可以看出来,但收复故土的诱惑实在太大,官家亲近的权臣又多是好大喜功之徒。 最重要的是,他们依旧认为金国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蛮族部落,以为可以像对待其他部落一样,用金钱和册封来控制金国,把它当成一把刀,用完即弃。 我所做的,不过是递出了一个弱点,一个让雷损背后的人自以为可以掌控我的弱点。” “姑娘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在下,想来那弱点是杜撰的了。” “不,是真的。” 女子慢悠悠道:“只有真东西,才能骗到聪明人。” 但是谁又能想到,她当迷天盟盟主的原因,只是因为关七的一句话? 没有人认为掌控迷天盟后大刀阔斧改革的她没有权欲之心,所有人都觉得尤红叶是一个野心家。 当她个人可进可退时,那弱点便不再是弱点。 七月二十五。 风雨欲来。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以破板门为交界,破板门囊括着长同子集和苦水铺共三条街口,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对这处交界点争夺不休,破板门也几经易主,但在多年以前,这里是迷天盟的地盘。 如今,长同子集是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苦水铺则是六分半堂的边缘重地。 迷天盟的总堂却已经退到城外了。 站在破板门的地界上,迷天盟的一些老人都有种重回故地之感。 握着熟铜棍的乱发青年没有这种伤怀之情,他眯着眼,像是一头慵懒的豹子,视线藏着锐意,透着灰蒙的天色望着远处。 远处那一群人静止的模样像是兵俑。 青巾裹头,刀缀红巾,这些背着大砍刀的兵士们仅是站定不动,便弥漫出一股肃杀的血气。 刀兵后是骑兵,那些手持长枪的汉子们勒着缰绳,与胯下战马仿佛融为一体,人马皆寂,纹丝不动。 阵前有三人。 一名英武老人手持长刀,挺立阵前,头戴亮白盔帽,做武官打扮,这人正是金风细雨楼四大神煞之中的‘刀南神’。 他是京城禁军的将领之一,金风细雨楼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还与兵部的权臣合作,就连朝廷边防军事人手吃紧时,也会借重金风细雨楼,当然,这是一种私下交易,借出去的人手通常会被安上一个‘乡勇’或者‘义军’的临时名号。 金风细雨楼扎根京师太久,在朝堂之上的底蕴是胜于六分半堂的。 但苏梦枕的骄傲不允许他向奸相低头,与方应看也只是利益交往,所以在雷损得到蔡京的支持后,他们双方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势力都呈相持之势。 刀南神身边站着一名汉子,那汉子生了一张阴阳脸,五官带着英悍之气,身形高大,气势无畏,粗壮的大手按在腰间的斩马刀上,面上却带着几分痛色。 师无愧的心不仅痛,而且愤。 这场战斗,他的身边本该还站着一个人。 花无错。 苏梦枕身边有‘四无’,分别是杨无邪,师无愧,花无错,余无语。 师无愧在楼中最为要好的兄弟当属花无错,可在这大战来临前,花无错却悄悄潜出了天泉山,在竹苇墙那里试图传讯泄露金风细雨楼的兵力布局,然后被杨无邪派出的人抓了个现形。 苏梦枕不疑兄弟,但不代表他的智囊杨无邪不疑。 在七月二十日的盂兰盆节,他替公子放了一盏祭祀的河灯。 他与那挎着竹篮的女子没有交流,只对视了一眼。 不用她提醒,杨无邪也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是什么。 “嚯……真有气势。” 男子眯了眯眼,手中长棍挽了个棍花,说话时脚也动动手也动动,一副闲不下来的模样,但他每一次动,都令人感觉他的棍和他的人有一种十分自然和谐的韵律。 男子身后,舵主陈斩槐手按刀柄,沉声道:“卢护法,六十三名弟兄已布好阵势。” 他的声音因压抑的战意而微微发颤,自被擢升到总堂后,陈斩槐一直想要干些大事来回报尤盟主的提拔之恩。 如今这场战斗,必将被整个江湖铭记。 卢焱的目光并未在敌阵停留太久,他微微侧首,望向两侧的建筑。 破板门的建筑尽是漏屋破板,却也方便了弓手张弓搭箭,如今建筑两侧已布满了三十七名弓手,他们弓拉至半满,引而不发,身形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 这些人是十堂主“三箭将军”鲁三箭所率领的箭手营,没有收到讯号时,他们不会有丝毫异动。 讯号本应是自西南侧升起的旗花。 两蓝一紫。 “嘭——” 旗花炸开。 卢焱浓黑的双眉紧皱。 “两紫……一蓝……” 而且,升起的地方并不是西南侧,而是东南侧! 这个信号并不是给他们的。 他们的讯号互不相通,卢焱并不知道这个讯号的含义,但他明白,一定有一方开始行动了。 ——谁在行动? 绕过破板门,便是蓝衫街,当旗花在空中炸开时,在十九名女子中,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厉喝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