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里人家》 第1章 家暴 你要说老海怪对女人不动心思,这话,恐怕连鬼都不信;你要说老海怪稀罕女人,天天爱跟女人黏糊,这话,同样连鬼也不信。 老海怪说,养女人,就跟养牲口一样,养着,用着,却不能惯着。 老海怪说,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 女人是苦虫,不打不行。 要说老海怪不会种地、不会过日子,你可以不信,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得信,那便是老海怪打老婆在行。 老海怪心如其貌,性情暴烈刁蛮,心狠手辣,行事霸道。 老海怪家住辽南吴家沟。 吴家沟其实不是沟,是山中的小块盆地。 据地方志记载,清嘉庆年间,山东泰安府吴氏兄弟二人,为避家乡连年的蝗灾,闯关东来此地安家垦殖,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的吴家沟村。 从那时推算下来,到老海怪这一辈儿,已是吴氏家族在吴家沟的第九代传人了,出了五服。 日子久了,吴家沟人相互难免衍生出许多恩恩怨怨,彼此已不再像一家人那般亲近了。 老海怪家在村里,人缘就不怎么好。 老海怪家的坏名声,都是打老婆招惹的。 至今吴家沟人,只要谁家两口子打架,亲戚里道去劝架时,都会责怪那家的男主人说,“你怎么跟老海怪家人似的。” 老海怪家的爷儿们爱打老婆,在吴家沟颇负盛名,这一点,甚至连老海怪本人都不否认。 老海怪记事时起,就见识了爷爷和父亲打老婆的功夫。 爷爷打老婆,无外乎是因为老婆做错了什么 时,打;什么事没做利索时,打;训斥老婆,老婆敢顶嘴时,打;他在外边受了别人欺负、惹了气,回家后,要拿老婆出气时,打;在外边赌输了钱,回家后被老婆数落时,打;吃醉了酒,打。 爷爷打老婆的方式,也是简单明了,通常是一言不合,操起灶下的烧火棍,不顾头 腚地打。 至于父亲打老婆,原因大致和爷爷差不多,只是方法不太讲究,比爷爷更简单了。 父亲打老婆时,眼睛里会充血,红红的,随手摸到什么,拿起来就打。 老海怪清楚地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挨打,是在他十岁那年的夏天。 圈里的猪叫唤了,从地里回来,正在卸车的父亲,埋怨妻子没有把猪喂饱。从街上往家里抱草的妻子顶撞了一句,脾气暴烈的丈夫忍耐不住,随手抓过门边的一条扁担,狠狠向妻子抡了过去。 这一扁担打得结实,妻子当时就昏死过去,嘴里开始往外吐血,就此卧 炕不起。 日后虽说请来几个郎中救治,终如热水泼在冷石头上,不见丝毫起色。 母亲在炕上躺了半年,冬天里过世了。而这距爷爷把奶奶打死的时间,仅仅相隔两年。 村里人都说,老海怪家宅基的风水不好,克女人,嫁到老海怪家的女人,一般是活不过四十岁的。 老海怪和父亲、祖父,都是三世单传。把老婆打死后,吴家只剩下了三条光棍。 那会儿,老海怪还小,父亲只好兼起操持家务的活计。 冷丁做起家务,还真做不出个样儿来。三条光棍,只好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将就着过着。 ——如果有看官喜欢此文,又觉着更新得不够快,不妨先去看看我的另一篇已经完稿的《骗子世家》—— 第2章 续弦 没过两年,老海怪的爷爷就卡嗒死了,老海怪也卡嗒得够呛,面黄肌瘦的,小脖梗精细。 老海怪的父亲,也有些煎熬不过,体悟到居家过日子,离了女人,还真的不行,就有了续弦的打算。 父亲先后托了几个媒人,提了几回亲,女方一听说是吴家沟老吴家,不问好歹,开口一句话:“拉倒!” 多方求亲不成,老海怪父亲也有些灰心。 这时,常到村里挑担卖货的刘小货郎,给老海怪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皮口码头上,常有渔船从海南山东家那边贩来女人,价钱也不贵,一般十块大洋,就能买一个回家。父亲听罢,又有些活心,叮嘱刘小货郎帮他留心。 大约过了半个月,刘小货郎又来到吴家沟,说他打听清楚了,皮口码头又运来了一批女人,正在出货呢。 父亲听了,耳眼儿里冒出脚来,当即回家取出十块大洋,又给牲口备好草料,大半夜套上车,带着儿子一块儿去了皮口。 天过了晌,父子二人才到了码头。寻人问路,打听到卖女人的地方。父亲把车赶到一户大院门口,见大门紧闭,正要上前敲门,大门“吱”一声开了,从里面闪出一条莽汉,身穿黑色对襟褂,腰间扎着黑腰带,黑脸堂,剃着光头,操着一口胶东口音,冷冰冰地问老海怪父亲,“你要干什么?” “买个人儿。”老海怪父亲说。 “你要?还是他要?”那莽汉指着车上坐着的老海怪问道。 老海怪父亲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脸热了一下,喃喃道,“孩子还小呢,俺想要。” “钱带来了吗?”那汉子又问。 “带了。”老海怪父亲,拿手摁了摁肩上的褡裢说道。 “进来。”那莽汉说着,闪身让老海怪父亲进院。 父亲转身把鞭子交给车上老海怪,嘱咐儿子在外面看车,自己跟那人进到院子里。 那人在前面领路,边走边把这里的交易规则,告诉老海怪父亲,“咱这个买卖,虽说是个血财儿,可也得守买卖的规矩,公平交易,童叟不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卖人和卖牲口不一样,买牲口,看看牙口儿,看看膘情,看看块头儿就中;卖人却不行,除了牙口儿,膘情,块头儿,还有个模样,有人喜欢单眼皮儿,有人喜欢双眼皮儿,有人喜欢长得白的,有人喜欢长得黑一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价码也不好定。 “有些人来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磨磨叽叽的,一天也谈不成个买卖。好在咱这儿要价也不高,索性统统一口价,十块大洋,随命儿趟,你要是有意呢,先交给我十块大洋,进去搬一个就走,怎么样?你听懂了没?伙计。” “懂了,懂了。”老海怪父亲觉着,这人说话挺实在,连声应许道。 “那好,把钱给我。”那莽汉把手伸向老海怪父亲。 老海怪父亲,赶快从褡裢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那莽汉。 那莽汉接过大洋,拿出一枚,拇指和食指掐住大洋中间,朝大洋吹了一口气儿,放到耳边听了一会儿,直听到铮铮的声音消失,才放心地把大洋揣进怀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冲老海怪父亲说,“进去搬一个。” 房门打开,屋里空无一人,只在地上,胡乱放了十几个麻袋。麻袋里不知装着什么,麻袋口用麻绳扎着。老海怪父亲愣愣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去,两眼疑惑地望着莽汉。 那莽汉猜出买主的疑惑,指着地上的麻袋说,“喏,那不是嘛。” 老海怪父亲这才明白刚才莽汉领他进院时,说的那番话,心情豁然开朗,紧迈脚步,走进屋里。 第3章 上当 这些女人虽说被麻袋套住,可是根据麻袋被撑起的幅度,大约能判断出里面女人的身材。这让老海怪父亲挺为难。乡下人娶亲,讲究的是膀大腰圆,有一把子力气,能干活儿。 可是,眼下自己的年岁,也不老小了,体力日渐不济,要是娶一个大块头儿老婆回家,万一镇服不住,那后半生,岂不要受老娘儿们的气?这样一想,老海怪父亲把目光,移到了几个相对小一点儿的麻袋上,最终相中了一个。 身边的莽汉,见他心有所主,朝那麻袋上踢了一脚,麻袋里的人立时挣扎了几下。那莽汉冲老海怪父亲说道,“看见没?活的,搬走。” 老海怪父亲得话儿,喜滋滋地搬起地上的麻袋就走。 那莽汉紧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口,一当老海怪父亲后脚迈出了大门,那莽汉立马关上了大门。 父亲把麻袋轻放到车上,急三火四解开麻袋,想看看自己花十块大洋买来的新娘,是个什么模样。 不料想刚把麻袋取下,父亲差点儿没吓瘫。从麻袋里出来的,是一个老太太,比他母亲还老,年龄至少七十多岁,牙齿都掉光了,干瘪的小嘴,像被人从她脸上剜的一个窟窿,脸上的皱纹,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子,头发蓬乱,几乎全白了。 见到有人把她从麻袋里拖出,像似见了救星,开口便说,“孩子,给口水喝。这帮瞎鬼,渴了俺一天啦。” 老海怪父亲,兀地像被人扔进了冰窟窿里,心都凉透了,知道自己让人给骗了。 想到那十块大洋,是他积攒几年的全部家底儿,如今却在这里打了水漂儿,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他攥紧拳头,想找那莽汉讨个说法。 转身看那大门,已紧紧关上,想想刚才进院时,莽汉跟他说的那些话,才恍然明白,那莽汉已替自己做了铺垫,留了后手,提防买家看见货色会后悔,找他麻烦。 看来,那莽汉也不是白给的嫩茬子,而他呢,也绝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人,这块儿,又是他们的地盘,自己年龄也不老小了,在这块儿和他们叫阵,哪里能讨到便宜?思量了一会儿,老海怪父亲强压住心的怒火儿,回头冷冰冰打量一会儿车上的老太太,低声问道,“你打哪儿来?” 老太太这会儿也镇定下来,蠕动着干瘪的小嘴,抱怨道,“俺在威海卫大街上讨饭,这帮瞎鬼,圈拢俺说,能帮俺找个吃饭的地儿,就把俺弄到船上,到了这旯儿,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晚上吃了饭睡觉,白天就给俺套上麻袋,躺在地上,还不让俺出声呢,谁出了声,晚上就不给饭吃。” 听了老太太的诉说,老海怪父亲,就明白了这伙儿人贩子勾当,现在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听老太太絮叨完,老海怪父亲握着鞭杆,眯上眼睛,打量一下偏西的太阳,低声说道,“你下去,我要回家啦。” “怎么?”老太太颇不理解,问道,“你不要俺啦?这些瞎鬼,骗俺呢,俺得找他们要饭吃去。”说着,老太太挪动身子,下了车,弓着背,一步三晃地,往刚才出来的大门那儿走去。 看看天色不早,老海怪父亲甩了声鞭响,急急往家赶去。 老婆没买到,又白白搭进十块大洋,家里的日子,越发没了起色。眼看儿子到了长身体的节骨眼儿上,家里饮食跟不上,把一根独苗弄得黄皮腊瘦,老海怪父亲就有些揪心。 正是这会儿,听人说,离吴家沟不远的陈家店,有个陈老先生,在家里设馆开办私塾,学费也不贵,一年只收两块大洋,管吃管住。老海怪父亲就活了心,想要把儿子送去上学。 一来呢,可让儿子识几个字,免得成了睁眼瞎;二来呢,那里管吃的,伙食再不济,想必也比家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得多,可以让儿子吃饱肚子,长高身子骨。 打定了主意,老海怪父亲在屯中东凑西借,凑足了两块大洋,送儿子去了私塾。 辽南在大清国时,已割让给了日本,属日本关东州治辖,这里的人现在都成了皇民。日本人来这里开办了公学堂,公学堂里由日本先生讲课,为笼络地方孩子们入学,公学里只收很少的学费。在公学堂里,孩子们学的是日语,朝拜的是天皇。 有些人显然对当皇民心有不甘,怕孩子们将来会忘记了祖宗,情愿把孩送进不带任何功利的私塾。 陈家店的老陈先生,是个老学究,曾经考中过大清国的秀才。 大清亡了,国土割让了,秀才也成了不值钱的烂菜,幸亏还有一些不愿当皇民的乡亲,愿意让孩子学国语,陈先生就在家中设馆教书,靠收来的学费,勉强维持生计。 第4章 求学 学堂里的陈设,一应和大清国时一样,正面墙上挂着孔子像,侧面墙上挂着戒尺。 现今教孩子们学习四书五经,已没有任何功利可言,何况老陈先生一家,还要靠这些学生交来的学费维持生计,担心督管得过于严厉,有些学生会受不了,退学回家,这样就等于断了老先生的生意,所以,这把戒尺,陈先生素常,是不排上用场的,只是老海怪来了之后,陈先生才重新用上这把戒尺。 这不光是因为,这吴姓的孩子有些笨,教给的课业,常常记不熟练,关键是这孩子太能吃,每顿饭的饭量,往往能顶上两三个同龄的孩子。陈先生估量了一下,照这种吃法,这孩子家里每年交来的学费,根本不够这孩子吃的,陈先生自个儿还要倒贴若干。 陈老先生一时犯了合计,要是把这孩子赶走,这孩子平时,又没犯什么大错,人面上不好说;要是让这孩子家里,再多交点学费,又张不开口,毕竟学费两块大洋,一口价,在这一带早就传开了,冷丁让这孩子家里多交学费,陈先生怕这事传出去,会落下个言而无信的坏名声,文化人,到底还要顾及个面子。 思前想后,拿不出个太好的办法,陈老先生就打算,拿这孩子功课不好当话头儿,天天拿戒尺打这孩子的手掌,想用这种苦刑,逼这孩子退学。 却没料到,这孩子自从进了陈家的门,就像进了天堂,饭菜可口,顿顿都吃了个肚饱眼不饱,舔嘴咂舌的,还要拣别人的剩饭吃。只几天功夫,脸上就有了血色,皮肉紧实起来,身体也日渐看长,虽说三不动挨老先生的戒尺抽打手掌,有时手掌被打肿得老高,熊孩子还是乐不思蜀,愿意在陈老先生家呆着。 转眼三年过去了,老海怪的学业没什么长进,身体却茁壮起来,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抗击打耐力,越发强韧了。 陈老先生每顿饭,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儿,心里就会偷偷流泪。终于第三年春天,当老海怪父亲又来交两块大洋时,陈老先生忍耐不住,哭丧着脸,央求老海怪父亲说,“兄弟,你行行好,把孩子领走。” “怎么?”老海怪父亲有些吃惊,“陈老先生,俺孩子惹着你啦?” “没有,没有,”陈老先生连连摆手说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呀。” “那你干嘛让俺领走呢?”老海怪父亲问道。 “他已经学成了,”陈老先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和家长解释,便说出了谎话,“再学,我就得拜他为师了。” 老海怪父亲,没听懂陈老先生的话,真的相信儿子学业有成,高高兴兴卷起儿子的铺盖,领着儿子回到了吴家沟,一进村,就对街坊邻居们宣扬,“俺德仁这能儿,学问快赶上陈老先生啦!” 老海怪回家时,刚满十六岁,还没成人,身体却发育得有些过了头儿,身高超过一米八,粗手大脚,膀大腰圆,浑身都是力气。脸上的皮肉厚厚的,嘴大唇厚,向外翻卷着,像非洲人,眼里闪着凶光,看人时,眼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像是随时准备迎接别人的挑衅。这些都是从他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标准的吴家人肖像。 相书上说,生有此种相貌的人,性情愚顽,木讷笨拙。实际上,恰恰相反,老海怪偏偏能言善辩,还会拿着不是当理讲,说话时,常常能夹带着几句从私塾里学来的斯文的话,让人听了,会觉着他挺有学问的。 和人争辩时,老海怪即便理屈词穷,却也从不肯认输,他总是相信,他永远是正确的。这一点,像他的父亲一样。老海怪行事霸道,对别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 老海怪一进院里,就明显感受到了家里的萧条。 猪圈里已荒芜了,显然家里已经几年没养过猪了;院中无鸡跳鸭鸣,牛棚里还是早年那两头犍子,已经瘦得肋骨凸显,春天了,老毛还没褪尽。 家里的老母狗大黄,也瘦得皮包骨头,拖着大肚子,见到小主人,摇头摆尾地直往身边靠,眼里显露出欢愉;可是,当看到老海怪父亲时,老母狗立时翻了脸,像见到了仇人似的,汪汪吠叫起来。 老海怪父亲有些恼怒,冲着大黄喝斥一声,老母狗立马停止吠叫,像受到剧烈的惊吓,浑身发抖,贴到老海怪身边,寻求小主人的保护。 “这畜牲老了,彪了,眼目前,连自个儿家人都不认得了。”老海怪父亲嘟囔着。 老海怪进到家里,更是大吃一惊。早先家里的几件旧家具,已经不见了,除了灶台和土炕,家里空空荡荡的。 父亲猜出儿子的心思,嘟囔道,“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没什么进项,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为了供你上学。” 父亲的话里,虽说没有怪罪儿子的意思,老海怪听了,却颇感愧疚,心里生出些许负罪感。 中午,父亲从饼筐里,拿出两个苞米面饼子,往锅里添了些水,顺手把锅叉子架到锅里,又把饼子摆到锅叉上,盖上锅盖,蹲下身,往灶里添柴。 一会儿功夫,就听见锅里滋啦滋啦发出声响。当锅盖边冒出热气,父亲就停了火,起来拿来一只陶碗,从灶台边的盛盐的碗里,捏一小撮盐粒,放到碗里。不待儿子问起,父亲自个儿先开口说道,“今年年景不好,菜也瞎了,收的几棵白菜,也没怎么上心儿,早吃完了。” 老海怪不懂父亲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当父亲揭开锅盖,从锅叉上拿起一个苞米面饼子,递到老海怪手里,随后自己又拿起一个,擎在手里,另一只手,端起盛有几粒盐的陶碗,在锅底舀了些开水,随后轻摇陶碗,直当碗里的盐粒完全融化,才放到灶台上,轻声对儿子说,“吃。” 说完,自己先拿苞米面饼子,在碗里蘸了些盐水,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老海怪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家中,现在连一口就饭的菜,也没有了。 想想在老陈先生家里,一日三餐,菜饭喷香可口,放开肚皮可劲儿造,虽说常常会挨老先生打手板,可比起家里苞米面饼子蘸盐水,那真像天堂里一般的生活。老海怪皱着眉头,学着父亲的样儿,拿饼子蘸了些盐水,将就着嚼了起来。 一口苞米面饼子还没咽下,外面传来狗叫声。父亲朝街门外望了一眼,脸上就有些不自在,强作镇定地冲着儿子说,“去!给倷三大爷看狗去。”父亲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却恰好能让走进院里的来人听得清楚。 老海怪转身出了门,冲着院里狂叫的老母狗吼了一声,老母狗立时停下叫声,夹起尾巴,躲到老海怪身后,低着头,两眼怒视着来人。 第5章 回乡 来人是刘老三,是吴家沟的外来户。 吴家沟人欺生,对外来户本能地排斥,刘家虽说在吴家沟落户几十年了,还是不能被吴氏家族接受,和村里人相处得不太融洽。 恰好老海怪家,在村里人缘也不怎么好,同病相怜,鱼轧鱼,虾轧虾,王八轧了对儿鳖亲家,老海怪父亲,很容易就和刘家人走到了一块儿,刘老三成了吴家沟,了了的几个能和老海怪父亲说得来的人,老海怪家遇上什么大事小情,也愿意向刘家求助。 “大先生回来啦?”走到老海怪身边,刘老三呲着一口黄牙,笑着拍了拍老海怪的肩膀,问了一声。 虽说老海怪父亲在村里宣扬过,说他儿子的学问,和老陈先生一样了,可当听到刘老三称他“大先生”时,老海还是有些害臊,红着脸嘟囔道,“三大爷来了。” 老海怪父亲,站在门边迎接刘老三,把手里的半个苞米面饼子递过去,客气道,“三哥,吃了吗?再吃点?” 刘老三斜眼儿瞅了下锅里,空荡荡的,只是锅底存有一点儿热水,锅台边上放了一只陶碗,里面盛着一点盐水,盐水下边,落着一些苞米面饼渣,心里大觉扫兴,沉着脸,哼了一声,“拉鸡巴倒。” 说完,觉着还不解气,又抻着脖子嚷起来,“兄弟,你也不老小了,儿子也这么大了,怎么就不长进呢?看这家里的日子,你怎么过的?” 眼见刘老三嘴里没有好话,老海怪父亲,急忙向刘老三使眼色,拦着说,“三哥,你别急,眼目前,我正找买主,等我把圈里的犍子卖了,一准把钱还你……” “拉鸡巴倒!”不待父亲说完,刘老三又嚷嚷起来,“你去看看,你圈里的那两头犍子,都让你卡嗒倒台了,谁要呀?兄弟,你也忒不长进了,成天往梨树园子吴矬子家跑,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咱吴家沟,正经的人,谁上他家去?怎么说你,你就是不听,当成耳旁风,怎么样?眼见好好一个家,让你败光了,还拉下一屁股饥荒。俺家拴柱,眼瞅着等钱说媳妇,你家海怪也不老小了,你这个当爹的,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三哥,三哥,”父亲赶紧哀求道,“你缓我两天,保准把钱还你。” “哼。”刘老三铁着脸,嘟囔一声走了。 老海怪在一边听着,心里有些发冷,隐隐感觉到,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年里,父亲干过不少下三滥的事。 父亲也似乎看出了儿子的疑心,一当把刘老三送出街门,转身进了屋里,就当着儿子的面,大骂刘老三,“小人!小人!可杀不可交的小人!什么东西,属裂而碗的,他求人行,别人求了他,你看,他就这个德行。” “三大爷刚才,来咱家干什么呀?”老海怪小心地问父亲。 父亲见问,脸上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说道,“咳,那什么,这不嘛,你这几年出去念书,家里没钱,我找他借了几块大洋,他就隔三差五地上门来讨。”说完,父亲觉得这种解释,不足以说服儿子,随口又骂了一句,“有这么办事吗?小人!” “三大爷刚才说,你常往吴矬子家跑,那是怎么回事?”儿子又问道。 “别听他瞎白话,”父亲脸上有些发烫,嘟囔道,“有一回,爹牙痛,去找吴矬子买治牙痛的药,让刘老三碰上了,他就望风扑影,说我常去。” 吴矬子,是吴家沟的臭大爷儿,生性刁蛮,在村里没人敢招惹他。 吴矬子祖上,在村东栽了几亩梨树,靠梨树园过活,到了吴矬子这一辈儿,觉得卖梨的收入不行,再加上他为人不守本分,就在家里开设了赌局,靠抽水头赚钱;日本人来了,鼓励村民吸食鸦片,吴矬子脑袋瓜机灵,又在村子开办了烟馆。 一赌一毒,差不多把吴家沟那些不守本分人家的财富,全都吸收到了吴矬子家里。 在吴家沟,一个人,只要沾上这两样,没有不败家的。 吴矬子赚了钱,又开起杂货铺,卖些日用百货,素常吴家沟人一年的开销,差不多全在吴矬子家里。 一日三餐苞米面饼子蘸盐水,不到三天,老海怪就扛不住劲了,想想在老陈先生家的一日三餐,和自己家里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心里的不爽,很快就显露在脸上。父亲看出儿子心里不痛快,一天晚饭时,就扔话给老海怪听,“儿呀,你看,眼下爹也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你也不老小了,也该学着当家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管用,儿子听过,立马打消了心里的不快,隐隐感到自己稚嫩的肩膀,突兀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第6章 种地 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土里刨食是本分,老海怪很快就把从老陈先生那里学来的书云子曰,一点一点地归还了孔夫子。肩上牢牢实实地担起了这个家,每天天刚放亮,老海怪就肩扛着木梨,牵着两头皮包骨头的犍子下地去了,担心会把两头犍子累倒,大多农活儿,老海怪都自己干,却把牛放到有青草的地方吃草。 幸亏老天爷赐他一副好身子骨,勉强没被繁重的农活儿累垮。 家里有十多亩不错的田地。年前父亲留下的苞米种,只够种五亩地,余下的空地,没有种子了。 “去年年头不好,没剩下什么东西。”父亲吱支吾吾地说道。 “那怎么办?把地撂荒了?”儿子问道。 父亲两眼茫然地向地里望着,没有了一丝儿的主意。 老海怪看出父亲的窘态,便不吭声。 上午收了工,老海怪回家吃过晌饭,撂下筷子,出门往刘老三家去了。 刘老三家住在村前河沿上。听见院子里的狗叫声,刘老三的儿子拴柱出来打狗,见了老海怪,顺口说了一句,“海怪来了。”说着,便把老海怪往家里让。 拴柱和老海怪同岁,身子骨单薄,在老海怪面前,像一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弟弟。 海怪是吴德仁的外号,在村子里,一向是忌讳别人这样叫的,更何况身子长得这么单薄、干巴的拴柱,竟敢直呼他的外号。老海怪气得脸色发紫,无奈眼目前儿,身处人家的屋檐下,不好发作,只能白了拴柱一眼,气鼓鼓地问道,“倷爹在家吗?” “在,”拴柱理会到自己口误,不该直呼老海怪的外号,结果惹着老海怪了,便放了小心,低声说,“在炕上歇着呢。” 老海怪进到屋里,见刘老三正坐在炕头抽烟。 刘老三看见老海怪进来,猜想他爹又要借钱了,自己没脸来了,只好打发儿子来借,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是倷爹让你来的?” “不是,”老海怪说道,“我想来问三大爷一宗事儿。” 听了这话,刘老三放下心来,放缓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俺家眼面前,还有十来亩地没下种,我想问问三大爷,那十来亩地,种什么好?” 刘老三听过,嗒了两口烟,思忖了一会儿,把烟灰磕到炕上铜盆里,没直截了当回答老海怪的问话,叹了口气,说道,“唉,早先倷妈活着时,虽说没少挨倷爹打,可那会儿,倷爹好歹还知道过日子。 “自打倷妈老了,倷爹这些年,坏了个煞实,日子不正心过,家底儿也折腾空了,鸡鸭猪羊不养,又不知攒粪,光靠一点牛粪和大粪,能种多少地呀?没有粪,能种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依我看,只能种大豆了。大豆这东西,没有粪,还能结个角,要是种别的,依我看,就是瞎子掌灯,白费蜡。” “照三大爷看,十来亩地,得多少大豆种子才成?” 刘老三翻动了一会儿眼珠子,说道,“一亩地,至少一升豆种,十来亩,怎么也得一斗豆种。” “一斗?”老海怪听了,两眼有些发直,欠着半个屁股,坐到炕沿,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他知道,他们家现在,一粒大豆也没有。一斗大豆种,对他们家来说,简直是一笔巨额财富。 见老海怪坐在炕沿不说话,刘老三猜出他的难处,想想自己家里也有孩子,心里难免生出些许怜悯,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唉,海怪呀,眼下你下了学,回到家里,我看这也挺好,三大爷看你这孩子不错,又知书达礼,现在也不老小了,正该把家担起来,可别再由着倷爹胡来了,古书上说的话,也不能全听,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爹不成器,该禁管的,就得禁管。 “我看这样,我原想呢,今年也种二十亩大豆,把地换换茬儿,眼下倷家没有豆种?地不等人呀,待会儿,我叫拴柱把大豆种搬出,你拿去种。正好俺家还余富些苞米种、花生种,我今年,就多种些花生和苞米。” 得了刘老三这话儿,老海怪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跳下炕去,朝炕上的刘老三跪下,蠕动着大厚嘴唇,向刘老三发誓,“三大爷,你放心,赶到今年秋儿,我要是不还你三斗大豆,我的吴字,就翻过来写!” “拉鸡巴倒,赶紧起来,海怪,”刘老三忙从炕上下来,扶起老海怪,嘴里不住地嗔叨,“年纪轻轻的,赌什么誓?三大爷信你,才把豆种借你。快拉回家去种,眼瞅着快到芒种了。三大爷看你一小就是块儿材料,你只要把倷爹禁管住了,指定能把日子过好。” 刘老三喊来儿子拴柱,把老海怪借大豆种的事说了一下,让儿子和老海怪一块儿,把大豆种过好,老海怪回家套车,把豆种拉走。 只两天功夫,老海怪就把大豆种下。十来亩地,总算没有撂荒。 农忙过后,老海怪又在村里讨来些各种菜种,翻好院子里的菜地,畦了各种常吃的蔬菜,虽说稍稍有些过季,在老海怪的精心照料下,一个月后,老海怪家的餐桌上,总算有了时鲜的蔬菜了,尽管没什么油水,清汤寡水的,可也比只拿苞米面饼子蘸盐水强得多,吃起饭来,也比从前更有滋味了。 第7章 怪事 正当老海怪心情渐入佳境,家里发生了一桩怪事,破坏了老海怪的好心情。 家里的老母狗大黄生崽儿了。 瘦得皮包骨头的大黄,生崽时,已无力站起身子,躺在院子里,吃力地分娩出五只幼崽。 老海怪从地里回家,看到大黄正在生崽,心里挺高兴。走过去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大黄产下的,不是正常的狗崽,而是五只小怪物。 小怪物刚出生时,像一包肉团子,等大黄用舌头舔破肉团的包衣,里面就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怪物。 小怪物活像一团鲜肉,蠕动着在地上爬动,却因太娇弱,往往爬不上一步,就摔下身子。五只小怪物的脑袋,活像刚出生的婴儿,脚爪也像人的手脚,臀部却分明生着一条长尾巴。 老海怪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冲着屋里喊道,“爹!快来看,大黄下的什么东西?” 父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正在痛苦中的大黄,见了老主人过来,呲牙朝老主人吼着,眼里露出剧烈的恐惧。 “爹,你看,大黄下的是什么东西?”老海怪指着地上的五只小怪物问道。 老海怪一句话,把父亲唬得头上冒出冷汗,怔怔地盯着地上的五只小怪物,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人老了下蛆,马老了下驹。大黄老了。”父亲说话时,眼睛却不敢和儿子的目光相碰。 老海怪从父亲躲闪的眼神儿中,似乎感悟到了什么。联想到回家后,看见大黄每当见到父亲时,都恐惧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冲着主人吼叫,再看看眼前父亲额头上冒的冷汗,老海怪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父亲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鄙视,也不说话,大步流星地走到牛圈边,操起镐把,虎虎地回到大黄身前,抡起镐把,一声风响,大黄立时脑浆崩裂。 老海怪还觉得不解气,抬起脚,一脚一个,踩死了地上的五只小怪物。 父亲被儿子的残暴,惊得后背直冒冷气,强作镇静,嘴里喃喃道,“这是何苦呢?” 老海怪讨厌父亲,不理会父亲在一旁絮叨,拿来一条麻袋,装上大黄和五只小怪物,扛起镐头,拎着麻袋,到自己家地头儿的一棵刺槐下,挖了个坑,埋了大黄和五只小怪物。 父亲看出,儿子似乎已经觉察出什么,先自在儿子面前落了威,此后便不敢在儿子面前拿大,忙的时候,到地里帮儿子干点什么,闲的时候,就在家中给儿子做饭。爷儿俩闷声不响地过活着。 多亏老海怪精心照料,家里两头犍子,很快上了膘,拉车耕地,都有了力气,毛尖也开始发亮。 老海怪平日整天不得闲,或者在地里锄草,或者给庄稼追肥。 这一年老天开眼,雨热同期。到了秋天,老海怪家的庄稼,都有了不错的收成。 收了秋,老海怪在自家场院,光大豆就打出十五石。刨除自家留下用来榨油、磨面、作种的,老海怪往会上的粮公所拉了两车,卖了四十多块大洋。 吴家沟无人不夸老海怪能干,会过日子,比他爹强。就连那些平日看不起吴家的人,这会儿也给老海怪好脸色看了。 刘老三得知老海怪家的大豆卖了不少钱,当天晚上就来到老海怪家,进门就乐呵呵地问道,“怎么样?发了!海怪,三大爷说的对?春天时,我就说了,今年你种大豆,保管能收,怎么样?这回发了!” 老海怪父亲见刘老三进了门,心里颇觉为难,他知道,刘老三是为欠债的事来的。 可今年家里的收成,差不多是儿子一个人挣来的,这会儿让儿子拿钱替爹还债,这话他说不出口;想要把这心思和刘老三说说,这会儿家里,又确实有钱。有钱,还不还债,这话也不好说。 左右为难之际,只好尴尬地强作笑脸,王顾左右而言它,和刘老三搭讪道,“可不吗,三哥是什么人?是咱这一带有名的老把式,三哥说的话,那还有错?今年可是多亏了三哥的帮衬。” 说着,亲自给刘老三让了烟,让刘老三炕上坐。 “拉鸡巴倒。”见吴家男主先开了口,说些不痛不痒不中用的话,刘老三不耐烦起来,哼了一声,接过烟,装上一袋,擦火点着,狠吸了几口,用拇指把烟锅里凸起的烟烬摁了下去,这才抬眼望着老海怪父亲说道,“我说老大呀,你真得跟倷家海怪好好学学,你看海怪,今年才多大?就知道正经过日子,眼面前,咱这吴沟,谁不夸赞倷家海怪是个好孩子? “再看看你,哪像个当爹的样儿?多亏海怪回来了,要不然,今年这会儿,你还不得要饭住花子房呀?” 刘老三几句话,噎得老海怪父亲喘不匀气儿,腆着脸讪讪干笑着。 老海怪猜出,刘老三是惦着春天里借他家大豆种的事,所以才会这么粗声大气地,来他家里数落父亲,脸上便也有些抹不开。 不等刘老三说到事儿上,抢先开口说,“三大爷,春天里借你大豆种时,我说过,上了秋,要还你三斗大豆种,这些,我都留出来了,这两天卖粮去了,没得空儿,明儿个我就给你送过去。” “不忙,不忙!”刘老三忙拦着说,“海怪,你做事,三大爷放心;倷爹做事,三大爷心里就没底了。” 刘老三话外带音,拿话敲打吴家父子。 老海怪父亲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只因为钱是儿子挣的,他做不了主,也就不敢上前兜揽,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一旁不打鸣,不下蛋的,不和刘老三搭腔,腆着脸皮,没事似的坐在炕沿边抽烟。 老海怪也忘记了,春天里回家后,父亲曾和他提起过,向刘老三借钱的事,还以为刘老三今儿个来,就是为了开导父亲呢,这会儿也不明就里,不去搭腔。 眼看吴家这父子俩都不兜揽,刘老三也抹不开面子,怕直截了当提起还债的事,会伤了两家的和气,便放下话头儿,闷着抽烟。抽了一会儿,又唠些闲嗑。 第8章 还债 直到二更天了,看吴家父子还不提正事,刘老三到底按捺不住,磕了烟袋里的烟灰,扭了几下屁股,干咳了一声,开口对老海怪父亲说,“老大呀,这古语说得好,为官不贫,懒债不富。先前你有难处,找三哥帮忙,三哥没说二话?后来呢,三哥等钱用,管你要,你说家里紧巴,三哥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也没逼你?可你再后来,为了那一口儿瘾,把家里东西折腾光,拿着钱往梨树园吴矬子家跑,三哥为这事,虽说骂过你,可也没逼你还……” 刘老三一口气儿提起旧事,一下子提醒了老海怪,老海怪恍然记起,自己刚下了学回家那天,刘老三曾上门来提过讨债的事。 那会儿,他曾问过父亲,父亲却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过后,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下经刘老三提起,老海怪才明白,刘老三今儿个来,是讨债的。 老话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从前家里没有钱的时候,懒着不还,还有话说,眼面前有了钱,却让人家讨上门来,这事传出去,可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老海怪一经弄清了刘老三的来意,当即问道,“三大爷,俺爹欠你多少钱?” “不多,”刘老三说道,“就五块大洋。可事儿没倷爹这么办的……” “你放心,三大爷,俺爹欠的债,就是我的债。”老海怪说着,把炕头儿上放着的褡裢取过,从里摸出五块大洋,递给刘老三。这些钱,是卖大豆得来的,刚带回家,还没来得及收好呢。 刘老三接过大洋,心里透了亮,脸上露出笑来,拍了拍老海怪的肩膀,夸奖道,“三大爷没看走眼,你就是比倷爹强,好好干,孩子,将来准能过出个样儿来。”说着,从炕上下来,把烟袋别进腰带上,就要回去。 眼见儿子替自己还了债,老海怪父亲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见刘老三要走,客气道,“三哥,急什么?再坐会儿呗。” 刘老三瞪了老海怪父亲一眼,并不吱声,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对老海怪说,“海怪呀,不是三大爷嘴浅,这事儿,你可得心里有数,往后倷家里的钱,你可得把握好了……” 老海怪父亲听刘老三说了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涎着脸,埋怨刘老三,“你看你,三哥,你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呀?” “怎么?说屈你啦?”刘老三又瞪了老海怪父亲一眼,抬脚出了门。 几次从刘老三的话里,老海怪听出来了,这些年,父亲沾上了抽大烟的坏毛病,再联想到春天里,老母狗大黄下出小怪物的时候,父亲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老海怪心里对父亲越发鄙视了。 送走刘老三,回到家里,老海怪找来一只陶罐,把褡裢里的大洋,留出几块作年吃年用,余下的三十块,统统装进陶罐里。 听老人说,银子这东西,有灵性,嫌贫爱富,穷人家里有了银子,得看紧了,要不然,它就会自个儿跑到富人家里去,而能镇住银子的东西,就数灶下的锅底灰了。 装好了银子,老海怪从炕洞里往罐子爪了两把草灰,把大洋盖好。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无处藏下这装着大洋的罐子,老海怪思量了半天,觉得炕洞里最安全,就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放到炕洞里的弯脖处,免得烧炕时把它弄碎了。 眼看儿子把一小堆大洋,一枚一枚放进陶罐里,父亲眼里就冒了光,再看儿子一门心里往陶罐里装大洋的样儿,视而不见地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父亲心里便涌出一丝悲凉,相信儿子果真不再信任他了,根本不打算让他沾手这些银子。想想刘老三刚才临走时,嘱咐儿子的话,眼面前看来,儿子是信了,真的不打算把钱交给他这个当爹的掌管了。 这样一想,父亲就不怪罪儿子,反倒迁怒到刘老三身上。见儿子把陶罐放好,父亲带着怨气,向儿子说出酸话,“咳,刘老三这个人,心眼儿倒不坏,就是爱传瞎话,老娘儿们似的,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看借他俩儿钱儿,跟腚儿追着要,像能瞎他钱似的。” “无风不起浪,闻臊捉狐狸。瞎话不缠正经本分之人。”老海怪黑着脸,冲父亲嚷嚷道,“想叫讨债的不上门,最好要强,别去借人家的钱。借了人家的,又不还,想赖账不成?” 几句话噎住了父亲,父子二人无语相向,坐了一会儿,各自睡下。 虽说替父亲还债的事,搅得老海怪心情不爽,可是想想炕洞里藏着三十块大洋,毕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这一年流汗出力,总算没有白忙活,老海怪心里颇有获得感。有了这笔钱,居家过日子,心里也踏实了。 家里的房子,破旧得不成样子了,该翻新了。 这房子,听说是爷爷年轻时盖的,距今已经快六十年了,要是明年收成好,再挣几十块大洋,就可以把老房子拆了,重新盖五间青砖到顶的新瓦房;家里现在只有十多亩地,这一年下来,自己出了不少力,却并不觉得怎么累,估计再增加十几亩,自己也能干下来。等房子翻新了,再有钱,一定要再买几亩好地。 自从把老母狗大黄打死了,家里除了两头犍子,再没有别的活物,乡下人,家里不养几只活物,怎么成?鸡鸭猪狗养一些,除了平日能改善生活,还能多攒粪,种地没有粪不行…… 老海怪躺在炕上,描画着未来,甜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揣着余留的大洋,到城里买回了一些早先被父亲卖掉的家当,又买回了两头猪崽,一只母山羊,十几只鸡雏,五只小鸭。吴家的院子里,开始有了活气儿,每天鸡鸣猪叫声不断。 冬闲季节,老海怪并不闲着,每天一大早,套上牛车,到村东甸子里拉淤泥回家,垫猪圈,又从街上往地里拉粪。老海怪平日赶车外出,车上总放着一只大箩筐,自家牛拉了屎,他都要用铁锨,一泡一泡地撮起,放进箩筐里;路上遇上别人家牲畜拉的粪便,他也如获至宝,一点儿不剩地撮起,回家倒在街墙根儿,而后再从茅坑里舀出大粪,浇到牛粪上,等着发酵成熟肥。 第9章 帮父戒瘾 转眼春天到了,开始春播。去年种大豆的地,今年不能再种了,大豆这东西,怕重茬。 这样一来,去年的大豆地上,今年只能种苞米和花生,去年种苞米的五亩地,今年种上了大豆。 去年种大豆,尝到了甜头儿,今年只种五亩大豆,老海怪心有不甘。恰好这时,紧挨着自家田地的吴寡妇家,有十亩好地要卖。 吴寡妇和老海怪家,是本家,没出五服,论辈份,老海怪该叫她二大娘,从年轻时开始守寡,只带着一个女儿过活。三年前,女儿从日本人办的公学堂毕了业,在城里找了工作。 城里人脑筋开化,不大讲究三从四德,女儿见她妈守寡不易,就撺掇她妈再嫁,在城里给她妈物色了个好茬儿。 吴寡妇这些年,也受够了守寡的苦头儿,现在见女儿劝她,也乐意顺风吹火,装模作样说了几句难为情的话,就应承下来,眼下正打算卖了家里的田产,到城里成亲去呢。只是货到地头儿死,吴寡妇开价也不高,十亩好地,只开价三十块大洋。 老海怪一得消息,就活了心,赶巧他正为今年不能多种大豆的事儿犯愁,一听说和自家田地紧挨着的吴寡妇家的地要卖,而且价钱也不贵,只三十块大洋,当即撂下家什,就往吴寡妇家跑。 一个急着卖,一个愿意买。吴寡妇嘴上说了几句千舍不得万舍不得的牙外话,很快就和老海怪谈妥了。老海怪也不含糊,当即跑到刘老三家,把买地的事告诉了刘老三,求刘老三出面,作中人,又跑到村后,央求在村中能说会道、识文断字儿的吴大白话写约。 中人和写约人到了吴寡妇家时,吴寡妇已经把写约的酒席做好了,只等吴大白话把地契写成,买卖双方签字画押,这笔买卖就算做成了。 老海怪到底年轻,办事无根儿。幸亏刘老三低声问了一句,“海怪,你钱带来了吗?” 这时,正坐在炕上,看着吴大白话在炕桌上写约的老海怪才想起,自己买地的钱还没带呢,便从炕上跳下,呼哧呼哧往家跑。 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灶上做饭,见儿子气喘吁吁地跑着回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脏猛一紧缩,从地上站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海怪也不搭理父亲,直奔里屋炕前,到了炕洞边上,跪到地上,撅着屁股,伸手向炕洞里摸去。 摸了一会儿,总算把装大洋的陶罐摸到,拖出来端在手里,却觉得陶罐比当初藏进炕洞时轻了许多。瞅瞅陶罐里面,满满的草木灰还在,倒过罐口,往地上一倒,除灰尘飞扬的草木灰,并无一块大洋。 老海怪浑身一颤栗,像兀然掉进了冰窟窿里,冷汗当时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蹲在地上盯着空罐子,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这会儿,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站在身边,蹙着眉头,眼神儿恐惧不安地望着儿子。 老海怪从父亲惊恐不安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耸身从地上站起,擎着空陶罐问父亲,“怎么回事儿?” “那什么,”父亲不敢拿正眼看儿子,躲开儿子斗牛似的眼睛,嗫嚅道,“爹早先,欠了吴矬子的账,吴矬子逼着爹要……” 老海怪一当明白了就里,不待父亲说完,狠狠把陶罐摔到地上,陶片迸飞了一地,抬脚冲出门去。 老海怪到了吴矬子家的大烟馆门口,还没想好,该怎样开口,和吴矬子说话。推门进去时,吴矬子正坐在茶桌旁边喝茶。 吴矬子已过了四十,身子开始发福,只是保养得好,平日不下田里干活儿,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平日总穿着缎子马褂,早早谢了顶,为了遮丑,常年戴着黑缎子瓜皮帽,像一只铁碗,扣在秃头上。虽说和老海怪同宗,却早已出了五服,论辈份,老海怪得叫他大叔。 见老海怪一脸怒气地进来,凭着职业经验判断,吴矬子已经猜出老海怪今天来的用意,只是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心里并不惊慌,放下茶杯,眯缝着眼睛,装着没事似的,微笑着和老海怪调侃道,“嗬,什么风,把大侄子吹来了?” 老海怪并不和吴矬子周旋,强压着怒气,直耿耿地问道,“大叔,俺爹前些日子,来还你账了吗?” 吴矬子佯装糊涂,翻了几下金鱼眼,才像恍然记了起来,轻拍了下脑门儿,说道,“可不嘛,是有这么回事儿,倷爹前阵子来过,还清了三十块大洋。” 吴矬子边说,边拿起茶桌上泛黄的账本,翻了几页,指着给老海怪看,“这是倷爹欠的账,前些天才还清呢。” 老海怪扫了账本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父亲的名字,名字上还摁了父亲的手印。 “倷爹可精着呢,谁都别想糊弄他。”吴矬子说着,把账本合上。 老海怪气得嘴唇发抖,原想和吴矬子大吵一架,理论理论。可是张了几下嘴,却又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嗑嗑巴巴地说道,“大叔,我求求你,往后,你别再卖大烟给俺爹了,行吗?” 吴矬子听过,当即翻了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冷言冷语道,“你这孩子,好歹也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今天怎么说出这等不通情理的话来?这常言道,赚钱的,就是买卖,拣到篮子里的,就是菜,客到开张是生意。小公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你靠种地吃饭,大叔靠开店养家,要是照你的意思,大叔不让这个来,不让那个来,那大叔这店,还不得吹灯拔蜡呀? “这店要是关了门,大叔这一大家子,老少十来口儿,你帮大叔养活?自古开店做买卖,笑迎南北客,拜求东西财,只听说有笑脸往门里迎客,没听说有黑着脸往外赶人的。 “大叔知道,你是为了倷爹好,那你可以拦着,不让倷爹来呀,大叔保准不会到倷家里去,拖着倷爹来;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当儿子的,要是拦不住,倷爹来了,你让大叔帮你,把倷爹推出去,这事要是让主顾们知道了,这不兊茸旁伊舜笫宓呐谱勇穑慷圆蛔。大侄子,你这个要求,大叔做不到!” 吴矬子一通夹枪带棒的数落,呛得老海怪说不出话,一肚子怒气,憋在心里,转身回家去了。 进了院里,刚要进家门,正赶上刘老三从屋里出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见老海怪回来了,刘老三没好气地开了腔,训斥老海怪道,“你这熊孩子,哪儿都好,就是犟,不听话。当初我怎么跟你说来?告诉你把钱看紧了,别到倷爹手里,你就是不听,这回栽了?” 看样子,刘老三已经知道了家里出的事。老海怪肚子气得鼓胀,想在刘老三跟前,冲父亲发泄一通,却又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两眼瞪得像灯泡,看着刘老三,憋得两眼通红,只是不说话。 刘老三知道,老海怪心里憋屈,放缓了口气,安慰道,“行了,我去和吴寡妇说说,买地的事,就拉鸡巴倒。”说完,匆忙出去了。 第10章 戒过了头儿 老海怪躺在炕上发大闷,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父亲看着心里着急,知道都是自己惹的祸,偷着把家里的大洋花光了,耽误了儿子买地,却又不敢劝说儿子。 到了第四天早上,老海怪像突然悟了道,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起来,也不说话,气呼呼走到院子里,找来一些手腕粗细的木棒子,比照窗户的宽度,拿锯一根一根锯下。 父亲在一旁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儿子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上前去问。直当父亲看见儿子,用钉子把木棒一根一根钉到窗框上,才隐约觉得,儿子干这事,似乎和自己有某种联系,心里一阵惶恐,两腿开始哆嗦。 老海怪用木棒,在窗上钉出猪圈门一样的栅栏,又在里屋的门上,安装了两个大铁环,看门窗已经封牢,老海怪转身鄙视了父亲一眼,轻声命令道,“进去!” “儿啊,”一当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父亲忽然像一个知错的孩子,央求着儿子,“爹知错了,爹改,行不?别把爹关进去啊。” “不进去,你能戒掉烟瘾吗?”老海怪冷声冷语地说道。 “能啊,”父亲说可怜兮兮地说,“爹从今往后,再也不上吴矬子家了。” 老海怪根本不相信父亲发的誓言,顾不上父亲的苦苦哀求,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像拎一只小鸡似的,将父亲提起,甩进了窗户已被封死的黑屋,随手把门关上,用一根木棒,拴进两个铁环,死死地把门别住。 儿子的冷酷,激怒了被烟瘾折磨的父亲,常年被鸦片烟俘虏的大烟鬼,这时兀然有了勇气,从屋里爆出泼骂声,“小兔羔子,我是你爹呀,快放我出去!你个驴进的,一小你死了娘,我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眼面前,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能挣俩钱儿了,就老少颠倒着做,管起老子啦!爹这么大岁数啦,还能活几年?就好抽口儿大烟,花你俩钱儿,看把你心痛的,你就下得狼眼去,把爹关起来呀?还不赶快给爹放出去!” 骂了一会儿,见儿子还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大烟鬼沉不住气了,又骂出脏话来,“你个鳖犊子,快放爹出去呀!小王八羔子,早知你这么歹毒,还不如当初把你甩到南墙,喂苍蝇,操出你这个鳖犊子,翅膀刚奓煞开,就敢来欺负你爹了!” 老海怪并不理会父亲的辱骂和哀求,自己洗菜、刷碗、生火做饭。做好了饭,先盛一碗,从门缝递给关在黑屋里的父亲。骂声不绝的父亲并不领情,接过饭碗,把一碗饭摔到门上,饭粒从门缝溅了出来。 老海怪堵着气,把溅在地上的饭粒收拾起来,送给猪吃,自己从锅里另盛出一碗,蹲在灶台角上,胡乱吃了起来。吃过晌,又套上车下地里去了。 傍晚从地里回来,老海怪见父亲还在骂,只是骂声明显比中午小了许多,骂声里,掺杂着一些痛苦的呻吟。 老海怪清楚,那是父亲烟瘾发作时的呻吟,便不去理会,心想饿他三天,差不多就能帮他把大烟戒了。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照旧做好饭,一个人吃完,就下地里去了。 到了第三天傍晚,老海怪回家时,听见黑屋里没有一点声息,就相信父亲准是把大烟瘾戒掉了,变好了,心里挺高兴,一时忘记了肚饿,顾不上淘米做饭,轻手轻脚地从门环上取下木棒,防备父亲会乘他一不留神,从屋里蹿了出去。老海怪轻轻推门进去,想看看戒掉了烟瘾的父亲,此刻正在干什么? 门推开了,躺在炕上的父亲却并不理睬他。老海怪以为,父亲这会儿,正在和他怄气呢,便走过去,想和父亲说句软话,赔个不是,求得父亲原谅。不曾想,刚到父亲身边,老海便吓了一跳,头皮一阵发麻,两腿一软,差点跪下。父亲这会儿,四肢摊放在炕上,头上血肉模糊,两眼怒瞪着,一动不动躺在炕上。 老海怪毛了手脚,没了主意,稳稳神儿,转身跑了出去,直奔刘老三家。 刘老三也刚从地里回来,正往马槽上拴马,见老海怪气喘吁吁地跑来,便知他们家又出事了,张口问道,“什么事?海怪,倷爹又惹祸啦?” “没有。”老海怪摇晃着头说。 “那你慌忙急乱地跑什么?看你那头汗,我还以为倷爹又惹祸了呢。”刘老三说道。 “三大爷,”老海怪急瞪着眼睛,不知怎么才能把话说清楚,“俺爹真的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刘老三问。 “俺爹躺在炕上。”老海怪说道。 “咳,你这熊孩子,”刘老三急着说,“倷爹躺在炕上,有什么好惊怪的?” “我也说不准,”老海怪急得满脸通红,连比带划地说道,“我看他那样儿,挺吓人的,看了一眼,就赶紧跑来找你,三大爷,你去看看。” 刘老三从老海怪的眼神儿里,觉察到情况挺严重,说了声,“快走。”转身出马圈,往老海怪家去了。 到了家里,老海怪把刘老三领进窗户被木棒钉死的黑屋里,指了指炕上的父亲,闪身让刘老三上前看看。 刘老三走了过去,刚伸手推了一下躺在炕上的大烟鬼,立马像触了电,倏地把手缩了回来,再看看大烟鬼血肉模糊的额头,两目圆睁着,刘老三虽说一大把年岁了,也见过世面,看见大烟鬼这副模样,心脏还是止不住突突急跳起来,怕在晚辈面前走了样儿,只好强作镇静,壮着胆子,伸手把大烟鬼的眼睛阖上,回头问老海怪,“倷爹什么时候老的?” “我也不知道,”老海怪惊慌不安地说道,“我从地里回来,听屋里没有声音,开门进来,他就这样了。” 刘老三看见窗上钉着木棒,问道,“这是你钉的?” “嗯,”老海怪点头说,“我想帮俺爹把大烟戒了,” “倷爹这是自个儿作的,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天,劝他多少回了,嘴皮子都磨出茧子来,他就是听不进。”刘老三思量片刻,又安慰老海怪道,“这事儿,也不赖你,事到如今,你赶快操办后事。去,找两条板凳,把门板卸下,先把倷爹抬下地。” 老海怪得了话,一件一件地忙活起来。 先把门板搭到板凳上,又在门板上铺了谷草。 刘老三找来抹布,蘸了些水,把大烟鬼额头上的血污擦拭干净,随后问老海怪,“倷爹有没有送老衣裳。” “没有,”老海怪说道,“这些年,俺爹就这一件旧衣裳。” “这可不行,”刘老三说道,“好歹他是倷爹,来到世上走一遭,又留下你这个儿子,哪能让倷爹穿一身破衣服走啊?你赶紧到会上的寿衣铺去,给倷爹置办一套寿衣,别忘了,再给倷爹买一顶礼帽,看他额头上还带着伤,戴顶礼帽,兴许能遮掩住,省得让村里哪个贱嘴的说出去,惊动了小鼻子警察,会找你麻烦的。依我看,你就别请吴四来了,倷爹的丧事,三大爷帮你发送算了,吴四这人,嘴不牢,一旦他说出什么不相应的,小鼻子警察来把你弄走了,那就没好了。” 第11章 葬父 吴四是吴家沟专给人家出黑的,村里谁家料理丧事,通常都要请他。 老海怪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经刘老三点拨,心里才开始后怕,暗自庆幸,多亏没先跑到吴四家报丧。 “就照三大爷说的办,谢谢三大爷。我这就到会上去。”老海怪说着,挎上褡裢就去了。 天色已黑,老海怪深一脚,浅一脚,赶了大半夜山路,快三更天时,才从会上回来。回到家里,和刘老三一块儿,好歹把寿衣给大烟鬼穿上,抬到门板上,随后用一块裹尸布,把大烟鬼盖好,又在门板下点上长命灯。看看一切收拾停当,二人这才停下,合计着给大烟鬼出殡的事。 家里的钱,都让大烟鬼摸光了,刘老三只好再借给老海怪五块大洋。 老海怪花了两块大洋,给父亲做了口杨木棺材,剩下三块大洋,置办了一些出殡时要用着的东西和请帮工。好在大烟鬼活着时,在村子里人缘不大好,死后来吊纸的亲戚朋友也不多,除了十几个请来抬杠的本家人,几乎没有什么送殡的亲属,花销也就省去不少。 办完父亲的后事,老海怪短时间里调理了自己的心情,很快又开始过正常的生活了。 去年大豆的收成不错,赚了不少钱,老海怪打算今年再多种些大豆,不料买地的钱让父亲摸光了,让他的打算落了空,去年秋天留下的大豆种,眼瞅着没处下种。 天气转暖,青草发芽,种大豆的田地还没有着落,看来今年想再赚一把,几乎没有可能。 可是,要是不把年前留下的大豆种全都种下,他又有些不甘心。 这个念头,在心里琢磨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无奈之下,老海怪最后决定,开荒。 一连几天,老海怪在吴家沟周边的荒地上转悠,最后相中了一块低洼的甸子。这块甸子,四周高,中间洼,雨水丰足的年头儿,这里就变成一个水泡子,雨水稀少的年景,这里就是一块荒地,长满荒草,是放牧的好去处。 十年前,有个日本人龟田,举家从日本迁来,在此拓荒,开成稻田。第一年插秧后,稻秧刚还过秧,就赶上连阴天,一夏天秧苗淹在水里,秋天绝收;第二年老龟田贼心不死,仍然插秧。不料这一年,天旱,连续七八两个月不下雨。因为四周有高岗挡着,又引不来水,只好眼睁睁看着秧苗干死。 连续两年绝收,固执的老龟田,总算开了窍儿,扒掉刚盖好两年的房子,举家迁走了。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来开垦了。 老海怪到甸子上转悠了两天,看出了名堂。他发现,这块甸子之所以撂荒,关键在于这甸子的四周围着土岗。如果能在靠近河沿的土岗上挑出一道壕沟,夏季里,就能把甸子里的积水排出,就不愁这块地会涝着。 看出这个门道儿,老海怪决定开出这块甸子。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套上木犁,到了甸子上。 他先点火烧荒,把甸子上的草,烧得精光,随后在这片满是墨黑灰烬的洼地上开犁。 这段时间,老海怪给牲口加了精饲料,两头犍子有了力气,在老海怪的呦喝声里,拉犁翻地。 为了节省时间,中午,老海怪干脆用长绳,把牛拴在河滩上吃草,自己匆匆回家做饭。吃过饭,喂饱家中的鸡鸭猪狗,给两头犍子带上两个苞米面饼子,一把粗盐,急三火四地回到甸子,把饼子掰成小块,喂到牛嘴里,又让牛把手上的盐粒舔干净,牵牛到河沟里饮足了水,套上犁,又干了起来。 大约用了半个月光景,老海怪在甸子,上开出了十五亩地。平地摆垄,接着把大豆种播下。趁着大豆还没冒芽的功夫,老海怪又在甸子边的土岗子上,挑出一条壕沟,直通河道。 这一年,吴家沟一带风雨不调,夏旱,吴家沟一带大田里的庄稼,遇上了卡脖子旱,花蔫叶枯,不结果实,唯独老海怪甸子里新开的田地上的大豆,因为地势低洼,不怕旱,又是生茬口儿,大豆长得出奇的好。 秋天里,别人家的庄稼欠收了,独独老海怪家获得了丰收。,年头儿不好,粮食涨价。地了场光,老海怪卖余粮,得了六十多块大洋。还清了给父亲办丧事的欠债,又留出明年的开销,老海怪把余下的五十块大洋,重新装进陶罐,藏进了炕洞里。 年纪轻轻,就成了庄稼地里的好把式,老海怪一个人种地的收成,甚至比吴家沟一些雇长工的大户人家的收成还好,吴家沟人就有些眼热了。 吴矬子是奸商,很快就瞄上了老海怪。 在吴家沟,有钱的人家,也有几户,他们的子弟当中,也有人想到吴矬子的烟馆里来抽大烟,也想到吴矬子家的赌局里试试手气,只是慑于自己家中父兄的威严,不敢沾染罢了。 老海怪却不然,小小年纪,当家立业,光棍一个,一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无论做什么事,上下都没有人管束,手里又有钱,在吴矬子眼里,简直是一个肥得流油的金王八,便暗中唆使村中几个无良之徒,去勾引老海怪,到他家里玩耍。 老海怪情知自己的父亲,就是在吴矬子家里变坏的,结果走上了不归路,为了这事,那年他还曾找过吴矬子,哀求他,别再招揽他爹来抽大烟,结果挨了吴矬子一顿呛白,对这事儿,老海怪至今耿耿于怀,发誓再也不蹬吴矬子的家门,家里平日即便没了盐,老海怪宁肯徒步多走十里路,到会上买二斤盐,也不图方便,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买。 吴矬子派来的几个无良之徒,在老海怪跟前刚提到吴矬子,看见老海怪眼里冒出冷光,就不敢再絮烦了。 老海怪在村里出了名,年纪不大,却能当家立业,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走歪道儿,更可贵的,是他能种地挣钱,除了长相有些丑,身子骨壮得像他家养的犍子,家里又没老人,新媳妇过了门儿,也不用受婆婆的气。有了这些优势,吴家沟的一些娘儿们,就有些动心思了,想给老海怪做媒。 吴家沟的人家,大多姓吴,属于同宗,外姓人极少,也不大合群儿,同村的人家,几乎没有通婚的。 一些娘儿们,就想把自己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老海怪。 这事后来没成,就因为一桩事:老海怪家,祖辈有打老婆的恶习。这一带人家,虽说都有爱富嫌贫的毛病,可一提起男人爱打老婆,所有人家,都宁愿让女儿过些穷日子,也不愿让女儿嫁到富人家去挨打挨骂。 一晃几年过去了,老海怪拼着力气种地治家,钱没少赚,家里的大洋,已经装满了几个陶罐,全都藏在炕洞里,只是老海怪自己的婚姻大事,至今却没有着落,仍就光棍一条。 看看村里别人家,比自个儿年小的小伙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了,这会儿,自己要说还不着急,那是假话,特别是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身下那玩艺,常常从天一落黑,直硬到天亮,搅得他成宿睡不着觉,时不时夜里还会做一些邪梦,会梦到猪狗一类的畜牲交配的事,一到这种关头,梦中他,就会忍持不住,那玩艺就会滋出一堆脏东西,粘糊糊的,凉冰冰的把他从邪梦里搅醒,不得不下地找块抹布,把那些脏东西擦净。 第12章 说亲 在吴家沟,男孩子,一般十六七岁就结婚成家了,女孩子,十五六岁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老海怪眼看二十四了,婚姻大事还八字没一撇,何况他身子又那么健壮,如何不心急? 不过,你不得不承认,老海是有性格的人,他理解的婚姻,就是女人为了找一个吃饭的地儿,嫁给一个男人;男人花钱,娶来一个女人,给他操持家务,给他生孩子。他死看不上一些男人,为了取悦女人,成天低声下气,勾勾嗒嗒地向女人献殷勤。 老海怪觉着,一个男人,只要有了足够的钱,家里有了好房子好地,就不怕娶不到好老婆,而现在,他之所以还没娶上老婆,原因在于他的钱,藏在家里的炕洞里,外人不知道。 有了这种想法,老海怪打定主意,要把家里的老房子推倒重建。 冬天里,老海怪从炕洞里取出藏钱的罐子,买回盖房子的砖瓦梁柱。开了春,又雇来泥瓦匠,开始盖房子。 按照老海怪的要求,新房子的样式,在吴家沟要是最好的,不光大气,还要漂亮。 泥瓦匠们忙了两个月,一座五间大瓦房,两边连带两间耳房,下院里两边各建一排三间瓦房的东西厢房,街门两边,各建三间门房,加上大门洞,统共二十间瓦房,阔绰的四合大院建成了。这是吴家沟有史以来,最气派的房子,几乎花光了老海怪这些年的积蓄。 看到这座崭新的院落,老海怪心里颇有成就感,觉着这些年的汗水,没有白流。他绝不相信,这么好的房子,会是一座永远没有女人的光棍子屋。 果不其然,房子刚收拾妥帖,就有媒人上门儿了。 来人是刘老三。那会儿,老海怪正坐在锅台角上吃晌饭。见到刘老三进屋,站起身来招呼道,“三大爷来了。吃了吗?再吃点。” 刘老三见老海怪刚盖好的村中最漂亮的房子,家里又新置办了高桌和炕桌,现在家里的主人,却撇开这些家具不用,仍坐在灶台边上吃饭,知道他这些年养成的光棍汉习惯,还没有改掉。 光棍汉开伙,讲究的是简便实在,饭从锅里直接盛到碗里,省事又方便,免去了一般人家,饭后还要收拾饭桌的麻烦。 刘老三往锅里瞅了一眼,见锅里是白菜炖豆腐,瓷瓦盆里盛着粘黄米干饭,猜测老海怪在给自己加养料呢,眼下农忙,正是出力的当口,便笑了笑,说道,“饭菜不错呀。” “昨儿个,我刚点了一锅豆腐,原想给三大爷送去一块儿尝尝,谁知豆腐点老了,不可口,就没送。正好三大爷来了,吃一点,尝尝。”老海怪嘴上让着,身子却不动,他知道刘老三不会吃的。 “拉鸡巴倒了,”刘老三说,“我刚在家里吃过了,也是豆腐炖白菜,拴柱他妈前天点的。” “那三大爷抽烟。”老海怪回身到里屋炕上,取来烟笸箩,递给刘老三。 刘老三接过烟笸箩,装了一袋烟,擦火点着,吸了几口。 老海怪借这功夫,赶紧把碗里的剩饭扒进嘴里,撂下饭碗,抹了抹嘴角,也装了袋烟。 见老海怪吃完饭,刘老三开口说道,“海怪呀,现如今,你房子盖得这么阔,地里的活也干得不错,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个帮你管家的人。赶紧娶个媳妇。” 这话正说到老海怪心坎上了。多少年了,老海怪无时无刻不急 着这件事,如今给刘老三说出,老海怪脸上却有些难为情,笑了笑,咧着嘴说道,“不忙,不忙。” “还不忙呢,”刘老三也笑了,说道,“眼瞅都快老苗子啦,再拖下去,人这一辈子的好时候,就都过去了。三大爷今儿个来呢,就是要给你说个好茬儿。” 刘老三说着,把烟灰磕净,又装了一袋,点燃后,抽了两口,接着说,“那什么,俺家拴柱他姥姥那屯子,有个姑娘,望门寡,眼面前,在娘家守寡,我看这茬儿,挺好。” 老海怪刚听刘老三说要给他说媒,心尖热乎起来,冷丁又听说是寡妇,一下子心凉了半截儿,紧跟着又有些恼怒,心想,自个儿一个大小伙子,不缺胳膊不缺腿,脑瓜也挺机灵,又盖起了吴家沟最好的大院落,家里也样样不缺,地也不少,虽说长相稍稍丑了点儿,也不至于找个寡妇呀,便有作罢的意思。 心里对刘老三也有了想法,脸上却装出不在意,嗫嚅着问道,“三大爷,什么叫望门寡呀?” “就是两家订了亲,还没来及成婚,男方就死了,女的就叫望门寡。”刘老三说道。 老海怪听了,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心想这种女人,虽说叫寡妇,可实际上,还算黄花闺女,只是名声不大好,在别人眼里,终究是个寡妇。想想眼下,自己家条件这么好,娶了这么个女人,要是传到外人的耳朵里,这话可是好说不好听呀。 这样一想,老海怪就有了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意思,拿话挡塞刘老三说,“三大爷,我今年才翻新了房子,钱都花光了,眼下拿不出娶亲的钱来呢。” “别跟我说没用的,”刘老三见老海怪作难,猜出他心里,是嫌弃女方是寡妇,心里便有些不快,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站起身来,把烟袋别到腰带上,粗声大气训斥起老海怪,“我说海怪呀,三大爷这么大岁数了,吃过的盐,多过你吃过的面;走过的桥,多过你走过的路。 ”三大爷知道你心里不乐意,嫌弃人家是寡妇,可我说过,人家那是望门寡,还没过门儿呢,跟黄花闺女,没什么两样?再说了,海怪,三大爷和你不隔一,说句不怕挫你脸面的话,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家里的条件这好,人也不缺胳膊不缺腿,咋就一个老大不小的年岁了,至今还说不上个媳妇呢? “不就因为,倷家祖上的名声不好吗?倷家祖辈儿有打老婆的毛病,远近都出了名,谁家敢把姑娘嫁给你呀?说心里话,海怪,给你说这门亲事,三大爷心里,不是没犯过嘀咕,担心万一,你和倷家老辈儿爷儿们一个德行,爱打老婆,三大爷可不坑了人家的闺女? ”可又一想,你这孩子,从小进过书房,识文断字儿,又知道过日子,不走歪歪道儿,人也勤快,不像倷家老辈儿爷儿们,三大爷这才敢给你提这门亲。 “实话告诉你,人家这姑娘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呢,当初订亲的婆家,也是个财主,小刘屯老杨家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那可是会上于会长的亲家,当初订亲时,光是彩礼钱,就花了四百块大洋,你以为就你这几年挣了点儿钱? ”和人家姑娘家比,你还真就别装大尾巴狼。我把话撂这儿了,海怪,你可想好了,你觉得行,三大爷帮你把这件事办了;你要是觉得不行,也别勉强。 “不管怎么样,有句丑话,我得先扔在前面,你要想做成这门亲事,你先得跟三大爷发誓,将来等人家姑娘过了门儿,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要不然,趁早拉倒,省得我将来进了阴曹地府,还得替你受罚。 ”你琢磨,行,明天早上去给我个话儿;不行,你就不用去我那儿了,我自然就知道了。”说完,刘老三气哼哼出去了。 第13章 订亲 刘老三心直口快,说出的话,句句扎耳,听得老海怪有些吃不住劲,脸上像调色板,红一块,白一块,当时打定主意,作罢这门亲事。 只是到了夜里,一个人躺在炕上,身下那玩意不听话,硬挺挺的折磨他睡不着觉,这会儿,他又恨不得,明天就和那个望门寡的女人成了亲,做成那事,免得身下那玩意,成天到晚折腾他。 再想想刘老三傍晚说的话,又觉得挺在理儿,毕竟木勺火棍短,强似手拨刺,何况人家,也只是望门寡,并没失去贞操,从心里讲,娶了这门亲事,除了名声不大好听,自己也并没吃亏。 眼下这门亲事,要是做不成,错过了机会,等着将来娶一个自己十分中意的女人,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远水解不了近渴,眼面前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找个女人,好安抚住身下那玩意。 想当初,母亲要是还活着,父亲哪至于干出伤风败俗的勾当来?万一哪一天,自个儿把持不住,怎知不会走上父亲的老路? 这样想了一夜,老海怪打定了主意,明天去找刘老三。 刘老三正在牲口圈里出粪,见老海怪来了,猜出老海怪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便停下手里的活儿,故作不明就里,问道,“怎么样?海怪,想通了?” “那什么,”老海怪脸上露着几分羞臊,嘟囔着,“三大爷,我能不能去看看那姑娘?” “拉鸡巴倒,”刘老三说道,“你不去看,兴许能成,你要去了,说不定,还真就成不了。” 老海怪听出来,刘老三的话里,暗示着他长得太丑,脸一下子臊红了。 刘老三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重,跟着又说,“行了,我今儿个,叫拴柱他妈回娘家去说,你回家听信儿。” 刘老三老婆回了娘家,着实把老海怪夸了个天字第一号,听得女方家人心满意足,恨不能当晚就把女儿的婚事做成。 刘老三老婆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回到吴家沟,把好消息告诉了老海怪。 随后两家人相互交换了生辰八字儿,经算命先生推批,说是天合之作,两家人就开始操办订亲的事。 老海怪家祖辈儿是吝啬出了名的,刘老三担心老海怪做事不敞亮,小头儿巴怪、紧巴巴的小家子气,弄不好会做砸了这门亲事,便特地到老海怪家,过问订亲的事。 “你打算下多少钱的彩礼呀?”刘老三问道。 “我正想找三大爷商量这事呢。”老海怪说道,“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我也拿不准。” 这话,刘老三听着顺耳,就拿起大来,开口说道,“我看这事呀,海怪,你得大方点儿,人家娘家那边,毕竟也是个大户人家,倷三大娘又过去把你吹了一通,下彩礼这事,你要是太小气,不光打了倷三大娘的脸,说不准,人家还会犯合计呢,疑心倷三大娘,是不是蒙骗了人家呢?人但凡起了疑心,办事就不顺当了。我看呀,海怪,眼下你也别太仔细了,大大方方,拿出五十块大洋,置办彩礼,这样送过去,兴许能封住他们的嘴。” “五十块?”老海怪惊得张大嘴巴。 刘老三知道老海怪心痛钱,笑了笑,说道,“三大爷就怕你看不开事儿,才过来说你几句儿。唉,人这一辈子,拼死巴力的挣钱,图什么呀?不就三件事儿吗?娶亲、生子、盖房子。 “倷家老一辈儿人,就是看不开,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抠腚咂手指头。你小时候,有年过年,倷妈花了一块大洋,给全家人置办了一身新衣服,倷爹嫌倷妈不会过日子,就把倷一顿好打;平日,和邻邻居居的算计得,钉是钉铆是铆,屋巴开门,宁死不求人,归起怎么样?亲戚里道不走动了,邻邻居居生分了,日子却没过起来,末了,倷爹还抽上了大烟,把家给败了。 “钱这东西,喜动不喜静,你攒那么多钱,放在那里,想干啥?好在你比倷家老辈儿人还强点儿,知道把家里的房子翻新得像样。可是,有了好房子,没有好老婆,还不照样不是个人家吗?再说了,你把钱花在取老婆上,又不是枉花了,有什么好心痛的?” 刘老三直性子,但凡要训斥老海怪,总爱拿他们吴家老辈儿人说事儿,这话让老海怪心里添堵,叵奈现如今求着人家了,脸上又不好流露出来,担心刘老三又要提起他家老辈儿人的事,老海怪强作爽快地说,“行!行!三大爷,就照你说的,我出五十块大洋,可我不知买什么东西好,三大爷帮我合计合计。” “咳,彩礼这东西,就是那么回事罢了,”刘老三说,“人家倒未必在意你买的东西,只是在意你买了多少钱的东西,这事你会办,进趟城,选些上眼的绫罗绸缎,照五十块大洋买下就行。” “行,三大爷,我明儿个就进城。”老海怪说道。 刘老三见说通了老海怪,心里挺展样,抽了会儿烟,又说道,“订亲这事儿,你先别张扬,俺家,除了倷三大娘,我连拴柱两口子都没告诉。倷家老辈儿,在村里没少得罪人,我怕这事张扬出去了,备不住,村里会有小人去搬弄口舌,搅黄这门亲事。” “我知道,三大爷。”老海怪紧着应许道。 看看该叮嘱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刘老三起身回去了。 望着刘老三的背影,老海怪心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憋屈,心想刘老三和他说话时,要是不提他们家老辈儿人,他还真的比自己的父亲强得多。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赶车进城了。 看了几家绸缎庄,询了价,挑选一些能看入眼、又不是太贵的绸缎,买下五十块大洋的货,最后算账时,又费了一番口舌,和店铺掌柜的讨了半天价。店家看这年轻人挺磨叽,又怕黄了这笔买卖,最后忍着气,让了两块大洋。 老海怪心里得意,拿着这两块大洋,又到家具店里,买了四口木箱,把买好的绸缎装进箱子里,赶车回吴家沟了。 第14章 筹办亲事 回到家里,老海怪心里还不哈胆,又找刘老三来过了目。 刘老三看过,说行。又过了一天,刘老三赶车拉上彩礼,一大早,趁天还没亮,出了吴家沟,去给老海怪下彩礼了。 其实,为这桩婚事,揪心的不光是老海怪,女方那边也挺着急。原本好模好样的一个姑娘,早早就和一个好人家订了亲,原打算姑娘十七岁那年成亲,没料想女婿命短,偏偏在要成亲的那年过世了,害得好端端的姑娘,望门寡,还得替没过门儿的女婿守孝三年。这一晃三年过去了,姑娘眼瞅二十了。 这一带的乡下,女孩子十八九岁还不出门子,就是大老姑娘了,更何况二十岁呢?又是望门寡,眼巴巴只有给人家填房的命了。 姑娘爹妈,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料想,天上掉下了一个宝哥哥,刘老三老婆来说亲了,同村人,知根知底儿,总不至于坑骗邻里家的姑娘?况且男方,又是个干干净净的金身男,上无父母,下无兄妹,女儿嫁过去,可可不用受婆婆小姑子的气了,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真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的主儿。 这男方的条件,真是太好了,着实让姑娘家人兴奋了一阵子,兴奋之余,不免又有些疑虑:既然条件这么好,为什么等到二十多岁,还不成亲呢?虽说刘老三老婆解释说,这孩子,成年到头,光知道埋头干活儿挣钱,又挑得厉害,就把婚事耽搁了。这话听起来在理儿,却让人不哈胆。 犹豫了几日,姑娘的父亲,决定亲自出马,到吴家沟探个究竟。 姑娘的父亲是借口买粮,到了吴家沟,进村打听吴德仁家住在什么地方?顺着别人指的道儿,姑娘的父亲找到了老海怪家,在大门外向院里一看,气派的四合大院,让姑娘的父亲看了个满眼,心里就有七分乐意;又向村里人打听老海怪的为人,可巧碰上老绵羊吴九,吴九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从不说别人的坏话,便把老海怪夸了一通。姑娘的父亲心里就十二分乐意了,也不再问,抬脚出了吴家沟,回家后就应许了这门亲事。 眼下见刘老三赶车送来彩礼,虽说和姑娘先前那个婆家相比,这点彩礼,显得寒碜些,可是和一般人家相比,已经相当阔绰了,更何况自己家姑娘,现在是再嫁呢?女方家里人也就说不得什么,痛痛快快收下彩礼。 见姑娘家满心欢喜收了彩礼,刘老三趁热打铁,提出成亲的日子。 现今两家人正是火旺水开,两面热着,成亲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下月十八。 姑娘父亲指着皇历,对刘老三说,“你看,下月十八号,皇道吉日,宜婚嫁。” 刘老三巴望着这门亲事早点做成,见姑娘父亲吐了口,也没二话,说回去让男方家里张罗。 别看老海怪平日,做梦都想着娶媳妇,可冷丁听说婚期订在下月十八,心里还是有点发懵,两手搓着大腿,不停地说道,“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什么咋整?”刘老三问道。 “我还什么都没张罗呢。”老海怪解释说。 “这有什么呀?”刘老三说道,“你这房子是现成的,家里的东西,也是现成的,还有什么要张罗呀?无外乎买些花纸,找个裱糊匠,把家里裱一裱,三两天就成了;再买几块布料,买几斤棉花,让倷三大娘和俺家拴柱媳妇,帮做几床被褥,十天八天也够了,临了,再买一头猪杀了,再杀几只鸡,办一顿酒席,不就成了?” 听刘老三一掰划,这事儿还真不怎么难,老海怪安下心来,嘴里嘟囔道,“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呢。” “不要紧,”刘老三说,“我叫俺家拴柱过来帮你,跑前跑后的事,你让他帮着干。” 依照刘老三的说法,老海怪进城,扯了几床被里被面,褥里褥面,秤了二十斤棉花,买了裱家的花纸。回到家里,找来刘老三老婆和拴柱媳妇,前后用了十多天功夫,把新婚的被褥做好;又找来裱糊匠,把新房裱糊一新。 眼看婚期临近,老海怪到会上,请来一个厨子,帮着把结婚酒席上需要的东西拉出清单。 厨子问他,要办多少桌?那天统共有多少客人?老海怪自己心里没底,翻动了一会眼珠子,说不出个准数,又跑去问刘老三。刘老三心里也没数,现打发儿子拴柱到女方家里问清楚,结婚那天,新娘的娘家,会来多少开箱的客人?回头又和老海怪一块合计,老海怪这边,会有多少人来赶人情? 老海怪一小死了妈,姥娘这门亲戚,基本上不走动了,现如今要办喜事,估计姥娘门上的亲戚,也不会来多少,顶多也就个;在吴家沟,虽说大多邻里是本家,可老海怪家,平日和近枝上的本家,也没什么人情往份儿,如今你要办喜事了,人家也未必会来赶人情。算来算去,刘老三把他们全家人都算上了,老海怪这边的客人,也不够十个。 刘老三就有些急了,说出话来也就不中听了。 “我说什么来着?”刘老三一边抽烟,一边向老海怪抱怨道,“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居家过日子,你得活泛点儿,不能过死门子日子。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呀?邻邻居居的,家里有什么事,你知道了,得上前去问问,能帮就帮点,不能躲得大老远看热闹。人家有事,你躲大老远的,轮到你家有事,人家也会装着不知道。 “倷家老辈儿人,就是看不开这个理儿,屋笆开门,宁死不求人。怎么样?现如今轮到你结婚了,人家女方那边来一大堆开箱的,再看看你这边,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你这脸面往哪儿搁呀?新妇刚过门儿,你先自个儿在人家面前矮了一头,往后在人面前说话,腰杆子也挺不起来。” 刘老三一通数落,说得老海怪耳根子发热。 刘老三停了一会儿,抽了几口烟,又说道,“我看这样,这几天,你瞅空儿,到本家叔叔大爷家去站站,你是晚辈,也别顾什么脸面,去说些小话儿,就说过往,自个儿年岁小,不懂事,有些事上,考虑不周,还望叔叔大爷们原谅,眼下要成亲了,去请请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同是一个祖宗,他们不会不给你面子的。 “另外,平日在村子里见面,和你说话的那些人,你也去请请,能多来一个是一个。到时候,你把这些人情都记着,等将来人家有什么事儿,你再赶回去。不然,人家会记恨你的。” 第15章 娶妻 老海怪这会儿,也不再倔犟,一连几天,在村里走了不少人家,邻居们受到了邀请,都装着吃惊不知情,随后问些女方家的情况,最后都答应到时候一定去吃油丸。老海怪这才放下心来。 转眼结婚的日子到了,老海怪在家里忙着杀猪杀鸡,刘老三儿子拴柱,帮着在村里借盆借碗,刘老三用一领新炕席,在自家花轮车上扎起花棚,棚子上拴了些纸花,打算赶车去接新娘。 请来的厨师,在老海怪家院里支起灶台,准备宴席上的备料。 拴柱媳妇给打下手。拴柱媳妇嘴尖舌快,又馋又懒,厨师做好一样菜,她都要上手去抓吃,说是要先尝尝味道可不可口,吃过之后,又总能挑出点儿毛病,不是说有点咸,就说有点淡,不是火候过了,就是还欠点火候。惹得厨师黑眼不稀见她。她却不觉悟,嘴里一直不闲着。 临近晌午,随礼的人陆续到了。老海怪请来村后的吴大白话替他管账。吴大白话坐在台阶的板凳上,手执毛笔,往身前桌子上的账本上记账。 吴家沟人大多不大有钱,随礼的份子钱,一般也就是两毛钱铜板,大方一点的,随一枚小银子,就挺有面子了。 老海怪雇来几个帮工,在拴柱的吩咐下,忙得脚后跟打到后脑勺上,往各房间里支桌子摆碗。 正当大家忙作一团,大门口一阵鞭炮声响,迎亲的车队到了。 老海怪今天一身栗色缎子马褂,脚蹬青面白底布鞋,两条大红绸绶带,交叉披在身上,胸前挂着红绸子折出的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迎亲车马的前面,到了家门口,听鞭炮声响过,翻身下马,走到新娘子的彩棚车前,从车上把新娘抱下,用一条红绸带,领着新娘往院子里走。 新娘家来了六辆开箱的大车,全是花轮马车,着实把吴家沟人惊傻了。 新娘的哥哥走在前面,抢先进屋,拿秤砣给妹妹的洞房钉上门帘。 新郎无爹无妈,婚礼上减少了不少繁琐的礼仪。小夫妇拜了天地,又拜了宗谱,小夫妻对拜后,老海怪就把新妇领进洞房。 娘家开箱的女宾客,原先设计了一些闹洞房的细节,不想狡猾的新郎,借口要出去招待宾客,趁机溜掉了。 新郎露面,酒席开宴,席面上真个生猛海鲜,水陆朵陈,酒泛金波。食客们吃得嘴角流油,啧啧赞叹。 老海怪是爱面子的,痛心挖肝地从多年积攒的钱罐里,掏出大洋,治办了这些美味,眼见筵席上食客们大快朵颐,痛得他心里一揪一揪的,脸上却强装高兴,每到一桌敬酒,嘴上还客气道,“没什么好东西,大家将就着吃,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说得食客们心里畅快,风卷残云般吃光一盘又一盘美食。 一些娘儿们更是不讲究,来随礼时,还从自己家里带来钵盆,将桌上剩下的饭菜,倒进钵盆,带回家去。 拴柱在老海怪家帮了几天忙,忙活了这些天,就巴望着这顿筵席。可是,就在他正要上座的当口,父亲刘老三进院,走到老海怪身边,低声问道,“倷丈人那边儿开箱的,来了六辆大车,十八匹马,中午牲口的草料,你预备了吗?” 这一出,老海怪还真的没想到,见刘老三来问,吃了一惊,说没有,问道,“这可怎么办?三大爷。” 老海怪是年轻人,处事不周,毛愣,刘老三料想他想不到这出,也后悔自己当初没嘱咐他,见他这会儿手端酒杯,正在各桌敬酒,便不想扫了他的兴,低声说道,“你忙你的,我想办法。”说完,冲着刚刚坐下的儿了拴柱喊道,“拴柱,你过来。” 拴柱不知父亲喊他要干什么,反正搅了他的饭局儿,心里十二分不高兴,却也奈何不得,只好跟着父亲往外走。走到街上,嘟着嘴,问道,“干什么?爹。” “回家,铡草!”刘老三猜出拴柱心里正惦着饭局,心里老大不乐意,便闷声闷气地说道。 “还铡哪门子草呀?”拴柱听罢,发起牢骚,“昨儿个,不是刚铡完吗?这眼瞅着要开饭了,哪差这么一会儿?” 刘老三登时来了火气,举着手里的鞭子,怒瞪着儿子训斥道,“不吃这顿饭,你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你馋疯了?救人需救急时无,你懂不懂?你看这些马,”刘老三拿鞭子指了指已经卸了套,这会儿正拴在车轮上新娘家开箱来的大牲口,数落儿子说,“这些马,今儿个中午要是不吃草,让人家娘家客笑话海怪,说咱吴家沟人不通情理,你听了,心里就舒服,是不是?” 栓柱不敢和爹犟嘴,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回家帮爹铡草去了。铡完了草,又带到老海怪家,帮着把新娘家开箱来的大牲口喂饱,饮完水,这功夫,酒筵就散了。 老海怪知道刘家父子救了他的急,嘱咐厨师特地给他们爷俩儿治办了一桌,拴柱这才消了心里的郁闷。 爷儿俩吃过饭,临回家时,老海怪也没忘记把谢媒的猪头,让拴柱带上。 送走了开箱的娘家客,吴家大院里复归宁静。好在老海怪平素在村里,人缘也是怎么好,村里也没什么好事的年轻人来闹洞房。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老海怪心急火燎栓上大街门,回到上房。 第16章 入洞房 送走了开 箱 的娘家客,吴家大院里复归宁静。好在老海怪平素在村里,人缘也是不怎么好,村里也没什么好事的年轻人来闹洞房。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老海怪心急火燎栓上大街门,回到上房。 这一天忙的,从大清早就没得闲,迎亲,接亲,招待宾客。家中没有别的帮手,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人。折腾了大半天,连新娘长得什么模样,他都没功夫看看。 中午把新娘领进洞房时,他曾想揭开新娘的盖头看看,叵奈新娘家来的一群娘儿们,要借机捉弄新郎,老海怪及时看出了苗头,借口要出去招待客人,趁机溜掉了。 在外面给客人敬酒时,新郎心里还嘀咕着,新娘到底长得什么样呢?现在客人走光了,老海怪急得忍耐不住,把街门关好,大步流星到了上屋,推开洞房的门,贼眉鼠眼地往里挲摩。 急性的新娘,长时间不见新郎来给她掀开盖头,眼见天色将黑,心里着急,自个儿把盖头掀起,这会儿刚好在炕上铺被褥呢。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心里虽有些慌乱,还是忍不住大胆地往门边望了一眼,正好和新郎的两眼对上了光。 新娘长得挺俊俏,身材中等,也算丰腴,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人时波光闪闪,双眼皮,眉毛细弯黑长,不像是刁蛮之人,胖乎乎的圆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皮肤也不黑,今天上了妆,显得越发白净。 老海怪看了个满眼,打心眼儿里喜欢。 只是一小听父亲和爷爷说,女人这种东西,得当牲畜养着,听打不听哄,老海怪担心现在给了新妇好脸色,会让她蹬鼻子上脸,往后就不好管教了。想到这一点,新郎便把高兴藏进心里,脸上装着一本正经,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也不说话,欠着屁股,在炕沿上坐下。 较比老海怪,新娘此时的心里,就没那么高兴了,洼凉洼凉的。 刚才第一眼看见新郎,新娘居然吓了一跳,差点没喊出声来。 这人,长得太丑了!厚嘴唇子,吊梢眉,斗牛眼,一脸厚实的皮肉,活脱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当初刘老三老婆到她们家里提亲时,光说这人如何如何能干,又如何如何会过日,就是不说这人长相如何,只说长得也不糙,眼面前看来,这哪里是不糙呀?简直太糙了,媒人的嘴,真的是一尺水,三丈波,信不得的。 只是如今已嫁进了人家的门,已是烀烂了的猪头,新娘心里只好暗自叫苦不迭,埋怨刘老三老婆坑了她。 转念又想,自己是顶着寡妇的名声嫁来的,再看这家的房子和大院,又觉得刘老三老婆说的,也靠谱,便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了,便藏起心里的不快,转身下地,去给新郎打来洗脚水。 “拉倒。”新郎嘟囔道,“昨儿个,俺洗过了。” 这吴家沟一带的人家,平日除夏季天热时,到河沟里洗个澡,通常正规的沐浴,也只是在出生后有那么几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正式的沐浴了,至到死。 听新郎的意思,是不想在新婚之夜洗脚了,新娘也就不觉奇怪,转身又把水端走。 新娘藏着心里的不高兴,新郎藏着心里的高兴。二人强掩饰着各自的心情,坐在炕沿边,相互也不说话,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新娘先自己上炕,钻进了被窝。新郎见新娘已躺下,也学着样儿,上炕睡下。 二人各自躺下,保持着相应的距离。 说来也怪,从前,老海怪一个人躺在炕上,每天夜里,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有一个女人躺在他身边,和他一块儿做些什么,有时甚至会想象出一些手段的细节,至到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 如今真的结婚了,真的有一个鲜花儿一样的女人,躺在他身边,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像馋猫吃螃蟹,不知从哪儿下口,心里急得迷离摸嘞,手脚却像被绳子捆住了,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倒是身下那东西实在,不知装羞,这会儿正…… 眼瞅大半夜要过去了,老海怪还是缺少足够的勇气,便试着用脚去碰了一下新娘,见新娘没什么动静,就又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却老也不见新娘和他呼应,而身下那东西却硬得让他浑身难受,老海怪到底忍持不住,掀开新娘的被子,翻身跨了上去…… 毕竟缺乏必要的经验,老海怪忙乎了半天,只在…… 新娘大觉扫兴,这和她想象中的新婚之夜,大相径庭。身边这个丑男人,并不懂得她的心思,除了粗鲁莽撞,一无是处,白白把她身下弄脏,便对新郎有些嫌弃。 老海怪是个聪明人,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原因,却并不恼丧,原谅了自己的初次无能,并在短时间内,总结的失败的教训,打算明晚再来。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果然稳重了许多,手段也丰富起来,很快把那事儿做成。 体会到了结婚的乐趣,老海怪便一发不可收拾,此后,他夜夜不肯放空。 新娘却并不满意,因为这个丑男人,常常会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钻进她的被窝,又总是在她刚刚觉出些滋味的时候,嘎然停歇下来,让她老也不能尽兴,再加上丈夫除了为做这事,才和她亲近,完事之后,就装成正人君子,对她爱搭不理的,这让妻子心里挺委屈,也就对夫妻的行事,比较冷淡。 和新妇恰恰相反,新郎却对婚后的日子相当满意,不光是因为眼面前,有了模样俊俏的妻子,夜夜睡在身边,夜夜他都能从妻子身上获得满足,身下那玩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憋得绷硬,折磨得他不得安宁。 关键是,结婚之后,他不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一大早就起身刷锅做饭了,也不用去喂鸡喂猪了,现在每天,他一早起来,只收拾一下院子,吃过饭,就动身赶牛下地,家里的一大摊琐事,统统由妻子兜揽下来,老海怪真正开始了男人的幸福时光。 第17章 小算盘 日子长了,结婚的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夫妻间那事儿,也就变得稀松平常,跟一日三餐没什么两样,天天夜里都有,便没有了早先那种渴望、焦灼、冲动、激情。 老海怪是个仔细人,会过日子,很快就从妻子身上发现了毛病。 早年,老海怪在甸子里开了一块水田,差不多有一亩多地,每年都能收两石稻子。通常,老海怪除了留足了稻种,再格外留出两升,在年前碾出大米,一年只在正月里吃几顿大米饭,剩余的稻米,要趁着腊月底儿,年根儿前,拉到会上的集市卖掉,运气好的话,往往能有四五块大洋的收入。 卖了大米,老海怪一般会花半块大洋,买一袋白面,回家蒸一锅饽饽,初一包一顿饺子,剩余的,留在农忙时烙几张大饼。 其实,按老海怪的想法,白面也不要买,自个儿就能种,只是这一带的气候不是太好,春季十年九旱,小麦的收成不好,老海怪舍不得浪费田地种小麦,宁愿每年花钱买一袋白面。 今年因为办喜事儿,老海怪破例买了两袋白面;稻米也比往年多碾了五升。为了这事,老海怪心痛得了不得。不过还好,办喜事没用完,还剩了一些米面。 没料到,新妇进了门,刚兜揽下家务,就盯上了这些东西,上顿米,下顿面,一日三餐,不吃粗粮了。吃得老海怪香在嘴里,痛在心上。只是刚结婚,正在兴头上,磨不开面子训导妻子,便婉转地说道,“媳妇啊,老吃这些东西,不扛饿呀。” 妻子误解了丈夫,以为丈夫嫌这些日子的饭菜油水少了,往后做菜时,就多加了油,又炸了些果子,做干粮。 老海怪见妻子不但不收敛,反倒比从前更加挥攉,心里急得憋不住,又开口训导了妻子,“媳妇啊,这居家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老话说得好,常将有时想无时,莫将无时想有时,这囤头儿不省,等到囤底再想省,就晚了;成由节俭败由奢,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虽没进过学堂,一些坊间常说的老话儿,还是能听明白的,听丈夫忽啦冒出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哪些地方做错了,便低声问道,“当家的,我败家了吗?” 看妻子态度诚恳,人家又是刚过门儿的媳妇,老海怪也觉得,就为了一口吃的,训斥人家,人面上说不过去,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应付,便装了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思忖片刻,想婉转地把话,给媳说透。“媳妇啊,你看咱家的房子,在这吴家沟,还算说得过去?” “挺好的,”媳妇一时猜不出丈夫要说什么,随口应声道。 “你知道这房子,我是怎么盖起来的吗?”老海怪又问道。 “不是你种地挣钱,盖起来的吗?”媳妇问道。 听媳妇这样说,老海怪心里挺展样,却并不急着开口,又抽了几口烟,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那是听刘老三老婆说的?说实在的,她说的没错,只是她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她还不知道呢。” 说到这儿,老海怪又抽了几口烟,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接着说道,“我刚下学那年,虚岁才十六,家,让俺爹败坏光了。俺妈死后,俺爹沾上了大烟,不光把家败光了,还在村里欠了债。 “我下学回来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值钱的东西,都让俺爹给卖光了,只剩下三只破陶碗,和一口锅了。你猜那会儿,我和俺爹,成天吃什么?” 老海怪说着,两眼盯着媳妇看。 媳妇猜不出他们父子,到底吃的是什么,只好摇摇头,听老海怪自己往下说。 “成天吃苞米面饼子,蘸盐水。”老海怪说完,嘴角露出一丝自嘲,接着说道,“那会儿,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把家里变个样。 “刚下学头一年,我种大豆,收了,秋天卖了四十多块钱,不光还清了俺爹欠的债,剩下的,原打算再买些地,不曾想,这钱,又让俺爹偷着拿去抽了大烟,我心里那个气呀,真想打他个半死,可是我下不去手呀,谁叫他是俺爹呢? “没办法,我在家里给他戒大烟,谁想到戒了几天,大烟没戒掉,倒把俺爹的命戒掉了。那会儿,我就发誓,这辈子谁要勾引我去抽大烟,我就打他个半死。俺爹死后,我又开了些荒地,接着种大豆,多亏老天爷开眼,年年都让我有收成,最差也有五六十块大洋进账。 “这些年,光是种地,差不多有四百来块收入,可光有这四百来块,盖这房子,加上娶你过门儿,够吗?不够呀,那其余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算给你听啊。” 老海怪掰着手指,给媳说道,“你看这院子里,有十几只鸡,我平日喂得上心,这些鸡,差不多年年过了雨水,就开始下蛋,一直下到夏至。 “一只鸡,一年怎么也能下一百多个蛋。一个鸡蛋一毛钱,一百个鸡,就是一个小银子,十五个小银子,就是一块大洋。 “这十几只鸡,一年总能给我赚到一两块大洋;还有圈里的猪,我哪一年,都能出圈一头二百多斤的肥猪,又能给我赚个十五六块大洋。我就是这么攒呀攒呀,这才有钱盖房子,娶你来。” 第18章 教妻 媳妇是个聪明人,听出丈夫的话里,隐含着对她这些日子操持家务的不满,嫌她破费了。心里就有几分不悦。好在丈夫不是直截了当地训斥,而是拐弯抹角地开导。 刚刚听丈述说这些年,他勤俭治家的往事,也让媳妇心里,多少有些感动,生出些许佩服,想不到这个丑男人,真的像刘老三老婆说的那样,仔细,能干,会过日子。 这样想来,媳妇就忍住了心里的不快,装着不明就里地问道,“早先你吃那些苦,是为了盖房子,娶老婆,现如今房子盖起来了,老婆也娶回家了,你还那么仔细,攒钱干什么?” 老海怪听媳问出这话,瞪大斗牛眼,盯着媳妇看,看了一会儿,又抽了两口烟,开口道,“媳妇,我有个想法,一直没对外人说过,今儿个你问起来了,我就对你说了。” 老海怪又抽了几口烟,接着说,“小时候,俺爹送我到陈家店陈老先生家里念书,我知道陈家店有个老财主,也姓陈,那才叫财主呢,家里开了间大车店,又有一百多墒好地,家里雇了三十多个长工,陈老财主一年到头不下地,白天只骑着马,各处转悠,秋天里,管家就替他收租。 “他自己成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老海怪刚想说,陈老财主娶了三房老婆,猛可里想到,这话一出口,会被媳妇怪罪的,当即把这话咽了回去,抽了一会儿闷烟,慨叹道,“那才叫阔呢!俺琢磨着,趁着眼目前,还年轻能干,多出点力,多流点汗,攒钱买地,将来,也过上那老财主一样的好日子。” 媳妇没料到,自己丑陋的丈夫,居然会有这种出人头地的念头,着实也跟着冲动起来,心想丈夫这样上进,自己也不能扯后腿呀,至少也得配合丈夫,刚才心里的不快,顷刻云消雾散,主动和丈夫商量,“要这样的话,往后我把大米、白面、蛋、肉都停了,天天只吃苞米面饼子和青菜?” 丈夫觉得这些还不够,又补充说,“这阵子,你做菜时,油放的太多了。” “照你看,放多少油才合适?”媳妇问道。 “我,”老海怪说,“早先自个儿做饭时,做菜和你不一样,我看你现在炒菜,都是先往锅里放油,等油都冒烟了,才往锅里添葱花姜末爆锅。你想啊,那油冒烟了,油都随烟飘走了,多糟蹋呀?我不是这样,我是先把菜炒熟了,再往菜里放点油,喏,就这样……” 老海怪说着,亲自到厨房灶上,演示给媳妇看,他拿起一根筷子,伸到装油的罐子里,用筷头儿蘸了点油,擎给媳妇看,说道,“把这些油,往菜里一搅拌,不就成了吗?” 媳妇见了,扑嗤笑出声来,说道,“就这点油,你又何必往菜里放,干脆放到嘴里,用舌头舔舔得了。” “咦,不一样,”老海怪一本正经说道,“放了油,和不放油,菜的味道不一样。放了油,那菜香。” “行,我试试。”媳妇应许道。 照老海怪说的,家里果真不再吃大米白面,鸡下了蛋,也都攒起来。攒够一百个,老海怪就拿到集市上卖掉。 每天夫妻俩,只吃苞米面饼子就菜汤,天天清汤寡水的,饭量看涨,肚子里却总觉得空荡荡的,没过多少日子,老海怪就觉出身子开始发虚,干起活儿来,也没有力气,没干多少活儿,浑身就开始冒虚汗。 从前可不这样,那会儿,虽说天天也是吃这些东西,干起活儿来却有力气,也不觉得累。 老海怪心里清楚,结婚后,夜夜不肯放空,把他的身子骨掏空了。这会儿,他想把那事节制了,一到晚上,又憋得受不了,夜里身边躺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他实在舍不得放过。 因饭食不济,营养跟不上,火力自然下降了。又过了些日子,一到夜里,他都要费点时间,才能把那玩艺给舞弄起来,做起活儿来,也大不如以前生猛。可老海怪单单好这一口儿,仍旧夜夜不肯放空。 死扛了一段时间,老海怪终于有些吃不住劲了,白天下地里干活,两腿虚软;想要媳妇改善改善伙食,又张不开嘴。 想当初,媳妇已经把家里的伙食,调理得挺好,是他自己发话,让媳妇改了做法,现在又让媳妇再像早先那样做饭,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再说了,那种吃法,他真的挺心痛。 可要是不改善伙食呢,照眼面前这样吃下去,地里的活儿,肯定干不好。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好主意,老海怪就抱怨媳妇不贤慧了。 想想自己小的时候,妈和奶奶活着时,虽说父亲和爷爷脾气不好,三不动打老婆,可妈和奶奶,便是挨了打,顿顿饭,也少不了格外做个爹菜,要么是一盘炒鸡蛋,要么是一碗咸肉蒸鸡蛋糕。 这些菜做好,每顿吃饭时,家里的晚辈和女人,是不准动的,只给干重体力活儿的男主人,一个人享用。 再看看自己媳妇,就不怎么样了,结婚后,自己大气儿没对她出一声,白天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干活儿,晚上也不得闲,可她呢,却装着看不见,天天只有苞米面饼子,青菜汤,想要她单独给自己做个菜呢,这话他自个儿真的不好开口。 这事在老海怪心尖上转了几天,最后打定主意,打算旁敲侧击,哪天寻个时机,给媳妇说说。 第19章 话不投机 一天午饭时,见媳妇又端了苞米面饼子和菜汤,老海怪抓起一块饼子,咬了一口,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随口说道,“我小时候,俺妈活着时,顿顿饭,都给俺爹单独做一个“爹菜”……” 老海怪一句话没说完,媳妇登时不高兴了,拉下脸来,放下筷子,没有好气儿地说道,“当家的,夫妻间有什么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说憋屈话。” 其实,老海怪话刚出口,媳妇就猜测出他想说什么,只是心里憋着气,不待老海怪说完,就暴出火儿来。 媳妇心里冒火儿,也不是为了丈夫想要给他自己,单独做一个爹菜,关键是,老海怪结婚后,一直和妻子不投缘。 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家里的钱柜的钥匙,至今还在丈夫的腰带上拴着,不交给媳妇掌管。 这一带乡下,讲究个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大事,由男人做主;家里的小事,却是由女人管着。 刚结婚时,媳妇看见柜门的钥匙,还拴在丈夫的腰带上,以为那些天丈夫太忙,没来得及把钥匙交给她。可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丈夫却丝毫没有把钥匙交给她的意思。 前几天,丈夫到集市上卖了鸡蛋回来,在开柜门往钱匣子里放钱时,见她在旁边,丈夫甚至特意转过身子,用后背挡住她,不让她看见。这事儿刺伤了媳妇,憋了一肚子的火儿。 今儿个趁机发泄出来,冷言冷语地说道,“早先你嫌我破费了,说要攒钱买地,让我把大米白面鸡蛋鱼肉都停了,我听你的,把那些东西都停了;如今你卡嗒不过了,又要格外给你加个菜。 “这好也是你,歹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敢是你嫌我成天在家里享清福,不干活,白吃你们吴家的饭?要这样,行,赶明儿个,我和你一块儿下地去,收了工,一块儿回家,我烧火,你做饭,这样总成?” 老海怪一句话没说完,让媳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拿话戗了一顿,这些话,句句戳到老海怪的心尖子上,一时羞得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等媳妇数落够了,老海怪才淡咧咧地开口,替自己辩解道,“你看你,我就想和你唠唠闲嗑,你就这么戗我一通。” “听话听音,好歹我也喝了二十多年的盐水,汤淡汤咸,还是能分得出来。”妻子得理不饶人,接过话头儿,又是一通,“虽说我顶了个寡妇的名份,可不是寡妇的身,之前没过过夫妻的日子,这一点,你比谁心里都清楚。 “不过,将山比岭,将泡子比海,我琢磨着,这夫妻两口子过日子,也跟交朋轧友差不了多少,相互交往,得讲个诚心才行,两好并一好。要不然,你成天把人当贼防着,人家心里,说不准,还成天想着捉贼呢,这一防一捉,那还有好?” 老海怪也不二虎,听出妻子是在抱怨他,不肯把家里钱柜的钥匙,交给她掌管。可这事,他现在还真有点作难,当初把妻子娶过门时,不交给人家,现在让人家数落了一通,才交出钥匙,过了正月,才想起拜年,晚了。事儿没做在点儿上。 再者说,那柜里的大洋,他平日看得比命还金贵,交给别人掌管,他还真就不大放心。 这样一想,尽管媳妇眼下拿话敲打他,老海怪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把柜钥匙交出来,躺在炕上不吱声,心里却暗自犯怵,觉着自己娶来的这个俊媳妇,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那嘴头子,像一把锋利的刀,说出的话,是刀刀见血,往后在她面前说话,还真得留点神。 妻子见丈夫装二虎,还不把柜钥匙交给她,便也装彪卖傻,每顿饭,并不格外给丈夫单独做一个菜,一日三餐,仍旧那么清汤寡水的,苞米面饼子,炖菜汤,偶尔嘴馋,趁丈夫不在家,做饭时,她会给自己煮两个鸡蛋,煮熟后,拿凉水冷却了,匆匆剥了皮,蘸着大酱吃了,把鸡蛋皮扔进锅灶里烧掉。 妻子怀孕了,不时有害喜的反应,家里的清淡的饭菜,越发让她没有食欲。 精细的老海怪,却并没发现这一点,每天照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到夜里,少不得把那事做一遍。 得不到丈夫应有的体贴,离娘家又远,妻子心里委屈,时不时暗自流泪,也懒得把有喜的事告诉丈夫。 又过了些日子,妻子开始显怀了,嘴馋得厉害。家里没有别的东西能解馋,只好背着丈夫,偷着煮鸡蛋吃。 老海怪何等精明,这事,哪里能瞒过他那双斗牛似的大眼睛?下个月到集市上卖鸡蛋时,事情就露馅了。 往常一集赶下,至少要赚回一块大洋,外加五六个小银子。这小银子,是昭和年间,日本人在殖民地流通的货币,说是银币,其实是铜铅合金,殖民地人不认它,每攒够十五六个小银子,总要拿它去换回一块大洋。 这个月卖完鸡蛋,只赚了十三个小银子,老海怪登时吃了一惊,最初他还以为是自己马虎,卖鸡蛋时多给了人家鸡蛋,忘记收钱了,结果让买鸡蛋的人沾了便宜。 一生出这种疑心,老海怪就把一大早来卖鸡蛋的全部过程,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把每个顾客买了几个鸡蛋,交来多少钱,都一一回想仔细,没落掉任何一个细节,最后确信,自己在账上,一点毛病都没有。问题出在自家鸡蛋的数量上。 可是自己家鸡蛋,要是差个个,那还说得过去,这一下子差了这么多,该是哪里出了问题?家里的母鸡,还是原先那些鸡,也正是下蛋的时候,喂的饲料也没变,怎么一个月功夫,就少下这么多鸡蛋? 老海怪突然怀疑上了妻子,认为是妻子背着他,在家里偷吃了鸡蛋。 第20章 下狠手 馋老婆,背着男人,在家里偷嘴的事,在吴家沟可传出不少这类笑话,从前老海怪,在村里经常听别人当笑话讲,不承想,如今自己老婆,也干出这种下三烂的事来,一股怒火,立时从心头烧起,燎得老海怪头皮发烫,提着篮子,大步流星往家里赶,打算回家狠狠收拾老婆一顿。 老海怪回到村里时,慢慢冷静下来。心想捉贼见赃,捉奸拿双,眼面前,虽说鸡蛋少了,可自己毕竟没亲眼看见,是老婆偷吃的,那馋妇要是死扛着不承认,硬说自己没吃,和你较上了,你还真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证明是她偷吃的。 自打成亲后,老海怪和媳妇有过几次交锋,领教了媳妇的嘴头子,也不是白给的,特别是上一回,自己想让媳妇每顿饭,给他格外加个菜,结果菜没加成不说,反倒招来媳妇好一顿数落,戗得他至今还对这事耿耿于怀。 现如今,空口无凭,再去指责她在家里偷吃鸡蛋,说不准,又会遭她一通数落,没套着狐狸,空惹一身骚。思来想去,老海怪觉得,要想彻底治服这娘儿们,不捉现形,不行。这样想来,老海怪很快消了气,装成没事儿似的,回到家里,把装鸡蛋的篮子放下,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在家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寻摸着媳妇偷吃鸡蛋的证据。 观察了几天,一无所获,老海怪又开始琢磨,渐渐悟出些门道儿。他猜测,妻子要偷吃东西,指定不会在饭后,因为饭后他都在家歇着;当然,也不可能在早饭前,因为早饭前,他也在家。那么剩下的时机,就是午饭前和晚饭前了,这段时间,他在地里干活,家里没人,正好是妻子下手的好机会。 他要捉住妻子偷吃鸡蛋的证据,最好能在午饭前,或晚饭前,突然回到家里,那样才能捉到真凭实据。 老海怪推测,最近几天,也不是媳妇做案的最佳时机,因为家里的鸡,每天下蛋的数量,差不多是固定的,篮子里的鸡蛋又刚卖完,才下的鸡蛋,是有数的,妻子这会儿不会去动它,动了,极易被看出破绽。只有当篮子里的鸡蛋攒了一定的数量,妻子才会多中少取,蒙混过关。 这样,老海怪就把捉拿妻子的时间往后推迟了几日。 大约过了一周,那天傍晌,老海怪在地里,远远望见自己家的烟囱开始冒烟,知道媳妇正在生火做午饭,便早早收起锄头,往家里赶去。 到了街门,却并不进去,只是富有经验地趴在门缝上,往上房灶堂窥视。 这一窥视不要紧,差点儿没把老海怪鼻子气歪。老海怪清清楚楚地看见,平日在他面前心高气傲、能说会道的俊俏媳妇,这会儿刚把一个鸡蛋吃完,顺手又剥了另一个鸡蛋,张开口咬了一大半。 老海怪气得火冒三丈,抬脚踹开街门,黑着脸往院里奔去。 媳妇听得街门声响,吃了一惊,赶紧把剩下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不想蛋黄太涩,咽住了,吞不下去。 眼见丈夫气势汹汹地奔她而来,知道今儿个犯在了丈夫手里,憋胀着脸,开始发紫,刚想和丈夫解释说,自己怀孕了,需要增强营养,不料想暴烈的丈夫根本等不及她把鸡蛋咽下,抡起巴掌,扇在妻子的脸上。 老海怪的手掌,跟铁扇子似的,一掌砸下,妻子满眼冒金星,顺势跌倒在地。老海怪并不解气,跟上一顿飞脚,踹得妻子像被砍了头的蟒蛇,躺在地上扭动翻滚着,这会儿,鸡蛋咽住了她的嗓子,连一句喊叫声都喊不出来。 老海怪小时候,常听爷爷说,女人这种东西,平日你别攒弄她,要打,就要一次把她打老实了,第一次要是打不老实,再往后就疲遢了,她也不怕你了,就再也打不住了。 爷爷常常慨叹,说自己就是因为第一次没把老婆打老实,结果往后打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没把老婆打老实。 为了偷吃鸡蛋的事,打老婆,这事老海怪合计了挺长时间,而且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一定要把老婆打老实。 的确,这次老海怪圆满执行了自己既定方案,成功地把老婆打得躺在地上,直到不能动弹了,他才收了手。 接下来,老海怪心里,兀然害怕起来。因为妻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海怪拿手背放在老婆的鼻子下,感觉老婆还在喘气儿,这才放下心来,匆忙扒了一口饭,又下地里干活去了。 往地里走时,老海怪心里有点隐隐发痛,疑心自己这回,是不是出手太狠了?可想想这娘儿们的嘴头子太厉害,这回要不把她打老实,往后,说不定会和自己怄多少闲气呢。这样想来,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在地里干了一会儿活儿,老海怪心里总是不熨帖,想回家看看,却又担心媳妇看出他胆怯了,小看了他,便又闷头儿干起活儿来。 第21章 后悔 又干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了,往家那边望望,看烟囱还没冒烟,老海怪心里就有些不安,收起锄头,离了地头儿,往家走去。心想到了家里,要是看见媳妇躺在炕上偷懒,不做饭,就再收拾她一顿,索性照爷爷早年说的,这回非把她打老实不可。 老海怪一脸怒气地推门进家,刚进了里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媳妇的模样,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不知什么时候,媳妇的头肿胀起来,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嘴唇向外翻肿,活像个血葫芦,这会儿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海怪慌了神儿,以为媳妇已经死了。当年给父亲戒大烟那会儿,第一眼看见抽大烟的父亲死去的感觉,倏地又袭上心头,脑袋忽然胀得像要炸开,头皮却有些发紧,忙蹲下去看看,见媳妇胸口还一起一伏地动着,这才稍稍安下神儿来,就要伸手把媳妇抱到炕上。 不想媳妇刚离了地儿,从媳妇裤裆里,就掉下一团东西,血糊糊的,再仔细一瞧,是个婴儿。 老海怪两腿一软,就势坐到地上,像听法官宣判自己被判了死罪,说不清自己是罪有应得,还是贪生怕死,这会儿,他真的吓破了胆。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稳了稳神儿,老海怪咬牙重新把媳妇抱起来,放到炕上,转身到院子里,拿来一把铁锨,把地上的胎儿撮了出去。 胎儿已经发育成形,是个男婴。老海怪心里一阵痛楚,后悔中午下手太狠,硬是把妻子怀的孩子打掉了。 老海怪看了胎儿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怕被村里邻居看到,他找来一条破麻袋,裹上胎儿,匆匆到了自家地头,在早年埋下老母狗大黄,和大黄生下的几只小怪物的树下,草草把胎儿埋了。 回到家里,老海怪找来抹布,沾着水,把地上的血污擦拭干净。接着上炕,要把媳妇的裤子脱下,以便给媳妇换条新裤子。 不 想 血肉模糊的妻子,这会儿居然还有力气,一把将老海怪的手推开。 这功夫,老海怪彻底断了再收拾妻子一顿的念头,像个听话的乖孩子,守在妻子身边,虽说嘴上仍不肯向妻子认错,却一刻也不停地替自己辩解,喃喃道,“你看你,有了喜,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你有了喜,就算我再不是人,也不敢跟你动手呀!” 说完,见妻子躺在炕上不吱声,顿了一会儿,又说道,“咳,我这个人哪,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你说,咱家养了那么多鸡,还缺鸡蛋吗?你吃个鸡蛋,算什么呀?就算你天天不吃别的,光吃鸡蛋,那又怎么样?咱家缺鸡蛋吗? ”你想想,咱俩儿刚成亲那会儿,你差不多顿顿炒鸡蛋,那会儿,我还说你什么了吗?不就是几个鸡蛋吗?那算什么呀?可是,你不该背着我,在家里偷吃鸡蛋,我这个人,最容不得别人背着我干什么事。” 看看妻子仍旧不吱声,老海怪停下话头儿,淡咧咧转过身去,到厨房灶前做饭了。 好在老海怪打光棍也十几年了,烧火做饭的事,对他也不算什么,一会儿功夫,晚饭就做好了。 为了向妻子表示歉意,今晚,老海怪特地给妻子炒了个鸡蛋。 正在痛苦中的妻子并不领情,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汤水不进。 老海怪试着给妻子喂口粥,不想妻子抬手,把粥打洒在炕上。 这会儿,老海怪也不生气了,耐心地拿来抹布,把洒在炕上的粥,给擦拭干净,又说了一些替自己辩解的好话。媳妇也不理会他。老海怪说了大半夜,嘴都说干了,只得停歇下来。 三更的时候,妻子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赶快套车,把我送回娘家去。看在我还有一口气儿的份儿上,俺家里人,顶多会打你一顿,来把倷家里的东西砸一砸,出出气,这样,好歹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如不然,一旦我死在这里,你怕是要保命,都不容易了。” 妻子说话的声音不大,着实把老海怪吓得不轻。 眼看妻子现在汤水不进,下身血水不断,老海怪开始着了慌,心想老这么耗着,肯定这行。 无奈之下,只好去找刘老三来帮忙,劝说劝说妻子。 老海怪敲门时,刘老三家人都睡下了。 到了刘老三家里,老海怪忸忸怩怩了一会儿,把打老婆的事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多半是轻事重告,说媳妇的不是,不该背着他,一个人在家偷着吃鸡蛋,每日里,只给他做些清汤寡水的饭食,而他呢,真的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已,动手打了媳妇几下。 刘老三两口子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儿,两口子吵架,轻来轻去,像老海怪这样牛性的人,哪至于大半夜跑来,哀求他们两口子去说和?逢是老海怪能跑来,向他两口子说小话,哀求他两口子去说和,就说明,媳妇让他打得不轻。 毕竟当初是他们两口子保的媒,新妇又是自己娘家一个屯子的人,这事,刘老三老婆不能不管。当即刘老三和老婆穿上鞋子,跟着老海怪到他家里去了。 第22章 惩诫 进了门,刘老三老婆刚看见老海怪媳妇血肉模糊地躺在炕上,当时就吓得浑身乱颤,穿着鞋跳到炕上,问了声,“孩子,你这是怎么啦?”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到底是女人,杀猪惊羊,不待问仔细了,刘老三老婆就放了泼,抓起炕上的笤帚儿,狠抽了老海怪两下,觉得还不解气,又拿笤帚把儿,狠抽了自己的丈夫刘老三两下,嘴里大骂道,“你个老鳖羔子,当初我那么劝你,别兜揽这桩亲事,别兜揽这事儿,你硬是不听。他们吴家祖祖辈辈打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偏不听,硬说这小鳖犊子,和他们家老辈儿人不一样,懂事,会过日子,他懂什么事呀?生姜断不了辣气,他怎么能好呢?眼面前你看见了?看把人家姑娘打得。 “咱这姑娘,可是我一小看着长大的,透精透灵的,在娘家,多暂都没惹爹妈生过气,是爹妈宠着长大的,平日里,谁敢动她个手指头?没料想如今跳进这个火坑,这结婚才几天呀?就遭了这天杀的毒打!多好的媳妇呀,你怎么下得狼眼了?下这么重的死手!你让我往后,有什么脸面回妈家去见人呀?”说着,又抽了老海怪两笤帚。 刘老三清楚,自己老婆的话,多半是骂给老海怪媳妇和老海怪听的,心里也不生气,再看看炕上的老海怪媳妇,着实让老海怪打得不轻,心想这回不好好教训教训老海怪,往后,说不准他真的会像他家老辈人一样,沾上打老婆的毛病,便装出一脸怒气,抡手扇了老海怪两个耳撇子,嘴里叫骂道,“你个鳖羔子,早先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像倷家老辈人学,别打老婆,你当初答应得好好是是的,眼下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呀?” 一句话刚骂完,冲着老海怪吼了一声,“还不快点儿给媳妇跪下!” 老海怪从来没见过刘老三发这么大的火,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惹了大乱子,可是要自己当着外人的面儿,给自己老婆跪下,他又觉得有些磨不开面子,忸怩着不想跪下。 刘老三见老海怪忸怩,知道他放不下面子,跟着又踹了两脚,老海怪这才弓着身子,屈膝跪下。 刘老三老婆发现,老海怪媳妇下身还在流血,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海怪见躲不过去,跪在地上,低着头,嘴里嘟囔道,“那什么,她身上的孩子,掉了。” “啊?”刘老三老婆听后,大叫了一声,又狠狠抽了老海怪几笤帚把,喝斥刘老三道,“你还让他跪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刘老三得话,喝斥老海怪道,“还不快去!” 老海怪听了,从地上站起,转身往外走,刘老三跟着出了门,吩咐道,“你这么走到会上,得多长时间呀?这样,走,帮我套车去,咱俩赶车去。”说着,二人一块儿出了院子,往刘老三家走。 大夫到来之前,刘老三老婆已经给老海怪媳妇收拾了一番,把浸上血污的裤子脱下,换上新裤子,眼见老海怪媳妇身下还在出血,刘老三老婆找了一块干净抹布,包裹了一些灶下的草木灰,堵在那里,一边忙叨,一边哭着咒骂老海怪,真个像自个儿亲妈痛爱自家闺女似的,老海怪媳妇心里就有些感动。 在这之前,老海怪媳妇,一直是忌恨刘老三两口子的,以为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丈夫的为人不良,家里祖辈有打老婆的恶习,却可可把她往火坑里推,蒙骗了她,把她骗来。 直当这会看刘老三老婆又哭又骂,又真的打了自己的丈夫,才相信当初他们两口子,真的是为她好,并不是诚心想害她。 大夫进来,坐在炕沿上,给病人号了脉,慢条斯理地说道,“宝眷是因外邪侵入,引起阳气虚旺,又因刚刚小产,阴气太盛,阴阳失和,气脉不畅,外加体外创伤,加重了病症。我先开服药,给病人服下,助她通脉理气,化瘀止血。 “这服药需熬制三和,每和熬制半碗,早、午、晚各服半碗,三和药服下,要是看强,你再来找我,我再给开两服,保证病人返转元气;要是病人服了这服药,还不看强,说明我这药,是不对路的,那会儿,你也不需再来找我了,请另就高明。” 大夫说罢,从药箱里取出纸笔,略加思索,开出处方。开完后,把笔放好,收拾好药箱,等着老海怪付诊费。 老海怪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柜门,背着炕前的人,从钱匣子里拿出一个小银子,交给大夫。 大夫接过钱,觉得太少,又不便张口再要,脸上明显表露出不悦,望了炕上的病人一眼,冷笑着说道,“我行医三十几年,夫妻打架,落下伤病的,也见过不少,能把老婆打成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过呢。” 一句不痛不痒的风谅话,说得老海怪脸胀热起来。 刘老三老婆也不依不饶,在一旁拨火吹风,“真是的,这种男人,真没见过。我刚才才看见,他们家的柜门钥匙,还是他把着。老娘儿们家,老娘儿们家,哪有老爷儿们,掌管家里钥匙的?” 大夫见老海怪并没有再给他加钱的意思,挎上药箱,就要出门,临迈脚时,又转过身子,像似要和炕上的刘老三婆老婆单独说话,说话声,却又大得满屋里人都能听见,“上个月,会东小葛屯,那家的老爷儿们,也是爱打老婆,常打,老婆挨打不过,上吊勒死了。 “娘家人不让强了,告到小鼻子擎察那里。那天,小鼻子警察来了,开了辆小鳖盖车,车上下来两个小鼻子警察,把那男人捉走了,你猜怎么着?小鼻子警察一上车,就拿烟头往那伙计的心口窝上烧,痛得那伙计杀猪似的嚎。听说那伙计,现如今关在旅顺的大狱里。旅顺大牢是什么地?老虎口!进去的人,哪有活着出来的?” “活该!”刘老三婆白了老海怪一眼,指鸡骂狗说道,“这种人,就该让他不得好死。” 第23章 治病 大夫出了门,刘老三也跟了出去,赶车去送大夫。 老海怪揣上钱,也闷头儿跟了出去,到会上去抓药。 老海怪抓药回来,照大夫吩咐,把药熬好。 经刘老三婆千开导,万开导,老海怪媳妇,总算听了劝,把药服下。 刘老三老婆放心不下,当晚留在老海怪家陪护病人。 一服药吃下,果真见了效,老海怪媳妇身下也止了血,脸上也开始慢慢消肿。 老海怪心里总算透了亮,就要去找大夫再开两服药。 见老海怪要去开药,刘老三老婆趁机说道,“我说海怪呀,昨儿个,你给大夫一个小银子,人家老大不高兴,你看出来没?” “他光来把了把脉,开了服药,给一个小银子,还少呀?”老海怪犟嘴道。 刘老三老婆听了,又冒了火儿,开口没有好话,骂道,“早知你心痛钱,别打老婆呀!老婆让你打坏了,你又心痛治病钱啦,你还算人不算人?老话说得好,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昨儿个人家大夫都不乐意了,你今儿个又去找人开药,不兊热思夷没袄创棠悖磕隳橇称ぴ俸瘢也不该当鞋底儿穿,管刺管撸?你舍不得钱,人家还舍不得功夫呢。” 老海怪打娘胎生下来,还没挨过这么多恶毒的骂呢,这两天让刘老三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里憋得了不得,却又不敢发作,谁让自个儿犯到人家手里了呢?只好憋着气,低声问道,“照大娘的意思,我再给他多少钱才好?” “怎么也得再赏人家一个小银子,人家才能高兴。”刘老三老婆说道。 老海怪无奈,只好多揣一个小银子出门。 一路上,对这回打老婆的事懊悔不已,倒不是后悔出手太狠,而是懊恼这些天给老婆治病,前前后后,差不多花去他一块大洋。一块大洋,能换多少鸡蛋? 在家调理了几天,老海怪媳妇总算好了起来,下身也全干净了,脸上消了肿,又露出从前俊俏的脸蛋儿,细皮嫩肉的。 趁着白天家里没有外人,刘老三老婆又不住地开导她,多半是骂老海怪不是人。这样劝说了几天,老海怪老婆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也不再忌恨媒人了,倒是觉得刘老三老婆,像自个儿妈一样痛她。 一天下午,刘老三老婆安慰她时,老海怪媳妇忍持不住,趴在刘老三老婆怀里,大哭了一场,把结婚后憋在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发誓这回,一定要离开老海怪家。 刘老三老婆听罢,心酸得也陪着流了不少眼泪,少不得又骂老海怪一些恶毒的话。 看看老海怪媳妇心情渐渐好起,刘老三老婆趁机又开导起来,这会儿,多半是替老海怪说好话儿,无外乎是,老海怪除了脾气不好,别的方面还是不错的,能干活儿,会过日子,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在吴家沟,单就挣钱过日子这方面,还没有谁能超过老海怪呢? 又劝老海怪媳妇,打消回娘家毁婚的念头,说一个女人家,出一家门,进一家门,哪那么容易?要是再婚,能嫁个好人家,便罢,要是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后半生就全毁了;何况娘家自己的爹妈,岁数都不小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以前,这事儿要是让老人们知道了,该会多上火呀。 千劝说,万劝说,人心必竟是肉长的,连块石头搂在怀里,时间长了,都能给捂热了,何况是人呢?眼见老海怪媳妇不再坚持要毁婚,刘老三老婆,又传授给她一些惩治丈夫的闺中密笈,又向老海怪媳妇打了保票,说但凡老海怪再敢动她一指头,她,刘老三老婆,当年的媒人,决饶不了他…… 劝了几天,看看老海怪媳妇身体康复得挺好,心情也完全好了起来,刘老三老婆就打算回去了。 这天傍晚,刘老三老婆见老海怪从地里回来,正在厨房刷锅做饭,便在炕前喊了一声,“海怪,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海怪得话,到了炕前,正要问一声什么事,见刘老三老婆坐在炕上,指着身边的媳妇说着,“倷媳妇原本呢,是不打算和你过了,要回娘家去。这些天,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倷媳妇说得回心转意了,答应留下来。眼面前,我就想要你个口话儿,你是想和她过下去呢?还是不想和她过了?你给我个痛快话儿,你要是不想过了,赶明儿个,我让俺家拴柱他爹套车,把倷媳妇送回娘家,好歹是我当初保的媒,我得管到底……” 老海怪听了这话,放下心来,赶紧插嘴道,“看三大娘说的什么话?我花了那么多钱,娶来的媳妇,怎么不想过下去呢?” 老海怪一句话,把刘老三老婆气得差点笑出声来,破口骂道,“呸!放你娘的臊屁!你以为倷家媳妇,是你买来的东西呀?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告诉你,海怪,只要我还有这口气儿,就由不得你胡来,我今儿个把话撂这儿,我能做成这桩媒,我也能拆散你这门亲,你信不信?” “信。”老海怪淡咧咧地笑着嘟囔道。 “既然你说想过下去,我这儿还有几个条件,看你能不能答应,你要是能做到,我也不说什么啦,你要是做不到,对不起,倷媳妇就是想留下,我也不答应。”刘老三老婆瞪眼巴皮地说道。 “三大娘尽管放心,你只要不让我上天摘星星,下海捉龙王,别的条件,我保准一口不还价。”老海怪拍着胸脯说道。 “你先别和我耍贫嘴,我也没有什么高要求,我提的这些条件,都是你一伸手就能够得到的。这第一条呢,你得向我保证,往后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不得动手打老婆,这一点做得到吗?” “做得到,”老海怪说,“三大娘,这一回,可把我教训够了,哪还敢有第二回?” “这第二条呢,倷媳妇的胎儿,让你打掉了,现在正在做小月子。常理说,小月子一点不比大月差,做不好,会落下一身病呢。这半年,你不能再叫倷媳妇做饭了,她现在怕见凉。另外,这半年,你不能再碰她。这孩子让你打掉了,身子打没打坏,谁也不知道,你要过早欺负她,闹不好,她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倷老吴家可真就要断门绝户了。” 第24章 和好 这句话,把老海怪唬得心里敲起鼓来,这可是他一直不敢想的,额头上,一会功夫,就冒下汗来,让他半年不准碰妻子,这件事真是有点儿难为他了,可是眼下要是不答应,怕是连媳妇都保不住了,思来想去,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应许道,“行!” “这半年内,你得一天三顿,做些好吃的,侍候倷媳妇,”刘老三老婆接着说,“不能还和你一样,吃苞米面饼子炖菜汤,顿顿得是粳米白面,饭菜不能咸了,也不能淡了,一天最少要加两个鸡蛋,你能办到吗?” “这个,三大娘尽管放心,俺家这条件,说实在的,这算个什么事?”老海怪心里不情愿,嘴上却挺硬气。 “这第三点呢,就是往后,你得把家,交给倷媳妇掌管,你出去看看,咱吴家沟,谁家老爷儿们,成天腰上拴着柜门钥匙?你也不怕外人笑话,自古以来,咱这里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到了倷家,怎么就反着来做呢? “你成天在家里,疑神疑鬼的,把自个儿老婆当贼防,怎么能让老婆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呀?你当老婆是你花钱买来的仆人?两口子之间,有事商量着来,凭什么是你一手遮天?什么都得由你一人说了算?你是神仙呀?神仙也有个打盹的时候,不然,怎么会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 “行,”听刘老三老婆数落了一通,老海怪痛快地应许道,解下腰间的钥匙,嘴里却不忘记替自己辩解道,“那什么,三大娘,其实,我早就想把钥匙交给她了,这不,成亲后,一直忙,就没来得及。” “再忙,交一把钥匙,能费你什么时间?还是你不诚心,你说你忙,怎么每日开柜取钱,没把柜门忘记上锁呀?”刘老三老婆不管不顾,没给老海怪留一点面子,接过钥匙,递给老海怪媳妇。 说完,下炕穿鞋,一边嘱咐老海怪媳妇说道,“孩子,三大娘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倷家当家的也应许了,往后要是有一丁点对不上茬儿,你也不用理他,直接去找三大娘,三大娘来替你做主,找他算账。“ 老海怪见刘老三老婆要走,心里挺高兴,巴不得这刀子嘴娘儿们快些离开,嘴上却说道,“三大娘,不急嘛,等吃过晚饭再走。“ 刘老三老婆白了老海怪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把这好听的话,留着多说给倷媳妇听,三大娘不差倷家这顿饭。”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刘老三老婆心里还是不哈胆,毕竟老海怪家,几辈儿的爷儿们,都有打老婆的毛病,光靠她自己刚才说的那两句狠话,恐怕还不足以让老海怪驯服,便想让丈夫刘老三唱白脸的,得空儿再开导开导老海怪,并把自己想好的一些现成的话,教给刘老三。 刘老三觉得老婆的话在理,第二天下午,下地干活儿时,见老海怪正在自己家地里锄草,刘老三便扔下手里的活儿,走到老海怪家的地里。 老海怪见刘老三来了,停下手里的活儿,把烟荷包递了过去,说道,“三大爷来了,你在忙什么呐?” “没忙什么,也锄锄草。”刘老三接过烟荷包,装了袋烟,点着后,吸了两口,顺口问道,“怎么样啦?” “还行,”老海怪不明就里,以为刘老三问他家地里的苗情,顺口答道,“今年的苗,出得挺全。” 刘老三知道老海怪,没理会他的意思,哼了一声,说道,“你成天除了地里的事,再就不知道别的事了,我是说,你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老海怪见刘老三问起家里的事,觉得有些害臊,脸热了一下,呲牙笑道,“挺好的。”说完,怕刘老三又要训斥他,忙着开口说道,“这回事儿,多亏你和三大娘帮着,要不然,说不准会惹下什么乱子呢。” “还说不是什么大的乱子?”刘老三见老海怪,果真像自个儿老婆猜想的那样,没把自己惹的祸当会事儿,心里有些生气,开口训斥道,“得亏你还不糊涂,知道惹了祸,求俺两口子帮着撮腚肠,可你就没想过,这回,你把老婆打成那样,要是让倷丈人家人知道了,你那几个舅哥,会不会轻饶了你?倷丈人那头儿的章程,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会上的人,都能说上话,要是把你弄到会上去,交到小鼻子警察手里,有没有你好日子过?“ 听刘老三这么一说,老海怪心里还真有些后怕。 可这些话,刘老三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来说,老海怪就猜想,刘老三两口子这些天,帮他里里外外忙着,他也没打人家的人情,刘老三这会儿来,该不是向他讨人情的? 这样一想,老海怪便不装糊涂,开口道,“三大爷,你和三大娘的恩情,我忘不了,这两天太忙,等我忙完了这块地,过两天,我到集上给你装二斤好酒,再给三大娘扯块衣裳料。” “哼,”刘老三见老海怪又误解了他,气哼哼说道,“你这个人哪,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平日听你说话,透精透灵的,就是一遇到正经事儿,就变得糊涂了。我和倷三大娘,忙了这些天,就是图你那两瓶酒和一块衣裳料,是不是?你怎么和倷爹,越来越像了?成天两个眼珠子,掉进钱眼儿里了。 “早就跟你说过,这邻邻居居,亲戚里道的,不光就是一个钱的关系,你怎么就是看不开呢?和自己老婆,算计得钉是钉,铆是铆的,这回怎么样?为两个鸡蛋,把老婆打坏了,又给老婆看病,花去一块大洋不说,眼面前,老婆在家里躺着,不能做饭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让你给打掉了,你心里熨帖了?你这熊孩子,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要不是看你有一把力气,能种地挣钱,会过日子,又不抽不赌,我真的不想管你这些闲事了。 “亏你还念过书,识文断字呢,你在书里,就没见过,哄死人不偿命,打死人却要偿命的老话?这女人家,一辈子不容易,给你生孩子,操持家,人家图什么呀?你天天晚上舒服完了,就没事了,可人家却要十月怀胎,遭罪受苦,才能把孩子给你生下,生下孩子,又得一口奶水一口饭地把孩子侍弄大,成天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孩子,容易吗?将心比心,你得知道可怜老婆才行。 “平日不要你别的,就要你两句好话,暖暖心,对你就是难事啦?怎么还至于,因为吃了两个鸡蛋,就讨你一顿好打?你家养鸡干什么?不就是为了下蛋吃吗?你成天看住鸡腚眼子,等着鸡腚帮你攒钱,是不是爷儿们该干的事?老话说,智者养千口,愚夫养一身,人有多大本事,就操办多大的事,从一家人嘴里省钱,你便攒下个金山银山来,你活这一辈子,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刘老三停下话头儿,又抽了两口烟,站起身来,说道,“行了,三大爷也不想再多说了,你自个儿合计合计。”说完,转身走了。 琢磨琢磨刘老三的话,觉着挺有道理,再想想这些天,自己干的事儿,老海怪心里就有些后悔,赌誓往后,再也不干傻事了。 第25章 买年货 老海怪媳妇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一日三餐,老海怪好饭好菜侍候着,身体彻底康复,也长了膘,比早先丰腴了不少,又不见风吹日晒,皮肤越发细嫩,白里泛红,老海怪在旁边看着眼馋,涎水就从嘴角流了下来,晚上躺在炕上,和妻子保持着一定距离,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身 下 那 玩 意,像被火烤的木棒,又硬又烫。 可是,刘老三老婆临走时吩咐过,让他半年之内,不得再碰妻子,说是万一弄不好,妻子往后,可能就不能再生育了。老海怪也弄不懂这话到底是对是错,眼下无解,也就只好这么忍着。 老海怪媳妇心里清楚,刘老三老婆,是想借这个机会,磨一磨丈夫老海怪的野性子,才让她在炕上躺半年,又不准丈夫碰她。 到底是正经本分人家的闺女,心地不刁,先前遭了老海怪的暴打,一时气得要死要活,可经过刘老三老婆的一通开导,又见丈夫这阵子知错了,还向自己起了誓,保证往后不再犯错,何况当初偷吃鸡蛋的事,毕竟是自己的错,眼下见丈夫成天一大早就起来,生火做饭,喂牛,喂猪,喂鸡,刷锅洗碗,收拾好家,又匆匆赶牛下地。 傍晌,歇了工回来,又是喂牛喂猪喂鸡喂狗刷锅做饭,每顿饭又格外给她单独开小灶,吃过饭,忙活完了,又要赶牛下地,傍晚回来,又把这一套活儿重复一遍,天天忙得脚底板打到后脑勺,又毫无怨言,老海怪媳妇就在炕上躺不住了,刚满一个月,就爬了起来,重新把家务活担了下来。 老海怪也学得乖了,见媳妇没像刘老三老婆说的那样,在炕上躺半年,早早爬起来担起家务,虽说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出乖巧的话来,“别介,别介,这阵子,地里活儿不忙,我能忙开,你快躺着歇歇。” 见媳妇坚持要做,老海怪脸上,又故意装出无奈的样子,感叹道,“咳,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让凉水冰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归说,老海怪还是把家务活交给了妻子。 女人的心,到底是软的,能听到丈夫几句体贴的话,老海怪媳妇就知足了,也原谅了丈夫犯下的过错,没隔两天,又经老海怪一番哄弄,到底让老海怪上了手。 老海怪家的日子,又恢复了平常。 上了秋,老海怪家地里的庄稼,收成不错。 收完粮食,留下口粮饲料和种子,余粮卖了六十五块大洋。 先前,把钱柜钥匙交给媳妇时,钱匣子里还剩五十八块大洋,这一点,老海怪记得相当清楚,加上刚刚卖粮得来的六十五块大洋,钱匣子里,统共有一百十三块大洋。 不放心媳妇管家,担心媳妇平日会枉花钱,动了家里攒的钱,夜里做完事后,夫妻静躺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老海怪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顺口问了一句,“家里现在统共有多少钱?” “加上刚刚卖粮得的,统共一百十三块。”妻子答道。 听妻子报的账,和自己暗记在心里的数目,正好相符,老海怪心里踏实下来。怕妻子心里生出猜疑,又躺了一会儿,老海怪自言自语道,“那什么,今年,我想再买几亩地,你帮我听审着,听到谁家想卖地,告诉我一声。” “我平日在家里,也不出门,上哪儿去听审呀?”妻子说道。 对妻子从不串门这一点,老海怪相当满意。老海怪平日,最看不上村里那些东家蹿西家蹿、拉老婆舌的娘儿们,觉得她们都比不上自己老婆,只是这话,现在经妻子自个儿嘴里说出,老海怪心里高兴,脸上却装出并不经意,嘴里说道,“这样也不好,得空,到街坊邻居家去站站,省着他们背地里嚼咱们的舌根子。” “家里的活儿够忙的,我哪有空呀?”妻子说道,“居家过日子,各家顾各家,只要自个儿走得正,行的正,还怕别人嚼舌头?” “也是。”老海怪觉着妻子的话有理,也不再多说什么。 靠近年根儿,村里人家都忙碌起来,杀猪、宰羊、推米、磨面、蒸糕、走油,办置年货。 老海怪也说要杀猪,可说了几遍,却不见动静。整天只是忙着碾米,碾出一麻袋,第二天就赶车,拉到集上去卖掉。眼瞅着腊月将过,来到小年儿,还不见丈夫请来屠夫,老海怪媳妇沉不住气了,自个儿先从萝卜窖里取出萝卜,回家清洗干净,擦出萝卜片,等丈夫杀了猪,好炖萝卜干子。 血肠、肉和萝卜干烩炖,是吴家沟一带人家过年前,地道的杀猪菜。 老海怪从集上卖了大米回来,见妻子在锅里炸萝卜干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却装着没看见,嘴上并不提这个茬儿,只是美滋滋地咧着嘴,把在集上卖米得来的两块大洋交给妻子,心里暗暗算计着,加上柜里原先大洋,现在钱匣子里,统共有一百三十五块大洋,嘴上却一遍一遍地嘟囔着,“今年不知怎么啦?什么东西,都起了行市,望风涨。” 妻子收起大洋,打开柜门儿,把钱放好,锁上柜门,又到灶下烧火做饭。 第26章 卖年猪 吃过饭,刷了碗,眼见丈夫还不提起杀猪的事,妻子沉不住气了,问了一声,“哎,当家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杀猪呀?” 老海怪坐在炕头,装上一袋烟,刚抽了两口,见妻子问他,便停下烟来,瞪着两只牛眼,像突然不认识妻子似的,盯着妻子看,直看得妻子心里发毛,老海怪才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对妻子说道,“唉,媳妇,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事儿呢。” 见妻子站在地上听着,老海怪伸手拍了拍炕沿儿,客气道,“你坐这儿,咱俩儿合计合计。” “杀个年猪,有什么好合计的?”妻子说道,“你看,萝卜干子我都擦好炸好了,你去找个杀把来家,把猪杀了,我收拾收拾,不就得了?” 听媳妇说的挺轻巧,老海怪又抽了两口烟,脸色沉重下来,停下烟,叹了口气,开口道,“按说呢,今年,是你过门儿头一年,说什么,这年猪也该杀。可这两天,我去赶集,看见今年不知怎了,什么东西都起了行情,涨了个不像话,你猜眼下,猪肉多少钱一斤?” 老海怪问了媳妇,不待媳妇开口,他两眼盯着媳妇看,伸出拇指和食指,狠声狠气地说道,“八毛!” 听老海怪说起猪肉的价钱,媳妇猜出,他是不打算杀这年猪了,心里多少有些吃惊,问了一句,“怎么?这年猪,你不想杀了?” 眼见媳妇两眼愣得发呆,老海怪也猜出媳妇心里一准不乐意,便放缓了口气,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可怜兮兮地低声说道,“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妻子心里不高兴,嘴上也不客气,直白说道,“这过年,是一年中的大节,拜神祭祖,总要带点荤腥,你平日里仔细,我说不得二话,可这大过年的,正月里,别人家都满桌满锅的酒肉嚼果,咱家还那么清汤寡水的,没个年样儿。 “等大年除夕,你把列祖列宗的神位迎回家里,咱们拿什么给列祖列宗上供呀?大年初一,屯子里人要是来咱家拜年,看见咱家还像平常一样,粗茶淡饭的,你这当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虽说媳妇满嘴都是理儿,却还是说服不了老海怪,听完媳妇的话,老海怪大不以为然,冷笑着摇摇头,耐心地开导妻子,“媳妇,你听我说,这年节好过,日子难过,居家过日子,不精打细算,得了把,就海造,那种人家,好日子肯定过不长,初一吃饽饽,十五吃菜团子。会过日子的人家,讲究的细水长流,从囤子头儿开始。 “我刚刚不说了吗?按理说,今年是你过门儿头一年,这猪必须得杀。可我这两天在集上看,今年这猪肉价大涨,就有些活心了。 “我有个什么想法呢?就是咱圈里的那两头犍子,老了,干活不顶用了,我寻思着,眼目前,猪肉价八毛一斤,咱圈里这头年猪,怎么也有个二百多斤,少说也能卖个十六七块大洋,明年开春,再把两头犍子卖了,也能卖个三四十块。 “这样,加上咱家柜里原先攒的钱,统共有二百来块,等来年开了春,牲口集开市了,我想置办一辆花轮马车。说实在的,每回我上倷家,别的东西都不上心,就是倷家那辆花轮大车,我心里眼气得了不得。” 媳妇听过这话,心里老大不高兴,戗白了老海怪一句,“敢是俺爹俺妈,在你眼里,还赶不上个骡马?” 老海怪知道,自个儿刚才说话不严,让媳妇挑了礼,赶紧笑着赔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说,那大车,太好了。” 看看媳妇不再说什么,老海怪接着开导媳妇说,“其实呢,媳妇,你刚才说得也对,过年过节,总得有个过年过节的样儿,我是这么想的,媳妇,你看对不对? “咱们家,现如今呢,就咱两口子,咱家的年猪又大,杀这么大的年猪,咱俩万一吃不及,势必要把猪肉腌上,到时候吃咸猪肉。你说,这咸猪肉,哪有新鲜的好吃呀? “可是,咱要是现在把年猪卖了,过年时,咱可以花个块儿八毛的,买些新鲜猪肉回家过年,等过了年,咱要是馋猪肉了,又可以再到集市上,买些新鲜猪肉回来解馋,就算一个月买一回,这样,一年下来,总共也不过十来块大洋。 “这样一来,既省了钱,却又能一年四季吃新鲜肉,何必现在靠近年根儿了,杀这么大一头猪,就算这些日子,天天吃肉,这老话说,肉多了不香,又有什么意思呢?” 听老海怪一番开导,媳妇觉着也有些道理。这会儿,老海怪媳妇忘记的,只有一点,就是自打成亲到现在,眼看快一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丈夫,在集市上买回一斤猪肉呢,而前些日子,她只是因为害喜,偷吃了两个鸡蛋,就遭了丈夫一顿毒打。 老海怪见媳妇闷声不语,猜想他已说通了七八分了,便又趁热打铁,接着开导,“媳妇,你看我给你算算啊,杀猪,你得雇杀把,对?那就得花两个小银子,你还得交杀猪税?这又得两个小银子,你还得找人来帮忙?雇人你又不能白雇,得请人家来吃猪肉?就咱屯里这帮人,你要让他们放开肚皮,可劲儿造,哪个一顿还不得二斤猪肉? “一斤猪肉就照八毛钱算,二斤猪肉,就是一个小银子,外加六个铜字儿,杀一头猪,至少得雇四个人,这又得六个小银子外加四个铜字儿;另外,邻邻居居,本家的叔叔大爷,你得请来吃肉,横竖又要请来七八个人,这又得吃掉多少猪肉? “还有,邻邻居居,叔叔大爷家,你还得送些萝卜干子、血肠、熟肉?这又得破费一笔。前前后后,我合计了一下,没有个三四块大洋,下不来。” “你光看见往外出的,就是忘了往里进的。”老海怪媳妇说道,“这些天,邻居家杀猪,不也请你去吃肉啦?不也往咱家送来萝卜干和血肠肉?邻居本家怎么?平日谁也不欠谁的,杀猪相互请请送送,也是一份人情,你光吃人家的,你自己却不杀猪,把猪卖了,人家背地里会怎么说你?” “咳,”老海怪大摇其头,慨叹道,“你不提这个茬儿,我还不生气呢,一提这件事儿,我就来气,你是没看见呢,他们送来的萝卜干子,只在上面摆了几片肉和几块血肠不假,那肉让他们切的,像纸片似的,才多点儿呀?” “多少也是一份情谊,人家送你的东西,你不能忘了。”老海怪媳妇说。 老海怪却并不服气,辩解道,“媳妇啊,你凭良心说,要是咱给他们送萝卜干子,就咱俩这样实心眼儿,咱能把肉切得那么绡吗?再说了,咱要是杀了猪,不请不送,他们就能挑咱的礼儿;咱要是不杀猪,他们还能挑咱的礼儿吗?” 杀猪过年,是这里人家的规矩。在娘家为闺女时,老海怪媳妇就熟悉了这一套,如今丈夫忽啦提出不想杀猪,着实让媳妇大感意外,没有心理准备,虽说丈夫给她讲了一大堆,不杀猪比杀猪好的道理,她心里还是转不过弯来,闷坐在炕上不吱声。 老海怪等着媳妇发话,应许他把猪卖了。见媳妇不吱声,便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叹口气说,“怎么样,媳妇,你看呢?” 媳妇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丈夫打定主意要把年猪卖了,别人是无法改变的,而眼面前,丈夫装出谦逊的样儿,说是要和她商量,其实是要用这话堵住她的嘴,让她往后别埋怨他,便堵气说,“我不管,你看着办。” “别介呀,”听媳妇这么说,老海怪大为不满,瞪着眼睛说道,“咱家现在,是你当家,你就说了算,你说卖,咱就卖;你要说杀,今儿个你就别再喂食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找杀把。” 怕媳妇把他这话,当真话听了,真的让他去找杀把来家,老海怪跟着又叮了一句,“可有一点,明年咱家得换大车,眼面前还差个二十多块大洋,在吴家沟,我恐怕借不来这些钱,你最好能上倷家,帮着借点儿。” 媳妇听过,明白了丈夫的心思,冷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吗?你打定主意,要卖就卖,省得往我身上摊差事。上俺家借钱,不是万不得已,我张不开口。” 老海怪得话,放下心来,叮着又问了一句,“那咱就把年猪卖了?” “卖了。”媳妇说了一声,下炕去温猪食喂猪了。 老海怪也跳下炕去,高高兴兴地给牲口添夜草。 担心媳妇会变卦,第二天一早,老海怪把过年猪赶到车上,拉到集上卖掉了。 第27章 过年 中午,老海怪卖了年猪,赶车回家,顺便割了二斤猪肉,一斤粉丝,买了一张大红纸,是打算过年时用来写副春联的,另外还买了两个二蹄脚,统共花了不到三个小银子。 回到家里,老海怪把年货交给妻子。 妻子接过,见丈夫只买了两个二蹄脚,觉得好笑,忍不住冷笑着问道,“你怎么割舍买这玩意?” 老海怪一本正经说道,“大过年的,家里没个声响儿,怎么行?这两个东西,三十晚上请神时,放一个,初三送年时,再放一个,就行了。” 妻子听罢,哭笑不得,讥嘲道,“只有这两个东西,要是有一个是哑炮呢?” 老海怪听罢,大为不悦,沉下脸来,嘟囔道,“大过年的,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不是不吉利,”妻子说,“俺妈家,每年过年,至少要买三盘一万响的竹鞭,三十晚上请神,放一盘,除夕发脂,又放一盘,初三送年,再放一盘。一盘鞭点着,噼噼啪啪响半天,初一早上起来,院子里一地红。小时候,俺哥他们都到红纸堆里拣哑炮,人人都能拣一大捧,留着拿香头火点放。” 老海怪听出,媳妇嫌他鞭炮买得少,拿她家过年放鞭的事来讥讽他,心里不爽,嘟囔道,“咳,这东西,有个响儿就行了,又不当饭吃,放那么多干什么?” 过年到老丈人家拜年,是新女婿必须做的事儿。 老海怪这两天,正为拜年时带什么礼物犯愁。早先他曾听说过,本家的堂兄吴老六,刚结婚那年,过年时到老丈人家拜年,因为带的礼物太小气,被丈母娘当面,把礼物撇到了院子里,这事在村里,让人讲讲了老长时间。 老海怪怕这事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可又觉得,过年到老丈人拜年,带太多的礼物,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 一连合计了几天,也没拿出个主意。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七,拜年的礼物还没个眉目,老海怪就想听听媳妇的看法,毕竟老丈人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 晚上吃了饭,趁妻子在锅上刷碗,老海怪装上一袋烟,蹲在灶下,从灶堂里拿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桔杆,把烟点着,抽了几口,抬头望着妻子,问道,“媳妇,今年过年,咱去倷家给倷爹妈拜年,都带些什么礼物呀?” 老海怪说这话,是想把操办拜年礼物这只皮球,踢给妻子,心想媳妇刚过门儿,让她自己给娘家准备礼物,总不至于锅里锅外?这样一来,礼物就算轻薄一些,毕竟是她一手操办的,也怪不得别人。 “我还没收拾呢,”妻子一边刷碗,一边应声道,“这两天,光顾着蒸年糕、走油了,还没想过这事儿呢。再说了,俺家什么也不缺,我看,也不用带太多的东西。” 这话老海怪爱听,也放下心来,只是嘴上却说,“那可不行,好歹咱是头一年给老人拜年,咱家再不济,也得带点儿像样的东西,要不然,便是老人不说什么,倷哥倷嫂子他们,能不笑话咱吗?就算你不介意,可我这个当女婿的,头一年给老丈人拜年,就小头巴怪的,像什么样子?” 妻子见丈夫说话大气,听着心里挺得意,甚至有些责怪自己,想是早先错看了丈夫,其实丈夫并不是她想像的那种小气鬼。得意之下,忘乎所以,开口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呀?” 见妻子问了这话,老海怪嗒了几口烟,开口说道,“原先,我打算把年猪杀了,过年时,送给倷家半个猪。可眼面前,年猪卖了,半个猪,肯定是送不成了,这两天,我正为这事犯愁呢。 “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实在不行的话,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年,咱家手头紧巴,去拜年时,就少带些礼,等明年手头宽余了,咱再把今年少的礼补上,行不?” 结婚快一年了,媳妇慢慢觉察出,自己这个相貌丑陋的丈夫,虽说生性贪梦吝啬,脾气暴烈,骨子里却不乏狡诈奸滑,擅说空话哄人,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总觉得他自个儿聪明。 今年的年猪,原本是他执意要卖的,现在猪已经卖了,他却还说什么要送给她妈家半个猪的空人情,这不是诚心把别人当傻子耍吗? 要当面戳穿他,免不了伤了夫妻的和气,可要不戳穿他,他一次一次的用这些小把戏哄人,着实惹人膈应,想到这里,老海怪媳妇心里就有些沉不住气,硬生生问道,“那你今年,到底打算给俺爹俺妈,带点什么礼物呀?” “咱家仓房里,还剩下一大麻袋花生,我想,过年时,给倷爹送去,你看行不行?”老海怪大大方方地说道。 妻子刚一听罢,脑门儿上就像着了火,气得直想一口痰 唾 到丈夫脸上。 家里今年出的花生,除了留种选出的好的,剩余的,都让老海怪卖了,仓房里的那一麻袋,是挑拣出来卖不出去的秕花生,准备当猪饲料喂猪呢,可丈夫这会儿,居然想把这一麻袋秕花生,当成过年的礼物送给老丈人。 老海怪媳妇停下手里的活儿,冷眼盯着蹲在灶下抽烟的丈夫,看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道,“当家的,归起你是送客出了门儿,才说要留饭,送的是空口人情呀?” “这是什么话呢?”老海怪显得挺委屈,从灶下站了起来,埋怨媳妇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最后带什么,还得你做主。” “当家的,我不彪,也不傻,好歹喝过二十多年的盐水,这好话歹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先前你明明把年猪卖了,这会儿又说什么,要送给俺家半个猪,这不明摆着耍人吗? “你刚才又说,要送俺家一麻袋花生,那花生,是什么花生,别人不清楚,我心里还不明镜儿似的?那不是你今年挑剩下的秕花生吗? “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平日三门不出四户,可是这大理儿,还是能掰扯明白:这两口子家过日子,就该是石磊子上滚石头,得石(实)打石(实)的才行,这两口子间,要是成天虚嘞毛套,各藏着心眼儿,那就不叫夫妻了,跟住店的差不多……” 第28章 回娘家 媳妇一通数落,老海怪脸上挂不住了,装出极委屈的样子,埋怨起媳妇,“你看你,起初卖猪那会儿,不是你答应的吗?咱家是你当家,你要是不吐口儿,我敢卖吗?” 丈夫这话,验证了妻子当初的猜测,便没有好气儿地说道,“我答应的?” 媳妇不依不饶,顺着话头儿说道,“当初你一遍一遍说要杀猪,我把萝卜干都炸好了,你也不是没看见,临到戏开场了,你忽啦又要改腔换调,说是要攒钱换大车,我说你几句,你就让我回俺妈家借钱,你这是叫和我商量呀?你这是叫我当家呀? “你把年猪卖了也罢,眼面前又跟我卖起空口人情,说要送一半年猪给俺家,两口之间,用得着说这些没味的话吗?光卖个空口人情也罢了,可你又要大过年的,把一麻袋秕花生送给俺家,你这不是诚心要膈应人吗? ”说实在的,当家的,我不是跟你吹,俺家好歹也有五百多亩地,哪年都出几百石花生,秋天场院上,花生堆得像小山,哪差你这一麻袋秕花生?” 老海怪本想在媳妇跟前,耍一耍小聪明,不想让媳妇一顿好数落,戗得他心里堵得慌,脸皮僵得木胀。 早先,就忌恨媳妇这张嘴不饶人的嘴,曾找茬儿,打了她一顿,又因为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头一遭打老婆,下手一定要狠一点儿,要一次把老婆打老实了,结果那回自己出手不轻,把媳妇打得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连肚子里的孩子都给打掉了,多亏刘老三两口子出面,帮着拦缠,自己又赔了不是,说了不少好话儿,交出了家里柜门钥匙,好歹把媳妇缠住了。 没成想,媳妇并没长记性,眼面前嘴头子还是那么厉害,看来爷爷早年说的话,也不全对。 有了上次打老婆的教训,又加上如今自个儿并不在理儿上,听了媳妇的数落,老海怪也不十分生气,脸皮木胀了一会儿,辩解道,“媳妇,你不知道,这秕花生,好吃呀,特别是生吃,甜呢。” “好吃,你自个儿留着吃,不用送给俺家,”媳妇见老海怪倒驴不倒架,嘴上还不老实,又戗了他一句,接着说道,“赶明儿个,我多蒸一锅饽饽,过年上俺家去拜年,要是实在没什么东西带,就拿几个饽饽,好歹也是咱的一份心意。” 媳妇说完,看了丈夫一眼,想了想,又说道,“俺爹平日,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喝口酒,你要是不心痛钱,给俺爹买一坛烧酒也行。” 媳妇这句话,把老海怪 将 住了,显得挺生气,埋怨媳妇说,“你看你,说些什么话?大过年的,光给老丈人拿一坛烧酒,像什么话?怎么也得两坛子烧酒。” 听丈夫说了这话,媳妇也消了气,收住了话头儿,又忙着刷碗刷锅。 老海怪原本想到媳妇面前卖乖讨好,不料媳妇不吃他那一套,反倒让他吃了一顿好戗,自觉没趣。见媳妇停下话头儿,也算识趣,磕净烟灰,起身给牛添草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往媳妇要了六个小银子,说是要到会上的集市上,给老丈人买两坛烧酒,早早出了门,往集市上去了。 集市上卖的高粱老烧,常价是两个小银子另加九个铜板一坛子,六个小银子买两坛酒,还能剩下两毛钱,老海怪盘算着,等买了酒,再用这剩下的两毛钱,买两副杨柳青年画,回家贴到墙上。过年了,家里总得有点新样子。 到了镇上一寻价,吓了老海怪一跳,往常,两块九一坛子的高粱老烧,如今到了年根儿,居然涨到三块一毛钱一坛子。老海怪不信,又问了几家店,都是一个价。到了最后一家,老海怪试着和店主讨价,说自己多买,一次买两坛子,能不能照原价两块九卖给他? “你闹笑话?”店主不冷不热地讥笑他,“别说你买两坛子,就是买二十坛子,也是这个价。我不背你说,这酒,是刘家烧锅烧的,不信你去问问,眼下,从他家拉酒,出窖是多少钱?三块呢!”店主伸出三个手指头比划着。 这句话提醒了老海怪,何不去烧锅上去买呢? 今早从家里出来,老海怪兜里,只揣了六个小银子,照眼下的行情,买两坛子酒还不够,更别说剩钱买年画了。揣了这些钱到烧锅去买酒,兴许还能省下两个铜子儿,也说不定。当即便打定主意,要亲自到刘家烧锅买酒。 刘家烧锅,在会上东北方面的大刘家屯,离会上十五里路,离吴家沟更远了,足足有三十里路,倒是距老海怪媳妇的娘家挺近,相距仅五里。为省下两毛钱,老海怪迈脚往刘家烧锅去了。 天快晌午,老海怪到了刘家烧锅。 第29章 买礼物 听老海怪说要买酒,烧锅掌柜打量了老海怪一眼,问道,“你要拉多少?” 老海怪知道,烧锅掌柜的,把他当成贩酒的客商,忙说道,“要不了多少,两坛子就行。” “才两坛啊,”掌柜的听了,放下心来,嘟囔道,“我寻思你要多拉呢,多拉,还真不行,临近年底,伙计都放工了,窖里只剩十几坛了。” 说话间,掌柜从后屋取来两坛酒,放到柜上,伸手向老海怪说,“一共六个小银子。” 听说六个小银子,老海怪犯了魔障,涎着脸,和掌柜的哀求道,“掌柜的,你看,我一大早从吴家沟赶了三十里路,到你这儿买酒,图的就是个便宜,你这酒,往常在集市上卖,顶多也就卖个两块九一坛子,今儿个我找上门儿来买,你怎么却要我三个小银子?省两个。” 掌柜的听了,略显得有些不高兴,嘴上却忍着,耐心和老海怪说道,“兄弟,你是不知道,今年什么东西不涨价呀?特别是到了年根儿,那物价,像气儿吹的似的,一天一个价。不瞒你说,我这个酒,会上那几家酒店都来拉过,成车成车的走货,这些日子,也都是三个小银子一坛酒,不是说你今儿个买得少,就和你要高价。我听你说,是打吴家沟走来的,知道你也不易,一分钱都没往你多要,还按着大客户的价钱卖给你。” 老海怪见掌柜一句话堵住他的嘴,却还不死心,变着法儿哀求道,“掌柜的,你看我大老远来的,兜里也没多带钱,你就让我两毛钱,我留着路上买个火烧吃,行不?” 掌柜的听老海怪说得可怜,看出他也是个挺难缠的主儿,便放缓了口气,说道,“兄弟,我也是替东家管事儿的,这价码,是东家的订的,我也说了不算,不好给你省了。这样,你还要往回赶三十多里的路,也不容易,正好东家刚蒸了一锅过年的饽饽,我去给你要一个,带着路上吃。这酒价,我真的不能给你省。”说完,掌柜的往后院去取饽饽了。 老海怪见掌柜的把话说死,知道今天这酒价是省不下的,想到还能在这里赚到一个白面饽饽,今天这几十里路,也算不白走,便不说什么。 一会儿功夫,掌柜的取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饽饽,个儿头不小,老海怪见了,心里挺高兴,趁热接过,揣进怀里,又往掌柜的要来一根麻绳,把酒坛子拴好,挎到肩上,往回赶路了。 老海怪天黑才到家。幸亏烧锅的掌柜送他一个大饽饽,路上吃下,这会儿肚里还不觉饿。 妻子见丈夫肩上挎着两坛子烧酒,知道这是为了过年回娘家拜年准备的,心里挺知足,只是见丈夫天黑才回家,刚才她心里好一阵挂念,见丈夫进了家门,随口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海怪怕把白天买酒的经过说了出来,会惹妻子笑话,便扯谎说道,“今儿个集上的人多,太热闹,我光想着看热闹了,集市快散了,才想起了买酒,就多耽搁了一会儿。” 妻子听过,也不多问,二人吃了饭睡下。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村里人都忙着贴春联、封门。 老海怪一早起来,先给牛喂了草料,又把过年这几天的牛草铡好。看看再没什么大活儿,才把前些天买的大红纸拿出,用刀裁成纸匹儿;又找出毛笔、砚台、墨块,这些都是老海怪当年念私塾时使用过的,回家后,一直保留着。 老海怪往砚台里倒了几滴水,拿墨块在上面转圈磨了一会儿,砚台里的水就成了墨汁。随后,老海怪拿起毛笔,捻上墨汁,开始往大红纸匹上写字儿。 早先上私塾时,老海怪天天练毛笔字,那会儿,因为字儿写得不好,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好歹把字儿练得看上去还入眼。 下学这些年,撂下毛笔拿起锄头,手指变得粗硬了,而今又拿起毛笔,毛笔在手里,就不大听使唤了,写出的字儿,扭扭巴巴的,也不中看。好在有毛不算秃子,大过年的,乡下人看重的,是吃酒玩乐,至于谁家的门上春联的字儿,写得漂不漂亮,倒也没人在意。 写好了春联,封了门,乡下人就算开始过年了。 今年没杀年猪,年货也没办置多少,几盘简简单单的菜,再包一顿饺子,老海怪家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在吴家沟,三十是不串门儿的,初一大拜年,初二走亲戚,这都是老规矩了。 初一大早,老海怪换上新衣服,带上五个饽饽,和媳妇一块儿,到刘老三家拜年。这不光是老海怪家在村里人缘不好,平日和邻居本家不常走动,只和刘老三家走动,关键是,刘老三是他两口子的媒人,结婚头一年,到媒人家拜年,也算是谢媒了。 刘老三家是外来户,吴家沟人欺生,他们家在吴家沟,素常也不常和吴姓的人家走动。 第30章 谢媒 刘老三两口子,见老海怪夫妻来拜年,又带来礼物,心里高兴。刘老三老婆,一个劲儿劝老海怪媳妇上炕坐。 老海怪媳妇拧不过,只好将鞋脱了,上炕坐下。 刘老三老婆端出瓜子和糖瓜,硬往老海怪媳妇手里塞,嘴上不住地劝道,“你尝尝,你尝尝。” 老海怪媳妇往嘴里放了一块糖瓜,又甜又咸又有点儿苦,一股地瓜油味儿,嘴上却说好吃好吃。 刘老三老婆又抓一把瓜子让她嗑,老海怪媳妇接过瓜子,慢慢嗑着。 刚说了一会儿话,拴柱两口子过来了,见了面,相互说了拜年的话。 拴柱媳妇嘴尖舌 快,问老海怪媳妇,“倷两口子,今年结婚头一年儿,过年不去倷妈家拜年吗?” “去。”老海怪媳妇说,“等初二去。拴柱嫂子呢?” “也去,”拴柱媳妇说,“也等明天,初二去。” 老海怪媳妇又问刘老三老婆,“三大娘今年,不回妈家拜年吗?” “不去了,”刘老三老婆说,“都老苗子啦,不去了,等拴柱他们两口子,上老丈人家拜完年,回来顺道给他姥姥拜个年,就行了。” 炕上的娘儿们唠家常,刘老三坐在炕头儿,老海怪和拴柱坐在炕沿儿,一人一杆烟袋,时不时抽口烟,说些过了年,种地的事。 拴柱媳妇奸臣巴 道,支起耳朵,专好听窗察壁,和别人唠嗑,三不动就探问起人家的私事。 老海怪媳妇不愿和她搭腔,生怕她问起他们两口子间的事儿,坐了一会儿,老海怪媳妇推说家里没人,不放心,就要起身回去。 刘老三老婆嘴上要留饭,却不十分坚持,见老海怪夫妻执意要回去,就下地送客了。 回到家里,老海怪媳妇忙着做午饭,老海怪给牛添了草料。 吃过晌,老海怪媳妇开始收拾明天回妈家要带的东西。 见老海怪对这事并不上心,躺在炕上装睡。待把东西收拾立整,老海怪还不起身,就过去推了一下老海怪,“当家的,明儿个上俺家去,俺侄子侄女,少不得给咱俩磕头拜年,你总不至于让孩子白磕头问好?” “噢,那怎么办?”老海怪故装糊涂,问了一句。 “怎么办?”妻子有些不乐意,大声说道,“给孩子压岁钱呀。” 听到又要往外给钱,老海怪心脏紧缩起来,嘴上却强装不在意,大大方方说道,“噢,行,给压岁钱!你从钱匣子里拿些铜子儿揣上,到时候,一个孩子发一个铜子儿。” “一个铜子儿?”妻子有些吃惊,“这大过年的,孩子给你磕头拜年,今年又是咱们头一年回去拜年,你就给孩子一个铜板压岁钱,不怕俺嫂子她们笑话你呀? ”再说了,这些压岁钱,也算是人情往份儿的,等将来咱有了孩子,俺嫂子他们,当不了还得给回来。 “俺家过年,长辈给小辈儿压岁钱,从没见过用铜板的,现在咱要是给俺侄子女发铜板,到时候咱有了孩子,人家给咱孩子小银子,便是俺哥他们能做主,俺嫂子她们会怎么想呀?” “那倷家过年,一般都给拜年的孩子多少压岁钱?”老海怪问道,心里开始一颤一颤地紧缩。 “都是一个小银子。”媳妇说道。 老海怪听罢,心里一阵痛疼,嘴上却逞强,大方地说道,“那就给小银子,你看倷家统共有几个孩子,你从钱匣子里把小银子带够就是了,别到时候拿不出钱来,丢人现眼的。” 老海怪说完,觉得心里发闷,憋得快要喘不上气儿,闭上眼睛,又躺了下去。 过年给孩子压岁钱的事儿,老海怪小时候也经历过,小时候过年,大年初一给爷爷磕头拜年,爷爷总要赏他一个铜子儿压岁钱。 他拿这一铜子儿,等着街上摇拨郎鼓的货郎来了,就能用一个铜子儿,买到几块花花绿绿的糖吃。 如今听媳妇说,她娘家过年,要给孩子们一个小银子压岁钱,这真的让他料想不到。 要想阻止,又怕媳妇说他小气,看不起他,眼下只好硬着头皮,爽快答应下来,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合计着,这个年过的,家里非但没有一丝儿的进项,却要大把大把地往外扔钱,光是给老丈人拜年,就破费了将近一个块大洋。 怕被媳妇看出脸上的不悦,老海怪装着睡着了,翻了个身,把脸转到炕里边。 躺了一会儿,老海怪又耐不住,免不了要想到这压岁钱的事,想到给老丈人两坛子老烧,破费了他六个小银子,再往前想,前些日子把媳妇打 坏了,给媳妇治病,也花费了差不多两块大洋。 就是说,自打这个媳妇进门,到眼目前为止,光在她身上,就花了将近四块大洋,这笔钱,往年他可是从来不花的,全攒在钱匣里,从这一点上看,娶老婆这事儿,还真是一个吞钱的窟窿。 可话又说回来了,当初没讨到老婆那会儿,天天夜里憋得乱蹦,那会儿他曾想过,便是花一块大洋和一个女人睡一夜,也值。想到这一点,老海怪暗自在心里偷着笑了,觉得刚才为压岁的事儿生气,未免有些孩子气了。 再想到先前把媳妇打坏那次,刘老三来骂他时,曾说过,男人挣钱,不就是为女人花的? 如今媳妇要给娘家的侄子侄女发压岁钱,也是给他长脸的事,反正钱都让媳妇揣进怀里了,这会儿再显露出不高兴,那就是有粉不知道往脸上擦。 寻思到这一点,老海怪心里彻底消了气。 没料想刚刚消了气,老海怪心里又生出一些顾虑。 明天两口子到老丈人家拜年,她们娘儿们见了面,少不得家长里短地唠扯一通,唠嗑时,媳妇会不会一时把持不住,把家里的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儿,叨咕出来呀?特别是先前他下了狠手打老婆的事。 想到这一块儿,老海怪后背一阵发冷,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爬起来,胆虚虚地望着媳妇,停了一会儿,嘱咐道,“媳妇,明儿个咱去拜年,到了倷家,少不得唠一些家常事儿,到时候,咱家里的一些不好的事儿,你不管怎么,可别往外说呀。” 媳妇一听,知道丈夫指的是先前打她的事,心里免不得一阵发酸,转念又想,从那以后,丈夫属实改了不少,眼下又是大过年的,提那些乱头事儿,只会让人心里不快,便故作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你都干了什么丢人的事啦?怕我回俺妈家去说。“ 老生海怪见媳妇这样问他,红着脸,嘟囔道,“你比方说,今年咱家没杀猪。” 媳妇听丈夫这样说,扑嗤笑了起来,说道,“大过年的,谁提那些没味儿的事干什么?” 见媳妇这样说了,老海怪才放下心来,重新躺下睡了。 第31章 大拜年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套上车,拉着媳妇回妈家了拜年了。 天将晌午,到了丈人家门口。 丈人家人见闺女姑爷来了,纷纷出来迎接。 老海怪刚要卸牲口,大舅子忙着在一旁推说,“我来,我来,你快进屋歇着。” 老海怪拎起两坛子高粱老烧,媳妇提着一包饽饽,展样地往院子里走。 几个舅嫂也迎了出来,见了小姑子面,相互问声“过年好!”就把客人迎进屋里。 进了屋里,老海怪放下酒坛子,二话不说,先跪下身去,给堂屋供着的丈人家的列祖列宗牌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进了丈人住的里屋,给坐在炕上的丈人和丈母娘磕了一个头,嘴里不住地说,“爹过年好!妈过年好!” 丈人丈母娘,见女婿虽说长相丑陋,却懂礼数,心里都挺高兴,忙劝道,“快上炕,快上炕歇着。” 随后问了些一路上天寒天暖之类的闲话。 老海怪也不客气,寒暄了几句,脱鞋上了炕。 媳妇挨着母亲,坐在炕沿儿。 这功夫,一家子人都挤到炕前,相互说着过年的话儿。 一群孩子也从大人身下挤了进来,跪在地上给姑父姑姑磕头拜年。 老海怪咧着大厚嘴唇子笑着,催促媳妇说,“快给压岁钱,快给压岁钱!” 妻子笑着从怀里摸出小银子,一个孩子赏了一枚小银子。 孩子们得了压岁钱,一哄散去,炕前只剩下大人们坐着说话。 二舅嫂会说话,搂着小姑子的肩膀说道,“他姑家的吃食,真不二五眼,看把俺妹子养的,比在妈家时又白又胖了,一把都能掐出水儿来。” 大舅嫂抢着卖好说,“俺知道倷今儿个能来,昨儿个咱妈就催俺办置嚼果了。今儿个一大早就忙活起来。” 三舅嫂爱察奸,盯着小姑子,低声问道,“他姑,倷俩儿结婚眼瞅着快一年了,还没有动静吗?” 这一句话,刺到老海怪媳妇的痛处,想到先前被丈夫打掉的孩子,心里一阵发酸,眼睛就有点发湿,可一想到今儿个是回家给爹妈拜年,大过年的,在爹妈眼前,怎么好提起这事?何况昨儿个在家里,丈夫又叮嘱过了,便红着脸,强装笑脸道,“这个月没来事儿,八成是有了。” 眼见三舅嫂提到他们夫妻间的事私房事,坐在炕上,正和丈人唠闲嗑的老海怪,心里有些发毛,竖起耳朵,贼眉鼠眼地不时瞄着媳妇和舅嫂们说话,直当听媳妇说又有了孩子,才放下心来,暗自高兴。 担心一群娘儿们闲着无事,又要扯到让媳妇作难的话头儿,老海怪趁机说道,“媳妇,你看大嫂她们忙了半天,咱是不是也该帮衬帮衬?” 媳妇得话,就要到外屋下厨,几个嫂子哪里肯让?忙拦着说,“不用,不用!他姑大老远来的,快上炕歇着,俺妯娌几个都快干完了。” 丈母娘也开口说,“不用了,倷两口子赶了半天的路,也累了,炕上歇着,让倷嫂子她们忙忙,反正今儿个都是自家人,也没准备什么东西。” 听婆婆开口说话了,几个媳妇赶紧转身到灶上忙活去了。 老海怪媳妇也不客气,脱鞋上炕,和母亲挨着坐下。 几个舅哥在炕沿坐着。 老丈人见几个儿媳妇到灶上忙活了,便和女婿抽烟闲聊。 “去年收成还行吗?”老丈人问道。 “还行。”老海怪答道。 见老丈人开口问起家事,老海怪抢着表功,说,“我这几年,除了种点杂粮自己留着吃,大半田地,都种大豆。 “大豆这东西,省事,又打准儿,一般的年景,都能收。前几年,我开的十几亩甸子地,这些年都旱涝保收,哪年都能出个五六十块大洋。” “也别太累着,”见女婿说的,都是庄稼地上的行话,老丈人听了高兴,劝说道,“要是觉得吃力,趁早雇个长工算了。” “不用,爹,”老海怪得意地说道,“我现在还行,年轻,一个人摆弄四十多亩地,不算个事儿。 “眼目前,就是我那两头犍子,不顶用,老了。 “爹,我正想和你商量着呢,过了年儿,等牲口集开市了,我想把那两头犍子卖了,换辆花轮大车。 “这两头犍子,牙口太老了,干活儿也不出活儿,我那四十多亩地,要是换成大牲口,一春天至少能锄四遍,四遍下来,地里的草差不多就干净了,剩下的一半棵草,我拿锄头就看住了。 “眼下不行,那两头犍子,太老了,一春天最多能拉两遍锄,这几年,我多出的力,就是在锄草上。 “要是换成大牲口,我估摸着,我一个人,摆弄六七十亩地都行。” 听女婿说的都是过日子的正经事,又会说话,专挑老丈人爱听的话儿说,老丈人听了个满心喜欢,给女婿出了不少好主意。 唠了一会儿闲 嗑,灶上的饭做好了。 一张大八仙桌摆到炕上,少不得八大碗,八大碟,满桌上都是海鲜杂肉。 老海怪平日在家里,哪里吃过这么好的大餐?见丈人家人客气了几声,便抡起筷子,吃了个爹娘不认,恨不能再多长出一张嘴来。 接连吃过三大碗大米干饭,老海怪才略略觉得肚子有点饱了,便要放下碗筷。 二舅嫂会来事,抢过老海怪的碗,又给盛来一大碗干饭,嘴上还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姑爷可得吃饱呀。” 老海怪原本想装装假,吃了三碗大米干饭,说心里话,老海怪只觉得半饱,便不想再吃。 眼见二舅嫂又盛来一碗,又说出这话,便不客气,端起碗来,又吃了一碗。 老丈人今儿个心里高兴,见女婿这等好饭量,一身好力气,是不必说的,原本想和女婿对酌几钟,可老海怪却怕喝酒会误了吃饭,推说不会喝酒,只是闷头吃饭。 老丈人也不勉强,只和几个儿子们喝酒。 老海怪撂下饭碗,看见老丈人只顾喝酒,还没吃饭,有心再来一碗,却又怕丈人家人笑话,只好忍着,退到后边,眼里盯着桌的好酒好菜,看着别人大口嚼着,心想今天到丈人家拜年,这一趟可算没有白来,自己吃的这一肚子东西,少说也值几个小银子。 吃了晌饭,一群娘儿们收拾了碗筷,一家人又唠了会儿家常。 日头儿开始偏西,老海怪媳妇望窗外望了一眼,和母亲商量,“天儿不早了,俺得回去了。” “忙什么?”母亲说道,“大正月里,也没什么事儿,在家住几天呗。” 丈母娘这话,正合老海怪的心思,想想家里的饭菜,清汤寡水的,再看看丈人家的好嚼果,老海怪就有留下来的意思。 老海怪想赖在老丈人家,再吃几顿好嚼果,便顺着丈母娘的话,劝媳妇说道,“还是咱妈说的对,你一年也不得便儿,不能回家住几天,过年来回来一遭,多住几天,陪咱妈说说话儿,也好。” 丈夫中午的吃相,让妻子在娘家人面前挺没面子,这会儿又听丈夫说出这话,媳妇便看破丈夫的心思。其实,他是舍不得丈人家那些好饭菜,想留下来再吃几顿罢了。 想想年前丈夫逼着闹着,死活也要把年猪卖了,眼目前为了一口吃的,又要赖在自己妈家,老海怪媳妇心里就有些生气。 当着娘家人的面儿,又不好拿话儿刺他,只是冷着脸,轻声说道,“咱俩在这里住几天不打紧,可这里的那些活物,怎么办?” 老海怪经媳妇一句话提醒,猛可里想起,家中还有一大群鸡鸭猪狗没有人照料,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可也是呀,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三舅嫂插嘴说道,“那就让他姑父先回去,他姑留下来住几天呗,咱姐妹也好说说话儿,等过了年,让倷三哥赶车送你回去。”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老海怪却觉得大为不妥,心想万一他不在跟前,媳妇和娘家人唠嗑时,一不留神走了嘴,把他早先对媳干过的歹事说了出来,怎么办? 这么一想,老海怪忙着开口说,“拉倒,何必让三哥再跑一趟? “依我看,媳妇呀,咱还是一块儿回去,等多暂有空闲了,我再赶车送你回来,多住些日子,行不? “这眼面前,大过年的,亲戚们客来客往的,你不在家,万一咱家来了客,我还真麻爪呢。” 娘家人听女婿说的在理,也不强留,送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出了门,赶车离去。 牛车出了村,老海怪便不再吆喝牲口,天又不是太冷,任由牲口顺路往家逛悠。 中午吃得过饱,眼下又离了丈人家的门儿,老海怪就放肆起来,不住地在车上打嗝放屁。 媳妇一直对丈夫中午饕嘞莫相的吃相耿耿于怀,车行了一会儿,问老海怪道,“中午吃饱了吗?” 老海怪情知媳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淡咧咧地笑着说道,“今儿个就是在倷家,要是在咱自个儿家里,说实在的,我真的还能再造一碗大米干饭。” “俺家的饭,好吃吗?”媳妇故意问道。 “玄了,怪玄了,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真是头一遭,吃这么好吃的饭菜。” 说完,停了停,又说道,“怪玄了,特别是那碗蘑菇粉皮炖鸡,那个鲜呀,当时,我都想端起来,呼噜呼噜把那一大碗全造了。” “那你怎不端起来吃呀?”媳妇问他。 “哪好意思?”老海怪又淡咧咧地笑着说道,“头一遭来拜年,像什么话呀?” 媳妇跟着拿话刺他,“你要是爱吃这道菜,回家买点蘑菇,再买点粉皮,再杀只鸡,我就能做出这道菜。我从小跟俺妈学过,俺嫂子她们,也是跟俺妈学的。” 老海怪听出,媳妇这话说得不对味儿,脸上开始木胀起来,闭上嘴巴,不再吱声。 媳妇也猜出,丈夫怕她又提起花钱的事,才不敢和她接腔,心想这大过年的,老去戳丈夫的短处,也不好,就换了话头儿,问道,“刚才你在俺家里说,过年时,咱家里会有客人来,你估摸着,会是谁呀?怎么结婚这么长时间,咱家除了俺哥他们来过一回,我再没见过别人来呀?” 这句话,又让丈夫心里不自在,触到老海怪尴尬处,只好讪笑着说道,“那什么,我这样说,不是想扯谎,让你跟我一块回家吗? “咱家现在,除了倷家人,我这头儿,哪有什么亲戚呀?俺姥娘家这门亲戚,从俺妈老了,就断了,俺爹这边儿,就是屯里本家的,都不走动了。” 老海怪觉得,今儿个媳妇张嘴说话,就让他抹不开面子,疑心媳妇是借着今天她妈家饭菜的丰盛,向他炫耀,找茬儿羞臊他,便闭上嘴马,不再说话。 送了年,转眼到了十五。 过了十五六,没有饽饽没有肉,乡下人盼望了一年的大节,就算过了。 人们纷纷脱了新衣裳,换上旧衣裳,开始操办开春后种地的事。 早在年前,腊月底,老海怪就把粪拉完了,又拉回一堆垫圈土,此后就把两头犍子养在圈里采膘。 别人家的牛圈,冬天里四面透风,数九寒冬,把牛冻得佝偻着身子。 老海怪不,他家的牛圈,前后有窗有门,和居家一样,冬天再冷,牛在里面也冻不着;别人家的牛圈,牛粪两三天才清理一遍,牛躺下歇着时,牛屁股上会粘上牛粪,黑糊糊的一片;老海怪不,他家的牛圈,每天都要清理两遍,每清理一遍,都要换上层新土。他家的两头犍子,屁股上常年是干干净净的。 这两头犍子,自打老海怪下学回家,从父亲手中接过来,让它们上了膘,再就没掉过膘,和老海怪朝夕相伴,眼瞅快十年了,陪他出了十年的力,要不是太老了,干活不顶用了,老海怪真的舍不得卖它们。 整个正月里,老海怪给两头犍子加了精饲料,就是想让它们再上上膘,等牲口集开市了,能卖个好价钱。 第32章 换车马 出了正月,牲口集开市了。 老海怪想换辆大车,可他对骡马不在行,只好又去求刘老三。 刘老三家养大车,知道骡马的行情,又和牲口集上的马贩子们熟悉。 一早起来,老海怪给牛喂饱草料,让媳妇从柜子里取出大洋,装进褡裢,套上车,拉上刘老三,一块儿到牲口集去了。 几个牲口贩子,见老海怪的两头犍子膘头儿挺好,凑了过来,也不问价,先把手伸进牛嘴里摸一下,摸完了,也不说话,摇摇头就走了。 老海怪心里清楚,这些贩子,嫌他家的犍子牙口儿太老。 倒是有几个给锅房赶牲口的贩子,看中了这两头犍子,把手伸进刘老三的袖头里,叫了行儿,随后刘老三走到老海怪跟前,附在老海怪耳边问道,“一头犍子,他们给十五块大洋,行不?” 老海怪听了,气得直摇脑袋,低声说道,“太少了,三大爷,往年这牛,要是自个儿杀了卖肉,至少也能卖个二十多块,今年行情又看涨,十五块大洋,太少了。” 刘老三也觉得,十五块大洋,是少了点,又回到那贩子身边,也不说话,径直把手伸进贩子的袖头里,跟贩子还了价。 完后,刘老三又走回老海怪身边,贴着老海怪的耳根子,低声说道,“他要出二十一块大洋,说是最后一口价,你看行不?” 老海怪见对方涨了价,自己又急着出手,就问刘老三,“三大爷看呢?” “我看差不多了,卖给他们,横竖贩子要赚几个,你不给他让点儿,他没赚头儿,是不会收的。刚才你没看见吗?几个捣货的,嫌你的牙口不好,连价都肯不出,扭头就走了。你又急着出手,换大车,这集要是错过了,下一集,又得过半个月才有,这么僵下去,别把家里的地给耽搁了。” 老海怪也觉得,刘老三的话在理,点头答应了。 给两头犍子卸了套,和贩子交割了大洋,恋恋不舍地看着贩子,把两头犍子牵走,老海怪才转身,和刘老三一块儿,在牲口集上寻摸大牲口。 寻摸了半天,相中了三匹好马,刘老三出面,和卖马的询了价,回来又和老海怪商量了一会儿,再去和马主人讨价,最终成交。 老海怪花了一百二十块大洋,买下两匹马。 点过钱,马主人还心有不甘地说道,“俺这骒马,还带着崽儿呢,过些日子就能下驹,要不是家里急着用钱,说什么也不能这个价卖了。” 老海怪心里挺满意。 正好牲口集边上,有一家木匠铺,老海怪又花二十八块大洋,买下一辆花轮车。 套上车,又给刘老三买了一坛高粱老烧,拉着刘老三一块儿回去了。 换了新车,老海怪格外上心,天天一大早起来,抓一把桔杆,在大车旁点着,又把装蓖麻油的洋铁盒,放到火上烤一烤,待油熔化,拿小毛刷蘸些麻油,抹到车轴上,拔出辖条,扳着车轮左右晃动几下,直当麻油浸入毂中,再把辖条插上。 大牲口干活儿,就是顶用,春天里,摆垅、播种,家里的三十多亩地,几天功夫,就种完了,还剩下十多亩大豆地,要等芒种前才能下种。 看看离芒种还有一个来月,老海怪又动了心思,想在甸子的高岗上,再开几亩地。 那些天,老海怪早起晚归,吆喝着牲口开荒拓土。 中午嫌回家吃饭耽误时间,就把马拴在河滩上吃草,自个儿抡起镢头开荒。 媳妇心疼丈夫,就天天把饭菜做好,送到甸子上,待老海怪吃完,再把碗筷拿回家去洗刷。 想想早年打光棍时,来这里开荒,中午把牛拴在河滩上吃草,自个儿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做饭。 吃过晌饭,刷锅洗碗喂鸡喂鸭喂猪,待一切都忙叨完了,又急忙急促地赶回甸子,套上牲口接着开荒,那真叫一个累呀。 眼下好了,到了晌午,媳妇就热汤热水的把饭送来,吃过饭,自个儿还有空儿坐在地头抽袋烟,歇息一会儿,老海怪心里,真的挺知足。 不到半个月,老海怪又开出十来亩荒地,打算用来种大豆。 眼下种大豆,有点早,趁着这几天空闲,老海怪赶着牲口,把苞米地锄了一遍草。 骒马的肚子大了,快要下崽了。 种完了大豆,老海怪就不再使用骒马了,每天早起,把骒马牵到街上,拴在大槐树下休息,只用一匹公马干活。 这头公马才五岁,正当时,拉犁拖锄,蹄下生风,和老海怪搭配,真个将遇良材,活儿干得爽快。 眼看快到端午节了,骒马下了头小马驹。 正好是插秧的时节,老海怪把车赶到甸子,用一根长绳,把马拴在河滩上吃草,一个人用水筲往稻田里灌水、平畦、插秧。 一连忙了几天,稻秧刚插完,又要赶紧锄今年新开的大豆地的草。 今年新开的大豆地,原本长着芦苇。芦苇根茎发达,只要有一截留在土里,它就能重新发芽。 春天开荒时,老海怪已经用耙子搂过一遍,却还没搂净,大豆地里还是重新生出不少新芽,这种东西,你用锄头砍掉也不行,过两天它又会冒出新芽,必须连根挖掉才行。 这活儿,可把老海怪累得不轻,好在有的是力气,忙到雨季到来前,差不多把大豆地的草看住了。 上了秋,媳妇肚子里有些动静。据她自个儿记的日子推算,临盆的时间,应该在九月底。 会上的助产士,来看过几次,听过胎心,说临盆的时间,应在九月中旬。 到底是生头胎孩子,媳妇心里没有底,有些发毛,刚进了九月,就和丈夫商量,“当家的,这两天得空儿,你上俺家去一趟,把俺妈接来。 “我合计着,八成是我把日子记差了,还是人家助产士说得对,这孩子,恐怕就是这个月中旬的,这两天,他在我肚子里又蹬又踹,我担心他是不是急着要出来呀?” 眼看快当爹了,老海怪心里得意,可一听媳妇说,要把她妈接来伺候月子,老海怪心里,还是有些慌神儿。 媳妇的姥姥家,是旗人,旗人性情,多半有些乖,说话办事,往往矫情,一旦来到家里,知道了他家生活的真相,会不会找茬儿刺他呀? 一想到这块儿,老海怪就有些为难,嘟囔道,“倷妈一大把年纪岁了,来侍候你,合适?好在这阵子,我也不太忙,在家侍候月子,不一样吗?” 媳妇听出,丈夫心里,不愿意接她妈来,便劝说道,“这是咱头一个孩子,咱俩都没有侍弄过孩子,没经验,给孩子洗三儿,喂奶,压惊,推拿,这些事,你会吗?” 一句话,说得丈夫憋了个大红脸,住了一会儿,还不死心,又嘟囔道,“要不,请刘老三老婆来,或者让他家拴柱媳来侍候你,不行吗?” “刘老三老婆也行,只是她不是俺妈,抬弄孩子轻了重了,凉了热了,做饭咸了淡了,我不好说她,再说,咱俩平日也没少赶弄人家,欠着人家的人情,将来咱拿什么还人家呀? “他们家拴柱媳妇,爱察奸,嘴不老实,到咱家来,你不怕她把咱家的事,到处讲讲?” 媳妇这一句话,提醒了老海怪,老海怪也不再固执。 见丈夫不再说话,喘了一会儿,媳妇又说道,“我知道你怕俺妈来,知道咱家的底细,怕她会数落你。 “不要紧,这些,我都想到了,这两天,你到集上割几斤猪肉,要肥一点的,趁我这两天还能动弹,炼点猪油,装到油坛子里,省得俺妈来了,看见咱家吃饭清汤寡水的,会疑心的。 “再说了,去年过年前,你要把年猪卖了那会儿,也对我说过,说等卖了年猪,隔三差五去买新鲜的猪肉回来吃,比杀猪划算。 “可自从过了年儿,至今你没买过一次猪肉,这回正好赶上我坐月子,你去买几斤猪肉,等俺妈来了,咱一块儿改善改善。 “家里有现成的粳子,得便儿,你碾几升大米,等俺妈来看见了,估计也说不出二话。 “做月子的鸡蛋,我攒了二百个,等孩子生了,你煮上五十个,涂上大红色,上俺妈家报喜时送去;到那会儿,俺嫂子她们来看欢喜,少不得还要送来几百个鸡蛋,这些就足够了。” 见媳妇说得头头是道儿,早已把这些事想得周全了,老海怪便不再吭声。 眼瞅着要当爹了,心里高兴,就往媳要了钱,到集上割了几斤猪肉,回家收拾妥当,又套车去把丈母娘接来。 老丈母娘来住了两天,九月初十傍晚,老海怪媳妇忽啦说肚子有点痛。 丈母娘有经验,说八成要生了,让女婿赶紧套车,到会上去接助产士。 老海怪也有些着慌,套上车就去了。 助产士来时,老海怪媳妇肚子已经痛得厉害,助产士把老海怪撵出屋去,伸手在孕妇身下摸了一把,对孕妇母亲说,“快了,赶紧把褥纸拿来,给她垫上。” 转身又让躲在外屋的丈夫去烧一锅热水。 孩子生得挺痛快,美中不足的,是个丫头片子。 老海怪听说了,心里冷了半截儿,当着丈母娘的面,却又不敢显露在脸上。 有丈母娘在家伺候月子,老海怪地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耽搁。 今年收成不错,春天里,老海怪又开了十多亩荒地,生茬地,大豆的长势格外地好。 等地了场 光,老海怪卖了粮,足足交给媳妇八十块大洋。 孩子刚满月,老丈母娘就回去了,老海怪媳妇自个儿在家侍弄孩子。家里添丁增口,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狗养狗亲,猫养猫亲,再不济,是自己的亲骨肉,老海怪慢慢消散了心里的不快,去找算命先生,给女儿批了八字,看看孩子命中缺不缺什么,再依据命中所缺,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福荣。 现在让老海怪不满意的,只有一点,就是夜里和媳妇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 早先夫妻俩,没有孩子在身边搅闹,到了晚上,夫妻俩只要来了兴头儿,上去就整,你推我送,无所顾忌,总能做到尽兴。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孩子,白天媳妇操持家务不得闲,夜里又要几次三番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时刚睡下,冷不丁孩子又哭闹了,就得起来抱着孩子哄,至等把孩子哄睡了,才能重新躺下身子。 天天不得个囫囵觉,免不了生困。人困的时候,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而丈夫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要行事,媳妇就不大情愿,只是为尽妇道,和他应付了事罢了。常常是把内裤往下一脱,往腚底下塞一块抹布,其余的事,全由丈夫自己来做。 可可这阵子,家中伙食改善了,老海怪火力强盛起来,丈母娘在这里伺候月子,老海怪不敢放肆,干瞪眼,干?了一个多月。 一等老丈母娘离去,老海怪就夜夜不肯放空,有时一夜要多次,惹得媳妇心里厌烦,有时他在上面用力正猛,却听身下媳妇发出鼾声,弄得老海怪心里老大没趣。 老海怪勤于房事,功夫也算没有白费,又过了几年,三个孩子紧挨着相继出世了。 这三个孩子,清一色是男孩儿。 老海怪心里高兴得了不得,给三个孩子分别取了名字,老大叫福贵,次子叫福显,三子叫福耀。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让媳妇再生出七八个孩子,在吴家沟制造一个人丁兴旺、家道殷实的大家族,是指日可待的。 到了那时,他们吴家有十来个壮汉在村里晃着,看吴家沟谁还敢小看了他们?谁敢在背后对他们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正当老海怪为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大干快上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儿,摧毁了老海怪美好的愿望。 他又打老婆了。原因是,过去的几年里,发生了几件事,改变了老海怪的心态。 先是丈人、丈母娘过世了,把媳妇伤心得不行,哭了个昏天暗地。 老海怪脸上也装着挺难过,心里却兀然间轻松了许多。 这会儿他才清楚,丈人丈母娘在世,虽说不动声色,也不和他朝夕相处,却可可像一道无形的篱笆,约束着他,让他不敢恣意妄为。 如今两位老人不在了,那道无形的篱笆倏然拆除了。 媳妇的几个哥哥,也各立门户,分家另过了,媳妇眼下失了靠山,过年连家也不回了。 这样一来,老海怪在媳妇面前,慢慢就没了忌讳,说话开始粗声大气了,夹带着一家之主的威势。 第33章 再打老婆 也正是这个当口上,在吴家沟,能管束老海怪的刘老三,也过世了,刘老三老婆,又中了风,半身不遂,躺在炕上,不能自理,天天由儿子拴柱侍候着。 老海怪知道了,嘴上哀叹了几声,还亲自到刘家去,当面向拴柱夫妻表达了悲痛的心情,说了几句天可怜见的同情话,心里却暗自高兴,因为村中再也没人敢骂他、管束他了。 老海怪越来越容易从媳妇身上发现毛病了,不是做饭汤淡汤咸,就是吃饭时饭凉饭热;要么吃相不太入眼,要么大便的形状难看;或是鸡拉在院子里的屎,没有及时铲除干净,让他踩到脚上了,或是猪没喂饱,还在圈里哼哼直叫。 媳妇整天操持家务,又得带四个孩子,天天忙得像陀螺,心里烦得慌,听见丈夫没事找茬儿,挑她毛病,也没闲功夫和他纠缠,常常顶撞一句,“你看见了,就帮着干一点儿。” “你以为我是闲人吗?”见妻子敢顶撞了自己,老海怪也来了火气,圆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突,和妻子吼道,“我见天在地里,都快累死了,你还让我帮着干家里活儿,亏你说得出口!” 没错,老海怪这几年,着实比先前累多了,原因是他怕妻子枉花钱,攒不下钱,不放心,就把每年卖粮的钱,拿去买了地。正巧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挺好,老海怪家的田地,也跟着扩大了不少,眼下差不多有一百多亩好地。 前些年,家里只有四五十亩地时,老海怪一个人盯着侍弄,加上牲口给力,还马马虎虎,能应付下来,现如今,家里的田地增加了一倍,他却不肯雇长工来家,只他一个人侍弄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老海怪也想雇长工,可找来几个,人家一听说,他家有一百多亩地,只想雇一个长工,就都吓得不敢留下。 这一带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百八十亩地,东家要是个好把式,平日又能盯着摊手,至少得雇两个长工;平时东家要是不摊手,当甩手掌柜的,那就至少得雇三个长工。 老海怪是个种地的好把式,肯定不是甩手当家的,可这一百多亩地,只两个人侍弄,还是太累,所以,前来找活儿的长工,谁都不愿接这个茬儿。 老海怪生气,索性不雇长工,只在春天种地时,高价雇几个短工,秋收时,再雇几个短工,平日侍弄地,就他一个人顶着。 这几年,自从下了种,老海怪真个不得闲,整天待在地里,一大早,天刚放亮,就赶牲口下地,晚上摸黑才回家,中午也不休息。 这些,媳妇是知道的,心里也可怜他,往往和丈夫顶嘴,听见丈夫爆吼,就不再吱声。 可时间长了,媳妇又觉出些不对劲儿,农忙时,丈夫太累,对她耍耍态度,她还能忍着,可是农闲的时候,丈夫还这么对她扔脸子,和她耍态度,媳妇就有些受不了。 也该然合当有事儿,这天早上,媳妇套了一匹马,在磨房磨了两升面,卸了磨,又烧了一锅水,在院子里洗衣服。 老海怪因为妻子推磨使用牲口,上午就没套车往地里拉粪,这会儿正躺在炕上歇着。 媳妇刚把衣服洗了一半,刚满月的小儿子饿了,在炕上哭叫起来。老海怪媳妇放下衣服,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回家坐在炕沿儿上,给孩子喂奶。 这功夫,圈里的猪叫唤了。老海怪没好气儿地训斥起妻子,“你耳朵聋啊?猪都饿叫唤了,还不赶快喂猪去!” 妻子听见丈夫骂她,也没有好气儿,拉下脸来,顶撞道,“人也饿,猪也饿,我总不能把身子分成两瓣,又干这又干那?你在家躺着没事,听见了,就搭一下手,也累不坏你,横竖你又不是瘫在炕上,不能动弹,听你说这话,好像咱家里的活儿,都该是我一个人干。 “你要是真要强,就别碰我,眼面前,弄出这一堆孩子,你平日管都不管,地里的活多时,你说你累,说话时没好气儿地骂我,我忍了,现在地里的活儿不忙了,你还像大爷似的,躺在炕上说三道四,张口骂人……” 老婆几句话,撩得老海怪头皮冒火,忽地从炕上坐起,瞪着眼巴皮地喝斥媳妇,“你又皮子紧了,是不是?” 一听丈夫提到“皮子紧了”这句话,老海怪媳妇立马想起前些年挨打的事,那回,她是铁了心要回娘家去的,不打算跟老海怪过了,后来经不住刘老三两口子千劝万劝,这个丑丈夫又知错认改,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她才回心转意,留了下来。 现如今,她给他们吴家生了一堆孩子,天天不停地操持着家务,累死累活,没完没了地干呀干呀,不但没讨得丈夫一句暖心话,归起这丑陋的丈夫,又提到当初打老婆的事来,把那次撒野,当成了他的本事,拿来威胁她。 老海怪媳妇越想越气,见丈夫爬起身来,又有动武的架势,一时怒火中烧,也毫不相让,把正在吃奶的孩子放到炕上,立起身子,大声嚷嚷道,“皮子紧了又怎么样?敢是你这回再狠一点,像倷爹当年打死倷妈一样,把我也打死,倒也利索,省得见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惹你心烦。 “把我打死了,你再试试,看看天底下,再有没有哪个女人瞎了眼,能嫁给你这样的人家?” 媳妇一通气话,搅得老海怪头晕脑胀,跳到地上,披头盖脸的一顿耳撇子,将媳打倒在地。 暴怒的老海怪,还没完全丧失理性,早年那次打老波,控制不住,上了脚,结果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踹掉了,眼下虽说老婆肚子里还是空的,不过他还指望老婆这个肚子,能再给他生一堆孩子呢。 他觉得,光凭自己铁扇一样的大手,就足以让老婆尝尽苦头的,便一手薅住媳妇的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揪住媳妇的衣服,将媳妇摁到炕沿上,抡起大手,从头到腚,狠扇了不下百十来下。 直打到媳妇止住了喊叫,几个大孩子吓得聚成一堆,躲在炕梢瑟瑟发抖,只有刚出生的老三,因为刚才奶头被妈妈从嘴里拽出,这会儿正在褯子里嗷嗷哭叫。 老海怪直打到手脖子发酸,呼吸短促,才觉着出了一口恶气,坐到炕沿上,开始斥骂媳妇,“妈了个巴子,你个驴进的,倷爹倷妈死了,没有人护着你了;刘老三也死了,你椿凳拆了背儿,没的依靠了,王婆卖了磨,推不得了,鸨子死了粉头儿,没指望了,我看你还怎么得瑟?哪个鳖犊子敢来护着你?你现在敢往家里跑试试? “这些天我盯着你,你胆敢跑出这个家门一步,我不把你的贱腿敲断了,我这吴姓,就巅倒着写,宁愿让你瘫在炕上,侍候你。 “你看这几年,把你得瑟的,小嘴儿哨哨的,我说一句,你有十句在那儿等着,这个家里,装不下你了,没人敢管教你了,眼瞅孩子们都长大了,你当妈的,没个规矩,说顶撞我,就顶撞我,你想把孩子们教成什么样呀?无法无天呀? “好歹我是上过书房的,四书五经也都学过,哪个圣人说过,老娘儿们在家里,可以不听男人的话?可以顶撞自个儿的男人呀? “我忍了多少年了,指望着你上了岁数,能懂事,能改掉一身的臭毛病,没料想,你越来越没个样儿了,还蹬鼻子上脸,跟我平打平上。 “今儿个,我可把话撂这儿,往后我在家里说话,你但凡敢跟我顶一句嘴,顶一回,我打一回;我打你时,不准你嗷嗷哭叫,你越出声,我打得越狠。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老海怪恨恨地说了一通,转身出门套车去了,打算往地里拉粪。 老海怪媳妇趴在炕沿上,脑袋胀得像被水泡大的饽饽,痛得厉害,后背后像被人放上炭火,烤得她又烫又疼,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仿佛被人用船桨翻搅着,她想吐,却又没力气吐,只好忍着。 忍了一会儿,到底忍持不住,蹲下身去,哇的一口,吐了一大滩东西,直到把肚子倒空了,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嘴里又酸又苦。吐了一会,浑身才觉得松快了一些。 说实话,老海怪这次打老婆,还是讲究一些技术含量的,出手没有上次狠,这一点,连老海怪媳妇自己都不否认。 只是这次,让老海怪媳妇比上次更加伤心的是,老海怪打完老婆说的那番话,让老海怪媳妇,对在这里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这段时间里,老海怪媳妇心里的疑惑,也终于破了题。 看来,自己丑陋的丈夫,在她面前装乖的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原来自己爹妈活着时,迫于娘家的威势,丈夫不敢把她怎么样,如今自己的爹妈不在了,哥哥们也都分家另过了,她现在受了委屈,想找个诉苦的去处,都没有了。 而丑陋的丈夫,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开始显露出原形,把她当成一团粘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样捏。 听听他刚才对老婆立下规矩,说的那几句话,那还能叫丈夫对妻子说的话吗?便是对自家买来的奴仆,又会怎么样?想想为闺女时在娘家,家里老的小的,谁不宠着她?自己又曾和谁拌过嘴?红过脸儿?村里人,谁不夸说自己是个心灵手巧、明事懂理的好闺女? 叵奈造化弄人,原本爹妈给许下的一门亲事,偏偏那个短命鬼,又早早死去了,自己成了望门寡,等三年守孝期满,年岁也大了,好样的婆家,就难找了,爹妈怕耽搁闺女,最后没办法,把自己嫁给了这么个丑男人。 当初的媒人,刘老三老婆,瞒着他们家祖辈打老婆婆的底细,硬说他会过日子,能干。这哪叫会过日子呀?他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钱锈。 想到这里,她又把愤怒迁移到刘老三老婆身上,心里诅咒道:老天爷真长眼呀,惩罚了她,现在让她半身不遂,躺在炕上起不来。 可转念又想,上次挨了打,是刘老三两口子来替她出了口恶气,立马又觉得,自己刚才这样诅咒刘老三老婆,不妥,便又把眼下的一切,归结为自己的命不好。 伤了一会儿心,流了一会儿泪,想想这只是苦难日子的开始,老海怪媳就想早一点把这苦难日子,做个了结。 她到里屋寻了根麻绳,将绳子系到门框上,又在下面结了个环儿,正当环扣刚刚结好,女儿福荣从炕上爬了下来,抱住妈妈的腿,轻轻晃了晃,低声说道,“妈,你想上哪儿去?把我和弟弟一块带走。” 女儿福荣说话声不大,却着实让母亲吃了一惊,低头看看女儿,女儿今年才五岁,清澈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恐惧和哀戚,而炕上的长子福贵,今年才三岁,次子福显刚刚两岁,眼里刚才受惊吓时的恐惧,还没完全消散,三儿子在褯子中哭叫了半天,哭累了,这会儿睡着了。 这四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一旦她撒手而去,这四个孩子,能活下去吗?一想到孩子,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簌簌落下,解下门框上的绳子,哭着说道,“妈哪儿也不去,和你们在一起。” 说完,把女儿抱到炕上,自己趴到炕上,暗自流着眼泪。 中午,老海怪卸了车回家,见家里清锅冷灶的,知道媳妇还在怄气,没做午饭,心里又冒出火儿来,心想爷爷说的真对,老婆这种东西,头一次不打老实了,往后就做夹生饭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头醋不酸,到底儿薄。 看来今天这顿打,还是不煞实,她竟敢和自己怄气,一时间,老海怪脑门儿又有些发热,提着马鞭,走到炕前,见媳妇趴在炕上,就要举鞭抽打。 多亏女儿福荣机灵,见父亲一脸杀气进来,知道凶多吉少,赶紧说道,“爹,俺妈呕了。” 老海怪心里一悸栗,低头看时,地上果真是媳妇吐的一滩,疑心媳妇又有了喜,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因为头一胎孩子,就是因为他不明就里,下了狠手打了一顿,给打掉了,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再弄出事儿来。 第34章 偷袭 老海怪偷眼看了一眼媳妇的下身,看见媳妇的裤子上没有血迹,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些,撂下马鞭,到院子里取了把铁锨,又从锅灶下掏了些草灰,到炕前把呕吐物盖好,而后用锨连灰一块儿撮了出去。 放下铁锨,心里有些后怕,又想到前些年,媳妇怀的头胎孩子,就是让他活生生给打掉了,多亏这回他躲备了,没下死手,要不然,说不定又要出乱子。 回过头,再想想这回打老婆的前因后果,也觉得没大必要,就因为要在媳妇面前立规矩,就把媳妇打成这样,不值得。 不就是因为让媳妇喂猪,媳妇顶了几句吗?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 再说,眼前孩子一大群了,打了老婆,孩子们遭殃,何苦呢? 这样想着,老海怪心里就有些悔意。 想去给老婆道个歉,这话又张不开口,一个老爷儿们,打了老婆,又去向老婆赔不是,算什么爷儿们呀?可是要是不道歉呢,任由媳妇这么在炕上躺着,也不是个事儿。 头胎孩子让他打掉的那回,刘老三老婆主张,媳妇足足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那会儿,可算把他折腾得够呛。 现如今,更厉害了,孩子一大帮,要是媳妇这回真在炕上躺一个月,还真够他呛的。 琢磨了一会儿,老海怪想出一堆歪理儿,打算拿去开导媳妇。 老海怪回到正房,在外间屋里磨蹭了一会儿,走进里屋,欠着屁股,坐到炕沿儿,后背倚在间壁上,斜了媳妇一眼。 见媳妇并不理会他,便叹了两口气,开口说道,“咳,现如今,有句时兴的话,说妈是孩子的头一个先生。 “这 老话说得好,一世没好妻,十世没好子。一个女人家,养孩子,要是不能在孩子面前作表立范,往后还怎么教育孩子做人成材呀? ”眼面前,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啦,咱丫头荣子,一小儿就是照着你的样子做女人,你现在成天到晚,跟我顶嘴,咱闺女将来出了门子,也少不得照样和女婿顶嘴,要是将来她能找个老实巴交的女婿,兴许人家能容忍她,不和她一般见识。 “要是找个脾气不好、厉害的女婿,咱闺女像你这样,敢跟人家顶嘴,那还不得挨揍呀?就从这一点,你当妈的,就得给闺女作个样儿来。 “再说了,这 老话说,雁无头儿,不成行;兵无头儿,不成阵。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一家之主是什么?就是这个家的头儿,家里人对一家之主,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在一家之主面前,乱嚷嚷,不这样,这个家不乱套才怪呢。 “你要是觉得,我做一家之主不行,不如你,那咱这个家,就由你当家,怎么样? “你是一家之主,全家的大事小情,下种收割,全由你说了算,我和孩子们,都听你的,你说一,我保证不跟你说二;你说南,我保证不说北,你叫我干什么,我保证哑悄声,不说二话,这才像个家样儿。 ”要不然,成天你东我西,吵吵闹闹,鸡争鹅斗的,这种人家,能过好日子才怪呢。” 老海怪原想再说几句,见妻子躺在炕上并不搭理他,眼里一个劲儿地流泪,心里也觉无趣,打住了话头儿,叹了几声气,转身去了外屋。 到了外屋,老海怪觉着肚饿,见锅里是空的,只好从悬在房梁上的饼筐里,取出苞米面饼子,倒了一碗热水,咬一口饼子,喝一口热水,将就着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饼子,又去马圈给马添了草,原想回家躺一会,可妻子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哭泣,老海怪便拿起铁锨,到街上,往车上装粪。 老海怪的长篇演讲,妻子并不买账,结婚这么多年了,丈夫这套把戏,妻子早就吃透了。 他惯会打一巴掌,给个枣吃,明明心里已经知错,嘴上却从不肯当着人面认错,偏要拿着不是,当理讲,把别人当成傻子。 妻子打心眼儿里过够了这种日子,只是眼下孩子一大帮,又都太小,她不忍心抛下孩子,才忍气活下来。 她指望将来,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孩子们会保护她,这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天快黑了,孩子们中午没吃东西,几个会说话的孩子,这会儿都嚷着饿了。 老海怪媳妇强打起精神,忍着身上的痛疼,从炕上爬起,下地做饭去了。 老海怪傍晚卸了车,回家见妻子正在灶上做饭,心里一阵欢喜,以为中午他那通开导,有了效力,脸上却装着淡定,沉着脸进到里屋,躺到炕上歇着。 晚饭收拾好,媳妇只喊孩子们吃饭。 老海怪也不介意,淡咧咧地也跟着起身,自己拿起碗,盛了饭,闷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让老海怪感到事态严重的,是几天之后的事。 那天半夜,老海怪被尿憋醒,身下那东西也……老海怪起身解了手,回屋重新上炕躺下,身下那东西还……弄得他浑身挺难受。这时,他才想起,自从这回打了媳妇,一连多天,他都没做那事了,这东西眼下是被憋着了。 想想打老婆的事,已过去几天了,媳妇这些天家务活儿,一点也没耽误,估计她心里的气儿,也该消了,便有和妻子行事的念头。 老海怪伸手进媳妇的被儿窝,在妻子的身上轻捏了一把。 这种动作,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暗号,往常这样一捏,媳妇就知道他想要,无论心里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都会把内裤脱下…… 今晚却不然,老海怪的手刚摸到那地方,睡眼朦胧的妻子像突然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跃从被窝坐起,大声斥问老海怪,“你想干什么?” 夜半三更,一片寂静,冷丁被媳妇一声搅闹,女儿福荣被惊醒了,问了一声,“妈,你怎么啦?” “我刚才做了恶梦,”母亲编着谎言,“遇上了坏人,他想欺负妈妈,妈喊了一声,就吓醒了。” 说完,重新躺下。 “妈,我上你被窝,”女儿福荣说,“你搂我睡,就不怕了。” “行,你过来。” 女儿福荣见母亲应许了,从几个弟弟头上跨过,钻进母亲的被窝。 老海怪大觉扫兴,躲在被窝,不敢吱声,身下那玩意,也刹那……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半夜里,都尝试着想行事,每次都遭到坚决拒绝。 这会儿,老海怪才醒过 腔来,看来这次打老婆,妻子并没原谅他,现在正在用自己身上最锐利的武器惩罚他;而他呢,又不肯主动向妻子赔礼道歉,说几句软话,夫妻二人,只好这么耗着。 时间越长,欲火越旺,慢慢的,老海怪有些忍持不住了。 一天夜里,他打算霸王硬上弓,趁妻子睡熟,发出鼾声时,强行钻进妻子的被窝,翻身跨了上去。 妻子被老海怪这鲁莽举动惊醒,刚要叫喊,丈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正扯下……就要把那东西…… 情急之下,妻子伸脚踢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小儿子。 小儿子兀然遭人一踢,在褯子里嗷嗷大哭起来,随后,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也被弟弟哭醒,慌忙中,问妈妈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老海怪像一个窃贼,在行窃时被人发现,翻身从妻子身上滚下,躲进自己的被窝,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吱声。 麻烦还远不止这些。 媳妇不跟老海怪说话了,整天只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家务活儿,任凭老海怪怎么上赶子和她说话,她都装着没听见,像聋子似的。 偶尔遇到什么事,必须告诉丈夫,老海怪媳妇也不亲自去说,而是让女儿福荣传话。 比方说,猪圈门上栅栏让猪拱坏了,需要修理一下,妻子就让女儿福荣对父亲说,“爹,俺妈说,猪圈门坏了,让你修修。” 老海怪得话,上猪圈门那儿看看,果然坏了,就拿来斧子,重新钉好。 守着漂亮的老婆干?,老海怪心里郁闷得不行,不时地寻找机会,想和媳妇行事。 叵奈媳妇太警觉,总也不给他机会,把老海怪憋得心急火燎,脾气也坏了个煞实,常常发些无名火儿,在家里摔碟子砸碗,打鸡骂狗,寻衅滋事,找茬儿想打老婆。 媳妇现在学乖了,任丈夫怎么挑衅,只是不接茬儿,装彪卖傻,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门心思干自己的家务活儿。 老海怪这会儿,像一头好斗的武士,却又一时找不到敌手,迷离摸嘞的,在家里东一头西一头的瞎碰乱撞。 一天清晨,媳妇起身做早饭时,老海怪兀地来了灵 性。 媳妇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要上茅厕,把肚子里的脏东西打扫干净,才回屋里做早饭。 老海怪觉着,这个机会倒不错,这个时候,孩子们正在睡觉,家里茅厕又在下院,弄出点什么动静,孩子们也听不见。 打定了主意,老海怪一轱辘爬了起来,不声不响地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下炕出门,到了茅厕边等着,见媳妇从茅厕里站起身子,正要提裤子,老海怪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两手像铁箍一样抱住媳妇。 猛可里,从黑影里蹿出一个莽汉抱住自己,可把老海怪媳吓得不轻,待看清是自己刁蛮的丈夫,媳妇心里又惊又恼,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再敢出一声,我就掐死你!”老海怪压低了声音,警告妻子。 看见丈夫眼里冒着凶光,老海怪媳妇一点儿也不怀疑,丈夫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坏事,只得忍着怒气,任由丈夫胡来,气得眼里流出泪水。 久旱的丈夫,这会儿根本不去理会事出妻子的感受,死死地把……挤靠在茅厕的墙上……草草行事,只三下两下,就把身上的火儿泄光,转身回家,重新上炕睡下了。 妻子的后背,被压在茅厕的墙上,硌得生痛,恼怒地提好裤子,流了一会儿眼泪,才回到上房做早饭,刷锅淘米时,少不得把碗瓢使劲儿地在锅上摔出声响,发泄心里的愤恨。 有了这次教训,以后每天早起做饭时,老海怪媳妇总要把女儿福荣一块儿叫起,陪着她上茅厕。 五岁的女儿不知就里,问母亲为什么这样。 母亲说,“这阵子,听说屯子里闹狼,晚上常进村里偷鸡吃,妈妈害怕,和你搭个伴儿,壮壮胆儿。” 女儿信以为真,往后每天清晨,不待母亲喊她,就主动爬出被窝,陪母亲上茅厕,自此,老海怪再也没有机会得手。 有女儿像小尾巴一样,天天跟在身后,老海怪媳妇安适 下来,不再担心丈夫的偷袭。 只是苦了火力旺盛的丈夫,憋了两天,身上又开始冒火儿,想再寻机偷袭媳妇,却发现媳妇防范得极其严密,无懈可击,熬持不住,老海怪又开始在家里踹门踢墙,打鸡骂狗。 媳妇却一点儿都不理会他,只是闷头儿干自己的家务活儿。 进了腊月,老海怪媳妇开始忙叨过年的事了。 她先是用桔杆串了几个盖帘,又给孩子们纳了鞋底儿,做了新鞋。 看看孩子们没有新衣服,自己和丈夫也几年没做新衣服了,就想扯几尺布,给全家人做身过年的新衣服。 村里别人家,都自己种几亩地棉花,秋天收回家里,纺线,再请机匠到家里来织布染色。 老海怪嫌种棉花产量太低,收成不好,又费工费事,就不种棉花了;又赶上小鼻子运来的洋布,又好看又便宜,买布做衣服,其实也挺划算。 只是家里的钱,名义上是妻子掌管的,实际上,老海怪隔三差五,都要找出种种借口,往妻子要来柜门钥匙,打开柜门,查点一下钱匣子里的大洋,看看妻子是否背着他,枉花了钱。 平日里,妻子要花一个铜子儿,都得丈夫点头才行。 母亲把想给全家每人做一身过年新衣服的事儿,告诉了女儿,让女儿把话,传给老海怪。 第35章 做新衣 中午,老海怪卸了车回家,女儿福荣迎上前去,说道,“爹,俺妈想给咱家,人人都有做一身过年的新衣裳,让你到集上,扯二十四尺蓝色洋布。” 一听说要花钱,老海怪心里老大不高兴,拉下脸来,表面上是在训斥女儿福荣,实际上是说给妻子听的,“做什么新衣裳?身上的衣裳都不算旧,也没破,洗洗浆浆,过年不照样穿? “年节好过,日子难过,别看柜里攒了几个闲钱儿,就整天惦记着怎么去花了,要时时想着怎么攒钱,别老想着怎么花钱。 “钱这东西,花一个,少一个;攒一个,多一个。花一个,没看见家里多了什么,可到了用急的时候,拿不出钱来,能憋得你满地乱转。俗话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好汉,就是这个道理。” 妻子听出,丈夫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生气,却不敢吭声。 没办法,家里的事,只要丈夫发了话,她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她要是不听,自作主张,硬是去扯了布,回家做了衣裳,那就是惹了天大的乱子。 眼下在丈夫面前,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凡能不惹着他,就不去惹他。 可是,大过年的,孩子们身上,没件像样的新衣裳,像什么样子啊? 过年期间,家里要是来个人,或者是孩子们到街上去玩,别人家的孩子,都穿红着绿的,自己的孩子,身上都是旧衣服,这大人有个大脸,小孩有个小脸儿,孩子们这么小,就让他们在外人面前落威。 想到这儿,当妈的心里,就一阵发酸。 寻思了一会儿,想到柜子里,还有几块绸缎,是当初结婚时,娘家陪送她的嫁妆,结婚后,她一直没舍得用,就想用这几块布料,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 花了几天功夫,老海怪媳妇给孩子们做了一身新衣服。 看看年根儿将近,老海怪媳妇开始操办年货了。 碾了几升米,磨了两升粘黄米糕面,又是磨了几升苞米面,留着过了年,正月里全家人吃。 家里没有白面,妻子指望这几天,丈夫到集市上办置年货,一 便 儿能把白面买回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老海怪借口过了年,要买地,家里急着用钱,又把年猪拉到集市上卖了。 这几年,邻邻居居,见老海怪家年年不杀猪,都是到了年根儿,就把年猪给卖了,邻居们杀猪时,就不再请老海怪去吃肉,也不往他们家送萝卜干子了。 老海怪心里挺生气,在家里骂了几句邻居们小气的话,随后又说,这样也好,等将来咱家杀猪了,也不去请他们,也不送他们。 说归说,骂归骂,一到年根儿,又总是眼红大洋,把年猪卖了。 卖了年猪,从集市上回来,通常会买回一袋白面,二斤猪肉,二斤粉丝,一张大红纸,是用来写春联的,一柱香,是祭祖时上供用的。 今年更邪乎,从集上回来时,老海怪只买来二斤猪肉,二斤粉条,一张红纸,一柱香。 妻子见老海怪没买白面,大觉意外。 家里的白面,早就吃完了,这大过年的,不买几斤白面,拿什么蒸饽饽,包饺子,擀面条呀? 只是已经老长时间不跟丈夫说话了,而且每次让女儿传话,让丈夫去买东西,都会招来丈夫的一通指桑骂槐的数落,老海怪媳妇心里生气,这回见丈夫连过年的白面也不买了,便不去理他。 大年三十到了。 吴家沟人,一向都把三十当过年。一早起来,就能听见村里有孩子放鞭炮的声音。 吃过早饭,老海怪媳妇从柜里找出新衣裳,给孩子穿上,个个都打扮得新铮铮的。 老海怪给马喂了草,回到上房一看,孩子们都换上新衣服,当即疑心媳妇没听自己的话,背地里偷着拿家里的钱去买了布料,给孩子们做了新衣服。 这样一想,一股火儿燎着脑门儿,就要发作动武。 转念又想,媳妇的嘴头子,也不是白给的,惹不好,不拿准证据,打她骂她,怕打不老实她。 想到这块儿,老海怪忍着气,黑着脸,对媳妇说道,“那什么,前街狗剩老婆病了,没钱扎管,听说要卖十亩地,价钱也不贵,就要三十块大洋,给老婆扎管病,我有些动心,看看咱家的钱够不够?” 媳妇知道,丈夫是疑心她花了家里的钱,给孩子们买布料做新衣服,眼面前借口要买地,看看家里的钱够不够。实际上,是要查她管的账呢,心里便有些冒火儿。 只是丈夫没明说出来,她也不好发作,只好忍着,也不吭声,把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扔到炕上。 老海怪取过钥匙,打开柜门,取过钱匣子,把里面的大洋仔细查了两遍,看看一文不少,这才放下心来,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跟着又疑心妻子,平日里,背着他攒下了体己钱。 这样一想,刚刚消下的火儿,又烧了起来,也因为拿不出证据,又不便发作。 把柜门重新锁上,老海怪心有不甘,训斥妻说,“不是不让你给孩子做新衣服裳吗?你怎么就不听呢?” 老海怪媳妇听罢,心里一股火儿蹿起,忘记了自己早年暗自起的誓:不再和丈夫说话。 听丈夫说出这话,怒视着丈夫,狠声狠气地问道,“我用俺妈送我的嫁妆,给自个孩子做件过年的新衣裳,没花你一分钱,也有错吗?” 知道这新衣裳,不是媳妇背着他攒下的体己钱买的,老海怪心里透了亮,刚才还一肚子的怒气,顷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眼看媳妇说不出好话,老海怪忙着变了口气,说道,“咳,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你想哪儿去了?咱家缺钱吗?说实在的,别说给孩子做一套新衣裳,就是做十套八套,又能怎么样? “这事儿,我不是没想过,原来呢,我想等把猪卖了,到城里的成衣铺去,给咱全家人,一人买一套现成的新衣裳,过年穿出去,好好展样展样。 “后来怎么没买呢?我是这么想的,孩子们都还小,又正在长身体,这一件新衣裳,还没等穿破,过一年,人又长高了,原先的新衣裳就穿不上了,就又得买新的,你说破费不破费? “我寻思着,孩子们现在还小,小时吃点苦,不算什么,等了孩子长大了,身子定型了,再好好给他们打扮打扮,也不晚,你说是不是?” 老海怪媳妇心里明镜儿似的,结婚这些年,她算是品透了丈夫,他惯会说些空话、好话哄人,许的那些愿,其实一件也兑现不了。 她原本想不管不顾,一通现成的话,把他那些哄人的把戏戳穿,只是想到大过年的,孩子们刚换上新衣裳,都乐得喜笑颜开,刚才又见丈夫说了软话,便忍着气,不再理会老海怪,转身到灶上烧火温猪食。 喂完圈里的猪,再办置一桌像样的年饭。 老海怪伸手把钥匙递给媳妇,媳妇也不接手,没好气地说道,“这钥匙,别再给我了,我拴在身上,干活儿挡害,还是你自个儿拿着。” 得了这话,老海怪打心眼儿里高兴,嘴上却说道,“你看你,早先你不是说过,居家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吗?咱家现在是你当家,我拿着柜钥匙,让外人知道了,人家不笑话咱?” 见媳妇并不和他接话,老海怪也不客气,嘟囔了一句,重新把钥匙拴在自己腰带上,高高兴兴到里屋去请出宗谱,又从库房拿出一领新苇席,挂到堂屋的后墙上,把宗谱别到苇席上,随后把高桌横过,临时充当供桌,摆上烛台和香炉,就要往供桌上摆放供品。 这会儿,老海怪才发现,眼瞅过年了,媳妇还没蒸饽饽,便急声问道,“荣子她妈,你怎么还没蒸饽饽呀?” 媳妇早就等着老海怪问这句话了,眼见丈夫现在问出,就没好气儿地反问道,“你让我拿什么蒸呀?” 原来,前几天,媳妇见老海怪到集上卖了年猪,回家时,并没像往年那样买回白面,估计丈夫以为家里还有白面,便故意不吱声,就想等到时候,教训教训丈夫,好好惩治惩治不通人情的钱锈丈夫。 老海怪见媳妇问出这话,大为不满,随口问道,“家里的白面呢?今年春天,我不是买了一袋白面吗?” 见丈夫这样说话,媳妇把事先准备好的现成的话,一股脑地灌进老海怪的耳朵里,“敢是倷家惯常添客不杀鸡呀?春天里为什么买一袋白面?你又不是不清楚,那是你雇短工来家,你不给人家吃好的,人家不给你出力干活儿,你为了哄短工们干活儿,才舍得买了一袋白面回来。 “再说了,早年家里,只咱两口人,素常也不雇短工,一袋面,省着吃,将就着,从年头儿,吃到年尾,现如今,咱家里六口人,孩子们虽 说还小,也不是喝西北风就能长大的,你还想一袋子白面吃一年? “眼面前,只能有一顿,没一顿,家里有什么,我就做什么,横竖我不会生下白面?你一个当家人,这点事还不明白?“ 老海怪情知不在理儿上,让媳妇数落了一通,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却不肯服输,强辩道,“早先咱家的柜钥匙,是你把着的,你是当家人,怎么往我身上推?我只是刚刚接了钥匙,你当家,家里缺什么,你不管,谁管?“ 不听这话,老海怪媳妇还不太生气,听完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发火儿道,“这些好听的乖巧话,你留着到外面说给别人听去,自己家里人,你用不着来这一套,敢是俺娘儿们是听话儿长的? “早先你在我面前说些乖巧话,我就不稀和你一般见识,你还不觉悟,说一次两次,也是个稀罕,归起你如今,把这些乖巧话当歌儿唱了。好话说三遍,狗都不稀见。 “这些年,我把着家里的柜门钥匙不假,可家里什么事,我说算过?不都是你一手遮天,金口玉牙? ”荣子过了年,眼瞅都六岁了,开始穿轧裆裤了,懂人事儿了,一年到头,眼巴巴盼着过年,前些天,我跟你商量,想扯几尺布,给孩子们做套新衣裳,过年穿。 “树有皮,人有脸,村里家家孩子过年,都穿新衣裳,你偏让自己的孩子们穿旧衣裳过年,叫孩子怎么出门见人? “我让孩子跟你说了,你硬是不吐口儿,逼得我没法儿,只得拿出当年俺妈送我的嫁妆,给孩子们做了新衣裳。 “你刚刚看见孩子们换上新衣裳了,疑心我动了家里的钱,赶紧把柜钥匙要过去,查点钱匣子里的钱数。真是贼人当家,拿人当他……” “我不是告诉你啦?过了年,我想买地,看看家里的钱够不够,怎么说是查你呢?”老海怪辩解道。 妻子当然不信,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少来这一套,彪人说人彪,你当别人是傻子?说实在的,我当了二十年兽医,还看不出你驴肚子里有些什么病? “我刚过门儿那会儿,邻邻居居的杀年猪,好歹都请你过去吃猪肉,往咱家里送萝卜干子。 ”这几年,人家都不请不送了,你心里就不觉悟?还腆着脸在家里骂人家小气!人家小气,你大气吗?你大气,怎么年年不杀年猪呀? “早先一到年根儿,你就说家里要换大车,要买地,急着等钱用,把年猪卖了,那会儿我信了你。 “可这一连多少年,自打我进了你们吴家的门儿,就没见过你杀过年猪,敢是倷家老是紧巴,急着用钱? ”这杀年猪,不光是为了吃点肉,更图个乐呵,忙忙叨叨,一家人累了一年,孩子们眼巴巴盼着过年。杀个年猪,一家大人小孩儿,样样数数都能吃点,觉得是个年样儿。 “再看看你这些年,嘴上说卖了年猪,平日隔三差五,到集市上,割些新鲜肉回家吃。可这么多年了,你拍拍良心说,你统共到集市上,割了几回新鲜猪肉回家呀?不就是年年到了年根儿,卖完年猪,才割回二斤鲜猪肉吗?大过年的,谁家过年不包顿饺子? “再看看咱家,这么多年,哪包一回像样的饺子啦?二斤肉,除去炒菜,除去上供,除去猪皮,还能剩下多少用来包饺子? “你今儿个要买地,明儿个要买地,地再多,过叫花子一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今儿个过年,要上供了,你想起要饽饽了,眼面前大过年的,一家人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你就是把供摆得再漂亮,倷家的列祖列宗,能咽得下去吗?” 第36章 又打了 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老海怪媳妇还觉不解气,正要再说几句,却不料已经撩起丈夫的火儿来,瞪着斗牛眼,吼斥媳妇道,“你皮子又紧了,是不是?给你个脸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一句“皮子紧了”,彻底激怒了气愤中的妻子,老海怪媳妇又忘记了过去的教训,大声嚷道,“实话告诉你,我不光皮子紧了,我还不想活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姓吴的,你要是有种,是个爷儿们,你当着我面儿,先把几个孩子,一个一个掐死,我就是不割舍几个孩子,才忍气受屈,活到今儿。 “你今儿个要是把孩子掐死了,我都不用你动手,自个儿找根绳勒死,我真的不想活了!正好大过年的,你有空给俺娘儿们出殡。” 老海怪听了这话,脑门儿像烤着炭火儿,破口骂道,“孩子,我不割舍掐死,打你,我却割舍,妈了个巴子!” 边骂边抡起巴掌,一顿耳撇子,像刮风一样扇了过去,打得媳妇满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直响,就势蹲了下去,果真不再敢出声了。 老海怪正打得起兴,女儿荣子,忽然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喊道,“爹,你别把俺妈打死,俺要妈妈。” 女儿的哭喊声,惊动了暴怒的老海怪,心里咯噔一下,火气消了下来。 想到今天是过年头一天,自己又不在理儿上,便收起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不看在孩子的面儿上,今天就要你死!” 这个年,过得扫兴。家里没有一点儿年味儿不说,又把老婆打坏了。 这回,老海怪下手挺狠,把媳妇左耳打聋了,媳妇的左耳朵,这些天,成天嗡嗡作响,就是听不见动静。一个人躺在炕上,伤心地哭了一场又一场。只是孩子们喊饿了,她才爬起来做点饭喂孩子。 老海怪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去自讨没趣,每顿饭都不先动筷子,只是等孩子们吃完了,媳妇收拾完碗筷,才自个儿盛一碗,凉一顿,热一顿,将就着把年过了。 过了十五,见媳妇不再流泪了,又重新操持起家务,老海怪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正月,就是惊蛰,老海怪这两天,开始在家修理农具,打算摆弄地了。 傍晌,老海怪往地里送了一车粪,回家卸了车,听见院子里狗叫,扭头望去,是拴柱走进院里。 见了老海怪,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忙什么呐?海怪。” 在吴家沟,敢当面喊老海怪外号的,就数刘老三爷儿俩。 刘老三倒也罢了,毕竟是长辈,平日里像父亲一样指教过他,帮衬他,叫他海怪,他也不生气,可刘老三现在已经死了。 这拴柱就不一样了,跟老海怪年龄相仿,长得细毛毫筋的,麻杆子腿,说话办事,大大咧咧的,也不讲究,平日见了老海怪,也不管跟前有没有人,开口就喊他“海怪”,惹得老海怪心里真的挺生气,却又碍着刘老三的面儿上,不好和他计较。 老海怪黑眼不稀见他。 这会儿见拴柱进院,也只木着脸,冷冰冰问了一句,“什么事?” “那什么,”拴柱说道,“你不是想雇长工吗?我有个好茬儿,你看行不行?” 说着,冲大门外喊了一声,“哎,老陈,进来呀!” 听见拴柱招呼,大门口走进一个挑担子的汉子。 这汉子三十上下,和老海怪年岁相仿,大高个儿,大骨架,有些消瘦,腮帮子瘪下,颧骨凸着,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此人眼睛不大,平时眯缝着,不像是不善之人。 肩上挑着箩筐,前筐里放着一套脏兮兮的行李,后筐里坐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和老海怪的大儿子福贵差不多大,就是有些瘦,细鸡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也是营养不良。 看这孩子前额凸出,后脑袋鼓圆,长着南北头,便知道这爷儿俩,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 老海怪讨厌拴柱,原本想一口拒绝,只是看过这汉子粗手大脚的,像个庄稼地里的好把式,便有些动心,冷着脸问拴柱,“哪儿来的?” “山东德州府,”拴柱说道,“去年闹蝗灾,地里没收成,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换了口粮;今年没法儿种地了,逃荒过来。我听说你正张罗着雇长工,就领到你这儿试试,你觉得合适,就留下。” “什么价?”老海怪又问道。 不待拴柱开口,叫老陈的汉子就抢先答道,“东家看着办,差不多就中!” 老海怪打量了老陈一会儿,见这汉子带着孩子,心里犯了合计。 按说像这汉子,在吴家沟大户人家里当长工,工钱多半是一年两石半高粱米,要是远道的,带不走粮食,东家通常会按市行兑换成八块大洋做工钱,另外,一天三顿,管吃管住。 可惜这汉子,却带着一个孩子,住处可以不和他计较,反正他们爷儿俩一铺炕,一只羊是看,两只羊是放,一般大小的事儿,只是吃食却不能不算计,大小是一张嘴,动起来是要嚼粮食的。 合计了一会儿,老海怪说道,“倷爷儿俩,一年四季管吃管住,一年六块大洋的工钱,你看成不?” 听东家把“吃”字儿说得特狠,这汉子猜出,东家是要把孩子一年的饭食,从他的工钱里扣除。 有个窝是家。从老家逃荒过来,这一路上受的苦难,不是别人能体会的,这汉子都尝够了,看眼面前这东家,虽不像是善良之人,可好歹有个托身的地方,不用再带着孩子四处奔波了,老陈就爽快地答道,“中!就按东家说的。” 拴柱在旁边看不过眼,觉得老海怪做事有些刻薄,正要劝他几句,帮老陈再讨些公道,却见老海怪沉着脸,下了逐客令,对拴柱说道,“行了,你回去,拴柱,兄弟谢谢你啦。” 见老海怪下了逐客令,拴柱心里老大不爽,知道自己再多言,那是自找没趣,便转身和老陈打了声招呼,愤愤地出了大门。 老海怪家的长工屋是现成的,前些年,家里要雇长工,老海怪就在东门房磨房旁边的小屋里,盘了一铺炕,后来找来几个长工,都嫌他家地多,雇工太少,工钱又不高,没能谈妥,这长工屋,就一直闲在那里。 每年雨季到来前,媳妇都要往长工屋里储些干草,预备雨季来时做饭用。老海怪领着老陈,把屋里的乱草清理干净,让老海陈烧了炕,又从库房里取来一领炕席,铺到炕上,老陈一家,就算安顿下来了。 老海怪眼力不错,没看走眼,这老陈,果真是一把庄稼地里的好把式,眼里又有活儿,不待东家吱声,每天一大早起来,挑水、扫院子、出粪、垫圈、铡草,样样干得熨熨帖帖;吃过饭,到了地里,闷头不响地一个劲儿干活,样样活儿都干得在行,一点也不亚于老海怪。 让老海怪不满意的,只有一点,就是这汉子和他儿子,太能吃。 初来时,老海怪有口无心地客气了几声,说是让老陈爷儿俩,和他们一家同桌吃饭,可老陈是个懂礼数的人,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说什么也不和东家同桌吃饭,每顿饭,都盛到自己屋里,和儿子小铁蛋一块儿吃。 老海怪家的饭,通常是苞米面饼子炖菜汤,虽说清汤寡水的,却总比一路逃荒讨饭强得多,老陈爷儿俩已是挺知足。 爷儿俩每顿饭,通常是四个苞米面饼子,一大瓦盆菜汤,另外再加一大瓦盆稀饭,顿顿都吃了个精光,却也不再多要。 吃过几天,老海怪就有些心痛,嫌老陈爷儿俩吃得太多。 一天傍晚,见老陈把饭端走,老海怪低声嘱咐女儿,“荣子,跟你 妈说一声,往后做饭时,先别放油,等老陈他爷儿俩把饭端走,咱再往菜里放油。这爷儿俩,太能吃了。” 妻子是个善良人,听过丈夫的话,心里一阵发凉,又忘记早先自己发过的誓:不再和丈夫当面说话。 开口说道,“你就是养头牲口,也不能天天光喂它草?还得给它们喂些精饲料,咱家平日里,油水本来就不大,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老海怪见说不通妻子,自己这个主意,人面上,又说不出口,怕争执起来,让老陈听见,只好忍着,不再说话,由着妻子随心行事。 老海怪家的日子,正像他们家的饭菜一样,清汤寡水的,平平淡淡地过着。 一晃几年过去,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 大女儿福荣,今年十二岁了,出落得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坯子,长得像她母亲,皮肤白净,双眼四皮儿,眼睛大而有神,水汪汪的,睫毛又长,一眨眼睛,忽闪忽闪的,腮上有一对酒窝,父亲不闹脾气时,她也爱笑,小小年纪,说话通情达理,心地也像她母亲一样善良。 前些年,成天跟在妈妈身后,像妈妈的一条小尾巴,这些年大了,不光寸步不离地跟着妈妈,还忙前忙后,不停地抢着帮妈妈干活儿。 长子福贵今年十岁,生日大,正月里生人。 这孩子身上,有明显的吴家人的特征,特别是脸型,简直就像是从他父亲那儿考贝过来的,大厚嘴唇子,浓眉毛,厚实的面皮,一双斗牛眼,仿佛随时都对四周的人怀有敌意,时刻警惕着身边的危险。 唯一和吴家老辈儿人不像的,是这孩子的身子骨,不够壮实,略显单薄些;这孩子的脾气,也和他爹一模一样。 老二福显,在吴家是个例外,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你说这孩子不像父亲,可眼睛却挺大,眉毛也浓浓的,可偏偏嘴唇挺薄;你说这孩子不像他母亲,皮肤却挺白净,像女孩子的皮肤;你说他像母亲,他却偏偏生着一副尖嘴巴。 这孩子的性格也不好,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使奸 发坏,专一 在兄弟之间挑拨是非。 老三福耀,是父母眼里的乖孩子,长得像他妈,英俊,爽气,身上有一种男人气概,可惜肤色稍稍黑了些。这孩子脾气好,说话慢声慢语,懂事达理,从不惹父母生气。过了年,已经八岁了,长得胖乎乎的,平日爹妈就喊他三胖子。 吴家沟人大多信奉爷爷爱长孙、父亲宠幼子的伦理风俗。但老海怪不这样,较比家里的四个孩子,老海怪偏爱的,是老二福显。 在父亲眼里,老二长眼色,会来事儿,说话做事,专可老海怪的心思来。 你比方说,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顽耍,看见父亲卸了牲口,回家了,别的孩子都不理会,还接着在那里玩耍,可老二福显却能迎上去,嘴里喊着,“爹,我给你拿鞭子。” 边说边从父亲手里接过马鞭,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把马鞭挂到门框边的墙上,而后才转身跑出去,接着玩。 中午歇了晌,老海怪起身要出门干活儿去了,二儿子但凡看见了,总会抢先把父亲挂在墙上的帽子取下,递到父亲的手里。 每天吃饭时,但凡桌子上摆了一盘好菜,二儿子总是先拿筷子夹一大口,塞进嘴里,再夹一大筷子,放进自个儿碗里。 等咽下嘴里的好菜,然后嘱咐桌边的姐姐和兄弟,“这菜好吃,留给咱爹吃,倷再别吃了。” 姐姐和弟弟都知道孝顺,见老二说了这话,便真的不再去动那盘好菜。 这话老海怪听了,心里得意得不得了,觉得自己这四个孩子,就数老二孝顺。 妻子却不这么想,觉得二儿子心地不正。小小年纪,就在兄弟姐妹当中耍奸使巧,将来说不定会搬弄出什么是非来。 以后再见老二这样说,母亲就拿白眼珠子吓唬他。 仗着爹宠,老二并不在意母亲那不够善意的眼神儿。 母亲忍无可忍,一天晚饭时,见二儿子又在全家人面前耍弄这套小把戏,便开口嗔 斥 起老二,“福显,你不让别人吃这好菜,那你刚才怎么还吃呀?” 听母亲嗔斥了自己,老二淡咧咧地呲牙笑道,“我先尝尝怎么样,觉着挺好,才说哩。” 第37章 二瘸子生事 母亲有些不高兴了,放下筷子,训斥老二道,“有妈在,有你姐姐哥哥在,轮得到你在这里献殷勤?” 老二见妈生气了,红着脸不敢吱声。 见妻子嗔斥自己得意的二儿子,老海怪憋不住气,训斥妻子说,“老二长点孝心,对我好,你看不过眼,是不是?” 妻子平日不爱搭理丈夫,现在见丈夫不分好歹地一味护犊子,一股火上来,又忘记了当初起的誓,开口顶了丈夫,“我管教我儿子,不关你的事!” “你儿子?”老海怪冲着媳妇瞪皮巴皮地说道,“你问问他姓什么?姓吴,我借你肚皮儿装一装,就成你儿子啦?” 眼见丈夫眼睛充血,嘴上没好话,知道再顶下去,丈夫的巴掌就将扇过来,老海怪媳妇气得放下饭碗,到外屋干活儿去了,也不再吱声。 老二爱在兄弟姐妹间耍小聪,在父母亲之间拨弄是非,时间长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就不爱搭理他,平日,哥哥和弟弟,宁愿和长工老陈的儿子小铁蛋一块儿玩,也不愿和老二福显玩。 小铁蛋和福贵同岁,跟着爹,在东家吃饱肚子,身子骨一天天 看 长,看上去比福贵壮实。 因为饭量大,老海怪黑眼不稀见他。 长工大老陈,看出东家嫌烦自己的儿子小铁蛋,怕儿子在主人家里惹出麻烦,平日里,没少嘱咐小铁蛋,让他在主人家的孩子们面前别逞强,不准他乱说话,不准乱动手,便是主人家的孩子欺负他了,也不许他还手。 好在小铁蛋性格虽倔,却老实话少,基本上不惹别人心烦。 东家老二见哥哥弟弟不爱搭理自己,却愿意和小铁蛋一块儿玩,心里老大不高兴,偶尔去挑唆哥哥弟弟,合伙去欺负小铁蛋,因为哥哥弟弟讨厌老二,并不听他挑唆。老二自觉没趣,却又不甘寂寞,仗着在父亲面前得宠,三不动在爹眼皮子底下,显摆自己的能耐。 老海怪平素,是不让孩子们上车玩的,老二却油嘴滑舌,时不时找出种种借口,爬上家里的马车,借此眼 气哥哥和弟弟。 一天午后,老海怪套上马车,老二趁机爬了上去,刚站起来手舞足蹈,要在哥哥弟弟们面前显摆,不料一脚踩空,右脚卡进了马车的后层子里,只听“咔嚓”一声,老二脚脖子别断了,当时疼得跌倒车上,叫爹叫妈地哭叫起来。 老海怪慌忙急乱地把老二的脚,从车后层子里拽出,看儿子的脚脖子已经红肿了,再听儿子杀猪似的叫痛,知道事儿大了,赶紧回家取出几枚小银子,赶车拉着老二,到会上医院去了。 担心正规医院里费用太高,老海怪找了一家江湖郎中开的诊所,给老二治了腿病。 江湖郎中一通捏骨,疼得老二都晕了过去,末了,又给孩子脚脖子上缠上绷带,说回家养几天就好了。一切处理完了,收了老海怪两个小银子。 老二回家在炕上躺了两个月,等脚脖子消了肿,不再疼了,老海怪给儿子解开绷带,却发现儿子的脚,已经变了形,向里扣着,再也伸不直了。下地走路,一瘸一拐的。 老海怪心里那个疼啊,后悔当初不该心痛花钱,去找什么江湖郎中给孩子治病,结果腿不但没治好,反倒治残了,坑了老二一辈子。 老海怪就越发心痛老二了,却不料,村里人不懂他的心思,偏偏给老二取了刺耳的外号,背地里不再叫老二福显了,只叫他“二瘸子”。 眼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过了发蒙的年龄,丈夫还不送孩子们入学,老海怪媳妇就有些着急。 小时候在娘家,看见哥哥们上学读书,她也想去,可父亲却说,女孩子家,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结了婚,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花钱供一个姑娘家上学,不划算,就没让她上学,结果她就成了睁眼瞎,这是她一辈子都憋屈的事儿。 看看女儿福荣透精透灵的,她就想送女儿上学去,识几个字儿,免得将来像她一样睁眼瞎。 老海怪媳妇很长时间不跟丈夫说话,也不想为了这事儿搭理他,私下里,就把自个儿的想法,告诉了女儿,又把该说的话,教给女儿,想让女儿去和她爹说。 开了春,公学堂要开学了,一天晚饭时,女儿福荣冷不防,开口对父亲说,“爹,俺想上学去。” 老海怪听了,愣了一下,看了看女儿福荣,猜出这是她妈的主意,她妈不愿意和他直接说,就让女儿福荣跟他说。再看看几个儿子,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 想想小鼻子在殖民地开办的公学堂,差不多是的,一年只收两个小银子的学杂费,另外再加上一个小银子的书本费,杂七杂八,全部费 用,一年下来,也用不上四个小银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钱再少,那也是钱呀,再说了,一个女孩子家,大了就要嫁人的,家里要是出钱送她上学,学了几年,等女儿毕了业,就要找婆家了,这样一来,家里就等于白白替婆家供女儿上学了。 这事儿让老海怪觉得自己吃了亏。 这话要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好听,不能当着闺女的面儿直说。 寻思了一会儿,老海怪开口说道,“荣子呀,这孔圣人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女孩子家,只要能把家务活儿学好了,能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做饭过日子,就行,不用再去学什么子曰诗云那套东西了。 “女人家要是懂事太多,能说会道的,遇事就不会顺听顺说,等将来嫁了人,凡事不听男人的话,嘴哨哨的,说东说西,少不得就要讨打,上学的事呢,你就不用再想了。” 女儿福荣,听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却能准确判断出,父亲已经拒绝了她的要求,眼泪含在眼圈,不敢掉落下来。 妻子听出,丈夫刚才开导女儿的话里,也没忘记捎带着刺着她,心里生气,端着饭碗到了外屋,开始忙碌家务了。 老海怪见媳不在跟前,拿筷子指了指桌边几个儿子,说道,“你几个也不老小了,该上学了,赶明儿个,爹到公学堂去,给你几个报个名,开了学,你几个都上学去。” 老海怪媳妇原先打算,自家的孩子,加上长工大老陈的儿子小铁蛋,都能一块儿去上学,可眼面前,丈夫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送去上学,哪里会割舍花钱,送长工的孩子小铁蛋去上学?想到这里,也就冷了心,不再过问这事儿。 长工老陈,是个明事理的人,这几年在东家扛活儿,也知道东家的为人,并不去和东家计较。 以后每天下地,都带上儿子小铁蛋儿,让儿子擓上筐,春天挖野菜,夏天割猪草,秋天拣豆粒,冬天拾柴禾,免得东家在自个儿面前说闲话,报怨小铁蛋太能吃了。 公学堂里都是小鼻子先生授课。这些小鼻子先生,个个面色深沉,像一出生就遭遇过什么不幸,成天鸭子乱叫一样说着鬼话,偶尔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喝斥学生。 在课堂上,小鼻子先生向学生灌输武士道忠君精神,每天上早会,都要命令学生起立,面朝东方,唱天皇赞歌,喊天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课时,命令学生必须小臂重叠,放在桌面,或着两手在身后相交,背放在椅子后面。 凡不符合要求的学生,都要被罚站,打耳撇子。先生打学生耳撇子时,要求挨打的学生,立正站好,两腿并拢,两手下垂,手掌紧贴在大腿上,昂首挺胸,不得躲闪,打一下,嘴里还要喊一声“哈咦!” 老大福贵性格倔犟,受不了这些管束,两手背在身后,一堂课下来,都快麻了,老师讲的知识,自然听不进什么,作业也不爱写,考试常常是零分。 上课坐累了,三不动忘记了老师的命令,把手松开,放松一下,也就少不了常常被罚站,被打耳撇子,每天放学回家时,脸上常常还木胀着痛疼,也就越发不爱上学了。 和福贵同病相怜的,是前街吴鸭子家的狗剩。 吴鸭子两脚长得外八字儿,走路像鸭子,村里人送他外号吴鸭子。 吴鸭子家的狗剩,年纪和福贵相仿,也是课堂上坐不住的主儿,不爱学习,常挨日本先生的耳撇子。 下了课,这两人却精神饱满,到操场上跑跑跳跳,各种游戏,也玩得蛮欢实。 福贵翻纸牌在行,全校的学生,没有能赢他的;而狗剩的优势,是常常能从家中拿出一些好玩的小玩艺。 狗剩的姑姑,在城里工作,每回父亲带他进城,上他姑姑家时,就能带回一些好玩的小玩艺。 在众多玩具里,福贵最眼气的,是狗剩兜里的五枚花色玻璃球。 这些像宝石一样的圆玻璃球,色彩斑斓,或是绿得像翡翠,或是红得像玛瑙,或是纯净得像水晶,每个玻璃球中间,又夹杂着像彩色纽带一样的东西。 这小玻璃球,也是狗剩的至爱,能不能有机会,和他一块儿弹玻璃球游戏,是判断和狗剩友情够不够深的一把尺子。 在学校里,和狗剩一块弹玻璃球次数最多的,就数福贵。 但狗剩翻纸牌却不行,常常是福贵的手下败将。 为了让福贵教会他掌握翻纸牌的技巧,作为交换,狗剩割爱,将两枚玻璃球送给了福贵。福贵如获至宝,把两枚玻璃球揣在兜里,一刻也不离身。 二瘸子最先发现了大哥福贵兜里的宝贝,腆着脸,说尽了好话,想借来玩一玩。 福贵讨厌这个瘸腿弟弟,坚决不给,二瘸子就去唆使弟弟三胖子出面,向老大求情。 考虑到自个儿在学堂里学业不好,常常被日本先生罚站、打嘴巴,这事说出来,都是挺丢脸的,要是弟弟们在爹妈跟前说出这些事情,自己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 眼面前,见三胖子替二瘸子向他借玻璃球玩,老大福贵就向弟弟们提了一个条件:只要弟弟们不把他在学堂里的那些事儿,告诉爹妈,他就把玻璃球借给弟弟们玩一小会儿。 在得到弟弟们发誓之后,老大就把玻璃球掏了出来,亲自指导弟弟们如何打玻璃球游戏,往往当弟弟们正玩得兴起,福贵就把玻璃球收了回去。 暑假到了,孩子们回到家里,老海怪媳妇见孩子们都不小了,该帮家里干些家务了,白天,都会把孩子们撵出家门,和长工老陈的儿子小铁蛋一块儿,上山拔猪草。 暑天热,拔满一筐猪草,浑身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一群孩子就脱光了衣服,到河里洗澡。 二瘸子心里,老惦记着哥哥兜里的玻璃球,想占为己有。 一天夜里,趁哥哥睡熟时,二瘸子下了手。 怕哥哥醒后,会从他兜里找出玻璃球,二瘸子第二天一早,趁哥哥还没起身,偷偷溜到街上,把玻璃球藏进墙缝里,上面又用一块小石子儿盖好。 老大福贵,大清早就领着弟弟们和小铁蛋,一块上山拔猪草。 中午回家吃过晌饭,趁大人休息时,福贵想打玻璃球,一摸衣兜,玻璃球不见了,就疑心是二瘸子干的。 三胖子平日,对玻璃球不是太上心,小铁蛋根本就没玩过玻璃,家里人,只有二瘸子爱玩这小东西,又常常不能得手,所以老大福贵一见小玻璃球没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瘸子。 可二瘸子瞪着眼睛,硬说自己没拿,脸上还显得挺委屈,两手拍着衣兜,主动让大哥福贵搜身。 老大也不含糊,伸手摸了一下二瘸子的衣兜,果真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老大就有些失意,皱着眉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弄丢了玻璃球。 正当老大一筹莫展,二瘸子贼眉鼠眼地凑到大哥耳边,低声说道,“哥,我知道玻璃球是谁偷的。” “谁?”老大怒瞪着眼睛问道。 “小铁蛋!”二瘸子说得相当肯定。 “胡扯!”老大福贵说,“他管多不到咱家上屋来,怎么能偷我的玻璃球?” “不是进咱家来偷的,”二瘸子鬼鬼祟祟地说道,“你不知道,哥,今儿个上午,咱不是在河里洗澡吗?小铁蛋是不是先上了岸?那会儿,咱的衣服,是不是堆放在一块?他上岸穿衣服时,我亲眼看见,他拿起你的褂子,备不住,就是那会儿,他顺手牵羊,把玻璃球偷走了。” 第38章 痛打小铁蛋 二瘸子刚说完,老大的头就像遭人擂了一棰,“嗡”的一下,要炸开,立马失去了理智,转身冲出门外。 二瘸子一瘸一拐,跟在大哥身后。 那会儿,小铁蛋正在猪圈外面剁猪草,留着给东家的女主人,拌上精饲料喂猪。见少东家福贵风风火火冲到跟前,披头就问,“小铁蛋!快把玻璃球还给我!” 小铁蛋经这一问,像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少东家的两眼,正冒着凶光,就放下菜刀,站起身问道,“你说啥来?什么玻璃球?谁见了?” “你别装糊涂,”福贵听不进小铁蛋的话,一口咬定,就是他偷了玻璃球,紧着逼问小铁蛋,“今儿个上半晌,咱几个一块儿到河里洗澡,你先上了岸,穿衣服时,偷了我兜里的玻璃球,你还抵赖?” 见大哥说出了小铁蛋做案的具体时间,按常理,下一步,就要说出证人了。 二瘸子心里发慌,生怕大哥让他出来作证,赶紧怂恿老大说,“哥,你搜他身,你搜他身!” 老大这会儿,像一个无脑的木头人,听信了二瘸子,开口说,“你说你没偷,敢不敢让我搜身?” “有啥不敢的?”小铁蛋也上来倔劲儿,抻着脖子说,“可有一点,你要是搜不出来,怎么办?” 说着,也不等福贵回话,伸开双臂,让福贵搜身。 福贵两手在小铁蛋身上捋了一遍,什么东西也没摸到。 小铁蛋见福贵没搜出东西,得理不饶人,逼着福贵问道,“你说,咋办!你平白无故诬赖我,咋办?” 老大没搜出赃物,见小铁蛋不依不饶地逼他,脑袋木胀,没了主意。 二瘸子心里有鬼,怕大哥被逼不过,把他招供出来,赶紧又撺掇老大,“哥,你想啊,他偷了玻璃球,还敢把玻璃球揣在兜里?准是藏在他家里了,咱上他家去搜。” 小铁蛋一听要到他家里去搜,怕他们搅了父亲歇晌,心里有些急。又听二瘸子口口声声说,是他偷了东西,怕父亲知道了会上火,小铁蛋一时气得脸色发紫,厉声斥问二瘸子,“你说谁偷了东西?” 老大觉得,二弟的话有理,转身就要往小铁蛋爷俩儿住的门房里走。 小铁蛋急得不行,脑门儿上直冒火儿,伸手一把抓住福贵的胳膊,用力一?,将福贵搡了个趔趄。 二瘸子一看二人要掐架,趁机在一边撩火儿,“哥,你看怎么样?他心虚了,要是他没偷,怎不敢让咱去他家里搜呀?” 老大的火儿,到底让二瘸子撩拨起来,也上来倔劲儿,确信玻璃球,就藏在小铁蛋家里。 刚才又被小铁蛋搡了一趔趄,这会儿嘴里就没了好话,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还要往小铁蛋家里闯。 嘴上也不干不净地骂道,“妈了个巴子,你偷了东西,还敢打我,大爷儿今儿个,偏要进你家去搜,看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谁偷你东西了?你说清楚点!”小铁蛋也不示弱,冲着福贵吼道。 “没偷,你怎不敢让我去搜呀?”老大脖子上青筋暴突,冲着小铁蛋嚷着。 “俺爹在睡晌觉。”小铁蛋说。 “妈了个巴子,一个扛活儿的,睡晌觉就那么要紧?”福贵一边撕扯,一边骂着。 这句难听的话,真的把小铁蛋激怒了,眼里露出凶光,瞪着福贵说,“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揍你!” 小铁蛋和福贵年纪相仿,身子却比福贵壮实,差不多高出福贵半个头来。 眼见小铁蛋真的动了肝火儿,老大心里还真有些生怯,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只是嘴上还不老实,嘟嘟囔囔地骂着。 躲在大哥身后的二瘸子,却不甘心大哥就这么败下阵来,在身后怂恿道,“他不敢打你,哥,这是咱家!” 听弟弟说出这话,福贵又来了精神,叫嚷着往前闯去。 小铁蛋也不客气,一把抱住福贵的腰,就势把他撂倒在地,跟着骑到福贵身上,举拳要打,冷丁想起父亲平日嘱咐的话,让他在东家,忍让做人,低头做事,不许和东家的少爷们闹别扭。想到这,小铁蛋便忍着气,收下拳头,两手死死地摁住福贵的手。 二瘸子眼看惹了祸,吓得撒腿往家里跑,嘴里怪声怪调地尖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边喊边冲到上屋炕前,向父亲告状,“爹,小铁蛋打人了!” 老海怪正躺在炕上,刚要睡着,被二瘸子的叫声惊醒了,爬起身子问道,“打谁了?” “小铁蛋打俺哥了!”二瘸子瞪着眼睛,轻事重告,“给俺哥打毁了,这会儿,还骑在俺哥身上打呢。” 老海怪平日就死看不上小铁蛋,嫌他太能吃,这会儿听二瘸子说,他正在打他家的福贵,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炕上一跃而起,一个狮子扑食,冲出门外。 到了院子里,果然看见小铁蛋,正骑在他家老大福贵身上。 福贵这会儿,哭着在下面叫骂。 一股火儿燎得老海怪脑门子发烫,不分好歹,冲了过去,抡起大巴掌,披头盖脸向小铁蛋扇将过去。 长工老陈听见院子里的打骂声,从门房里出来,见东家正在打自己的儿子小铁蛋,心里又疼又急。 见少东家福贵,这会儿正从地上爬起,猜测是自己的儿子小铁蛋惹了祸。再看福贵身上,并没伤着,估计刚才只是两个孩子打架,并不邪乎。可东家这会儿,却下了狠手,把小铁蛋往死里打,小铁蛋的鼻子里,都流血了,当爹的,心里就有些酸痛。 要上手去拉开东家,又怕让人误解,自己也上手掺和孩子们打架;要是不上前劝阻,眼看东家还没有收手的意思。一时心急,眼里就流出眼泪,在旁边哭着劝道,“东家,小孩子打架,你至于吗?” “妈了个巴子,小驴进了,”老海怪边打边骂道,“我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天天好饭好菜侍候着,没得恩情,如今反倒敢打起主人了。” 老海怪媳妇听到院子里的打骂声,也急三火四跑出屋去,见丈夫正在暴打小铁蛋,看不过眼,又忘记早年自己起过的誓:不再理会丈夫了! 一时心急,冲上前去,一把推开老海怪,数落道,“小孩子打架,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不管教自个儿的孩子,也就罢了,一味地护犊子,却打人家的孩子,怕不怕外人笑话呀?” 老海怪这会儿,像咬架咬疯了的狗,见媳妇当着长工老陈的脸面,敢这样数落他,脑袋“嗡”的一声,发胀起来。撇下小铁蛋,朝媳妇抡起巴掌,嘴里不住地骂道,“妈了个巴了,你个鳖犊子操的,自个儿孩子让人欺负了,你不光不帮自个儿孩子,反倒还胳膊肘往外拐,去帮别人!” 媳妇又被打懵了,抱着头蹲到地上,不敢动弹。 长工老陈刚才见东家打自己儿子小铁蛋,心里又怒又气又疼,只是怕招惹旁人误解,才没上前出手劝阻。这会儿见东家打起自己的老婆,便觉是个机会,心想这会儿上前劝架,别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陈憋着一口气,一把抓住东家的手腕,死死地攥着,两眼怒瞪着老海怪,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东家,我看你平日里,看待牲口,也不这样,可你咋就不把人当人呢!?” 老海怪平日,觉得自己的力气就够大了,不想今儿个被老陈攥住了手腕,才觉得,老陈的力气,比自己还大,心里开始有些发虚,口上却不示弱,瞪眼巴皮地和老陈嚷嚷,“怎么,我打自个儿老婆,你心疼了?你想替我当这个家呀?” “俺不想替你当家,俺只是觉得你太过分了,你容不下俺爷儿俩,俺走!中不?” 老陈说着,狠力甩开老海怪的手,老海怪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老陈说完气话,转身扯着小铁蛋,回到自己屋里,卷起铺盖,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出了老海怪家的大门。 爷儿俩在村里走了一会儿,老陈问儿子,“你为甚和福贵打架?” “他赖我偷东西。” “偷甚?” “偷他的玻璃球。” “你真的偷了吗?” “哪里偷了?”小铁蛋委屈地说道,“他那东西,俺连啥样儿都没见过,可他偏说是俺偷的,还搜了俺的身,还要去咱家里搜呢。” “反正咱没偷,你就让他搜,不就得了?干嘛打他呀?”老陈说。 “我怕惊动你睡觉,不让他进屋,他就骂你了,我气不过,就揍了他。”小铁蛋说。 “他骂爹甚来?”老陈见儿子这么小,就知道护着爹,心里一激动,说话都有些哽咽了。 “他骂你是扛活儿的,俺就揍了他。” “咳,”老陈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孩儿呀,这哪里是骂人呀?爹就是个扛活儿的,你叫他说去呗。” “不中!”小铁蛋说道,“俺听不 来这话。” 爷儿俩说着,到了村口。 这会儿,老陈有些迷茫,刚才是赌气,离开了东家,这下一步要去哪儿?老陈心里还没有谱,想想当年一路逃荒,经历过的辛酸事,老陈心里有些犯怵。 可眼下既然出了老海怪家的门,再要回去,是不可能的。 当初把他介绍到老海怪家的中人,是刘家拴柱,老陈只好领着儿子,转身到拴柱家去了,想求拴柱再帮着想想办法。 拴柱一看小铁蛋鼻子还在流血,老陈腋下夹着铺盖,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迎上去问道,“怎么啦?这是……” 老陈眼泪汪汪,把刚刚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拴柱听罢,先是摇头,接着叹气;叹了一会儿气,接着又摇头,最后说道,“嗨,这个老海怪,真的没治了。” 回身喊来儿子押锁,端来一盆清水,给小铁蛋洗了脸,随后问老陈,“那你打算怎么办?” “都这样了,待下去,还有甚味儿?”老陈说,“俺爷儿俩就出来了。” “那你打算去哪儿?”拴柱问道。 “莫知道呢,”老陈两眼眯瞪着,四处望了望,说道,“这不,找你来商量着吗?” 拴柱寻思了一会,抬头说道,“眼下都挂了锄,雇工的活儿也不好找,按说呢,要不是碍着老海怪,眼面前凭你的力气头儿,在咱吴家沟,找个大户人家扛活儿,也不难。 “可你也知道,这吴家沟,大多姓吴,他们是一个祖宗,虽说老海怪在村里,人缘不济,可碍着同一个祖宗的面儿上,那些大户人家,肯定也不愿意雇你;可你眼下要是出了吴家沟,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根不知底儿,要再找到别的活儿扛,也不大容易。 “我看这样,等雨季过了,就快收山了,眨眼功夫就到了年底儿,你就先在我这住下,当初是我把你介绍到老海怪家的,现在辞了出来,我不能不管,等过了年,明年开春,那会儿雇工的多,到时候,你要想出去扛活儿,再做打算,怎么样?” 这话说的,正合老陈的心思,心里感动得了不得,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拴柱看他不说话,以为老陈不乐意,又问,“怎么,你还有别的打算?” “不是,”老陈泪眼汪汪地说道,“俺那什么,就是觉得,这么赶弄你,心里过意不去呢。”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拴柱说道,“反正是扛活儿,给谁干不一样?我也不是白用你,只是你在老海怪家已经定了价,一年六块大洋的工钱。 “按说这个工价,太低了,可眼下又不能给你涨,一涨,那就等于打了老海怪的脸,得罪他了。现在照这个价,你在我这儿,他也不敢说什么。” “不中,”老陈说道,“拴柱兄弟,俺知道你家地少,不用雇长工,你是可怜俺爷儿俩,才留下俺,你就一天三顿饭,给俺爷俩儿吃饱就中。” “那哪儿行?”拴柱说道,“亲兄弟,明算账。像老海怪那套做法,咱可做不来,哦,对了,他这半年的工钱,给你算了吗?” “莫呢!”老陈说,“俺爷儿俩夹着铺盖就走了,也没跟他提这事儿。” “这老海怪,越来越不成样子啦。”拴柱气哼哼说道,“等我瞅空儿,帮你把这半年的工钱要来。” “算了,兄弟,你去惹他干甚?”老陈劝阻道。 “反了他,没王法了?”拴柱说道,“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还不信他了呢。” 当下,拴柱领着老陈爷俩儿,来到自家场院的窝房里,把窝房收拾干净,安顿下老陈爷俩儿。 第39章 辍学 傍晚,吃过饭,拴柱到老海怪家去了。 老海怪刚给牲口喂了草,端着草料筐,从马圈里出来,见拴柱来了,猜出拴柱是为老陈来的,脸上却装着不明就里,板着脸问了声,“吃了?” “吃了。”拴柱快人快语,应了一声,脱口直截了当问道,“海怪,老陈爷俩儿怎么啦?” 老海怪自知理亏,脸上却装着挺生气,沉着脸骂道,“妈了个巴子,他远来的和尚欺庙主,那小犊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儿,欺负俺家福贵,让我吓唬一吓唬。那大老陈也不懂事,就领着那小犊子走了。” 拴柱听老海怪这样替自己辩解,也沉不住气,开口道,“你只吓唬一下,那小铁蛋就鼻口流血;你要是真打,是不是要把人家孩子打死呀?今天晌午,大老陈领着他家小铁蛋,从倷家出来,浑身血淋淋的,在村里走了一圈,现在吴家沟,没有不知道你打了人家孩子。” “知道又怎么样?”老海怪嘴上还挺硬,“小鳖羔子,不懂事,我管教管教,不应该吗?” 一听老海怪死不认错,拴柱有些急,开口训斥道,“我说海怪呀,你怎么越活越回旋了呢?人家孩子,没有爹呀?用得着你去管教? “再说了,小孩子打架,哪有家里大人上前掺和的?我在这吴家沟,活了这几十年,还头一遭听说,倷儿子和人打架,你当爹的把人家孩子给打了。这事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呀,你想过吗?海怪。” “哼,管他呢。”老海怪还是倒驴不倒架,嘴硬道,“谁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管他呢。” “我说海怪呀,你也不老小了,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你不替自己想,总得替替自己孩子想想?” 拴柱开导老海怪说,“说起来,这吴家沟,俺家是外来户,你姓吴,和他们都是本家本族的,你和他们,照理呢,该比我亲近些,可我打记事起,倷爹平时,只和俺家来往过,倷爹就是要借一个铜字儿,都得去找俺爹。 “你想想这么多年,倷家但凡有个大事小情,俺爹活着时,除了俺爹,这吴家沟,还有别人上前帮衬倷家的吗? “现如今,俺爹过世了,俺妈瘫在炕上,你知道现在,咱吴家沟的人,怎么背地里说俺妈吗?那些人说,俺妈瘫在炕上,是遭了老天爷的报应,说俺妈硬生生把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给人家往火坑里推。这话什么意思,你能听懂不?” 拴柱这些话,不软不硬,一通数落,说得老海怪满脸涨红,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见老海怪不开口了,拴柱又说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着。”停了停,又说道,“人家大老陈,拉家带口的出来扛活,是要挣钱养家糊口的,你欠人家半年的工钱,该给人家算算?” 提到钱,就像要了老海怪的命,那双斗牛眼,又露出凶光,呲着牙,和拴柱理论道,“工钱?他干了个半截不利索,拍拍屁股走人了,眼面前儿,让我上哪儿去找长工?还腆着脸往我要工钱?” “你又犯混了,是不是?”拴柱拉下脸来,说道,“人家是无缘无故走的吗?你要是不把人家孩子打成那样,人家能走吗? “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年,大老陈在倷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儿?别人不清楚,你肚子里还不清楚?你花八块大洋一年的工钱价,雇了多少年,都没雇来一个长工,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可你给人家大老陈一年六块大洋的工钱。 “人家不言不语的,在倷家一干就是几年,这些事儿,你从来都不想想,是不是?” “可我还白白养活着他那个小鳖犊子呢。”老海怪瞪着眼睛说道,“你不知道,那小鳖犊子,吃饭一点不亚于他爹,他……” “得了。”见老海怪还要替自己辩解,拴柱挡住了他的话头,“这些年,人家孩子见天跟着他爹下地,春天挖野菜,夏天割猪草,秋天拣豆粒,冬天拾柴禾,怎么,是白吃倷家饭啦? “跟你说句实话,咱村里那几个大户人家,要不是看在你也姓吴、同一个祖宗的份儿上,早就把大老陈撬走了。 “这些年,村里人都说,你白捡了个人使唤,这话你没听人说过,是不是?现在你把人家赶走了,你又打起人家半年工钱的主意。 “我可告诉你,海怪,大老陈现在,还没出咱吴家沟,眼面前儿,在我那儿,我把他留下了,这三块大洋不多,你要是真给克扣了,村里人会怎么说你,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再说了,你要是把大老陈逼急了,他要是到会上告你一状,为了这三块大洋的工钱,你要是让小鼻子警察给弄去了,这人可就丢大了,这一点,你大概还没想过? “我今儿个来呢,一来是劝劝你,二来是帮你把这事儿摆平,我把你往人道儿上领,你要是偏要驴圈里拽,那我也没有办法,你看着办。” 老海怪自知理亏,又听说,大老陈还没离开吴家沟,拴柱又说了那么多话里话外都带味儿的话,便不敢再打老陈工钱的主意,却不忘记向拴柱卖个空口人情,嘟囔道,“哼,这事,就是看你面子,拴柱,说实在的,要是换了别人来说,就算多余了。”说完,回家打开柜门,恋恋不舍地摸出三块大洋,递给拴柱。 拴柱接过大洋,揣进怀里,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大老陈在吴家沟安顿下来,情知拴柱家的地不多,用不着雇长工,可眼下不靠年头儿,不近年尾,临时又找不到扛活的去处,只好先在这里就服着,打算过了年,用自己这些年扛活儿赚来的钱,置办几亩地,爷俩儿独自支门过日子。 这边,老海怪家走了大老陈,所有的活儿,都压在了老海怪一人身上,近百亩田地,兼养着牲口,老海怪再能干,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天天没晌没夜,活儿干不完的干,还是没把地里的草看住,有些地块儿,眼看要荒了,却又不割舍花钱雇短工。 一个人起早贪黑,累得要死要活,回家从媳妇身上,又得不到必要的安慰,老海怪的脾气越发坏了,见天打鸡骂狗,踢门踹墙的,时时都像有人惹着他了。 上了秋,学校开学了,三个儿子都上学去了。 老大福贵,受不了日本先生严厉的管束,开始拉着吴大鸭子家的狗剩逃学了。 二人每天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在半路,趁人不注意,偷偷钻进道边的高粱地里翻纸牌,斗蛐蛐。因为事先嘱咐了自己的两个兄弟,二瘸子和三胖子回家,也不和爹妈学舌。 一连逃了几天学,日本先生找到了屯长吴保官,把两个孩子逃学的事,告诉了吴保官。 那天下半晌,因为要拉山,老海怪去给牲口挂了掌,回家时天还不黑,刚卸了车,吴保官找到家里来了。 吴保官和老海怪虽是本家,却出了五服,年龄比老海怪长几岁,论辈份,却比老海怪高,老海怪得叫他三叔。又是屯长,又是长辈,老海怪见了,迎上前去喊了声,“三叔来了,快进屋里坐。” “不了,”吴保官说着,在老海怪跟前站下,掏出烟袋,装了袋烟,点着后吸了几口,开口说道,“德仁啊,是这么个事儿,今儿个,公学堂里的小鼻子先生来找我,说是倷家老大福贵,这些天没来上学,叫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日本人在这里办公学,日本先生从不到学生家里家访,有事,都去找屯长到学校里说。 老海怪听过这话,心里有些纳闷儿,他家福贵,明明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书包,和两个弟弟一块儿出门上学去了,怎么会没上学呢? 当着吴保官的面,却又不好争讲。老海怪心里猜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儿,脸上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行,三叔,等他回家,我问问看。” 老海怪和吴保官又扯了几句闲话,吴保官推说还有别的事,出门回去了。 刚把吴保官送走,老海怪就看见三个儿子,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从大门外进院了。老海怪忍不住气,朝老大福贵吼了一声,“福贵!过来!” 老大福贵只看父亲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却又不敢逃走,两腿像耗子见了老猫,开始觳觫起来,小便禁不住流出,挪着碎步凑到父亲跟前。 二瘸子情知大哥这回,躲不过一顿好打,怕父亲打得兴起,会诛连到他头上,便尖嘴快舌地跑到爹跟前,揭穿了老大的底细。“爹,我知道俺哥这些天,干什么去了,他和前街头的狗剩,天天钻高粱地里翻纸牌了,还斗蛐蛐呢。” 老海怪听罢,火冒三丈,一把拧住大儿子的耳朵,向上提起,操起马鞭,朝老大屁股上狠抽起来,疼得老大福贵杀猪似的嚎叫。 一顿鞭子抽过,老海怪出了心里的恶气,破口吗道,“妈了个巴子,小鳖羔子,为了你,我把家里的长工都赶走了,拿钱送你去上学,你不学好,成天糟蹋我的钱,去钻高粱地。得了,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上学了,回家跟我上地里干活儿!” 挨了一顿好打,老大成功地摆脱了日本先生的大耳撇子,开始跟爹下地干活了。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家里人手不够,庄稼管理不上,这年秋天,老海怪家的粮食减了产。这事,闹得老海怪一冬天心情不爽,发誓来年一定要出高价,雇个好长工来家。 转过年,老海怪把工钱涨到一年八块大洋,还是没雇着一个长工。前后来过几个找活儿的汉子,在村里一打听,知道他家活儿多,伙食差,东家为人也不善,找活的汉子们,就不肯留下。 这会儿,老海怪才觉得,大老陈真的是个好长工。叵奈他已把大老陈伤着了,大老陈一准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就生大儿子福贵的气,领着大儿子下地里干活,看看儿子累得那样儿,心里也不体谅。 眼看春播开始,长工还没着落,老海怪又打起小儿子三胖子的主意。 虽说三胖子过了这年,才十一岁,是三个儿里最乖的孩子,书也念得不错,在学堂里,也从没挨过日本先生的耳撇子,他自个儿也乐意上学,听说爹想让他下学,回家干活儿,心里老大不高兴。 老海怪猜想,三胖子是怕家里的活儿太重,会累着他,就哄着三胖子说,“咱家的骒马,隔一年就下一头小驹儿,骒马一带崽儿,就不能干活儿,爹想买头母驴,让母驴下几匹骡子,骡子这东西好,比马管用。你来家呢,地里的活儿,暂时还干不动,就帮着给爹看驴。” 三胖子还是不情愿,嘟着嘴说道,“俺二哥怎么不下学?” 这一句话,说到了父亲的痛处。老海怪叹了一口气,说道,“咳,倷二哥腿脚不好,将来肯定是干不了重活了,趁年轻时,让他多学点知识,兴许将来,还能挣碗饭吃。你呢,就别和倷二哥攀了。” 在这个家里,老海怪的话,就是圣旨,一经说出,是改不得的。三胖子只有流泪的份儿。 其实,三胖子爱上学,不光是因为学习好,还因为三胖子的同桌,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小姑娘姓于,叫于丽华,南边儿山前坡三家子人,比三胖子大一岁,长得白白净净,性格爽快活泼,说话办事,伶伶俐俐,和三胖子挺投缘。 平时,小姑娘有什么难题不会做了,就问同桌的三胖子;有时小姑娘家做什么好吃的,也带点给三胖子尝尝。 三胖子觉得,这小姑娘,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对自己好,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迷离莫嘞。 第40章 杀年猪 可眼下父亲忽啦巴不让他上学了,三胖子心里难过得了不得。 姐姐福荣早年想上学,父亲却不让,知道父亲不让上学时,心里的滋味,眼见父亲现在又不让三弟上学了,看见三弟哭的那副可怜相,心里也同情,跟父亲商量说,“爹,赶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儿,下地里干活,三胖子还小,他爱念书,你就让他念。“ 听女儿这么说,老海怪像不认识了女儿似的,打量了女儿一会儿,兀然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虽说身子还不十分强壮,像她妈,中等身材,却分明比早些年壮实了一些,干些庄稼地里的活,该不会拿不起来。 又见女儿是自告奋勇,老海怪心里挺高兴,爽快地应许道,“行,等开犁下种时,你去帮着拖耙犁抹垄。” 眼见女儿说要下地里干活儿,母亲就有些心慌。 这些年,女儿和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平日形影不离,女儿像一个保护神,护着她,丈夫才没得机会欺负她。 如今女儿说,要下地里干活儿,白天家里没人,她怕干烤了多年的丈夫,会趁家中没人时,抽冷子潜回到家里偷袭她,这样想时,听女儿刚才说要下地里帮着干活儿,老海怪媳妇也赶紧开口说,“我也去。” 结婚这么多年,媳妇还从没下地里干过活儿呢。吴家沟,也没有女下田种地的风俗,平日里,女人一般在家里操持家务。 这几年,家里的地太多,老海怪一个人忙不过来,农忙的时候,虽说也曾想过让媳妇下田里帮帮手,只是怕让村里人说闲话,才没逼媳妇去地里干活。 眼面前,见媳妇自己张罗着要下地里干活儿,这可不赖他,老海怪心里更加高兴,当即应许道,“行,你去帮着点种。” 说完,又转头对三胖子说道,“老三啊,庄稼人,书这东西,念几天就行了,念书又不能当饭吃,当营生干,你看,爹一小,书也没少念,念了好几年,可现如今,都剩下什么啦?什么也没剩下!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孔夫子了。 “下来,跟爹下地里干活儿挣钱,攒钱娶媳妇,乡下人,这才是正经道儿。 “眼面前,你还小,重活也干不了,等爹去买头母驴,过些日子,开始春播了,你就帮着牵驴打磙子,等种完了地,再没什么活了,你就去看驴就行了。” 老海怪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给三胖子的命运做了安排。随后的几天,除却二瘸子,一家人都开始忙叨春播的事了。 春播是庄稼人一年中最要紧、最吃力的时节,老海怪不 割舍买白面回家蒸饽饽、炸果子,只让媳妇把苞米面饼子切成小块儿,把平日积攒的豆油,倒一些锅里,用油炒饼子。这东西,吃了抗饿。 种地最累的活儿,是捋粪,大老陈在时,每年,这都是大老陈的活儿。现在老陈走了,家里除了老海怪,别人都不行,可老海怪这些年来都是扶犁的,特别是大牲口拉犁,疾驰如飞,垄宽垄窄,垄深垄浅,全靠把式手上的感觉,是个技术活儿。 老海怪打量了老大福贵一番,觉着儿子还显得单薄,提不动一粪撮子粪,更别说往垄沟里捋均匀了。 没办法,老海怪只得花几天功夫,教大儿子使唤牲口摆垄。 几天下来,好歹儿子将就着,能使唤牲口摆垄了。这样,整个春播季节,老海怪一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累了多少天,总算把地种上了。 种完了地,女儿福荣的腿都累肿了,一个人跑到河边,一边洗脚,一边哭泣。 这些日子,家里最自在的,要数二瘸子了。 大哥下学后,二瘸子哄着大哥,把大哥书包里的纸牌要来,又偷偷溜到街上,把早先偷大哥的玻璃球,从墙缝里取出,放进书包,带到学堂,趁日本先生不在,拿出来和同学玩得不亦乐乎。 种完地,老海怪让三胖子去看驴。 三胖子每天一早,牵着母驴,到南河沿通往三家子的道边放驴。那条道路,是公学堂通往三家子唯一的道路,于丽华每天都要从那条道上走过。 果然,三胖子刚到一会儿,远远就看见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衣服,肩上挎着书包,一身轻盈地走了过来。 三胖子心里高兴,迎上前去,到了小姑娘跟前,咬着嘴唇,却不说话,脸上只是微笑着,盯着小姑娘看。 “吴福耀,”小姑娘见是三胖子,也惊喜起来,高兴地喊道,“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 “在家种地。”三胖子嘟囔道。 “你怎么不上学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姑娘又问。 “看驴。” “你再不上学了?” “不上了。” “怎么啦?”小姑娘显得有些失落,“你家供不起你上学吗?” “俺爹不让念了。” “倷爹不让?”小姑娘有些惊讶,“倷爹真是的,心也太狠了,怎么下得狼眼儿?你学习又那么好。” 两个孩子在一块站着,谁都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小姑娘转身,上学去了。 母驴吃饱了草,三胖子也不牵驴回家,直等到中午,小姑娘放学回来,从这里走过,他心里才高兴起来,笑着迎上去。 小姑娘问他,怎么天晌了,还不回家?三胖子就编谎说,驴还没吃饱呢,边说边牵着驴,陪着小姑娘往三家那边走,走了一会儿,小姑娘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送送你。”三胖子说道。 “不用了,”小姑娘说,“这条路,我天天走。” “我怕你害怕。”三胖子又说。 “我不怕,”小姑娘指了指前边的田地说,“喏,前边就是俺家的地,说不准,俺哥他们,还在地里干活儿呢,你回去。” 见小姑娘这样说,三胖子也听话,站了下来,看着小姑娘远去,直等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以后,只要家里的活儿不忙,三胖子都要在这条道边看驴,也就差不多每天,都能够看见小姑娘,这样,学校里每天发生的什么事儿,三胖子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老海怪媳妇和女儿,又开始忙碌家务了,老海怪每天领着大儿子福贵,到甸子稻田里灌水平畦,挂绳插秧。 插完秧,大田里的庄稼苗出齐了,老海怪就赶着牲口拉耥耙锄地,儿子福贵拿着锄头,跟在后面,把耥耙没拉下的草锄掉。 爷俩儿一旦忙不过来,老海怪就会回家和女儿商量,“荣子,这两天间苗,我和福贵忙不过来,你去,上地里帮几天。”“荣子,这两天,地里的草又长出来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锄不完,等雨季到了,就收拾不住了,你去帮几天。” 每回听父亲这么说,女儿二话不说,就跟着父亲下地里去了。 照例,老海怪媳妇不敢一个人留在家里,担心丈夫,会趁人不注意时回家欺负她,便也要跟着女儿一块儿去。 这一年,一家人拼死巴命的,累了个半死,总算把地里的活干下来了,没有撂荒,到了秋天,收成也不错,老海怪心里得意,关键是,今年家里没有雇工,这就省去了一笔开销。老海怪高兴得几夜没睡好觉。 眼下唯一叫他不开心的,是媳妇这么多年,一直和他冷战,不让他沾身。 入了冬,封了地,福贵出完猪圈粪,就开始跟车,和父亲一块儿往地里拉粪。 进了腊月,村里的女人,大多开始操办年货,收拾家了。好在老海怪家年年不杀猪,年也过得简单,省却了不少麻烦事儿。 老海怪媳妇用秸杆穿了几副盖帘,纳了几双鞋底儿,给一家老小,每人做了一双布鞋,又给几个孩子,做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家里的大活儿,差不多就干完了。 吴家沟有一个风俗,正月里,女人是不许动针线、不洗衣服的,通常,年前要是不把家里的衣服洗完了,就要等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老龙放水那天,才能开始洗衣服。 看看靠近年根儿,老海怪媳妇收拾了一大堆脏衣服,打算和女儿福荣一块儿,到村东头河沟里去洗。 早年家里人少,有了脏衣服,冬天,老海怪媳妇就在家里烧一大锅水,在洗衣盆里洗衣服;眼下家里人多了,脏衣服也多,在家里洗不开了,只好到河边去洗。 村东头河边,有一道泉眼,长年往外流水,水温冬夏不变,水量旱涝均匀,吴家沟的女人,都爱去那里洗衣服。河边上,一年四季,都能见到洗衣女,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常常要在水池边上排队挨号,等着空位。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一群女人呢?更何况一群乡下爱传瞎话的娘儿们?因此,村东头的水沟边上,就是吴家沟的新闻发布中心,村里的大事小情,统统在这里发布出去。 老海怪媳妇是个要强的人,自知家里的丑事不少,平日里,基本上不去别人家里串门儿,也不爱和村里的女人们,一块儿拉家常,生怕一不留神,别人会揭短,问到她们家的丑事儿。今儿个要去洗衣服,就和女儿起了个大早,想尽量避开村里别人家的娘儿们。 果然,娘儿俩今天抢了先,河沟边上没有别人,母女俩占了个好位置,开始洗衣服。 刚洗了一会儿,就有村里别人家的女人,端着衣服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沟边的女人就多了起来,说笑声也大了起来。 拴柱媳妇来得晚,只好站在后面排号。拴柱媳妇嘴尖舌快,专一好听窗察壁。一到河边儿,就竖起耳朵,探西听东。 老海怪媳妇讨厌拴柱媳妇,装着没看见,只闷头洗衣服。拴柱媳妇却看准了她,和别的娘儿们扯了一会儿闲嗑,就大老远抻着脖子喊道,“老海怪家的,倷家今年,还不杀年猪吗?” 一句话,触到老海怪媳妇母女俩的心病,娘儿俩的脸,忽啦一下红到耳根子。老海怪媳妇听出,拴柱媳妇说的不是好话,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声,“不知道!” 说完,便不再吱声,闷着头搓衣服,却听见拴柱媳妇,淡咧咧地发出一阵鸡叫一样的笑声,嘴里不停气儿,和旁边的几个娘儿们乱嚷嚷道,“这老海怪,怪煞实了,日子过得滴水不漏,年年过年不杀猪,家里膘肥溜圆的大肥猪,年年一到年根儿,就拉到集上去卖了,啧啧。” 拴柱媳妇一言未了,就有别的娘儿们接上腔儿来,“唉,咱乡下人,一年饭菜里的油水,全靠杀一头年猪,不杀猪,这菜里会有什么油水?啧啧。” 老海怪媳妇不是个爱骂仗的人,又见别人话里并无恶意,虽说话不中听,羞臊得她们娘儿俩脸上胀热,可为这事儿骂起街来,恐怕会招惹别人耻笑,娘儿俩只好忍着气,胡乱把几件衣服搓出,匆忙起身,和女儿一块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老海怪媳妇才看见,女儿福荣,早已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母亲心里一阵发酸,眼泪也下来了,娘儿俩哭了一会儿,母亲发出狠话,对女儿说道,“闺女,妈要不是看在倷姊妹几个的份上,早就上吊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母亲一句狠话,可把女儿吓得不轻,疑心是自个儿掉的眼泪,勾引起母亲的伤心,便赶紧帮妈擦掉眼泪,安慰母亲说,“妈,这眼瞅着要过年了,你说些什么话呀?” 母亲叹气道,“咳,咱家这个年,过不过,又有个什么意思?不怪别人说咱,事儿明摆着放在这里,你有什么办法,去堵住别人的嘴?别人嚼舌头,妈也不太大意,就是,妈嫁了这么个人家,心里觉得委屈。” 老海怪媳妇说完,又嘤嘤哭泣起来。 “妈,你也别太伤心,”女儿福荣赶紧安慰母亲说,“俺姊妹也长大了,往后,俺爹不敢再把你怎么样了,等今儿中午,俺爹回来,我好好说叨说叨他,这些年,他也太差劲了。” “咳,你去惹他干什么?生姜断不了辣气,他都这么一辈子了,能往哪儿改呀? “你一个姑娘家,平白讨他打,划不来,算了,就这么往下熬,好歹再熬上几年,你找个婆家,嫁了人,就逃出这个火坑了,等倷姊妹几个都大了,妈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到那时候,该死该活,妈要做个痛快。” 第41章 猪跑了 听母亲把话说得阴森森吓人,女儿胆子也壮了,上来倔脾气,放开声音说道,“我还不信了呢,我就跟他讲讲道理,他就能打我?他便真的打我,我今儿个,也认了,这口气,我可再也忍不下去了,挨打,我也得让他知道知道,咱家在村里,是个什么样子?” 女儿停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说,“妈,你放心,我不会直截了当和俺爹说的,等我想想,要变个法说他,既能让他听明白,又让他没脸和咱发火儿。” 中午,老海怪卸了车,进了院里,听猪在圈里饿得直叫,心里老大不高兴,进了上屋,狠声狠气地训斥起妻子,“这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猪在圈里饿得直叫,就没听见?” 妻子在锅上烀苞米面饼子,并不理会丈夫的训斥。 在灶下烧火的女儿福荣,却站了起来,眼泪汪汪地冲着老海怪发牢骚,“爹,这事儿,你别埋怨俺妈,俺妈刚才要去喂猪哩,是我拦着不让俺妈去喂。” “你拦倷妈干什么?”老海怪见女儿福荣眼里流着泪,心里有些纳闷,问道。 “爹,咱家往后,不稀养猪,你赶紧把猪卖了,再别养了。 “点根香,嫌冒烟,放把火烧了,倒也干净,省得让我和俺妈,成天像做贼似的,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还得听人家放屁拉臊,当着俺的面儿,来笑话俺,臊得我跟俺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让女儿没头没脑地数落了一顿,老海怪越发糊涂起来,冲着女儿福荣抱怨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让 哪 股邪气儿扑了身,疯疯癫癫的,说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疯话。” “你年年养猪,也不杀,前些年,你老说家里急着用钱,到了年底儿,就把年猪拉到集上给卖了。 “现如今,家里也不急着用钱盖房子,地也够种了,车马也有了,家里钱匣子里,又攒了不少大洋,可你还是一到年根儿,就编着各种理由,把年猪都给卖了。 “咱这全家老小,累了一年,眼巴巴盼着过年,改善改善,解解馋,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有吃有喝,过年也有个年味儿。 \"可如今倒好,咱家打我记事时起,年年过年,和平日就没什么两样儿,饭菜清汤寡水的。 “这也不打紧,要命的是,你这样做,惹得村里人,成天在背后嚼咱们舌头,当着我和俺妈的面儿,说风凉话儿。 “你知道吗?今儿个一大早,我和俺妈到村东头河边洗衣服,一群村里的老娘儿们,都把咱家年年不杀年猪的事儿,当戏唱了,弄得我和俺妈抬不起头来,衣服没洗完,就回家了。 “我和俺妈是哭着一道儿回来的,你说咱家还养这猪干什么?有什么意思?白白赚得别人当笑话说了。” 老海怪情知理亏,让女儿不管不顾,数落了一通,耳根子开始发烧,嘴上却不老实,替自己辩解道,“谁家贱嘴娘儿们,这么缺德,嚼舌头根子,也不怕把舌头嚼烂了,谁说咱家年年不杀猪了? ”不错,前些年,咱家里急着用钱,爹把猪拉去卖了,不假。可现如今,咱家还缺钱吗?爹还能卖年猪吗?” 说着,老海怪瞪眼巴皮地对女儿说,“荣子,这猪,你今儿个不用喂了,下晌赶快帮倷妈擦萝卜干子。” 转身又冲着老大福贵说道,“老大,下晌,你不用跟车拉粪了,我自个儿就行,你留在家里劈些柴禾,留着烧火吐噜猪,明儿个,咱就杀猪。” “爹,你说的,可是真话?”女儿福荣激动得笑了起来,不放心,叮着又问了一句。 “妈了个巴子,爹多 暂 说过假话来?”老海怪装出挺生气的样儿,训斥了女儿一声,又说道,“我这就去找二驴子,让他明儿个来咱家杀猪。”说着,果真转身出了门。 二驴子也姓吴,住在前街,在家里排行老二,脾气驴性,村里人送外号二驴子,是村里的屠夫。 老海怪从村里走过,见了村里人,不待别人问他,他便先开口说道,“我去找二驴子,明儿个,俺家杀猪,到时候,去吃肉啊,我就不再上倷家去请了。” 大家也都知道,老海怪说的,都是牙外话,便跟着虚应一声,也就过去了,谁也不把他的话当真。 倒是老海怪家,今年要杀年猪的事,成了吴家沟的头号新闻,一时间在吴家沟传开了。 家里人听老海怪说,明天要杀年猪,起初也不大信,直等见老海怪真的去请杀把了,才信以为真,也来了情绪。 女儿从萝卜窖里,掏出萝卜,洗净,擦片,焯好;大儿子福贵抡起镐头,把枯树根,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烧柴。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吩咐三胖子到前街,去找拴柱爷儿俩来帮忙,又亲自带领大儿子福贵,在院子当中,用板凳和木板,搭起一个杀猪案子。 过了一会儿,拴柱爷儿俩来了。 拴柱儿子押锁,今年二十了,去年娶了媳妇,可人长得又单薄,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老海怪把烟 荷包递给拴柱,二人刚点上烟,二驴子就进来了。 二驴子放下刀具,伸手摁了摁杀猪案子,觉得还行,又问屠戮猪的开水,烧好了没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二驴子说道,“开始,早点干完,了份儿心事。” 见二驴子说了这话,老海怪磕掉烟灰,跳进猪圈,把肥猪赶了出来。 这猪一天多没喂食了,饿得哼哼直叫,极不情愿地一扭三晃地,从圈里走出,刚出了圈门,二驴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猪耳朵,老海怪也极配合,顺势抓住了猪尾巴,把猪摁倒在地,旁边的人一忽啦围拢过来,抓住猪腿,就把猪抬到杀猪案子上,把猪吓得四蹄乱蹬,嗷嗷直叫。 待老海怪和拴柱攥住猪的前腿,福贵和押锁攥住猪的后腿,福荣拿过一个大瓦盆,站在一边,等着接猪血,二驴子腾出手来,把刀抽出,放在地上,提起镐把,就要敲猪的脑袋,就在这当口,老海怪却无意间松了手。 老海怪一松手,其他三人哪里攥得住?这猪也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一个鲤鱼打挺儿,在人群当中挣脱出来,从杀猪案子上滚落下去,撒腿蹿出大门。 三胖子见势不好,提着棍子追了出去,老海怪紧跟在后面,一个劝儿地叮嘱儿子,“三胖子,你慢点,别撵它,别撵坏了,你就跟住了,别让它跑丢了就行。” 拴柱一听这话,有些发急,插嘴道,“撵坏了怕什么?反正要杀了,咱一块去追它,赶快把猪捉回来。” “算了,”老海怪拦住拴柱,说道,“拴柱,那什么,我听老辈儿人说,杀猪时,这猪要是跑了,就是说,这猪有了灵性,就杀不得了,你要是强把它杀了,就犯了忌讳,不吉利。” “该不会,你还要把这猪弄回来,当祖宗供养到老?”拴柱情知,老海怪心里舍不得杀这猪,特意把猪放了,现在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便没好话,戗了他一句。 “咳,还养这么个怪物干什么?”老海怪说道,“赶明儿个,我把它拉到集上,卖掉算了,别人买去了,爱怎么,就怎么,反正不是咱杀的,也不该咱的事儿。卖了猪,我再用卖猪的钱,买肉回过年,和杀猪不一样吗?” 杀把二驴子,这会儿,在一边听明白了,问道,“照这么说,你这猪,就不杀了?” “算了,算了。”老海怪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显得挺无奈,对二驴子说道,“对不住你了,老二,你看,让你白忙活了一场。刚才你也看见了,这牲畜,硬是自个儿跑了,还怎么杀呀?” 听老海怪说出这话,二驴子老大不高兴,埋怨道,“咳,这事让你办的,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昨儿个,小皇庄老王来找我,求我今儿个去他家杀猪,我因事先应许了你,就把老王的活儿给辞了。今儿个到你这儿,你又不杀了,你这弄的什么事呀?”, 二驴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抱怨了老海怪一通,把杀猪刀重新插进刀鞘,提着刀具,气哼哼出了门,也不理会老海怪在身后,送来的一堆好听的话儿。 拴柱爷儿俩也觉得,待着没味儿,借口家里还有别的事儿,一块儿回家去了。 见外人都走了,老海怪惦记着跑到外面的猪,回头招呼老大福贵说,“走,咱去帮帮三胖子,好歹也得把猪赶回圈里。” 女儿福荣,算是看破了父亲的心思,知道他原本就不想杀猪,只是为了堵住村里人的嘴,才装模作样、吵吵巴火儿的,说要杀猪,真要动刀子时,却又故意把猪放了开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老大不快,见爹说要把猪找回来,忍不住插嘴道,“算了,爹,你刚刚不说,那猪不吉利吗?干脆放它跑丢算了,咱家还要那不吉利的东西干什么呀?说不准哪一天,会给咱们家带来灾祸。” “闭上你那臭嘴!说什么你?”刚才被大驴子,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数落了一通,老海怪在家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儿呢,见女儿又说出这么难听的话,火上浇油,气得牙根发痒,破口骂道,“大小是个财儿,说扔就扔了?女人家,屁事不通,少说话,话说多了,小心讨打……” 怕女儿再多嘴,会吃亏,母亲急着在屋里喊道,“荣子,快过来,帮妈干点活儿!” 女儿福荣,本想再跟父亲理论理论,听妈喊她,转身回屋去了。见妈站在屋里,问道,“妈,什么活儿?” “你就在我身边站着,把嘴闭上,这就是你的活儿!”母亲说道。 福荣知道母亲,是在护着自己,怕自己再多言,会讨来父亲的耳撇子,便真的不再和父亲说话,嘟着嘴巴,小声嘀咕道,“哼,就他嘴巧,会说话,常言说得好,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回可好了,杀猪时猪跑了,就不杀猪了,村里人更有闲嗑儿唠了。妈,我再可不去村东头河沟洗衣服了,去干什么呀?简直是挨人家过堂呢。” “行啊,你再等几年,就出门子了,离开这个家。可妈得在这个家,熬一辈子呀。”说完,母亲眼睛又红了。 福荣怕惹妈伤心,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老海怪也不含糊,担心耽搁久了,会有人又来撺掇他杀年猪,索性第二天一早,把年猪拉到集上卖掉了。 过了年,女儿福荣十六岁了,出落得水灵灵的,成了吴家沟有名的美女,人又本分能干,就有不少娘儿们,在这姑娘身上动心思,想替她找婆家。你别看老海怪家,在吴家沟的名声不怎么好,祖辈有打老婆的毛病,吴家的爷儿们,要讨老婆,不好找,可老海怪的闺女,却成了抢手货。 前街吴老八媳妇,过年回娘家拜年时,遇上了她二姑,就说起了孩子的婚事。 她二姑家,住在会南刘家店,是个大户人家,家里有二百来亩地,养着四匹马的大车,雇了五个长工,美中不足的,是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 子,儿子的身下,又生了四个丫头。 儿子是独苗,少不得父母方方面面的呵护,六岁时入私塾,读了四年,家里又送他进了日本人的公学,在那里又念了六年。 原指望这孩子能有出息,谁料想,这年孩子念书不行,人事儿却懂得挺早,十年寒窗下来,没学会什么本事,倒轧拉上一个女同学。 按说呢,这丫头般般样样都不错,就是家境太一般,吴老八媳妇的二姑,是个讲究门第的人,硬生生把这对男女,给格嘞黄了,儿子和他妈治气,此后就不再对别的女孩子动心。 爹妈没少替他托媒人,他都说不行。一晃几年过去,眼瞅二十了,还没订亲,急得爹妈,都生出白头发来,但凡遇上亲戚里道的,就央求人家,帮着给她儿子说媒。 吴老八媳妇听了二姑的话,就想到了老海怪家的福荣,觉着这丫头挺合适。 第42章 女儿说亲 其实吴家沟,也有几个大户人家,家里也有挺不错的丫头,可吴老八媳觉得,都不太合适。 村东吴德贵家的四丫头,今年十六岁,还没订亲,长相也挺俊,身材也不错,可惜,嘴巴稍尖了些,不是旺夫相;后街头吴德忠家的小女儿,长相也不错,今年十七了,只是家里挑得厉害,至今也没订亲。 另外,这丫头的屁股太小,夹片子腚,不是生儿子的相,将来生孩子时,想必也是难事。 想来想去,还是老海怪家的福荣合适。这丫头,无论长相,身材,还是精神头儿,在吴家沟同龄的姑娘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家境又挺好,是吴家沟的大户人家。吴老八媳妇,就想去给表弟保媒。 可丈夫吴老八,却觉得不妥,提醒媳妇说,“他们家的爷儿们,祖辈都有打老婆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凭着舒心日子你不过,半路你去拣了个刺猬捧在手里,扔了不是,端着不是,将来他们的日子,过好了便罢,万一过不好,你这媒人,夹在里面,两头不讨好,何苦来?” “当家的,话不能这么说,”吴老八媳妇不服气,辩解道,“常言说得好,做成一桩媒,胜修一座庙。你说老海怪家的爷儿们,不是东西,爱打老婆,这不假,可这跟他们家的娘儿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海怪媳妇的为人,多好的 人呀!不过是命不好,嫁给了老海怪,才落到今天这地步;你再看老海怪家的福荣,嘴一份,手一份,透精透灵,又本分,咱吴家沟,谁家的姑娘,能比她强? “咱是娶他家的闺女,又不是娶她爹,老话说,买猪不买圈,哪能看她爹不好,就说人家姑娘也不好?” 吴老八见媳妇说话在理,就不再吱声。 吴老八媳是个正经人,从她嘴里吐出的话,老海怪媳妇也不疑心,听了个满心欢喜,有些动心了。虽说女儿在家里,是她的守护神,有女儿天天陪伴身边,粗鲁刁蛮的丈夫,就不敢欺负她。 女儿迟早要出门子嫁人的,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何况家里还有三个儿子,也都长大了,只要儿子不离开家,还是能守护她的。便有了应许下这门亲事的意思。 老海怪媳妇刚要应许下这门亲事,忽然又想到了丈夫,毕竟这个家里,现在是丈夫一手遮天,只要丈夫不吐口儿,她即使应许了,也白反搭。 眼下,她和丈夫已经几年不说话了,平日家里有事,要和丈夫商量,她就让女儿替她传话,可这是关乎女儿的婚姻大事,怎么能让女儿,到她爹面前张得开口呢? 这样一想,老海怪媳妇笑了笑,对吴老八媳妇说道,“老八家的,俺家的事,你还不知道?什么事,都是她爹说了算,我做不了主,你要想做成这门亲事,非得和孩子她爹说不行。” 吴老八媳妇知道老海怪家的底细,见老海怪媳妇说出这话,也不介意,二人又唠了一会儿闲嗑,就告辞回去了,答应晚上再来。 见吴老八媳出了门,女儿福荣过来问道,“妈,她来干什么呀?” “给你说媒呢。”母亲说道,“我觉得,老八媳妇说的这家人,还行,不知倷爹能不能答应。” “我不乐意!”女儿脸热了,有些害臊,虽说心里得意,嘴上却嘟囔道,“我才多大呀?” “都十六了,还小?”母亲嗔怪道,“人家十六岁的姑娘,都有出门子的,你这才刚刚提亲呢,自己还没数呢,还以为挺小,再不订亲,都成老姑娘了。” “那我要是出门子了,谁在家里陪伴你呀?”女儿耍娇道。 “彪闺女,你想在家里守多久呀?待妈死了,你都掉牙了,谁还要你呀?” 说到这儿,母亲想起自身的不幸,年轻时守了望门寡,耽搁了多年,结果嫁给了现今的丈夫,是一个打老婆的好手,正经人家的闺女,都不敢嫁的主儿,谁料想,自己却跳进了火坑里,一辈子不得出头之日。 想到这儿,眼圈里就含了泪水。女儿福荣看妈心里挺难过,也不再说什么。 傍晚,吴老八媳妇又来了。 老海怪听过吴老八媳妇的话,也觉得这个茬儿,挺好,挺对心思,只是女儿福荣刚刚成人儿,他当爹的,还没得女儿的济呢,这就要嫁人了,老海怪心里有些不甘。 可这话,人面上又说不出口,只好变着法儿说道,“老八家的,按说呢,你提的这门亲事,我看挺好,配得过俺家福荣。可你也知道,福荣是俺家的独女,俺两口子,就这么一个丫头,一小娇生惯养大的,抽冷子这么小儿,就要出门子,俺两口子心里,还真有些不割舍,也不放心呀。” 吴老八媳妇听了这话,觉着好笑。这两年,村里人都在议论,说老海怪心太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放过,为了省下雇工钱,老婆孩子都给撵到地里干活,也不让孩子们上学,春播时,地里活儿累,把女儿的腿都累肿了,痛得女儿到河边洗脚时,边洗边哭。 冎老海怪眼面前说的,不是真心话,估计他是想把女儿,多留家里几年,好帮他干活儿,这样想来,老八媳妇就瞪眼瞅着老海怪说道,“照大哥的意思,倷家福荣,多暂出门子,才合适呀?” 老海怪眨巴几下眼睛,对吴老八媳妇说道,“怎么也得再过两三年,等孩子到了十八九岁,人也长成了,到那时出门子,我才放心。”说完,见吴老八媳妇也没什么表示,又说道,“怎么样?老八媳妇,你去跟倷姑家商量商量,要是行呢,咱就订亲。” 吴老八媳妇话没说死,只说回去看看,随后托辞说家里还有别的事,起身回去了。 过了两天,吴老八媳妇又来了,说跟她二姑商量了,男方家说行。 这样,两家人相互交换了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算过,说是命中五行相合,姻缘相投。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又过了两天,两家人选了良辰吉日,下了彩礼。 老海怪明显感到,他在家里受到了孤立。 媳妇不用说,已经多年不和他说话了。媳妇不搭理他,他倒是能理解,谁让自己打了人家呢。 只是孩子不爱搭理他,这让他心里觉着委屈,说起来,他觉得,平日他对孩子们,也不二五眼,虽说偶尔也有打骂,可话又说回来了,谁家的爹妈,没打骂过自己的孩子呀? 好歹把他们一把屎一把尿,从小拉扯大了,怎么见了自己的亲爹,就跟见了陌生人似的?这让老海怪挺不开心。 想想早先可不这样,那会儿,孩子们还小,只要他招呼一声,孩子们就像小鸟一样,马溜地围拢过来,现如今,就不一样了,除了老二,还能时不时到他身边转转,另三个孩子,见到他时,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便是有事喊他们,他们也像没听见似的,爱搭不理的。 可是,孩子们对他们的母亲,就不这样了,只要母亲喊一声,他们就像小狗一样,摇头摆尾地跑到母亲身边,有说有笑,老海怪见了,心里眼气呀。 不光这样,孩子们在家里干活儿,也大不如以前了,天天往地里走时,有气无力的,干起活来,也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的。早先,一个上午能锄五垅地,如今只能锄三垅。 老海怪见了,心里生气,有时想骂几句,催促孩干活时马溜点儿,可一想到孩子们小小的年纪,就让自己给赶到地里干活儿,这在吴家沟,本来就是件人面上说不出口的事,现在要是因为孩子们干活儿太慢,去打骂他们,这事传到村里,犯人讲讲。 这样一想,老海怪只好忍着气,自个儿拼命地干活儿,他想通过自己的勤劳,去影响几个孩子。 只是年龄不饶人,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没法儿再像从前那样拼力了,常常是干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直冒虚汗。家里的伙食也不济,天天清汤寡水的,成天到晚,总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儿,傍晚收工时,脚底板像踩着棉花,轻绵绵的两腿发沉。 女儿福荣和父亲怄气,硬是从母亲手里,接过喂猪的活儿,平时故意不上心,饥一顿饱一顿,刷锅水拌草糠,也不加什么精饲料,不出半年,就把猪喂得像刺猬。家里的鸡,也是福荣这样喂的,到了夏天,还没把老毛褪尽,哪里还能生出蛋来? 母亲有时看不过眼儿,抢着要往猪食里,舀一瓢苞米面儿,女儿福荣却甘死不让,嘟囔道,“妈,你把猪喂肥了,有什么好儿呀?到了年底儿,俺爹还不得拉去卖了!卖了钱,他锁到柜子里,一分不花,对咱有什么好处呀? “咱家的猪,养肥养瘦不都一样吗?依我看,把猪养瘦点,倒挺好,咱省了力气不说,家里又省了粮食,俺爹往集市上拉去卖时,骡马也省了力气。” 母亲知道福荣是在和她爹怄气,便劝说道,“唉,倷爹不好,是倷爹的事,你跟鸡猪较什么劲?它们都是畜类,懂得什么?听它们饿得直叫,怪闹心的。” “妈,我看俺爹的毛病,都是你给惯的!”女儿福荣气乎乎说道,“你年年养大肥猪,他舍不得杀了吃肉,拉到集市上卖了钱,反倒心安理得。 “他心里只在意钱,哪里还在乎家里人过日子的事呀?去年年底儿,咱俩到村东头河沿洗衣服时,让村里那帮老娘儿们嚼舌头的事,你都忘了? “那天回家,让我说了一通,俺爹脸上磨不开,说要杀猪,又是让我擦萝卜干子,又是让福贵劈柴禾,临了呢,把猪抬上案床,俺爹又故意松手,把猪放了,借口不吉利,硬是把年猪给卖了。 “你说咱天天喂养着肥猪,还有个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不去管它,让它不死不活地长着,到时候掩爹愿杀愿卖,随他的便儿,咱心里也不至于太委屈。” 女儿的办法,有些歹毒,母亲听了,却觉得解气,过了片刻,又觉得不妥,和女儿嘀咕道,“倷爹玍古,咱不能学他,我就是听不得猪叫狗嚎的声儿。” “妈,这叫以毒攻毒,”女儿说道,“你不这样,他就成天,老把咱当彪子耍。” 此后家里的活儿物,都由女儿福荣一手喂养。 老海怪挺长时间,没到集市上卖鸡蛋了,就疑心媳妇又背着他偷吃了,心里挺生气,可毕竟没有证据,嘴上也不便说出来,只好暗中偷着窥探。 一连窥探了几天,半点儿证据没有,看看鸡蛋篮子里,还是一个鸡蛋都没有,这时,老海怪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好多天,没听见母鸡咯咯哒叫窝了。 到鸡窝看了一眼,心都凉了半截儿,眼瞅着快到夏天了,今年他们家的母鸡,到现在连毛还没褪净,脏兮兮的,像露宿街头的叫花子,哪里还会开张下蛋?再看看喂鸡的鸡槽子,里面尽是草糠,没有一点儿苞米面儿。 老海怪火气就冒了出来,跑到炕前,冲着媳妇嚷道,“家里的鸡,天天光喂草糠,不喂一点粮食,还能下蛋吗?” 媳妇坐在炕上给孩子们补衣裳,并不和他搭话。 坐在炕梢的女儿福荣听了,接过话来,说道,“爹,咱家的活儿物,今年都是我喂的,不关俺妈的事儿。 “我是这么想的,爹,你看啊,咱家养的鸡,是为了下蛋卖钱,可粮食呢,也可以卖钱呀,你干脆把喂鸡的粮食卖了算了,那多省事儿呀?省得还得天天喂鸡,下蛋,再卖鸡蛋,那多费劲儿呀? “还有,你把平时喂猪的粮食,也卖了,省得又要喂猪,又要卖猪的,多麻烦呀?” 眼见女儿福荣嘴里没好话,老海怪气得嘴唇发抖,本想泼骂女儿一通,一时又不知骂些什么才解气,想要扇女儿一顿耳撇子,可女儿明明是在和你讲道理,并没和你顶嘴,何况眼下,女儿已是许了婆家的人,哪能说打就打? 第43章 女儿完婚 老海怪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扭头出了屋子,来到猪圈边上,往猪圈里看了一眼,越发气得哭笑不得,这哪里叫养猪呀? 一把草糠,一瓢清水,把猪喂得跟刺猬似的,再想想女儿刚刚说的话,明显是弦外有音,老海怪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会连女儿这些话,都听不明白? 女儿福荣,这分明是对他平日里,把家里的日子过得太节俭这事儿,感到不满。 猛可里,老海怪似乎也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家里人,为什么老是不待见他。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不但不自省,心里反倒越发生起气来。想想自己省吃俭用,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多攒钱,多买地,有什么不好?可家里人偏偏不理解他。 眼看雨季快到了,地里的草也疯长起来,照眼下老婆孩子们的干劲儿,地里的草,肯定是锄不完的,今年又得撂荒。 这会儿要是雇短工呢,除了好吃好喝的好饭侍候着不说,光几个短工的工钱,也得十几块大洋,而家里年年养的肥猪,顶多也不过能卖个十几块大洋、 可要是不把年猪卖了,过年时把猪杀了吃肉,不光一家人能有个好嚼裹,又能哄得一家大小,拼命地干活儿,这就能把雇短工的钱省下来。 两下比较,背着抱着,一般大小的沉重,何况将来家里的活儿,还得靠着家里人来干,老是这么和家里人僵着,肯定不行。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肚子里的气,就消散了不少,忍着气,强装笑脸,冲着女儿喊道,“荣子,你告诉倷妈一声,家里的鸡,再下了蛋,别攒了,给大伙儿做菜吃得了。另外,你再跟倷妈说一声,今年咱家的猪,也不卖了,等到了腊月里,杀了吃肉!” 听老海怪说出这话,女儿福荣着实有些意外,笑着问道,“真的?爹,你说的话,可当真?” “妈了个巴子,”老海怪沉着脸,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爹多暂说过假话了?听爹的话,再往后呀,咱家的猪,都不卖了,都留着自个儿吃肉。” “可是,要是杀猪时,猪又跑了,怎么办?”女儿笑着问道。 见女儿这样问了,老海怪脸上有些挂不住,红了一下,辩解道,“你说些什么话呢?去年杀猪时,我就不该听信老话儿,说什么杀猪时,猪跑了,捉回来再杀,就犯了忌讳,不吉利,你又是不知道呢。 “闺女,去年把猪卖了,爹后悔了多少天呢,想想咱一家老小,拼死巴命的,辛苦了一年,容易吗?别说杀一头猪,改善改善生活,就是杀两头,那又怎么样?现在看来,那老话儿,也不能全信,你说是不是? “去跟倷妈和倷兄弟他们说说,今后咱家,无论是鸡蛋,还是年猪,都不再卖了,你把鸡猪,都好好喂着,今年杀猪时,咱把街门关上,看它能跑到哪儿去?就是钻进耗子洞里,也得把它捉回来杀了。 “说实在的,咱吴家沟,就是穷得只剩下一户人家,能杀得起年猪的,也得是咱们家。 “咱家缺钱吗?地少吗?房子不够排场吗?咱家缺什么?什么都不缺,凭什么就为了不杀年猪,让他们去嚼舌头?” 老海怪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不少,以便全家人都能听得清楚。 妻子并不十分相信老海怪的话。这一辈子,老海怪这类话,她听的实在太多了,耳朵都快磨出茧子。 可孩子们毕竟年轻,还天真单纯,听爹说出这话,乐得像过年,心里也有奔头儿,干活儿时,就有了劲头儿,也比过去出活儿了。 女儿福荣喂猪喂鸡,也上心了,粗饲料搭配精饲料,喂过几天,母鸡就开始下蛋了,福荣也不攒,拣了鸡蛋,就交给母亲做菜吃。母亲也不客气,或者炒,或者蒸,家里的饭菜,明显改善了。 老海怪吃着好菜好饭,美在嘴里,痛在心上。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太好的办法,只好认了。好歹哄着一家大小,拼死巴命地干活,勉强没把家里的地撂荒。 秋天过后,地了场光。这一年收成不错,老海怪觉得,虽说在老婆孩子们身上,破费了一点儿,也挺值得。 过了冬月,进入腊月,女儿又不声不响地擦萝卜干子,准备杀猪,老海怪见了,心里又有些不甘,觉着这闺女,太像她妈,不会过日子。 可一想起从春天到夏天,一家人不待见他,干活时出工不出力,还差一点把地里的庄稼,给撂荒了,是自己说尽了好话,许了愿,才哄得一家大小,把活儿干下来,如今要是再食言了,明年光靠两自己两片嘴皮子,去哄他们,八成是不行了。 这样想来,老海怪只得忍住心痛,装出笑脸,和女儿解嘲道,“荣子,明儿个,咱家杀猪,可得先把街门关好了,看这畜牲,还能跑出去不!” 结婚快二十年了,今年老海怪家,终于杀年猪了,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心里,就酸得直想流泪。 转眼三年过去了,女儿福荣到了完婚的年龄。 按照当初和婆家的约定,今年年初,婆家那边,送来了几个娶亲的皇道吉日,都是请算命先生选定的。 老海怪看完之后,觉得都不好。这些日子,都选在了春季,这便犯了老海怪的忌讳,他对女儿在春季里成亲挺反感,便亲自到会上,找来到算命先生,让算命先生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选定了成亲的日子。 算命先生按照他的意思,把日子选定在腊月初三。 之所以把女儿成亲的日子,选定在腊月初三,而不是春季,老海怪是有所考虑的: 一来呢,春季是一年当中最忙的季节,女儿福荣,如今已是大姑娘了,能当一个壮劳力使唤,春天里就嫁了出去,岂不等于他们吴家,在春忙的季节,给女儿的婆家那边,白白送去一个壮劳力?自己家反倒失去了一个正当干活儿年龄的好劳力。 二来呢,乡下人进了腊月,就开始忙年了,一年积攒下来的好嚼裹,专等着这时拿出来享用,杀猪呀,宰羊呀,办置年货呀……这时候把女儿嫁过去,?等着享用婆家准备了一年好嚼裹,而自己家呢,又可以省下一个人的饭食。 女儿婆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家道殷实,明知老海怪肚子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却也不去和他计较,照着老海怪选定的皇道吉日,开始操办孩子的婚事。 临近女儿要出门子了,老海怪又早早在村里放出风声,说他家今年,为了打发闺女,特地杀了一口肥猪。 村里不知底细的人,听了老海怪这话,都觉得老海怪如今变了,对家人,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刻薄了;只有老海怪媳妇,心里有数,知道这头肥猪,其实就是他们家为了过年才杀的。老海怪之所以要在村里说大话,不过是想在村里显摆罢了。 老海怪在村里人缘不好,打发闺女那天,除了媒人吴老八一家,再就是拴柱一家,此外没有外人,而陪女儿去开箱的娘家人,除了孩子姥姥那头儿的亲戚,几个舅母和表兄妹,老海怪家这边,除了新娘的三个亲弟弟,也没什么亲戚。 显摆归显摆,真的到闺女要上轿子了,老海怪心里,还是不割舍,那些天,一有空儿,他就给闺女絮叨几句,“到了婆家,不比在自个儿家里,说话处事,深了浅了,也没有挑你,到了婆家,可就不一样了。 “你是外姓人,爹知道你透灵能干,手一份嘴一份的,可也要记住,言多有失,到了人家,活儿多干,倒行,就是话要少说才好。 “爹听说,倷婆家,也是个大家口,老的小的,一大帮子人,还是随和些才好,别咬群儿,咱家里的一些事,万万不可说给他们听,一旦那样,人家不光会笑话咱们家,还会瞧你不起呢。” 人生伤感事,无外乎生离死别。别看女儿平日对父亲性格暴烈刻薄,心存不满,如今自己行将远嫁他乡,又听爹说出这种贴心的话,便觉得爹,并不像自己从前想的那样,还是挺温情的,心里便有些戚戚焉,也不再对爹有抵触了,爹说一句,她答应一句。 倒是老海怪媳,眼见女儿福荣就要出嫁了,心里真的难过得不得了,背地里不住地偷着流泪,倒不是舍不得女儿,而是担心女儿走后,丈夫会寻机欺负她。这些天,老海怪媳妇心里格外发毛。 腊月初三,婆家那边迎亲的队伍到了,一通吹吹打打,女儿福荣上了花轿,离家而去。 打发女儿出了门,老海怪媳妇,心里六神无主,总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向她逼近。 女儿在家时,每天夜里起夜时,她都会喊醒女儿,陪她一块儿去,如今女儿出门子了,夜里当她让尿憋醒,只要不听见丈夫酣睡的呼噜声,她就不敢一个人起夜,生怕粗鲁的丈夫,会尾随她干坏事儿。 早晨起来做饭,从前都是让女儿陪着她先上茅房,再回家做饭,如今女儿不在身边了,她就不敢一个人去,只得憋着,直当早饭做好了,丈夫和孩子吃过早饭下地去了,她才敢放心地上茅房,时常会把她憋得浑身冒汗。 这种情况,直持续到老二辍学回来,才有所改变。 二瘸子是在公学堂里落了祸,害怕日本先生扇耳撇子,才不得不辍学回家的。 在这之前,凭着自己会耍小聪明,二瘸子一直在同学中混得不错。 公学堂里的日本先生,都挺严厉,学生们上课时,必须将手折叠放在课桌上,或是放在后背,双手交叉,才能勉强不被日本先生打耳撇子。 二瘸了无法长时间忍受这种拘束,常常趁日本先生转向黑板写字时,松开两两臂伸懒腰,打哈欠,玩各种小把戏,同时两眼不时地像偷油的老鼠,紧盯着前面的日本先生。 一当发现先生写完粉笔字,就要转回身来时,二瘸子便会像一个受了惊的小甲壳虫,倏地把手收回,重新叠放在桌面上,两眼注视着黑板,凝然不动。 这种小把戏,也有失算的时候。 一天,趁日本先生板书时,二瘸子快速从兜里摸出小玻璃球,一边向同桌显摆,一边在桌面上玩耍,不料想,一不小心,一颗玻璃球掉落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日本先生没放过这种声音,一个回头望月,及时发现了二瘸子,正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寻找小玻璃球,便放下粉笔,向二瘸子走了过去。二瘸子抬眼看了先生一眼,见先生眼里冒着凶光,二瘸子的小腿儿就开始哆嗦。 日本先生走到二瘸子跟前,命令二瘸子站起来。 二瘸子这会儿,像偷油被捉住的小老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浑身都开始抖动了。 日本先生根本不理会这些,向二瘸子摊开左手,二瘸子也极明事理,跟着摊开了自己左手,露出手里的玻璃球。 日本先生把二瘸子手里的玻璃球捏到手里,斯斯文文地揣进自己兜里,突然抬起右手,左右开弓,将巴掌扇在二瘸子的脸上。 二瘸子以标准的日本武士站姿,两臂紧贴大腿,手掌压在裤线上,身体前倾,日本先生每打一个耳撇子,他就“哈咦”一声。 一通耳撇子扇过,打得二瘸子眼花耳鸣,嘴上服服帖帖,心里却耿耿于怀。 三天后,轮到二瘸子值日了。二瘸子在扫地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枚图钉,他哈腰拣起这个小雨伞似的图钉,眼前一亮,计上心来。 当时,讲台后面有把椅子,那是留给日本先生每天早晨,看学生晨读时必坐的,二瘸一点也没犹豫,小心翼翼地把图钉翻放在先生的椅子上。 第二天一早,日本先生走进教室。两眼只盯着教室里的学生,习惯性向教室里球视一眼,才一本正经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谁知先生刚一坐下,就像被弹簧反弹起来似的,腹腔前腆,屁股上翘,疼得鼻子都歪了,半天,才小心地把屁股上的图钉拔下。 第44章 二瘸子辍学 学生都让日本先生呲牙咧嘴的样儿,给吓傻了,待醒过腔儿来,明白了真相,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日本先生明显看出学生想笑,只是畏惧他的威势,才不敢笑,心里有些生气,厉声问道,“谁干的?” 学生们都吓坏了,生怕一不小心,说走了嘴,会招来一通耳撇子,便都闭紧嘴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日本先生知道这样直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就改变方法,开始暗中调查。 二瘸子怕真相会在短时间内暴露,就生出辍学的念头。 担心父亲知道他有这种念头,会逼着他继续上学,思量了几天后,二瘸子故意编出了一个挺吓人的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说,日本人正在关里,和中国军队打仗,战场上缺少翻译,日本人眼下正打算,从学校里选拔一些日语学得好的学生,到战场上去当翻译,而他呢,现在是学校里日语学得最好的学生,他怕自己会被日本人选上,所以就不想再上学了。 其实,二瘸子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父亲也并相信,日本人会愚蠢到选拔一个瘸子,到战场上去当翻译,关键是,老海怪早就想让二瘸子辍学回家干活儿了,只是看他腿瘸,干不了重活儿,才可怜他,让他继续上学。 如今,既然是二瘸子自个儿不想上学了,要回家来干活儿,老海怪巴不得的,不等二瘸子把话说利索,就痛快地答应了他。 家里人,只有三胖子,知道二哥辍学的真实原因。三胖子是放驴时,听早年的同学于丽华说的。 不过三胖子对父亲早年让他辍学,却让二哥继续上学的事忿忿不平,如今得知二哥也辍学了,心里才平和下来,便不去戳破二瘸子的谎言。 眼下地里正缺干活儿的人手,既然老二不爱念书,自个儿要求回家里干活儿,老海怪也不客气,第二天,就带着二瘸子一块儿下地里干活了。 一天苦力活儿干下来,二瘸子就吃不住劲了,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手上也磨出了水泡,腰酸背痛,苦楚难耐。 二瘸子不想再这样干下去了,嘴上却不敢说出来,便故意夸张了自己的走路的姿态,加大了瘸腿走路时偏差的幅度,一起一伏的,像大浪中的小舢舨,左右摇摆得厉害。 虎毒不食子,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老海怪看二瘸子走路受罪的样儿,就有些于心不忍。 过了两天,老海怪对二瘸子说,“老二啊,往后,你就呆在家里,帮倷妈干家务活儿,地里的重活,你不行,忙时,有轻巧的活时,你和倷妈过来,帮着忙忙就行。” 此后,二瘸子就不再下地里干活儿了,留在家里帮母亲打下手。 老海怪仍旧领着老大和老三,天天下地里干活儿。好在在孩子们渐渐大了,差不多能顶个壮劳力了,忙时再喊来媳妇和二瘸子到地里帮忙,虽说家里没雇工,地里的活儿,总算将就着干下来了。 家里有二瘸子做伴,老海怪媳妇果然感到安全了不少,不再像女儿刚出门子时那么慌恐不安了。 老海怪干烤了多年,不得亲近媳妇,憋得不行。 女儿福荣刚出门子时,他也曾动过心思,想寻机在媳妇身上泄泄火儿,不曾想老二又辍学回家了,填补了女儿离去后的空缺,断了老海怪心里的想念。 如今孩子们也大了,家里时时处处都有人,太碍眼,便总也不能得手,老海怪只得这么憋闷下去。 上了秋,地里的活儿停歇下来,老海怪领着儿子们,在家里收拾秋收时要用到的家 什。 一天中午,老海怪媳妇把饭端到炕桌上,丈夫和孩子们围坐到桌边吃饭,老海怪媳妇把猪食舀进木筲里,提着猪食桶,到猪圈边喂猪去了,刚舀了一瓢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就听见女儿福荣,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妈!” 老海怪媳妇吓了一跳,转身看去,见女儿福荣正像疯子一样跑进大门,披头散发的,脸上血糊漓啦的,两个眼窝儿,像涂了一圈墨水,乌黑乌黑的。 老海怪媳妇看过,吓得两腿直哆嗦,手里的猪食瓢跌落下去,迎上前去,凄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孩子!” “他打我!”女儿哭着说道,扑到母亲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海怪媳妇不听便罢,听了女儿诉苦,立马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不料如今这种不幸,却又落到自己女儿身,心里便悲上加悲,苦 上添苦,一把揽过女儿,母女俩在猪圈边搂抱在起,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边哭,边数落道,“都是他们吴家做的孽呀,今儿个老天爷,报应到俺闺女身上,让俺闺女跟我一样受苦受罪。他们老吴家,祖祖辈辈打老婆,干尽了伤天害理的缺德事,老天爷能不长眼吗?如今却让俺闺女,来替他吴家的爷儿们赎罪来了……” 老海怪和儿子们正在屋里吃饭,听见院子里有女人在哭,也吃了一惊,爷儿几个纷纷撂下筷子,跑了出来。 见媳妇正搂着女儿福荣,在猪圈边哭嚎,老海怪心里预感到什么,气呼呼急走过去,只看了女儿一眼,凭他多年打老婆的经验,立马判断出,在女儿福荣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一股怒火,腾的从脚底板,直贯脑门儿。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老海怪凭着女儿脸上的伤痕,一眼就准确地判断出,这是女儿在婆家头一回挨打。 从女儿脸上的伤痕判断,这小子把媳妇打得极无章法,纯属恼羞成怒时,那种不讲套路的瞎打,而且出手还挺狠,女儿的嘴角都流血了。 别看老海怪平时,自己常常打老婆,可如今看见自己的女儿挨了打,差点儿没把他气死。他们吴家的女儿,也会遭受丈夫的毒手,这事儿,他可是从来没想过。 一边是怒火燎心,一边又是妻子在旁边又哭又骂、夹枪带棒,把他们吴家祖宗三代,诅咒了一遍,老海怪脑门子开始发烫,眼前有些模糊,一把薅住媳妇的头发,生硬地把媳妇和女儿撕扯开,几个耳撇子扇将过去,就把老婆打翻在地。 看看老婆已被他打趴下,在地上也不十分挣扎,哭声明显比刚才降低了不少,老海怪才觉稍稍解了一点气,转身瞪起斗牛眼,冲着三个儿子吼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操家什,跟我走!” 三个兄弟,见姐姐在婆家挨了打,也义愤填膺,经父亲一声呼喊,各自都醒过 腔来,纷纷抓起应手的家 什。 老海怪提着镐把,大儿子福贵拎着扁担,二瘸子扛起铁叉,三胖子操起铁钯,父子四人,一溜烟儿向福荣的婆家奔去。 儿子打跑了媳妇,打的又是吴家沟老海怪家的女儿,落了祸,福荣婆家那边,这会儿也慌了神儿。 老海怪生性刁蛮好斗,亲家那边早有耳闻,如今儿子把祸惹下,又不在理儿上,凭老海怪的性格,岂肯善罢甘休? 家里虽说也不缺人手,养了五个长工,个个都身强体壮,可话说回来了,人家是来干活儿赚钱、养家糊口的,眼面前为了自己的家务事,求人家长工出面打架,这事儿,张不开口。 再说人家长工,也未必乐意,何况这又是小两口之间的事,万一把事闹大了,说不准,就毁了这门亲事。 凭心而论,婆家这边,对福荣这个儿媳妇,还是挺满意的,平日在家里操持家务,炕上、地上,拿得起,放得下,本本分分的,确实说不出二五眼,谁知自己这荒料儿子,总是不入心,老看不上人家,平日爱搭不理的,说话也没好声好气。 这回就因为媳妇做饭时,烀饼子,火候大了,饼子有些焦糊,他就张口骂了媳妇,媳妇气不过,顶撞了一句,倒霉儿子就下了死手,把媳妇打跑了。 打跑了媳妇,儿子也知闯了祸,眼见父亲急得嘴上起了水泡,在家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办法,儿子也开始着急了。 看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儿,儿子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有些后悔,眼见晌午将过,一家人还没拿出个主意来,儿子沉不住气了,两腿也开始颤抖,嘟囔道,“实在不行,我跑了,算了,我跑了,看他们能把咱家怎么样?” “放你妈的臭屁!”父亲厉声骂道,“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能跑哪儿去呀?眼下是日本人的天下,弄不好,把你逮住,关进大狱里。你个死荒料,天天吃饱了撑的,活干得不怎么样,惹祸倒一个顶俩!” 家里有个伙计,外号叫三嗑,口拙心巧,为人奸猾,吃晌饭时,听见东家父子,为了打老婆的事争吵,觉得是个显摆的机会,插嘴说道,“照我看,这事儿,也不难。” 东家听了,像看见了救星,赶紧问道,“老三,你说说看,怎么样,才能把事儿摆布开?” 三嗑巴拿把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照我看,这事儿,来硬的,肯定不中,如今咱不在理儿上,我听说,亲家那边儿,也不是善茬子,倷爷儿俩上手,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反倒把事闹僵了。要码平这事,得下软功夫才行……” 眼看三嗑巴啰嗦起来,东家耐不住性子,催着问道,“老三,你就说,这软功夫,该怎么下才好?” 三嗑巴见东家急着问计,又拿把了一会儿,慢腾腾说道,“苦肉计!倷爷儿俩,要是能豁出去,等亲家那边的人赶来时,你和少东家,在亲家面前演一出苦肉计,既给了亲家面子,又能把亲家的嘴给堵上。” 提起苦肉计,东家大约能猜出三嗑巴的意思,心里多少觉着有些为难,嘀咕道,“你的意思是,等亲家那边来人时,我把俺家那荒料收拾一顿?” 三嗑巴听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倒也不一定真打,主要是做做样子,给倷亲家那边的人看看罢了,所以啊,怎么打,这里就有学问了。” “怎么打?”东家问道。 三嗑巴见东家这会儿是言听计从,也愿意借机卖巧,附在东家耳边,把他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东家听过,心里也透了亮,虽说觉得有些不十分妥当,眼下却又没有别的太好的办法,只好照三嗑巴的主意,张罗着和儿子一块儿,唱苦肉计了。 妻子担心儿子挨打时,会伤着皮肉,特地找出一件棉坎肩,逼着儿子贴身穿着,一面又吩咐两个小女儿,到村头望风去,一旦看见亲家那边的人来了,赶紧回家来报信。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在村头望风小姑娘,远远看见一行四人,风风火火地从大老远的田野间,向村里奔来,小姑娘撒腿往家里跑去,满眼慌恐地告诉父亲道,“来了!来了!爹,一共四个人,还有一个瘸子呢。” 父亲听罢,心里有了底,赶紧吩咐儿子到院子里跪下,自己手提鞭子,一边臭撅乱骂,一边抡起鞭子,抽打儿子。 亲家母亲也极会演戏,担心丈夫会失手打坏儿子,在一旁扯着娘儿们嗓子,哭叫着,“他爹,你轻点,别把儿子打坏了呀!”一边又做出上前拦住丈夫的样子。 几个长工,事前也让三嗑巴撺掇起来,这会也乐得送出空口人情,装模做样地拦住女主人,另外几个人,站在东家身边,劝说东家消消气,别再打了。 东家约摸,亲家这会儿快要进院了,装着正在气头上,厉声喝斥上前劝说的人,“别拦我!今儿个,我非打死这个鳖羔子不可!” 老海怪爷儿四个,远远就听见亲家院子里的叫骂声,待到了大门口,见女婿这会儿正跪在院子里,亲家翁举着鞭子,披头盖脸不停地抽打着女婿。 老海怪一眼就看出,亲家这是在演戏,给他们爷儿几个看呢,可心里的火气,却着实消了一半。 从大老远一路赶来,爷儿几个这会儿,累得腿也软了,手也乏了,尽管心里明明知道,亲家是在演戏,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爷儿几个,再趁机上手,那就是不识相了,只会让亲家人笑话。 第45章 安抚亲家 亲家见老海怪领着三个儿子进了院,下手越发狠了,边打儿子,边看着老海怪,怒骂道,“亲家,你说说,俺家祖上没积德呀,养了这么一个畜牲,四五六不懂。 “你看看,娶了多好的一个媳妇回家呀?他还不知足,还敢下手去打,让我这张老脸,都不敢见人了,今儿个他不想好好过日子了,我也不想过了,非打死这个畜牲不可!” 老海怪知道,亲家这些话,是骂给他听的,是让他借着台阶好下驴。 只是亲家这话,骂得有点儿狠,再加上老海怪平日,自己就常在家里打老婆,便疑心刚刚亲家的话里,也捎带着骂了他,心里就多少有些生气。沉着脸,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亲家又打骂了一会儿,见亲家额头上也冒了虚汗,老海怪这才扔下镐把,上前拦住了亲家,闷声闷气地劝说道,“行了,打几下,出出气就行了。” 几个儿子见父亲扔下镐把,也都学着样儿,把手里的家伙竖在墙边。 亲家见老海怪爷儿几个,都放下了手里的家伙,眼见目的已经达到,也赶紧借坡下驴,停下鞭子,怒斥儿子道,“见了丈人,还不赶紧给倷丈人磕头?赔不是!” 这女婿也算乖巧,就势给老丈人磕了个响头,嘴里嘟囔道,“爹,我对不住你和俺妈,我错了。” 女婿响头磕过,老海怪心里的气,差不多就消光了,嘴上却装着还在生气,狠声狠气地训斥道,“行了!起来!熊样,你长能耐了,敢打老婆了,算什么爷儿们呀?” 亲家见老海怪原谅了女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扔下鞭子,把老海怪爷儿几个让进屋里,转头对老伴说道,“他妈,快去给亲家做饭。咱亲家平日里,从不登咱的门儿,如今大老远来了,我得陪俺哥,好好喝两盅。” 进到屋里,亲家把老海怪往炕头让,老海怪不肯上炕。 亲家坚持再三,又亲手帮老海怪脱了鞋,老海怪这才推脱不过,上了炕,坐到炕头上。 亲家随后也脱了鞋,上炕和老海怪对面坐下,取过烟笸箩,亲自给老海怪装上烟,自己才装上烟点着,刚抽了两口,就停了下来,泪眼汪汪地望着老海怪,带着哭腔说,“哥,俺对不住你呀。” 说完,就开始叹息,叹了一会儿,又说,“你说,亲家,福荣这孩子,多好呀!又懂事,又伶俐,又能干,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近面前的邻邻居居,谁不眼气俺家?说俺家 说 了个好媳妇来家。 “我跟你不隔一说,亲家,我可是把福荣当亲闺女看的,稀罕得了不得,咱现在头顶着日头在说话,哥呀,不信你回去问问福荣,素常我都不割舍说她一句呢。 “谁料想?今儿个,我和长工们从地里晚回来一步,这鳖羔子” 亲家指着正站在地上反悔的儿子,骂道,“竟敢打媳妇!你不知道,哥,我当时一听这事,气得我差一点,没一口气咽过去呢,要不是长工拉着,我真想拿刀剁了这荒料! “多好的一个媳呀,哪一点不比你强?你凭什么打人家呀?” 亲家越说越生气,咋咋呼呼,又要下炕去接着打地上站着的儿子。 到了这会儿,老海怪哪里还能再让亲家上手,当着他面上打儿子?便一伸手,拉住了亲家,劝说道,“算了,算了,兄弟,差不离儿,就行了,他也不是小孩子啦,这些道理,也该懂了。” 边说边转身,冲着炕前站着的女婿训斥道,“你是读书达理之人,凡事都得往理儿上靠,这老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什么叫家和?无外乎就是夫妻恩爱,父子相亲,兄弟相敬。要说夫妻相爱,虽说不需要举案齐眉,可也不能三不动,就上手打骂呀!” 见老海怪说出斯文话来,亲家赶紧接过话头,训斥儿子,“听见没?倷丈人,是一般的人吗?是上过真正书房的人呢,你念了几天小鼻子的公学堂,学了点儿鸡叫鸭鸣之类的小鼻子洋文,就觉得自己是个人儿啦? “成天咋咋乎乎的,家里简直搁不下你啦!你学的那点儿狗屁东西,什么破烂玩意呀?跟倷丈人学的正宗的四书五经,差得远呢。倷丈人学的,那才叫真本事呢,听倷丈人刚刚说的这些话,你这辈子,能说得出来吗?” 亲家的一通夸奖,说得老海怪有些抹不开面儿,担心亲家又说出让他脸红的话来,老海怪赶紧插话,训斥女婿道,“这两口子家过日子,就像一张犁上套着的两匹马,心要往一处想,劲要往一处使,这垅摆出来,才直溜。 “两口子过日子,遇事要商量着来,老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个人再聪明,也不能当大尾巴狼,关公也有失荆州的时候。 “住家过日子,谁敢保一辈子,不出个差错?犯了过错不要紧,只要是不出格的,两口子间要相互体谅,不能一遇到点什么事儿,就相互埋怨,凡事,只要两口子一相互埋怨起来,不吵架才怪呢,老话说的好,要骂没好口,要打没好手,两口子但凡只要吵起架来,保不准就会动起手来。” 眼见老海怪说话头头是道儿,亲家心里就犯了嘀咕,心想,早就听人说过,老海怪在吴家沟,是出了名的刁蛮之徒,平日吴家沟人,轻易不敢招惹他。 可眼面前,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有模有样,丝丝入扣,一点看不出什么刁蛮之气来,便疑心早先那些传言,都是吴家沟人埋汰他的不实之词。 这样想时,心里就轻松下来,接过话茬儿,训斥儿子道,“这鳖犊子,就是一小我给惯的,一身的臭毛病,驴悻悻的。” “驴悻一点儿,倒不怕,”老海怪又接过话头,“老爷儿们,没有一点儿脾气,那算什么爷儿们呀?我就喜欢火爆脾气的人。 “关键是,看你这火爆脾气,往哪儿发力,你要是在外面,瞪起眼珠子,谁都不敢欺负你和倷家人,行,你算是好样的,你这火爆脾气,算是用到了正经地方,有尿性。 “可你要是出门装孙子,只管回到家里,在老婆孩子面前耍脾气,你这火爆脾气,要我说,就不能真叫火爆,充其量,只能算个鳖头。 “说实在的,我的脾气,就不好,在俺吴家沟,是出了名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在吴家沟,谁敢往俺爷儿们身上滋尿?” 亲家翁听了这话,心里直发毛,这才相信,自己这个长相凶恶的亲家,确实是个多面人,不光能话会道,骨子里,却藏着阴冷刻薄和刁蛮,便在心里放了小心,不敢再随便和他闲聊。 说话间,亲家母领着几个大一点的女儿,把一桌饭菜办置好,端到炕桌上。 亲家要来酒盅,给老海怪满上。 老海怪嘴上说不会喝酒,禁不住亲家一再劝让,便干了几杯。 跟老海怪一块儿来的三个儿子,素常在家里,没见过什么太好的饭菜,如今见姐姐的婆家饭桌上的好菜好饭,真 个儿像过年一样,又因赶了十几里路,这会儿已经累了,肚子也饿得厉害。 见姐姐公爹劝菜劝饭,也不客气,把刚才的一肚子的怒气,统统抛进了爪哇海里去了,端起碗来,抡动着筷子,不停歇地在饭菜之间往返着,吃了个饕嘞没相,实实惠惠地海造了一顿。 直吃得两眼发直,嗝饱胀气,才舔嘴咂舌,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 看看天色不早,老海怪说要回家去了,就要从炕上起身。 亲家嘴上劝老海怪爷儿几个,留住一宿,等明天再回去不迟。却自己先跳下炕去,把老海怪的鞋子递到他手里。 亲家母见亲家爷儿几个吃得挺开心,也放下心来,不再替儿子担心,眼下见老海怪爷儿几个要走,心里高兴,巴不得这虎背熊腰的爷儿几个,赶快出门,嘴上却学着丈夫,说了几句客气话。 到底是乡下女人,没有见识,也不大会说话,眼见亲家就要出门,只是为了说话才说话,笑着对老海怪道歉说,“亲家,回家好好替俺劝劝亲家母,劝她别太难过了,多暂得空儿,俺还要亲自去给大姐赔不是呢。你说说,亲家,你这姑爷儿,太不是东西,正应了那句老话儿了,女婿随丈人了……” 亲家母一句话没说完,老海怪肚子里的酒劲儿就翻涌上来,满脸紫胀,眼睛充血,瞪着亲家母,大声嚷嚷道,“亲家,你还别提这个茬儿,俺在家里,常打老婆不假,可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各家有各家的具体情况,俺家里的情况,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俺打老婆,自有打老婆的道理……” 眼见老海怪带着醉意,又要转身回屋里和亲家母理论,亲家翁心里又气又急,怒斥妻子道,“会不会说话?不会说人话,赶紧夹住你那bi嘴,怎么跟咱亲家说话的?” 亲家母见老海怪撕撕巴巴,又要回屋,心里也有些后悔,经丈夫一声喝斥,果然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丈夫这会儿,也装着要劝说老海怪,连推带搡,把老海怪父子送出门去。 老海怪爷儿几个到家时,太阳已快下山了。 妻子躺在炕上怄气,女儿福荣坐在炕上犯愁,老海怪也有些后悔。 女儿让人打了,自己带着儿子们,想去替女儿出气,结果呢,不光没替女儿出气,反倒先让亲家的一出苦肉戏,给缴了械,后来又喝了人家的酒,坐在亲家的炕上,和亲家唠起了知心的话儿。 等回到家里再看看,女儿脸上已挂了花,自己的老婆,也让自己给打趴下了,心里便有些憋气,后悔下午在亲家,不该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女婿,让那小子拣了个大便宜,好歹应该打他几下,也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可是,眼下既然回到家里,再要是为了这事,回到亲家那边去找后气儿,这事在人面上,可是提不得的。 寻思了一会儿,老海怪只得忍下这口气,宽慰女儿道,“今儿个下晌,爹和倷几个兄弟,去倷婆家替你出气了,知道爹要去了,可把倷公公婆婆吓坏了,爹是什么人?想必他们也听说过了。 “爹下晌去时,看见倷女婿,让倷公公婆婆打毁了,最后要不是爹发话,那小子,不知让他爹妈打成什么样呢?爹和老大他们去,本想是要好好收拾收拾那小子的,后来看他,让他爹妈打得不轻,爹心一软,也就没怎么动他。” 说到这里,老海怪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又开口说道,“这两天,你先在家里住着,陪陪倷妈,倷公公跟我说了,等过两天,他会亲自来接你回去。” 见女儿听了这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停了停,老海怪又劝说女儿道,“唉,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呀,夫妻之间,遇到什么事,得相互忍一忍,不能总是针尖对麦芒,那还能和气?” 说了这些,见福荣还不吱声,老海怪只好躺到炕头,歇下了。 女儿福荣这会儿,也有些后悔,就因为一句话,和丈夫顶了嘴,结果自己挨了一顿好打不说,回到家里,又连累着母亲,挨了父亲的一顿耳撇子。 这会儿见母亲躺在炕上流泪,福荣心里,也跟着隐隐作痛,越想越难过,眼泪又流了出来。 在娘家调理了十来天,眼见脸上的伤痕褪去。 一天上午,公公领着女婿来了,还带着不少礼物,亲自上门道歉,打算接福荣回去。 老海怪见亲家挺大方,带来不少礼物,心里挺高兴,这回他把对女婿的怨气,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像迎接贵宾似的,把亲家父子接到家里。 经历了这番折腾,女婿这会儿也学乖巧了,进了门,先给丈人磕了头,又给丈母娘磕了头,嘴里一时不停地念叨着在家时,爹妈教他那些道歉的话。 第46章 二瘸子理财 老丈人完全被女婿的诚意打动了,自尊心得到了很好的满足,完全忽略了女婿干的那些坏事儿,乐呵呵地和亲家唠起一些家常话。 只是老丈母娘却不那么好对付,这会儿看都不看女婿一眼,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亲家翁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进了门,寒暄了几句,不待亲家的人发话,他就把一应老海怪家人,心里想过的一些责怪的话,都替老海怪家人说了出来,以至于老海怪家人,听了亲家翁的话,竟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了。 说了一会闲话,看看天色还早,公爹央求福荣,赶早上车回家。 福荣也不想给家里再添麻烦,便给了公公面子,借坡下驴,跟着出门上车去了。 老海怪嘴上坚持要留饭,却见妻子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弄得他脸上挺尴尬,再看亲家父子坚持要走,老海怪也就不再坚持。说了些不过意的话,难分难舍地把亲家父子,连同女儿福荣,一块儿送到街上。 一场风波,总算平定下去。 二瘸子接过姐姐留下的活儿,成天在家帮母亲操持家务,喂鸡喂猪,涮锅做饭,碾米磨面。 别看二瘸子腿瘸,心却挺野性,又有一点知识,在家里帮母亲干了一段时间家务,就有些腻烦了,想到外面闯荡去。 二瘸子早就看得明白,在这个家里,无论大事,还是小情,都由爹一个人说了算,凡事爹不吐口,一切都白搭。 看准了这一点,二瘸子就开始发挥自己的乖巧优势,成天爹长爹短,身前身后围着爹转,一瘸一拐地给爹献殷勤,把老海怪哄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四个孩子当中,就数老二贴心,可惜腿瘸了。 收了秋,老海怪把家里的粮食拉到会上卖掉,回家把柜门打开,取出钱匣子,从褡裢里取出卖粮得来的大洋,放进钱匣子里。 二瘸子赶巧凑了过来,看见钱匣子里白花花的大洋,惊叫道,“这么多钱!” 老海怪让二瘸子吓了一跳,赶紧移身把二瘸子挡在身后。老海怪最忌恨他数钱时,身边有人盯着看,尽管二瘸子平日最讨他欢心,但这种时候,出现在他身边,老海怪还是感到了一种威胁,心里老大不快,厉声厉气地训斥道,“小孩子家的,乱叫喊什么?一边去!” 二瘸子却并不在意父亲翻脸,仍媚着脸说道,“爹,不是我多嘴,这事儿,你可做得不对,现在都什么年月啦?哪有把这么多钱放在家里的道理?” 老海怪平日,最不喜欢听别人和他说钱的事,急急忙忙地把钱匣子放进柜子里,把柜门锁好,钥匙揣进怀里,这才转过身来,警觉地盯着二瘸子,看了一会,见二瘸子脸上并无歹意,才嗡声嗡气地嘟囔道,“不放到家里,那放到哪里,莫非扔到大街上不成?” “放银行里呀!”二瘸子瞪着眼睛,一本正经说道,“说句不吉利的话,爹,你把钱放在家里,万一让胡子知道了,他们要是生了歹心,到咱家里来打劫,怎么办? “咱家又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地多,年年种地打粮,平日又没个支出,这远近一带,能没个风声吗?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你说是不是?爹。” 眼见老海怪像似对这些话动了心,二瘸子挺得意,接着说道,“可是,爹,你要是把钱存到银行里,那就不一样了,除了年年有利息,按眼下年利率百分之三计算,你现在把一百块大洋存进银行里,一年下来,就有三块大洋的入账,要是你存一千块大洋,一年就有三十块大洋的利息收入,这就叫做,钱生钱,不费难。不比你放在家里强多了?” 听说钱放到银行里,还能生钱,老海怪眼里放出光来,追着二瘸子问道,“这话当真?你从哪里听来的?” “上学时,日本先生上课时讲的。”二瘸子得意地说道。 老海怪估算了一下,这些年,自己种地卖粮,统共有一千来块大洋的收入,除了用去添置田地,眼面前,家里还剩有五百多块大洋,照老二说的,要是年利息真的是百分之三,这些钱要是存到银行里,一年至少能收入十五六块大洋,差不多顶上早先家里每年卖的年猪。 “你知道银行在哪儿吗?”老海怪又问道。 “普兰镇。”二瘸子说道,“咱这里,都归普兰镇管辖,大买卖家,都在普兰镇呢。” “那行,”老海怪说,“你说的要是真的,那明儿个一早,爹套上车,你带爹到普兰镇去,咱把钱存到银行里。” “咳,爹,你赶车去存钱,多张扬呀?万一路上碰上胡子怎么办?”二瘸子瞪着眼睛说道。 “不赶车,那咱爷儿俩怎么去?”老海怪说道,“总不至于咱爷儿俩,背着褡裢走着去?” “走着去,更不行,不安全。最安全的办法,是坐满电去。” 二瘸子连比带划地说道,“那满电,像一间大房子,里面人多,又快,又稳,一个多钟头就到了。依我看,赶明儿个,你让俺哥套上车,把咱俩送到会上,咱从会上坐满电到普兰镇。” “坐满电到普兰镇,得花多少钱?”老海怪问道。 “不贵,一个人往返,一个小银子就够了,咱俩统共两个小银子就成。”二瘸子鼓动父亲说,“关键是,它又快又安全。” 两个小银子,在老海怪眼里,可算是一笔大钱了,只是想想赶车去,路上不安全,便狠下心来,答应了二瘸子。 第二天一早,爷儿几个带上大洋,赶车上了路。 到了会上,老海怪把鞭子交给老大福贵,让他把车赶回家去,自己领着老二,坐上满电,一块儿去普兰镇了。 第二年秋天,又是地了场光后,老海怪带着二瘸子,到银行去结算,果真足足赚了十五块大洋的利息,把老海怪乐得小肚子都抽筋了,赶紧连本带利,又把大洋存进了银行。 为了奖赏二瘸子,老海怪破例,花了四毛钱,买了两个发面糖馅火烧,他一个,二瘸子一个,爷儿俩各拿一个糖饼,边走边吃,赶到车站,乘满电回家了。 二瘸子在父亲那里,受到了重视,以后家里但凡遇到什么事,老海怪都愿和二瘸子商量,和二瘸子说话的口气,也比对老大老三温和一些。 二瘸子在家里展样了,渐渐不把大哥和老三放在眼里,明显不愿和兄弟们做伴了,平时和兄弟们说,也拿大起来,像长辈似的。 转眼又是一年秋后卖粮的时候,二瘸子对父亲说,“爹,咱家的粮食,这么一次全拉走,卖到会上的粮公所,太不划算了。” 老海怪听老二说,眼面前这种卖法,不划算,猜出老二又有了好的生财之道,竖起耳朵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怎么办才好?” “你看啊,爹,”二瘸子卖弄道,“你把大豆拉到会上的粮公所卖了,一斤才卖三毛钱,可咱要是把大豆磨成豆腐卖,那可就值钱了,按一斤大豆出二斤半豆腐来算,一斤豆腐两毛钱,二斤半豆腐,就能卖五毛钱,这就比你卖大豆强多了,一斤能多赚两毛呢; “另外,豆腐渣还可以用来喂猪踩粪,这样一来,家里一年既能多养几头肥猪,又能多踩出不少粪,粪多了,地里自然又能多打粮。” “可是,”老海怪觉得,老二的话有道理,只是做起来却不容易,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咱家现在人手不够,哪有人出去卖豆腐呀?” “我呀,”二瘸子急着自告奋勇,“爹,你看我腿脚也不利索,地里的活儿,也干不了多少,可我脑子还行,一个大老爷儿们,成天跟俺妈在家里,围着锅台转,这一辈子,要是就这么混下去,不就完了吗? “再说了,家里有俺妈照料就行了,我成天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咱家又有现成的驴、磨,爹只要给我置办一辆小驴车,我晚上做豆腐,白天赶着驴车,走街窜户,一天卖两道豆腐,不成问题。 “一道豆腐用十斤大豆,两道豆腐就是二十斤大豆,一斤大豆赚两毛钱,两道豆腐,一天就能赚到四个小银子。爹,你看这买卖,不是挺好的吗?” 老海怪听二瘸子说得头头是道,也就动了心,觉得有道理,当即应许下来。 不出几天,老海怪给二瘸子置办了一辆驴车,二瘸子就开始做起买卖。 每天傍晚回家,在门房里磨豆腐,第二天一大早,赶着驴车,出去卖豆腐。走街串巷,敲着梆子,一路卖下去,往往一上午,就能卖完两道豆腐,下午回家再做豆腐。 过了些日子,二瘸子又觉得,每天光卖豆腐,品种有些单调,便和父亲商量,每天卖豆腐时,在驴车上再增添了一些五谷杂粮。 老海怪觉着这想法挺好,让二瘸子试试。每天在车上,又增添了几个小口袋,里面装着五谷杂粮。 二瘸子能说会道,每当有人割了豆腐,总要问上一句,“再不要点别的?” 少不了有人,见了车上的五谷杂粮会动心,偶尔也称上一些,这样一来,二瘸子每天的收入,就比往常增加了不少。 二瘸子每天出门做买卖,白天家里只剩下老海怪媳妇一人,女儿刚出嫁时的恐惧,倏然又逆袭回来。 老海怪媳妇成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总是担心粗俗刁蛮的丈夫,会趁孩子们不在家时,回来偷袭她。 如果说这时候问她最巴望着什么,她一准儿会说,这会儿最巴望着,白天家里能有人和她做伴。 正是在这时候,老海怪媳妇才意识到,得赶紧给老大福贵说亲了。 老大福贵,眼看二十了,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多已经结婚生子,可他们家福贵,眼面前,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老海怪媳妇平日很少出门,和村里的老娘儿们也没什么交结,自然不会知道,儿子们都这么大了,为什么村里,至今仍没有人到家里来提亲,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些都和丈夫有着某种联系。 在吴家,只有老海怪心里清楚,儿子们又碰上他年轻时遇上的难事儿了。 这也没有办法,自家里的名声不好,吴家的爷儿们,祖辈都有打老婆的毛病,村里人都不愿给他们家的男人说媒。 他自个儿呢,当年就为这事犯过愁,到了二十五岁,才勉强娶上媳妇,媳妇还是个望门寡。那还是刘老三撺掇他老婆,回娘家去说了不少谎话,才勉强做成了这门亲事。 如今刘老三死了,他老婆又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在这吴家沟,真就再找不出一个,能替他们吴家撺掇事儿的好心人了。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就对吴家沟人看不顺眼,觉得吴家沟人,都不是些什么好东西,专好听墙察壁,看别人家的笑话。 眼巴巴看着村里和老大福贵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已结婚生子,而他们家福贵的婚事,至今却八字没有一撇,说老海怪心里不急,那是假话。 可偏偏这种事,又是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不是心里着急就能办成的事儿,而老海怪呢,又不愿把个中原委说给媳妇听。 老海怪两口子,早就互不搭腔,各自把焦虑闷在心里,直到女儿福荣出门子了,家里只剩下老海怪媳妇一人,因为害怕丈夫会趁家里无人时欺负她,老海怪媳妇,这才急着要替大儿子福贵张罗说媳妇。 女儿出门 子,家里要是有什么事,老海怪媳妇就让二瘸子,替她向丈夫传话。 傍晚吃了晚饭,二瘸子嬉皮笑脸地凑到老海怪身边,讨巧说道,“爹,明儿个,俺妈要上俺大舅家去。” 老海怪一听媳妇要去走亲戚,马上想到的是,走亲戚要花钱。当即就阴了脸,冷言冷语地问道,“去干什么?” “去求俺舅母,帮俺哥说亲呢。”二瘸子斜着眼睛望着大哥,不怀好意地说道。 第47章 给儿子说亲 这句话,触到了老海怪的心病,听过之后,脸色缓和下来,虽说这会儿媳妇就坐在炕上吃饭,老海怪却不拿正眼看媳妇一眼,只是看着二瘸子,说道,“这事,早就该办了。” 说完,觉得话还没说透,停了一会儿,思忖片刻,又说道,“虽说倷舅母,是咱不隔一的亲戚,咱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去求人家。 ”赶明儿个,让老大赶车送倷妈去,到时候,让倷妈揣点钱,路过会上时,买几包点心,给倷几个舅母捎去。 “倷姥姥家那屯子,是咱的亲戚窝,倷几个舅舅,都住在那里,哪个舅舅,都是一样的礼,不能偏差了。 ”到了那里,得跟倷舅母她们讲清楚了,咱亲是亲,财是财,咱谢媒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要是这回,能把老大的媒做成了,该给人家媒人什么谢媒礼,咱只能比一般的人多,不能比一般的人少。 “还有,就是咱家在吴家沟,好歹也算是大户人家,不说别的,光看咱家的房子,这吴家沟,谁家能比得上咱? ”咱家的儿子说媳妇,虽说不能万里挑一,可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拣到篮子里都是菜,怎么也得像模像样,出 出 挑挑,透精透灵的。可得好好挑挑。” 听丈夫说话不中听,老海怪媳妇心里挺不乐意,心想老大眼瞅都二十了,如今家里连一个上门的媒人都没有,可刚才听丈夫的口气,好像他们吴家,现在有多得数不清候选的姑娘,正在等着他们挑挑选选呢。 听老海怪絮絮叨叨,唠扯个没完,老海怪媳到底憋闷不住,冲着丈夫开口说道,“你要是不放心,那就你去帮老大张罗,明儿个我就不去了。” 老海怪情知媳妇,不爱听他絮叨,又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万一惹着的媳妇,让她摔耙子不干了,这老大的婚事,弄不好,又不知要拖到多暂,便只好忍着气,望着媳妇,替自己辩解道,“你看你,我就嘱咐你两句,你就不爱听了。” “不是我不爱听,”媳妇辩解道,“听你刚才说话那口气,咱家老大,应该早就成亲了。” 媳妇一句话,噎得老海怪脸色发紫,待要发作,又怕话不投机,会把媳惹毛了,耽搁了孩子们的大事,事到如今,只得忍着。闷坐了一会儿,老海怪又开口说道,“行啊,那你就看着办。” 说完,从怀里掏出柜门钥匙,打开柜门,从钱匣子里摸出一块大洋,递到二瘸子手上,让二瘸子交给他妈。 第二天一早,老大福贵套上大车,送母亲去舅舅家。 路过会上时,老海怪媳妇给三个哥哥,分别买了两包点心,一瓶老烧,一盒罐头。 在娘家为闺女时,老海怪媳妇和二嫂相处得最好。二嫂为人厚道,会处事,也会说话,和人交往,不奸不坏的,让人放心。 如今父母都不在了,从心里讲,回到娘家,老海怪媳妇更愿意住在二哥家,可是,现在大哥大嫂都健在,回娘家时,她只能按辈份,住在大哥家里。 大哥大嫂见妹妹回来了,都挺高兴,姑嫂间相互唠了一些家常,中午,大嫂办置了一桌好饭。 吃过晌,老海怪媳妇打发儿子福贵回去,自个就在哥哥家住下。 二嫂三嫂听说小姑子回来了,也都纷纷来到大哥家叙旧。姑嫂们少不得说些体己的话儿。言谈间,老海怪媳妇,就把这次回来,为孩子们张罗婚事的打算,说了出来。 小姑子在家为闺女时,和嫂子们都相处得不错,不讨嫂子的嫌,如今姑嫂都一大把年纪了,坐到一起,越发比年轻时亲性。 既然小姑子眼下遇到了难处,回娘家来求嫂子们,嫂子们自然不能含糊,满口应承下来,开始在肚子里搜索能和小姑子家老大相匹配的姑娘。 老海怪媳妇在大哥家住了几天,儿子的婚事渐渐就有了眉目。 先是大嫂,把家扔给了小姑子,自己回了趟娘家,回来说,她娘家小李屯,有户人家,姓李,原本好端端的一户正经人家,这几年不知怎么,老天降灾,冷不防,家里的爹妈哥嫂,都抽上了大烟,只几年功夫,就把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到底给抽败了。 只可怜出 出 挑挑的一个大姑娘,硬是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人家。 家门败落,一窝子大烟鬼,天天就指望着女儿出嫁,能给家里赚来一笔彩礼钱,来帮他们还上欠债。但凡到他们家来提亲的,不问好歹,先开口一百块大洋的彩礼钱,少一分免谈。 这一带,有钱,家里又有适龄儿子的大户人家,当然能出得起这笔钱,可一听说是大烟鬼家的姑娘,生怕娶了这姑娘进门,会把她们家抽大烟的家风带到家里,坏了自己的门风。 再说了,但凡是大烟鬼的人家,通常都是一个无底洞,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一旦轧上了这门亲事,今后怕是擦抹不干净了。 想到这一层,正经的大户人家,根本就不让媒人来提这家的姑娘;而一般的小户人家呢,家里又没有什么家底儿,贫不择妻,不分好歹,倒是乐意娶他家的姑娘。 可是大烟鬼家又不乐意,心想自己这么好的一个闺女,换不来一笔像样的彩礼,那简直太便宜了婆家,也就不愿意把女儿,应许给一般的小门小户人家。 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几年,把女儿的婚事给耽搁了。姑娘今年都二十了,眼面前还没许婆家。 大嫂提的这门亲事,一开始,老海怪媳妇还真有些不中意,心想他们吴家,好歹也算是吴家沟的大户人家,虽说自个儿的男人,有打老婆的毛病,在村子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可福贵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虽说这孩子脾气有些倔犟,心眼儿却不歪,万一娶了一个大烟鬼家的闺女,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孩子们会不会像他姥姥家的人,也沾染上抽大烟的毛病呀? 要是那样的话,她这个当妈的,岂不是坑了自己的儿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娶媳妇这种事,是买猪不买圈的,听说,自己没见过的面的公爹,早年就是因为沾上大烟,结果就败了家。 眼下自个儿的丈夫呢,虽说为人刁蛮刻薄,却从不沾惹大烟,一门心思只知道攒钱。由此看来,这抽大烟的事,并不是传辈儿的毛病,关键看自己。 这样一想,老海怪媳妇心里宽慰了不少,开口对大嫂说道,“大嫂,她爹妈的事,俺倒并不在意,就是不知这姑娘本人怎么样?” “那没说的,”大嫂说,“本本分分,透精透灵的一个好闺女,人也长得出出挑挑,就是没趟上好爹妈。这一点,大嫂可以给你担保。” “要是大嫂说好,我也就放心了。大嫂要是觉着合适,就帮俺福贵撺掇撺掇。” “这个,他姑就不用操心啦,”大嫂说道,“我就怕你和倷家他姑父,不吐口儿,要是倷俩儿没说的,这事儿,就包在大嫂身上了。“ “有什么好挑剔的?”老海怪媳妇说道,“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只求给儿子说房像样的媳妇罢了,大嫂不用顾虑什么,去给俺福贵说成这门亲事就是了。” “行,”大嫂说道,“有你这句话,明儿个,我就再去跑一趟,探探她家的口风。” 第二天一早,大嫂把家托给小姑子照料,自个儿又回娘家去了。 上午,老海怪媳妇帮大嫂收拾完家务,正要坐下歇一歇,三嫂来了。 三嫂为人尖刻,专一好察窗听壁,不笑话人不说话,不见利不求人。 在娘家为闺女时,老海怪媳妇就轻易不敢和三嫂扯闲,只是昨天和大嫂二嫂说起为孩子们的婚事,让三嫂赶上了,便不好回避,只能顺着话头说下去。 这样,三嫂就弄清了小姑子这次回娘家的意图。 说来也巧,三嫂的娘家,有个侄女,是她大哥家的闺女,小名叫金凤,生性刁蛮粗野,一小家里,把她当男孩子养着,成天跟一群邻居的皮小子们鬼混厮闹。 八岁那年,和三叔家的二秃子疯闹,二秃子向她撇了个石子,不偏不斜,正好打中了小金凤的左眼,可巧把她的眼珠子打碎了。 此后,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成了独眼龙。 为了这事,三嫂她大哥和三哥两家,打翻了天,亲兄弟成了陌路人,也害得金凤这姑娘,眼瞅十八了,至今还没许配婆家。 听说小姑子这次回来,要替孩子张罗婚事,三嫂忽地想起,小姑子家的老二,小时候伤了腿,是个瘸子,估计找媳妇,也是个难事。要是能把大哥家的金凤,许配给小姑子家的老二,虽说不是尽善尽美,却也算是天生一对儿了。 尽管小姑子婆家的爷儿们,有打老婆的毛病,一般人家,把女儿嫁过去时,都不免会胆战心惊,可自己的侄女小金凤,也不是个善茬子,无论是身材,还是手段,都不在小姑子家老二之下,将来成了亲,量那二瘸子,也不敢把侄女小金凤怎么样。 这样想来,三嫂便打定主意,擅作主张,开始替侄女张罗这事。 三嫂的侄女小金凤,老海怪媳妇以前听说过,知道这丫头是个独眼儿。其实,这也不要紧,毕竟自己家老二,也不是个健全人。 关键是,那小金凤的性子太野,一小在家里,是当男孩儿养着,身上没有女孩子的温柔。 相比之下,他们家的老二,就差得远了,身子单薄不说,腿脚也不利索,一小又没干过什么苦力活儿,虽说性情狡诈,能说会道,时间长了,怕也不是独眼金凤的对手。 凭心而论,自己的四个孩子当中,老海怪媳妇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们家老二。可不喜欢归不喜欢,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这婚姻大事,关乎孩子一辈子,一旦弄不好,儿子这辈子,可就毁了。 这样想来,老海怪媳妇有些做难,想要一口回绝,又怕伤了三嫂的面子;想要应许下这门亲事,又怕误了她们家老二的一生,便有推辞这门亲事的意思。 思忖了一会儿,听三嫂把话说完,老海怪媳妇才面带难色,说道,“三嫂,按说呢,你保的媒,我放心,何况又是咱的侄女,这事儿要成了,可算是亲上加亲了,有什么不好的? “就是我听大嫂说,要给俺家福贵说的这家人,要的彩礼太多,一百块大洋呢,咱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要是把这一百块大洋拿出去,家里再往外拿钱,怕是不太容易了。” 三嫂听出小姑子话里的意思,不待小姑子把话说完,当即表态说,“咳,他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咱都是亲戚里道的,还提什么彩礼? “我就怕倷家姑父不乐意呢,要是他姑父不拦着,俺哥这边,我就能替他做主,彩礼可以一分不要,倷这边,要是愿意给点妆奁也行,要是没有,也罢,到时候办几桌酒席,一辆花车拉回家,就算成亲了,谁让咱是亲戚呢?” 见三嫂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老海怪媳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托辞道,“那行,等我回家,和他爹合计合计。” 二瘸子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当天傍晚,大嫂从娘家回来,进门就喜滋滋地对小姑子说道,“成了!” 见小姑子脸上露出笑来,大嫂跟着又说道,“就是她爹那大烟鬼,太玍古,我寻思,把彩礼钱再往下压一压,不承想,那大烟鬼一口价,死活不吐口儿。” “行啊,”小姑子说道,“大嫂,货好不怕价高,只要那姑娘好,本本分分,是个过日子人,咱这边也不差那几个彩礼钱,你说是不是?大嫂,你看多暂得空儿,帮俺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儿交换一下,找个算命先生看看,只要两个孩子命相不克,就尽早把婚事订下来。“ “这个容易,”大嫂说道,“只要你和倷家他姑父没话说,把倷家福贵的生辰八字儿写好,我随时就送过去。姑娘家那边,现在也挺着急的,毕竟年龄也不老小了。“ “这事,我就能做主,”小姑子说道,“现在就让俺哥帮我,把俺家福贵的生辰八字写好,大嫂要是不累,明儿个就再替俺跑一趟,反正我出来一遭,索性就一遍儿把事儿办利索。看看两个孩子的命相还好,干脆这回,就把订亲的事定下。” 第48章 难心事儿 大嫂看小姑子为儿子的婚事也挺着急,女方那边也挺急,觉得这事靠谱,也不推脱,答应明天再回娘家一趟,一边又着急忙慌地喊来丈夫,找出一张大红纸,裁下一块儿,把老大福贵的生辰八字写下,封好,打算明天一早送到女方家去。 一应的事情忙过,吃了晚饭,老海怪媳妇在大嫂身边躺下,和大嫂在被窝唠起闲嗑,就把白天里,三嫂来给她侄女提亲的事,说了一遍。说三嫂要把她侄女,许配给她们家老二福显。 小姑子家的老二,是个瘸子,而自己的妯娌,老三媳,又是一个精到头发梢的人。听了小姑子的话,大嫂差不多就能猜到,老三媳妇是要把她哪个侄女,许配给小姑子家的老二,脱口问道,“倷三嫂是要把她大哥家的小金凤,许配给倷家老二?” “正是,”小姑子说,“大嫂怎么知道的?” “我约摸的。”大嫂说。 那小金凤,小的时候来过她姑家,平日,大嫂也从老三媳妇嘴里,听到过一些这丫头干过的事,觉得这门亲事,极不般配。 小姑子家的老二,哪里是金凤那丫头的对手?将来成了亲,吃亏受气,是板上钉钉的事。 眼下,一头是妯娌的亲侄女,一头是小姑子的儿子,而且老三媳又是上赶子要做成这门亲事,大嫂便觉不好表态,只是反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想的?答应她了吗?” “还没呢,”小姑子说道,“我正为这事犯愁呢,这两边都是亲戚,将来处好了,便罢,万一要是处不好,就伤着自家亲戚了,真的挺闹心的,我想听听大嫂的看法。” 大嫂也不个二虎人,也觉得这事挺挠头,思量了一会儿,笑了笑,说道,“金凤这丫头,听说挺厉害的,我听倷三嫂跟我说,在她妈家那屯子里,一般的皮小子,都不敢招惹她。” 大嫂虽说没有明表态,其实这话,已经说到了位。 老海怪媳妇心里也听明白了,只是这中间,隔着三嫂这层关系,让她觉得有些为难。再说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个健全的人,连老大福贵,好模好样的,说个媳妇,都这样难,何况老二还是个瘸子? 这回要是真的把三嫂的侄女给推辞了,将来能给老二娶个比小金凤更好的媳妇,便罢,万一要是将来,娶回来的媳妇还不如小金凤,那岂不是又把三嫂也得罪了? 思前想后,得不出一个好主意,看看夜深了,几个人停下说话,各自睡下了。 在大哥家又住了几天,等大嫂把福贵的婚事谈妥,老海怪媳妇就急忙急促地回去了。 二瘸子见妈回来了,像狱囚遇上了大赦,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笑脸巧舌地接过母亲的包袱,嘴里卖乖道,“妈回来了,这几天,可把我想坏了。” 这几天母亲不在家,二瘸子暂时停了买卖,留在家里操持家务。 二瘸子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踏踏实实干活儿的人,这几天,活儿干得不怎么样,可着实把他累得不轻,一瘸一拐地成天不得闲。 再加上这些年,他外出做生意,把心跑野了,冷丁窝在家里,操持家务,简直跟关了禁闭似的,天天盼着母亲早点回来。 眼面前见妈回来了,打心眼儿里高兴,嘴上的话也多了起来,没话找话,向妈打听大哥的婚事,“妈,俺哥找媳妇的事,怎么样啦?” “差不离儿啦。”母亲说道,“倷大舅妈保的媒,是倷大舅妈娘家那屯子的姑娘。” “怎么样?长得俊吗?”二瘸子奸臣巴道地问。 “我哪儿知道?”母亲说道,“这事,是倷大舅妈一手操办的,我也没见过那姑娘。不过,听倷大舅妈说,是个好模好样的姑娘。” 见老二对大哥的婚事挺上心,母亲冷丁想起,在哥哥家时,三嫂曾提到过,要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她家老二的事。 对这门亲事,母亲并不如心,三嫂的侄女是独眼不说,关键是金凤那丫头的脾气,太爆烈。 母亲怕老二腿脚不利索,结婚后会受媳妇的气,当时只是应付三嫂说,回家后,和孩子他爹商量商量,实际上是想回绝这门亲事。 只是刚刚看老二,似乎对大哥的婚事挺上心,母亲才像冷不丁发现,她家老二的年龄,其实也不小了,村子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大都结婚生子了。 别看老二腿脚不好,可身上的其它零件,都还挺管用,这么大的大小伙子,哪能不想些男女之间的事儿? 再想想他们家福贵,好模好样的一个大小伙子,般般样样都不差,眼瞅都二十多了,家里也挺富裕,村里和他般大般的年轻人,结婚后孩子都满街上跑了。 可就因为他们吴家的名声不好,连累他们家老大,至今连个上门来提亲的媒人都没有,逼得她这个当妈的,不得不厚着脸皮回娘家,求亲戚帮忙给老大找媳妇。 老大都这样,更何况腿脚不利索的老二呢? 想到这一点,母亲不得不现实起来,主动把老二的订亲标准,向下调整了一些,挺自然地把老二和三嫂的侄女联系起来,心想那独眼金凤,虽说性情粗野,可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总不至于像自己的丈夫暴虐自己那样,打骂老二? 有了这种想法,母亲觉得这门亲事,还是可以考虑的,便试探着对二瘸子说道,“老二,这回,妈也给你说了门事。看看倷哥的婚事,要是能订下来,依妈的意思,一遍儿也把你的亲事订下来,到时候,倷哥俩要是能一块儿成亲,咱家也算是喜上加喜了。” 别看二瘸子对大哥的婚事挺感兴趣,其实,平日里,自个儿也对女人的事想得心急火燎,如今听妈说,这回一遍儿也给他说了门亲事,一向能说会道、奸诈狡猾的二瘸子,居然脸红了,低着头嘟囔道,“我还小呢,着什么急?” “小什么?”母亲说道,“村里和你般大般的小小子,你看还有几个没成亲呀?眼面前,好容易有了这么个好茬儿,不能轻易放过,就一块儿办了,妈也好了了一份心事。” 见母亲这亲说了,二瘸子也不再犟嘴,只是心里直画魂儿,不知道母亲这回给他说的这门亲事,那姑娘是不是和大哥订的那姑娘一样漂亮? 可是,当着母亲的面,这话他又问不出口,心里急得五脊六兽,过了一会儿,才没话找话,想再探听些母亲给自己找的媳妇的事,忸怩了一下,开口问道,“妈,你给俺哥和我说媳妇的事,还用我跟俺爹说一声吗?” “当然要说,”母亲说道,“不说,怎么行?倷哥说的那门亲事,姑娘家的爹妈哥嫂,都抽大烟,家里的东西都快卖光了,全家人都指望着女儿出嫁,能换来一笔钱还债呢,无论什么样的人家来提亲,开口一百块大洋的订婚彩礼,少一分都不行,这事,倷爹要是不吐口儿,不肯出这笔钱,倷哥的婚事,就得黄了。” 听说大哥找的媳妇,得花一百块大洋的彩礼钱,二瘸子急着想知道,将来要和他成亲的姑娘,也就是三舅妈的侄女家,要多少钱的彩礼?便紧着问母亲道,“那我找的这家,要多少钱呀?” “给你提亲的,是倷三舅妈,那丫头,又是倷三舅妈的侄女,咱们算是亲上轧亲,他们家,就没提订亲彩礼的事,虽说他们没提,到了订亲的时候,咱多少还是要给一些的,一点彩礼不给,让倷三舅妈那边,面子上也不好看,这事,等把亲事谈妥了,再说。” 二瘸子乍一听说,自己要娶的姑娘,是三舅妈的侄女,又不要彩礼,心里就挺展样的,不像大哥要娶的姑娘家那样,开口就要一百块大洋的彩礼,注定会惹父亲心烦,而自己要娶的这门亲事,一分钱彩礼都不要,既给父亲省了钱,又在父亲眼里给自己赢了面子。 二瘸毕竟是个脑瓜机灵的买卖人,知道便宜没好货的道理,刚刚得意了一会儿,立时就意识到,自己将要娶的三舅妈的侄女,或许不会像大哥要娶的姑娘一样漂亮,说不准,兴许还会和自己一样,身上的某个部位,会有问题的。 想到这里,二瘸子心里悸栗一下,身上觉得有些发冷,却又拿捏不准,这事儿该不该问问母亲?憋了一会儿,到底忍耐不住,嘟囔着问母亲,“妈,俺三舅妈的侄女,还行吗?” 母亲听过,也觉得有些为难,再看老二脸上表情,似乎已经觉出有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想想这事,也不是能瞒到底的,早晚得让他知道,晚说还不如早说。 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老二,“倷三舅妈的侄女,小时候和他叔叔家的孩子疯闹,让她叔叔家的孩子撇石籽儿,打瞎了一只眼睛……” 尽管二瘸子已经有些预感,可当从母亲嘴里得到证实后,心里还是觉得意外,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么说,是个独眼龙?” “别说得这么难听,”听了老二说的晦气话,母亲心里也有些发冷,却又不知这会儿,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抚儿子,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老二,倷三舅妈提的这门亲,妈不是没想过,可想来想去,也只能怪咱自个儿的命不好,谁让咱自个儿身上,也有缺陷呢? “妈寻思了,倷三舅妈的侄女,虽说身上有些毛病,可毕竟咱两家又沾些亲戚,将来你们要是结了婚,也不至于相互看不顺眼,两口子间有个什么磕磕碰碰,兴许都能将就些。 “妈也是实在想不出太好的法子,才应许下这门亲事。” 对这门亲事,二瘸子心里十分不乐意,经母亲一番开导,虽说没能让他心里痛快,当着母亲的面儿,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傍晚,老海怪收工回来,见媳妇回来了,心里才安适下来。这几天,老婆不在家,二瘸子留在家里,替他妈操持家务。 别看二瘸子嘴巧,能说会道的,干起活儿来却不行,那饭让他给做的,不是半生不熟夹生了,就是糊焦乱啃的,把他们爷儿几个弄得都没胃口了。 老海怪和妻子冷战,相互不说话,这几天却觉得,在这个家里,离了妻子,还真的不行。 另外让他挂挂的,是孩子们的婚事。家里的老大和老二,眼瞅二十了,村里别人家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小子,早就结婚生子了,可他们哥儿几个,至今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他这个当爹的,心里能不急吗? 急归急,老海怪却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自己从来不肯张嘴去求人,他也知道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不怎么好,村子里能和他说上话的人,还真不多,这样一来,他也只好把这焦急,隐藏在心里。 前几天,妻子说要回娘家去替孩子们张罗婚事,正可了他的心思,甚至还舍得拿出一个大洋,给妻子去买了回娘家时带的礼物。 妻子走了这些天,老海怪心里也没闲着,总是惦着妻子给孩子们说亲的事。 眼下见妻子回来了,老海怪就急着想知道,替儿子们说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叵奈他早就和妻子互不说话了,眼面前虽说心里急得不得了,却不愿放下面子,主动向妻子打听。 早先,女儿出嫁前,他们两口子间要是有什么事,非得交流不可,一般是让女儿福荣传话的,自打女儿出了门子,这传话的事儿,就落到二瘸子身上。 要是搁在平日,二瘸子见父亲从外面进来了,总要迎上前去,甜嘴儿滑舌地嘘寒两句,无论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二瘸子都要抢着告诉父亲。 偏偏今儿个母亲回来说,给他说的这门亲事,姑娘是个独眼儿,闹得他心里老大不快,闷声不响地坐在灶下给妈烧火,见爹进门了,也不起身嘘寒,只嘟囔了一句,“爹回来了。”便不再说话。 第49章 儿子订亲 老海怪心里倒腾着,脸上却并不理会妻子,沉着脸绕过锅台,进了里屋,依着炕头坐下,心里却急着想知道妻子给孩子们说亲的事,在炕头儿坐了一会儿,见老二还不过来给他传话,老海怪就有些沉不住气,喊了一声,“老二!过来!” 二瘸子听爹喊他,嘟着嘴,起身到了炕前。 见二瘸子嘟着嘴,一脸的不痛快,一股冷气,忽地从老海怪脑门儿,一直凉到脚跟儿,觉得妻子这趟差事,八成不太顺溜,忍不住开口问道,“倷哥的亲事,怎么样了?” “说成了。”二瘸子恨恨地说。 由于对自己这门亲事的不满,二瘸子故意夸大了母亲这回,给他们兄弟说亲的负面信息,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告诉父亲,“俺妈给俺哥说的那门亲事,女方家挺邪乎,光订亲彩礼,开口就要一百块大洋!” “什么?”听到一百块大洋的订婚彩礼,老海怪兀地像生命受到了威胁。 一个鹞子翻身,从炕上跳了下来,瞪着斗牛眼,盯着二瘸子咆哮道,“什么人家的大小姐,值这么多钱?一百块大洋的订婚彩礼?便是买天上月宫里的嫦娥,也绰绰有余了,干脆让他们,上咱家来抢劫得了!” “什么好人家呀?”眼见父亲发了火儿,二瘸子心里有些得意,甚至感觉到复仇后的快意,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道,“听俺妈说,那女方家的爹妈哥嫂,都是大烟鬼,一家人,都指着那姑娘赶紧嫁出去,换了钱,好用来还抽大烟欠的债呢。” “什么?大烟鬼?这种人家的闺女,也配嫁到咱们家?我就说嘛,养老了的姑娘,没好货,谁家的好闺女,能留在家里这么多年,还没找婆家?” 老海怪一听,说女方是大烟鬼家的女儿,脑门子像被火燎烤得生痛,满嘴喷着唾沫星子,气得在地上直跺脚,推开里屋的房门,以便能让正在外屋做饭的妻子,听得清楚些。 “一世没好妻,十世没好子,大烟鬼的闺女,会是什么好东西?咱家福贵,多好的孩子呀?就至于找一个大烟鬼的闺女吗?一旦娶到咱家,将来要是再生出一窝子小大烟鬼,咱们吴家,不就彻底完了蛋?” 眼看大哥的婚事,就要被父亲搅黄了,二瘸子心里挺得意;想到自己将要娶的姑娘,是个独眼,二瘸子心里十分不如心,也想就便,让父亲给搅黄了,便趁机告诉父亲,“爹,俺妈这回,还给俺说了门亲事,是俺三舅妈的侄女,瞎了一只眼。” 听二瘸子说了这话,特别是听二瘸子把“瞎”字说得特别狠,老海怪心里也觉得挺不如心,便对妻子这次的行程,十分不满意。 可是,他们家老二瘸了一腿,这是明摆着的缺陷,要是能找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想到这一块儿,老海怪也就不太在意姑娘是否瞎了一只眼,只是脱口问道,“女方家,要多少彩礼?” “不要彩礼,白给。”二瘸子原本以为,女方家不要彩礼,说明这姑娘,已经不太好嫁了,父亲听完,会心生不满,一便把这事搅黄了。 却没料到,老海怪听了这话,心里却托了底,反倒高兴起来,瞪着眼睛,对二瘸子说道,“怎么样?老二,亲戚就是亲戚,不像那大烟鬼家,只认钱,不讲情面。说亲这种事儿,哪能把钱看得太重?依我看,你这门亲事,倒挺合适,爹乐意。” 二瘸子见爹说出这话,心里那个悔呀,原本他想让爹帮着,把他这门亲事给搅黄了,不承想,父亲听了这门亲事,竟然表示肯定。 二瘸子仍旧不死心,试探着问道,“爹,你要是觉得,俺哥这门亲事不合适,那你就把这独眼儿,给俺哥,反正我年岁还小,再等几年也不急。” 二瘸子这句话,着实让老海怪吃了一惊,说不清是对二瘸子大义割爱的赞许,还是觉得让老大娶一个独眼姑娘,太不般配,老海怪瞪着斗牛眼,盯着二瘸子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表态才好。 倒是正在外屋做饭的妻子,眼看自己已经说好的亲事,快要让二瘸子搅黄了,心里着急,不待丈夫表态,厉声冲着里屋喊道,“老二!你过来!” 二瘸子听妈喊他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儿,猜出自己刚刚,把话说得过了头,心里有些害怕,乖乖回到了外屋的灶下,帮着母亲烧火。 母亲不待他坐下,沉着脸训斥道,“老二,该说的话,妈已经给你说过了,你的这门亲事,你要是实在不乐意,妈也不难为你,去跟倷三舅妈说一声就行,你也不用做什么好人,把自个的媳妇,让给倷哥。 “可有一点,你记着,老二,万一将来你说不着媳妇,打了光棍,老了以后,成了孤陋杆子,你可不许埋怨妈,说妈不帮你说媳妇。这一点,你记住了吗? “反正妈也没什么本事,能替孩子操的心,也操了,能替孩子们出的力,也出了,这次给你和倷哥说的亲事,要是不能成,往后,妈可是再一点门路也没有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老海怪听出来了,媳妇这话,虽说是在训斥老二,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忍不住插嘴说道,“其实,我倒不是为别的,就是觉得老大这门亲事,女方家的爹妈,都是大烟鬼……” 老海怪媳妇知道,丈夫说的不是真心话,实际上,他是心痛那一百块大洋的订婚彩礼钱。 眼面前,听丈夫说话,言不由衷,心里就冒出火儿来,当即呛道,“大烟鬼怎么啦?大烟鬼的女儿,就一定是大烟鬼吗?咱给儿子说亲娶媳妇,是娶他家的闺女,又不是娶她爹妈,敢是你买猪还买圈呀? “一句一个大烟鬼,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自个儿是什么好人家出身似的,咱家没有镜子,也该撒泡尿照照。 “你没事到村里转转,看看咱吴家沟,像咱家老大老二这样般大般的小小子,还有谁没娶上媳妇? “独独咱家剩下三个大小伙子,从落娘胎至今,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是咱家孩子哪一样不好?还是咱家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别人不清楚,你当家的心里,还不明镜儿似的? “过了这年,老大都二十二了,我心里急得什么样?厚着脸皮回家,央求哥嫂帮忙,老天长眼,不想让吴家断子绝孙,如今好歹有了谱儿。 “你现在又挑瘦拣肥的,嫌这儿嫌那儿,直是老母猪嫌黑老鸹黑,敢是自个儿看不到自个儿脖梗后的灰,也不看看自个是什么出身,依我看,就该是豁嘴子吹风,灰(谁)也别说灰(谁)。 “老大能娶上这门亲,也算烧高香了。今儿个我把话撂这了,这回,这俩孩子的亲事,要是吹了,往后爱谁是谁,我可不管了。” 媳妇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气得老海怪脸色紫胀,他听得明明白白,刚刚媳妇这通话,分明是暗示,他自个儿的父亲,就是一个大烟鬼,而他自个儿呢,就是大烟鬼的儿子。 从心里讲,老海怪这会儿,真想抡起巴掌,狠狠收拾老婆一顿,只是想到儿子们都大了,至今还没说上媳妇,这顿巴掌要是抡下,几个儿子,兴许这一辈子,真的就要打光棍了。 想到这块儿,老海怪强忍着火气,瞪着斗牛眼,冲着媳妇吼道,“罢了!不就一百块大洋吗?咱家缺钱吗?说实在的,别说一百块大洋,就是二百块,又怎么样? “只是,我生气的是,那姑娘的爹妈,不该把自个儿闺女当货卖,开口闭口的,只认钱,什么玩意?罢了,一百块大洋,咱给他,看个好日子,咱把彩礼下了就是了。” 媳妇原本担心丈夫要搅黄这门亲事,才生气发了火儿,眼面前,见老海怪应许了这门亲事,火气立马就消了。 当下也放缓了口气,顺口说道,“这两家孩子的生辰八字,我托俺哥,找算命先生给看过了,和咱家老大老二,都不相冲相克,这个月十六,就是好日子,老大这门亲事,女方家只要一百块在洋,别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咱只给他现大洋就行了,反正他们家,开的彩礼钱也不低,就不用格外再给什么了礼物了。 “只是老二这门亲事,是俺三嫂做的媒,虽说女方那边,什么彩礼也没提,可咱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去娶亲,总得下份彩礼,要不,俺三嫂的脸上,也是挂不住的。好在两边都是亲戚,多少他们也不会太挑剔,你就掂量着办。” “行,”老海怪见媳妇说话在理,痛快答应道,“好歹人家,也养闺女一场,咱不能白娶。赶明儿个,我领老二进城取钱,顺便,再格外多取出五块大洋,到绸缎庄上,买些好绸缎回来,到时候,再托他三舅妈替咱送去。” 听丈夫说,只给老二这门亲事,下五块大洋的彩礼,老海怪媳妇气得差点儿笑出声来。好在这门亲事,确实不太合她的心意,当初应许了这亲事,也是无奈之举,便不去和丈夫计较。 两个大儿子的婚事,总算有了着落。 虽说花钱时心痛,可是看到两个大儿子都订了亲,老海怪心里也托了底,心情轻松了不少。老海怪媳也不再替孩子们的婚事犯愁,暂时忘记了种种不愉快,乐乐呵呵地开始为孩子们的婚事忙碌起来。 老大福贵,老二福显,也因为刚刚订了亲,这会儿都巴望着做新郎的日子早早到来,闲着无事,也会幻想着成亲那天的种种床第之事。 这会儿,要说老海怪家还有谁会不开心,那一定是老三福耀。 三胖子原本是老海怪的孩子当中,最有出息的儿子,不光长相帅气,又乖顺懂事,为人和气,学业也好,招人喜欢。可是,父亲却生生毁掉了他的前程,逼着他辍学回家,帮着父兄下田干活儿。 当初,老海怪担心三胖子心里不乐意,哄骗他说,他下了学,只帮家里看驴就行。谁料想,等他真的下了学,回到家里,老海怪只让三胖看了一年多的驴。 自打二瘸子辍学回家,父亲让老二赶着驴车,外出做生意,三胖子就再也没看过驴,每天只好跟着父亲和大哥一道,下地里干活,整天累得腰酸腿痛,疲乏之余,心里却放不下上学时的同座于丽华。 早先看驴时,三胖子还可以借口南河沿那边草好,每天牵着驴,到于丽华上学时必经之路上,去等于丽华,两个人见面,说几句闲话,再陪着于丽华走一段山路,三胖子心里,就相当满足了。 再后来,驴看不成了,三胖子只得借口割猪草,或者拾柴禾,到那小条小路上等着于丽华。 冬天里,于丽华从公学堂毕业了,家里原本打算,送她到城里读专科学校,可是小姑娘却说什么也不去,说是一个人离家,不安全,会想家,不如守着爹妈好。 好在乡下人,让女孩子读书,原本也不指望她会有什么大出息,只图个不是睁眼瞎就好,如今既然女儿不愿意,又是家中的老闺女,爹妈也就不勉强。 这样,三胖子就有机会,隔三差五的,在三家子村的后山坡上,和于丽华见面。 从春天到秋天,于丽华只要听见她家后面的山坡上,有人用树叶吹出小鸟的叫声,她就会从家里跑出来,去和三胖子约会。 小姑娘把这件事瞒得挺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让家人发现。 两个人见面时,也没什么过格的举动,只是挨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就像在公学堂里的同座那样,都挺规矩的,即便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坐着,三胖子心里也挺知足,很享受这种二人世界。 最近几天,三胖子心里有些焦躁不安。于丽华告诉他,前几天,家里来了媒婆,要给她说媒。 第50章 老三提亲 一得到这个消息,三胖子立时吓得六神无主。 尽管他和于丽华在一起,从来没提到过这种事儿,老三心里也知道,于丽华这会儿,告诉他这件事,真实用意是什么。 三胖子毕竟年龄还小,一听到这消息,心里登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把泼天的焦虑,憋闷在心里。 恰好这阵子,家里又给大哥和二哥订了亲。 一连几天,三胖子都不敢去和于丽华见面,他怕再见到于丽华时,会听到一个更可怕的消息。 可越是不敢去见于丽华,他心里越是焦虑,担心有一天,于丽华真的会和别人订了亲。 三胖子开始失眠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早晨起来,两眼通红,满是红丝;食欲也大减,端起饭碗,心不在焉地刚吃两口,就撂下筷子,不再吃了。 白天下地里干活,也没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时不时还会把杂草和禾苗一块锄掉,连粗心的父亲,都看出一些苗头,觉得老三最近不大对劲儿。 一当发现他把庄稼和杂草一块儿锄掉了,就会心痛地怒斥道,“你怎么回事呀?这些天像掉了魂儿似的,你眼瞎了?眼睁睁把庄稼苗都锄掉了,你是不是让哪路妖精,给魂儿勾去了?” 老海怪的斥骂,仍提不起三胖子的精神,仍旧那么撞尸游魂似的干着活儿。 老海怪见斥骂没什么效力,就气得不行,要下手打,想想这老儿子,平时在家,挺乖巧的,从不给他惹事生非。 早先上学时,书又念得挺好,自己原本是要供他继续上学的,只是家里缺少劳力,地里的活儿太多了,不得已,才逼着他辍了学,回家帮着干活儿,为这事,老海怪心里还真的难过了好一阵子。 可眼面前,见三胖子越发把活儿干得不成样子,老海怪心里的愤恨,也就渐渐替代了愧疚,骂声时不时送到三胖子的耳朵里。 有时在地里骂过,还觉得不解气,回到家里,也不忘补上几句,“老三!我看你要彪了!” 吃午饭时,刚端起饭碗,老海怪也不忘嗔咄三胖子几句,“看你那熊样儿,年纪轻轻的,干活儿没个干活儿的样儿,丢了魂儿似的,眼睁睁就把庄稼苗给锄掉了。 ”眼面前,芒种都过了,补苗还来得及吗?照你这么干下去,几遍地锄完,你得毁多少苗儿呀?到了秋天,得少出多少粮食呀?” 老海怪瞪着眼睛,骂了一阵子,见三胖子两眼直勾勾的,也不吱声,像根本没听见父亲在骂他似的,老海怪气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只得停了骂声,独自吃起饭来。 倒是母亲心细,经老海怪一通臭骂,再看老三两眼直勾勾的发呆,再想想每天早起时,他那两只兔子一样的红眼珠子,母亲心里一悸栗,断定老三这些日子,一准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 匆匆吃过午饭,母亲开始收拾桌子,洗碗刷锅,温好猪食,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喊了一声,“老三,帮妈把猪食桶提到猪圈那儿。” 三胖子听过,提起猪食桶,往猪圈门边走。 母亲紧跟着出了门,走在老三后边。 到了猪圈边,三胖子放下猪食桶,刚要转身回屋,母亲低声说了一句,“福耀,你过来一下。” 说着,向三胖子使了个眼色,母子二人一块儿进了东门房里。 早先,家里雇长工时,老陈父子就住在那里。老陈父子走后,那里就成了堆放柴草的草房屋。 进了门房,母亲轻声问道,“儿子啊,跟妈说说,这些天,你到底遇上什么心事了?” 一连煎熬了多日,又时不时遭受不解人意的父亲斥骂,三胖子心里憋了一肚子委屈,眼下经妈一问,眼泪就簌簌落下。 “别哭,”母亲低声喝斥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事就说出来,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眼看瞒不下去了,却又不好意思直说,三胖子只好嘟囔道,“于丽华,她们家要给她提亲了。” “于丽华?”母亲有些纳闷儿,这个名字,以前从来没听人提到过。 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女孩儿的名字,母亲心里就有些警觉,问道,“她是谁呀?” “俺班同学,”三胖子有点害臊,依旧嘟囔道,“上书房时,俺俩是同桌。” 母亲听罢,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正是在这一瞬间,她才好像兀然发现:老儿子已经是大人了。 可不嘛,小儿子今年已经十六了,嘴唇上边,已经长出明显的黑胡须。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有的已经成亲了。 这阵子,她这当妈的,只顾替两个大儿子张罗婚事,却忽略了同样已经成人的小儿子。难怪小儿子这阵子,身上会有这么多变化。 既然老三身上的疑惑已经解开了,母亲心里也挺高兴,趁机问道,“你喜欢她吗?那个小姑娘。” “喜欢。”三胖子羞答答地低声说道。 “她喜欢你吗?”母亲盯着又问。 “嗯啊。”老三红着脸说道。 “你怎么知道,她也喜欢你?”母亲笑着问道。 经母亲一问,三胖子竟有些难为情,忸怩了一会儿,嘟囔道,“上学时,她就常带好吃的给我,眼下她毕业了,俺俩还隔三差五,在她家后山的树林里见面……” “她家住哪儿?” “三家子。” 母亲心里彻底透了亮,想到这世界上,还能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他们吴家的儿子,竟觉着有些意外。 高兴了一会儿,母亲平复了一下心里的激动,低声嘱咐儿子说,“好,这事儿,妈去替你张罗,你把心思先收一收,别成天哭丧着脸,干活儿时,打起精神,省得惹倷爹骂你。” 得到母亲的许诺,三胖子心里立马轻松了许多,愉快地点了点头,和母亲一块儿离开了门房。 老海怪媳妇整整得意了一个下午。 这天底下,居然还能有一个姑娘,爱上她家的儿子,老天爷真是长眼呀,知道他们家老三是个好孩子,关照了他们家老三。 想想前些日子,为了两个大儿子张罗婚事,有多难啊! 可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这个老儿子,也真的不二五眼,不是她当妈的偏心,无论长相,还是心地,还是能力,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当中,真是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想到这一块儿,老海怪媳妇就觉得,一个女人,这辈子能生出这样的好孩子,尽管结婚这么多年,在吴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忍了这么多的屈辱,也算是值了。 这个下午,大概是老海怪媳妇结婚后,心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只是还不知道那个叫于丽华的姑娘,到底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让她心里还是多少有顾虑。 傍晚,二瘸子收了买卖,回家卸了车,把驴牵进牲口圈里拴好。 出了牲口圈,见母亲正在灶上做饭,二瘸子赶忙一颠一颠地走到灶下,卖乖道,“妈,我帮你烧火。” 说着,坐到蒲团上,一手拉风箱,一手往锅底加柴禾。 老海怪媳心里的得意劲儿还没过,见二瘸子坐在灶下烧火,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二,你上学时,认识一个叫于丽华的姑娘吗?” “认识啊,”二瘸子应声道。 说完,抬头望着母亲,眨巴几下眼睛,心里立马就有了想法,纳闷母亲今天,怎么忽啦巴向他打听起同学于丽华了呢? 会不会是母亲对前些日子,给他订的那门亲事不如意,想毁了那门亲事,重新给他和于丽华订亲呢? 要是真能和于丽华订亲,那他这辈子,可真算是牛粪上长出鲜花了。 一有了这个念头,二瘸子赶紧顺着母亲的话头儿说,“上学那会儿,她还和咱家老三是同桌呢。” “那姑娘,怎么样啊?”母亲压伏着心里的得意,装着挺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 “可好了!”见母亲这样问他,二瘸子越发来了精神,猜想母亲这会儿,必是和他的想法一致了。 二瘸子只恨不能多长出一张嘴来,以便把于丽华的好处都说了出来,“妈,那小姑娘,透精透灵的,长得也好,出挑的个儿头,脸皮儿白净,能说会道,不奸不坏……” 听二瘸子一通夸奖,老海怪媳妇心里更加得意,心想这老儿子,还真是有些艳福,有眼力,难怪这些日子,听说于丽华家里人要给她提亲了,看把老三急成什么样啦? 看来,眼下还真得赶快帮老儿子张罗这事,万一于家真的把女儿另许了人家,老儿子这辈子,还能再找到可心的人儿?要是再找不到可的人儿,老儿子岂不要糟心一辈子? 二瘸子原想,自己夸赞于丽华一通后,母亲就会告诉他,说前些日子,家里给他订的那门亲事,并不太中意,眼前正打算重新替他物色一个好姑娘,而这个好姑娘呢,就是刚才母亲提到的于丽华。 二瘸子没料想到的是,母亲听过他的一通夸奖,并没把他想要听到的话说出来,只是若有所思地在锅上忙碌着。 过了一会儿,见母亲还不说出他想要听到的话,二瘸子就有些着急,忍耐不住地问了一句,“妈,你问于丽华干嘛?” 二瘸子一句话,打断了母亲的思路,回过头来,笑了笑,问道,“老二,你看于丽华,和咱家老三,般不般配?” 二瘸子听妈这样问他,着实吃了一惊,一股妒意,从脚底板一直贯到头发梢,脸皮立时木涨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酸溜溜地说道,“要说般配,大面儿上,倒也说得过去,只是……” “只是什么?”母亲听二瘸子说出这话,心里一惊,警觉起来。 “就怕咱家老三,不一定能制服住她。”二瘸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制服?怎么回事呀?”母亲问道,“那姑娘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那姑娘挺好吗?” “好是好呀。”二瘸子嘟囔道,“只是那姑娘,也不是个善茬子,嘴皮子厉害着呢,能说会道的,精神头儿又足,我怕将来要是真和咱家老三结了婚,咱家老三,不一定能整治住她。 ”咱家老三,像个大姑娘似的,平日说话斯斯文文,也不威猛,万一将来成了亲,整天在媳妇面前,窝窝囊囊的,不像个爷儿们,俺爹能看上眼儿吗?” 二瘸子一席话,刺到了母亲的痛处,想想自个儿嫁到吴家后,受的那些委屈,气就不打一处来。 母亲伸手把锅盖盖好,怒瞪着坐在蒲团上烧火的二瘸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什么意思?老二,你是不是以为,男人这辈子,娶个老婆,就是为了回家整治的?你是不是觉得,倷爹平日里打妈,都是应当应份的? ”老二,你长脑袋,长眼睛,出去好好看看,咱这吴家沟,和倷哥儿几个般大般的大小伙子,除了倷哥仨,如今还剩几个没成亲的?这些你都不觉悟,是不是? ”你知道,为了你和倷哥的亲事,妈操了多少心吗?这些,你知道都是因为什么?你想过吗?还不是因为你们老吴家的爷儿们,祖辈留下打老婆的好名声? “眼面前,你连亲都没成,就张口闭口的说整治、制伏老婆这些混话,你到底想怎么样?老二,今儿个,我可把话撂这儿了,你要是真心是这么想的,妈劝你,趁早别成亲算了,省得这天底下,将来又多一个屈死鬼。 ”谁家的闺女,不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呀?人家生来,就是为了嫁给你,让你打骂的? “更何况,你将来要娶的,是倷三舅妈的侄女,这将来万一要是闹出些什么不合适的,你让妈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还怎么回娘家去见倷三舅呀?要真是那样,还不如现在就拉倒算了,省得将来丢人现眼。 ”现在拉倒,大不了你打一辈子光棍,倒比让妈在娘亲那边抬不起头来强得多!” 说到这块儿,母亲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第51章 老海怪论婚 二瘸子见妈发了脾气,知道自己刚才把话说歪了,便涎着脸皮安慰母亲,“妈,我这也是为了咱老三好,才这么说的,看把你给气的。” “你这是为倷兄弟好呀?”母亲见二瘸子说了小话,也消了气,放缓了语气,说道,“老二,你要是真想将来能过好日子,现在就听妈一句劝,两口子家过日子,遇事,要和和气气商量着来,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滋味。 “夫妻之间,哪能成天勾心斗角的?更不能总想着去欺负人,去制伏谁,两口子要是打斗得像乌眼鸡似的?那种日子,还有什么滋味儿呀? “老话说,家合万事兴,一家人,连两口子都相互当贼防着,那外人谁还敢靠你的边儿呀? “你如今也不老小了,成天在外边跑买卖,也算见过世面了,也该明白事理,这住家过日子,两口子要是不合,外人就会瞧不起你;外人要是瞧不起你,那你在邻里之间,还怎么能有人缘呀? “亲盼亲好,邻盼邻安,你在邻里间,连个人缘都没有,一旦家里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邻居之间,谁还会上前帮你呀? “远的不说,就拿倷哥儿几个的婚事来说,村里和倷哥儿几个般大般的小小子,差不多早就成亲了,和倷哥同岁的前街狗剩,前两天刚给儿子过生日。 “再看看倷哥儿几个,眼下还是光棍三条。前阵子,要不是妈妈豁出老脸,去求倷舅妈帮忙张罗,你和倷哥,还能订下亲事吗? “在咱吴家沟,为什么一直没人,来给倷哥儿几个说亲?这些事,你从来都没想过,是不是?你知道今儿个晌午,妈听说老三和于丽华好上了,妈的心里有多高兴吗? “妈这辈子,是不行了,能像眼下这样熬到老,就算烧高香了,可妈不想让倷兄弟几个,也像妈这辈子一样,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妈巴望着,能从倷哥儿几个开始,改掉吴家祖辈儿留下的打老婆的坏名声,让咱吴家,也能过正常人家的日子,你明白妈的心思吗?老二。” 母亲一通数落,说得二瘸子灰头土脸的,担心母亲接着还要数落他,见母亲停下话头,二瘸子赶紧涎着脸,把话岔开,“妈,老三这门亲事,是谁给保的媒呀?” “没人给他们保媒,”母亲得意地说道,“是他们自个儿上学时好上的。” “咦?”二瘸子听母亲这样说,大为吃惊,闷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真看不出来,老三还有这两下子,平日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儿,说话文绉绉,就像大板儿先生似的,想不到私下里,他还有这本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闷毒人,奘毒心,看不透啊。” 二瘸子轻声嘀咕了几句,抬眼看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便知刚刚自己的话,说得不中听,怕母亲又要数落他,忙着陪着笑脸说道,“妈,这事,用不用我跟俺爹说一声呀?” “不忙,”母亲说道,“眼面前,还八字没一撇呢,过两天,等我把这事理出个头绪,你再跟倷爹说也不迟。” 母亲说完,转身去拌鸡食喂鸡去了。 天将擦黑儿,老海怪和老大老三,赶着牲畜从地里回来。 见山上干活的人回来了,二瘸子就帮母亲往桌上收拾饭菜。一家人的晚饭开始了。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嘴浅,二瘸子到底忍持不住,在饭桌上,把老三的事儿给张扬出去了。 “爹,你还不知道呢,咱家老三,现在也有对象了。”二瘸子贱声贱气地说道。 正在闷头吃饭的三胖子,听二哥说出这话,浑身热胀起来,红着脸,斥责二瘸子,“二哥,你胡说些什么呀?” 心里却直后悔,中午不该把心事告诉母亲,断定这事,准是母亲告诉了二哥,二哥才会把这事,当着全家人的面抖露出来,招来一家人嘲笑他。 果然,听了这个消息,就连平日在家里不爱吱声的老大福贵,也停下筷子,盯着二瘸子问道,“那女的是谁?” “谁?”二瘸子见大哥也来了兴趣,索性卖起关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人,你保准认得,就是上学时,咱班的同学,你猜会是谁?” “同学?”老大纳起闷儿来,挠了挠头,翻转了几下眼珠子,望着二瘸子说道,“我实在猜不出来,咱班那些女生,都比老三大呢。” “大又怎么样?”二瘸子得意地宣布,“于丽华,知道不?” “于丽华?”老大深呼了一口气,望着三胖子,赞叹道,“老三,你真有眼力。” 老大说着,又望了望对面坐着的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道,“妈,那丫头,可不一般,要模样,有模样,要口才,有口才,这么说,在咱吴家沟,还真挑不出那么好的姑娘。妈,谁给老三做的媒?” “人家自己轧拉的。”二瘸子酸溜溜地说道,“上学那会儿,咱哥儿俩彪嘞嘞的,成天光知道玩,还是人家老三长正经精神,蔫不唧的,楞是搞上了一个好姑娘。” 老海怪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发蒙,像一头刚冲进斗牛场里受了惊的公牛,挺着头,判断谁是它的对手。 听着儿子们在饭桌上一通乱呛呛,老海怪瞪着斗牛眼,一会儿看看老大,一会儿望望老二,一会儿又看看老三,直当听二瘸子说,这门亲事,是老三自个儿搞成的,心里才大概有了眉目。 这会儿,老海怪最先想到的是,既然这门亲事,是老三自个儿搞成的,那将来就该给他省下一笔谢媒的钱;另外呢,因为这是两个年轻人两厢情愿的,想必也不会像老大那门亲事,硬生生被女方家,狠敲了一笔竹杠。这些都让老海怪心里感到满意,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 一当儿子们呛呛够了,老海怪就发话了。 他先是拿筷子指了指老大老二,感叹道,“我说什么来着?三岁看苗,七岁看老,咱老三,一小就和倷哥儿俩不一样,人家老三,一小就懂事,乖巧,从不惹事生非,怎么样?如今长大了,连婚事都不用爹妈操心。 “再看看倷哥儿俩,打小除了知道玩,还知道什么?上学也不知好好念书。 “我早就说过了,人没文化,不行,别人会瞧不起你。咱们吴家,从倷爷爷那一辈儿往上,就没发过烧儿,祖辈穷,这穷根子在哪儿?不就是穷在没有文化上吗?要不,倷爷爷活着时,干嘛要口里省,身上省,勒紧腰带,也要花钱送我去上学呢?就是因为人没文化,要受穷呀,要受人不待见呀。 “这回,倷哥俩算看清了?想想小时候,爹送倷哥儿仨一块儿去上学,人家老三,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学业也好,唉,要不是咱家人手不够,缺少劳力,爹哪割舍让老三辍学呢? “爹实在是没有办法呀,爹这辈子,最痛心的,就是没让老三把书念完,要不然,咱老三眼下,说不准真就能混出个模样来呢,唉,真白瞎了老三这个材料了。 “再看看倷哥俩,上学时都干了些什么呀?天天钻高粱地,打玻璃球,除了玩,还会干什么呀?谁家的好姑娘,会看上倷哥儿俩呀? \"就拿老大来说,你身上要是有老三身上这些好处,至于和一个大烟鬼家的姑娘订亲吗?白白破费了爹一百块大洋! “还有老二,一小说话办事,也透精透灵的,可就是做事不着调,爹念你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才让老三下了学,把上学的好机会,让给了你。 “可你呢,成天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末了,还不是和老大一样,辍学跑回家里?不要强啊,咱这个家呀,我算看透了,将来还得靠老三……” 二瘸子原本想在父亲面前卖乖,把三胖子的事说出来,讨得父亲的欢心,不承想,欢喜没讨着,却讨来一通数落,心里老大不快。 担心父亲还会说出难听的话,情急之下,二瘸子口无遮拦,就把于丽华家的负面清单亮了出来,“爹,你还不知道呢,那老于家,可不是好惹的,她爹外号叫于大头,膀大腰圆的,俺班同学说了,在三家子,没人敢惹她。 “他们家,还有八个儿子,那于丽华,在家里是老闺女,全家都宠着她,将来要是娶到咱家来,万一要是有个三差两错的,咱能抗得住他们吗?” 这话老海怪听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犯起合计。 不过想想这门亲事,是老三自己轧拉的,能省下不少彩彩礼钱,又听说那丫头,人挺好的,便强装镇静,瞪着二瘸子,训斥道,“你什么意思呀?老二,你是不是以为,咱家娶回来一个媳妇,就是为了娶到家里来打架的? “两口子家过日子,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一个和和美美,你要是心里老想着怎么去欺负人家,那日子,还能过好吗? “老二,爹告诉你,你要是有这个想法,趁早把这个想法,从肚子里,连屁一块儿放出去,你看你那熊样,一瘸一拐的,连道儿都走不顺溜,还敢想打老婆的事,闹不好,说不准,将来还让老婆给收拾了呢。” 老海怪一句话,把几个儿子都说乐了。 二瘸子臊得满脸通红,嘴却不老实,犟辩道,“爹,我是替咱老三着想呢,咱家老三,平日里老实巴交的,那于丽华,可不是善茬子,口齿伶俐,仗着家里的哥哥多,在学校里,没有人敢欺负她,厉害着呢。” “厉害怕什么?”老海怪瞪着二瘸子,说道,“厉害咱不怕,就怕她不讲道理,只要讲道理,就中,老话不是说了吗?男子汉再厉害,也不打那勤俭懂事之妻。” 老海怪说这话时,也没忘记瞟一眼正在桌子对面吃饭的妻子。 妻子听了这话,果真变了脸色,撂下饭碗,赌气到灶上温猪食去了。 老海怪见妻子躲走了,心里挺得意,接着训斥二瘸子道,“厉害又怎么样?你以为厉害,两口子就一准会干仗呀?我看厉害点更不错。 “你就拿咱吴家沟来说,虽说屯里住的人家,大都姓吴,往祖上论,还都是咱的本家呢,可如今你看看,这些姓吴的人家,还像是一家人吗? “早先咱家穷的时候,这吴家沟,有谁把咱当成一家人看顾过唻?如今咱的日子好过了,看把他们眼气的,好像咱家的钱,是从他们家抢来的,成天气服眼障的。 “爹就养了倷兄弟三个,爹活着,有爹这口气儿,村里人还不敢把倷怎么样,有一天,要是爹不在了,那就难说了,倷哥仨,老大嘴头不行,要紧的时候,有些话,顶不上;老二你,嘴头子倒行,精神头儿也行,可惜腿脚不行;老三太厚道,这年头儿,老实巴交的不行,常言说得好,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 “要是老三这门亲事能成,倒是一件好事,那姑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哥哥又多,将来万一咱家遇上什么事儿,村里那些不良人家,量也不敢把咱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老海怪说到这里,又瞥了一眼在外屋温猪食的妻子,故意提高了嗓门儿,以便在外屋的妻子能听清楚,“这事儿,我看就这么定了,赶明儿个,让倷妈去托个媒人,赶紧把亲事定下来。” 说着,又低头开始吃起饭来。 妻子已经几年不和老海怪说话,平日里要是有什么事,非跟丈夫商量不可,就让二瘸子传话。 而老海怪呢,平日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妻子,一般就当着妻子的面,指着孩子们大声说道,“让倷妈如何如何。”妻子听了,也就知道,这是丈夫给她下的指示。 眼下听丈夫说了这话,妻子明白了,丈夫已经应许了老三这门亲事。 老海怪媳妇儿悬了一下晌的心,才算落了地,打算明天就去托媒人。 第52章 托媒 老海怪媳妇要在吴家沟托媒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海怪平日里屋笆开门,在村里四邻不靠,六亲不沾,生怕一跟人家走近了,别人就会趁机揩他的油。时下要想在村里找到几个能说得上话的,都不容易。 合计了一个晚上,老海怪媳妇打定了主意,决定把这事,托付给吴老八媳妇。 吴老八媳妇是个正经人,不奸不诈,做事稳当,原本平日里,和老海怪家也没什么来往,后来因为把老海怪家的闺女,介绍给了她二姑家的儿子,这样一来,两家就沾了点儿偏亲。 在村里,论辈份,吴老八和老海怪平辈儿,得叫老海怪大哥,如今老海怪的女儿福荣,嫁给了吴老八媳妇的表弟,这样一来,两家人就有些差辈儿了,现今,吴老八媳妇已经改口了,随着娘家那边,管老海怪媳妇叫大姑,见了老海怪,也不叫大哥了,改口叫姑父。 只是吴老八性格倔犟,至今不肯改口,见了老海怪两口子时,有事说事,无事时,只虚应一声“吃了吗?”就算打过招呼了。 上午,吴老八媳妇正在炕上纳鞋底儿,听见狗叫,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见老海怪媳妇来了,便匆忙下炕,趿着鞋,迎了出去,笑着说道,“大姑呀,你可是稀客,管多不上俺家来站站,今儿个,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见吴老八媳妇耍嘴皮子,老海怪媳妇也笑着应道,“就你嘴巧,会说话,你要是有心,没事,怎么不到大姑家站站?和大姑说说闲话也好。” “不是我不想去,大姑,”吴老八媳妇撇清道,“只是听说,倷家姑父,平日,最不待见到家里串门子的老娘儿们,我怕去了,会招惹倷家姑父扔脸子给看呢。“ 这句话,说到了老海怪媳妇的忌讳处,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无奈今天是来求人的,便只好装着没事儿一样,笑着说道,“别听外人瞎扯淡,倷姑父再不通人情,也该知道个远近亲疏的礼数,好歹咱是亲戚,他敢随便给你扔脸子看? “照我说呀,还是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大姑,不愿蹬大姑家的门,如今反倒硬生生,把不是往倷姑父身上推呢。” 两个女人一笑一说,进到屋里。 吴老八媳妇让老海怪媳妇上炕,老海怪媳妇也不推让,爬上炕沿儿,背过身去,双脚重叠一起,把鞋底上的脏物蹭掉,又转回身,盘坐到炕上,和吴老八媳妇唠起闲嗑。 因为心里有事,二人闲唠了一会儿,老海怪媳妇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 听老海怪媳妇把事说完,吴老八媳妇也多少有些惊讶,笑着说道,“真没想到,倷家老三,平日看着蔫不叽的,老实巴胶,像个大姑娘似的,心里还挺花花的,自个儿都能轧拉上姑娘了。” 说着,老八媳妇自个儿先咯咯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卖乖说,“说句不隔一的话,大姑,这要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一定敢兜揽这事儿呢,可倷家老三,就不一样啦,这孩子,我可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呀? “要模样,有模样,要才能,有才能,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谁家姑娘要是嫁给倷家老三,可真算是烧了高香。 “行啊,大姑,既然人俩儿是两厢情愿,这事儿就好办了,包在我身上了,今儿个,等吃过晌儿,我就替老三跑一趟,反正三家子离咱这也不远,你就晴好儿。” 见吴老八媳妇爽快地兜揽下这事,老海怪媳心里也托了底,嘴上说了些道谢的话,又唠了一会儿闲嗑,随后就借口家里还有别的事,起身下炕要走。 吴老八媳妇嘴上说了些不急不急之类的话,见老海怪媳妇执意要走,也就不再拦阻。 傍晚,老海怪媳妇正在灶上办置晚饭,听见院子里狗叫声,抻 头往外望了一眼,见是吴老八媳妇从街上走了进来,知道她是为了老三亲事来的。 老海怪媳妇,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手上还粘着饼面,也来不及擦净,擎着两手,急急忙忙迎了出去,先呵住狗叫,转头笑着把吴老八媳妇迎进屋里。 和上午不同,吴老八媳妇这会儿,换上一身新铮铮的衣服,上身是红花绿底儿斜襟褂,下身是素净青缎肥腿裤,裤角紧束在脚踝上。 老海怪媳妇让她上炕,吴老八媳却推说家里还有别的事,坚持不肯上炕,只侧身,用半拉屁股,坐在炕沿上,左手摁在炕上,右手拍了下大腿,开始向老海怪媳妇邀功,“大姑呀,今儿个,我可没轻夸奖倷家老三。” 吴老八媳妇,眉飞色舞地向老海怪媳妇卖乖道,“下半晌,我到了他们老于家,那可是个地道的大户人家呢。四十多间房的一个大庄院。八个儿子都成了家,主人家王法,儿子们成亲后,都在伙儿里住着。 “我刚提起两个孩子的事,你猜怎么着?大姑,那丫头的爹妈,起初像似对咱家老三还不太上心,嗔着脸。 “那会儿我就想,咱家老三,多好的人儿呀?你们还拿把什么?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暗许终身的份儿上,说不定,俺还看不上倷家闺女呢。 “我心里一来气,就把咱老三的好处,一股脑儿地往外嘞,直说到最后,你猜怎么着?大姑,他家那两口子,嘴就裂缝了,不过这会儿,还是没松口儿,末了,拿把了一会儿,对我说,‘等俺两口子,再合计合计,过两天给你个准话,中不?’ “我一想,可也是的,人家也是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哪能一听了媒人的话,就应许了呢?肯定要拿巴拿巴,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看那两口子的架势,差不多已经心里有谱了,等过两天,我再去走一趟,保准能得到好信儿呢。看来这媒人的半拉猪头,我是吃定了。” 吴老八媳妇说完,呵呵笑着,抬起屁股要走。 老海怪媳妇见天色已晚,估摸吴老八媳妇还没回家做晚饭呢,便不留她,只是嘴上一迭声道着谢,把吴老八媳妇送出大门。直看吴老八媳妇远去,才想起锅里的饼子还没烀好,转身匆匆回到灶上,心里却已经得意起来。 转眼三天过去了,老海怪媳妇心急火燎地,在家等着吴老八媳妇带来好消息,却老也不见吴老八媳来,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更要命的是,前几天还一直心情不错的三胖子,昨天早晨起来,突然又变得萎靡不振了,两眼充血,唉声叹气的,仿佛干了一夜重活儿,没得到充分休息,身体累得疲惫不堪。 见儿子这般模样,老海怪媳妇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几分不妙,嘴里却又不敢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吃过早饭,老海怪领着两个儿子上山了,二瘸子也套上驴车,出门做生意去了,老海怪媳妇急忙收拾完家务,锁上门,到前街吴老八家去了。 吴老八媳妇也刚好忙完了锅上的活儿,正打算上炕做针线。 听见狗叫,见老海怪媳妇来了,心里觉得有些为难,却又没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迎了出去,强装笑脸,和老海怪媳妇客套了几句,把客人迎进屋里,劝客人上炕。 老海怪媳妇心里有事,推说家里还有别的事呢,只挨着炕沿坐下。 吴老八媳明知老海怪媳妇今儿个来,是要讨她的回话呢,却因事情没有办妥,这会见了老海怪媳妇,竟不知该怎么和老海怪媳妇说起这事,只好找一些不相干的话来闲扯。 老海怪媳妇心里有事,这会儿哪里能听进吴老八媳的闲话,只虚应了几句,就开口问道,“老八媳妇,前几天,大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见老海怪媳妇直截了当,问了起来,吴老八媳妇脸上热了一会儿,偷瞥了老海怪媳妇一眼,又赶紧把眼睛移开。 老海怪媳妇见她这般为难,心里也差不多有了底,心情反倒轻松了不少,放缓了语气,劝说道,“老八家的,轧儿女亲家,是个两厢情愿的事,别说咱还没有什么大本事,就是真的有了大本事那天,咱也不会去干逼婚抢亲的事,你说是不是? “这门亲事,大姑原本就是托你去给两个孩子撮合撮合,这事儿要是成了呢,那是天遂人愿,最好不过了;要是不成呢,也是因为这俩孩子缘分没到,大姑不能怪你,是不是? “老八媳妇,你也用着多想什么,眼面前,你知道什么,跟大姑说说就是了,让大姑心里也好有个谱儿,不管事情怎么样,大姑是不会怪你的。” 老海怪媳妇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吴老八媳妇情知再也瞒不过了,只好说了实情,“大姑呀,倷家老三这事,我没办成,黄了!” 说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老海怪媳妇,无奈地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大姑,这事儿,我原本以为,是鸡窝里捉鸡,手拿把掐的。 “可是,没想到,前儿个,我再到三家子时,于家那两口子,突然变了卦,那闺女她爹,见了我,像见了陌生人似的,木着脸,大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句话,就是‘不行’,甘死也不答应这门亲事。 “他老婆倒是会装白脸的,不住地向我解释说,他们家条件不好,和倷家老三,门不当户不对,怕闺女将来嫁过来,会受委屈。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里边有事。她说的这些话,压根儿不靠谱呀,说实在的,大姑,他们家的条件,只比倷家好,不比倷家差,明明是三家子村的大户人家嘛,那院落,比倷家还气派呢。 “正房五间大瓦房,两边带耳房,耳房下面是东西排厢房,一边共有八间,挨着厢房,又是一排门房,这还是后院,是他们于家人住的,前院四围也是房子,是长工们的住房和牲口圈,这条件,说真的,在咱吴家沟,还真没有谁家能比得上的呢。 “可那老娘儿们,偏偏硬说他们家的条件不好,配不上咱家老三,这不诚心蒙人吗?上回我去时,和他们说些夸奖老三的话,他们两口子还能听得进; “可是这回,他们压根儿就不听我说了,我一要夸几句老三,他们就点头说‘知道,知道。’弄得我不尴不尬的,好没意思,坐了一会儿,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大姑,你知道,前两天,我可是向你打过保票的,咋咋乎乎的,还以为自个儿,真个儿是个女随何,雌陆贾,不承想,如今把事儿办成这样,哪里还有脸面再去见你?” 吴老八媳妇把话说完,见老海怪媳妇两眼呆滞,坐在炕沿发呆。 顿了顿,老八媳妇又说,“大姑,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你说,咱这边的条件,多好呀!倷家老三,多好的年轻人! “家里条件也好,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还差什么呢?什么也不差,这两个年轻人,又是有情有意的,可老于家的那两个老东西,干嘛偏偏要拆散这两个年轻人呢? “我估摸着,是不是咱屯里,有人在背后使坏了?你想呀,大姑,那于大脑袋,鬼精鬼精的,我去提亲后,他能不到咱吴家沟来,打听打听倷家的底细吗? “我猜测,准是他来时,咱屯里有人,在背后说了倷家的坏话,他们才会那么生硬地要拆散这俩孩子,你说是不是?大姑。” 老海怪媳妇眼圈有些发湿,听完吴老八媳妇的絮叨,叹了声气,低声说道,“唉,谁也不怪,这都是他们吴家祖上造的的孽,现今报应到俺老三身上了。” 说完,抹了把眼泪,跳下炕去,苦笑了一下,说道,“老八媳妇,这些天,可没少让你费心,大姑谢谢你啦。” 说罢,起身转头出了门。 老八媳妇一边客气着,一边送客出门,少不得又说些宽慰的话。 第53章 求亲 回到家里,老海怪媳妇觉得心里发堵,前思后想了一会儿,还是一筹莫展,便认定这是老三命该如此,和那个叫于丽华的姑娘没有缘分。 想到这儿,就打算找个时机,把这事告诉老三,劝劝他,让他死了这份心思,另做打算,别再成天惦着于丽华了。 凡事早断后不乱,赶早不赶晚,老三要是不早早断了这个念想,老在心里想着于丽华,万一闷屈出个什么毛病,这辈子,就完了吗? 老海怪媳妇打算,这几天,一有空儿,就把这事给儿子挑明,顺便开导开导老三,劝他想开点儿。 中午吃过晌儿,老海怪媳妇收拾了碗筷,温好猪食,见三胖子还坐在饭桌边发呆,低声喊了一声,“老三,帮妈把猪食提到猪圈边儿。” 三胖子听妈喊他,站起身子,走了过来,拎起猪食桶出了门,母亲紧跟在他身后,到了猪圈边,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三胖子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跟着母亲往门房的草屋里走。 到了草屋里,母亲又有些犯难,不知该怎么和儿说这事,母子二人闷了一会儿,母亲才开口说道,“老三,你和于丽华的事儿,妈托吴老八媳妇,去给你说了,可是……” 听母亲“可是”了一下,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停在那里。 胖子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也看出母亲内心的苦楚,两眼哀惋地望着母亲,却又不知该和母亲说点什么,娘儿俩在草屋子里又闷了一会儿,三胖子才嘟囔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妈,他们家里不同意。” “你怎么知道的?”母亲问道。 “于丽华告诉我的。” “她是怎么说的?”母亲跟着问道,“她没说,她家因为什么不答应吗?” 见母亲这样追问,三胖子有点作难,说不清该不该把事情真相告诉母亲。 母亲见他嗫嚅了一会儿,不肯说出实情,就鼓励他说,“没事儿,你告诉妈,她家因为什么不答应。咱知道了,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咱可以提防着点儿。” 得到母亲的鼓励,三胖子嘟囔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吴老八媳妇上她家提亲后,她爹到咱屯里来,打听了咱家的底细,他在屯子里问了几个人,都没说咱家好话的,还说了些咱家的爷儿们,祖辈有打老婆的毛病,他们家怕她嫁过来,将来会受委屈,就搅黄了这门亲事。” 三胖子的话,应验了母亲的猜想。老海怪媳妇听过,心里也就不觉意外,反倒觉得,儿子只不过把自己的猜测,重新复述了一遍。 母子二人在门房里静待了一会儿,母亲才又问道,“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三胖子见母亲这样问他,心里一阵酸楚,却又不敢向母亲道出心思,咬着嘴唇,眼圈开始泛红。 母亲看出儿子心里难过,开导儿子道,“老三呀,婚姻这事儿,是靠缘分的,是命里注定的,强求不得。咱老吴家祖上没积德,坏事干得多了,不种福田,反倒欠了那么多的孽债,哪能不报应到子孙身上?眼面前,你就是在替吴家祖上还债呢,认了,孩子。 “这事儿,就到这儿,你也想开点儿,别怃憷坏了身子。 “赶明儿个,要是遇上合适的姑娘,妈帮你物色一个好的,别整天哭丧着脸,唉声叹气的,一副难受的样儿,倷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这样蔫头耷脑的,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趁早把于丽华忘了。” 让母亲没料到的是,三胖子听了这话,眼泪就像山泉一样,汩汩滚落下来,泪眼迷离地向母亲摇了摇头。 看看无法说服儿子,停了一会儿,母亲开口问道,“那于丽华,她现在,是什么态度?” “正在家里磨她爹妈呢。”三胖子抽泣着说道。 “要是她爹妈,最后还是不答应,怎么办?”母亲又问。 “她就去死。” “死?”母亲听罢,着实吓了一跳,紧跟着问道,“那你呢?” “跟她一块儿!”三胖子咬着嘴唇,顿了一会儿,坚定地说道。 老海怪媳妇背后一阵发冷。想想三胖子这段时间萎靡不振的样儿,母亲相信,这不是两个孩子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一阵惊悸过后,母亲想了想,劝慰三胖子说,“孩子,千万别干傻事呀!你先打起精神,给妈一点时间,让妈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帮帮倷……” 说完这句话,猪圈那边传来猪叫声,母亲对三胖子说道,“行了,你先回屋歇歇,妈去喂猪了。”说完,母子二人离了草屋。 下午,老海怪领着孩子们下地去了,老海怪媳妇一个人在家,心里又犯起了合计,左思右想,也没拿出个好主意。 在吴家沟,老海怪媳妇要找一个比吴老八媳妇更合适的人,替她到三家子老于家去,帮孩子们说和这件事,实在太难了。 而吴老八媳妇呢,前几天已经去试过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弄得不尴不尬的,都不好意思来见她了,如今哪好再去麻烦人家? 而这边厢,他家老三和于丽华,已被这事弄得万念俱灰,寻死寻活的,万一这俩孩子真的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这当妈的,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呀?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就急得直想哭,当下打定主意,她要豁出老脸,亲自到三家子去走一遭,到老于家去,去帮孩子们说成这事儿。 傍晚,做饭时,二瘸子回来了,刚卸了驴车,进屋坐到灶下给妈烧火。 母亲心里有事,见老二回来了,就急不可耐地吱了声,说道,“老二,赶明儿个,你到会上做买卖时,顺便给妈买几样东西。” “买什么?妈。”二瘸子抬脸问道。 “你买一斤核桃酥,一斤光头饼,一瓶白酒,一盒罐头。只这四样,就够了。”母亲说道。 吴家沟一带,平日女人们串门走亲戚,总要带上四件礼。礼物不分贵贱,凑齐四样就好,要不然,会给人留下不通礼数的笑柄。 二瘸子机灵,刚听母亲说出这四样东西,就猜出母亲又要出门儿了,甜嘴蜜舌地讨好母亲道,“妈,这回,你要上哪儿?用不用我留在家里看家?” “不用了,”母亲说道,“我想瞅空儿,去一趟三家子,咱家老三和于丽华的事,到今儿还没个谱,妈想去帮着说合说合,看能不能帮他们俩说成了。” 二瘸子听说母亲要去帮老三说和,心里觉得不快,有点埋怨母亲过于宠着老三了,嘴上却不好说出,只是硬梆梆嘀咕道,“妈,这事儿,我得跟俺爹说一声才行,要不然,俺爹知道了,又要冲我发火儿了。” 说完这句,二瘸子觉着,话还没说透,接着又补上一句,“咱家虽说俺爹叫我管账,可钱数在俺爹那里,却是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我账面上要是有一毛钱不清,俺爹都要问个子午卯酉。”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老大不得劲儿,可仔细想一想,二瘸子说的,倒也是实情,便不好说他什么,只闷声不响地在锅上忙着。 天将擦黑,老海怪领着儿子们,从地里回来,刚一进院,二瘸子就一瘸一拐地迎了出去,巴结地向父亲说出了母亲刚刚交代他的事。 老海怪一听说要买四样礼,大略估算了一下,将近得花去四五个小银子,心里就有几分不割舍,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问道,“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俺妈要上三家子老于家去,替咱家老三说亲。”二瘸子添油加醋地向父亲说道。 “下贱!”老海怪听罢,果真被撩起火儿来,破口大骂道,“敢是咱往家里娶祖宗呀?天底下哪有这样给儿子说媳妇的?当妈的亲自上阵,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带着礼物去求人家,这事当真要能成,将来让媳妇的娘家,怎么能瞧得起咱呀? “这样的媳妇,要是娶进家来,将来还能管教得了吗?老话说得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男女婚姻的规矩,哪有当妈的,亲自去求人家闺女嫁给自己儿子的? “退一步说,这门亲事,要是当真能成,咱送出这四样礼,也不算白送,好歹也算是走亲戚了,亲上加亲,好上加好,肉总算烂在自家的锅里,也不白搭。 可眼面前,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眼睁睁地把礼送到人家去,万一这事,要是不成呢?你还能去把这礼物再要回来吗?一旦那样,咱这些礼物,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当了冤大头?你当咱家的钱,都是海水涨潮潮来的?” 老海怪媳妇心里明白,丈夫看似在训斥老二,实际上是说给她听的,一时气得脑门儿上像着了火,直想把一肚子怒气发泄出来。 转念又想,过往每回跟丈夫发火儿后,讨来的,都是丈夫的一顿好打,实在是得不偿失,便只好紧咬着牙,把泼天大的委屈,忍在嗓子眼儿下边,不敢吱声,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无法平复。 心想这老三和于丽华之间的事,原本是鸡窝里捉鸡,手拿把掐的好事,两个孩子都出出挑挑的,又都有文化,人品也不差,又是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眼面前,又都两厢情愿地好上了,两家的条件也都差不太多,要是放在平常人家,这事儿,只要托一个媒人,在两家一撺掇就行了。 眼面前可倒好,就因为老吴家祖上的爷儿们,都有打老婆的恶习,在村子里留下坏名声,拖累着自己好端端的晚辈,如今这么好的儿子,要娶个媳妇,都那么难,而这个混账的父亲呢,非但不知改悔,没有一丝的惭愧,反倒在给儿子说亲的事上,横生枝节,百般阻挠。 如今就因为心疼几个买礼物的小钱儿,居然放屁拉臊,说出一大堆不着调的混话。 老海怪媳妇越想越气,直想大哭一场。 二瘸子空有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没看出母亲这会儿,肚子都快气炸了。为了显摆他会办事儿,一当父亲说完那堆混话,他就沾沾自喜地向母亲卖好道,“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俺爹不让买。” “不买拉倒!”老海怪媳妇可算逮着一个发泄的出口,一当二瘸子把话说完,就冲他吼了一声,紧接着,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老海怪媳妇气得晚饭也没吃,收拾过家务,早早上炕睡下。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中午老三说的那句狠话,她头皮就一阵发麻。 老三是个不会打诓语的孩子,她确信,这门亲事万一要是真的黄了,那就意味着,自己将会失去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又恰恰是她在苦闷中,唯一能让她感到些欣慰的孩子,她这个当妈的,哪能在儿子遇么难处时,置之不理呢!不行,无论如何,她得帮帮老三。 在炕上苦熬了一夜,早晨起来,老海怪媳妇脑袋昏沉沉的。 做好早饭,又急三火四地去忙着别的家务,等老海怪和儿子们起来时,天将放亮,老海怪媳妇又赶紧趁空儿,给爷儿几个收拾早饭。 早饭过后,天已大亮,老海怪不声不响地起身,领着老大老三下地里去了。 趁儿子们刚要出门,老海怪媳妇冲大儿子喊了一声,“福贵,晌饭我焖在锅里,中午倷回来了,自个儿收拾吃,今儿个,妈要出趟门儿。” “你上哪儿?妈。”福贵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 “我去串个门儿。”母亲说道。 “妈,你是要到三家子老于家去吗?”正在院子里套驴车的二瘸子,不肯放过显摆的机会,开口问道。 “不关你的事。”母亲说完,转身回屋了。 老海怪猜测,媳妇今儿个出门儿,八成是为了老三的亲事,心里挺高兴。 想想昨晚说的那些话,自己也觉得挺后悔,可眼面前跟老婆说个软话,赔个不是,这就等于要了老海怪的命,是万万不能的,何况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儿。 站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临出门时,老海怪嘱咐二瘸子道,“老二,你把驴卸了,倷妈今儿个出门儿,家里没有人怎么行?你留家里看门儿。” 第54章 感动亲家 二瘸子得话,痛痛快快地卸了驴,一瘸一拐地把驴牵进驴圈,把车上的货物搬进库房,回过头,又去帮母亲把猪喂饱。 一等把家务活干完,老海怪媳妇就打开箱子,从中寻自己要找的东西。 这口箱子里,装的全是当初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这些年,因为老海怪舍不得给孩子添置新衣服,她只好用当初娘家陪嫁的衣料,给孩子们缝衣做鞋。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如今她盛放嫁妆的箱子,也渐渐空了,今天她要取出的,是一块上好的黑底红花缠枝莲缎子,这是她最当意的一块衣料,早先想用它来做一身斜襟大褂,却一直没舍得。 看来今天派上了用场,她打算把这身衣料,当作见面礼,送给或许能成为她的亲家母的那个女人。 老海怪媳妇反复把这块衣料在手里掂了掂,最后一咬牙,找了块蓝底儿白花的包袱皮,包好,起身去做午饭了。 等把一家人的午饭做好,看看太阳已有三竿高,时候不早了,老海怪媳妇嘱咐二瘸子几句好好看家之类的常话,拎着包袱出了门。 在去三家子的路上,老海怪媳妇也没闲着,心里不住地猜想,见到于丽华爹妈时,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她又应当怎么应付,才不至于把事情搞砸,该说哪些话,怎么样说,才能劝得开老于家那两口子。 思滤间,到了三家子。 天已晌午,估摸于家人已经吃过了晌儿,老海怪媳妇向村里人问清老于家的方位,径直走了过去。 到了老于家门口,老海怪媳妇兀然有些局促,毕竟当妈的来替儿子求亲,是件不大容易开口的事,这事真要是能够做成,也算是一俊遮百丑了,人面儿上也还能说得过去,万一要是不成,这事传扬出去,那得丢多大的人呀?往后怎么在人面前抬头?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自己要是不亲自去说,谁又能替她去把话说透呢?万一两个孩子,真的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到了那时,上哪儿去买后悔药呀? 想到这里,老海怪媳妇给自己壮了壮胆,走上前去,敲响了老于家的大门。 街门响过一会儿,一个姑娘出来开门。 姑娘见了老海怪媳妇,疑惑地问了声,“你是……” 老海怪媳妇刚打量了姑娘一眼,心里立时返忧作喜,真 个看了个满眼,老海怪媳妇猜测,这应该就是和自己儿子相好的那个叫于丽华的姑娘了。因为老三曾告诉母亲,说老于家只有于丽华一个闺女。 于丽华今天,穿了件紫绿相间的方格斜襟褂,越发衬得面色白嫩,两眉修长,双目清纯,顾盼间,流露出些许戚楚;恍惚间,又隐含着几丝坚毅。 只看过这一眼,老海怪媳妇就有种睡里梦里的幻觉,仿佛这姑娘,正是她梦想中的儿媳妇,便禁不住多看了姑娘两眼。 直到于家姑娘看着她有些发愣,老海怪媳妇才觉出,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笑了笑,跟姑娘说道,“俺是吴家沟老吴家的,是吴福耀他妈。俺想和倷妈唠唠嗑儿,倷妈在家吗?” 于丽华听了,似乎也明白了一切,脸上立时泛起红色,眼里露出些许惊讶,似喜还羞,微笑了一下,开口说道,“是吴婶呀,俺妈在家,请进来。” 说罢,闪身让老海怪媳妇进院。 于丽华回身把街门关上,领着客人往上房走去,随口问了一声,“吴婶吃晌了吗?” “吃了,”老海怪媳妇撒谎道,“俺在家吃了晌,才来的。倷妈吃了吗?“ “刚吃过呢,”于丽华说,“正在炕上歇着呢。” 说着,领着老海怪媳妇上了台阶,到了上屋,拉开门,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妈!家里来客人啦!” 说完,把老海怪媳妇领进里屋。 于家老两口儿,每日午饭后,都要躺在炕上歇个晌儿,这会儿正在炕上眯着,听女儿喊道“家里来客了”,惊得老两口儿一骨碌从炕上爬起,眯瞪着眼睛,往门边望着。 见一个中年女人,笑吟吟地走到炕前,老两口心里便犯了嘀咕,心想这女人,从来没见过面,这不认不识的,怎么会像老熟人似的,冲着他们两口子笑呢? 于家两口子,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女人,想了一会儿,还是记不起这女人是谁。 老两口儿本指望女儿能替他们介绍一下,不承想,女儿只把这女人领进屋里,就害羞地转头跑了出去了。 正当于家两口子犹疑之间,这女人自己开了口,说道,“俺是吴家沟老吴家的,今儿个来,想和大哥大嫂说点事儿呢。” 一提到吴家沟老吴家,于家两口子心里咯噔一下,立时存了警觉,也差不多猜出了,这个女人是谁,她来的用意是什么? 于家两口子在炕上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稳了稳神儿,于家的女主人缓过神儿来,本想立时就拉下脸来,不待这吴家的女人挑明来意,就硬生生地一口回绝了她,赶她出门。 只是当于家女让人看见这老吴家的女人手里,还拎着包裹,估计是带给她的见面礼,便临时改了主意,不软不硬地说了句,“上炕坐。” 老海怪媳妇得了话,也不客气,跪到炕沿上,两脚重叠,用用鞋面蹭净鞋底儿,随后盘坐到炕上,和于家两口子说话。 老海怪媳原本想和于家两口子,先寒暄几句,而后再寻个机会,切入正题。 见于家两口子脸上明显露出戒备,轻易不肯和她搭腔,老海怪媳妇就撇开闲话,直入主题,和于家两口子说起正事。 “大姐,”老海怪媳妇望着于家主妇说道,“我今儿个来呢,不为别的,就是为咱两家孩子的事……” 一听老海怪媳妇提到正事,于家女主人就坐不住了,不待客人把话说完,抢着打断话头,说道,“大妹子,这事,前些日子,倷吴家沟有人来说过,事后呢,俺两口子合计了一下。 ”那什么,俺是这么想的,一来呢,俺家条件不好,浅门浅户的,穷人家的孩子,也不懂什么规矩,实在配不上倷大户人家的儿子呀。 ”二来呢,俺这丫头,打小让俺两口子给宠坏了,脾气也不好,又不懂事,俺就想啊,趁她年纪还小,先把她送到城里的学校,再念几年书,等学懂事了,再找婆家也不迟。” 老海怪媳妇听明白了,这于家女主人,啰哩啰嗦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想把闺女嫁给他们家老三。 看来,今儿个要是不掏出心里话,还真的打动不了于家这两口子。 听完于家主妇的话,老海怪媳妇也不介意,笑了笑,说道,“大姐,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只是替孩子们着想,我还是要把心里话说出来,让大哥大嫂听听。” 说到这里,老海怪媳妇停了下来,脸色也变得凝重了,停了停,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唉,大姐,我知道俺家,在村里的名声不好,别人只要到屯子里去打听一下,就能把俺家的底细,摸个底儿透。 ”这也不能怪别人,要怪,只能怪俺不会做人,不会处事,这些,都是俺吴家几辈儿人,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有什么办法呢? “说句真心话,大姐,俺吴家的爷儿们,真的不该娶到好人家的闺女,更何况像倷家这么好的闺女呢? ”可是,我今儿个,为什么还要为孩子们的事儿来呢?就是因为俺家老三,真的和他们老吴家的爷儿们,不一样,大姐,不是我这当妈的,替自家孩子卖好儿,俺家老三,真的和他们吴家的爷儿们不一样。 ”这孩子,一小就懂事,长了这么大,我从没听他骂过人呢,打仗斗嘴的事,更是和他不沾边,从小到大,没惹我生过一点气,这一点,倷可以到村里去打听打听。这孩子胆子又小,平日,就是让他杀只鸡,他都怕得要命。 “只可惜,这孩子没托生到好人家,如今才祸祸了这孩子,说句实在的,大姐,受俺家门风的拖累,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这孩子将来能找到一个好媳,只是前些天,这孩子冷不丁不爱吃饭了,成天愁眉苦脸的,我才发觉有点儿不对劲儿。 ”起初,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就打算替他找大夫看看,不料他却死活不肯,硬说自己什么病也没有,后来被我逼不过,才说出和倷家闺女的事,他是听说倷家正在替孩子说亲,才急吓成那样的。 “大姐,你不知道呢,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我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天底下,还能有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看上俺儿子。 ”那会儿,我是又高兴又害怕,我害怕人家姑娘的爹妈,要是知道俺家的根底儿,还能答应这门亲事吗? ”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既然是自己都有意了,我这当妈的,总不能不管?所以啊,我就托俺屯里的吴老八媳妇,求她帮俺说合这事儿。 “其实呢,那会儿,我就料到了,这事,八成不行。这不明摆着吗?谁家给闺女找婆家,不得事先去打听打听男方家的根底? ”果不其然,吴老八媳妇回来后,就告诉我说不行,人家姑娘的爹妈不答应。 “这是我事先料到的,听了这信儿,也不觉得奇怪,心里也就不再惦记了。我把事儿告诉了俺家老三,指望这孩子,也能死了这份儿心。 ”哪承想?两个孩子都不这么想,这几天,俺家老三,又变得蔫头耷脑的,又不爱吃饭,不爱说话了,成天唉声叹气的,我想劝劝他,可是这孩子,又偏偏听不进劝呀!动不动就偷着流眼泪,还说出一些吓人蠢话。 “大姐,我实在是担心,孩子们一时想不开,会干出什么傻事来,今儿个才厚着脸皮,来求你和倷家大哥,看在孩子们的面儿上,咱能不能合计合计,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于家两口子,见老海怪媳妇说话实在,也渐渐放下了戒心。 夫妇俩对望了几眼,顿了一会儿,于大头拿起烟袋,装了一袋烟,点燃后,嗒了几口。 确认烟锅里的烟叶末已经完全点着,才深吸一口,随后倚到炕头的山墙,右手搭在膝盖上,瞅了老海怪媳妇一眼,一字一板说道,“那什么,我说老吴家的,今儿个,既然咱把话说开了,我也不背你说,倷家上次托的媒人来过后,我就到倷吴家沟去打听了。 ”这么说,倷吴家沟人,对你和倷家孩子,说得都不二五眼,就是倷家当家的,唉,怎么说呢……” 于大头觉得,有些话不好出口,叹一声,又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起初呢,我还以为是找人不准,遇上了倷家的仇人,便又打听了几个人,结果呢,都一样,说法都差不太多。 ”这功夫,我就觉得,倷家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何况倷吴家沟,吴姓是一大家族,往祖辈说,都是本家呢,但凡倷当家为人不是太过格,本家本族的,哪至于说那些话? “所以呀,当时我就打定了主意,这门亲事,八成成不了。 ”你也别在意,老吴家的,这老话说得好,买猪看圈,嫁女看根儿,根儿是大事呀!那天,我从倷吴家沟回来后,和孩子她妈合计了一下,觉得这门亲事,还是不做的好。 “一来呢,俺就这么一个丫头,一小宠惯坏了,养成了一身的小性子,将来要是嫁个老实巴交、一般人家的孩子,兴许人家还能容下她。 ”要是嫁到一个大户人家去,恐怕就不行,毕竟人家大户人家的规矩多;这二来呢,俺家闺女,还比倷家儿子大一岁……” “就是嘛,女大一,不是妻……”在旁边憋了半天的于家女主人,可算逮着了机会,赶紧插嘴说道。 老海怪媳妇听明白了,这于家两口子,今天一唱一和,其实说的,就是一个意思:不想做成这门亲事。 第55章 精诚所至 好在这些话,事先她都预料到的,也就不觉得奇怪,笑了笑,开口说,“大姐,你要是嫌俺家的名声不好,不应许这门亲事,俺也认了,倷家大哥到吴家沟去,打听到的俺家的那些事儿,也都是真的,俺也认了,吴家沟人没有撒谎,这些都是他们吴家爷儿们,祖上几辈人造的孽! “你要说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这我可不认领。什么大户人家呀?俺家不过是抠心挖肝的,从嘴里身上省下几个钱罢了,要论家底儿,说句实在话,哪里比得上倷家呀?也就是个平常人家罢了。 “你要说,这两个孩子的年龄、属相,我觉得,这些也都不算什么事儿,远的咱不说,大哥大嫂,你就看看咱身边的人家,有的是属相不合、年龄也不合的两口子,可人家的日子,却过得红红火火的,这样的的夫妻,也不少。 “有些夫妻呢,属相和年龄都相合,结果怎么样呢,天天打打闹闹的,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就拿我和俺当家的来说,当初,家里老人,也是找算命先生给算过了,说是属相、年龄、五行都挺好的,结果怎么样?我不说,倷两口子也都知道了,俺俩现在过的,叫什么日子呀?” 眼看于家两口子用心在听,老海怪媳妇心里透了些亮儿,接着往下说道,“才刚我说过了,这门亲事,要是搁在我另两个儿子身上,兴许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央求倷,只是我这三儿子,说真的,我这个当妈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夸奖他,要是真能和倷家闺女成了亲,管保不会让倷闺女受一点委屈。” “你拿什么来担保呀?”听老海怪媳妇这样说,于大头从嘴里拿出烟管,麻哒着眼皮,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我拿命来担保!”眼看不说出点狠话,难以打动于家两口子,老海怪媳咬钢嚼铁地说道。 果不其然,这句狠话,震动了于家两口子,两人惊瞪着眼睛,相互望着,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 于大头把烟袋往火盆边上磕了磕,待烟灰磕尽,把烟荷包上的拉绳,在烟袋杆上缠好,放到火盆边上,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你说的对,老吴家的,倷家老三这孩子,我也打听过了,确实是一个好孩子,论长相,论品行,都没有挑的,我和俺家她妈也合计了,要不是那什么,能把俺闺女嫁给这么个女婿,俺也挺知足。 “唉,可惜这孩子的命呀,老吴家的,你才刚说,你能担保俺闺女,嫁到倷家不受委屈,嘿,我说句实在的,这都不用你来担保,别说我有八个儿子,便是我还有这口气儿,谁想让俺闺女受点委屈,我是不能让强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居家过日子,是这么个过法吗?小两口过日子,娘家人在一边看管着,这叫什么事儿呀? “再说了,两口子过日子,盆边挨着碗边,哪能没个磕磕碰碰?要是有了点磕磕碰碰,只要是两人不相互撕破脸皮,过几天,两口子自个儿就好了,谁家都是这么过的。 “可问题是,倷家那什么……叫俺放心不下呀,万一真的小两口将来有什么磕碰了,俺这边,娘家人一掺和,你说,他俩孩子,往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俺两口子这阵子,难就难在这一点上。” 老海怪媳见于大头有些松口,赶紧接过话头,说道,“大哥,我今儿个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和你跟倷家大嫂商量商量,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成全这俩孩子,倷提出什么条件都成,倷要是实在不放心,让俺家老三倒插门儿,都行;让俺儿子到倷三家子来安家,也行。大哥大嫂,我是真担心,这俩孩子一时想不开,会干出什么事呀!” 于大头听到这里,眯缝着眼睛,笑着摇了摇头,叹气道,“老吴家的,你这些想法,都不靠谱,你想啊,我有八个儿子,再招倷儿子来家当养老女婿,这事儿,在外人嘴里,好说不好听呀。 “要是照你说的,俺要是怕闺女嫁到倷家,将来会受委屈,硬逼着倷儿子,到俺三家子来安家,弄得倷老吴家父子离散,这事,在邻居间也说不出口……” 于大头说着,伸手又抓起烟袋,一圈一圈,把烟袋杆上缠的提绳解下,打开烟荷包,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挖满一袋烟,点着后,哒了几下嘴,待烟袋锅里的烟叶燃起,才深吸了一口,扭过大脑袋,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这吴家的女主人,今儿个是有备而来的,不是轻易说几句牙外话,就能把她打发走的。 前几天,他到吴家沟,去打听老海怪家的底细时,吴家沟人就告诉过他,老海怪家之所如今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多亏了他娶了一房好老婆。 那女人,既明事理,又能干,只可惜好一枝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说不准,早就让老海怪打死了。 今天于大头和她一交手,才知吴家沟人说得,一点不差。 这女人,不光说话靠谱,句句都在理儿上,特别是她不时地提醒着他们两口子,说是担心两个孩子会一时想不开,干出傻事,也真算是拿准这他两口子的心病,就像有人提着刀,站在你眼前说话,虽说,说话的人和颜悦色,你却又不得不随时提防着他手里的那把刀。 想想这些日子,女儿整天闷闷不乐的那副哭丧的脸,家里一提起要给她另找婆家,她就又哭又闹的,谁敢保,她不会像这吴家的女人说的那样,一时想不开,干出傻事来? “要真的那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把她许配给老吴家的儿子,不管将来怎么吃苦受气,好歹还有一口气儿在,更何况,她身上还有八个哥哥,量他们吴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想到这儿,于大头转过脑袋,望着老海怪媳妇,一本正经说道,“老吴家的,倷要是真想和俺轧亲家,俺这边,可有一个条件,你得回去和倷当家的商量商量,要是行呢,咱就可以把事儿定下来,要是不成呢,咱相互也别恼,你看怎么样?” 老海怪媳妇见于大头吐了口儿,真个像死囚犯听到了大赦令,高兴得两眼冒光,开口说道,“成,大哥,你说,只要俺家能办到的,什么条件俺都答应。” 这会儿,于家的女主人在一旁坐不住了,心里又惊又气,心想这么大的事,丈夫事先也不跟她商量,一个人就做出决断了。见丈夫已经把话说出口,急得她瞪着丈夫,干咳几声。 于大头知道妻子心里不高兴,拿眼瞅了妻子一眼,警告她别再吱声,转过脸,和老海怪媳妇说道,“老吴家的,说心里话,这门亲事,俺是不乐意的,这你也知道。 “才刚你说,倷家老三,是个好孩子,可是你知道?在俺两口子眼里,俺这闺女,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吹,俺两口子,原本对这孩子的亲事,是挺挑剔的,可俺这闺女,不给爹妈长脸呀,硬是和倷家儿子好上了,眼面前,事情到了这地步了,爹妈再说什么,也不好使了。 “俺两口子这些日子,也为这事闹心,答应了这门亲事,又怕孩子将来会受委屈,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还真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干出傻事来,正应了那句老话,多儿多女多心事呀。 “今儿个,正好你也来了,俺也看出来了,你是诚心诚意来的,俺也不再多想,咱干脆就把话说开了,我和俺家她妈呢,担心的倒不是别的,就是倷家爷儿们祖辈有打老婆的臭毛病。 “才刚你也说了,说你能拿命来担保,俺闺女将来到了倷家不会受委屈,可这话呢,也就是发狠时说说罢了,如今咱都是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吹了灯揉眼睛——后面的事情看不见,当爹妈的,哪能担保得了儿女们将来的事呀? “所以,我就想呀,这万一俺闺女要是嫁到倷家,将来两个人过不到头儿,半道回来了,俺两口子要是还在,那倒好说,起码还能有她口饭吃,要是俺两口子都不在了,到时候,你让她上哪儿安身呀? “俺家现时,是有几百亩地,可她有八个哥哥,她一个出嫁的闺女,便是她哥哥们有心分给她几亩地,人家嫂子那边,能没想法吗? “从这方面考虑,俺当爹妈的,不能不往坏处打算,替他将来着想,给她铺条后路。 “所以呀,倷家要是诚心想娶她,就得像模像样拿出一份聘礼来,这笔钱呢,俺也不花,俺给她攒着,就是用来防备,她万一半道回来了,身边也好有个吃饭的钱,咱这都是先小人,后君子。 “那将来他们两口子在倷家能过得好,那更是好事,等俺两口子将来不行了那天,俺再把这钱,交到她手里,其实,归起这笔钱,到时候还是倷家的钱。你看这样行不?老吴家的。“ “成!”老海怪媳妇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问道,“倷到底打算要多少聘礼?” 于大头捋了捋胡须,显得有些为难,吱唔了一会儿,开口道,“这笔钱嘛,要说少,也不算少,要说多嘛,也不能算多,反正,倷家一准是出得起的。” 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在老海怪媳妇面前晃了晃,“二百!现大洋!” “二百块大洋?”老海怪媳妇倒吸了一口气,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不过,先前她已在于家两口子面前夸下海口,现在既然人家报了价,她也不好反悔,只得硬着头皮,应许下来,“成!” 随后又说道,“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回家操办操办,等过两天,再托媒人把彩礼送来,大哥大嫂看,这样成吗?” “中!中!”于大头点头应许道。 眼看事已说成,老海怪媳妇心里挺得意,推说家里还有别的事,就要起身下炕。 临出门时,她打开随身带来的蓝布包袱,取出里面的衣料,对女主人说道,“大姐,头一回见面,俺家也没什么像样的好东西,就把这匹缎子,当见面礼,大姐要是喜欢,拿去做身衣裳,也算俺的一点心意。” 于大头老婆见缎子衣料,在日光下闪闪耀眼,十分鲜亮,知道是件好东西,心里喜欢得了不得,嘴上却客气首,“哎呀呀,这怎么行呢?无功受禄,大老远的,让你来破费了,这怎么行呢?大妹子,快拿回去,我这一把老骨头,哪里配穿这么好的料子?” 边说边捧起那匹缎子,要往老海怪媳怀里塞,两手却始终不肯松开。 两个女人就这么相互客气了一会儿,老海怪媳妇转身出去了。 把客人送出大门,于大头老婆掩上街门,返身回到家里。 见丈夫还坐在炕头抽烟,心里堵气,开口埋怨道,“他爹,你今儿个怎么啦?抽哪门子疯呀?前两天,咱不是都合计好了吗? “你又去吴家沟打听过了,说他们家的门风不好,咱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今儿个忽啦巴怎么就变卦了?你自个儿就做主了,答应了这门亲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于大头自知擅作主张,应许了这门亲事,老婆会不高兴的。 眼见老婆质问起来,便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叹气道,“她妈,这事,事先没和你商量,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说完这句话,于大头停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老婆,问道,“你觉得,吴家这老娘儿们,怎么样?” 于大头老婆不知丈夫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听丈夫这样问她,心里先自生出了醋意,瞪着眼睛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于大头自知刚刚说话失当,低声问道,“你不觉得,吴家这老娘儿们,不是一般的娘儿们吗?” “没觉出有什么两样来。”老婆气哼哼说道。 “这个娘儿们,不一般呀。”于大头慨叹道,“前几天,我到吴家沟去打听他们家底细时,吴家沟人就跟我说,老海怪这媳妇,可不是一般的人儿,远近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二个来,家里家外,能干不说,还懂事理,明大义。 “当时我听了,还有些不服气呢,心想一个乡里的娘儿们,怎么会那样厉害?刚刚我听她这一番说道,算是真的服了,真的不一般呀。” 第56章 老三想不开 听自家男人夸奖别人家的老婆,于大头老婆心里就不舒服,白了丈夫一眼,嘟囔道,“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那是你没仔细去琢磨,”于大头说道,“你仔细去琢磨琢磨,品味品味这老娘儿们刚刚说的话,有没有一句是废话?有没有哪一句,你能挑出毛病来? “一般人家的女人,要是听见外人说自己家的坏话,都要想方设法,去替自己家人辩解,常常会拿着不是,当理讲,替自家护短,你再看吴家这老娘儿们,今儿个,你听他说过一句替自己家人护短的话吗? “就这一点,我敢说,一般的爷儿们,都不如他。 “说实在的,她今儿个,要是说出一句替她家护短的话,我连理都不会理她,说什么也不能把这门亲事应许下来,可她一句都没有,我真是服了。” “怎么没说呀?”于大头老婆还不服气,又斜了丈夫一眼,说道,“她没夸赞她家老三呀?” “这不假,”于大头说道,“可这不能算是替她们家人护短,再说了,人家说的,也不是假话,前几天,我从吴家沟回来,不是也跟你说了吗? “吴家沟人,说老海怪不好,说吴家的门风不好,可没有人说吴家的老娘儿们不好,也没有人说吴家的老三不好的,都说那孩子老实,规矩,念书时,学业又好,又能干,这些,上次回来时,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 “可惜呀,这孩子命不好,没托生到一个好人家,要不然,和咱丽华成了亲,咱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惜呀,那孩子托生在老吴家。” 于大头边说,边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接着说道,“才刚,那吴家老娘儿们一进门,确实给我造蒙了。 “你想啊,但凡她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哪有当妈的,亲自到人女方家,给自己儿子求亲的? “再说了,这老娘儿们,又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女人,你看啊,她今儿个来,本来是求咱来的,可你听她说的那些话,不卑不亢,哪有一丝儿低声下气的样儿? “刚刚她说的那番话,你又不是没听见,那可是个咬钢嚼铁的女人,才能说出的话。她说她要用命,来担保咱闺女到了她们家不受屈儿,当时我就断定,这女人,一定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难心事了,要不然,哪会说出这种话来? “等我再往下听,她说,担心这俩孩子会一时想不开,会干出傻事来,我这心里啊,就咯噔一下,后背都冒出冷汗了。” “孩子她妈,”说到这儿,于大头往女儿屋里瞥了一眼,向老婆身边挪了挪屁股,把嘴戳到老婆耳根子上,悄声说道,“咱这方圆十里八里的,有那烈性孩子,为了闹婚,最后寻了短见的事,也不是一桩两桩的。 “你再看看咱家这个姑奶奶,这两天,脸上像吊着油瓶似的,不知底细的,还以为她刚刚死了爹呢,凭她那个野劲儿,你敢保,她干不出傻事来? “你说,咱眼面前,摆着两条道儿:一条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咱轧了这门不对心事的亲家;一条是强拆散这俩孩子,说不准,咱这姑奶奶,就会去寻了短见。 “你说,这两条道,咱该选哪一条?” “那也不该这么痛快地答应她呀。”于大头老婆沉着脸说道,“至少也该拿巴拿巴。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像不像咱闺女找不到婆家了似的?随便摸到一个什么人家,就嫁了过去。”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妈,”于大头急着解释道,“你别忘了,前些天,人家可是已经托媒人来过了。那媒人来过两回,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回,又是吴家的老娘儿们亲自来的,要是咱再拿巴,依你看,她还会没皮没脸地再来第二回吗?我说过了,吴家那老娘儿们,可是个咬钢嚼铁的女人,这回咱要是再不吐口,这门亲事,八成就黄了。 “万一这门亲事真的黄了,你敢保这俩彪孩子,不会干出什么傻事?到了那时,你哭鼻子怕也来不及了。所以啊,我就自作主张,答应下来了。 “刚刚你也听见了,我也不是平白无故答应下来的,是有条件的,我要了二百块大洋的彩礼。 “我为什么要她二百块大洋的彩礼呢?一来呢,是我打听过了,这两百块大洋,他们吴家是拿得出来的,既然咱对这门亲事不如心,就不能轻轻松松地,让他们把咱闺女娶过去,得让他们好好出点血才行。 “这二来呢,我听说了,老海怪这人,平日最贪财,视钱如命,今儿我提了这么个条件,他要是能答应了,那就好比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将来咱闺女嫁过去了,他要想对咱闺女不好,就得合计合计,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咱闺女娶过去的。” “他要是不答应呢?”于大头老婆问道。 “那倒好了。”于大头得意地笑了笑,又挪到老婆身边,轻声嘀咕道,“人家来求婚,咱不答应,理亏的是咱;如今咱答应了,他们要是嫌咱要价太高,不肯做成这门亲事,那理亏的是他们。 “到了那时,咱再劝说咱家那姑奶奶,死了这条心,咱也有话说了,不是爹妈心狠,不成全她,是人家吴家不打算要她。 “你想啊,她要是知道这一点,能不恨吴家的人吗?到了那会儿,咱再劝她想开点,还用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傻事吗?” 于大头老婆听到这里,才豁然醒悟,会心地笑了,白了丈夫一眼,假意地埋怨道,“老死鬼,就你的弯弯肠子多,一肚子坏水儿。” 说罢,又做出一个和她这种年龄不相称的轻佻的举动,屈起食指,在于大头鼻子上刮了一下。 于大头得意地笑了,挪了几下屁股,坐回到炕头,接着抽起烟来。 抽了几口,叹了口气,又说道,“可怜吴家那老娘儿们,这回回去,不知又要犯上几天的难呢?” “她犯什么难呀?”老婆说道,“咱都应许她了,她把事办妥了,有什么好犯难的?” “我估摸着,”于大头说道,“老海怪听说咱要了这么多的彩礼,想必是不会吐口儿的,他不吐口儿,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你说那老娘儿们,犯不犯难?” 于大头估计得一点儿不错,刚刚离开三家子村,老海怪媳妇心里就开始犯起难来。她太了解自己丈夫了,二百块大洋,对视钱如命的丈夫来说,差不多是个要命的价钱。 可是,要是不出这笔钱呢,这门亲事,一准是成不了,这门亲事要是黄了,就等于要了她们家老三的命,这可怎么办呢? 一路上,老海怪媳妇都在合计着,回到家里,该怎么把这事,给刁蛮的丈夫掰划清楚,让一向心口不一的老钱锈,能明白这个道理,肯把钱拿出来。 更要命的是,她和丈夫已经多年不说话了,两个人平日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交流,都是让孩子们从中传话的。 可这件事,让哪个孩子去,才能说清楚呢? 老二平日倒是能说话会道的,又会察言观色,深得他父亲的欢心,不过老海怪媳妇心里明白,老二对自己的婚事,一直耿耿于怀,几次三番想毁掉自己的婚事,更是对大哥和老三的婚事心存嫉妒,这会儿要是让他去和父亲说这事,弄不好,不但不能成事,反倒会把好事说砸了。 老大更不行,老大性情木讷,不会说话,肯定说不通他爹。 思来想去,一路上,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老海怪媳妇回到家里,已是下半晌。 下午,见父亲领着大哥和老三下地去了,二瘸子趁机偷了懒,睡了一觉,这会儿刚醒。见母亲回来了,麻利地从炕上爬起,揉了揉眼睛。 怕母亲责怪他,赶紧抢着没话找话,问道,“妈,老三那事儿,成了吗?” 母亲猜出二瘸子的心思,便不接的他的话儿,只是嗔怪道,“老二,趁天亮,你不赶快磨出两道豆腐,等到晚上,又要点灯熬夜了。” “妈,你忘了?今儿个,我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呢,压根不没出买卖,”二瘸子赶快辩解道,“昨儿个那两道豆腐,我放在大缸里用清水泡着哪,留着明天卖,今儿个不用再磨了。” 看母亲脸色不好看,担心母亲会嗔咄他,二瘸子抢着岔开了话头,“妈,老三那门亲事,老于家那边,还不应许吗?” 母亲正愁找不到一个能向丈夫过话儿的人,这会儿见二瘸子上赶子追问这事,便打定主意,想让老二来传话。 母亲一边脱下上午才换上的新衣服,板板整整叠好,包好后,放进堂箱里,一边对二瘸子说道,“老于家那边,倒是吐口儿了,眼面前,就怕倷爹不吐口儿。” “俺爹?”二瘸子听罢,大为疑惑,摇摇头,说道,“俺爹他怎么会拦挡这门亲事呢?你没看见,俺爹今儿早上,听说你今儿个,要去给老三操办这事,心里乐成什么样啦?特意叮嘱我,今儿个停了买卖,留在家里看家。 “妈,你看俺爹从前,多咱对俺哥儿几个的事儿,这么上过心啦?他哪儿能拦挡老三这门亲事呢?” “那是他不知道老于家,会要这么一大笔彩礼钱,”母亲说道,“他要是知道老于家,能要这么一大笔彩礼,就不会让我去了。” “一大笔彩礼?”二瘸子问道,“多少?妈。” “二百块现大洋。” “二百?”二瘸子听罢,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过了一会儿,才转了转惊觑觑的眼珠子,说道,“妈,这老于家,该不是敲咱竹杠?” 在吴家沟一带,老于家要的彩礼,确实高得有些离谱,老海怪媳妇心里也明白,那于家,原本是不打算做成这门亲事的,提出这么一个高得离谱的条件,其实也有吓退他们吴家的意思。 说心里话,要不是两个孩子私下里纠缠得难解难分,便是他于家的姑娘再好,今天她也不会低三下四,老着脸皮去央求他们。 眼下,既然两家的孩子,都到这份儿上了,当妈的要是再不出面帮他们一把,万一孩子们要是有个山高水低,她当妈的,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呀? 寻思了一会儿,母亲对二瘸子说道,“老于家要的彩礼,是多了点儿,可眼面前,又有什么好办法呢?谁让咱的短处,攥在人家手里了呢?” “妈,咱有什么短处,攥在他们手里了?”二瘸子不服气地问道。 看二瘸子这会儿,还能装彪卖傻,母亲有些不高兴,嗔怪道,“老二,你也不是小孩儿啦,成天又在外面跑生意,外边的人,是怎么说咱家的,你就算是一只粪桶,也该长两只耳朵? “上回,妈替你和倷哥说亲的时候,妈也说过你,你看看咱吴家沟,和倷哥儿几个般大般的孩子,有几个还没成亲呀? “现如今,妈豁出老脸,张罗着给你和倷哥订亲才几天?你就好了疮疤忘了疼,还厚着脸皮来问妈:咱家有什么短处? “你说咱家有什么短处?妈今儿个,到老于家去说老三的事,人家一口一句的,说咱家门风不好,臊得我恨不能找个耗子洞钻进去。 “人家为什么把彩礼要得这么高?你看不出来,是?人家就是怕姑娘嫁到咱家,将来会受委了屈,拿这笔钱来拘束着咱!” 老海怪媳妇郁闷了一下午,总算在二瘸子身上找到了出气口儿,一通数落之后,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 只是苦了二瘸子,就因为多了一句嘴,招来母亲一通数落,这会儿木胀着脸,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 看看二瘸子的可怜相,母亲心里又有些不忍心,放缓了语气,说道,“老二,待会儿,等倷爹回来,你把妈刚才说的那些话,告诉倷爹,让他拿出二百块大洋,赶快把老三的婚事给定下来。” 见母亲放缓了语气,二瘸子又来了精气神儿,抬头望着母亲,讨好道,“妈,这事儿,八成不行。 “俺爹,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我每天做买卖回家,他连一分钱都和我算得清呢,精管得可厉害了,你这抽冷子让他一下子,拿出二百块大洋,我看够呛。” 二瘸子一句话,提醒了母亲,母亲沉吟了片刻,叹息道,“你试试看。”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听天由命!看老三的造化了。” 第57章 老海怪搅局儿 傍晚,和儿子们从地里收工回来,见二瘸子正坐在灶下帮妈烧火,老海怪猜测,媳妇在三家子老于家那边,该是把老三的事谈过了,只不知那事,谈妥没谈妥? 这一天,老海怪过得挺纠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特别挂挂老三的婚事。 这一来呢,是他听说,老于家的那丫头,真的挺好的,般般样样,都配得上他家老三。 二来呢,老海怪这阵子,已经合计好了:老大老二的婚事已经定下,现在两家亲家,都向他们过了话儿,指望吴家能在新年前,把孩子的婚事办了。 可老海怪至今还没答应,按他的意思,要等到明年开春,再给孩子们办喜事。 之所以这么安排,道理也挺简单,只是这话,却不大好说得出口。你想啊:要是新年前把媳妇娶进了门,这姑娘的娘家,就少了一张嘴,可婆家却多了一张嘴。 况且,年前又是农闲的季节,吴家沟人,一到冬季,就开始猫冬,这会儿娶进媳妇,等于是多了一张闲嘴。 不干活儿,光吃饭,这不是闲嘴是什么? 吴家沟,一年四季,除了冬季,春夏秋,都是忙季,不停地在地里忙着,忙着。忙的时候,谁还有空闲去办置好嚼果? 一般春夏秋这三个季节,是不改善生活的,只有到了冬季,人们闲下来了,才得空闲去办置好吃好穿的。 这期间,又赶上一年当中的一个大节,春节。 通常,吴家沟人,都要把一年积攒下来的好东西,全拿出来,杀猪,宰羊,屠鸡屠鸭,办置各色好吃的。 这个时候,你要是把别人家的姑娘娶进门来,就等于白白在家里增添了一张嘴,来和你家里人分享一年的劳动成果。 这样一想,老海怪觉得在这种时候娶亲,他们家太亏了。 要是把婚期,定在来年开春,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庄稼人来说,春季是一年四季里最要紧的一个季节,老话说昨好,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春季不把握好,这一年可就完了。 春季里忙,正是用人手的时候,这时,能把媳妇娶进门儿,就相当于不花钱,白雇了个长工回来,是个天大的便宜。 这就是老海怪非得要等来年,再给儿子们办喜事的道理。 老海怪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要是一个儿子办一桩喜事,三个儿子就得办三桩喜事,这又得破费他不少大洋。 要是能把三个儿子的喜事,一次给办了,这就等于给三个儿子娶媳妇,只办了一次喜事,这又能给他省下不少开销。 这样,当刚听说老三的婚事有了些眉目时,老海怪先想到的,不是对这桩婚事是否满意,而是如何选定一个合适的日子,把三个儿子的喜事,一块儿给办了。 卸了车,老海怪吩咐老大,把牲口牵进马圈拴好,自己拎着鞭子,先自进了家。 二瘸子今儿个,心里不痛快,见到爹进屋了,并没像往常那样,甜嘴油舌地喊一声“爹回来啦?” 老海怪从二瘸子的表情上,看出些不大对劲儿,心里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 进了里屋,把鞭子挂到墙上,老海怪正要到炕头儿躺下,心里有事,便没心情躺下,坐在炕沿思忖了一会儿,还不见有人过来,向他说起老三的婚事,老海怪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冲着外屋喊了一声,“老二!你过来一下。” 二瘸子听爹喊他,从蒲团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炕前,问道,“爹喊我,什么事呀?” 老海怪冷着脸,盯着二瘸子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倷妈去给老三说亲的事,怎么样啦?” 二瘸子见爹问他,也阴下脸来,嘟囔道,“爹,老三的事儿,我看够呛。” “怎么回事?”老海怪听罢,惊觑 觑地看着二瘸子,问道,“不是说,他们家那丫头,相中了咱家老三吗?还有什么难处?” “那于丽华,和咱家老三好了不假,”二瘸子吱唔道,“可那姑娘的爹妈,太玍古,狮子大开口,张嘴往咱家要二百块现大洋的彩礼,爹,你说,这不是诚心讹人吗?” 老海怪正要侧身躺下,听二瘸子说出这话,像被烙铁烙着了,一个鹞子翻身,从炕头儿跳到地上,瞪着斗牛眼,冲着二瘸子吼道,“什么?二百块现大洋?干什么?他们家想打劫呀?他们以为他是谁呀? “他是不是把自个儿闺女,当成了王母娘娘的亲闺女了?便真的是七仙女下凡,也不至于是这个价码呀!” 二瘸子见爹瞪着斗牛眼,冲着他发火儿,直后悔自己不该多嘴,这会儿也让父亲给吓得浑身发冷,噤若寒蝉地往后退去。 老海怪一时猪油蒙心,大脑热胀,误把二瘸子当成惹他生气的人,瞪眼巴皮地逼迫着二瘸子,一叠声地骂道,“他把咱老三当成什么人啦?咱老三是讨不着老婆的光棍吗?说实在的,你满吴家沟去打听打听,可这吴家沟,谁家的小小子,能赶得上咱家老三? “有多少人家,想把闺女嫁给咱家老三,咱都不稀得要呢,算是他家闺女运气了,巴结上了咱家老三,说实在的,咱不挑剔他们,他们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如今,他们却不识好歹,反过来还要讹咱,什么玩意?这种人家的闺女,咱还敢要吗?” 老海怪说到这块儿,看见老三已经帮大哥,把牲口拴进马圈,这会儿刚要走进屋里。 老海怪立时迎了出去,冲着老三骂道,“老三!这种女人,纯粹是白虎星,说什么咱也不能要,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家的姑娘呢? “还要二百块现大洋呢,咱要是花二百块大洋,把她娶回家来,还不得天天把她当祖宗供着?将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老三听父亲说了这话,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转头进了里屋,躺到炕上,拖过一床被子,把头蒙住,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见老三躲到里屋去了,老海怪又转过头来,冲着二瘸子泼骂起来。 不过这回,他骂的不是老于家,更不是二瘸子,而是正在灶上往锅里下菜的妻子,“我早就说过了,上赶子的,不是买卖。 “你上外边去打听打听,这天底下,哪有当妈的,亲自大去给儿子说亲的?这不是晴等着让人家来讹咱吗? “谁家姑娘的爹妈,要是知道男方家当妈的,亲自来给儿子求亲,会不把你当成傻子?你小腚轻飘飘去了,不讹你,讹谁呀? “这下可好了,二百块大洋一出口,还能再收回去吗?这门亲事,彻底自个儿把道儿给堵死了,还能成吗?你个轻腚子!” 老海怪媳妇心里窝火儿,一下午都不舒畅,这会儿又听丈夫这样没头没脑地骂她,气得眼睛里冒出火来,她想用最难听的话,呛白丈夫几句,解解心头之恨,可又一想,一旦那样的话,势必会讨来一顿好打。 无奈之下,只好忍着,盖上锅盖,端起箩筐,来到门房的草屋里装草。 刚走进草屋,眼泪就像雨滴一样簌簌落下。 见妻子也躲了出去,灶前只剩下二瘸子,老海怪又转回身子,冲着二瘸子大骂起老于家。 二瘸子今天最憋屈。平常日子,他仗着自己的乖巧,总能在家里讨得父亲欢心,可今儿个,不知怎么了,他的巧嘴不好使了。 下午从母亲回到家里,他就没得好儿,成了父母的出气筒,耳朵里灌满了爹妈的气话。 幸亏他乖巧,眼见父亲又冲着他来了,赶紧说道,“爹,我得去磨豆腐了。” 说完,侧身出去,进了豆腐房里躲着。 老海怪见堂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一肚子怒气,还没发落干净,转身又回到里屋,见老三躺在炕上,头上蒙着被子,老海怪正要接着泼骂,看见老三浑身不停地抽动着,老海怪的心里吃了一惊,把刚要出口的脏话,又咽回肚里。 仔细看了看,知道老三正在被子下面哭泣,才放下心来,心里不觉一阵发酸,知道自己刚才骂得,有些过头了。 缓了缓语气,劝导老三道,“老三,你长进点儿,好不好?一个大老爷儿们,堂堂七尺汉子,为了一个女人哭鼻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丢不丢人呀? \"常言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遍地跑。 “老于家那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心,那是什么玩艺啊?张嘴就要二百块现大洋,那是诚心想和咱轧亲吗?这种女人,咱要是娶进家来,往后咱还怎么过日子呀? “二百块钱,哼,老三,你信不信?爹不用二百块大洋,只用一百块大洋,拿去托人给你说个媳妇,要是找不到一个比老于家那姑娘更好的,爹把脑袋揪下来,在地上摔个响儿给你听,你信不信?老三……” “不用了!爹,”老三掀开被子,泪眼汪汪地对父亲说道,“俺不找媳妇了,你一百块大洋也不用花,这回行了?” 说完,老三一骨碌从炕上爬起,一边哽咽着,一边出了门。 老海怪正要再训斥老三几句,见老三出去了,便收了口。 恰巧老大刚给牲口添了草,这会儿正要进屋,听父亲刚才和老三说话,又见老三不耐烦地出去了,老大便进到屋里,傻愣愣地问道,“爹,你想托谁去给老三说媳妇?” 这句话,可难住了老海怪。 刚才,他原本说的是堵气的话,这会儿,老大真的寻根问底儿了,竟把他一下咽住了,肚子里的气,也消散了一大半。 是啊,托谁去呢?这事儿,从前他真的还没想过。 眼见老大直耿耿地望着他,等待他给出答案,老海怪眨巴了几下斗牛眼,一本正经说道,“等倷姐过年回来时,我跟倷姐说一声,让她帮老三说门亲事。” 老海怪说完这话,脱鞋上炕,坐到炕头儿,挖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起来。 抽过几口,见天已暗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却仍不见媳妇放炕桌,收拾饭菜,老海怪又不高兴了,问老大,“倷妈死哪儿去了?都这么晚了,还不收拾饭,没个过日子的样子。” 老大见爹这样说,赶紧到了院子里,却不见母亲在院子里,只得喊一声,“妈!俺爹饿了,要吃饭了!” 母亲听里喊声,停下哭泣,抹去眼泪,从草屋里出来;二瘸子听见喊声,也从豆腐房里出来。 老大见母亲来了,旋身回屋,把八仙炕桌搬到炕上放好,二瘸子也跟在母亲身后,待母亲打开锅盖,就忙着帮母亲端饭端菜。 盛完最后一碗饭,老海怪媳妇来到炕前,一眼看见老三不在桌边,心里咯噔一下,惊问了一声,“老三呢?” “出去了。”老大不经意地说道。 “什么时候?”母亲问道,“去哪儿啦?” “不知道,”老大说,“刚才我喂完牲口,进屋时,见俺爹骂他,他就走了。” 母亲听罢,大吃一惊,放下碗筷,吩咐道,“老大,你赶快点上灯笼,老二,你也去!”说完,自己先冲出屋子。 对妻子的吩咐,老海怪大不以为然,仍旧在大口吃着饭,嘴里闲不住地嘟囔道,“他又不是小孩儿,一个大小伙子,找他干什么?让他一个人出去清醒清醒,倒不错,这阵子,他让老于家那狐狸精迷住了。” 幸亏两个儿子都挺在意母亲的话,老二一瘸一拐地紧跟在母亲后边儿,出了村子,老大提着灯笼追了上来。 母亲嘱咐老大,“你腿脚好,走得快,赶快往三家子后山的树林子里去,老三八成去那里了。” 老大得话,撂起两条大长腿,一溜烟往三家子那边奔去;二瘸子跟在妈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紧走不迭。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也赶到了那片树林。老海怪媳妇撕心揪肺地带着哭腔儿,不住地喊着,“三儿呀!三儿呀!” 喊了几声,听到树林里有了回声,是老大的,“妈!在这呢!老三在这呢!” 第58章 妥协 老海怪媳妇听了,领着二瘸子,寻声,在树林里穿行了一会儿,见到了灯光,便急急忙忙往那儿奔去。 到了跟前,看见老三蹲在地上,老大站在旁边训斥道,“你彪了!年轻轻的,就要走这条道!咱爹还不知道呢。 “别看他嘴硬,他那是心痛钱,等他想通了,保不住就能答应这门亲事。你今儿个万一真的出事儿了,你还让不让咱妈活了?” 说话间,母亲也赶了过来,借着灯光,她先看见老三头上的歪脖树,挂着一条绳子,立时惊得头发梢冰凉,两腿开始哆嗦,扑了过去,抡起拳头,狠擂老三的肩膀。 擂了一会儿,跟着就扯着娘儿们嗓子喊道,“你个瞎鬼!心真狠呀!你生生是在要妈的命呀!你要走了,谁给妈送殡呀?你个瞎鬼,妈这些年,忍气吞声地活着,图个什么?不就图着倷哥儿几个长大了,好给妈送终? “如今你小小年纪,就抢着要在妈前头先走,你个狠心的儿呀!行啊,你既然要走,妈也不拦你,妈只求你,等把妈送进土里,你再走,行吗?” 说着,母亲扯过树上垂着的绳子,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套。 二瘸子见势不好,一把抱住母亲的大腿,哭着喊道,“妈!妈!,你别呀!别呀!你看,老三不是没走最后一步吗?他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呀?”母亲哭着说道,“幸亏倷哥来得早,要不然,他这会儿,都在阎王爷的账本上画了叉了。” 老三见母亲动了真个儿,也吓得发懵,忘记了自己的苦处,抱着母亲的大腿摇晃着,嘴里哀求道,“妈!妈!我错了,我不敢了,只要你活着,我再也不敢犯傻了,要走,也要等你老了以后,再走!” 老大突然让母亲和老三的话激得开了窍,变得聪明起来,抬脚狠踹了老三两脚,嘴里骂道,“再让你犯傻!再让你说彪话!” 到底还是二瘸子机灵,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才能让母亲和兄弟们冷静下来。 二瘸子先自停下哭声,低声劝导母亲道,“妈,咱别在这块儿吵吵巴火的,要是三家子村的人听见了,都跑来看热闹,这事儿万一传扬出去,你说,咱家老三和于丽华的事,还能成吗? “一旦那样的话,他们俩的事儿成不了不说,咱还成了远近这一带人家的笑话,你说,妈,真要是那样了,咱在吴家沟,还能抬起头吗?” 二瘸子这句话,果真说到了点子上,母亲听罢,立马停了哭闹,大哥和老三,也都停下声来。 母子四人,由大声嚷嚷,变成了小声抽泣,继而由小声抽泣,变成无声的沉闷,母子四人围坐在歪脖树下,像一堆会喘气儿塑像,共同品偿着老三的无奈和绝望。 如果说老吴家这会儿,还有人心潮起伏、如坐针毡,那一定是老海怪了。 吃晚饭时,当听说老三赌气出走了,老海怪当时,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他以为,那只不过是老三,玩了一套小孩子们吓唬大人的把戏而已,而妻子咋咋乎乎地让老大点上灯笼,带着老大老二去找老三,在老海怪眼里,这也不过是那娘儿们在演戏给他看,目的是向他施加压力,让他痛快地掏出二百块大洋,做成老三的婚事。 老海怪冷眼看着老婆孩子们出了家门,自个儿的胃口却挺好,细嚼慢咽地吃饱晚饭,而后,斯斯文文地从桌边挪到炕头,装了一袋烟,点着后,优哉悠哉地抽了起来,一边寻思着,老三回来时,该如何臭骂他一顿,才能煞下他的气焰。 一袋烟抽完,还不见老婆孩子们回来,老海怪并不十分介意地又装了一袋,又装了一袋…… 当一连五袋烟抽完后,仍不见老婆孩子们回来。这会儿,时间已靠近子时了,老海怪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里开始焦虑起来。 焦虑中,他恍惚记得,老三这孩子,好像从小到大,还从没惹他生过气呢,就连当初逼他辍学回家,帮家里下地里干活,老三也只是抱怨了几声,随后就留在家里,不再上学了。 至于像这一回这样离家出走,更是没有影儿的事。 这一回,真有些不大一样,先是傍晚,老三躺在炕上,头蒙着被子,伤心地哭泣,这是他当爹的头一回看见的。 让他数落了几句,老三从炕上爬起来,负气离家出走,这也是他头一回看见的,何况老三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万一真要是一时想不开…… 老海怪不敢再往下想了,磕掉烟袋锅里的灰烬,跳下炕去,趿着鞋,冲出门去。 到了街门口,老海怪正要伸手推门,心里兀地又有了想法:自己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就因为他当爹的骂了儿子几句,儿子就离家出走,当爹的就沉不住气,追出去找儿子,他这个一家之主,在家里还有什么威严了?老婆孩子会怎么看他? 没有了威严,往后,还怎么当这个家呀? 这样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老海怪转身又回来了,走到上房,正要进屋,心里忽地又是一阵惊悚:老三可是他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小就懂事,明理,又勤快。 在家里,别看老二乖巧,会耍嘴皮子,哄他开心,可老海怪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老三,要是老三万一…… 这个想法一浮现,老海怪就不敢再往下想,又掉头往大门口走去。 可是,刚走到大门口,他又立马想到了自己的尊严,又转头往回走。 这一晚上,老海怪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犹豫间,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直到临近午夜,听见街上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估计是老婆孩子们回来了,老海怪心情才松快了一些,赶紧旋身回屋,跳到炕头,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 回到家里,二瘸子一瘸一拐地抢到前面,进门先向父亲报了功,“爹,老三太彪了,想不开事儿,今儿个,幸亏俺去得及时,要不然……” 老海怪尽管事先已担心过老儿子会做傻事,可听了二瘸子的话,还是吃惊不小,坐在炕头,张大了嘴巴,盯着像俘虏一样,被带回家里的的老三走到炕前,看了一会儿。 再看看老大手里的攥着的平时封车用的麻绳,老海怪的脊梁骨里,立时又蹿出一股凉气,随后一股怒火儿,燎到头皮,正要起身狠抽老三一顿耳撇子,却又担心会把老儿子真的逼上了绝路。 只好强压着怒气,强装镇静地训斥道,“至于吗?老三,为了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样?” 老大怕父亲再说出过头的话,会刺激老三,便压低了声音,和父亲商量道,“爹,要不这样,把我的那门亲事,先放一放,把那一百块大洋的彩礼钱要回来,咱家里再出一百块大洋,先给老三这门亲事定下来。” 一听老大说出这等丈义的话,老海怪心里甚是得意,正应了那句老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果真一点不假,关键的时候,老大真像个当大哥的,既想着替爹妈省钱,又关照了自己的兄弟,好样的。 二瘸子一听大哥要毁了自己的亲事,来成全老三,而自己对家里给他订的那门亲事,原本就不中意,便趁机夹带私心,也仗义了一下。 强装大义无私的样子,抻着脖子嚷嚷道,“爹,要是俺哥退了那门亲事,干脆就把我的那门亲事,让给俺哥,反正我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急。” 老海怪见两个大儿子都能替爹着想,帮爹分担忧愁,心里越发得意,瞪着斗牛眼,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却理不清这两个儿子的主意,可不可行。 倒是妻子这会儿,头脑还算清醒,看出老大实在,是为了老三好,才忍心说出这话。而老二呢,根本是在替他自己着想,他一直对自己那门亲事耿耿于怀,便想趁机夹带私货,把他自己不如意的亲事,转嫁给老大罢了。 看清了这一点,老海怪媳妇便忍耐不住,怒气冲冲地发了话,“倷别再跟着乱了,好不好?” 说着,又冲着老大说道,“老大,你的那门亲事,已经定下了,彩礼都下了,你现在无缘无故地要毁亲,你想,那一百块大洋,还能要回来吗?” 说完了老大,又训斥老二,“老二,你那门亲事,咱是和倷三舅妈的娘家轧的亲,你说要换,就随便换了?你以为咱是往家里买头牲口呀?看着不中意,随便说换就换了?” 妻子一句话,点醒了老海怪,眼前看来,老三这门亲事,是非出大价钱不行了。 便瞪着眼睛,忍住心痛,冲着大儿子说道,“用得着吗?老大,咱家没有钱吗?还用得着你把亲事给毁了,要回彩礼钱,去帮老三成亲? “别说二百块大洋,就是四百块大洋,那又怎么样?爹对老三这门亲事,起先不乐意,不是在钱上,倷知道不? “关键是,我看那老于家人,太不厚道,干嘛呀?给闺女找婆家,开口就往人家要二百块现大洋的彩礼钱,要脸不?指望卖闺女换棺材呀?把闺女当货卖了?什么东西!” 骂了几句,又拿眼睛瞪了老三一眼,最后叹气道,“唉,罢了!谁让咱家老三不争气呢?非要娶这种人家的闺女,幸亏爹还能出得起这笔钱,要不然,咱老三这辈子,还不得打光棍儿呀?” 说着,又瞅了瞅二瘸子,问道,“老二,咱银行的账上,还有多少钱?” “抛除利息,还有五百三十六块六毛钱。”二瘸子嘟囔道。 老海怪听罢,先是吃了一惊,眨巴几下斗牛眼,问道,“怎么?不是还有五百三十六块八毛钱吗?” 二瘸子见爹这样问他,心里有些不悦,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直着脖子,提醒父亲,“爹,你忘了,上次咱俩一块儿去算利息时,你支出两毛钱,咱到街上,买了两个火烧吃了。” 老海怪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对上账了,才又接着说道,“这样,老二,这两天瞅空儿,你陪爹到银行,取二百块大洋,回来交给倷妈,托个媒人,把彩礼钱给老于家送过去,老三的这门亲事,赶紧定下来。” 老海怪边说,边扫了媳妇一眼,心里仍觉得不解气,跟着又自嘲了一句,“谁让咱轧上这种亲家呢,权当咱家破财了,破财免灾呀。” 通常,老海怪心里难过的时候,家里的其他人,一般都会心情舒畅。 这种事,这回在老三身上,体现得最明显,刚听过父亲宣布了决定,老三立时就打消了想死的念头,甚至脸上还露出了某种羞怯的快意,看见母亲在收拾桌子,就主动上前帮着端碗端盘子。 要说这会儿老海怪家还有谁心情不畅快,大概就是二瘸子了。 于丽华就不用说了,上学时,他是流着口水,看着她长大的,真的是个好姑娘,老三为了娶她,家里要破费两百块现大洋,老三真是好福气呀! 大哥订的那门亲事,听说那姑娘,也是个少妙的人物,家里也出了一百块大洋。 而轮到他了,怎么样呢?那姑娘瞎了一只眼不说,听说性子还挺野,像个爷儿们,女方家根本就不提彩礼的事,差不多是倒贴,你想想,那会是个什么玩意呀? 就因为自己的腿脚不好! 母亲猜出二瘸子的心思,担心这一两天,他和父亲一块进城取钱时,会向父亲耳边吹冷风。 他爹原本就心疼这笔钱,要是经不住二瘸子在一旁吹耳边风,备不住又会横生枝节。 为防万一,母亲灵机一动,对二瘸子说道,“老二,明儿个,妈想和你一块儿进趟城去,顺便把那二百块现大洋取回来。” “明天?”二瘸子酸溜溜地说道,“不成,妈,我那两道豆腐,还在缸里泡着呢,明天再不卖掉,就酸了。” “不要紧,”母亲说道,“将来给倷哥儿几个办喜事,当不了要用些盐豆腐干儿,妈想把这两道豆腐,一便儿盐上,你明儿个不用去卖了。“ 老海怪一听,妻子要和老二一块儿进城取钱,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仿佛自己怀揣着财宝,遇上打劫的了。 想要阻止妻子,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急得在炕头直扭屁股。 第59章 说项 幸亏妻子事先猜出老海怪的心思,赶紧拿话来堵住丈夫的嘴。 老海怪媳跟二瘸子说,“早年妈出门子时,倷姥娘送妈一对镯子,这么多年,妈一直没舍得戴,妈想进城把这镯子给当了,换点钱。” “你当镯子干嘛?妈。”二瘸子问道。 “倷哥儿几个,两年都没做新衣裳了,”母亲说道,“妈想当了镯子,买匹布回家,给倷哥儿几个做身新衣裳。” 果然,这话老海怪在里屋听了,觉得挺可心,媳妇当嫁妆,给孩子们置办新衣裳,这又能替他省去一笔开销,挺好的。 老海怪放下心来,把烟灰磕净,提高了调门儿,一本正经对二瘸子说道,“中,老二,明儿个,你领倷妈去。 “倷妈在家里,憋闷了这么多年,也没出去走走,赶明儿个,你领倷妈到城里各处逛逛,散散心。取了钱,中午买两个火烧,吃饱饭再回来,出门在外,穷家富路,不能不割舍花钱。” 事情按照老海怪媳妇预想的那样进行着。 从城里回来,老海怪媳妇不待隔夜,紧叨叨去找吴老八媳妇,求吴老八媳妇陪着她一块儿,把二百块大洋送到于家,三胖子的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虽说三胖子的亲事定下来了,可老海怪媳妇心里,总也不踏实。 丈夫执意要等明年春天给孩子们办喜事,他打的小算盘,妻子心里,明镜儿似的,按说呢,孩子们婚期往后拖半年,也不打紧。 关键是,丈夫性情乖张,嗜财如命,遇事爱耍小聪明,说起话来又总是心口不一,三不动作出点荒唐事来。 她怕哪一天,丈夫一个梦没做好,醒来后,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枝节来,把孩子们的婚事给搅黄了。 和吴老八媳妇一块儿从老于家回来的路上,老海怪媳妇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吴老八媳妇听了,也觉得是个事儿,却又不知该怎么应付,闷了一会儿,吱吾道,“大姑,实在不行,你去找大明白试试,让大明白劝劝倷家姑父。” 大明白是后街吴大白 话的儿子,在吴家沟,算是文化人,和老海怪一样,一小上过私塾,在私塾里念过四书五经,可学习的质量,却与老海怪不同。 老海怪在私塾里,贪图的是先生家那口好吃的,再加上脑子不开窍,虽说经过老先生打手板子,多少也学了一点东西,只可惜回家后不再温习,早年学的那点东西,现在已原模原样地,都还给了孔夫子。 大明白却不然,人家在吴家沟,可算是书香门第了,早年其父吴大白 话,就曾上过私塾,虽说没曾考取过什么功名,在吴家沟一带,也算是识文断字儿的读书先生了。 家里有藏书。像《周公解梦》,《二十四孝图》,《万年历》,都是枕边宝典,时常拿出来翻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晓。 村中但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需要笔墨记述,都要请吴大白话到家里主持,且润格也合理,只一顿酒饭就行。 谁家两口子打架,父子不和,翁婿纠纷,一时自己捋不明白,也会去找大白 话说和。 这些年,大白 话 老了,执笔时,手会不停地颤抖,行文自然也就不太漂亮。 幸亏他儿子大明白,子承父业,及时补上这个缺儿,才使吴家沟,侥幸没有断了斯文。 大明白的书底儿,一点儿也不比他爹差,字也写得好,清秀的蝇头小楷,丝毫不逊于他爹。自打他爹的手脚不利索了,吴家沟人家里有事,只好请大明白到家了。 较比他爹,大明白更受吴家沟人尊重,原因是他比他爹更明事理,更会说话。 他爹的嘴上功夫,就十分了得,上通天文,下察地理,远古几千年,国外几万里,未来数世纪,凡是吴家沟人能想到的事儿,大白 话几乎无所不晓。 特别是喝了酒之后,往往能把一桌菜,从热讲到凉,直到嘴角冒沫,还停歇不下来,要不,吴家沟人,怎么会送他外号“大白 话”呢? 儿子大明白却不然,大明白也极能讲,却总能把话说到点子上,有些话,吴家沟人也曾想过,可是一到嘴边,就说不透彻了,这时候,要是大明白在身边,他就能替你,把你想说却又说不清楚的话,给说出来。 有些事,吴家沟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可只要大明白给你点拨几句,你就会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在吴家沟,要是谁家两口子闹别扭了,别人去劝,往往会扛杈子救火,越劝越凶,不但架没劝开,弄不好,不知不觉中,还会把自个儿搅和进去。 可大明白要是去了,只是轻轻的三言两语,正在气头上的两口子,顷刻间,就会云消雾散,和好如初。 如今吴家沟人——当然还不包括老海怪一家——但凡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都会去请大明白帮忙;谁心里要是有个什么一时解不开的疙瘩,也愿去找大明白说道说道。 老海怪之所以从来不肯去求大明白,一来呢,老海怪一直都觉得,他在吴家沟,已经足够聪明了,别人都比不上他。 二来呢,老海怪觉得,自己和大明白,都是念过私塾的人,大明白肚子里的那点东西,他一样也有,甚至说,在某种程度上,他还 要比大明白强一些。 毕竟当初私塾的老陈先生,把他从私塾里赶出来的理由,就是他再学下去,就会超过先生啦。 有了这些因素,老海怪平日,也就从不把大明白放在眼里,家里有什么事,也不和大明白商量。 老海怪媳妇听吴老八媳妇提起大明白,也觉得是个办法,只是心里有些为难,说道,“俺家平日里,也不和人家来往,这忽啦巴,有事去求人家,怕人家不给面子呢。” “哪儿能呀?”老八媳妇说,“大明白跟他爹不一样,不那么傲气,古道心肠,还没听说过,咱村里有谁求他,他不给面子呢。” 经吴老八媳妇一番劝导,老海怪媳妇也活了心,打算去试试。 只是这事,她还不能径直到大明白家去说,那样的话,一旦自己丈夫知道了底细,凭丈夫那个脾气,不光事儿说不成,说不准,还会生出什么变故呢。 再说了,这事要是让大明白家里传了出去,吴家沟人知道她亲自到大明白家,去央求过大明白,是大明白劝说老海怪改了主意,这也会让她在吴家沟人前,没面子。 这件事,最好是,能在看上去是不经意间,遇上了大明白,和大明白闲话时,又像似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而后呢,又装着不十分经意的样子,求大明白去劝劝她丈夫,让丈夫改了主意,这事儿,保不齐,就能成。 大明白家住在后街,他们家在南河沿,有一块稻田,眼下正是收稻子的时节,大明白这几天,都要去稻田收稻子,每天都得从老海怪家的西街经过。 大明白体力不行,活儿又做得精细,到了庄稼地里,总是不太出活儿,别人一天能干完的活儿,他一般就得两天,而且是起早贪黑的。 这些天,每顿饭吃过,趁丈夫在炕上歇息,老海怪媳妇就会提着猪食桶,到猪圈边去喂猪。 喂猪时,舀一瓢猪食倒时猪食槽子里,趁猪还没吃完,她就会走到街上,往西街口那边张望。 一天晌午,老海怪媳妇刚到街上,远远看见大明白拖着两条沉腿,从南面走来,估计是刚从稻田里回来,就赶紧迎了过去。 大明白和老海怪是平辈儿人,年长老海怪两岁,在家里排行老大,论辈份,老海怪该叫他大哥。眼见大明白走近,老海怪媳妇笑着问道,“大哥这是刚收工呀?” “刚收工。”大明白应道,嘴角微笑了下,问道,“兄弟媳妇吃了吗?” “刚吃过呢,大哥还没吃?”老海怪媳妇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难为情地笑了笑,赶紧岔开话头儿,说道,“大哥真是下力的人,眼看天要过晌儿了,才从地里回来。” 大明白以为,老海怪媳妇是在取笑他体力不济,不中用了,干活儿磨叽,索性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向老海怪媳妇解释道,“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大哥这两年,这身子骨,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啦,不中用了。 “早先干活儿,就不是一把好手,这两年越发不行了,下到地里,刚干过一会儿,就上喘了,有时看倷家兄弟,在地里还能像年轻人一样,轻手轻脚地干活儿,大哥真是眼气呢。“ “他能干什么呀?”老海怪媳妇接过话头,说道,“只会出彪力罢了,要讲干活儿仔细,他哪儿比得上大哥你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明白连忙应口道,“咱吴家沟,要讲干地里的活儿,谁能比得上倷家兄弟呀?像我这样的,就是三个绑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倷家兄弟一人; “再说,倷家那俩孩子,这些年也出息了,成了壮劳力,要不然,倷家那二百多亩地,还不得雇几个长工呀?” 一听大明白提起孩子,老海怪媳妇见是机会,趁机说道,“唉,大哥,你不知道呢,孩子大了,烦心的事也多呀。” “烦心事?”大明白问道,“还有什么烦心的事儿?我听说,前些日子,倷家不是给三个孩子,都订了亲吗?“ 眼见大明白把话说到正题上,老海怪媳妇哪肯放过?赶紧借着话题,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 大明过听过,才醒过腔来,归起老海怪媳妇,今天在这里和他说话,其实并不是和他在这里和他偶遇,而是有事求他,心里多少生出些同情。 想想两口子之间,有话不能敞开心窝子,相互交底儿,还要求助外人,也真是难为这女人了。 思量了一会,大明白笑了笑,对老海怪媳妇说道,“兄弟媳妇,我这个人,是个直肠子,专好管个闲事,咱吴家沟,谁家有个什么事,找我去帮衬的,也不少,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品出了一点道道,说出来,也不怕你见笑。 “兄弟媳妇,开导人这种事,其实也不太难,就看你说的话,在不在理儿上,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别人还是会听信的,那有没有难劝的时候呢?有,这些年,我就怕遇上两种人:一种是又彪又犟的那种人。 “这种人,不好劝,他们只认死理儿,咬着臭屎橛子,你给他麻花,他都不换,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好话。 “还有一类人,这类人实际上挺彪,可是,他们自个儿却觉得挺聪明,你跟他说一句好话,他有十句歪理儿应付你,不着调。跟这种人讲道理,又生气又没辙儿……” 大明白还想往下说,见老海怪媳妇脸色有些发木,知道刚刚自己把话,说得重了些,刺着她了,便赶紧停下话头,笑了笑,改口说道,“这样,兄弟媳妇,等我找个机会,去开导开导倷家兄弟。 “不过呢,这事儿,不能太急,你也知道,倷家兄弟,可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事儿要是正般齐事的去找他说,怕他面子上挂不住,保不齐,不光事没说好,反倒会惹倷两口子闹别扭呢。 “等哪天,俺哥儿俩遇上了,闲唠嗑时说到这事,我再趁机劝他几句,说不准,他就能听进去,怎么样?兄弟媳妇。” “那就先谢谢大哥了,等俺家孩子娶亲时,你和倷家大嫂,说什么也得来给俺捧场呀。”老海怪媳妇和大明白客气了几句,转身回家了。 大明白是念过书的人,身上少不得带有些文人好面子的虚荣心。 如今看见,一向在村里自视甚高的老海怪的老婆来求他,虚荣心瞬时得到了满足,心里挺展扬,发誓一定要做出个样儿来,让老海怪媳妇看看,他大明白,就是比他丈夫老海怪强。 一连合计了几天,大明白心里有了谱,便寻找机会,去开导老海怪。 第60章 赶庙会 冬月初九,玉皇顶有庙会。 玉皇顶在大皇庄南,离吴家沟有十来里路。 玉皇顶一年有四场庙会,最大的一场,是在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那天,那场庙会一般都是连续三天,三天里,玉皇庙的山门大开,赶庙会的人,可以随便进庙里焚香许愿,四处游逛;庙里的道士,也会在玉皇殿前做道场。 其实,玉皇庙附近四里八乡的村民,对道场法会,并不十分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玉皇庙四围空旷的场地上,在三天庙会期间,会被各色人物挤占着,平日乡下人难得一见的三道九流,五行八作,像似被哪路神仙施了魔法,兀然从玉皇庙四周的地下冒了出来。 临时搭成的戏台子,每隔几十步就是一台,角色们穿红着绿,艳妆浓抹,在戏台子上尽力展示着做、打、念、唱的功夫。 耍把戏卖艺的江湖浪人,也在地上用枪把划出一个大圆圈,在圈中表演自己的绝活儿。 至于江湖郎中,打卦占卜的算命先生,更是各呈其能,拼命地在庙会上兜揽生意。 庙会上更多的,是各路商人,把各色商品摆在地上,吆喝着向附近村民们兜售着。 庙会是乡下人一年当中重要的节日。赶庙会,成了乡下人平日里盼望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会在庙会上,欣赏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又能顺便买回一家人日常用到的什物。 老海怪一年只赶一场庙会,但绝不是正月初九那场最大的庙会。因为过了年,他要忙着准备开春后农忙时要用到的各种农具,没有空闲。 他要赶的,必是冬月初九那场庙会。因为那会儿,正好是地了场光,地里又刚封了冻,农活儿不是太多,是一年当中最清闲的时节。 虽说庙会上能买到各种东西,不过,老海怪觉得,那些东西的价格,都要比会上的集市卖的东西,稍贵了一点。 你比方说,一把羹匙,会上的集市,每把三个铜板,而在庙会上,却卖七个铜板两把。 一般来说,老海怪是从不在庙会上买东西的。他赶庙会,只是为了看光景,特别是听戏,听那种不花钱,可以站着听一天的大戏。 到了那一天,老海怪会在怀里揣上两大捧秕花生,当然啦,成色好的花生,除了留种,其余的,早让他卖掉了,平日家里人想要吃花生,只能吃剩下的秕花生。 到了玉皇顶,老海怪会选定一个合适的位置站着,一边从怀里掏出秕花生,剥皮吃仁,一边美美地观赏台上角色做、打、念、唱,足足看上一整天,待怀里的秕花生吃完了,他才会心满意足地拔脚回家。 大明白心里有事,也在庙会上足足待了一整天,直等看见老海怪动身回家了,才起身跟在老海怪后面,紧赶了几步,追上老海怪,干咳了一声,上前搭话道,“德仁,你这是要回去吗?” “德仁”是爹妈一小,就授权给老海怪的正宗大号,只因吴家沟人,一向叫惯了他老海怪,反倒把他的正宗大号给忘记了。 “如今冷丁听人这么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老海怪竟觉得有些不太适应,愣了一下,停下身来,回头看是大明白在叫他,便木滋滋地应了一声,“是大哥呀,嗯啊,要回家了。” 老海怪一向是不太把大明白放在眼里的,尽管吴家沟人,大多人都敬重大明白,可他老海怪却不。 老海怪觉得,论文化,自个儿也并不比大明白差,好歹自个儿也是念过私塾的,虽说大明白的字儿,写得比自己好,可是字儿写得好,又有什么用呢? 乡下人靠的是种地吃饭,种地靠的是身子骨的,看看大明白那两条麻杆子腿,走路像灌了铅似的,活脱脱一个秧子,干地里活儿,哪行啊? 要不,他家现在,怎么还住着祖上传下来的三间破瓦房? 只是大明白会处事,能言善辩罢了,在村里人缘挺好,让老海怪不敢把自己心里的蔑视,挂在脸上,见大明白在后面喊他,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大哥今儿个也来啦?” “在家闲着没事,过来看看热闹。”大明白装作无事的样子说道。 “我也是呢。”老海怪说道,又问道,“大哥是什么时候来的?” “半晌午。”大明白说道,“你呢?” “我早,一大早上就来了。”老海怪得意地说道,“来晚了,怕抢不到好地角,幸亏来得早,可算占了个好地角,足足听了一整天的戏,今儿个,算是过足戏瘾了。” “那你中午吃饭了吗?”大明白问。 “啊,吃了点。”老海怪 艮 了一会儿,嘟囔道。 见老海怪不说实话,大明白跟着又问,“你中午在哪儿吃的?” 其实,大明白自打到了庙会,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老海怪,这会儿明知故问。 这话,可把老海怪给难住了,他本想说,自己在山门外,一个临时菜馆里吃了炒肉片和米饭,却又担心大明白中午,也在那里吃的饭,万一要是和他说起菜馆里的一些细节,弄不好,会穿了帮。 吱吾了一会儿,老海怪矫情起来,酸溜溜地说道,“我,原本打算到山门外的菜馆里,吃炒肉片和米饭,走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大哥,那里那个人呀,挤得厉害,好像不花钱白吃似的,我就有点生气,出去了。 “到了一个熟食摊前,那家有罗锅钻席筒,就饽饽,我看挺好,就想来一碗,另外,再来一个饽饽。 “谁知走近一看,心里就有些生气,这家生意人,太奸滑,大锅里飘出的味儿,倒还不错,可锅里哪有几片粉皮呀?太奸了,一生气,我又走了。 “跟着,我又到一家卖火烧肉片汤的摊儿前,他们家的火烧,我看还行,可汤里的肉片太少。 “大哥,你说,现在这些买卖人,心眼儿咋都那么歪了呢? “一生气,我又走了,干脆,这回我还不买了呢,反正一早从家里走时,我带了一些好吃的,将就着垫补垫补算了。这样一来,我又回到戏台前听戏去了。” 大明白听了,心里直想笑。 想想这老海怪,也真的挺有意思,今天从早上来了,他瞄了老海怪一整天了,明明看见老海怪,在戏台前站了一整天,哪儿都没去过,只是不停地一边剥秕花生吃,一边听戏。 可刚才问他,中午在哪里吃饭时,他竟能想出这种话,来替自己辩解,难怪村里人都说,老海怪这人,抠腚咂指头,口臭牙硬。 见大明白不再吱声,老海怪又问道,“大哥中午吃了什么?” “我喝了一碗羊汤,吃了两个火烧。”大明白说道,“那羊汤的味道,就是好,咱自己在家里,怎么也做不出人家的味道。喝到肚里,暖乎乎的,挺瓷实。” 老海怪听了,觉得这会儿要是不说点什么,不足以让大明白理解他中午不吃饭的缘由。赶紧接话说,“不行,羊汤那熊玩意,我嫌它膻,要不,我也去喝了,才几个钱呀?我就是抗不了那种膻味。” 老海怪这话,说得挺不中听,大明白见他还要替自己中午不肯花钱吃饭的事辩解,便懒得听他闲磨牙,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到了咱这个岁数,就得想开点儿,不能亏着自个儿,想吃点什么,能吃,就去尝尝。你牙口儿怎么样?现在。” “还行,”老海怪说着,张开嘴巴,指了指下牙床说,“眼面前,就下边这颗食牙有点活动了,其它的,还行,吃东西也不碍事。” “你可比哥强多了。”大明白也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道,“哥这口牙,都活动了。 “你说,咱现在还有几颗牙,还能吃点东西时,不赶紧多吃点儿,等将来牙都掉光了,到了那时,你就是有再多的钱,有再多的好吃的,又有什么用场呢?你根本就吃不动了。” “大哥说得对,”一听大明白提到钱,老海怪心里就有点紧张,嘴上却应声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等明年再来听戏,我也要好好去吃顿馆子。” 眼见老海怪入了套儿,大明白顺着老海怪的心思说下去,“大哥不是夸你,说实在的,眼面前,咱吴家沟,谁家能比得上倷家呀? “孩子们也都大了,老婆又贤慧能干,你身子骨又好,正是应该好好享受享受的时候,要不然,咱留着钱,干什么用呀?” 见大明白又提到钱的事,老海怪心里又一揪一揪的,急忙想岔开话头儿,哭起穷来,“大哥,你是不知道呢,俺家眼面前,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紧巴得厉害呢。 “你别听俺家在咱吴家沟,一名二声的,如何如何有钱,那都是外边的人不知底细,胡乱编排的。 “其实,俺家总共也就那二百来亩地,一年下来,能打多少粮,那也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能有多少收成呀?别人不知道,我自个儿心里,还不明镜儿似的? “俺家要是真像外边人编排的那样有钱,还至于三个大小伙子,眼瞅都过二十了,硬是娶不着媳吗?” 大明白听出些味儿来了,知道老海怪这会儿是误解了他,担心他会开口借钱,才说了这么多哭穷儿的话,不承想老海怪的这些挡塞话,正是大明白想要开导他的由头。 一当听老海怪提起三个孩子的婚事,大明白不待他再多说,忙着接过话头,问道,“怎么?我听说,倷家那三个大侄子,前些日子,不是都订了亲吗?你怎么还说娶不上媳妇呢?” “嗨,婚是订了,不假,”老海怪脸上装出万般无奈的样子,向大明白诉苦道,“可喜事,不是还没办吗?只要没办喜事,就还是光棍一条。 “大哥,这三个儿子,我得花多少钱,才能把他们的喜事给办了?现今的钱,又不当钱使,去年两毛钱能买一个火烧,今年只能买一半了。你不知道呢,大哥,这阵子,我正为这事犯愁呢。” “咳,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依我看呀,这事,好办,”大明白说道,“按说呢,订了亲,闺女就是咱吴家的人了,至于怎么娶?那是咱吴家的事,老话说了,看米下菜,量体裁衣,有多大能量,办多大的酒席。 “办喜事,也就是图个热闹,办到什么地步,那就看你有多大能量了,能大办,咱就大办,不能大办,咱就小办,莫非亲家那边,还会为这事,把婚事给退了不成?兄弟,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就让这事给难住了? “再说了,倷家三个侄子,眼下都订了亲,兄弟要是想把婚事办得体面,大可通融一下,在三个侄子喜事上动动脑筋,还是有不少好办法的。” “好办法?大哥,除了用钱,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呀?”老海怪哭咧咧地诉苦道。 “哥倒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对不对兄弟的心思?”大明白试探着说。 “大哥,你快说出来,给俺听听。”听说大明白有好办法,老海怪催促道。 “你看啊,兄弟,这一只羊是看,一群羊也是放,反正倷家三个侄子,现在都订了亲,兄弟你要是怕连办三场婚礼太破费,你不妨把这三场婚宴,一块儿给办了,那不就替你省下一笔开销了吗?” 这句话,说到了老海怪的心坎儿上了,心里立时放松了戒备,一拍大腿,得意地说道,“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眼见老海怪放下戒心,入了套,大明白顺口问了一句,“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孩子们办喜事?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哥一声呀。” “那还用说?”老海怪卖乖道,“大哥是什么人,咱屯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还不得请大哥去主事? “我正想寻个时间,去求大哥呢,到时候,不管你有多忙,总得到俺家去主事儿才行,要不然,俺家不乱了套才怪呢。” 第61章 操办婚事 说到这里,老海怪又用商量的口气,问大明白道,“哥,我想把三个孩子的婚事,订在明年春天,谷雨前后,你看中不中?” “明年谷雨?”大明白故作惊讶,思量了一会儿,转头对老海怪说道,“兄弟,不是哥说你,这个日子,可不太好啊。” “因为什么?”老海怪瞪着眼睛问。 “你想啊,你这三桩喜事一块儿办,女方家来开箱的宾客,每家至少都得有个二三十人,再加上倷家这边的亲戚里道的,少说也是有个三四十人,加起来,没有四十桌,怕是坐不下来。 ”就照三十桌来算,一桌少说也得四斤鲜肉,合起来,就得一百二十多斤鲜猪肉。一头生猪,能出多少肉呀?顶多也就是百十来斤,这就得花去二十多块大洋呢。 \"光有猪肉就行了吗?其它米面菜蔬,合起来,没有百八十块大洋,怕也下不来,反正这场喜事办下来,你得花个一百多块现大洋。 “再说了,春天又不在时节上,地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东西又都贵,这你又要格外多花费一笔钱,对不对?” 经大明白仔细一算,老海怪心里透了亮,觉得大明白的话有道理,叮着问道,“那照 大哥说,我什么时候给孩子们办喜事,划算?” 大明白又装着思量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照我看,你要是觉得钱不凑手,最好是靠近年根儿,给孩子把喜事办了。 “为什么说,那会儿办喜事,最好呢?我是这么看的,一来呢,到了年根儿,家家都要杀猪杀鸡,办置年货,对不对? “你把喜事放到年根儿办,这样一来,办置年货和操办喜事的东西,就算合到一块儿了,只是多一点儿少一点儿的事。 ”到时候,你把猪杀了,办喜事要是用不了,剩下的,留着过年吃,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等过了年,到了春天要办喜事时,还得再买猪肉? ”再说了,眼面前,家里都储着萝卜白菜,足够你用的,这时候办喜事,是不是省得春天没有菜时,再去买?这样,又能省下一笔钱; “这二来呢,到了年根儿,家家都杀了年猪,家里的油水大了,又是农闲里,不干活儿,人的肚子里,都装不下东西了,都吃不多少东西,这和春天里不一样,那会儿,地里的活儿多不说,又正是出力的当口,家家的油水又轻,只要放开肚皮,多少东西吃不下呀? “到了那会儿,你三场喜事一块儿办,东西备办得多,还行,要是一时钱不凑手,万一东西备办得不多,宴席上宾客们把东西都吃得精光,都在那里拿着筷子,把碗盘敲得叮当响,到了那时,你这好面子的亲家翁的脸,往哪儿搁呀?” 大明白数语拨开君子恼,一言惊醒梦中人。别看老海怪平日里,对大明白挺不服气,听完这话,却对大明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当大明白把话说完,老海怪赶紧又向他抛出一个问题,“大哥说得有道理,可是,先前我把喜事的日子都定下了,已经告诉了女方家了,这可咋整?” 大明白听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兄弟,这点事儿,怎么能难得住你呢?” “可是,那怎么办?”老海怪瞪着牛眼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大明白毫不介意地说道,“这男女婚姻的事儿,只要订了亲,姑娘就是咱家的人了,喜事怎么办,得听咱来安排,总不能赶车的,让牲畜说了算?” “话是这么说的,可早先那个日子,毕竟是咱定的,眼面前,没来由,咱又把日子改了,这让女方那边,怎么看咱呀?”老海怪叹气道。 “这个简单,”大明白说道,“你让媒人,给女方那边捎个话儿去,就说你又求高人给算过了,说是早先定的喜事的日子,不太吉利;这高人又给你寻了个吉利的日子,就在今年年底儿。具体哪一天,还不是你说了算?” 老海怪听罢,立时大彻大悟,拍了下脑门子,自责道,“咳,大哥,你看我这脑子!” 经大明白点破迷津,老海怪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一路闲话休提,谈笑之间,二人已回到了吴家沟,在村口道了别,老海怪掉头往家里赶。 这会儿,天将擦黑,一家人正等他回来开饭,饭桌已经摆到炕上。 老海怪媳妇见丈夫进家,就起身到灶上收拾饭菜。几个儿子见妈动弹了,也跟着到外屋去帮着端饭端菜。 老海怪脱下棉袄,扔到堂箱上,转身坐到炕沿,解开靰鞡的绑绳,脱下靰鞡,顺手掏出里面的靰鞡草,放进炕头的席子下面烘干。 一时间,屋里就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臭脚气味。 没办法,眼看快五十岁的人了,老海怪还是汗脚,到了冬季,别人几天才换一次靰鞡草,他却不行,最多不过两天,就得更换一次。 一切收拾妥当,老海怪向后挪了几下屁股,坐到炕头,准备吃饭。 见二瘸子端过一盘菜来,老海怪干咳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儿,以便让正在外屋收拾饭菜的妻子能听到,对二瘸子说,“那什么,老二呀,爹今儿个,在庙会上,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那瞎子,可有点神气儿,算得可灵啦,身边围了一大圈人,都求他给算算。 “我当时呢,也过去凑了热闹,主要是想让他给倷哥儿几个的婚事,给算算。那瞎子给倷哥儿几个算了算,说倷哥儿几个的命,都挺好的。不过呢,那瞎子说,就是爹给倷哥儿几个选定的结婚的日子,不太好,说是犯了冲克,不吉利。” “那怎么办呀?”二瘸子听过,一脸惊疑地问道。 “得改一改,”老海怪一本正经地对二瘸子说道,“那瞎子说了,今年的腊月二十六,是个皇道吉日,宜嫁娶。 “听完瞎子的话,我估摸了一下,今儿个是冬月初九,距腊月二十六,还有一个多月,咱爷儿几个要是紧忙活忙活,时间还来得及。” “咱这边倒行,可人家女方家里,怎么办?”二瘸子问道,“事先咱都把结婚的日子,告诉人家了,人家都按照那个日子准备了,这呼啦巴变了卦,人家能来得及吗?” 看一向透精透灵的二瘸子,这会儿却犯起了糊涂,老海怪脸上露出不悦,嗔斥道,“老二呀,照老规矩,这姑娘订了亲,就是咱婆家的人了,该多暂嫁娶,该怎么办喜事,都该由咱婆家说了算,你赶车的,难道还能让牲畜说了算不成? “你也不老小了,眼瞅着要成家立业了,眼面前,这点事儿,你都犯糊涂,将来还怎么支门过日子呀?” 二瘸子经爹一通训斥,也有所觉悟,虽说两眼还有些发直,嘴上却不敢再强辩了。 见二瘸子不再说话,老海怪接着又放高了嗓门儿,对二瘸子大声说道,“你等跟倷妈说一声,让倷妈到媒人那里说一声,就说早先咱订的日子,不好,不吉利,现如今,咱把日子,改在了腊月二十六,让女方家里趁早准备准备,别等到时候慌忙急乱的,准备不及,反倒会埋怨咱事先没告诉他们。” 虽说老海怪的主意变得太快,儿子们都吃惊不小,可心里又都在偷着乐,毕竟都是些二十上下的大小伙子,身子骨又都挺强壮,又都刚刚订了亲,哪能不思量些床第之事? 只是整天碍着爹妈的面,焅得像在热石板上烙着似的,实在憋得难耐不住了。 如今冷丁听爹说了,要把婚期提前到年根儿底下,又恰好是农闲的时节里,正适合男贪女爱的好缠绵,心里哪会不高兴呢? 晚饭时,三个儿子吃得都挺香的。 其实,这会儿心里最得意的,还要算是老海怪媳妇了。 别看老海怪刚才的一堆说辞,能糊弄三个孩子,却糊弄不住她。 听了丈夫一通说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些话,大都是大明白按照她的意思,今天劝导了丈夫,才让丈夫临时改了主意。 这会儿,老海怪媳妇特有成就感,毕竟能在私下里操纵自己的丈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她做到了。 老海怪原想在饭桌上,把最近一段时间,家里筹办喜事的一应事务安排一下,无奈今天在庙会上,站着看了一天戏,只吃了些秕花生,一天没喝水了,这会口渴得厉害,看见一大碗小米粥端上了桌,他便忘记了给孩子们办喜事的事,端起一大碗粥,一边努着嘴,向碗里吹凉,一边顺着碗边,小心地往嘴里吸粥。 一会儿功夫,一大碗粥就吸进了肚子里;第一碗粥喝完了,他紧接着又要了第二碗。 这会儿,他又拿起一个苞米面饼子,咬了一口,喝一口粥,再咬一口,再喝一口粥,直吃得肚子里七分饱,才放下饭碗,擦着炕席,把屁股挪回炕头,一边舔嘴咂舌,拿舌尖把牙缝里的食物挤出,一边装了一袋烟。 点着后,抽了几口,才望了望正在桌边吃饭的老婆孩子,随口吩咐道: “打庙会上回来的道上,我合计了一下,好歹咱家也是吴家沟的大户人家,这结婚的事儿,咱可不能办得含糊了,怎么也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让外人笑话了。 “别看咱在别事上都挺节省,这件事,却不行,不能光图着省钱,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不能心痛钱。 “钱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用来花的吗?你不花它,放在那里,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更何况咱眼面前,正到了用钱的时节。” 说了这些,老海怪停了停,用拇指把烟袋锅里凸起的烟叶末,摁了下去,吸了两口,又开口说道,“待会儿,吃过饭,老二把算盘拿来,帮爹勒一下,把该花的钱,先拢出个总数。” 说完,又看了看老大老三,接着说道,“老大老三,也别闲着,帮爹想想,看爹哪个地方还没想到,帮爹提个醒儿。” 说话间,二瘸子吃饱饭,拿出算盘,趴在炕沿上,准备算账。 老海怪见了,一边思忖着,一边说道,“倷哥儿仨,都是爹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别看订亲时,花的钱数不一样,那是爹做不了主的事,可结婚这事,爹说了就算,得一视同仁,一分钱都不能差。 “爹早就想好了,老大是长子,新房就安顿在上房的西屋,西屋有炕,现成的,不用再盘了;老二住东厢房;老三住西厢房。 “东西厢房现在都没有炕,这两天,我先到张家沟去,买两铺炕石板回来,张家沟的炕石板,结实,耐用,管烧不裂,价格也不贵,一块大洋一铺,这就要两块大洋;盘炕的土坯,秋天咱都托好了,现在放在场院窝房里,这两天,老大和老三,瞅空儿给拉回家来。 “东街三豁牙子,盘炕盘得好,到时候找他来帮忙,把炕盘起来。正好三豁牙子,还欠咱家的人情,二十年前,三豁牙子他爹死的时候,出殡时,我去给他爹抬杠了呢,这回咱求他来盘炕,就不用再给他工钱了。 “倷哥儿仨,爹一人给倷置办一套柜箱:一副立柜,一口堂箱,外加一条春凳。 “会上木匠铺里的东西太贵,我去看过,一副立柜,要三十一块大洋,去年我和老二,到普兰镇往银行里存钱时,顺便到一家木匠铺去问了一下,人家一副立柜,才三十块大洋,尺寸又足;一口堂箱二十二块;一条春凳八块大洋。 “其实,两口家过日子,有一面镜子,就够用了,可咱吴家沟,不知谁家,新出巧儿,年轻人结婚时,偏偏要一下子置办两面镜子,用得着吗? “罢了,入乡随俗,咱也别弄得格路的样儿,不管怎么着,既然别人家都是两面,咱也不能比别人家差,要不然,就会招惹村里人笑话,反正现今的西洋镜,也不贵,五毛钱就能买个像样儿的,六面镜子,也就三个小银子。” 第62章 胸口疼 老少怪挠了挠脑袋,又想起一些事,接着说: “三间新房要裱糊,裱糊匠的工码钱,是一间屋子五个小银子,花纸浆糊得自备,爹到会上的百货店里问过了,三间屋子,一个大洋就够了。 “结婚用的铜盆挺贵,一个像样的铜盆,怎么也得一个大洋。 “办喜事上用的各种材料,多数咱家都有,今年咱家的年猪,晚几天再杀,等靠近年根儿,办喜事前再杀,这样一来,办喜事时,咱就不用再买鲜肉了。 “大米咱有,白面得买三袋,咱照四十桌算:满打满算,一桌二斤白面,其实统共有八十斤白面就够了,不过咱不能可模可使儿,得有余富,用不了,过年时,咱就省得再去买了,这回,一便儿多买些回来,一次买它三袋,一百二十斤。一袋白面一块二,三袋三块六。 “另外,木耳、蘑菇、粉皮、粉条,这些东西,咱没有,得买,这得等到时候,请大师傅来,让大师傅定个数目,咱再买,我估摸着,也用不了几个钱,有个四五块大洋足够了。老二,这些统共得多少钱?” “二百五十七块大洋。”二瘸子拨完最后一个算盘珠子,脱口答道。 “啊?”老海怪惊叹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胸口一阵剧痛。暗自感叹,正应了那句老话,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自言自道,“用得了这么多吗?” 老海怪一语未了,妻子在一旁实在憋不住了,插嘴问道,“孩子们结婚,不得做身新衣裳?不得做两床新铺新盖呀?”说完,转身到外屋去刷碗了。 妻子已多年不和老海怪说话了,平日有事,都是让孩子们替他们传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插嘴的。 果不其然,老海怪听过,又是一惊。 可不是嘛,这一大块儿的费用,刚刚他还没算过呢,哪家孩子结婚,不得准备几铺几盖的?更何况他刚刚,还发过誓,一定要把孩子们的婚事,办得体面一点儿。 眼面前真的到了用钱的时候,他要是心痛钱,想往后畏缩,不用说外人,就是自个儿的老婆孩子,也会瞧不起的。 这么一想,老海怪只好咬着牙,强装硬气,训斥老大老三道,“你看倷俩,我刚刚还特地叮嘱倷俩,说爹老了,脑子也不灵了,凡事丢三落四的,让倷帮我想着点儿,给我提个醒儿,别忘了什么事,倷俩到底没帮上什么忙,还是把这头等大事给忘了。” 说完,指使老三道,“去问问倷妈,做新衣裳和新铺新盖,统共得花多少钱?咱既然能买得起马,就能置办得起鞍,咱家还差这点钱吗?” 老三得话,起身到了外屋。 这边相,老海怪怕二瘸子算得不仔细,又一件一件,样样数数,和二瘸子一块儿,校核了一遍,还是刚才那个数。 这功夫,老三进屋来,跟爹说道,“俺妈说了,要想体面,眼面前,咱吴家沟别人家新人结婚,都时兴四铺四盖,可咱家办喜事的时间太急促,要做四铺四盖,怕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着,做个两铺两盖,再加上给俺哥儿仨,每人添置一套结婚时穿的里外新衣服,这些一块儿算下来,少说也得六十块大洋。” 老海怪听罢,心口窝儿又有点痛,闭上眼睛,咬着牙,忍了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一些。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孩子都愣愣地在看他,便猜出自己刚刚有点失态。 一当意识到这一点,老海怪马上振作起来,强装没事儿的样子,对老二说道,“这些钱,你都放到一块儿算了吗?” “算了,爹,加上俺妈刚才说的,一共是三百一十七块大洋。”二瘸子不知好歹,在老海怪面前显摆道。 老海怪听了,又觉得心口窝一阵绞痛,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好歹平复过来。 想想这笔钱,差不多花光了他这大半辈子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攒下的苦力钱。 而在这之前,他还眼巴巴盼望着,除了买地之外,能把家里的钱,积攒到一千块大洋呢。 没料想三个儿子的一场婚事,就一下子又重新把他们家拉回到,几乎又成了家里没有任何积蓄的穷光蛋。 “真是穷命呀!”老海怪暗自感叹道。 得亏今天遇上了大明白,经他点拨,他才打定主意,寻到了一个省钱的好办法,把孩子们的喜事,改到今年年根儿底下,一块儿给办了,要不然,等到明年年初再办,样样数数什么都得再买,说不准,家里这点钱,还不刮底儿呢。 寻思了一会儿,老海怪心里好受了一些,不再那么痛了,才睁开眼睛,平和地问二瘸子道,“罢了,老二,咱家现在,银行里,还有多少钱?” “前些天,老三订亲时,取出二百,现在还剩三百四十八块二毛钱。”二瘸子脱口答道。 “什么?”老海怪忽地觉得账目有些差错,问道,“不是三百四十八块六毛钱吗?” 二瘸子见爹这样问他,心里觉着挺委屈,忙着解释道,“爹,你忘了,上回我和俺妈去取钱时,你不是嘱咐我,中午买两个烧饼给俺妈吃吗?一个烧饼两毛钱,两个烧饼四毛钱呢。” 不错,这事儿,老海怪记起来了,这话他确实说过,既然是自己让老二买了两个烧饼,现在要是为这事再训斥老二,那就不合情理。 老海怪忍住心里不满,又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对二瘸子说道,“老二,明儿个,咱爷儿俩一块去趟普兰镇,把银行里的大洋都取出来,顺便到木匠铺去一趟,把倷哥儿仨结婚用的柜箱买回来。“ “都取出来吗?爹,”二瘸子问道,“按刚才算的,取三百一十块就够了。” “咳,你哪里懂得?”老海怪教训二瘸子道,“结婚这种大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用到钱呢,哪能可模可使的?你要是不余富点儿,万一到了用钱的时候,你手头又不凑手,那不就抓瞎了吗?” 老海怪这会儿心里郁闷,却又不想让孩子们看出来,见饭桌收拾完了,推说困了,早早放被子躺下了。 躺进被窝里,老海怪心里越想越来气:自己好端端的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多好的小小子呀?偏偏遇上了两个不通情理的亲家,生生讹去他三百块大洋,这算什么事儿呀?他姓吴的招谁惹谁了?竟落到这地步天地,青天白日的,生硬让自己两个亲家打劫了。 要不是遇上这种事儿,他至少还能节省下一半的家底儿,那可是三百块现大洋呀。 可就因为这两个亲家不通人情,硬生生给他打劫了,什么东西!那三百块现大洋,可是他多少年,从土里一点一点地刨出来的,容易吗? “他妈了个巴子!”想到气愤处,老海怪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声,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怕让家里人看见,老海怪赶紧用被子把头蒙上。 从这会儿起,老海怪就对还没过门儿的老大老三媳妇,生出许多恨意,他认为,正是这两个小妖精,眼睁睁掏空了他的家底儿。 老海怪家开始忙碌起来。 先是一车一车地往家里置办结婚用的东西,跟着又找三豁牙子来家,在东西厢房里盘炕,接着请裱糊匠到家里裱棚糊墙。 嫌老大精神头儿不足,老海怪特地让老三留在家里监工,以防来家里干活儿的人,会趁人不备,偷走他们家的东西。 二瘸子这些天也停了买卖,给父亲打下手,里里外外张罗着讨价还价,往家里买东西,预订草台班子,预订会上饭馆里的大师傅,同时让大师傅帮忙,拉出喜事宴席上,要使用的材料的清单,吴家父子,再照着清单,把上面列出的东西,一样一样买回家来。 老大除白天赶车往地里拉粪,早起晚便儿,还要把街门口堆放的枯树根子,劈成均匀的小木块儿,以便办喜事的时候烧着方便。 这些天,家里最忙的,要数老海怪媳妇。 白天除了涮锅做饭,喂猪喂鸡,一有闲空儿,还得给孩子们赶制婚礼上要用到的被褥,还有孩子们在婚礼上要穿的新衣服。 眼看白天的时间不够用,夜里还得挑灯熬夜。 看看好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老海怪媳妇估摸着,光靠自己的两只手,这些活儿,怕是说什么也干不完,便让老三到他姐姐家去,把女儿福荣叫回家来帮忙。 女儿福荣眼下正怀着孩子,腆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做个小活儿,还行,一蹲一起缝被子的大活儿,她就做不来了。 老海怪媳妇心里着急,又派老三,到吴老八家去,请吴老八媳妇来帮忙。 吴老八媳妇干活儿利索,针脚也好,一人一天就能絮一床被子。 老海怪媳妇估算了一下,照眼面前这个进度,办喜事前要做好孩子们的衣和被褥,时间绰绰有余,这才安下心来。 不料刚做了两天,情况又有了些变化,东街老刘家的拴柱媳妇,不知从哪儿听到,老海怪家腊月底儿,要给三个儿子一块儿办喜事,便不请自来,主动找上门儿来帮忙。 按说呢,老刘家和他们吴家,也算是世交。刘老三活着时,老海怪家但凡有个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到刘家去求助。刘老三也把老海怪当亲儿子看,逢事都要出面帮衬。 自打刘老三死后,刘老三老婆又瘫痪在炕上,两家的关系就渐渐疏淡了。 这主要是因为刘老三的儿子拴柱不懂事,成天大大咧咧的,常当着人面,不管不顾地直呼老海怪的外号,老海怪黑眼不稀见他。 而拴柱呢,又看不上老海怪贪财如命、六亲不认、屋笆开门的那套作派,二人互不待见,就把两家的关系弄僵了。 早年逢年过节,老海怪还到刘家去坐坐,近些年,便去也不去了。 拴柱媳妇是个好吃懒做、嘴尖舌 快的娘儿们,在村里专一好听窗察壁,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儿。听到了什么消息后,又爱在村中讲讲。 村中大多数人家,都挺讨厌她,女人间有什么私房话,大多也不敢告诉她。 可她偏偏耳朵长,又擅长察言观色,爱好八卦推演,村中但凡有点什么大事小情,一般都瞒不过她,张家长,李家短,也都会让她演绎得面目全非。 随着年龄渐长,拴柱媳妇的脸皮,也越来越厚实了,只要村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不管人家请没请她,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她,她都会主动张罗着,要去人家帮忙。 其实,这女人,是个嘴巧手拙、懒馋奸滑的主儿,什么活儿也干不利索,之所以上赶子要去给人家帮忙,无外乎是贪图那一口儿好吃好喝的。 这娘儿们嘴上又不积德,吴家沟大多数人家都挺讨厌她,却又不愿得罪她,生怕惹得她那张臭嘴,到处去糟蹋人家的门风。 时间长了,吴家沟人,如果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只要见拴柱媳妇来了,家里人就会自觉管住自己的嘴巴,不乱说话,爱搭不理的和她应付着。 要是见她上赶子非要留下帮忙,也都会安排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她去做,知道她图的是一口吃的,通常都会在开席之前,盛点好吃的让她先吃,目的是打发她赶快走人。 拴柱媳妇一进老海怪家院子里,就责怪出来迎接她的老海怪媳妇,嘴上埋怨道,“啧啧,倷家要办这么大的事儿,三桩喜事一场办,也不事先告诉俺一声,让俺瞅空儿来帮着干点什么。” 老海怪媳妇见拴柱媳妇来了,心里一阵犯怵,却强装笑脸说道,“怕你忙呀,再说,实在也没有多少活儿呢。” “我忙什么呀?”拴柱媳妇自嘲道,“见天两腿夹着 屄 在村里拉趴,忙什么呀?” 说着,进到屋里,见吴老八媳妇和福荣,正在炕上忙着做被子,媚着脸和福荣打了声招呼,“荣子回来了?” 第63章 喜事联办 说罢,转眼往炕上扫了一眼,见老八媳正低着头絮棉花,又啧啧赞叹道,“老八家的针线活儿,真叫绝了,咱村里的老娘儿们,谁能比得上老八家的?” “哪能比得上你呀?”老八媳妇听拴柱媳妇夸奖她,心里并不领情,眼也不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啧啧,说些什么呀?老八媳妇,我能比得上你脚丫缝里的粪,也知足了。” 拴柱媳妇淡咧咧地说了几句,见老八媳还不理睬,就故作惊讶地指着一处说道,“唉,这块儿消了,这块儿消了。” 说着,脱鞋上炕,扯过一块棉花,就向那里摁了过去。 老海怪媳妇不待见这个女人,可老话说,官儿不打送礼的,如今人家主动找上门来帮忙,你哪好意思阻拦呀?虽说心里着急,嘴上却不好说什么。 吴老八媳妇却不在乎,死看不上拴柱媳妇,见她上炕跟着乱,赶忙喝止道,“别动!我看见了。” 说完,伸手掀掉拴柱媳妇刚刚铺下的那块棉花。 拴柱媳妇立时涨了个大红脸,咧着嘴淡笑了一下,那张巧嘴也不灵了,蠕动了两下,硬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老八媳妇心善,也觉得刚才把话说重了,眼见拴柱媳妇臊得通红,晾在一边儿,便送了个人情道,“你要是爱干,帮我抻棉花,把棉花一块块抻匀净了,我絮起来也方便。” 拴柱媳妇见老八媳妇说了这话,像领了圣旨,赶紧帮着抻棉花,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心情调整到最佳状态,嘴上的话也多了起来,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把吴家沟近来发生的奇事轶闻,讲了个翻天覆地。 忙过几天,办喜事的要用的东西,差不多备办整齐了,看看年关将近,办喜事的日子眼瞅到了,老海怪找人把猪杀了,又杀了十几只鸡。 腊月二十五,草台班子的人到了,要在院子里搭戏台。 因为院子里要摆酒席,找不到搭戏台子的地方,正好猪已经杀了,猪圈空了,班主临时决定,在猪圈上搭戏台。 紧跟着,从会上饭馆里请的大师傅也到了。 嫌主人家的灶口太小,大师傅坚持要在耳房前边的台阶上,盘一个临时炉灶。正好婚宴上的大多食材,都存放在耳房里,这样用起来也方便。 拴柱媳妇一大早就赶到老海怪家,嚷嚷着要帮忙干点什么,吴家人正不知给她安排什么活儿,见大师傅来了,拴柱媳妇就自告奋勇,张罗着要给大师傅打下手。 除了自家的马车,老海怪又在村里雇了两辆马车。 车老板提前一天,把车赶到了吴家的门口,以便让老海怪家人,及时用新席子,在车上扎起彩棚,又在彩棚上,挂起纸折的红花,彩棚两边也贴上大红喜字。 家里人手不够,老海怪请来吴老八两口子帮忙,仍觉得人手太少,只好不计前嫌,又请来拴柱帮忙,还是觉得忙不开,幸亏女婿提前一天到了,这才勉强应付了家里的忙乱。 大明白今天也没闲着,老海怪原本是约他明天来主事儿记账,不承想,今天要贴对联,下请贴,这些都要仰仗大明白那手漂亮的好字,老海怪只好提前一天,把他请到家里,好酒好菜侍候着。 一堆人整整忙乱了一天,才把各类事物弄出个头绪,下半晌,三辆彩车,接亲的人马,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第二天,腊月二十六,是大喜的日子。 老海怪一早起来,先到牲口圈喂了驴,回来后一番洗漱,换上昨天晚上妻给他准备好的栗子色缎子马褂,穿上青面白底儿新鞋,头顶戴着瓜皮帽,打扮得立立整整,准备迎接各方来客。 老海怪媳妇今天也打扮起来。 虽说结婚二十多年,到了吴家,丈夫老海怪,没给她添置过什么新衣服、新首饰,幸亏当初结婚时,娘家配送嫁妆颇丰,这么多年,不光自个儿没用完,还用来给孩子们缝制了几身新衣裳,贴补了不少家里的用度。 要不是丈夫为人歹毒,不肯给家里人置办衣物,这些嫁妆,她自己是一辈子都用不完的,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就心酸得直想流泪。 好歹今儿个是孩子们大喜的日子,她不爱往那不开心的地方多想,调整了心态,取出那件紫底儿红花缎子斜襟褂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着挺好看,又取出那根金丝编花簪,插到刚刚挽好的发髻上,又从一个首饰盒里,取出一支银底儿点蓝蝴蝶形的发卡,戴到左耳上边的头发上,觉得还不够好,又从粉盒里粘了点粉,敷到脸上。 嫁到吴家这么多年,老海怪媳妇今儿个,头一回这么精心地打扮自己。 三个儿子,昨天下午都跟着接亲的人马去接亲了,这会儿,家里也没外人,女儿收拾好早饭,几个人各有心事,胡乱吃过早饭,就分头去忙碌自己的事了。 拴柱媳妇最先到了吴家,一进大门,见老海怪一身新装,正背着手,各处寻摸。 那娘儿们,贼眉鼠眼地急忙忙地迎上前去卖乖道,“大哥,你在哪儿雇的大师傅?可真是不怎么样,太懒,改刀时,肉片切得那个厚呀,那能行吗?得浪费多少肉呀?幸亏我在一边看着,及时教他如何改刀,他才把肉片切得溥一些。” 老海怪一向看不上拴柱两口子,这会儿听她说出这话,知道这娘儿们是没话找话,向他卖好,便不十分介意,嘴上客气道,“拴柱媳妇,今个儿家里乱,好歹麻烦你替俺照应着点儿。” 说话间,大师傅到了,和老海怪虚应了一声,就到灶上起火烘灶了。拴柱媳妇也收住嘴巴,跟了过去。 脚跟脚,草台班子的人也到了,角儿们都画了艳妆,穿着戏装,怕冷,这会儿人人都在戏装外面,套了一件厚棉袍。 幸亏今天老天爷赏脸,不算太冷,角儿们身子也不得瑟。 几个手拿乐器的,放下乐器,往主人家要来一个大火盆,放在猪圈边的戏台子下面,往火盆里添炭生火。 待火着了起来,浓烟冒过,炭火烤人,几个伴奏的,就围着火盆坐下,拿起乐器,找准调门儿,调了一会儿,也没见谁发出指令,伴奏的就自拉自娱地敲起了开场锣。 老海怪家大院里,顿时乐声飞扬。 这些人先演奏了一曲《小放牛》,接着又演奏了一些《丑女婿拜年》之类吉庆的曲目。 老海怪知道,这是草台班子在热场,为的是在正式演出前,招徕看热闹的人,正式演出还没有开始,角儿们还没上台呢,便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在院子里各处走走看看,以便随时处理可能临时出现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通鼓乐声响,老海怪家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吴家沟人,真正来参加婚礼的却寥寥无几。 不过老海怪心里,却相当知足,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让吴家沟人长长见识,看看他们吴家,在吴家沟是何等人家?不是那种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是有排场的大户人家。 而吴家沟人呢,也很现实,因为老海怪在村里人缘不怎么好,素常很少去赶别人家的人情,今天他们家办喜事,也就很少有人来随份子。 尽管老海怪事先也发出了不少请帖。 吴家沟人爱凑热闹,见哪里有事,都愿往前凑,听到老海怪家院子里鼓乐声起,也就围拢过来。 大约半晌午,街上传来车马的铃铛声,看热闹的人知道,是娶亲的车马回来了,便一拥而出,赶到街上看新娘子下轿。 一群人远远地看见,三胖子一身缎子礼服,披红挂绿,骑一匹高头大马,雄赳赳走在迎亲车马的前面,一群人便跑着迎上前去,说出各种各样的俏皮话也有,臊得三胖子脸上泛起了红来。 老海怪慌乱得不得了,一时觉得手脚不够用了,不时地指挥着女婿,赶紧到大门口放鞭炮,吩咐帮工别忘了,帮忙从车上往家里搬嫁妆,指派戏班子马上开演。 多亏大明白见多识广,及时制止了他的忙乱,“别忙!别忙!兄弟,这些事,我都安排妥当了。” 说完,把老海怪夫妻拉到一块儿,并排站到堂屋里边。 尽管妻子厌恶老海怪,不想和他紧挨着坐在一起,只是想到今天是儿子们大喜的日子,怕自己不合拍儿,会冲了喜,当着众人的面儿,只好暂时克制了内心的不快,强装着笑脸,和丈夫一块儿坐在堂屋,准备接受新人们的叩拜。 一通爆竹声响过,硝烟弥漫中,三胖子翻身下马,从彩车里抱出新娘。 新娘子今天一身红妆,头披盖头,接过新郎递过的同心结,小步跟在新郎后边往院子里走,到了堂屋,大明白给新人领到一处站好,而后高声指令新人拜过天地,又拜过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老三的婚礼仪式,就算结束了。 出了堂屋,三胖子领着新娘进了洞房。 老三的大舅子,抢先进了洞房,用秤砣在门框上钉下钉子,把门帘挂上。 新人进了洞房,三胖子把新娘抱到炕上,新娘透过盖头,见炕被上摆放着大葱、干枣、炒莲子,便样样数数拿起来吃了一点。 新娘在家里,是老丫头,来开箱的,多是兄嫂和侄子侄女,碍于身份,都不愿为难新娘,这样,通常新人们入洞房时要经历的磨难,就免去了不少。 三胖子这边刚入了洞房,大门口又响起了一阵爆竹声,屋里人便一哄 而出,跑到街上,去看另一场婚礼。 新到的迎亲车马,是二瘸子的。 今天二瘸子也是一套新装,披红戴绿的,洋洋得意地骑马走在前面,见村里人赶来起哄,二瘸子也不害臊,嘴角甚至露出某种得意的微笑。 到了自家门前,新郎翻身下马,身上的缺陷就显露出来了,一瘸一拐的爬上花车,打算把新娘子从车上抱下车来。 不料二瘸子刚一搭手,心里就吃了一惊。 他刚刚抱住的新娘,就觉得新娘的体重,明显超出了他的想像,仿佛这新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肉,宽厚的大腰板子,肥大的手臂,简直叫他不知从哪儿下手。 二瘸子用力搬动了几下,不见一丝的动弹。 这功夫,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似乎也看出了一些名堂,觉得有趣儿,都在一旁起哄道,“老二,抱啊!老二,抱啊!” 坐在花车里的新娘,明显听出别人是在笑她,便有些着急,抱怨自己的丈夫不中用,一时上来火气,嗔斥丈夫道,“拉鸡巴倒!” 说完,一纵身,自个儿从车上跳了下来,招来四周一片哄笑。 二瘸子淡咧咧地笑了笑,把同心结的一端,递到新娘手上,自己在前边一瘸一拐地引领新妇往家走去。 进了堂屋,一通叩拜,大婚仪式就结束了,二瘸子又一瘸一拐地,把新妇领进东厢房的洞房。 一群村里来看热闹的人,嬉皮笑脸地趴在洞房的窗上,往里偷窥,想弄清楚,进了洞房的新郎,是怎么样把新娘抱上炕的。 实际上,进了洞房,新妇不待新郎抱她,自个儿就脱鞋上了炕,坐到炕被子上,开始摸索着炕被子上的大葱、大枣、炒莲子之类的东西,往嘴里塞着。 新妇的妹妹,是个不大守本分的丫头,趁着洞房里正乱,也想刁难一下自己的姐夫。 看着炕被上摆放着大葱、大枣之类的东西,伸手抓过来,藏到身后,伸出另一只手,冲着二瘸子嚷嚷道,“姐夫,拿钱来买东西,要不然,这些东西就不给俺姐了。” 这下可把二瘸子难住了,昨天下半晌,从家里走时,父亲给了他十二个小银子,那可是经过大明白仔细算过的,去接亲的时候,需要花销的恰好是这个数目。 从昨天傍晚到达,到今儿个早上把新娘接到车上,十二小银子,正好花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第64章 婚宴 眼下二瘸子的兜里,真的和脸一样的干干净净。 可这会儿,小姨子却缠着他又要赏钱,着实难住了他。想出去到爹那里再讨几个钱,又怕看热闹的人笑话,可是不去呢,小姨子又不依不饶。 二瘸子一时急红了脸,争辩道,“今儿个早上,不都给过你了吗?” “那是改口费,”小姨子辩解道,“这是侍候你的小钱儿。你给不给?不给,这些东西我可全拿走了。” 说着,拉出要走的架势来。 二瘸子明知小姨子在故意难为他,便不好着恼,涎着脸拦住小姨子,低三下四地哀乞着。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三舅妈过来发话了,喝止了小姨子,“小芬!别闹了!快把东西给倷姐夫,闹大了,小心冲了喜!” 三舅妈是二瘸子夫妻的媒人,又是新娘的亲姑母,说话管用。 小姨子听了,乖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仍不依不饶地冲着二瘸子嚷嚷道,“给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什么条件?姐夫答应就是了。”二瘸子红着脸,应声道。 “你得亲自把这些东西,喂到俺姐嘴里。”小姨子不怀好意地说。 “行!”二瘸子爽快地答应道。 “那就赶快把俺姐的盖头掀开。”小姨子命令道。 二瘸子这会儿觉得有些为难。 按照吴家沟的风俗,新娘子的盖头,应当是洞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才能由丈夫亲手给掀开的。 可是这会,闹洞房的人耐不住,也跟着起哄,一块儿吵嚷着,“掀呀!掀呀!” 二瘸子忸怩不过,只得红着脸皮,掀起了新娘的盖头。 这一掀不打紧,新郎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儿。 因为盖头下面,是一张猪头一样的大脸。 新娘硕大的脑袋,仿佛没有脖子,而是直接从肩膀上长出来的,新郎这会儿才弄明白,怪不得刚刚下车时,他怎么抱不动她呢。 着 实说,新娘的面皮,还算不错,不黑。 可要命的是,这张蠢脸上,还瞎了一只右眼,闭上眼睛时,看上去还不太明显,当她睁开眼睛时,右眼那儿明显有一个瘪凹的黑窟窿。 新娘的丑陋,远远超出了新郎心理的承受能力。 当初母亲给他说这门亲事时,曾告诉过他,这个叫金凤的丫头,小时候让她叔叔家的儿子,撇石子儿打瞎了一只眼,可那会儿,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娶来的新妇,会是这么一副蠢相。 大哥将要娶进门的媳妇,他没见过,不过听说,也是个俊俏模样;老三娶来的于丽华,一小和他是同学,他也是心里念念不忘的。 眼 面前这蠢货,跟于丽化比,哪有一丁点儿让人可心的地方呀? 那胸前隆起的一大堆,那大腰板子,那条把裤子撑得紧绷绷的大腿,坐在炕上,活像一尊泥塑的神像。 二瘸子真想一扭头,跑出这间屋子,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跑出去之后,上哪儿去呢?像老三当初那样去上吊?不成,他可没有那个胆量…… “快点喂俺姐呀!”二瘸子一个想法没做定,小姨子又嘴尖舌 快地在旁边催着。 三舅妈也看出,二瘸子对这门亲事不中意,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不相应的事来,在一旁敲打他说,“老二,为了倷兄弟几个的婚事,倷妈的心都快操碎了,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你可得给倷妈长点脸,你看,多好的大媳妇呀,白白胖胖的,还不赶快喂媳妇东西呀?” 禁不住三舅妈在一旁劝说,二瘸子强忍着心里的不快,从小姨子手里接过一根大葱,递到新妇嘴边。 新妇也不客气,张开大嘴,用力咬了一口,刚嚼了几口,就歪鼻子扭脸地抱怨起来,“倷家这是什么葱呀?太鸡巴辣了!” 一屋子人,听新娘子开口骂出脏话,都哄笑起来。 三舅妈脸上挂不住,嗔斥道,“金凤呀,从今儿个起,你就是吴家的媳妇了,说话做事,都要躲备点儿,不能再像在娘家为闺女时一般了。” 新妇想必也意识到,刚才说话有些粗俗,听姑母训斥她,便也有些害臊,伸手抓过一个大枣,塞进嘴里,嚼着解辣。 连嚼几个大枣,又抓过一把莲子往嘴里塞。 二瘸子趁新妇正在大嚼莲子,寻机转身出门,躲到院子里,见父亲正忙着给客人递烟劝茶,便也凑了过去,帮着张罗。 这会儿,院中的座席上,已坐了大半客人,或嗑瓜子,或抽烟唠嗑,或听戏看光景。 来看热闹,却又不打算参加婚礼的乡邻,这时也渐渐地往街上退去。 正乱嚷嚷的当口,街上又响起一阵爆竹,人群里就有人喊道,“老大的媳妇到了!” 听见喊声,院子里开始有人起身往街上跑,还在原地坐着的人,也都扭头往街上望去。 果然,一会儿功夫,老大就用同心结,牵着新妇进了院里,到了正堂,行完大礼,随后就入了洞房。 待老大领着新妇前脚刚进了洞房,这边院子里的婚宴就开始了。 老海怪站在堂门前的台阶上,干咳了一声,拔高了音调,向客人们客气道,“老少爷儿们,今儿个是犬子们大喜的日子,咱乡野浅门浅户的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聊备一杯水酒,还望各位赏光,吃好喝好呀!” 老海怪一语未了,帮工们就端着托盘,走马灯似的,往来穿梭在酒席中间。 酒席上顿时热闹起来,劝酒劝菜的,猜拳行令的,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草台班子也拿出看家本事,把戏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乡下人在一块儿吃席,讲究也不多,多是开了宴,抡起筷子吃就是了。 一些见识浅的娘儿们,总觉得自己花了份子钱来吃酒席,光吃一点饭菜,未免有些吃了亏。 这种人,从家里出来时,往往都会在怀里,揣上一只大海碗,见酒席上的人吃得差不多了,她们就会从怀里掏出自带的大海碗,也不怕别人嗤笑,把桌上剩下的饭菜,倒进大海碗里,待大海碗装满了,便会卖乖道,“反正吃不了,倒掉太可惜了。” 边说,边端着大海碗,美滋滋地起身离席。 同桌上一些还没吃饱的客人,一般也会顾及面子,不会和这种娘儿们争执,通常也会赌着气,说自己吃好了,起身离席。 这种时候,客人们只会怪罪那眼孔浅的娘儿们,不会埋怨主人家。 太阳刚刚偏西,酒席就散了,桌上的碗盘,也被那些眼孔浅的娘儿们刮得精光。紧跟着,帮工们就来收拾桌子了。 老海怪夫妻还没吃饭,一直在酒席上忙着照顾客人。 这会儿见酒席散了,又开始一拨一拨地往外送客,少不了说些穷人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待客之类的客套话。 在得到客人们的连连赞赞美之后,再加上一大堆言过其实的夸奖话,夫妻二人虽说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心里却觉得挺知足。 客人散去,帮工们很快就把桌子收拾立整。 接下来,是主人家要吃饭了。 今天大师傅另外留下三桌席,一桌是给主人家的,一桌是帮工的,还有一桌,是草台班子的。 帮工们先把主人家的那桌酒席,安放到堂屋旁边的里间,随后又给草台班子摆了一桌,然后才给自己摆下一桌。 见酒席在爹妈炕上摆好,女儿福荣就到各屋去催着新人们吃饭。 老三两口子因为是两小无猜,结婚前已在一块儿处了多年,除了床第之欢,其它的事儿,早就做过了。 虽说期间经过一些磨难,眼面前毕竟喜结良缘,二人心里,皆大欢喜,趁客人们在酒席上大快朵颐的功夫,二人在洞房里缠绵了一番。 这会儿听大姐过来催促他们吃饭,也不迟疑,马骝儿了出了房间,到了爹妈屋子里。 婚礼上拜高堂时,新妇们都是蒙着盖头,公公婆婆还没见过新娘们的模样呢。 老海怪见老三领进一个楚楚可人的俊俏人儿,便猜出这一定是于丽华了。 老三今儿个也不害臊了,进了里屋,见爹妈坐在炕上,便一一向媳妇介绍道,“这是咱爹,这是咱妈,这是姐夫,这是姐姐……” 新娘于丽华,随着老三介绍一位,便跟着叫一声,脸上一直不停下非常有分寸的微笑。 婆婆早先去老于家时,曾见过这个儿媳妇,那会儿她就看了个满眼,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而今眼看这俊俏媳妇上了妆,真个如下凡仙子,晃若神人,站在炕前叫自己“妈”,心里越发喜欢。 老海怪更是看了个心惊肉跳,说实在话,他这辈子,还真没看见过这么俊俏的人物呢。 前些日子,别人一提到于丽华,老海怪还心疼那二百块大洋呢,对这个儿媳妇,还挺有成见的。 如今这个儿媳妇就站在他面前,一声“爹”刚叫完,老海怪心里的气儿,立马就消散了一大半,暗自感叹道,“好货不便宜呀!” 甚至对老儿子有这样的艳福,生出某种不该有的嫉妒呢。 老三媳妇极懂事,叫了一声“妈”后,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粉绸制做头花,跪到炕沿上,亲手给婆婆插到头上,乐得老海怪媳妇合不拢嘴,拉着于丽华坐到自己身边。 于丽华刚侧身坐下,老大两口子就进屋了。 老三媳妇见了,赶紧起身下地,迎上前去。 于丽华和老大福贵同过学,相互认识,见大哥身后进来的新妇,猜出一定是老大的媳妇了,便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大嫂。” 老大媳妇眼见一个俊俏的新妇喊她“大嫂”,估计也是今天刚娶进门儿的妯娌,只是不知是哪一房的,便不知该如何称呼。 正犹豫间,丈夫开口道,“这是老三家的。” 老大媳妇刚要和老三媳妇打招呼,却见丈夫又开始介绍家里的其他人,便跟着丈夫的手指,爹,妈,姐,姐夫地叫了一圈儿。 老大媳妇家里出身不好,爹妈哥哥都是大烟鬼,平日家里拮据,饮食不济,脸上不免略带菜色,幸亏今儿个敷了些粉脂,眼面前看上去,气色也还不错,颇有几分姿色。 老海怪看见老大媳妇,觉得花一百块大洋,给老大娶这房媳妇,也挺值,毕竟现今在吴家沟,还没见过谁家娶的媳妇,能比他们家老大媳妇强,更不要说老三媳妇了。 这样一想,也就不再心疼早先花的那些大洋了。 二瘸子自打掀开新娘子盖头,见了新妇的真容那一刻,浑身就从头发梢,一直凉到脚后跟,从洞房里跑出后,就一直没再回去,内心一直纠结着,在酒席上强装笑脸,帮着爹妈招待客人。 待客人散去后,见姐姐催促着他,领着媳妇上爹妈屋里吃饭,又见老三和大哥,都领着各自的媳妇进了爹妈屋里,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冷声冷气地冲着媳妇嘟囔道,“走,吃饭去。” 媳妇自知新婚的丈夫,对自己不大满意,却并不觉得自卑,看看丈夫走路那姿势,一瘸一拐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她心里还觉得挺窝火儿呢。 眼面前听丈夫这般冷言冷语地跟她说话,心里也挺赌气,只是碍于今天是新婚头一天,要是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怕会让人笑话。 好在这些天在娘家时,爹妈一直不停地嘱咐过她,说是到了婆家,让她收敛收敛自己的野性子,不能像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太任性,凡事得忍着点儿。 想到这里,尽管对丈夫喊他的腔调十分不满,却也只得强忍着,跟在丈夫的身后,到上屋去了。 进了屋里,丈夫指着一圈人,一一给媳妇介绍一遍,媳妇便不冷不热地跟着叫了一遍,一家人,这就算相互认识了。 老海怪一见老二媳妇那副蠢相,心里便暗自叫苦不迭,心想正应了那句老话:便宜没好货呀!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可可糟蹋了他家这么一个大家业了,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蠢妇进门?白瞎了他家老二这个人儿了,透精透灵的,只是一条腿有点小毛病,这辈子,就得和这粗俗女人过活了。 第65章 望发 眼看一家人都到齐了,老海怪媳妇招呼了一声,“吃饭,再等一会儿,菜就凉了。” 一家人听过,各自拿起筷子,低头开始吃饭。 三个新媳妇,头一遭端婆家的饭碗,都有些怯生,只拿筷子头夹菜,而且只夹自己身前的菜,小口咀嚼着。 老海怪媳妇看出,新妇们都有些装假,便不住地在一旁劝菜。 新妇们都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却又都不肯放开肚皮来吃,忸忸怩怩地,只吃过一点儿,就推说吃饱了,放下碗筷。 眼看新妇们都装假,老海怪便也不肯太随便,只吃了一碗饭,差不多就是个半饱,也推说吃饱了,放下饭碗,从炕头下来,到院子里察看帮工们收拾酒席上的东西。 草台班子的人吃过饭,在猪圈上拆卸了戏台,打点行装。 一切收拾妥当,老海怪照例给了赏钱,一班人马道了声谢,把行装搬到车上,告辞离去了。 掌勺的大师傅吃过饭,收拾好灶台,向老海怪讨了工钱,装着自带的炊具回去了。 这边老海怪一边抽烟,一边指挥帮工们,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摆酒席用的桌凳,送还邻居。 帮工们都是吴家沟的邻居,通常也不给什么工钱,只管他们一顿酒席罢了。 看看酒席上的一应什物都收拾妥当,帮工们就告辞回家去了,临走时,老海怪也不忘记给每人发一支纸烟,说些客气话。 天将擦黑,吴家大院复归寂静。 老海怪回家换下新衣裳,换上平日干活儿的衣服,到马圈给牲口添了草料。 新婚的小夫妻们,这会儿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女儿女婿也在收拾自己的行装,打算明天一早赶回家去。 老海怪媳妇冷丁想起了什么事儿,开口问女儿道,“荣子,今年过年,倷打算初几回家?” “初二呗。”女儿说道。 “那,倷打算在家里住几天?”母亲又问道。 “一天呗。”女儿说道,“初三初四,俺婆婆家里有客人,俺老婆婆一个人忙不开,我得给她打个下手。” 母亲听过,寻思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初二,就不稀回来,等初五六再回来拜年。” “那是为什么?”女儿福荣有些不解,问道。 “那什么,初二,我想回倷舅舅家住几天。”母亲说,“自打倷姊妹几个长大后,我有多少年没回去给倷舅舅拜年了,眼面前,倷都成了家,妈也了了心事,妈今年想回去住几天。“ “那行,我初五回来。”女儿说道。 其实,女儿福荣根本不懂母亲。这事儿,老海怪媳妇已经担心挺长时间了。 孩子们成亲后,大年初二,新妇们必定要回娘家拜年,那时家里,只剩下他们老夫老妻了,她担心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会招架不住丈夫的攻 势。 她心里清楚,虽说和丈夫之间,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什么事儿了,可这期间,丈夫对她的惦记,却从没停止过,只是怕惊动了孩子们,碍于孩子们的眼睛,丈夫才干焅了这么多年。 可是,等到大年初二,儿子们都去丈人家拜年了,要是小夫妻们在丈人家耽搁几日,那时候,家中无人,干熬了这么多年,生性鲁莽的丈夫,能够轻易放过她吗? 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就浑身发抖,情急之下,便想趁这功夫,回到哥哥家去躲避几日,等等孩子拜年回来了,她再回家。 而老海怪呢,受到儿子们新婚的刺激,煎熬了他多年的那块儿炭火,这会儿也像经过大风吹过一样,兀然重新燃烧起来,折磨得他心急火燎的,巴望着多暂家中没有别人,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从妻子身上,找到发泄点。 傍晚,老海怪早早关上了街门,他担心村里的一些不良之徒,会趁着来闹洞房的时候,占了他家孩子们的便宜。 这会儿他忽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今天白天的婚礼上,他们吴家沟,根本就没几个人来随份子。 倒是他的三个儿子,都挺实际,一当天色暗下,就早早吹了蜡烛,上炕睡下了。 这一夜,老大老三都挺知足,上炕之后,便不肯闲着,都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儿。 难熬的,就数老二了。正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虽说腿瘸,可其他部件都好使着呢。要说不 想事儿,那话鬼都不能信。 只是一想到身边躺着母夜叉似的独眼新娘,二瘸子心里就有些发毛,怎么也撩不起火儿来。 而独眼新娘呢,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除了瞎了一只眼,其余各地方也都好使,新婚之夜,哪里会指望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可这种事儿,不是她一个人着急能管用的,听听身边瘸腿丈夫均匀的喘气声,她心里急,却又张不开口,毕竟是新婚之夜嘛。 来回在炕上翻动了几次,见丈夫仍没有过来的意思,新妇一堵气,背朝丈夫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鸡鸣头遍,老大老三媳妇就起来了,简单洗漱一下,就到堂屋灶下做饭去了。 乡下人过冬季,嫌夜里起夜,外边太冷,一般都把尿坛子,放到堂屋门口,第二天一早,再提出去。 老三媳妇过来时,老大媳妇正拎着尿坛子出门,打算把尿坛子送到茅厕。 老三媳妇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倒进锅里,打算烧火温水、刷锅做饭。 在婆婆屋里的大姑姐,听见弟妹们都过来了,也赶紧起身,过来帮着忙。 老二媳妇在娘家时,没少让爹妈指教,说到了婆家,要长眼色,要勤快,不能懒。刚才听见鸡叫头遍,她也想起来,只是昨晚让丈夫冷了一夜,心里赌气,躺在炕上不起来。 躺了一会儿,又觉得刚结婚,就耍小性子,会让人小看了,便懒塌塌地爬了起来。 待女人们把饭做好,吴家的男人们也跟着起身了。 老海怪起来得最早,一起身,穿好衣服,先到牲口圈里给牲口添了草。随后,三个儿子和女婿,也跟着起来了。 老大老三,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觉得腰部酸痛,眼窝发青,想必昨晚没轻忙碌。 倒是二瘸子,没有丝毫不良反应,虽说腿脚不好,可拿起扫帚扫完院子,却显得和平日一样轻盈有力。 吃过早饭,女儿两口子要回去了,母亲又叮嘱女儿一遍,让她初五六再回家来拜年。 女儿答应着,和丈夫一块儿回去了。 女儿两口子走后,老海怪对三个儿子说道,“倷哥儿几个,今儿个就别出去了,今儿个咱家有客人来,倷在家里帮着忙活忙活。 老海怪说的客人,指的是三个儿子的老丈人。 吴家沟一带的年轻人结婚,新娘的父亲,要在婚后第二天,去亲家看望女儿,这叫望发;婚后第三天,新妇要回娘家去,这叫回门子。 好在昨天刚办完酒席,家中还剩有现成的饭菜,不需要另外操办。 老海怪指派儿们,把让婚庆上搞乱的的东西,重新收拾熨贴,一切都要恢复原样。 几个儿子干了一会儿,就弄得差不多了。 半晌午,老三的丈人于大头来了。老三两口子把于大头领到上房,和亲家翁见了面。 在昨天婚礼举办之前,老海怪对这个亲家翁,还是有相当的成见,因为订亲时,他对他们吴家下了狠手,光彩礼钱,就要了二百块现大洋,这事一直让老海怪耿耿于怀。 不过自打昨儿个婚礼上,见过老三媳妇,这种不悦,就在老海怪心里消散了一大半。无论是于丽华的相貌,还是说话办事,他觉得,花二百块大洋,娶这个媳妇进门,挺值。 今儿个见到于大头,看见亲家翁方头大耳,相貌堂堂,一副大户人家当家人的派头儿,手里拎着挺大的礼包。老海怪猜测,那包礼物,也不会太便宜了,便对这个亲家另眼相待了。 老海怪极热情地接过礼物,把礼包放到春凳上,而后就和亲家寒暄起来,劝亲家翁上炕。 自己装上一袋烟,又把烟荷包递给亲家翁,只一会功夫,老海怪就觉得,和这个亲家翁有了共同语言,二人相谈甚欢。 二人抽了几袋烟,喝过几道茶,说了一堆闲话,不觉天已晌午。这功夫,老大和老二的丈人,也脚跟脚到了。 老大媳妇的父亲,是个大烟鬼,脸颊削瘦,面色青灰,两眼呆滞无光,走路打晃。 老海怪原本就不待见抽大烟的人,再见眼前这个大烟鬼亲家翁,猛然间,让他想起了早年自己死去的父亲。 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老海怪心里,便生出些许不快,只是碍于客人的面儿,脸上不好表露出来,假装热情地招呼大烟鬼上炕。 二媳妇的父亲,是老海怪三舅哥的小舅子,只是因为隔了一层亲,老海怪从未和这位亲家见过面,按说呢,他们两家,算是亲上加亲了,应当比一般家更亲近一些。 可是,这老二媳妇,确实太不入眼了,瞎了一只眼不说,关键是长了一身懒肉,一副蠢想,又不长眼色,让老海怪一开始就不待见她。 而老二的丈人呢,今儿个来时,手里提的包裹也不太大。 这样一来,父以女贱,老海怪就不太把这个亲家翁放在眼里,只和于大头能说得来。 现成的酒菜,现成的饭,老海怪媳妇领着三个媳妇,只一会儿功夫,便办置了一桌酒席,老海怪见菜上齐了,就招呼三个亲家围坐到桌边,自个儿先端起酒杯,向客人劝酒劝菜。 酒过三巡,老海怪红胀着脸,开口说道,“三位亲家,我有个打算,说出来,三位亲家帮我看看,行不行?” “什么打算?”于大头警惕起来,开口问道。 因为在这之前,于大头曾到吴家沟,打听过这位亲家底细,知道他为人不太厚道。担心这位亲家,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让他们难以拒绝的过分要求,于大头小心地盯着老海怪,等着他说出心里的打算。 “你看啊,大哥,”老海怪佯装微醺,麻达着眼皮,说道,“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七,再过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阵子呢,俺家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在忙碌着着孩子们的喜事,这过年的事儿,暂时就撂下了,到今儿个,年糕也没撒,油也没走,饽饽还没蒸呢。 “今年,又是孩子们成亲后的头一年,这个年,哪能稀里糊涂地随便过了?怎么也得差不离儿,是不是?如今呢,俺家也算是个大家口了,这操办年货,光靠他妈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呢。 “所以啊,我就想,明天孩子们回门子的事儿,看看能不能往后推迟几天,反正过年时,孩子们当不了回去拜年,三位亲家看看,咱能不能把回门子和拜年的事,搁在一块儿,等初二那天,让孩子们都回去,在妈家多住几天,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于大头听过这话,才放下心来,抢先表了态。 另两个亲家见于大头表了态,也跟着说道,“行,行。” “行。” 这样,新妇回门子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只有在外屋地上,侍候客人的老海怪媳妇,懂得丈夫的心思。 她知道,丈夫之所以要把新媳妇回门子和拜年两件事,凑在一块儿,主要是为了省去一份礼物钱罢了。 新妇们都还没分家另过,回娘家时,婆家当然要给新妇置办礼物。 按当地风俗,新妇们回娘家回门子,婆家至少要给每个新妇置办四样礼:两包糕点,一瓶酒,外加一厅罐头之类的东西。 这样算来,新妇们出一次门儿,差不多就要花费五六个小银子,三个儿媳妇一块儿出门儿,就要同时备置三份一样的礼物,差不多要花费家里十六七个小银子,那可是一块现大洋呢。 要是像老海怪说的那样,把回门子和拜年,合在一块儿,这样就能替婆家省下一份礼钱。 眼看于大头爽快地带头答应了,老海怪心里高兴,又多敬了于大头一杯。 吃过晌,送走了三位亲家翁,老海怪媳妇,就领着三个儿媳妇忙年了。 第66章 忙年 乡下人忙年,无外乎缝新衣,办置年货,做美食。 新衣裳,今年就不用再置办了。孩子们结婚时,家里每人都缝了一身新衣裳。 办年货,也是老套路。擦萝卜丝,发面蒸饽饽,撒年糕,走油,烀猪下货。样样数数,三两天时间,就差不多了。 婚礼前准备的一堆劈柴,办喜事时也烧得差不多了,老大少不得,又到街上再劈一堆枯树根,准备过年时烧。 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如果说这会儿,老吴家还有谁会不开心,那一定是二瘸子两口子。 要说新婚之夜丈夫不动火儿,老二媳妇还能理解,那是她以为丈夫是害 臊怕羞,才不敢下手。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了,见丈夫还像死鱼一样躺在身边,无动于衷,老二媳妇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那天晚上,看见丈夫吹灭了油灯,又像死鱼一样躺在被子窝,媳妇就气哼哼地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呀?” “没怎么回事,挺好的。”二瘸子心里开始害怕,低声嘟囔道。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妻子瞪着一只眼睛,不耐烦地问道。 “我一直都没有什么事呀。”二瘸子知道妻子在抱怨什么,心里害怕,不敢兜揽,故意装着傻愣愣的样子,嘀咕道。 媳妇被彻底激怒了,没好气地问道,“这么说,你不光腿瘸,那地方也瘸!是?” 说着,手伸进二瘸子的被窝里,在他大腿上狠拧了一把。 这一句斥骂,刺激了二瘸子。 二瘸子浑身冒起火儿来,立时觉得全身都热胀起来,本能地掀开妻子的被子,钻了进去…… 二瘸子是以复仇的心态行事的。妻子斥骂他瘸,他觉得是对他的侮辱,因此每一……他都觉得泄愤大于快感,甚至于听到妻子发出的微微呻吟,他都觉着,那是他的报复达到疯狂的极致,而不是别的。 尽管二瘸子对于最终报复了妻子,感到满足,可野性十足的妻子,却对这种报复,并不满足,觉得丈夫还不够猛烈,怀疑是丈夫的瘸腿,影响了他的战斗力。 每当丈夫气喘吁吁地跌落下去后,她就着急地等待丈夫第二波攻击的到来。 可丈夫却总也不想再来一次,消停了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令在旁边心急火燎的妻子十分失望,吊过背去,生了一会儿闷气,才慢慢消停下来。 二瘸子媳妇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几天过后,她发现丈夫都是这副德性,就变得无法忍受了。 一天,当丈夫……又气喘吁吁地滚落了下去,平息了一会儿,打算入睡时,媳妇忍耐不 过,把手 …… …… 二瘸子媳妇,是个重量级人物,二瘸子哪里是她的对手?一当媳妇……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那女人……二瘸子到底忍持不住…… 往常,如果是他自己……便能做主,每逢这会儿,就会戛然而止 今天却不然,是妻子在……妻子并不在意丈夫这会儿的感受,依然仍在那里自娱自乐把瘸腿丈夫……眼泪都流了下来。 经过这样几番折腾,二瘸子对夫妻生活,渐渐产生了恐惧,每到天黑,就会惶恐不安地躺在被窝里,祈祷妻子把他忘了,赶紧睡觉。 可是,实际上,独眼妻子却是越来越忘不了他 这阵子,老吴家像二瘸子这样,对夜晚生产恐惧的,不止二瘸子一人,还有一人,也对夜色恐惧,那就是老海怪媳妇。 从前,孩们和她们两口子共睡一铺炕上时,有孩子躺在身边,她还会觉得安全些,如今孩子们都成了亲,有了自己的房间,这上屋主人的屋里,只剩下她和丈夫两人。 她和丈夫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什么事儿了,不过,她知道,刁蛮的丈夫,从没对她断过邪念,只是因为孩子们在身边,碍眼,他才不敢放肆。 如今孩子们都离开了这铺炕上,她又没有法跟着孩子们出去住,一到夜里,心里就害怕得了不得。 为了防范丈夫,自打孩子们成亲的那天开始,她就不再脱衣服睡觉了,每天夜里合衣而卧。 安全起见,她又找来一条结实的腰带,趁家里没人时,悄悄地把腰带缝到裤腰上,每天睡觉前,都要把腰带系上死扣儿。 尽管这样,老海怪媳妇,还是担心丈会趁机她睡实的时候,偷袭她,自从孩子们结婚后,每天晚上,她就不敢睡得太实。 一天夜里,她觉得在迷迷糊糊、似睡未睡的状态中,有一只大手正在抚摸她的胸部。 这一摸,可把她吓得不轻,睡梦中惊叫了一声,“谁?”随后她也惊醒了。 可当她醒来时,分明听见炕头儿那边躺着的丈夫,发出某种均匀的鼾声。 老大两口子,住在西屋,听到母亲的惊叫声,老大最先跑了过来,惊 觑 觑地问道,“妈,刚刚,你怎么啦?” “没怎么,”母亲抚了抚胸口,说道,“刚刚我做梦了。” “哦。”老大见母亲这样说了,转身回屋去了。 此后的夜里,就安静了不少。 新年到了,三十上午,老海怪把宗谱取出,掸掉上面的灰尘,挂到堂屋的后墙上。跟 着又吩咐儿子们,把高桌横过,当作供桌。 妻子在宗谱下的高桌摆上供品。供品的两端摆上烛台,前面摆上木质香炉。 孩子们用面粉打成的浆糊,在门上贴门神,往门框上贴春联,在门楣上贴挂贴,最后,在街门那儿摆好拦马杆,这就算封了门。 按照吴家沟的规矩,从这一时开始,外人就不能再进主人家里谈正事儿了,特别是欠债讨账的事,这时候就更不能来谈了。 老海怪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面欠债,每到腊月底,正是债主们上门讨债的节骨眼上。 那会儿,老海怪的父亲,白天是不敢在家里呆着的,都要到屯子外面的山里躲着,直等到大年三十,家里封了门,才敢大摇大摆地从山里回家过年。 这会儿,谁要是不识趣,硬是要到家里来讨债,就犯了忌,主人家就可以拿棍子把讨债的打出去。 中午吃过一顿好嚼果,收拾过桌子,老海怪媳妇就张罗着,包除夕夜接年的饺子。 几个新媳妇刚进门,都抢着要在公婆面前露一手。 和面,调馅,不停地忙叨着,老海怪媳妇根本插不上手。 待面饧过,几个女人开始包饺子。这时,新媳妇们的本事,就都显露出来了。 老大媳妇包的,是麦花边饺子,个个都像机器轧出来似的。 老二媳妇想包元宝饺子,只是肥大的手指不听使唤,包出来的饺子,也不怎么好看,不像元宝,反倒像公鸡的鸡冠。 老三媳妇擀饺子皮儿。一般人只能一手捻擀面杖,另一只手转动着面疙瘩,可老三媳偏偏两只手各按一支擀面杖,用拇指、食指捏着面疙瘩,不停地转动着。 眨眼功夫,两张饺子皮儿就擀好了,而且饺子皮擀得厚薄均匀,中间还有一个凹处,让包饺子的人既省事,又快捷。 老海怪看着老三媳妇杂耍似的、一个人顶两个人擀饺子皮,心里得意得不得了,不住地暗暗赞叹,“真是好货不便宜呀!” 冬季天短,待家里的几个女人把饺子包好,太阳已经偏西了。 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功 夫,一家人就坐在婆婆的屋里嗑瓜子。 家里每年都在院边地头儿,种点瓜子,往年瓜子打下后,老海怪通常是不让孩子们随便嗑的,说乱嗑瓜子,会弄脏家,他会让二瘸子拉出去卖钱。 今年给孩子们办喜事,招待客人时,要用到瓜子,今年秋天瓜子收拾好,就没卖,留了下来。前些日子办喜事时,没用完,也不值得卖了,老海怪这才让拿出来,给孩子们嗑了。 新媳妇们刚进门,少不得都会把在娘家养成的毛病,掩饰掩饰,装几天假,尽力在公婆面前,表现自己的长处。 尽管这样,老海怪还是凭借敏锐的眼睛,及时察觉到了每个新妇身上的毛病。 你比方说,这些天吃饭时,老三媳妇,每顿饭吃过,碗底儿总要剩下一点饭,饭吃得不干净,这就说明她在娘家时,已经浪费惯了。 而老二媳妇呢,吃地瓜时,还要剥皮,这是什么毛病呀?那地瓜下锅时,原本已经洗过了,是干净的,用得着你再去剥皮吗? 再说了,你即便能把地瓜皮剥得再干净,总要还粘带点地瓜肉,这不是浪费,又是什么? 老大媳妇娘家条件不好,在节省这方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嘴冷,不会说话,平日往饭桌上拾掇饭,把饭端到公婆面前,也不知道说一句劝公婆吃饭一类的客套话。 有时公婆还没动筷,她自个儿就拿起筷子,动起手来。 这就说明,她在娘家为闺女时,她那大烟鬼爹妈,没好好指教过她。 老海怪把观察到的新 妇们种种不足,都一样一样记在心里,打算等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给儿媳妇们一一指点出来。 原本他没想在过年的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毕竟大过年的,大家心里都挺高兴,说点吉利话,那是喜上加喜,这会儿要是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能让人嫌烦。 可眼面前,看见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嗑瓜子,老海怪就觉得,这会儿,正是个指教孩子们的好时机。 平日里,他又觉得自己的嘴挺巧,会说话,便忍不住,磕掉烟灰,干咳了一声,指了指坐在炕沿儿上的三个儿子,做出要教训自己儿子的样子,开口说道: “今年,倷哥仨结婚头一年,后儿个初二,少不得去丈人家拜年。前两天,我让老二,把倷哥仨拜年时带的礼物,都买回来了,到时候,倷带去就是了。 “头一回上丈人家,凡事先入为主,要给老丈人家人,留个好念想,按理说呢,这些事儿,倷平日里都该知道,不用爹再多说了。 “可是呢,倷哥仨的丈人家,都不是一般的人家,是有讲究的人家,倷哥仨到时候,要是有什么事做得不相应,免不了会让丈人家人笑话,所以,今儿个呀,我还得嘱咐倷几句。 “这头一年去给老丈人拜年,实际上就是去经受丈人家人对你的考试,你这个女婿怎么样?原来人家听的,都是媒妁之言。 “现在倷去了,表现得好不好,那就是打不打媒人脸面的事了,倷哥儿几个要是样样都做得好,那就是给媒人长了脸,倷要是做得不好,倷丈人家人不会怪倷,会埋怨媒人,埋怨我和倷妈,平日没把倷教好。 “倷哥儿几个的媒人,可都是咱亲戚里道的,倷要是不给媒人长脸,这往后,我和倷妈在媒人面前,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别的,就是嘱咐倷哥儿几个,等初二到了丈人家,说话做事,都要讲究个分寸,不可太随便。 “这老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的穷。再大的家业,要是不会精打细算,也过不长久。 “你比方说,到了老丈人家,吃饭的时候,饭粒掉到桌子上了,你就不能装着没看见,你要把饭粒捡起来,放到嘴里吃了。 “吃完饭,碗底儿不能还有剩余的米粒,你要把米粒都吃干净了,这让人家看着,就觉得你这孩子,会过日子;再比方说,吃地瓜时,不能剥皮吃,那样就是糟蹋了……” “爹,这大过年的,谁家还吃地瓜呀?”老二媳妇笑着说道。 公爹斜了老二媳妇一眼,说,“我是打比方说。” 老海怪不能容忍自己说话时,别人乱插嘴,何况老二媳妇,又是刚过门儿的新媳妇。 好在今儿个是过年,老海怪尽力克制着,看了另两个儿媳妇一眼,接着又看了看儿子们,说道,“倷哥儿几个,到了丈人家,要嘴勤,手勤,长眼色。 “看见老丈人家里有什么该干的活儿,不要等长辈吩咐了,才去干,要抢着去干,比方往桌子上端菜端饭时,要知道尊长有序,先给长辈,再给其晚辈。 “丈人家里,要是还有老人,就要先给老人,再给丈人、丈母娘;分发筷子时,也要这样。这叫懂规矩。吃饭时,丈人丈母娘没动筷,倷就不能先动……” 第67章 除夕 好端端的一次家庭聚会,经老海怪一番说教,弄得人人心里都不尴不尬的。 虽说老海怪口口声声,是在教训自己三个儿子,可三个媳妇都不是小孩儿,听了这些话,明觉得是在教训她们的。 好在婆婆有些坐不住了,心想新妇刚过门儿,大过年的,就让公爹话里带话地数落了一番,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怕丈夫又说出什么不相应的,老海怪媳妇往外面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该下接年的饺子啦。 说着,一边动身,一边吩咐老大,带上香纸和爆竹,到吴家坟地去请神。自己先跳下炕去,分派三个儿媳妇刷锅烧水,准备下饺子。 儿子们得话,起身去了。 老大打着灯笼,老二夹着烧纸,手里攥着香,老三揣上爆竹,哥仨急急忙忙往坟地上去了。 到了坟地,老二点起烧纸,焚了香,老三放了一盘爆竹,老大嘀咕了几句,大致是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之类的吉庆话,哥仨转身掉头,往家里赶去。 回到家里,进了院,老大拿过事先准备好的拦马杆,横在大门口,哥仨就抬腿往上房走。 这会儿,上 房里热气腾腾的,母亲正在锅上煮饺子,老二媳妇坐在蒲团上烧火。 见三个儿子请神回来了,母亲赶紧从锅里舀一瓢饺子汤,走出屋子,嘴里振振有词儿,把饺子汤从街门口,一直洒到上房的台阶上,接年仪式,就算结束了。 婆婆回头让老大老三媳妇,各端一个盖帘,自己手拿笤篱,往盖帘上捞饺子。 两盖帘饺子端到桌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过年饺子。 吃过年夜饺子,一家人却并不散去,又围在爹妈炕上嗑瓜子,扯闲嗑儿,等着午夜发子。 平日吃过夜饭,老海怪是不许再点灯的,费油。 儿媳妇们过门后,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晚饭后,老海怪都会给三个儿媳妇,每人分发一支蓖麻籽串儿。 那些蓖麻籽仁,是他闲着时剥好的,用炕席篾,五个一串穿好。 儿媳妇们领过蓖麻籽串,回房后,插到烛台上的一个小孔里,用来晚上上炕前照明。 幸亏孩子们刚成亲,洞房里的蜡烛还没用完,儿媳妇们,也就不把每晚公爹分发的蓖麻籽串当会儿事儿。 不过,今儿个过大年,老海怪特地准许,家里的油灯,可以点到半夜发子之后。 约摸快到子时,村中响起鞭炮声,不知谁家抢先发子了。 老海怪媳妇说了声,“咱也发。”一家人就跟着起身下炕了。 吴家沟人,一般都要在发子前,再包一锅发子饺子。等到发子时下了,再吃一顿发子饺子。 老海怪媳妇嫌那样太麻烦,下午包饺子时,捎带着已经把发子饺子包好了,放在盖帘上,留等发子时煮了吃。 到了堂屋,婆婆吩咐老二媳妇烧火,老大媳妇在锅上下饺子,老三媳妇捣蒜酱。 待媳妇们各自按照她的吩咐,去忙碌起来,老海怪媳妇让老大点上火盆,老三取来烧纸,老二到院子里放了一盘鞭。 待老大把火盆端到院子里,老海怪媳妇也跟了出去,在火盆上点燃烧纸,嘴里振振有词儿,念叨了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咒语。 这功夫,夜空里弥漫着硝烟味儿,没有一丝风来,火苗跳动着,舔舐着灰屑,整个吴家沟上空,鞭炮声就像开了锅的粥,此起彼伏地响动着。 老海怪媳妇,今晚心情挺好,指着火盆,对儿子们说道,“今年的年景,不会二五眼了,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儿。” 说着,又让老大把火盆端进堂屋,放在宗谱前面。 老海怪这会儿也跟了过来,拿过一沓下午刚打印上钱纹的烧纸,在火盆上点燃,随后扯过一个蒲团,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央求列祖列宗,保佑他们全家的好话儿。 从这当口起,就意味着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磕头起来,老海怪不以为然地喃喃说道,“穷讲究。如今咱家有这个条件,才能有这些讲究,要是穷人家,哪能有这些讲究? ”一般的穷人家里,过年能吃顿饺子,就不错了,咱可倒好,光这一晚上,刚吃过年夜饺子,这半夜三更的,还要再吃一顿。” 老海怪刚要说,他们吴家早年穷的时候,他爹领着他,坐在灶台边上,拿苞米面饼子蘸盐水吃的经历,立马又觉得这话说出,会让新媳妇们笑话,赶紧收起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老大媳妇听了公爹刚才说的话,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 的确,在家为闺女时,她娘家每年过年,真的没有这些讲究。一家人只除夕吃顿饺子,年就算过了,每年半夜发子时,只能听见别人家燃放鞭炮的声音,她们家却从来没有。 刚才听公爹这么说,就疑心公爹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嫌她娘家太穷。 老大媳妇正在疑心的功夫,发 子饺子已经煮好了,堂屋间满是雾气,气窗打开,都放不干净。 到底是过年,也不干什么重体力活儿,何况晚饭时,刚刚吃过一顿饺子了,这大半夜冷丁再来一顿,一家人还真的不太习惯,每人只吃了几个,就推说吃饱了,便纷纷放下筷子。 几个儿媳妇把碗筷收拾好,已是下半夜了。 年轻人觉多,都觉得有些犯困,看看再没别的事,便各自回屋歇息了。 老三媳妇回到屋里,一头倒在炕上,心事忡忡地对丈夫说道,“哎,当家的,你说,倷爹今儿个下半晌,训斥倷哥儿几个的那些话,是不是说给俺妯娌仨听的?” “怎么会呢?”老三迷迷糊糊,麻 达 着眼睛应道。 “你看啊,”老三媳妇趴在枕头上,说道,“虽说老话讲,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可倷哥仨,如今也都不老小了,这么多年,要是倷身上有什么毛病,当爹妈的,也早该指教过了,哪至于这大过年的,当着俺这些新媳妇的面儿,来管教自个儿儿子呀? ”再说了,下半晌,听倷爹说过之后,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倷爹说的这些事儿,在我和大嫂二嫂身上,都有过。 “你看啊,吃饭时,碗里剩米粒,在娘家时,俺爹妈也曾说过我,可我就是改不利索,这事,倷爹今儿个,该是说给我听的? “要说吃地瓜时,剥地瓜皮儿,想必是说二嫂的,我看二嫂有几回吃地瓜时,剥皮了。幸亏我不爱吃那玩意,这事和我无关。 ”要说吃饭时,长辈没动筷,自己就先动了筷子,那大概是说给大嫂听的,我看她有几回,刚把饭拾掇到桌上,倷妈还没上炕,她就先端起饭碗,吃了起来。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老三思忖了一会,开口说道,“差不多,反正俺爹有这毛病,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不过眼,就爱嘟嘟念念地叨咕,你往后躲备点就是了。” “真是的,”老三媳妇说道,“看来,我往后还真得小心点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见时候不早了,翻身睡下了。 大年初一,老海怪媳妇一早起来,见儿媳们都没过来,猜想是昨天晚上闹腾的时间太晚,年轻人觉多,再说今天,又是大过年的,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儿,年轻人多睡一会儿,也挺正常的,便先把放在堂屋的尿坛子拎了出去,而后洗漱做饭。 老海怪今天也起得挺早,下炕后,匆匆洗了一把脸,换上前些天儿子们结婚时穿过的新衣服,打开柜门,从钱匣子里取出三枚小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又爬到炕上,坐到炕头开始抽烟。 一边抽烟,一边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媳妇们过来给他拜年时,该和儿媳妇们说些什么,才能既显得挺得体,又让儿媳妇们心里高兴,又不会为他赏她们的压岁钱太少,觉得心里不爽? 老大媳妇听见堂屋婆婆的刷锅声,知道今天起来迟了,赶紧起身好衣服,走到外屋,先向婆婆说了声,“妈,过年好!” 婆婆闻声,也回了一句,“过年好。”马上又劝道,“昨儿个熬了夜,反正今天也没什么活儿,我把昨儿个吃剩的饺子,热一热就行了,你再回屋睡一会儿。“ “不用了,妈,”老大媳妇说道,“我真的睡好了。” 说完,又问了婆婆一句,“俺爹这会儿,起来了吗?我得先给俺爹拜年去。” “起来了,”婆婆说道,“你过去。” 老大媳妇得话儿,掀开门帘,到了里屋,见公爹正坐在炕头抽烟,便笑着说道,“爹,过年好!” “过年好。”老海怪一脸郑重地应了一声。 见老大媳妇问了好,转身要出去,赶紧放下烟袋,一边伸手到怀里摸钱,一边喊道,“等一会儿,老大媳妇。” 老大媳妇站下,见公爹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银子,递了过来,大方地说道,“这是爹给你的压岁钱,你拿着。” “不用了,爹,俺也不是小孩儿啦。”老大媳妇推辞道。 “别介,你拿着。这是咱家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老海怪边说,边挣持着把小银子往老大媳妇手里塞。 见老大媳妇推辞不过,拿过小银子,老海怪才放下心来,开口说道,“按说呢,倷妯娌几个,今年刚过门儿,这头一年过年,押岁钱,怎么也得一块大洋才行。 “可是呢,你也知道,去年咱家的事儿太多,一次办了三桩喜事,这些年,家里攒下的一点家底儿,差不多也都花光了。 “这过了年,等开春时,家里还少不得,要置办一些应急的东西,又要花一些钱。咱家现在的日子,就有些紧巴了。 “不过呢,这不要紧,等来年,咱家地里的收成好了,家里宽裕了,等明年过年时,爹再多给倷些压岁钱。” 听公爹这番话说过,老大媳心里就受了感动,觉得这个模样凶狠的公爹,并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玍古。高高兴兴地揣好那枚小银子,转身到外屋去帮婆婆干活儿去了。 老二老三媳妇,听见上屋有动静,也都纷纷起身,到了上屋,先给婆婆大嫂拜了年,紧跟着又到里屋给公爹拜年问好。 公爹掏出压岁钱,分别递给两个儿媳妇,又把刚刚对老大媳妇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老二媳妇接过压岁钱,转身出去了;老三媳妇却不肯接钱,嘴里不停地客气道,“爹,你看,咱都是一家人啦,俺又不是小孩子,不兴这个,这钱,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平日和俺妈买点好吃的。” 见老三媳妇会说话,又懂事,老海怪心里高兴,少不得装着挺生气的样子,又多说了几句,“老三媳妇,这押岁钱,可比不得别的钱,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何况这又不是单独给你的,倷妯娌几个都一样,每人一份儿。 “当然了,咱家比不上倷家,咱家的家底儿薄,还不厚实,眼下你先将就一点,等咱家家底儿厚实起来,你放心,老三媳妇,到好时候,爹给的压岁钱,绝对不会这点儿。“ 老三媳妇见再僵持下去,公爹的面子上就不好看了,只得嘴上说句谢谢,把一枚小银子接了过来,转身出去了,心里却嘀咕道:这个公爹,真的像外边传说的一样,太玍古。 想想在娘家时,自己的嫂子们,刚过门儿时,每年过年,父亲都要给新过门儿的嫂子,两块大洋的压岁钱,其他的嫂子来拜年时,父亲也要每人给一块大洋的压岁钱,让嫂子留着当体己钱。 现而今,自己的公爹,居然只给新媳妇们一个小银子压岁钱,亏他能拿得出手来。 到了外屋,老三媳妇强作笑脸,跟婆婆说道,“妈,你看俺爹,俺又不是小孩儿,这拜个年,还要给俺压岁钱呢。” 婆婆也对丈夫的小气毫无办法,无奈在这个家,她做不了主,一切都得听丈夫的。听老三媳妇说出这话,她不知是得意还是丢脸,木胀着脸,没有一丝儿表示。 第68章 回门子拜大年 正月里,过大年,是走亲戚访朋友的日子。 平日里,相互并无来往的人,都要在这一天,换上新衣裳,你来我往地相互拜望,说说吉庆话,唠唠闲家常。 每当有客来访,女主人就会把年前自己制作的各色好吃的东西端了出来,让客人品尝,希望能听到几句赞许的话。 过年时,最高兴的,要数孩子们了。 这几天,他们除了不用帮大人们干活儿了,还可以穿上新衣服,和长辈们一样,享受平日里难得一尝的好吃的。 特别是初一早上,到村子里邻居家去拜年,往往还能得到长辈们赏赐的粘豆包,炸油丸,炒花生和炒瓜子之类的好东西。运气好时,偶尔也能获得一枚铜板的压岁钱。 初一这天,你在村子里,会看到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在各家乱串。 老海怪是从不赏赐别人家孩子压岁钱的,过年时,到家里给他拜年的孩子们,从来都是空手而归。 这样一来,渐渐的,过年时,到他们家里来拜年的孩子们,就越来越少了。再加上他平日在村子里,又不常和别人走动,过年时也就很少有村里人到家里来。 一家人吃过早饭,老海怪媳妇对三胖子说道,“老三,待会儿,等倷媳妇收拾立整了,倷两口子到老八家去站站。 “谢媒的那半拉猪头,我都收拾好了,待会儿倷俩一块儿给带过去。按说呢,咱喜事办完了,就该把这半拉猪头送过去,年前家里太忙,老不得空儿。 “今儿个正好赶上过年了,倷俩一块儿去给老八两口子拜个年,把这份人情还了,也算有个交代。” “中。”三胖子应许了一声,两口子就要动身去准备。 老海怪听过媳妇这样分派,觉得不太合心,冲着三胖子嚷道,“老三,你先别忙。” 说着,又望了望老三媳妇,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拿半拉猪头去谢媒人,这事儿,搁在偏僻旮旯的穷山沟,还罢了。咱吴家沟,可是个大地方。这大过年的,倷俩拎着半拉猪头,到媒人家去,像个什么呀?太俗。 “再说了,老八家,年前杀了年猪,猪头这东西,在他们家,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依我看,倒不如整般齐事地,送他四样礼去,又大方,又体面,这多好呀。” 说完,老海怪又望了三胖子一眼,接着说,“那什么,前几天,倷仗人来望发时,带来四样礼,现在就在柜子里放着,我和倷妈,平日又不怎么爱吃那种东西,搁在家里,没什么用场,待会儿倷两口子,就把这四样礼带过去,我看比什么都强。” 家里的事,老海怪只要发了话,差不多就是最终裁决,三胖子只好照着去做了。 只有老海怪媳妇,能猜破丈夫肚子里的小算盘。 按眼下的行市来算,半拉猪头,差不多能值大半块大洋,照一块大洋能兑换十二个小银子来推算,半拉猪头,怎么也值七八个小银子,而老三媳妇她爹带来的那四样礼,顶多也就值五六个小银子,丈夫拿这四样礼,来替换家里的半拉猪头,差不多能省下两三个小银子。 三胖子两口子去了一会儿,天还没晌就回来了,手里还拎了老八媳妇的回礼,是四个白面饽饽。 进门后,见婆婆正领着两个妯娌,在灶上张罗着午饭,三胖子媳妇就把老八媳妇回礼的四个饽饽,递给婆婆看。 婆婆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不在那儿多站站?” “他们家去拜年的人太多,”老三媳妇说道,“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那些人我又大多不认得,说话也不方便,俺俩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边说,边系上围裙,戴上套袖,坐到蒲团上拉起风箱烧火。 家里没有客人,过年的饭菜,大多是年前置办好了的,过年时,只拣些放到锅里热热就行。一会儿功夫,锅盖边儿冒出热气,再焖一会儿就行了。 中午吃过晌儿,老海怪躺在炕头休息。 收拾了碗筷,老海怪媳妇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三份礼物,这些都是年前,老海怪让二瘸到会上买回来的。每份四样礼,一包核桃酥,一包光头饼,一厅水果罐头,一瓶高粱老烧。 三份礼在春凳上摆好,老海怪媳妇喊过三个媳妇,递过三个包袱皮儿,让媳妇们把自己的那份礼物包好,带回自己屋里。 三个媳妇照着婆婆话做了,回到自己屋里,忙着收拾起明天回娘家的东西。 初二一早起来,匆匆吃过早饭,孩子们就急着出门儿去了。 老三的丈人家离得近,就在南面的三家子,不用赶车去,吃过早饭,小两口儿急忙急促带上礼品,回娘家拜年去了。 老大老二的丈人家,离得远,得赶车去。 家里只有一辆大车,另有一辆小毛驴车,是二瘸子素常赶着出门去做小买卖用的。 这大过年的,你让二瘸子小两口儿,赶着毛驴车,拉着独眼媳妇回娘家去拜年,不要说丈人家人会看不上眼儿,就是吴家沟人,也会笑话的。 好在老大老二的丈人家,离得不太远,老大的丈人家,只比老二的丈人家稍远一点。这样,老大老二就可以同路,一块赶着马车去了。 老大先把老二两口子送到丈人家去,再往自己的丈人家去。 孩子们去丈人家拜年,这事,老海怪没什么好说的,虽说心疼钱,却也得装模作样,大大方方地拿钱,给孩子们置办出门的礼物。 问题是自己的老婆,也要和孩子们一块儿去凑热闹,非要跟孩子们一块儿出门,说是去给自己的哥哥嫂子拜年,一 遍 儿算是去谢媒了。 这事儿,老怪心里,十二分不痛快。 不过,不痛快归不痛快,嘴上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那是人家妻子娘家亲,过年去给哥哥嫂子拜年,这事要是硬拦着不放,事情传扬出去,怕是人面上张不开口。 更何况老大老二的婚事,还是孩子的大舅妈和三舅妈给保的媒呢,照理说,趁这会儿去谢媒,也是一个蛮好的时机。 这样一想,老海怪便压住心里的不快,装着挺大方的样子,冲着老二说道,“你和倷哥的亲事,是倷大舅妈和三舅妈保的媒,照理说,咱应当整般齐事地带上四样礼,去好好地谢谢人家呢。 好在咱都是不隔一的亲戚,亲戚之间,相互帮衬帮衬,你要是整般齐事地去谢媒,反倒显得生分了。 “今儿个是初二,正是走亲戚的日子,倷妈上倷几个舅舅家去拜拜年,也挺好的。 “我和倷妈这些年,都太忙,自打倷姥爷姥姥不在了,差不多就没去给倷舅舅他们拜过年,倷妈在家里,又是老丫头,其实咱都不该这样呢。老话说,亲戚亲戚,走了亲,走了亲,不走不动,断了亲? “我看这样,前几天,倷丈人和倷哥的丈人来望发时,带来的礼物,都还没动呢,放在柜子里,我和倷妈,平日又都不爱吃那些东西。老二啊,你上柜子里,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让倷妈带上,送给倷大舅和倷三舅。” 二瘸接过爹递过来的钥匙,正要到柜子里去取东西,母亲制止说,“不用了,我带上六个饽饽,倷三个舅舅,每份儿给两个饽饽就行了。” “那像什么话呀?”老海怪装出挺生气的样子,斜了媳妇一眼,气哼哼说道,“大过年的,你多年也不去给哥嫂拜年了,今年好容易出一趟门儿,你光给每个哥哥家送去两个饽饽,像什么话呀,人家会怎么说咱?好像咱家穷得,连买份儿像样的礼物的钱都没有了似的。 “再说了,你过年时要出门儿,年前就该和我说一声,我好让老二一遍儿到会上,把你要带的礼物买回来,咱家再穷,买几份礼品的钱,总归还能拿得出来!你这可倒好,大过年的,各店家都关了门,你就是再有钱,上哪儿去买呀?” 说着,又冲着老二说道,“老二,快去把柜子里的礼物拿出来,好歹让倷妈带了去。” 二瘸子听话,从柜里取出礼品。 眼面前要出门儿了,又是大过年的,当着孩子们的面,老海怪媳妇不想去驳丈夫的面子,见二瘸子把礼物拿了出来,就拿过包袱皮包上,和儿子们一块出去上车了。 冬天里,路面冻得结实,车马行走得轻快。上了官道,老大把长鞭一甩,四匹高头大马,蹽起蹄子,沿着官道,一路奔了过去,只半晌午,就到了孩子们的姥姥家的村子。 怕耽误孩子们到丈人家拜年,老海怪媳妇在村边就下了车,让老大他们继续赶路。 老大把车赶到老二的丈人家,让老二两口子下了车,这才往自己的丈人家奔去。 看看车上没有了外人,老大媳妇把在心里憋了多少天的话,说了出来,“当家的,我看倷爹,说话处事,都挺周到的,可是我老觉得,倷妈好像,老是不太领倷爹的情,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丈夫听罢,思量了一会,却不知怎么向媳妇解释,只好甩了一下鞭子,喊了声,“加!”四匹马又向前奔跑起来。 老海怪媳妇原想在哥哥家多住两天,等初五再回去。不承想,第二天上午,老大老二,就和媳妇们一块儿,赶车来接她回去了。 小夫妻们进了大舅的家,先给舅舅、舅母拜了年,大舅两口子拿出两块大洋,给两个新娘压腰。 几个孩子们不肯要,和大舅妈撕扯了一会儿,老海怪媳妇也在一边劝说道,“大嫂,都是不隔一的亲戚,给什么压腰钱呀?不用了。” 大嫂装出挺生气的样子,说道,“他姑说些什么呀?今年是孩子们结婚头一年,来拜年,给孩子压腰钱,这是咱家的老规矩,赶明年再来,你让我给,我也不给了,快拿着!” 孩子们撕扯不过,只得把钱收下。 一圈人围坐在炕上,老海怪媳妇问老大,“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在老丈人家多住几天。” 老大媳妇见婆婆问了,抢先说道,“大过年的,我怕咱家来客人了,俺爹一个人在家招待不了。再说了,反正在俺妈家,又没什么事儿,俺就临时改了主意,提早回来了。” “咳,咱家能有什么客人呀?”婆婆说道,“就倷姐两口子,能回来拜年,年前,我跟倷姐都说好了,让她们送了年,再回来。” 其实,老海怪媳妇能猜出老大媳妇不爱在娘家多住的原因。早先她就听大嫂说过,老大媳妇的娘家,是一窝大烟鬼,抽大烟欠了债,就把还债的赌注,押在了女儿身上,不论谁来提亲,开口一百块现大洋,少一分免谈。 待闺女订了亲,那一百块现大洋彩礼还了债后,一家人还是戒不掉那口儿瘾,又开始借债抽大烟了。 现如今,也没什么财路了,估计现在家里的情况,也是让人看不入眼的,大过年的,和新婚的丈夫头一年回家拜年,看到家里破败不堪的,老大媳妇哪里能呆得住呀? 果不其然,听婆婆这样问了,老二媳妇就有些抱怨,说道,“谁说不是了?俺原本想在家里多住几天的,没料到,俺大哥两口子,今儿个一大早,就赶车来了,问俺回不回去? “俺是真想在家里再住两天,可一想到等过两天,回家时没有车了,瞧他那瘸腿,一瘸一拐的,怎么走回家去呀?不得已,只好一咬牙,收拾了东西,和俺大嫂一块儿回来了。” 老二媳妇一通抱怨,说得二瘸子和婆婆满脸涨红。 见老二媳说话不中听,大舅妈也在一边打圆场道,“金凤这孩子,可比小时候出息多了,想想小的时候,到倷姑家来玩,像个皮小子似的,真逗。” 见大嫂出面打了圆场,老海怪媳顺话说道,“对了,倷几个还没去给倷二舅三舅拜年?走,咱一块儿去。” 说着,下炕穿鞋就要走。 第69章 躲灯 大嫂两口子听说妹妹和一帮孩子要走,拦着说要他们吃过午饭再走。 老海怪媳妇怕留下来,老二媳妇说不准,又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一边挣扯着,一边和哥嫂解释道,“大嫂,今儿个初三,俺还要赶回去送年呢。 “我和孩子们,上俺二哥、三哥家去拜年,少不得又要耽搁一会儿,要是等吃过晌再走,怕是来不及回家送年了。” 一帮人一边撕扯,一边往门外走,大嫂见小姑子一家执意要走,也不强留,只是嘴上说些埋怨的话,“这笑不笑死人了,大过年的,孩子们到大舅家来拜年,不吃饭就要走,别人看了,能不笑话大嫂吗?” 老海怪媳妇又和大嫂解释了一番,转身领着孩子,到二哥三哥家拜年去了。 好在舅舅们都住在同一屯子,路也不远,一会儿功夫,三家都走到了,便让老大赶上车,往家奔去。 回到家时,天已晌午,婆媳几个匆忙在锅里热了点饭,吃过后,老海怪媳妇便张罗着包送年的饺子。 老三媳妇不在家,包饺子的效率明显降低了不少。 老三媳妇要是在家里,剁饺子馅,她一人手持两把菜刀,舞动起来,刮风似的,一堆菜馅,眨眼功夫就均匀地剁好了。 包饺子时,她两手各持一根擀面杖,飞快转动着饺子皮儿,她一个人擀皮儿,三个人包,都绰绰有余。 如今她不在场,家里包饺子的速度,就慢了许多,直到太阳快落山了,饺子才包好。 天色落黑,老海怪媳妇吩派老二媳妇刷锅烧水,准备下送年的饺子。 饺子下锅煮好后,老海怪媳妇让老大,在供桌前的火盆里烧一沓纸,吩咐老三到街门口放一盘鞭,她自个儿从锅里舀一瓢饺子汤,一边嘴里振振有词儿念叨着什么,一边把饺子汤从堂屋门口,一直洒到街门口,最后瓢里还剩余一些,便一股脑泼到了街上。 转回头,让老三把街门口的拦马杆收拾起来,回家后又把宗谱前的供品收起,才从锅里捞出饺子,倒到盖帘上,端上炕桌。 一家人吃过送年的饺子,春节就算过完了。 过了年,初五上午,女儿福荣回来拜年了。 老三媳妇估计,这几天家里会有客人,便留在娘家躲清闲,直到初六下午,两口子才回到家里。 在娘家这些日子,少不得把婆家一些她看不上眼的事,叨咕给爹妈哥嫂听,诸如初一给公婆拜年,公爹只赏一个小银子的压岁钱之类的事。 爹妈听了,只好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叹气道,“生姜断不了辣气呀。” 感慨之余,也忘不了叮嘱一句,“自古有话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自儿个作主,嫁到他们吴家,凡事就要忍着点儿。” 过了年,一家人都脱下新衣服,换上平日穿的干活儿衣服,开始忙碌起来。 老海怪把春天农忙时要使用的农具捣腾出来,察看有破损的地方,就自己动手修修补补。 年前忙着办喜事,耽搁了一些农活儿,门外还有一堆粪,没送到地里,老大老三这些日子,就赶着马车往地里运粪。 二瘸子又开始赶着驴车,外出做生意了。 这些天,老海怪媳妇每天忙完了家务,就领着三个媳妇,坐在炕上选种子。分别把各种谷物的种子,倒进簸箕里,把有虫口的、破损的、秕的拣出去,留下完整饱满的,重新装进麻袋里。 这样忙活了几天,正月十五就到了。婆媳几个,暂时停了选种的活儿,开始忙着过十五。 吴家沟人过十五,几乎没有做圆宵的,大多是用吃饺子代替吃圆宵。但蒸面灯,却是必不可少的。做面灯用的面,通常是豆面,有钱的人家,也会用白面。 面灯的种类也挺多,有大灯,又叫月灯,通常只做十二个。灯形,差不多就像一个大窝头,只是灯上捏出一个盛灯油的灯碗罢了。再按照十二个月份,在灯身上捏出不同的标记,算是代表每个月的灯。 比月灯小一点儿的,是生肖灯。生肖灯是依据家里人的属相来做的,一般家里人有属什么的,就要做出什么生肖灯,每人都有份儿。 除此之外,还要做一些小面灯,主要是十五晚上,上坟送灯时用的。这种灯体也小,只是用一块面疙瘩,捏出一个小碗状罢了。 要是家里有小孩儿,通常孩子们只会对自己的属相灯感兴趣,到了十五晚上,眼巴巴等着大人,往自己属相的灯碗里倒一点豆油,插上灯芯,点燃后,高兴地捧着到处照照,祈求灯光能祛邪免灾,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老海怪家的几个孩子,小时候之所以盼望着过十五,就是想得到母亲能给他们做一个属相灯。 老海怪媳妇手巧,能把各种属相灯捏得惟妙惟肖。一块面疙瘩,到了她手里,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一个活灵活现、又带有点夸张的小动物的造型。 吴家沟一带,有个风俗,刚过门的新媳妇,头一个正月十五,是不能在婆家过的,十五那天,要出去躲灯,不然的话,据说会克死婆婆。 这眼瞅十五就要到了,仍不见婆家安排新媳妇们外出躲灯的事,老三媳妇就沉不住气了。 中午吃过晌,收拾完家务,老三媳妇拉上老二媳妇,一块儿到了大嫂的屋里。 老大正躺在炕上歇息,见两个弟妹进来,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躲了出去。 见大伯哥出去了,老三媳妇笑着问道,“大嫂,今儿个都十四了,怎么还不见咱婆婆,提起咱几个出去躲灯的事儿呀?” “我也纳闷儿呢。”老大媳妇说道,“昨晚上,我还合计来着,不知咱婆婆,会让咱到谁家去躲灯呢?今儿个一早上,我就等咱婆婆开口,可就是不见她开口。” “咳,不说更好。”老二媳妇一脸不屑地说道,“兴许,这吴家沟,不讲究这个,正好我也懒得出去,太麻烦,到了别人家,说话、吃饭,都不得劲儿,太拘束。” “二嫂,话可不能这么说,”老三媳妇说道,“咱要是不出去躲灯,今年咱婆婆能平平安安的,那当然最好不过了,万一要是咱婆婆有个磕磕碰碰,外人会怎么说咱妯娌呀? “过年时,我回去拜年,从家里动身时,俺妈还叮嘱我,说要是十五,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去躲灯,就让我回家去住两天。” “这个,咱婆婆,怕是不会答应?”老大媳妇说道,“让儿媳妇回自个儿妈家去躲灯,别说咱婆婆是个要强的人,便是一般人家的婆婆,也不会应许的。” “咳,”老二媳妇又插嘴道,“依我看啊,既然咱婆婆不发话,咱干脆也装彪卖傻,不打鸣,不下蛋,稀里糊涂,把十五过了算了。” “不行,二嫂,”老三媳妇说道,“我今儿个找你和大嫂商量,就是想找出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要是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倷俩怎么着,我不管,反正到了明儿个,我一准得走,实在没有去处,我就回俺妈家去住一天。” 一看老三媳妇驳了自己面子,老二媳妇满心不痛快,听老三媳妇说完,冷冰冰地说道,“行,倷俩在这块儿合计,等有了什么好办法,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指定随倷俩一块儿去。” 说完,抬腿要走。 老大媳妇见老二媳妇说的话不是味儿,赶紧叮上一句,“唉,老二媳妇,你别走呀,这是咱大伙的事,得咱大伙合计着来。” 老二媳妇见大嫂开了口,也不好驳大嫂的面子,只好站了下来。 见老二媳妇站下了,老大媳妇又说道,“我看这样,这事,说到底,还得咱婆婆做主,倒不如咱这会儿,就去找咱婆婆合计合计。” 两个妯娌见大嫂这话有道理,便一块儿到了婆婆屋里。 吃过晌,媳妇们把饭桌拾掇利索,老海怪媳妇正倚靠在炕梢的被垛上歇息,见三个媳妇进来了,坐起身子,问道,“什么事?” 老海怪这会儿正躺在炕头上眯瞪着,见三个媳妇进来,也唬了一跳,坐了起来,看着三个媳妇发愣。 老大媳妇嘴拙,见婆婆问话,嗫嚅着,不知话该怎么说;老二媳妇心里不快,木胀着脸,站在炕前,也不吱声;老三媳见婆婆问话,两个妯娌都不发声,心里一急,催促老大媳妇说,“大嫂,你说呀。” 老大媳妇见挨不过,只得开口说道,“那什么,妈,明儿个就是十五了,俺妯娌几个合计了一下,正不知今年十五,俺到谁家去躲灯呢。” 老海怪听罢,心里立马堵胀起来。 想到新媳妇们十五出去躲灯,少不得又要带上礼物送人,便开口道,“咳,穷讲究啊,哪有那么多说道?这刚过完年,家家都在忙碌开春的事,上人家去赶弄什么?干脆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老海怪媳妇明知丈夫,是心痛儿媳妇们出去躲灯,又要花费买礼物的钱,何况新媳妇们出去躲灯,这事又和自己有关系。 既然丈夫已经表了态,她再要坚持,势必会惹得丈夫,在新媳妇们面前,闹出不相应的事来,只好顺着丈夫的话,说道,“算了,有什么好躲的?妈眼面前,已是土埋半截儿的人了,妈的命,没那么金贵。” 老海怪听老婆说出这话,立马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太妥当。儿媳妇过门儿,头一年的正月十五,要外出躲灯,吴家沟是有这个风俗的。如今儿媳妇们按规矩行事,说明人家孩子懂事理,有家教,知道孝敬公婆。 自个儿要是因为心痛一点小利,带头坏了这个规矩,一来呢,会让新媳妇们瞧不起,往后也会跟他不讲规矩。 这二来呢,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少不得又让村里那些贱嘴娘儿们嚼舌头,说他老海怪如何如何歹毒。 第三呢,这事要是真照自己说的办,又会让自己老婆挑上,说他心里没有她。 想想娶这三个媳妇进门,大头儿钱也花了,喜事也办得体面,过年时,又都给媳妇们分发了回娘家拜年的礼物,该花的钱,都花了,就剩下这十五出去躲灯的事,却因为舍不得那几个买礼物的小钱儿,就把媳妇们拦住了,不让外出躲灯,不值得。 头都磕下去了,哪还差那一柱香?罢了!罢了! 这样一想,一咬牙,老海怪改口道,“既然孩子们有这份儿孝心,咱吴家沟又有这个规矩,我看,就让孩子们出去躲躲,也挺好。 “反正咱家柜子里,还有孩们回家拜年回来时,带回来的回礼,我和倷妈,平日又不爱吃那种东西。我看这样,让孩子们带上这些东西,到荣子家去住一天。” “眼面前,他姐跟公婆一块儿过,咱把三个新媳妇送到人家去躲灯,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会怎么想?”听了丈夫的话,老海怪媳妇气哼哼说道,“依我看,明天让老大套车,把她们三个,送他大舅家。 “正好老三两口子,过年时,还没去给他大舅他们拜年呢,这回让老三媳妇一遍儿去走走,算是拜个晚年。” “这样倒不错,”老海怪心里得意这种安排,嘴上去装着挺为难的样子,说道,“只是,过年时,老大老二媳妇,去他舅舅家拜年时,那几个舅母,每人都给了她们一块大洋的押岁钱,现在又让老三媳妇再去,像不像咱是在往人家,讨那块大洋的押岁钱似的?” 一提到押岁钱,老海怪媳妇就来气,想想大过年的,又是几个刚过门儿的儿媳妇,过年给公婆拜年,公爹竟只给每人赏了一个小银子的押岁钱,这事不知又要让村里人笑话多长时间呢。 而前些年呢,自己的娘家侄子结婚后,来拜年时,他这个当姑父的,也是只赏了一个小银子压岁钱,弄得她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现如今,自己的儿媳妇去给舅舅拜年,舅舅们给的,都是一块大洋的压岁钱,他居然还好意思提起这事。 老海怪媳妇越想越气,忍不住开口说道,“他舅舅家再穷,也不差那几块大洋的压岁钱,是给自个儿外甥媳妇的,又不给了外人。” 第70章 二月二 老海怪听出,妻子的话里带着味儿,也觉得有些害臊,脸上却木滋滋的,嘴里也不忘说着淡话,“老三媳妇,你到了倷几个舅舅家,他们要是再给你压岁钱,你千万别要了,等回来,爹给你。” 老三媳妇也对公爹过年时,只给一个小银子压岁钱的事不满,这会听了公爹这话,不冷不热地说道,“知道了,爹,年都过了,过时把节的,俺舅他们不会再给什么压岁钱了。压岁钱这东西,过了年再给,就没有味儿了。” 老海怪听出,老三媳妇的话里,也带着味儿,却又挑不出她什么毛病,只好忍着气,不再作声。 十五早上,老大套上车,把三个新媳妇送到大舅家去。 吃过晌儿回来时,日已偏西,卸了车,回到上屋,见母亲已经开始办置晚饭。 老二外出做买卖,这会儿还没回来;老三在街上的粪堆边刨粪。 今年冬天格外冷,粪堆都冻实了,得先用镐头一点一点刨开,才能装车拉走。老三一个人在家刨粪,刨了一天,差不多刨完了,见老大回来了,便撂下镐头,回家歇息。 老海怪今天上午,从山上扛回一块石头,拿錾子凿了个磙子。早先家里的磙子毂坏了,磨透了。 一个磙子刚凿好,这会儿正坐在炕上抽烟歇息,见老大老三脚跟脚进来,问了一声,“倷大舅家,都挺好的?” “挺好的,”老大说道,“给她们几个送去了,吃过晌,我就急着赶回来了。 听老大说话,老海怪往窗外看了看,估计了一下老大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觉得老大在路上,走得急了些,便开口训道,“那几匹大牲口,刚歇了冬,身子还没活络开。 “这两天,你使唤的时候,要将就点儿,别累过头了,万一撵出个好歹,这眼瞅着要摆弄地了,牲畜不得力,可就抓瞎了。” 老海怪这阵子,心里一直堵着慌,虽说整日强装着笑脸,像是挺开心,实际上,心里闹腾得挺厉害。 特别是一想到给三个儿子娶亲,差不多花光他存在银行里那些现大洋,心口窝,就会一阵一阵的疼痛,看什么都不顺眼。 想想早先多好啊,整天领着儿子们上山干活儿,回家吃过饭,就睡觉,家里也没有人敢惹着他。 你再看看眼前,几个儿子刚结了婚,忽啦叭像变了个人似的,都知道粘乎媳妇了,到爹妈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特别是老大和老三,成天蔫头耷脑,走路两腿发软,刚干了一点活儿,额头就冒虚汗了,活像个大烟鬼似的。 这德行,等开了春儿,种地要紧的时候到了,他们能顶得上去吗? 想到这里,老海怪又憋不住了,开口说道,“老话说,春打五九尾,过了年冻死鬼;春打六九头,当了被置具牛。 “前儿个,我翻了下皇历,今年春打六九头,春脖子短,开了春,就是个紧的,爹这岁数也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了……” 老大听爹说到这里,差不多猜出,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了,无外乎是教训儿子们要卖力干活,干活要长眼色之类,孩子们听得耳朵根子,都快磨出茧子了。 这些年,老大老三,一直对爹不肯雇长工的事,心存不满,前几年,他们哥儿几个还小时,家里统共有一百多亩地,那会儿父亲也能干,领着他们哥儿俩,就已经觉得忙不过来了。 这几年,父亲边攒钱,边置地,家里又添置了一百多亩地,虽说他们哥儿俩也长大了,可地太多了,越发忙不过来了,年年都要撂荒一些。 而父亲呢,太背 扣,又不通人情,一听说花钱雇长工,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宁肯撂荒,也不愿花钱雇工。 他自己整天拼命干活,累得要死,见地里的活还是没干好,心里有气,就抱怨两个儿子干活不够卖力,干活时也不长眼色,把两个儿子气得苦不堪言,常常偷偷流泪。 眼面前,见爹又要说这种话了,老大像冷丁想起了什么事儿似的,问老三道,“咱妈给灯加油了吗?” 说完,不待老三开口,先自抬腿出去了。 老三清楚大哥是在找借口开溜,便也就势说道,“大哥,待会儿,咱俩一块去送灯。” 说着,也起身出去了。 二人到了外屋,从盖帘上取来蒸好的面灯,就要往里面加油。 老海怪及时赶了过来,制止了儿子们,“别加豆油,”老海怪说道,“反正上茔的灯,也不能拿回家来吃了,浇点蓖麻油就行了。” 说完,拿来一坛蓖麻油,用勺舀了些,浇到面灯里。 老海怪家,年年都要在地头地脑儿,种些蓖麻。蓖麻产量高,出油也要比大豆花生高出几倍,用蓖麻油照明,一年下来,会节省不少豆油呢。 大儿子把浇了油的面灯,摆到一个筐里,老三拿上一沓烧纸,兄弟俩趁天还没黑,擓着筐,往茔上送灯去了。 送了灯回来,一家人吃过晚饭,怕老海怪又要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老三借口前街上,今晚有皮影戏,鼓动母亲和他们哥儿几个,一块儿去看皮影戏。 每年的元宵,都会有皮影班子,到村子里演皮影戏。 皮影戏班,行头也简单,只有两个人,每人挑着两口大箱子,所有演出用的道具,全在这四口箱子里。 演出时,先用两个木杆,支起一片白布,白布后面点上一盏明灯,一个人躲在白布下面,两手操作各种提偶,在灯光映照下,白布上就会有提偶的影子在运动。 另一人手脚并用,在一旁伴奏。操作提偶的人,不光要运动提偶,做出各种造型,还要随着提偶的动作,跟着说学逗唱,一个人扮演多少个角色,时而唱腔,时而对白,时而道白,很是忙叨。 二人演过一会儿,就会停歇下来,这时,其中一人就会端着铜锣,走到观众面前,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收些赏钱。 乡下人大多实在,不会像城里人那样耍奸,趁卖艺的人收钱的当口溜走,一般都会带一两枚铜板,来看热闹,到时候扔到铜锣里去。 待赏钱收得差不多了,二人接着又演起来。 这种皮影戏,往往会在一个地方演上一两个时辰,直到看热闹的人倦乏了,才会收场。 十六上午,老大又套上马车去大舅家,把三个躲灯的新媳妇接回来。 俗话说,过了十五六,没有饽饽没有肉。吴家沟人过了十六,大年才算正式过完,人们都会自觉收下心来,忙碌起农事。 老海怪家地多,人手不够,一般都是初三送了年,初四就开始忙农事了。只是今年新媳妇们刚过门儿,老海怪怕村里人笑话,才没像往年那样忙得紧。 好在今年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口人,干起活儿来,也出活儿了,虽说忙得不是太早,活却没少干。 十五前,老海怪已经把春播的农具修好了,几个娘儿们,也把种子选好,刚过了十五,新媳妇就开始剥花生种了。 去年腊月底儿,喜事和过年连在一块儿,老海怪家的年猪杀得晚,新媳妇进门后,又赶上过春节,家里饭菜的油水不小。 过了正月十六,老海怪家的饭菜,又恢复了平常,清汤寡水的,难得见到什么油腥。 老大媳妇的娘家穷,在家为闺女时,整天也是粗饭淡菜的,到了婆家,前阵子好吃好喝的,真 个天天像过年,心情也不错,年轻人又有胃口,只二十来天,身上就长了肉儿,气色比早先也好了不少,白里透了红,越发比刚嫁过来时,更楚楚可人。 老二媳妇娘家的条件一般,在娘家时,对饭菜也挑剔不大,好饭赖饭,都一样能吃饱,也就不太在意婆家的饭菜粗淡单调。 老三媳妇却不然,娘家是个地道的大户人家,每顿饭,至少要有四五道菜,农忙时,天天有干活儿的硬菜,除了一日三餐,平日,还要炸些油丸之类的点心,供干活的壮劳力,饿了时垫补垫补。 老三媳妇在娘家,又是老丫头,嘴头上哪能亏着? 如今到了婆家,前些日子,油水大时,她还能将就,眼面前,冷丁变得清汤寡水的,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每顿饭,端起饭碗,不吃,怕婆家人看不上眼;吃,却又没有胃口,只好装模作样,刚吃几口,就说饱了,不再多吃。这样一来,只几天功夫,老三媳妇的脸上,就有了菜色。 起初,婆婆还以为老三媳妇怀孕了,毕竟她和三胖子,一块轧拉了那么长时间,谁敢保他们婚前,不会做出点什么事儿来? 一天,帮婆婆做饭时,趁老大老二媳妇不在跟前,婆婆冷丁问了老三媳妇一句,“老三媳妇,你有了吗?” “有什么啦?”老三媳妇先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婆婆的意思,脸一下子红了,害羞地笑了笑,说道,“妈说些什么呀?哪能这么快?” 婆婆听了,也觉得不会这么快,便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我看你气色不大好,还以为你有动静了呢。” 老三媳妇自己也清楚,这阵子,家里的饭菜清淡,她吃得又少,照镜子时,自个儿也觉得,比年前瘦了一些。 眼下见婆婆已经看出来了,看似瞒不过去的,只好托辞道,“我在俺妈家时,就有这个毛病,每年过完年,都要瘦一阵子,等再过几天,自个儿就慢慢好了。” 婆婆知道,老三媳妇精细,不肯说出心里话,而她自己当年结婚时,就曾在吴家经过这种事,丈夫太刻毒,不肯在家里饮食上花钱,每年养的年猪,又会在年底前卖掉,弄得家里天天清汤寡水的,没什么油水。 那年,她头一次怀了孩子,营养跟不上,在孩口上,就因为偷吃了两个鸡蛋,结果招致平生第一次毒打,想想这些,她心里就酸得想流泪。 眼下三个儿子,虽说都成了亲,可要问她偏向哪个媳妇,她心里还是偏向老三媳妇。 这不光是因为老三媳妇长相俊俏,关键是这老三媳妇,有文化,明事理,会说话。从老三媳妇身上,她能看到自个儿年轻时的背影。 眼下老三媳妇既然不肯跟她说实话,婆婆只好说道,“咱家的条件,不比倷妈家,倷公公的为人,又不如倷爹。 “咱家这伙食不好,妈也知道,可你也知道,妈在这个家里,说了也不算,好在咱家的饭勺,掌在妈的手里,你要是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只要妈能办到,就能做给你吃。” 眼看婆婆说到了自己的心病,老三媳妇有些为难,却又不肯承认,笑着说道,“妈,看你说的,其实,我觉得,咱家现在的饭菜,挺好的,就是我自个儿,有毛病,不怪咱家的饭菜。” “好吃,那你往后,就强着多吃些,你多吃些,气色好了,妈就不会再说你了。”婆婆说着,望着老三媳妇笑了笑,又开始忙碌起来。 转眼出了正月,二月二到了。 二月二,是吴家沟人春忙前的最后一个节日,这天要吃煎饼。 二月初一,老海怪媳妇,把春节前剩下的半拉猪头拿出来烀了,又烙了煎饼。 老大媳妇忙着调拌煎饼馅。无外乎是把燎好的萝卜丝剁碎,再把煎豆腐、咸猪肉改成丁,再添加一些碎粉丝,海蛎子,放到锅里炒熟,摊到煎饼上,打包成方形,煎饼就算做成了。 新媳妇们不会烙煎饼,老海怪媳妇只得亲自上灶。 老二媳妇手拙,菜案子上的活儿,她干不了,只能坐在灶下烧火。 可是烙煎饼时,火候可是个大学问,烧火是个绝对的技术活儿。火候大了,煎饼刚下锅,只一会儿功夫就焦糊了;火候轻了也不行,煎饼下锅,老长时间也不熟,还会粘锅。 烙煎饼时,只能用软草,不能用硬柴,苞米叶子最好。 老二媳妇总也不得要领,大把大把地往灶里加草,婆婆刚把荞麦面汁,淋到锅里,不待摊均匀,锅底就传出焦糊味来,急得婆婆不住地训斥着老二媳妇,“金凤,煎饼糊了!” 金凤是老二媳妇的大名。听见婆婆训斥她,老二媳妇也上来倔劲儿,嗡声嗡气地说道,“糊了我逮!” 气得婆婆拿她没办法,烙出的煎饼,大半是焦糊的。惹得老海怪吃饭时心里不痛快。 第71章 调教小金凤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老龙放水。 正月里,吴家沟的女人,是不动针线不浆洗衣服的,家里攒的一堆脏衣服,要到二月二,才肯拿出来清洗。 上午,三个儿媳妇装了三大盆脏衣服,打算到村东水沟里清洗。 村东水沟里有泉眼,不光水清,还四季恒温,冬天在那里洗衣服,也不冰手,吴家沟的娘儿们,都愿到那儿去洗衣服。 女人聚集一块儿,少不得东家长,西家短的传瞎话,那里自然就成了吴家沟的是非之地。 嫁到吴家沟后,老海怪媳妇,只去那里洗过一次衣服。 那里的娘儿们,总愿向她打听她们家里的事儿,而她家的事,她又总觉得难以说出口,这样,去了一次之后,她就再也不去了。平日衣服脏了,她就在家里洗。 今儿个见三个儿媳妇,要去那里洗衣服,老海怪媳妇,心里不乐意,嘴上却不便直说,只是冲着儿媳妇们说了句,“那边人太多了,倷要是想去,就得天不亮去,这会儿去了,还得挨号,到中午还不一定能挨上呢,倒不如叫老三挑几担水来家,在家里把水温热了洗,一样好。” “家里不宽敞,洗不干净,不如到那里去洗。”老二媳妇不会听话儿,看不破婆婆的心思,直耿耿地说道。 本来就是洗几件衣服嘛,老大老三媳妇,也没在意婆婆的话,听了老二媳妇的鼓动,端起洗衣盆,和老二媳妇一块儿去了。 果然,东街水沟里,这会儿挤满了人,有十几个娘儿们,围着泉水边,坐在洗衣石后,一起一伏地在石板上搓洗衣服,不时用棒棰,棰打着石砧上的衣服。 一群娘儿们,手忙着,嘴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讲讲个没完。 正在洗衣服的女人身后,还站了十几个排号的女人。站着的,和坐着的女人,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地说笑着,不时发出鸭子嬉水似的笑声。 远处还有一拨女人,正端着洗衣盆往这里赶来,看这会儿人太多,有的回去了,有些却过来凑热闹。 老海怪家三个新媳妇,在水边站了一会儿,见一时半会儿排不上,怕回家太晚,婆婆会不高兴,老大老三媳妇,就有回去的意思。 老二媳妇却不然,她怕回家洗完衣服后,婆婆又会给她分派别的活儿,再说这里人多,有说有笑的,觉得挺有意思,见两个妯娌要回去,她坚持说这里水好,回家洗衣服不习惯。 老大老三媳妇见拧不过她,二人便扔下她,转身回去了。 回到家里,老大老三媳妇,正要从水缸里往盆里舀水,婆婆忙劝说道,“别用冷水洗,先烧一锅热水,够倷俩用的。倷现在的身子金贵,别凉着了,将来老了,会找上病的。” 说着,见老二媳妇还没回来,顺口问道,“老二家的呢?” “二嫂说,在家里洗衣服,不习惯,她还在河边等着呢。”老三媳妇说。 得知老二媳妇还留在东街水沟那边,老海怪媳妇猜出,她是在躲滑儿,心里便对老二媳妇生出几分不满。 两个媳妇温了水,开始在大洗衣盆里洗衣服。 约摸一个时辰,衣服就洗完了,晾晒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 看婆婆这会儿已经开始生火做午饭,便赶紧过去帮着忙活。 今天是二月二,当然要吃煎饼。煎饼昨天已经烙好,现成的,只热一下就行。 婆媳三人把饭放进锅里,烧了一个开儿,看看时候还早,婆婆就让老大媳妇拿簸箕,撮来一簸箕花生种,三个人坐到炕上,开始剥花生。 待一簸箕花生剥出来,老海怪爷儿仨儿就从地里回来了。老海怪媳妇就和两个儿媳妇,往桌子上端饭端菜。 吃饭的时候,不见了老二媳妇,老海怪望着老三媳妇,问道,“倷二嫂呢?” “洗衣服去了。”老三媳妇应声道。 老海怪往窗外望了一眼,说道,“刚才我进院里时,看院子里晾着衣服呢。” “哦,那是我和俺大嫂洗的,”老三媳妇说,“俺二嫂到东街水沟那儿去洗衣服了,还没回来呢。” 老海怪一向讨厌老娘儿们闲着没事,乱串门子,更是看不惯,到东街水沟那里洗衣服的那些娘儿们,没事成天在那里嚼舌头。早年媳妇和女儿去了那里一次,回来就和他闹别扭,逼着要他杀年猪。 老海怪一直都在怀疑,他们吴家的坏名声,差不多就是那帮在水沟边洗衣服的老娘儿们,给嚼舌头嚼出去的。 刚刚听说老二媳妇到那里去洗衣服了,心里先是生出几分不快,吱唔道,“家里洗不开了?” 当听老三媳妇问道,“用不用等俺二嫂回来,再吃饭?” 老海怪气乎乎地说了一声,“等她干什么?她又不是老人。” 说完,抓过一个煎饼,吃了起来。 吃过晌饭,老大老三媳妇开始收拾碗筷,把炕桌搬了下去。 老三媳妇把锅叉重新放到锅里,打算把老二媳妇的午饭,放进锅里温着。正这功夫,老大媳妇在她腰间捅了一下。 老三媳妇回过头去,见大嫂往院子里指了指,示意她往外看。 老三媳往院子瞅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家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老三媳妇看见,院子里的晒衣绳下,放了一盆刚洗过的衣服,显然是老二媳从河边端回来的。 “怎么回事儿?”老三媳妇问道,“这么说,二嫂已经回来了,怎么不过来吃晌饭呀?” “不知道。”老大媳妇一脸惊疑,看着老三媳妇,摇头说道。 二人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老二媳妇从屋里出来晾衣服,估计老二媳妇,准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老二媳妇出来,老大媳妇说道,“咱俩过去看看。” 说着,妯娌二人出了屋,往老二屋里走。 到了老二屋里,见老二媳妇躺在炕上,头上蒙着被子,把两个妯娌吓了一跳,以为她病了。 二人小心地走上前去,老三媳妇轻声问道,“二嫂,你怎么啦?” 见老二媳妇并不搭理她,停了会儿,又问道,“你身上不舒服吗?” 不料老二媳妇听了这话,突然像遭了电击,掀开被子,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瞪着一只独眼儿,冲着老三媳妇吼道,“我怎么不舒服啦?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没事,你就来咒我?你嫌他们老吴家人欺负我还不够呀?平白的,你也来往伤口上撒盐!” 老三媳妇一片好心来问她,不想反倒没来由,遭了老二媳妇的一通呛白,心里委屈得直想哭,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大媳妇看不过眼,赶紧上前劝老二媳妇道,“老二家的,你今儿个这是怎么啦?我和老三家的,看你这么晚还不回家来吃饭,以为你遇上什么事了呢。 ”这不,俺俩见你把衣服端回来了,也不晾晒,心里放心不下,俺俩就寻思,过来看看你,谁知你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套,你可真冤枉了老三家的。” “看个鸡巴毛呀!”见大嫂过来劝说,老二媳妇又冲着大嫂开了腔,“横竖 倷 都是他们吴家的人上人,值钱,俺是个人下人,泥巴块儿一个,不值钱,该死该活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假惺惺地来看吗?” 说完,又扯过被子蒙到头上,躺下了。 一通不着边际的数落,老大媳妇也被噎住了,心里气得翻江倒海。二人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老二家的今儿个是怎么啦?”出了老二屋子,老大媳妇问老三媳妇道,“早晨,咱一块儿去洗衣服时,还好好的,怎么洗完衣服,忽啦 就变成这样了,翻脸不认人了。” “大嫂,”老三媳妇低声说道,“会不会是咱们俩,没留下来陪她一块儿,在东街水沟里洗衣服,让她挑上了?” “至于吗?”老大媳妇说,“就为这点小事,使性子,那不成小孩儿了吗?再说了,她骂咱俩时,说咱俩是人上人,值钱,她是人下人,不值钱,这又是什么意思?” 经大嫂一点拨,老三媳妇恍然明白过来,低声说,“我知道为什么了,大嫂。” “为什么?”老大媳妇问。 “我猜,二嫂是因为当初订亲时,咱婆家下彩礼的事。”老三媳妇说。 “彩礼?”老大媳也有些觉悟,她清楚,当初订亲时,家里为了多弄点钱,回来还债,曾经给她明码标价:一百块大洋,少一分也不成。 一提起这事,老大媳妇就像自己有了什么短处,让人家攥在手里,闭上了嘴巴,不再吱声。 而老三媳妇呢,当初订亲时,家里也提过离谱的要价,二百块现大洋,最后,硬生生逼着婆家送了过去,才成全了她和丈夫。 如今这事让老二媳妇拎了出来,便也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也闭了嘴巴,不再说什么了。 老二媳妇一早出去洗衣服,到了晌午还不回家吃饭,婆婆也觉着有些不对路。 刚才老大老三媳妇收拾过碗筷,又听她俩在外屋嘀咕着什么,嘀咕了一会儿,又出去了,老海怪媳妇就有些心惊,疑心是不是老二媳妇出了什么事了?也不跟丈夫商量,起身下炕,趿着鞋,到了外屋。 看见老大老三媳妇这会儿,从老二屋里出来,二人嘀嘀咕咕地往上屋走,再看院子里的晒衣绳下,放着一铜盆刚洗过的衣服,婆婆便猜出,老二媳妇已经回来了。 老二媳妇既然回到家里,为什么不晾晒洗过的衣服呢?也不到上屋来吃饭,躲到自己屋里干什么? 再看看老大老三媳妇的脸色,明显露出被冤枉过的委屈和无奈,老海怪媳妇心里咯噔一下,差不多也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见老大老三媳妇进来,脱口问了一句,“老二家的,怎么了?回家不晾衣服,也不吃饭。” 听婆婆问话,老大老三媳妇,迷惑眼对迷惑眼,难过人对难过人,相互望了望,吱吾了一会儿,老三媳妇才嗫嚅道,“二嫂不知跟谁治气呢,在炕上躺着。” “治气?”婆婆吃了一惊,抬脚出了门,边走边问道,“她跟谁治气呀?家里谁惹着她了?准是在东街河沟里,听见谁乱嚼咱家的舌头,她听了风,就是雨,回家来奓翅儿了,这成亲才几天呀?她就敢这样!不懂事的老赶子。 “一早,我就劝倷,别到东街去洗衣服,倷偏不听,那是什么地方呀?是个惹事生非的窝儿,怎么样?去了一趟,她就这样了。” 婆婆捎带着老大老三媳妇,一块儿数落起来,说得老大老三媳妇,心里一阵慌乱。 到了老二屋里,老海怪媳妇见老二媳妇头上蒙着被,躺在炕上怄气,便没好气地训斥道,“老二家的,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回家不晒衣服,也不吃饭,这演的是哪一出呀?你听到什么了?你倒是说出来,谁挑唆你这样的?” 老二媳妇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气,听婆婆进来说出这话,气鼓鼓地从炕上爬起来,瞪着眼睛,和婆婆吵闹道,“还用人家挑唆呀?倷家干了什么缺德的事,倷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呀?” 听老二媳妇没头没脑地说出难听的话来,老海怪媳妇真的动起火儿来,提高了嗓门儿,大声呵斥道,“混蛋!你才过门儿几天?就这么少教起来,敢骂起婆家了!你给我说清楚,俺家怎么缺德了?今儿个你要是说不清楚,我绝饶不了你!” 老二媳妇觉得,刚才的话,骂得有点过了头,见婆婆真的动了肝火,稍稍收敛了一些,委屈地流着眼泪,诉起苦来,“妈,这事儿,你还用俺来说清楚呀?你自个儿心里,还不明明白白的?还用我来说呀!” “你不用叫我妈!”老海怪媳妇瞪着眼睛,冲老二媳妇吼道,“你刚过门儿才几天?你就敢奓翅儿骂婆婆,还反了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今天你要是说不清楚,这个家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第72章 小金凤撒泼 眼见婆婆撂出狠话,逼得老二媳妇没了退路,一咬牙,发了狠,开口说道,“说就说,都是一样爹妈养大的闺女,都一样的嫁到倷吴家当媳妇,倷凭什么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别人家的闺女是人,嫁到倷家当媳妇。敢是我就不是人,嫁到倷家来当牛做马来的? “倷家娶别人家的闺女,能出一二百块大洋的彩礼钱,娶我,倷家给出什么像样的彩礼了?有倷家这么办事的吗?” 凭心而论,娶这三房媳妇,当初下的彩礼不一样,这事,一直是老海怪夫妻的一块心病,不过那会儿,也是没有办法。 老大老三,丈人那边,开出了死价,讨价不得,当时只是为了成全孩子,才依了他们,过后,老海怪两口子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 如今这事,让老二媳妇挑明了,老海怪媳妇也觉得心里没了底气。 可如今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了,更改不得。这事,要是让老二媳妇纠缠着不放,三不动拎出来闹腾一通,往后这家里的日子,还能得好? 看看眼前老二媳妇,一只独眼瞪得像玻璃球似的,今儿个要不把她身上的邪气压伏下去,往后她这个婆婆,还怎么在儿媳妇面前立威呀? 想到这一块儿,老海怪媳妇稍稍镇定了一下,思忖了片刻,瞪着眼睛,冲着老二媳妇说,“小金凤,亏你还是成了亲的大人呢,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这男女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样样般配。 “各门亲事下多少彩礼,哪有个一定之规?都是双方父母,经过媒人商量下来的,该是多少,两家父母心里,自然有数,定下来后,再也不能改动,就像在集市上买卖东西一样,什么都要讲个随行就市,东西买完了,你总不至于因为买卖得贵贱,随便反悔? “你和俺家老二这门亲事,当初,是倷姑先来找我商量的,当初说好了,倷家是不要彩礼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家问问倷姑。 \"说句实在的,我当时,本来是不大愿意的,只是考虑到,和倷家都是亲戚里道的,又是倷姑来张口保的媒,俺不得不给倷姑面子,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按倷姑的意思,是一分钱彩礼不要的,就因为咱们两家沾点亲戚,俺觉得一点彩礼不给,于倷姑的面子上不好看,俺才给倷家下了一些彩礼。虽说彩礼不多,可毕竟俺是下了彩礼的。 “说实话,当初要不是看在倷姑的面儿上,倷家便是一分钱的彩礼不要,俺娶不娶你,还是两说的呢,这其中的原因,还用我说明了吗?你自个儿就不曾掂量掂量? “现如今,你都过了门儿,过事巴节的,你老母猪又想起万年的糠,重新提起彩礼的事,你究竟想干什么?是想无理取闹?还是想搅乱这个家? “我告诉你,小金凤,今天便是你想毁婚,俺也不在乎,不信你就试试!要不要我去把倷姑找来,把你给领回家去?” 婆婆一通严辞,说得有理有据,真个把老二媳妇震住了,抹着眼泪嘟囔道,“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如今都让倷家老二弄成老娘儿们了,回家以后,怎么办?” “你既知道这一点,往后就放规矩些。”婆婆紧逼着说,“彩礼的事儿,你往后不再提起便罢,要是再提起这事,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实话告诉你,你今儿上,就是把天给捅漏了,这事儿也不能再改了。你要是还想当俺家的儿媳妇,就把身上的野性子给改掉了,凡事不能由着性子来。” “我哪有什么野性子?”老二媳妇犟嘴道。 “没有野性子?那刚才你是怎么回事?还不赶快吃饭去?”婆婆喝斥道。 老二媳妇见婆婆给她台阶下,赶紧起身下地,穿上鞋,抹着眼泪,往上屋去了。 走出屋门,见公爹、大伯哥、小叔子和两个妯娌,这会儿都站在门外,便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往堂屋走去。 老海怪听妻子刚才,在老二屋子里驯服儿媳妇,心里暗自佩服,尽管妻子的嘴头子,他早已领教过,可今天听她训斥老二媳妇那些话,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虽说他平日也觉得,自己的嘴巴,也挺巧的,可总感觉到,不如刚才妻子说话那么有力道。 老大老三媳妇听过婆婆刚才驯服老二媳妇,真 个儿被震住了,想不到平日看上去那么随和、那么寡言少语的婆婆,要紧的时候,能把话说得那么煞底有力,心里便有了几分畏惧,暗自嘱咐自己,往后在家里,可千万别招惹了婆婆。 经老二媳妇一通闹腾,把老海怪中午的午觉给祸祸了,坐在炕头抽了两袋烟,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想想刚才老二媳妇闹腾的光景,反倒从另一个方面,给他提了个醒儿。原本想孩子们都成了亲,他的心事也就了结了,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心想剩下的时间,自己也该享享福了。 没料想经老二媳妇这一闹,老海怪觉得,早先享福的那种想法,根本就不靠谱,正应了那句老话:多儿多女多心事。 你想想看,原先自己一家人过日子,都不敢保,能事事顺心,这冷丁家里又添了三口外姓人,哪会事事如意? 中午只一个老二媳妇,就差点儿搅得他乱了方寸,要是三个媳妇一块儿折腾起来,那还不得炸了肺? 一想到这一块儿,老海怪就后悔不迭,埋怨自己,在孩子们结婚前,干嘛不对儿子们,进行一番婚后禁管媳妇的技术辅导? 想想他们吴家的男人,祖祖辈辈都是不受老婆欺负的,这在吴家沟,都是出了名的,再看看眼面前自己这三个儿子,着实叫他放心不下。 老二就不用说了,不光一小就长得单薄,还瘸了一条腿,脑瓜机灵,但缺少了他们吴家祖先,遗传下来的那种蛮劲儿。 老大老三呢,身子骨虽说挺健壮的,因为平日缺少他的指教,身上也缺少他们吴家祖传的,对女人的那种狠劲儿。 这眼看结婚都这么长时间了,可结婚时的那种新鲜劲儿,在他俩身上,至今还没消褪,天天粘乎着自己的媳妇,老海怪死看不上眼儿。 三个女人一台戏,照眼前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时间一长,这三个外姓女人,要是撺掇起来,闹光景,他们吴家不乱套才怪呢。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就打算寻个时机,教教儿子们,如何调教女人。 中午没睡觉,下午,老海怪领着两个儿子,早早就下地里去了。 爷儿几个坐在车上,往地里去时,老海怪见四下里没有外人,开口问儿子道,“中午,老二媳闹的光景,倷俩都看见了?” “看见了。”老大老三同声应道。 “什么原因,知道不?”老海怪阴冷着眼睛,问儿子们。 “不知道。”老大老三摇着头说道。 “惯的!”老海怪见儿子们直摇头,斜了儿子们一眼,气狠狠地喊道,“这老话说得好,惯坏的老婆,宠坏的娃,一点儿不假。女人这东西,天生贱皮子,你三天不打,她就能上房子揭瓦,古人说,打出的老婆,揉出的面。 “这禁管老婆,就跟调理牲畜一样,你手里的鞭子,不时得在它眼前摇晃摇晃,让它有个怕劲儿。你要是成天和它一块儿,磨磨蹭蹭的,让它摸着你的脾气,对你没个怕劲儿,到了要紧爬坡的时候,你再吆喝它,想让它用力拉套,那会儿,它就不一定听你的。 “这时候你再拿鞭子抽它,它不但不上套儿,还可能跟你尥蹶子呢。 “所以呀,平时你就不能给它们好脸儿。女人也这样,平时你要是不在她面前立下威严,成天和她粘粘乎乎、嬉皮笑脸的,等她犯了事儿,你再想禁管她,那会儿,就晚了,她不光不听你的,说不定,还敢和你平打平上呢!” 老海怪说到这里,又拿眼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见两个儿子表情木木的,没有反应,接着又训斥道,“眼面前,咱们家,也算个大家口了,咱老吴家的爷儿们,祖祖辈辈,可没有怕老婆的囊货。 “到了倷哥儿几个这一辈儿,要是没禁管好自个儿的老婆,反倒让老娘儿们给拿住了,你想想,这村里人,会怎么笑话咱呀?” 说完这话,老海怪又斜了儿子们一眼,见儿子们仍没反应,老海怪就叹气道,“唉,爹这阵子,夜里老是睡不好觉,就是担心倷哥儿几个,禁管不住自个儿的老婆,把咱家,给搞乱了。” “不能呀,爹。”老大听爹说出这话,干巴巴应了一句。 “不能?”老海怪瞪着眼睛,冲老大说,“那今天中午,老二媳妇,那算怎么回事儿?咱家里,要是三个媳妇,真的都像她那样闹起来,那不叫乱套,又叫什么?” 老大见爹步步逼着他问,只好安慰父亲,“不能呀,爹,我看俺家的和老三家的,都不能像老二家的那样闹腾,再说了,老二家的,不是让俺妈制伏了吗?” “不能?”老海怪又瞪了老大老三一眼,气哼哼地说,“就倷俩现在这副熊样儿,我不信倷俩,将来能禁管住自己老婆。” 说了这句,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你敢保老二媳妇,真让倷妈制伏了?我看不一定,生姜断不了辣气,她能有第一回,不敢保就没有第二回。“ 老海怪嘴臭话灵,下午刚说过的话,晚上就应验了。 中午老二媳妇哭闹,让婆婆一通喝斥,给压服住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到上屋吃了饭。 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寻思了一会儿,仍是不能服气。 虽说婆婆训斥她的那些话,听上去也觉得在理,可一想到老大老三媳妇,都有一二百块大洋彩礼的身价,眼面前,要是再去和婆婆说道说道,中午婆婆已经把话说绝了,再说婆婆那嘴上功夫,中午她已经领教了,自知根本不是婆婆的对手。 整下午,老二媳妇推说身子不舒服,也不到上屋去帮着剥花生种,躺在炕上瞎寻思,越寻思越憋气,越憋气就越想找人吵架。 傍晚,二瘸子收了买卖,回到家里,先到上屋转了转,见母亲领着大嫂和老三媳妇,正在灶上忙着做晚饭,却不见自己的独眼媳妇在这里,便问母亲,“妈,金凤呢?” “在屋里躺着呢。”怕刺激着老二,母亲轻声说了一句。 二瘸子听了,着实吓了一跳,忙问道,“她怎么啦?妈。” “不知道。”母亲也还没消尽中午惹的气,见老二问她,便冷声说了一句。 一听母亲的话味儿不对路,二瘸子似乎觉出些什么,转身回到屋里,果然看见媳妇正躺在炕上。 这会儿屋里光线正暗,二瘸子没看见,媳妇眼角上还挂着眼泪,只是对媳妇不到上屋帮妈做饭的事不满,便冷声冷气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啦?哪地方不舒服?人家大嫂和老三家的,这会儿正在上屋帮妈做饭,你也不去帮帮手。” 二瘸子媳妇见丈夫回来了,也不知关心关心她,见她躺在炕上,就这么冷言冷语地跟她说话。 小金凤憋屈了一下午的闷气,终于找寻到了一个出气口儿,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瞪着一只怒眼,盯着丈夫,拿手指着心口窝儿,恶声恶气地告诉二瘸子,“我这儿不舒服,痛得厉害呀!还做个鸡巴毛饭呀!” 见妻子嘴里没有好话,二瘸子猜出,她今天准是和家里人怄过气了。凭他对媳妇的了解,媳妇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要是和别人闹别扭,大概,理儿也不在她这边。 二瘸子便不想去兜揽她,装着不明就里地问,“你到底哪儿痛?” “心痛!”媳妇几乎暴怒起来,冲着丈夫吼道。 “心痛,还能出这么大的声儿?”二瘸子说道,“我看你还是疼得轻了!”二瘸子也怕媳妇纠缠他,说完这句,转身出去了。 第73章 二瘸子试狠 到了上屋,饭已做好,大嫂和老三媳妇,正在灶前收拾地上的乱草,母亲在里屋的炕上坐着歇息。 二瘸子进了里屋,问母亲,“妈,今儿个,金凤怎么啦?我刚才和她搭话儿,不料她像让风呛着了,和我不说人话呢。” “她说什么啦?”母亲听罢,警觉起来,问道。 “我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指着心口窝,冲着我大喊大叫,说她心口痛。真要是心口痛了,还能大声冲着我说话?”二瘸子抱怨道。 “不成器的东西,”母亲叹了一口气,和老二说道,“今儿个一早,她妯娌几个,要去东街河沟去洗衣服。我不让去,她们偏不听,到了那里,见人多,倷大嫂和老三媳妇都识趣,早早回家来洗衣服了,她却不识相,偏偏要留在那里挨号。 “也不知听哪个贱嘴的嚼舌头,把咱家给倷哥儿仨娶亲的底细,告诉了她,她听了风,就是雨,回到家里,就奓翅,衣服也不晾了,饭也不上来吃了,我过去问问她,她就鬼哭狼嚎地冲着我哭闹,抱怨咱家偏心了,当初给她家下的彩礼太少了。 “让我克了一顿,才好了一点儿,到上屋吃了饭。不想她又哪根筋犯抽了,这一下午,也不过来干活儿,躺在炕上怄气。” 说到这里,担心二瘸子,会和媳妇再闹出什么事来,母亲又劝二瘸子道,“你不用理她,让她闹腾,看看实在不行,我去把倷三舅妈找来,让倷三舅妈给她领走。这种媳妇留在家里,家里不乱套才怪呢。” 二瘸子自打订亲时,就对这门亲事不满意,等到成了亲,见到莽汉似的独眼媳妇,心都凉透了。 眼面前,听母亲说,要休了这个独眼媳妇,心里自然十二分爽快,脸上却装出气愤难平的样子,大声对母亲嚷道,“妈,你不用理她,惯她个臭毛病呢,她再敢奓翅儿,看我不收拾她。” 母亲情知二儿子,只是在她跟前说几句气话罢了。看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儿,哪里是他媳妇的对手?便顺口说,“你别理她就行了,别再去攒弄她,小心让她赖着。” 娘儿俩说话的功夫,老海怪领着老大老三,从地里回来。 二瘸子见爹回来了,从褡裢里摸出整钱,把今天赚到的钱交给父亲。 老海怪接过钱,背过身去,挡住儿子们的视线,打开柜门,取出钱匣子,把钱放进去,锁上柜门,才回身脱了鞋,盘坐在炕头抽烟。 老大老三媳妇,见干活的男人都回来了,问了婆婆一声,“妈,开饭吗?” “开。”婆婆应许道。 两个儿媳妇得话,开始往炕上摆放桌子;掀开锅盖,往桌子上端菜端饭,谁也没问老二媳妇怎么不来吃晚饭。 吃过晚饭,老大老三媳妇把桌子收拾干净,三个儿子在爹妈屋里坐着抽烟说话。无外乎地里的墒情之类的农事。 说了一会儿,等老大老三媳妇,把厨房里的活做完了,三个儿子才起身回到各自屋里去。 二瘸子媳妇见丈夫回来,约摸他已在上屋吃过饭了,心想自己受了委屈,丈夫也不懂得宽慰,吃饭时,也不知来喊她一声,一味冷落她,心里的暗火儿就烧了起来,开始骂起丈夫。 起初是小声嘀咕着骂,见丈夫并不理会,声音渐渐拔高起来,什么缩头乌龟,窝囊废、王八蛋之类难听的话,一股脑往丈夫耳朵里灌。 二瘸子傍晚受过母亲的叮嘱,心里有了底,并不理会妻子的谩骂。后来见这独眼女人越发放肆起来,便也忍持不住,坐起身来,怒斥道,“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一句怒斥不打紧,彻底把媳妇引爆了,一耸身,从炕上坐起,瞪着一只独眼,发起泼来,冲着丈夫吼道,“妈了个巴子,你能耐了,是不是? “都一样是爹妈养的,倷哥倷弟娶媳妇,家里都能给下一二百块大洋的彩礼,等轮到你这瘸腿子,一分钱不花,就把媳妇娶回来了。 “敢是我是一堆破烂,扔在大街上没有人要了,随便就让倷家拣回来了?还是你这个瘸腿子,只配捡回破烂当老婆?妈了个巴子,老娘除了一只眼不中用,其余哪个地方二五眼? “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大姑娘,嫁给你这么个不中用荒料,俺爹妈好歹养我一场,到头来,临出门子,连一分钱彩礼的济,都没得呀。 “如今我心里不平,反反你两句,指望你能替自己老婆出出气,不承想你个鳖头荒料,不光不能替自个儿老婆争气,反倒窝里横,敢冲着老娘瞪眼睛了。 “呸!你个兔羔子、窝囊废,妈了个巴子,还敢说给老娘脸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那尖嘴猴腮的德行,找个屠子来家,剥了你的脸皮,你那张脸皮,怕是连老娘的半个屁股都兜不住呢。 “你个缩头王八,倷家一分钱不花,把老娘娶了回来,你觉得还是你有本事了,是不是?妈了个巴子,早知这样,老娘当初,还不如多找些野汉子,把 屄 给捅烂了,让你这个缩头王八的好名声,实实在在地背在身上,让外人拿唾沫星淹死你这个鳖头……” 这独眼娘儿们一句一个王八,越骂嗓门儿越高,眼看把声音传到院子里了,慢慢就把二瘸子心里的火儿,给撩了起来。 想当年,他们吴家的男人打老婆,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如今娶了这么个母夜叉来家,不但不听丈夫的指教,反倒有欺凌丈夫的倾向,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可不让吴家沟人笑掉大牙? 越想越气,二瘸子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怒瞪着独眼媳妇,喝斥道,“你皮子紧了!是不是?” “什么?”独眼媳妇见丈夫说出这话,立时觉得脑门子像被炭火烤着生疼,也发出泼声,身子向前探去,伸手要抓挠丈夫的脸。 你别看二瘸子腿脚不利索,手上却机灵,盛怒之下,忘乎所以,狠甩一巴掌,一个大耳撇子抡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妻子的脸上。 深夜里,小两口房间里,传出清脆的响声。 照二瘸子的意思,是要左右开弓,再扇几个耳撇子,直到独眼老婆驯服了,才肯停下。 不料这独眼悍妇,遭此一击,兀地像被惊吓了的野兽,反射地猛一伸手,便是一个猛虎掏裆,动作迅捷有力,以无可争辩的准确,狠狠地将丈夫的命根子,攥在自己的手里,用力向后揪扯着。 二瘸子遭此致命一击,突兀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甲虫,身子拘挛到一起,不敢有一丝儿的挣扎,觉得自己马上快要死了。 这悍妇却不依不饶,其至还游刃有余地空闲出另一只大手,用力抽打着丈夫的嘴巴子,嘴上也不闲着,打一下,骂一声,一边又像管教孩子似的喝问丈夫,“你还嘚瑟不?你还嘚瑟不?” 二瘸子夫妻的打闹声,惊动了刚刚歇息下的吴家人。 老海怪两口子,听见独眼媳妇的打骂声,先是吃了一惊,纷纷跳下炕去,趿着鞋,冲了出去。到了东厢房,老海怪刚要钻进老二屋子里,帮着老二出出气儿。 转瞬意识到,一个公爹,半夜三更的,硬闯儿媳妇房间,有些不妥,立时刹住了脚,急得在老二门口直转圈。 老海怪媳妇却顾不得许多,径直闯进老二的房间。一眼看见二儿子这会儿,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似的,脸色煞白,蜷缩在炕上。 而老二媳妇呢,这会儿却不管不顾,骑在丈夫身上,正忙着调教二瘸子呢。 看到这里,老海怪媳妇心里,先是大吃了一惊,转而怒气升腾,顾不得许多,上前先是扇了独眼媳妇一个大嘴巴,破口骂道,“金凤!你个泼妇!你想要他的命呀?” 独眼媳妇遭了一击,惊得松了手,见婆婆还要打她,一只怒眼瞪着,手指着身下的丈夫,冲着婆婆吼道,“他刚才打我,你怎不管?” 老二媳妇大概心里也知道自己理亏,索性一把扯乱自己的头发,向婆婆撒起泼来,从丈夫身上滚下,坐在炕上,两腿乱蹬,大喊大叫道,“倷全家人都在欺负我呀! “天底下有这样的婆婆吗?小两口儿打架,你不去管教自个儿的儿子,反倒帮着儿子打媳妇,帮着瘸子打瞎子,我没法活了,老天爷呀!” “你这叫两口子打架吗?”婆婆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喝斥独眼媳妇道,“小两口儿打架,有这么下死手的吗?” “他不先打我,我能打他吗?你怎不说说倷儿子呀?”老二媳妇放起刁来,“刚才我都躺下了,就说他两句,他起身就是一个大耳撇子,打得我两耳发响,两眼冒金星。我的妈呀!我活不了了!倷一家人都来欺负我呀! “早就听说,倷老吴家,祖辈都有打老婆的家风,不想这么快就让我赶上了。” 老海怪站在老二门外,听老婆在屋里喝斥独眼媳妇,却没听见老二说话声,估计是自己儿子,这会儿没得相应,吃了大亏。 想他们吴家祖上修炼的功德,如今毁在了这个独眼女人的手里,老海怪心里气得不行,恨不能代替他家老二,进去扇那独眼儿媳妇一顿嘴巴。 再听听老二媳妇,得了相应,这会儿又得了便宜卖乖,耍泼放刁,放屁拉臊,说出一大堆不中听的话来,老海怪在门外气得直跺脚。 见老大老三这会儿都来了,老海怪便瞪着斗牛眼,冲着老大喊道,“老大!明儿个一大早,你赶车上倷三舅家去,把倷三舅妈接来,让她赶紧把这个白虎星给领走,咱家不能再留她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才过门儿几天,就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这要是再留下来,将来不毁了咱这个家,才怪呢。”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老大老三,开口道,“我说得怎么样?老婆这种东西,就是不能惯,一惯就出事……” 老海怪正要接着这个话头往下说,好好教训教训儿子们,转眼看见老大老三媳妇,正在身边,觉得这话说得不是时候,赶紧改口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亲戚不轧亲,轧亲断了亲,怎么样? “当初这门亲事,我就不乐意,只是看在倷三舅的面子上,才答应下来,眼面前,倷都看见了?这个白虎星,还讲一点亲戚的面子吗? “明天就让倷三舅妈来给领走,咱们家绝对不能要这种东西。老三,你进去,把倷二哥弄出来,领到上屋,今晚到上屋睡,别让这个白虎星给害死了。” 说完,抬脚回到上房。 老海怪媳妇本想再喝斥老二媳妇几句,可一听丈夫刚才在外面说的话,又触痛了她的心病,心里又气又委屈,给老二媳妇撂下一句,“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回家去。”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老三进屋,见二哥躬着身子,躺在炕上,这会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听老三说要抱他出去,觉得有些丢人,只好咬着牙,说道,“不用。” 说完,自个儿下了炕,躬着腰,小步挪了出去。 老大老三媳妇在一边看着,心里觉着好笑,只是这会儿,却不敢笑出来,只得忍着笑,回自己屋里去了。 回到上屋,老海怪肚子里的气儿还没消,又不干不净地骂了一会儿。 二瘸子觉得,下身还有些七扭八歪的不自在,站着不舒服,坐着也不舒服,只好爬到炕梢,头倚着被 朵,躺下身子。 老大和老三坐到春凳上。老海怪媳妇不愿听丈夫说话,趁他停了骂声,正往荷包里挖烟的功夫,问老二道,“因为什么?刚才,你俩。” 见妈问他,二瘸子强打精神,坐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妈的,这熊娘儿们,就是欠揍!” 说着,看了春凳上坐着的兄弟二人一眼,接着说,“傍晚我回来,听咱妈说,她中午在家里闹事,我当时就想回到屋里擂她一顿,是咱妈拦着,我就强忍了下来。 “本来今儿晚上我不想打她了,可我回屋去那功夫,她还不识相,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我这熊脾气,能容得了她在眼面前嘚瑟? “二话没说,一个嘴巴子,就打了过去,我本想要站起身子,结结实实捶她一顿,悔不该起身太慢,让她得了把,薅住了我那什么,要不然,今晚非砸她个半死不行!” 第74章 小金凤求饶 尽管老海怪并不相信,二瘸子的话全是真的,可听完之后,心里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却并不解气。 看看老大老三媳妇,这会儿不在身边,老海怪慨叹道,“唉,打老婆,你就得下手狠一点儿,不能给她一点儿机会。 “爹小时候,倷爷爷就叮嘱过我,说老婆这种东西,头一次打她,下手就一定要狠一些,头一次把她打老实了,她就有了怕劲儿;头一回要是打不服她,那就像做了夹生饭一样,往后再想管教,她就不一定能乖顺地听你的……” 妻子在炕上坐着,听了丈夫刚才的话,心里感到一阵子酸痛。 二瘸子这会儿,只想替自己辩白,也忘记了察看母亲的脸色,顺着父亲的话头,抢着说道,“可不是嘛,爹,刚才我还在后悔呢,今晚上,我就不该伸手去打她,我应该到仓房里,拿一根扁担,一顿扁担把她擂倒在炕上,打她个半死,看她还敢嘚瑟!” 看见二瘸子这会儿咋咋乎乎地,一边舞胳膊弄腿,一边咬牙切齿发狠地说着,母亲心里,既厌恶,又可怜,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老二,刚才,妈要是再晚一点过去,家里人这会儿,大概就得商量着给你办后事了。” 一句话,噎得二瘸子的,脸色就像正在下蛋的母鸡,连脖子都涨红了,望着母亲说不出话。 母亲担心父亲,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对坐在春凳上的老大老三说,“时候不早了,你俩也回屋去睡。” 老大老三得话,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老大临出门,老海怪又叮嘱了一句,“老大,明儿个一早,你赶车去把倷三舅妈接来,让她把这个白虎星领回去!” 老大应了一声,回屋睡觉去了。 母亲又加了一床被,让老二躺在炕梢,一家人郁闷不乐地躺下了。 老海怪躺在被窝里,一点睡意也没有,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大半夜,还是睡不着。 今天家里出的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从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这事儿,说起来还真不算大,不过是小两口打架而已,对一般居家过日子的夫妻来说,真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可是,这事发生在他们老吴家,那就不是一件平常的事了,说出去,丢人呀。 想想他们吴家,已经几代人了,都有打老婆的威名。 几代人过去了,打老婆,已经成了他们吴家祖传的家风,以至于一般人家的女人,一听说是给他们家的男人提亲,吓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浑身直哆嗦呢。 眼下可倒好,就因为老二媳妇这一个猛虎掏裆,就把他们家的祖传名声,彻底给毁了——老二让媳妇打了。 准确地说,他们老吴家的一个大老爷儿们,让自个儿的娘儿们给收拾了,又不是一般般的不分伯仲的较量,而是一场完败,让自己的媳妇,一手薅住命根子,一手扇着耳撇子,而且每扇一下,还要问一句,“你再敢不敢啦?”简直跟父母管教孩子似的,奇耻大辱啊! 他们吴家的祖辈,何尝受过这等屈辱?如今却让他,这个自以为是他们老吴家几代人当中,最优秀的一位爷儿们给赶上了,而带给他这种屈辱的,偏偏又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儿子,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就难过得直想流泪。 奇耻大辱啊!老海怪暗自在心里叫苦迭。 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让吴家沟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娘儿们知道了,往后他在村里,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明天把媒人叫来,该怎么跟媒人说这事?既不至于损害他们吴爷儿们的威名,又能让媒人准确地把握到,这独眼所犯过错的严重性,休掉她,已是不容商量的事。 老海怪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仍旧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来。 如果说这天夜里,老海怪家,还有人像老海怪一样焦虑不安,彻夜难眠地纠结,那一定是二瘸子媳妇。 二瘸子媳妇,倒并不是因为自己狠狠地收拾了丈夫而后悔,而是公爹临走时,扔下的那句狠话,让她感到恐慌不安。 公爹说,明天让大伯子去她姑家,接她姑来,让她姑把她领走。而她的姑妈,正是自己丈夫的三舅妈,又是他们夫妻俩的媒人。 一个新婚的媳妇,过门没几天,婆家就派人,让媒人来把她接走,这事意味着什么?独眼金凤心里,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何况今天中午,婆婆就曾警告过她。 其实,独眼金凤并不怕自己的姑姑,她怕的,是自己的亲爹。 她让婆家休了的事,姑姑是不能替她瞒着,一定要送她回自己的娘家。 在娘家为闺女时,家里的其他人,她都不怕,就怕她爹。她爹是娘家唯一能管教得了她的人。 和一般家里不一样,一般家的父亲管教儿女,通常是批评说服,顶多扇几巴掌,踢几脚,也就差不多了。 可她们家,却不这样,她爹管教孩子,通常是把孩子捆绑起来,吊到院子里的枣树上,然后再拿赶牛的鞭子抽打。 一顿鞭子抽下来,人差不多就等于死过一回。 一想到父亲的鞭子,她就浑身直打哆嗦。 而这一回,刚成亲一个多月,就让夫家给休了回去,这个面子,父亲怕是丢不起的,这要是回到家里,别的先不用说,这一顿鞭子,是必不可少的。 打过之后怎么办呢?刚结婚没几天,就让人休了,这在娘家还怎么活呀?即便是运气好,家里人再托媒人,把她重新嫁人,原本就瞎了一只眼,模样长得丑,又是刚成亲就让婆家休回家来,你只要这样想一想,就能大概猜得出来,接下来要嫁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 尽管眼下自己的男人,虽说瘸了一条腿,可身上的其余部位,还都好使,为人也透精透灵,模样也说得过去,每天夜里,虽不能完全令她满意,却也强差人意,聊胜于无。 关键是,丈夫还年轻,和她又是头婚,她是一个黄花姑娘,明媒正娶进门的,婆家条件又好,好歹是个大户人家。从这里要是被休了之后,还能找到比这家更好的人家吗? 二瘸子媳妇,越想越后悔,越后悔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埋怨自己,下午不该躺在炕上治气。 毕竟中午,婆婆都给她一个台阶下了,可她当时觉得心里委屈,下午又躺在炕上治气,不肯到上屋帮着干活儿,最后就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将死了。 晚上跟丈夫掐架,又下了死手,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眼下该怎么办呢?怎么样做,才能让公爹改了主意,让她继续留在吴家,最好是让她姑也不用来呢? 二瘸子媳妇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 五更天,鸡叫头遍,二瘸子媳妇还没入睡。 听见上屋门响,老大媳妇已经起身了,正往茅厕送尿坛子。 过了一会儿,听老大媳妇又回到上屋,接着又听见西厢房门响,那该是老三媳妇,起身到上房帮着做早饭。 平日里,三个媳妇当中,总是老大媳妇起得最早,接着是老三媳妇,二瘸子媳妇,总是在听到老三媳妇走到上屋时,才起身。 昨晚公爹发话,今天要赶二瘸子媳妇回娘家。二瘸子媳妇不想回去,却又一时拿不出个好办法,这会儿听见老三媳妇的脚步声,二瘸子媳妇恍若一下子开了窍:干嘛不找老三媳妇商量商量呢? 老三媳妇为人机灵,又有文化,嘴巧会说话,要是求老三媳妇,到公婆面前替她说说好话,备不住公爹听了,就能回心转意呢。 有了这个念头,二瘸子媳妇匆匆爬了起来,顾不上洗漱,出门到了上屋,拉开门,见老三媳妇正坐在灶前烧火,大嫂在锅上馇粥。 见老二媳妇开门进来,妯娌二人脸上都有些迷乱,心里说不清是可惜还是冷漠,毕竟昨儿个,二人都让老二媳妇,打鸡骂狗地捎带着数落了一通,一肚子怨气,还没放干净。 昨晚见她又闹,二人便不再敢上前去劝说。结果公爹就发了狠,要赶她回娘家。 想到这一点,两个妯娌心里就有些发酸, 好歹妯娌一场,相处只一个多月,老二媳妇就让婆婆家往外轰赶,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两个妯娌哪能不觉得难过? 二瘸子媳妇见到两个妯娌,似乎也有些尴尬。只是眼下顾不上许多了,便向老三媳妇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一下。 老三媳妇见了,只得起身跟了出去。 老二媳妇,把老三媳妇领进自己屋里,不待老三媳妇开口,就先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道,“老三家的,快帮二嫂想想法子,这可怎么办呀?眼看天就快亮了,等咱大伯哥套上车出去,那会儿就晚了!” 老三媳妇知道老二媳妇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却装出冷冰冰的样子,埋怨道,“我有什么办法呀?这事你做得也太绝了,哪有两口子打架,下这样的死手?你这不是成心想要二哥的命吗?按照老辈儿人留下的七出之律,光这一条,就可以撵你走人。 “再说了,你昨儿个中午闹过了,肚子里的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咱婆婆也给你台阶下了,你就借坡下驴,这事儿不就结了吗? “谁料想,你昨儿个下午还在治气,把自儿个的道儿,给堵上了。 “昨晚你又大闹,我看这事,搁在谁家,都不会轻易容忍,你是没看见呢,昨晚,你把咱老公公气得,浑身直哆嗦呢,要不,哪能扔出那样的狠话?” 见老三媳妇不但不帮着想法儿,反倒先数落她一通,老二媳妇这会儿,也顾不得生气了,打断老三媳妇的话,哀求道,“咳,老三家的,这些,我都知道错了,你这会儿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呀?这会儿,你就是打死我,又能怎么样呢? “二嫂现在找你,就是看中你的机灵劲儿,想让你帮二嫂想出个好法子,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咱老公公改了主意,别把俺姑找来就行。” 情急之下,二瘸子媳妇脑子也不蠢了,嘴巴也灵巧了,哀求着老三媳妇,说着巴结的好话。 老三媳妇到底年轻,经不住老二媳妇几句哄人的好话,听过之后,心里也就不再怨怪老二媳妇昨天中午,说的那些伤人的蠢话了,也想趁机在老二媳妇面前卖弄手段。 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眼面前,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你能不能放下脸皮,狠下心来去试试。” “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给二嫂听听,”二瘸子媳妇,一听说老三媳妇有好办法,急得像火烧猴屁股,急着催促道,“二嫂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办法好,有什么狠不下心来的?什么事我都敢做,只要能留下来就行。” 见老二媳妇说出这话,老三媳妇也不再卖弄,开口说道,“按说呢,昨天你和二哥的事,也只是小两口打架,算不了什么大事。 “夫妻之间过日子,就像饭勺挨着锅沿儿,哪能没个磕磕碰碰的?拌拌嘴,吵吵架,都是常有的事儿。 “那你的错儿,错在哪儿呢?依我看,有这么三处:一是结婚的时间不长。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奓翅儿,肯定让公公婆婆,心里不痛快。再说,这回,又是你没事找事。 “男女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彩礼多少,都是两家父母说了算。 “亲事既然定下了,一般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如今你都嫁到他们吴家了,木已成舟,过时巴节的,你又老母猪想起万年糠,重新提起订亲彩礼的事,这不是没事找事,诚心折腾吗? “这些话,咱婆婆昨儿个,已经说得挺多了,我以为你听明白了,谁知道你昨晚上,又闹事。 “如今你要想让咱老公公改主意,就得先去向咱老公公认错,彩礼这事,你必须得跟咱老公公说清楚,向他保证,今后你绝不敢再提彩礼的事了。 “这第二呢,就是昨晚上,你不该跟咱婆婆顶嘴。本来就是你的错,你欺负了二哥,咱婆婆过来,给你俩拉开,骂你两句,打你两巴掌,你受着就是了,可你呢?却和咱婆婆闹腾起来,这就是错上加错了。 “这会儿,你要是能心服口软,去向咱婆婆赔礼道歉,向她保证,你今后不敢再顶嘴了,我想,大人不计小人过,咱婆婆也不是那种不讲情理的人,不会再和你计较了。 “这第三呢,就是你昨晚,对二哥下手太狠了,两口子打架,哪能往死里整?二哥昨晚在咱婆婆屋里睡,你这会儿过去,一并向二哥赔个不是,向他保证,往后不再打他了,这样,也算是给咱公公婆婆一个面子。 “这三点你要是都做到了,咱公婆再不原谅你,那就是他们的错了,说明他们心眼儿太窄,外人也会瞧不起他们。” 第75章 原谅小金凤 老二媳妇一只独眼眨巴了几下,觉得老三媳妇的话在理儿,跟着又问,“老三家的,那你说,我什么时候过去说,才合适?” “你还等什么?这眼瞅着天快亮了,你等天亮了,咱老公公吩咐咱大伯子,套车去接倷三姑来,那会儿就晚了。” 老三媳妇说,“走,咱一块儿过去。到了上屋,你也不用问,径直走到他们屋里,就势跪下,装出一副可怜相,哭哭涕涕地求他们,常言说得好,嗔拳不打笑脸,咱老公公再厉害,也不至于打一个给他下跪的儿媳妇?” 老二媳妇听了,跟着老三媳妇到了上屋去。 进了上屋,老三媳妇向公婆屋里指了指,老二媳妇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吭声,灰头土脸地,一头闯进了公婆屋里。 婆婆这会儿已经起身了,穿好衣服,坐在炕上,正等着儿媳妇们给她端来洗脸水。 老海怪刚起身,见老二媳妇虎悻悻地闯了进来,像一个刚知道害羞的孩子,倏地又趴下身子,钻进被窝儿。 二瘸子这会儿,刚刚睡醒,见自个儿媳妇闯了进来,不明就里,还以为媳妇临走前,要和他来个鱼死网破、一决雌雄呢。先自浑身哆嗦起来,幸亏这会儿躺在被窝里,父母和媳妇才没能发现。 等看见自个儿媳妇进了屋,二话不说,先是扑通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炕上的公婆苦苦哀求着,一边把刚才老三媳妇教她的那些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二瘸子这才闹明白,自己媳妇不是来找茬儿的,是向公婆赔礼来了,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嘴上跟着就硬气起来,趴在被窝里,冲着媳妇,厉声喝斥道,“你来干什么?还不快滚!你想让我再揍你一顿,是不是?” 媳妇见自己的丈夫抢先开了口,便眼泪汪汪地冲着丈夫,哀求道,“当家的,你放心,打今儿个往后,我要是再敢骂你一句,敢再动你一个手头,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下辈子给你作牛作马。 “我错了,当家的,我真的错了,常言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咱夫妻一场的份上,你替我向咱爹咱妈,说几句好话,别让咱爹赶我回家,行吗?” “不行!”二瘸子尖声厉气地喝斥道,“你快给我滚出去,你等我起来,就晚了,看我不打出你屎来!” 老海怪苦熬了一夜,硬是没想出个两全之策。这会儿,见老二媳妇哭哭啼啼,进屋来哀求他,立马觉得是个借坡下驴的好机会。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传扬出去,他们吴家的名声,真的就给毁了。 如今老二家的,来向他认错求饶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在这种情况下,要硬是把老二媳妇赶走,人面上,也说不过去,何况这保媒的,又是孩子的三舅妈。 再说了,今天真的把老二媳妇赶走了,将来,谁敢保老二,就能找到一个比这独眼更好的媳妇呢?更何况,就算将来老二,还能找到一个和这独眼差不多的媳妇,那办喜事,不是还要再花上一笔钱吗? 想到这里,老海怪打定了主意,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把被子披在身上,倚着山墙,坐在炕头,先点上一袋烟,干咳了两声,才开口说道,“起来,老二家的,别跪了。” 别看二瘸子媳妇平时,说话办事,有点颟顸,这会却灵光一显,有了机灵,见公爹说出这话,觉得和昨晚公爹说话的口气相比,口风已经变了一些,让她看见了一丝的希望。 老二媳妇索性矫情起来,越发哭得伤心了,比刚才也越加显得可怜,嘴里说道,“不,爹,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成天跪在这里,不起来。” 老海怪很是受用眼前这种场面,这可是他多次动用拳脚,想从他自个儿老婆那里得到,却老也没有得到的效果。 没承想,今个儿,自个儿并没动拳脚,老二媳妇,竟给了他这种极大的满足,一时得意的不得了,稍微拿把了一会儿,也装出万般无奈的样子,对老二媳说,“行啊,老二家的,你起来,爹不撵你走就是了。” 二瘸子媳妇得了公爹这句话,一块心病,可算化解开了,也不客气,立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老海怪见老二媳妇要出去,觉得有些话,还没和她说透,便开口说,“你先慢着,老二媳妇,爹还有话给你说呢。” 二瘸子媳妇听了,站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一边抽泣着,站在炕前,等着公爹的教诲。 眼看老海怪吐了口儿,让独眼媳妇留下来,心里最不痛快的,要数二瘸子。 二瘸子原本就对这门亲事,不中意,昨晚又领教了这娘儿们的手段,现在一看见这娘儿们,就浑身哆嗦。 本来,昨天晚上,父亲说的好好的,今天一早,就打发这娘儿们滚蛋。 那会儿,二瘸子听爹说了这话,虽说下身还痛得不敢动弹,心里却挺高兴,心想,遭一回大罪,能把这母夜叉打发掉,也算挺值的。 不料这一觉醒来,经这独眼娘儿们装腔作势的一通哭诉,父亲居然变了卦,又答应留下她了。 二瘸子心里,甚是不满,当着爹妈的面儿,大声嚷嚷道,“我不要你这个白虎星,赶快给我滚!” 说着,两手在被窝里撑着炕席,转头对父亲说道,“爹,不能留她呀!别信他的鬼话,她不带好的!” 眼见自己的好事,就要被自己的丈夫给搅黄了,二瘸子媳妇心急,赶紧往丈夫头上靠了过去,嘴上可怜巴巴地说道,“当家的,你放心,我要是再敢骂你打你,出门就让屋顶上掉下的瓦,给砸死。” 二瘸子一见媳妇朝自己走过来,吓得赶紧缩进了被窝,浑身又哆嗦起来,嘴上却死扛道,“站住!你给我滚!滚!我不要你!” 听二瘸子一声高似一声地喊叫起来,老海怪看出,他是喊给自己爹妈听的。 怕他再这么喊叫下去,会把事情弄僵,老海怪及时制止了他,“拉鸡巴倒,老二!” 说着,冲着老二媳妇说,“老二媳妇,你过来,爹有话给你说。” 见老二媳妇,这会儿乖顺得了不得,让她怎么,她就怎么,老海怪心里越发得意,差不多忘光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拿出烟袋,在烟荷包里挖了一袋烟,挨近炕头墙上挂着的油灯点烟。 点着后,抽了几口,才望着老二媳妇,说,“按说呢,轧儿女亲家,托媒人,下彩礼,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男婚女嫁,讲求的,是个门当户对,男女双方,得条件相当才行。要是男女双方的条件不相当的话,可是两家又都想做成这门亲事,这时候,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老海怪瞪着牛眼,盯着老二媳妇看着,见老二媳妇眨着一只独眼,说不出话来,猜出她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老海怪接着说,“这个时候,就要在彩礼上找齐了。说实在的,老二媳妇,爹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和俺家老二订亲的时候,咱家到底有没有钱呢?我跟你交个底儿,有!别说一二百块大洋,就是三四百块大洋,咱家也是拿得出的。 “可当初,为什么没给倷家,下太多的彩礼呢?今儿个,既然你把这事挑了出来,爹也不背你说,就是当初,我和倷婆婆,对你和老二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 “当时的情况呢,是这样的,俺家有好几个媒人上门,要给咱家老二提亲,你想想就知道了,那会儿,要不是媒人挤破了门,上咱家给他们哥儿几个提亲,爹能一块儿,把倷妯娌仨都娶回来吗? “就因为那会儿,上门提亲的人太多了,爹看他们哥儿几个,也都到了成亲的年龄,就齐嗤咔喳,一下子把他哥儿几个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我刚才说,当初我和倷婆婆,对你和老二这门亲事,是不乐意的。可为什么,后来娶你进门了呢?这里面,就是因为倷姑这层关系。好歹咱也算是亲戚了,能不给倷姑个面子吗? “可话又说回来了,就是到牲口集上买头牲口,也不能不挑不拣的,扔出一把钱,随便牵一头牲口来家?至少也得看看牙口啦,骨架啦,膘头儿啦,再依据这些品相,最后才能定下价码。 “我刚才不说了吗?当初呢,我和倷婆婆,对你和老二这门亲事,是不乐意的,想必倷姑也看出俺这层意思了,就提出不要彩礼的事了。 “其实呢,彩礼才几个钱呀?不过是一二百块大洋罢了。 “谁家给儿子娶亲,都得拿捏拿捏,老话说了,人这一辈子,一世没好妻,十世没好子,谁不巴望着子孙们好啊? “刚才我不说了吗?要不是看在倷姑的面子上,倷家就是不要彩礼,俺也不打算轧这门亲呢。就是碍着倷姑这层关系,俺才答应了这门亲事。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问倷姑。” 说完这些,老海怪停了一会儿,抽了几口烟,接着又说,“老话说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俺家既然把你娶进家门了,就把你当一家人看待,你自个儿拍拍良心说,自打过了门儿,这家里人,有没有对你另眼相待过?” “没有。”二瘸子媳妇摇着头说道。 “就是嘛。”老海怪接着说,“别看订亲的彩礼不一样,可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了,就不能再论这个了,什么人上人,人下人的,在咱家里,人人都是一样平等的。 “反过来,再看看你,做得就有些过格了,从昨天晌午开始,不知你在哪里听人乱嚼舌头,回到家里,就治气闹事,昨晚又打了自己的男人,顶撞了公公婆婆,这哪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干的事呀? “你是把俺逼得没有办法了,才不得已,打算让倷姑来,把你领走。但凡你要是给俺留些面子,俺能走到这一步吗? “你自个儿想想看,七出规定:不顺父母,出;无子息,出;淫,出;妒,出;有恶疾,出;口多言,出;窃盗,出。 “这七条里面,只要犯了一条,俺就可以赶你走。可你光是昨天晚上,就犯了其中的两条:一是,不顺父母;二是,口多言。你说,俺要是真把你赶走了,在人面上,说出口?说不出口?” “说得出口。”老二媳妇乖顺地低声说道。 “就是嘛!”老海怪叹气道,“可是呢,爹这心呀,就是太软了。刚才你一进门,就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俺,俺这心里呀,就忍不下去了。爹也是有儿有女的,拉扯一个儿女长大,容易吗? “谁家的爹妈,不指望自个儿的儿女有出息呢?爹这回要是真赶你走了,你回到家里,可怎么活呀? “这刚结婚才一个多月,就让婆家给休了回去,倷爹妈的脸,往哪儿搁呀?在村里还能不能抬起头来?往后,还会有人家敢娶你吗?你这下半辈子,怎么办呀? “咱又是亲上轧亲的,把你一赶走,咱这门亲,不就彻底断了吗?这些,爹不是没有想过。 “可一想到你昨晚张狂那样,心里又气得不行,幸亏你心里,还算不傻,过来给爹赔不是,要不然,爹这会儿,说不定,就让倷大哥套车去接倷姑哩。” 你还别说,听老海怪说到这里,二瘸子媳妇真的动了情,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了。 老海怪看这会儿,老二媳妇像似真的被他的话感动了,心里挺得意,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今儿个,既然你知道错了,又给爹下跪,赔了不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爹也不能得理不饶人。 “这回事呢,就先记着,只要将来你不再犯,往后,咱就谁也不许再提起。要是以后,你又犯了这些毛病,爹可有言在先,到了那时,咱新账老账一块算,就不能再容你了,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瘸子媳妇点头说道。 第76章 蹊跷事 说话间,天已放亮。老大起身后,洗了一把脸,到父母屋里,正要问父亲,今天去接三舅妈的事,见老二媳妇站在炕前流眼泪,便觉得这话不好出口,吱吾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爹,那什么,今儿上午……” 老海怪猜出老大要问什么,不待他把话说利索,开口说道,“拉倒。” 说完,指了指站在炕前的老二媳妇,望着老大说道,“那什么,老二媳妇认错了,今儿个一大早,天还不亮,就跑来给爹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爹饶了她,又给倷妈和老二赔了不是。 “爹寻思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咱两家还沾着亲呢,这回要是把她赶回家去,在倷三舅妈那边,也不好交待,老二媳妇这辈子,也毁了。 “爹这心里一软,就临时改了主意,这回就先饶了老二媳妇,只要她往后不再重犯,这前边的事,咱都不提,万一将来她再犯老毛病,那会儿,咱就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不能再饶她了。” 说完,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对老大说道,“今儿个上午,你和老三,继续捣粪,西沟里那块地,还没耢过,上午我去耢一遍。” 老大得话,转身出去给牲口饮水去了。 老海怪接着又跟老二媳妇说,“眼下呢,到了农忙的时候,咱家里的活儿,留倷婆婆一人,就行了,农忙的时候,倷妯娌三个,也别闲着,得到地里帮衬帮衬。 “那什么,这几天呢,赶一赶活儿。老大老三媳妇,在家先把花生种剥好了,要不然,等春播开始了,怕就来不及了。 “我听倷婆婆说,干小活儿,你手头也不够快,我看这样,这几天,你就和老大老三,一块儿去捣粪,等老大老三媳妇剥完了花生种,她们也一块儿到地里去。” 一提起下地里去干活儿,老二媳妇头就发胀,这可是她在娘家时没想过的。按吴家沟一带的风俗,女人平日,是不下地里干活的。 如今嫁到婆家来,却要改了这风俗,和男人一样,下地里干活,老二媳妇心里老大不乐意。 无奈眼下,有短处攥在人家手里,刚才又哭哭啼啼,哀求人家别赶她走,现在人家答应了,公爹要吩派她下地干活儿,她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呀?也只得应许。 老海怪见老二媳妇应许下来,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开口说道,“行了,回屋去收拾收拾,吃过饭,和老大老三一块下地去。” 老二媳妇得话,转身出去。 这会儿天已大亮,老海怪冷丁想起,自己还没穿好衣服,这会儿身上只披了一床被子,怕老大老三媳妇闯进来看见,见老二媳妇出了门,老海怪马溜儿抓起衣服,匆忙穿在身上。 二瘸子也在被子窝里憋了半天,对父亲答应独眼媳妇留下来的事,心里老大不快,见父亲穿好衣服,自己也只得跟着爬起身来。 老海怪媳妇,气得肚子鼓胀,十分厌恶丈夫为人处事时,爱耍小聪明的那些小动作。平日他就这样,但凡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总爱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他要是干了什么缺德事,一旦让人家识破了,他也要把起因归罪于别人。 刚刚,为了让老二媳妇下地里干活,你听他是怎么说的?他说“倷婆婆说你平日干活儿,手头儿不快”,为了这,才要让老二媳妇下地里干活。无形中,就把她这个当婆婆的,给推出来当了靶子。 说实话,天地良心,老二媳妇干家务活儿,确实不是一把好手,可老海怪媳妇,已经多年不和丈夫说话了,她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说老二媳妇手头儿不快了? 妻子这会儿,心里憋得受不了,她想当面驳斥丈夫,又担心丈夫的脸上挂不住,和她生出事端。 新媳妇刚进门才一个多月,老二媳妇就开始奓翅儿,眼下她要是和丈夫再闹腾起来,这个家不乱了套才怪呢。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强忍着怒气,叠好被子,放到炕梢,起身下地去了。 吃了早饭,老二媳妇也不帮妯娌们收拾碗筷,扛起铁锨镢头,跟着大伯哥、小叔子,一块儿下地里干活去了。 老二媳妇虽说心里不痛快,可一小在娘家,毕竟是让家里人当男孩儿养大的,也没少挨爹妈的打骂,身子骨也皮实,大手大脚的,走路也像个爷儿们,除了胸前那一堆东西,不停地颤动,让人一望能辩认出她的性别,其余的地方,都和一般的爷儿们,没什么两样儿。 干起活儿来,也不十分卖力,会偷懒耍滑儿,一天的活儿干下来,倒也没觉得怎么太累。 倒是老大老三媳妇,听公爹说,过些日子,也要下地里干活儿,心里先自不自在了。 想在娘家为闺女时,虽算不上娇生惯养的,可地里的活儿,毕竟很少干过。如今到了婆家,却要像爷儿们一样,当壮劳力下地里干活儿,心里便有些犯怵。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孩子出了门子,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照着婆家的门风行事,一切由不得自己了。 老海怪家地多,不敢耽搁时节,清明刚过,就开始下种了。 这阵子,老海怪让二瘸子也歇了买卖,到地里帮着干活。 播种时,老海怪轮番用两匹马,拉犁趟垅。 老大老三媳妇,跟在后面点种,老大老三和老二媳妇滤粪,二瘸子牵着毛驴,打磙子。 大牲口拉犁,带小跑似的,三天下来,老三媳妇的腿就肿了,每天收工时,两腿都像要瘫了。当着婆家人的面儿,却又不敢吱声,夜里一上炕,一觉睡到天亮,仍觉不解乏。 媳妇这些天的饭量大增,却又总觉得饿,老三也累得腰酸背痛,哪能体会不到媳妇的苦处?有时想体贴体贴媳妇,上工收工时,帮媳妇背着家什,可父亲却总要拿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他看,过了几天,老三就不敢体贴媳妇了。 种了几天谷子,接着又种苞米,苞米刚种完,跟着又种花生,花生刚种下,接下来是种大豆,种完大豆,接着是水稻插秧,等水稻插完秧,已是五月端午。 算算从春播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老大老三媳妇,脸上已经没了早先的水灵,如今已被太阳烤灼得粗糙、暗黑了。 倒是老二媳妇,经过这阵子的辛劳,身子瘦了一圈,反倒觉得比先前苗挑了不少,要不是因为瞎了一只眼,这会看上去,也算是个俏人物呢。 春播刚完,早先种下的苞米,这会已经出全苗了,一家人又开始间苗。 间苗的活儿,看似轻便,却要一直不停地哈腰,一天下来,腰都像要断了。 苞米刚开了苗,地里的杂草又冒了出来,老海怪又领着老大老三拉锄,三个儿媳妇,用锄头锄掉苗间大锄漏掉的杂草。 第一遍草锄完,一场雨过后,新的杂草又长了出来,接着又要锄第二遍,第三遍。 三遍地锄过,苞米已经长到齐腰高,等老海怪领着老大老三,用犁把苞米地封了垅,苞米地里的活儿,才算结束。 接下来,又要锄花生地里的草…… 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雨季到来,一家人这才挂了锄,歇下身来,休息几天。 这会儿,老三媳妇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老茧,已经硬得像石头,早晨洗脸时,会把脸皮划得生痛。 夜里,当丈夫想要做点什么时,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和丈夫,几个月没做什么了。可这四个月里,她居然也没见过来红,心里猛然一阵慌乱,便确信自己有喜了。 她把这事儿告诉了丈夫,丈夫乐得像个孩子,把她抱起来,在炕上转了几圈,亲了又亲,嘴里直喊:“我要当爹了!” 老三甚至忘记了害臊,径直跑到上屋爹妈的屋里,把这个消息,及时告诉了爹妈。 老海怪一直对老三粘糊媳妇看不入眼,现在又看他蹦蹦跳跳,跑进屋里来报喜,就觉得老三还没改掉孩子气,不够稳重。 虽说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老海怪心里也高兴,毕竟自己眼看就要当爷爷了,这可是他做了多长时间的美梦。可脸上却装得挺平淡,只“哦”了一声,以便能让老三冷静下来,稳重一点儿。 母亲却不然,听到这个消息,眼里登时露出惊喜,说了句,“真的吗?” 说完,一跃从炕上跳了下去,趿着鞋,乐颠颠地跑到老三屋里。 见老三媳妇躺在炕上,劈头问了一句,“几个月了?老三家的。” 老三媳妇见婆婆进来,就要爬起身子。 不想婆婆却一把摁她躺下,叮嘱道,“别动,别动!小心伤着身子。几个月了?怎么不告诉妈呀?” 见婆婆紧盯着她问准确的日子,老三媳妇就有些害臊,红着脸说道,“我也说不准,大概从春播时开始,就没再来事儿了。那会儿又忙又累,也就没太在意。” “想吃点什么不?”婆婆问道,“要是想吃什么,就告诉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让老三告诉妈,别忍着,啊!这阵子,闹过孩子口吗?” 老三媳妇眨巴了几下眼睛,摇头说道,“没有,一点感觉也没有,和平常一样。” 婆婆听了,也没太在意,又嘱咐了一些事情,才出了老三屋里。 几乎就在这一天,老大也向爹妈报了喜,说自己媳妇八成有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事儿了。 老二媳妇,甚至是自己亲口告诉婆婆的,说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红了。 老海怪媳妇整整高兴了一天。 真是想不到,自己眼瞅着就要成为几个孩子的奶奶了,一想到这一点,就觉着这么多年,在吴家受的苦难,挺值的。 老海怪一天内,连续听到孩子们三次报喜,心里乐不可支,暗自叹服儿子们,都不是孬种,每个儿子的那家什,都挺管用,都没让自个儿的地撂荒。 老海怪媳妇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家里的三个孕妇,这会儿竟没有一人闹过孩子口,谁都没出现过恶心呕吐的症状,也没有谁提出馋什么好吃的。 这跟她当年怀孩子时的反应,可不一样。她头一次怀孕时,就馋煮鸡蛋,就因为背地里,偷着吃了几个煮鸡蛋,结果就让丈夫把孩子打掉了。 整个雨季里,老海怪一点都没闲着,天天领着老大老三忙活着,准备秋收时的用具,或是编筐握篓,或是修补粮囤,沤麻结绳,缝补麻袋。各种活儿,越干越多,没完没了。 雨季过后,活儿更多了,抢种秋菜,拔大草,沤青肥,拉泥垫圈。 三个新媳,又开始成天腰酸腿痛了,暂时忘记了自己怀孕的事。 白露过后,苞米叶枯。到了收山的季节。 老海怪家地多,又不肯雇工,光靠自家人,就得提早抢收。 白露过后的第二天,老海怪就带领儿子儿媳妇,开镰收山了。 割完苞米,捆好后,集中拉到场院。三个媳妇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剥苞米。 这阵子,老海怪又吩咐老大老三,去收割大豆,他自己赶着四匹马,分别拉着四个磙子,开始轧场。 差不多用了半个月的光景,老大老三,才把大豆割完。 这功夫,老海怪已把场院轧好,开始用高梁桔杆打苞米仓。打好苞米仓,又领着三个媳妇,把剥好的苞米装仓。 三春不如一秋忙。这阵子,干活的人,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老海怪媳妇,每天只好把饭送到地里,而丈夫老海怪呢,这阵子干脆连家也不回了,成天待在场院上,夜里睡在场院窝房里。 等苞米装仓晾干了,这功夫已近寒露了,又要起地瓜花生了。这几年花生的行情看涨,老海怪家种了不少花生。起花生就成他们家的大活儿。 一家人就这样拼死拼活地忙活着,直到十月底,小雪过后,地了场光,一家人才歇息下来。 今年风调雨顺,一家人又肯卖力,总算没有撂荒。卖了粮食,足足进账了二百多块大洋。老海怪心里挺高兴。 不过,这阵子,老海怪媳妇心里却犯起愁来。原因是,从雨季开始,她就知道三个儿媳妇,都已经怀孕了。 三个人,都说是从春天开始断经的,可是,如今已经到了冬季,大半年过去了,三个媳妇却又都没显怀,更没出现孩口反应。 这事儿有些蹊跷。 第77章 孕检 一天傍晚,二瘸子收了买卖回来,帮母亲烧火做饭。老海怪媳妇吩咐他,“老二,你明儿个,到会上去一趟,到会东老周家去一趟,把周助产士请来,给咱家这几个媳妇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天,周助产士来了。 老海怪媳妇把助产士接到自己屋里,说过几句闲话,就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助产士听过,让她把三孕妇叫过来。 待三个孕妇进屋时,助产士一看三个孕妇灰头土脸的样儿,就觉得她们不像怀孕了,倒像似在草堆里还没睡醒,让人强拉着拖了出来似的。 助产士让吴家的爷儿们,从房间里走开,拿出听诊器,听了听三个孕妇的胎心,结果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助产士抬头望了望老海怪媳妇,一脸疑惑地问,“怎么回事呀?她们哪里怀孕了?” 老海怪媳妇听了,也挺纳闷,以为助产士是不是搞错了,辩解道,“可是,她们几个,都断经大半年了。” 助产士也纳闷起来,重新拿听诊器,听了三个孕妇的胎心,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丝儿的反应。 无意间,看到三个孕妇的手掌时,助产士才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女人的手呀?粗糙得像枯树皮,说明这三个孕妇,在过去挺长一段时间里,干过超乎常人想像的重体力活儿。 再看看她们三人的脸上,那副倦乏的样儿,助产士差不多就判断出其中的原因,开口问道,“她们仨儿,前阵子都干过什么活儿了?” 老海怪媳妇见问,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仿佛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坏事,被子人逮了现行,吱吾了一会儿,开口道,“就是干地里的活儿。” “一个女人家,长时间干重体力活儿,哪能扛得住?”助产士有些责怪地说,“女人干重体力活儿,劳累过度,再加上营养不良,身体就会出现自动保护功能,自动闭经的。” 助产士一句话,说得老海怪媳妇脸上有些发烫,喃喃地问道,“那可怎么办呀?” “简单,”肋产士说,“只要休息一段时间,营养跟上了,身体恢复过来,经期自然就正常了。” 助产士一边收拾器具,一边说道,“不过呢,要是不注意保护,仍这么干重体力活儿,便是真的怀上了孩子,也可能累流产的。” 助产士说完,挎上药箱回去了。 送走助产士,老海怪媳妇心里挺难过,同是女人,她对三个儿媳妇前阵子的遭遇,感同身受;身为母性,谁家的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如今可倒好,自己的三个儿媳妇,却是被当成长工娶进门的。 现在这个家,一切都是丈夫说了算,她是说不上话的。 三个儿媳妇听过助产士的话,也弄清楚自己身上先前出现的症状,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想这大半年,累死累活的,各自心里也是酸溜溜的,都对婆家有了看法,也对公爹有了成见,再干家务活儿时,也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有心情了。 老海怪再向家里人,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儿媳妇们也不太相信了,甚至会感到些许厌恶。 老海怪嘴上不说,心里也急着抱孙子。 夏天雨季到来时,听说儿媳妇们都有了身孕,老海怪心里足足高兴了一阵子。 雨季过后,家里又忙碌起来,老海怪渐渐就把这事忘了。 眼下到了地了场光,家里人清闲下来,眼看儿媳妇们的肚子,并不像别人家的孕妇那样凸起来,心里就有些纳闷儿。 在家里,妻子已经多年不和他说话了,他也挺要强,不肯主动和妻子说话,二人如果有什么事儿,非得相互交流,一般都是让孩子们从中传话的。 至于儿媳妇们是否有了身孕的事,虽说他也急着想知道,不过他觉得,这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用不着厚着脸皮,让孩子们去向妻子传话。 可是,儿媳妇们迟迟不显怀,又确实让他心里不托底,而这种事儿,当老公公的,自然不好直接去问儿媳妇们。 老海怪心里有点焦虑,只好一直就这么在心里憋着。 幸亏今天助产士来了,老海怪才觉得心里透了亮儿,不管怎么说,等助产士检查完了,总该给个说法。 刚才助产士进家时,老海怪也极懂事儿,主动从屋里出来,装模作样地到街上刨粪去了,以便家里的娘儿们,能在没有男人在场的情况下,探讨一些女人之间的事儿。 老海怪的儿子们呢,和父亲恰恰相反,见助产士来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焦虑不安地等待媳妇回房里,告诉他们检查的结果。 大约两个时辰过去,助产士背着药具箱,离开了吴家。 又过了一会儿,老大老三,才闷闷不乐地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拿起镐头,到街上的粪堆边上刨粪去了。 老海怪心里有事,见助产士走远,按耐不住,歇停下来,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指了指助产士的背影,问儿子们,“她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老大嘟着嘴,支吾了一句。 “没什么?怎么也得说点什么?”老海怪对大儿子的话,颇不以为然,富有经验地驳斥道,“至少胎位正不正,预产期是多暂?她该知道。” “肚子是空的,哪有什么胎位、预产期的?”老大不满地抱怨道。 “空的?”老海怪听罢,大吃一惊,反诘道,“夏季里,她们妯娌几个,不是说自己都有了吗?” “爹,助产士刚刚说了,那会儿,八成是劳累过度,再加上咱家的饭食太粗淡,造成营养不良,她们仨的身体,发生了自我保护,自动闭经了。” 老三见大哥说话没好气,怕触怒了父亲,便主动向爹解释道。 这话可触了老海怪的逆鳞,当即表了态,“扯淡!” 老海怪瞪了老三一眼,忿忿道,“不就是下地里,干了几天活儿吗?就劳累过度了?还什么营养不良呢,咱家伙食,二五眼吗?哪顿,缺了她们吃的? “娇气!还劳累过度呢,咱吴家沟,谁家的老娘儿们,不是家里家外、炕上地上的忙着?人家都不养孩子啦?知道前街的吴老九,为什么外号叫地瓜蛋吗?就是他妈当初,在地瓜地里刨地瓜时,生下了他。 “人家生在地瓜地里,怎么样?人家一样的干活,孩子不也照样生了吗?就倷哥儿几个的媳妇,干了点儿活儿,就叫劳累过度了?” “爹,咱家的活儿,确实不比别人家的,我都快挺不住了。”老三犟嘴道。 “哼,我告诉你,老三,你听爹的,”老海怪瞪着老三,压低了声音,训斥道,“你就宠着媳妇,早晚有你好看的!”说完,抡起镐头,又刨起粪来。 要说这会儿家里谁最难过,想必是老海怪媳妇了。刚才听了助产士的话,她的心都快凉透了。 丈夫的歹毒,她早就领教过了,就连家里养的牲口,他都恨不得让牲口光干活儿,不吃草,何况他骨子里,又把儿媳妇当成外姓人,平日和儿媳妇们算计得分斤擗两,毫利不让,哪里会有一点可怜的心肠? 眼下这种情况要是不改变,时间长了,儿媳妇们肯定是吃不住劲的,到了那时,这个家,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乱子。 犹豫间,老海怪媳妇想起,去年年底儿,丈夫怕在年前办喜事,新媳妇们进门,会在他家白吃白喝小半年,便有了等过完年,在春天里给孩子们办喜事。 那会儿,老海怪媳妇是求后街的大明白,去劝说自己的丈夫,才让丈夫临时改了主意,提早在年前,把孩子们的喜事办了。 那种事,她去求大明白,还能张得开口,如今为儿媳妇们不怀孩子的事,再去求人家大明白,这种事,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跟一个大老爷儿们开口说呀?寻思了一阵子,老海怪媳妇还是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只好放下这事,随它去了。 果然,过了些日子,老三媳妇沉不住气了。 想想这一年,她一个新过门的媳妇,在他们吴家当壮劳力使着,整天像个爷儿们,拼死拼活地在地里干活儿,有时累得都不想活了,归起,到了地了场院光,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家里光是卖粮食,就有二百多块大洋的进账。 老三媳妇原想,家里会给她们几个新媳妇,分发几块大洋体己钱。不管怎么说,有点钱,手头也活便活便。 不承想,粮食已经卖出去好些日子,公爹却木滋滋的,不打鸣,不下蛋,像没有事似的,昨天又带着二瘸子,把卖粮得来的大洋,全都拿到城里的银行存上了。 晚上,小夫妻二人,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三胖子又要起事儿,媳妇一把推开了他,说没有心情。 “怎么啦?”丈夫体贴地问道,“哪块儿不舒服?” 不料媳妇一轱辘爬起身来,气哼哼说道,“怎么也不怎么,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那你刚刚说,你没心情,这是怎么回事?”三胖子也爬了起来,一脸迷茫地坐在媳妇对面,望着媳妇问道。 “你傻呀?”媳妇没好气儿地嚷道,“我说当家的,倷家这算怎么回事呀?就算雇来的长工,秋后也该给人家结算工钱?我和大嫂二嫂三个人,今年从春到秋,在地里一把泥、一把汗地干着,你也都有看见了,俺的活儿干的,比别人少点不?” “不少!”三胖子毫不含糊地说道。“一点都不少,连我都跟着心痛呢。” “你心痛,有什么用呀?”老三媳妇说,“你再看看俺妈家,也有儿媳妇,比倷家还多,一共八个,俺家的虽说比倷家多了二百来亩地,可人均下来,也没有倷家的地多。你别忘了,俺家还雇了三个长工呢。 “每年农忙时,俺家八个嫂子,有时也到地里帮着忙活几天,可那只是几天的活儿,等忙完了,就不再上地里去了,只在家里忙家务。 “每年地了场光,卖了粮食,俺爹都要给儿媳妇们发体己钱,年景好时,每人总要给个十块八块大洋,年景不好,也有个五块六块的,让俺嫂子们当零花钱。 “倷家可倒好,新媳妇刚过了门儿,就当壮劳力使着不说,这一年,把俺妯娌几个累成什么样了? “今年,年景又好,我本指望,等到地了场光,倷爹发给俺的体己钱,只会比俺妈家多,不会比俺妈家少。 “闹了归起,可倒好,这两天,倷爹不打鸣、不下蛋的,把卖粮的钱,全都存到银行里了,倷爹把俺当成什么了?这不是连长工都不如吗?跟书上说的奴隶社会,有什么两样?”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这德性,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钱到了他手里,就像肉咬进了王八的嘴里,你想再拿出来,那就难了。”三胖子宽慰媳妇道。 “不是我和倷爹一般见识,当家的,”媳妇接着说,“这谁家都有个大事小情的,备不住什么时候,就要用到钱,就说去年过年,倷爹给俺妯娌三人,每人一个小银子的押岁钱,那算怎么回事呀? “去年回俺妈家拜年时,你也看见了,我光给俺侄子侄女发的押岁钱,就花了十多块大洋,这些钱,都是我在家为闺女时,平时攒下的体己钱。 “要是没有这些体己钱,你说,大过年的,俺侄子侄女,一个劲儿地过来给你磕头拜年,你木滋滋的,一点表示都没有,你让俺嫂子会怎么想呀? “再说了,等将来咱要是有了孩子,过年带回去,给他姥姥、姥爷拜年,俺哥嫂们,少不得要赏咱孩子押岁钱。 “你现在要是不给俺侄子侄女押岁钱,将来俺哥嫂给咱孩子,你好意思吗? “去年过年,要是我自个儿没有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光靠倷爹给的那一个小银子的押岁钱,能干什么呀?” “唉!”三胖子叹气道,“俺爹就这么背 扣,看不开事,你能拿他怎么办?” “进了冬月,马上就奔腊月了,”三胖子媳妇接着说,“哪家的女人,到了腊月,不得去扯块布料,给一家大小,缝制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女人过年了,都想买点胭脂、首饰什么的,你一分体己钱不给俺,就让俺这么灰头土脸的过年?” 第78章 哄儿媳妇 老三听媳妇这样抱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开导媳妇。 停了一会儿,笑了笑,说道,“你别以为俺爹,光是对倷妯娌几个这样,对俺哥儿几个,也是这样的。俺哥儿几个,一小过年时,俺爹从来就没给俺置办过新衣服。 “那会儿,都是俺妈从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拿出一些布料,给俺姊妹几个做身新衣裳。 “俺爹多暂才肯给俺置办新衣裳呢?那要等到他自己的衣裳穿破了,破得不能再补了,那会儿,他才肯拿出钱来,给全家每人置办一身衣裳。” 老三媳妇听了,心里一阵发凉,气乎乎地说道,“照这么说,这往后家里的活儿,我就什么也不干了,省得干活儿把衣服弄破了,还没有钱换新的。 “我告诉你,当家的,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玩儿的,倷爹要是真的这么对俺玍古,那俺对他,也不客气了,赶到明年开了春儿,我干脆回俺妈家去住些日子,我可不能再那么傻乎乎的,给他当驴作马了,你看我能不能干得出来?” “你回去,”三胖子说道,“别说你受不了,连我也受不了呢,好歹你还有个地儿,去躲着,我呢?连个躲 身的地方都没有。你回家去住,我保证不怪你。” “不是我躲滑儿,”老三媳妇说道,“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那种会偷懒躲滑的人吗?只是倷爹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对待儿媳妇的公爹?太不把人当人看了。” “你说的,一点儿不假,”三胖子也跟着抱怨道,“早年,俺姐没出门子,有时看他不过,还敢当他的面,说他几句,不过要是俺姐说的话,不对他心思了,也会挨他的打骂。 “咱妈早就不和他说话了,俺哥仨,平日要是说点什么不相应的,他就骂得你喘不过气儿来,这么多年,俺慢慢都习惯了,什么也不敢跟他说,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其实,倷家里,还是有人,能跟倷爹说上话的。”老三媳妇说道。 “谁?”三胖子问。 “倷二哥。”老三媳妇说道,“我看倷二哥,就能跟倷爹说上话,只不过人家现在跟咱不一样,手头儿能见到活便的钱儿,跟咱不一定能拧成一股绳,不一定会替咱说话。” “二哥嘴头上,滑是滑些,”三胖子说,“不过这事,他说话,也不一定好使。 “你刚才说,他眼面前,手头有活便钱儿,这可是冤枉二哥了,你是不知道呢,二哥天天出去做买卖,那都是有数的钱,天天回到家里,都得向咱爹交账呢。” “你就那么信他?”老三媳妇笑道,“别人,我不了解,倷二哥这人,我还不了解? “一块儿上了那么多年的学,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一肚子鬼心眼儿,全是些弯弯道儿。 “再说,他天天出去做的,又不是什么大桩的买卖,成天分斤擗两的,秤高秤低,每天匿下几个铜子儿,我不信倷爹就能看得出来。 “禁不住他日积月累,几年下来,那一定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不会?” “那是你不会往歪处想,”老三媳妇冷笑着说,“不等于老二不敢下手。” 小两口嘀咕了大半夜,也没想出个什么两全之策,夜深了,都觉得困了,才躺下睡了。 以后每天早晨,老三媳妇果真不再早起,不帮婆婆做早饭了,只推说身子不舒服,直睡到吃早饭时才起身,洗漱后,吃过早饭,也不帮着收拾碗筷,径直回到自己屋里躺着。 婆婆看出来,这老三媳妇,并不是生病了,只是为了什么事在闹情绪,在闹样儿给她公爹看呢,心里不但不埋怨她,反倒觉得她做得对,比自己强多了,敢把自己心里的不快,用行动表现出来。 两个妯娌,听说老三媳妇身子不舒服,等忙完了家务,一块儿到了老三屋里看她。 老三媳妇,拿不出什么体己东西招待妯娌,只好让两个妯娌,上炕坐着说话。 三个人说着说着,免不了就把自己对公爹的不满,说了出来。 老大老二媳妇,也早就对公爹种种不近人情的做法,心生不满,特别是家里卖完了粮食,却不见公爹分发一分体己的钱,毕竟这些粮食,都是大伙一年到头用血汗换来了。 到了秋天,光看见卖粮,却不见一分钱的好处,新媳妇们心里,自然是老大不快,只是惧怕公爹的威势,才把这些不快,压在了心底。 如今经老三媳妇一番鼓动,便都猛然醒过腔儿来,也跟着把各自的忿闷吐露出来。 听老三媳妇说,她往后,不打算再实心实意地帮婆婆干家务活儿了,正中了老二媳妇的“下怀”,这可是他早就想过的,却又不敢说出口的事,眼面前,见老三媳妇说了,赶紧应承道,“我也不干了!” 老三媳妇又说,等过了年,到明年春忙的时候,她也不打算再像今年这样,拼死拼活地干了,她准备在那时,回娘家住一阵子。 不过,这事,老二媳妇却不赞成,一当老三媳妇说完,老二就瞪着一只眼睛说,“回娘家干什么呀?娘家人见你,在大忙的节骨眼儿上回来了,又弄不清你的底细,人家又忙得那样,闹心不闹心呀? “怎么?他们吴家再歹毒,人生了病,总不至于给赶到大街上?等明年春忙时,我就说身子不舒服,躺在炕上,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莫非还能派人把我抬到地里不成?” 听老二媳妇说得在理,老大媳妇也跟着呛呛道,“依我看,还是照老二媳妇说的做,挺好,省得回到家里,让娘家人跟着操心。” 三个媳妇趁身边没人,都放肆地说了些解气的话,直到半晌午,听见婆婆在上屋刷锅做饭,才离了老三媳妇的屋子。 老大媳妇娘家条件不好,父兄都是大烟鬼,早就把家底儿抽光了。如今家里已是四壁空空,春节回娘家拜年,见娘家清炉冷灶的,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弄得她在女婿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将就着在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离开了娘家。 自打嫁到了吴家,凭心而论,在婆家,除了公爹的为人玍古些,干地里的活儿太累了,至于其它方面,还都说得过去,和自己娘家相比,她已是相当知足了。 眼下累了一年,对公爹不发一文体己钱的事,她心里也挺不高兴,刚才听老三老二媳妇,在一块儿呛呛,她在旁边听了,也觉得挺解气。 可一当出了老三的屋里,到了上房,见婆婆一个人在灶上做饭,她又不忍心了。毕竟婆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整天也是不得闲,家里家外地忙碌着。 眼面前,地里也没有什么活儿了,闲在家里,要让老大媳妇,眼看婆婆一个人忙着,她却到自己屋里躲清闲,这事儿,她做不出来。 刚进了门,看见婆婆正在往锅里下菜,老大媳妇说了声,“妈,我烧火。” 说着,坐到蒲团上,往灶里加柴。 “老三媳妇怎么样了?”婆婆在灶上,一边忙着,一边顺口问道。 “也没什么,”老大媳妇顿了一下,又说道,“她就是说,身子有些不自在。” 婆婆心里有数,也不深问,随口应和了一句,“敢是前阵子,在地里出了过头力,眼面前,还没解过乏呢,躺着歇一歇,过几天,八成自己就好了。” “差不多。”老大媳妇也随声附和着。 在炕上休养过一段时间,三个儿媳妇到底年轻,很快就恢复了元气,脸色也水灵了,也都重新见了月红。 婆婆及时知道了这一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二瘸子媳妇身上又长了肉,肥头大耳的,脖子老粗,胸部……走起路来…… 谚语里有:饱暖生淫欲。每到了夜里,老二媳妇就有了那种想法。 自从春天打了丈夫一次,二瘸子就一直和她冷战,口口声声说,自己那……上次让她给……坏了,拒绝和她行事。 起初,二瘸子媳妇还将信将疑。后来跟着家里的爷儿们,下地里干活,成天累得要死要活,也就把那事淡忘了。 眼下正是农闲季节,身体又得到了很好的调理,恢复年轻人的活力。 到了夜里,就有些不好打熬了。 一天晚上,见丈夫睡熟了,发出鼾声,二瘸子媳妇熬持不过,把头拱进丈夫的被窝……想亲自大检验一下丈夫………到底管不管用? 她先是把丈夫……一会儿,睡梦中的二瘸子忍持不住…… 二瘸子媳妇暗自得意,颇有成就感,顾不得许多,急三火四地……开始…… 二瘸子被弄醒,觉得…… 独眼媳妇这会儿,正意犹未尽地……信马游缰…… 二瘸子心里就挺生气,想发火,却又深知媳妇手段厉害,不是好惹的,只好忍着气,嘟囔道,“上回,让你给弄坏了,大半年都…… “我调理了大半年,这两天,才觉得有点动静,你倒馋猫鼻子尖,知道时候,让你赶上了。 “可我……这会儿还有些痛呢。” “拉鸡巴倒,”……的独眼媳妇,大不以为然,相信丈夫一直在蒙骗她。 听了丈夫这话,骂骂咧咧地说,“你是面儿捏的?那么娇贵,谁家两口子不打架?打一次架,就不能养孩子啦?” 说着,又特意使劲…… “可两口子打架,也没有像你这样下死手的,往死里整。”二瘸子抱怨道。 媳妇……一会儿,才停歇下来,说,“谁让你先动手打我的?你记着,往后,你只要不先动手打我,我保证不再……命根子了。”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把事做完,才歇息下来。 自此以后,老二两口子,又和好如初了。 二瘸子媳妇,是个老赶,心直口浅,肚子里装不住事。 没过几天,就在两口子做事儿时,把老三媳妇那天说的话,如实告诉了自己的丈夫。 在这个家里,二瘸子可算是爹心上的红人儿,平日家里,便是没有什么事,二瘸子都能想着法儿,生出一些事来,到父亲面前搬弄,为的是能讨得父亲的欢心,如今听了这事,他哪能放过邀功的机会? 第二天傍晚,趁老海怪到牲口圈里给牲畜添草的当儿,二瘸子溜了进去,把老三媳妇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如此这般,添枝加叶地告诉了老海怪。 老海怪听罢,惊得大张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再想想几个儿媳妇,这些日子懒懒散散的样儿,便相信老二这话不假。 看来,要是不找个机会,狠狠地收拾收拾这个刁歪的老三媳妇,煞煞她的威风,这个家,眼看就要出大乱子了。 转念又想,这事,自己本来就不在理儿上,老三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子,嘴头子也是十分了得的,就这样硬生生、直截了当地去骂她,恐怕不一定能治服她。 看来这事儿,得想想办法才行,便对老二说,“这事先别急,等爹想想办法,找个机会,好好收拾她一顿。 “你呢,这些天也别闲着,瞅空儿再套笼套笼倷媳妇,看看这几天,她们几个在一块儿,又说了些什么,咱只要能攥到老三家的短处,就不怕治服不了她!” 得到爹的赞许,二瘸子心里甚是得意,应许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老海怪一个人呆在牲畜圈里,开始琢磨起来,思量着如何整治三个儿媳妇当中,最刁歪的老三媳妇。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像样的办法。 想想他们老吴家,祖辈留下打老婆的威名,外面的女人,只要一提到他们老吴家,都会吓得两腿发抖。 可眼下呢,就因为卖粮后,没给几个儿媳妇发体己钱,老三媳妇就要带头造反了,这样下去,这个家还能太平吗? 第79章 查干净 老海怪越想越窝火儿,直到吃晚饭时,仍没拿出个好办法,只好悻悻地走出牲口圈,回到上屋。 在上屋看见老三媳妇时,眼里止不住,明显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老三媳妇原本就对公爹心存不满,并不在意自己说的话,会传到公爹耳朵里。眼下见公爹不给她好脸色看,情知自己前几天说的话,让人传到他耳朵里,心里只觉得解气,也就并不理会。 老海怪一连想了几天,仍没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无奈之下,只好把调教几个奓翅的儿媳妇的事,交给他的几个儿子。 老二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今年开春时,他想调教自己的媳妇,只是打了独眼媳妇一个耳撇子,就差点让媳妇要了他的命,眼下看来,能够继承他们吴家家风的,只能靠老大和老三了。 以后的几天,白天领着老大老三,在街上刨粪运粪时,只要有机会,老海怪就会把他们吴家祖传的家法,给儿子叨咕几句,“女人得管呀,你不管,她就会给你惹乱子;女人这种东西,三天不打,就能上房子揭瓦。” 见老大老三只是闷头干活儿,并不搭理他,老海怪就接着说道,“女人啊,是苦虫,不打不成!” 老大老三心里清楚,父亲是在鼓动他们回家去打老婆。 两个儿子都觉得,眼下自己的媳妇,并没干出什么过格的事儿,还没到讨打的地步,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听信了父亲的唆使,跑回家去打老婆,这不光在人面上说不出口,就是自己的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这样过了些日子,老三明白无误地感受到,父亲对他和媳妇之间的恩爱,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而父亲这阵子,鼓动他和大哥回家去打老婆,其实,主要是说给他听的。 一天,当父亲又当着他的面儿,说起“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之类的闲嗑时,老三实在忍受不了,望着父亲,一字一板地说道,“爹,俺老丈人家,可是有八个儿子,我那八个大舅哥,个个虎背虎腰,平时你要是不犯着他们,他们都能和和气气地和你相处,一旦你要是没事找茬儿,犯着他们了,他们可不惯你的毛病。 “不信,你到三家子村去打听打听,整个三家子村,有谁敢随便攒弄俺老丈人家人?” 老三一句话,惊得老海怪头皮一阵发麻。 可不是吗?这两天,他让三个儿媳妇,给闹腾得有点发懵,光想着唆使几个儿子回家打老婆了,几乎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老三媳妇的娘家,可不是随便敢攒弄的。 果然,打那往后,没再听见老海怪,鼓动老三回家去打老婆的话。 老海怪的心情,也越来越坏了,一看见老二老三媳妇,在家里吊儿郎当的,干起活儿来心不在焉的样儿,心里就憋胀,想想明年开春后,这两个儿媳妇,要是还是这个德行,家里的地,不撂荒才怪呢。 心情不好,火气就大。火气一大,就管不住自己嘴巴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老海怪也不顾及媳妇们就在身边,在家里,三不动就张嘴骂出脏话,打鸡骂狗,踢墙撞壁,成天骂骂咧咧的。 老二老三媳妇呢,好像一小就吃过狼肉,压过惊,胆子壮,对公爹的这些个举动,根本就不当回事儿,仍旧那么吊儿郎当的,对公爹不理不睬的,弄得老海怪,拿她俩一点办法都没有。 腊月初二傍晚,吴保官又到家里来了,通知他们,赶紧把家里的院落打扫干净,说是明天小鼻子警察,要来吴家沟查干净。 会上住着一个小鼻子警察,每年都要到会 上管辖区的村落,查几次干净。 这小鼻子警察,可挺野性,身上右挎短枪,左挎战刀,骑一匹高头大马,习惯用狼眼盯着人看。 查干净时,见谁家脏乱,二话不说,抬手就打,轻者是耳撇子,重则拿马鞭子抽。 前些年,有一天,小鼻子警察,到老海怪家查干净,就因为过年时门上贴的门神,没清除干净,结果惹恼了小鼻子警察,当着家里人的面儿,老海怪就挨了小鼻子警察的大耳撇子。 眼下又听吴保官来说,明天又要查干净了,送走了吴保官,老海怪就惊兮兮地,吩咐儿子们,赶紧把院子收拾干净,又分派几个儿媳妇擦玻璃,抹桌子,把犄角旮旯的灰尘,打扫干净。 直忙到很晚,看看差不多了,一家人才开始吃饭。 担心天黑看不清楚,有些地方会打扫得不干净,第二天一早,老海怪早起,又把家里的边边角角,察看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死角,才匆匆吃过早饭,领着老大老三出去干活了。 今天的活儿,不是太多,老海怪和儿子们,花费的时间却不少,直到晌午,才卸了车,回到家里。 老海怪脱了靰鞡,坐到炕头儿,开始抽烟,等着儿媳妇拾掇饭。一边心神不定地支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老大媳妇正要端上炕桌,收拾午饭,这会儿,院子里传来狗叫声。看 家狗虎子,扯动着狗链子,直往大门口扑着狂吠。 老海怪向窗外扫了一眼,立时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着一双受惊的兔子似的眼睛,告诉家里的人,“来啦!鬼子来啦!” 老三不待父亲把话说完,抬脚冲了出去。他担心虎子会咬着鬼子警察,惹出麻烦。一边喝斥着虎子,“别叫!别叫!”一边攥住虎子的项圈,靠门边站着。 虎子是条不纯种狼狗,见了生人,十分野性,在主人的手里,仍不住地撕扯跳动着,呲着牙,冲着鬼子的警察吼叫。 那鬼子的警察,也欺软怕硬,别看他不怕吴家沟人,却怕虎子,虽说在吴家人面前,他装得挺强势,可经过虎子身边进院时,他的两脚,到底不敢放正了走,蹩着脚,尽可能离虎子远一点,拐进了院子里。 老海怪这会儿,身子开始有些发抖,见大儿子这会儿,站在炕前发愣,惊觑觑地往院子里望着,老海怪心里有些生气,催促老大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出去看看,别让老三一个人在外面。我靰鞡脱了,要不,我就出去了。” 老大得话,尽管心里害怕,挺不情愿的,见爹正拿威严的眼神催逼着他,只得逞强,抬脚出去了。 小鼻子警察,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泡新拉的鸡屎,心里有些不快,又听虎子一直不停地冲着他吼叫,便恼怒起来。他想径直走到老三身边,狠抽老三一顿马鞭,却又怕老三遭了打,万一撒手跑开,虎子会直接扑到他身上,撕咬他。犹豫了一会儿,那鬼子到底没敢靠近虎子。 可巧,这会儿,老大从屋里走了出来,刚到他面前,还没来得问候一句“太君”,就挨了鬼子一个大耳撇子。 老大眼睛登时冒出金花,紧接着,就听见鬼子的警察,手指着院子里的一泡鸡屎,冲着他叽哩哇啦地喊叫着。 老海怪媳妇从窗户看见,大儿子挨了打,心里一阵痛楚,嘴上抱怨道,“他怎么还打人?咱犯到什么啦?无缘无故的,他就打人?” 边说,边要下炕去和鬼子讲理。 老三媳妇上学时,学过日语,刚才听鬼子在院子喊叫,知道那鬼子警察,是因为院子有一泡鸡屎,才打了大伯子。这会儿,她心里也挺怕的,可见婆婆挣扎着,要出去和鬼子讲理,婆婆又听不懂日语,这样出去了,肯定要吃亏的。 想想婆婆平日对自己的好,老三媳妇壮了壮胆,强装笑脸道,“妈,你别去了,你又不会日本话,我去。” 说着,抬腿出去了。 老三媳妇出了屋,见鬼子警察,又要抬手打大伯哥,便大声用日本话问道,“因为什么呀?警察先生!” 鬼子警察正要下手,听见一个少妇,用日本话和他说话,吃了一惊,放下手。 转身见屋里走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正冲着他笑了笑,用日语问他,“我哥犯了什么错?” 鬼子警察没有直截了当地回老三媳妇的话,而是问道,“你会日语?去过日本?” “没有!”老三媳妇说,“只是在公学堂里学了一点儿。” “好呀!大大地好呀!大大地了不起!”鬼子警察,竖起大拇指,在老三媳妇面前晃了晃,赞叹道,“会日本语,中国的上等人。” 老三媳妇不想和鬼子警察再纠缠,追着又问道,“我哥犯了什么错啦?” “小事,”鬼子警察指了指地上的鸡屎,说道,“一泡鸡屎,小事。” 老三媳妇听了,叮着问了一句,“就这点事?” 说完,转身从墙根拿过一把铁锨,把鸡屎铲掉,扔进了猪圈里。 鬼子的警察看过,觉得很满意,本想和老三媳妇再聊几句,见老三媳妇脸上木滋滋的,不爱搭理他,只得说了声告辞,淡溜溜地出去了。 眼见鬼子走了,一家人像送瘟神出了门,关上街门,才缓过气儿来。 回到上屋,见母亲眼角噙着泪珠,老大知道,母亲是为他刚刚挨了打,伤心不过,才流了泪。 为了让母亲宽心,老大强装笑脸,对母亲说,“那小鬼子,别看他长得像个人儿似的,其实是个秧子,一点劲儿都没有,妈,你别听他打我脸时,声音挺大,其实我一点都不痛,就跟苍蝇蹬了一蹄子差不多呢。” 母亲知道,老大这是拿话儿来宽慰她,听了之后,也不理会,转头问老三媳妇,“他为什么事呀?” “找茬儿!”老三媳妇说道,“就因为院子里,有一泡鸡屎。谁家养鸡,院子里能没鸡屎呀?鬼子就爱咋唬,到了哪里,就爱耍耍威风,就是想把别人镇住罢了。上公学堂时,那里的日本先生,也是这个德行,三不动就打学生的耳撇子。” “就因为一泡鸡屎,他们就随便打人?什么东西!”老海怪媳妇抱怨道。 “他没打结实,妈,你也别太难过了,”老大见母亲又提起这个话茬儿,赶紧安慰母亲道,“我眼看他大耳撇子抡过来,就向后一闪身,他光是手指尖划了一下,其实让我躲过去了。” 老海怪为了安慰儿子,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行啊,老大,你也别太在意,权当套车时不小心,让咱自个儿家的牲畜,踢了一蹄子,没有大伤,就是万幸。” 老海怪媳妇刚才明明听见,院子里传来结结实实的一个大耳撇子的声响,可老大这会儿,偏偏又说鬼子没打实,知道老大是怕她伤心,才特意这样说的。 见老大的一条裤腿,已经湿了,断定那是刚才,让鬼子吓尿的,便对老大媳妇说道,“老大家的,你回去找条裤子,给他换上。” 听婆婆这样说,老大媳妇低头看了一眼,果然,丈夫的一条裤腿已经湿了,心里一阵难过,和丈夫一块儿回屋里去了。 老海怪媳妇,怕几个兄弟媳妇会笑话老大,板着脸,对老三媳妇说道,“今儿个,多亏了你,老三家的,妈今儿个,算是看明白了,你才是咱家真正的顶梁柱。咱这个家,关键的时候,还得靠你呀!妈会记着你的好儿的,咱家里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把心放宽一些才好。” 婆婆的几句话,真的打动的老三媳妇,一时间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忍了一会,好歹没让眼泪流下,才勉强笑了笑,说,“妈,瞧你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事的时候,能不向着一家人吗?今儿个赶巧儿了,遇上了鬼子的警察,我又会几句日本话,总算能说上话了。到了别的大事的时候,咱家,还得靠俺爹他们才行。” 老海怪听出来了,妻子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疑心刚才鬼子进院时,自己有些失态,八成让妻子看了出来,这会儿听妻子说出这话,便有些坐不住了,扭了几下屁股,干咳了一声,辩解道,“那什么,今儿个,也该然了,进了屋,我就把靰鞡脱了,靰鞡这熊玩意,穿起来太麻烦,我怕出去晚了,那鬼子,不知会作出什么乱子?就让老大出去了。 “小鼻子那群杂种,可他妈的欺软怕硬了,想必是他看咱家老大,呆头呆脑的熊样儿,才敢动手打他。要是我没脱靰鞡,我出去了,他未必敢打我。” 第80章 老三媳妇显威 刚才鬼子进院时,老三媳妇正在公婆炕前,亲眼看见公爹,听说鬼子来了,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这会儿见鬼子走了,他却说出这种话,老三媳妇忍不住,心里直想笑。 今天,老海怪算见识了老三媳妇的胆识,刚才他从窗户,偷看了老三媳妇几眼,见老三媳妇在鬼子面前,沉着应对,遇事不慌,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 这会儿,见鬼子走了,又听妻子当着他的面,这样夸赞老三媳妇,老海怪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心想一个当婆婆的,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宠着老三媳妇,不把老三媳妇宠坏才怪呢。 这么下去,这个家里,将来到底是谁说了算呀?特别是自己刚刚表白了之后,他看见老三媳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屑,就足以说明,这个小娘儿们,如今根本就没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对他这个公爹,毫无敬畏之心,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老海怪抽了两口烟,转头对老三媳妇,说出一些酸不哩叽的话来,“老三家的,爹知道你能耐,又有文化。可老话说了,骒马驾辕,到底不行。 “这往后啊,家里再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有爹在,有倷两个大伯子在,有倷男人在,家里有事,由俺几个爷儿们出面扛着,就行了,你一个女人家的,总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不好,像不像咱老吴家,没有了爷儿们似的。” 刚才老三媳妇,是看见大伯哥吃了亏,才冲了出去,和那鬼子警察讲理,当时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眼面前,听公爹说出这种话来,便觉得自己的好心,让公爹当成了驴肝肺,一肚子的委屈,却又不知如何倾倒干净。 她猜想,自己刚才解救了大伯哥,得到了婆婆话外有音的夸奖,引得公爹这个一家之主,脸上挂不住了,才说出刚刚这番酸话来。 想到这里,便笑着对公爹说道,“你放心,爹,我记住了,才刚,我是看俺大哥吃了亏,心里气不过,当时什么也不顾了,就冲了出去,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只要你不出去,我保证不会出去的。” 一场惊吓,搅得老海怪家,老长一段时间,不得安生。 老三媳妇的厉害,老海怪算是领教过了。这女人,可不像老二媳妇那样老赶,想用对付老二媳妇的手段,来对付她,拿几句狠话,把她吓住,肯定是不行的。看来,得想点别的办法才行。 这阵子,老海怪先自收敛了自己的坏脾气,和家里人说话,口气也放缓了不少,不再像前些天那样,成天骂骂咧咧的,也不三不动就打鸡骂狗了。 年猪杀了,家里的饮食也大为改观,却仍不见老二老三媳妇的情绪变好,成天仍那么吊儿郎当的。 照这样下去,等明年开了春,农忙的时候,一准指望不上她俩了。 老海怪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心里却明镜儿似的,这两个儿媳妇,还在为今年秋收后,没得到体己钱的事,治气呢。看来,只要这块心病不去,是没有办法让他们回心转意的。 可这会儿,要是再从银行里把钱取出来,把体己钱给她们补上,这又是老海怪极不情愿的。 一来呢,秋后不给,经过她们治气后才给,这样做,就等于向她们宣布,他这个一家之主,当初把事做错了,现在是向她们认错了。 何况这时候,即便把钱给了她们,她们也不会领你的情,反倒会让她们觉得,以后只要想得到什么,不给,就治气,一治气,马上就灵的错觉。 一旦给她们惯出了这种坏毛病,往后这个家里,还会有安生吗? 这二来呢,钱这种东西,只要到了老海怪手里,再让他往外拿,确实太难了。 可眼下,要是不给几个儿媳妇一点小恩小惠,笼络住她们,等到明年开了春,她们要是真的撂了挑子,家里的地,一准要撂荒了。 思前想后,老海怪出没琢磨出个像样的好办法。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这天要祭灶神,送灶王爷升天。 吴家沟有个风俗,过小年时,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买糖瓜。 糖瓜这种东西,是吴家沟人从集市上买回来,哄孩子的。 老海怪觉得,那东西不实惠,放在嘴里咂一会儿甜味,就没了,不当什么东西。往年,他们家是从来不买的。 只是今年,为了哄几个儿媳妇开心,老海怪迫不得已,才让二瘸子,趁出去做买卖的时候,顺便到会上的集市,买了三包糖瓜回来。 小年这天,老海怪大大方方地,把三个儿媳妇喊到炕前,指着炕上摆放的三包糖瓜,对儿媳妇们说道,“今年,咱家地里的活儿多,可没轻累着倷妯娌三个,爹心里有数,过意不去呀,今儿个,是小年儿,爹让老二到会上,买了些糖瓜回来,倷三个也别嫌弃,拿回屋里,闲着没事,咂咂嘴。” 老二媳妇见公爹发了话,也不客气,抓过一包,起身就走,回自己屋里去了;老大媳妇也想拿过一包,见老三媳妇坐没动,便收回手,笑着望了望老三媳妇,示意她赶紧拿走;老三媳妇这会儿,正在生闷气呢,不肯伸的手。 老三媳妇觉得,公爹聪明得过了头,总愿把别人当成傻子耍弄,本来该给的体己钱,却死掯着,不给,到头来,只买来一包糖瓜,想堵住人家的嘴,把儿媳妇当成小孩子耍了。 生气之下,老三媳妇冷冰冰说道,“我牙口不好,吃甜的,牙痛,这糖,爹留着自己吃。”说完,起身出去了。 老大媳妇见老三媳妇这样说,便也不好意思拿了,说了句不爱吃糖之类的淡话,也转身出去了。 老三媳妇不买账,弄得老海怪脸上挺没面子,木胀着脸,坐在炕头,抽了一会烟,寻思了一会儿,觉得不拿出一点像样的东西,还真不能让她们看上眼呢。 小年过了,乡下人就开始办置年货了。这是一般人家的女人们最忙的几天,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海怪也趁乱凑热闹,又给儿媳妇们送来了关心。 他让二瘸子,给三个儿媳妇,每人买来一块新衣料,让儿媳妇们做身过年的新衣服。 别看二瘸子,一肚子鬼机灵,却也摸不透女人的心思。 时下流行的是洋布,不光纹路细密,又轻又薄,颜色鲜亮,价钱也不贵。可二瘸子偏偏买回来家织土布。几百年,都是蓝底儿白花,一个颜色下来,又厚实,又沉闷,不合老三媳妇的心意。 不过,这回老三媳妇倒不推辞,当公爹把衣料给她时,她接过衣料,向公爹道了声谢,拿回屋里,放进箱里,再也不看一眼,也不拿出来裁剪新衣服,像没事一样,又去帮婆婆忙着办置年货。 老大老二媳妇,看老三媳妇在外面帮婆婆忙活,便也不好意思坐在家里剪裁新衣服,也都跟着上手帮忙。 春节到了,大年初一,三个儿媳妇早早起来,也没换上新衣服,洗了把脸,就到公婆婆屋里给公公婆婆拜年。 今年是儿媳妇们过门第二年,老海怪便不再赏儿媳妇们压岁钱了。待儿媳妇们拜了年,老海怪木滋滋地坐在炕头抽烟。 靠近年根儿,见老公公几次三番地关心几个儿媳妇,老三媳妇就以为,公爹这会儿,八成是想明白了,回心转意了,意识到早先自己,做事太绝了,想必会在过年时,趁几个儿媳妇来拜年时,借口赏给儿媳妇们押岁钱,把秋后欠她们妯娌的体几钱,发给她们。 可是,拜过年了,公爹不但没给她们压岁钱,就连去年过年时,每人赏的一枚小银子,今年也没有了。 老三媳妇心里,就生起气来,在公爹的炕沿边上坐了一会儿,问老大老二媳,“大嫂二嫂,我想到村里走走,给几个平日说得来的姊妹拜个年。倷俩去不去?” 老大老二媳妇,成天闷在家里,也想趁过年的功夫,出门散散心。听老三媳妇问她们,都高兴地说道,“去!咱们一块儿去。” “行,咱这就走。”老三媳妇说着,抬起屁股就要出门。 老海怪听了这话,心里十二分不爽快。他一向不喜欢老娘儿们,闲着没事,出去乱串门儿。他觉得,女人们凑在一块儿,除了嚼舌头,惹事生非,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早年,他就不准自个儿老婆出去串门子。可眼面前,张罗着出去串门儿的,是自己的三个儿媳妇,又赶上是大过年的,他一个当公爹的,连过年都不让儿媳妇们外出串门儿,这话,他是张不开口的。这一点,他自个心里还算明白。这功夫,尽管他心里不爽快,也只好忍着。 只是当他看见儿媳妇们,今天早上,都没换上新衣服,身上穿着平日里干活的旧衣服,头上也没收拾,老海怪便觉出一些不对味儿。 趁儿媳妇们还没出门,老海怪叮嘱道,“咱这吴家沟,什么人都有,人多嘴杂,倷出门说话不相应,就会惹他们乱讲讲。所以呀,过年时,我是从来不上他们家去的。倷妈知道这些,倷妈平日,也不上他们家去。 “倷妯娌几个,平日也不怎么在屯子里串门儿,这都是随了咱家的家法儿了,也挺好,爹心里也挺知足。 “今儿个过年,倷仨要是愿意出去串串门儿,也行,爹也不说什么。倷仨又都是精细人,知道懂规矩的大户人家的媳妇,都是里言不出,外言不入。到了别人家,话要少说,眼要多看……” 眼见公爹絮叨个没完,老三媳妇说了句,“知道了,爹。” 说完,抬脚就要出门儿。 老海怪见儿媳妇们有些不耐烦,刚停下话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倷仨今儿个,还没换新衣服呢,大过年的,不换身新衣服,灰头土地脸的出门,像什么话?” 见公爹把话说到关键处,老三媳妇趁机揽过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爹,其实这也没什么。过年,富人家,有富人家的过法儿;穷人家,有穷人家的过法儿。穷人家过年,就不能跟富人家攀比,有新衣服呢,咱就穿新衣服出门,没有新衣服呢,咱总不至于去富人家借一件新衣服穿?” 一听老三媳妇说话不对味儿,老海怪瞪着斗牛眼,望着老三媳妇问道,“年前,我不是让老二,给倷妯娌一人买了一身衣裳料了吗?” “对呀,爹,”老三媳妇不依不饶地说道,“那身衣服料,俺都留着压箱底儿呢;再说了,年根儿底下,家里太忙,也没空儿做呀,等过了年再说。” 说完,和老大老二媳妇,穿着一身旧衣服出去了。 眼见拦不住儿媳妇出去串门,又听老三媳妇夹枪带棒,说些话里带味、又不中听的歪话,老海怪气得肚子鼓胀,嘴唇直哆嗦。 一当三个儿媳妇出了门,老海怪冲着炕前的三个儿子,抱怨道,“看见了没?都是倷平时给惯的,这是要造反呐! “大过年的,一个个破衣褴衫、灰头土脸的,到屯子里乱串,这不诚心要给咱爷儿们上眼药吗?她们是要打我的脸呀!她们仨真的没有新衣服吗? “不用说别的,光是去年,结婚时穿过的新衣服,我看一人就有好几件,今年过年,怎么就不能穿了? “她们眼面前,合起伙儿来穿着破衣褴衫,在村子里转悠,是诚心来埋汰咱们吴家的。 “其实,她们不说,我也猜得出,她们不就是为了去年秋天,没给她们体己钱吗?其实体己钱,我也不是不想给她们,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前年,家里给倷哥儿几个办喜事,早年家里的积蓄,差不多都花光了,倷合计合计,光是给老三订亲,那老于家,就硬是讹了咱二百块大洋,老大媳妇的娘家,也不是什么好饼,也讹了咱一百块大洋。” 第81章 女儿拜年 说了一通,见儿子们脸上木滋滋的,老海怪心里的气儿,又增添了几分,接着说,“这事儿,想一想,我就来气。看看倷哥儿几个,一个个,也都出出挑挑的。他们干嘛呀?非要讹咱那么多钱? “老大老三,倷俩心里要有数,倷俩的媳妇,不是爹白捡来的,爹是花了大价钱的。 “现如今,媳妇娶进门来,她们却还不知足。你让她们拍拍良心,对得起咱爷儿们吗? “所以呀,我就想,趁她们眼下还年轻,又没有孩子,轻身带利的,咱一家人齐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好好把地摆弄好,把家底儿重新作大起来,到了那会儿,爹再每年给她们一些体己钱。 “可这外姓人,就是外姓人,割来的肉,到底是贴不到自己身上的,和咱不是一条心呀。 “你看看,这结婚头一年,就因为几个体己钱儿,她们就和家里闹别扭,作样儿给爹看,她们把爹当成什么啦?爹是那种小气鬼吗?” 儿子们都是听老海怪的说教长大的,对爹的为人,比对自己更了解。 刚刚又听了一通唠叨,都相信爹说的话,前半部分是真的,他确实想趁儿媳妇们年轻能干,带领她们多出力气,把地种好,以便能多攒些钱。至于说将来,要给儿媳妇们发体己钱,儿子们可是打死都不敢相信。 这么多年了,除了老二,因为平日出去做买卖,天天能私下几个小钱零花,老大老三,也早对父亲太抠门儿,从不给他们一点零花钱,感到不满了。 见儿子们听过他的话,都闷声不响地坐着,也不吭声,老海怪来火儿啦。觉得自己的说教,并没产生应有的效果,都怪儿子们不争气呀。 停了停,又开口说,“哼,我算看透了,咱这个家呀,早晚得败在倷哥儿几个手里。” 说完,又独自抽起了闷烟。 傍晌儿,三个儿媳妇串门儿回来了,见婆婆正在灶上操办午饭,都上前帮着忙叨。好在过年的饭菜也简单,家里又没有客人,什么都是现成的,年糕,豆包,饽饽,猪头肉,加上昨天吃剩下的菜,放到锅里热一下就行。 吃过午饭,三个媳妇开始收拾碗筷。 老海怪挪到炕头,点了袋烟,边抽边寻思起来。 看来,光弄点小恩小惠,是哄不转几个儿媳妇的,而三个儿子,又都不争气,不能替他调教自己的媳妇,照这样下去,这过了年,开春后的农活儿,八成是要费些周折了。他再不赶紧把儿媳妇们笼络住,等事到临头,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一会儿功夫,儿媳妇们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 待老三媳妇端下炕桌,老海怪磕净烟灰,开口说,“老三家的,你去把老大老二媳妇叫来,爹有几句话要说。” 老三媳妇愣了一下,以为是公爹,对她们几个上午出去串门的事不满,又要说教他们了,便不十分在意,到外屋把老大老二媳妇喊了过来。 回到屋里,三个媳妇在春凳上挨着坐下。 老海怪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后,吸了几口,干咳了一声,也不拿眼看儿媳妇们一眼,望着对面的山墙,开口说道,“那什么,年前呢,爹让老二到会上,买回三份礼,待会儿,倷几个把礼拿回去,明个是初二,倷都要回家给老人拜年,回家时,都把那些礼带上,孝敬孝敬自个儿的爹妈。 “爹呢,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倷也别嫌弃,也是我和倷妈的一份心意。回到家里,也替我和倷妈,带个‘好儿’过去。大老远的,俺也不能亲自去拜年呢。” 见三个儿媳妇木木地听着,也没什么表示。停了一会儿,老海怪又说,“去年,倷妯娌仨,可没轻累着,给家里出了不少的力,地里的活儿,幸亏倷三个帮衬着,秋天才有了好收成。爹不是二虎人,这些,爹心里都有数。 “去年刚上秋儿的时候,爹心里就打算了,心想收成挺好,怎么也得多给倷妯娌几个体己钱。 “居家过日的,虽说倷眼面前,还没分家另过,可谁家没有个人情往份的啊?不敢保什么时候,就会用到钱的,腰里要是没几个零花钱,怎么行? “咱眼面前这十里八村的,但凡是大户人家,一家老小,又都在伙儿里过的,到了年底,都要给儿媳妇们发体己钱的。 “咱家呢,虽说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可也不是一般的人家,照理,到了年底,家里应当给倷发体己钱的。 “秋天卖粮之前,爹就打算,等卖了粮食,每人都发给倷十块大洋的体己钱。 “可后来呢,爹又寻思了,爹怕倷还年轻,不知过日子的艰难,不会攒钱,钱一到手里,转眼就花光了。事先也没和倷商量,就把原先打算发给倷的体己钱,和家里的钱一块儿,存进银行里了。 “等到后来呢,听说倷妯娌几个,对爹这做法挺不乐意,爹心里那个后悔呀,倷都不知道呢。 “可不管怎么说,钱现在已经存进了银行,开始生利息了,这会儿要是去取出来,前阵子生的利息,就全都做废了。 “今儿个,爹把这话给倷说开了,就是巴望着倷妯娌几个,能懂得爹的心思。 “爹想告诉倷什么呢?就是倷妯娌仨,尽管放心,爹不是那种贪财忘义的小人,这些体己钱呢,等到了今年年底,爹要连本带利,一块儿全都还给倷。 “另外呢,爹还要说的是,就是今年,倷妯娌,还要像去年那样好好干,等到了年底儿,不管今年收成怎么样,爹都要每人给倷十块大洋的体己钱,和去年那十块大洋,外加利息,统共每人二十多块钱呢。” 说到这里,老海怪拿眼扫了三个儿媳妇一眼,看儿媳妇们听完这话,个个脸上都露出得意,他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儿。 停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咳,别说这点体己钱,就是咱家里攒的钱,又是谁的?我和倷妈,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用能用多少?钱这东西,是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 “将来,等俺两个老东西,两腿儿一伸,两眼一闭,撂下的那些东西,还不都是倷的?” 一听公爹口风变了,老三媳妇有些沉不住气,赶紧插嘴说,“爹,你和俺妈,身体都有这么好,将来都能活到一百多岁呢,要是平日俺身上,没个体己钱,等到你和俺妈将来,都一百多岁了,俺妯娌几个,也七八十岁了,到了那会儿,俺妯娌几个,再擦个红脸蛋儿,穿个花衣裳,村里人,会不会把俺当妖精看呀?” 老三媳妇话刚落地,一屋里人都哄笑起来。 老海怪听罢,也跟着呵呵笑了,心想这老三媳妇,果真不是善茬儿,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虽说他心里,恨她恨得牙根儿发痒。 可听她说话,你又真的抓不住什么短处,只能哭笑不得地忍着,便借坡下驴,笑了笑,说道,“好,好,好!你放心,老三家的,今年年底,爹就把体己钱,都给倷,爹可不想活到一百岁呢,那不成了万人恨的老驴了吗?” 说完,一屋子人也跟着笑了。 一家人长时间在心里结下的疙瘩,这会儿总算解开了。 老海怪家的日子,又恢复到平常,只有老海怪心里,还是对老三媳妇耿耿于怀。 初二一早,儿子们领着媳妇到丈人家拜年去了。 老海怪媳妇原想,和孩子们一块儿,到哥哥家住几天。叵奈年前女儿福荣,托人捎话来,说初二要带着孩子回家住两天。 福荣在去年开春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婆家人高兴得了不得,福荣在婆家的地位,也提高了一大截儿,全家人这会儿,都宠着福荣。 老海怪媳妇原想去看欢喜,可正赶上那会儿上家里太忙,便把看欢喜的事撂下了,心里却一直挂念没见过面的外孙。 听说女儿一家,初二要回来拜年,老海怪媳妇就打消了去哥哥家的念头,留在家里等女儿。 半上午,女婿赶着马车来了,女儿一家三口到了。 进了门儿,老海怪媳妇一把从女儿怀里抱过外孙子,见外孙粉嘟嘟的小胖脸儿,心里乐得像开了花儿,拿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个不 住。 老海怪见外孙长得挺好,心里也高兴,从怀里摸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小银子,举到外孙的头上,笑着逗弄着孩子,“叫姥爷,姥爷给押岁钱。” 边说,边把小银子放到孩子的手里。 福荣见爹只给孩子一枚小银子,做压岁钱,心里老大不快,脸一下子就红了,当着女婿的面,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干笑着说道,“儿子,长大了,可别忘记姥爷呀。” 老海怪媳妇,死看不上丈夫这般小气,转身把孩子抱到一边,一个人亲着外孙子。 女婿坐在炕沿,边抽烟,边和老丈人唠起家常,唠了一会儿,起身说要到街上,把车卸了。 老海怪见了,也向炕边挪去,说要去帮把手。 女婿赶紧拦住,说只是一点活儿,他自个儿就行。 老海怪见女婿会说话,懂事理,嘴上虽坚持,屁股却停下不动,告诉女婿说,“我知道倷今儿个要来,事先在马圈里,临时加了一个马槽,紧挨着驴槽旁边,免得大牲口刚拴到一个槽里,互不熟识,会欺生,相互尥蹶子。” 女婿听了,应声去了。 见女婿出去了,女儿福荣低声埋怨父亲道,“爹,俺孩子今年,头一年来给姥姥、姥爷拜年。昨儿个早上,俺把他抱到他爷爷奶奶屋里,给老人拜年里时,他爷爷奶奶乐得什么似的,一人给了孩子一块大洋的压岁钱;今儿个俺来家,给你和俺妈拜年,你就给俺孩子一个小银子的押岁钱,还是当着俺当家子的面给的,你让我回婆家去,哪还有一点面子呀? “像不像咱家,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似的?你心痛钱不要紧,爹,待会儿,等俺孩子他爹进屋了,你当着俺当家子的面,整般齐事地,给俺孩子一块大洋押岁钱,等趁俺当家的不在身边时,那会儿,我再偷偷把这块大洋还给你,只求你给我,在俺婆家人面前长长脸,行不?爹。” 听了女儿这话,老海怪臊得涨红了脸;又听女儿说,这钱还要还给他的,便淡咧咧地说,“嗨,什么还不还的,爹是那种小气鬼吗?还在乎那几个钱?爹只是觉得,压岁钱这东西,就是哄孩子玩的,什么多点,少点,都无所谓的。 “经你这么一说,爹也觉得在理,待会儿,等倷女婿进屋时,爹给倷儿子两块大洋,中不?” 说着,挪着屁股下炕,从钱匣子里摸出两块大洋,重新爬到炕头,坐下抽起烟来。 老海怪媳妇逗弄外孙一会儿,听女儿刚才数落了她爹,心里也跟着生气,只是多年已经不跟丈夫说话了,便也不去搭理他。 直等看见老海怪重新上了炕,老海怪媳妇才对女儿说,“福荣,你去把妈的箱子打开,在箱子的左下角,有一桄红线,你把它拿来。” 福荣得话,起身下炕,在箱子角,把那桄红线拿出来。 母亲叫她把红线递过来,又把孩子交给福荣,老海怪媳妇就把那桄红线撑开,从孩子的头上套下,套过全身,最后从脚上取下。 这个仪式叫套线,是吴家沟人,从祖辈传下的风俗,用来为新生的孩子祈福。 老海怪媳妇给孩子做完套线的仪式,女婿已把牲口拴好,又添了草,回到上屋。 老海怪见女婿进来,坐在炕头,指了指刚刚给孩子套完线的两个娘儿们,望着女婿说,“哪那么多讲究呀?还硬说给孩子赏压岁钱,非要等给孩子套完线才行。” 说着,又笑着冲外孙子喊道,“过来,大外孙子呀,姥爷给压岁喽。” 福荣见爹开了口,赶快把孩子抱了过去。 果真,老海怪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在孩子眼前晃了两晃,以便能让孩子的父亲看仔细了,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孩子的襁褓里。 第82章 老海怪入套 女婿见丈人这般出手大方,在一边客气道,“爹,一个粑粑孩子,你给他这么多压岁钱干什么?” 一边又对媳妇说道,“哎,孩儿他妈,你赶紧把钱拿出来,还给咱爹,咱爹一年到头,挣一个钱多不容易!” “咳,什么钱不钱的?过年嘛,就图个大家乐呵,姥爷哪差这几个钱儿?”老海怪见女婿会说话,嘴上也大方起来,对女儿福荣说道,“别往外拿了,福荣,这钱,是给俺外孙留着的,等将来长大了,买好东西吃。”说着,又装上一袋烟。 眼见天将晌午,老海怪媳妇起身下炕,到灶上给客人操办饭菜。 几个弟妹不在,福荣只好把孩子交给了女婿,也到灶上帮妈忙着。 娘儿俩在外屋灶上,一边忙着,一边说着体己话,母亲趁机把长时间憋在心里的一些话,一股脑儿,都诉说到女儿耳朵里。 得知父亲年前,对几个弟妹太刻薄的事,女儿福荣听后,心里也挺生气,想想自己当年,在家里为闺女时,父亲也没轻刻薄她,便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把刚才父亲给孩子两块大洋的压岁钱,再还给父亲。 婆婆年前得了一场风寒,过年时也没好利索,年前忙年,都是福荣一个人操办的。 担心过年时家里来客人,婆婆一个人忙不开,福荣两口子原本打算,在妈家吃过晌,就回去。 可母亲担心,几个儿子去丈人家拜年了,当天可能赶不回来,一旦女儿两口子要是再走了,今天晚上,只有她和丈夫在家里,野蛮刁顽的丈夫,会趁机欺负她。 便和女儿商量,让女儿一家,在家里住一夜,明天再走。 女儿见母亲张了口,也不勉强,答应住一夜,明天再走。 吃过晌,收拾了碗筷,福荣给孩子喂了奶,把孩子哄睡,就坐在炕梢,和母亲说起悄悄话。 女婿在旁边插不上嘴,老丈人又独自躺在炕头假寐,觉得呆在屋里没意思,就到马圈里给马添草料。添完草料,又拿丈人家的毛刷,给马刷毛。 老海怪在炕头假寐时,隐约中,觉出女婿出去了,便睁开眼睛,向正在炕梢和母亲说悄悄话的女儿福荣,望了一眼。 因为上午,女儿曾亲口告诉过他,求他当着女婿的面,多给孩子些压岁钱。等女婿不在跟前时,她会偷偷地把这些钱,再还给他的。 现在女婿不在身边了,老海怪觉得,这该是女儿福荣,还他钱的最佳时刻,便睁开了眼睛,不时将目光在女儿脸扫一眼。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女儿有还钱的意思,老海怪就以为,女儿是把这事给忘记了,要不就是,误以为他此刻已经睡着了。 为了让女儿确信,他此刻并没有睡着,老海怪干脆从炕上爬了起来,还不失时机地干咳了一声,以便让女儿能听得清楚。 见女儿还是不搭理他,老海怪就装了一袋烟,动作夸张地点着后,抽了起来。 一边抽,一边寻思着,用什么方式?能恰当地提醒女儿,把那两块大洋还他,同时又不至于让女儿觉得,他这个当爹的,过于小气。 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见女儿这会儿,和她妈正说得开心,根本无视他的存在。 老海怪心里不高兴,抽过一袋烟,索性重新躺下身子假寐。 过了晌儿,日头偏西,街上传来车马声。 老大老二他们去拜年的,回来了。 看见街上的马车,二瘸子立马断定,姐姐一家回来拜年了,说了声,“大姐他们来了。”跳下车,一瘸一拐地往家里奔去。 刚走到马圈门口,一眼看见姐夫,正在里边给马刷毛,转身走了进去,笑着说道,“过年好!姐夫。” 姐夫见老二进来了,也笑着说道,“过年好!” 说着,放下手里的毛刷,和二瘸子一块出了马圈,跟着看见老大老二媳妇,从外边进来。见了面,相互都问了好,说些过年的话儿,再问些客套话,无外乎什么时候来的?家里都好吗? 姐夫郎舅,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闲话,就一块儿到上屋去了。 进了屋里,两个新媳妇和大姑子见了面,少不得又客套一番。 这功夫,在炕上睡觉的孩子也被吵醒了,两个舅妈围拢过去,逗弄了一会儿,说些这孩子的各种好处。 说了一会儿,舅妈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按理说,大姑姐头一次带孩子回来,当舅妈的,应当给压岁钱,可今年公爹却没发给她们体己钱,大姑子恐怕还不知道呢。 怕大姑子挑理,老大媳妇壮了壮胆儿,笑着问大姑姐,却明显能让在场的人听出,这话是说给老海怪听的,“大姐,咱爹没给孩子押岁钱吗?你看,俺当舅妈的,手头也没零花钱,这给孩子的押岁钱,只能靠咱爹一块儿替俺给了。” 老海怪听了,心里大吃一惊,心想这老大媳妇,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又说话带刺儿,句句话刺到他的痛处。 刚刚她说的这些话,分明是在告诉大姑姐两口子,今年他没给她们妯娌几个发体己钱。这大过年的,她明明是要拿这话来膈应他。 而今天上午呢,他给外孙两块大洋的压岁钱,原本是他和女儿福荣一块儿演的双簧,是演给女婿看了,这事要是让几个儿媳妇知道了,她们会怎么想呀?而当着女婿的面,这事又怎能解释得清楚? 一时心急,老海怪气急败坏地冲着炕前的一群人,说道,“嗨,这压岁钱,我不早就说过了吗?就是一种穷讲究,就那么回事罢了,都是自己家里人,别再老提什么压岁钱了,一家人在一块儿,说点什么不好?老讲压岁钱、压岁钱的,太俗。依我看呀,往后,咱谁都别再提这码事了。” 家里人见老海怪不高兴了,便都收紧嘴巴,果真不再提压岁钱的事了。 大过年的,一屋子人,让老海怪说得挺尴尬的,都不说话了。 老海怪媳妇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便挑头问两个儿子媳,“倷怎么不在妈家,住一晚上再回来?大老远的,平日回去一趟不容易,好歹过年回去一趟,在家里多住两天怕什么?” 不待两个妯娌开口,老大嗤笑着,抢先指着自己媳妇,说,“她家呀,嘿……” 眼见大儿子要说出难听的话,母亲赶紧喝斥道,“老大!这大过年的,你是不是想惹我骂你呀?你是不是觉得倷家挺好的?要是把倷家里的那些事,拿到外人面前去说说,你敢保,就没有人会笑话你吗? “你是不是觉得,倷老吴家里的什么事,都能在人面前说得出口的?我告诉你,老大,你记着,人不到八十八,就不敢去笑话人,谁敢保将来自己走的道儿,自己都事先跑到前边看清楚了?闹不好,笑话别人不成,反倒让别人笑话了你自己,老母猪笑话黑老鸹黑,就因为没看清自己脖梗后的灰。” 让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老大臊得脸胀得通红。 老海怪心里明镜似的,媳妇看似在数落老大,可话里话外,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是在向他捅软刀子。只是没直截了当地刺激他,让他心里憋气,嘴上却又不好说什么。 老大媳妇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到了婆婆家里,也常常感到自卑,刚才听丈夫笑话她家时,不待丈夫把话说完,她先自脸红了。幸亏婆婆厉害,帮她把丈夫要说的话,给挡了回去,心里自然感激婆婆。 在这个家里,除了老海怪,再就数女儿福荣,能听得懂母亲的话。 听母亲刚才说了这些话,福荣心里明白,母亲这是借口教训大弟福贵,实际上是在数落父亲的。 大过年的,怕母亲再说下去,会刺激父亲,闹出事端来,福荣趁机插话,把话题引开。 几个娘儿们,又唠起闲话。 一群娘儿们讲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该做晚饭了,老大媳妇问婆婆,“妈,今晚做什么,给俺姐俺姐夫吃呀?” “倷姐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讲究?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老海怪媳妇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老规矩讲,上车饺子下车的面,正好今儿个,倷妯娌回家拜年回来了,要不,今儿晚上,咱下点面条吃,也省事儿。” 老海怪媳妇说着,就要起身下炕去。 老大媳妇见了,赶忙拦着说道,“你别下来,妈,俺姐一年也不回来几趟,这过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和俺姐好好唠唠,我和老二媳妇做,就行了。” “有什么好唠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话,该说的,差不多也说够了,这一下午,在炕上坐着,我也坐得累了,想下去活动活动。”边说,边从炕上下来。 天色晚了,孩子开始找妈,女儿福荣让孩子缠住了,便不下地去帮忙。 女婿见丈母娘和小舅子媳妇,到外屋去忙了,自己和小舅子们的话就多了。 说了一会儿,来了兴致,问道,“咱家有牌九吗?咱哥儿几个,一块儿玩一会儿,怎么样?” 老海怪平日对儿子们管得紧,从不让儿子们沾染牌九之类的东西,三个儿子当中,只有二瘸子在外面做生意时,偶尔和人玩几把。老大一小的时候,也好玩,只是长大后,让爹管得太紧,玩的机会就没有了。 这两天过年没事,闲着挺无聊,见姐夫提起这事,也来了兴头,跟着凑热闹道,“咱家没有那玩意,不过,我到村子里,能借到。” 老海怪听大儿子说出这话,“噌”地从炕头坐起身来,喝斥道,“老大!你想干什么?” 似乎觉出自己的腔调,过于严厉了些,在女婿面前有些失态,老海怪赶紧又放缓了语气,对女婿说道,“姑爷儿,这老话说得好,劝赌不劝嫖呀……” 这话刚出口,老海怪立时又觉得,这话说的地方不对,时间不对,对象也不对,因为这会儿,女儿福荣,正坐在炕梢,哄孩子睡觉呢。寻思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一个赌,一个毒,这两样东西,你千万不能沾,那可是败家的道儿啊。” 女儿福荣,见爹一本正经地教训起自己的女婿,在一旁有些坐不住了,笑了笑,说,“爹,瞧你说的,有那么邪乎吗?俺婆婆家,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客人,闲着没事,总会玩上几圈,有时人手不够,我还会上去玩一会儿呢,都是自家人,彩头又不大,就一个小银子罢了,便是输,又能输多少呀?” 一听女儿提到了钱,老海怪立马想起,女儿早上跟他商量好了的事,明明说好了的,给孩子压岁钱的那两块大洋,是要还他的,可这眼瞅,天都快黑了,女婿中午又出去了那么长时间,却仍不见女儿把那两块大洋还他。 这会儿,又听女儿说出这种话,老海怪气就不打一处来,沉下脸来,训斥女儿道,“一个小银子怎么啦?就不是钱啦?你以为咱家的钱,都是海水涨潮潮来的?咱庄稼人,哪一分钱,不是靠血汗换来的?现在挣一个钱,容易吗?上了牌桌,你敢保,你就那么好运气?小银子会蹦着跳着,往你兜里跑不成?你以为别人,都会像爹一样大方,大把大把地给你钱?” 刚说到这里,又发现这会儿,儿子们都在身边,怕再说多了,会露了馅,便赶紧又改口,对女婿说道,“姑爷儿,你听爹的话,一准错不了,只要你不沾上那种东西,这辈子,就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那种东西,你要是沾上了,再要想戒了,那可就难了!” 女婿平日从媳妇嘴里,听说过老丈人的为人,今天见老丈人为他一句话动了怒,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笑了笑,说道,“爹,你放心,我记住了。” 听女婿说出这话,老海怪才肯罢休,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第83章 生气 婆媳几个正在外屋做饭,听老海怪又在屋里出声,几个媳妇揪起心来,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清老海怪到底在骂谁,直等着里屋消停下来,几个娘儿们才放下心来,又开始忙活起来。 老大媳妇一边揉面,一边悄声问婆婆,“妈,你说俺姐带着外甥带来家拜年,外甥头一遭来姥姥家,俺这些当舅妈的,是不是该给孩子点见面礼呀?俺年轻,也不懂这些事,妈,你说俺该给孩子点什么呀?” “哪有那么多讲究?”婆婆说道,“都是自己家人,给什么呀?再说了,倷妯娌几个,平日一分钱的体己钱也看不见,嫁到吴家,这一年下来,兜里比脸还干净,有什么东西呀?咱家的事,别人不清楚,倷姐还不清楚?不用给了,倷姐不会挑倷的。” 老海怪媳妇,故意把后面的话,提高了声调,以便能让里屋的人听得清楚。 老大老二媳妇见婆婆说了这话,也不再动这个心思了。 只一会儿功夫,婆媳三人下好了一大锅面条,便往炕上端桌子,收拾饭。 女儿一家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女婿推说家里有事,套上车,拉上一家三口回去了。 从这天开始,老海怪的肚子,就开始鼓胀,食欲大减,胸闷气短,夜里时常失眠,有时一天不吃一口饭,也不觉得饿,甚至偶尔还会打饱嗝儿。 这都怪女儿福荣,过年回来拜年时,把他给气的。 原本说得好好的,他拿出两块大洋,当着女婿的面,送给外孙,当压岁钱,等女婿不在跟前时,女儿再偷偷把这两块大洋还给他。 当时他信了,也照着女儿的话做了。 结果呢?不料女儿福荣,却不讲信用,和自己的亲爹,耍了花招,钱到手后,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尽管曾几次三番,暗示女儿还钱,女儿却木滋滋的,像没事一样,装彪卖傻,硬是把那两块大洋给带走了。 “天底下有这种闺女吗?”身边没人时,老海怪暗自骂道,“胳膊肘往外拐,不光不帮着爹,从婆家往娘家划拉东西;反倒回到娘家,从自个儿亲爹手里,往婆家划拉东西,要不是女儿诓他,他凭什么要给外孙两块大洋压岁钱呀? “俗话说,外甥狗,吃了走。外孙是外姓人。给外姓人东西,有什么用呀?如今连自个儿的儿女都靠不住了,亲一个外孙,有什么用呀?” 一连多日,老海怪像老牛反刍似的,在心里把这类话,骂了又骂。 再看看家里的几个儿媳妇,即便不再像过年前那样十分敌意了,老海怪也不待见,心想:连自己的亲闺女,都和自己耍心眼儿,更何况外姓人呢? 送了年,老海怪成天气鼓鼓地阴沉着脸,不声不响地,开始修补春播时要用到的农具。 老大老三,趁地还没解冻,紧赶着往地里运粪。 得到了公爹亲口保证,说等到了年底,要把去年和今年的体己钱,一并发给她们,几个儿媳妇也不计前嫌,开始忙着选种,剥花生种。 正在一家人开始忙碌的节骨眼儿上,老大媳妇突然宣布:怀孕了。 这回可是真的。 先是正月里,老大媳妇断了经,接着又食欲不振,三不动想吐,整天从早上刚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懒得动弹。 起初,老大媳妇还以为自己生病了,歇两天就会好了。可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个月,还不见好转,老大媳妇就有些慌了神,把自己的症状告诉了丈夫,同时向丈夫吐露了自己的担心。 颟顸的丈夫听过,并不十分在意,嘟囔道,“谁还没个头痛脑热的?苍蝇蹬了一蹄子,就大惊小怪的。你放心,离心老远的,死不了。” 老海怪的三个儿子,如果说谁最像吴家的爷儿们,那一定是大儿子福贵。 这不光是大儿子的脸型,继承了吴家爷儿们特征,颧骨高凸,大厚嘴唇向外翻着。关键是大儿子对待女人心态,也跟他们吴家爷儿们祖上的态度一点儿不差。 吴家祖上的爷儿们,大都觉得,女人跟家里养的牲畜差不多,只要鞭子甩过去,它就得拉套跑起来。 听丈夫说出这话,尽管老大媳妇挺寒心,却也怕婆家人说她娇气,只好忍着苦楚,咬起牙,强打精神,坚持忙碌着。 直到一天做饭时,闻到油烟味儿,老大媳妇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又想吐,让老三媳妇看见了,问她怎么回事?老大媳妇眼见瞒不过,就把这阵子身上的一些变化,告诉了老三媳妇。 “你该不是有了?”听完大嫂的表述,老三媳妇说道,跟着又进了里屋,把老大媳的情况告诉了婆婆。 婆婆听过,心里一惊,担心老大媳妇,会不会又像去年那样,因为劳累过度,断了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毕竟自打去年秋天,地了场院光后,家里的三个媳妇,着实也没干过什么重活儿。 平日家里的饭菜,虽说清汤寡水的,却也不至于让老大媳妇断经呀。何况春节刚刚过去,家中条件再不济,也是有肉有菜的好嚼果;再者说,这回,老二老三媳妇的身体,都挺正常,单单老大媳妇不正常。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媳妇不由得由惊转喜,问老大媳妇道,“这回,你是不是真的有了?” 老大媳妇自己也拿不准,脸热了一下,想了想,说道,“要是真的有了,到今儿个,差不多快两个月了。” 婆婆不放心,从会上请来了助产士。 助产士检查过后,也证实了婆婆的猜测,确认老大媳妇这回,真的是怀孕了。 婆婆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了不得,嘱咐老大媳妇道,“往后,多咱你要是觉着身子懒了,不爱动弹,你就不用起来了,在炕上躺着歇息,反正家里,也不差你一个人。今年地里的活儿,你就别再去干了,带着身子,哪能下地里干活?” 停了停,又问道,“这阵子,你馋过什么东西了吗?” 老大媳妇这会儿,什么东西都不想吃,没有胃口,只是偶尔会想到,小时候,母亲领他到姥姥家时,曾吃过姥爷买给她吃的山楂糕,觉得这会儿,要是能再吃一小块山楂糕,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担心这话说出来,会惹公爹生气,老大媳妇便忍着口水说道,“也没想吃什么,妈,你不用替我操心。” 老海怪媳妇兀然想起,当年自己头一次怀孩子时,特别馋煮鸡蛋,便趁着丈夫不在家时,偷着煮了几次鸡蛋吃,结果让狡诈的丈夫发现了,讨了一顿好打,把头一胎孩子都打掉了。想到这一块,心里就洼凉洼凉的。 如今她自己当了婆婆,知道女人怀孩子时,受的般般苦楚,便发誓,决不让几个儿媳妇,再受她当年的那些苦楚。 想到这一点,当下告诉老大媳妇,“从今天开始,妈每天早上给你煮一个鸡蛋,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将来生出的孩子,也不会健壮。往后家里有了什么重活儿,你也别逞强,让别人干就是了。” 这天吃午饭时,老海怪媳妇,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从今天起,老大媳妇不能再下地里干活儿了,要留在家里养胎;同时,也是从今天开始,家里每天早晨,要给老大媳妇单独煮一个鸡蛋,帮她补补身子。 老海怪对老婆不经他同意,就擅自做出对老大媳妇特殊照顾,心里老大不痛快。 一是他觉得,在这个家里,连他这个一家之主,都没享受过什么特殊待遇,而老大媳妇,仅仅因为怀了孩子,就享受了这种待遇,他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 二来呢,家里现在有三个儿媳妇,将来,儿媳妇们少不得一个连着一个地怀孩子。要是儿媳妇们一怀了孩子,就享受起特殊待遇,那会担搁家里多少活儿呀? 不过眼下,既然老婆已经把这个决定,当成家规,定了下来,他这个当老公公的,要是再提出反对意见,那可真是有粉不知道往脸上擦了。 想到了这一点,老海怪心里赌着气,脸上却装出挺高兴的样子,说道,“挺好,就照倷婆婆说的办。” 眼见公爹允许了婆婆婆新立的家规,老二媳妇心里眼气得不得了。 这不光是因为吴家的儿媳妇,从今天开始,只要怀孩子了,每天不光可以享受到一个煮鸡蛋,更重要的是,怀了孕,就可以不再下地里干活儿了。 老二媳妇开始认真考虑怀孕的事了。 琢磨了几天,她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自己迟迟没有怀孩子,问题出在了她的方法不当。 结婚后,瘸腿丈夫对这门亲事心怀不满,夫妻之事,也就不太上心,每天夜里,多是她先上手……完事之后,又总是把丈夫的…… 老二媳妇确信,正是因为精华的流失,才使得她到今没有身孕。 一当认识到了这一点,二瘸子媳妇就改变了做法,每天夜里,不再…… 而是像哄孩子似的,先把丈夫那…… ……让丈夫主动些;然后,她再把自己两腿高高抬……生怕糟蹋了一丁点宝贝儿。 如此做过一阵子,正要春播的当口儿,那天上午,要做午饭时,老二媳妇突然向婆婆宣布:“妈,俺也有了!” 婆婆听过,愣了一会儿,问道,“怎么知道?” “这个月,我那什么……没有动静了,都快十天了,还没见来。” 二瘸子媳妇怕婆婆不信,瞪着一只眼睛,向婆婆诉说道,“另外,这几天,我觉得身子挺不自在的,有时也想吐呢。” “照这么说,那该是有了。”婆婆心里也挺高兴。 早先,老海怪媳妇曾担心,她家老二腿脚不利索,会影响传宗接代的事,现在看来,什么事儿都没耽搁,这都得感谢老天长眼。 看老二媳妇还呆头呆脑地站在身前,像似还有什么心事,婆婆也像冷丁想起了什么,对她说,“行啊,老二家的,从明儿个起,每天早上,妈再给你煮一个鸡蛋,另外,今年,你也不用再下地里干活儿了。” 听了婆婆这样说,老二媳妇这才放下心来,坐到蒲团上,帮着婆婆烧火。 中午,吃晌饭时,老海怪媳妇向全家人宣布了这一消息。 老海怪听过,心里先是一阵子高兴,跟着又开始犯起愁来。 儿媳妇们接连怀上孩子,意味着他们吴家,马上就要增丁添口了,他当然高兴。至于妻子擅自决定,每天早上要给老二儿媳妇煮一个鸡蛋,他也不再像早先,听说要给老大媳妇煮鸡蛋时那么生气了。反正一个鸡蛋得煮,两个鸡蛋也得煮,多少罢了。 让他生气的是,这眼瞅着就要种地了,忽啦叭家里一下子停下了两个壮劳力,剩下的一个,又是让他犯怵的老三媳妇,今年这地,还能种得过来吗? 更叫他生气的是,像决定孕妇们不再下地里干活,这么重大的事,老婆也不事先跟她商量,一个人就这么做了主。她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一家之主? 自打孩子们都成了亲,老海怪明显觉得,自己的老娘儿们,比早先奓翅儿多了,三不动就说些夹枪带棒的话给他听,以为新媳妇们进了门,他就不再敢收拾她了。 家里这几个儿媳妇呢,在她这个当婆婆影响下,也开始不守本分了,特别是老三媳妇,自以为自个儿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认得两个字 儿,成天嘚瑟得不成样了,嘴尖舌快的,家里的事,没有她插不上嘴的,让他黑眼不稀见。 更叫他看不惯的,是自己的三个儿子,都不怎么争气,不敢管教自己的媳妇。 照这么下去,他们吴家将来,还有好儿吗? 看来,得找个时机,狠狠收拾收拾这个臭老娘儿们,也好让儿子们好好见识见识,一个老爷儿们,应该怎么样禁管好自个儿的老婆。 第84章 又打老婆 想到这里,老海怪拿起筷子,端起饭碗,阴沉着脸,望着老大,说道,“这眼瞅着要下种了,家里冷丁一下子少了两个劳力,眼面前,出来找活儿的人,又差不多各自有了主儿了,临时去雇工,哪那么容易呀?咱家的地又不少,接下来的活儿,可够咱爷儿几个呛的。” 说完,见儿子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儿,又跟老大说,“我看这样,既然老大老二媳妇,眼下不能下地干活儿了,这家务活儿呢,就交给老大老二媳妇操持,等过两天,开了犁,让倷妈和老三媳妇,一块儿下地点种,你呢,和老三,今年再吃些累,倷俩滤粪,怎么样?” 家里的地块儿大,垅长,往年三个人,跟着犁滤粪,都觉得有些吃力,这冷不丁的,父亲只安排两个人滤粪,老大的头皮就有些发麻。可一想到自个儿的媳妇,因为有了身孕,今年不能下地里干活了,现在便是自儿个多出些力,也是应该的,尽管心里老大不快,嘴上却嘟囔道,“行啊。” 老大媳妇见公爹,让她和老二媳妇留在家里做家务,反倒将婆婆赶到地里点种,心里过意不去,抢着说道,“不用了,爹,你让俺妈在家里,我这阵子,见强了不少,下地点种,一点事儿没有。” 扫了老大媳妇一眼,老海怪脸上,露出些许得意,觉得这老大媳妇,还真是个有孝心的厚道人。 原想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料老海怪媳妇沉不住气了,训斥老大媳妇道,“老大家的,你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啦?” “没事,妈,”老大媳妇解释道,“我去点个种,也不是什么力气活儿,没事的。” “你说的轻巧,怎么敢保没事呀?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轻巧,那去年倷妯娌仨,是怎么回事呀?”婆婆说道,“这头几个月,是顶要紧的时候,便是呆在家里,不小心抻着了,都可能出事,你到了地里,跟着牲畜点种,万一不小心闪着了,怎么办?算了,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我下地里去,那些活儿,我又不是没干过。” “可是,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老大媳妇不如心,还想说点什么,却让婆婆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这么大岁数,又怎么样?咱吴家的女人,能活到四十岁,已经是烧高香了,妈今年已是往五十岁上数的人啦,还有什么不知足?” 媳妇的一句话,激得老海怪气冲脑门儿。他知道,老婆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心里赌着气,却又不知怎么向外发泄。 可巧,老三媳妇又趁这功夫,借风吹火,开口说,“爹,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你和俺妈,今年都是快五十的人啦,虽说你身体好,又爱下地里干活儿,这外人也说出不什么二话来。可你让俺妈这会儿,当壮劳力下地里去,跟俺一块儿干活儿,便是咱自己忍心,外人能不笑话咱吗? “别人家我不知道,反正俺妈家,我一小就没见过俺妈下地里干过活儿。自从俺大哥结婚后,便是俺爹,也不再下地里干活儿了。” 老三媳妇说到这里,见公爹仍沉着脸,也不睬她,便觉还不够解气,接着又说,“再说了,爹,咱家统共有三百多亩地,年年也不雇工,就咱自个儿家的爷儿们娘儿们种,俺妈家呢,虽说地,比咱家多一些,也不过五百来亩,除了俺八个哥哥都是壮劳力外,俺家还另外又雇了五个长工,俺家里的八个嫂子,除了农忙时,帮着下地里干几天小活儿,平时是不用下地里去的。 “其实,你还是没算开这个账,爹,你想想,你要是把地侍弄得精细一些,一亩地至少会给你多出一二百斤粮,你要是把地稀里糊涂地种下,一半侍弄一半撂荒,到了秋天,你又会少收成多少?俗语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出多少力气,出多少活儿;下多大功夫,打多少粮。背着,抱着,一般大小的事儿,你别老是心痛雇工那几个钱儿,雇工帮你多打下来的粮食,保准比你给的工钱多得多。” 老三媳妇不管不顾地数落了一通,老海怪气得咽不下饭,端着饭碗,两手开始哆嗦,木胀着脸,两眼开始发直,凭经验,老海怪媳妇能判别出,丈夫的忍耐,这会儿已到了极限,担心老三媳妇再多嘴,恐怕会吃亏,便向老三媳妇使了个眼色。 可老三媳妇这会儿,正兴奋起来,刹不住把了,一点儿不理会婆婆的眼色,还要和公多理论下去。 老海怪媳妇一着急,开口说道,“行了,老三家的,会听的,不用劝。咱家多少年,就是这么干下来的,又不是一两天的,地里的活儿,妈又不是没干过……” 老海怪媳妇一语未了,老海怪就崩了,准确地找到发泄点,举起饭碗,用力一撇,一大海碗稀饭,向妻子头上撇了过去,紧跟着两手抬起饭桌,向地上掀去。 顷刻间,饭桌上的碗盆撒落了一地,噼哩啪啦地碗盆破碎,汤菜四处流淌,老海怪就势揪住媳妇的头发,抢起巴掌,一通大耳撇子扇了过去。 一家人都惊呆了,待醒过腔来,老三媳妇抢先扑上身去,护住了婆婆,嘴里不住地呼喊自己的丈夫,“当家的,赶快拦住咱爹!” 三胖子经媳妇一喊,才缓过神儿来,上前一把抱住了父亲。 老海怪哪里肯就此住手?一边争扎着,还要出手,嘴里不停地骂着,“妈了个巴子,咱家公鸡都死绝了?轮到你母鸡打鸣了!这些天,我就看你皮子紧了,三不动放屁拉臊的,拿话儿来撩拨我。我怕外人笑话,这些天,一直都忍着,不稀得攒弄你,你越发登鼻子上脸了,越敬你越歪歪腚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知你自个儿姓什么啦,看把你嘚瑟的。 “今儿个有孩子们拦着,要不然,今儿个,不让你好好地发个昏,算我不是个真爷儿们……” 妻子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听丈夫的泼骂。一海碗热饭砸在脸上,这会正烫得她脸皮生痛;灌到鼻孔里的饭渣,堵住了鼻孔,使她不能呼吸;眼睛里也浅进了饭渣,现在睁不开眼睛了;破碎的瓷片,割破了她的眉心,鲜血从脸上流淌下来。 老大媳妇胆子小,让眼前的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这会儿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老二媳妇胆子倒挺大,这会正拿抹布,从婆婆的脸上往下擦拭饭渣。 老三媳妇觉得这样不行,对老大媳妇说道,“大嫂,你去打一盆清水来,赶快给咱妈洗洗脸。” 老大媳妇听了,赶紧到外屋打来一盆清水。 老三媳妇扯过一条毛巾,沾着清水,给婆婆脸上的饭渣洗去。可是,眉心处的伤口太深,血不住地往外流着。 老三媳妇也有些慌神儿,又扯过一条干净毛巾,把婆婆的伤口捂住,一边吩咐老二媳妇,“二嫂,你去找些抹布片儿来,点着烧了,烧点布灰,给咱妈止血。” 老二媳妇受到惊吓,这会儿也变得乖顺了,痛快地找来一些破布片子,点着后,燃烧了一会儿,待火苗燃尽,剩下一些破布灰,老三媳妇拿手划拉划拉,觉着破布灰不再烫手,便抓起一把,摁到婆婆的伤处,外面又加了一条叠起的毛巾,用布条系住,这才把血止住。 老海怪还在儿子们的怀里挣扎,嘴里不停地斥骂儿子们,让儿子们松手,以便他能接着教训妻子。 好在儿子们不傻,这会儿哪里肯放开父亲? 挣扎了一会儿,泼骂了一会儿,老海怪见三个儿媳妇,正忙着舞弄炕上的婆婆,这才觉得,刚才出手有些重,又把老婆打伤了。 他先想到的是,今年春播,家里又少了一个壮劳力,看来再不雇工,肯定是不行的。心里便有些后悔,又骂过一会儿,也没人去劝说他,自己便停歇下来。 三个儿媳妇花费了挺长时间,才把婆婆脸上收拾利索。 要帮婆婆把眼里、鼻孔里的饭渣清理干净,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婆婆的衣服沾满了饭菜和血迹,必须换下才行,要找出一件新衣服给婆婆换上,这又得花费不少时间。 等把一切收拾妥当,几个人把婆婆安顿躺下,太阳已经偏西了。 老海怪看看时候不早了,起身下炕,领着老大老三到地里去了。 三个儿媳妇,在家里也没闲着,她们要把地上打碎的盆碗陶片收拾起来,尽量扔到离村子稍远一点的地方,以免被吴家沟人看见了,问她们家里出了什么事。 收拾完碗盆陶片,又要拿铲子把地上的饭菜铲干净。铲出的饭菜,都倒进鸡圈里喂鸡。 妯娌三人直忙到下半晌,总算的家里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中午,老海怪媳妇挨了一饭碗,接着又挨了一通耳撇子,已经完全被打晕了。头上虽说有伤,当时却不觉得痛,只是过了一会儿,完全苏醒过来时,听丈夫还在泼骂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挨了打,心里委屈,哭出声来。 刚哭泣了几声,哭泣时的振动,刺激得她伤口剧烈地痛疼,便只好忍住哭泣,任凭两眼,像两道汩汩的泉水,肆意奔涌而出。 想想嫁到吴家后遭遇到的种种不幸,越想越难过,越难过,眼泪越制止不住,憋了多少年的泪水,今天总算找到了出口,往外流个不止。 三个儿媳妇都受到了惊吓,直当把地上的脏物收拾干净,仍旧惊魂未定,看着婆婆躺在炕上流眼泪,心里也跟着难过,嘴上却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婆婆。 三个人在炕前站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便一块儿到灶上做晚饭去了。 傍晚,二瘸子先回来了,卸了毛驴,把车上还没卖完的东西搬进库房,什么都收拾停当,走到上屋,见媳妇坐在蒲团上拉风箱烧火,老大老三媳妇在锅上忙碌着,二瘸子也不理会。 径直走进里屋,见母亲亲头上包扎着毛巾,毛巾外层已渗秀血迹,母亲的眼里还流着泪水,二瘸子先是一惊,脱口问道,“妈,你这是怎么啦?” 母亲泪眼汪汪地看了老二一眼,并不答话。 二瘸子心里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便不再问,转身出了里屋。 到了外屋,两眼惊觑觑地问自己媳妇,“咱妈怎么啦?” 中午受了惊吓,二瘸子媳妇便想起,在吴家沟听来的一些婆家爷儿们有打老婆恶习的闲言碎语,想想头一遭和瘸腿丈夫闹别扭时,瘸腿丈夫居然也敢先出手打她一个嘴巴子,再想想中午公爹打婆婆时,下死手的那副凶相,便相信村里人的种种传言,绝非空穴来风,心想嫁到这种人家,也是自己八字儿不好,命运不济,越这样想,心里越气,见丈夫过来问她,嘴里便没有好话,开口说道,“都是倷爹干的好事,问倷爹去!” 二瘸子媳妇说话不及,老海怪和老大老三从地里回来了。 受到中午的惊吓,儿媳妇们见了公爹,这会儿就像耗子见了猫,都畏而远之。 老海怪进门时,儿媳妇们也不像早先那样,强装笑脸,迎面说一声,“爹回来了。” 今儿个,儿媳妇们都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都闷着头干自己的活儿,嘴上什么也不说。 待老海怪上了炕,坐在炕头抽了一袋烟,儿媳妇们就开始收拾晚饭了。 中午桌上的碗盆,都摔碎了,平日家里的器物,本来就不充足,晚饭时,家什明显不够用,一家人,只好或者用碗,或者用碟,或者用盆,胡乱盛些饭菜,将就着吃了起来。 老海怪今晚,是用砂钵盛饭的。 那只砂钵,平日是用来盛大酱的,因为家里一时找不到更多的家什,老大媳妇只好临时把大酱倒进了酱坛子里,用酱钵给公爹盛饭。 第85章 看病 看看妻子头上扎着毛巾,毛巾上渗着血迹,这会儿正躺在炕梢流泪,老海怪估计,这回妻子,又得在炕上躺不少日子,不能起来干活了。 再看看饭桌上不成样子的家什,肯定不能维持长久,少不得又要花钱,置办新的碗盆之类的东西。 老海怪心里就有些后悔,觉得中午,万不该拿饭菜和桌子上的家什出气,这一股火儿发出来,少不得又要破费十几个小银子,重新置办碗盆。 心情不爽,食欲就不佳,老海怪胡乱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不想再要第二碗了。 撂下饭碗,老海怪挪着屁股,重新坐回炕头,点上一袋烟,抽了几口,看了看正在桌边吃饭的孩子们,忍不住开口说,“这一个家庭,就跟一个国家是一样的;这居家过日子,就和治国平天下是一个样子,讲究的是纲纲常常。 “孔圣人就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命子亡,子不敢不亡;夫教妻行,妻不敢不行。 “你想啊,一个国家,要是大臣们不听一国之君的话,这天下,不乱套才怪呢;一样的道理,一家人过日子,要是老婆孩子,不听爹的话,这个家,照样也得乱。 “想想咱家,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总也不顺溜,别别扭扭的,病根子出在哪儿?依我看呀,就是出在了纲常不严上。 “纲常不严,爹说的话,倷都不信服,那做起事来,还能和爹一条心吗?” 说到这里,老海怪停下话头,拿眼扫了躺在炕梢的妻子一眼,抽了几口烟,接着又说,“也罢,有些事,也不怪倷,是爹没跟倷说清楚,倷心里没有数,难免会对爹有些想法。 “爹是这么想的,爹呢,如今是一大把年岁了,土埋半截子了,按说呢,咱家现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不愁,穿不愁,爹又没有吃喝嫖赌这些毛病,爹还攒钱买地干什么?那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没有用的事嘛。 “可是呢,爹眼下还是要攒点钱,为什么呢?还不都是为倷哥儿几个攒的?爹将来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这家里的东西,还不全都是倷哥儿几个的?可爹眼面前,为什么不把钱交到倷手里呢? “这一来呢,是倷眼下还都太年轻,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钱到了倷手里,保不准,就让倷给败坏了。 “那什么,前街吴大懒子,就是个证儿。吴大懒子他爹活着时,也没少给他攒下家底儿,他爹这才死了几年?家底儿就快给他败光了。听说,今年,他家又要卖地。 “为什么呀?懒呀!好吃懒做,又抽上了大烟,那还不?等着败家? “爹就怕倷哥儿几个,也不学好,所以才天天领着倷干活儿,替你管着钱。 “这二来呢,爹还有个念想儿,到今儿个,还没能如愿。就是那什么,爹小时候,在阵家沟陈老先生家念私熟,看见陈家沟有个老财主,家里有六百多亩地。那老财主,成天也不干什么活儿,只是骑着马,各处看看。地里的事,全都交给伙计们料理。 “爹那会儿就想,将来要是能过上那种日子,嘿,爹死了,也知足了……” 老海怪刚想要抱怨几句,说自己前些年积攒的几百块大洋,原本是要买地的,结果让他们哥儿几个的婚事,全给花光了。冷丁又想到,这话要是出了口,势必又会伤着几个儿媳妇,临时又把这话,吞回肚子里,改口道,“爹想啊,趁倷几个眼面前,还年轻能干,帮爹攒点钱,过几年,等爹了了这个心事,那会儿,爹就什么都不干了,把这个家,都交给倷哥儿几个算了。” 老三媳妇,早就听丈夫说过,公爹惯会拿好听的话儿哄人,实际上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会儿,又听公爹说出这些好听的话,老三媳妇心里又生起气来,本想再说几句揭短的话,转念今天中午,正是她的一通数落,才让婆婆招来一顿好打,便不敢再惹是非,忍着气,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了。 两个妯娌见老三媳妇动身了,也都不声不响地起身忙了起来。 老海怪本想再当着儿媳妇们的面,说几句哄人的好话,见孩子们都不搭理他,便也自觉无趣,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起来给牲口添了一遍草,见二瘸子从屋里出来,正往茅房去,老海怪喊了一声,让二瘸子过来。 二瘸子下边憋得发慌,一瘸一拐地过来,原地捯动着两脚,脸上一副难受的样儿,急着问道,“什么事?爹。” 老海怪见二瘸子憋得厉害,长话短说,嘱咐道,“今儿个,你到会上去一趟,把爹昨儿个打碎的那些家什,样样数数多买一些回来。” “知道了,爹。”不待把爹的话听完,二瘸子转身,急三火四地往茅厕奔了过去。 清明刚过,春播开始了。 老婆被打残了,正躺在家里养伤;老大老二媳妇怀孕了,留在家里做家务。种地的活儿,只剩下老海怪爷儿四个,和老三媳妇。 年年开春种地时,老海怪都会让二瘸子停下买卖,在家里帮着种地。 二瘸子腿脚不好,只能赶着毛驴打磙子。老海怪扶犁趟垅,老大老三,分段滤粪,点种的活儿,今年只剩下老三媳妇一人。 老海怪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些活儿,至少还需要四五个壮劳力,才能勉强应付。可眼下呢,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好在临开种地了,也没听家里有谁,对今年种地缺人手的事,发过牢骚。 老海怪对眼下这种安排挺满意,觉得,这都幸亏前些天,打老婆打出了威势,才把一家人都给镇住了。 直到春播开始,老海怪才相信,缺了人手,真的不出活儿。前些日子,不见有人抱怨,他便以为今年春播的事都解决了,其实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只有老三媳妇一个人点种,常常是老海怪的犁已经到了地头,可老三媳妇却刚刚点种到地中间。这样一来,他只好在地头上停着,等着老三媳妇点过来。直到老三媳妇点到地头,老海怪才能吆喝牲畜,另起一垅。 一天下来,把老三媳妇累得不轻,可地只种出不到往日的一半。 照这个进度下去,赶到芒种时,他们家的地,一准种不完。 老海怪心里开始着急。心里一急,又失了理智,他把误工的事,全都怪罪老三媳妇身上,觉得老三媳妇不肯卖力,导致了春播的效率不高。 不过,老三媳妇的嘴头子,老海怪是领教过的,便不敢去自讨没趣,只好瞅了身边没人,向三胖子抱怨,指望三胖子,能去劝劝他媳妇,让她把点种的速度再加快点儿。 不 想平日乖巧的三胖子,听完爹的抱怨,脸上也露出不耐烦,委屈地抱怨道,“爹,你就算是使唤牲口,也得让牲口歇歇脚?你看看咱家临近的别人家地里,人家也在种地,不用说使唤大牲口的人家,就是用牛耥垅的人家,谁家犁杖后面,不是至少跟着两个人点种的?三四个人滤粪? “咱家的地,又是大长垅,又是大牲口拉犁,马走三步,牛走一步,你又让俺媳妇一个人点种,别说她是个老娘儿们,便是我,天天回到家里,躺到炕上,都腰酸腿痛的,吃不住劲了。” 听老三说出心疼媳妇的话,老海怪大觉不爽,明明不占理儿,却又不肯认错,低声跟老三辩解道,“有什么办法呀?爹就不想让倷轻快轻快吗?可咱家里,眼面前哪有闲人呀?你看爹,都一大把年岁了,不也得一样,和倷一块儿干吗?你就这么宠惯媳妇,早晚有你好受的!” 看爹说出不通情理的话,老三也不想和他争持,嘟囔道,“你要是实在看不过眼,你自个儿去跟她说,反正我自个儿,成天都累得直不起腰了,哪还有脸去让别人快点干呀?” 老海怪情知说不通老三,便不再理他,扭头走开了。 十多天过去了,眼见一家人力没少出,地却没见种多少,老海怪心里着急,难免上火,两眼都红了。 眼看快到芒种了,再不上点儿紧,赶快把种子播下,今年一准要撂荒了。 无奈之下,老海怪只好到村里,去央求已经种完地的人家,出了大价钱,才雇来几个短工,连滚带爬的,赶在芒种前,总算把地种上了。 过了芒种,刚把种大田的家 什收起,又要平整水田,准备插秧了。 端午节那天晌午,老三媳妇吃了两个粘黄米粽子,喝了一碗菠菜汤,下午就下水田插秧了。 插秧时,她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一阵阵的痛疼。 起初,她以为是夜里睡觉时不小心,着了凉,便没太理会,以为过一会儿就好了。 等到傍晚收工时,肚子痛得厉害了,她心里才有些害怕,以为是自己吃了什么不相应的东西了,闹肚子了。可仔细想想,这几天,她也没吃过什么变质的东西,也没听家里有谁闹肚子,何况下午插秧时,她忍持不住,找了一个僻静处蹲了一会,也没蹲下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时,老三媳妇已经痛得冒了汗,内衣都湿透了,躺在炕上不敢动弹。 吃晚饭时,老三见媳妇迟迟不到上屋来吃饭,放心不下,回到屋里,见媳妇躺在炕上直冒汗,吃了惊,问道,“你怎么啦?” “我肚子痛得厉害,”媳妇痛苦地说道,“当家的,你赶快把尿坛子拿进屋里,我想蹲一会儿。” 老三听了,转身到了茅厕,把放在茅厕边的尿坛子拎回屋里。 老三媳妇蹙眉苦脸的从炕上爬起来,让丈夫把门闩上,下地在尿坛子上蹲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里有块东西,正堵塞着下身,憋得她十分难受,憋了一会儿,待她一用力,那块儿东西就脱缰而出,掉进了尿坛子里。 这会儿,她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了一些,瞬间又觉得,四肢变得像没有了骨头的棉花,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地上。幸亏丈夫守在身边,一把扶住了她。见她四肢绵软,把她抱到了炕上。 “你怎能啦?丽华!”丈夫心惊肉跳地问道。 老三媳妇闭着眼睛,躺在炕上,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知觉,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刚才就觉得眼前一黑,从肚子里掉下一个东西来,你去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老三得话儿,跑到外屋往尿坛子里瞅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可把他吓得不轻,脚趾头都麻了,顾不上多想,蹭蹭跑到上屋,惊喘吁吁地冲着母亲喊道,“妈,你快过来看看,俺家的不知怎么啦,刚才尿出了一堆血糊淋淋的东西……” 自从春天里挨了丈夫一顿毒打,老海怪媳妇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头上的伤口,其实早就痊愈了,只是当初止血时放的破布灰太多,已经长到皮肉里去了,如今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青紫色的疤痕。 这回她不肯原谅丈夫,养好伤后,仍不肯下地干活儿,成天躺在炕上,和老海怪治气,把老海怪折磨得心都快要焦糊啦,恨不能把老婆,从炕上拖到地里干活儿去。 可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他心里明知妻子是故意和他治气,身体已经康复了,仍躺在炕上,不肯下地干活儿。而他呢,现在当着儿子儿媳妇们的面,却也奈何她不得。 这会儿,他更相信爷爷当年嘱咐他的那些话,觉得太有道理了:老婆这种东西,头一回打她,就要下手狠点儿,头一次就把她打老实了,往后就好管了;要是头一回,打不老实她,往后就不好收拾了。 现在看来,爷爷这话,可算是哲理名言了。 老海怪至今都相信,自己的老婆,之所以今天还敢跟他治气,就是因为当年,头一回打她时,出手还不够狠,没把她彻底打服! 第86章 求医 老海怪媳妇刚端起饭碗,见老三一惊一乍地跑来喊她,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家里又出事了,问了句,“怎么啦?老三!” 也不待三胖子解释,先撂下饭碗,下炕趿着鞋出去了。 到了西厢房,老三指了指地上的尿坛子,对母亲说,“妈,你看,这是刚刚从丽华身上下来的。” 老海怪媳妇不看还好,只因这一眼望去,立时吓得两腿虚软,头皮一阵发紧,惊瞪着眼睛,盯着三胖子问道,“瞎鬼,你欺负她了?” 不待三胖子开口,母亲先抡起拳头,擂了自己儿子两拳。 老海怪媳妇,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晌午,自己正在孩子口上,只因为偷着煮了两个鸡蛋吃,就遭了丈夫的一顿暴打,当天下午,自己躺在地上,第一胎孩子,就这样流了下来。 “妈,俺没欺负她。”突遭母亲两拳,三胖子有点委屈,急着辩解道,“俺真的没欺负她呀。” “你没欺负她,这是怎么回事?你个瞎鬼。”母亲手指着尿坛子里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问道。 老三媳妇这会儿,已经完全清醒,见婆婆正在责骂老三,于心不忍,从炕上爬起来,替丈夫辩解道,“妈,你错怪了他,这事,真的不怪他。” “那怪谁?”婆婆闻声到了炕前,见老三媳妇正从炕上爬起来,赶紧上前嘱咐首,“你快躺下,别起来。” 说着,伸手向炕头摸摸,觉得炕不太热,转身吩咐三胖子道,“你赶快去和倷大嫂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让她赶快熬两碗小米粥,再煮五个鸡蛋。你再赶紧去抱些草来,把炕烧热了。倷媳妇都小产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个瞎鬼。” 听说媳妇是小产,三胖子心里一阵痛疼,顾不上多想,赶紧出,照着母亲的吩咐,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老海怪媳妇见老三出去了,跳到炕上,让老三媳妇躺好,拿来抹布,把老三媳妇下身收拾干净,又找来一块干净抹布,垫到老三媳妇的下边。待一切收拾熨帖,才扯过一条被子,给老三媳妇盖上,开口问道,“你说不 该老三的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真的不怪老三,妈,其实,我也说不好,到底是怎回事?”老三媳妇说道,“就是今儿个下晌,在稻田里插秧时,忽啦叭觉得肚子痛。当时我也没当回事儿,还以为是夜里着了凉呢。 “等傍晚收工回来,就疼得厉害了,刚躺下一会儿,下面就憋不住了,刚好这时,老三回屋叫我过去吃饭,我就让他把尿坛子拿到屋里,下去蹲了一会儿,一使劲儿,那东西就掉下来了。” 婆婆听了,知道不是老三惹的祸,心里才稍稍安稳一些,又埋怨起老三媳妇,“你也是,自个儿有喜了,也不知躲备,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成天还没事似的,照样下地里干活儿。 “妈早先嘱咐过你,在这个家里,凡事别逞强,自个得学会照顾自个儿,要不然,累死了,也没有人管你,可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了。” 老三媳妇听婆婆这样说她,心里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委屈,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哭着说,“其实,刚开了春,开始摆弄地的那会儿,我就断经了。那会儿,我还以为,又是和去年一样,是干活儿累的,也就没太在意,谁料想这回,竟是真的……” 听老三媳妇这样说,婆婆也伤心地哭了,一边埋怨道,“你都过门一年多了,还不清楚咱家的事?他们吴家的男人,多咱都是把女人当牲畜养的,恨不能不吃草,光干活儿。你自己不疼自己,不出事才怪呢。” 说着,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 老大媳妇把小米粥熬好,又煮了五个鸡蛋。 听说老三媳妇小产了,便把粥盛到碗里,和老二媳妇一块儿,端着粥和鸡蛋,到了老三屋里。 妯娌间,少不得说些安慰的话,问了些小产前的一些事情。 当着大嫂二嫂的面,老三媳妇也不便说什么,只得收起眼泪,和两个妯娌应付了几句,强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个鸡蛋,就躺下歇息了。 老海怪媳妇见老三媳妇躺下歇息了,也不想打扰她,起身下炕,趿着鞋出去了,临出门,又嘱咐老三,把尿坛子里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拎到地里,挖个坑埋了。 知道老三媳妇小产了,老海怪心里,也有一丝的难过,毕竟,老三媳妇肚子里掉下的,是他们吴家的血脉。 一丝难过之后,紧跟着,心里又埋怨起老三媳妇,觉得这个娘儿们,别看她嘴头子厉害,身子骨却并不十分结实,怀个孩子都存不住,只能算是个秧子。 幸亏这会儿,家里的大田已经种子完了,要不然,正赶上种地的节骨眼儿上,她却出了事,少不得又要让他另雇短工来家才行。 这样想来,老海怪心里才稍微安稳一些。 地种完了,秧也插完了,老海怪给家里的短工们结了账,又领着老大老三开始锄地。 在炕上休养了几天,老三媳妇身子也得到了恢复。 既然这会儿肚子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念想了,家务活儿又有大嫂和二嫂操持,她在家里就显得多余了。 当初把大嫂和二嫂留在家里的决定,可是婆婆亲自做出来的,原因是她们二人有喜了,眼下她们二人,又真的显怀了。 这时候,老三媳妇要是硬赖在家里,不肯下地里干活儿,难免会犯人家的口舌。这样,从炕上爬起的当天,老三媳妇就扛起锄头,跟着家里的几个爷儿们,一块儿下地去了。 婆婆本想劝老三媳妇,在家里多休养几天,可偏偏这几天,婆婆自己的身子,也挺不自在,肚子里一阵紧似一阵地痛。 起初,婆婆也是以为晚上着了凉,便不去理会,可是,一连好几天过去了,不但不见好转,反倒有加重的趋势。 前几天,还像针尖刺疼似的放射性阵疼,这几天,已变得像有人拿着铁钳子,夹住她的内脏,在里面使劲儿地绞动,疼得她身上直冒冷汗。 伴着痛疼加重,饭量也明显减少。 几天前,老三媳妇小产时,老海怪媳妇每顿,还能吃一碗饭;这几天,每顿饭,连半碗饭也难咽下了。 她偶尔在痛疼减轻时,会感到肚子饿,可是,当儿媳妇们给她盛来饭时,却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也咽不下去,老是觉得,食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孩子们都开始害怕了。早先,他们也时常会看见父亲打母亲。可那会儿,母亲每回挨了打,也会在炕上躺着养几天,只是休养过一段时间后,母亲又总能及时地从炕上爬起,重新操持起家务。 这回却不然,母亲已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了,虽说额头上的伤口愈合了,身体却不见强,脸色明显不如以前了,白里透着灰暗。 孩子们都着急地等着父亲发话,以便去请大夫来给母亲看看。而吝啬的父亲呢,这会儿正被地里的杂草弄昏了头,每天天刚放亮,就催促着孩子们,和他一块儿下地里去锄草,根本不把妻子的病当回事儿。 “爹,你还不找大夫,来给俺妈看看?”一天吃晚饭时,老三媳妇见婆婆躺在炕梢呻吟着,忍不住,脱口问了句。 老海怪讨厌老三媳妇多事,只是当着家里人的面,他也不便说什么,转头看了妻子一眼,一点儿也没耽误吃饭。 等一口饭咽进肚子里,才一本正经说道,“不忙,等过几天,地里的活儿忙完了,再找大夫来看看。” 不错,雨季眼看快到了,还有一大半的庄稼没锄草,雨季前要是不把草锄完,等雨季到了,这些地,就真的荒了。 眼看爷儿几个拼命干,也干不完,无奈之下,老海怪只得再花钱,雇来几个短工。一群人连续赶了几天,好歹把地锄完了。 雨季跟着就到了,一家人总算歇息下来。 老海怪媳妇的病,也一天重似一天,眼面前,已经汤水不进了。 这时,老海怪总算意识到,妻子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只是这会儿,老海怪心里,又开始埋怨起老大老二媳妇了,心想两个大活人在家,成天也不下地里干活儿,留在家里操持家务,照看婆婆,婆婆都病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提醒他想想办法。 一早起来,老海怪吩咐大儿子道,“老大,你把车套上,到会上的医院去一趟,看能不能把那里的大夫请过来,给倷妈看看病,今儿个下雨,拉倷妈去不方便。” 老大得话,披上蓑衣,戴上一顶斗笠,套上车去了。 傍晌,大夫来了,到家里给病人号了脉,又拿听诊器听了听病人的胸部,轻声问道,“你哪处不舒服呀” 病人这会儿已气息奄奄,哪里还能理会大夫的问话? 大夫见病人并不理会他,便拿手扒开病人的眼皮。大夫刚看了一眼,立马松了手,惊 觑 觑地说道,“病得不轻呀 。” 说完,便开始收拾听诊器。 老海怪从大夫的眼神儿里,察觉到一丝不妙,起紧撇清道,“她这阵子,只说肚子里不舒服,家里人也就没当回事儿,大夫,看看能不能给开服药吃吃?” 大夫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我刚给老夫人号了脉,从脉象上看,老夫人肝火虚旺,阳气不足,怕是一两服药,难见效力。” 其实刚才大夫,已从病人的眼睛里,看见了回光返照,他怕一旦自己这时下了药,病人一服药没吃完,就会命归黄泉,弄不好,会被这家人讹着,便有了推脱之意,不想开方子。 老海怪看出大夫的顾虑,赶忙哀求道,“大夫,你大老远来了一趟,好歹也给俺下个方子,不管是好是歹,俺都不会怪罪你的。” 大夫听主人说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取出笔纸,开了个方子。无外乎清热解毒之类的常见药。 方子开好,交给老海怪,老海怪扫过一眼,随手交给大儿子,自己取出钥匙,打开柜门,从钱匣子里摸出两枚小银子,交到大夫手里,顺口问道,“大夫,你看这服药,统共得多少钱?” “不贵,”大夫说道,“我给你开了三服药,一个疗程的,一服药差不多一个小银子,三服药,三个小银子就够了。” 老海怪听了,又从钱匣子里摸出三个小银子,交到老大手里,让老大送大夫回去时,顺便到药铺抓药回来。 老大听爹吩咐,又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先自出了屋,把车备好。 老海怪送大夫出门时,到了院里,大夫倏地附到老海怪耳边,轻声说,“老哥,有句话,听起来晦气,可我得跟你说说,你听了,可别恼呀……” 老海怪见大夫说出这话,知道接下来,大夫会说出什么话来,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当着大夫的面,却强装不在意的样子,说,“不恼,不恼,大夫,你尽管说好了。” “老夫人这病,可不是小病呀,”大夫说,“刚才在屋里,当着老夫人的面,我没敢把话说出来,其实呢,今儿个的药方,我真心不想开的。凭我多年的行医经验,这个时候,怕是什么药都不管用了,依我看呢,你还是赶快给老夫人准备后事,先把寿材备好,免得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一时准备不齐,眼面前,又是大热天儿,到时候,耽搁不起呀。 “退一步说,眼面前,你把后事安排妥当了,说不定这冲一冲,老夫人还能有个转机呢。” 虽说老海怪平日里,不把妻子当回事,要打要骂,全凭心情,一点儿都不怜惜。 今天冷丁听大夫说出这话,还是把他惊得心里发冷,木着脸,站在院子里,半天没反应,眼见大夫出了街门,要上车了,老海怪才冷丁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大夫!” 边说,边急急忙忙冲了出去,到了车边,哭伤着脸,问道,“大夫,照你这么说,这药吃不吃,还有什么用呀?” 第87章 办丧 大夫听明白了,这家主人是怕万一买回的药不管用,白白浪费这三枚小银子。主人家这会儿,是想从大夫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以便能使他名正言顺地从他儿子手里,要回那三枚小银子。 想到这儿,大夫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劝说道,“有用,没用,对病人都是个安慰。眼下咱能做的,就是听天命,尽人事。要是让病人带着怨恨走,到了那时,你和孩子,心里会安生吗?” 老海怪寻思了片刻,开口说,“那就先抓一服回来,先吃吃看,要是管用,咱再多抓些回来,你说呢?大夫。” 大夫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那就照你说的办。” 说完,转头对老大说,“待会儿,你到了药铺,跟抓药的人说一声就是了。” 老海怪见大夫发了话,紧跟着就从大儿子手里,要回了两枚小银子。 半下晌,老大从会上抓药回来了,手里只提着一服药包。 老三接过药包,忙着让媳妇洗净药罐子,自己到门房里,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炉灶。待媳妇把药泡进药罐子里,便在炉灶下点着了火,开始熬药。 好歹夫妻一场,在一铺炕上睡了二十多年,二人又一块儿留下四个儿女。如今眼见妻子就要撒手归去,老海怪心里空落落的,也有一些伤心。不忍心坐在炕上,看妻子那副难受样儿,见老三在门房里熬药,便也走了进去。 天在下雨,空气潮湿,劈柴也不爱着,老三蹲在地上,不时向灶下吹火,柴湿烟旺,一会儿功夫,两眼就让烟熏出泪来。 老大知道母亲得了不治之症,也伤心得厉害,见老三眼泪流下,止不住跟着流泪。 兄弟二人只是流泪,也没理会父亲进来。 老海怪进来,见两个儿子正哭得伤心,便觉得儿子们不像个爷儿们,主丧。生气地训斥道,“看倷俩儿这熊样,哭什么呀?倷妈还没死呢!” 不料话刚出口,不知怎么,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今天天气不好,二瘸子早早收了买卖。刚回到家里,就闻到一股汤药味儿,明知家里人在给母亲熬药,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惊乱。 卸下毛驴,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库房。见门房里正往外往冒烟,父亲和大哥、老三都在门房里,便知汤药味儿,是从门房里传出来的,心里预感到情况很严重,径直走了进去。 看见父亲和兄弟们眼睛里,都在流泪,情知大事不好,还是问了一句,“爹,俺妈怎么样啦?” 老海怪见老二来问,泪眼汪汪地看了二瘸子一眼,摇头叹息道,“今儿个上午,我让倷哥到会上,去请大夫来。大夫来了,给倷妈号了脉,说倷妈……” 一语未了,老海怪先自哭了起来。 二瘸子不待父亲说完,就明白了一切,也咧着大嘴,哭了起来。 爷儿四个,在门房里,真个儿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望断肠人。 哭了一会儿,停歇下来,二瘸子抽泣着问父亲,“爹,那大夫再没说别的?” “说了,”老海怪哽咽着说道,“大夫临走时,在院子里嘱咐爹,赶快去给倷妈准备后事,让爹先给倷妈置办一口寿材,说是这样冲一冲,兴许倷妈就能好起来呢。” “那咱得赶快去办呀。”二瘸子说道。 “是得赶快去办,”老海怪停下哭泣,一本正经说道,“爹这会儿,不正在跟倷哥儿几个商量吗?” “行,爹,”二瘸子急着说,“会上的棺材铺,我熟,我常去那里卖豆腐,赶明儿个,我去那里给俺妈买口寿材。” “先别慌,”老海怪对二瘸子说道,“赶明儿个,你和倷哥先去看看,去寻一下价,再到木材场去问问,看看一副寿材得多少料,什么价钱? “其实呢,咱吴家沟,大拿把的手艺,就不赖,木工活儿,做得挺细。我听说,大拿把打一口寿材,要六个小银子,前后得花三个工,干活儿期间,还得一日三餐,管他饭,约摸这也得花费三四个小银子。 “这样算下来,做好一口寿材,不算料钱,统共就得花费十一二个小银子。明儿个,倷哥儿俩去看看,要是材料不贵,价钱相应,咱就把板材买回家来,自个儿做,这样,剩下的边角料,咱还可以用来做些别的家什;要是板料太贵的话,那咱就不如买现成的。” 三个儿子听爹说得在理,都点头称是,停了一会儿,老海怪又说道,“我看倷妈这阵子,病重了,夜里三不动出声,还喊着要喝水,我要给她倒水,她甘死不喝。我看这样,这几天,地里也没什么活儿了,倷哥儿几个,闲着没事,轮流过来照顾倷妈。” “行!”三个儿子齐声答应道。 说话间,药已熬得差不离儿,药罐子里只剩下三四成汤汁,老三给灶下撤了火,趁热把药汁滗到碗里,凉了一会儿,端到上房。 病人这会儿,哪里还能喝下药去? 老三只好用羹匙,舀了几匙,吹凉后,喂到母亲嘴里。 母亲强咽了几小口,便不再要了。 老海怪这会儿才相信,中午大夫说的,不是诓话。 夜里,老大留在父母的屋里,照顾母亲。 前些天,病人神志还清醒时,担心孩子们听到她痛疼发作时的喊叫声,会心里难过,每当痛疼发作时,硬是咬牙挺着,不肯出声。 这几天,病人时常会神志不清,痛疼发作时,也不再忍耐,时时发出瘮人的喊叫声。偶尔清醒过来,说是口渴,当孩子们端水过来,用羹匙给她喂水,病人的嘴唇干焦,几滴水刚润湿了嘴唇,便不再要。 一早起来,老大套上车,和老二一块儿到会上去了。 老海怪忙着准备秋收时要用到的家什。 中午,老大老二回来了,见父亲正在库房里修补粮仓,便走了进去,把上午去棺材铺和木材场打听的价格,跟爹说了一遍。 老海怪听罢,在心里粗略合计了一下,觉得木料行情太高,买回来加工不划算,便打算买现成的棺材。 老大就把几种材质的棺材价格,报给了父亲,“杨木黑漆、天地三寸的,两块大洋;落叶松黑漆、天地六寸的,十二块大洋;楠木红漆、天地六寸的,六十块大洋……” 老海怪听过,觉得楠木的,好是好,就是太贵;其实落叶松的,也说得过去。可十二大洋,值吗? 合计了一会儿,老海怪伸出两个手指,对老大说,“就要杨木的。明儿个,爹给你钱,你和老二一块儿去,把棺材拉回来。” 二瘸子听了,愣了一下,插嘴说道,“爹,那杨木棺材,多半是济世会,捐给那些花子房里,或者是无儿无女的孤寡人死后用的。 “正经的好人家,哪有用杨木棺材的?咱家再不济,也得给俺妈备一口落叶松的?你给俺妈用杨木棺材,这事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咱呀?” “嗨,”老海怪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死如灯灭。老话说得好,死了死了!人死了,你给她再好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关键是活着时,你对她好点,就行了。倷妈这辈子,在咱家,不亏呀!” 二瘸子知道,爹定下来的事,再争执,也没有用,便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夜,早晨起来,老海怪从钱匣子里,摸出两块大洋,交到老大手里,让老大老二去会上把棺材买回来。 七月十三,上午,炕上的病人突然清醒过来,见丈夫不在身边,头上只有几个孩子,她向几个孩子扫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老大留下,倷几个先出去一会儿。” 三个儿媳妇和老二老三听了,心里惊乱,不知母亲这是要干什么?只好乖乖出去。 见其他几个孩子都出去了,病人才气喘吁吁地开口说道,“老大,妈走了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脾气倔犟,又不太通情理,像倷爹。倷媳妇是个老实人,妈怕日后,妈不在了,你会欺负倷媳妇。妈告诉你,老大,将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准欺负自个儿媳妇,你能记住吗?” “我记住了,妈。”老大流着眼泪,向妈保证道,“我不欺负她就是了。” 母亲听过,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你出去,把老三叫过来。” 老大应许一声,转身出去了,让老三进屋。 老三刚到炕前,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抽泣着低声问道,“妈,我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吗?” 母亲听清是老三的声音,才颤巍巍地说道,“妈走后,倷爹一准,不能容下你和丽华。听妈的话,到时候,要是觉得在这个家里,待不下了,就别再贪图家里的家产了,和丽华一块儿,去投奔倷丈人。” “不用,妈,我和丽华,往后小心些就是了。”老三哭着说道。 “听妈的,别犟,要不,倷俩儿……”母亲一句话没说完,又昏迷过去了。 老三连喊了两声,见母亲不再理会,便不再呼喊。 正在外屋的哥嫂们,听见老三的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也顾不上许多,纷纷推门进来。 “怎么啦?老三!”大哥问道。 “刚刚咱妈和我说话,话没说完,咱妈又睡过去了。”老三说。 眼见没什么大事,一群人才放下心来。 二瘸子一直惦记着,母亲刚才单独跟大哥和老三说话的事。刚才大哥从母亲屋里出来,他没好意思探问,母亲都跟他说什么了? 眼面前,见母亲给大哥、老三,都留了话儿,唯独没和他交代些什么,心里便有些不安,忍不住问老三道,“刚刚咱妈,都和你说什么啦?” 看看哥嫂们都在身边,老三觉着,刚才妈跟他说的话,这会儿不便跟大家说,可眼下见二哥问他,只好推脱说,“妈也没说什么,就是嘱咐我和丽华,要好好过日子。” 老三心里难过,话刚出口,又哭了起来。 下雨天,天黑得早,一家人吃过晚饭,刚把饭桌收拾好,老三媳妇发觉,婆婆身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细心一想,今天下午,婆婆已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过一会儿就喊口渴了,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下午,没要水喝了。 老三媳妇靠近婆婆头上时,感觉婆婆这会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便说了声,“不好!” 话刚出口,把屋里人吓了一跳。 说完,望着老海怪说,“爹,我看俺妈快要没气儿了!” 老海怪听过,头皮一阵发麻,也毛了,指着老三说,“老三,赶快过去看看倷妈。” 老三刚走了过去,还没看仔细,就听媳妇吩咐道,“当家的,你赶快跟大哥二哥,一块儿把外地的高桌,抬到院子里,找两条板凳来摆上,把门板卸下,搭到板凳上,再到街上,抱些干谷草来家,铺到门板上,我看咱妈挺不了多少时候了。” 家里人这会儿,都麻爪了,把老三媳妇当成了当家人,听她吩咐,老大老二老三就忙碌起来。 老大媳妇听了老三媳妇的话,吓得两腿直哆嗦,躲在老三媳妇身后,不知自己这会儿该什么。 几个爷儿们刚把门板上的谷草铺好,老三媳妇听婆婆捯出最后一口气儿,便不再进气。” “俺妈走了!”老三媳妇话刚出口,“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老大老二媳妇听见了,也受了惊吓,跟着大哭起来。 老海怪这会儿,兀地冷静了许多,镇定下来,嘱咐几个儿媳妇,“行了!行了!哭两声得了,这会儿咱家不能乱,都帮我想想,眼面前,咱该先干什么?” 爹的一句话,提醒了几个孩子。孩子们哭了一会儿,都停了下来,老三媳妇问道,“爹,俺妈的送老衣服,放在哪儿?趁这会儿俺妈身子还没凉,赶快给俺妈穿上,要不,等俺妈身子僵硬了,就不好穿了。” 经老三媳妇一问,老海怪脸上就有些木胀。 说心里话,这件事儿,他还真的想过了。只是妻子的箱子里,他隐约记得,应该还有几件新衣服,既然妻子有新衣服,再去给她买寿衣,老海怪觉得,这太浪费了。这些天里,就没打算给妻子买寿衣。 ——近几天从后台看见催更渐多,令本人特别感动。叵奈老朽才赋不及,实难满足众亲要求,只能每天一更。如蒙错爱,众亲可以去看看我的另一篇已完稿的《骗子世家》。谢谢—— 第88章 哭妻 眼下,见老三媳妇问起这事,老海怪只好推脱说,“你看,这两天我忙得什么似的,倷也不给我提个醒儿,哪里给倷妈准备寿衣了?我看这样,家里的堂箱里,倷妈有不少新衣服,还没穿过呢,眼下放着,也没有用了,就给倷妈穿上,反正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 老三媳妇见公爹说了这话,只得让老三帮着打开堂箱,找婆婆的新衣服。 这口堂箱,是婆婆当年,用来装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的。当年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嫁妆,后来因为丈夫过于刻 毒,总不肯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无奈之下,婆婆只好不住地从堂箱里,拿出嫁妆,贴补家用。 如今,这口堂箱里面,已经差不多空了,里边只剩下三个包袱,一个是包着婆婆的一身棉袍和棉裤;一只里面,包着婆婆的五件新衣服,其中有两件,婆婆从来没舍得穿过;最后一只包裹里,是婆婆结婚时用过的小物件。 婆婆的那些新衣裳,都是年轻时缝制的,好在经过几个月的磨难,眼下婆婆已是骨瘦如柴,穿上年轻时缝制的衣服,一点儿都不显得瘦小。 老三媳妇快速从一包衣服里,选出一件挺好看的斜襟长袍,打算给婆婆穿上。 这功夫,看见老海怪坐在炕上,老三媳妇觉得不方便,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转回身对老三说道,“当家的,俺要给咱妈穿衣裳了,你和咱爹咱哥都出去躲一会儿。” 老海怪听老三媳妇说出这话,兀地醒过腔儿来,嘴里嘟囔道,“走,走,咱爷儿几个先出去一会儿。” 见几个爷儿们出去了,老三媳妇脱鞋上炕,老大老二媳妇见了,虽说心里害怕,却也壮着胆子,跟着上了炕。 老三媳妇说了声,“妈,俺妯娌几个,给你穿衣裳,你别害怕呀。” 话刚出口,眼泪又流了下来。 三人动手,把婆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又从壶里倒了些热水,用手巾沾着,给婆婆净了身,而后才让大嫂二嫂帮着,给婆婆穿上新衣裳。 一切收拾停 当,才喊过外屋的几个爷儿们,帮着把尸体抬到堂屋的门板上。 老海怪这会儿,像个帮工,老三媳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忘记了自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听老三媳妇问,“爹,咱吴家沟人发送老人,平日一般都请谁出黑?” 这句话提醒了老海怪,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事理。可不是吗?自个儿现在,还好好活着呢,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让老三媳妇出面张罗呢? 想到这,老海怪振作起来,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干咳了一声,吩咐老大道,“老大,你赶快到后街大明白家去一趟,跟他一声,就说倷妈老了,我请他过来一下。” 老大得话,转身去了。 一袋烟功夫,老大领着大明白进了院。 老海怪见了,急忙迎了出去,带着哭腔说,“大哥,倷兄弟媳妇,扔下我和这帮孩子,一个人走了。往后,俺这个家,可怎么过呀?” 说完,当着大明白的面,干嚎了几声。 “节哀!节哀,兄弟!我是前两天,才听说倷家兄弟媳妇病了,不料想这么快就走了,真是世事无常呀!” 大明白拍了拍老海怪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问道,“兄弟媳是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断了气儿。”老海怪边说,边把大明白让进屋里。 大明白见尸体已在堂屋停放好,便在灵前跪下身子,叩了三个头。起身后,问老海怪,“家里没有红布吗?” 老海怪愣了一下,正要说没有。老三媳妇插话道,“刚刚,我给俺妈找衣裳时,见包里还有一块没有用过的红缎子被面儿。” “拿出来用上。”大明白说道。 老三媳妇听了,进里屋打开堂箱,从里面的一个包里,找出那块红缎子被面,递给大明白。 大明白接过被面,抖开后,盖到尸体上。随后要来一盏油灯,在灵床前点上长明灯,又要来一只陶盆,摆在灵床前,先在里面烧了两张烧纸,待烧纸化尽,才要来一只水瓢,让老大媳妇往瓢里抓了一把小米,就领着老海怪的儿子儿媳妇们,到村西头的土地庙去报庙。 到了土地庙前,大明白又烧了几张纸,不待纸燃尽,就将瓢里的小米泼到烧纸上,嘴里念叨着,“兄弟媳妇,你饿了吃米,渴了喝水。” 说完,让儿子儿媳妇跪下磕了头。待儿子儿媳妇起身,掉头领着吴家人往回走。 回到家里,三个儿子坐在灵前,开始给妈守灵。 大明白把老海怪和三个儿媳妇召唤到里屋,商量发丧的事。 老海怪和大明白坐在炕沿上,三个儿媳妇在春凳上坐着。 老海怪把烟荷包递给大明白,可怜巴巴、带着哭腔说,“哥,发送老人的事,我不在行,俺家倷兄弟媳妇的事,就全仰仗你了。这几天,该干什么,你尽管吩咐,我照做就是了。” 大明白听了,也不客气,应声道,“行,有什么事,咱一块儿商量着来。” 说完这话,老海怪给大明白点上烟,大明白抽了两口,问道,“那什么,兄弟媳妇的寿材,你预备了吗?” “预备了,哥。”老海怪哭哭唧唧说道,“前两天,倷兄弟媳妇病重了,我让俺家老大到会上请大夫,大夫来了,给她号了脉,跟我说,病人病得不轻,下药看是不大管用了,劝我说,让我去给病人置办一口棺材,说是给她冲一冲,说不定,就能把病冲好了。 “当时,我寻思着,好好的一个人,得了一点病,有什么大不了的?碍着情面,我就没好意思说他。心想,反正也不是正经要用的,只不过是买回来给她冲一冲邪的,就没割舍花太贵的钱,买太好的寿材,只给她买了口杨木的寿材。没料想,寿材买回来了,病没冲好,反倒真的把她给冲走了。 “哥,你看,按理说,俺家倷兄弟媳妇走了,至于用一口杨木寿材吗?可那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又怎么办呢?难道还能把它扔了,去再买一副好的不成?罢了,眼面前看来,只好委屈倷兄弟媳妇了,将就着用这副寿材了,真是太亏了倷兄弟媳妇了,哥,我越想心里越过意不去呀!” 说着,老海怪又干嚎了几声。 大明白在一边听了,并不十分相信老海怪说的话,嘴里却十分中肯地劝说着他,让他想开点儿。 劝了几句,老海怪就停下声来,大明白又说,“那什么,兄弟,眼下天也热了,苍蝇又多,兄弟媳妇不能这么在灵床上停放时间太长了,依我看,还是早点入殓为好,要是你不在意,明天找个时间,把兄弟媳妇入殓了。” “行啊,大哥。”老海怪爽快地应声道,“我刚刚不说了吗?这种事,我也不在行,全仰仗你了。” 见老海怪爽快答应下来,大明白又问道,“你白麻布买回来了吗?” “还没。”老海怪说道。 “唉呀,这事让你耽搁了,”大明白说道,“其实这两天,你看兄弟媳妇不好了,这些东西,就应当提早买回来。你要是提早买回来了,这会儿正好让孩子们连夜把孝衫赶出来,明天家里有吊孝的来了,儿女不穿孝衫怎么行?” “那怎么办呀?哥。”老海怪问。 “这样,明儿个一早,你派人到会上去,扯一匹白麻布回来,倷家统共有四个儿女,女婿不用戴,女儿、儿媳妇都得戴,一匹白麻布,做七件孝衫,也剩不下多少了。”大明白说道。 “大爷,孝衫怎么做?俺妯娌几个从来没做过呢。”老三媳妇插话问道。 大明白看了老三媳妇一眼,恍悟道,“可也是。” 寻思了一会儿,开口对老海怪说道,“这样,赶明儿个,你把白麻布买回来,我让俺家的来教孩子们做。” 老海怪听了,嘴上客气道,“你看这事,哥,还得赶弄倷家嫂子。“ “反正她在家里也闲着没事,让她来帮着 忙忙,也没什么。” 大明白说完,又寻思了一会儿,问老海怪道,“喇叭匠,你打算雇多少吹的?” 一听说要雇喇叭匠,老海怪立时想到,这又要花不少钱的,心里就有些发紧,寻思了片刻,开口说道,“哥,你看这阴雨连天的,地上一跐一滑,俺家的空闲房子又少,你雇些吹喇叭的进家,总不能让他们顶着雨,在外面露天地上吹?再说了,雇喇叭匠来,吹吹打打的,都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这阴雨天,谁还有那份心思呀?” 大明白猜出,老海怪是心痛花钱,便不难为他,说,“那行,你不想雇,那就算了。” 跟着又问道,“车马你得扎?” 扎车马,当然又得花钱,老海怪又推脱道,“哥,你看这阴天下雨的,车马扎了,不等点着,怕是就让雨水给淋烂了,就扎一个灵幡,出殡那天,让俺家老大扛着就行,依我看,车马就算了。” 见老海怪抠得过分,大明白这会儿也不客气了,不待老海怪说完,插话道,“兄弟,这白事行里的门道儿,你八成还不清楚。 “咱吴家沟这一带,只有王家庄的王半仙家扎车马,远远近近的村里,无论谁家发送老人,都得上他家请车马,他家的价钱呢,也不算贵,全套一包在内,也就一块大洋。 “你要是扎车马,像灵幡这类东西,都是一包在内的。他家顺带着还租借灵棚。你要是不扎车马呢,只租借灵棚,也是一块大洋;你要是车马灵棚都不要,只扎一支灵幡,他也得要你一块大洋。兄弟你看,你总不能什么东西都不要?” “这王半仙,也挺缺德的,这不明摆着,挂上套儿,逼人往里钻吗?”老海怪气哼哼地骂道。 “其实也不算过分,”大明白劝说老海怪,“大哥在咱村里,帮人家操办这些事,也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什么东西都涨过价了,就是王半仙家的车马,还真的就没涨过价。 “再说了,兄弟,兄弟媳妇嫁到倷家,给你留下了四个儿女,辛辛苦苦一辈子,说实在的,这些年里,也没享过什么福,现在走了,又不是说还能再走一回,倷家在吴家沟,也不是一般浅门浅户的人家,还在乎这一块大洋吗?你要是连个车马,都不给兄弟媳妇买,出殡那天,就不怕咱村里人笑话?” 听大明白说出这话,老海怪心里有些不爽快,瞪着眼睛,和大明白争辩道,“哥,咱吴家沟,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我吗?说实在的,别说是扎一套车马,就是扎十套二十套,那又怎么样?俺家没有钱吗?我只是想,这下雨坏天的,车马让雨淋烂了,不好看罢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兄弟,”大明白劝道,“送盘缠时,车马让雨淋烂了,让风刮跑了,这种事儿常有,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个讲究罢了,是挡活人眼的,给人看的,就像你说的,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用处,可没有它,人面上,还真的说不出口。” 听大明白说了这些,老海怪总算想开了,大大方方地说道,“行,哥,都听你的,车马,灵棚都要,不就一块大洋吗?” 看看几件大事定了下来,又想了一会儿,大明白又开口问道,“倷家现在,有白面吗?” 这事儿,老海怪可说不准,望了望春凳上坐着的三个儿媳妇,不待把话问出,老大媳妇忙着说道,“不多了,大概还有二三斤。” “这可不够,”大明白听了,对老海怪说道,“你明儿个,得去会上买两袋子回来,你算算呀,这些天,来家里帮忙的帮工,你得管饭?家里来了贵重的奔丧客人,你得留饭?送盘缠时,撒给巴狗山的带头发茬的小饽饽,你得蒸一锅?灵位上供的饽饽,得有?这些都算下来,一袋白面,哪能够呢?怎么也得两袋子。 “另外,还得再蒸一锅发糕,出殡时要用;再就是,得有一道豆腐,这个倷自个儿家就有,不用再买了,到时候让倷家老二磨一道就是了,摆席的时候要用。 “出殡那天,雇来抬杠的和帮忙的人,差不多得二三十号,出殡那天,怎么也得摆个五七六桌的,明儿个,你一遍到会上,把肉菜都买回来,这几天忙叨,省得你一遍一遍的往会上跑。” 把眼前要准备的东西,大致梳理了一下,快半夜了,大明白才起身回去,答应明天一早再来。 第89章 女儿奔丧 送走了大明白,老海怪把大明白刚刚交待的事儿,在心里又捋了一遍,粗粗一算,估计这场丧事,得花个十二三块大洋,心里就有些生气,抱埋妻子死得不是时候,不早不晚,偏偏赶在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眼下什么东西都贵。 几个孩子轮番给妈守灵,熬到天亮,脸上都灰呛呛的。 早晨,儿媳妇们刚把饭做好,大明白就到了,身后还跟了几个他找来的帮工。 这些帮工,都是吴家沟人,多半是为了混口吃喝,平日里,常跟着大明白,到各家帮着料理红白喜事,做起活儿来,也都在行,不待大明白吩咐,自个儿都知道该干什么。 吃过早饭,老大从爹手里接过十二块大洋,按照大明白昨天晚上拉出的清单,套上车,到会上去买东西了。 老二趁着这会儿家里乱 人不多,套上毛驴,开始磨豆腐。 老三从爹手里接过一块大洋,到王家庄去订车马了。 儿子们出去之后,老海怪猛可里想起,还没有人去给女儿福荣报丧呢。 大明白得知了这一点,一点儿都没显得慌乱,立马指派了一个帮工去了。 老大赶上马车,出了村,鞭子一甩,吆喝一声,三匹马尥起蹄子,直奔会上去了。 还好,正赶上雨季,会上的乱人不多,老大和帮工,分头去采办家里急需的东西,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东西买齐整了,半晌午,就急三火四地赶了回来。 这功夫,大明白老婆也到了,先跪在灵床前,磕了三个头,干嚎了几声,经老海怪家的几个儿媳妇上前劝说一番,便装模作样地收了哭声,起身进了里屋,嘴里还不住地叹息道,“唉,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话音刚落,帮着到会上采办的帮工,就抱着一匹白麻布进来了。 大明白老婆让帮工把白布放到炕上,自个先脱鞋上炕,要来剪子,也不时先打样儿,熟练地下剪子裁剪,只一会儿功夫,便裁出七套孝衫,喊过老海怪家几个儿媳妇,教她们如何缝制。 幸好是孝衫,也不要什么像样儿的好针脚,几个娘儿们只一会儿功夫,七件孝衫就缝好了。 正好这会儿,三个儿子也都忙完了各自的事情,回到家里,穿上孝衫,给母亲守灵。 家里开始有人来吊孝了。 老海怪平日极少与村里人走动,来吊孝的也不多。吊孝的人来了,多半提一沓烧纸,在灵床前磕三个头,起来后,向吴家人说几句惋惜的话,“唉,多好的一个人呀,你说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呢?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个年纪,就让她走了……” 老海怪听来人这样说,常常会觉得心里不自在,好像他这个当丈夫的,曾经把妻子怎么样了似的。 为了不让来吊孝的人多嘴,后面再有来吊孝的人进来,不待来人开口,老海怪就会干嚎几声,强挤出几滴眼泪,嘴里数落道,“荣子她妈呀,你个瞎鬼,心真狠呀,你就这么走了,撇下我和孩子,往后我可怎么过呀? “打你进了吴家的门儿,我就一心一意地和你过日子,咱两口子,可是从来都没红过脸呀!我原想,等咱俩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了,咱两口子就该享福了。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咱俩刚要享清福了,你却撇下我,一个人走了!” 来吊孝的人,让老海怪呼天呛地的干嚎,弄得心里挺不自在,待过一会儿,就借口家里还有事,回去了。 只是离了吴家,这些人细一琢磨,觉得这老海怪挺好笑的。吴家沟人谁不知道?老海怪平日,三不动就把老婆狠揍一顿,往往不把老婆打得不能动了,不肯罢休。如今老婆死了,他却能当着人面儿,说出这种动听的话来,也真有他的。 来吴家吊孝的人,把这些话说给村里人听,村里人,就把这事当笑话传开了,有些好事之徒,就会借口来吊孝,实际上是想来听听老海怪说的那些话。 一时间,老海怪家院子里的乱人多了起来。 趁着人多,老海怪就哭哭唧唧的,把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到一个上午,嗓子就沙哑了。 傍晌儿,女儿福荣和报丧的人一块儿回来了。 女婿赶着马车,拉着一家人,从村外一路奔来,不等到家,福荣就从车上跳下,一边哭喊着,一边向家里奔去。 到了家里,跪到灵床前,只哭了几声,就昏厥过去。 几个兄弟媳妇慌了神儿,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来照料大姑子。 大明白见了,也有些发慌,嘴上却劝别人,“别慌!别慌!” 边说,边拿拇指掐住福荣的人中。掐了一会儿,福荣苏醒过来,望着母亲的灵床,挣扎着就要扑过去,嘴里撕心揪肺地哭喊道,“妈呀!你这是怎么啦?过年我回家时,你还好好的,这才刚刚过了半年,你就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来家看你一眼,也好呀!” 怕福荣做出不相应的事来,一群人搂扯着她,想让她安静下来。 大明白也在一边劝说,“孩子,倷妈是得了急病走的,昨儿个,倷爹还跟我说了,这阵子,家里人光想着找大夫给倷妈治病了,就忘了让人去告诉你一声呢。” 老海怪这会儿正揪心呢。前些日子,老三媳妇曾提醒过他,问他用不用让老三,去告诉大姐一声? 老海怪一来是自个儿心里有鬼,他知道女儿福荣,也不是个善茬子,怕她回家来,看见她妈额头上的疤痕,不会轻易放过他,会生出事端来。 二来呢,老海怪一直对过年时,女儿福荣诓去他两块大洋的事,耿耿于怀。 就为了这,当听老三媳妇提醒他时,老海怪便推脱说,“倷妈过两天就好了,别让倷姐回来了。” 这事儿,当时就这么放下了。 如今女儿回来了,说出抱怨的话来,老海怪听了,有些心虚。眼见大明白替他打了圆场,也顺着大明白的话,说道,“倷大爷说得对,前些日子,家里人忙着给倷妈治病来着,忙二糊了,就忘了去告诉你一声。” 女儿福荣这会儿,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仍撕扯着往灵床上扑去。 大明白怕生出事端,只好劝道,“孩子,眼面前,倷妈这块儿,是要安静的,不能乱碰,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回到家里,就得照娘家的规矩来,不能乱了规矩。你这会儿心里难受,大爷心里知道,可倷妈不光一个闺女,还有别的孩子呢,这会儿,谁的心里不难受呀?要是都像你这么闹腾起来,家里还不乱了套?你当姐姐的,凡事都要起个带头作用,你看,你现在,是兄弟媳妇一大帮子了,你这样不省心地闹腾,就不怕兄弟媳妇们笑话?” 大明白的一通劝说,多少起了些作用,福荣也不再撕扯了,只是哭着喊道,“大爷,我就想看俺妈最后一眼,过分吗?” “行,”大明白听福荣说出这话,也放下心来,说道,“大爷让你看倷妈一眼,不过你不能靠得太近,别碰着倷妈,小心眼泪别落到倷妈身上,那就不好了。” 大明白边说,边两手轻轻掀起灵床上盖着的红缎子,嘴上一边对福荣说道,“你看,倷妈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 说完,赶紧又把红缎子放下。 不看这一眼还好,只因看了这一眼,福荣立马像母狮子附了体,张狂起来,厉声喝问父亲道,“俺妈头上怎么啦?那块青疤是怎么回事?你说,俺妈是不是你给打死的!?” 老海怪经女儿一声喝斥,也有些慌了神儿,脸皮开始木胀,嘴上却不老实,编谎说道,“那什么,今年开春时,一天早上,倷妈起来做早饭时,不小心,一头碰在锅台角上,伤着了……” 见父亲说话时吞吞吐吐的,福荣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撒起泼来,指着父亲,怒斥道,“你连撒谎,都撒不出个样儿来!俺妈的头碰到锅台角上了?怎么能碰出个这么长的长条伤疤?我说怎么俺妈都不行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是怕我回家来,把你干的好事给张扬出去?” 说着,福荣瘫坐到地上,两手不住地拍打着地面,一边哀嚎,一边数落着父亲,“妈呀,你的命真苦呀,好端端的一个人,自打进了她们吴家的门,你就没得过好儿,天天过着苦日子不说,三天两头还要受俺爹的欺负。 “我本想,年岁大了,他能变好,改改自个儿的驴性脾气,没料到如今都年过半百了,他还是那个德性,让你临老了,还生生死在他手里! “妈呀,如今你到了阎王那里,你别忘了欺负你的人,你得在阎王爷那里,告他一状,别让他得好儿,我苦命的妈呀……” 老海怪一听女儿说出不中听的话,再也忍持不住了,瞪着斗牛眼,跺着脚,和女儿对骂起来,“妈了个巴子!你一个出了门子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个外姓人,倷妈如今得病死了,容得你跑来家放屁拉臊的,说些混仗话? “今儿个,当着老少爷儿们的面儿,你给我说清楚了,倷妈明明是生病死的,你凭什么说,倷妈是我打死的?” 说着,抡起巴掌,就要打将过去。 幸亏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怕把事闹大了,纷纷围拢过去,拦住老海怪,把他推到里屋。 进了里屋,老海怪还气不过,骂个不休。 眼见家里要乱了套,大明白上前劝说老海怪道,“兄弟,你听哥的,先把火气压一压。 “福荣她还是个孩子,才刚是伤心不过,哭她妈时,说了些过头的话,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当爹的,这会儿,别和孩子一般见识,少说一句就是了。你看看,才刚你这一掺和,家里什么事就都耽搁了。” “不是,哥,”老海怪强辩道,“才刚,你也听见了,哪有闺女,这么糟蹋她爹呀?俺家倷兄弟媳妇走了,你看我,伤心成什么样啦? “她一个出了门子的闺女,回到家里,什么事都不清楚,张嘴就放屁拉臊的,糟蹋她爹,硬说她妈是我给打死的,这话要是让小鼻子警察听见了,还不得把我弄进笆篱呀?” “你先消消气,兄弟,等我去劝劝福荣。”大明白安抚下老海怪,转身去了外屋。 见福荣正天一声,地一声地哭娘骂爹,也觉得这孩子有些过分了,走上前去,劝说道,“福荣呀,你可是大爷一小看着长大的,你在家为闺女时,可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如今倷妈老了,大爷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生老病死,是谁都躲不过的,将来谁都得走这一步,早晚罢了。 “倷妈老了,家里谁不难过呀?倷妈不光你一个闺女,还有三个儿子呢,要是你这三个兄弟,都像你这样哭个不休,倷妈这后事,大爷还怎么来料理呀? “要是你把倷妈的后事给耽搁了,外人眼里,会怎么看你呀?你是当姐姐的,遇事不能由着性子来,是不是?凡事得给兄弟们做个样儿。 “倷妈老了,你心里难过,哭两声就行了,别耽搁了正事。听大爷的话,起来歇歇,待会儿还有活儿要干呢……” “干什么活儿呀?大爷,”福荣仍哭喊着说,“妈都没了,还干什么活儿呀?俺妈自打进了他们吴家的门,一辈子,穿没得好穿,吃不好得吃的,天天只知道干活儿,这临了,还没得好死呀……” 一听女儿又在外屋,骂出难听的话来,老海怪又坐不住了,在里屋跳着骂道,“妈了个巴子,我看你今儿个,是要找揍呀!” “你打死我!”女儿福荣在外屋,也不示弱,坐在地上哭喊道,“你打死我!让我和俺妈一块儿去!俺妈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老海怪见众人上来劝阻他,越发气势汹汹,跳着脚和女儿对骂。 骂了一会儿,仍觉不解气,一眼看见女婿这会儿,也和众人一道在劝阻他,便指着女婿,喝斥道,“亏你还是个爷儿们,这种女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揍她一顿?让她在那里放屁拉臊的!” 第90章 老大媳妇生产 女婿从前,曾因打了媳妇,领教过岳父一家人的厉害,知道这会儿,老丈人是气头上说的气话,又正赶上老丈人家这会儿,正在办丧事,哪里还敢去碰媳妇一下? 倒是老三媳妇觉得,再这么闹腾下去,真的把正事给耽误了,和大嫂二嫂商量了一下,连劝带拉,把大姑姐推到了自己屋里。灵床前,这才安静下来。 中午,大明白领着吴家人,又去报了庙。 回来后,让帮工的吃了晌儿,看看雨下不止,实在等不及了,大明白只好吩咐老大,领着几个帮工,到吴家祖坟去开圹。 下半晌儿,送车马的人到了。帮工们帮着打开苫布,把车马搬进门房里,又在院子里支起灵棚。 天气太热,大明白怕尸体出事儿,吩咐人把棺材抬进灵棚,匆忙把老海怪媳妇入了殓。 看看一切都安排停 当,大明白就开始领着吴家人,到村口接旌。 到了傍晚,雨渐渐停歇下来。吃过晚饭,稍微歇息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要下雨,不待夜色降临,大明白又匆忙带领吴家人去送盘缠。 几件事做完,剩下的事,就是明早出殡了。 第二天一早,抬杠的帮工们到了。眼看云层厚重起来,大明白怕遇上大雨,张罗着早早开始出殡了。 大明白吩咐长子福贵,肩扛棺材头,左右各派五个帮工抬起棺材,出了街门,放到杠绳上,把杠子架好,让吴家人围着棺材转了几圈,大明白摔了火盆,抬杠的人抬起棺材,往坟地去了。 老大穿着孝衫,肩扛灵幡,走在送葬队伍的前边,姐夫擓着筐,跟在老大旁边,不时从筐里取出纸钱,抛撒在路边,一群儿女穿着孝衫,跟在老大身后。 老大不时躺在棺材前面的地上翻滚几下,爬起来接着再走。地上刚下过雨,泥泞不堪,等到了坟地,老大的孝服,已沾满了泥土,活像个泥人。 幸亏大明白精明,早晨起杠早,刚好封完土,天上又下起大雨。 大明白望着天空,对老海怪的一群儿子们说,“倷妈真是个大善人呀,老天爷都看顾她三分,今儿早出殡时,天还好好的,这刚封了土,就下起雨来。知道不?这就叫雨淋新坟,后人必旺呀!倷哥儿几个将来出息了,可别忘了倷妈。” 一句话,说得吴家儿女们心里舒坦些,觉得宽慰了不少。 从坟场回来,帮工们都上了席,少不得抡起筷子,一通胡吃海塞。 女儿福荣心里还没消气,中午也不留在家里吃饭,赌气让女婿套上车,回家去了。待车出了大门,撂下一句狠话:“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说完,又大声哭着走了。 老婆死了,要说老海怪心里,一点儿不难过,那是假话。别说在一铺炕上睡了二十多年,就算是怀里抱着一块石头,时间长了,也会温热的。 出了殡,老海怪心里空落落的,难过得茶饭不思。 这几天,让女儿福荣回家搅和了一通,把他弄得心神不宁,仿佛老婆的死,真的和他有了某种关系。这种心神不宁,把他折磨得心情偶尔会特别的坏,心情坏时,就会对福荣又气又恨。 一连在炕上躺了两天,看看雨季就要过去,想到收山的家什还没收拾利索,老海怪只好起身下炕,又忙碌起来。 老婆不在了,家里没了主内的人。 从前,妻子在时,媳妇们平日干家务时,都要事先问婆婆一声,待婆婆发话了,指教着儿媳妇们去做各种事。如今老婆不在了,儿媳妇们要做什么事,只好去问公爹。 家里的事,平日老海怪是不大过问的,这么多年,但凡他要是掺和了家里的事,一般都是给妻子挑毛病,至于家务活儿具体该怎么做,他是从来不问的。 可眼下,儿媳妇们偏偏拿这些事来烦他,叫他心里挺不痛快。这会儿他才明白,老婆死了,家里没了主内的,儿媳妇们不问他,问谁呢? 看来,这居家过日子,屋里少了女人,还真的不行呢。 当下老海怪就打算,在三个儿媳妇当中,挑选出一个人,来掌管家务。 其实,这个人是现成的,老三媳妇就行。老三媳妇有文化,又会处事,不光干活手头快,嘴头子也厉害。三个儿媳妇当中,就数老三媳妇,最像她婆婆。可这也正是老海怪最忌惮的,便不打算重用老三媳妇。 老二媳妇呢,嘿,别提她了,又懒又馋又笨不说,还不长眼色,属算盘珠子的,平时你不拨弄她,她就不动一下,老海怪黑眼不稀见她。 老大媳妇为人老实,让她干活儿,那是没 说的,只怕把一个家交给她,她不一定能拿得住几个妯娌。 再三思量后,老海怪最终拿出主意,打算让老大媳妇来掌管这个家。 他是这么想的,与其让一个能干会说的,却又保不准会惹他生气的人,来掌管家务,倒不如让一个老实听话的,却保准不会惹他生气的人,帮他掌管家务,更让他心里踏实。 一天吃过晚饭,老海怪把几个儿媳妇们叫到炕前。 老海怪坐在炕头,抽了几口烟,见儿媳妇们都到齐了,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那什么,今晚上给倷几个叫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和倷商量。 “这老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而无君;家不可一日而无主。居家过日子,没有个主事的人,怎么行?从前呢,倷妈活着时,咱这个家务事,都由倷妈一手掌管着。 “现如今,倷妈走了,这两天,家里就有点乱了,归起结症在哪里?就是因为家里没有主事的人嘛。一户人家,屋里没个主事的,肯定不行。 “这两天,爹也在合计这事,这老话的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长嫂为母呢。我就寻思啊,从今往后,咱家的家务事,就都交给老大媳妇来管。 “老大媳妇呢,就把倷婆婆活着时,平日里管的那些事,都兜揽过去。今儿个,爹把倷几个叫过来,就是来商量商量这个事,不知倷几个,乐不乐意?要是倷几个没有什么想法,这事,我看就这么定了。” “乐意!爹。”老三媳妇说道。 “爹,”老大媳妇听公爹说,要让她来掌管家务,心里有些犯愁,嗫嚅道,“你让我干个活儿什么的,还凑合,你让我来掌管家务,我怕管不了。” “有什么管不了的?大嫂,”老三媳妇说,“我和二嫂都听你的,你就领着俺俩干活儿就是了,家里的大事,都由爹做主,你有什么好犯难的?你就干。” 老三媳妇这通话,老海怪爱听,觉得这老三媳妇,真的是个人物,说话,总能把话说到他的心窝儿里去。要不是她时常给他找些麻烦,把这个家,交到老三媳妇手上,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呀,她那张嘴…… 想到这里,老海怪又开口说道,“老大家的,老三媳妇说得对,平日里,你就领着几个妯娌干活儿就行了,没什么难处。 “这老话说的好,一个好汉三个帮,何况你这两个妯娌,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遇到什么难处,倷妯娌几个,一块儿商量着来,大伙都会帮你的。别推辞了,老大家的。 “按说呢,倷妯娌三个,谁来掌管这个家,都一样,只是咱吴家沟,有个老规矩,也是从历代历朝那儿传下来的,就是立长不立幼呢。自古以来,但凡是废长立幼的朝庭,最后没有不生变乱的。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往后咱家里的事,老大媳妇,你就多操些心。” 老大媳妇本想再推辞推辞,听公爹已经把话说死,觉得再多说无益,也就不再吱声。 白露过后,开始收山了。 老海怪家又开始忙碌起来。几个壮劳力,每天上山上割苞米,忙得中午都没空儿回家吃晌饭。老大媳妇天天中午,得腆着大肚子,把饭送到地里。 苞米刚割完,又要收割大豆。眼看家里的几个壮劳力,忙不过来,老海怪只好出高价,在村子里雇了几个短工,他自个儿才腾出手来,到场院赶马轧场。 轧了几天,场院轧得光硬,便开始往场院上拉苞米。 他本想让老大老二媳妇,瞅空儿到场院帮着剥苞米。只是听老大媳妇说,老二媳妇这几天,身上不自在,连家务活都不能干了,成天在炕上躺着。 至于老大自个儿呢,这几天身子也有些不自在。 老海怪听了,心里老大不乐意,觉着几个儿媳妇太娇气,不泼实。肚子里憋着气,却也只能忍着。 老大媳妇是去年冬天断的经,具体的日子,她自个儿也说不好,只是看她那肚子,倒像似快要生了。 婆婆没了,家里只剩下三个新媳妇,谁都没生过孩子,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老三媳妇倒是小产过,可那并不是真正的生产。眼下又赶上忙秋,一家人也就没把老大媳妇当回事儿。 九月初一傍晚,家里人正在吃晚饭。老大媳妇刚吃过两口,就说肚子不舒服,撂下饭碗,回屋歇息去了。 老大媳妇是个要强的人,但凡不是实在支撑不住了,是不会躺下的。 老三媳妇心里一惊,脱口问大伯哥,“大嫂会不会是到日子啦?” 老大见老三媳妇问他,也不十分在意,嘟囔道,“谁知道呢?” 老三媳妇撂下饭碗,跟着到了大嫂屋里。看见老大媳妇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呻吟,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便上前问道,“大嫂,你是不是到日子啦?” 老大媳妇呻吟道,“我也说不好,反正这会儿,一阵紧似一阵的痛,下边像似憋得厉害。” 老三媳妇在娘家为闺女时,经历过家中几个嫂子生孩子的事,现在听老大媳妇这样说,觉得和娘家的几个嫂子们生孩子时的说法差不多,心里大致有了数,开口说,“大嫂,这天儿,眼瞅着就要黑下了,你这样在家里躺着,万一半夜三更,有个什么事儿,谁也帮不了你。 “依我看,这样,现在就让大哥套车,到会上把助产士拉来,让她来给看看,让她在咱家里住一晚上,要是没事呢,一切都好,万一要真的是到了日子,有她在这儿,咱也不担心,你说是?大嫂。” “那就照你说的办。”老大媳妇呻吟道。 老三媳妇听了,转身回到公爹炕前,见大伯哥还在吃饭,心里先对大伯哥有些看法,心想自个儿媳妇饭都吃不下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块儿吃饭,便开口说,“大哥,你先别吃了,大嫂这会儿正痛得厉害呢,我看,八成是到了时候,你赶快套上车,去把助产士接过来,怕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大听过,愣了一下,顾不上说什么,撂下饭碗,出去套车了。 马车刚走一会儿,老大媳妇就忍持不住了,开始疼出声来。 老三媳妇听见,再进去时,看见老大媳妇额头上的汗珠开始往下滚落。老三媳妇从没见过这阵势,心里也害怕起来,只是当着老大媳妇的面,只好壮着胆子问道,“大嫂,你怎能样啦?大哥已经套车去接助产士了,你再挺一会儿。” “我这会儿痛得厉害,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老三媳妇,你帮我把裤子脱下,看看是什么东西?”老大媳妇蹙着眉头说道。 老三媳妇听了,也不知深浅,上手帮着,把老大媳妇的裤子脱下。裤子刚脱到大腿根儿处,看了一眼老大媳妇的下身,正突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便大吃一惊,胸口好像有人用鼓棰擂着,把心震得乱颤,浑身也止不住开始发抖。 幸亏老大媳妇的呻吟声,激发出她心底的勇气,只三两下,就把老大媳妇的裤子脱掉,扔到一边,又帮着把老大媳妇两条腿叉开。 这会儿,刚才老大媳妇下身那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突出了一大截儿,差不多能够看清,是个婴儿的脑袋。 第91章 添丁 二瘸子听见大嫂正在屋里出声,也沉不住气了,一瘸一拐地赶到大嫂的门边,抻着头问道,“老三家的,用不用俺进去帮忙?” “别进来!”老三媳妇厉声喝道。 可能觉出自己的声音过于严厉,老三媳妇跟着放缓声调,问了一声,“二哥,老三在外边吗?” “也在这儿呢。”二瘸子应声道。 “二哥,你让老三赶快把锅刷干净,烧一锅清水。”老三媳妇吩咐完,一边帮老大媳妇扶住大腿,却又不知这会儿该帮大嫂做点什么,心里急得不行。 待孩子的脑袋出来后,老大媳妇休息了一会儿,等身上有了力气,才又开始向外发力。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整个儿身子就出来了,随后身下的血水也开始多了起来,老大媳妇这才完全停下呻吟,浑身觉得松快多了。 老三媳妇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忙着向外屋喊道,“二哥,老三的水烧热了吗?” “刚热,还没开呢。”二瘸子把手探进锅里,试了一下,说道。 “热就行了,别太烫了。”老三媳妇说道,“二哥,你让老三用脸盆舀盛半盆给我,小心别太烫了。” 说话间,婴儿传来一阵哭声。让全家人心里都升腾起一阵幸福感。 老三媳妇拿一块褯子,擦掉孩子身上的胞衣,又从炕头取过一块老大媳妇事先准备好的大褯子,把孩子简单包裹起来,放到大嫂身边,随后下地取来抹布,把老大媳妇身下的脏物收拾干净,才从大嫂屋里出来,接过老三准备好的一盆热水,拿手试了一下,觉得凉热正好,进屋去给了孩子洗了澡。 这功夫,孩子又哭了几声,把隔壁的老海怪,乐得心里直发抖。 听说老大媳妇顺产了,老海怪刚才还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地。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一种当了爷爷的得意,从心里油然而生,这会儿他只在意的是,不知这孩子是丫头片子,还是小子。 待外屋安静下来,老海怪就急不可耐地低声,把二瘸子招呼到里屋,小声问道,“老二,你叫老三过去问问,是小子,还是丫头。” 二瘸子得话,出去把爹的意思告诉了老三,老三趁媳妇出来换水的功夫,悄声问道,“大嫂生的是丫头还是小子?” “什么丫头小子的,不一样吗?”老三媳妇不耐烦起来,随口又说,“小子!” 二瘸子得话儿,像陀螺一样转回身去,一颠一颠地到父亲炕前报喜道,“爹,小子,俺大嫂生了个小子呢!” 听他说话那得意的劲儿,好像这孩子,就是他自己刚刚生下的。 “小子?妈了个巴子!”老海怪听了,乐得从炕上跳起身来,搓着两手,从炕头走到炕梢。 老婆死后,老海怪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全这被这婴儿的一声啼哭,打扫得干干净净。 助产士到时,老三媳妇已把大嫂的产炕,收拾得差不多了。 助产士打开褯子,把孩子的脐带剪下,重新包好,又看了看产妇的下身,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向产妇说了些护理孩子的常识,当晚在老海怪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从老海怪手里接过两枚小银子赏钱,坐上老大的马车回去了。 家里添丁增口了,老大媳妇躺在炕上坐月子。老二媳妇原本干活儿就不行,现在又腆着大肚子,老海怪只得把老三媳妇留在家里,帮着操持家务,顺便给老大媳妇伺候月子。 老三媳妇在家里只干了一天,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先是熬菜爆锅时,她打开猪油坛挖油,发现油坛子已经见底儿了。 这只猪油坛子,盛着猪大油,是全家人一年的炒菜用油。 婆婆活着时,每年杀 年猪时,都要用肥膘,炼一坛子猪大油,从年初,一直吃到年底。 虽说平日家里的油水不大,每顿饭,总能见到点儿油花儿。 眼下油坛子见底儿了,也就是说,离年底家里杀猪,还有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一家人的吃菜用油,只能用这坛子底儿的一点猪大油了。 而这种事,又恰好在公爹留她在家里操持家务时赶上了,老三媳妇哪能不窝火儿?另外,老大媳妇坐月子,家里这会儿只攒下一百个鸡蛋,也就是说,老大媳妇在这个月子里,平均一天,只能吃三个鸡蛋。 按照吴家沟的风俗,产妇生产后,需要大补,一天只吃三个鸡蛋,管什么用呀? 老三媳妇记得,在娘家为闺女时,家里的嫂子做月子时,她妈总要给媳妇们攒下几百个鸡蛋,媳妇在做月子时,家里的鸡蛋是随便吃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常常一个月下来,产妇见了鸡蛋,都想吐了,瞌瞌够够了。 早年在娘家时,家里的嫂子们做月子,产妇每天要吃五顿饭,家里的大米白面管够造,为的是产妇们能有个好奶水。 眼下,自己的妯娌做月子,婆家竟连一斤白面都没有,只有半袋小米,可用来熬粥。 头一天早上,老三媳妇给大嫂熬了一碗小米粥,又剥了一个煮鸡蛋,放到给产妇的粥里,送到老大媳妇炕上。 趁大嫂吃饭时,老三媳妇逗弄了一会儿孩子。见老大媳妇吃完了,才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大嫂,你现在奶水怎么样?” “还行,”老大媳妇说,“昨儿个半夜就下来了,今儿早上才让他奶,看他奶了一会儿,就松了口,估计够用了。” 见老大媳妇这样说,老三媳妇又说,“大嫂,这两天,你想吃点什么,就告诉我,我想办法做给你吃。” “嗨,有什么好做的?老三家的,你就随便做。”老大媳妇忙劝老三媳妇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咱家里有什么呀?你将就着做就是了,大嫂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也别为难了,别想着给大嫂做什么好吃的了。” 听大嫂这样说了,老三媳妇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嫂,昨儿个熬菜时,我打开油坛子挖油,见油坛子已经见了底儿,咱家还有别的油吗?” “哪有啊?”见老三媳妇问到了油,老大媳妇便有些不自在,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是没有别的油,就这点儿油,到年底儿,怕是不够呢。”老三媳妇说。 听老三媳妇这样说,老大媳妇也觉得有些犯难,有些话,又觉得不便说出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是不是去年,咱家的油,炼得少了?”老三媳妇看出大嫂有些犯难,追着问了一句。 “少什么呀?”老大媳妇抬头说,“和前年一样多。” “那今年,怎么吃得这样费呢?”老三媳妇又问。 “唉。”老大媳妇叹了口气,又低下了头 ,不肯说出实情。 老三媳妇见从大嫂嘴里问不出什么,便觉这里面肯定有些蹊跷,也不再追问,只是说道,“我等瞅空儿,把这事,跟咱老公公说一声,让他想想办法。要不然,等再过几天,家里忽啦没有油吃了,到了那会儿,再把没有油这事告诉他,说不准,咱老公公还以为是我不会过日子,不会操持家,只在家里呆了几天,就把家里一年的油给折腾光了。” 老大媳妇听老三媳妇这样说,便有些焦急,毕竟,婆婆走后,公爹是让她担起家务的,如今家里的油接不上流了,公爹要是追问下来,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老大媳妇天生胆小,一听说老三媳妇,要这把这事告诉老公公,没等怎么样,自个儿先害怕起来,生怕老公公会怪罪她,赶紧辩解道,“那什么,老三家的,这事呢,我在心里憋了多长时间了,也不知该道怎么办才好。 “你看啊,老三家的,这事呢,我要是说出来了,势必会得罪老二家的,可是,要不说呢,又怕将来咱老公公追问下来,我讲不清楚,这阵子,我心里可上火了。” “二嫂?这事跟二嫂有什么关系?”老三媳妇听了,愣了一下,问道。 “你是不知道呢,老三家的,”老大媳妇见瞒不过了,只好说道,“今年开了春,咱公公让我和老二家的留在家里操持家,咱老婆婆,不是从那会儿就躺下了吗?老二家的就得了把,天天趁厨房里没有人,就拿饼子,到油坛子里抹猪大油吃。 “起初,我还没在意,后来觉得坛子里的油下得挺快,做饭时从坛子里往外挖油时,还常常看见猪大油上粘着饼渣。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咱家的哪个爷儿们干的,平日没事,我就开始留心油坛子了,想在谁偷着抹油时,劝说他一声,别再挖了,这可是咱全家一年的油呀。 “直到一天下半晌,我听见油坛子盖发出声响,过去看时,就看见老二家的,正拿一块饼子,在坛子里抹油。 “咱都是妯娌,虽说咱老公公嘴上说,让我担起这个家,可她就是拿饼子,偷抹了点猪大油,我又能把她怎么样?” “可也是。”老三媳妇听过,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咱家平日,油水就轻,她现在又带着孩子,肚子里空落时,哪能不想吃点什么?不过呢,这事是瞒不下去的,大嫂,咱老公公那人,你还不知道?他嘴上说,不再管家里的事。可这两年,你也看见了,咱家里,哪有一丁点的变动,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事,我看他早晚得知道。” “那可怎能办呀?老三家的,”老大媳妇可怜巴巴地说,“我要是说了实话,老二家的,还不得恨我一辈子呀?” “你也不用上火,大嫂,反正这事,和你没关系,等我帮你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帮着,把这事给瞒过去。” 老三媳妇寻思了一会儿,开口说,“哎,大嫂,你看这事,这么办行不行?反正这事,迟早得告诉咱老公公的,等我寻个时机,把家里没有油了的事告诉他,就说夏天给咱婆婆办后事时,用了不少油,家里现在没有油了。让咱老公公来想办法。 “另外,家里现在也没有白面了,你在月子里,不吃点细粮,怎么成?鸡蛋也不够了,到时候,我把这些事,都跟咱老公公说说,让他心里有数,省得将来万一,因为你身子没补好,孩子的奶水不足,他到时候又要怨怪别人了。 “你还不知道吗?大嫂,眼面前,咱家里什么什么也没有,又让我来给你侍候月子,你让我拿什么东西来做呀?我也正想找个时机,把这些事情,跟咱老公公说一说呢。” 老大媳妇听了这话,长时间在心里纠结的一个疙瘩,总算解开了,放心地笑了笑,夸赞道,“老三家的,你就是比嫂子机灵,要不,咱婆婆活着时,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我看这样,老三家的,这回,你光把家里没有油的事,给弄明白了,就行了,至于家里眼下,没有白面和鸡蛋的事,我看你就别提了。咱老公公,你还不知道他?把钱看得比命都金贵呢,可别为了我做个月子,要这要那,得罪了他,让他恨起我来。” “那可不行,”老三媳妇说道,“大嫂,咱家,可不光你一个儿媳妇,你也不是只生这一次孩子,这事要是不趁现在,立下个规矩,等将来再想立,怕是已经晚了。 “这女人生孩子,可是个大事,马虎不得,就像眼下这样将就着,一来,怕会给你落下个一辈子的大病。再者,奶水不足,孩子也会受不了的。这事,说什么,也得跟咱老公公说清楚了。” 老大媳妇听老三媳妇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吱声。 在老大媳妇屋里说了一会儿话,看老大媳妇有些累了,老三媳妇说,“行了,大嫂,你好好歇着。这些天,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行了。” 说完,把老大媳妇放下的碗筷拿走,到灶上干活儿去了。 老大媳妇生了个儿子,把老海怪乐得几天合不拢嘴,两片腚,也轻飘飘的,先自跑到后街大明白家,求大明白给孙子起名字。 大明白问清了孩子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下,说这孩子,命里五行缺水,名字里应把水补上,思忖了一番,按照吴家的排行,给孩子起名叫吴宝国。 第92章 于丽华治家 庄稼上场后,老海怪也不再像往年那样,自个儿住在场窝房里看场。 今年,他让三个儿子,轮番住在场院窝房里,自个儿每天夜里,都要留在家里,目的是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孙子的几声啼哭。心里巴望着孩子赶快满月,以便到时候,能把这个大孙子抱到他炕上,让他亲眼看一看。 傍晚,吃饭时,见公爹今天心情不错,老三媳妇趁机说道,“爹,咱家的油快要吃完了。” 老海怪听过,着实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盯着老三媳妇问,“怎么回事?早先倷婆婆活着时,一坛子猪大油,总能吃到过年,新猪油压着陈猪油。 “去年咱家的年猪,也不算小,今年的猪油,怎么吃得这么快?离腊月底杀年猪,还有两个多月呢,油就吃完了?” 刚端起饭碗准备吃饭的老二媳妇,听老三媳妇抽冷子说出这话,心里一惊,脸就涨红了。幸亏屋子里光线不好,才没被家里人看出来。 “爹,今年不比往年,”老三媳妇说,“今年咱家有事儿,给俺妈办后事,费了不少油呢。” 老海怪听老三媳妇说话在理儿,便不吭声,静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中,赶明儿个,让倷二哥到会上去,买一些肥肉回来,再烤一些就是了,你合计一下,看买多少合适,告诉老二一声就行了。” 见公爹这么痛快地答应了,着实有些出乎老三媳妇的意料,心里也就自信,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把给老大媳妇采办做月子用的东西,也一并说了出来,“爹,俺大嫂眼下,正在月子里,要补身子的。 “这两天,我在家里正犯愁呢。咱家眼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东西给俺大嫂补身子呀?白米白面也没有,鸡蛋也不够。 “这月子里,要是不把俺大嫂的身子骨补结实了,等过两天,孩子开了胃,胃口大了,我怕俺大嫂的奶水,会不够呢。” 这话,可算是刺到老海怪的命根子上了。 一听说,不补好老大媳妇的身子,自己孙子将来的奶水会不够,老海怪心里就有些害怕,开口说,“你这说些什么呀?老三家的,咱家没有钱吗?什么东西咱吃不起? “你说,老三家的,需要些什么,你都告诉老二一声,赶明儿个,让老二一块儿,到会上买回来就是了。” 见公爹吐了口儿,老三媳妇也不含糊,开口说,“我大概估算了一下,油,到年底儿,怎么也得个十来斤,按二斤肥膘出一斤油算,怎么也得买二十斤肥肉才行;另外,再买一袋白面,二百个鸡蛋。” 听老三媳妇说完,老海怪虽说心里挺不情愿,脸上却尽量装出挺不在意的样子,望着二瘸子问道,“老二,你看看,这些东西,统共得多少钱?” 二瘸子翻了几下眼珠子,合计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也得一块半大洋。” “罢了!”老海怪听罢,心里挺难受。可一想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孙子买的,便咬了咬牙,大方地说,“中,老二,明儿个,你把这些东西,都给买回来,反正咱家又不是没有钱。” 说着,便下炕开柜门,从钱匣子里找出一块半大洋,交到二瘸子手里。 家里的好东西多了,老三媳妇做起饭来,也得心应手,每日变着法儿,给老大媳妇做可口的饭菜。 这会儿,家中只苦了老二媳妇。 眼下是老三媳妇管家,老三媳妇和婆婆有些像,对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挺上心,会精打细算,嘴头子又十分了得。 老二媳妇心里就有几分胆怯了,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放肆,三不动去打油坛子的主意。心里却对老三媳妇,生出许多忌恨。 一天上午,趁老三媳妇不在跟前,老二媳借口看孩子,溜到老大媳妇屋里,逗弄了一会儿孩子,趁机说道,“大嫂,这些天,你做月子,看把老三家的嘚瑟的,好像这个家,从今往后,都是她说了算似的。 “你还不知道?大嫂,前两天,她在咱老公公面前,可算把咱俩给埋汰了一通呢。” 老大媳妇听老二媳妇这样说,心里也有些生气,脱口问道,“埋汰咱俩?咱俩怎么啦?” “怎么啦?”老二媳妇撇了下厚嘴唇,低声说,“她当着咱老公公的面儿,说咱俩不会过日子,费了家里的油,一坛子猪大油,不到年底儿,就吃光了。 “看把她能耐的,好像这个家,离了她,就过不下去了似的。她有能耐,自个儿做好自个儿的事就是了,干嘛拿咱们俩儿垫背呀? “哼,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只是大嫂做月子,咱老公公,才让她管两天家,看就把她嘚瑟成那样了。我看等过两天,大嫂做满月了,她还怎么嘚瑟?” 一提到油的事,老大媳妇就大致明白,这是怎么回儿事了。心里的气,立马消散尽了。 笑了笑,劝说老二媳妇,“老二家的,你也别太在意了。这些天,我趴了窝,你又腆着大肚子,咱老公公,让老三媳妇留在家里操持家,也是合情合理的。 “至于家里的油,又确实在咱俩手里用费了,这离过年,还大老远的,油坛子就见底儿了,这确实怪咱俩没做好。 “往年,咱婆婆活着时,一坛子油,在咱婆婆手里,能吃一年还有余。可如今,到了咱俩手里,只吃了大半年。 “要不是老三家的替咱俩打了圆场,借口说是给咱婆婆办后事时,费了油,等到咱老公公哪天,抽冷子问到咱面前,那时候,咱俩还能说得清楚吗? “眼下看来,人家老三家的,圆圆满满地给咱俩打了圆场,咱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呢。往后,咱可得好好长点记性,省得出了事,还得求别人来给咱擦屁股。” 别看老二媳妇是个老 赶,好话赖话却能辩得出。 听大嫂的话里带味,便知道这事,事先老三家的,一准来和她合计过了,脸上就有些木胀。 嘴里却还强装着不服气,嘟囔道,“就算她有能耐,也不该把咱俩往脚底下踩,见 天什么事都爱管,还真把自己当成当家人了呢。” 老大媳妇猜想,老二媳妇这两天,怕是被老三媳妇看住了,再也不能轻易得手,现在跑到她跟前嚼舌头,泄私愤来了。 便笑了笑,劝说老二媳妇,“老二家的,你眼面前,正带着孩子,凡事把心放宽些,小心气坏了身子。我看老三家的挺不错的,不奸不坏,手一份的,嘴一份的,和她在一块儿干活儿,我觉得挺省心的。” 眼见老大媳妇不买账,老二媳妇淡溜溜的,觉得挺不自在。 老大媳妇怕因为这句话,得罪了老二媳妇,赶紧又岔开话头儿道,“你到底是几月份的?你自个儿知道吗?上回助产士来咱家,你没顺便让她给看看吗?” 老二媳妇正木胀着脸,见老大媳妇换了话头儿,便趁机说道,“我自个儿算,应当是腊月底儿,正月初。上回助产来给你接生时,我顺便让她给看了一下,她说得也差不离儿。” “还是你有福,老二家的,你运气好,赶在了年底,那会儿,家里什么都有了。不像我这样了,正赶上了秋忙,家里又没什么东西。”老大媳妇说。 “哼,咱能有什么福呀?多暂都是让人家脚底踩着的命。”老二媳妇酸不溜丢的,说了一句,觉得再跟老大媳妇说些什么,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回去了。 九月底,孩子眼看就要满月了。 老大媳妇在炕上躺不住,张罗着要起来。 老三媳妇劝道,“大嫂,眼瞅就满月了,哪差这一两天?月子里怕凉,万一要是弄出个好歹,哪头儿上算?” “可是,天天让你侍候着,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呢。再说了,我现在觉得,身上挺好的,不要紧的。” “瞧你的说的,大嫂,”老三媳妇说,“你又不是一年到头,天天做月子。女人这辈子,再有本事,能做几回月子呀?” 说到这儿,老三媳妇像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儿,问老大媳妇,“哦,对了,大嫂,孩子眼看要满月了,咱老公公成天还不打鸣、不下蛋的,到底给不给孩子办满月呀?” “依我看,算了。”老大媳妇说,“咱又不是什么高贵人家,一个尿泡孩子,办什么满月呀?何况眼面前,又是秋忙的当口。” “什么高贵不高贵的?”老三媳妇说,“好歹这是他们老吴家头一个孙子呢,咱吴家沟,谁家头胎孩子,不办个满月呀?今儿个,等咱老公公回来,我问问他,看他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就别问了,老三家的,”大嫂劝道,“咱老公公要是想办,不早就提起这事了?” “你别管了,大嫂,这事儿,他想不想办,那是他的事。不过咱还是得事先问他一声,免得过事巴 节的,他又埋怨咱没提醒过他。” 停了会儿,老三媳妇又说,“咱老公公这人,你还不清楚?但凡家里出了什么事,他惯会怨怪别人。” 老大媳妇自己心里,也巴望着家里能给孩子办个满月。见老三媳妇执意要问,也就不再吱声。 晚上,吃过晚饭,老三媳妇见老海怪坐在炕头抽烟,便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爹,俺大嫂,后天就出月了,倷孙子的满月酒席,咱家里打算怎办呀?” 老海怪听了,愣了一下,望着老三媳妇,眨巴了几下眼珠子,觉得这老三媳妇,忒多事,让她管家的这几天,她三动就能向他,提出让家里花钱的事儿来。 凭心而论,老大媳妇给他生了个大孙子,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可喜欢归喜欢,一提到要花钱,给孙子办满月,老海怪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他原本打算,不声不响地把这事给拖过去,也就算了。没料想,这老三媳妇多事,到底把这事给捅破了。这功夫,要是一口回绝了,怕是会惹得老大两口子不高兴。 老海怪巴嗒了几口烟,擎着烟袋,对老三媳妇说,“老三家的,按说呢,保国这孩子,是咱们吴家头一胎孩子,不管怎么说,都得像模像样的,办个满月酒。这事呢,我也在心里合计了挺长时间了。 “可是呢,今年咱家,唉,倷也知道,今年咱家出过大事,倷婆婆夏天才走的,到今儿个,还没过百天呢。 “你说咱这会儿,一家人乐乐呵呵地给孩子过满月,办满月酒,外人会怎么看咱呀? “所以呀,我就想了,这满月酒,就算了,等后天,你擀一锅面,咱一家人吃顿喜面,知道是这么回事儿,就行了,你说呢?老三家的。” “那照爹的意思做,就是了。”老三媳妇猜出公爹是不割舍花钱,故意这样推脱,便解释道,“我怕你把这事忘了,今儿个提醒你一声。行,等后天,我擀一锅喜面就是了。” 孩子满月那天,也没有亲戚朋友到家里来贺喜。 中午,老三媳妇擀了一锅满月面。 一家人吃了面,老大媳妇把孩子抱了过来,送到老海怪跟前。 老海怪头一遭见到自己的大孙子,心里乐得了不得,逗弄着孩子,高兴了好一阵子。 家里人围在炕前,都说这孩子像他爷爷。说得老海怪心里越发高兴,几次动了念头,想从柜子里拿出一枚小银子,放到孩子的手里。 只是想到,儿媳妇们将来,还会生出一大堆孩子,要是每个孩子过满月,都给一枚小银子,这又是一笔额外的开销。这样一想,便打消了给孩子钱的念头。 庄稼都上了场,正是忙秋的时节。 吃过晌儿,也顾不上歇息一会儿,家里的爷儿们都到场院去了。 老三媳妇收拾了碗筷,温了半锅水,开始在锅里刷锅洗碗。 老大媳妇把孩子抱回屋里,轻拍了一会儿,待哄孩子睡下了,也到外屋帮老三媳妇忙着。 “算了,大嫂,孩子就够你忙的,这点活儿,我自个儿就行。”老三媳妇劝道。 “没事,”大嫂说道,“我刚把他哄睡了,闲着也是闲着。”说着,戴上套袖,开始搭手。 妯娌俩忙了一会儿,老大媳妇有心事,开口问道,“老三家的,今儿个我出月子了,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第93章 老大媳妇让贤 这事儿,老三媳妇这几天,也曾想过。按说呢,家务活儿,是女人的本分,成天围着锅台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这一个月子伺候下来,老三媳妇明显感觉,眼下家里的活儿,可不比从前了。 早先婆婆活着时,凡事都有婆婆安排,她们妯娌几个,照着做就是了。而眼下呢,虽说名义上,公爹让她掌管着家里的事,跟老二媳妇一块儿做家务。 可实际上,这些日子,差不多就是她一个人在干。老二媳妇借口身子不方便,天天早睡晚起。高兴时,溜溜达达,到上房转悠一会儿,坐下帮着往灶里添一把柴禾;不高兴时,干脆推说身上不自在,躺在炕上不起来。 老大媳妇趴窝前,老二媳妇成天还惦记着那坛子猪大油,有事无事,到上屋转悠,瞅准老大媳妇不在跟前,偷偷拿饼子抹猪大油吃。 如今老三媳妇把油坛子看得死死的,她总也不能得把,索性连家务活儿也不干了。 婆婆活着时,吩咐老二媳妇干活儿,她心里不高兴,却不敢不听婆婆的话;如今婆婆不在了,同是妯娌,老三媳妇也不便吩咐她干什么活儿。 老二媳妇更是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祖宗,压根儿就不把老三媳妇放在眼里。气得老三媳妇在心里生闷气,觉得留在家里做家务,还真不如到外边,和家里的爷儿们一块儿干活儿爽快。 刚刚听大嫂问了这话,老三媳妇开口说,“当初,咱老公公只是叫我留在家里,给你伺候月子。如今你也满月了,我还留在家里干什么?从明天早上,我就上场院去了。” 其实,老大媳妇留在家里这几个月,遭遇也和老三媳妇差不多,甚至比老三媳妇还苦。 老大媳妇老实,老二媳妇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惦记着家里的猪油坛子。 不光偷吃猪大油,老大媳妇做菜时,但凡做了可口的饭菜,老二媳妇都要借口尝尝咸淡,抢先吃上一些。常常是一大盘炒菜,经她尝过,就剩下一小碟。 至于家务活儿,她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也是吊儿郎当地干上一点儿,接着就借口身上不舒服,回屋里躺着。 老大媳妇气得不行,却又不敢得罪老二媳妇。 这回她坐月子,见公爹把老三媳妇留在家里,老大媳妇就有了想法,想趁机把公爹交给她管家的差事,一 遍儿交给老三媳妇掌管。 刚刚听老三媳妇说,明天她就到场院上去了,老大媳妇心里着急,跟老三媳妇商量道,“老三家的,你看,咱都是没有婆婆的媳妇。我呢,眼下又拉扯着孩子,得不了婆婆的济,没人帮着照看孩子。 ”老二家的,眼面前身子也不方便,也是指望不上的,你要是再到外边去干活儿,我怕这家里的活儿,我和老二媳妇干不过来呢。” 老三媳妇听出大嫂话里的意思,心里却真的不愿意留在家里,便搬出老海怪,和老大媳妇说,“大嫂,咱老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把钱看得比命都金贵,山上的活儿那么多,他都不肯花钱雇工。 “当初,咱老公公让我留在家里,是为了给你伺候月子。如今你满月了,我还要留在家里,咱老公公会怎么想呀?像不像我不爱上山干活儿似的?这事,我不可能跟咱老公公去说。” “不用你去说,”老大媳妇说,“你要是乐意,我去跟咱老公公说。” “要说乐意,我还真不太乐意。”老三媳妇说。 老三媳妇本想把这阵子,憋在心里的闷气吐露出来。又怕这话,传到老二媳妇耳朵里,无意中,得罪了老二媳妇,只好改口道,“大嫂,你不知道呢,这外边的活,我已经干得习惯了。 “平日里,累是累点,可什么事也不用我操心,也挺自在的。不像家里的活儿,看上去,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干起来,却件件都挺闹心。一不小心,就容易得罪人。” “可不吗?”老大媳妇顺着老三媳妇的话,说道,“现在想想,要是咱婆婆还活着,那该多好呀,什么事也不用咱操心,又能帮咱带孩子。可是,唉……” 老大媳妇欲言又止,感叹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你要是没什么想法,今儿晚上,我就去跟咱老公公说这事,怎么样?” 老三媳妇原想一口回绝了大嫂,可想想大嫂眼下也不容易,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操持家务,实在难为了她。 老三媳妇实在说不出拒绝她的话,顿了一会儿,开口说,“说心里话,大嫂,我真的不愿留在家里。只是觉得,你在家里也挺不容易,我不想伤了你的面子。你要是觉得能行,那你就试试。恐怕你会碰一鼻子灰,弄得我在家里也没了面子。” “不会的。”老大媳妇见老三媳妇答应了,得意地说。 傍晚,二瘸子回来,见老三媳妇一个人在灶上忙着,回屋看自己媳妇在炕上躺着,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出来,到上屋帮老三媳妇烧火。 老海怪收工回家,见老二在灶下帮着烧火,心里便有几分不高兴,问道,“老二媳妇呢?” 二瘸子听了,紧着替自己媳妇打圆场,说,“她身上有些不自在,正在屋里躺着呢。” 老海怪听老二这样说,心里更不高兴,嘟囔道,“带孩子的老娘儿们,成天不干活儿,老在炕上躺着,也不是个事儿。 “早先,咱屯里二驴子老婆,带孩子时,成天就不干活儿,年纪轻轻的,老是在炕上躺着。后来怎么样?生孩子时难产,死了! ”听助产士说,毛病就出在带孩子时,成天在炕上躺着不动这事儿上。” 老海怪的话,说得挺不吉利。老三媳妇听了,头皮一阵发麻;二瘸子听过,心里也咯噔一下。 “倷大嫂呢?”老海怪接着又问。 “刚刚孩子哭闹,正给孩子喂奶呢。”老三媳妇说。 “待会儿,等孩子醒了,让倷大嫂把孩子抱过来,我想亲亲孙子。”老海怪说完,进里屋去了。 二瘸子见爹心情变好,赶紧讨巧,冲着老大屋里喊道,“大嫂,咱爹来家了,想亲亲孩子,让你把保国抱过来。” 老大媳在屋里听了,赶忙把孩子包好,抱到公爹炕上。 老海怪见了孙子,烦恼顿消,拿一个手指,抚弄着孙子的小下巴。 逗了一会儿,才脱鞋上炕,掏出烟 荷包,挖出一袋烟。点着后,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老大媳妇见公爹这会儿,心情不错,趁机说道,“爹,你看,俺婆婆不在了,现在家里,没人帮我看孩子,咱家里的活儿又多,孩子成天闹着我,我也腾不出手来,多干家务活儿了。 ”老二媳妇呢,眼瞅着快到日子了,身子不方便,也干不了多少活儿。 ”眼面前,咱家里,没个能干活儿的人,怎么成?爹,你看,能不能让老三家的,留在家里,操持家,俺帮她打个下手,倒还能帮上手。” 老海怪见老大媳妇说得在理,不待老大媳妇把话说完,赶紧抢着说道,“嗨,老大家的,这还用你说吗?爹不早就让老三家的,留在家里了吗?你怎么还问我这事呢?就让老三家的留在家里,帮你操持家。” “爹,当初,你不是让老三家的留在家里,给我伺候月子吗?”老大媳妇说,“眼下,我也满月了……” “嗨,老大家的,爹哪是光留她在家里伺候月子呀?我就是让她往后,别再下地里了。” 老海怪大大方方地说道,“眼面前,咱家添丁增口了,倷婆婆又不在了,别说你和老二家的,都不轻身带利,就算倷俩都轻身带利的,这家务活儿,光靠倷俩,也干不过来呢。 ”罢了!老大家的,你去告诉老三家的,就说是爹说的,让她留在家里,别再下地里干活儿啦。” 见公爹今儿个说话,这么通情达理,老大媳妇便不想错过时机,趁机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爹,你看,我呢,没有文化,活儿也干得不如老三媳妇利索,又不会说话,也不会处事儿。 ”这眼下,又让孩子给粘住了,咱家里的事,就更顾不过来了。老三媳妇呢,又有文化,手头儿嘴头儿,都上得去,处事也机灵。爹,你看,咱家的家务事,往后,是不是交给老三媳掌管?我平日帮着,打个下手就行了。” 老大媳妇说出这话,着实让老海怪吃惊不小。 老海怪马上猜出,这三个儿媳妇之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了,不然,老大媳妇不会打不巧说出这种话。 老海怪瞪着眼睛问老大媳妇,“你什么意思?老大家的,你有什么心事,就直说给爹听听。” 老三媳妇正在外屋灶上忙着。刚才老大媳妇跟公爹说的话,她都听了个真切,心里兀然有些不悦。 心想这老大媳妇,平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像似挺厚道,没想到肚子里,却也藏着心机。 下午,妯娌俩原本说好了的,让她留在家里,只是帮着干活儿。压根没提什么掌管家务的事。 眼下,大嫂明明是让老二媳妇磨上了,拿老二媳妇没辙儿,如今却要借机拖上她这个妯娌来垫背,替她自己解套儿。 事先也不和妯娌商量商量,就自作主张,把这个本应是婆婆干的苦差事,硬生生从自己头上摘下来,往妯娌的头上套。 一时气不过,老三媳妇转身进了里屋,站在公爹的炕前,冲着老大媳妇说,“大嫂,当初咱爹可是说过了,这个家里,长嫂为母。如今咱婆婆不在了,论资排辈儿,这家务事,也该是你来掌管。 ”别说我没有这个本事,便是我真有这个本事,也轮不到我。大嫂,你要是觉得自己不行,还有俺二嫂呢。爹,你说是不是呀?” 老海怪一时弄不清楚,这老大老三媳妇,今儿个是怎么啦?为了谁来掌管家务,两人竟这样推让争执起来。 望了望老大媳妇,又看了看老三媳妇,老海怪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见老三媳妇问他,便含混不清地说道,“就是就是,老大家的,老三家的说得对,这事,我看你就别再争执了。” 老海怪一句话,平息了两个儿媳妇的争执。 老三媳妇转身回到灶上,接着做饭;老大媳妇见孩子困了,也抱着孩子回自己屋里了。 老大老三媳妇,推着让着,都不愿掌管家务,这事弄得老海怪犯了糊涂。 待两个儿媳妇出去了,静下心来想一想,老海怪猜测,问题八成出在了老二媳妇身上。 想想老婆去世后,老二媳妇成天腆着大肚子,在家里晃荡着,一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儿。 老海怪觉着,在这个家里,要是不管束好老二媳妇,由着她整天在家里晃着,早晚会惹出是非来。 可眼下,又能把老二媳妇怎么样呢?从前她婆婆活着时,婆婆能拿得住老二媳妇。平时吩派她干什么活儿,便是她心里不乐意,嘴上也不敢说出来。 如今婆婆不在了,老二媳妇才敢这么放肆。 老二又不是媳妇的对手,压根禁管不住自己的媳妇。 合计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什么名堂,老海怪的心里,就开始别扭了。 现在的家务活儿,差不多就落在老三媳妇一个人身上了。 老大媳妇天天让孩子缠住了,只能瞅孩子睡时,帮老三媳妇做点事;老二媳妇现在,基本上就和家务活儿不沾边儿了。 一来呢,她对老三媳妇,把猪油坛子看得太紧这事儿,一直耿耿于心。眼下不管老三媳妇怎么忙,她也不肯搭手。 二来呢,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勤快人。在娘家为闺女时,都是挨了爹妈的打骂,才肯干点儿活儿。结婚后,迫于婆婆的威严,她才不太敢偷懒。 现如今,婆婆死了,家里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一个家里,同为妯娌,闲的闲着,累的累着。 第94章 反悔 要是老二媳妇真的生病了,或是坐月子,在家里不干活儿,倒也罢了,老三媳妇也不会攀她。 可现如今,她好模好样的,只是肚子大了些,她就把这肚子当成由头,成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饭却从来不肯少吃一口,好处也从不肯少一丁点儿。 妯娌之间,谁也不欠着谁的,老二媳妇这样,老三媳妇就有些看不惯了。 心里生气,嘴上却不便说出来,这家务活儿干起来,也就没了心情,天天都觉得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晚上,把自己的心事,跟丈夫说说,老三听了,也觉得挺可气。 不过,生气归生气,老三又有什么办法呢?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干巴巴说几句安慰话,来劝导媳妇,“凑合着过。” “凑合着过?”老三媳妇嘟囔道,“这要是一天两天的光景,咱能凑合;一年两年,也能凑合;可眼下你看看,咱们家里这种情况,多暂是个尽头呀?” “不要紧,”丈夫说,“等过一阵子,咱也有了孩子,你就和她们一样,她们怎么样,你也怎么样。” “和她们一样?”老三媳妇说,“当家的,你看,我是那种眼里没有活儿、会偷懒耍滑的人吗?你信不信?现在咱家,家里的事儿,我要是不抻头儿张罗着去干,咱家就得乱套!” “那倒是。可眼下,又能怎么办呢?”丈夫叹息道,“要不,我去跟咱爹说说,让你把家里的事给担起来,到那时,你就名正言顺了,也好给她们分派活儿。” “看你说的多轻巧?”老三媳妇说,“我一个兄弟媳妇,天天去指派妯娌们干这干那,要是碰上像大嫂这样懂事的,行,会听你的;要是碰上二嫂这样不懂事的,她硬是装聋作哑,不理会你,你又能把她怎么样?” 老三听过,寻思了一会儿,觉得媳妇说得在理儿。停了一会儿,叹气道,“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自有办法。”老三媳妇说。 “什么办法?你说说看。”丈夫问道。 “分家另过,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谁也挨不着谁,这样一来,什么都好办了。”老三媳妇说。 “分家?”老三叫了一声,从炕上爬起来,两眼盯着媳妇说,“我的姑奶奶,你这话,可千万别让咱爹听见,他要是听见了,不闹翻了天,才怪呢。 “你知道,咱爹最怕别人在他面前,提什么事吗?他怕的,是分家两个字。俺哥儿几个一小的时候,闲着没事时,他就叮嘱俺,让俺哥儿几个,将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抱成一个团儿,千万不能分家。” “不分家也可以,”老三媳妇说,“你得把这个家,拧成一股绳,人人都肯为家里出力。既然一家人不能拧成一股绳,各人都各自藏着心眼儿,这样的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分家另过的好。” “你可拉倒,”丈夫说,“这事儿,一点门儿也没有,你趁早别惹乱子了。” 小两口嘀咕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好办法,闷闷不乐地睡下了。 这阵子,在家里,和老三媳妇一样闹心的,还有一人,那就是老海怪。 让老海怪闹心的,是今年给儿媳妇们发体己钱的事。 去年冬天,卖了秋粮,没给儿媳妇们体己钱,惹着了三个儿媳妇,闹得三个媳妇,今年开春时,差点罢了工。最后直闹得老海怪,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打了包票,才把儿媳妇们哄得回心转意。 当时他曾应许道,今年无论如何,等到秋后,每人都发十块大洋的体己钱。而且,不光发今年的,连去年欠儿媳妇们的每人十块大洋,也连本带利,一块儿都补发给她们。 这事儿,当时,也只是为了哄儿媳妇们心甘情愿地下地里干活儿,不得已,他才许了这个愿,过后他心里就反悔了。 眼下,场院上的粮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大拨的粮食也卖了。卖粮得来的钱,正锁在柜抽屉的钱匣子里,只等把所有的余粮卖完,他就要把钱存进银行里。 这两天,让老海怪闹心的是,年初答应儿媳妇们的体己钱,到底给不给?要是给,给多少,才合适呢? 要是不给的话,万一儿媳妇们闹腾起来,该怎么做,才能安抚住儿媳妇们?才能让儿媳妇们既挑不出理儿,明年又能心情顺畅地,继续帮他干活儿? 一连合计了几天,老海怪得出了结论:眼面前,要是一分钱不给,看来指定是不行的。毕竟,年初亲口答应的事,眼下抽冷子变了卦,不光会让他这个一家之主,在儿媳妇们面前失去威信,更会让儿媳妇们瞧不起他。 眼下来看,儿媳妇们的体己钱,肯定要给,问题是该给多少? 如数全给?二十多块大洋满额发放?那是肯定不行的。 别的不说,就说老大老二媳妇,今年她俩,几乎就没下地里干过活儿,这要是给她们和老三媳妇一样多,每人发二十块大洋,老三媳妇会怎么想呀? 再看看老二媳妇那德行,懒懒散散、吊而郞当的,成天眼里没有活儿,别说二十块大洋,就是给她两块大洋,老海怪心里都不割舍。 说实在的,要是不考虑到老三媳妇,光是老大老二媳妇,老海怪今年,压根儿就不打算给她们体己钱。估计老大老二媳妇,也不敢怎么样。 问题是老三媳妇不好对付。何况开春后,人家又一直当壮劳力,成天在地里干活儿。干起活儿来,又爱逞强,自个儿有了孩子,也不吱声,硬是把孩子给累掉了。 今年上了秋,老大媳妇坐月子,老三媳妇又留在家里,给老大媳妇伺候月子,几乎把家里的活儿,全兜揽下来,也没让他操什么心。 凭心而论,老三媳妇干起活儿来,从不会让他操一点儿心。 他现在顾忌的,是老三媳妇那张嘴,说起话来不饶人,时常会让老海怪下不来台。今年要是不发体己钱,在老三媳妇这里,怕是轻易不会蒙混过去的。 北风吹来,地了场光。十月底,卖了最后一车余粮,给家里雇的短工们算了工钱,夜里,等孩子们回屋睡觉去了,老海怪把柜里的钱匣子取出,把白花花的大洋倒进被窝,一枚一枚清点起来。 反复清点了三遍之后,确信统共是二百四十一块大洋,老海怪这才满意地把大洋重新装好,放回柜里,锁好。 今年虽说家里雇了短工,可抛除给短工的工钱,总的收入,并不比去年少。老海怪心里挺知足。 只是一想到,这些钱里,还要拿出一些,给儿媳妇做体己钱,老海怪心里又开始闹腾了。 到底给儿媳妇多少体己钱,才合适呢?发体己钱时,该怎么给儿媳妇解释,今年发的体己钱,不能像年初答应的一样多,才能让儿媳妇们信服呢? 夜里,老海怪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折腾到大半夜。 临睡前,别的事,他都还拿不定主意,只有一件事,他拿定了主意,那就是:家里的钱,不能老这么在家里放着,不如早点存到银行里,多少会生出些利息来。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把褡裢找出,打开柜门,取出钱匣子,从中取出二百三块大洋,装进褡裢里。 吃过早饭,老海怪让老大套车,送他和老二到会上去。他要在那里,乘满电进城,把钱存进银行。 儿媳妇们得知公爹到银行存钱去了,心里也有了盼头,以为年初公爹亲口答应的体己钱,这一两天也该兑现了。却不知道这阵子,公爹为了她们的体己钱,心都快熬焦了。 存了钱,从城里回来时,老海怪的心情,就轻松了不少。至于儿媳妇们体己钱的事,他心里也有了谱。 老海怪觉得,既然家里的整数钱,现在都已存进了银行,眼下家里,只剩下十多块大洋的零用钱,那么,今年儿媳妇们的体己钱,也就只能在这十多块大洋上做文章了。 关键是,如何把这体己钱,从过年时答应的二十多块大洋,降为眼下的每人只有一块、或者几块大洋的理由,说得圆满一些,让儿媳妇们信服才好。 从城里回来的路上,老海怪一直在琢磨这事。 等回到家里,一大堆华丽动听的说词,就差不多就在老海怪的嘴边成形了。 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 老大老三,各使一张犁,正在地里秋耕。 老三媳妇在灶前准备晚上的食材。见老海怪进来,说了句,“爹回来了。” 说完,头也不抬,继续忙碌着。 老海怪应了一声,掀开门帘,进了里屋。放下褡裢,脱鞋上炕,点上一袋烟,把一路上寻思出来的一大堆好听的话,又在心里捋了一遍。 一袋烟抽过,磕净了烟灰,把烟袋插进烟 荷包里,用绳系好,老海怪才起身下炕,打开柜锁,把钱匣子拿出来,先把银行的存单放好,又从留下的大洋里,取出三枚,攥在手里。 等把钱匣子放回钱柜里,锁好,老海怪转身到了门口,掀开门帘,探出半个脑袋,问老三媳妇,“老三家的,老大老二媳妇呢,去哪儿啦?” “俺大嫂在屋里哄孩子睡觉,俺二嫂正在屋里歇着呢。”老三媳妇说道。 “老二,倷媳妇又怎么啦?”老海怪脸上露出不悦,问二瘸子。 “她说身子不自在,在炕上躺着呢。”二瘸子红着脸,坐在蒲团子上,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替媳妇开脱道。 老海怪听了,心里挺不舒服。刚要抱怨几句,转念老二媳妇这阵子,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心想这会儿,要是说出抱怨她的话,这话要是传到老二媳妇耳朵里,让她挑上理儿,过来吵闹起来,人面上,他是不占理的。 这样想着,老海怪只好忍着气,对老三媳妇说,“老三家的,你去招呼老大老二媳妇一声,倷妯娌几个,一块儿到爹屋里来一趟。” 老三媳妇约摸,公爹今个儿,一准是要给她们发体己钱了。心里一时高兴起来,应了一声,把两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先推门进了老大媳妇屋里。见老大媳妇正侧身躺在炕上,一手轻拍着襁褓,嘴里轻哼着催眠曲,哄孩子睡觉。 老三媳妇轻声走过去,得意洋洋地附在老大媳妇耳边,低声说道,“大嫂,咱老公公叫咱上他屋里去呢。” 说完,转身出去了,又到老二屋里去了,见老二媳妇和衣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呼呼大睡,只好上前推了推,轻声喊道,“二嫂,二嫂!” 待老二媳妇睁开眼,老三媳妇才低声说,“咱老公公回来了,叫咱上他屋里去呢。” “去干什么?”老二媳妇揉了揉眼睛,一脸惺忪,满不在乎的问道,“睡会儿觉都不行吗?” 老三媳妇见二嫂说出憨话,笑了笑,说道,“估计是有什么事?走,咱一块儿上去看看。” 老二媳妇懒洋洋地从炕上爬起来,跟在老三媳妇身后,一块儿到了老海怪炕前。见大嫂已经坐在了春凳上,老二老三媳妇便挨着大嫂坐下。 老海怪见三个媳妇到齐了,先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解下烟袋,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两眼紧盯着身前的炕席上,一字儿摆放的三块大洋。 又抽了一会儿烟,干咳了一声,也不看几个儿媳妇一眼,一脸郑重地开口说,“去年过年时,爹跟倷说过,等今年秋儿,卖了粮,不管收成好赖,每人都要发倷十块大洋的体己钱。 “昨儿个,咱家的秋粮卖完了。按说呢,今儿个,就该把十块大洋的体己钱,发到倷手里,” 话说到这里,老海怪嘎然止了声,低着头,像在寻思着什么,抽过几口烟,才又开口说话。 不过这会儿,老海怪说话声里,就开始带着哭腔,仿佛刚刚死了爹娘,叹气道,“唉,这老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谁料想,今年咱家,就出了大事,倷婆婆老了。” 第95章 闹分家 老海怪本想挤出几滴眼泪,感动感动儿媳妇们,到底心不诚,眨巴了几下眼睛,也没挤出泪来,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道: “唉,倷婆婆自从嫁到咱吴家,就跟着我辛辛苦苦地过起了苦日子。这么多年了,穿没得好穿,吃没得好吃,眼瞅儿女都大了,成家立业了,该享享清福了,就这节骨眼儿上,她却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唉,爹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呀!所以呀,爹就想了,既然倷婆婆活着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这走了之后,我总不能让她,还是带着穷酸相走?我得把她的后事,办得体体面面的。这个,倷妯娌几个,可是亲眼看见了,倷婆婆的后事办的,那场面!有多大呀? “虽说花了不少的钱,可爹觉得挺值,一点都不白花。 “只是这么一来,今年咱家的开销,就比往年大了不少……” 老三媳妇听到这里,心里开始纳闷。听公爹的口气,让人觉得,婆婆老了时,办后事的排场,不知有多么隆重呢。 可 实 事上,婆婆的后事,她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在她看来,婆婆的后事,真的连一般人家的丧事都不如呢。 先是寿材,就不怎么样,是一般人家都不肯用的杨木做的。 另外呢,因为家里事先没给婆婆准备寿衣,临了,还是她从婆婆的体己包里,选出了几件婆婆当年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旧衣裳,由她亲手给婆婆穿上的。 一般人家办丧事时,都雇请喇叭匠,而婆婆的后事,家里没给婆婆请一个喇叭匠来家。 可就是这样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后事,在公爹嘴里,简直像王公贵族的丧事一样隆重。 老三媳妇看了看老大老二媳妇,见二人这会儿,脸上都木滋滋的,没什么反应,便也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听公爹接着往下说。 “今年呢,”老海怪接着说,“老大老二媳妇,都有了身子,地里的活儿,一天都没帮上,只是老三媳妇一个人,到地里干了几天活儿,等到老大家的坐月子了,老三媳妇,也留在家里,帮着做家务了。 “这样一来呢,咱家今年,就只好雇工了。倷也知道,这雇短工,要比雇长工花费大得多,前前后后,今年咱家,光是雇短工,就花了三十多块大洋呢。 “倷想想,咱家统共就那三百多亩地,便是没有今年这些开销,一年又能出多少钱呀?” 老三媳妇到底听明白了,公爹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他这是又想耍赖,不打算兑现年初许的愿儿了。 再看看炕上摆放的三块大洋,便大约猜出公爹的打算,心里陡然冒出火儿来。只是这会儿,公爹还没把话挑明,老三媳妇也只好压住火气,听公爹接着往下说。 “所以呀,”老海怪说,“今年呢,爹打算,倷的体己钱,爹想再欠倷一阵子,先一人少给倷一些体己钱,等来年,咱家没什么大的开销了,秋天收成又好,到那时候,爹再把欠倷的体己钱,一块儿给倷补上。今年呢,就先一人给倷一块大洋,当零花钱儿。” 说完,伸手把炕上放的三块大洋推向炕边。 听完公爹的说词,老二媳妇爽快地站起身来,走到炕前,抓过一块属于她的大洋,转身就要出门。 老大媳妇欠了下屁股,见老二媳妇已经领走自己那份,便也想过去取走她的那份。看见老三媳妇仍坐着不动,便又重新坐下。 老三媳妇见老大媳妇重新坐下,才开口说道,“爹,今年每人给俺十块大洋,同时,又把去年欠俺的十块大洋和利息,一块儿还给俺,这话,可是你过年时,亲口跟俺妯娌三人说的?” “不错!”老海怪瞪着斗牛眼,望着老三媳妇说,“这话,是爹说的。爹说过的话,那可是算数的,你放心! “老三家的,这些钱,爹一分也不会少你的,等到了时候,爹保证一块儿都会给倷的。只是今年呢,咱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爹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什么……” 不待老海怪把话说完,老三媳妇插话道,“爹,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俺也听明白了,你不就是说,今年咱家摊上事了,俺妈老了,给俺妈办后事,花了不少钱,对?” “对呀。”老海怪点头说道。 “你还说,”老三媳妇接着说,“今年咱家雇了短工,又花费了不少钱,对?” “对!” “所以,今年给俺妯娌的体己钱,就不能照年初答应给俺的那个数目发了,只能每人发一块现大洋,对?” 老海怪眨巴了一下斗牛眼,觉得老三媳妇,正在设套儿让他钻。 他哪能轻易上这个当呢?赶忙辩解道,“这话你可听错了,老三家的,爹可不是这个意思,爹不是要把年初答应给倷的十块大洋,变成了眼前的一块大洋。 “爹的意思是,年初,爹答应给倷的十块现大洋,还算数,只是今年家里出了大事,开销太大,眼面前,家里的钱不凑手,所以呀,只好每人先给倷一块大洋。等到来年,咱家也没什么大事了,等到了秋天,家里有钱了,爹再把欠倷的体己钱,一块儿给倷补上……” “要这么说,爹,那我可有话说了。”老三媳妇坐在春凳上,慢条斯理地说道,“爹,你说去年咱家开销大,这话不假,俺也都知道。 “要是咱家眼面前,真像爹说的那样,挺不宽裕的,钱不凑手,别说十块大洋,就是一块大洋的体己钱,爹都不应当给俺,俺也不敢说出二话来。 “为什么呢?就因为,俺妯娌几个,嫁到吴家来,就是吴家的媳妇了,是吴家的人,不是吴家雇来的长工。老话说了,亲不亲,一家人。哪有婆家都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当儿媳妇的,却还逼着老公公发体己钱的道理? “俗话说,大河里有水,小河满,大河里没水,小河干。俺妯娌几个,再不通情理,也不至于做出逼孤陋要孩子的这种缺德事? “问题是,咱家眼面前,还没到那种地步?是不是?爹。今年咱家开销大,不假。可也不至于把家底儿给花空了?今儿个上午,你不是还跟俺老二哥一块儿,进城往银行里存钱了吗?怎么刚从银行回来,忽啦巴就说家里不宽裕了呢? “再说了,爹要是硬要说咱家今年不宽裕,给不了俺妯娌足额的体己钱,这也不要紧,你可以把今年咱家的收支账目,给俺算一算。给俺妈办后事,统共花了多少钱?雇短工,又花了多少钱?其它开销,又是多少?今年咱家的收入又是多少?简简单单的几笔账,不难算?爹要是怕算不过来,我现在就可以帮爹把账算清楚。 “要是真像爹说的那样,今年咱家收支相抵,你放心,爹,我要是拿家里给的一分钱的体己钱,就不配做吴家的儿媳妇。常言说,亲兄弟,明算账。账不怕算,越算越清。 “眼面前,像你这样捂着掖着,不肯和俺交底儿,光用一句‘今年家里不宽裕’来应付俺,如何能让俺信服? “爹,不是俺诚心和你过不去,逼着你,非得要这个体己钱。你也别把俺想歪了,不信,你可以到咱吴家沟各家里去打听打听,不用说大户人家,但凡有儿媳妇的人家,谁家年底儿,不给儿媳妇发一点儿体己钱? “好歹俺也是爹妈养的,也有个三亲六故的,平日有个人情往份,身上要是没个体己钱,怎么去应付呀?俺爹妈养俺一场,虽说出嫁了,那就不用尽孝心了吗?俺身上要是没个体己钱,平日拿什么去孝敬俺爹妈呀?” “老三媳妇,”老海怪见老三媳妇提起这事,赶紧插话道,“这两年过年时,我不都买礼物,给倷带回家拜年了吗?” “照爹的意思,俺当闺女的孝敬爹妈,只是每年过年时,带两包点心、一瓶酒、一瓶罐头就行了? “你要这样算的话,我年年回家拜年,回来时,俺妈家还给我回了礼,两下就等于扯平了。仔细算下来,我这一年到头的,哪里孝敬过自己的爹妈啦? “跟你实说,爹,这几年过年,我回家拜年时,给俺侄子侄女的压岁钱,还都是我在妈家为闺女时,攒的体己钱呢,不信,你去问问倷家老三……” “老三家的,我跟你说,”眼见老三媳妇提起压岁钱,老海怪又插话道,“压岁钱这事,各家有各家的规矩,要是倷家过年时,有给孩子一百块大洋压岁钱的规矩,我总不至于,也给你几百块大洋,让你回娘家时,发压岁钱?” 一听老海怪说话不着调,老三媳妇急着说道,“爹,你也不用说这种抬杠的话,我也从没想要过什么额外的钱,我只想要我自己应得的那份儿体己钱,这些,又是你年初亲口答应的。” 见老三媳妇不给面子,老海怪动起怒来。却又明知理亏,也不便发作,只气呼呼说道,“等来年再说!” 眼见公爹耍起无赖,情知再说下去也无益,老三媳妇起身出去,回到自己屋里,躺到炕上暗自流起泪来。 老大媳妇坐在春凳上,听老三媳妇和公爹唇枪舌剑的,互不相让,心里慌恐得厉害。见老三媳妇气呼呼地起身出去了,也不去取炕上的那块大洋,老大媳妇也不敢去取,心脏砰砰直跳,跟着也起身回屋去了。 回到屋里,老大媳妇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仍不见老三媳妇到灶上操办晚饭,心里有些着急。 她是家里的长嫂,公爹当初又有言在先,让她主持家务,只是自从老三媳妇在家里,样样活儿都干得井井有条,平日也不用她操心,老大媳妇反倒觉得,自己在家里无事可做了。 眼见今儿个老三媳妇闹起情绪,不肯做饭了,老大媳妇这才意识到,今晚这顿饭,该她来办置了。 没有了妯娌的帮忙,老大媳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忙乱,锅上淘米,锅下烧火,烟呛火燎的,一会儿功夫,眼里就熏出泪水。 恰好这会儿,孩子又醒了,在炕上哭叫起来,急得老大媳妇五脊六兽的,不知现在该忙哪儿头儿了。 傍晚,老大从地里回来,见媳妇一人在锅上忙着,孩子正在屋里哭叫,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训斥起媳妇来,“孩子都哭了,没听见吗?” “哭了好一会儿了,你先过去哄哄。”老大媳妇听丈夫训斥她,心里挺委屈,却又不知怎么向丈夫解释清楚,气鼓鼓说道,“锅里的东西刚刚下锅,我得赶快烧火,把热气催上来。” “一天到晚在家里,都干什么啦?这么晚才做饭!”丈夫仍觉不解气,愤愤说道,转身回屋去哄孩子了。 老大媳妇听了生气,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忍着。 二瘸子今天没出买卖,下午陪爹从城里回来,刚坐到蒲团上,帮老三媳妇烧火,见爹把几个儿媳妇喊了过去,猜出不会有什么好事,看看天色还早,便套上驴,一个人躲到磨房里磨豆腐。 磨了两道豆腐,直忙到天黑,才把豆腐包轧上。 走出豆腐房,见上屋只老大媳妇一人在做晚饭,二瘸子心里觉出一些不对路,又转身回到东厢房,见自个儿媳妇正躺在炕上,二瘸子心里挺不高兴,嘴上却不敢说什么。 站了片刻,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媳妇,“老三家的呢?怎么刚才我到上屋,光看见大嫂一个人在上屋做饭。” 二瘸子这样问话,其实话里,已经透露出对自己媳妇不到上屋帮着做饭,有些不满意。 自打婆婆死后,老二媳妇差不多就不再怎么搭手家务活儿了。老三媳妇留在家里操持家务后,老二媳妇更是把自个儿当成了长辈,对家务活儿看都不看一眼,每天只是三顿饭,不请自到,到上屋吃了饭,就回到自己屋里躺着。 第96章 老三护妻 二瘸子平日不敢把老婆怎么样,老婆当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会儿见丈夫问她,独眼金凤便爱搭不理地拿两个手指,掐住那枚大洋,放在嘴边吹了一下,顺手放到耳边听了听,才又送到丈夫面前显摆道,“看,这是倷爹给俺的体己钱,下午发的。妈了个巴子,倷爹真不善,还能拉出这橛屎来。” 说完,又得意洋洋地把那枚大洋,揣进怀里,接着说道,“钱这东西,可不烫手,别管多少,给了就好。我才不像老三家的,偏要往倷爹讨要去年过年时,答应的二十块大洋,倷爹不给,就跟倷爹吵闹。 “你刚才说什么?老三媳妇没在上屋做饭?我约摸,这会儿,八成是在倷爹屋里,和倷爹吵闹呢。” “什么?老三媳妇,敢和咱爹吵闹?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二瘸惊瞪着眼睛问道。 “什么时候吵的?”老二媳妇不冷不热地说,“都吵了半下午了。你哪能听得见?人家老三家的,是文明人,哪能像倷这帮土驴子,吵起架来,只会嗷嗷叫,人家是跟倷爹讲道理呢。 “我怕她再讲多了,惹得倷爹发起火儿来,恐怕连这一块大洋都不给了。所以呀,我也没细心去听,拿着这块大洋,就回来了。” 听老婆说了这些,二瘸子觉着不妙,说了句,“我去看看。”抬脚就要出去。 “你给我回来!”二瘸子媳妇一声喝斥,果然把二瘸子唬住了,站到炕前,不敢动弹。 接下来,二瘸子就像小鼻子的下等兵,听上司训话那样,乖乖地听媳妇数落道,“你缺心眼儿呀?你去能干什么呀?你是敢打人家老三家的?还是敢骂人家老三家的?你也不看看你那熊样? “你想过去帮倷爹的腔儿?就你那嘴头子,比得上人家老三家的吗?你是不是觉得,倷爹干了缺德事,还挺有理的? “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备不住,经老三家的一通说道,倷爹还能开了窍儿呢。保不准,一时良心发现,还能把年初时答应给俺妯娌的体己,一块儿发给俺呢。万一真的那样,咱岂不是既不用得罪倷爹,又能沾沾光,心安理得地拿到几十块大洋?” 听了媳妇的训斥,二瘸子果真老实下来,不敢再动,抬起半拉屁股,坐在炕沿儿,不敢吱声了。心里却着实有些吃惊,想不到这平日看上去,有些老 赶的独眼女人,心里也不是别人想的那样,只是一块烂木疙瘩。 老三从地里回来,正要跟大哥一块儿,到上屋去等着吃饭 。打眼儿看见自己的媳妇并没在灶上忙着,心里一悸栗,预感到一些不妙。转身回到自己屋里,见媳妇正侧身躺在炕上,脸上怨气未消。 丈夫心里,立时有些发冷,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小心问道,“你跟谁怄气了?” “倷爹!”媳妇气哼哼说道。 老三听了,又是一惊,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问道,“为什么?他没把你怎么样?” “为体己钱的事,”老三媳妇气呼呼说道。 说完,一轱辘从炕上爬了起来,斜倚着山墙坐着,一脸怨气地望着丈夫。 望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当家的,去年过年的时候,为了体己钱的事,大年初一那天,倷爹当着咱全家人的面儿,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 “记得。”丈夫说。 “当时,倷爹说,今年要给俺妯娌一人多少体几钱?”老三媳妇问。 “十块现大洋,”丈夫说,“连同去年欠倷的那十块大洋,统共二十块洋,外加利息,等秋粮卖了,一块儿发给倷。” “咱家的秋粮,到今天为止,算是卖完了?”媳妇又问。 “当然卖完了,”丈夫说,“场院都光了,你没看见吗?今儿个,我和大哥,都开始秋耕了,咱爹和二哥,不是到城里银行去存钱了吗?” “这些我都知道,”老三媳妇说,“按说呢,倷爹今儿个,该给俺发体己钱了?” “那当然,”丈夫说,“他今儿个没发给倷吗?” “发了,”老三媳妇苦笑了一下,问丈夫,“你猜猜看,倷爹今儿个,给俺妯娌每人,发了多少体己钱?” 老三听媳妇这样问,差不多猜出,父亲一见要往外拿钱就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准不会把年初答应的二十块大洋,如数发给儿媳妇们。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反问道,“他是不是又反悔了?” 老三说完,见媳妇并没有点头,而是仍在望着他,等他给出答案,便苦笑了一下,猜测道,“我约摸,他准是又编出一大堆理由,把过年时答应的去年那笔体己钱,给赖掉了,是不是?只给了倷今年的体己钱,每人十块大洋,对不对?” 老三说完,一脸得意地望着媳妇,指望媳妇听了这话,能点头。 却不料媳妇听了这话,又苦笑了一下,晃了晃头,说道,“要真是那样的话,这口气,我也忍得下去。” “怎么?比这更少?”丈夫问道。 这回妻子点头了。 “那会是多少?”丈夫又问。 “你猜猜看。”妻子仍旧苦笑着问道。 “五块大洋?”丈夫猜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数。 老三媳妇听了,直摇头。 “四块?” 妻子仍旧摇头。 “三块?” 妻子还是摇头。 “那到底是多少呀?”丈夫失去了耐心,急着问道。 “一块!”媳妇带着哭腔说道,“每人一块!” “啊?不会?”丈夫听过,惊得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 “要不,今儿个下晌,我怎么能跟 他吵起来呢?”老三媳妇说,“当家的,这事儿,要是去年过年时,倷爹没有亲口答应过俺,我是不会和他吵的,我也认了;要是他能像你猜的那样,把去年的体己赖掉,只发今年的十块大洋,我也不会和他吵闹,我也认了;要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今年咱家摊上了大事,给咱妈操办后事,花了不少钱,家里劳力不够,雇短工,又花了不少钱,把家底花空了,我更不会和他吵闹,我也认了。 “可是,今年家里给咱妈操办后事,才花了几个钱?别人不知道,你当儿子,心里不明镜儿似的?连咱妈的寿材,也只不过是两块大洋的杨木料的,他却口口声声说,今年给咱妈操办后事,场面大,花了大价钱,把家底儿花空了。眼面前家里紧巴。可今儿个上午,他又明明和二哥一块儿,到银行去存钱了。 “现如今,咱家好歹也算是个大家口了,三小份子,和一个老的一块儿过,虽说在伙儿里,也得有个账目?让咱干活儿的心里清楚,年年的汗水,都流哪儿去了?有多少收成?万一将来分家另过,咱该得多少?心里也好有个底儿。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份子迟早要分家另过的。眼下要是没个准数,将来分家析产,如何能讲得清楚? “你再看看咱家,眼面前,真真的一本糊涂账,钱是倷爹把着的,账是倷二哥管的,家里有多少家底儿,只有他们爷儿俩清楚。 “倷二哥又不干田里的活儿,成天赶着驴车外出做小买卖,一年的收入是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归起眼面前,这个家里,只咱两口子和大哥两口子,是当牲畜使着,平日只能在地里干活,家里的大事,一钉一铆都不让知道,这过得算什么日子呀? “你是倷爹的儿子,倷家的事,你不管,我也不怪你;可我呢?诚不是倷家花钱买来的牲口?成天除了吃草干活儿就行了。 “就算是倷家雇来的长工,一年下来,也得给点工钱?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会偷懒耍滑的人,今年春天,我把孩子都累掉了……”说着说着,老三媳妇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老三自知父亲做得太过分了,不在理儿上,却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宽慰妻子,只好默不声响地坐在炕沿,陪着妻子。 过了一会儿,老大媳妇在门外干咳了一声,推门进来,催老三两口子到上屋去吃饭。 老三媳妇见大嫂来催,抹了把眼泪,说身上不自在,今晚不吃饭了。 老大媳妇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的气,见老三媳妇眼里正流着泪,知道她心里的怨气,还没消散,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话来劝慰她,见她说不吃晚饭了,也不十分催促,站了一会儿,回身出去了。 见自己媳妇不吃晚饭,老三也坐着不动。 小两口闷坐了一会儿,丈夫开口说道,“就这么杠着,也不是个事儿,往后怎么办?” “你约摸约摸,倷爹身上的那些坏毛病,还能不能改掉呀?”老三媳妇问道。 “他改什么呀?”老三说,“这又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俺妈活着时,他就这个德行,如今俺妈死了,他更没有顾忌了,他这辈子,都这样过来的,如今眼瞅着老了,还能往哪儿改呀?” “既然他不能改,那咱就得另想办法了。”妻子说。 “想什么办法?”丈夫问道。 “你想想,咱妈临死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老三媳妇试探着问丈夫。 老三眨巴了几下眼睛,寻思了一会儿,说,“那会儿,咱妈对我说,将来要是俺爹,不能容下咱俩在这个家里,就叫我和你一块儿,去投奔倷妈家。” “你看,咱现在,还能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吗?”老三媳妇又问道。 分家另过,离家出走,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如今让妻子提了起来,老三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顿了一会儿,老三开口说,“他现在,毕竟还没说要赶咱走,要是真的,他说了这话,那我二话不说,卷起行装就跟你走。他现在没提这事,要是咱先提出来了,像不像是咱没事挑事,要和他分家似的?” 见老三犹豫了,老三媳妇有些生气了,索性和老三交了底儿,说,“反正今儿个下晌,我和倷爹吵也吵了,闹也闹了。 “当家的,我可不是轻易能和人翻脸的人。今儿个我和倷爹闹了一通,要是一点说法都没有,到后来又不声不响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在这个家里,成了什么啦?这样,将来不光倷爹会瞧不起我,便是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也会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到了那时,我在这个家里呆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呀?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想让我像倷妈那样,忍气吞声,在这个家里忍一辈子,我绝对做不到。 “再说了,倷妈临走时,也嘱咐过你,让你在这个家里过不下去时,就和我一块儿,去投奔俺妈家,眼下,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当家的,我今儿个把话撂这儿了,倷爹要是不把年初他答应的体己钱发给俺,这个家,我指定是不呆了,明天我就回俺妈家去。 “你呢,就看着办,你要是觉得咱们的缘分还没尽,你就得在我这里做出个样儿来;你要是觉得咱俩的缘分已尽,你也别犹豫,干脆点,给我一纸休书就成了。” 一听妻子撂出狠话,老三也害怕了,知道这会儿不给妻子个说法,是不行的,也发起狠来,瞪着眼睛,对妻子起誓道,“你放心,我这就去跟俺爹说,让他把年初答应倷的体己钱,发给倷。他要是答应了,也算知过了,你也放他一马,给他个台阶下,这事就这么放下,行吗?丽华。” 眼见丈夫这么苦苦哀求自己,老三媳妇也不好再说什么,问道,“要是倷爹不答应呢?” “那就分家,到了那时,我什么都听你的!”老三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的话,可当真?”老三媳妇问。 “绝对当真。” “行,我答应你,你去试试。”媳妇说道。 “你等着。”丈夫说,“我这就到上屋,和他说去,他答应了,便罢;他要是不答应,明儿个,咱俩一块儿走!” 说完,老三起身到上屋去了。 第97章 斥骂老三 家里人正在吃晚饭,老海怪和老大老二盘坐在炕上,老大老二媳妇挨着桌边,坐在炕沿儿,两腿耷拉在炕沿下。 老海怪见老三进屋,也不拿正眼看他,只是闷头吃饭,脸上显露出与生俱来的怒气。 老大媳妇见老三进来,放下饭碗,跳到地上,张罗着要给老三盛饭。 “不用了,大嫂,我不吃。”老三嘟着嘴嘟囔道。 一听老三说不吃饭了,老海怪立马猜出,老三这是要和他治气呢。想到这,一股怒火,从心头烧起。 老海怪喝止了老大媳妇,“老大家的,你不用理他。他如今,都快不是我的儿子啦。他那耳根子,早被狐狸精给迷住了,除了媳妇的话,这个家里,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就像许仙让白娘子迷住了一样。” 父亲的一通挖苦,引得老大老二停下筷子,嘿嘿讪笑起来。 老三脸上,一时挂不住,委屈地辩解道,“不是我不听你的,爹,你……” 不待老三把话说完,嘡啷一声,老海怪重重地把饭碗放到桌上,瞪着斗牛眼,拿筷子指着老三训斥道,“你听爹的?你要是真听爹的话,能把自个儿媳妇惯成那样吗?敢跟爹平打平上了,你看把她嘚瑟的,今儿个下晌,在爹屋里,把爹克了半下晌呢!你到咱吴家沟去打听打听,咱老吴家的爷儿们,多暂受过女人这种气来? “眼面前,爹老了,是打也打不动了,骂也骂不动了,指望着你能替爹出口恶气。不成想,你回到家里,不光在媳妇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反倒成了缩头的王八,躲在媳妇屋里半天不出来。不见一丁点动静不说,还和媳妇串通一气,跟爹治气,还不过来吃饭了呢!临了,还敢跑到爹跟前,来替媳妇说话了!你还算是爹的儿子吗? “刚才,倷媳妇在屋里,教没教你来打爹呀?要是倷媳妇教你来打爹了,眼面前,你也用不着手软,该下手,就下手,免得耽会儿到媳妇跟前,交不了差!” 说着,老海怪像乌龟一样探出头来,抻着乌龟脖子,把脸伸到老三跟前,嘴里也耍起无赖,一个劲儿地逼着老三说,“打呀!打呀!” 见老三往回直躲,老海怪索性自个儿动起手来,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一边打,还一边说,“行了,儿子,回媳妇屋里交差去!就说爹的脸,都让你给打肿了。” 眼见父亲犯了混,老三知道这会儿,跟他说什么都白搭,只得长话短说,问了一句要紧的话,“爹,我就想问你一句,过年时,你亲口答应的给她们的体己钱,还算不算数啦?” 老海怪见平日乖顺的老三,问出这话,立时气得嘴唇发抖,阴冷地干笑了一声,指着老三,看了看老大老二,脖子上青筋爆突起来,说道,“听见了没?替媳妇来向爹兴师问罪了。” 说着,两手把住桌边,就要将饭桌掀翻到地上。 正在抬手的一刹那,老海怪冷丁想起一件事:今年开春时,他也曾掀过一次桌子。 那会儿,老婆还活着,只因和老婆拌了几句嘴,他就把饭桌掀到了地上,还把老婆给打趴下了。那回,别的不算,光是事后重新置办碗盆,就花了六个小银子。 这样一想,老海怪觉得,掀桌子太不划算了,便临时松了手,拍了下大腿,冲着老三暴骂起来,“妈了个巴子,你个驴进的,还算是爹的儿子不?知道吗?想当初,光是给你订亲,就花了爹二百块现大洋呢! “如今你把媳妇娶来家了,你不光不帮爹当家挣钱,反倒一门心思,向着自个儿媳妇,来刮擦爹,你按的是什么心呀? “我早就跟你说过,老婆这种东西,是不能惯的。可你偏偏不听。如今可倒好,你更出息了,知道替媳妇到爹跟前来兴师问罪了,爹养你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用呀?你个驴进的!” 三胖子本想到爹跟前,替媳妇说句公道话,顺便劝劝爹,把事儿给安抚下去。不料想,老海怪会儿,又拧不开劲儿了,耍起混来,根本听不进他一句好劝。不由分说,只是一个劲儿地骂,把三胖子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拿出最后一招,指望能把爹给吓住。 “爹,”三胖子嗫嚅道,“你要是嫌我和丽华碍眼,那我和丽华,干脆分家另过,省得天天在你跟前,惹你生气。” “什吗?”老海怪听罢,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冷气,惊瞪着斗牛眼,张大嘴巴,望着三胖子,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三想分家!爹!”怕父亲听不清楚,二瘸子把三胖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重复得不要紧,老海怪听过,张大的嘴巴就闭不上了,瞳孔也开始扩散,斗牛眼越发凸胀得厉害,盯着三胖子看了一会儿,手拿筷子,指着三儿子,显然想说点什么,翕动了几下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这功夫,老海怪的脸色开始紫胀了,手上的筷子也颤动起来,木雕一样僵持了一会儿,向后一仰,倒在了炕上。 正在饭桌边围着吃饭的人,见老海怪倒在炕上,一时都慌了神儿,纷纷放下饭碗,围拢到老海怪身边,叫爹的叫爹,掐人中的掐人中,捶背的捶背。 二瘸子腿脚不利索,干脆捧起父亲的脚,用牙啃父亲脚后跟儿。 一家人忙乱了一会儿,老海怪打了个响嗝儿,透过一口气儿来,脸色渐渐开始平复。凸出的斗牛眼,也恢复到原位,歇停了一会儿,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三胖子这会儿正站在炕前,立时又冒出火儿来,指着三胖子,厉声喝斥道,“你给我跪下!” 三胖子原本已经料想到,父亲听他说起要分家另过,肯定会生气的。却没料到会把父亲气成这样,心里就有些害怕,直等看见父亲缓过气儿来,才放下心来。 待听见父亲要他跪下,老三心里又有些委屈,心想这事,原本是父亲有错在先,自己只是为了家里好,才来找父亲,想说几句狠话,吓唬吓唬父亲,让他回心转意,把年初答应给儿媳妇们的体己钱,发给儿媳妇们。 谁想到,父亲不但不肯悔过,反倒拿着不是当理讲,要死要活的逼着他跪下认错。 三胖子一时心里转不过弯,一脸委屈地站在地上,倔犟地不肯跪下。 老海怪连吼了几声,逼三胖子跪下,见三胖子迟迟不肯跪下,心里气不过,脸色又紫胀起来,挪着屁股,挣扎着要下炕教训三胖子。 老大老二见父亲又发起火来,生怕生出什么事端,便用力拦着父亲,一边转头,冲着三胖子劝说着。 “老三,咱爹让你跪下,你就跪下,”老大劝道,“给自个儿爹下跪,又不是给外人下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三,看你把咱爹气的!”老二一边用手抹着父亲的胸口,一边劝道,“咱爹让你跪下,你就马溜跪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总该知道‘父命子亡,子不敢不亡’的道理?你现在就跪下,做一个咱爹的孝子,有什么不好?你怎么这么艮呀?” 禁不住两个兄长一个劲儿的劝说,再看父亲嘴唇,这会儿又开始哆嗦,三胖子怕父亲再次晕死过去,只好违心地跪下 身去,眼里却气得流下了眼泪。 眼见三胖子跪在地上抽泣,老海怪相信,这都是他的威力所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肚子里的怒气,也消失了大半,平缓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又开口训斥三胖子,“我早就跟你说过,女人这种东西,不能惯……” 老海怪正要把自己多年思索的心得,向儿子们灌输一通,冷丁发现老大老二媳妇,这会儿正在跟前,便临时改口道,“爹的话,你就是听不进,当成了耳旁风,媳妇的话,你却当成了金字经。 “看看倷媳妇!让你惯成什么样子啦?连一丁点妇道都不守了,敢和公爹顶嘴了,敢唆使自个儿男人,向亲多兴师问罪了。看把你能耐的,你个驴进的样儿,这么多年,爹白养你了,是不是?早知这样,爹当初,甘死也不肯花二百块大洋,给你娶个白虎星来家,帮着来祸祸倷爹……” “爹,你误会丽华了,”三胖子辩解道,“丽华她没唆使我来惹你生气,她也没和你顶嘴,她只是和你讲道理。更何况,当初你答应她们妯娌的那些话,俺也都听见了。是爹现在自个儿变了卦,不守信用,丽华她只是拿这事和爹讲道理罢了。 “再说了,当初咱家给丽华她们家的二百块大洋,是彩礼,不是丽华的卖身钱。丽华她嫁到咱家,是来当媳妇的,不是来当奴隶的。她对爹有看法,当然要和爹讲道理的。” 听三胖子替自己媳妇说话,老海怪气得不行,冷笑着看着老大老二,指着地上跪着的三胖子骂道,“看见了没?老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咱家这货倒好,不光把娘忘了,如今连爹也忘了,听他那小嘴儿巧的,把爹说得一无是处,他反倒有理了!” 说到这里,老海怪把烟袋,在火盆里当当磕得山响,直等把烟灰磕尽,才把烟袋插进烟荷包里,用系绳把荷包口扎紧,这才咳了一口痰,吐到地上跪着的老三身前,破口大骂道,“你懂个屁呀!小兔羔子!身上的胎毛还没干呢,念了两天破洋书,就敢来教训老子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爹是谁呀?爹过的桥,多过你走的路;爹吃的盐,多过你吃的饭! “你满世界去打打听听,自古以来,有谁不知道这个规矩?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进了咱吴家的门,就是咱吴家的人;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凡事就由不得她了。你现在天天宠着媳妇,莫非咱赶车的,还要她牲口说了算不成?那还要你这个爷儿们干什么?” “爹,你刚才说的,那都是些老规矩,现今世道变了,连日本人都不兴这些了。”三胖子跪着辩解道。 “呸!”老海怪又骂道,“小鼻子懂什么呀?那都是些四五六不通的粗俗蛮子,哪里懂咱的老规矩呀?” 二瘸子见爹骂起日本人,吓得挤眉弄眼,示意父亲小声点。见爹并不理会他,急得一脸惊觑觑地小声对老海怪说,“爹,你小声点儿,隔壁有耳,这话要是让人传到小鼻子的耳朵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经二瘸子提醒,老海怪也意识到,刚刚说走了嘴,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虽说心里也有些害怕,嘴上却强装大胆,冲着二瘸子说道,“日本人怎么啦?我骂我自个儿的儿子,关他们什么事?” 说完,扫了一眼炕前站着的儿子、儿媳妇,又指着地上跪着的三胖子,开口骂道,“你小子别以为自个儿读了两天洋书,就觉得了不起了,敢在爹跟前指手画脚了。那洋书算什么呀?总归比不得咱的私塾。 “你小子别忘了,爹可是进过私塾的,书云子曰,之乎者也,倷爹好歹也学了两年。圣贤的话,爹是知道的,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最难养也!难道这话,也有错?小鳖羔子!女人这种东西,就是不能给她好脸儿!” 让三胖子跪在地上,三胖子肚子里已经觉得委屈,眼面前又听爹骂了些不着调的话,心里越发忍耐不下,一时生气,说出了大实话,“爹!你别整天张嘴闭嘴,尽是‘女人这种东西’、‘女人这种东西’,行不行?这话不好听,女人不是‘东西’,也是人。 “从前,俺妈活着的时候,你三不动就这么说,成天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给俺妈挑毛病,俺妈但凡顶撞了你,你开口就骂,举手便打。现如今,俺妈不在了,你是不是觉得,眼面前咱家的日子,过得比俺妈活着的时候好呢?” 第98章 投奔岳父 说到这里,三胖子再也忍持不住,哭出声来,胆子也大了,不再顾忌父亲的打骂,壮着胆子,大声说道,“爹,今儿个,既然到了这一地步,我干脆就和你实说了,我和丽华,已经合计好了,你要是还打算让俺在伙里过,你就痛快地,把当初应许的她们妯娌的体己钱,发给人家。 “你要是心痛钱,不讲信用,不给她们发体己钱,你要是还想认我这个儿子,那你就把俺俩分出去,分家另过,我和丽华还照样孝敬你;你要是不想认我这个儿子啦,那我也不打算再赖在家里了,明儿个,我和丽华就去三家子,去投奔俺老丈人。”| 三胖子这番话,真的刺到了老海怪的痛处。老海怪原想,逼三胖子跪地反思一会儿,他就能明白自己犯的过错,迫于父亲的威势,不敢再替媳妇说话了。没料想,这三胖子一点不给爹面子,不但不肯改悔,反倒跟他扔出硬话。 老海怪气得大厚嘴唇子,又开始哆嗦。只是刚刚已经有了一次昏厥,这回再听三胖子重提分家另过的事,心里的免疫力,比先前明显增强不少,这会儿不再昏厥了,头脑还算清楚。只是觉得,老三显明是钻进牛犄角里了,这会儿要是不闹出点声势来,光用嘴和他讲道理,怕是说服不了他的。 这样一想,老海怪便学着先前昏厥的样儿,两眼一闭,浑身又开始颤抖起来,两腿也像被刚刚放了血的猪,在炕席上不停地蹬动着。 老大老二见了,以为爹又 要昏厥过去了,吓得慌忙急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啃脚后跟儿,嘴里也不忘记埋怨三胖子,“老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就不能少说一句?看把咱爹给气的?” “老三,等咱爹再醒过来,你别说话了,行不行?”老大也跟着劝道。 儿子们舞弄了一会儿,老海怪估摸着该有效果了,才重新睁开眼睛,先向地上三胖子斜过一眼,见三胖子这会儿,仍倔头倔脑地跪在地上,不肯服软,老海怪哪肯消气,装模作样地挣扎着要起来。 老大老二怕爹再昏劂过去,都劝说道,“爹,你先消消气,再躺一会儿,老三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眼看靠昏劂,已经吓不住三胖子了,老海怪就想用悲情来感化他,趁老大老二在他身前忙乱的功夫,咧开大嘴,干嚎起来,边哭边说,“作孽呀!爹前半辈子,不知干了什么缺德事了,老天报应呀,让爹养出这么个孽子,来折磨爹了……” 老海怪哭得感天动地,吴家大院里,一时间弥漫着悲伤,甚至连刚刚还对公爹感到不满的老大老二媳妇,这会儿心里都觉得挺不好受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悲戚。 只有三胖子,这会儿仍无动于衷,仍旧倔强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眼见三儿子不肯服软,老海怪彻底激怒了,干嚎了一会儿,停下哭声,从炕上坐起,指着地上跪着的三胖子吼道,“你说呀!爹都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啦?老天爷才能派你这么个孽种,来祸祸爹呀?!” “要是爹真的让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说了。”三胖子见爹问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小声吱吾道,“俺妈活着时,你三不动打俺妈一顿,大概这些事,老天爷都记着呢!” 三胖子一语未了,气得老海怪,诈尸似的,一跃从炕上蹦起,就要跳下炕去打三胖子。 老大老二见爹又动了肝火,越发拦得紧了,劝阻爹别下炕去。 老海怪急得大发雷霆,冲着老大老二吼道,“倷还是不是我儿子啦?” “是呀,爹,俺多咱都是你儿子。”老二抢着向爹表白。 “倷刚刚都听见吗?这畜牲说的,叫人话吗?天底下有儿子这么跟爹说话吗?”老海怪一边撕 扯,一边说道。 “老三说得不对,爹,你消消气,”老大一边抱住父亲,一边又转头劝三弟,“老三,你别犟了,赶紧向咱爹说句软话!” 三胖子这会儿,也上来倔劲儿,低着头跪在地上,甘 死不说话。 老海怪在炕上撕 扯了一会儿,见三胖子还是不肯服软,厉声对二瘸子吼道,“老二,你去把外屋的板凳,搬到院里,今儿个,不让这个鳖犊子尝尝爹的鞭子,算爹不是个好把式!” 二瘸子听了这话,真的害了怕,左右为难起来,看了看三胖子,又望了望大哥,不知这会儿怎么做才好? 眼见二瘸子有些犹豫,老海怪动了怒,冲着二瘸子吼道,“快去,老二,你也不听爹的话了?” 说完,又冲着老大吼道,“你也别在这儿瞎赶乱,快去找根绳子来,把这个畜牲给我绑起来,拖到院子里!” 到底是一奶同胞,眼见爹发了脾气,要拿三胖子出气,老大老二一时都不肯上手,急得老海怪瞪眼巴皮,冲着两个儿子吼道,“怎么啦?倷俩都愣着干什么?是不是也不想当我儿子啦?赶快去!” 见两个哥哥这会儿都挺为难,三胖子索性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嘟囔道,“爹,不用麻烦俺大哥二哥了,你也不用绑我,要打要擂,你就来!” 说着,转身到外屋搬起一条板凳,到院子里,把板凳放下,而后自己就脱了上衣,趴到板凳上。 老海怪见三胖子走出屋子,也推开老大老二,从炕上跳到地上,摘下墙上挂的鞭子,跟着到了院子里,见三胖子这会儿已脱了衣服,袒胸露背地趴在板凳上,老海怪二不说,上去就一鞭子。 老大老二见爹这会儿瞪着斗牛眼,抡着鞭子抽打老三,吓得直打哆嗦,只是嘴里劝爹,却不敢上前阻拦。 老三媳妇躺在屋里,见丈夫到上屋去和爹说理,老半天也不回来,猜测丈夫遇到了麻烦。听上屋不时传来叫骂声,估计是公爹在训斥丈夫。心想大伯哥和大伯嫂们这会儿都在上屋,量公爹也不会把自己丈夫怎么样,便躺在炕上,等待消息。 直当听见院子里有人吵闹,又听见鞭子的抽打声,老三媳妇心里一悸栗,翻身从炕上爬起来,趿着鞋出了屋。 刚出了门,老三媳妇就吃了一惊,见丈夫这会儿正趴在板凳上,公爹瞪着斗牛眼,抡着鞭子在抽打丈夫。 这一惊不要紧,老三媳妇的心,也像被公爹的鞭子抽打了,钻心的痛,顾不上多想,也学着丈夫的样儿,解开腰带,将裤子脱下,露出半个屁股,冲到了公爹的鞭子下,一个猛虎扑食,趴到了丈夫的身上,嘴里大声嚷嚷道,“爹,老三说的话,老三干的事儿,都是我教的!你要打,就打我!” 老海怪正打得解气,猛可里蹿出一个女人,扑到三胖子的身上,护住了三胖子,还露出了雪白的半拉屁股,着实把老海怪吓着了。 老海怪像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可怕的东西,吓得扔了鞭子,原地跳了起来,待看清趴在三胖子身的,是老三媳妇,且又裸露着半拉屁股,老海怪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转身往上屋跑去。 因为眼睛被自己捂住了,上台阶时,一脚没踩实,绊在了阶石上。幸亏他腿脚还算麻利,踉跄了一下,勉强没有摔倒。 一回到屋里,老海怪立马返身关上了房门。疑心刚才是不是看走了眼?他又一只眼贴着门缝,向院子里仔细看着,确认了老三媳妇真的是光着半拉屁股,像发面儿大饽饽似的,趴在老三身上,这会儿在妯娌的劝说下,起身把裤子提好,正扶着三胖子回屋里去。 看见老大老二两口子,把老三两口子送回屋里,这会儿正往上屋走,老海怪这才急忙转身,回到了里屋,脱鞋上炕,仍旧两手捂着眼,像犯了心绞疼病,怪声怪气不停地哼哼着。 家里谁也说不清,这会儿老海怪的心里,是气忿,还是惊骇?是惊喜,还是带有某种邪恶的得意?反正,当老大老二,回到上屋劝说父亲时,见老海怪这会儿,仍然两手捂着脸,卷曲着身子,侧躺在炕上,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天呀,我没法儿活了,天呀,我没法儿活了!” 老大老二见了,着实吃惊不小,以为父亲刚才是让老三气着了,一时急火攻心,不知得了什么病,便上前去问道,“爹!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见两个儿子上前来问他,老海怪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蜷缩得更加厉害了,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天呀,爹没法活啦!天呀,爹没法活啦!” 老大老二,让父亲的说法吓得不轻,二人面面相觑,看了一会儿,仍摸不准父亲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愣了一会儿,二瘸子开口道,“咱爹会不会是让黄皮子给迷着了?要不,咱去找个跳大神儿的,来家做做法,给咱爹祛祛邪?” 一听老二又要花钱,去请跳大神儿的来家做法祛邪,老海怪急得忘记了害臊,松开双手,喝斥道,“老二,你拉鸡 巴倒!净整些没有用的,爹什么时候让黄皮子迷着啦?你就想去瞎折腾!咱家挣个钱,容易吗?”说着,两手又捂上眼睛。 “爹,你要不是让黄皮子给迷住了,怎么刚刚你还好好的,只是从院子里回来了,这会儿就说没法活了呢?” 二瘸子小心地问。 “我……那什么……嘿!”老海怪又松开双手,瞪着二瘸子,张了几次嘴,也没把自己的心思说清楚。 眼看老二还没明白,老海怪又急了眼,冲着二瘸子骂道,“老二,平日里看你,还挺精细的,其实你那都是外路精神,爹是怎么回事,你刚刚不都看见了吗?” 二瘸子转动了几下眼珠子,还是弄不明白,老海怪急得又两手捂着脸,嘴里哼哼着,“天呀!爹没法活了!真的没法儿活了!” 老大老二见父亲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出实情,被弄得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相互看了看,还是没弄明白,父亲到底是怎么啦? 倒是二瘸子媳妇,这会儿兀地有了灵性,瞪着一只独眼,嗔咄自己的丈夫道,“你彪呀?刚刚你没看见?咱爹拿鞭子打老三时,老三家的从屋里跑了出来,她那什么,把那什么露出来了,咱爹是看见了老三家的那什么,才吓成这样了。” 老大老二这才明白了,父亲这会儿,为什么会总是拿手捂着眼呢。便开导说,“爹,你看你,都这么大数岁了,还在乎她干什么?再说了,刚刚俺都在跟前看见了,老三家的那什么,也没全露出来,也只是露了一点儿罢了,你何必在意呢?爹。” “唉,爹没法活了,天呀,爹没法在这个家里活了!”老海怪说过之后,见老大老二都不吱声,才又松开双手,叮嘱两个儿子道,“那什么,今儿这事儿,倷都把嘴管严了,别传了出去,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爹真的就活不成了!” “你放心,爹,”老大安慰父亲道,“俺保证不传出去就是了。过两天,等你消消气,俺再把老三叫来,给你赔个不是。你也别太计较了,爹,老三再不对,他到底是你的儿子呢。” “我没有这个儿子!”听老大说了这话,老海怪像忽地遭了惊吓,一轱辘从炕头爬了起来,瞪着两眼,冲着老大吼道,“他不是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吗?叫他赶紧滚,赶紧滚!再也别回来了!” 其实,在说这句话时,连老海怪自个儿都不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压根儿就不信,老三会离开这个家,弃他而去。 只是他没料到,妻子早在半年前临终时,已经预先看到了今天这一幕,在咽气前,把老三叫到了炕前,叮嘱老三,在发生了今天这一幕后,接下来的一步,该怎么着走? 这会儿,老三两口子正在屋里合计着,明天天亮之后,如何按照母亲临终的嘱咐,去安排他们的将来。 老三光着膀子趴在炕上,媳妇拿一个棉球,蘸着盐水,往丈夫后背的鞭伤上轻轻涂抹,每涂一下,丈夫都会痛得抽搐一下,媳妇的心,也跟着痛疼一下。 待把丈夫的伤口处理好,二人又说了些相互安慰的话,接着,商量了明天回妈家的事。 一切商量妥当,妻子就下炕,开始把柜里的衣物打包。直忙到半夜,才收拾停 当。 第99章 老海怪闹心 第二天一早,老大媳妇起来涮锅做饭时,老三两口子也起身了。 二人只简单洗了把脸,于丽华挎着一个包首饰盒的包袱,和三胖子一块儿,走出屋子,把房门锁好,向上屋扫了一眼,又一块儿走出街门。 老大媳妇见老三两口子要走,也仿佛自己的什么东西,也让人拿走了,推门出去,喊了一声,“老三家的!”跟着就从上房追了出来,直到街门那儿才停了下来。 到了街门口儿,妯娌俩儿对面站立着,老大媳妇想说点什么,张了几下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过了一会儿,老三媳妇说,“大嫂,等俺把那边儿的事安顿好了,你得便儿,到俺那儿串门啊!” 说完,转身和三胖子一块儿走了。 老大媳妇站在街门口,望着老三两口子远去了身影,好像在送一个永别的亲人。 站了一会儿,才像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上屋,一脸惊魂不定的样子,回到自己屋里,告诉丈夫,“当家的!老三两口子走了!” “走了?上哪去了?”丈夫一轱辘爬了起来,惊觑 觑地问。 “八成是去老三媳妇的妈家了,三家子。” 老大听了,披上一件外衣,匆匆跑了出去,到了街门口,见老三两口子已经走远。转回身,跑到上屋父亲的炕前,尖声尖气地说道,“爹!老三两口子走了!往三家子那边去了!” 老海怪听罢,先是一惊,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兀然提到了空中,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失落。 担心老大会看出他脸上失态,强装硬气,狠声狠气地说,“走了好!省得见 天在我跟前碍眼!” 一句话说完,冷丁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手撑着炕席,欠着身子问大儿子,“你没过去看看?看他们带没带走咱家里的东西?” “他俩没带什么东西,”老大说,“只老三媳妇手里,挎了一个包,老三空着手。他俩走时,把西厢房的门锁上了。” 听说老三两口子没带走什么家里的东西,老海怪这才哼了一声,放下心来,重新躺了下 身去,合计着下一步,该用什么招术,才能整治老三两口子,让这两个叛逆,能乖乖重新回到家里。 三家子村离吴家沟不算太远,老三两口子到家时,于大头正在吃早饭。 于家是个大家口,人多,儿媳妇们做好早饭,八个儿子各自把饭端到自己屋里吃;长工们也把饭端到下院去吃;上房主人的炕上,除了家里来了客人,于大头会叫几个儿子坐到炕上陪客吃饭,平日里,只有他们老两口在这里吃饭。 于大头一看女儿两口子,这么早就灰头土脸地回家了,心里也大概猜出女儿在婆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于大头老婆,让女儿惊得手端饭碗,忘记了吃饭,一脸惊疑地问道,“你俩这是怎么啦?这么一早就回家来了?” 见母亲问了,于丽华才忽然觉得伤心,一肚子的委屈,可算找到了发泄口儿,两眼像雨后的山泉,汩汩流个不止,一边抽泣,一边把婆婆家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于大头听完女儿的述说,无奈地摇着头,当着女婿的面,感叹道,“当初我就说了,他们吴家的门风不好,生姜断不了辣气,那么劝说过你,可你偏偏听不进去,非要嫁过去,这回怎么样?尝到苦头了? “得亏当初我留了一手,往他们家要了二百块大洋的彩礼,那会儿,你还嫌我要得太多,不近人情呢! “现在怎么样?要是没这二百块大洋,你俩现在怎么办呀?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半道儿回家,往爹要家产?倷几个哥哥便是不说什么,倷那些嫂子,会怎么想呀?咱这一带十里八村的,哪听说有出门的闺女回家,来争家产的? “行了,眼面前,说什么也没用了,既然倷俩来投奔我,我这当爹的,也不能往外撵倷,谁让我养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闺女呢?还好,当初收他们吴家的那二百块大洋,爹一文都没动,还放在那儿。 “我看这样,这些天,你俩先住我这儿,我等让长工们在下院,收拾一间闲房,你俩先住着,等来年开了春,我再帮你俩置办几亩地,盖几间房子,帮你俩把家安顿下来。” 说完这些,于大头转脸望了望三胖子,问道,“姑爷儿,你看这样中不中?” “我听爹的,”三胖子说,“爹说怎么,我照着做就是了。” 见女婿会说话,于大头这才消了气,又对女儿说,“待会儿,等倷哥他们吃过饭,让倷大哥套上车,你俩就不用再跟去了,省得到时候,有什么言语不当,惹出不相应的。不管怎么,只要你俩还在一块儿过,咱就还是亲家,别为了这事,伤了和气。你把家里的门钥匙,给倷哥,让他们去,把倷俩的东西给拉过来。” 说话间,各房吃过早饭,儿子儿媳妇都到上房于大头的炕前,分领今天该干的活儿。 于大头长话短说,把女婿两口子家里,这两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几个哥哥嫂 子,听完小两口的遭际,也都挺生气,为妹妹鸣不平。 于大头趁便,把刚才给小两口的安排,又跟哥哥嫂子们说了一遍。 几个哥哥嫂 子听了,分头操办去了。 大哥从于丽华手里接过钥匙,领着七个兄弟,套上车,往吴家沟去了;几个嫂子到了下院,在长工屋旁边的一间空房里,把小姑子两口子安顿下来。 趁公婆不在跟前,几个嫂 子你一句,我一语,把小姑子婆家这两天发生的事儿,摸了个底儿透。嫂 子们少不得当着小姑子的面儿,把吴家数落一通,替小姑子出出气。 于家的几个爷儿们,赶到吴家沟时,老海怪家人已经吃过早饭。 一大早,家里就出了件倒胃口的事:老三两口子不辞而别了。老海怪哪有心情吃好这顿早饭?虽说家里人知道,一家之主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好受,谁也不在饭桌上提起这事。 老海怪呢,也强压住心里的恼羞,强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儿,端着饭碗大口吃饭,甚至特意把粥喝出声来。 不过,孩子还是看出来了,平日早饭都要喝两大碗稀粥的一家之主,今天只喝过一碗,便放下筷子,说吃饱了,不再添加。 儿子们知道,父亲这会儿,心里一定挺难受的。毕竟老三平时,从没给父亲惹过什么乱子,也没让父亲操过什么心事,这打不巧,为了媳妇体己钱的事,和媳妇一块儿离家出走,父亲哪能无动于衷呢? 可是,这个结扣儿,是老海怪自个儿打的,只有他自个儿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个结儿。孩子们真不知该怎么劝说父亲,才能让父亲回心转意。 这会儿,一屋子人,只是闷坐在父亲炕前,也不说话,相互默默地守着。 半晌午,院里的狗叫了。有人推开街门进来。 二瘸子眼尖,最先看见于丽华的八个哥进院了,唬得脸上失色,惊觑觑地对父亲说,“爹!坏了,老三的八个舅哥,来找茬儿了!” 老海怪听二瘸子说完,也吓得魂飞魄散,往窗外望了一眼,嘴唇哆嗦着说,“他们来干什么?咱也没把老三媳妇怎么样。” 说完,一双斗牛眼惊瞪着,望着炕前的两个儿子,指望两个儿子,这会儿能替他出面遮风挡雨。 两个儿子这会儿也吓得腿软,哪里还理会父亲的指望?也惊瞪着眼睛往院子里张望。 正当一家人惊魂未定,于家的几个壮汉,在西厢房老三的屋前停下了。 于丽华大哥,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老三的房门,几个兄弟便跟着进去,一会儿功夫,就手里拎着大包小卷的,从屋里出来,走到街上,往马车上装。 “他们是来拉老三东西的!”二瘸子最先缓过神来,张嘴说道。 一听老三丈人家人是来拉东西,老海怪心里又急又怕,气急败坏地冲着两个儿子抱怨道,“他们这不是大白天来打劫吗?” “爹,我去看看。”老大见爹急成这样,开口说道。 “你别去!”老海怪当即拦住了老大,“跟他们这种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他们人多,咱这边,就你一个人去了,闹不好,会吃亏的。” “爹,我不去跟他们讲道理,我只是去看看,别让他们拿了咱家的东西。”老大说。 老海怪听了,觉得老大的话有些道理。可这功夫,双方都在气头上,万一老大言语不当,哪是于家那帮彪形大汉的对手?闹不好,东西没看住不说,反倒会吃了那于家兄弟的亏。 寻思了一会儿,老海怪望着二瘸子,说,“老二,倷哥嘴拙,不会说话,还是你去看看。小心点,别惹着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 见爹这样说,二瘸头皮一阵发紧。可这会儿,要是不听爹的,势必会让爹看不起他。 镇定了片刻,壮了壮胆儿,二瘸子开口说,“爹,这会儿我要是出去了,那于家几个爷儿们,脸上肯定会觉着没有面子,挂不住。万一将来,老三两口子要是回来了,咱和老于家,还是亲家呢,到了那会儿,你说咱亲戚里道的,见了面,多抹不开面儿呀? “依我看,倒不如我上外屋门口儿,在门缝里了着他们,只要他们不把咱家的东西拿走,咱就不出去和他们打照面,这样一来,咱既看住了咱家的东西,又不至于出去和他们闹僵,你看中不中?爹。” 老海怪听出来,老二是怕自己出去吃了亏,才想出这通话来蒙他。可眼下又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只得闷着气应了一声,“你看着办。” 二瘸子得话,一瘸一拐地到了外屋,从门缝里往院子里窥视着,直等老三的几个舅哥把东西搬完,才返回里屋,向父亲表功,“爹,我看准了,他们只拿老三两口子的东西,没拿咱家的东西。” 老海怪心情不好,听完二瘸子的表功,情知老二在糊弄他,却也不好说他什么,只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侧身在炕头躺下。 这些天,老海怪心里闹腾得厉害。三胖子两口子的出走,一遍 儿把老海怪的魂儿也带走了,这两天迷 离莫勒的,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什么才好。心里像塞了一堵乱丝团,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 虽说老海怪这会儿,嘴还挺硬,不肯承认老三的离家出走,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记闷棍,甚至当初在听老三说,他两口子要离家时,他还底气十足地说了一句“赶紧滚!”可是这会儿,老三两口子真的“滚”了,他心里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没了倚靠。 头两天,为了在老大老二面前装装样子,显示他根本不把老三两口子的离家出走当回事儿,每顿饭,他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把饭吃出声来,饭量也没怎么太减。 只是过了三天,他就没了这份心情,饭量也大减下来,每顿饭连一碗饭也吃不完,就放下饭碗,推说饱了,不再吃了。 这些日子,老海怪心里五脊六兽的。坐着不是,躺着不是,觉着有上百只手在身上挠着,却总也挠不着痒处。 心烦,就想抽烟。只是一味地抽烟。烟抽多了,又觉得头晕。觉着头晕,就躺下睡觉。躺下后,往往又无法入睡,总要把老三两口子离家出走这事儿,像老牛反刍似的在心里反复咀嚼着。 在老海怪看来,三胖子两口子离家出走的事,对他们吴家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先不说别的,光是老三和他媳妇,两个壮劳力离了家,这就意味着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不用付工钱的壮劳力。 另外呢,自己的儿子儿媳妇,是因为忍受不了自己父亲的苛薄,小两口儿才双双离开自己的父亲,去投奔岳父去了。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可真成吴家沟的稀罕事儿了,这往后,他这个一家之主,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第100章 二瘸子使奸 一连琢磨了几天,别的事儿没想明白,有一件事,老海怪却看得明明白白,那便是:老三两口子离家出走的这出戏,不能让他们再演下去了。 眼面前,能让他们两口双双回家,那当然是上上的万全之策;万一不成,便是拆散他们,让小两口劳燕分飞,各奔东西,最后只让老三回家来,也是一种不错的选项,总要比眼下,小两口儿双双离家出走强得多。 事儿是想明白了,可是怎么才能把这事做成?老海怪又遇到难题。 按说呢,这事儿由他出面,到亲家那边,向小两口说个软话,事情很容易就了结了。 只是,让老海怪到小两口面前说软话,几乎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这事儿,他是万万做不得的。 不过退一步说,便是老海怪不亲自出面,而是委托一个靠谱的中人,比如,吴家沟的大明白,到亲家那边去,把老海怪的意思说清楚了,估计小两口也能借坡下驴,回到家里。 只是这事,又几乎是等于让他这个一家之主,在孩子们面前认错了,他也做不得。 眼下,看来唯一行得通的,是设法把自己的儿子,逼回家来,至于儿媳妇于丽华,就只能随缘了。她要是觉得,和他们家老三分舍不开,能跟着回来,那自然最好。这样一来,也可以挫挫她的锐气,往后让她在家里收敛些。 要是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和他们家老三,做个了断,那也不二五眼,反正老海怪算是看明白了,于丽华这种女人,真的不是太好欺负的呢。与其留在家里,三天两头的和他怄气,倒不如一了百了,让她和老三离了,这样倒也干净利落。 关键是,这老三,让谁去劝他,才能把他逼回家来呢? 寻思了半天,老海怪有了主意,觉得这事,还得靠自己的两个儿子,别人都不靠谱。 要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去演这出戏,那他自个儿也不能闲着,也得先垫垫场才行,好让两大儿子出场时,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打定了主意,在老三两口子离家出走第四天的那天早上,老海怪突然绝食了。 当老大媳妇把饭端到炕桌上,请他起来吃饭时,这会儿,老海怪就侧身躺在炕头,发出一种小猪生病时的哼哼声。 那声音听上去,像似挺痛苦。可是,当儿子们上前问他哪儿不舒服时,老海怪就厉声怪气地冲着两个儿子嚷嚷道,“爹快死了!” 老大老二,听爹说出这话,着实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胆虚虚地问,“爹,你哪儿不舒服,跟俺说清楚了,俺好想办法帮你找大夫看病,你怎么就说出这种丧气的话呢?” 见儿子们这样说了,老海怪这才停了哼哼,叹气道,“嗨,爹这病呀,怕是治不好了。倷兄弟老三,都不要爹了,离家投奔老丈人家去了,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咱家里,倷几个知道底细,知道是老三媳妇不是东西,没事儿找茬儿,挑拨老三和爹闹别扭;可是外边的人,能知道这些吗?不知底细的,还以为爹把老三两口怎么了呢? “倷哥俩,一样都是爹的亲儿子,倷哥俩拍拍良心说,平日里,爹还把倷哥俩和老三,分成两样看待了吗?” “没!爹,”二瘸子抢着说,“你平日对俺哥仨,可是一碗水端平的呢。” 老海怪听罢,又叹气道,“嗨,只怕外人不这么想呢,还以为爹把老三他们两口子怎么样了呢,要不,自己的亲儿子,怎么会离家出走,和爹断绝来往呢?倷哥儿俩替爹想想,这话传出去,爹往后,还怎么在咱吴家沟抬头见人呀? “唉!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趁眼面前,爹还有一口气儿,有几句话,爹给倷哥儿俩交代一下,爹走了以后,家里的田地……” 老大老二,听爹说出这话,头皮一阵发麻,赶忙拦住爹的话,埋怨道,“爹,你看你,老三两口子,就是一时使小性子,做出一点惹你生气的事来,你哪至于就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 老海怪又哼哼了两声,说,“嗨,这哪是闹小性儿呀?前两天,倷不都看见了吗?老三媳妇的娘家人,都来把东西拉走了,这哪是闹小性儿呀?唉,爹没法活了……” “爹,就算老三两口子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俺哥儿俩呢。”二瘸子劝爹。 “对呀,爹,俺哥儿俩孝敬你,听你的。”老大也跟着附和着。 老海怪微睁一只眼睛,斜睖两个儿子一眼,心里一阵发冷。他知道,老大这样说,是因为他太愚笨,根本没摸清这会儿,他这个当爹的心思。 而老二呢,说出这话,则是出于私心,他怕一旦老三回来了,将来在分家析产时,会分得一份家产;如果老三不回来了,这些家产,就可以由他和老大平分了。 想到这里,老海怪心里有些难过,心想老三和老二,本是一母同胞,就因为想多分一点家产,老二现在连亲兄弟都不认了,可见人世间这情份二字,原来竟是这么淡薄。 想到这里,老海怪止不住,眼里挤出两滴眼泪,叹了几声气,又开口说,“唉,爹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倷哥儿俩是不明白呀,老三要是不回来,外人就会说,是爹容不下老三两口子,把他们赶出去了。这话传出去,爹在村里,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二瘸子这会儿,总算听明白了,爹这两天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反复向他们哥儿俩,念叨自己没法活了这句话,其实并不像家里人想的那样,是因为老三离家出走伤了他的心,心里难过,才这样哼唧的。 实际上,爹是自个儿没有脸面去劝说老三回来,想用这种方法,逼着他和大哥出面,去把老三劝回家来。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就试探着问,“爹,要不,我和俺哥,到三家子走一趟,把咱家老三劝回来?” 果不其然,听老二说了这话,老海怪侧了一下 身,又斜睖二瘸子一眼,闭上眼睛,接着哼唧了两声,开口激将老大和老二,“唉,哪那么容易呀?老三眼面前,是中了邪了,就像许仙当初遇上了白娘子,让白娘子把魂儿勾走了,什么骨肉亲情,怕是说不动他了。 “老话说,不肖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如今,娘死了,不用他忘了,他就把爹给忘了,听他那天跟爹说的话,哪还有一点父子情份?倷哥儿俩身单力薄的,又没什么大的本事,去了,怕也白搭呀。” 二瘸子到底还年轻,禁不住爹拿这话来激他,一时冲动,忘乎所以,当着大嫂和自个儿媳妇的面,放出大话来,“哼,我还不信了呢!老三真能这么寡情寡义?你放心,爹,咱家老三不是个二虎人,好歹是个念过书的人,总该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别看他一时狂躁,护着媳妇,俩人一块儿离家走了,等我和俺哥去了,把大义大仁,和他掰扯开了,他一准会回来的。” “老二,咱去了,咋说呀?”听二瘸子把话说得妥妥的,老大在一边,有些摸不着边际,开口问了一句。 “嗨,那还不简单?”二瘸子见大哥问他,颇不耐烦地教训老大,“咱去了,就跟老三说,咱爹在家里想他呢,天天茶饭不思,难受得都不想活了。 “老三听了这话,能不动心吗?他要是真的不觉悟,咱就再进一步劝他说:爹,咱就一个,爹要是没了,咱便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媳妇可不一样,媳妇要是没了,咱可以花钱再买。我就不信,老三听了这话,还会赖在老丈人家不回来?” 二瘸子自以为这句话,说得挺有哲理的。可是旁边的人听了,都觉得不大入耳。 先是他独眼媳妇忍不住了,当着一家人的面,开口骂道,“看你那驴操的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德行,也敢说出这话?你就算花再多的钱,就能随便买个媳妇回来?也就是我,瞎了眼,让俺姑撺掇着,嫁了你这么个废物,看把你嘚瑟的。 “赶紧闭上你那屄嘴。到了老三家的娘家,你要是真的敢这么说,小心让她娘人,打肿你那屄嘴!” 当着家里人的面,让自己媳妇一通泼骂,二瘸子气得脸皮胀紫。 想要当着家人的面,冲媳妇发泄一通,早先和媳妇第一次冲突的教训,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要是一点表示没有,在家人面前,让媳妇这般羞辱,却又一言不还,未免会让家人小瞧他了。 好在父兄这会儿,都在身边,量这独眼,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想到了这一点,二瘸子蓦地有了勇气,壮了壮胆,怒视着独眼媳妇,“你眼下挺着大肚子,我不想收拾你,你别抓鼻子蹬脸,给你脸了。我和咱爹咱哥正在商量家里的大事,没你的事,老实儿回自己屋里待着!” 二瘸子媳妇,压根就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听丈夫说了这话,心里就冒出火儿来,一只独眼瞪圆,刚要向丈夫骂出更恶毒的脏话,冷丁想起,婆婆活着时,曾和丈夫闹腾过一次,那回她捏住了丈夫……险些要了瘸腿丈夫的命,幸亏婆婆及时赶到,打了她一耳撇子,她才松了手,让丈夫找回小命儿。 不过那回事儿,也让她在婆家落了威,公婆原本是发了狠话,要送她回娘家的,是她亲自到公婆屋里,给公婆跪了,说了一堆小话,公婆才原谅了她,答应她留了下来。 如今虽说婆婆已死,可公爹尚在,在家里仍那么有威严。这会儿,又正好在公爹的屋里,公爹就躺在炕上。她要是不识相,再和丈夫闹腾起来,怕是没有上回那样的好果子吃了。 想到了这一点,二瘸子媳妇强忍着一肚子火气,狠瞪了丈夫一眼,扭头出去了。 见媳妇出去了,二瘸子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大获全胜的得意,嘴里却还觉得不大解气,当着父兄的面,骂骂咧咧地对大哥说,“刚刚我就是怕气着咱爹,要不,非得好好收拾一顿这贱嘴娘儿们。” 老大是个实在人,不会顺情说好话,他只记得妈活着时,二弟曾和媳妇闹腾过一回,那次,老二让独眼媳妇……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会儿,见老二当着父兄的面,说话这样扔大个儿,便不知该怎么和老二应对,只是眼睛盯着老二的裤裆发愣。 倒是老海怪知道,老二是狼心兔子胆,当他爷儿几个的面,说说大话罢了。便开口劝道,“算了,老二,夫妻之间,别太较真儿了,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什么,眼面前,咱家够乱的了,倷哥儿俩,还是替爹想想老三的事。这事,不能老这么拖着。” 见爹出面,帮他打了圆场,二瘸子也没让爹失望,脱口说道,“行,爹,你放心,待会儿,我和俺哥,就到三家子去找老三。你放心,老三听了我说的话,保准痛痛快快,跟着俺哥儿俩回来。” 二瘸子夸下海口,和大哥一道出了门,往三家子那边去了。 一路上,兄弟二人相互激励,把去到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都在脑子里提前预测了一下,觉得万无一失了,兄弟又相互壮了壮胆。 说话间,二人到了三家子村,来到于大头家门前。 兄弟二人也不上前叫门,只是站到于家大门前,扯着嗓子喊自家兄弟,高一声“老三”,低一声“老三”的喊了一会儿,院里的三胖子听了,就坐不住了,觉得自己的两个兄长这不是在喊他,分明是在三家子人面前,埋汰自己的岳父家人。 三胖子着急忙慌地跑到了街上,见了两个兄长,心里先有几分不悦,冷声冷气地问了声,“大哥二哥有事吗?有话进屋里说。别这么一声一声地呼喊,让外人听了,像什么话?” 第101章 老海怪上吊 二瘸子见老三给自己的兄弟扔脸子,肚里也鼓起气来,板着脸告诉三胖子,“老三,咱爹病了!你不回家去看看?” 到底是父子亲情,虽说三胖子肚子里,对父亲一大堆的不满,听说父亲病了,还是吓了一跳,惊瞪着眼睛,“咱爹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怎不赶快去请大夫来给看看?” 不待老三把话问完,老大就沉不住气了,抢着说,“咱爹是想你想的呢,这两天躺在炕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了。” 三胖子听了这话,豁然觉悟了两位兄长,今儿个来找他,敢情是借口父亲生病,要把他哄骗回去,便立时放了小心,开口问道,“那咱爹答应给儿媳妇们体己钱啦?” 这句话,直戳到要害,噎得两位兄长,把事先想好的话,又咽了回去。要是哄骗老三说,父亲已经答应,把年初应许的体己钱发给三个媳妇,那倒真的能把老三两口子,哄骗回家。 只是回到家里,一旦老三两口子发现,父亲根本就没答应媳妇们的要求,一准会掉头重新离家,到了那会儿,他们这两个当兄长的,还怎么在兄弟两口子面前说话呀? 话又说回来了,不经父亲点头答应,他们兄弟二人在外面自作主张,瞒着父亲,把父亲原本没答应的条件,说成父亲已经答应了,回到家里,怎么跟父亲解释呀?父亲的脾气,兄弟二人又不是不知道。 想到这,两位兄长支吾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个子午卯酉。 憋了一会儿,老大忍持不住,开口说,“老三,咱哥儿仨,都是结了婚的人,咱爹平日里,待三个儿媳妇,又是一视同仁。你要说给儿媳妇们发体己钱,咱爹也都是一碗水端平了,三个儿媳妇都一样,也没说偏着谁,向着谁。 “你看,现在两个大媳妇都没说什么,单单是倷媳妇跳出来尥蹶子,你就不怕别人,背地里讲讲倷两口子?” “大哥,”听大哥这样说,老三也不客气,接过话说,“咱爹是没偏着谁,向着谁,可是三个媳妇,谁干得多,谁干得少,不光她们三个自个儿心里有数,咱爹和咱哥仨肚子里,也不该二虎?反正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心里就是替俺媳妇抱不平。 “何况这回,咱爹做的这事,本来就是人面上张不开口的,俺媳妇只是站出来,替妯娌们说句公道话,他至于气成那样吗?” 听老三发过牢骚,两个哥哥脸就红了。自打三个新媳妇进了门,在婆家干活儿干得怎么样,别人清不清楚先不说,三个新婚的丈夫,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 因为是新婚,三个新婚的丈夫,少不得平日要把自己的媳妇,拿去和另两个妯娌比较,只几天功夫,丈夫们就得出结论:三个新媳妇,无论长相,还是能力,都数老三媳妇拔尖儿。虽说哥儿仨平日都没提过这事,心里却有数。眼前经老三提起,两个哥哥就都不好意思了。 哥仨在老于家门口,不尬不尴地站了一会儿,老二忍持不住,开口拿大话吓唬老三,“兄弟,今儿个你要是不回去,咱爹怕是真就活不成了,你好好想想,老三,不管怎么说,爹,总还是咱的爹,咱们做儿子的,这一辈子,爹只能有一个,媳妇却可以换多少个呢,你说是不是? “如今,你要是为了一个媳妇,连爹都不要了,咱爹要是真有个好歹,你就不怕别人说你不孝呀?” 一听二哥说话不着边际,老三立马生气道,“二哥,你放心,咱爹不会因为我和丽华出事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三,你是不知道呢,自打倷两口子走了,咱爹这两天,饭都不吃了,一个劲地念叨说他不想活了。”二瘸子瞪着两眼吓唬老三。 三胖子听了,也不当真,冷笑了一声,说,“二哥,你别当真,那是咱爹在吓唬倷呢。” 二瘸子见三胖子说出这话,知道光这样说,唬不住他,便装着动起怒来,训斥道,“老三,好歹你和咱爹父子一场,怎么这么不长心呢?咱爹在家都那样了,亏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老三并不十分在意二哥的训斥,替自己辩解道,“二哥,不是我不长心,是咱爹心里只认得钱,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断定咱爹不会出事的。 “你看啊,就为了给儿媳妇那几十块大洋的体己钱,咱爹就不顾父子亲情,宁可把儿子撵出家门,也舍不得那几十块大洋。现今,咱爹在银行里有几百块大洋存着,是不是?就是为了这几百大洋,咱爹也会好好地活着。” 二瘸子听了,还不服气,瞪眼巴皮地质问老三,“你说,万一咱爹真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 二哥说话不中听,老三堵着气,盯着二哥看了一会儿,问道,“二哥,要是爹一准死不了,我却把媳妇给换了,到了那会儿,我该怎么办?” “换就换了呗,”二瘸子不以为然地说嘟囔道,“到时候,咱爹还能让你打光棍吗?大不了,再花钱给你再娶一房子媳妇回来。” “再娶?”老三听了,越发生气,冷着脸子问二哥,“再娶,能娶到像于丽华这样的媳妇吗?” “嘿,老三,”二哥嗫嚅了一会,开口说,“于丽华有什么好的?不就是脸蛋好看点儿吗?这回的这事,看她把咱爹气成什么样了?再想想自打她进了咱家的门,处处都要争强好胜,回回都惹得咱爹不痛快,这样的媳妇,留在身边,早晚会惹出事来,再换一个,未必不比于丽华好……” 二哥一句话,气得老三脖子胀筋,红着脸呛二哥,“照你的意思,像俺二嫂那样,就对咱爹的心思了?” 经老三拿话一呛,也呛得二瘸子一个大红脸,剩下的话,硬是噎回肚子里,气鼓鼓地瞪着老三,不再吱声。 大哥眼看两个兄弟要掐起来,趁机说,“老三,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就跟于丽华一块儿回家,省得咱爹成天在家里挂挂。再说了,倷俩要是老这么杠着,这不是晴等着让别人看笑话吗?我和老二先回去了。” “反正咱爹要是不答应给媳妇发体己钱,于丽华就不能回去,于丽华要是不回去,我也不回去。”老三嘟囔道。 两个哥哥看看劝说无望,只好转身离去。 二瘸子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去的,一进家门,直奔父亲的炕前,把老三的话,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直听得老海怪胸闷气短,脸色变紫。 二瘸仍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一句,“爹,我看老三这会儿,真是中了邪了,心里只装着于丽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父子亲情呀?” 听了二瘸子的诉说,老海怪躺在炕上,闷声不响地憋了半天,才望着老大问,“老三真那么说了吗?” 老大明知老二的话里,掺了不少水份,可眼下老二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他再当着爹的面,把老二刚才说的话订正一番,那不是打老二的脸吗? 眼面前见爹问他,老大嗫嚅了一会儿,说,“反正依我看,这回,爹要是不答应老三媳妇她们的体己钱,老三两口子,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听了老大的话,老海怪心口窝里堵得厉害,闭上眼睛静躺了一会儿,朝两个大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出去。 老大老二见爹朝他们挥了挥手,明白了爹的意思,起身出去了。 见两个大儿子出去了,老海怪又琢磨起老三两口子的事儿。 两个大儿子无功而返,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毕竟,两个大儿子,到底还有些嫩涩,要对付老三媳妇,还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老三媳妇身后,还有一个更加老辣的于大头呢。 可是眼面前,他身边又真是没有得力的人手,能帮他解了这个套。老海怪早就看明白了,在吴家沟,能帮他解开这个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大明白。去求大明白帮忙,去劝说老三两口子,而他这个一家之主呢,再做一些让步,兴许就能让老三两口子重新回来。 另外一个人呢,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自己。可要想由他亲自出面来解套,那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向于丽华低头,把年初答应的体己钱,发给她们。而这,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是死活不肯做这一步的。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老海怪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越沉不住气,就越对两个大儿子不满,觉得这两个大儿子,太不给力,都成家立业了,到了关键的盘口儿,却不能替爹分担些心事,照这样下去,将来一旦他不在了,这个家靠他们两个,哪里能把若大一个家业传承下去?他们吴家,还不得败在他们手里?他为了这个家,付出的那么多心血,不就白白糟蹋了? 再想想他们吴家的爷儿们,祖上都有管教老婆的盛名,作为一家之主,那叫一个霸道,多暂受过女人的气了? 可现如今,偏偏让老三这个孬媳妇,给毁了家风。而老三这个软脚蟹呢,不但自己管教不了自个儿的女人,让媳妇给迷住了,如今反倒和媳妇一道,合起伙儿来,离家出走了,诚心在这十里八村子乡亲面前,埋汰他这个一家之主…… 老海怪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气到极致,脑袋发胀,鬼迷心窍,觉得不闹出点动静来,吓唬吓唬两个大儿子,难以让这两个大儿子脑筋开窍,得到历练,从磨难中长出见识来;对付老三媳妇和她身后的于大头,不拿出点厉害的狠手段,恐怕也难以唬住他们。 老海怪躺在炕上,从白天想到晚上,又从晚上想到天明,直到第二天拂晓,脑子里就渐渐有了一个好的想法。 老大媳妇早晨起来做饭时,老海怪匆匆爬起身来,急忙忙走出门外,直奔马圈旁边的仓房里去。 公爹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家里人都为这事急得上火。眼面前见公爹急匆匆从身边走过,老大媳妇心里就有些害怕,想问公爹一声,又怕公爹心情不好,问得不是时候,遭到公爹的喝斥,便低头不语,一味在灶上忙碌着。 过了片刻,公爹又回来了。 老大媳妇看见,公爹从仓房里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根挺长的麻绳。平时公爹,是用那种麻绳做牲口套的,可眼下刚刚歇了冬,还没到给牲口换套的季节。 公爹这两天,又让老三两口子折腾得茶饭不思,在炕上躺了两天,冷丁今天一早起身,到库房里取来麻绳,老大媳妇就吓了一跳,不往好处去想了。 老海怪把麻绳拿回屋里,使劲把门关上,以便能把全家人都惊醒,开始关注他房间里的动静。 果不其然,跟着家里人就听见,里屋传来搬动家什的响动声,吓得老大媳妇,心都提到了嗓眼儿里了。 又过了一会,公爹屋里,猛的传来一种家什倒地的声响,把老大媳妇吓得毛发竖直,心跳加速,再想想公爹刚刚,是拿着麻绳进屋的,便不由多想,急忙忙跑回自己屋里,直声喊道,“他爹,快去看看他爷,你没听见刚刚从他屋里传出的声音吗?” 正在被窝里躺着的丈夫,听媳妇喊他时的声音有些发瘮,也惊得毛发竖直,从炕上一跃下地,身穿短裤,径直跑到爹的屋里。 老大推开父亲屋子的门,借着清晨昏暗的光线,一眼看见父亲里屋门框上,悬着一个黑影。 老大立时大吃一惊,觉得脑袋胀得像笸箩一样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直着嗓子大叫一声,“爹!” 边说边大步流星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老海怪,用力向上托起。 老大媳妇听丈夫一声惊叫,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幸亏两手撑着锅台,才勉强没有摔倒,调整了片刻,大脑才清醒了一些,壮了壮胆,跟着丈夫跑了过去,一把揪住公爹胳膊,吓得大声哭叫,一边用力把公爹往下面拽。 第102章 跪逼 丈夫正用力向上托着父亲,见妻子却揪住父亲的手,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拽,一时生气,冲着妻子,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别往下拽!我正托着呢!赶快去把老二喊来!” 经丈夫一声喝斥,老大媳妇醒过腔来,转身出去,跑到下房,不等进屋,就在外面喊道,“他二叔!他二叔!不好了!咱爹上吊啦!倷哥正托着呢!你赶快去看看!” 二瘸子听大嫂在外面惊呼大叫的,也吓得发毛。掀开被子,来不及穿好衣服,急匆匆跑到上屋。 进了门,不待上手,就听大哥吩咐,“老二,你赶快把咱爹脖子上的绳子解开!” 老大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一个劲儿催促二瘸子快点儿。 二瘸子原本身子就不高,又加上瘸了一条腿,伸了伸手,还是够不着那绳子。灵机一动,看见地有个倒地的小板凳,便搬起放好,一条腿踩到上面,勉强能够着绳子,费了不少功夫,才把绳子解开。 见二瘸子把绳子解开了,老大这才把爹用力托起,放到炕上。 跟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就不住声地边喊边救,又是一通掐人中,啃脚后跟,抚胸捶背。 眼看儿子儿媳妇们舞弄得差不多了,老海怪才慢慢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低声问了一句,“我这是怎啦?” 孩子们见爹醒了过来,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破啼为笑,埋怨道,“爹,你看你,老三两口子一时糊涂,做出傻事,等过两天,他们想开了,自个儿就回来了,你至于这为点事,去寻短见吗?” 听孩子们哭诉着,老海怪才像醒悟了什么,装作挺痛苦的样子,轻声埋怨陔子们,“嗨,倷不该救爹呀。倷把爹救过来干什么?就让爹走了,得了。爹走了,老三两口子就回来了,爹在这儿,挡害呀!” 见爹说了这话,二瘸子为讨爹的欢心,装腔作势地说,“你放心,爹,等我和俺哥,再到三家子去,这回非把老三给捆回来不行,我还不信了呢。 “等老三回来了,看她于丽华能怎么样?她要是舍不得咱家老三,那就得灰灰溜地回来,咱也正好刹刹她的威风;她要是不回来,那正好,咱就趁早休了她,省得她再惹爹生气。” 见二瘸子说得气势汹汹,老海怪知道,老二这是在拿话来宽慰他,实际上,他和老大是做不到的。 想想自己今天一早,费了一番周折,在家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无非是想激一激老大老二,让他们再动动脑子,琢磨出一个能让老三回家的好办法。 眼下听老二说了这些,老海怪便相信,自己的这两个儿子,还真是不够老辣,光靠他们兄弟二人,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办法来的。 看来他这当爹的,要是不启发启发他们,儿子们还真的领悟不到他的用意呢。 想到这里,老海怪眨巴了几下眼睛,轻声哼哼了两声,说,“老二,这怕是不行。一来呢,倷哥俩,怕不是老三的对手,不一定能捆得了他。 “二来呢,那老于家,有八个儿子,前几天来拉他两口子的东西时,倷又不是没看见。 “他们既然能帮老三两口子,上咱家来拉东西,就说明他们老于家,已经应许下老三两口子,留在三家子啦。 “倷哥儿俩这会儿,要去把老三捆回来,只要老三媳妇不答应,让她哥哥们挡着,倷哥儿俩,怕是斗不过他们,指定得吃亏。我看这事儿,霸王硬上弓,肯定是不行,得下点软功夫,才行。” 老大老二体会不清父亲的话,相互望了望,还是想不出什么主意,又转头征询父亲,“爹,你有什么好主意,说给俺哥儿俩听听,俺哥儿俩照做就是了。” 听两个儿子说了这话,老海怪也不想再装了,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倷俩到三家子去,来硬的,指定不行,不光成不了事,弄不好,还得吃亏。 “眼面前看来,要把咱家老三弄回来,只能用软功夫。至于用什么软招,爹一时还没想好呢。倷哥儿俩也别闲着,帮爹想想看。” 说了这些,老海怪拿眼斜了两个大儿子一眼。 见两个大儿子听了这话,脸上仍木滋滋的,没什么表情,便知两个大儿子这会儿,仍没拿出什么好主意。 老海怪又启发道,“你比方说,老三是倷俩的亲兄弟,眼下和爹怄气,离家出走,到了他们老于家。 “这会儿,奈哥儿俩要是到三家子去,找到咱家老三,就说爹病了,让咱家老三回家看爹一眼,我想他们于家的人,该说不出二五眼的话? “到时候,咱家老三要是还不回来,倷哥儿俩就到街上,在老于家大门口,朝他们院子里跪着。老于家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二五眼的话?” 听爹说到这里,二瘸子立马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不待老海怪把话说透,当即一拍大腿,从炕沿跳到地上,乐颠颠说,“爹,你这一招,太妙了!只要俺哥儿俩,在他们老于家大门口一跪,那三家子人,肯定会围拢过来看热闹。到了那时,俺哥儿俩就把老三他们两口子,在家里奓翅儿的事,趁机再添油加醋地说一通。 “那老于家,在三家子,可是个大户人家,好面子,肯定丢不起这个人,我琢磨着,只要俺哥儿俩在他们家大门前跪着,不出两天,他们就会受不了,肯定会乖乖地把咱家老三,给打发回来。” 老大听到这里,也豁然开朗,心里的烦恼顿消,咧着嘴笑了一会儿,笨嘴拙腮地讨好说,“爹,还是你厉害!” 爷儿几个,把到时候可能出现的事情,又议论了一番,觉得再无纰漏,兄弟二人像抽了大烟,兴冲冲起身,往三家子那边去了。 到了老于家门前,二人也不敲门进院,只是站在于家的大门口,抻着脖子,冲着院里大声呼喊,“老三!老三!” 于家人听了,知道是吴家兄弟,又来找他们家老三了,便不理睬。 只是三胖子听了,觉得因为他,自己的两个兄长,这般无理地在岳父家门口大呼大叫,实在是大煞风景,便沉不住气了,走到街上,沉着脸,冲着两个兄长说,“又怎么啦?哥,平白无故的,倷俩在俺丈人家门前大呼大叫的,让外人听了,像什么话?” 见老三说话没有好气儿,两个兄长肚里生气。只是事先在家,父亲曾有言在先,让他兄弟二人到了这里,务必示弱,不可逞强。 如今听自家兄弟说出这种不待见的话,两个兄长也不和他计较,忍着气,一脸悲戚地哀求道,“兄弟,咱爹病了,在家想你想得不行,让俺俩来求你回家去看他一眼。” 老三听了这话,觉得都是些老套路了,心里生气,冷声冷语地说,“哥,倷俩别在这里演戏了,好不好?这个套路,俺老丈人早就料到了,倷俩还是趁早回去。” 兄弟二人听老三说出这话,心里涌现出片刻的不安,随后很快又恢复到正常,毕竟在家时,爷儿几个,已把到了这里会出现的一些情况,预先考虑过了。临了,父亲又嘱咐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 二人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太在意老三的话。这会儿,一门心思要把老三逼回家。 见老三仍不肯跟他们回去,二人就势跪了下去,仰着脸,望着老三,脸上尽显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味地哀求老三,跟他们一道回家。 这功夫,老于家大门口,就有村邻围拢过来。 围拢过来看热闹的村 邻,渐渐多了起来。二瘸子见身边的人多了,也搬弄起他那只乖巧的舌头,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家老三,一边把老三两口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向身边的村邻们抖搂出来,少不得添枝加叶,多半是说老三两口子的不懂事,把自己爹都给气病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二瘸子说的老三两口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和老于家人说出的不一样,就笑着问,“听说,倷爹管多都不给儿媳妇发体己钱,真的吗?” “哪是那么回事?”二瘸子红着脸,替父亲辩解,“那什么,俺爹年年,都给儿媳妇每人十块大洋的体己钱呢,只是俺爹怕儿媳妇太年轻,不会过日子,就帮她们把钱存到银行里了,到时候,是要一块儿还给她们呢……” 两家人说法不一致,围观的村邻中,就有了议论。 二瘸子也趁机,把他爹平日里待儿媳妇们的好,又添枝加叶地说了不少。 吴家兄弟膝盖的硬度,远远超出了老于家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大早,听到街上有人吵吵巴火儿,就有长工到上屋来报告主人,说老吴家兄弟又来滋事了。 于家主人听了,心里虽不高兴,却也是早就料到了,也就并不十分生气。 过了一会儿,听长工们又来禀报说,吴家兄弟,跪到大门外,身边围拢了不少村邻,吴家老二嘴里,一刻不停地在向村邻们讲解,他们兄弟这次来的目的。 这些把戏,原本也在于家主人的预料之中,听了长工的禀报,也没怎么生气,甚至还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让他们跪着!我倒要看看,吴家兄弟的膝盖,到底有多硬。” 只是于家几个儿子,有些忍持不住了,心想在这三家子,还没人敢朝他们老于家人屁股上滋尿呢,如今吴家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跑到这里来滋事,真是岂有此理?便想到街上去教训教训吴家兄弟。 这事让于大头知道了,便叫来了几个儿子,冷着脸训斥道,“那吴家兄弟,可是倷妹夫的亲哥哥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倷今天要是把他们俩怎么样了,让倷妹夫的脸,往哪搁呀?” “他们也太过分了,”几个儿子辩解道,“有这么寒硶人的吗?这不诚心在埋汰咱家吗?” “有什么办法呀?”于大头叹气道,“人家爹病了,老儿子又留在咱们家里,当哥哥的来找兄弟回家看爹,有什么不对的?” “他们可以去直接去跟俺妹夫说嘛!”几个儿子争辩道,“眼面前可倒好,他们偏偏不去找自己家的兄弟说话,却跪到咱家大门口,这不诚心要咱们好看吗?” 于大头听儿子们说了这些,笑了笑,说,“眼下,人家就是要演戏给咱们看呢。那兄弟二人,昨儿个不是来过一趟吗?倷妹夫也没给他们好脸,让两个哥哥白走了一趟。 “我估摸着,老海怪听说这事,一定会把他对自己儿子恼怒,记到咱爷儿们头上,以为是咱在背后,给他家老三撑的腰,他家老三才敢不买他的面子。 “这不,他现在派两个儿子到咱大门口跪着,分明就是要给咱们上眼药呢。让他们哥儿俩跪着,跪累了,自个儿就回去了。” 几个儿子听爹这样一说,也都消了气,各自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到了中午,看吴家的两个大儿子,还跪在大门口,身边围拢的村邻也多了不少,老三媳妇就沉不住气了,气哼哼走到街上,铁着脸冲着两个大伯子说,“大哥二哥,凡事都有个度,这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该演的戏,也差不多演完了,天快晌了,肚子也该饿了?快起来,跟我到家里吃点饭,吃过饭,赶紧回家。” 跪了大半上午,眼前终于把老于家人给跪出来了,吴家兄弟二人,便有成就感,跪在地上,仰着脸望着老三媳妇,可怜巴巴地哀求,“老三家的,咱爹真的病了,想倷两口子,央求俺哥儿俩来,接倷两口子回家,想看倷一眼呢。” 听大伯哥把话说得这么邪乎,老三媳妇差点没笑出声来,忍了一会儿,才冷笑一声,说,“有这么邪乎吗?这才几天呀?前天,咱爹还拿着鞭子,在院子里蹦着跳着,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抽打俺两口子,这两天还不到黑,今儿个就病得不行了?” 第103章 回家 看两个大伯子没有离开的意思,停了一会儿,老三媳妇又说,“大哥二哥,我跟倷实说了,咱爹要想叫俺两口子回去,其实也不难,就两个条件:一是答应俺俩回去后,分家另过;要么就把他当初答应俺的体己钱,如数给俺。 “咱爹只要答应了这两个件事中的任何一件,我和老三,立马就回去。 “他要是不答应,光想靠倷俩来俺家大门前演戏,就想逼着俺两口子回吴家沟?大哥二哥,今儿个,我就把话给倷说透了,咱爹只要不答应俺,倷哥儿俩就算是把膝盖跪碎了,我也不会跟老三回吴家沟的!” 老三媳妇说完,转身回院里了。 老于家在三家子是大户人家,有势力,村里人都要怕他们三分。围观的人,见于家的大小姐脸色不好看,便也知趣,各自回家去了。 于家大门前,只剩下吴家兄弟二人。 吴家兄弟,一点儿也不怀疑老三媳妇说的话,心里立时冷了下来。心一冷,就觉得这会儿膝盖,痛疼难忍,便要起身回家去。 老大刚支撑一条腿,呲牙咧嘴地打算从地上站起。 二瘸子冷丁想起,一早爷儿几个在一块儿商量时,父亲曾反复叮嘱过他们哥儿俩,说老三能不能在这几天回家,就看他们哥儿俩的膝盖,能不能吃得住劲。扛住了,老三就能回来;要是扛不住,老三八成就回不来了。 眼见大哥要起来,二瘸子在旁边叮嘱道,“哥,这会儿就起来,咱这一上午,可就白跪了。” 老大听了,呲牙瞪眼,咧着嘴说,“哥这膝盖,都快碎了,这会儿痛得厉害。” “我也是,”二瘸子说。 停了一会儿,又问,“哥,早上从家里往外走时,你没往裤腿里多塞些旧棉花吗?” “没,”老大咧着嘴说,“那会儿,哪想到这些啦?” “早晨从家里走时,我往裤腿里塞了块儿旧棉花,”二瘸子展样,得意地说,“起初,刚跪下,觉得还行,这会儿也痛得厉害。” 兄弟二人,忍饥受冻,相互鼓励着,又坚持下去。直到下半晌,觉得实在不行了,哥儿俩才呲牙咧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回到家里,见爹还躺在炕上哼哼,哥儿俩也不敢抱屈,更不敢把老三媳妇白天说的话,告诉父亲。只好忍着痛,匆匆吃了晚饭,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老大的两腿都不敢动了,像快要断了。 可一想到老三不回家,父亲就会要死要活地在家里折腾,兄弟二人只好忍着痛,蹙眉瞪眼地从炕上爬起,勉强吃了早饭,又找来一些旧棉花,往棉裤腿里的膝盖处塞。又找来细绳,把旧棉团系到膝盖处。觉得厚实了,才离家往三家子那边去了。 到了老于家的门前,兄弟二人又把昨天演过的戏,重新上演了一遍。 先是一通大呼大叫地喊自家兄弟,见自家兄弟不肯露面,兄弟二人就整整齐齐,并排跪到大门前…… 老于家人的心理承受力,到底没能抵抗住老吴家兄弟膝盖的韧劲儿。 终于到了第二天下半晌,于家的男主人承受不住了,让老伴去把姑爷儿找来,唉声叹气地跟姑爷诉苦,“姑爷儿啊,不是爹不近人情,要撵你回去,是倷爹下手比爹狠呀! “爹算是看明白了,倷爹这回,是下了死手,非要拆了你和丽华这桩婚事不可。 “原先呢,爹还是小看了倷爹,以为倷爹只是心痛大洋,舍不得那几十块大洋的体己钱,才和倷两口子闹翻了。 “起初,我寻思着,反正爷儿们间已经闹掰了,既然倷俩在吴家沟呆不住了,就到三家子来,何况早先,爹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啊,当初倷家来提亲时,我就留了一手,开口往倷家要了二百块大洋的彩礼。其实,这就是为倷俩今天预备的。 “我原本想,留倷两口子,先在我这里住一冬,等来年开了春,再帮倷俩盖间房子,置办点地,让倷两口子支门过日子。可是,姑爷,倷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呀。 “这两天,你也看见了,倷两个哥哥,就那么死气白赖地在俺家门口跪着,弄得俺是打不得,骂不得,一村人不明真相,还以为俺家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就那么看戏似的,成天在俺家门前围拢着。姑爷儿,你说这是什么事嘛?” 三胖子听到这里,差不多就明白了老丈人的意思了,撇着嘴,发狠说,“爹,反正我和丽华起过誓了,吴家沟,我指定是不再回去了。” 停了停,又和岳父商量,“爹,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丽一块儿,走得远远的,俺一块儿到外地去谋生,到了那会儿,俺俩不在这儿啦,俺两个哥哥,还敢来胡闹吗?” 于大头听了,摇了摇头,叹气道,“不这么简单呀,姑爷儿。你想想,倷俩一走,倒是躲清闲了,可倷爹和倷哥他们会信吗?到时候,他们要是硬说,人是让我给匿起来了,跑到我这里呼号着,往我要人,我找谁去讲理呀? “再说了,爹就这么一个闺女,在倷家里,让倷爹给逼得无法容身,现如今,再让你领着到外地去谋生,我和她妈在这里,哪里会安生呀?” 说到这里,见姑爷低头不语,猜想姑爷一时也想不出个好办法,于大头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看这样,姑爷儿,眼面前呢,你先跟着倷两个哥哥回去,回到家里,任是倷爹要打要擂,你都别和他拧着来,先将就着家里呆着。 “等过了这个年,来年开了春,那会儿,我帮你盖起一间房子,再置办几亩地,你和丽华就过去支门过日子。这么一来,你也就算和倷爹分家另过了,倷爹的那些家产,你也别再惦记了。 “到了那会儿,你也不住我这儿了,倷爹就算肚子里有气,想指派倷哥他们来闹事,我想倷哥他们也不敢再来了。 “要是倷哥他们不懂事,还要到我门前来闹事,那我就对他们不客气了。天底下哪有爷儿几个闹别扭,反倒去找亲家闹事的道理? “眼下却不成,你住在我这儿,你又是倷爹的儿子,倷哥他们到我门前闹事,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岳父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三胖子尽管心里不情愿,却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好蹙着眉,勉强地点了点头,回屋去和妻子道别了。 回到屋里,三胖子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转,忍持了一会儿,待眼泪渐渐止住,才强作镇定,把刚刚岳父跟他说的话,告诉了于丽华。 于丽华听了,也大为吃惊,张着嘴巴,却不知要说点什么。 她想去找爹妈说说,劝说父亲别把丈夫送回家去,可是父亲真的要是答应了她,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天天在自己家门前跪着的两个大伯子。 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丈夫暂时回去。 二人唏嘘着说了些相互嘱咐的话,于丽华又从柜子里,给丈夫找出几件换洗衣服,用一个蓝花包袱皮包好,交给了丈夫,眼巴巴看着丈夫,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三胖子离开了岳父家,走到街上,见两个哥哥还跪在门口,心里一股怒火涌起,想上前去骂哥哥们一通,只是看见两个哥哥跪在地上的难受相,临时又觉得两个哥哥也不容易,他们也是替父亲来跪的,冲他们发火,也没什么用处,便理也不理,掉头直接回吴家沟了。 老大老二,眼见自家兄弟,出了于家的门,往吴家沟那边去了,心里一阵得意,觉得哥俩儿这两天没有白跪,到底把自家兄弟跪出来了,兀然有了些许成就感,一时忘记了膝盖痛疼,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去追赶三胖子。 兄弟三人回到家里时,天色刚刚放灰。 老大媳妇已经把晚饭做好,正等着丈夫他们回家吃饭呢。见三胖子回来了,笑殷殷地迎了出去,“他三叔回来了?” 三胖子心里赌着气,见了大嫂,也不搭话,径直走到自己屋里,反手把门插上,一个人倒头躺到炕上怄气。 二瘸子这会儿,没心思去理会三胖子,一瘸一拐地直奔上屋父亲的里屋,抢着表功,“爹,老三回来了!” 说着,冲父亲呲着牙笑了笑,一边卖乖,“爹,我和俺哥,这两天照着你教俺的招数,天天到老于家门前跪着,两个膝盖都快跪碎了,到底把老三给跪回来了。爹,你这一招,真灵!” 听完二瘸子表功,老海怪心里自是得意,一桩心事,总算按照他的设计,有了好的结局。 只是在两个儿子跟前,老海怪这会儿,脸上并不表现出来,仍眼皮眯瞪着,嘴里哼哼着问,“回来了?跟谁一块儿回来的?” “就老三自个儿,爹。”二瘸子抢着说。 听了这话,老海怪一轱碌从炕上爬了起来,两眼放出光来,盯着二瘸子问,“于丽华那小妖精,没跟着回来?” “没回来,爹,就咱家老三自个儿回来了。”二瘸子说。 “这就好啦,这就好啦!”老海怪低声嘀咕道。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老三在哪儿?” “回屋里躺着呢。”老大媳妇插嘴说。 听老大媳妇说过,老海怪立时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心想这些天,老三两口子,把他折腾得够呛,让他这个一家之主,在儿子儿媳妇们面前,丢尽了面子,如今要是让老三,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往后家里,要是再有人闹出点什么歪事儿,他这个一家之主,还怎么在孩子们面前立威呀? 想到这,老海怪忽地瞪起眼珠子,透出一股杀气,厉声冲着两个大儿子喊道,“倷俩去把老三,绑到院子里,我还不信了,爹还教训不好他了呢!” 说着,跳到地上,伸手从墙上抓过鞭子。 老大一看父亲动了怒,担心这一顿鞭子打下去,怕是又要把老三打回丈人家去了。想想这几天,在老于家门口跪着,两个膝盖都快跪碎了,这会儿正钻心地痛呢,万一这回,老三又让爹给打回丈人家,他们哥儿俩,少不得又要到老于家门口去跪。 想到这一点,两个儿子也兀地有了灵性,一块儿上前拦住父亲。 二瘸子也搬弄起巧舌,替老三求情,“爹,老三既然回来了,就是说,他现在已经知错了,这会儿,你要是不肯饶过他,再打他,势必又要把老三打回丈人家去。 “一旦老三重新回到了丈人家,我和俺哥,可就没法儿再去跪了。” 二瘸子一边拦着父亲,一边劝说,“爹,你想想看,前些天,老三两口子,赌气离家出走,我和俺哥,借口你生病了,到他丈人家门口去下跪,求咱家老三回家。这中间的道道儿,他们老于家人,心里明镜儿似。他们虽说心里不高兴,嘴上却不好说出难听的话来。 “如今,咱家老三回来了,你要是再把他打出去,老三少不得又要回到他丈人家去。这回,我和俺哥要是再到老于家门口去跪,可就不在理儿上了。那老于家人,要是不给咱脸,对俺哥儿俩来硬的,俺哥儿俩,也不敢说什么二话了。 “你想啊,上一回,是说你生病了,逼着咱家老三回家看爹,他们说不出什么。可眼面前,咱家老三刚回来,就又让你给打了出去,这回俺哥儿俩要是还借口你生病了,去逼咱家老三回家,人家能信吗? “何况咱家老三,还是人家老于家的女婿呢,丈人门儿的人,替女婿说个公道话,帮女婿撑撑腰,这种事,咱这一带,十里八乡的,又不是没有过。 “依我看,爹,你心里生咱家老三的气,这个俺都知道,可这回真的不能再打了,咱要想想别的办法,让咱家老三,自个儿没法再进他丈人家的门,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样一来,不光你出了气,咱家老三,也断了于丽华的念想,那多得劲儿呀?” 第104章 二瘸子做孽 老海怪原本就没真想去再打老三一顿,他只是拿起鞭子,装装样子给家里人看,镇唬镇唬孩子们。 眼下见儿子们,又是劝拉,又是开导,便顺势坐回炕上,嘴里却愤愤说道,“今儿个,爹就是看倷哥儿俩的面儿,饶他这一遭,要不然,非去剥了他的皮!” 说完,停了停,又望着二瘸子,开口道,“不过,老二刚刚说的,也在理儿。咱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再和那于丽华凑到一块儿。这两天,倷哥儿俩闲着没事,也帮爹想想,看看用什么好办法,能治住咱家老三。爹老了,脑袋瓜,也不顶用了。这事,还得倷哥儿俩帮爹张罗。” 二瘸子见爹这样说,趁机显摆道,“爹,这两天,我和俺哥到老于家门前去跪时,也想过这事儿了。你也看出来了,爹,咱家老三,眼面前,真是让那于丽华给迷住了,只要他心里还装着于丽华,将来还跟那于丽华一块儿过日子,一准还是要跟以前一样,照样还要惹你心里不舒坦。 “依我看,要想让咱家老三,能回心转意,不再惹你生气,只要做一件事,就能把咱家老三的病根儿,给截了……” 听二瘸子把话说得这么有把握,老海怪也来精神,瞪着一双斗牛眼,盯着二瘸子问,“要做什么事?” 二瘸子看爹问他,来了精神,“趁眼面前,咱家老三回来了,咱赶紧张罗着,再给咱家老三娶一房媳妇,就能把那于丽华挡出咱家门外。” 二瘸子不怀好意地看着父亲,“你想啊,爹,那于丽华是什么人?是能容得下咱家老三纳妾的主儿吗?她要是得知,咱家老三又娶了一房子媳妇回家,还不得断了和咱家老三的心思呀?到了那会儿,就算咱家老三,自儿个去给于丽华下跪,恐怕于丽华也不会原谅他的。 “这样一来,老三就只好死心塌地待在家里,和新娶的媳妇,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到了那时,爹还用再跟那于丽华怄气吗?” 二瘸子这招阴险,出乎了老海怪的意料。老海怪首先想到的是,这样一来,当初为了娶于丽华,家里花的那些二百块大洋,可就真的打了水漂,那可是一大笔开销呀。 思忖了一会儿,老海怪望了望二瘸子,说,“老二,你这办法,好是好,就是那于丽华,当初可不是咱家白拣来的破烂儿呀!再说了,给老三再说一门亲事,要是能说一个比于丽华更好的,还中;要是万一,说不着比于丽华更好的,那咱不是吃了大亏?” “爹,这事可不能这么去想,”二瘸子辩解道,“常言道,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想啊,只要把于丽华留在咱家,你就不会得好儿,三不动还要跟她怄气;想要把于丽华打发走,你就不能心痛钱。 “反正在咱家老三这事上,要两全其美,恐怕是保不住的。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爹。” 听二瘸子说得在理,老海怪又不愿当着儿子们的面儿认输,只是耷拉着脑袋,低声说,“行,倷俩先回去,等我再想想。” 二瘸子媳妇快要临产了,这几天正躺在炕上哼哼。因为快要当爹了,二瘸子心里得意,这些天,也装模作样在媳妇面前献殷勤,出了上房,赶紧跑到自己屋里去照料媳妇。 老大媳妇已经把晚饭做好,回屋奶完孩子,转回身,就到厨房收拾晚饭。 老三在自己屋里的炕上躺着怄气,大嫂过来喊他两次到上屋吃饭,他也不理会。 老海怪见了,气哼哼说,“老大家的,你不用再喊他,看他到底能怎样?惯他一身臭毛病。” 一家人闷声闷气地吃过晚饭,待老大媳妇收拾完桌子,屋里只剩下两个大儿子。 老海怪装上一袋烟,在炕头坐着抽了几口,开口说,“那什么,晚饭前,老二说的事,爹思忖了一下,虽说不太合爹的心意,可眼下又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这样了。只是这事,还有点难办,就是那什么。” 老海怪望了望两个大儿子,说,“眼下,要急着去给老三再说一房媳妇,这怕不容易呢?” “这有什么难的?爹。”二瘸子问。 “那什么,”老海怪见老二问他,吱吾了一会儿,才低声嘟囔道,“早先,倷妈还活着时,给倷哥儿几个娶媳妇,都是倷妈去求倷舅妈和咱屯里吴老八家的帮忙,如今倷妈不在了,咱和吴老八家也不走动了,这打不巧,又要给老三说二房,咱去托谁呀?” “嘿,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二瘸子拍了下大腿,劝爹说,“爹,咱现在是给老三讨二房,可不是咱家老三的头婚呀。要是头婚,讲究个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还说得过去。这眼下是给老三讨二房,还讲什么名媒正娶呀?遇见个差不离儿的,花点钱娶进门就是了。” 说到这里,二瘸子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翻动了几下眼珠子,对父亲说,“爹,你还别说,眼面前,我还真知道一个好茬儿,挺适合咱家老三的。 “前些日子,我到黑嘴子去卖豆腐,听说黑嘴子村里,有一个姑娘,嫁的人家不好,那男人老是欺负她,欺负她。娘家人看不过眼,到她婆家去闹腾了几次,婆家人害怕了,担心她男人还是改不了自己的坏脾气,就把那姑娘送回了娘家。眼下,娘家正愁着给姑娘再找婆家呢。 “等明儿个,我去看看,要是他们家,还没给那姑娘找婆家,我看娶回来给咱家老三,倒不错呢。” 一听老二提到,这个姑娘是让人家婆家给休了回来,老海怪心里就犯了合计,不待二瘸子说完,开口问道,“她那男人,凭什么老打她呀?” 说着,老海怪直着眼睛,望着二瘸子,不冷不热地说道,“这老话,男子汉再厉害,也不打那乖巧懂事贤慧的妻子。 “她要是没有什么毛病,他那男人会三不动打她?这事儿,老二,你可得打听准了,万一弄不好,咱再娶一个不懂事媳妇回家,那可坑了咱家老三啦。” 那二瘸子早就对老三娶了于丽华,嫉妒得要命,心想老三只不过腿脚比自己利索些,上学时比自己学得好一点儿,结果就找了一个比自儿个媳妇好了那么多的漂亮媳妇,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恰好老三两口子,眼下正跟家里闹别扭,这就给了二瘸子一个可以泄愤的机会,二瘸子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老三和于丽华拆分开。眼下见爹吐了口儿,便好好是 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承下来。 把三胖子逼回家来,了却了老海怪的一桩心事,短时间内,家里恢复了平静。 二瘸子连夜磨出两道豆腐,第二天一早,匆匆忙忙,又赶着驴车出去跑生意了。 傍晚,二瘸子收了买卖回到家里,不待回屋去看顾临产妻子,急匆匆到了上屋父亲屋里,兴冲冲告诉父亲,“爹,老三的事,我打听清楚了。” 据二瘸子的说法,那姑娘是遇人不良,嫁了一个好耍钱、抽大烟的秧子,平日在外面赌输了钱,回家就找婆出气,娘家人实在看不过眼,就把女儿接了回来。 老海怪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大烟鬼。听二瘸子这样说,心里就对这姑娘,生出些许同情。 觉得娶了这样的姑娘进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她早先曾吃过婆家的苦楚,如今到了他们吴家,也算是掉进了福坑里了,单就从感恩这角度上说,她就该安下心来,和老三好好过日子。 二瘸子怕爹心里不熨贴,跟着又说,“爹,那姑娘家的爹妈说了,她家闺女,这回再找婆家,别的东西都不图,就图嫁给一个本分人家,嫁个老实人,穷点,富点儿,都不在乎,只要不给女儿气受,就知足了。” 这种说法,老海怪也爱听,什么叫本分人家?在老海怪眼里,他们老吴家,就算是最本分的人家了;至于说给媳妇气受,嘿,他们家老三,别说是给媳妇气受,只要不受媳妇的气,他已是烧高香了。 只是这些,眼下都不是老海怪太在意的,他最在意的,还是女方家里要价狠不狠? “这个,我都给你打听准了,爹,他们家也说了,只要人家好,钱多钱少,他们都不在乎的。”二瘸子一口气儿,把爹所有担心的事情,都给解释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老海怪就觉得,这门亲事,还是挺对他心思的,便和二瘸子商量如何娶亲的事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他们家老三,尽早接受这一现实。 “这事不能硬来,爹。”吃过晚饭,老海怪坐在炕头抽烟,和两个大儿子一块儿商量起这事儿,二瘸子抢嘴说,“咱家老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得顺毛码着才行,你要是给他来硬的,万一弄不好,他再闹出个好歹,咱可真就两头擦不干净了。” “他来硬的,又怎么样?他还能闹腾到天上不成?”老海怪气哼哼道,“难道还要我这当爹的,去给他下跪不成?” “那倒不是,爹,”二瘸子劝说道,“只是咱别太呛着他来,得耐心劝劝他,得拿一些大道理来压服他,让他心里尽管不情愿,嘴上却说不出什么二话来,这样,才能借机把于丽华给逼走。 “你要是一旦和咱老三顶上了牛儿了,咱家老三,备不住又会跑回他丈人家,把咱要替他讨二房的事说出去。到了那会儿,他丈人家人,万一要是出头帮于丽华出气,咱就不好办了,你说是不是?爹。” 听二瘸子说的有些道理,可自己一时又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老海怪就有些气急败坏,问,“那照倷说,怎么办?” 二瘸子见爹急了,看了看大哥,接过话说,“爹,我看这样,我先和俺哥,过去劝劝老三,等老三想开了,俺俩再把他领过来,到那时,你再说他几句,安抚安抚他。” 看看眼下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老海怪只好嘟囔道,“那就这么试试。” 两个大儿子得话,起身出了屋,到老三屋里去。 到了老三门口,老大推了推房门,见里边反闩着,二瘸子转身到了老三的窗前,屈着食指敲了敲窗棱,冲着屋里喊道,“老三,你把门开开,我和大哥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三胖子自打昨天下半晌回来,就把自个儿反关在屋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天汤水未进,这会正饿得厉害,见两个哥哥这会儿来敲门喊他,便想趁这机会弄点吃的。 听二哥在外面喊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从炕上爬起来,下炕开了门,也不让两个兄长进屋,只是冲着大哥说道,“你去给我弄碗开水,再拿个饼子来,我饿了两天了。” 大哥见老三开了口,觉着有门道儿,转身回到上屋,去给老三找吃的喝的。 二瘸子趁这功夫,闪身进了老三屋里,进到里屋,抬起半拉屁股,坐到炕沿上。见老三也跟着过来了,便开口劝道,“老三,你也别太过分,治治气得了,见好该收时,就收了,再这么折腾下去,保不准就真的弄出大事来。” “我能弄出什么大事?”老三嘟囔道,“大不了再把我赶走呗。” “嘿,老三,你怎么还这么犟呢,”见老三不肯服软,二瘸子急着劝道,“你知道这两天,我和大哥,为什么到倷老丈人家门前去下跪吗?” “还用说吗?”老三气哼哼说,“咱爹教的呗。” “不懂事呀!老三,你真的太不懂事。”二瘸子叹气道,“你光知道,你伤心不如意的时候,会拿根绳子跑出去寻死上吊,让咱妈领着我和大哥,漫山遍野地找你。就不知道咱爹伤心时,也会拿着绳子上吊,是不是?” 听二哥说出这话,老三心里打了个冷战,马上又疑心,这会不会是二哥在拿大话来吓唬他,停了停,说,“哼,咱爹会有什么伤心不如意的事?他一不高兴,想打想骂,随心所欲,谁敢惹他呀?便是不在理上,不也照样拿鞭子,把俺两口子打出家门了吗?” “少教呀!老三,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亏你俩还是读过书的人呢,就没学过圣人的教导,是不是? “别说咱爹还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算有,那《弟子规》里怎么说的?‘亲有过,谏使更,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 “你俩可倒好,咱爹说倷一句,倷俩就一百句在那等着,把咱爹气成什么样啦?倷俩到现在还不觉悟呢。” 第105章 老三纳妾 二瘸子一口气说了这些,喘了一会儿,看看老三还直目瞪眼的,没什么反应,接着又说,“你知道吗,大前儿个早上,要不是咱大嫂发现的早,咱爹这会儿……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见老三对他这话,仍旧不十分在意,二瘸子觉得,要是不把当时的经过说出来,是不足以吓住老三的,停了停,又说,“那会儿,咱大嫂正在做早饭,看见咱爹一大早出去,从库房里拿回一根麻绳,回到自己屋里。 “咱爹先把麻绳拴到里屋的门框上,又搬过一只小板凳,踩着小板凳,把头套在绳索里,而后就用脚把小板凳拨倒了。 “得亏咱大嫂听见小板凳倒地的声响,吓得喊来咱大哥,又到下屋去喊我,我跑过来时,看见咱大哥正用手托着咱爹,我赶紧跑过去,把套在咱爹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把咱爹救下,放在炕上救了半天,才把咱爹救了过来呢。 “你知道咱爹醒过来时,第一个喊的是谁吗?是你!咱爹还埋怨我和咱哥,不该救他,他说他死了,你和于丽华就能回来了。 “我和咱哥听了,当时眼泪就下来啦。俺俩实在没办法,才到倷老丈人家门口跪着,求你能回来。可你倒好,如今回到家里,还能说出这种不仁不孝的话来!” 那三胖子平日就老实胆小,乖巧懂事,禁不住二瘸子一番蒙吓,听过之后,就有些后怕,肚子里的怨气,也消去了一半。 这功夫,老大也从上屋回来了,一手握了一个玉米面饼子,另一只手端了一大碗菜汤,见老三已被老二说动了心,也趁机劝了几句,劝过之后,把饼子和菜汤递给老三。 老三已经饿了两天,肚子里空得厉害,这会见了饭菜,也顾不上什么面子,抓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吃过几口,又端起菜汤,喝了起来。 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大哥拿过来的饭菜,扫荡一空。 老大老二,见老三饭也吃了,气也消了,就趁机劝他到上屋去给父亲赔不是。 起初,老三还不大情愿,禁不住两个哥哥在旁边苦苦劝着,再想想前天从老丈人家回来时,老丈人也曾叮嘱过他,让他回到家里,千万不要和父亲拧着来,让他忍持到来年开春,等老丈人帮他们把新房子盖好了,到了那时,他就可以回到三家子了。 这样一想,三胖子便只好跟着两个哥哥,到上屋去给爹赔不是。 到了上屋,二瘸子抢先跑进父亲屋里,讨好父亲,“爹,老三来向你认错哩。” 说话间,老三低着头,到了父亲屋里,也不说话,只在炕前站着。 老海怪坐在炕头儿抽闷烟,见老三进来了,只等老三开口认了错,他再训斥几句,这件事,就算平下了。 不想老三心里的还拧着劲儿,站在爹的炕前,还是不肯认错。 二瘸子急了,一个劲在旁边鼓动,“老三,说呀,说呀,跟咱爹说声你错了,对不起爹,就行了。” 老三这会又上来犟劲儿,咬着嘴唇,硬是不肯说。 等了一会,老海怪怕一不小心,又动起肝火,把老三又撵回丈人家去,便自己先放下 身段,装出挺生气的样子,开口骂道,“妈了个巴子,不善,你还认得自个儿家在哪儿,还能找到爹住的地方,你总算回来看爹一眼啦!爹这会儿就算死了,也值。前两天,爹还以为,你再不理爹了呢。” 骂过一会儿,见老三仍耷拉着头,不肯说话,老海怪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怎么样?这回,你该看清谁亲谁近了?你看看,前两天,你离家出走,爹在家里想你,倷两个哥哥呢,为着把你劝回家,就到倷老丈人门前,硬生生去跪了两天。 “如今你回到家里,除了爹和倷两个哥哥,这眼面前,还有别人挂挂你吗?要是真的还有人挂挂你,我怎么没看见,这两天有人到咱家大门口跪着呢? “还是老话说得好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什么时候,别人都不会像自个儿父兄一样,向着你,但愿你再别彪了。” 看老三仍站在炕前不吭声,老海怪磕净烟袋锅里的烟灰,又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挖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接着又说,“那什么,这老话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 “如今你也不老小了,那于丽华,我看,八成再也不能回咱家来了,你身边没个女人照料,怎么行?这两天,爹和倷两个哥哥合计了一下,打算过两天,就给你再说一门亲事……” “我不要,我只和于丽华在一起,别人谁也不要。”听说父亲要给自己再娶一房媳妇,老三像猛然间撞上了毒蛇,惊瞪着眼睛对父亲说。 听三胖子说出这话,老海怪肚子就气得鼓胀,忍持不住,破口骂道,“看你个驴进的样儿!哪里还像是咱吴家的爷儿们?为了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样啦? “于丽华,于丽华!成天张口闭口于丽华!那于丽华有什么好的?离了她,你就活不成了?这两年她来咱家,看把咱家闹腾成什么样了?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早晚要惹出祸来!你个驴进的……” 二瘸子在旁边听爹训斥老三,眼见爹把话说劈岔了,不合原先爷儿几个商量的套路,急得在一旁冲爹直挤眼,示意父亲把话说岔劈了。 老海怪正在气头儿上,顾不上二瘸子一个劲儿地向他使眼色。 眼看老三和父亲,再这样僵持下去,会搅了局儿,二瘸子忍持不住,急着插嘴道,“爹,你不是说,这回是要给咱家老三娶一房偏房吗?” 一经二瘸子点拨,老海怪猛可里想到,刚才把话说岔了,马上回过神儿来,改了口,对老三说,“对呀,倷二哥刚刚说的不假,这回,爹是要给你娶个偏房。 “那什么,那于丽华要是愿意回来呢,咱也不反对,她仍旧可以回来,还做她的大房;她要是不愿意回来呢,咱也不去求她,反正你在家里,还有一室偏房……” “爹,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断了于丽华的后路吗?”老三急得直目瞪眼,和父亲争持道,“你想想,你要是给我娶了偏房,那于丽华还能再回来吗?” 听三胖子说出这话,老海怪心里得意,嘴上却说,“怎么就不能再回来啦?老话说,田舍翁多收了几斗粮,都思量着要换妻呢,何况像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这都像添了一碟小菜儿,和她有什么关系?” “什么大户人家呀?爹,”三胖子涨红着脸,和爹争持,“哪有大户人家,到了秋后,不给儿媳妇发体己钱的?再说了,爹,你既然有钱给我娶二房,干嘛就不能把这钱,发给儿媳妇们做体己钱呢?你要是能把体己钱发了,我敢保证,于丽华她明天就能回来。” 老三一通说辞,戳到老海怪的痛处,登时发作起来,破口大骂道,“小鳖羔子!你个驴进的,敢跟爹叫板了!是不是?爹今儿个跟你实说了,爹就是容不得那于丽华,她要是想再进咱吴家的门,除非等爹咽了这口气儿! “这事由不得你,赶明儿个,我就让倷二哥,去把新媳妇给你娶回来!不信你试试,爹还治不你了!你要是再敢得瑟,跑到三家子去,这回,爹也不用再让倷两个哥哥去跪了,这回,爹干脆自个儿去,吊死在他们老于家的大门洞里!你看爹能不能干出这种事?” 老海怪这句话,吓得三胖子头皮一阵发麻。 担心老三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刺激父亲再发起火儿来,老大老二,连推带搡,把老三送回自己屋里。 到了老三屋里,两个哥哥也不忘又劝说一通。 二瘸子说,“老三,你怎么这么犟呢?你就不怕把咱爹气急了,真的到倷老丈人家去寻了短见? “你想想,一旦真的那样了,逼死自己亲爹的名声,可不就妥妥扣到你头上了?到了那会儿,就算你还能天天和于丽华呆在一块儿,倷俩就不怕外人背地里,天天拿手指戳倷俩的脊梁骨?” 老二说了一通,老大也拙嘴笨腮地又说一通,直当把老三劝说得心烦意乱,哥儿俩才离开老三的屋子。 回到上屋,见老海怪还在生气,哥儿俩又搬弄起口舌,劝说父亲一通。 直等老海怪消了气,坐在炕头装了一袋烟,抽了两口,才开口说,“我说老二啊,我看给老三娶亲这事,易快不易慢,这么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说不定哪天,又从邪僻里生出什么事来,把这事给搅黄了。 “依我看,你明天就到黑嘴子去,把那姑娘给接回家来。待会儿我给你一块大洋,你明天带上。虽说人家娘家说过,什么彩礼也不要,可人家毕竟养闺女一场,咱哪能白白娶来,一个字儿不花,是不是? “等明天,我让老大媳妇办置一桌酒席,反正都是咱自个儿家人,随便吃个饭,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老大老二听了,觉得可行,都好好是 是地应许下来。 吃过晚饭,爷几个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儿,把一些应该做的,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议论了一通。看看一切都准备妥当,才停下话来。 几个人又闷坐了一会儿,老海怪心痛点灯熬油,就催促儿子们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夜,可苦了三胖子。 家里要给她娶偏房,这事他一万个不情愿。可要是硬拧着,又怕激怒了父亲,惹他真的跑到老丈人家大门洞里,去上吊。一旦那样,他和于丽华的婚姻,可真的就走到头了。 可要是顺着父亲的心思,娶了这偏房在家,势必又要伤着于丽华。 于丽华是什么人?老三再清楚不过了,她哪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偏房回家?一咬牙,一跺脚,跟他一刀两断,是肉眼能看得见的结局。 思来想去,三胖子左右为难,拿不出个好主意。 六神无主时,又想起已经死去的妈。心想这会儿要是母亲还活着,就不会生出这些乱头事了,即便遇到这些乱头事,母亲也是他的主心骨,能帮他化解难事儿。 可是母亲现在不在了,能帮他的人,身边一个也没有,真的太难了。 想到这,三胖子躺在炕上,蒙着头哭泣起来,直到天亮,眼角的泪水还没流干。 中午,二瘸子赶着驴车回来了。 二瘸子今天没出买卖,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套上驴车到黑嘴子去了。 到了女方家,说明来意,把一块大洋递过去,闺女的父亲,就乐颠颠把那枚大洋揣好,一边吩咐老伴把闺女两件换洗衣包好,就打发闺女上车了。 二瘸子回村时,特地拉着那女人,在吴家沟转了一圈,逢人便说,这姑娘,是他爹给他们家老三娶的偏房。 这样一来,不等天黑,吴家沟人就知道了,老吴家的三胖子,刚刚娶了一房偏室。 驴车进了门,二瘸子领着老三新娶的偏房,到上屋去见父亲。 老海怪只望了这新媳妇一眼,当即心就凉了半截儿。“坑了咱家老三啊!”老海怪在心里哭喊了一声。 这新妇刚刚二十出头,看上去也算眉目周正,只是仔细打量,问题就出来了。 新妇进了屋,低眉顺目,耷拉着头,仿佛从前,她曾做大户人家的下等丫鬟,一小在主人家,接受过严格的培训,养成了不敢正眼看人习惯。 新妇的嘴里,老是像含着一块没吃净的食物,下嘴唇永远是咧着的,走路时,两腿稍稍罗圈,左右不停地均匀摇晃着,好像她一直站在一只波浪中,不停地摇晃的小舢舨上。 当二瘸子指了指坐在炕头抽烟的老海怪,告诉新妇,“这是咱爹。” 新妇听了,也只是咧着嘴,微微笑着,没有一丝的表示。 二瘸子说,“上炕歇会儿。” 新妇听了,像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的主人似的,一点儿也不客气,脱鞋上炕,盘坐到炕上,一点也不觉得生怯。 第106章 金凤趴窝 老海怪当即断定,老二帮老三娶的这房偏室,是个傻子。 可是,事已至此,既然彩礼已下了,又是老二亲自到人家娘家门儿去娶来的,虽说双方都不是头婚,可这会儿,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把人给送回去,这事肯定是说不出口的。 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闷声不响地坐在炕头抽烟,一边暗中观察着新妇的一举一动。 担心待会儿老三过来,会在宴席上闹出不相应的事来,二瘸子又拖上大哥,一块儿到老三屋里去劝说老三。 一番苦口婆心、连蒙带唬,好歹说通了三胖子。老三忍着气,到上屋来和新妇打了个照面。 和介绍家里的其他人一样,当二瘸子把新郎介绍给新娘时,新娘仍是那么低眉顺目地咧嘴一笑。 幸亏心里憋屈的新郎,根本忽略了新娘,并不在乎新娘递来的好意。这会儿,他只在意饭桌上摆放的半坛子高粱老烧。 老三早先是不喝酒的,不知怎么,今儿个打不巧对酒有了兴趣,不待别人请让,自个儿端起来,先倒了一海碗,一扬脖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这坛老酒,是给母亲办丧事时买来的,当时没喝完,老海怪便把剩余的酒,锁进柜里,留着家里办大事时,拿出来享用。 今天给老三娶偏室,也算是大事了。老海怪一时想起老话,无酒不成席。打开柜门,把酒拿了出来。不料老三刚过来,就灌下一大海碗,着实吓了老海怪一跳。只是今儿个办喜事,老海怪也不好对老三说什么。 老大媳妇往桌子上收拾饭菜时,新妇也很好地保持了客人的身份,规规矩矩地坐在炕上,咧着嘴,像根本没看见,老大媳妇一个人在忙。 只一会儿功夫,老大媳妇就把一桌的饭菜收拾好。 家里没有婆婆,老二媳妇又借口身子不舒服,在自己屋里躺着。上屋,只有老大媳妇一个人张罗着。 看看饭菜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大媳妇笑着劝新妇,“吃饭。” 新妇听了,一点儿也不客气,端起饭碗,抓过筷子,有板有眼地开始大快朵颐。 大嫂看过,心里也开始发凉。原想家里给老三娶来偏房,能当一个帮手,替她减轻一些家务活儿。不料今天和老三这新妇甫一见面,老大媳妇就断定,这家里的活儿,将来还得靠她一人扛着。 新妇的饭量极佳,一大碗饭吃完,大嫂刚对她客气了一下,问她想不想再来一碗?新妇就一点也不客气,把空碗递给了老大媳妇。 老海怪闷不作声地吃了饭,放下碗筷,坐回炕头儿抽烟。觉得刚刚吃的饭,这会儿还噎在嗓眼儿里,心里堵得慌。 见老三已喝过三大碗酒,这会正要倒第四碗,便忍持不住,破口骂道,“你个驴进的,都醉了,还逞强!” 酒壮怂人胆,有三大碗酒垫底,老三这会儿有了底气。见父亲训斥他,也不像往常那样害怕了,甚至脸上怪模怪样地,朝父亲笑了笑,还要往碗里倒酒,嘴上也没闲着,怪声怪调地夸赞道,“好酒!好酒!我没醉!我没醉!” 看来老三这会儿真的醉了,老海怪只得冲着老大说,“老大,他喝醉了,你把他弄回屋里去,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老大听了,放下饭碗,生硬把老三手里的酒碗夺下,一手攥着老三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搂住老三的腰,架起老三回屋去了。 老三这会儿已大醉,虽说嘴上嘟囔着还要喝,却经不住大哥架着他,一摇三晃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新妇看见新郎的丑态,一刻也没停止咀嚼,只是在新郎即将出屋时,才拿筷子指了一下丈夫,像似自言自语,却又分明能让屋里人都听得清楚,“像俺爹一样!” 老海怪立时明白,这还未曾谋面的亲家,是个酒鬼。心里就对这门亲事越发不满。 二瘸子看出,父亲对他给老三找的这个媳妇极不满,饭桌上便不敢多嘴,闷声不响的地扒了一碗饭,借口媳妇身上不太好,起身回了自己屋里。 老大把老三送回屋里,伸手摸了一把被下的炕席,觉得炕席冰手,知道老三这屋里,已经挺长时间没有烟火了。 老三今天新娶偏室,炕上没点热乎气儿怎么行?老大出去,到街上抱了一抱烧草,回来帮老三把炕烧了。 这功夫,上屋的人也都吃了饭,老大媳妇把碗筷收拾好,就把老三媳妇送到老三屋里。一场婚礼,就算办完了。 老三半夜醒了酒,听见身边传出节奏感极强的呼噜声,登时吃了一惊。这一惊来得正好,让他彻底醒了酒。 这呼噜声有些怪异,和早年于丽华的鼾声明显不同。这鼾声音量宏大,气发丹田,颇似母猪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三胖子忽然想起,今天中午,二哥曾用驴车拉回一个女人,声称是给他娶的二房,中午一家人,还在一块儿吃了婚宴呢。这女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女人? 想到这,三胖子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事要是让于丽华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三胖子下意识把手伸进裤裆里摸了一下,觉得裤裆里干干爽爽的,看来昨天晚上,并没和这女人有过什么事,才稍稍放下心来。跟 着,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 三胖子跳到地上,点上烛台上的半截儿蜡烛,回身到炕上仔细看了看,果然,现在炕上躺着的,正是中午二哥用驴车拉回的女人。 三胖子伸手推了一下那女人。不想这种推碰,根本无法叫醒沉睡的女人,她只短时间停下了鼾声,片刻之后,马上又恢复宏响的呼噜声。 三胖子推了几次,见无法叫醒她,就有些生气,朝那女人狠踹了一脚。 果然,这一脚踹过,那女人醒了,眨巴了几下眼睛,借着蜡烛的弱光,看见新嫁的丈夫,正怒瞪着她。心里便有些害怕,马上又意识到,这新婚的丈夫,该不是想和她做点什么?轻声问了一句,“你想要吗?” “出去!”三胖怒冲冲地向门外指了指,说道。 “你不想要俺了?”那女人慢腾腾坐起身子,仍那么咧着嘴,脸上露出些许戚蹙,低声问道,“你不要俺,让俺上哪儿去?” “爱上哪儿,你就上哪儿!”三胖子说。 见那女人仍坐在炕上不动,三胖子动了怒,大声喝斥道,“听见没?再不出去,我要揍你了!” 女人听了,思忖了片刻,挪动着屁股下了炕,穿好衣服,咧着嘴,就要往外走去。担心她还会再回来,三胖子拿起放在炕梢的包裹,丢给那女人,命令道,“一块儿拿走!” 那女人走出门外,一阵寒气袭来,浑身皮肤一阵发紧,冷不防打了个冷战,才清醒过来,看看外面黑魃魃的,心里便有些害怕,一时不知该到哪儿去,便抱着包裹,依着门边哀哀哭泣起来。 老大媳妇半夜起夜,推开房门,刚要下台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嘤嘤哭泣,吓了一跳,定睛再看,看见老三的房门外,有一个黑影,正依在门边,便猜出,这嘤嘤哭声,大概就是那黑影发出的。 老大媳妇心里害怕,旋身回到屋里,冲着丈夫喊,“当家的,你快过来看看!” 丈夫听了,从被窝里爬出来,到了院里,顺着妻子的手指,朝那黑影走过去,仔细一看,果真是老三刚刚娶回来的二房,心里就有些吃惊,开口问道,“你不在屋里,呆在这里干嘛?” “他不让俺在屋里!”那女人抽泣着说,“他赶俺走。” 老大听了,心里来了气,大半夜的,也不跟老三争吵,径直把那女人领到上屋,送进父亲屋里,叫醒父亲,告状说,“爹,老三太不像话了,你看,这大半夜的,硬是把人家给撵了出来!” 大半夜让大儿子喊醒,唬得老海怪心跳加速,便对老大有些不满。又听老大把老三告了一状,一时火烧脑门儿,光脚跳下炕去,伸手抓过墙上挂着,嘴里骂道,“他这是诚心要气死我呀!” 边说边冲出门去,直奔老三屋里。 老大见爹气得发飙,知道是自己刚才不冷静,把爹的火儿给拱起来了,心想这会儿爹要是闯进老三屋里,老三少不得又要挨爹一顿鞭子,说不定,家里又要乱了套。 想到这一点,老大紧跑了几步,追上了父亲,上前一把抱住父亲,嘴里劝说道,“爹,你先消消气,这三更半夜的,你这么吵吵巴火儿的,让邻居听见了,像什么话?人家还不得笑话咱呀!” “拉鸡 巴倒!”老海怪一边撕 扯着,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道,“咱家现在,丢人都丢到家了,还怕谁笑话呀?反正咱爷儿们现在,已经是臭名在外,顶风能熏十里,都是让这个小鳖羔子给糟蹋的,我今儿个再不教训教训他,咱这个家,还能过下去吗?老大,你别拦我!” “别介,爹,”老大这会也学会说话了,劝说道,“爹,你看,眼面前,只是老三他们小两口儿闹了点别扭,你骂他两句也就罢了,要是为这么点事儿,你就动鞭子,至于吗?” “这还算是小事儿呀?”老海怪瞪眼巴皮地骂道,“今儿个成婚头一天,他就把人给撵到门外了,要是不给他一顿鞭子,这往后,还指不定惹出什么大祸呢!” “爹,你听我的,今儿个,你先饶老三一遭,以后他要是再这么不懂事,爹,你放心,我保证帮你把他捆起来,交给你拿鞭子抽他!” 老大边替老三担保,一边喊自个儿媳妇,“孩儿他妈,你快给老三家的弄进屋里去,看老三他还敢再说个‘不’字?!” 老大媳妇得话儿,领着老三媳妇进了屋,到了炕前,见老三耷拉着头,在炕沿上坐着,趁机数落了小叔子一通,又把老三媳妇安顿到炕上。一场乱事,才算消停下来。 老大媳妇刚从老三屋里出来,见丈夫还在抱着公爹劝说着,老大媳妇正要上前去劝说两句,这功夫,二瘸子一颠一颠,从屋里急匆匆出来,神色慌张地告诉父亲,“爹,俺家的说,肚子这会儿痛得厉害,八成是到日子了。” 老海怪正要和大儿子再撕 扯一会儿,见二瘸子来说事,就借坡下驴,回自己屋里去,听老二把话说完,心里一紧,也有些慌张。 毕竟,这女人生孩子,从前妻子活着时,都是妻子的事,如今妻子不在了,凡事,家里人都得向他这个一家之主请示,可他对女人生孩子的事,又真的不在行。 眼面前见老二来问,只得强作镇静,故意装着不太十分着意的样子,冲着老二瞪眼道,“那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套车去接助产士呀!” 一向聪明伶俐的二瘸子,到了关键的当口,这会儿也蒙圈,见爹训斥他,才像是兀然有了主意,一瘸一拐地直往驴圈里走。 见老二把驴牵出,正要上套,老大也像冷丁机灵起来,兀然想起了什么,跟父亲说,“这样不成,爹,驴车太慢,只怕是不赶趟儿。 “再说了,老二家的有事儿,老二要是不在家,身边没个人,也不方便,我看这样,爹,我赶马车去,让老三帮我打灯笼,让老二留在家,也好有个照应。” 事急的时候,老大说出这话,老海怪听了,心里挺得劲儿。看来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话还真不是随便说说,要紧的时候,还得靠老大! 想到这,盯着老大看了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点头对老大说,“行,你去!把老三那驴进的带上!今晚咱家有事,要不,非剥了他皮不可!” 说完,又转头冲着二瘸子喊了一声,“算了,老二,你把驴拴回去,让倷哥赶大车去!” 二瘸子得话,又一瘸一拐地把驴牵了回去。 这会儿二瘸子,像一只失了群的山羊,从牲口圈出来,回到屋里,见妻子躺在炕上哭着叫着,心里发毛,又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刚到院子里,却又不知这会儿该上哪儿去?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旋身走回屋里。 第107章 去三家子 老大得话,到老三屋里喊了一声,老三只得低着头出来,点上灯笼,跟大哥一块儿去套车。 老大媳妇是生过孩子的人,相比家里的一群爷儿们,算是比较有经验。 只是听老二媳妇这会儿,发出老牛唤犊似的叫声,心里就没了底,两腿倒先打起颤来,到老二屋里看了一眼,见老二媳妇这会正满头是汗,一声一声地喊痛,老大媳便觉得自己也没了主意。 好歹这会儿她还能想起,当初她生孩子,助产士没到时,是老三媳妇帮她接生的,那会儿,她听老三媳妇曾吩咐老三,到厨房烧一大锅水。这会儿看看帮不上老二媳妇什么忙,便一个人到厨房去烧水。 这边屋里,老二媳妇越发痛得紧了。因为平日好吃懒做,老二媳妇怀孕期间,长了不少肥膘。身子胖,又不爱活动,这会儿要生孩子了,就遇上了麻烦,也就比一般妇女生孩子困难,哭叫声,一声大过一声,夜里听了,挺瘆人。 老海怪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别看他平日在家里,瞪眼巴皮,似乎无所不能,这会儿却像被关进笼子里的困兽,回到上屋,只是一个劲儿地搓手,在炕前来回走动。 在老海怪眼里,他的三个儿子,就属老二透灵。 可是,二瘸子这会儿才知道,他那两片巧嘴,在媳妇生孩子的时候,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因为媳妇肚子痛时,见他在跟前转悠,就想打他骂他,吓得二瘸子不敢到媳妇炕前,心里却又怕媳妇、孩子会有个什么闪失。心急火燎时,只能一瘸一拐,不停地从院子拐到街上,再从街上拐到院子里,巴望着大哥和老三,快些把助产士接来。 直到下半夜,老二媳妇的哭叫声,渐渐低沉下去,助产才到。 下了车,直奔产妇房里。这会儿,婴儿已经露出了半个脑袋。 助产士极富经验地调整了产妇的姿势,又教了产妇一些要领,在助产士的劝导下,产妇停歇了几次,又经过几次发力,好歹把孩子生了出来。 听说孩子生了,二瘸子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乐颠颠跑到上屋,向爹报喜,“爹,生了,是个丫头!” 老海怪听罢,心里倏地发冷,停下了踱步,欠着屁股,坐到炕沿儿,耷拉下脑袋。 坐了一会儿,“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随后才脱鞋上炕,抽起烟来。 二瘸子知道,爹这是听说是个女孩儿,心里不高兴呢,便识趣地回到下房里去帮着忙乱。 家里添丁增口,老二媳做月子,家务活都压在了老大媳妇和新娶来的老三媳妇肩上。 老大媳妇自己又要带孩子,又要给老二媳妇伺候月子,又要操持家务,就有些忙不过来。每天不待天亮就起来,像永动机一样,上下屋不停地忙着。 新娶来的老三媳妇呢,是一个让人无奈的角色。虽说早晨起来得能比大嫂稍晚一些,起来后,也知道到上屋去帮大嫂忙活。只是这人属算盘珠子,要想让她干点什么,你必须随时随地告诉她才行。但凡你不叫她,她是不会主动去帮你的。 干活时,这新妇又总让人感到,她眼前正遇上了什么危险,心须得小心谨慎才行,轻手轻脚的,不敢用力。无论干什么,都轻缓慢散,似乎只要一急一快一用力,就会伤着她。 这样一来,她干活儿的效率,就可想而知了。同样的活儿,别人一会儿就能干完,她却要半天才行。比方说刷碗,往往是老大媳妇把一大盆碗筷洗刷完了,老三媳妇这会儿,却连一只碗还没刷完。 种种迹象表明,这老三新娶来的媳妇,和正常人不大一样。如果说她身上还有些和正常人一样的地方,那要算是吃饭和睡觉了。 家里的每顿饭,这老三媳妇都能吃得从容不迫。她吃饭是极讲究的,吃饭时必须盘坐饭桌前,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斯斯文文,不慌不忙,细嚼慢咽。从不会因心情不好,或者突发事情而中止咀嚼。 饭量也极佳,通常别人吃一碗,她就要吃两碗,超过一般的大老爷儿们。 这老三媳妇的睡眠质量也极好,平日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直处于极度倦乏中,仿佛从出生以后,就没有过足够的睡眠。平时入睡的速度,也常常令人叫绝,往往头刚碰到枕头,鼾声就跟着升起了。 刚过门时,老大媳还给她些面子,觉得妯娌间,凡事都要客气些,遇上什么活儿,但凡自己一个人能干的,就不去喊老三媳妇帮忙。 过了些日子,见这老三媳妇没有一些起色,老大媳妇也就不再客气了,有了活儿,只要老三媳妇在身边,就会指使她干。 家里人发现,这老三媳妇的脾气极好,在家里,无论是谁,只要让她干什么,她都不会拒绝;和她说话,轻了重了,她也不会介意。慢慢的,家里人也就谁都不太在意她了。 只有老海怪,心里久久不能平复,觉得凭他家老三的身世,娶了这么个傻子回家,白瞎了老三这个人儿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好汉没好妻,赖汉找了个娇滴滴。 真是便宜没好货呀!老海怪心里,就对帮老三纳妾的二瘸子,生出许多芥蒂。 尽管父亲对老二媳妇生了个丫头片子,心存不满。可二瘸子心里却挺得意,毕竟自个儿当爹了。俗话说,猫养猫亲,狗养狗亲,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哪能不亲呢? 当然喽,要是能生个小小子,那敢情! 为了能讨得父亲开心,也为了能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二瘸子给长女取名叫来弟。又因为是家里头一胎女孩儿,家里人就习惯地称她大丫儿。 大丫儿的出生,给老二媳妇好吃懒做,提供了绝佳的借口。以后但凡在家里遇上什么活儿,都会以孩子为借口,成功躲过。要么是孩子闹了,要么是孩子饿了,要么是孩子困了,好像这个家里,就她有个孩子。 大嫂为人老实,心里有气,嘴上却不敢说。新来的老三媳妇呢,压根儿就与世无争,只要有饭吃,有觉睡就行,哪里还在意别人干多干少? 其实,这个家里,现在比大嫂更不平的,应该是老三。 老三自从被两个兄长从岳父家逼回来,就没得好儿。 先是父亲给她又娶了一房不称心的偏室,后来又因为他把新婚的二房赶出屋去,差一点又挨了父亲的鞭子。 想想从岳父家回来时,岳父曾叮嘱他的话,老三这会儿,只好忍气吞声,把一大堆的不如意,容忍下来,巴望着来年开春,再回到岳父家去。 好在这新娶进门的偏室,也不属鬼精鬼灵放荡的那类人,自从过了门,每到夜里,就规规矩矩,自个儿在炕梢躺下。除了晚上鼾声大了些,其他方面,还算老实。老三也不至于担心,会因为于丽华不在身边,打熬不过,在这个女人身上破了戒。 好歹熬过了冬季,惊蜇到了,大地角冻,万物复苏,新的一年耕作就要开始了。 三胖子心里爱情,也随着惊蜇的到来,复苏了。 整个冬季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思念着于丽华。可那种思念,怎能比得上蜇惊来时,来得更加猛烈?三胖子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更爱于丽华了! 年前,从岳父家回来时,岳父嘱咐过他,说等到来年开了春,就帮他和于丽华,盖起一套新房子,再置办几亩地,让他们夫妻俩支门过日子。 岳父说,到了那时,他们既然已经分家另过了,料他父兄,也不敢把他们两口子怎么样。父亲便是心里不高兴,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放肆地指派两个儿子,到他们于家门前跪着。 现在惊蜇到了,开春了,估计岳父这会儿,已经在帮他们盖新房了?这个时候,他哪能一个人在家里呆得住?怎么也得到新房场去看看? 合计了一夜,三胖子心里做了决断,明天就到三家子去! 一早起来,三胖子换上一件新衣裳,把旧衣服包进包里,到上屋对爹说,今天会上有集,他有点事儿,想到会上去一趟。 正是春忙季节,家里劳力又不凑手,这个节骨眼儿上,三胖子又来说他有事,要出趟门儿,老海怪心里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老海怪一下子想起了于丽华了,疑心老三这会儿,会不会去找于丽华?一转念,觉得不大可能。这新妇娶进门,都快小半年啦,也没见于丽华找上门来哭闹,也没再见老三往三家子那边跑,估计他们两口子,早就断了念想。老海怪便不再为他们俩的事担心。 可不管怎么说,这个节骨眼儿上,老三来说,他要外出一天 ,老海怪心里仍就不高兴。 放下饭碗,嘟囔道,“一个大老爷儿们,成天哪那么多事?眼面前,是什么时候了?急得找人都找不到,你可倒好……” 老海怪正要一口回绝了三胖子,转念又想,自打年前把三胖子从他丈人家逼回家来,这往日乖顺的老儿子,忽啦巴像变了一个人,成天邋邋遢遢,丢了魂儿似的,家里的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 干活儿时,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肯卖力了,整天吊儿郎当,跟着老大一块儿出去干活儿,老大撮两锨土,他连半锨也撮不上,气得老海怪干瞪眼,却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会儿,要是拧 着他,不让他出门,万一他要耍起魔头,谎称生病,就此不再肯下地干活儿了,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只得忍着气,懑声懑气地应许道,“有事赶紧办完了,早点回来,爹都一大把年岁了,还得成天当壮劳力下地干活。” 见爹应许了,三胖子如漏网之鱼,急忙忙转身离去,回屋拿起包裹,往三家子那边去了。 这一冬天在家里憋着,简直把三胖子快折磨疯了,现在离开了这个家,真的像回归山林的小鸟,走路两脚像踩了弹簧,轻得要飘起来了。这种感觉,甚至连当年借口到南河沿放驴,去会于丽华时,都不曾有过。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三家子。 在村口,三胖子看见岳父家的长工老付,这会儿正赶着马车,从屯里出来。 见了岳父家的人,三胖子觉得亲 性,迎上前去,乐颠颠地跟老付打招呼,“付老板,这是往地里运粪呀?” 长工老付为人敦厚,平日见了三胖子,总是笑着说话。 今天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见三胖子和他说话,老付却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问道,“吴家少爷,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老付这话,问得怪怪的,往常见了他,总要称”姑爷子“,今儿个却冷丁称”吴家少爷“。三胖子听了,觉得好笑,应声道,“上俺丈人家去呀!” “丈人?”老付一脸疑惑地嘟囔道,“你现在的丈人,在哪儿?你怎么走到三家子来啦?” 听老付把话说得这么怪,三胖子止了笑,有点生气,“老付,你今儿个喝大了?怎么说起醉话来啦?” 老付见三胖子这样说,也生起气来,反嗔道,“谁喝酒啦?俺只是没闹清楚,问问你罢了,你要是不愿告诉俺,俺不问就是了。” 三胖见老付有些急眼,也觉得他不是在闹笑话,一本正经地说,“你没喝酒,刚刚怎么还问我,现在的丈人家在哪?你这不明摆着是醉话吗?你说俺丈人家在哪?我有几个丈人呀?” “谁知道你有几个丈人?”老付嘟囔道,“反正俺听说了,你从三家子回去后,又娶了亲。” 见老付说出这话,三胖子着实吓了一跳,知道父亲给他纳妾的事,早就传到了三家子,现在只是不知道,于丽华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会是怎么想的? 既然赶车的老付,都知道了这事,看来是瞒不住了,三胖子急瞪眼,向老赵解释,“不是像倷想的那样,老付,是这么回事,俺爹把俺从这里逼了回去……” 三胖子有些语无伦次,一口气把回家后的事说了一遍,怕老付不信,他又一遍一遍地向老付保证,“我和她,真的没那什么,一点事儿都没有,一到了晚上,她在炕梢睡,我在炕头睡,一点儿都没那什么……” 第108章 老三酗酒 老付见三胖子嘴角冒沫,不停地向自己解释,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倷俩有事儿没事儿,跟俺有甚关系?反正他们老于家人,怕是不信的。 “你是不知道呢,你停妻另娶这事,没过两天,就传到俺三家子来了。起初,于丽华还不信,过了两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偷着跑到倷吴家沟去打听,没料想,竟是真的,倷吴家沟人,把什么都告诉了于丽华。 “那丫头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回家后哭得要死要活的,直等把她爹妈都给闹腾得病倒了,才收敛了一些。 “听说今年过了年,城里日本人开的亚细亚纺织株式会社要招女工,她姑过年回来拜年时,就把她带走了,眼面前,听说在日本人的工厂里上班呢。” 老付说到这里,停了停,低声说,“兄弟,你是不知道呢,你把老于家人的心,都给伤透了,你这会儿上他们家,不情等着去找收拾吗?听老哥的话,趁早回去,别找不自在了。” 说完,老付甩了下鞭子,吆喝一声“加!”赶车往地里去了。 这一惊,可把三胖子吓得不轻。尽管这个冬季里,他偶尔也会想到种种可能出现的不测,可是像眼下这种结局,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老三有些懵圈,脑瓜晕胀。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来;他想怒,想骂人,却又不知这怒火,该向谁喷发出去。在村头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事,要是不到老丈人家去说说清楚,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想去问问老丈人,不是说好了吗?等到来年开了春,就帮他们盖几间房子,再置办几亩地,让他们两口子支门过日子。现在春天到了,房子盖在哪儿啦?地置办在哪儿呀?他的媳妇,他们于家的闺女于丽华,这会儿又在哪儿呢? 三胖子越想越来气,脑门子上像着了火,觉得今天不到老丈人家去说道说道,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三胖子来了脾气,不顾后果地往老丈人家那边去了。 来到老于家门前,三胖子也不呼叫,只是攥起拳头,狠劲儿地擂大门。 过了一会儿,大舅嫂过来开门了,见是三胖子在这里砸门,立时吊眉竖目,破口骂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这般砸俺家的门?” 三胖子看见,这往常一见了自己,总要笑脸相迎的大舅嫂,今天见了他,却像仇人相向,开口就骂,便知刚刚老付在村口说的,不是假话。心里的怒气,倏然消失殆尽,换出一副小心的样子,低声说,“大嫂……” 不料“大嫂”两个字刚刚出口,门里的大嫂,就“叭”的一口吐沫,唾到了他脸上,跟着又是一阵疯狗一样的吼叫,“谁是你大嫂呀?小王八羔子,你以为俺老于家人好欺负,是不是?你就可以随便五马六混? “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有什么能耐?就敢背着俺家她姑,往家里娶小?俺家他姑做错什么啦?就遭倷吴家人那般羞辱?倷老吴家人,是不是自个儿还觉得不糙呢? “你到咱眼面前这十里八村的,去打听打听,听听四周乡邻,都是怎么讲讲倷吴家人的?都臭得顶风熏十里了呀,归起把俺家妹子哄去了,不但不好好待她,却还要羞辱她!现如今,亏你还有脸上门来讨没趣,你赶紧给我滚,滚晚了,小心俺妯娌出来,拿棍棒削你!” 三胖子本以为大舅嫂,只是在气头说的气话,便不十分在意,仍想拿好话跟大嫂好好解释解释。没料想,话还没说出口,大嫂反倒先急了眼,怒斥道,“你不走,是不是?我还不信了呢。” 说完,转身急忙忙往院子里跑。跑到上院,见一群妯娌闻声正从各自屋里出来,大舅嫂长话短说,把三胖子在门口的事说了一遍。 一群妯娌听了,也都个个瞬即由淑女变成了母夜叉,义愤填膺。 三舅嫂更是生猛,回屋从水缸里舀来一大瓦盆凉水,端在手里,和几个妯娌一块儿,来到街门处,见三胖子还磨磨叽叽地站在那里,想跟几个舅嫂勾通勾通。三舅嫂不由分说,一大瓦盆凉水泼了过去,老三立时成了落汤鸡。 其他几个舅嫂,见老三还站在那里拿手抹脸上的水,便一同上前,忽啦一下围了过去。或者拿烧火棍,或者拿笤帚头,或者拿鸡毛掸,或者什么也不用,干脆伸手去挠,一块儿朝老三身上打了过去。吓得老三掉头拔腿就跑。 让老三不能理解的是,平日里见了他,都贤慧温良的一群舅嫂们,如今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母夜叉了?竟然对他下了这样的黑手! 一群舅嫂毕竟年龄不小了,到底比不上三胖子年轻力壮,只几十步跑下去,三胖子已把一群舅嫂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觉得安全了,三胖子才放缓了脚步,还想去跟舅嫂们解释解释。只是听身后一群舅嫂们传来的泼骂声,尽管这会儿他心里觉得委屈,却也不敢回头去争辩了。 正值初春,乍暖还寒,再壮实的身子骨,哪禁得住冷水浇下?三胖子身上刚刚让三舅嫂泼了一身水,跑了一会儿,就觉得冰冷寒心,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身上的湿衣服,只好加快了步子,往吴家沟奔去。 三胖子一口气儿跑到村口,觉着身子不再冰冷,反倒有些湿热。这功夫,心里已不再恐惧,取代的是难以形容的悲愤。 老三心里难过呀,觉得这会儿,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心里满是仇恨,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他恨自己的父亲,恨自己的兄长,恨那些舅嫂,甚至连年前那个刚娶进门的偏室,也让他感到厌恶。 路过梨树园吴矬子家杂货铺时,三胖子冷丁想起,上回父亲给他娶偏室时,那会儿他心里也挺生气,只是当晚喝了三大碗酒,醉了,便觉解脱了,什么伤心痛苦,忧愤仇恨,都在酒精中消溶得干干净净。 三胖子一边想,一边身不由己地进了杂货铺。 吴矬子已年近八十了,腿脚已经明显不利索,还在经营他家祖传的生意。 见三胖子进门,吴矬子颤颤崴崴迎了过来,眯逢着浑浊的老眼,盯着三胖子看了一会儿,“是后街老三呀,有事吗?” 自打父亲在吴矬子家沾上了大烟,最终要了父亲的老命,老海怪就和吴矬子结下了梁子,此后便不让家里人再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去。 眼下,见吴家老三来了,吴矬子就有些疑惑,以为三胖子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另有什么图谋。 “有酒吗?”三胖子问。 “酒有的是。”吴矬子见问,随口说道,“倷爹这回,怎么想开了?家里有什么事呀?今天竟想起喝酒了。倷爹真不善,今儿个还能想起喝酒,赶明儿个,太阳该从西边出来了。” 吴矬子说完,自己先嘿嘿笑了两声。 三胖子知道吴矬子误解了他,开口说,“俺爹不喝,我喝!” 吴矬听罢,愣了片刻,感叹道,“我说嘛,倷爹都几十年不登俺家门了,平日买东西,宁可多走十里路,到会上,也不肯到俺家来呢。倷爹这个人,唉,谁知到底怎么回事?就是看不开事儿呢。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呀?成天拼死拼活地累着,不就图的这张嘴吗?可倷爹却不这么想,他眼里只认得大洋,把钱当成命来看。 “早年,倷爷爷活着时,就因为到俺家铺子里,抽了两口大烟,看把倷爹气的,在自个儿家里修了间黑屋,硬是把倷爷爷活活折磨死了,至于吗?” 说着,吴矬子打开酒坛子的盖,问三胖子,“你是打回去喝,还是在这儿喝?” “在这儿喝。” “赊账?还是现钱?” “赊账!”三胖子说。 “喝多少?”吴矬子又问。 “一斤!” “好酒量!”吴矬子夸赞道。 说着,两手微微颤抖,拿起一斤大提,从酒坛里打出一提,倒进两只大碗里。 放下酒 提,把酒坛盖好,打开账簿,记下酒账,让老三过完目,摁了手印,才把账簿合上。抬头又问,“要不要点什么好吃的就酒?” 三胖子不待吴矬子话音落地,端起酒碗,一扬脖,憋着气,一口干了。放下酒碗,又端起另一只碗,又扬脖喝下。 放下酒碗,抬手把沾在嘴角的酒抹干,觉肚里这会儿像着了火,脑袋像似被烤晕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杂货铺,往家里去了。 三胖子原本没什么酒量,今天又是在气头上喝的空腹酒,明显过量了,出了吴矬子的杂货铺,一经冷风扑面,酒劲儿就涌到头上,下 身开始不听使唤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踉跄过去,几次脚板落地不稳,摔倒下去。回到家里,湿衣服上又沾了不少泥草。 老海怪一见三胖子这个德行,立时气得火冒三丈,破口骂道,“驴进的样儿,你长本事了!是不是?还沾上酒了,赶明儿个,还要抽上大烟,是不是?在哪儿弄的马尿,把你灌成这样?” 酒壮怂人胆,平日一见父亲发火,小腿肚子就抽筋的小儿子,有两碗酒垫底,这会儿见了父亲正冲着他发火,心里甚至产生了某种复仇后的快意,直着眼睛,盯着老海怪看了一会儿,板着舌头,摇摇晃晃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兴!我高兴!好酒!好酒!” 刚刚卸了车的大儿子,见父亲正在冲着老三发火,怕老三又要挨打,赶紧上前架着老三回屋了。 老海怪原本想抽老三一顿鞭子,却又怕这一顿鞭子抽下,会把老儿子打跑了,不再回来。毕竟这个平日看上去乖顺的老儿子,这两年可没少在他面前闹光景,闹得他这会儿,是又气又怕。 看见老三让老大给架回屋里去了,老海怪仍不解气,跺着脚,又朝老三屋里骂了一会儿。 倒不是担心老三这样酗酒,会伤了自己的身子,而是疑心老三私下里,偷了他的钱去吃酒。 骂了一会儿,不待别人劝说,老海怪自己先停了骂声,回到上屋,看看并无别人跟进门来,才小心地打开了柜门,拿出钱匣子,看看里边大洋,一枚也没少,老海怪这才放下心来。 不料心情刚刚好了一会儿,老海怪又疑心老三,会不会学他爷爷早年干过的荒唐事?背着他,偷偷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去赊了账? 想到这一点,老海怪赶紧把钱匣子重新放好,锁上柜门,转身出屋,把老大喊了过来,“老大,你过去问问,看咱家那个败家子儿,在哪儿弄的酒喝?” 老大得话,到老三屋里去了。老海怪望着老大的背影,不停地哀叹道,“败家呀,那驴进的!咱这个家,早晚得败在他手里!” 老大到了老三屋里,见老三躺在炕上,已经打出呼噜,不忍心去叫醒他。看见老三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便小心地把老三的衣扣解开,帮着把老三的衣服脱下,扯过一条被子,盖到老三身上。 这功夫,老三停了呼噜,老大趁机问,“兄弟,咱爹问你,是在哪儿弄的酒喝?” 老三这会儿肚子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口干舌燥,脑瓜迷糊,隐约听见大哥问他,舌头又倒起板来,咕噜道,“好酒,好酒,再来一碗!” 老大见老三这会儿,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实在问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好出了屋子,回到爹屋里,应付道,“那什么,爹,老三醉了,说不清什么,听他嘟囔着,好像是别人,在外面请他喝的。” 老海怪听说老三并不是在吴矬子那里赊的账,一块心病,才算化解,板着脸嘱咐老大说,“你是长子,爹老了,凡事力不从心了,咱家里的事,往后你得帮爹多张罗着,不能什么事都依着爹。我看咱家老三,将来就是咱家的心事,往后,你得帮爹多禁管着他些。” 第109章 老三破防 见爹说话放缓了语气,老大心里也不再害怕,一味地应声着。 老海怪很享受大儿子对自己的驯顺,这会见老大一味地应声着,话头儿也多了。 抽了几口烟,对老大说,“老三这驴进的,看样子是要荒废了,靠不住了。你看,一个老爷儿们,要是找不着一个好媳妇,多糟心呀!这辈子就算完了。 “咱家老三,早先,多好的一个孩子呀!一小就懂事,上学时学业又好,这眼瞅着就是一个好把式啦,不料他却让于丽华那个小妖精,给迷住了。 “当初,他这门亲事,我是不同意的,什么人家呀?轧个儿女亲家,开口就往人家要二百块大洋?就凭这一点,这样人家的姑娘,就不应进咱家的门。 “可倷妈活着时,不听我的话,凡事都要跟我拧着来。再加上老三那驴进的,让那于丽华给迷住了,要死要活的,来折腾我,我是没有办法呀,最好才答应了这门亲事。结果怎么样? “自打那于丽华进了咱家的门,就照着我担心的道儿来了,这两年,给咱家折腾成什么样子啦?再看看咱家老三,你还能在他身上,看到从前的影子吗? “完了,咱家老三,真真让于丽华那小狐狸精给迷住了,给毁啦!” 说了一会儿,老海怪停下,抽了几口烟,寻思了一会儿,又说,“年前,咱费事巴力的,把他给弄了回来,我本想他能改邪归正,慢慢好起来。 “那会儿,老二撺掇我,说咱给老三娶个偏室进家,就能把于丽华那小狐狸精给逼出咱家。 “那会儿,我听老二说得挺在理儿,也没多嘱咐老二,就答应了他。可咱家老二这个人,说话还中,办事却不靠谱呀,你看看,他帮老三娶的这个偏室,是个什么玩意呀?这不可可坑了咱家老三?” 老海怪说着,叹了一会儿气,抽了几口烟,接着又说,“看来,老三是真的荒了,地里的活儿,指望不上他了。 “这阵子,你帮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庄稼把式,到咱吴家沟来找活儿。要是有合适的,今年,咱家还真得雇几个,怎么也得雇两个,地里的活儿,才能应付过来。爹老了,眼面前,跟着大牲口下地,腿脚真的跟不上趟儿了呢。” 经父亲提起这事,老大冷丁想起,前街老骂爷儿,年前死了,三个儿子过了年,闹分家,眼下把房子和地都分了。 老骂爷儿活着时,家里雇了两个长工,李三彪和王大个儿,如今见老东家死了,儿子们分家另过了,今年眼瞅着不能再雇他们了,眼下正忙着要找新东家。 李三彪和王大个儿,都是老把式了,在吴家沟已经干了多年的长工,平日也没听说过两个人有什么毛病,眼下经爹提起这事儿,老大就想到了他们二人。 父亲听大儿子说了,合计了一会儿,发话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俩要的工码是多少?要是差不 离儿,咱就订下他俩。” 老大得话,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事情办得挺顺当,李三彪和王大个儿,虽说心里不大十分乐意给老海怪家扛活儿,都知道他们吴家待长工太刻薄。可眼下又没有合适的好茬儿,便一口价,工钱一年大洋十块。 这个报价,在老海怪眼里,是有些高了,不过呢,这些年,物价也确实涨了不少,现在还想着花八块大洋去雇长工,压根儿是没有影儿的事。 无奈之下,老海怪只好应许下来。这样,多年之后,老海怪只好又雇长工了。 傍晚,做晚饭时,没见到老三媳妇到上屋来,老大媳妇就有些不高兴。 老三媳妇是属算盘珠子的,你拨弄她一下,她才会动一动,你要不指教她干什么,她自己就不知道去干。自打过了门儿,都是听老大媳妇的吩咐,才肯干点什么。即便是干了,也干得让人觉得不如意。平日里,老大媳妇也只是把她当半拉人使唤。 这个老三媳妇自己也不知要强,还三不动晚起早睡,碍着妯娌这层关系,老大媳妇也不好意思去说她。 这会儿要做晚饭了,还不见老三媳妇过来,老大媳妇只得一个人到草屋里去往灶下抱草。 到了草屋门口,听见里面传出母猪睡觉时的呼噜声,老大媳妇以为是圈里的猪跑出来,正躺在草屋里歇息呢。 走进去,才发现,是老三媳妇卷在草堆里,这会正睡得嘴角都流出了涎水。 老大媳妇吓了一跳,疑心这老三媳妇,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专一喜欢在草堆里睡觉。 转念又觉得奇怪,便凑上前去,伸手摇了摇老三媳妇,轻声叫道,“老三家的,老三家的!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怎么跑草屋里睡觉?” 老三媳妇睁开眼睛,眯糊中,看是大嫂,这才坐起身来,指了指自己屋里,问道,“他醒酒了?” 老大媳妇这才明白,这老三媳妇,是看不上自己男人醉酒,才躲到草屋里了,便觉得好笑,说道,“你不爱看他喝酒,得便儿劝劝他就是了,怎么还躲进草屋里睡啦?” 老三媳妇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哈欠,低声嘀咕道,“像俺爹一样,就爱喝个酒,一喝醉了,就打老婆。” “怎么?老三他,刚才打你了?”老大媳妇吃了一惊,问道。 “没有。”老三媳妇说。 老大媳妇明白了,老三媳妇这是怕老三喝了酒,会打他,才躲进草屋里睡觉的。心想这老三媳妇,别看表面上傻乎乎的,心里倒蛮有想法的。 看老三媳妇行事有些好笑,老大家的笑了笑,问,“你在妈家时,倷爹常喝酒吗?” “喝,”老三媳妇说,“一喝就醉,一醉就打俺妈。” “都喝醉了,还能打人吗?”老大媳妇跟着又问。 “打!”老三媳妇嘀咕道,“俺妈的腿,都让他打断两回了。” 听老三媳妇这样说,大嫂心里也酸楚楚的,停了一会儿,说,“行了,你放心,咱家老三,可不是那种人,不会跟你动手的。走,咱一块儿去做饭。” “那可不好说,”老三媳妇嘟囔道,“俺刚过门儿那天,他喝了酒,就把俺赶了出去。”说完,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草,跟大嫂一块儿出去了。 …… 现在的家务活儿,差不多全都压在了老大媳妇一个人身上。 家里新雇了长工,家务活儿比原先多了不少,老三媳妇又不得力,只能当半拉人使着,老大媳就觉得比早先累多了,这会儿,她越发思念于丽华在这里的那段时光了。 想想那会儿,于丽华手一份的,嘴一份的,把原本是老大媳妇的活儿,担去了一大半;平日她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去找于丽华说说;一些事她拿不准主意,于丽华又总能出面,替她出主意。 那时,虽说公爹对她们妯娌刻薄些,可她心里,却不会像现在这么憋屈。 如今却不行了,她憋了一肚子委屈,向谁去说呀? 有时她想跟丈夫说说心里的委屈,可丈夫是个木头人,认准了公爹给他加封的荣誉: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凡事他都要多担当些。平时遇上多大的委屈,也不愿跟爹说出来。 有时听妻子发了牢骚,他不光不知道去安慰安慰妻子,反倒会生硬地训斥妻子,“你能不能少说点?把自个儿管好就行啦!” 妻子是从大烟鬼家里嫁过来的,当初订婚时,又要了婆家的不少钱,自觉有了把柄攥在了婆家人手里,又加上她胆小怕事,往往听了丈夫这样训斥,便不敢再吱声。 如果说这会儿,家里有谁还能体谅老大媳妇的苦楚,那一定是老三。 老三这会儿,心里也憋屈得厉害。 自己恩恩爱爱的妻子,无错被赶出家门;他原本要投奔老丈人,却被父兄硬生生给逼回家里。回到家里,父兄又瞒着他,给他另娶了一室让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偏房。 这段日子,老三像被人用铁钳子钳住了命门,痛苦而无奈。好歹有烈性酒帮忙,在酒精的麻醉下,帮他减轻了不少痛苦。 家里人明显感觉到,老三变了,变得寡言寡语,不爱说话了。眼里盛满了哀怨,行动慵懒,做事懈怠,干活儿时出工不出力,不再像从前那样勤快爽利了。 偶尔心里不顺,就一个人偷着跑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买醉,回来后还谎称,是别人请他喝的酒。 老海怪看不过眼,有时骂他几句,他也不吱声,像没听见一样。要是骂得太过份,三胖子甚至还会称病,干脆躺在家里偷懒,不下地里干活了,气得老海怪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三媳妇经过长时间观察,觉得自己现在嫁的丈夫,性格还真的不错,挺绵的,渐渐也放下了小心,开始大大方方,在老三的炕上睡觉了。 只是这女人,一小在娘家就养成生活简捷的习惯,特别是到了夏季,天气闷热的时候,她就只穿一件开襟上衣和抿裆裤,里面再无任何遮挡,也不穿戴任何女人特有的装束。 每到夜里,她会毫不害羞地当着老三的面儿,脱下上衣和裤子,直脱脱地躺在炕梢睡下。弄得老三必须背过身子,才能慢慢平复心里的躁动。 婆家的饮食虽说清淡,毕竟比她娘家的要好一些。经过半年的调养,新妇的气色大为改观,脸上也长肉了,看上去,也比早先好看了许多,肤色也比早先白净光亮了一些。 除了走路不太雅观,其它方面,还算中规中矩。 走路时,她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掉到了地上,她一直耷拉着头在找,却又老也找不到。 至于这女人身体的其它部位,真的一点儿缺陷都没有。这就侵蚀了三胖子内心对于丽华的忠贞,每到夜里,常常会在忠贞和堕落间痛苦地挣扎。 三胖子到底还年轻,正是火力强盛的当口。长时间没有获得释放,便憋得有些难以忍受。更何况这会儿身边,还躺着一个身体各部位,都发育正常的女人呢? 终于一天夜里,三胖子实在打熬不过,向那女人靠了过去…… 三胖子虽说和那女人行了夫妻之事,心里却一直不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只是身上起火时,才会想到她,靠近她,一旦泄了火儿,就会黑眼不稀见她。 倒是于丽华,和他分离的时间越久,在他心里就越来越演变成一尊渴望拜谒的圣像。 这个新娶来的女人的身子,诚实地履行了妻子的义务,过了些日子,这女人怀孕了。 大嫂记起自己早年怀孩子时,婆婆曾每天早晨,给她加煮一个鸡蛋。眼下听说老三媳妇怀孕了,也按照早先婆婆活着时立下的规矩,每天给老三媳妇加一个煮鸡蛋。 每天比别的妯娌多得到一个煮鸡蛋,这女人也不知道说一声谢谢,觉得这些也都是应当应份的,仍像早先那样早睡晚起,三不动还要耽误了做早饭。好在大嫂为人老实,也不和她计较,什么都将就着她。 老二媳妇却不肯将就她,凡事都要和老三媳妇攀比。 老二媳妇自从有了孩子,便自个儿把自个儿当成了祖宗,整天呆在屋里不出来,借口孩子闹人,家务活儿基本就不上手了,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到上屋。 老二媳妇坐月子,是大嫂一天五顿饭伺候的,直到满了月,她却连句谢谢都不说,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老大媳妇心里生气,身边却没个知心的人,说说心里话,只能一个人忍着。 幸好怀孕期间,老二媳妇好吃懒做,又三不动偷着拿玉米面饼子,到上屋厨房里,偷抹猪大油,结果把自个儿吃得营养过剩,生孩子时,遇上了麻烦,差一点没把她憋死。 助产士说,这都是营养过剩惹的祸。 老二媳妇听了,心里才开始后怕,从那以后,也就不敢再到上屋去偷猪大油吃了。 这样一来,老大媳妇也算了却了一桩烦心的事,不再为油坛子担心。 第110章 金凤争嘴 老三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饭量也比早先大了不少。往常一顿饭,要吃两碗饭,才会觉得饱了;现在一顿饭,得吃三碗饭,才肯放下饭碗。 饭量加大,脸越发胖了,身子开始向横里扩张,尽管走路仍然耷拉着脑袋,干活时,明显比早先笨了许多。 老二媳妇怀期间,就因为多吃少动,结果造成她营养过剩,身上脂肪堆积。生孩子时难产,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大嫂担心,老三媳妇照眼前这样下去,生孩子时也会遇到麻烦。 一天下午,妯娌二人在灶上忙时,趁身边没有外人,大嫂说,“老三家的,你往后得减点饭量了,不能老是这么吃。吃多了,一旦那什么,把身子吃得太胖,等到了日子,生孩子时,会遭罪的。助产士说,闹不好,还会出大事呢。” 老三媳妇听过,抬头望着大嫂,直等大嫂把话说完,才笑了笑,又摇摇头说,“怎么该呢?不会呀,俺在早先嫁过的那家里,怀孩子时,也是这么个吃法,没事,到时候照样生了,也没太怎么遭罪。” 听完这话,大嫂惊得倒吸了口冷气。 好在娶这个女人之前,老二在家里也曾说过,说这个女人,先前曾嫁过一家,只是那户人家不好,老是打他,娘家人去闹了,才把她领了回去。 想到这里,老大媳妇平缓了一下情绪,又开口问,“那你早先生的那个孩子呢?现在在哪儿?” “死了。”老三媳妇见大嫂问,一脸淡然地说道。 “死了?”大嫂听过,心里生出些许可怜。问,”怎么死的?“ “俺也不知道。”老三媳妇低声嘟囔,“一天早晨起来,见孩子死啦,他们家人就赖我,说是我睡觉时,把孩子压死了,就来打我。过后俺爹来了,和他们家闹了起来,就把我带回家了。” 老大媳妇听罢,大致弄清这个女人的来历,心里也隐隐替老三,生出些许提心。临了嘱咐道,“女人生孩子,侍弄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你得多经点心才行。” 说完,觉得光这样嘱咐嘱咐老三媳妇,还是不托底,停了停,又叮嘱,“老三家的,大嫂叮嘱你句话,你可得往心里去呀。你刚刚跟我说的,早先在那个婆家生过孩子的事,往后就别在老三面前再提起了。 “男人,都挺在乎这种事儿。就是在别人面前,你也别再提了,这都不是些什么长脸的事儿,等将来你再生了孩子,可得经心点儿。” 和大嫂相处了半年,觉得大嫂这人挺好,不欺负人,老三媳妇便觉得,和大嫂挺投缘,大嫂问她什么,她也不藏着掖着,有一句,说一句。 眼下见大嫂叮嘱她,便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老三媳妇原本干活儿就不行,显怀之后,行动不便,干起活儿来,越发不待见了。 老二媳妇呢,现在除了吃饭时能见她一面,平日干活儿,根本就见不着她的人影。早先她还借口孩子缠身,现在干脆连借口也不要了,索性就赖在屋里不出来。 家务活儿,现在都压在了老大媳妇身上。可越瘸越把拐儿丢,夏至那天,老大媳妇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事儿了;这两天炒菜时,闻了油烟,又常常会觉着恶心,想吐。 经验告诉她,她又怀孕了。 按说呢,家里的媳妇有了身孕,每天都会给加一个煮鸡蛋,补补身子,何况老三媳妇现在,正享受着这种待遇,这是婆婆活着进,就给立下的规矩。 那么,既然现在自己也怀孕了,每天给自己加一个煮鸡蛋,这应该不过分? 问题是,现在是夏季,从春天开始下蛋的母鸡,现在都开始褪毛了,已经不再下蛋。家里篮子里的鸡蛋,只剩下不足一百只,也就是说,要是老三媳妇到秋天做月子时,家里的鸡还不开张下蛋,那就要到集市上,去给老三媳妇买做月子的鸡蛋了。 眼下,要是再给自己每天加一个鸡蛋,那样,老三媳妇不待坐月子,家里就会没有鸡蛋了。 想到这,老大媳妇只好瞒下自己怀孕的事,不给自己每天加一只鸡蛋。 老二媳妇却不这样想。自打生产不顺,助产士埋怨她,在怀孕期间摄入的营养过剩,再加上平日缺少运动,导致她胎位不正,生产困难。 生孩子时的巨痛,吓着了她,满月之后,老二媳妇果真收敛了不少,不再惦记上屋的猪油坛子,也不再成天在炕上躺着了。除了不肯帮手家务活儿,别的事儿,什么也没落下。 婆家的伙食清淡,天天清汤寡水的,过了些日子,老二媳妇就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身上的赘肉也消减了不少,便有些馋嘴了,想重操旧业,到上屋去偷点什么吃。 不过上屋除了猪大油,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高营养的?一想到偷吃猪大油,会把身子弄胖,生孩子时太遭罪,老二媳妇就打消了到上屋去寻摸点什么的打算。 正好这会儿,她听说,老三媳妇怀孕了,大嫂每天给老三媳妇加煮一个鸡蛋,这就勾起了老二媳妇肚子里的馋虫。 一天,趁大媳妇做晚饭时,又要给老三媳妇加煮一个鸡蛋,老二媳妇抱着孩子到了上屋,跟大嫂说,“唉,大嫂,你再加一个,再加一个。” 老二媳妇满了月,仍不肯过来帮做家务,总是借口孩子缠身,成天赖在自己屋里不出来。 同是妯娌,家务活儿,本应该是大家一块儿干的。老二媳妇不干,势必要把她的那份家务活儿,都推到老大老三媳妇身上,老三媳妇干活不利索,这样,家里的活儿,差不多全压在了老大媳一个人身上。 老大媳妇早就对老二媳妇不满了,可老大媳妇又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发泄出来,这会儿见老二媳妇过来提出这事,就板着脸问,“怎么回事?” “我八成也有了。”老二媳妇涎着脸说,“这个月,到这会儿,还没来事儿呢。” “你光这个月没来事儿呀?”老大媳妇听了,心里有些赌气,拧着老二媳妇的心思说,“不瞒你说,老二家的,我也有了,都两个多月没来事儿了。可到今天,我还没给自个儿煮过一个鸡蛋呢。” “那是为什么?”老二媳妇问,“你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老大媳妇不冷不热地说,“咱家的鸡,早就停蛋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是想一天再要一个,你去跟咱公公说,咱公公要是答应了,让伙里出钱,到集市上去买,鸡蛋买回来了,别说一天给你煮一个,就是咱公公要一天给你煮两个,我也没想法。” 听大嫂说话不对味儿,老二媳妇争辩道,“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嫂,都一样是家里的儿媳妇,多暂分出三六九等了?一样是儿媳妇,一样是怀了孩子,为什么有人有煮鸡蛋吃,有人就没有呢?” 一见老二媳妇犯起混来,老大媳妇也有些胆怯,不敢再和老二媳妇争执,强作笑脸,劝说道,“你也不用和我争了,老二家的,咱家的事,都是咱老公公说了算,反正我也作不了主。当初给老三家的一天加一个鸡蛋,这可是咱老公公答应的。 “你这样,等会儿,咱老公公收工回来了,你去跟他说,看看咱老公公怎么说。你现在跟我争讲,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二媳妇自知理亏,平日又不插手家务活儿,已经过分了,眼见大嫂说出不冷不热的话,便不好再争执下去,嘟囔了几声,抱着孩子回屋了。 打发了老二媳妇,老大媳妇心里开始犯难。说心里话,别的事,去跟老公公说说,还不算什么,可要把妯娌们怀孕的事,说给公爹听,一个当儿媳妇的,如何张得开嘴呀? 可如今家里没有婆婆了,这事不跟老公公说,谁又能做得了主呢?这事要是不去跟老公公说,万一明天,老二媳妇又来找她,她怎么跟老二媳妇解释呀?合计了半天,也没拿出个好主意。 恰好这当口儿,老二收了买卖,赶着驴车回来了。 老大媳妇眼前一亮,心里生出了主意,她觉得,这事,让老二去跟老公公说,最好不过了。 一来呢,老二嘴巧,能说会道的,何况,这又是给他自个儿媳妇说情的事;再说了,老二又是公爹眼里的红人,家里但凡有个大事小情,公爹多愿和他商量。 主意打定,等老二卸了车,到了上屋,大嫂及时拦住了他,开口说,“他二叔,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下。” 二瘸子听了,站了下来,问了一句,“什么事?大嫂。” “那什么,”大嫂嗫嚅了一会儿,低声说,“刚刚,倷家的来跟我说,他又有了,是吗?” 二瘸子听罢,先是一惊,跟着又是一喜,两眼冒出亮光,盯着大嫂问,“真的吗?这败家娘儿们,她怎么没告诉我呢?” “她刚刚才跟我说的。”大嫂忸怩了一会儿,接着说,“那什么,他二叔,咱妈活着时,给咱家立下了规矩,凡是怀了孩子的媳妇,每天家里都要给加一个煮鸡蛋。 “现如今呢,咱家老三媳妇有了,从前些日子开始,我每天给她加了一个煮鸡蛋,刚刚他二婶也说有了,我呢,差不多也和他们妯娌一样了。 “按说呢,也都该每天加一个煮鸡蛋。可咱家眼下的情况是,鸡蛋篮子里,只剩下不到一百个鸡蛋了,刚够老三媳妇一个人吃到预产期,要是我和他二婶再每天加一个,一准是吃不了几天呢。 “这些事,咱妈活着时,都是咱妈一口话儿的事。如今,咱妈不在了,咱爹把家里的事,交给我管。可是,这种事,我怎么在咱爹跟前张得开口呀?他二叔,你嘴头好使,看看能不能帮大嫂,在咱爹面前过个话,让咱爹拿个主意,把这事办了?” 二瘸子平日就爱没事找事儿,在爹面前多嘴,眼见大嫂求他,便一点都不含糊,当时揽下这个差事。 老大媳妇把饭下锅,让老三媳妇烧了一个大开儿,便吩咐老三媳妇撤了火,把灶前的乱草收拾好,等着壮劳力们收工回来开饭。 傍晚,老海怪收工回来时,二瘸子正在豆腐房里磨豆腐。 见爹回来了,二瘸子喊停了拉磨的驴,一瘸一拐追爹到了上屋,见爹已经脱鞋上炕,坐到炕头抽烟,担心豆腐房里的驴,会偷吃大豆,二瘸子长话短说,直入主题,把大嫂刚刚托付他的事,给爹说了一遍。说完,不待和爹商量,旋身又一瘸一拐地回到豆腐房里去了。 二瘸子刚才来说的事,让老海怪听了心烦。不消说,只要是需要家里花钱的事,老海怪听了,都烦。 何况给家里怀孕的儿媳妇们,每天加一个煮鸡蛋,这事儿,是当初老婆活着时,定下的规矩。那会儿,老海怪心里就十分不乐意,只是碍着儿媳妇们的面儿,不便驳老婆的面子罢了。 现如今,老婆不在了,几个儿媳妇,也都处在容易怀孕的年龄上,要是这个规矩不破,将来老是这么每天一个鸡蛋,每天一个鸡蛋,一直到她们将来不能生育了,那得多少鸡蛋呀? 更何况,他,堂堂吴家的一家之主,早已年过半百,天天还要累死累活地,当壮劳力使着,每顿饭却吃不到一盘特殊的“爹菜”,这算什么世道呀? 可是,那些儿媳妇们,就因为怀了孩子,却能每天得到一个煮鸡蛋,嘿!…… 想到这,老海怪就想把家里怀孩子的儿媳妇,每天一个煮鸡蛋这规矩,给破了。问题是,怎么跟几个儿媳妇说这话?才能让她们即使心里不乐意,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呢? 老大媳妇生性胆小,凡事不敢抻头儿。老海怪估摸着,即便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解释,只要告诉老大媳妇一声,让她把家里的孕妇们,每天一个鸡蛋的规矩给破了,想必老大媳妇,也不敢说出二话。 老二媳妇呢,原本就是个老 赶,别看她有时也敢犯混,说话却不大能说到理儿上。 第111章 破家规 何况这老二媳妇,早先有过打骂丈夫的过错,让公婆狠狠收拾了一通。那回,是她来给公婆跪地求饶,家里才原谅了她。 估计这回,听说要破了这个家规,谅她也不敢当着他这个公爹的面儿,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至于老三现在这个媳妇呢,嘿…… 这样看来,他和老大老二,去年想辙儿,把于丽华赶走,这事儿,还真是做对了。不然的话,要想破掉这个家规,不用说别人,光是在于丽华跟前,就不一定能说得通。 想到这,老海怪打定主意,晚饭时,就向儿媳妇们宣布,今后儿媳妇们再怀了孩子,家里不再给每人每天一个煮鸡蛋了。 心里有事,饭就吃得不熨帖,稀哩糊涂地扒了一碗饭,也不知吃到哪儿去了。 老海怪撂下饭碗,向后挪着屁股,坐到炕头开始抽烟,心里一边琢磨着,如何把自己打定的主意,告诉几个儿媳妇? 问题是,这话,本来就不是他这个当老公公的,能在儿媳妇们面前说得出口的。更何况,这事,又是妻子活着时给立下的规矩。 如今要把妻子当初立下的规矩给废除了,原本就不是件拿粉往脸上擦的美事,何况又是关乎儿媳妇们怀孩子的事,让他这个当老公公的,如何张得开口? 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末了,老海怪只得硬着头皮,干咳了一声,脸转向窗外,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却又分明能让屋里人听得清楚,嘟囔道,“那什么,今儿个下晌儿,老二跟我说,他家的,还有老大家的,身子都又不方便了。 “嗯,按说呢,这都是好事,说明咱老吴家,人丁兴旺呀。 “只是呢,那什么,倷妈活着时,给咱家立下了个规矩,就是每当儿媳妇身子不方便了,伙儿里就要每天给一个煮鸡蛋。 “其实呢,这对咱家来说,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才一个煮鸡蛋,那算什么呀?别说一天只给一个,便是两个,三个,那又怎么样?咱家吃不起吗?咱家还差那几个鸡蛋钱儿吗?” 说了这些,老海怪才把脸,从窗户那边儿转了回来,扫了坐在桌边吃饭的三个儿媳妇一眼,接着说,“只是呢,年前老二媳妇生孩子时,可把爹吓坏了。那会儿,听老二媳妇杀猪似的叫唤,把爹急得什么似的,那一晚上都没合眼呢。 “倷大伙儿想想看,那会儿,万一要是老二家的有个山高水低,咱怎么跟老二家的娘家交代呀?这事儿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呢。 “后来,我听助产士说,老二家的之所以难产,就因为她平时,好东西吃得太多,把身子吃胖了,再加上不爱干活儿,骨缝没活动开。结果就险些要了老二家的命。” 听老海怪提起这个话茬儿,三个儿媳妇不知公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都支起耳朵,听公爹接着往下说,“那会儿,我就合计着,这往后呀,咱家,再哪个媳妇身子不方便了,可不能乱吃好东西了,别把身子吃胖了,到时候,多危险呀? “前些日子,老三家的身子不方便了,老大家的问我说,要给老三家的每天加一个煮鸡蛋,当时我就想把这个规矩给停了。 “可又怕老三家的挑理儿:既然老大老二家的身子不方便时,都能每天吃上一个煮鸡蛋,如今轮到老三家的身子不方便了,偏偏我硬要把这个规矩废了,像不像我这个公爹偏心似的? “所以啊,那会儿,爹明知每天给老三家的煮一个鸡蛋,这事不好,爹却也没说什么。可眼下老大老二家的身子都不方便了,眼面前,爹就不能再装彪卖傻、不管不问了。爹这会儿要是不说话,万一将来谁生孩子时,再出点什么事儿,爹这心里,如何能得安生呀?” 说到这,老海怪又抽了几口烟,望着儿媳妇们,见三个儿媳妇脸上都没什么表示,接着又说,“刚刚我说了,这给身子不方便的儿媳妇,每天吃一个鸡蛋的规矩,是倷婆婆活着时立下的。 “唉,倷婆婆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太犟,爱认个死理儿。倷想想,她没念过书,懂得什么道理呀? “可是呢,倷婆婆 偏偏又死犟死犟的,她想做什么事,别人是劝不住的。当初她在家里立下这么个规矩,那会儿我要是和她硬拧着来,像不像是爹心痛那几个鸡蛋似的? “倷都知道,咱家真的不差那几个鸡蛋钱儿。唉,没有办法,那会儿爹只好忍着,由着她胡来。结果怎么样?倷都看见了,老二家的生产时,遭了多少罪呀? “所以呀,今儿个,爹就想跟倷妯娌几个,说说这事,咱是不是该把这个规矩给废了?别再成天鸡蛋鸡蛋地可劲儿造了。倷不能光想着嘴上快活,也得替自个儿生孩子时想想,是不是?” 老海怪说完,瞪着一双斗牛眼,看着三个儿媳妇。见三个儿媳妇脸上没有什么表示,赶紧接着说,“倷要是没什么想法,这事儿,我看就这么定了。” 说完,又望着老大媳妇,“老大家的,赶明儿个,你把老三家的鸡蛋,也停了。” 老大媳听过,点头应了一声,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去了。 老二媳妇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什么,撂下饭碗,回自己屋里了。 老三媳妇看大嫂开始收拾碗筷,也下地跟着忙。 这事,就这么痛快地解决了。 老海怪心里甚是得意,越发觉得,早先把于丽华赶走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妙手。要是于丽华还没走,这回要把怀孩子的儿媳妇的鸡蛋给停了,说不定又要和他犯多少口舌呢? 眼见老大老三媳妇把饭桌收拾好,到外屋刷锅洗碗。老海怪的好心情还没消散,看看儿媳妇们不在身边,扫了几个儿子一眼,自言自语道,“女人这种东西,就是不能太宠惯了。” 给家里的孕妇停了煮鸡蛋,这事,老二媳妇自然不高兴。不过想想当下,正在享受这一待遇的老三媳妇,以后再也别想每天拿一个煮鸡蛋来眼 气她,老二媳妇心里,多少也平衡了一些。 老大媳妇不满公爹的做法,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心里忍着。 只有老三媳妇,听公爹说的在理儿,虽说自己眼下享受的待遇没了,可心里却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心地善良、明白事理的好公爹,也就不去计较这事了。 好在老三媳妇泼食,不挑食,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珍馐美食,在她嘴里,都吃得津津有味。尽管每天停了一个鸡蛋,在老三媳妇身上,并没看出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冬天到了,地了场光,老海怪给家里的长工发了工钱,长工们就回家猫冬了。 今年虽说雇了长工,地里的活儿,自然比往年要精细些,刨除给长工的工钱,今年卖粮钱,一点没比往年少,甚至比去年还多卖了几十多块钱。 老海怪把钱全都存进银行,家里也没有谁,敢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这都得归功于把于丽华那小狐狸精给赶出了家门。 现在家里,除了老三,再也没有谁,敢惹老海怪生气了。 老三现在坏了个煞实,自打把于丽华赶出家门,老三就像丢了魂儿,成天对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干活时吊儿郎当的,出工不出力。人也变得邋遢了,活脱脱一个秋天里霜打的茄子。 更让老海怪不能原谅的是,自打老三被两个哥哥从三家子逼回家,就染了酗酒的毛病,三不动就跑到外面喝酒,回家后也不耍酒疯,倒头就睡。 老海怪一直怀疑,老三又像他爷爷活着时那样,偷着跑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去赊账了。可是,每当问老三在哪里喝酒时,老三就会没好气地说,是别人请他喝的。 这种说法,老海怪压根就不信,因为在吴家沟,还没有谁家,富有到可以随便请人喝酒的地步。更何况吴家沟住着的,都是些会过日子的精细人?无缘无故,哪里会请老三喝酒? 老海怪急着想到吴矬子家去问个清楚,他们家老三,是不是在这里赊酒账啦? 父亲活着时,常到他们家杂货铺里赊账抽大烟,为了这事,老海怪去找过吴矬子,跟吴矬子还吵了一架,和吴矬子闹掰了,两家至今仍不来往。 眼下老海怪家,便是买一个洋钉,宁肯多走十里路,到会上去买,也不肯就近,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去买。 如今只因怀疑自己儿子到他们家的杂货铺去赊账喝酒,他就跑到人家那里去查问,这事儿,要是准成,还说得过去,万一要是没这回事儿,岂不是自讨没趣? 老海怪犹豫了老长时间,到底没敢到吴矬子家去,心里却一直纠结着。 直到腊月初三中午,老三又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一摇一晃地回来时,身后还跟着步态老迈的吴矬子,老海怪心里的疑惑,才豁然冰释。 多年不见,吴矬子的确比早先老了许多。虽说身材矮小,却也无法拒绝自然法则,明显地驼背了,看上去,人比原先更矮了一些。 原本就不太浓密的头发,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如今已经完全不用剃刀和梳子了;早先还不太明显的眼袋,如今像两块多余的赘肉,挂在下眼皮上;只有两只频繁转动的小眼睛,还能看出他早年曾经多么的精明。 吴矬子拖着两条老腿,不慌不忙地跟着三胖子走进来,到了院子里,甚至还心情良好地慢慢转动着脑袋,四下里仔细地打量一番,仿佛这里,他以前从未来过。 见老海怪从屋子里走出,吴矬子也没显出多么亲热,只是把腋下夹着的账簿拿出来,翻了几页,端量了一会儿,递到老海怪眼前,轻声说,“统共十五块大洋,流水都在这儿,下边都有倷家老三画的押。” 老海怪不待仔细去看,就明白了一切,刹那觉得头发梢上都像着了火,两眼怒瞪着吴矬子,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吴矬子大概猜出老海怪想说什么,不待他开口,就指了指三胖子,“是倷家老三自个儿来的,我可从来没去找过他。” 老海怪瞪了吴矬子一会儿,大喘了两口气,转身回屋,从钱匣子里摸出十五块大洋,极不礼貌地扔给吴矬子。 吴矬子极耐心地把大洋一枚一枚数好,看看一点儿不差,才揣进怀里。随后拿出自来水笔,小心翼翼地把账本上老三画押的账目,一笔一笔地勾销。一切都做得极其规范。把一切都做好后,才拖着两条老腿,走出吴家大院。 不待吴矬子走出大门,老海怪就大步流星,冲进老三屋里。 老三这会儿觉得口渴,正要起身去找水喝,见父亲瞪眼巴皮冲着自己奔过来,也不像平日那样害怕了,嘟囔道,“好酒!好酒!” 老海怪听了,以为儿子是在故意挑衅他,气得脖子上青筋爆凸,抡手就是一巴掌,扇到老三脸上,嘴里骂道,“你个驴进的!你不是说,酒是别人请你的吗?那吴矬子刚才到咱家来,是怎么回事?” 三胖子挨了一巴掌,也没影响他这会儿良好的心情,索性把两手搭到父亲肩上,舌头倒起板来,得意地说道,“哥,好酒呀,好酒!” 刚才下手挺重,老海怪觉得手掌都被震得生痛。可再看看三胖子,似乎并不在意刚才这一巴掌,反倒两手像鹰爪一样,抓住老海怪的肩膀,往炕上摁着,嘴里一迭声地叫他“大哥”。 老海怪心里的火气,就渐渐消停下来,感到了一丝的悲凉。正是从这时起,老海怪才相信,自己真的老了,已经老得三胖子都可以丝毫不在意他的巴掌了。 眼面前,正在叫他“大哥”的三胖子,也真的长大了,现在他两手抓住爹的肩膀,当爹的居然有些难以招架呢。 情急之下,老海怪一边大骂,一边挣扎着。 老大听爹在老三屋里大骂,担心老三会吃亏,抬脚冲了进去。见老三这会儿,正摁着父亲的肩膀叫“大哥”,心里又气又笑,怒斥了老三几句,就把父亲从老三手里挣扯出来。 第112章 老三当爹 心烦意乱中,老海怪这会儿才相信,自己真的拿这个老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早年父亲抽大烟,他建了小黑屋,帮父亲戒毒瘾,就把亲爹给戒没了,后来想想,也算情有可原,就原谅了自己。眼下老三只是赊了些酒来喝,也不算什么大毛病,你能把他怎么样? 老海怪气得不行,在院子骂了一会儿,觉得还不解气,就想用个什么办法,来惩罚老三,能帮他醒过腔儿来,改掉酗酒的毛病。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太好的办法,最后打算用以毒攻毒的办法,来吓唬老三。便冲着老大屋里喊,“老大家的,你出来!” 老大媳妇出来,见公爹唬着脸看她,心里就有些害怕,小心地问,“什么事呀?爹。” “咱家冬天储放的萝卜,在哪儿?”老海怪明知故问。 “在窖子里放着呢。” “你去拿一个来,”老海怪吩咐道,“要大一点的。” “你要萝卜干什么?爹。”老大媳妇问。 “你别管!”老海怪气哼哼说道。 老大媳妇不知就里,只得到窖子取来一个大萝卜。 老海怪接过萝卜,一边拿袖头擦拭,一边走到老三的门口,蹲在门边的墙根下,大口啃食着萝卜。一边啃,一边发泄道,“妈了个巴子,你个彪驴进的,你不想过了,爹也不想过啦!咱都一块儿作,干脆把这个家败了得啦!看谁能作过谁?” 邻里们听见吴家院子传出吵闹声,得知是吴矬子跟着三胖子来家里讨账招惹的,都想看笑话,不请自来,聚拢到老海怪家门口,抻着脖子往里面探看。 见老海怪这会儿,正和三胖子赌气,蹲在三胖子门外,大口啃萝卜,嘴里还不住地嘟嘟囔囔,要吓唬三胖子,都笑着在大门外指指点点。 老大媳妇见公爹用这种方式和三胖子赌气,心里也觉着好笑,却又不知该怎么去劝说公爹。 老二媳妇听说老三这一年,光是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吃喝,就欠下吴矬子十五块大洋,让吴矬子找到家里,讨了欠账。便觉自己吃了亏,一时心里生起闷气。 见公爹这会儿,正在和三胖子怄气,便上前唆使道,“爹,你这样在这里空口吃萝卜,咱家他三叔哪里会心痛呀?你想想,爹,一个萝卜,才值几个钱呀?他三叔喝一顿酒,够你买一大堆萝卜呢。 “爹,你要是真想让他三叔心里知道,你也不想好好过日子啦,也开始败家啦,你最好是拿钱,去买一些鱼肉荤腥,咱全家天天胡吃海塞,那才像是你也真的不想好好过日子啦,真的要败了咱这个家。到了那会儿,他三叔见了,兴许才能后悔改过呢。” 老二媳妇虽说老赶,这话却明显话外有音,刺痛了老海怪。 老海怪听老二媳妇说话不对路,停止啃食萝卜,站起身来,瞪着斗牛眼,盯着老二媳妇看了一会儿,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好辩解的话,哼了一声,把萝卜放到身后,背着手急忙忙回屋去了。 老海怪心情彻底崩坏,对老儿子的堕落,无可奈何。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想想三胖子小时候,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懂事伶俐,聪明好学,四邻八乡,谁不说他们吴家,养了一个好孩子?那会儿,你就是在他跟前大声说句话,都能把他吓一哆嗦。 可自打三胖子长大了,特别是和于丽华好上了,这孩子就坏了个煞实,不光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了,眼面前,他还时不时地弄出一些烦心的事,闹得你不得安生,气得老海怪不时想打骂他。 问题是,眼下老海怪明显感到自己老了,而三胖子呢,明显比早先更健壮了,胆子也比先前大了不少。早先,爹随便大声骂他一句,都能把他吓得肛 门一紧一紧的,现在别说是骂,他不害怕,便是气不过时,打他一顿拳脚,老海怪往往都会有踢到木桩上的感觉。 先前,于丽华还在这里时,老海怪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三胖子受了于丽华的撮豁,不然,他怎么会下狠心,生生把于丽华那小狐狸精给赶走呢? 没料想,于丽华走了,三胖子不但没好起来,反倒比先前更坏了,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这可是往败家的道上走呀,老海怪哪能不上火? 诸番打骂无效果,老海怪也曾试图改变方法,怀柔老三。毕竟孩子大了,不能再轻易打骂了。 有段时间,一当发现三胖子醉酒回来,老海怪就强忍着怒气,试着去和三胖子说些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用这种方法来感召他。 不想三胖子冥顽不化,一当听爹说到他吃酒的事儿,便会老大不高兴,反问一句,“爹,就算我是咱家雇来的长工,也得给我个工钱买酒喝?” 一句话噎得老海怪满脸涨红,赌着气,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老海怪也会疑心自己,当初把于丽华赶出家门,这事做得到底对还是不对?要说不对,自打于丽华那小狐狸精被赶出家门,如今他这个一家之主,果真没再遇上那些遭人诘问、理屈辞穷的窘境。 你要说对了,现如今,没有于丽华在家里惹他生气了,老三却和他拧了起来,更让他心烦。堵心的事,一点也不比于丽华在这里时少。 更何况,现在给老三讨的这房媳妇,竟是个不识好歹的傻子,这也成了他这辈子心里抹不掉的疼。 眼下老海怪,真的找不出个理气通脉的好方子,天天只好硬着头皮,领着一家人往下过活。 这种坏心情,直等老三媳妇生了孩子,才稍稍有些缓解。 在这之前,老三媳妇早早就有了临产的迹象。肚子高高隆起,脑袋大幅度向后仰着,行动不便,呼吸不畅,好像只有半口气儿,让人听了,都跟着难受。 只是老三媳妇平日不爱声张,尽管身子不方便,却也一点也没耽搁家务活儿,家里人就把她要生孩子的事忽略了。 直到腊月二十,老三媳妇自个把孩子生了出来,一家人才吓了一跳,慌忙急乱帮她收拾。 早先,老大老二媳妇生孩子时,都曾痛得喊叫过,让家里的一群爷儿们,跟着吃惊。谁也没料到,老三媳妇是在不声不响中,自个儿把孩子生下了。 大嫂听到孩子的哭声赶来时,看见老三媳妇甚至还能冷静地让大嫂帮她递过剪子,异常老练地亲手剪掉孩子的脐带。 这会儿,老大媳妇才真的相信,自己的这个妯娌,看样子,早年真的生过孩子。 倒是公爹听到这一消息,着实吓了一跳,一时间,甚至觉得这不是真的。直 当听到婴儿啼哭,才相信老大媳妇说的,不是假话。 后来,又听说老三媳妇生了个小子,老海怪马上由惊转喜,一轱辘从炕上爬起,坐在炕头美滋滋地开始抽烟,心里暗自感叹,“真是看不出哪块儿云彩有雨呀。想那老三媳妇,平日傻里傻气的,一家人都不把她当人看,可如今头一胎,就给他们吴家生了个儿子,填乎人啊。” 不光公爹,丈夫也对妻子另眼相看了。 早先,因为于丽华的存在,三胖子对这新婚的妻子,黑眼不稀见。万般无奈,只好借酒消愁,甚至连妻子怀孕了,都没引起他的重视。 如今妻子生产了,而且又是个男孩儿,三胖子仿佛猛然间发现,自己已经当爹了!心里勃然一惊,得意之情,随之而生。 老话说,猫养猫亲,狗养狗亲。到底是血脉相连,长时间郁闷之后,三胖子心里,又萌生出暖暖的亲情。酒也不想喝了,媳妇也觉得比先前可爱了,就连对一直心存芥蒂父亲,三胖子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忤逆了。 有时,趁吃饭的功夫,老海怪也会借机训斥老三几句,说些“你如今已是当爹的人啦,往后要正经学着过日子之道,可不能再干些不着调的事啦。” 老三听过,也不再像早先那样反感顶撞了,只是闷不作声地吃饭。 在父亲的眼里,儿子这种闷不作声,便是对他刚刚说的话的一种默认,心里也觉得挺得意,毕竟儿子已有悔过的表示了。 老海怪心里高兴,亲自跑到后街大明白家,求大明白给孙子起名。 大明白翻出万年历,查看了孩子的四台八柱,说这孩命好,主富贵,稍加思索,便给孩子起名叫宝贵。 老海怪听过,乐颠颠回到家里,向全家人宣布了孩子的大名,并叮嘱老大媳妇,务必把老三媳妇的月子,伺候熨帖了。 一时间,老吴家洋溢着好久不曾有过的喜庆。 要不是老三媳妇不留心,惹出了一点意外,老吴家的这种喜庆气氛,一定会延续下去。 老三媳妇的嗜眠,在坐月子期间,得到了很好的发扬,甚至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她好像从出生时就没得到充足的睡眠,正好利用坐月子的机会,把长期缺失的睡眠弥补回来。 整个月子里,她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尽管大嫂按照公爹的吩咐,精心地照料她,给她一日五餐做小灶。可是,除了吃饭和给孩子有限的几次喂奶,老三媳妇差不多一直在睡觉,而且是深度睡眠。 那种张着嘴巴,大开大合的鼾声,往往能从早晨持续到中午,又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又从晚上持续到天亮,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有时孩子饿了,发出猫叫一样的啼声,也无法把母亲从睡眠中惊醒。 起初,丈夫以为妻子是生产时劳累过度,眼下的深睡,是对前些日子过度劳累的修复。 又过了些日子,见妻子仍没有从这种深睡中恢复的迹象,再想想这女人,自打过门儿后的种种表现,三胖子只得承认,妻子是一个长期患有嗜眠症的蠢货。 一经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些天刚刚萌生的对妻子的好感,便又随风逝去,心里不免对妻子生出些许怨恨。 头几天,听到孩子哭啼,妻子却还在睡觉,丈夫就会伸手去推醒妻子。 慢慢的,丈夫发现,要伸手去推醒妻子,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儿。因为妻子在睡眠时,一般是不受外界干扰的。无论是呼喊,吵闹,哭叫,还是院子里的什么声响,你都无法把熟睡中的妻子吵醒。 当你伸手去推醒她时,她也只是暂时中断了鼾声,勉强睁一睁眼,发现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会重新合上眼皮,片刻之后,又发出宏亮的鼾声。 过了一段时间,丈夫便失去了拿手去推醒妻子的耐心,一当孩子饿得哭叫,便会毫不犹豫地朝妻子屁股上狠踹一脚。因为只有当妻子遭此重击,才会立马中止鼾声,瞪着眼睛,转动几下眼珠子,搜寻四周可能发生的危险。 只有在这种时候,丈夫冲着她大喊一声,“孩子饿了!” 妻子才会猛然想起,该给孩子喂奶了。 一旦意识到自己有给孩子喂奶的义务,妻子就会懒洋洋地侧过身子,伸手把孩子揽进怀里,把奶 头塞进孩子嘴里。 孩子得到吃的,就会停下哭声,大口大口地吸 吮。 常常不待孩子吃饱,孩子的母亲又会发出鼾声。 长期只用一个乳 房喂孩子奶,满月之后,孩子母亲的两个乳 房,就发生了偏斜。 更要命的是,这种嗜睡和照料孩子的方式,有时会造成致命的危害。 开了春,老海怪领着壮劳动力正要下地忙活。一天早上,从老三屋子里传出瘆人的叫喊声。 老大媳妇这会儿正在厨房做早饭,听见叫声,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去。 刚到老三的门口,就和老三媳妇撞了个满怀。 老三媳妇这会儿,像一只让人追打的狗,光着脚,蓬头垢面的,一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一边不住地扭头,向后望着追打过来的丈夫。 见大嫂挡在了门口,像遇见了救命的大救星,闪身躲到大嫂身后,也不说话,两眼惊觑觑盯着从屋里冲出的丈夫。 第113章 安慰 看见老三这会儿,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直奔妻子追来,大嫂也吓了一跳,张开两手拦着,大声喝斥道,“他三叔,这天才刚放亮,一大清早的,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我打死她!打死她!这荒料,留她在家里有什么用呀?”老三骂着,便抡起拳头又要向妻子打来,只是碍着大嫂,不能得手,气得直跺脚,冲着大嫂吼道,“大嫂!你别挡,我打死这彪货!” “无缘无故的,你发什么疯呀?”大嫂喝斥道。 “我哪里发疯啦?”老三委屈地喊着,“她把孩子压死了!这彪货,留她在家里干什么?我打死她算啦!” “什么?”大嫂听罢,着实吃了一惊,两腿都吓软了,说话声也有些颤抖,问道,“你胡说什么呀?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压死呀?” “你还以为我说假话呀?”老三气急败坏地说,“孩子这会儿,都硬尸了,就在炕上呢!” 大嫂看老三瞪着眼睛跟她说话,再想想早先,老三媳妇曾告诉过她,说她先前曾嫁过一次,在那个婆家,就曾压死过一个孩子,被那婆家赶了出去,便相信老三说的,不会是假话。 只是这会儿见老三两眼泛红,不能再纵容他撒野,一不小心,怕要闹出人命来。便冷着脸,强作镇静地喝斥道,“孩子都死了,你这会儿打她,又有什么用呢?走,还不赶快去料理孩子?兴许还有救呢。” “有救什么呀?大嫂,都硬尸了。”老三说着,两手抱头,蹲到门边哭了起来。 大嫂知道老三平时喜欢孩子,这会儿正替孩子伤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便拉着老三媳妇进了屋里,一边嗔怪老三媳妇不经心,一边往里屋走,心却止不住噗噗跳个不停。 毕竟人命关天,大小也是条命,何况老大媳妇平时就胆小,从没遇到过种事,哪能不害怕? 只是想到自己是家里的长房媳妇,公爹又让她主持家务,现在既然遇上这种事,也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里屋 老海怪听院子里有人在吵闹,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支起了耳朵小心听着。 直到听说老三媳妇把孩子压死了,惊得老海怪像被开水烫着了,从被窝里蹦了出来,只披了件上衣,光着脚板,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不停地惊叫着,“我的大孙子!我的大孙子!怎么样啦?在哪儿?” 二瘸子刚刚从茅房蹲完出来,恰巧撞上老三在打媳妇,先是有些发懵,等大嫂从上屋出来劝阻老三,二瘸子才弄清了事情的大概,也跟着上前劝说老三。 这会儿见爹从上屋冲了出来,衣装又不是太得体,二瘸子便上前拦着劝阻,一边把老三媳妇夜里睡得太死,把孩子压死的事告诉了父亲。 老海怪听罢,立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就算是个猫狗,也知道护着崽子,一个大活人,硬生生把自个儿孩子压死了,敢是连猪狗不如啊!这种东西,咱还留在家里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她撵走!这要是头猪,我早把她杀肉吃啦!” 老三这门亲事,原本是二瘸子撮合的,二瘸子心里清楚,自打老三媳妇进门,父亲就对这门亲事不如心,对他的办事能力开始生出疑心。 二瘸子生怕在父亲跟前失宠,就变着法儿去讨好父亲。如今听父亲说,要把老三媳妇撵走,这不是明睁眼露打他脸吗?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赶忙劝说父亲,“爹,你小点声,别在这儿吵吵巴火的,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指不定会在背地里,怎么讲讲咱呢? “走,爹,回屋里去,有俺哥和俺大嫂在这儿,就行了。你先回屋消消气儿。” 边说边把老海怪往上屋推。 到了上屋,见父亲还不消气,二瘸子又劝说道,“爹,按说呢,老娘儿们夜里睡觉时压死孩子的事,咱这十里八乡的,也不是一起两起了,常有的事。老三媳妇的精神头儿,原本就不足,如今出了这事,你至于和她怄这么大的气吗?” 听二瘸子说出这话,老海怪瞪了二瘸子一眼,紧闭着嘴唇,拿鼻孔深吸了两口气,把脸转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望着二瘸子,“老 二,凭咱家老三,至于讨这么个媳妇吗?” 二瘸子听出,爹这是在抱怨他呢。 幸亏这事,事先他已预料到了,见爹提起这话,赶紧应付道,“爹,要说老三现在这个媳妇,确实不怎么样,跟于丽华比,那是差得远哩。可是,你没想想?爹,自从那于丽华进了咱家的门儿,你得过好吗? “她三不动闹出些动静,隔三差五地找茬儿惹你生气,你都忘了?你要不是让她把心伤透了,当初你至于让我和俺哥,到三家子去跪着,把咱家老三逼回家来吗? “不错,老三现在的媳妇,论精神头儿,论长相,跟于丽华都是没法比的。可是,你想没想过?爹,自打老三这个媳妇进了咱家的门儿,她惹你生过闲气了吗?” 听二瘸子这样说,老海怪觉得,这些话也在理儿。 凭心而论,除了这回她把孩子压死了,伤了老海怪的心,平日里,这个傻儿媳妇,都是顺听顺说的,还真没惹公爹生过气呢。只是眼下她把孩子压死了,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海怪心里平静。 这会儿见二瘸子这样问他,便无话可说,只是嘴上不住地哀叹,“唉,可怜我那孙子,我那小孙子呀!” 二瘸子看出,父亲已有些回心转意了,便趁机劝说,“爹,孩子没了,你当爷爷的心疼,这谁都说不出什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死了,不能复生,这会儿你不管怎么伤心、上火,也是没用了。 “再说了,老三两口子,还都年轻,将来再生,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与其现在伤心,倒不如等将来,老三媳妇再生了孩子,咱都经点儿心,帮老三媳妇看好孩子,别再出什么差错,我觉得这才是正道,你说呢?爹。” 觉得二瘸子说得不糙,老海怪也停下了哀叹,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帮她看好孩子?怎么帮呀?依我看,这彪驴进的,就是欠揍,可咱家老三,你看他那熊样,哪儿像一个爷儿们?他能管教好自个儿老婆吗?” “你还别看不起咱家老三,爹,”二瘸子仿佛突然和爹有了共同语言,幸灾乐祸地告诉老海怪,“刚刚你没出去时,咱家老三,可把他媳妇打毁了,他媳妇连鞋都没穿,就光着脚跑了出来,幸亏让俺大嫂出去劝住了,要不,老三今儿个,非剥了她的皮不可呢。” 听说老三也能打媳妇了,老海怪心里的伤心和气恼,立时像被一阵风扫走,变得清清亮亮,甚至脸上还流露出几分得意,瞪着眼睛问二瘸子,“真的吗?老三敢打媳妇啦?” “可不嘛。”二瘸子在旁边添油加醋说道,“一早上,把我都吓着了。老三眼珠子都红了,在后面追着媳妇猛打呢。” 老海怪装了一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感叹道,“老三这熊儿,到底像个爷儿们了。” 二瘸子见爹心情转好,趁机劝道,“爹,这老话说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就说咱吴家沟,谁家能够成天都是喜事呀?不如意的事,也不少。 “可人家为什么都能把事儿匿下,别人都不知道呢?依我看,就是人家出了什么事,不声张。不像咱家这样,家里但凡有点什么事,就吵吵巴火地到处张扬,归起弄得满城风雨,让人家在背后看咱的笑话。 “你说是?爹。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你看,就拿老三媳妇这事来说,在咱吴家沟,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西南坡那边的死孩子山上,年年在那里烧的死孩子也不少,平日村里人,谁去问过,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 “眼下咱家出了这点事,要是像刚才这么吵吵巴火的,最后让村里知道了,到处去讲讲,那不成了别人的笑料?” 老海怪越听越觉着,二瘸子说得在理,心情也顺畅了不少,把烟抽完,在火盆上磕尽烟灰,抬头冲着二瘸子说,“中,老 二,你去跟老大说一声,让他抱两捆谷草,倷哥俩儿,把孩子送到西南坡那边烧了。唉,可惜我的大孙子,没病没灾的,却平白无故地死在他妈手里,哼!” 听爹吩咐了,二瘸子起身去了。 家里的一场变故,就这么了结了。 老三媳妇自知闯下大祸,在家里越发夹起尾巴做人,凡事不敢哼一声,彻底习惯了逆来顺受。 无论谁吩咐她什么事儿,她都低头应承,不敢稍有抵触。 三胖子又重新拾起酗酒的嗜好,隔三差五,到吴矬子家去赊酒吃,只是如今每回醉酒回家,三胖子身上又添了新的毛病,那便是手脚不再像从前那样规矩了,嘴上也不干不净,对待妻子,说骂就骂,想打就打,毫无顾忌。 这就让父亲对他的感受,复杂起来。从前三胖子宠惯媳妇,可没少惹爹生气。现如今,老三终于能够随心所欲地打老婆了,可偏偏又添上了酗酒的毛病,正应了古人那句名言:此事古难全呀。 八月十三,老大媳妇又趴窝了,又生了个小子。 眼面前,三个儿媳妇,就数这老大媳妇,最中老海怪的意。不光人好,肚子也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又从不惹老海怪心烦,老海怪心里就开始偏向这大媳妇。 听老大过来报了喜,老海怪心里得意,顺口嘱咐道,“我估摸着,咱家里,现在除了小米,鸡蛋怕是没有了。你去问问倷家的,看看家里都少什么,让她报上来,我让老 二去买。 “老娘儿们做月子,可是个大事,别不割舍花钱。你再去告诉老 二老三媳妇一声,就说是我说的,嘱咐她们两个,好生伺候月子,可别有什么闪失了。” 老大得话,一一应声照办。 春天里,老三媳妇生孩子时,老海怪心里乐得了不得,轻颠颠地跑到后街去找大明白,求大明白给看了八字,又给孩子起了名。 大明白说,这孩子命好,主富贵,给起了个宝贵的好名儿。 没料想,实际上,这孩子不光命贱,还短寿,连生日都没过,就让他妈给压死了。 老海怪就对大明白那套把戏,有些怀疑,不再信他。 如今老大媳妇又生了个儿子,老海怪就不再去找大明白起名,而是依据吴家的辈份,孙子辈的属宝字儿,给这个孙子起名叫宝民。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保国安民嘛,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大孙子叫宝国,老 二叫宝民,也不算二五眼。 老 二媳妇平日懒惯了,听说公爹吩咐她和老三媳妇,给大嫂伺候月子,心里老大不乐意。 表面上却不敢说什么,毕竟她自个儿坐月子时,是大嫂伺候的。 如今轮到大嫂坐月子,她要是不照面,如何说得过去? 老二媳妇虽说老 赶,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最初的几天,每天她还能喊过老三媳妇,两个人一块儿,给大嫂伺候月子。 没几天,老 二媳妇就现了原形,借口孩子缠身,待在屋子里面躲清闲,光使唤嘴儿,到时候只喊一声,“老三家的,该给大嫂做饭了。”自己却不肯露面。 老三媳妇现在,活像一个奴隶,在这个家里,哪里敢对别人有半点不顺?听到二嫂喊她,便一个人到上屋灶上去忙碌。 只是老三媳妇实在太不上路,哪里会做家务?做饭更是难为她了。 即便是稀里糊涂地把饭做好,也是要么糊焦了,要么夹生了;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要么就是米里的砂子没淘洗干净,牙岑。 这可苦了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做的美味,着实让她消受不了。在炕上躺了没几天,实在忍受不了老三媳妇的精心照料,心里赌着气,早早就起身操持家务了。 第114章 调治小金凤 三胖子又不着调了,白天干活吊儿郎当的,出工不出力,回到家里,稍不如意,就冲着媳妇施展拳脚,心情不顺时,又偷着跑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赊账喝酒。 虽说是一母同胞,老大老 二,眼看着老三这般败家,心里也老大不高兴,可又奈何不得他,兄弟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老三之所以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他们兄弟当初跪逼出来的。想到这一点,往往也会内心自责。 不过自责归自责,想想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二人每日清汤寡水的,不见什么荤腥,老三却可这般造作,三不动酒肉造着,心里也不平衡。 二瘸子心里不服气,便在家里的小买卖上找平衡,每天总要想着法儿,多黑下几枚铜板。 苦就苦了老大,平日里稍有懈怠,父亲就拿“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句古训来教训他。 时日长了,老大便真的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得给兄弟们做出表率。心里不平,也要强忍着怨气,闷着头,做少东家,成天领着家里的长工下田干活儿。 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有想法,更何况几个妯娌呢? 当然了,老三媳妇是不会有什么想法的,这跟她是丈夫的妻子,并没什么联系,而是她那仿佛与生俱来自卑感,让人觉得自打她一掉下娘胎,就在为某种原罪救赎。 平日里,这个老三媳妇,从来不敢正眼与人平视,逆来顺受,已经成了她的专利。即使挨了丈夫的拳脚,她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挨打时,只会本能地将身体收缩一下而已,甚至连痛楚的表情,都一点也不敢夸张,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老 二媳妇却不这样,看见小叔子,天天游魂撞尸似的不着调,心里就气鼓眼胀的,恨自己不是个爷儿们,要不然,也像小叔子一样,天天到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赊账买醉,看公爹管还是不管? 可惜呀,自己是个女儿身,怀里又有个孩子缠着,把她拴在家里,动弹不得。 眼下,老二媳妇能做的,就是心安理得地不再做家务活了,觉得便是这样,也比老三那个酒鬼强得多了。 就在老 二媳妇怨气冲天的当口儿,她没料到的,只有一点,那便是老大媳妇这会儿,已经对她忍耐到了极限。 现在这个家里,别看老三天天,像丢了魂儿似的不着调,可大嫂心里并不生他的气。老三是怎么一步步,让公爹逼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大嫂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至于老三媳妇,老大媳妇也不生她的气。老三媳妇天生就是一只赶不上架的鸭子,任凭你打她骂她,她就这样,并不是故意的,你能把她怎么样? 倒是老 二媳妇,实在让大嫂看不过眼。 虽说老 二媳妇也是一个老 赶,可实际上,她不彪不傻,心眼儿却极不好使,自打进了吴家的门,她就处处耍心机,总把别人当成傻子。 早先婆婆在时,有婆婆盯着,她还不大敢太放肆。可自打婆婆不在了,老 二媳妇可算放了鹞子,在这个家里,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虽说公爹早就吩咐她,让她跟着老大媳妇操持家务,可她从不把大嫂放在眼里。 自打有了孩子,老二媳妇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里的祖宗了,成天躲在屋里不干家务活儿,还时不时说出几句风凉话,发泄对两个妯娌对她照料不周的怨气。 气得老大媳妇成天鼓胀着肚子,没处诉说。 有时,实在气不过,夜里趁孩子睡熟,向丈夫倒倒心里的苦水。可是,丈夫性格倔犟,像公爹,虽说他自己肚子里也是装满了怨气,可当听罢妻子抱怨,却让他对自己的妻子不满起来。 在丈夫的眼里,女人往往是乱家的祸水。一个家庭,要是不把老娘儿们禁管好,让她们成天乱呛呛,迟早要闹出事端。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一当听到妻子向他诉说老 二媳妇的不是,丈夫都会闷声闷气地数落道,“长嫂为母,你哪能和她一般见识?把自个儿管好就行啦!” 老大媳妇生性懦弱,丈夫一句话,便把她剩余的话噎了回去。 四月中旬,老 二媳妇又趴窝了,又生了个丫头。 二瘸子心里高兴,趁助产婆给孩子洗澡,一瘸一拐地跑到上屋,向父亲报了喜,“爹,俺家的生了!挺顺当的。” “养了个什么?”老海怪听过,瞪亮眼睛,问道。 “丫头!”二瘸子得意洋洋地说。 “丫头?又是丫头片子!”老海怪听罢,立马泄了气,眼里也没了亮光,拿过烟 荷包,把烟袋伸进,装了一袋烟,点着后吸了起来。 二瘸子看出父亲心里失望,巴结道,“爹,你看这孩子,给起个什么名儿才好?” “嗨,”老海怪停了吸烟,叹了声气,说,“一个熊丫头片子,什么起名不起名的?依我看,老大叫大丫儿,这个就叫二丫儿。” 二瘸子听过,心里不得劲儿,脸上却装着挺高兴,就势说道,“挺好的,爹,就叫二丫儿。” 春天里,正是青黄不接。老大媳妇年前刚生了孩子,老 二媳妇平日又不肯搭 手家务,挺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三媳妇打理的,那家务事操办得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等到老 二媳妇趴窝时,家里自然没攒下什么像样的东西。 老大媳妇,对老 二媳妇在自己做月子时的表现,一直耿耿于怀,见家里眼下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可供女人坐月子吃,也并不放在心上,托辞孩子太闹人,没空照顾老 二媳妇,便将伺候月子的事,托付给老三媳妇。 老三媳妇也不推辞,听大嫂的吩咐,把伺候老二媳妇坐月子的事,给兜揽下来。 老三媳妇伺候的月子,老大媳妇已经领教过了。现在老大媳妇之所以把伺候老 二媳妇月子的事,交给老三媳妇,也是想给老 二媳妇一点颜色看,让她也体验体验老三媳妇伺候月子的难处。 顺便也让老二媳妇感悟感悟,别总把别人当傻子,把自己应干的家务活儿,都推到别人身上,又想处处得到别人的精心照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果不其然,只两天功夫,老 二媳妇就出声了。 那天晌午,老三媳妇把老 二媳妇的月子饭送到她屋里,老 二媳妇只吃了两口,便眉头紧锁,一时怒从心头起,瞪着一只独眼,甩手将一大碗饭摔到地上,也不在意老三媳妇这会儿还在炕前,破口骂道,“妈了个巴子,这家里的人都死绝了!指派个废物伺候我,这叫什么饭呀?你端去喂猪,看猪吃不吃?” 眼见老二媳妇发了火,老三媳妇情 知不是对手,便机警地躲了出去。 大嫂正在上屋刷锅,准备做一家人的午饭,听老 二媳妇在屋里出了声,已猜出个大概。 见老三媳妇惊觑觑地从老 二屋里出来,老大媳妇心里就有几分得意,嘴上却故意问老三媳妇,“老三家的,老 二家的怎么啦?” 老三媳妇虽说有些傻,却并没傻到底儿透,这会儿她心里,明白老 二媳妇为什么发火,见大嫂问她,嘴上却说,“俺也不知她是怎么啦,俺把饭端给她,她吃了两口,忽啦叭就两眼冒火儿,把饭摔到地上,嘴里骂了起来。” 老大媳妇装着不知实情,让老三媳妇坐下烧火,转身到下房老 二屋里去了。 进了屋里,见一只大瓷碗已摔碎在地上,瓷片间到处是小米粥。 见到大嫂进来,老 二媳妇像似猝然撞见仇人,怒瞪着一只独眼,冲着大嫂吼道,“他们吴家人敢是死绝了!老娘坐月子,这么大的事,他们却让一个傻子来伺候月子,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妈了个巴子,连一碗小米粥都能做糊焦了,老娘这个月子,还怎么坐呀?” 骂完,扯着娘儿们嗓子捶胸踢炕、嚎哭起来。 别看老大媳妇平日胆小怕事,今儿个见老 二媳妇这个德行,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心里一阵窃喜,嘴上却话里带味儿地劝道,“老 二家的,你也别生气,眼下咱家的情况呢,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俩儿身边都有孩子,脱不开身子,只有老三家的能伺候月子。 “老三媳妇就这么个做法儿,你说她骂她,也没用。当初我坐月子时,不也是只有老三媳妇一个人伺候的吗? “你现正在坐月子,可得小心点儿,万一怄气,气坏了身子,把奶水气回去了,孩子可就遭殃了。 “再说了,不管怎么,老三媳妇是咱的妯娌,她也不是光对你这样,自打进了咱家的门,她不一直都这样吗? “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样只为了一口吃的,就不管不顾地对她漫天泼骂,要是让咱老公公和他三叔听见了,那不是打他们的脸吗?你说是不是?” 老 二媳妇虽说是个老赶,不过大嫂的话,她却分明听出了味儿来。大嫂明里是在劝她,可话里话外,却分明是对她,长期不帮着搭手家务这事表示不满,何况自己平日又确实做得过分了,这会儿听大嫂说出这话,心里不高兴,却也只好忍着。 果然,听大嫂说完,老 二媳妇也停了哭声,心想自个儿有短处,攥在人家手里,再硬下去,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要是老大媳妇果真不肯搭手,她这个月子,恐怕真的要受老三媳妇折磨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想到这,老 二媳妇抹了把眼泪,跟老大媳妇说起软话,“大嫂,前些日子,孩子太闹人,家里的活儿,我真的耽搁了不少,让你受累了;年前你坐月子时,俺寻思,有老三家的照料就行了,也没搭上手,可谁料想到老三家的,这么完蛋呢? “估计你坐月子时,一准也吃了不少苦。你放心,大嫂,等俺把这个月子坐完了,不管怎么样,肯定帮着你把家务活担下来,不能再让老三家的祸害了。” 见老 二媳妇服了软,老大媳妇也不是刁顽之人,也就借坡下驴,说了几句客套话,妯娌间的过结,就算解开了。 以后伺候老 二媳妇月子的事,老大媳妇便不再让老三媳妇上手,无论怎么忙,都要挤时间,样样数数地给老 二媳妇做 好。 八月十五,秋粮刚上场。 中午,屯长吴保官在村里贴出告示。 告示上说:大日本帝国关东州当局命令,自本月底,关东州实行粮食新政,禁止私人从事粮食交易;各家收获的秋粮,必须统一卖到会上的粮公所;村民家中不准私藏粮食;每户人家须凭上缴粮食的凭证,每月按时到镇上的粮公所购买一家人所须的粮食。 起初,老海怪并没在意这些新政,觉得小鼻子就是爱折腾,把一些简单的小事搞得复杂。其实这些新政,和早先的政策并没什么两样;再说了,哪年家里的粮食,不是都卖给会上的粮公所的? 可是,到了月底,老海怪就不这么想了。 先是二瘸子停了家里的买卖。因为新政明令禁止私人从事粮食交易。 接下来,吴保官在下个月初,带领日本警察,到吴家沟挨家搜查粮食。但凡发现谁家藏有多余的粮食,全部收缴充公。不但如此,连这家的主人,也要被捉去蹲笆篱。 一时间,吴家沟人心慌慌,都觉得有什么不幸正在降临。 老海怪甚至有些后怕,因为当初二瘸子曾建议他,在家里私藏一些大豆,以便风声过去后,他好重新磨豆腐,做小买卖。 “当初,幸亏没听老二的,要不然,爹这会儿,大概就得去蹲笆篱了。”日本人抄家的那天傍晚,吃晚饭时,老海怪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下个月,老海怪带上粮本,让他家老大套上马车,到会上的粮公所去买回全家当月的口粮时,发现他们买粮的价格,是他秋天里卖粮价格的一倍。 “这不是明睁眼露地打劫吗?妈了个巴子,小鼻子那帮鳖犊子,跟红胡子有什么两样?” 回到家里,老海怪破口大骂日本人。 第115章 失财 年底,屯长吴保官又在村里贴出告示,这回是颁布大日本帝国关东州当局的屠宰新政。 告示里,命令吴家沟村民,为了生猪屠宰卫生安全,科学合理地征收生猪屠宰税,当局对生猪屠宰进行集中管理。 今年吴家沟村民宰杀年猪,必须集中到会上的临时屠宰场里进行。如有村民心存侥幸,私屠滥宰,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吴家沟居住的,都是些厚道老实人,哪敢忤逆当局的命令? 老海怪是压根就不愿在家里杀年猪的,早年一到年底,他都会找出各种借口,把家里的年猪拉到会上卖掉。 当初,是妻子和孩子们用了不少办法,才让他勉强答应每年家里杀一头年猪。 如今,听说当局禁止私自在家里杀年猪,老海怪听了,心里反倒有些高兴,觉得挺好,这回,他再也不用去寻找不杀年猪的理由了。 担心当局的政策会变卦,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就催促老大套上马车,爷儿几个费了不少力,才把圈里的肥猪捉住,绑到车上,拉到会上去屠宰。 那天傍晚,老海怪垂头丧气地坐着马车回到吴家沟。 可可一头大肥猪,除了猪头和四只蹄子,外加一堆猪下水,原本价值十六七块大洋的猪肉,小鼻子只付了他八块大洋,就强行收购了。 下了车,老海怪耷拉着脑袋,回到屋里,爬到炕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抽闷烟,直等老大把两挑筐猪下水从车上搬下,卸了车,回到屋里,老海怪才停下烟,盯着老大,看了一会,嘴唇颤抖着,气呼呼地诅咒道,“老大,不信你看着,小鼻子那帮鳖犊子,迟早要遭到报应!” 当局的禁令,断了二瘸子的生意。好在二瘸子头脑机灵,另辟蹊径,每周到城里,批发一些日用百货和土杂回来,天天赶着驴车,走街串巷,四处兜售。 只是吴家沟一带的乡村,住着都是些会过日子的庄稼人,平日把日子过得极仔细,买东西,都要挑选便宜耐用的。一只瓷碗,往往能传承几代,要不是必须增添什么家什,他们一般是不会买什么东西的。 二瘸子的生意,也就不见什么起色。只是每日赶着驴车东蹓西逛,指望能赚几个铜板。这样一来,每天从外边听到的消息,自然要比村里人多。 腊月底,二瘸子探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回家后神秘兮兮地对父亲说,“爹,今年咱可亏死了,光地里的粮食,就少了卖了一半的钱。” 老海怪听罢,斜了二瘸子一眼,说,“谁说不是呢?可那些鳖犊子拿枪盯着咱,粮食不卖给他们,卖给谁?” “走私货!”二瘸子撇着嘴说,“你是不知道呢,爹,黑嘴子那边,走私走得厉害呢!” “怎么走?”听说有走私货这条道儿,老海怪瞪圆了斗牛眼,盯着二瘸子问,“他们的粮食,是从哪弄的?” “自己家地里打的呗。”二瘸子说。 “自己家地里打的?”老海怪疑惑不解地问,“秋天地了场光时,咱打下的粮食,不都让小鼻子收走了吗?” “人家可不像咱这么听话,爹,”二瘸子又撇了撇嘴,悄声跟父亲说,“秋天里,山里那些人家,听说小鼻子收粮价钱太低,就只拿出一丁点儿,卖给小鼻子的粮公所,剩余大头儿的,都藏到了自家的草垛里,或者干脆藏到场窝房里,而后把场窝房的门窗封上,天天躲在远处盯着。 “等小鼻子警察抄过家,山东家那边收粮食的走私船,就趁夜开过来了,天天夜里都有人往那些船上运粮。 “你知道吗?爹,那走私的粮价,可比小鼻子收粮的价钱,高出一倍呢,你想,咱把粮食全都卖给了小鼻子的粮公所,是不是少卖了一半的钱?” 听二瘸子说了这话,老海怪觉得,心尖儿像挨人戳了一刀,一阵隐隐的疼,眉头蹙了一会儿,掏出烟袋,装上烟,抽了几口,眉头才舒展开来。 缓了口气,跟二瘸子说,“老二啊,这事,你还得再去打听打听,弄准成了。要是真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那咱明年,也照这个路子去做,省得把粮食卖给小鼻子那帮鳖犊子,妈了个巴子,跟红胡子有什么两样?” 二瘸得话,应了一声,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转眼又是一年,秋后,老海怪领着家人,趁人不注意,做贼似的,悄悄把刚打下的新粮,装进麻袋,藏到草垛下,上面用玉米秸盖好。 剩下一些差等的,胡乱装进麻袋,拉到会上的粮公所卖掉。 入了冬,小鼻子警察又到村里挨家挨户查抄粮食。 有了去年的教训,吴家沟人变得聪明了,各家各户都琢磨出私藏粮食办法,都私下藏储了不少。小鼻子警察尽管查抄得仔细,也没在村里查出多余的粮食。 腊月初一,二瘸子从黑嘴子码头,带回确切的消息,说今天夜里,从山东家那边有船过来。 得到消息,老海怪兴奋得汗毛都抖动起来,当即吩咐老大套车,到场院上草垛边,扒开草垛上的玉米秸,把秋后私藏的粮食装到车上,由二瘸子带路,爷儿几个连夜赶车,往黑嘴子那边奔去。 将近半夜,摸黑赶到黑嘴子码头,发现他们已经晚了一步。 码头上,在他们前边,已经排了十几辆大车,都是拉着粮食来走私货的。 不管老海怪在家里如何露道,到了别人的码头上,还得守规矩,只好排在前面大车的后边,耐心等待。 等着卖粮的人都挺紧张,好歹黑暗掩盖了他们慌恐的神情,人人肚子里,都像揣了个兔子,却又都装着深沉老练,装模作样地不动声色,等着轮到自己去过磅卸车。 二瘸子身子单薄,虽说穿着厚棉袄,却也经不住海上的夜风侵凌,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就抗不住了,跳下车去,绕着大车,颠着脚慢跑。 老海怪坐在车上,心里焦急,见二瘸子围着大车不停地跑,心里烦乱,冲着儿子低声嘟囔道,“老二,这深更半夜的,你别绕着车跑,别惊着牲口。你要是实在太冷,就沿着村里的街道跑跑,顺便望一望风。” 二瘸子得话,只好壮着胆子,沿着村里的街道往村外跑。心里害怕,少不得两眼贼溜溜地不停地四下张望。 将到村口时,猛然看见远处的官道上,有两束强光向这边射来,光束一晃一晃的,而且越来越近。二瘸子蓦地想起,今晚他和父亲、大哥到这里来,是干一件犯法的事,这远处的灯光,是否意味着凶险正在向他们袭来? 这种想法刚一萌生,二瘸子的心脏立时紧缩起来,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来不及多想,掉头往码头那边奔去。 老海怪见二瘸子呼嗤呼嗤地一路奔来,不待他开口,二瘸子一把抱住坐在车上粮袋上父亲的靰鞡,气喘吁吁地跷着脚低声说道,“爹,我刚才,看见村头那边,有车灯晃动,像似朝咱这边开来的,我看不像是什么好事,爹,你和俺哥,咱一块儿到别处躲躲。” “躲?”老海怪愣了一下,嗡声嗡气地问,“上哪儿躲?咱这车呢?这一车粮食呢?” “爹,老话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车马粮食重要,还是命重要呀?”二瘸子仍低声地劝说父亲,“再说了,咱只是在这眼面前躲一躲,车马粮食都能看得见,料也不会丢了,万一要真的是小鼻子来了,咱跑时也安全,是不是?” 见二瘸子说的在理,老海怪停了一会,借着夜色,冲着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猪圈努了努嘴,闷声说,“咱就是躲,也不能太远,就到那家的猪圈后面躲一躲。” “行。”二瘸子说着,拉上父亲和大哥,一块朝猪圈那边走去。 到了猪圈边,二瘸子让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不小心把猪圈墙上的一块石头弄掉了,惊吓了圈里的猪,发出急促的哼哼声,随后,主人家院子里狗也跟着狂叫起来,闹得这爷儿仨心里也跟着紧张。 就这功夫,一道强光猛然间从不远处射来,接着听见瘆人的刹车声,一辆卡车停到正在排队的马车旁边,车上不断地有日本宪兵跳下,宪兵们端着枪,嘴里唔哩哇啦呼喊着,把码头上的人马,团团围住。 老海怪爷儿仨头皮一阵发麻,六条腿都有些发软。 幸亏二瘸子脑袋还算清醒,片刻惊慌后,马上意识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低声跟父兄说了句,“快跑!”说完,拉开双腿,向村外逃去。 猪圈旁边是一道不太高的土岗,爷儿仨连爬带跳,爬上土岗。土岗上边是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坡,爷儿仨一溜烟儿,拼命往山坡上跑去。 刚跑了几步,从卡车那边射过一道手电光,随后就听见有人用日本话冲他们喊叫。 二瘸子和大哥上过日本人的公学堂,会几句日本话,知道这些喊叫,是在命令他们站住! 爷儿仨情知不是什么好事,哪里还敢理会日本宪兵的喊叫?头也不回,直往山坡上的一片小松林里奔去。 刚进小松林,爷儿仨就听见头上有什么东西,像寒风划过树枝一样呼啸掠过,紧跟着,又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 爷儿仨知道,日本人正在向他们开枪。好在这会儿,爷儿仨已跑进了小松林,茂密的松叶,遮住了日本人的手电光,爷儿仨这才稍觉安心,猫着腰,拼命地向前奔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爷儿仨好歹跑出了小松林,趁着夜色,爷儿几个避开官道,专挑小路,直奔吴家沟去了。 一路上,爷儿仨顾不上说话,都呼嗤呼嗤急喘气,像参加马拉松竞赛的运动员,不时侧目看看是否有人要赶超自己。 将近拂晓,直 当跑到了自家的门口,爷儿仨才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老海怪年龄大了,二瘸子腿脚不好,这会儿都累到了极限,只有老大显出了体能上的优势,急忙走到前面,就要去推街门。 直到这会儿,老海怪才醒过腔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老大猛地呼喝一声,“慢着!老大,咱家的车呢?那三匹马呢?还有那一车粮食呢?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说罢,掉头就往回走,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道,“我得把车要回来,把马要回来,把粮食拉回来……” 二瘸子听爹说出这话,一伸手,拉住父亲的胳膊,低声说道,“爹,都什么时候啦?你还惦着车马、粮食?不要命啦?” 见二瘸子说出这话,老海怪怒瞪着斗牛眼,冲着二瘸子吼道,“那咱家的车就不要啦?咱家的马就不要啦?还有那些粮食,多少钱呀?一百多块大洋呢!” 听爹说话一声高似一声,二瘸子急急向父亲使着眼色,劝道,“爹,天快亮了,这会儿,村里人都起身了,你这么吵吵巴火的,要是让巡夜的撞见了,把咱弄到会上,那小鼻子能放过咱吗?” 一听二瘸子提到日本人,老海怪果然收起了脾气,不再嚷嚷,跟着两个儿子回到屋里,坐在炕沿抽了几口闷烟,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爷儿几个惊吓劳顿了一整夜,身上的棉袄都让汗水湿透了,这会儿又饿又困。 老大媳妇早饭已经做好,爷儿几个胡乱吃了几口,各自回屋睡下。 这一觉睡得沉实。 直到下半晌,老大媳妇急冲冲跑回屋里,推醒丈夫,慌忙急乱地说,“他爹,赶快起来,他爷刚刚出去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听说要去找什么东西,我问他要找什么,他也不理我,你快去看看。” 老大听了,吃了一惊,问道,“咱爹往哪儿去了?” “我也不拿不准,光听说他要去找什么东西。往前村那边去啦!”妻子说。 丈夫觉得事情不妙,披上衣服,急忙往外走,刚跨过门槛,转头又嘱咐妻子一句,“你去把老二老三喊起来,让他们一块儿,帮着去把咱爹找回来,我先去了。” 妻子得话,到下屋去喊醒老二老三,把公爹出走和丈夫刚才交待的话,说了一遍。 老二老三听了,也都慌忙急 乱 地跑了出去。 第116章 驾鹤西归 老大跑出吴家沟,顺着往通往黑嘴子的大道往前找,只走了一段路,就远远看见前边的路上,有一个人正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 从那人走路的姿势来看,老大一眼就认出,是父亲。 老大心情放松下来,紧跑了两步,追上老海怪,在后面喊了一声,“爹,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没料想,老海怪仿佛根本并没听见儿子在喊他,仍步履轩昂地大踏步向前。 老大觉着有点怪,又紧跑了两步,追上父亲,绕到父亲前面,两手扶住父亲的肩膀,轻摇了摇,哀求道,“爹,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老海怪见有人拦住他的去路,却没感到有什么不悦,目光散漫而迷惘,并不去看大儿子一眼,只是嘴里轻声嘟囔道,“爹,那帮驴进的,把咱家的车马粮食都抢走了……” 老大见爹说出这话,着实吓了一跳,觉得父亲这会儿,好像还在睡觉时做着梦呢,便又使劲儿晃了晃父亲,大声说道,“爹,你看看,我是谁?是你儿子呀!” 老海怪似乎并不在意儿子的提醒,轻叹了一声,“嘿,爱谁是谁!那帮驴进的!太不是物!” 老大见爹这样,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急得直想哭。 这功夫,见老二老三赶了过来,便冲着两个兄弟喊道,“倷快过来看看,咱爹这是怎么啦?” 老二老三紧着跑了过来,问大哥,“咱爹怎么啦?这不挺好的?” “挺 好什么呀?”老大急着喊道,“咱爹都不认得我了!” 老二老三,这才吃了一惊,围拢过来,纷纷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爹,我是谁?” 老海怪见有人跟他说话,目光散漫地扫了儿子们一眼,轻声说,“爹,小鼻子那帮驴进的,跟红胡子一样。我的车,我的马,一大车粮食!” 老二老三这才相信,仅仅过了一夜,父亲已经走进了另一种世界里,和现实已如隔阴阳。 老大急得直哭,问两个兄弟,“这可咋整呀?这可咋整?” “哥,我看咱爹,这是让浓痰把心窍给蒙住了。”二瘸子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你想想,咱家一夜之间损失了那么多东西,咱爹平日又把钱财看得那么重,冷丁受到惊吓,哪能受得住?肯定是一口痰没吐出来,让痰给堵塞心路了。” “那怎么办?”老大这会儿也没了主意,见二瘸子这样说,急着问。 “这事不能急,”二瘸子一字一板地说,“咱得先把爹弄回家,不能让咱爹在这儿呆着,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笑话咱呢。咱先把爹弄回去。 “我听说,大皇庄有个李半仙,专治这种虚病,还挺灵。明儿个,咱去请李半仙来给咱爹看看,说不定跳两场大神,就能把咱爹的病治好。” 眼下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见二瘸子说的在理,老大老三觉得,也只能照着去做了。 这样,兄弟三人合计了一下,老大老三,一人把住老海怪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搂着父亲的腰,架上父亲,回家去了。 老海怪被儿子们架着,也不十分反抗,只在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什么。 回到家里,老海怪仍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仍然目光散漫地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鬼话,并有随时要离开这个家的倾向。 儿子们担心,趁他们不注意,父亲会偷着走出这个家。 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用一根粗绳子,拴在父亲的腰带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门框上。 这样,父亲在他意识不清时,就只能在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内活动。 为了防止父亲,会瞬间意识清醒,自个儿解开绳子,走出这间屋子。儿子们又用钉子,把窗户钉死,在外面给他房间的门也上了锁。 如果老海怪这时能恢复记忆,他一定会记得,四十多年以前,他正是用这种办法,给自己的父亲戒过毒呢。 第二天上午,老二早早就去了大皇庄,请李半仙来给父亲治病。 李半仙是出马仙的,在问清老海怪的病情后,觉得是桩好买卖,当天下午,就带上自己的医疗器械——一面大罗一样的手鼓,一串手铃,一把宝剑,另外在褡裢里,还装了些鬼画符,跟二瘸子一块儿,到了吴家沟。 晚上,在吴家的院子里,李半仙烧过几张鬼画符,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叨了一会儿咒语,待神灵附体,就开始敲鼓摇铃,跳起大神儿,给老海怪做了第一场法事。 为了检验李半仙的治疗效果,第二天一早,老大打开父亲的房门,走了进去,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爹,你看我是谁。” 老海怪目光散漫地扫了儿子一眼,毫不犹豫地说,“爹,小鼻子那帮驴进的,真歹毒呀!” 大儿子失望地退出房间,重新锁上房门,满面愁容地问李半仙,“这可怎么办?” 李半仙不容置疑地断然答道,“还得再做两场。” 就这样,吴家人又好酒好肉款待李半仙两天,李半仙接连又跳了两场大神儿。 当吴家儿子,再度检验李半仙的疗效无果后,李半仙说,这个病人,恐怕不是狐仙附体,很可能是他以前从未碰到过的另一种妖精附了体。 要想彻底祛除此种妖魔,他还要再去蜀地,到青城山祛魔大师那里,再学半年以上的祛妖术才行。 李半仙边说,边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医疗器具,收下二瘸子递过的三枚小银子,上午日上三竿时,离开了吴家沟。 打发了李伴仙,兄弟三人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犯愁,也不再对父亲的病,抱有什么希望了。 坐了一会儿,老二转头对老大说,“哥,咱爹的病,我看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啦,咱也不能老这么在家里窝着,得想想办法,把眼前的一些事做好,先把村里人的嘴给堵上。 “要不然,万一不小心,走露了风声,得知咱去走私货不成,反倒把车马粮食给弄丢了,你想,要是日本人知道了这事,会放过咱吗?何况咱家的车马,这会儿还在小鼻子手里呢。” 二瘸子一语点醒梦中人,老大老三听了,也都跟着后怕。 “依你看,咱该怎么办?老二。”老大不待多想,开口问道。 “咱丢的车马粮食,一准儿是弄不回来了,咱爹就是为这事给气彪了。”二瘸子眨巴着眼睛说,“眼面前,咱能做的,就是赶紧去再买一辆大车,买三匹马回来,把村子里的人嘴给堵上。” “要是村子里的人问,这新买来的车马,不是咱家原来的车马,咱怎么说?”老三问。 “这不打紧,”老二斜了老三一眼,说,“别人要是这样问,咱就说,咱是拿咱家原来的车马,到马市和人家换的。咱家原来的马,牙口儿老了,干活儿不顶用了,新换回来的马,牙口儿都好。” 说完,停了停,二瘸子又说,“或者,咱就说,原来的车马刚刚卖了,这新的车马,是咱姐夫家送的,咱姐夫他们家的大牲口多,用不了,送咱三匹马。” 尽管二瘸子想出的说辞,都不是太靠谱,可老大老三这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事又急着要办,哥儿几个,也只能照二瘸子的想法办了。 哥儿仨又呛呛了一会儿,最后定下,老二明天,到城里银行去取钱,后天老大和老二一块儿,到马市去买车马。 眼看爹的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万一哪一天有个山高水低,这个家,恐怕也难维持多久。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难免要在家里的银行存款上,打起主意。 往后每逢家里有事,要动用银行里的存款,二瘸子都要趁机多取一些,另存到自己新开的账户。 新车马买了回来,村里也没有人太在意。老海怪家人,在村里人缘,本来又不怎么好,平日很少有人和他们搭话。吴家哥儿几个的担心,便渐渐消停了。 这阵子,男人们在外面忙乱,女人们在家里,也没闲着。 眼面前,让几个妯娌闹心的,不是谁干了家务活儿,谁没干家务;谁干多了,谁干少了。眼下让妯娌们闹心的是,如何伺候处于疯癫中的公爹。 儿媳妇们平日就怕公爹,如今公爹疯了,几个儿媳妇,反倒愈加怕他三分。 虽说公爹这会儿,已经让儿子们锁在了屋里,老大媳妇却总觉得,自己时时都处在恐怖之中。 老二媳妇虎背熊腰,平日说话大大咧咧,像似无所畏惧。可这会儿,听见公爹在屋里怪声怪调的斥骂不断,心里也害怕,不敢靠近。 倒是老三媳妇,无知者无畏,并不觉得公爹有什么好怕的。 每到吃饭时,只要听到大嫂吩咐,老三媳妇就能乖顺地把饭送进公爹的屋里,甚至饶有兴趣地守在公爹身边,拿眼看着公爹,不用筷子,而是用手,直接把饭抓到嘴里。咀嚼时,甚至还能哼出某种愉快的声调。 老海怪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连记忆和本能的生活技巧,也忘得干干净净。 自从被儿子们锁在屋里,他就没上过厕所,一切生理上的事情,都在自己的屋里完成。这样一来,从门缝里冒出气味,自然不会太好闻。 起初,老大曾想帮父亲恢复正常的生理习惯,每天早晨,用绳子牵着父亲到茅厕。 可是,老海怪拒绝正常人的生理行为。到了茅厕,只是直目瞪眼地站着。 这样,老大以为他没有,只好把他送回屋里。 不料刚把他送进屋里,老海怪就当着儿子的面,直接将排泄物排到裤裆里。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儿子们可算费尽心机,想出很多办法,却无一成功。 这样,在经过多方尝试无效后,儿子们不得不逐渐减少父亲的衣物和饮食,以减轻对房间的祸祸。 在众多的应对举措中,儿子们忽略的,只有一点,那便是,为了防止父亲走出房间,在父亲腰带上拴着绳子的做法,是极不科学的。 果然,一周之后,正在屋里来回走动,不停地谩骂的老海怪,一不小心,踩到拖在地上的绳子,自个儿把自个儿绊倒,摔在地上,把膝盖摔坏了。 当老大把爹从地上扶起,老海怪就不再能方便走路了,好像瘸得比二儿子还要厉害。 老大感到愧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再把父亲的腰间拴上绳子,已没必要,便自作主张,解开了父亲腰带上的绳子,并找来一根光滑的树根,给父亲当作拐杖。 此后,老海怪在自己的房间里,生活也似乎有了规律。 每天起身,他都要坐在炕沿上,或者高声叫骂,或者低声私语,偶尔还会一个人吟吟讪笑。 这样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起身走到立柜旁边,将拐杖伸进柜后与山墙之间狭小的缝隙间,胡乱搅动。 一边搅动,一边哀求道,“荣子她妈,荣子她妈,你出来,出来,你出来!我打你一顿,我的病就好了!” 说完这话,老海怪就像做完了一件必做的功课,重新又回到炕沿坐下,重新高声叫骂一通,重新低声私语一会儿,重新吟吟讪笑几声。 当你觉得,他会就此安静下来时,老海怪又会重新拿着拐杖,走到后山墙边上的立柜旁,将棍子伸进夹缝里,搅动一番,哀求道,“荣子她妈,荣子她妈,你出来,出来!你出来,我打你一顿,我的病就好了!” 做完这件事,又返回炕沿坐下。 起初,家里人对这种自语 症,还有些恐惧,过了几天,就习惯了。 转过年,正要春播的当口,家里人忽然发现,往日的一家之主,这几天突然变得温顺了,先前那些极有规律的生活习惯,转瞬间已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取代的,是每天躺在炕上轻声呻吟。 吃饭时,老三媳妇过去送饭,发现公爹对饮食,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有兴趣了,只时偶尔抓一把,放进嘴里。 再过几天,他对放在枕边的饭碗,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三个儿子对父亲的这种表现,感到满意,甚至觉得,父亲已经克服了自语 症,这些天正躺在炕上康复,过两天就会好了。 第117章 筹备丧事 突然在谷雨的前一天早上,当老三媳妇过去送饭时,发现公爹正怒瞪着眼睛看着她,吓得这个有些另类的女人,不敢在这里多待一会,不待公爹吃饭,赶紧端着饭碗,离开了公爹的房间。 出来后,还心有余悸地告诉大嫂,“今儿个不知怎么,咱老公公,老是拿眼瞪我。” 大嫂听过,心里“硌 噔”一下,再看那碗饭,原样没动地端了出来,就有些不祥的预感,顺口问道,“他没跟你说点什么?” “没,”老三媳妇说,“他什么也没说,两个眼睛也不眨巴,一直就那么瞪着我。怪吓人的。” 老大媳妇觉得这不是好事,赶紧回屋里告诉丈夫,说他爷今天有点怪,躺在炕上不吃饭,老三家的过去送饭,却一眨不眨地拿眼瞪老三家的。 老大听媳妇这样说,也觉得有些奇怪,起身到了父亲屋里,刚问了声,“爹,你怎么啦?”就被父亲的面部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老大清楚地看见,父亲的瞳孔,早就扩散了。他好像临死前很痛苦,曾做过剧烈的抗争,最终没能战胜死神,怀着满腔的愤怒,圆睁两眼,极不情愿地到了另一世界里。 大儿子克制着内心巨大的恐惧,转过头去,伸手放在父亲的脸上,轻轻地往下 抹了一下,总算让父亲阖上了眼睛。 随后,老大急急出了屋,像吓着了似的,一惊一乍地向家里人宣布,“咱爹老了,咱爹老了!” 老大的恐惧,传染给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个人在听到这一消息时,都吓得张大了嘴巴。 较比而言,二瘸子这会儿,还算理智,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事儿。 听到大哥宣布了噩耗,片刻惊骇之后,二瘸子便主动帮大哥出主意,“哥,赶快把堂屋收拾一下,再找两条板凳,卸下门板,咱得先把咱爹抬下炕呀。” 幸亏二瘸子的提醒,老大老三这会儿,也仿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纷纷行动起来。 三个儿子忙了一会儿,就把门板放好,铺上谷草,哥儿仨连抬带托,好歹把父亲的尸体,抬到了门板上。 这会儿,二瘸子觉得,还有什么事,做得不合套路,似乎少了点什么。 仔细想想,猛可里发现,父亲还没穿寿衣呢。立马跟老大说,“哥,咱还没给爹穿衣服呢。” 老大老三听了,也像忽然想起了这事,都说应该穿。 看看父亲脸上,好像还带着某些狰狞,刚才从炕上往下抬时,身上还散发出恶臭,兄弟们便不敢轻易着上前搭手。 犹豫了片刻,老大像冷丁想起了什么,推托道,“老二,我记得咱妈老的时候,是老三家的,领着她们妯娌几个,给咱妈换的衣服。当时咱都不在跟前儿,这寿衣该怎么穿?咱又不在行。我看这样,咱还是到后街去请大明白,让他来帮着照应,咱也好知道该如何上手。” 二瘸子这会儿也不敢上手,听大哥这样说,也觉得在理,顺着老大的话,说,“大哥说的对,咱还是去请大明白,让他来帮着给咱爹换衣服。反正咱爹的后事,当不了,还得请他来操办,一客不烦二主,一便把他请来就是了。” 说着,转头对老三说,“老三,我和咱哥,在家里还有些事,你赶快到后街,去请大明白,就说咱爹老了。” 老三得话,转身出门,到后街去了。 见老三出去,老大老二,赶紧到爹的屋里,胡乱把堆放在炕上的被褥卷起来,搬到院子里,又找来铁铲,把屋里长期没来得及清理的脏物,给清理出去。 因为办丧事,还要用到这间屋子,老大又赶紧找来斧子,把早先钉窗子的钉子取出,重新打开窗户。 兄弟二人刚忙碌出个头绪,老三领着大明白已经到家了。 大明白刚进屋里,就被一阵恶臭熏得恶心,只朝门板上的尸体扫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就里。转头吩咐老三,“老三,你赶紧先去烧一锅热水,得先给倷爹净净身,总不能让倷爹,带着一身脏物走?” 老三听了,赶快张罗着去烧水。 大明白又问老大,“倷爹的寿衣,准备好了吗?” 老大听过,摇摇头,“还没,大爷,你看这事,谁想到俺爹,忽啦叭说走就走了呢?” 大明白听过,低头寻思了片刻,抬头又问,“那倷爹平日,有什么新衣服没有?” “这个说不好,”老大想了想,望着大明白,“大爷,你也知道,俺爹平日,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柜门钥匙,俺哥儿几个平日,从没碰过,这段时间,他就是病了,那钥匙也拴在他的裤腰上呢。家里的柜子,到底有什么,俺哥儿几个,谁也不知道。” 听老大抱怨了一通,大明白又寻思了一会儿,说,“这样,你赶快把倷爹的钥匙解下来,把柜门打开,看看倷爹柜里,有什么像样的衣服没有?要是有,现在正好用上;要是没有,得赶快去买。” 二瘸子长期对爹腰间的钥匙充满好奇,这会儿听大明白说了这话,觉得正是个机会,动手就要去父亲腰间解钥匙。 不料大明白这会儿却又喊他,要给他分派别的活儿,“老二,你赶紧端盆水来,找块抹布,把倷爹屋里收拾收拾。这两天,家里少不得人来人往,来人要是进了倷爹屋里,闻到那种味儿,背地里,敢保人家不讲讲倷哥儿几个吗?” 二瘸子见大明白说得在理儿,只好极不情愿地拿一只铜盆,从水缸里舀了一铜盆水,找来一块抹布,正要去收拾父亲的屋子。 眼见大哥已经从父亲腰间,解下钥匙,心里便急得像火烧猴屁股,灵机一动,转头冲着大嫂喊道,“大嫂,你和老三家的,帮我收拾收拾咱爹的屋子,俺哥不会开柜门,我去帮帮俺哥。” 说着,把铜盆放到地上,转身去帮老大开柜门了。 老海怪平日,把钱看得死死的。吴家这个一家之主,这些年,哪里添置过什么新衣服? 儿子们打开长期锁着的立柜,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干瘪的小包袱,摆放在柜底。 老大取出那只包袱,打开后,见里面只包着一套红缎子马褂。 孩子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件红缎子马褂,还是父亲当年和母亲在结婚时,穿过的礼服呢。 柜里只有这件新衣服。老大把这件衣服拿给大明白。 大明白看过衣服,知道这是当年老海怪结婚时的礼服。衣服的颜色过于鲜艳,和现今老海怪的年龄明显不符。 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吴家主人确实仅此一件像样的衣服。这会儿要是到会上去买寿衣,又要耽搁挺长时间。无奈,在给吴家主人净过身后,大明白只得把这件色彩鲜艳的结婚礼服,三十多年之后,又穿到了躺在灵床上的主人身上。 “倷爹的寿材还没预备,是不是?”给尸体穿好衣服,蒙上盖尸布,在给死者头前摆放长明灯时,大明白问老大。 “嗯,没还呢,”老大应声道,“那什么,大爷,俺爹走的太急了,事前一点兆头都没有,冷不丁说走就走了,把俺哥儿几个,都给造蒙了。事前哪想到这事了?” “奈哥儿几个的孝衫也没预备?”大明白又问。 老大眨巴了一下眼睛,还没开口,二瘸子赶紧插嘴,“这个倒有,俺妈当初出殡后,俺哥儿几个的孝衫,还都留着呢。” “这就省事了,”大明白听过,嘀咕了一声,擦着火柴,把长明灯点亮,站起身来,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向吴家的三个儿子招了招手,说,“倷哥儿几个过来一下,咱一块儿把倷爹的丧事合计一下,省得临了慌忙急乱的应付不及。” 三个人听了,围拢过来,和大明白商量爹的后事。 “眼下,倷爹的寿材,得赶紧置办回来,这是大事。”大明白说,“倷打算给倷爹,置办一口什么样的寿材?” 这事,哥儿几个事先也没想过,见大明白问了,老大转头,正要和两个兄弟商量,二瘸子就嘴尖舌 快地说道,“杨木的,和俺妈的一样。” 大明白听过,愣了一下。沉吟片刻,开口说,“老二呀,倷爹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不容易,是穿没得好穿,吃没得好吃,这一辈子,光知道干活儿、攒钱、买地。倷哥儿几个,也都看见了,倷爹临了,连一身像样的寿衣都没得着。眼下,倷要是再给倷爹置办一口杨木寿材,将来等倷也老了,想起这事,心里能安生吗?” “这个……”老大嘀咕了一声。 “不是这么个说法,大爷。”老大一句话没出口,二瘸子赶紧抢过话头,向大明白解释道,“要说给俺爹置办一口像样的寿材,这可不是吹,大爷,凭俺家的条件,给俺爹置办什么样的寿材,置办不起? “只是呢,这事,大爷你也知道,当初俺妈老的时候,俺哥儿几个,要给俺妈置办一口像样的寿材,可俺爹硬是不答应,非要给俺妈置办一口杨木的。 “俺哥儿几个,当时都劝俺爹,要给俺妈置办一口好寿材。可那会儿,俺爹却说,死了死了,人死如灯灭,出殡那些玩艺,都是给活人看的。当时俺爹发话了,俺哥儿几个也没办法,只好照着做了。 “现如今,俺爹也老了,要是按俺哥儿几个的心思,给俺爹置办一口什么样的好寿材,都不过分。关键是,当初俺妈是杨木的,如今却给俺爹置办一口太好的,这对他们二人,又不公平了。 “大爷,你也知道,俺爹妈活着时,两个人打了一辈子,俺妈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临了,都到了阴曹地府,俺这些做儿女的,又给他俩增添了新的不公平,给俺妈一口杨木棺材,却给俺爹一口上好的。 “等俺爹到了那边,俺妈看见俺爹的寿材比她的好,心里能不委屈吗?说不准,还会埋怨俺这些做儿女的不孝呢。 “万一他们在那边,要是为了这事,天天仍旧闹别扭,你说,大爷,俺哥儿几个在这边,还能安生吗?” 大明白冷眼盯着二瘸子,看了一会儿,心里寻思,早就听说吴家这个老二能说会道,今天听来,果真不差。明明是他心里,不割舍给他爹多花办丧的钱,可他却能把话,说得这样圆滑委婉,让人听了,既感觉他言不由衷,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听二瘸子说完,大明白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依着他。 几个人又把办丧事需要的东西,合计了一会儿,粗略拉了一下清单,整个丧事的花销,大约需要三十块大洋。 刚才开柜,给父亲找寿衣时,二瘸子顺便查看了一下父亲的钱匣子,看见里面只有二十三块大洋,这就意味着,家里还需再到银行去取七块大洋,才够应付丧事的开销。 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去办。 一当大明白领着吴家哥儿几个,把办丧事需要的东西都捋顺清楚,二瘸子就让老大,再次打开父亲的柜门,从钱匣子里拿出银行的存单,马上进城去取钱。 在把钱匣子放回抽屉时,二瘸子反复叮嘱大哥,“哥,这两天家里乱,你是老大,咱爹的柜门钥匙,你可得收好了。” 老大是长子,这会儿必须守在家里,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事情。听二瘸子这样嘱咐,老大应了一声,让二瘸子去了。 打发走二瘸子,大明白又紧着分派老三,去订制送盘缠时要用到的车马,以及租赁举丧期间要用到的灵棚。 当天傍晚,大明白领着吴家人去报完庙,推说还要到村里去请帮工,离开了吴家。 因为服丧,吴家人暂时放下了手头儿的活儿,除了几个不晓事理的孩子,该哭该闹,一点都不在意,其他人都轻声说话,碎步走路,如果不是有事非要交流,家里人相互就不说话。 第118章 死爹哭妈 夜里,三个儿子在灵床边上给父亲守灵,顺便把明天要做的事合计一下。 一切商量停 当,老大一边抽烟,一边往火盆里添加烧纸。 二瘸子在旁边看着,像似有什么心事,嗫嚅了几次,却老也张不开口。 直到快半夜了,到底憋不住,开口跟老大说,“哥,这两天家里乱,你是长子,迎来送往的事,还得你出面,咱爹那柜门钥匙,你可得精点心呢。” 老大没领悟二瘸子的心事,只嗯了一声,伸手向腰间摁了摁,感觉柜门钥匙还在,就不再说话。 二瘸子说完,见老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便老觉得不熨帖,却又不便再说什么。兄弟三人,只是在灵床边坐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大明白早早就过来了,见吴家三个儿子守在灵床边,问了声,“我找的那些帮工,还没来吗?” “没来。”老大说,“大爷来得这么早!” “早什么呀?”大明白明显对帮工们的怠慢不满,随口说,“明天就出殡了,一大堆事还没干,凡事赶早不赶晚,得早点下手才行。” 说完,又总觉得吴家这会儿有点清冷,不像在办丧事,好像还少点什么。停了停,又问,“亲戚里道的,倷都去报丧了吗?” 吴家三兄弟听过这话,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兄弟三人心里清楚,自打母亲去世后,他们家,就和姥姥家那边断了亲,多年不走动了。而除了姥姥家那边的亲戚,他们家,还真的再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亲戚。 想到这一点,老大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 还是二瘸子机灵,赶紧接话道,“那什么,大爷,俺家平日里,亲戚也不多,俺爹这事儿,估计也没有多少人来。” “倷姐知道了?”大明白又问。 “还不知道呢。”老大说。 “怎么会呢?”大明白听过,吃了一惊,问道,“倷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那是倷爹的亲闺女呢,倷爹老了,怎么能不告诉她呢?” “是这么回事,大爷,”二瘸子急忙辩解道,“其实,说起来,大爷也知道这事,那什么,当初俺妈老的时候,大爷在俺家也看见了,俺姐那会儿,和俺爹不是闹翻了吗?打那以后,这都几年了,俺姐真的没再回过家,真的和俺爹绝了亲情呢。这会儿俺爹也老了,告诉她,她还能回来吗?” 大明白听过,也吓了一跳。 原先他还以为,吴家的长女,当初说的是气话呢,没料到那丫头还真绝,真就不再回娘家了。 只是如今她爹已经老了,她要是还忌恨自己的爹,不回来奔丧,那可是这丫头的不是了。 想到这儿,大明白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那什么,老二呀,当初倷姐和倷爹,都在气头儿上,都说了些过格的气话,这都挺正常。老话说,要打没好手,要骂没好口。气头上,谁不说点过格的话? “可过时巴节了,等静下心来,倷哥儿几个,要是能帮着分头开导开导他们,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疙瘩解不开? “今儿个,我倒要问问,自打上次倷姐走了以后,倷哥儿几个,私下里,去找过倷姐,劝过她吗?” “嘿,大爷,俺姐那个熊脾气,一点儿不亚于俺爹,谁能劝得转呀?”二瘸子摇头说。 “你姐脾气再不好,爹毕竟还是亲爹;倷爹脾气再不好,那也是他的亲闺女呀,”大明白说,“闺女和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呀?就算有些过节,也是一时在气头上惹的。倷当兄弟的,过后给劝一劝,不就过去了吗? “倷劝了,他们不听,那是他们的事;倷没劝,反倒说他们脾气怎么怎么,那就是倷的不是了。 “如今倷爹也老了,倷又不去给倷姐报丧,将来倷姐要是挑倷的理儿,倷哥儿几个,说什么都晚了。 “听大爷的,老二,你赶紧找人去给倷姐报丧,现在去还不晚。” 二瘸子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想说点什么替自己辩解的话,想了一会儿,也没说出点什么,末了,转头跟老大说,“哥,那就让老三去告诉咱姐。” “中!”老大也不含糊,转身对老三说,“老三,这事,还得你去跑一趟,今儿个上午,我和老二,还得到会上去给咱爹置办寿材,这两天,给咱爹办事的东西,也要一块儿买回来。你往咱姐家跑一趟。” 老三听了,点头答应了。 自打母亲去世,女儿福荣已经几年没回娘家了。见三弟到家里来报丧,初听吃了一惊,马上又犹豫起来。想想当初母亲发丧时,在母亲的灵床边,自己曾和父亲对骂,说了一些过格的绝情话,也发过誓,说永远不再蹬娘家的门。 这些年,虽说有时,她也曾有过后悔,但一想起自己曾发过誓,便真的咬紧牙,不再回娘家。 眼下父亲死了,三弟又亲自来报丧,要说她听到噩耗,心里一点不难过,那是假话;可你要说她像当年,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那样伤心,这也不是真话。 就在福荣为自己回不回去奔丧的事犹豫的当口,丈夫的一句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好歹是倷爹,这辈子,他能死几回呀?”丈夫边说边去套车,回头嘱咐道,“赶快收拾收拾!连孩子也一块儿带上。” 晌午,女儿福荣一家回来。 女儿心里,到底对父亲还有些芥蒂,来到父亲的灵床前,也不像一般人家的儿女那样,赶快跪下哭灵,她只是站在父亲灵床边,盯着灵床愣愣地看着,脸上略有一丝的戚憷。 老海怪平日,和孩子们相处得挺僵,如今驾鹤西去,孩子们心里,也并没有多少难过。 老大性格倔犟,且有些木讷,自然不会在父亲的灵床前,做出些略带夸张的哭灵举动。 老二其实最会做这方面的表演,只是这会儿,他更上心的,是大哥腰间那枚父亲柜门的钥匙,便也没在父亲灵前做出什么表率。 老三更不用说了,他一直对父亲生硬拆散自己和于丽华的婚事耿耿于怀,这种忌恨,抵消了他对父亲去世的伤感,自从得知父亲去世,他还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呢。 替吴家操办丧事的大明白,这几天在吴家忙碌时,总觉得有些不大对路,感觉吴家这丧事办得,不太像丧事。 眼见死人的女儿回来奔丧,却不在她父亲灵前大哭一场,便有些看不过眼,走到福荣身边,低声劝道,“孩子,哭几声,哭几声,好歹和倷爹父女一场,没有恩情,还有人情,没有人情,还有骨血情呢。 “哭几声,孩子,不管早先和倷爹有什么过节,这会儿哭几声,把心里那些怨气,数落数落也好,让倷爹走了,也知道他有哪些不是。哭几声,孩子!” 经大明白一番劝解,女儿福荣果然浮起一丝悲戚,就势跪到灵前,干嚎一声,“爹呀!你可算走了!你这辈子,在俺妈跟前,干过多少丧天害理的事呀? “俺妈自打嫁到吴家,就没得过好儿,穿没得好穿,吃没得好吃,受苦受累,辛辛苦苦拉扯俺姊妹几个长大,还要时不时忍受你的冤枉气,临了也没得好死,让你活活给打死了,我那可怜的妈呀! “爹呀,我今儿个,给你多磕几个头,多给你烧些纸,多给你些上路的钱,就是求你行行好,到了那边,你就改邪归正,别再欺负俺妈啦,好不好呀?我的亲爹呀!” 没料想,一提起母亲,女儿福荣真的哀从心头涌,伤自胆边生,突 兀伤心得无可奈何,泪如泉涌,坐在父亲灵前,拍地嚎天,哭起母亲来。 经姐姐一番哭诉,老三心里也开始不自在了,他这会儿恍然想起的是于丽华。 早年妈活着的时候,他和于丽华恩恩爱爱,两情相悦。后来妈死了,就为了每年给儿媳妇十块大洋的体己钱,父亲就硬生生拆散了他们的婚姻,把于丽华赶回娘家。而后,又和二哥串通,给他娶了一房傻媳妇回来。 想到这些,老三伤心不已,见姐姐这会儿正哭得伤心,便也坐到姐姐身边,咧着大嘴,嚎啕起来。 边哭边诉说道,“爹呀,你真的够狠呀!我是你亲儿子,早年俺小的时候,你不让俺念书,也就罢了,可俺长大后,费事巴力,娶了一房好媳妇,俺和于丽华过得好好的,可你就为了克扣儿媳妇们几个体己钱,硬生生把于丽华赶回娘家。 “当初,俺妈临走时,已经看出不好的兆头,嘱咐我,说等她死了,你不会容下我和于丽华的,让我和于丽华,不要惦着家里的财产,去投奔俺老丈人。 “我和于丽华,照着俺妈的话去做了,可是你还是不甘心,非要把我和于丽华拆散不可,硬是逼着俺哥他们,到俺老丈人家门前跪着,把俺逼回家来,又给俺娶了一房傻子。爹呀,你真够狠呀!” 老海怪的后事,原本也没引来多少邻居来吊孝,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多。没料想女儿和三胖子这一哭,却把村里人招引过来,大家奔走相告,纷纷戏言老海怪家的儿女,在爹的灵前,却哭起来了妈。 看看到吴家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大明白也觉得,吴家儿女哭得有些过格,便走过去劝道,“行了,哭两声行了,都起来,还有事要干呢。” 孩子们对爹去世,原本就不太伤心,只是提到母亲,才流下眼泪,这会儿听大明白过来劝说,便也就势停了哭声,从地上爬起。 老大媳妇把大姑姐扶到自己屋里,好言安慰了一番。 老三也擦干了眼泪,重新坐到灵床边,给爹守灵。 家里的几个媳妇,这会儿正忙着做饭,招待帮工们。 下半晌,开圹的帮工从茔地回来,说圹已开好。 一件大事做完,大明白心里轻松了不少。看看天色不早,张罗着招呼吴家人去接旌。 孩子们不想把爹的丧事办得太隆重,免得超过当年妈的葬礼,就没雇请吹奏班子,更不用说请僧道进家做道场了。接旌仪式就有些简单冷清。 接旌回来,大明白又紧忙招呼帮工来帮着入殓盖棺。 下午事多,直忙到天将擦黑,才消停下来。 老大媳妇赶紧吩派几个找来帮忙邻居家的年轻媳妇,帮着摆饭,款待帮工。自然少不得水陆杂陈,酒泛玉波。 待帮工们酒足饭饱,大明白忙了一天了,毕竟年岁也不小了,觉得有些累,急着想早点儿回家歇息。 看看帮工们个个舔嘴咂舌,略带醉意,大明白便借口道,“我看今儿个,天儿不太好,怕是有雨呢,咱还是早点把盘缠送了。” 一群帮工也急着要回家休息,听大明白这样说,也都跟着嚷嚷道,“是啊,赶紧送了,什么早点儿晚点儿,无所谓的。” 吴家的几个儿女,见主事儿的大明白开了口,也不好说什么。 这样,天刚落黑,大明白就带领吴家人,和一群帮工送盘缠去了。自然少不了带上纸扎的车马,金童玉女,包着纸灰的包袱,给巴狗山上的恶犬准备的掺有碎头发屑的小饽饽之类。 到了村西十字路口,大明白宣读了路引,点上车马,吩咐吴家儿女,每人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绕过来时的路,不回头,直接往家走。 送盘缠的仪式,就算做完了。 回到吴家,大明白又把明早出殡的事,一一叮嘱一遍,就和帮工们分头散去,各自回去了。 吴家的儿女,仍待在灵棚里守灵。 经过几天的折腾,儿女们的心情,这会也平静下来,守灵时,心里也不再感到什么悲戚。 老大坐在棺材头边,一袋接着一袋,不停地抽烟。 二瘸子坐在棺材头的另一边,若有所思地拿着一根烧火棍,不住 地在火盆里拨弄着烧纸。 老三坐在火盆旁边发呆。中午虽说大哭一场,好像胸中的块垒还没吐尽。 福荣一脸迷茫,坐在火盆的另一端。她好像已经完成了一场自己无法回避的应酬,此时别无所求,正在考虑明天出殡之后,和丈夫孩子们一道回家。 第119章 出殡 姊妹几个坐了一会儿,二瘸子冷丁像想起了什么,停下手里的烧火棍,望着大姐福荣说,“那什么,大姐,按说呢,你已是嫁出去的人了,家里的什么事呢,也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有些事,也不该让你掺和。 “可是呢,你又是咱家的长女,是俺哥儿仨的姐姐,老话说,长女为母。俺哥儿几个遇上什么事,拿不准主意时,你还是得帮着拿个主意。 “那什么,你看啊,大姐,如今呢,咱爹咱妈也都不在了,咱这个家呢,现在就俺哥儿仨在这儿撑着。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按理说呢,俺哥是老大,这个家,就得由他来当。可是呢,大姐,你也知道,要是论排行,你才是咱家的老大,今儿个守在咱爹的灵前,你得帮俺哥儿几个,拿个主意,看看咱这个家,往后到底该怎么个过法? “要是还像爹妈活着时一样,在伙里过的话,那当家人该是谁?俺哥儿几个,各自该担哪些事务,这个,你得帮俺作个主。 “要是不在伙里过呢,那俺哥儿仨,势必要分家析产,那这个家该怎么分?才算公平,这个,你当姐姐的,也得帮俺拿个主意才行……” “二哥,”听二瘸子说话不对路,三胖子当即打断他的话,指了指身边的棺材,说,“咱爹这会儿还躺在这里,你这功夫说出这话,就不怕咱爹半夜从这里走出来,到你屋里去找你算账?” 二瘸子见老三说出这话,立时吓得脸色惨白,气急败坏地辩解道,“老三,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这不是跟咱姐商量吗?” “那也得等把咱爹下了葬,再商量也不晚,”老三说,“用得着在咱爹的棺材旁边来商量吗?” 经三胖子呛了一句,二瘸子脸上,忽啦一下又红了起来。还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不料大哥这会儿也开口了,说,“是呀,老二,你这阵子商量这事,是急了点儿。” 大姐福荣见三个兄弟说话,话里话外都带着味儿,觉得她一个当姐姐的,怕是一两句话也劝解不开,何况她现在,只想等明天一出完殡,就赶紧回家。 也就没有心情掺和兄弟们的事,开口说,“家里的事,是倷哥儿仨的,还是倷哥儿仨商量着来。 “我一个出了门子的闺女,哪能再回家掺和家里的事?不过刚刚老大老三说的也对,这是咱家的大事,等咱爹出了殡,倷哥儿仨再商量不迟,现在用不着急。” 眼见两个弟兄和大姐,这会儿都不赞成自己在这功夫,提起爹的身后事,二瘸子也识趣,果真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明白带着一群帮工,早早来到吴家。 日上山头,大明白抬头朝天上看了看,说了声,“差不多了,起杠!” 听了大明白吩咐,帮工们把插到杠绳上的杠子扛到肩上,随着大明白一声呦喝,棺材离了地,大明白举起棺材头前的烧纸盆,用力摔到地上,火盆碎了一声,一群人就抬着棺材出了街门,往茔地走去。 吴家老大肩上扛着灵幡,走在最前面,老海怪的女婿手臂上挎着一只筐,筐里装着纸钱和香烛之类的东西,每走几步,就从筐里取出一把纸钱抛撒到空中,纸钱纷纷随风飘落。 跟在老大身后的,是吴家送葬的人。 吴家在村中人缘不好,亲戚也少,来送葬的人也不多,一个葬礼,就这样冷冷清清办了下来。 中午,宴请了帮工,女儿福荣带着孩子,坐上丈夫的马车回去了。 待到不多的几个来吊唁邻里,吃过饭离去,吴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冷清。 老海怪走了,带着尊严和霸道,走进了阴冷黑暗的另一世界里。 料理完后事,吴家人可算松了一口气,人人都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特别是老 二媳妇,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觉得,这些年,在吴家,头上总像被压了一座大山,就像如来佛压在孙行者身上的那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今公爹死了,她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座大山,轰然坍塌了,现在这个家里,再也没有谁,能让她发憷了。 其实,当她刚刚得知公爹噎气时,心情当时就轻松得了不得,只是碍着家里人的眼睛,才没敢表现出来。这几天,她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哭丧着脸,偶尔也跟着别人,在公爹灵前干嚎几声。 好歹熬过了几天,今天公爹下葬了,二瘸子媳妇的心,一下子像死囚遇上特赦。 不光老 二媳妇,吴家的儿女,这些年,也都被老海怪的威严,压抑得悒郁不堪,现在爹老了,也都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如果说吴家这会儿,还有谁会心烦意乱,那一定是吴家的长子福贵。 其实老大,也并不是因为父亲去世伤心痛苦,而是为了这个家的未来。 按说呢,老吴家的爹妈已经过世,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在这种情况下,兄弟们分家另过,也是天经地义的,谁也说不出二话。 可是吴家的长子,这会儿的想法,却有点不大合拍。他总觉得,父亲刚过世,这种时候兄弟就各自分家另过,他做为长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毕竟嘛,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是父亲常向他灌输的。更何况,当初父亲在世,为了维护这个家,甚至不惜生硬拆散老三两口子。眼下父亲刚刚入了土,这个家就散了,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可要维护好这个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昨晚他们哥仨,和大姐一块儿给爹守灵时,二瘸子跟大姐说的那番话,话里话外,都让老大感觉到,眼下要想维护好这个家,不先把二瘸子安抚好,怕是不容易。 老大心里清楚,二瘸子现在更在意的,无外乎是家里的钱财大权。看来,眼下要是不把家里的钱财大权交给二瘸子,要想摆平这个家,也不容易。 只是二瘸子的为人,老大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一想到要把家里的钱财,交到老二手里,老大的心,就像给人拿刀尖戳了。 说实话,他们兄弟三人,老三人品最好,脑子也好使。家里的钱财,要是能交到老三手里,是再合适不过的。 只是老三这些年,让父亲给逼疯了,眼下正在自个儿作践自个儿,酗酒打老婆,好吃懒做,实足的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这功夫,要是把家里钱财,交给老三掌管,不用说别人,就是老二两口子,也能闹翻了天。 再说了,父亲在世时,虽说家里的钱财,是父亲一手把着,可家里家外跑腿儿的活儿,都是老 二干的,到银行存钱取钱的路数,老 二也熟络。 他和老三,至今连城里银行的门儿朝哪边开,还不知道哩。如今冷丁把家里的钱财,交给老三掌管,先不说老 二心里会怎想,光是让老三懵头懵脑地到银行去办事,恐怕也办不利索。 想到了这一块儿,老大拿定主意,打算把现在拴在自己腰间的柜门钥匙,交给二瘸子,顺便把哥儿仨在爹死后,各自在这个家里应担起哪些事儿,一并给分派清楚,一家人也好重整旗鼓,开始过日子。 傍晚,吴家兄弟三人给新坟送了火,回家后吃过晚饭,看看老 二老三一脸的迷茫,老大觉得,这会儿,正是把哥儿几个招集起来的好时机,一块儿商量着,把家里的大事定下来。 “老 二,”看见媳妇正领着老三媳妇把饭桌收拾好,二瘸子欠着半拉屁股,正要下地回自个儿房间,老大及时喊住了他,说,“今儿个,咱哥儿几个都在这儿,正好一块儿把咱家里的事儿,合计合计。” 说过这句话,老大停了一会儿,装上一袋烟点上,抽了两口,像似有什么心事,让他挺为难,犹豫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什么,咱爹刚走,咱家这日子,往后该怎么过?咱哥儿几个,今儿个一块儿合计合计,省得等过些日子,一旦遇上些什么事儿,事先没什么预防,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别扭呢。” 这句话说出来,见两个兄弟仍没什么反应,老大有些着急,接着说,“倷哥儿俩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 二瘸子听大哥说出这话,心里先是吃了一惊。照他的意思,眼下家里的事,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爹死了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是老话说的。爹妈活着,拉扯一帮儿女一块儿过活,这是一个家;爹妈不在了,儿女们分家另过,这本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合计的? 这两天,在给爹守灵时,二瘸子一刻也没停下思虑这个事,甚至对自己将会分得哪些家产,也暗自做了评估。 刚才冷不防,听大哥说出这话,着实打乱了他的思路。 二瘸子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又觉得不妥,担心万一要是大哥私下里,和老三已经合计好了,现在只是在他面前画个圈,让他往里跳呢?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傻了巴叽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末了等兄弟三人举手表决,结果注定是二比一。这样一来,不光自己的想法难实现,还会过早地让别人看清了自己的底牌,平白得罪了两个兄弟。 这样一想,二瘸子临时改了主意,把自己的心事压到舌头底下,嘴里却说,“大哥有什么想法,先说给俺听听,俺再看看合不合适?” 听二瘸子这样说,老大也不遮掩,开口说,“咱爹活着时,咱家是咱爹当家,什么大事小情,都是咱爹说了算。 “眼下咱爹老了,哥想让咱哥儿几个,还像咱爹妈活着时一样,在一块儿过活。可是,哥现在闹心的是,咱家该由谁来当家呢?哥想听听倷俩的意见。” 听大哥说出这话,二瘸子心里凉了半截儿,满心不乐意,嘴上却不敢直说出来。 这还不算,更可恨的是,酒鬼老三,这会儿忽然醒了酒,居然不顾老幼尊长,抢先在二瘸子说话之前开了口,对大哥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咱爹活着时,不常跟你说吗?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推辞什么?” 二瘸子听老三这样说,恨得牙根发痒。一当三胖子说完,立马接过话头,酸溜溜说起馊话,“咱哥儿几个一块儿过,这当然是好事,只怕也不那么容易呢。” “这话怎么说呢?老 二。”老大停下抽烟,瞪着眼睛看着二瘸子。 “你想呀,哥,”二瘸子见大哥问他,吁了一口气,阴阳怪调地说道,“咱爹活着时,家里的事,都不能事事顺心,他看不惯儿女们的一些行事,也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如今咱爹不在了,谁又能金口玉牙,让大伙儿归心呢?” 这些天,家里办丧事,酒水不断,三胖可算得了把,天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的。 今天是爹出殡,最后一次宴请帮工,三胖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中午喝得自然要比往常多一些。 不料刚刚听了二哥的话,三胖子却瞬间醉意全无,大脑异常清醒,当即反驳道,“二哥,男子汉,大丈夫,打饱嗝,放响屁,求得个痛快自在。 “好歹你也算是个爷儿们,心里有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用不着在自己家哥儿们面前,禁着夹着,放哑屁。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分家另过。昨天咱姐回来时,你就提过这事儿,现在当着咱哥儿们的面,再提一遍,也没什么。 “老话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今咱爹妈都不在了,分家另过也没什么,这年月,也不见得谁离了谁,就没法活了。也别老觉得别人沾了自己多少便宜。这么多年了,究竟谁沾了谁的便宜,还真不好说呢!” “你什么意思?老三!你想逼我动手,是不是?”二瘸子听老三说了这些,气得满脸涨红,不待三胖子说完,就站在地上挽袖子撸裤腿,做出要教训老三的架势。 第120章 老二掌权 三胖子了解自己这个二哥,别看他咋咋呼呼,其实是狼心兔子胆,这功夫,只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罢了,便不去理会他,只是闷着头抽烟。 一当二瘸子消停下来,便又不急不躁地说,“二哥,别看我见 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的,可谁要是真把我当成了酒鬼,那他就真是个傻子!” “不把你当成酒鬼,你又能怎么样?今天当着咱哥的面,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地为家里做买卖,账目是清清楚楚的。 “咱爹是什么样的人?把钱财看得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你听咱爹说过我账目不清的时候吗?如今咱爹刚刚入了土,你就在我面前放屁拉臊,说这些话!咱爹活着时,你怎么不说呀?” 二瘸子越说越气,伤心处,眼圈里甚至还转着泪水。 见老三仍不理他,转头朝向老大,“哥,你今儿个可算听见看见了?咱爹刚入了土,老三就跳出来撩拨我,你说,这将来,还能在一块儿过下去吗?” 眼看哥儿几个议事不成,反倒让老三给搅了,老大急着瞪圆了眼睛,冲着三胖子吼道,“老三!你能不能闭上你那屄嘴。老 二有什么不是,在你手里?你就这么撩拨他,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就你那德行,还有脸去说别人?能把你自个儿管好了,就算烧高香了!” 一看大哥冲着自己发火,三胖子也冷静了不少,气呼呼说道,“嫌我不好,干嘛还叫我留在这儿?” 说完,从炕上跳下,回自己屋里去了。 二瘸子见三胖子出了屋,觉得这会儿,正是劝说大哥分家析产的好时机,便装着一脸的委屈,强挤出两滴眼泪,指了指门外,对大哥说,“哥,你看,咱这日子,还能过吗? “咱爹才死几天呀?老三他就跳出来挑事儿,无中生有地给我栽赃。知根知底儿的,知道他是喝醉了酒,满嘴胡吣;要是不知底细的,还以我这些年,不知怎么样了呢。大哥,你说,兄弟们成天在一块儿相互猜疑,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老 二,你别理他就是了,”大哥安慰二瘸子,“老三那驴进的,中午又喝多了,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这些年,咱屯里人,谁不知道他是个酒鬼?你用得着跟他一般见识吗?” “大哥,你听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哪像是喝多了?”二瘸子辩解道,“我看倒像似酒后吐真言呢。” “得了,老 二,”老大接着安慰老二,“你把他看得太高了,就他那熊样,他能怎么样?” “唉,那倒是。”二瘸子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只是天天过这种日子,又有什么味道呀?” 老大算是听明白了,二瘸子现在,是铁了心想分家,看来不向他做出些让步,怕是难以把他圈在这个家里。 思忖片刻,开口说,“老 二,其实呢,分不分家,我倒不是太在意,就是那什么,我觉得,咱爹活着时,实在把咱这个家,看得太重了。 “你想想看,咱爹要是不因为把咱这个家看得太重,当初至于硬生生,把闹着要分家的老三两口子,给拆散了吗? “眼下,咱爹刚刚入了土,咱哥儿几个,要是这会儿就分了家,你说,咱爹在那边要是知道了,还能原谅咱哥儿几个吗?” 对刚入土的爹,到底有没有在天之灵,二瘸子心里其实并不十分信服,只是这话经大哥嘴里说出,还是让二瘸子觉得有些阴森森可怕,脸上也没有了刚才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老大见二瘸子脸上有些惧色,便趁机诱导说,“老 二,你看,咱爹在时,咱家什么事,都是咱爹说了算,我呢,成天只会领着长工们下地里干活儿,家里的账目往来,都是你掌管的。 “眼下咱爹不在了,依我看,咱哥儿仨,只有你适合来做这个当家人……” 二瘸子现在是一门心思要分家另过,听大哥这会儿说出这话,他哪里会对这个当家人有兴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道,“不行,不行!大哥,我哪能当起这个家呀?别的不说,就是咱家老三,他就不能服我……” “老 二,你放心,要是老三那驴进的敢奓翅儿,我就收拾他。”老大劝说道。 “不行呀,哥,你没看见吗?咱爹活着时,都拿他没办法,这几年,他年年都要到吴矬子家,赊十几、几十块大洋的酒账,咱爹也拿他没办法。如今咱爹不在了,他越法没有顾忌了,万一要干出些过格的事,咱当兄弟的,又能拿他怎么办? “退一步说,咱当兄弟的,还好说,睁一眼,闭一眼,还能将就着他。可俺大嫂呢?俺家的呢?人家可都是外姓人,人家凭什么容着他呀?”二瘸子说。 听二瘸子说出这话,老大觉得也在理,抽了几口烟,寻思了一会儿,说,“嘿,老三那驴进的,就是好喝几口酒,一年管他够喝,他能喝多少呀? “再说了,咱爹在时,他就养成了这毛病,几个嫂子也都知道。眼下咱爹不在了,你要让他改,怕他也改不了,谁还会和他一般见识?” “谁会和他一般见识?”二瘸子听老大这样说,大不以为然,辩解道,“咱爹活着时,有咱爹压服几个儿媳妇,谁都不敢把他怎么样。如今咱爹不在了,谁还会再容下他呀? “大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忙着累着,都没得到什么好处,凭什么他就可以平日吊儿郎当的,却可以三不动去赊账喝酒?凭什么呀?” 说了这些,二瘸子还觉不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自己不要强,便也罢了,可他偏偏还嘴贱。这刚才,哥,你也都听见了,我也没说他什么,他在跳起来,放屁拉臊的,冲着我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眼面前,得亏我还不是当家人呢,这要是我真的当起这个家来,指不定他还会闹出什么光景呢!” “他不敢!老 二,你尽管放心,有我在,看他能怎样?” 爹不在了,老大没了主心骨。 这会儿在老大眼里,二瘸子天生就是当家人的料。生怕二瘸子一时气不过,不肯做这个当家人,便赔着小心,一个劲儿地跟二瘸子说好话,“别推辞了,老 二,你就担下。” 说着,从自己腰间解下父亲柜门的钥匙,递给二瘸子。 二瘸子原本还要拿把拿把,可一当看见了爹柜门的钥匙,眼里就放出光来,也不再拿把了。 他这会儿心里,只惦着爹留下的钱匣子,那里面,除了还存放着不多的大洋,最要紧的是,那钱匣子里,有银行的存折呢。 二瘸子清楚地记得,爹死的时候,家里在银行存的大洋,足足有二千二百六十块,除了爹出殡,开销了三十多块大洋,如今在银行里,还存有二千二百多块,这是爹发疯以前,藏在心里的秘密,家里人除了爹和二瘸子,别人谁都不知道。 在父亲发疯以后,二瘸子趁机通过小搬挪,把一部分大洋取出,重新存到他自己新开的账户里,这事,也没有别人知道。 正是由于这一点,二瘸子现在才急着要分家,以便能使原先挪移出来的钱,尽早地变成他自己的。 只是刚才看大哥要把爹的钥匙交给自己掌管,二瘸子当即改了主意,觉得如果能把这把钥匙再多掌管一段时间,对自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二瘸子忸怩了一下,装着极不情愿的样子,接过钥匙,嘴上却不忘记卖乖,“哥,你要是硬要逼着我掌管家里的钱,那也得像咱爹活着时那样,这个家,还得由你来当,什么事都得听你的,我只帮着你掌管家里的账目。 “你要是让我什么事都管,那我肯定干不了。一来呢,你是老大,是咱家的长子。咱爹不在了,你长子当家,这叫名正言顺。 “这二来呢,你别看咱家老三,天天醉醺醺的迷糊道眼的,可他心里还是怕你的,你说什么话,他都听,不像对我这样,总爱咋翅儿。你看这样中不?哥。” 只要二瘸子不再鼓动闹分家,老大这会儿,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 见二瘸子说出这话,老大觉得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就一口答应下来。 这样,吴家在一家之主去世之后,暂时总算维持了平衡。 二瘸子拎着父亲柜门的钥匙,一脸得意地回到自己屋里,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在妻子面前晃了晃。 “什么?”独眼金凤见丈夫略带轻浮地在她面前,晃动着一把钥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问道。 “钥匙!”二瘸子得意地显摆道,“看见没?咱爹的,眼下归我管了。” “什么意思?”妻子仍不解其意,瞪着一只独眼,盯着丈夫问。 “这你还不明白?”丈夫略带一丝不屑地说,“往后咱家的钱财,都交给我管啦。” “你是说,咱家眼下,还不分家?还在伙儿里过?”独眼一字一板地问。 “那是当然,”丈夫说,“还跟咱爹活着时一样,只是过去咱爹掌管的钱财,现在都交给我管了。” “呸!”独眼听罢,一口浓痰,吐到二瘸子脸上,勃然怒骂,“妈了个巴子,倷家唱的这是哪一出呀?老话说得好,爹死了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如今不光是倷爹死了,倷妈也早就不在了,可倷哥儿仨还不分家另过,仍和屎轧尿的囚在一块儿,天天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 “想想老娘这些年,自从嫁到倷家,哪里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见天累死累活的不说,成天一日三餐,又总是清汤寡水的,这日子过得什么劲头呀? “早先倷爹活着,有倷爹挡害,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如今,倷爹也死了,没有人挡害了,倷哥儿几个还不开窍,仍旧囚在一块儿,这他妈的多暂是个尽头儿呀?” 说完,咧着大嘴,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冲着丈夫怒骂道,“你个缩头乌龟,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家里的活儿,我要是再干一点儿,就不是人养的!” 二瘸子极想把掌管家中钱财的奥妙,破解给妻子听。叵奈这刁泼的独眼儿,简直不可理喻,这会儿根本没心情听丈夫啰嗦,只一个劲儿地哭骂。 更何况,二瘸子心里有些邪念,无论如何是不能跟这种蛮憨妻子透底儿的。 见妻子躺在炕上撒泼,一时无可奈何,却又怕上屋的哥嫂听见。万一大哥要是变了卦,收回爹的钥匙,真的把家分了,那他眼红了多少年的一大笔外财,可真就鸡飞蛋打了。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躺在炕上哭闹的妻子哄住。 灵机一动,二瘸子换出笑脸,冲着妻子说出软话儿,“丫儿她妈,你别这么哭闹,好不好?你刚刚说你这些年挺亏的,是不是?你听我的,从明儿个开始,我每天做了买卖回来,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这样总行了?” 听说往后每天能从丈夫那里得到些好吃的,独眼妻子果然停了哭声,瞪着一只独眼问,“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啦!”丈夫信誓旦旦地说,“我答应你的事,多暂敢反悔了?” 丈夫这话可是真的,别说他发过誓,便是不发誓,妻子只要吩咐他做什么,他哪里敢说个“不”字? 再者,刚才丈夫回时,从丈夫得意的脸色上,独眼也隐隐感到一些掌管家中钱财的妙处。 这样一想,便瞪着一只独眼,盯着丈夫问,“你小子跟老娘说实话,你把持着这根钥匙,能不能多给自个儿划拉些好处?” 妻子平日说话就大嗓门,这会儿问出这话,着实吓着了二瘸子。 生怕妻子刨根问底,坏了自己的好事,二瘸子赶紧给妻子使了眼色,压低声调说,“你老是这样大喊大叫的闹腾,我就不能;你要是不这么大喊大叫的闹腾,我就能!” 得了丈夫这话,独眼金凤也似乎领悟了什么,果然乖顺起来。对分家的事,也就不再坚持了。 尽管这样,独眼还是有些不放心,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拿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压低声音耍娇道,“不行,你光这样说说不行,你还得给我发誓,从今往后,你得天天从外边给我带些体己东西,你要是敢耍弄我,你就是个大王八!你敢起誓吗?” 只要独眼不闹,这会儿让二瘸子干什么都行。听妻子跟他较真,二瘸子当即点头答应。 一场吵闹,总算平息下来。 第121章 老大打妻 老大安抚下二瘸子,到牲口圈给马添了夜 草。 回屋时,媳妇刚刚给孩子喂完奶,这会儿正在哄孩子睡觉。 见丈夫回来了,忍不住问道,“倷哥儿几个,刚才商量什么啦?” 老大不是傻子,对老 二的为人,他又不是不清楚。把家里的账目交给老 二管着,他心里着实不是十分托底,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不把爹的钥匙交给老 二,老 二必是要和老三一块儿,闹着分家,一旦那样,这个家,可就真的就要散了。 只是要维护这个家,不得已,老大才应许,把爹留下的钥匙交给了老 二。 这事,老大心里本来不如意,这会儿见妻子问他,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声,“家里的事,有俺哥儿几个作主就行了,倷老娘儿们就别跟着掺和了。” 老大媳妇是老实人,自打婆婆老了,听公爹的吩派,担起家里的事务,过起了受气不讨好儿的日子。老大媳妇又没有婆婆那些手段,压服不住老 二媳妇。 早先,幸亏于丽华还在,能够拿捏住老 二媳妇,家里有什么事,能帮老大媳妇扛着,老 二媳妇虽说心里不服,却不太敢奓翅。 后来于丽华让公爹赶走了,老 二媳妇就放肆起来,不再把家里人放在眼里,整日里好吃懒作,无病大养,三不动还指桑骂槐,无事生非,气得老大媳妇无可奈何。 如今公爹也死了,老大媳妇本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妯娌们也该分家另过了。 今天吃过晚饭,听丈夫把兄弟三人召集到一块儿,还以为哥儿仨是在商量分家的事呢。 直等刚才见丈夫回屋,她急忙急促地问了一声。 听丈夫闷声闷气地说出这种话来,她才觉得,分家的事,怕是遇到了麻烦。 老大媳妇心里一急,和丈夫争辩道,“当家的,家里的事,倷哥儿几个作主,这我没说的,只是这往后,咱家里要是遇上一些大事小情,人情往份,柴米进出,我总要找个主事的?” 见妻子说的在理,丈夫虽说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能不管不问,便嗡声嗡气地说,“以后家里遇上什么事,你就找老 二说。” 听丈夫说出这话,老大媳妇也差不多猜出哥儿几个刚才商量的结果,心里立马感到不痛快。 想想还要跟老 二媳妇一个锅吃饭,老大媳妇头皮就发麻。眼下好容易有了一个摆脱老 二媳妇的机会,却又不清不楚地就这样错失了。 老大媳妇越寻思,心里就越堵得慌,闷了一会,开口说,“当家的,照这么说,咱家往后,还是要在伙里过?” “你想怎么样?”丈夫见妻子这会儿也说出这话,一股火气从心底蹿起,瞪着眼睛冲妻子吼道,“你是看家里刚刚消停了,心里不熨帖,是不是?告诉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哪那么多废话?” 老大媳妇平日顺从惯了,见丈夫发了火儿,也不敢顶撞,心里却堵胀。 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又开口说,“我也不为别的,就是老 二媳妇,我指使不了,她也不听我的。往后要是大伙儿还在伙里过,家务事,你还是让老 二媳妇掌管,我跟着她干就是了。” 丈夫听妻子说的不是话,又一股火从心里蹿起。 心想爹刚入了土,这家里就乱了套,不说两个兄弟,一门心思地闹分家,就连一向顺听顺说的妻子,也跟着起哄。虽说她嘴上不明说,可说出的话,却句句奔着闹分家这一处去的。 妻子的娘家穷,丈夫一向打心里瞧不起。好在妈活着的时候,常拿话敲打他,另外妻子长得确有几分姿色,让丈夫可心,平时又不多言多语的招人烦,虽说爹活着时,常常挑动儿子们回去调 教妻子,可丈夫心里,却从没生出要打老婆的念头儿。 没曾想,如今爹不在了,妻子也像变了个人,也敢在他面前撩火,说出让他心烦的话。一时火燎脑门儿,就要向妻子抡巴掌。只是一想起母亲临走时,曾单独把他找到炕前,喘喘嘘嘘地嘱咐过他,将来千万不可打自己的妻子。 记着母亲这句嘱咐,老大好歹忍住了火气,怒瞪着眼睛,冲着妻子嚷嚷道,“你是长嫂,别忘了,长嫂为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不提这话还好,听了这话,妻子大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斜了丈夫一眼,低声说,“当家的,你可别抬举我了,我可当不了别人的妈,我只能当宝国、宝民哥俩儿的妈。” 说了这些,觉得话还没说透,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再说啦,倷哥几个已经打算让老 二当家了,那就干脆让老 二家的,主管家里的家务事呗。这样,家里有什么事,人家是两口子,商量起来也方便。” 老大心里知道,妻子这是对家里让 老 二掌管钱财的事不满,便又冲着妻子嚷道,“我什么时候让老 二当家啦?只是让他掌管家里的钱账罢了。这个家,眼前还是我当家!” 听丈夫这样说,妻子也急得无可奈何,索性说出气话,“你是当家里领着长工们干活儿的把头?当家的,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把家里的账目,交给老三掌管,那我也不说什么了;老 二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把家里的钱账交他掌管,那不就等于是……” “你懂什么?你个驴进的,我看你是皮子紧了,是不是?”不待妻子把话说完,丈夫吼叫起来,“妈了个巴子,亏你能想得出来,把咱家的钱账交给老三管?老三是个酒鬼,你不知道吗?让他管账,一年下来,赚点钱,还不全让他喝光了?不出几天,咱这个家,也得让他给败坏了!” “让老 二管账,咱家败得更快!”妻子气哼哼说。 一句话激得丈夫脑袋晕胀,失去理智,抡起巴掌,朝妻子劈头盖脸扇将下来。 刚刚争吵时,夫妻都在气头上,声高声低,一时也没防备。 直等把刚刚睡下的孩子惊醒,妻子才觉得这事有点过了。赶紧停下吵架,俯下 身,去哄惊醒后正在哭叫的孩子。 不料正在这当口,丈夫的巴掌抡了下来,打得妻子耳鸣脸痛,两眼冒金星。一时恐惧,本能两手抱头,趴在炕上不起来。 这会儿,丈夫觉得只打头不方便,就将巴掌抡到妻子的屁股上。 正在哭闹的孩子,也被眼前的一幕吓着了,片刻震惊后,惊叫起来,屋里就传出发生凶杀案似的叫喊声。 担心这种哭叫,会惊动下院厢房里住着的两个弟弟,老大冲着哭叫的孩子们,吼了一声“别哭!” 他本想凭着这声吼叫,能镇住孩子们。不料受了这声惊吓,孩子们的哭声更大了。 老大一时心里越发生气,觉得得这一切,都是妻子招惹的,便对妻子下手更狠了。 东厢房里,二瘸子两口子,听到大哥屋里传出老婆哭、孩子叫的声音,都有些幸灾乐祸,相互不怀好意地使过眼色,二瘸子低声跟妻子说道,“嗳,听见没?老大两口子打起来了。” “该不是大嫂,对大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管这事儿不满?”独眼金凤问。 “差不多,”二瘸子轻声嘀咕道,“嘿,管他呢,大不了把家分了,倒也清静。” “要是真的分了家,你还能天天捎些好嚼果给我吗?” “那当然了,”怕妻子这会儿,又要闹出不相应的事来,二瘸子拍着胸脯向妻子起誓,“我答应你的事,多暂作过剌?” “要这么说,这个家,其实分了也行。”妻子说道。 “你再别这么说,行不行?你听我的,咱这个家,分家是早晚的事,可是眼下,早点分不如晚点分,你信不信?你再别说了,行不行?你要是真的把这个家搅闹分了,对咱真的没什么好处呢。”二瘸子哀求道。 独眼金凤原本是一天也不想过伙里的日子了,只是丈夫说,眼下他把持着家里的钱粮大权,又听丈夫半遮半掩地和她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便知这里面必是有些什么猫腻。 见丈夫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便闭上嘴巴,不再吱声,支起耳朵,静听上屋老大屋里的哭闹声。 老三晚饭后,惹了一肚子气,回到屋里,径直脱鞋上炕,蒙头睡下。 眯糊中,听见上院大哥屋里,传来哭闹声,便差不多猜出了个大概,一轱辘爬了起来,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苗头不对,跳下炕去,奔到上屋。 进到屋里,果然见大哥,正把大嫂摁在炕沿上抡巴掌。 老三一股火儿,蹿到脑门,上前一把抓住大哥正抡动的手腕,死死地攥在手里,两眼怒瞪着老大,半天不吱一声。 吴家的三兄弟中,老 二自是提不得了。 老大虽脸型颇似父亲,身子骨却难以和父亲比拟,力气也远不如父亲。 只有老三,不光长相英俊,身材也极魁梧,身大力不亏,家里的花轮车,他两手抓住车轮上的辐条,轻轻就能把车抬起。可惜这身力气,自打父亲撺掇两个哥哥,把于丽华赶走后,就再也不肯使到田里的活儿上了。 老大情知不是老三的对手,这会儿被老三抓住了手腕不能动弹,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瞪着老三破口骂道,“你松手,你个驴进的,有你什么事?你跑来狗拿耗子。” 老三并不理会老大,仍两眼怒瞪着老大。瞪了一会儿,才低声问,“当初,咱妈为了给咱哥儿几个找媳妇,难得什么样?你都忘了,是不是? “为什么咱哥儿几个,都老大不小了,还娶不上媳妇,你也忘了,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让宝国、宝民他们兄弟,将来,也像咱哥儿几个一样,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也娶不上媳妇,是不是?” 老大怒瞪着老三,挣扎了几下,到底挣脱不了老三手腕,便气急败坏地冲着老三嚷道,“你松手!你松手!你个驴进的,你也不是什么好饼,你没打过倷媳妇呀?俺两口子的事,用你管?” 老三并不松手,仍死死地攥着老大的手腕,又瞪了老大一会儿,低声说,“我打媳妇,你心痛了,是不?那你就再和老 二一块儿,到她娘家的门口去跪呀!看能不能把她给跪回娘家去?” 说了这句,老三又提高了声调,冲着老大说,“我告诉你,你打别人行,打俺大嫂,就是不行!你信不信?你这手爪子再发贱,再敢动俺大嫂一下,我就敢把你这个鳖窝房,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 说完,狠一甩手,搡了老大一个趔趄。 老大虽说心里不爽,可看看老三斗狗一样的眼神,也不敢再对妻子逞威了。再想想当初是在老 二的撺掇下,他和老 二一块儿,到于丽华娘家门口去跪了几天,结果就把老三两口子给跪散了。现在经老三再提起这事,心里就觉得对不起老三,自然也就没了底气。 只是当着老三的面,他不想露怯,嘴上恨恨地骂了老三几句,“看你那熊样,你真的有本事,把酒给戒了,把地里活儿干好呀?” 老三听了,也不理会,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结婚后头一次挨了丈夫的巴掌,老大媳妇委屈得要死,背后又有三小叔子撑腰,便躺在炕上闹情绪,不肯再搭 手家里的活儿。 老 二媳妇,早在公爹活着时,就不怎么搭 手家里的活儿了。 这样一来,家里的活儿,就全落到老三媳妇一人身上。 老三媳妇是个生来傻,平日只对两件事在行:第一是吃,第二是睡。除此之外,别的事,都是提不得的。如今却要将一大家子的家务事,全部压到她一人身上,那结局,你能想得到。 让她烀饼子,她能把饼子烧焦糊了;做米饭,她能把米饭做得夹生又串烟;便是熬粥,她也能把粥熬得串烟。做菜时,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把盐放多了,齁得一家人,刚吃了饭,就得不停地喝水解渴。时不时,还会把菜也烧得焦糊。 第122章 二瘸子挨打 要是搁平常,老 二媳妇早就跳起来骂街了,只是这阵子,二瘸子每天做生意回来,私下里都要偷着带给她些好嚼果。 这样一来,家里的饭菜,她就吃的少了。正因为这一点,尽管这阵子家里的饭菜不好,也没听见独眼金凤的骂声。 倒是家里的一群爷儿们,让老三媳妇弄得大倒胃口了。 先是几个长工不答应了,嚷嚷着东家的活儿没法干了,别说天天要干重活儿,便是什么都不干,每顿只吃这种饭菜,也会给人折腾出病来的。 其实,老大这几天,也让老三媳妇做的饭菜害得不轻。只是自己是家里当家人,不能家里出了点什么事,就跳起来嚷嚷。何况自己媳妇,又是因为被自己打了,才闹情绪撂了挑子。 恍惚间,老大记起爹活着时,曾不止一次地鼓动他们哥儿几个,回家去教训老婆,又时不时把家传的打妻秘籍,传授给他们哥儿几个。 爹曾说过,打老婆这种事,第一次出手,一定要下手狠些。如若不然,第一次不把老婆打老实了,便是做了夹生饭,以后就不好管教了。 而他的第一次,恰恰被老三给搅了。 果不其然,这回真的就没把媳妇打老实,她不光不服气,现如今,竟敢躺在炕上闹情绪,跟自个儿当家人治气,不干家务活儿了。 眼下看来,爹活着时说的那些话,真是哲理名言呀! 可恨老三那混蛋,硬是把他们吴家教妻训子的家风给毁了。如今有他横在家里,他这个当家人,还真就不敢把妻子怎么样呢。 想到这一块儿,老大除了摇头叹息生闷气,还真的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 这样硬撑了几天,眼看实在撑不下去了,老大心里火急火燎的,一时又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 家里的哥儿仨,就属老 二能说会道。可老大心里清楚,自己媳妇对这个小叔子,死看不上眼。这回出事,就是因为他把家里的钱财,交给老 二掌管这事引起的。这会儿,要是找老二去劝说,岂不是雪上加霜? 无奈之下,老大只好去央求老三。 中午,老大到了老三屋里,和老三商量,“那什么,老三,你看,这两天,长工们闹腾得厉害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我怕这几个长工,真会半路撂挑子呢。 “万一那样的话,可就把咱坑苦了。眼下这青黄不接的,咱再上哪儿去雇长工呀? “倷 嫂子在炕上也躺了几天了。再说,我也没把她怎么样。你看,要是差不离儿,你过去劝劝她,让她赶紧起来。” 老三中午,又到梨树园吴矬子家的杂货铺里喝了酒,这会儿正带着一身的酒气,只是心里还不糊涂,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大哥看了一会儿,气哼哼说,“你是不是把俺大嫂,当成了咱家买回来的牲口?挨了你的鞭子,还得把套拉紧?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你干脆不用求我了;你要不是这么想的,那你得在我面前起个誓,往后,你把你从咱爹身上学来的那些臭脾气改改,对俺大嫂好点儿,行不?” 这会儿,老大一门心思,想让老三帮他去劝劝妻子。见老三这样说了,脸上木讷,却强装笑脸,咧着嘴笑了笑,好好是 是地答应下来。 见大哥这会儿已经低三下四了,三胖子也不便再拿把,瞥了大哥一眼,说,“行了,你回去,俺大嫂不是老 二媳妇,不会为难你的,等我有空过去说一声就是了。” 老大得话,转身回去了。 老三说得没错,老大媳妇天生就不是刁歪的人,在炕上躺了几天,心里的气消得也差不多了,这两天听家里的长工不时说些抱怨的话,就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着了长工了,不等老三过来劝她,自己就起来操持家务了。 老大的一块心病,这才化解开来。 家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平常。 只有二瘸子,对家里这种貌似平常的日子,有着清醒的认识,甚至准确地预测出,这种平常,是维持不到这年春节的。 为了在家里出现变故前,能把父亲留下的家产,尽可能多地划拨到自己名下,这段时间里,二瘸子增加了私下里小搬挪的频率,背着家里人,几次三番地往城里跑,将银行里的存款,尽可能多地取出,重新存入自己的名下。 只用了几个月的功夫,父亲生前存银行里的两千二百多块大洋,已有一千块,变成他的私有财产。 看看这些财产的变动,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二瘸子就又动起了闹分家的念头。 入了冬,地了场光,卖掉家里剩余的粮食,给长工们分了红,长工们便回家猫冬了。 冬月初三傍晚,老大赶车从会上回来,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笔卖粮所得的大洋,交给二瘸子,梨树园吴家杂货铺的四斜子,跟着就来了。 四斜子是吴矬子的孙子。不知什么原因,这孩子生下来,眼睛就有毛病,无论看什么,黑眼球总要斜到眼角才行,吴家沟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四斜子。 四斜子在家里排行老四,身上有三个哥哥。天不佑他们家的人丁,他身上的三个哥哥,还没成人就夭亡了。这样,吴矬子只好在自己年老体衰后,把家业传给这眼睛有毛病的孙子。 别看四斜子眼睛有毛病,却一点也没耽误他们吴家的生意。杂货铺里的往来账目,在他手里,也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追账讨债,一点也不比他爷爷含糊。 到了吴家大院,四斜子斜着眼睛,冲老大笑了笑,翻开账本,递到吴家的当家人面前,慢声细语地跟吴家的当家人说,“老大,这是倷家老三,今年欠的账,你看,今儿个能不能给结了?” 老大看过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欠大洋二十八块整。而今天他拉的一车粮食,到会上只卖了三十块大洋。 看过账本,老大气得脖子发青,却又不便冲四斜子发火儿,只是没好气地从褡裢里,掏出二十八块大洋,交到四斜子手里,盯着四斜子把大洋揣进怀里,出了他家大门,老大才转过身来,没好气地冲二瘸子屋里吼了一声,“老 二!你过来一下!” 喊完,自己先回屋里去了。 二瘸子知道,四斜子刚才来收账了,也猜出大哥刚才喊他要干什么,便觉得眼 面前,是个好时机,应当把心里憋了老长时间的话,给说出来。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调整了一下情绪,努着嘴,一脸气愤地到了上屋。见老大这会儿,生气坐在炕头抽闷烟,便装着不明就里,抻着脖子问,“什么事?哥。” “那什么,”老大把烟袋咬在嘴里,一边从褡裢里摸出两块大洋,扔给老 二,而后把咬在嘴里的烟袋嘴儿拿下,看着老 二,说,“这是今儿个卖粮的钱,刚才让梨树园的四斜子,讨走二十八块,剩下这两块,你入账。” 二瘸子听到这里,急得不等老大再说什么,把事先想好的一大堆话,一股脑儿,从嘴里扔了出来,“这叫什么事呀?哥,咱爹活着的时候,有咱爹护着他,我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有气,只能忍着。 “现如今,咱爹不在了,咱哥儿仨,一块儿过日子,说得直白点,就跟打伙儿做生意一样。这老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像咱家现在这样,这算是怎么回事呀? “哥儿几个,累的,就累死了;闲的,就闲死了。你平日不好好干活儿,也就罢了。这可倒好,一年到头,咱哥儿俩儿,辛辛苦苦挣俩儿钱,不等算账,他倒先把钱花了一大堆。 “退一步说,咱哥俩儿,倒也罢了,可俺嫂子她们妯娌几个,会怎么想啊?人家还能像咱哥俩儿这么惯着他? “我算看透了,哥,既然咱家现在,没人能管治了他,那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你什么意思?老 二!”刚刚四斜 子来讨账,老大肚子,已经给气得鼓胀,眼面前,又遭二瘸子不冷不热的一激,一股怒火,从心头点起,瞪着两眼,冲二瘸子吼道。 二瘸子这会儿,也丢了小聪明,看不出老大已被他激怒,还以为大哥是在向他征询建议呢。便趁机把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分了,哥,趁着现在得空儿,咱把家分了,省得老是这么天天相互看着不顺眼,鸡争鹅斗的……” “你又要闹分家?”不待二瘸子把话说利索,老大一把揪住二瘸子的衣领,用力一拖,将二瘸子拽到炕沿上,顺手拿过堂箱上的一只香炉,不顾头腚,往二瘸子身上抡下。 说来也怪,别看二瘸子平日透精透灵,在背后弄奸使巧,样样在行。可到了要紧的关头,却总也见不到机灵劲儿。听凭大哥抡着香炉,雨点似地往身上砸,硬是一声不吭地受着,连一句哀求的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老大媳妇,见丈夫打红了眼,担心打出个好歹,一把扔下正在喂奶的孩子,起身跑了出去。 老大媳妇先到了老三屋里,惊瞪着眼睛,呼喊三胖子,“他三叔,赶紧到上屋看看,倷大哥正和倷二哥打起来了!” 三胖子见大嫂一脸的惊慌,说话时声调都直了,猜想这会儿,大哥正在修理老二呢,心里便有几分得意,也不惊慌,麻达着醉眼,明知故问,“为什么 呀?” 大嫂当然知道,兄弟二人为什么动手,只是这会儿,当着老三的面儿,不好直说,只推托说,“俺也不知道,他俩儿到底为了什么,反正这会儿正在打呢。” 三胖子见大嫂掖着藏着,不肯说实话,便躺在炕上,装彪卖傻道,“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兄弟,打打闹闹,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理他们就是了,大嫂。” 大嫂见老三没有救急的意思,拔腿跑出屋去,到了东厢房老二的屋里。见老二媳妇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偷着吃男人给她带回来的蛋糕。 见大嫂进来,这独眼心慌,赶紧把一块蛋糕往被里藏,稳了稳神,红着脸问,“什么事?大嫂,我看你一脸惊虚虚的样儿。” 大嫂见老二家的,刚才看她进屋,慌忙急乱地往被里藏东西,便猜她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也不十分搭理她,只说道,“你快去看看,他们哥俩儿打起来啦!” 说完,转身自己先回屋去了。 二瘸子媳妇听罢,觉得大事不妙。心想这哥俩要是正在吵架,大嫂哪至于一脸惊慌地跑来找她?看大嫂那样儿,一准是哥俩动了手。再一想自己的男人,细毛 毫筋的,哪里是他哥的对手? 想到这一点,老二媳妇就像遭了羞辱。好歹和这个瘸腿男人,一铺炕上睡了这么多年,便是养一条狗,也该有些感情。常言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呢,何况是自家兄弟,怎么说打就打了? 来不及多想,一个鸭子下水,老二媳妇从炕上跳下,趿着鞋,冲出门,往上屋跑去。 进了屋,见自己男人呲牙咧嘴,被老大摁在炕沿上,拿香炉不分头腚打着。 老二媳妇立时气得脑门子冒火,想要跟大伯子动手,自量不是对手。情急之下,这老赶,闪出灵光,想到了早年,老公公在院子里鞭打老三时,于丽华从屋里跑出,只把裤子脱了一半,就把老公公吓跑了。 想到这,老二媳妇咧着大嘴,一边嚎天野娘地扯着娘儿们嗓子哭喊,一边解开腰带,脱下裤子,嘴里喊着,“大哥,倷兄弟细毛毫筋的,你别把他打坏啦,你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打我。” 说着,撅起雪白的大屁股,挨着丈夫,趴在炕沿上。 老大正打得起劲儿,肚子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冷不防听老二媳妇这么哭喊,侧眼一看,看见了老二家的大白屁股,正撅在炕沿上。立时像遇见了什么鬼怪,吓得扔下手里香炉,捂着两眼,转身跑了出去。直到院子里,才敢把手放下。 第123章 分家 那二瘸子得救,急急如漏网之鱼,蹿出门外,一瘸一拐地跑回自己屋里。 老二媳妇见身边人都跑了,也跟着手提着裤子,到了院子里,一屁股坐下,又嚎丧般地大闹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着。 正在院子里发呆的老大,见老二媳妇手提裤子出来,还露着半拉屁股,又像见到了食人兽,赶紧两手又捂上眼睛,蹿到了街门外,才停下脚步。 左邻右舍,听见老海怪家又传出叫骂声,知道吴家又出事了,纷纷走出家门,围拢过来看热闹。 老大见高邻们来到门前,赶紧把捂眼的手放下,正要向围观的人解释家里发生的事情,院子里却传来独眼金凤一声紧似一声,呼天呛地的泼骂。 “老天爷呀,你真是瞎了眼啦。”不想这一句刚骂出,独眼金凤立马觉得犯了忌,稍顿片刻,又重新叫骂道,“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呀,这天底下,怎么这么不公平呀,都是一个妈养的,闲的就闲死了,累的就累死了。 “俺家那瘸腿子,整天到晚地忙呀忙呀,人都累成麻杆子啦,归起,不光没得一丁点好处,还要挨自己亲哥哥的毒打。 “刚刚我要是晚到上屋一步,这会儿,他们吴家,就得给他出殡啦,我的老天爷呀! “不是我护犊子,说实在的,凭俺家爷儿们的透灵劲儿,哪该讨得自家兄弟的毒打呀?他爹活着时,多歹毒的一个人呀?可他爹这辈子,打过老婆,打过别人,倷去访访,多暂动过俺家一个手指头啦?都是为的俺当家的乖巧呀。 “俺两口子,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可是从来都没红过脸儿呀,我多暂割舍动他一个手指头啦,亲还亲不过来呢。 “现如今,他爹妈不在了,就因为有人惦记着家里那点家产,就恨不能把自家兄弟给打死,他们好吃独食呀。 “妈了巴子,谁要是不想给俺分家产,直说就行了,俺不要就是了,干嘛把俺往死里打呀? “老天爷呀,你给评评理呀,都是一个妈养的,凭什么有的人,就能成天什么都不干,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别人不管也不问,俺当家的成天累死累活的,还要挨打受骂呀?我的老天爷呀,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了呀?” 老二媳妇东一句,西一句,骂了个山崩地裂。邻里们却只听了个囫囵半片,有人过来问老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这会儿,也让独眼金凤骂了个五脊六兽,一肚子委屈,却又不知怎么跟四邻解释,见邻里过来问,只好两手捧着头,蹲在墙根不说话。 老大媳妇躲在屋里,听老二媳妇在院子里放屁拉臊,不三不四,打鸡骂狗,捎带着一大家子人,心里老大不快。本想出去,说道老二媳妇几句,可一想起自己的丈夫,肚子里一根筋:这原本爹妈不在了,兄弟间分家另过,是再好不过了。 可自己的丈夫,不知哪根筋转不过弯来,硬是要维护着这个家,不想分。早先,就因为这事,说了他几句,结果就遭了丈夫的一顿毒打。 眼下,经老二家的这一通闹腾,丈夫这会儿,连自己的家门都不敢进了,只能跑到街上躲难儿。 老大媳妇觉得,这样也挺好,这回,看来这个家,不分也得分了。便忍着气,听凭老二家的在院子泼骂,也不出去劝说。 左邻右舍看热闹的,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见独眼金凤把相同的话,反来复去,秃噜翻帐,不停地骂着,捶地呛天干嚎着,再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看过一会儿,也就四下散去,回家了。 独眼金凤一个人在院子里撒泼,直当嗓子也嚎哑了,眼泪也哭干了,看看四邻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觉得没味了,下半晌,淡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大在大门外墙根下蹲着,两手抱头,怃憷了小半天。直到听院子里消停下来,才站起身来,侧身往院子瞄了一会,确信老二媳妇不在院子里,这才放轻了脚步,回到上屋。 进了屋里,见妻子正躺在炕上哄孩子睡觉,看他进来,也不说一句宽慰的话,一味地轻拍着孩子。老大心里猜想,这娘儿们这会儿,不知该有多得意呢?前些日子受的委屈,可算有人替她出了气。 原先老大打算,下半晌套车,到场院把豆角皮拉回家,给牲口当饲料。不想中午让老三和老二两口子一番闹腾,这会儿心里迷离嗼嘞的,什么也不想干了,看看太阳已快下山,索性爬上炕去,在炕头躺下。 看看孩子已睡实,老大媳妇从炕上爬起,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老三媳妇怀着孩子,原本干活就不大利索,这会儿腆着大肚子,越发不带劲儿了。这阵子,老大媳妇索性就不喊她来打下手。 一通锅上锅下忙碌,晚饭做好了。 到了饭点,三房人,这会儿,只午剩下老大两口子在桌上。 这饭就吃得淡滋拉味的。稀里糊涂扒了一碗饭,也不知吃了些什么,吃哪里去了,老大倒头又躺下身去,在炕上怃憷着。 第二天一早,老大匆匆吃过早饭,套上车,一个人到场院去。场上还有点扫尾的活儿,没干利索。 中午,老大回家卸了车,院子冷冷清清,没了往日的人气儿,老二的驴车还停在院里,便知老二今儿个没出买卖。 这会儿,老大才看清楚,这个家,他现在真的支撑不住了。 到马圈里拴马时,老大抚摸着辕马的头,眼里就流下泪来。停了一会儿,才哀叹一声,低语道,“爹,不是我不上心,我真的管不了啦,还是分了。” 说完,提着鞭子,到了上屋。 妻子已把午饭摆好。老大也不像往常那样,等兄弟两家人到齐了才吃,干脆自己端起饭碗,稀哩呼噜吃了起来。 吃过饭,用手抹了一把嘴角,也不拿正眼看妻子,嘟囔道,“那什么,宝国他妈,你去把老二老三喊来,一块合计合计,把家分了。” 分家?这话挺中听。虽说早先,为了这事,挨了男人的一顿打,这阵子,正和男人治气。可眼下听男人自己说出这话,老大媳妇还是挺开心,一时忘了和男人治气,扔下手里的活,抬脚出去,到了老三屋里,喊了一声,“他三叔,倷哥喊倷过去,说是商量分家的事呢。” 转身又到东厢房,喊了二瘸子。 老二老三,这些天都等着这一刻呢,听大嫂过来喊了,也不拿把,都痛痛快快从屋里出来,到老大 屋里。 老大媳妇这会儿已收拾了饭桌。两兄弟进屋,看大哥正坐在炕头抽烟,也不吱声,老二在春凳上坐下,老三倚着山墙,坐在炕梢。 看老二老三坐下了,老大把烟停了下来,也不看兄弟一眼,望着对面的山墙,像似自言自语,却又让兄弟明白,这些话是对他俩说的,“那什么,这两天,哥也寻思明白了,还是老话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筳席。 “咱爹妈也都不在了,这个家,也该散了。哥也没什么本事,团拢不住家里的兄弟。倷也都大了,能支门过日子了,把家分了,也挺好。 “今儿个找倷来,就是合计合计,看看这个家,该怎么分?才算合适。好歹咱都是一个妈养的,一小在一块儿长大,不管怎么,白为了分家这事,闹得不相应,让村里人背地里笑话。” 这个家现在,二瘸子是最急着要分的。见大哥说了这话,生怕会有谁脑瓜一抽筋,说句不相应的,搅了这桩美事。 听大哥说了这些,也就忘了昨天还让大哥一顿好打,身上也不痛了,媚着脸,赶紧抢过话头,“你放心,哥,咱家的账目,都清清楚的,出不了大的差错。 “我这就把咱家账目报一下。咱家,现在银行的存款,是一千二百二十八块六毛钱;眼下咱家的地,是三百二十八亩,地契都 在咱爹的柜里” 三胖子听二瘸子这样说,心里明白,敢情老二这是想分斤劈两,钉是钉,铆是铆,在三个兄弟间分家析产呢。一旦这样的话,三兄弟间,可就亏了大哥。 担心二瘸子把话挑明了,再想挽回,那会儿就晚了。想到这儿,三胖子插嘴说:“二哥,我先说几句,你再报账,好不好?” 二瘸子心里死看不上三胖子,这会儿见三胖已开了口,驳他面子也不好,只好忍着气,说,“行,你说,老三。” 三胖子也不客气,跟着说道,“咱哥儿几个分家,是我最先生挑的头儿。咱爹活着时,我就提过。今儿个真的要分了,有几句话,我觉得,还是说明了好。” 说了这话,三胖顿了顿,看了看大哥,见大哥还在炕头抽烟,接着说,“我要说什么呢?就是爹妈不在了,兄弟间分家这事,就不好摆布。 “人这个熊玩意,骨子里就带着贪性,多暂都想自己能多得一点好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一点不假。 “要是父母都在时,兄弟分家,有父母掌舵,什么多了,少了,看父母面上,都不好说什么。 “要是父母都不在了,兄弟间分家,这事就难办了。前街二麻子兄弟,就是个证儿。前年他们兄弟闹分家,分到最后,兄弟二人为了一条扁担,闹得翻了脸,最后硬是把一条扁担,从中间锯断,兄弟一人一半,这才了事。 “你看,兄弟分家,要是闹到这个地步,那就没味儿了。 “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呢?就是兄弟间分家,想要做到分斤劈两,一丝儿不差地公平,那恐怕是办不到的,只求得大概差不离儿,也就不错了。 “你就说咱爹妈留下的这份儿家业,要说咱哥仨,谁没为这份家业出过力,这指定说不过去;你要说咱哥仨,在这份家业上,都出了一样的力,这也说不过去。” 说到这里,老三转过脸,望着老二,接着又说,“这些年,谁为家里出力多?这事,别人不清楚,还说得过去,要说是咱哥儿几个不清楚,那可就说不过去了。咱兄弟间可不能二乎,是不是?二哥。” 听三胖子说了这话,二瘸子恨得牙根痒痒。可当着两个兄弟的面儿,又说不出二话,只好应和道,“老三说得对,这些年,咱大哥大嫂,在家里出的力最多。” 三胖就想得到这句话。眼见老二说出来了,紧跟着说,“所以呀,这回,咱分家时,就不能不想到这一点。我的意思是,咱哥仨在分一些大东西时,能公平,就公平。 “一些小小不然的东西,依我看,就别跟大哥大嫂计较了。你比方说,家里的地,银行里的钱,这些都是明账,差不多,平均分就是了。你像家里的房子,车马,这些东西,咱就别和大哥争了,行不?” 说完,老三拿眼睛盯着老二,像是在征询他的看法。 二瘸子这些年,私下捞了多少好处,他心里有数,眼下他最怕的,就是有谁会搅黄了分家这事。 见老三说出这话,也不算锅里锅外,痛快说道,“老三说的对,大哥大嫂是应该多得些。” 眼见老二说出这话,老大媳妇生怕丈夫死板,不通路数,碍着面子,搅黄了老三的一番好意,不等丈夫开口,赶紧插嘴道,“他三叔,咱家分家这事,可是你先挑的头儿,这家该怎么分,估计你心里,早就有谱。这会儿真的要分了,你就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听大嫂说了这话,三胖子望了望老二,商量着问道,“那我就说说?” 二瘸子满心不乐意,见大嫂都说了话,也不好驳大嫂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说,“你说,你说。” 老三得话,也不客气,开口说道,“银行的钱,我就不说了,到时候,咱哥仨到银行去取出,平分就是了。关键是咱家的地,统共三百二十八亩,最大的一片,是西南山下那片,总共一百二十亩,那片地规整,要是把它分开了,耕作起来就不方便,太可惜了。 “我呢,先交个底儿,往后是不打算再种地了,我分的地,打算把它租出去。” 第124章 老三析家产 老大听了这话,先急了眼,瞪眼巴皮问道,“老三,你年轻力壮的,咱乡下人,不种地,你靠什么活?” 见大哥插嘴,老三说,“大哥,这些都是后话,等会再说,眼下先听我说。” 说完,又看了二瘸子一眼,接着说,“二哥,我估摸着,你的地,你也不会自个儿种?” “嗯,我指定不能自个儿种,我这腿脚,哪能干地里的活?”老二说,“我想好了,我打算把地种出去,收点租,就行了,顶多种点杂粮,留着自个儿吃。” 听老二说了这些,老三接着说,“你看,咱哥俩都不打算自个儿种地,西南山下那片地,要是到咱哥俩手里,就糟踢了。 “依我看,那块地,就分给咱哥,他一准自个儿种,又是个好把式,对得起那块地。”说着,三胖子望着老二,商量着问道,“你看行不行,二哥。” 二瘸子满心不乐意,却又担心这时候说出二话,会搅黄了分家这事,只得脸上装出挺高兴的样子,点头说,“中,中。” 见老二答应了,三胖子接着说,“咱家剩下的二百多亩地,砣沟里那一片,是规整的,其余的,就是零散的。 “砣沟里那一片,地契写的是一百亩,咱爹活着的时候,又往外开了一些,总共也是一百多亩。二哥要是觉得行,那地就给你了,剩下一百多亩零散的,我留着。你看行不行?二哥。” 二瘸子听了,虽说不上可心,人面上,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心里觉着自己有些吃亏,毕竟从地契上看,自己的地最少。 忸怩了一会儿,跟老三商量,“那什么 ,老三,砣沟里下边,沟边那块地,紧挨着我那一片地,我想在那块地上种点杂粮,自己留着吃。你看,能不能把那块地,也给我?” “行!二哥,那块地给你。” “唉,那太好啦。行,老三,咱家的地,就照你说的分。”听老三脱口答应了,二瘸子又扭了两下屁股,咧嘴说道。 眼看地分利索了,老三接着说,“咱家的房子,都是咱爹咱妈活着时,分派好的,眼下就别再动了。 “眼面前,是那几间门房:一间长工屋,一间库房。我和二哥都不打算种地了,就给大哥;还有一间磨房,就别分了,咱哥仨都得用;还有一间牲口圈,我要了也没用,也给大哥。 “二哥也养着驴车,在里面拴驴,大哥也不会不乐意?” 老三说着,看了大哥一眼。 老大也不二乎,紧着说道,“拴,拴,一头驴,能占多大地方?” 不等二瘸子开口,老三接着又说,“刚刚我说过了,家里的大车和四匹马,大哥种地,能用上;再说了,多少年啦,这些牲口,都是大哥一手伺弄的,现在都一块儿给大哥。” 三下五除二,只一会儿工夫,老三就把家里要硬的东西拆分利索。 二瘸子明显感觉自己吃了亏,气得肚子鼓胀。好在他这会儿,只想尽早把家分了,生怕再有个什么闪失,只好硬着头皮忍着,不敢奓翅。 老大明显感觉自己得了不少相应,这都多亏了老三兄弟。何况他原本是不打算分这个家的,这会儿嘴上也不说什么。 看看两个兄弟都没异议,老大也怕夜长梦多,开口说,“要是倷哥俩觉得合适,那老二就把地契拿来,扒拉扒拉,一便给分了。” 转头又冲妻子说,“宝国他妈,耽会儿,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找出来,分出三份,让老二老三拿回去。” 二瘸子得话,马溜起身到爹屋里,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柜门,取出钱匣子。转身回到大哥屋里,打开钱匣子,取出地契,把三兄弟地契找出,交给各人拿好。 钱匣子里还有八块六毛钱,二瘸子给每人分了两块大洋,剩下的二块六毛钱,二瘸子攥在手里,跟大哥商量,“那什么,大哥,我听你刚刚说,叫俺大嫂,把家里的锅碗瓢盆一便分了。 “依我看,就不用了。你想呀,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分了,剩下的,指定不够用 ,你还得去买。这几年,小鼻子不让卖豆腐了,我见天卖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两块六,用来买我和老三家的锅碗瓢盆,足够了,就算差一点小小不然的,我给垫上。过两天我去进货,一块儿带回来就是啦。老三你看,这样中不中?” 看二瘸把钱攥在手里那样,老三死看不上。不过今天分家,大事是由自己主持的,把家里的好处,都让给大哥了,没让老二得把,老三心里挺得意。 这会儿见二哥贪图眼前的丁点小利,也就不和他计较,开口道,“那就照二哥说的这样。” 这样,吴家三兄弟分家的事,就算搞定,只差明天兄弟三人一块儿进城,把银行的存款扒拉开分了。 兄弟三人分家的事已分派停当,都觉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坐在屋里,谁都不说话。 坐了一会儿,老三抬眼看了看大嫂,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望着大嫂说,“大嫂,你说咱爹,怎么就那么背扣呢?咱家有今儿个这一天,那是迟早的事,他怎么就看不到呢?硬生生把我和于丽华给掰开了,何苦呢?” 说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家长,嚎啕起来。 老大老二见老三伤心大哭,脸都木胀了,两人都知道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事。 倒是大嫂替老三委屈不过,也跟着流了眼泪,一边劝说道,“认命,老三,你也别太难过了。他三婶的肚子又大了,你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回家,小心惊着她。” 说完,起身去勾下手巾,递给老三擦脸。 老三哭了一会儿,消停下来,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兄弟三人吃过早,一块儿到会上去坐满电,进城去了。 到了银行,二瘸子递上存单,把大洋取出,三兄弟就平均分了。 分完钱,老大和老二,又分别开了账户,把钱重新存下。 老三却不,他把钱全装进褡裢,带回家去。 到了街上,老三掏出钱,两毛钱一个的大火烧,一下子买了二十个,塞进褡裢,只在手里拿了一只,一边走路一边吃。 二瘸子见老三买了火烧,也买了五只,把四只装进褡裢,留下一只,掰一小块,递给老大,剩下的,自己边走边吃。 老大不要,老二撕撕巴巴,硬往老大手里塞,嘴里不停地埋怨,“哥,我看你比咱爹还仔细。咱爹每回进城,都舍得买一个小火烧,你看你,连个小火烧都舍不得买,拿着,快拿着。” 老大让二瘸子说得满脸涨红,一边摇手,一边说道,“不是我装假,老二,我真的不得意这熊玩意,不抗饿,逮了,总觉着比不上苞米面饼子香。” 兄弟仨一边嚼着火烧,一边往车站赶。到了车站,坐上满电往回赶。到家时,已是下半晌。 老大心痛圈里的牲口,早上给了一和草料,这大半天的,还草水没进呢。 进了院,着急巴拉地回到屋里,撂下褡裢,转身急急走进了牲口圈,撮了一筐草料,倒进马槽,放下箩筐,又从面缸里挖了一瓢苞米面,倒进桶里,又舀了两瓢水倒进,把苞米面搅拌一下,均匀地倒进马槽里,又拿拌料棍,把草料拌开,看牲口正吃着,这才回到上屋,把褡裢里的票据收好。 正这工夫,老三推门进来,见大嫂正在灶上忙晚饭,老三手里捧着四个大火烧,递了过去,“呐,大嫂,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你看,熥着逮也行,不熥,给孩子当零食也中。” 大嫂接过火烧,刚要客套几句,老大掀开门帘,探出头说,“嘿,老三,我不跟倷说过了吗?哥不得意那玩意,哥要是得意,在城里不就买了吗?” “我说过,这是给你的吗?”见老大说出这话,老三没好气地嗔了他两句,“大哥,这个家,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凡事别总想着自己。咱爹活着时,多玍古,成年到头,一家人见天清汤寡水的,给咱擖哒成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今,咱爹死了,这又轮到你啦。你说你不得意这玩意,可年年过年时,我看你逮饽饽,别人逮一个,你总能逮两个,那是怎么回事?” 老三数落了几句,老大脸上就木滋滋地红了,咧着嘴站着,不吱声。 见老三转身要回去,老大才说,“哎,老三,你先别走,哥想跟你说几句话。”说完,自己先缩身回屋。 老大靠着山墙,在炕沿坐下,掏出烟荷包,挖了一袋烟点上。见老三进来,抽了两口,才望着老三,美滋滋说道,“老三,今儿个,哥这心里,总算透了亮。你不知道呢,前两天,可把哥给怃憷毁了。你猜 哥为什么事怃憷?” 说完,盯着老三看。见老三没什么反响,才接着说,“就为了家里账目的事呀!先前,哥以为,到银行去摆弄账,不知是多难的事呢?要不怎么前两天,老二提要分家,我会发那么大的火儿呢? “今儿个去了,一摆弄,才知道,愣是那么容易。早知这样,哥哪至于跟老二动武?这家,早就分了。嘿嘿。” “你觉得摆弄账容易,那是你还不知道,这其中,还有那么多窍门儿呢。”见大哥说出无脑的话,老三不冷不热说道。 老大听出老三话里带味,盯着老三问,“还能有什么门道?就是那几个数儿呗。” 眼面前,家刚刚分利索了,何况有些事,也只是自己的猜测,不便说明了,见大哥还是脑子不清,老三也不想说透,只嘟囔一句,“你慢慢就能品明白。” 说着,抬起屁股就要回去。 见老三又要走,老大赶紧把烟袋嘴儿,从嘴里拿出,说,“你先等等,老三,我还有事要说呢。” 老三重新坐在炕沿。老大把烟灰在火盆里磕净,这才提起正事,“那什么,昨儿个,我听你说,你那地,不想种了,想租,是不是?” “是。”老三说。 “老三呀,不是哥说你,你眼下身强力壮的,自己有地不种,往外租,那能有多少收成呀?”老大劝道,“依哥的意思,这地,你就自个儿种着,哥又有牲口,地里的大活儿,哥给你兜着,忙时再雇几个短工,一百来亩地,也忙得开,收成怎么也比你往外租强。” “这事,哥,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我已打定主意了,这地,我一准儿是不打算种了。”老三说。 兄弟俩闷了一会儿,老大又开口问道,“那你打算租给谁?” “还没谱儿呢。”老三说,“眼下只是有个打算,想等到明年开春看看,再说。” “不成,”老大说,“等开了春,再去往外租地,有些晚了。货到地头儿死,一准租不上个好价钱,你想出租,就要趁早,怎么得在年前,把这事定下来” “看看再说。”老三嘟囔道。 “那你一亩地,打算租多少钱?”老大又问。 “到时候再说,”老三说道,“随行就市呗。” “你那一百来亩地,有一半是好地,年头旱涝,都打准儿,地租一亩一块大洋,不算贵;你还有一半地,是山地,涝年头儿,还中,要是赶上旱年头,那就不行了,不出东西。那些地,你要是能一亩地租上半块大洋,就不错了。” 听完老大一通唠叨,老三说,“行,大哥,我心里有数啦。” 看看老三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老大有些急,干脆直接说道,“你光有数不行,哥的意思是,你要是真打算租,这些地,就一块儿租给哥种算了。” 这回老三听明白了,叹了口气,说,“哎,我说大哥,你要是想租,就直接跟我说声就是了,看你这半天,磨磨叽叽的绕了一大圈,费劲巴啦的。行啊,那些地,都给你种,地租一码是一亩地半块大洋。” “那可不中,要租,就得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好地是一亩一块,山地是一亩半块。”老大又较起真来。 “行,行,行!就照你说的。”老三边说边起身回去。 第125章 老三又得子 实现了财务自由,老三就把自己放飞了。此后基本不在家里吃饭,每天怀揣一个洋铁饭盒,带上一枚大洋,四处寻摸酒肆馆子,品尝各色美味佳肴。吃剩下的,就装进洋铁饭盒带回,当作妻子饭食。 较比而言,三胖子到梨树园四斜子家的次数,要多一些。这不光是梨树园就在本村,守家在地,近便。主要是自打四斜子接手家里的杂货铺后,对老店原来的格局,做了较大的改造,他把杂货铺分离出来,另外新开设了一间烟馆,一间赌局,一间酒馆。 这样一来,客人来了,就可以各取所需,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免得像原来那样,来的客人,都拥挤在一间杂货铺里,或喝五吆六地赌钱,或饮酒吃菜,或躺在炕上烧大烟,或来购买各色有用的东西。 梨树园在四斜子手里,兴旺起来。 三胖子对常来梨树园的人,多是看不惯的,特别是来抽大烟和赌博的人,更是看不顺眼。在老三眼里,那都是些村里的二流子。 这种成见,反倒成就他两件好事,那就是,老三虽常到梨树园来,却终究没能染上抽大烟和赌博的毛病。 梨树园到底是小地方的酒馆,雇的厨师,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常年做的,无外乎就那几样菜,吃得多了,也就腻了。 时间长了,只要是天气晴好,三胖子总要到会上去。那里的酒馆多,各家菜色又都有特点。 再过一些时日,会上的馆子吃遍了,老三就动起了到城里去吃的念头儿。城里的馆子更多,厨师也多经过世面,饭菜做的,一准儿 要比小地方的好。 正当三胖子打算到一些大城市去,品尝更多更美的佳肴。妻子分娩,破坏了他良好的美食计划。 腊月底,老三媳妇生产了。仍像上次分娩时那样,不声不响的,夜里,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 三胖子让婴儿的啼叫声惊醒,吓了一跳。爬起来,确信孩子已经生下,赶紧跳下炕,慌忙急乱地跑出去,直奔上屋。 见大哥家插着门,只得去敲窗户,听大哥屋里有了声音,才大声喊道,“大嫂,你过来一下,俺家的生啦。” 大嫂听了,顾不上点灯,摸黑一边穿衣服,一边下炕找鞋,不待穿着整齐,着急巴啦从屋里跑了出来。 到了下屋,见老三已把油灯点上,开口说,“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就生了?” 边说边吩咐老三,“你赶紧烧一锅水。” 说完,到了炕前,一边帮着拾掇孩子,一边埋怨老三媳妇,“你也是,都到了日子,也不跟我说一声,好叫我心里有个底儿。这忽啦巴说生就生了,刚才一听老三喊我,真把我吓了一跳呢。可也是,这两天忙年货,也把我忙二乎了,把这事给忘了。” 待大嫂帮着把老三媳妇下身的脏物收拾干净,老三锅里的水也烧热了,大嫂让他舀来一盆,试试水温,正好,就开始给孩子洗身。 洗身时,顺便看了下孩子的下身,是个小子,大嫂就告诉了老三。 到底是血脉相连,听说是个儿子,老三心里一阵热乎,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咧着嘴笑了一会儿,问道,“没什么毛病?大嫂。” “臭嘴,好好的孩子,能有什么毛病?多乖的宝宝呀,肉墩墩的,多待亲!”说着,就要找褯子把孩子包好。 大嫂这会儿才发现,产妇的炕上,除了两床被,什么也没有?而产妇这会儿,已经呼呼睡着了。 “他三叔,倷家的,给孩子准备的褯子在哪儿?” “什么褯子?”老三见问,也一脸懵瞪,“她没告诉我呀,这熊儿,她平日什么也不跟我说。你等等,大嫂,我把她叫醒。” 老三说着,就要去推妻子。 “算了,老三,她刚生完孩子,这会儿乏得厉害,你别叫她了。” 大嫂说完,把孩子放到炕上,转身出去了。 回到上屋,把自己准备的各种褯子拿来,放到炕头焐了一会儿,才打开,给孩子包裹好。 一边忙叨,一边数落老三,“不是我说你,他三叔,你这阵子,作得有点过了。在这个家里,你心里委屈,这个大嫂知道,可你就这么作,就能把糟心的事给抹净了? “眼面前,这孩子又来了,他三婶又不是个利索人,你就像眼下这么作,能对起这个孩子吗? “你要是听大嫂的,赶紧把酒给戒了,好好呆在家里,能把这个孩带好,也算修德啦。” 如今在这座院子里,只有大嫂的话,老三还听得进。 见大嫂说得在理,老三撇着嘴唇,点头道,“行,大嫂,我把酒戒了。” 三胖子果真把酒戒了,呆在家里,给媳妇侍候月子。 有上次压死孩子的教训,这回三胖子,干脆把孩子和产妇隔开,他让产妇睡炕头,孩子放在炕梢,自己睡在中间,这样,不管乳妇怎么翻身,也不会压到孩子。 这办法挺好。 眼下的麻烦是,乳妇睡觉太死,每次要把她叫醒,给孩子喂奶,都得费不少功夫。 这女人,你单单想在他耳边喊她,是不行的,根本叫不醒她。轻轻推她,也不行。要想叫醒她,还真得下点狠功夫。 后来三胖子发现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拿脚踢。每回要叫醒她,只要朝她屁股上狠踹两脚,就能把她叫醒。 见她醒来,再把孩子递给她喂奶。 经丈夫多天调理,这女人在月子里炸了膘,身子浮肿一般肥胖起来,奶水正旺,婴儿几乎不需要吮完两个乳房,就能吃饱。 吃过奶,不哭不闹。放下去,转眼功夫就睡了。 待把孩子放下,孩子的母亲,也很快又能沉睡过去。 这月子伺候得挺舒心,闲暇时,老三甚到有时间,给孩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吸取上次教训,老三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给孩子取太贵重的名字,孩子怕是顶不起的。像上次,给儿子取名“贵”字,结果儿子就顶不起,还没满周岁,就让他妈给压死了。 眼下,老三只想给儿子取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琢磨了几天,老三觉得,“平”字比较好,平平安安,能这样生活下去,就知足了。按照吴家这辈儿人属的字儿,孩子就叫宝平。 春节到了,知道老三家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过年,大嫂便把自己家里的年货,样样数数拣出一些,送了过去。 分家后第一年,老三家这才过了个像样的年。 大年初一,吴家沟人是要相互拜年的。吃过早饭,给孩子喂过奶,老三到上屋给哥嫂拜年了。 在大哥屋里坐了一会儿,二瘸子也过来拜年了。 二瘸子先在堂屋高桌前焚了张烧纸,随后跪下,给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住地念叨了几句吉祥话。起身掀开门帘,到了里屋,跪下给大哥大嫂磕头拜年。 起身后,坐到春凳上。 按常理,老三在兄弟三人中,排行最小,过年是要给哥哥跪下磕头拜年的。只是老三一向看不上二哥,这会儿见了二哥,也就不下跪,只在嘴里嘟囔一声“二哥过年好”,就算拜了年。 二瘸子心里愤恨,脸上却不显露,只附和了一声,算是见过。 坐下后,指了指老三,跟炕上的大哥说,“大哥,你看咱老三,自打分了家,造得挺胖。” 老大一时分不出这是好赖话,只笑了笑,没吱声。 大嫂见老二说话不中听,怕惹得老三不快,赶紧插话说,“她二婶和孩子,都挺好的?” 大嫂问了这话,也觉得不是太妥。成天住在一个院里,至于问这话吗?说完后,也赶紧闭了嘴,不再说话。 二瘸子听大嫂这样问,以为大嫂是为自个儿老婆,大年初一不过来拜年的事挑理呢,编了个谎,说道,“那熊老娘儿们,太懒,这会儿还没起呢。” 说了这些,觉得还不够,接着又说,“今儿个早饭,还是我起来做的呢。” 兄弟间时常有芥蒂,过心的话不多。几句闲淡扯过,就没什么话了。 坐了一会儿,二瘸子心里有事,按耐不住,欠了几下屁股,开口说,“大哥,今儿个,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听老二说有事和他商量,老大心里有些觉惊,支起耳朵,望着二瘸子问,“什么事?” “那什么,”二瘸子扭怩了一下,接着说,“眼下咱哥仨,都分家另过了。眼面前,老三也有儿子啦。这帮孩子,眼瞅一天天大了,咱哥仨再住这一个院里,就有些挤巴了。 “我呢,过了年,打算自己盖一处房子,等房子盖好了,就搬出去住,这院子里就宽敞了。” 听老二的意思,他是为了老大和老三住着宽敞,才打算出去盖房子的。 老大虽憨,这事却听得明白,听完后,也没好气地说,“老二,你想出去盖房子,出去盖就是了,用不着跟我和老三商量。” 二瘸子看大哥误会了他,赶紧又说,“不是,大哥,是这么回事。我平日端量了,咱吴家沟呢,眼下还真没有什么太好的房身。我转悠了半天,就觉得咱家东园子,是块好房身地。我打算在那里盖房子,不跟大哥和老三商量商量,能行吗?” 二瘸子刚才说的东园子,是他们吴家祖上传下来的菜园子,就在吴家的房东头。分家后,眼下是兄弟三家的菜地。 老大听过,心里有些犯难。 那菜园子,确实不错,是个好房 身地。不过,那又是他们吴家祖上传下的菜园子。眼面前,兄弟三家一年的菜蔬,全靠那块菜地。要是老二盖房子,把那块地给占了,以后家里吃菜怎么办? 合计了一会儿,老大开口说,“老二,那地是不错,是块好房身。可那是咱家老菜园子,东边又有现成的水井,离水近。眼下,你要是在那里盖上了房子,往后咱要想再找块好菜地,可就不容易了。 “这住家过日子,要是没有一块像样的菜园,一年一家人的吃菜怎么办? “老二,不是哥不近人情,不给你面子。你要是看中哥别的地角,别说想要一块盖房子,要多少都行,哥一准儿不说二话。 “只是这块菜园子,哥还真的不能吐口儿。你想,菜园子,哪能离家太远呀?那样吃菜就不方便啦,你说是不是?” 一听老大这样说,二瘸子急得涨红了脸,着急巴拉争辩道,“不是,大哥,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呢。是这么回事,你那块菜园子,我不用,只是想跟你换换位置。 “你看啊,大哥,你那块菜园子,在西头儿,对不对?紧挨着咱家的老房子;我那块呢,在中间;老三好块,在东头儿。 “反正我和老三,也不打算种了,我就想把老三那块菜园子,和你那块对换一下。这样,我和老三的两块菜地,就够我房身了,东头那块儿,你继续当菜地,这样不行吗?哥。” 听二瘸子这样说,老大安下心来,挖了一袋烟,点上后抽了两口,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啦,你和老三商量。” 见大哥这样说,老二也放下心来,觉得这事差不多办成了。这才转身问老三,“兄弟,你看,这样成?” 老三平日,死看不上二瘸子。刚才听他和大哥说话,觉得占自己那块菜园子盖房子这事,好像是关的。 想到这,心里就来气,只是大过年的,又在大哥家里,不便和他来硬的,堵着气,慢条斯理地说道,“二哥,你是买卖人,知道做买卖,讲究一个公平交易。 “你想用我那块菜园子做房身地,这我不挡着。我常听你说,亲兄弟,明算账。我想你要用我那块菜园子,也不会白用?” 老三扔出这句话,听得二瘸子心里洼凉,脸跟着也红了。 他原以为,平日憨憨乎乎的老三,既不打算种地了,就不会在意多一块地、少一块地了。当初分家时,他开口往老三要了五亩多地,老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脱口就答应了。 眼下再开口,往老三再要二分半菜地盖房子,谅他也不会和自己计较。 谁知刚才听老三说出这话,想必这回,怕是不会太顺当了。 第126章 二瘸子盖新房 既然话已出口,老三又扔出那句不软不硬的话,看来不和老三周旋周旋,还真的摆不平这事。 想到这儿,二瘸子强装平静,拿手指着老三,转脸跟大哥说,“哥,看见没?分家前,咱老三成天二马一乎的,什么事都不上心。 “这一分了家,你看,立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还会跟自己亲哥哥算起账来呢。”说完,自己先干笑起来。 “二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老三看着二瘸子说,“分家前,我也不二乎。你看我二乎,那是我揣着明白装二乎。” 眼见老三说话,句句带刺,二瘸子知道,这会儿跟老三斗嘴,肯定是也斗不过他的。何况今儿个又有事求他,便不想多说废话,转回正事,说,“中,老三,二哥哪里会白用你的地?赶明儿个,二哥到会上,给你买两坛老烧,总行?” “两坛老烧?”三胖子笑了笑,说,“二哥,你兄弟爱喝酒不假。可是,不明不白的酒,兄弟是重来不喝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三,什么叫不明不白的酒?”听三胖子说出不中听的话,二瘸子也生起气来,瞪着眼睛,说,“莫非你怕二哥的酒里有毒不成?” “好倒不是。”老三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的是,公平交易。”老三说。 “行,那你说,怎么个公平交易?” “我的意思是,我那块菜地,给你盖房子,等你房子盖好了,你搬过去,你现在住的房子,得给我,你看中不中?二哥。” “什么?”听老三说了这话,二瘸子惊瞪着眼睛,盯着老三看,像从前根本不认识自家兄弟似的。 看了一会儿,忽地又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儿没笑死。 笑过一会儿,才转头看着大哥,说,“哥,老三这熊儿,是不是彪啦?怎么说出这种彪话来啦?” “我没彪,二哥。我呢,就这么个条件,你看中不中?中,就这么办啦,要不中,那也就算了。” 看看老三不像是在开玩笑,二瘸子气得肚皮鼓胀,却又不敢跟老三发火,只好放缓了语气,开导老三,“我说兄弟,你知不知道?眼下咱吴家沟,最叫好儿的地,撑死了,一亩也不过十块大洋。一般的地,一亩也就四五块大洋。你那块菜园子,半亩地不到,撑死也就二分半地。就算再好,按一亩十块大洋算,也不会超过三块大洋? “可你开口就往哥要那三间房子。你知道二哥那三间厢房,值多少钱吗?就算咱家的房子老旧了些,再不济,卖个五六十块钱,不成问题?可你就想拿你那二分半破菜园子,张口就要换哥那三间房子,真有你的,老三。” 说罢,二瘸子又大笑起来。 老三耐心地等二瘸子笑完,慢条斯理地说,“不错,二哥说的在理。不过,二哥现在讲的,那叫随行就市。可我呢,也听过一种说法,叫作囤积居奇,待价而贾。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二哥觉得行,就行,要是觉得不行,那就算了。” 说完,三胖子起身出去了。 眼见老三说话不带缓口儿,没的商量。二瘸子就有些急眼,瞪眼巴皮冲着三胖子吼道,“老三,你个驴进的,敲竹杠敲到我头上了,好歹咱是一奶同胞,就看咱死了的爹妈面儿上,亏你下得儿狼眼,你个驴进的!哥哪点儿对不住你?至于你这么对哥下手?” 眼见老三不理会他,径直出去了。二瘸子又转过身,瞪着眼睛冲大哥大嫂发火,“大哥大嫂,倷俩都看见了,这还能算是自家兄弟吗?倷听他刚刚说的,那还叫人话吗? “自家兄弟要盖房子,就占了他二分半地,他就敢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我那三间房子,他也不怕这事传出去,让村里人讲讲?老三怎么坏了个煞实呀?大嫂。” 大嫂本来想劝劝两个小叔子,见二人争持不下,没空儿插嘴。 这会儿眼见二瘸子冲自己抱怨,趁机说道,“他二叔,你也不用这么着急上火。这事,光着急,是没有用的。倷俩眼面前,都在气头儿上,像你这么火冒三丈的,是说不成事儿的。这事还得倷俩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商量才行。” “怎么心平气和呀?大嫂,”二瘸子哭丧着脸抱怨道,“刚刚你和大哥都听见了,他说的,那叫人话吗?那叫商量事吗?” 大嫂见二瘸子说话不着调,开导他说,“老二呀,这事,本是倷兄弟间的事,按说呢,不该我当嫂子的插嘴,可眼下你既然问我啦,那大嫂再 不说几句,可就见外了。 “要我说呀,咱家老三,不是个玍古人。你想想,老二,当初倷哥仨分家时,老三可是把家里的整片地,都让给了你和倷哥了,他自己留下了那些零散的地,这哪是玍古人能干出来的事呀? “那会儿,你往老三要了砣沟里沟边那块地,那可是咱吴家沟最好的地呢。照你刚才说的,一亩至少得十块光洋呐。可那会儿,咱家老三,一点艮儿都没打,就应许下来。你说,光凭这一点,你能说咱家老三玍古吗? “可老三今儿个,怎么就变得不通情理啦?老二,这你也得从自身找找原因。这老话说得好,两好轧一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做人,可不能属裂尔碗子,什么好处都往自个儿身上划拉。 “不是大嫂说你,老二,别看你透精透灵的,有时做事,你还是有欠考虑的。就说上回分家,咱爹钱匣子里,还剩有八块六毛钱,你呢,给哥儿仨每人分了两块大洋。那会儿,倷哥要我把家里的家什分了,你说不用,你要用剩下的两块多,去买些家什,和老三平分。 “结果你买什么啦?只给老三买了六只陶碗,一口铁锅,一把筷子,一只饭勺,一把刀铲。这些东西,梨树园吴矬子家都有卖的,用不了几个小银子。咱家老三,你别看他平日里憨得乎的,又爱喝个酒,可他心里,精着呢。” “大嫂,你是不知道呢,那吴矬子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全是假冒伪劣的呀。我买的,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好东西。” 让大嫂揭了老底,二瘸子吃不住劲了,红着脸,和大嫂争辩道。 眼见二瘸子不听劝,大嫂也不打算再说,只嘟囔道,“反正倷哥俩的事,大嫂也作不了主。最后还得是倷哥儿俩商量。只是大嫂想给你提个醒,就凭老三上回分家时送给你的那块地,你看能不能还来你这三间房子?” 其实大嫂急着插嘴,劝说老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眼下虽说三兄弟分家另过了,可毕竟成天住一个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打分家后,老二媳妇就没再到过上屋来,像似忽然之间不认识大嫂了。 关键是,这独眼娘儿们越发收不住野性了,成天踢墙踹壁,打孩子骂男人,话里话外,捎带着妯娌叔伯,好像这一家子人,早些年都伤害过她似的。 老大媳妇胆小,明知老二家的话里带刺,却也不敢出去招揽,只能忍着。 今儿个一听老二说,他要自己盖新房,从这院里搬出去,心里乐得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大嫂心里知道,老三一向看不上老二,疑心老二在替家里管账期间,私吞了不少钱,这会儿趁老二求他让地的机会儿,一准会让老二疼一疼。 凭老三的性格,你这会儿去劝他,指定不好使。倒是老二,表面上看,惯会偷奸弄巧。遇上大事,却总是犯迷糊。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大嫂怕老三把老二盖房子的事搅了,这才赶紧插嘴,劝说老二。 老二见大嫂不向着自己说话,反倒帮老三劝他,心里委屈,只得苦着脸哀求大哥,“哥,你说,咱家老三是不是彪了,你凭良心说,他要拿那二分半地,换我这三 间厢房,这不是说彪话吗?” 老大也让刚才几个人一通说辞,给弄得懵瞪,这会儿也拿不出个主意。见老二哀求,也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抽了几口烟,抬头看了看老二,说,“老二呀,依哥的意思,这事呢,归起还得你和老三商量着来。 “眼面前呢,咱都分家另过了,咱兄弟间的事呢,哥也做不了主,你说是不是?你还是去跟老三商量商量。” “可老三那驴进的,不说人话呀,大哥,刚刚你都听见啦,他说的,那叫人话吗?再说了,这事也拖不起呀,大哥,年前,我把盖房子的把头都定下了,价也讲好啦,盖房的物料也订下了,就等着出了正月,要往家里上料啦。 “这事等不得呀,大哥,老三这驴进的,平时听你和大嫂的,你说话管用,这事还得你去劝劝他,要不,我可真的做剌了。”二瘸子一急,把自己的底牌露了出来。 老大听了,心里跟着也有些生气。心想,你事前不和我商量,什么事都自己作了主,只是临秋末晚,上来就跟我提换地的事,好像什么事都是关的,这是遇见好说话的家中老大,没办法不给他面子,要是遇上了吊歪的兄弟,还真不一定给他面子呢。 心里有气,本想说老二几句,想想大过年的,老二又是借口拜年来的,这时候说出不中听的,难免伤了和气,老大便不说话,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抽烟。 抽了一会儿,才拿下烟袋,抬头看了看老二,说,“老二,咱家老三那熊儿,你也不是不摸底,那熊脾气,要是上来犟劲儿,哥能劝得转吗?刚刚他说的那些,你又不是没听见,这会儿哥要是过去说事,那还不?等着找罐子拔?你说是不是?” 二瘸子听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拍着大腿,叹气道,“这驴进的,这驴进的!” 大嫂见自己男人要推手,生怕老二盖房子的事,真的就黄了,赶紧插嘴道,“他二叔,有些事,你也别光往牛犄角里钻,得往开里想。你想啊,你把房子盖好了,是不是得搬去住呀?” “那还用说?不搬过去住,那我还盖它干什么?”二瘸子嘟囔着。 大嫂接着又说,“你到时候搬过去啦,这院子里的房子,不用说,你就不能再要了,你得卖了?” “那倒不一定,到时候看看,价钱好了,卖了也行;价钱不合适,往外租也行。”二瘸子说道。 一句话,惊得大嫂头皮发麻。这回她算真的看清了,自己这个瘸腿小叔子,有多歹毒。 平了平心情,老大媳妇接着说,“他二叔,你卖也好,租也罢。可是你想没想过,要是当真他三叔不答应把菜园子给你,你这房子,还能不能盖成?”说到这儿,大嫂盯着二瘸子看了一会儿。 见二瘸子不说话,大嫂跟着又说,“不错,你要是真就想盖新房,在别处也能找房身地。可是,他二叔,你想没想过?你去占别人家的地盖房子,人家能让你白占吗?在咱吴家沟,要想得到一块好房身地,怎么也得个百八十? “你再想想,老二,你现在那三间厢房,到现在快三十年啦,算是老房子啦,你就算卖,又不是独门独院,你能卖几个钱呀?你再想想分家时,他三叔给你那块地,就算拿房子顶了那块地,又能得到咱家房东边这块房身地,你亏吗?他二叔。” 没想到平日老实巴交的大嫂,这会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理有节。二瘸子一时无语,坐在春凳上,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大嫂觉得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看老二耷拉着头,猜出他是担心在老婆跟前过不了关,便劝说道,“他二叔,住家过日子,有事,两口家要商量着来。我看这事,你最好还是回家,跟他二婶商量商量。省得夫妻不通话,到时再惹出什么不相应的来。” 听大嫂说了这话,二瘸子起身回去,临出门,又骂了一句,“老三这驴进的,太不是东西!” 第127章 拿捏老二 果不其然,二瘸子没过老娘儿们这道坎儿。 大约两袋烟工夫,院子里,忽啦巴传来一个撒野娘儿们的泼骂声,“妈了个巴子,抓乎人也不带这么抓乎的,就算俺家的腿瘸,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儿,也不好这么抓乎呀。 “早先在伙里时,就说打说擂的,一点都不可怜他腿瘸;分家时,又明目张胆的,把好地都分给了别人,分给俺一片破烂地;房子房子也是三间破厢房,车马也没有俺的份儿,门房也没有俺的份儿,敢情俺家的是后妈养的。 “妈了个巴子,哪有这么分家的呀? “到如今,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想要自己盖几间房子,搬出去住。只往他要二分半的房身地,谁料想,开口就往俺要这三间房子。 “妈了个巴子,穷底鼻儿了?这是。干脆上俺家来抢!什么玩艺?还一母同胞呢,依我看,连大街上走道儿的都不如呢!” 老大两口子听出来,这老二媳妇话里话外,是冲着他和老三来的。 只是两口子领教过这独眼娘儿们的厉害,便躲在家里,又惊又气,却不敢出去招惹。 老三也听出来,二嫂这些话,是冲着他来的,心里有些生气。 想想老二他们两口子,真是得了相应还卖乖。老二自打下了学回家,地里的活儿,几乎就没怎么干过,成天赶着驴车外出做生意,那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爹得病后,家里的钱,又交给他管。 往年管账时,年年的收入,他既不和家里人通气儿,也不拉出清单。临到分 家时,只说家里的银行存款是一千二百多块大洋。 可家里人只要不二乎,扒拉脚趾,都能算出,这些年家里的收入,哪止这些?他真是把自己兄弟当彪子了。 眼下,为了房身地的事,他自己没辙了,就鼓动独眼媳妇,大过年的出来闹腾,成心是在给自家兄弟上眼药。 老三越想越气。 情知这独眼有连续作战的作风,要是由着她在院子里撒泼,不折腾到半晌,是歇停不下的。 想到这,老三气呼呼地推门出去。 那独眼金凤,别看她平日里骂骂咧咧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见到膀大腰圆,一向不拿正眼看她的老三,心里还是怯了三分,先自做了降调处理,放低了声调。 老三也不搭理她,径直进了老二屋里,冲着炕上的二瘸子说道,“二哥,你过来,有个事,和你商量。” 说完,转身出去,到了上屋。 二瘸子以为,老婆刚刚这一闹,见了效力,看来老三是怕了。 听老三来喊他,得意地起身,跟着老三出了屋,往大哥屋里走。 进了大哥屋里,老三倚着山墙,在炕沿坐下,二瘸子靠春凳头坐下。 见兄弟二人进来,老大心里安适下来。磕净烟灰,收起烟袋,冲老二说,“老二,这大过年的,倷家的在院子里这么闹腾,左邻右舍听了,像什么话?” “不是大哥,”二瘸子赶紧撇清道,“你看,这熊儿,我也管不了。才刚回家,我刚提了个头儿,她就坐不住了,骂骂咧咧地就跑了出去。” 不待大哥说话,老三接过话头,说,“二哥,我听二嫂的意思,是对咱分家的事不如心。 “上回分家,是我抻头儿的。今儿个找你过来,就是要和大哥一块儿商量商量,这个家,咱还是重新分。” 一听老三提到要重新分家,大哥先坐不住了。 毕竟上回分家,他得了不少相应,这一点,他两口子心里明镜似的。眼下听老三说,又要重分,就戳到了他的心病了。瞪着眼睛,冲老三说,“你说什么呢?老三,这家刚分熨贴了,你又提要重分,这不成心找乱吗?” “不是,大哥,你听我把话说完,”老三知道,大哥担心重新分家,会失去上次分家时得到的相应,赶紧解释说,“上会分家,咱是稀里糊涂分的,什么账目都没理清楚,就把家分了。 “这回重分,就是要把家里的账目,先理顺清楚了,再分,这样就公平了。省得别人总觉得自己吃了亏,跑到院子里骂街。” 二瘸子一听,果然坐不住了,像受惊的兔子,瞪着眼睛问老三,“老三,你把话说清楚了,咱家还有什么账目不清楚?” 说着,转头冲着老大抱屈道,“大哥,你看看,当初我说我管不了账,可你偏偏叫我管,今儿个你看见了?老三这驴进的,三不动就拿咱家的账目说事 ,好像我背地里搂了多少钱似的” “二哥,你也别多想,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眼见老二要犯混,老三赶紧插话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见二瘸子停下话头,老三才接着说,“咱家自从咱爹得了病,往后就没再买地,对不对?咱爹得病那会儿,家里的大车,让小鼻子抢去了,那会儿,咱家要买车马。 “我记得,那会儿,二哥你和大哥商量时,说家里账上,还有一千一百块大洋。 “咱爹得病的这些年,刨除你做买卖的不算,光是咱家地里的收成,都是大哥经手的,这个数目,大哥心里有数?咱眼下,就把这几年的账理顺理顺,还费劲吗?” “理顺什么呀?说到底,还不是你信不过我吗?”二瘸子一听老三要重新算账,惊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脸上却强装镇静,眼泪也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咧着嘴干哭不止。 冲着大哥说,“你都听见了,大哥,老三这驴进的,成心和我过不去呀,你看他成天疑神疑鬼的,贼人当家,拿人当他。大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这大过年的,一大早上就让老二两口和老三搅得心烦,更何况老大压根就不想再提重新分家这码事儿。 眼见老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他,老大实在按捺不住,冲老三说道,“老三,你能不能消停点?拉鸡巴倒,别再提重新分家这事,行不行?” “大哥,是我硬要提重新分家的事吗?”老三一脸委屈地说,“你听听外面,俺二嫂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见老三说了这话,二瘸子马溜借坡下驴,说道,“老三,倷二嫂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老 赶。你和她一般见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说完,起身要走,一边又向炕上的大哥发狠道,“你等我回家,看我不好好收拾她,这倒霉的娘儿们。” 看看已经把老二收服了,这会儿眼见二瘸子要溜,老三又不软不硬扔出一句话,“二哥,你回家,顺便跟二嫂商量商量,就是我那块菜园子,你要是想用,指定得拿你这三间厢房抵上,这是不能变的。 “还有,就是俺二嫂再跑出来,说些不三不四的,叫我听见了,那我还真就不答应你啦。” 二瘸子听过,也不吱声,掀开门帘出去了。 听二瘸子把外屋门关上,大嫂才安逸地笑了笑,冲着老三说,“要我说呀,咱这个家,有事,还得老三撑着。” 二瘸子到了院子里,冲媳妇挤眉弄眼。那独眼金凤就知道,丈夫有事要告诉她,也停下骂声,跟丈夫回屋去了。 回到屋里,二瘸子连哄带劝,说了些半明半暗的话,少不得拿出一些狠话,吓她一下。 那独眼虽憨,也大致听得懂丈夫话中的意思,知道丈夫在分家时,其实真的是得了不少相应的,便安停下来,不再撒野。 一场纠纷,就这样平息下去。 …… 庄稼人过年,一般也就四天。从三十算起,到初三送了年,年就算过了。 要是家里没有来人去客,一般人家,到了初四,就开始准备农事了。 初六上午,老大在家给车马换套。老二呼哧呼哧地从外面进来。 二瘸子像似有什么急事,一早上赶了不少路。进院时,额头上挂了汗珠。 见大哥正在车辕下结牲口套,一瘸一拐地赶过去,蹲了下来,唉声叹气道,“哥,我正想跟你商量点事呢。” 老大听过,头皮一阵发紧。从过往的经验来看,老二来找他,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可毕竟是亲兄弟,既来说商量事,当大哥的也不能不理,便随口应了一声,“什么事?” “那什么,哥,我不是在张家山石坑,订了盖房的石头吗?昨儿个,我又去了一趟。眼面前,坑上正出着上好的石头,豆腐块似的,拉回来,差不多不用怎么周理,就能上墙。 “坑上的把头说,正月里,车马动的少,坑上的石头随便挑。你等出了正月,客户都上来了,那会儿,石头就紧俏了,刚一出坑,就抢光了。” 二瘸子一口气说了这些,喘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原先不是说,要等出了正月,再往家进料吗?眼面前看,还是趁早进来家好。我就合计着,这些日子,想让你给出几天车,帮我把石料拉回家。” 果不其然,二瘸子又让老大烦心。 老大心里明白,分家时,老三做的主,把家里的车马分给了他,老二心里不情愿,却又不敢跟老三拧着来。他这会儿,是借盖房子机会,来找补差了。 今年春打六九头,春脖子短,刚过了年,他就开始拾掇农具,老婆在屋里选种。眼瞅着出了正月,长工就要回来,开始摆弄地了。 好在年前封地前,他抢着把地翻完了。可出了正月,平地摆垅,也是个紧的。偏偏这会儿,老二又来求他出车,老大心里就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好直接驳了回去。 老大停下手里的活儿,掏出烟袋,挖了一袋烟点上,抽了两口,问道,“你统共要拉几车石头?” “王把头说,怎么也得二十几车。”二瘸子说。 老大听过,心里发堵,寻思了一会儿,说,“老二,这张家山离咱吴家沟,有二十多里路。大车一天,只能跑一个来回。你这二十几车石头,不等拉完,就开始摆弄地了。 “我听说,张家山那儿,有专门养车拉脚的。他们养的,又都是胶轮大车,那车拉的又多,又抗造” “不是,大哥,”二瘸子不待老大说完,赶紧抢话道,“这事儿,我也合计了。我寻思,咱家就养着大车,又是自个儿的亲大哥,凭着自己大哥的车不用,去雇别人家的车,我怕这事传出,犯讲讲。” 二瘸子这两片巧嘴,真叫大哥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老大心里清楚,张家山那边的大车,往吴家沟拉一趟石头,车脚是半块大洋。一般的花轮车跑一趟,车脚是五个小银子,比胶轮车能省三个小银子。 老二是舍不得多花这三个小银子,才来求他去的。何况老二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大哥不会往他要车脚钱。 老大算看明白了,这老二是缠上他了。 停了停,说,“老二,你要是光用哥这一辆车,指定是要耽误地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吴家沟还有四辆大车,你再去雇几辆,几辆车一块儿去,几天就能把石头拉回来。” “嘿,大哥,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二瘸子说,“你看看咱吴家沟,除了咱家的车马,剩下的那几辆,哪还叫大车呀? “狗剩家那辆,两匹马外挂一头驴,哪能叫大车呀?狗不理家的大车,一个车轮都裂开了,你还敢用吗?吴老四和吴麻子家的车马,还就就服服,就是这两个人,太不好说话,车脚钱跟你算得太奸,咱村里人,平时,一般都不怎么雇他俩的车。” 二瘸子掰着手指头跟大哥说。 “嗨,老二,都到这会儿啦,你还在意那些干什么?你听哥的,多雇几辆车,要不,光靠哥一辆车,今年一准儿是要耽误地的。” 怕二瘸子还要磨叽,老大赶紧说了一句让二瘸子安心的话,“哥这边儿,不要你车脚钱。把你的车脚钱剩下了,你就算再出点钱雇车,又不耽误地,不也挺好吗?” 见大哥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磨叽下去,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二瘸子心里不熨帖,低着头说了声,“那中。” 说完,起身回去了。 第128章 新房开工 一连给老二出了七天车,总算把盖房用的石料拉完了。 本以为石头拉完了,该摆弄地了。不想当天晚上,老二又到家里来了,见老大坐在炕头抽烟,没话找话,说道,“哥逮啦。” 老大应了一声,“嗯呐。” “哥,我有个事,想找你商量商量。”二瘸子说。 老大心脏又是一阵紧缩,硬着头皮问,“什么事?” “那什么,”二瘸子忸怩了一下,开口说道,“眼面前,石料进家了,我想趁着地开封前,一便把盖房子的用料,都买回来,省得临秋末晚了,牲口都下了地,到时候慌忙急乱的,找不到车” “你还想拉什么货?”老大问。 “哥,这两天,你再给我出几趟车,到会上木场去,帮我把柁檩料拉回来;再到会上,帮我把洋灰拉回来;再到小王屯的窑上,帮我把砖瓦拉回来” 二瘸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老大边听边合计,光是这几样活儿,又得忙活六七天才成。心里老大不快,不待二瘸子说完,赶紧说道,“中,老二,这几样活儿,我帮你拉。 “这天儿,一天暖过一天,向阳的坡地,眼下都化开了,这两天,屯里都有人家的牲口下地啦。家里的长工,这一半天也该回来了,我这天两帮帮你,再过两天,可就帮不上啦。” “行,哥,就这两天。过两天,我也没什么活儿啦。”二瘸子说完,乐滋滋起身回去了。 老大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办法,谁让老二是自己的亲兄弟呢?何况老二又不是年年都盖新房。只好忍着心烦,出车给老二往家里拉盖房子的物料。 一连又忙了六天,总算把二瘸子分派的活儿干完了。 傍晚卸了车,给牲口添了草料,老大顾不上喘口气,急忙到仓房,搬出耢耙,装到车上,又回仓房,把拉耢耙的牲口套找出,一块儿装到车上。 二瘸子见大哥正在收拾车具,急忙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腰倚着车耳板,开口问道,“哥,你拿耢耙干什么?” “明儿个耢地。”老大嘟囔道。 “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二瘸子媚着脸说。 “什么事?”老大心里又开始发紧了,气呼呼问道。 “那什么,大哥,”二瘸子说,“王把头说,我这房子,怎么也得十来车沙子,你看\" “拉鸡马倒,老二。”老大到底忍耐不住,不待二瘸子说完,嘴里开始没有好话了,“你看看,眼面前二月二都过了,眼瞅着惊蜇了,长工都回来几天啦。 “这一春天,让你给赶弄的,眼面前我连地里都没到过。你要拉沙子,沙场也不远,南河套就有。你自己又有驴车,不能多拉,还不能少拉吗? “你可倒好,什么事,无论大小,都拖着哥。是地重要,还是你盖房子重要?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大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噎得二瘸子满脸通红。 过了一会儿,喃喃道,“不是,大哥,那什么,前儿个,王把头来找我,说他们今年的活儿多,找他盖房子的人,都在排队。得亏我去年订得早,今年就得先尽我。 “他要在二月上旬就开工。王把头说,要是我不乐意,就得往后排了,得排到六月份。你想啊,哥,六月份,正好赶上连雨天,那可就麻烦啦。不得已,我只好答应他,二月上旬就开工,这不眼瞅着” 老大不待二瘸子唠叨完,转身又进仓房,往车上搬犁杖。等装好车,见二瘸子还站在车边,老大忍不住,说,“就算明天开工,你用驴车拉沙子,也供得上。守家在地的,你一天拉个五六车,不算赶?你五六车,总也抵上一大车?” 老大说这话时,只把二瘸子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了,却没站在二瘸子的角度去想事儿。 这二瘸子,在村里,可是一向把自己看作是有身份的人。在吴家沟,二瘸子有三个大号,一个是“二瘸子”,一个是“老二”,另外一个,是“二掌柜”。 这第一个,不用说,那是骂人的,谁要是这样当面叫他,他是要和你翻脸的;第二个,村里平辈人这样叫他,他勉强还能接受;其实他平日最受用的,是第三种称呼。 何况自打分家后,二瘸子就不再穿家织布斜襟袿了,开始穿栗子色缎子马袿。这会儿,你让身穿缎子马袿的人,赶着驴车去往家里拉沙子,那不等于打他脸吗? 听完老大一通数落,二瘸子还不死心,停了一会儿,又说,“大哥,你看这样中不中?反正你这两天也不用车了,你摆弄地,两匹马,也够了,你把车借给我,再借我两匹马,我找个人来赶车,拉几天沙子,中不?” 那老大平日,把牲口看得比老婆孩子还贵重,你别看他天天提着鞭子使唤牲口,却轻易不肯拿鞭子去抽打它们,只是把鞭子在牲口身摇晃着。 这几头畜牲也给力,像能懂得主人心思似的,只要上了套,顺听顺说,从不叫主人心烦。 听老二说出这话,老大赶紧挡了回去,说,“老二,这几年,长工老赵,一直和我一块儿使唤牲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忽啦巴你又要借两匹牲口,那老赵闲着干什么?” 二瘸子见大哥这回,一点缓口没有,咧着嘴待了一会,淡咧咧回屋了。 实在没办法,二瘸子只好找到前街的吴二懒。吴二懒家地少,平日也不勤快,眼里没活儿,村里人,一般不找他帮工。二瘸子答应他,一天一个小银子,雇他来赶着自家的驴车,每天往房场拉六车沙子。 一通鞭炮声响过,二瘸子房场开工了。木匠石匠泥瓦匠,同一天到了工地。工地上整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二瘸子身穿缎子马袿,不歇停地在工地上转悠,和工匠们探讨施工的事。 工匠虽说大多是邻村人,可中午回家吃饭,势必耽误时间,拖延工期。这样,二瘸子每天就得管工匠们一顿晌饭。 吴家沟人,家家户户每年都要种一点糜子,除了过年时用来撒年糕,每年春天播种,秋天收山时,也用它来焖粘黄米饭。这粘黄米饭抗饿,吃时再加上点猪大油,又香又糯,那叫一个爽。 自打老海怪把老三媳妇逼走,家里就开始雇长工了。 雇长工,每年春播秋收,正要劲儿的时候,你不给长工们饭食弄好,长工们干活就不煞底,不给你出活儿,弄不好,就耽误活儿了。 吴家沟,再抠的人家,只要你雇了长工,春忙秋收时,至少每天中午,都得有粘黄米饭拌猪大油,这是最起码的。 去年分家时,老二老三都说不打算种地了,老大就和两个兄弟商量,能不能把家里的二百多斤糜子分给他?他种地,家里又雇长工。 老三当时就作了主,答应了大哥。老二虽说心里不痛快,见老三把话说出去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眼面前,自己盖房子,中午得管工匠们饭,二瘸子就想到了去年分给大哥那些糜子,心想把那些糜子碾出黄米,差不多也够这些工匠们吃一阵子了。 本想跟大哥提起这事,傍晚见大哥不给他好脸,二瘸便把这话咽回肚里。 二瘸子是好面子的人,这回他打算,建一座比原先家里老房子更阔的房子。眼下要是午饭不叫硬,让工匠们到处讲讲,那他这面子可就丢大了。 好在去年分家时,大哥要了家里的糜子,就把剩下的四百来斤粳米,分给了老二老三。 二瘸子想用大米来给工匠们做午饭。转念又觉得,粳米这东西,不抗饿,太暄,工匠们出苦力,要是放开肚皮,一顿饭怎么也能造两大海碗。 这样一来,那二百来斤粳米,一准是不够的。归起还得到会上去再买二百多斤才行。照眼下的行情,这又得花去四块大洋,太不划算。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既能省钱,又有面子的好办法。最后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嘿,反正都是一群乌鸦,就别嫌喜鹊 黑啦!都是眼面前邻村的人,知根知底的,谁不知谁呀?还讲什么面子?” 想到了这一点,二瘸子就打算用家里的大豆和苞米磨出面粉,烀饼子,给工匠们吃。 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只有刚从菜窖里挖出大白菜。这个,别人倒说不出什么。吴家沟人,把上一年秋天萝卜白菜埋到窑子里,是要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应季菜出畦的。 关键是,家里盖房子这种大事,菜里没有点荤腥,怕是要犯讲讲的。 想到这,二瘸子只得忍着心痛,到会上割了三十斤肉回来,让老婆每天切下一小块。再把这一小块肉,切成薄薄的小片,散落到锅里。 另外,自己又会做豆腐,磨几道豆腐,往菜锅里放些。白菜、肉片炖豆腐,总算能堵住别人的嘴。 独眼金凤原本就不是干活儿的料,往常就没正经做过饭,这冷丁让她掌勺,可算要了她的好看。 头一天,就 把豆面饼子烀糊了。一锅好菜,也没做出像样的味儿来,淡滋拉味的。 二瘸子从工匠们吃饭的表情上,明显看到了工匠们的不满。 家里盖房子,伙食可是大事。担心工匠们干活时不经心,二瘸子只得又厚着脸皮去找大嫂。 大嫂现在家里雇着长工,一天也要做一大家子的饭,又要照看两个孩子,又要选种,又要伺弄家里养的鸡鸭鹅狗猪,成天也是忙得脚后跟快要打到后脑勺了。 不过小叔子家里盖房子,是件大事,虽说妯娌间平日处得面和心不和,这会小叔子真的求来了,要是不给面子,人面上还真的讲不过去。 见二瘸子张了口,大嫂一脸做难地说,“行是行,他二叔,我过去帮着做个饭,那倒行。 “就是这阵子,俺家里也挺忙。你也看见了,大嫂成天忙得像个砣螺似的。 “那什么,他二婶平日事也不多,让她打个下手,帮着洗菜烧水什么的,总行。 “还有,他三婶也在家里闲着,你也去找她来帮着忙忙,多一个人,多一双手,总比临时抓不到人强。” 二瘸子两口子,极势利眼,自己一身毛,总嫌别人是猴儿。两口子身上都有缺陷,却又看不起老三媳妇,平日不拿正眼看人家。 听大嫂开口了,二瘸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应承下来,嘴上却说,“中,大嫂,等你过去喊老三家的一声,我太忙,得赶紧上房场去照看呢。” 说完,转身去了。 自己求人帮忙,却又不亲自去请,反倒让别人代喊,都一个院里住着,早先又是一家人,也太不把人当回事儿啦。 大嫂心里老大不高兴。却又不便说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小叔子。 大嫂急三火四把家里事干完,不待把孩子哄睡,到西厢房喊出老三媳妇,一块儿到了二瘸子家。 进了屋里,见地上堆着中午要用到的大白菜,还没洗过,烀饼子的面,也没挖到盆里,什么什么也没准备好。老二媳妇却借口孩子闹人,这会儿坐在炕上不动身。 老大媳妇就有些生气,掀开门帘,没好气地说,“老二家的,你先和老三家的把菜洗好,把中午要做的东西预备好,再去喊我,我家里还有活儿呢,先回去忙啦。” 说完,转身回去了。 独眼金凤平日最烦别人指使她干活儿。虽说这会儿是求大嫂过来帮忙,听到大嫂分派她干活儿,心里还是老大不快,嘴上却不便说出,便把气撒到老三媳妇身上,下炕到了厨房,没好气地指使老三媳妇干这干那。 幸亏老三媳妇脾气极好,是那种打不知还手,骂不知还口的人。听老二媳妇分派,也没有别的想法,去干就是了。 傍晌儿,大嫂着急巴拉把家里的活儿干利索,洗了手,赶紧到老二家里,见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让老三媳妇在灶下烧火,自己在灶上忙着。 只一会儿功夫,饭菜就下了锅,盖上锅盖,嘱咐老三媳妇把握火候,自己又回家去忙了。 独眼金凤见大嫂要走,牙咯了一句,“大嫂,逮了再走呀。” “不了,倷哥他们快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收拾饭呢。”说完,大嫂回去了。 老三媳妇,只要你不说一声,“你回去。”干完活,这顿饭,她指定是不肯放过的。 第129章 老三闯祸 豆面这东西,耐饿是耐饿,就是吃完了,容易胀肚子,屁多。 老三媳妇自打坐月子,饭食都是老三伺候的。老三又是美食流,平日各种美味吃得多了,美 食的各种做法,自然也就掌握了一些。 眼下又不种地了,在家各种美食不停地试着做,烹调的手法,慢慢也就练成了。 只是苦了老三媳妇,把身子吃得气儿吹的似的炸肥。 人一发福,能吃能喝,屁就多。再加上前些天,在老二家吃了豆面饼子,胀肚子,屁就格外多。 老三媳妇放屁,又不知躲备,随时随地,想放就放,毫无顾忌。屋里的气味,自然有些难闻。这就惹得老三心里不爽。 起初,听媳妇放屁声音太大,就骂她几句。 骂了几次,见没什么效果,再听见媳妇放屁,老三就拿脚踹她屁股。警告她,叫她以后放屁,到外边去,把屁放干净了,再回屋里。 这媳妇也听话,以后有屁,果真急匆匆跳下地去,往外跑,放净了,才回屋。 屁是一杆秤,不放两头挣。有时太急,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不待跑出屋外,在屋里就放了,少不得挨男人踹上几脚。 二月十八傍晚,太阳将卡 山,老三两口子就早早上炕躺下了。 中午,二瘸子大方了一把,给工匠们多加了一道刚下来的墙根蒙草韭菜炒鸡蛋。这种韭菜通常是紧挨着向阳的墙根,白天吸热足,又避风,趁土地刚开封,用乱草盖上,能比一般地里的韭菜,早下来二十多天。 菜好,老三媳妇胃口大开,中午比往常多吃了半个饼子。到了夜里,屁就比往常多了不少。刚躺下身来,就得起来往门外跑。在门外觉得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回到炕上,刚躺下,又沉觉憋得不行,只好重新起身,再跑到门外。 这样折腾了几次,老三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不过妻子并不违反他制定的规定,便也不好骂出难听的。 在炕上躺了一会儿,老三媳妇又觉得肚子憋胀得厉害,便起身要往外跑。不过这回实在憋得太厉害,到底禁持不住,没来得及跑出屋去,就放了一个响炮。 这响炮放的位置也不好,不偏不倚,刚好在老三的头上。 那会儿,老三正眯糊着要睡着,给这一声响炮吓了一跳,心里老大不快,觉着这娘儿们,是对他不准在屋里放屁的这项规定不满,在向他示威。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抓起门后的烧火棍,向媳妇抡了过去。 借着窗户透过的微光,媳妇瞄到了丈夫抡过的烧火棍,往前猛一腆身,闪出门外。 “哐当!”老三一棍子抡空,砸在了门上。一时气冲脑门儿,老三从炕上跳了下去,追出门外,见媳妇正要跑开,跟上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脚踹得瓷实,老三媳妇一个趔趄,没站不稳,重重摔到锅台上。 老三媳妇肥胖,身子重,偏偏点儿寸,好巧不巧,刚好太阳穴磕在了锅台角上。 那锅台角是砖砌的。一个肉葫芦撞上去,哪里吃得消?老三媳妇当即躺到了地上,腿在地上蹬了两下,两手奓撒开,便不再动。 老三追了过去,本想再踢她几脚,见媳妇在地上蹬腿,心里有些害怕。转回身,急忙把灯点上,蹲下身子,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打紧,吓得老三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发梢直贯脚趾。 老三媳妇的右太阳穴上,有一个小孩嘴大小的裂口,这会儿正像泉眼一样,汩汩往外流血。 老三一时麻了爪儿,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大脑瞬间冻住,没了想法。眼泪却簌簌流了下来。直哭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老这么哭着,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他这会儿想到了于丽华。心想要是于丽华在这儿,就什么都不算事了。马上他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于丽华已经离开这里几年了。老三这才想起了大嫂。 老三起身,心惊肉跳地跑了出去,径直跑到大嫂炕前。 大嫂一家正在炕上吃晚饭。 老三进屋,惊瞪着眼睛,冲大嫂喊道,“大嫂,你赶快过来看看,俺家的好像不行啦!” 听老三说了这话,大嫂手一哆嗦,饭碗掉落地上。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碗饭,愣了一下,问道,“那家的怎么啦?”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踢了她一脚,她磕锅台上了,就不行啦。”三胖子边说,边跟大嫂一块儿往外走。 老大一口饭咽到一半,见老三慌慌张张地进来,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刚要问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让饭呛着,喷了出来,饭碴呛到气管里了,跟着一通剧烈的咳嗽。 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见媳妇和老三都出去了,也放下饭碗,跟着出去了。 到了老三家里,灯影下,见老三媳妇躺在锅台前,头边一滩血,大嫂受到惊吓,两腿开始颤抖,心突突乱蹦起来,嘴上开始埋怨起老三,“他三叔,你这是怎么啦?这才几年的功夫,你就像变了个人儿,早先多熨贴的一个人,眼面前也打起老婆啦?” 嘴唇虽说也不停地哆嗦,却还能说话。眼看地上的一滩血,一时也没了主意,两手捧在一块儿不住地搓着,不知眼下该干点什么。 正好这会儿,老大跟着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老三媳妇,头边一滩血,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倒退一步,站在门边,冲着老三爆骂起来,“老三,你个驴进的,这是作死呀! “这两年,我看你就没有好作,到底今儿个作出事来啦!我看你这回还怎么作?小鼻子警察来了,我看你怎么办?闹不好,还得连累俺一家子。 “你个驴进的,你长本事啦,敢打老婆啦!早先我打老婆,你不是跟我急眼吗?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个驴进的!” 老大媳妇原本还有些麻爪儿,听丈夫骂了这些,一时生气,反倒冷静下来。何况早年,又经办过婆婆公公的丧事,也见过公公把婆婆打残的场面。 于丽华在这儿时,她跟于丽华学了些处事的本事。听丈夫还在不停地骂,转身冲着丈夫说,“他爹,你还像个当大哥的吗?你这会儿骂,能有什么用?你是不是盼着小鼻子警察来呀?” 这句话果然管用,老大听了,立时闭上嘴巴。 大嫂见丈夫闭了嘴,就势蹲下身子,把手背往老三媳妇鼻子前靠了靠,已没了气息,摇了老三媳妇两下,老三媳妇身子已开始僵硬了。 大嫂这才吩咐老三,“你去舀一盆水,再找块抹布。”说完,拿起锅灶下的火铲,从锅灶里铲了几铲草木灰,撒到地上的血上。 忙过一会儿,大嫂嘱咐老三,“他三叔,耽会儿,外边人来了,你就说,他三婶是夜里起夜,不小心让锅台旁边的小板凳,绊了一跤,磕到锅台角上了。别再提让你踢了一脚的事啦。” 说完,转身又冲丈夫说,“他爹,你也记着。” 见两个男人都点了头,大嫂这才开始收拾老三媳妇,把脸上、头发上的血迹擦洗干净。 独眼金凤虽说眼瞎了一只,耳朵却好使,刚刚听见大伯子,站在老三的门边骂老三,又听见什么“打”、“死”之类的话,觉着老三家里,一准是出什么事。加上她平日看不惯老三,又好察窗听壁,就有了幸灾乐祸的心情。 这独眼儿急忙把孩子哄睡,推门出来,到了老三门前。往屋里一望,见大嫂正在擦拭老三媳妇脸上的血,立时惊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停了一会儿,才冲着老三问道,“老三,你因什么把倷家的打死啦?” 见老三正帮大嫂收拾躺在地上的媳妇,并不理会她,独眼金凤急着又问,“老三,你怎么把倷家的打死啦?” 老大媳妇看老二媳妇不光不帮忙,这会儿还在这里添乱,心里生气,呛了一句,“他二婶,你看见咱家老三打媳妇啦?” “我没看见,这不才问的吗?”老二媳妇辩解道。 老大媳妇听了,也不客气,开口训斥道,“你都没看见,怎么就在这里一口一声地说,老三打死媳妇啦? “老二家的,不是我说你,都是自家的亲兄弟,虽说眼下分了家,可还是一个妈养的。老话说,亲兄弟,打归打,闹归闹,香是一窝儿,臭是一块儿。自家的兄弟,不管平日有什么过节,遇上大事,先放一放。行吗?” “不是,大嫂,我这不,在家里听大哥骂老三,说他打死了老婆”这独眼儿还想替自己辩解。 老大这会儿,脑子也灵光了,听老二媳妇说出这句,沉不住气,不待她说完,开口问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老二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来挑事?” 眼见二人要争持起来,老大媳妇赶紧插话,“行了,老二家的,我告诉你,老三家的,是夜里起夜,不小心,让锅台边的小板凳给绊倒了,赶巧,磕到了锅台角,点儿背,人就没了。就这么会事。” 说完,看独眼愣在那里,不再争辩。老大媳妇又说,“行了,你赶紧去把老二喊来,耽会还有事呢。” 独眼金凤撇了下嘴,心里还有些不服,听大嫂发了话,只得转身去了。 见老二家的离去,大嫂吩咐丈夫道,“当家的,从这会儿起,你再别跟他二婶拌嘴了,跟他理不清楚。 “你赶紧回屋去把板凳搬来,再到街上抱些谷草,回来再把老三家的门板卸下两扇,耽会儿,咱把老三媳妇抬到门板上。” 老大听老婆吩咐,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只得一一照着去做。 自打房场进料,二瘸子就在房场上搭了个临时窝棚,每晚住在房场。 独眼金凤让大嫂数落了几句,心里又惊又怕又气,老大不快。摸着黑,深一步,浅一步,到了房场。 见到二瘸子,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回家看看,老三把老婆打死啦!” “什么?”二瘸子听罢,脑袋“嘭”地胀大,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见丈夫惊大了嘴巴,独眼金凤撇了下嘴,冲丈夫报怨道,“刚刚,我明明听见大哥,站在老三家门口骂老三,说他打死了老婆。 “我过去问了一声,想打听打听清楚,老三因什么打死了老婆?谁料大嫂却先不乐意了,还替老三编谎,说老三家的,是起夜时,不小心,让地上的小板凳绊倒了,磕在了锅台角上,点儿寸,就过去了。哼,谁信?” “在哪?”半天,二瘸子才缓过气儿来,问了一声。 “在家里横着呗。这不,大嫂叫我喊你回去,帮着忙活呢。”独眼金凤幸灾乐祸地说,“哼,我看他这回怎么收场?” 说完,和二瘸子一块儿往回走。 进了屋里,见大嫂已把老三媳妇收拾得差不多。尽管这样,二瘸子还是吃惊不小,冲着老三破口骂道,“老三,你个驴进的,地上乱子你不惹,偏偏惹天上的乱子。成天你嘚嘚瑟瑟,不知天高地厚,看把你能耐的,能打死老婆了!我看你这回怎么办?这要是小鼻子知道了” 大嫂听二瘸子骂了这些,知道独眼金凤在男人面前,又嚼了舌头,心里生起气来。 心想自己刚刚嘱咐过这独眼,谁料她竟不消停。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当真要是让小鼻子警察知道了,不用说老三,就连他们哥儿几个,一准儿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说不定会弄出什么乖 张事来。 想到这儿,不待二瘸子骂完,大嫂打断他的话,问,“老二,咱家老三打老婆,你亲眼看见啦?” 二瘸子正骂得起劲儿,肚里 还有不少解气的话,还没吐干净呢。经大嫂这么一问,愣住了,眨巴几下眼,嘟囔道,“那倒没见到。” “你都没看见,那你是听哪个贱嘴子告诉你的,说是咱家老三打死了老婆?”大嫂生气,嘴上没了好听的。 骂完,盯着二瘸子问,“你问问他二婶,刚刚,我现巴巴告诉她,咱家他三婶,是起夜时,不小心,让锅台下的小板凳绊了一跤,点儿背,人就过去了。 “这会儿,不等别人来惹事生非,你这个亲哥哥就来生事啦,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再说了,老二,你也不想想,当真要是小鼻子警察来啦,你这个亲兄弟,又在一个院住着,你脱得了干系吗?” 第130章 办后事 千声难唤装睡客,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大嫂说到这儿,二瘸子两腿立马觉得有些发软,一肚子打算骂给老三听的脏话,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底脑子机灵些,赶紧顺着大嫂的话,说,“大嫂说得对,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能乱讲。当真叫小鼻子警察知道了,咱哥几个,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转身望着身后的独眼儿,嘱咐道,“大丫她妈,你也别再乱说了,弄不好,你也得跟着沾包儿。” 那独眼金凤,刚才让大嫂夹枪带棒地数落了一通,正憋着一肚子火儿,刚刚听丈夫说了些,也开始害怕起来,见男人嘱咐她,便不敢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老三媳妇的伤处,已不再往外流血。这会儿,大嫂先找来一块抹布,把伤口包好。又拿铁铲,将刚才撒到血上的草木灰铲干净。 随后又找到一块抹布,把地上的血渍擦洗干净。这才吩咐众人,把老三媳妇抬到搭在板凳的门板上。门板上,老大事先已铺了厚厚的谷草。 老三媳妇原本就胖,老话说,“死沉死沉”,五个人,抬胳膊掀腿,费了好大的劲儿,好歹把老三媳妇抬到了门板上。 这会儿,大嫂才想起,还没给老三媳妇穿衣服呢。转头问老三,“他三叔,他三婶有没有新衣服?” 老三这会儿,像个木偶,失去了平日灵气儿,见大嫂问,眨巴了几下眼睛,摇头说,“八成没有。” 大嫂听了,紧着说,“你赶快拿钱,让倷二哥到会上去买套寿衣。好歹他三婶给倷吴家留下了后人,临了,没件像样的衣服上路,归起咱心里也不会熨贴。” 说完,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一套寿衣,多少钱?”老三问大嫂。 不待大嫂张嘴,二瘸子抢着说,“怎么也得两块大洋。你先拿两块大洋,不够,我再给垫上。” 老三进屋,摸出两块大洋,递给二哥。 二瘸子接过钱,转头跟大哥说,“哥,你帮我把车套上,我想赶你的大车去。” “不中。”大哥当即拒绝,“这几天摆垅,牲口出过头力啦。你这样,老二,你把钱给我,我走着到会上去买。” 担心自己男人离开,家里留下老二两口子,会生出事端,大嫂赶紧插话道,“老二,就赶你的驴车去,不一样吗?又不是去买什么重东西。家里说不准还有什么重活儿呢,我怕你留在家里,顶不住。” 想想留在家里,守在一个死尸旁边,二瘸子心里又惊又怕。听大嫂说了这话,接过话,说,“那行,就赶我的驴车去。那什么,大哥,我听说,大河沿那边,这阵子常闹胡子,你能不能叫长工老赵跟我一块儿去?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大哥知道老二生性胆小,应了一声,出去到长工屋里喊出老赵。 长工给人家扛活儿,都懂得里言不出,外言不入的道理。东家的事,但凡不是找到自个儿,自个儿一般是不会上手的。 刚刚几个长工,在屋里听东家在骂老三,知道家里一准出了事。只是东家没过来喊,他们也就装着不知道,也不出去打听。 老赵让东家喊了出来,穿好衣服,跟着到了西厢房。见堂屋板凳架的门板上,躺着老三媳妇,头皮一阵发紧,两腿一软,就势跪下,顺势磕了三个头,才抬头问东家,“怎么啦?” “那什么,俺家老三媳妇,夜里起夜,不小心让地上的小板凳绊了一跤,头磕到锅台角上,人就没了。 “老赵,俺家老二要到会上去买套寿衣,麻烦你跟他一块儿走一趟。”老大说道。 “那中。”说着,老赵转身跟二瘸子一块儿出去了。 其实老大媳妇支走二瘸子,也是想让老二媳妇赶紧离开。这娘儿们嘴贱,担心她留在这里,会把他们商量的事情说出,让外人生疑。 果然,见自己男人不在这里,老二媳妇也借口回家照料孩子,回屋去了。 见独眼金凤回屋去了,大嫂吩咐老三,“他三叔,你去把他三婶的围巾拿来,再找一块新抹布。” 老三得话,回里屋拿来围巾和抹布。 大嫂把刚刚包伤口的旧抹布取下,又把新抹布折了几折,垫到老三媳妇头上的伤处,再拿围巾把头包好,轻轻系上。 这些做完了,老三媳妇脸上,就显不出伤处。 老大媳妇觉得还不够好,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我收拾他奶的堂箱时,看见里面还有一顶老太太的护头帽,我回去拿来,给他三婶戴上。”说完,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功夫,大嫂拿着一顶老太太的护头帽回来,让老三帮着把媳妇的头抬起,给老三媳妇戴上护头帽。 这种帽子有两个挺长的护耳,能把两只耳朵裹住,这样,就能把老三媳妇头上的伤口,严严实实地遮住。 看看拾掇得差不多了,大嫂才跟自己男人说,“他爹,你到大明白家去,请他过来。有些事咱不明白,得请他来帮着发送老三家的。你记着,到他家里,话不能多说,就把咱在家里合计好的话,说明白就行。” 老大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约摸两袋烟功夫,大明白来了。 大明白上了年纪,头发已经花白,进了屋里,摘下帽子,在老三媳妇头上说了几句顺情的话,重新戴好帽子,问老三,“刚刚听老大说,倷媳妇是起夜时,给小板凳绊倒了,磕在了锅台角上?” “嗯呐,大爷,就绊到这只小板凳上。”老三应声道,边说,边拿脚拨了拨锅台边上的小板凳。 “见红了没?”大明白又问。 “见了,出了不少。”老三说,“俺大嫂都给拾掇干净了。” “磕哪块儿了?”大明白又问。 “磕太阳穴上啦。”老三边说,边指了指媳妇的太阳穴。 大明白得话,上前掀开老三媳妇太阳穴垫的抹布,看了伤口一眼,赶紧又给重新包好。转回身,看着老三问,“倷媳妇受伤这事,倷家人,不会有什么二话?” 老三见问,抬眼望着大明白,一时没弄清这话的意思。 大明白见老三有些发懵,又补了一句,“我是说,倷家里人,不会有谁说出两样的话?” “不会,大爷。”老大媳妇怕老三这会儿神智不清,说走了嘴,赶紧插话道,“这事,俺家里人,都知道。” 听老大媳妇这样说,大明白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要这样的话,我就不担心啦。那什么,会上,老早就发了告示,要求各屯,但凡有意外死亡的人,都得上报会上,等会上小鼻子警察来勘验过了,才能发送。 “前年,车家沟刘大户家,地头水坑里死了人,上报给会上。小鼻子警察来了,说是让人谋害的,结果不由分说,就把刘大户和他儿子,连带着家里的把头,都给抓到了警察局。 “看热闹的人说,那几个人刚被抓上车,小鼻警察就拿烟头烧烫他们胸口,痛得几个人杀猪似的嚎叫。 “到了警察局,少不得屈打成招。刘大户给判了死罪,他儿子和家里的把头,现在还在大牢里呢。这年头,上哪讲理去呀?” 大明白说了这些,扫了屋里人一眼。见三个人眼里,这会儿都像受惊的兔子,恐惧胜过了悲伤,惊悚着看着大明白,不敢说话。 大明白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吓到了屋里的人,便放缓了语气,问道,“老三,倷丈人那边,眼下还有什么人?” “爹妈都不在啦,还有几个哥哥姐姐。”老三嘟囔道。 “这些年还走动吗?” “早就不走动啦。” “那这回,你还打算去报丧吗?” 老三见问,一时拿不出主意,抬眼望着大嫂。 大嫂听出大明白的意思。大明白是暗示老三,最好别去报丧,免得娘家人来时,会惹出事端。 见老三一时拿不出主意,大嫂赶紧插嘴道,“算了,老三,自从倷丈人丈母娘都不在了,和她哥哥姐姐多年都不走动了。再说,自打老三媳妇进了门,我还从没见过她娘家人来过呢。这会儿去报丧,还有什么意思?” 不待老三点头,大明白赶紧接话说,“我看老大家的说得不错,都多少年不走动了,这会儿就别叫告诉了。” 说完,大明白往老三要来一只小碟,往小碟里倒了些豆油,找来一块儿棉绳当灯芯,在老三媳妇头上点上长命灯。又吩咐老大媳妇炒几碟菜,在老三媳妇头上摆了供。 看看一切收拾停当,大明白才站起身,点上一袋烟,抽了几口,说,“老三呀,大爷说句话,你也别挑。那什么,倷家的,这就算不是好死啦。我看发丧的事,也别照着常理来啦,什么车马喇叭,也不用罢。今儿个算是一天,明儿个,你再叫人到会上买口寿材,指派人到茔地去开圹,后天,就发送了。行不?” “我也不懂,什么都听大爷安排。”老三这会儿像个乖孩子,低着头说道。 见老三这样说,大明白也不再多说什么,安慰老三道,“行了,老三,趟上这事,也是没有办法,命啊!你也别太怃憷了,打起精神,把媳妇后事办好,让她入土为安。” 说完,转身看着老大,说,“老三这孩子,白瞎了!老大,大爷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倷哥仨里,就属老三,是块好料。可惜让倷爹给耽误了。倷爹这人,太玍古,还背扣,爱算小账,不算大账。 “年轻时,我就劝过他,可他听不进去呀。你看老三,多好的一个孩子?管多也不吊歪,不落祸,硬是叫倷爹给弄成现在这样儿” 老三从傍晚媳妇出事,就给吓傻了,这半天一直懵懂,哪还敢有什么想法?直到这会儿,听大明白这几句话,才觉戳到了他心里的疼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接着就是低声地哭泣,肩膀也随着抖动起来。 大明白还以为,老三这是在替媳妇难过,又劝了几句,见老三哭声消停下来,又嘱咐了几句明天要做的事,说自己先回去了,明儿个一早再来。就回家去了。 大明白走了,屋里只剩下老大两口子和老三。 大嫂嘱老大,“他爹,刚刚大明白说那车家沟刘大户家的事,耽会儿,老二回来了,你可得再跟他讲一遍。 “我总觉得,老二家的嘴,不是太紧,不拿这事吓吓她,她那嘴上,眼瞅就没了把门儿的。一当她到外面去穷嘞嘞,惹出事端,那可不是好玩的。” 自打分家那会儿,老大越来越发觉,自已媳妇,已不是早先那个胆小怕事的娘儿们。无论说话,还是处事,越来越有早先于丽华的样子,心里便生出几分忌惮。 这会儿,又有老三在身边护着,便不敢把媳妇怎么样。何况人家说的话又在理。刚才听大明白说完刘大户家的事,他还真觉得自己胸口也有些疼呢。 听媳妇嘱咐他,老大点头说,“中,等老二回来,我得好好跟他说说,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大约三更时,二瘸子从会上回来了。 几个人打下手,帮着大嫂把老三媳妇穿上了衣服。 看看再没有别的事了,长工老赵问还有什么事要帮忙? 老大知道老赵这是要回屋睡觉,便说,“没什么事啦,你回去歇着。” 老赵刚转身出屋,老大好像又冷丁想起了什么,喊了声,“老赵,你先等等。” 说完,跟了出去,说,“那什么,这两天,地里的活,先停了。先帮俺家老三,把丧事办了。你回去跟他们几个说一声,明天倷几个,到茔地,把圹给开好。后天还得帮着抬杠呢。” 老赵应了一声,转身回屋去了。 老大回到屋里,让媳妇回家睡一会儿,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她张罗呢。 媳妇得话,回屋去了。 屋里只剩兄弟三人。老二坐在锅台前的小板凳上,正拿袖头擦汗。 大哥挖了一袋烟,点着后,蹲下身,在灶口抽着。抽了两口,看着二瘸子,把刚刚大明白说的事,又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直看二瘸子惊瞪着两眼,汗毛孔直往外冒冷气,才停下话来。 “你说的对,”停了一会儿,二瘸子说,“俺家那驴进的,嘴是不好,我得回家说说她,省得她惹出什么乱子。” 说完,二瘸子起身,回家去了。 那独眼金凤虽说老赶,却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果真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不再敢在外人面前说老三打死老婆的事。 经大明白主持,老三媳妇的丧事,简简单单办完了。 第131章 老三中招 吴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只是老三心里,再也回不去以往那种平静了。 早先老三心里,有悲愤,有委屈,有哀怨。不过那些种种不幸,似乎他都能抗得住,有时觉得实在顶不住,一瓶老烧下肚,就足以让他坚持下去。 可眼下心里汹涌的波澜,搅得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发送了媳妇,老三曾试图用早先的办法,去平复心里的波澜。到梨树园四斜子家,喝了不少老烧。可一当酒劲儿过了,他再也寻找不到早先那种平静了。内心依旧波澜汹涌,搅得他不得安生。 每天无时无刻,他总能看见,已让他送入另一世界的媳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眼哀怨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太阳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不时地从地上抓起一把草灰,在伤口处擦拭。 “我对不住你,宝平他妈,看在孩子的面儿上,我求你放过我,别再回来啦,行吗?” 最初,老三可怜巴巴地哀求媳妇。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每天只要睁开眼睛,随时随地,总能看见媳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拿草灰擦拭伤口。 “你那儿还缺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送去,行吗?”老三又哀求道。 可是,仍旧是没用。 几天之后,老三快要崩溃了。 三月初二,老三媳妇二七到了。早上,老三提着一沓烧纸,一柱香,到了茔上,先在坟头划了一个圈,把纸放进,点着后,又把香放在火上点燃,插到坟头。 站在坟前,老三说了一大堆道歉赔礼的好话,大意是哀求媳妇别再回家折磨他了。 觉得该说的话差不多说尽了,老三才转身回去。 回到院里,老三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提心吊胆地推开门,看见那人仍旧站在灶前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把草灰,擦拭着太阳穴上的血迹。 老三的头一下子涨大了,叹了声气,说,“行,你在家,我出去蹓跶蹓跶。别忘了帮着看好孩子。”说完,转身出去了。 老三到了街上,觉着心里稍微好受一点。却也说不清自己要到哪儿去,抬脚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抬头看时,到了梨树园四斜子家门口。 四斜子家买卖挺好,屋里人不少,赌局的屋里,不时传出喝五吆六的嘈杂声。 见老三进来,四斜子从柜台里出来,一脸哀怨地走到老三跟前,叹了一口气,说,“老三,你可老长时间没来啦。那什么,前几天,我听说家里的出事了。哎,你说这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呢?点儿就这么背,绊了一跤,这人就没了,还撇下一个孩子,哎,真是可怜。 “我刚听说这事,心里那个难过呢。想去吊刀纸,就是脱不开身。你也看见了,四哥这儿,虽说挣不了几个小钱儿,却也天天不断人,到底没脱开身。今儿个你来了,四哥跟你说一声,你也别挑四哥的理儿。 “老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阎王叫人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这都是命呀!老三,你也别太难过啦,听哥一句劝,节哀顺便。” 四斜子这番虚情假意的说辞,老三当然听得出来,只是听过之后,心里果真宽慰了不少。 见四斜子说完,老三也长吁了一口气,跟四斜子说,“四哥,你不知道呢,这会儿,我死的心都有啦” 老三正要把这段时间的闹心事说出来,又怕这事传开了,会招来村里人的笑话,便又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别呀,老三,你得往开里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想还有个没断奶的孩子,你要是走了,扔给谁?” 停了停,四斜子又劝道,“老话说得好,祸福相依,谁敢说天上哪块云彩有雨?老天爷还饿不死瞎眼的野鸡呢。 “人呐,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呢?天底下,没有人过不了的坎儿!听四哥一句劝,往开里想,别老往犄角里钻。过往那些糟心的事,先把它扔一边去,先把活人管好,就什么都好啦。 “老三,你是个透灵人,这些事,你能看明白?”说了这些,停了停,又问,“怎么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多少?四哥安排后厨给你整。” “不啦,四哥,”老三晃了晃头,说,“这阵子,我什么都不馋了。眼面前,我这心里,迷离莫勒的,头涨疼得厉害,什么都不想了。” 四斜子听过,愣了一下,随后就诡异地问老三,“四哥倒有一个法子,能治好你这头疼的病,你想不想试试?” “四哥,这会儿,只要能让我身子爽快,你叫我干什么,都行。”老三说。 “那好,你跟我来。”说着,四斜子领老三到了一间屋里。 这间屋子,里面挺暗,盘了两铺炕,炕里边各摆放了两个枕头,两个枕头中间,摆放了一个四脚低矮的长桌,桌上摆放一盏油灯,两杆烟枪。四斜子指着一个枕头,跟老三说,“你先躺下。” 老三顺从地爬到炕上,枕着枕头,侧身躺下。 四斜子把油灯点上,从袖口摸出一枚碏纸包裹的糖丸似的小东西。剥开后,放进烟枪上,递给老三,教老三把那小糖丸一样的东西,靠近油灯烧烤,便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随后冒出缕缕烟丝。 四斜子十分在行地在旁边指导老三,“你吸,你吸,往肚子里吸。” 老三吸了一口,嘴里感觉一丝苦涩,刚进肺里,呛得他一阵刷烈咳嗽。 四斜子见老三一脸难受的样儿,紧着又劝道,“不要紧,再抽,再抽几口,就好啦。” 老三听了,又抽了几口,果然好受了一些。 等把一泡烟土抽完,老三立马感觉神清气爽,通体就有了从没有过的舒坦;浑身也有了从没有过的胆量。觉着这会儿,便是派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能不眨眼地勇往直前。 老三痛快地付了钱,跳下炕去,赶紧回家。 这会儿他才想起,早起给孩子喂了半碗苞米糊糊,这会儿孩子该饿了。 回到院里,听见屋里孩子在哭。老三大步流星,推门进屋。果然这回,没再看见那人站在锅台前,手拿草灰擦拭伤口。 老三赶紧把灶火生起,给孩子做了一碗苞米面糊糊。没有办法,自打没了娘,眼下他只能给孩子喂这种东西。 这一夜,老三睡得瓷实。媳妇出事后,头一回睡了个囫囵觉。直到太阳爬上房檐,才睁开眼睛。 侧过身去,老三见孩子正在吮大拇指,知道孩子这是饿了,便起身去给孩子熬苞米面糊糊。 不想刚到厨房,那人又站在锅台前,两眼哀怨地看着他,手里抓着草灰擦伤口。老三的脑袋立马涨大,前些日子的烦心头疼的感觉,全都又回来了。 老三硬着头皮,给孩子熬好苞米面糊糊。喂饱孩子,实在忍持不住,又到梨树园四斜子家去了。 待抽了一泡烟土,就又找回了昨天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老三就把这事,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一时也离不开那玩意了。 三月初四,老大吃过晚饭,给牲口又添了一回草料,回到屋里,坐在炕头抽烟。 刚抽了两口,二瘸子推门进来了。明明进门时,看见大嫂正在锅上刷碗,却明知故问,“哥逮了吗?” “刚逮。”见二瘸子进屋,老大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 老大这阵子,心情糟透了。先是让老三媳妇出事,惊吓了一场。好歹把老三媳妇发送了,接着又让二瘸子怄着了。 老三媳妇出事,虽说惊吓得不轻。等把后事操办完了,看看平安无事,心情慢慢也就平复了。 可老二盖房的事,却叫他有气难言,真个儿打不得,骂不得,却又块垒堵在胸口,耿耿于怀。 在吴家沟,邻里间建新房,要是屋脊看齐,宇顺相当,事先不跟邻里商量商量,还说得过去。 但凡要是拔高地基,扩大宇顺,前墙凸出,或是后墙外伸,是务必要和邻里商量的。不商量,你就丢了理儿,在邻里间就短了口。 要是邻里不同意你地基拔高,或前墙凸出,你要是霸王硬上弓,偏偏不听劝,遇上吊蛋的邻里,硬是把你已经起身的墙拆了,你在村里,也讲不出理来。 可老二是自己的亲兄弟,他像是拿捏准了老大两口子,不能把他怎么样。做事也不讲究,硬是不事先跟哥嫂说一声,就把事给做了。 地基拔高了一米多,硬山墙,这会儿也封了顶,可可高出吴家老房子屋脊一米多;前后墙也各向外凸出一尺多,把老房子遮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老大心里气呀。却又说不出什么,谁让老二是自己的亲兄弟呢?为了盖房子墙高墙低,去跟自己的亲兄弟吵闹,先不说有理无理,只要话一出口,指定让村里人看笑话。 想到这一点,老大只得把气憋在心里,生闷气。 可巧这几天,眼看新房轮廓出来了,一眼望去,高大气派,那独眼金凤就有些矜持不住了。 眼瞅新房要上梁了,这两天准备上梁的东西。光靠大嫂,也忙不开,老三媳妇又不在了,只好到前街,找拴柱婆媳来帮忙。那拴柱婆媳原本就是偷奸耍滑,听墙察壁的主儿,到了家里,少不得打听些盖房子的底细。 独眼金凤原本就老赶,这回可算得到了展样的场合,一当听别人奉承说,这大房子盖得敞亮。少不得借机扔大个儿,三不动就卖乖道,“嗨,这才哪到哪儿呀?连个房窠啦都没盖全呢,眼瞅就出去四百多块大洋啦。要是等把院落收拾得像样,还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呢?” 当初兄弟分家时,三人各分得四百块钱。如今听独眼金凤说出这话,大嫂心里哪能不觉惊?晚上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男人。 老大年初,给老二往家里拉料时,就觉出些不对劲儿。按照那会儿进料的数量和价钱算,那些料,将近三百块,再加上工码钱,估计老二盖这房子,怎么也得靠近五百块。 不过那会儿,他只是一个人心里猜疑。当哥的,也不便说出口。这会儿经媳妇提起,再想想老三以前,就多次提到老二在替家里管账时,账目不清。眼下看来,老三当初的疑心,还真是挺准的。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家已分了,当初不盯紧了,这会儿再提起,老二哪里会承认?事到如今,只好认栽了。心里却暗骂,老二这个亲兄弟,做人实在太不讲究 这会儿再见老二,老大就不像早先那样怕他了。早先老二来求他出车帮忙那会儿,一见老二来,老大就头涨。现在见了老二,老大反倒变得肚子鼓胀,想骂娘。 二瘸子见大哥对他爱搭不理的,说话口气也太不友善,先自没了底气,媚着脸道,“哥,那什么,后天,我要上梁了,你看,我是不是得告诉咱姐一声?” 在吴家沟,谁家要是盖新房,那可是大事。上梁那天,亲戚里道,邻里之间,都要去挂红、随份子,以示庆贺。 上梁的时候,谁家新梁上的红布挂得多,那家人在村里的人缘,一准的好。 红红火火的,图得就是个吉利。 二瘸子知道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不怎么样,也就不敢指望村里会有谁来挂红。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姐姐。 谁知刚把这话说出口,大哥听了,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又挖了一袋烟,拿火鎌打出火,点着后,一口一口地抽着。 二瘸子见大哥不吱声,停了一会儿,又媚着脸,说,“大哥,我寻思着,自打咱爹老了,咱平日跟大姐家,也不走动了。这冷丁盖房子上梁,又跑去告诉人家,像不像咱穷得值不得过了,去往人家要小钱儿似的?” “那就别去告诉啦。”老大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声。 “可要是不告诉,”二瘸听大哥说话没好气,接着又小心说道,“后天上梁时,村里人要是看我梁上挂的红太少,我又怕他们背后讲讲,说咱兄弟姊妹处得生份,兄弟盖房子,自己亲姊妹都不来挂红。” “那你就去告诉一声。”老大又嘟囔了一句。 第132章 上梁 正在外屋刷锅的大嫂,听老二说了这一大堆,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老二找借口来告诉他们,他家新房,后儿个要上梁,让他们别忘了到时候过去挂红。 听老二磨磨叽叽地还要往下唠叨,老大媳妇掀开门帘,探头过来说,“他二叔,你上梁挂红的红布,我都准备好啦,明儿个一早,我给你送过去。” 听大嫂说了这话,二瘸子心里得意,咧着嘴笑了笑,说,“还是大嫂虑事周全。刚刚,我还和俺哥为这事犯愁呢。” 说完,又媚着脸问,“那什么,大嫂,刚刚我还跟俺哥商量,你说,俺家这回上梁,告不告诉大姐一声?” “这有什么犯难的?”大嫂说,“你要是有心叫大姐回来,就去告诉她一声,或者托人捎个信儿也成,大姐一准儿会回来。你要是不想叫大姐回来,你不告诉就是啦。 “眼下正赶上春忙,谁家有多少闲功夫?大姐又不是外人,也不会挑你的理儿。何况挂红,多半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要是想热闹,就多买几匹红布回来,到时候挂上。谁还会去问你,哪一匹布,是谁挂的不成?” 大嫂几句话,把事儿说得通透。 看看想说的话,也说完了,想办的事,也办成了,二瘸子觉得再坐下去,也没味儿了,抬起屁股,就要回去。 将走没走,又开口说,“那什么,大嫂,老三那驴进的,你就别告诉他啦。我听人说,像他这种,刚刚家里出过事的人,遇上办喜事,最好别让他靠边儿,犯冲。” 大嫂这些天,也对二瘸子一肚子怨气,这会儿听他说出这话,心里洼凉洼凉。便没好气地说,“这个你放心,他二叔,别说你没告诉老三,就算你告诉他,老三没准儿,也不会给你挂的。” 说完,觉着这话太硬,伤人。老大媳妇跟着又解释道,“咱家老三,这阵子让大烟给缠上啦,整天五脊门兽的,哪还有这个心思呀?” 一句话,噎得二瘸子透不过气儿,红着脸,站了一会,淡咧咧地出去了。 三月初六,二瘸子一早起来,先从 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随后叫老婆打了一碗浆糊。看看浆糊差不多凉了,找来一把炊帚头儿,端起碗,拿着事先求大明白写好的对联,往新房场去了。 到了新房,二瘸子看着门框,端量了一会儿,跟着就拿起炊帚头,蘸些浆糊,涂到门框,小心地把对联贴好。 贴好后,又后退了一步,重新端量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偏差,挺周正,这才安下心来,对着对联,小声念叨了一遍,“青龙扶玉柱,白虎架金梁。横批:上梁大吉。” 读完,觉着挺满意,轻轻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挺好,挺好!” 今天上梁,活儿多,工匠们一早就来了。 二瘸子见陆续有人到了,就指派人帮忙,把香案抬来,又把供桌摆好。 二瘸子好面子,人面上的事,是不肯小气的。 供桌上,整齐地摆放了一套猪头蹄,两旁果蔬陈列,十分大气。 几个人忙了一会儿,工匠们就到齐了。王把头看东家把该做的事,差不多做好了,挥手向四下招呼一声,一堆人就围拢过来。 见人都过来了,王把头开口说,“今儿个上梁,活儿多,我看咱这么办,趁这功夫,人齐,咱先把中梁架起来。省得到时候,临秋末晚的,天晌了,人都乏了,到了那会儿,太费劲。” 说完,看着木匠刘把头,问道,“怎么样?刘把头。” 刘把头点头,说,“中,先把中梁架上去,上午我们几个,趁便把檩子搭上,等到晌午上梁,就松快啦。” 一圈人听王把头指派,或者往梁头拴绳子,或者手持支架杆子,准备在下面撑着中梁,或者手持中梁,准备起身。 王把头是老把式,有经验,看看大家准备到位,一声号起,工匠们一用力,中梁立时离地。随后,工匠们跟着王把头的号子,一步一步,把中梁往高处送去。 这会儿,前墙上边站着的人,已用绳子把中梁的后端拉到了墙上,几个手持撑杆的人,见准时机,拿撑杆到中梁下面,向上撑着中梁,用力向上顶着。 待中梁一端高出前墙一小半,中梁下端的人一用力,就将中梁顶到和前墙一平了。这会儿又有几个拿杆撑梁的人,跑进门里边,接着拿杆撑住梁的后端。这功夫,墙上站着的人,只管扶正中梁,下边拿杆撑中梁的人,就听王把头的号子,一声一动,不停地把中梁,向后墙送去。 直 当中梁的前后两端,和下边的顶梁柱卬榫对接完成,王把头的号子才停了声。 这会儿,一个年轻的木匠爬上中梁,接过下边人递上的脊檩,一端架在中梁上,另一端架在旁边的梁上,看看中梁已经牢靠,扶梁的人才松开了手。 吴家沟人好热闹,但凡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那便是他们的小娱乐,一准会聚拢过去,看上半天。 何况盖房上梁时,又会有些小奖赏。主人家会蒸些发糕、馒头之类的小东西,抛给来看热闹的人。 独眼金凤这两天,就蒸了两锅发糕、小馒头,足足装了两大筐。 天将晌午,看看时候不早了,工匠们也有些乏了,王把头喊过木匠刘把头,吩咐他把挂红的红布系到中梁上。 红布上都用红线,穿了些顺治通宝的方孔铜钱,一经风吹,便发出叮当的响声。 王把头喊过干活的工匠,把鞭炮挂起,又让二瘸子在案前焚了香,退到供桌前跪下。王把头开始主持上梁仪式了。 “吴门福显大人新房上梁大吉!一叩拜天地!”王把头喊着。 二瘸子闻言,磕了一个头。 “二叩拜鲁班!” 二瘸子再磕头。 “三叩拜先祖!” 二瘸子又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王把头念起颂文:“手拿主家一片绫,一丈三尺还有零,左拴三下增富贵,右拴三下出翰林。主家人财两兴旺,荣华富贵满六庭。手端主家一杯酒,赞个天长与地久;手端主家二杯酒,荣华富贵代代有;手端主家三杯酒,子子孙孙做王侯。手拿主家一只鸡,生得头高尾又低;头戴金冠霞佩锦,身穿 五彩羽毛衣。此鸡不是非凡之鸡,东家老板祭梁之鸡,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黄道降吉祥,福星高照!” 念完了颂辞,王把头拿刀,在身旁一个工匠手持大红公鸡的冠子上割破一道小口,见鸡冠上流了血,就把鸡血洒在供桌的供品上。洒了几滳,又把公鸡放开。那公鸡经这一折腾,惊得瞪圆双眼,一路叫着跑开了。 随后王把头对另几个工匠喊道,“点鞭炮!” 几个工匠听了,拿烟头点燃鞭炮,转身跑开。 一时间,新房场噼哩啪啦,一阵山响,纸屑四飞,硝烟弥漫。 这会儿,木匠刘把头和另一个木匠,?着两大筐发糕和小馒头,顺着梯子往新房上爬。 刘把头一边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今日天晴来上梁,主东修得好华堂,华堂修在龙口上,大家齐心来上梁,上一步,一品当朝;上二步,双凤朝阳;上三步,三元及第;上四步,四季发财;上五步,五谷丰登;上六步,六合同春;上七步,七星高照;上八步,八仙漂海;上九步,九子登科;十步上得全,荣华富贵万万年!” 等念叨完最后一句,二人都爬上了新房,站稳后转过身来,开始向下抛撒发糕和馒头。 一边抛,一边念叨,“一不早来二不迟,正是贤东上梁时,上起东来龙献爪,上起西时凤朝阳,朝阳朝到西门外,千里花飘万里香。” 房下看热闹的人,无论老少,这会人都两眼盯着从房上抛下东西,一大群人东抢西抢,好不热闹。直当两筐东西全抛完了,一群人还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离去。 上梁日,东家是要摆宴席的。 这不光是面子事,更是关乎新房的质量。 工匠们吃得心满意足,干活儿时,自然十二分用心;要不然,挂瓦时给你下一点小疏心,等房子盖好,遇上刮风下雨,成天透风露雨,到了那会儿,房主除了糟心,你上哪儿讲理去?这可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损事。 吴家沟人,无论你平日怎么抠,盖新房上梁这顿宴席,是一定马虎不得的。 二瘸子早早在会上的菜馆里订了厨师,把宴席的人数告诉了厨师,按厨师拉的清单进了货。 昨天厨师已经进家,开始砌灶备料。今天一大早就来生火上灶,准备中午的宴席,只等上梁完事,摆开宴席。 待木匠刘把头抛完最后一捧发糕,从房上下来,二瘸子赶紧张罗着,让王把头招呼大家入席。 工匠们也不客气,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什,进院入座。 大姐是半晌午回来的,带来一匹红绸,随了一块大洋的份子。 二瘸子嘴上埋怨大姐见外了,说自家兄弟,还随什么份子钱?手却第一时间伸了过去,把钱接过,揣进怀里。跟着就说房场那边忙,得赶紧过那边去,边走边回头,说道“大姐别走,等晌午逮了饭再走啊。” 大姐应了一声,就进老二屋里。 老二家里,这会儿忙得厉害。厨师在灶上做菜,拴住婆媳在给厨师打下手。独眼金凤不时要找到房场和厨师需要的东西。见大姑姐进屋,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大姐回来啦。”就又转身忙去了。 这个弟妹老赶,大姑姐是知道的,也就不挑她的礼。随口和拴住婆媳唠了几句闲嗑,就出去了。 吴家沟人盖新房,是有讲究的。新房上梁时,女人是不能到场的。到了院里,觉得无处可去,转身到了上屋老大屋里。 进了屋里,见老大媳妇正在忙午饭,大姐福荣吃了惊,问,“怎么?今儿个,倷还开伙?不一块儿逮吗?” 见大姑姐进屋,老大媳妇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把大姐往屋让,一边问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大姐说着,进了里屋,又问,“倷家的这会儿,没在房场吗?” “没在。”老大媳妇一边给大姐倒水,一边说,“一早,他就领着长工们下地里去啦。” “怎么?他们哥儿几个,这阵子闹出什么不相应的啦?”大姐问。 “那倒没有。”老大媳妇笑了笑,说,“老二盖房子,是包给王把头的,不是请的帮工。” 听老大媳妇这样说,大姐不再说什么。又跟老大媳妇唠了一会儿家常,说要到下屋去看看老三,起身过去了。 走到院子里,福荣心里还在嘀咕,虽说老二把新房包给了外人,可今天老二上梁,自己的亲兄弟却不在场,这总说不过去?便疑心他们兄弟间,有了什么隔阂。 到了西厢房,见老三正在灶前给孩子熬粥。 老三这会儿刚从梨树园抽完大烟回来,正是神清气爽的当口,见大姐进来,站起身来,笑了笑,问,“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大姐说,“倷二哥托人捎信给我,说他今儿个上梁,这不,我就回来啦。” “俺姐夫没来吗?” “没来,眼下正是摆弄地的时候,他天天得领长工下地,今年家里又开了间铺子,实在脱不开。” “大姐开了间什么铺子?”老三问。 “就是一般的杂货铺,跟咱屯子吴矬子的铺子差不多。”大姐说。 “那指定能行。倷家那疙瘩,人多,是个大地方,正是做买卖的好去处,”老三说,“那什么,大姐,你眼下光卖杂货,再没加点别的吗?” “没有,眼下人手少,光指着俺老公老婆婆看着,操办太多,怕他们忙不过来呢。” “也是,”老三说,“梨树园吴矬子现在也老了,干不动了,把买卖交他家四斜子。那四斜子脑瓜灵,把早先的买卖又扩了不少,新开了一间菜馆,一间赌局,一间大烟馆” 第133章 新房完工 说到这,老三兀地想起自己刚在那里抽过大烟,怕大姐看破了,停了停,又说,“那买卖,眼下正经不错呢。” 姐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大姐进了里屋,见炕上褯子里包的孩子气色不大好,一丝苦憷,袭上心来,从怀里掏出一桄红线,又摸出一块大洋,递给老三。 老三推说,“姐,给我钱干什么?我有钱呢。” “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压腰的。”大姐说着,把钱塞进老三手里,跟着又说,“你帮姐把孩子抱起,姐给孩子套桄线。” 老三听话,把孩子抱起,大姐把一桄线撑开,从头上套下,从脚下拿出。 套过线,大姐把孩子抱起,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老三见大姐哭了,知道大姐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说什么,跟着也流下泪来。 姐弟俩都不说话,哭了一会儿,大姐才停了下来,少不得劝慰一番,“这都是命呀!姐也是前两天,听老八媳妇说的。你也别太怃憷自己啦,好好带着孩子过,等将来遇上合适的,再给孩找个妈。” “嗨,”老三叹气道,“姐,我现在,哪还有这个心呀?再说,好人家的姑娘,谁还能跟我呀?” 姐弟俩唠了一会儿,大嫂推门进来,见大姐抱着孩子,眼角还挂着泪珠,知道刚刚哭过,却也说不出什么能安慰的话。 大嫂看了孩子一眼,有些吃惊,埋怨道,“他三叔,我几天没过来,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你这两天都给孩子喂什么啦?” “就这。”老三指了指锅里苞米糊糊说。 “这哪成?这么点孩子,哪能成天吃这个?”大嫂说,“那什么,老三,我听说,后街吴二家的羊,刚下崽儿啦,你一去跟他商量商量,一天订一斤奶,给孩子补补。估计也用不了几个钱。” 几个人正说着,房场那边响起了鞭炮声。老大媳妇担心鞭炮声会吓着家里的孩子,急忙跑回家去。 大姐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看孩子睡了,才把孩子放下,跟老三说,“老三,倷二哥新房上梁,正在外边摆席呢。走,咱一块儿去看看。” “你去,姐,我不去啦。我还没做饭呢。”老三说。 大姐听老三说了这话,迟疑了一会儿,说,“倷二哥今儿个上梁,家里请客,你还做什么饭?” 见老三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又问,“老三,你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和老二闹别扭啦?” “也没闹什么别扭,我就是不想去。”老三嘟囔着。 虽说老三嘴上不承认,大姐却看出来了,老三和老二,闹的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别扭呢,便劝道,“老三,好歹咱都是一个妈养的,不管过往有多大过节,眼下都分家另过了,各过各的日子,井水犯不着河水,以前那些事,都放下。倷二哥今儿个上梁,你不过去,让外人看了,不讲讲咱吗?” “嗨,都一个屯子住着,知根知底的,有什么好讲讲?”老三说,“姐,你不用劝我,我真的不过去了,你过去。” 看看劝不动老三,大姐只好一个人出去。出了门,心里淡滋啦味的。心想爹妈不在了,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兄弟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竟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一个想法没琢磨透亮儿,看见老大从地里回来。 老大见大姐这会儿站在院子里,笑了笑,问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晌午。”大姐笑着说。说完,看了看老大,又问,“你这是刚从地里回来呀?” “嗯呐。”老大说,“走,大姐,到上屋坐。” “不啦,”大姐说,“我看看,找个地方逮点饭,就得回去呢。这阵子,家里也忙。” “那行,我先回屋啦。”老大说着,自己回屋去了。 看样子,老大今儿个,也没到房场。 兄弟三人,一个盖新房上梁,两个不到场,可见他们兄弟三人,眼下还真结下不少的怨恨。虽说自己已是嫁出的女儿,可这哥仨,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眼看兄弟们闹到这一地步,当大姐的遇见了,哪有不管的理儿? 正这功夫,上梁完事,二瘸子正领着一大群工匠往院里走,见大姐站在老三门前发呆,走过来说,“大姐,你要是着急,就随便坐在哪一桌都行;要是不着急,就等一等,等我忙完了,咱一家再坐一桌逮。” 大姐听出,刚刚老二说的“咱一家”,是指他和独眼金凤,还有他自己的孩子,不包括老大老三他们。 大姐心里有些不痛快,心想兄弟三人,两个不到他上梁的房 场,想必这里,指定有老二原因。 再看老二这会儿,不光不觉悟,趁这功夫,把兄弟招呼过来吃饭,也算自己主动和好的一个恣态。反倒洋洋得意,一副不管不顾样子。这样下去,两个兄弟还能主动去巴结他不成? 想到这儿,大姐说,“不啦,老二,姐和这帮工匠不认不识的,一块儿坐着逮饭不得劲儿。你这会儿,又要去照顾他们,也忙,姐就不跟你一块儿逮。 “你这样,老二,你在老三屋里摆一桌,姐和他们哥俩一块儿。姐也几年没回家啦,正想和几个兄弟一块儿唠唠嗑儿。” 二瘸子听罢,脸色立马不悦,歪叽叽道,“嗨,大姐,你上老三屋里干什么?脏嘞嘞的” 一听这话,大姐脸色也不好看了。收起笑来,说,“不行?那就算啦,姐家里还有事呢,今儿个就不在这儿逮啦。” 眼见大姐真的生了气,二瘸子赶紧赔着笑脸,说,“行,行,行!大姐,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不行啦?我就是想给你安排个好的地方。你要是偏要在老三屋,那我派人给送去就是啦。” 说着,转身去招呼来帮工的拴柱媳妇,让她往老三屋里放一桌。 看一切安排妥当,大姐转身到了上屋。见老大媳妇正在拾掇午饭,说,“算了,老大家的,今儿个,咱一块儿到老三屋里逮,我让老二,在老三屋里放了一桌,把孩子一块儿带过去。咱姊妹几个,也几年没一块儿站站呢。” 说完,进了里屋。 老大正坐在炕上抽烟,见大姐进来了,起身下地,说道,“姐,你上炕坐,中午在这逮。” “不啦,我让老二在老三屋里放了一桌,咱一块儿过去。” “算了,大姐,我就不去啦,你去。” 大姐听了,生气说道,“怎么?老大,今儿个,就算大姐请你,你也不给面子?” “不是,那什么” “什么那什么的?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姐,赶紧过去,姐还有话跟你说呢。”说完,转身出去了。 见大姐生气了,老大也不再推脱,起身跟出去了。 老大媳妇把长工的饭收拾好,也领着孩子过去了。 二瘸子今天的酒席挺有排场,实实惠惠的八大碗,一桌一坛高粱老烧。 大姐见老大两口子来了,招呼他们上炕坐下。 都是一家人,也没有太多客气,端起饭开造。 造了一会儿,大姐停下筷子,看着老大,开口说,“老大,你是长子,咱爹活着的时候,常跟你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 听大姐说了这话,老大猜出,接下来,大姐要说什么,便也停下筷子,不等大姐说完,插话道,“大姐,你是不知道。按说呢,老二盖新房,要搬出去,我也挺高兴。 “可老二这个人,嗨,太不是物,不拉人粑粑,哪有他这么做事的?你也看见了,大姐,他要把房基拔高,前墙凸出,你事先跟我吱一声呀!你看,他就这么不打鸣,不下蛋的,一个人就做了主,把房基拔起来了,前墙也凸出来了。 “嗨,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当哥的?你在家为闺女也二十来年啦,咱屯里,你见过有他这么办事的吗?” 老大说完,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这事,他是做得不对,”大姐劝道,“老二这个人,一小倷一块儿长大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妈活着时就说,老二就好耍个小精细,贪个小便宜,和他计较什么?” “不是我跟他计较,大姐,还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呢。”老大吃了一口菜,接着说,“那什么,自打咱爹得了病,咱家的账,就交给他把着。咱爹老了后,家里的账,也交他一个人管着。 “那会儿,俺家的不乐意,为这事,我还把俺家的给打了。我寻思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好歹老二也是亲兄弟。 “老三也对这事不满,我还骂了老三呢。年前,他两口子闹着要分家,那会儿,他说家里的账上,统共就剩一千二百多块大洋。当时俺哥仨,一人分了四百多块大洋。 “归起,今年他盖新房,他老婆到处跟人张扬,说来不来,他家这新房,就花出了四百多块,等把院落收拾立整,没个五六百,还打不住呢。 “大姐,你听听,这刚分了家,不拉饥荒不举债的,他就能拿出这么多钱盖新房,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老二这还能算亲兄弟吗?这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要说这么多年,谁为这个家出力多?天地良心,我和老三出力最多。他腿脚不好,一下学,就赶着驴车做买卖。归起,他下得狼眼儿,暗地里拿了大头儿。 “刚分家那会儿,老三吵吵着要重新算账,他一听,又哭又闹,像多冤屈似的。我怕这事传出,让村里人笑话,就把老三给挡住了,谁料想,他还真就” 老大一口气说了这些,加上喝了酒,眼睛就红了。 大姐听出,老大老三这会儿,肚子里装满了委屈。可她一个嫁出去的姐姐,这会儿又能怎么办呢?只好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安慰安慰两个兄弟,“都过时巴节啦,这些事就别提了,老大,往后咱多长点精神就是了。” 说过后,一桌人就不再说话,闷声吃了一会儿,都觉得饱了,放下筷子,又唠了一会闲嗑,看看天色不早,各自散去。 三月底,老二的新房完工了。五间正房,两边带着耳房,高高矗立着,远远望去,庙堂一般,很是敞亮;东西厢房各三间,门房四间,规模都要比吴家老宅阔气。是吴家沟最气派的房子。 二瘸子从兄弟的眼神里,明显看出怨愤,情知这阵子不够低调,让兄弟们看透了底细,心里自然短了几分底气,便不想在老宅呆下去了。 四月中旬,不待新房收拾立整,一家人便搬了过去。 老大和老三心里有气,也装着不知情,也就不去给老二温锅。 直等过了几天,老三在街上遇见老二,冷声冷气地问,“那什么,你那老房子里,眼下还有没有东西啦?要是没有,我要用啦。” 提起老房子,二瘸子心里也来了气。冷冰冰应了一声,“没啦。你用。”说完,扭头回家了。 老三回到院里,到上屋跟大嫂说,“大嫂,老二东厢房里的东西搬完了,那几间房子,空出来了,我眼下也不用,你跟俺哥合计合计,要是想用,倷就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行,等我和倷哥合计合计,正好家里的库房不够用呢,先往里放点东西。”大嫂应道。 眼不见,心不烦。自从老二搬走,吴家大院里恢复了平静,老大老三肚里的怨气,慢慢也消了不少。 二瘸子自打搬到新家,心里展样,肚子里的那些短处,渐渐也忘了不少,在兄弟们面前,也不像早先那胆虚。说话时,也敢腆着胸脯了。 四月二十六,傍晚,搬家后,二瘸子头一回到大哥家了。进了门,见大嫂正在收拾晚饭,说,“还没逮呐。” “还没。”大嫂应了一声,从锅里往外端饭。 “俺哥在家吗?” “在。” 二瘸子掀开门帘,进了里屋。见大哥坐在炕头抽烟,径直走到春凳前坐下。 老大现在,也不像老二盖房子前那会儿,见了他就头大。眼下见了他,只觉肚子就鼓胀。见二瘸子进来,斜了一眼,也不吱声。 第134章 钱花完了 二瘸子坐下,扭了一下屁股,开口道,“那什么,大哥,你看我这一春天,净忙盖房子的事啦,把租地的事给耽误了。 “我听说,老三把地租给你了。你看,大哥,你能不能把我那地,也一块儿给种了?” 听二瘸子说了这话,老大心里有了底。年前,老大就听村里人跟他说过,老二曾找过村里几个大户租地,只是要的租金太高,都没谈妥,就把租地的事给耽搁了。 这临秋末晚了,眼看地租不出去了,才想起自己的大哥。加上这阵子,老大心里,还在生他的气呢,便不想兜揽。 待二瘸子把话说完,老大推辞道,“老二,我的地都种完了。眼下粪、种子,都用完啦。忽啦巴,你又要把地租给我种,我上哪儿去淘弄粪和种子?” 二瘸子听了,媚着脸说,“哥,你忘了?小的时候,咱爹常跟咱讲,说他年轻的时候,家底让咱爷给败光了,到了春季,没粪没种子,咱爹就往刘老三借了一斗大豆种,把地给种上了。 “归起,到了秋天,还丰收了呢。你也可以种大豆呀!大豆那东西,不用粪,照样能有好收成。” “咱爹那会儿,种多少地?才十几亩。你那块地是多少?一百多亩呢,得多少种子?我上哪淘弄去?”老大气哼哼说道。 “你这样,大哥,种子,我去给你淘弄,怎么样?”二瘸子还不死心,紧 着说。 眼见老二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不大好张口了。闷了一会儿,老大开口问道,“你那些地,打算怎么租?” 见大哥松口了,二瘸子来了精神,瞪着眼睛说,“那什么,年前,咱屯里有人找我商量,要一亩地,一块半大洋,租我的地。 “那会儿,我寻思,一块半大洋,这不白捡吗?要是这个价,还不如租给自己亲哥哥呢。我就没答应。” 一听二瘸子说了这话,太不靠谱,老大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都到了这节骨眼儿了,这老二还在自己哥哥跟前玩这套把戏。 不等二瘸子说完,一句话堵住他的嘴,“拉鸡巴倒,老二!咱吴家沟不大,你满屯子打听打听去,看谁家的地,能租出一块半的价? “不用说一块半,就你那地,眼面前,你就一亩一块大洋往外租,看能不能租出去? “我实话跟你说,老二,老三的那些地,是一亩半块大洋给我种的。倷俩都是我的兄弟,我可不能在自家兄弟中间,藏着两本账,弄出两个价码。 “说实在的,眼面前,我能半块大洋种你的地,也是看咱死去的爹妈的面子上。你看要是能行,就这么办,你要是觉得吃亏了,那就拉鸡巴倒。” 老大一通不管不顾数落,说得二瘸子满脸涨红。闷坐了一会,说,“中,就这么。” 说完,起身要走。 眼见二瘸子要出屋,老大又叮了一句,“那什么,种子你得自个儿去淘弄。” 老三又遇上了点麻烦。 当初分家时,老三打算把地租出去,往后不再种地,是经过精心核算的。 一百多亩地,就算一亩地半块大洋的年租,一年下来,也有五十多块大洋。再加上分家时分得四百块大洋,足够他家一年的吃喝用度。 只是人打算不如天打算。谁承想,为了治疗烦心的幻觉症,他沾上大烟。 这东西,可真是个无底洞。 起先,一天抽一泡,就挺好。 慢慢的,他觉得一泡的力道不够了,开始上量,一天再加一泡。 又过了几天,两泡的力道也不太够,就再加一泡,一天三泡。 再过些日子,还是觉得不太够底儿,就再加。 到了年根儿,老三又要到四斜子家去,一摸褡裢,褡裢已经空了。 老三惊出一身冷汗,想不到大烟这玩意,竟这么吞 钱! 无奈烟瘾上来了,由不得他多想,拔腿往四斜子家去了。 看老三连跑带颠地来,急得像火上房子,四斜子知道,他这会儿需要什么?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泡 烟土。 正要递给老三,却见老三不像往常那样递过钱来。四斜子赶紧又把烟土收了回去,放进抽屉。 老三知道,四斜这是怕他赊账。就一脸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四哥,今儿个先赊一泡,过两天就把钱还了。” 四斜子笑着把烟土重新放回抽屉,顺手拿出一个账本,一边翻着,一边向老三解释,“老三,四哥知道你不是瞎账的人。你有那么多地,又有房子,哪至于瞎四哥这几个钱儿呢? “可你也别怪四哥小气,四哥给你看看几页账,你就明白四哥的苦处啦。你看。” 四斜子拿过账本,翻了几页,指着一页泛黄的账面,说,“这是六跑腿子欠的,统共八十二块八。上个月,腊月十八,他在家里冻死了。人死账了,四哥总不能跟着他,到地下去讨要? “那六跑腿子,起初欠十多块大洋时,我就追着要。他总说明个就还,明个就还,却又一天天不停地赊新账。 “我寻思,都是本乡本土的,都姓吴,一个祖宗,又是我常年的主顾,哪能为了短几个烟土钱,就不赊账了呢? “谁料想,他把家里的被褥棉衣全当光了。这不,上个月十八号,大风寒,他在家里活活给冻死啦。” 四斜说完,又翻过一页,指了指,给老三看,“这是三吊歪欠的,统共四十六块五。 “今年开春,他夜里到小刘屯去偷人家的鸡,叫人逮住了,一顿好打,送到了会上 。这会儿,正在小鼻子的大狱里呢。这账,我往谁要呀?” 说着,四斜子又往后翻了几页,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欠账,统共三百多块大洋呢。这帮人,眼下是死的死,逃的逃,都成了死账。 “老三,你也知道,四哥这一家老小,全指着这点小买卖养着呢。眼下可倒好,这么多欠账,快把四哥的老底儿赔光了。 “眼瞅着一家人就快喝西北风啦。四哥这才狠下心来,打上个月起,凡是来买东西的,无论亲疏,一概不赊。 “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你天天在这儿,也看见了,四哥赊过账吗? “今儿个要是给你赊了,那前些日子,要赊没赊的那些人,可不都让四哥给得罪了?是不是这个理儿?老三。” 老三这会儿,哪还有心情听四斜子讲道理? 见四斜子死活不肯赊账,老三着急巴啦,抬腿跑开。气喘吁吁地进了院,直奔上屋。 见大嫂正在锅上熬猪食,老急三火四地哀求道,“大嫂,快拿一块大洋给我。” 大嫂给老三惊瞪着眼睛吓着了。见他这样,也不问借钱干什么,转身进里屋,打开柜门,从钱匣子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老三。 老三一把抓过大洋,立时像捡回了一条命,转身跑了出去。 老三今儿个有点反常,搅得大嫂心生疑惑,端着水瓢,站在门口看老三着急巴拉的跑出院子,一时猜不出所以然。 愣了一会儿,见丈夫赶车回来,才醒过神儿来,转身把锅里的猪食,舀进猪食桶里。 冬季天短,不出活儿,丈夫为了能多拉几车粪,鸡叫三遍,就起身套车,往地里送粪。 他先在自家街上,装一车猪圈粪,送到租种老三的地里。又到西南沟那边盘两个短 儿。 夏天,雨季的时候,老大领着长工,在那边地头挡了一个漤羼,把家里积攒的牲口粪、大粪,拉到那里,又在沟边割了些青草,扔到那漤羼里,再往里面灌满水,沤出青肥,足够那一百多亩地施肥了。 两个短儿盘过,老大又装一车,拉到租种老三的地里,这才回家歇脚,顺便把早饭吃了。 等歇过脚,再往地里送两车粪,上午才算歇了工。 丈夫把车停好,回到院里,先进仓房,拿出一个小洋铁盒盛的润滑油,到灶下烤一烤。那润滑油是蓖麻籽柞的,冬季里凝固得像石头,得用炭火烤化才能用。 见丈夫蹲在灶前烤火,妻子忍不住把刚刚心里猜疑的事,说了出来,“他爹,刚才老三来啦。” 老三是亲兄弟,就住在下院西厢房,到大哥家来,还有什么好说的?丈夫听过,也不理会,还在那里烤火。 老大媳妇知道自己没把话说清清楚楚,接着说,“我看,老三今儿个,有点不大对劲儿。慌忙急乱的,进屋急巴巴,瞪着眼睛就往我借钱。我拿钱给他,他接过钱,也不说干什么,转身就急三火四地跑啦。” 老大听过,像遭人打了劫,“蹭”的从地上站起,惊瞪着眼睛,问妻子,“你借给他啦?” “借啦。”妻子说。 “借多少?” “一块大洋。” “糟啦,”老大一脸苦楚地叹气道,“老三完啦,老三完啦!” “老三他,怎么啦?”妻子也让丈夫的话给吓着了,紧着问道。 “老三那驴进的,他沾上大烟,把家败啦。”丈夫说,“春天,拴柱就跟我说过,我还不信呢。咱家老三,早先可是恨着那些抽大烟的呢。谁料想,他眼下真的抽上啦。那可是个无底洞呀。 “你看,分家时,他分了四百多块大洋。上冻前,我又给了五十多块地租。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这些钱,全让他败坏光啦。” 停了一会儿,转身冲着妻子说,“宝国他妈,往后,你可得把钱看紧了,别再借给他啦。借钱给他,那不是对他好,那是在害他呀。” 早年,老大媳妇娘家人,就是一窝子大烟鬼。抽大烟的害处,她哪会不知道?就为这事,自打嫁到吴家,老大媳妇就觉得比别人气短。 眼面前,见丈夫说了这话,一时又没了主意,开口说,“他爹,你说的轻巧,那老三是咱的亲兄弟。虽说眼下分家另过了,可兄弟用急,来借钱,咱怎么好意思不借?我可拉不下这个脸儿。” “嗨!”老大叹气道,“你真是二乎。大烟那熊玩意,是个败家的祸根。你看看,就拿咱吴家沟来说,但凡谁要是沾上了,哪有不败家的呀?” 说完,停了停,又说,“罢了!你拉不下脸,还是我来唱红脸儿!你把柜门钥匙给我,他再借钱,你就叫他来找我。” 这句话,说得有理有据,老大媳妇痛快地把柜门钥匙交了出去。 多年以前,公爹在婆婆面前演过的戏,如今在她面前,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老大把柜门钥匙揣好,重新蹲下,在灶前烘烤蓖麻油。 等蓖麻油融化了,赶紧端到街上,拿小毛刷蘸着,往轴承里刷些。看油已刷到轴承上,站起身,搬着车轮,左右晃动几下,看油已渐浸到里面,才去刷另一个轴承。 等给轴承上完了油,把小洋铁盒重新送回仓库,才回到街上,往车上装粪。 老大一边装粪,心里一边怃憷着。想这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他们家老三,多好的一个人?一点歪心眼子没有,怎么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走上了败家的道儿,抽上大烟了呢? 记得妈活着的时候,他看不起自己老丈人家,笑话他们是大烟鬼,就被妈训斥了,妈说:人,不到八十八,不好笑话人;笑话人,不如人,趿蹋破鞋撵不上人。 怎么样?自己这还年纪轻轻的,就让现状抽了耳光:自己的亲兄弟,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成了大烟鬼。这会不会是他早年笑话人,遭的报应呀? 关键是,不光老三自个儿成了大烟鬼,来不来,开始拖累到他了。今儿个借去的一块大洋,眼瞅是瞎账了。你光听说大烟鬼借钱,多暂听说大烟鬼还过钱啦? 在吴家沟,听说一些大烟鬼,为了弄到抽大烟的钱,时不时会干出些坑蒙拐骗,打砸偷抢的勾当。 老三这驴进的,会不会也像那些大烟鬼一样,走上那条道儿呢?他们兄弟可是一个院儿住着,老三真要是那样,他这个当兄长的,还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呢。 一想到这,老大就后悔,刚刚,他不该把柜门钥匙,从媳妇手里要来。 第135章 卖地 在这个家里,自打于丽华走后,老三最听大嫂的话。看在大嫂的面儿,兴许还不太敢太放肆。 老大当初和老二,到三家子于大头家门口,把老三跪了回来。老三为这事,一直对他们哥儿俩心存芥蒂。要是老三真的烟瘾上来了,跟老大较上劲,逼着他给钱抽大烟,老大还真不是老三的对手呢。 “是不是该把柜门钥匙还给媳妇?”老大在心里问了问自己,一时拿不出主意,转念又想,“这样一来,会不会惹媳妇笑话呢?” 一个主意没拿准,车已装满。老大只得先停 下胡思乱想,赶车往地里去了。 其实,老大多虑了,老三可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老三是有节气的大烟鬼。 这不,刚刚在四斜子家连抽两个大烟泡,过足了瘾,一时神清气爽,立马就想到了最现实的问题:该想办法淘弄钱啦! 上哪去弄钱呢?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最后想到了自己的房子和地。 房子,眼下还要住着,那就先卖地。 提到地,老三就不能不想到大哥。哥仨中,就数大哥最像爹,是把地当成命来看的。 好歹这些地,在早都是他们吴家的。这要是不跟大哥先商量好了,到了卖的时候,大哥硬要跳出来搅局儿,都是乡里本家的,那谁还敢买呀? 想到这儿,老三一轱辘从炕上爬起,伸了个懒腰,到了菜馆,要了两个菜,外加半斤老烧,吃喝完后,抹了抹嘴角,气宇轩昂地回家了。 走到街头,远远看见大哥刚刚卸了车,正往圈里赶牲口。老三紧走两步,到底还是没追上大哥,眼瞅大哥先他一步,进了屋里。 老三随后跟了过去。 进了门,见大哥已坐在炕头抽烟,老三靠在炕梢的炕沿上,倚着山墙坐下。 老大心里暗自叫苦,以为老三又来找他借钱了。 看来,半晌午时,自己心里怃憷的事,这会儿真的来了。老大正思量着,拿什么话臭撅他一顿,赶他出去。 不待脏话出口,脸色先就难看起来。 老三猜不出大哥这会儿,心里是怎么想的?还误以为大哥,是为他上午借钱抽大烟的事生气呢。便不十分理会老大,开口说,“大哥,我打算把地卖了。跟你先说一声,明年你就不用租啦。” “什么?卖地?”老大可可吓了一跳。 这可是他早先从未想过的。顺口问了两声,还没等老三应声,自个儿先一口气儿没缓过来,噎住了。手擎着烟袋,惊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待缓过神儿来,破口大骂,“作死呀!老三,你个驴进的!年轻轻的,你不走好道儿,抽上大烟,成心要败家啦! “你把地卖了,等把钱败光了,往后怎么办?你喝西北风去?那些地,都是咱爹领着咱哥儿几个,嘴里抠,身上省,流了多少汗?才积攒下来的。你就这么,说卖就卖了? “再说,我这一冬天,都把粪拉上啦。你个彪驴进的!” 老三料到大哥会说这些话,也不十分在意,等大哥骂够了,才开口说,“嗨,先别想那么多,活命要紧。不卖地,没有钱,我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啦,还要地干什么?” “要死,你自个儿死去!你总得留下点儿地,让宝平将来过活?”大哥接着骂道。 老三听了,笑了笑,说,“我都死了,谁来养活宝平?还不如先把地卖了,有我一口吃的,宝平也跟着吃一口,先将就着活着。” 眼见哥俩在炕前出了声,大嫂怕兄弟俩打起来,赶紧从外屋过来,插嘴道,“他三叔,倷哥说话不中听,其实还是为你好。倷哥说得也对,你不为别的,单替宝平想想,我看你还是把大烟戒了。” 大嫂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这种话,跟大烟鬼说,就等于跟墙壁说一样,一点用也没有。这天底下的大烟鬼,有哪个是听人劝几句,就戒了大烟的?根本是没影的事。 何况她在早为闺女时,自己娘家,就有一窝大烟鬼。她们家是怎么败的家?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 眼见兄弟二人吵了几声,声调不再拔高,大嫂也闭上嘴巴。 一屋人闷坐了一会儿,大哥抽了几口烟,抬眼问道,“你打算怎么卖?” “还没谱,”老三说,“这不,正跟你商量吗?” “那你想多少钱卖?总该有谱?”大哥又问。 “嗨,眼面前,我急等着用钱呢,估计也卖不出什么好价,差不离儿,就行啦。”老三说。 寻思了一会儿,老大说道,“按说,你那一百多亩地,一半是好地,论行市,一亩怎么也得十块大洋;另一半是偏坡山地,那一亩也得六七块大洋。可话说回来啦,你看咱吴家沟,眼下,谁家能一下拿出那么多钱,把你的地一下子全买了?要我说,你想卖个好价,还得一块一块的卖,要不然,指定卖不出个你想要的价钱。” “不成,”老三说,“我急等着用钱呢,才要卖地,能贱不搂搜,一次卖了,就一次卖了,我不想分斤劈两的,一块一块地卖,太闹心。” “那你一准卖不上个像样的价儿。”大哥说。 “嗨,什么像不像样的,能一下子卖了,就行。”老三说。 老大听罢,没吱声,又挖了袋烟,点上后,抽了几口,说道,“你要真贱不搂搜的,把咱家的地卖给了外人,那咱爹在地下知道了,还不得气得再死一回呀?” 见大哥说了这话,老三觉得哥俩这会儿,才真正有了共同语言,事情正朝着他预料的方向进展,趁机说,“大哥,要不,你把这些地买下,省得让外人捡了便宜。” 老大刚刚冲老三发了一通火儿,觉着没用。见劝不转老三,冷静下来,便也有了这个想法。 怕老三看出苗头,老大拿把了一下,开口说,“你让哥买下,也行。只是哥手头,眼下没那么多现钱。银行里,眼面前只有五百多块。” 听过这话,老三心里可算透了亮,不等大哥再说什么,赶紧说道,“五百就行,五百就行! “大哥,咱都是自家兄弟,什么钱多钱少的,我看就这么定了。赶明儿个,你赶紧去银行,把钱取回来,我待会儿回家,就把那些地契拿过来。” 这平白捡了自家兄弟一个大便宜,老大心里自是高兴。刚要一口答应下来,转念又想,这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会不会说他趁自家兄弟大烟瘾上来了,连坑带蒙,骗了自家兄弟钱呀? 寻思了一会儿,开口说,“老三,你这些地,可不止这些钱,要不” 老大一句话没出口,大嫂赶紧插话道,“他三叔说得对,都是自家兄弟,什么钱多钱少,价高价低的?往后慢慢赶呗。” 说着,转头跟老三说,“他三叔,这卖房子卖地,在咱乡下,可是大事。虽说是自家兄弟,还是找个中人来,签个字,画个押,才算正经。 “我看这样,自打老二搬了出去,倷兄弟几个,还没一块儿站站呢。 “你上东院喊一声,把老二喊过来,大嫂今儿个,办置几个菜,倷兄弟几个,一块儿坐坐,喝口酒。一来把地契交割了;二来呢,倷兄弟之间,早先有什么过节,也该消磨消磨了。好歹香是一窝儿,烂是一块儿。是不是?” 说完,见老三坐着不动,知道老三心里还有心结,大嫂又说,“去,老三,好歹那也是你二哥,再不济,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呈字来。倷就哥仨,你卖地,不跟他说一声,让他会怎么想?别让他挑了理儿。是不是?去。” 老三听大嫂说了这些,也不再拗着,起身去了。 见老三出去,脚步声渐远,大嫂这才转过头,跟老大说,“他爹,我猜你刚才想跟老三说,他那些地,不止五百。你要再加点钱,只是眼下钱不凑手,欠下的钱,要给老三打个欠条,是不是?” 老大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这老娘儿们,如今简直成了精,竟能把他肚子里的想法,猜得十分精准。这往后,可真不能在她面前随便说话呢。 怕老婆看破自己的心思,老大故作沉稳地辩解道,“那什么,老三那些地,真的不止五百块大洋,公道说,要是卖好了,卖个七八百,一点劲儿都不费劲。” “可是,你想没想过?老三卖了这地,他拿钱要干什么去?”老大媳妇盯着丈夫问。 “那还用说?去抽大烟呗。” 听了这话,媳妇紧盯着又说,“你也知道,抽大烟,那就是个无底洞,管你有多少钱,都填不满的窟窿。 “你明知老三要拿钱往那无底洞里扔,却又偏偏给他加价,你这到底是向着他?还是害了他呀?” “我还真没想过这些呢,”老大嘟囔道,“我就是想,咱要是只花五百块大洋,买下老三那些地,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会不会在背地里讲讲咱?” “怕什么?”妻子说,“眼下看来,老三这地,这房子,眼瞅是保不住啦。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把家底卖个精光。 “真的到了那一天,老三插狗牙了,宝平还小,咱当孩子的大爷大娘,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跟着他爹去插狗牙不成?你能不帮他吗? “到了那会儿,咱帮他,心里也平静;要不然,你眼下一码把钱都给足了,至多不过是让老三多抽两天大烟,等他把钱败坏光,当不了,咱还得帮他。那时的帮,咱心里恐怕就没那么平静了。你说是不是?” 老婆说得在理,老大也醒过腔来,抽了两口烟,又说,“咱把地贱买过来,我就怕老二那驴进的知道了,会不会搅和?” “你也不用怵他,”老大媳妇说,“他要是想在这事上多嘴,你就提他那新房。他老婆都和外人嚷嚷过了,说盖新房,花了六七百,这事只要你一张嘴,老二能不觉惊吗?” 一句话没说完,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老大两口子停下话头。 老三先进了屋,依旧坐在炕俏。二瘸子随后跟着进来,在春凳上坐下,抬头望着大哥,一脸懵懂地问,“大哥,什么事?” 老大磕了烟灰,系好烟荷包,说,“老三这熊,作死,眼面前给大烟缠上了。这不,早先分家时分的钱,都让他败光了,眼下又要卖房子。还要一下子把地全卖了。 “咱吴家沟,眼下谁家能拿出好几百块大洋,买下他那些地呀? “那些地,都是咱爹咱妈活着时,省吃俭用,一滴汗一滴血地积攒下来的。他要是贱不搂搜就卖给了别人,咱爹咱妈在那边,要是知道了,得气成什么样呀? “我和倷大嫂合计了一下,干脆,还是咱家哥儿们帮他买下。反正肉烂在锅里,左右还是咱吴家的地。” 二瘸子听过,心里托了底,开口骂道,“老三这驴进的,就是早先咱爹咱妈给惯的。平日里装得正正经经,说话像个人似的,尽干那些不着调的事。你平日不是挺烦那些抽大烟的吗?这怎么自己就抽上啦?” 眼见老二嘴里没有好话,大嫂怕他惹急了老三,坏了事,赶紧插话道,“他二叔,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眼下,咱还是合计着,把老三卖地的事,给办了。” 提到卖地,二瘸子也来精神,问道,“老三这些地,打算三怎么卖?” 怕自己男人掰扯不清,大嫂抢着说,“按说呢,他三叔这些地,卖得也不贵,才五块大洋一亩,统共五百块大洋。 “起初呢,我和倷哥合计着,咱两家,一家一半。只是我听倷家他二婶说,你盖新房子,统共花了六七百块大洋呢。当初分家时,各家分了多少钱,咱心里都有数。料你眼下,指定是拿不出钱来。 “这不,我和倷哥一咬牙,就把老三这些地,全都买了下来。 “今儿个找你过来,一是大嫂要办置一桌席,让倷兄弟几个一块儿站站,喝点酒,说说话;二来呢,也想让你当个中人,写个约,画个押。” 大嫂这话说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既戳中了二瘸子的疼处,又不把话说破,又让二瘸子知道收敛,不敢再有分外的想法。 第136章 琢磨老三 果然,二瘸子听了,红了一下脸,扭了几下屁股,稳了稳神,开口说,“那行,我看挺好,大哥就买下了。反正我也不种地,要那些地干什么?” 说着,心里又开始忌恨老三,心想这老三,早不卖地,晚不卖地,偏偏赶在他有小辫子给人揪着的时候卖地,这不成心和他过不去吗?那些地,五百块大洋卖给大哥,平白让大哥偏得了二三百的好处。 要是老三早点卖,在他还没盖房子时就卖,那他至少得争下一半。换手之间,就能赚得一百多块大洋;要是再晚两年卖,那也行。到了那会儿,谁还敢拿他盖房子花钱,露了底细这事来说三道四?可老三这驴进的,偏偏这会儿卖,这不成心和他过不去吗? 大嫂见已把话说开了,下地端来炕桌,取过纸砚笔墨。转身到外屋做菜去了。 在吴家沟,卖地写约这事,通常是要找大明白执笔的,顺便做个中人。 吴家兄弟间卖地买地这事,也简单。其实不用写约,把现成的地契交割一下就成。 只是老三是大烟鬼,眼下又让烟瘾魔上了,怕他将来烟瘾发作,心智不清时会犯起糊涂,老大媳妇这才找来二瘸子,让他做个中人,立个约。 今天要立的约,只是写几句,大概是,经兄弟商量,自愿把多少地,多少钱,卖给谁,立此为据,不得反悔之类的话。 吴家三兄弟,老大就不用说了,一小不爱学习,下学又早,眼下和文盲没什么两样,写字的事,更不用说了。 老二上学的时间不短,兄弟三人当中,他在学校待的时间最长。却也不是个读书的料,那字写的,比老大也强不了多少。 要说识文断字,能写出一手像样的字,还数老三。 不过今儿个,是老三卖地给老大,让老三自个儿来写约,显然不太合适。这约,还真得老二来写。 二瘸子在砚台里研了墨,在纸上比划了半天,总算把一份契约写好。 等三人都在契约上划了押,按过手印,老大把约收好,这桩卖地的事,就算完成。 大嫂这会儿,也在灶上做了几个菜,端了过来,又从柜里拿出半坛老烧,放到桌上。 冬季里,北方乡村,哪有什么应季的蔬菜?平日吃菜,也就是萝卜白菜当家。眼下年猪没杀,家里没有什么荤腥,老大平日督管得又紧,长工又都回家猫冬了,老大家的伙食,也就清汤寡水的。 大嫂今儿个大能做的,也就是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葱头儿炒鸡蛋,一盘白菜炒粉条,一盘凉拌白菜心儿。 这饭菜,老二老三哪里看得上眼?将就着吃了些。 兄弟仨各自喝了点酒,说了些寡淡无味的闲话,天没擦黑,就推说醉了,各自回去了。 独眼金凤这一下午,心里可惶惶得不轻。 晌午,二瘸子回来吃过晌儿,刚撂下饭碗,就让三胖子喊走了。 老三喊他二哥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喊他二哥过去?金凤心里犯起猜忌,不往好道上寻思了。会不会是老二有什么短处,捏在西院那兄弟俩手里,这会儿找他去,就是想收拾他?就像上回闹分家那样,胖揍他一顿? 想到这,独眼心里猛一悸栗,支起耳朵,往西院伸着。 听了一会儿,不见什么动静,越发焦躁起来。想要到西院看看,却又知道西院的人,不待见她。这把独眼金凤折磨得,五脊六兽,坐立不安。 直 当天将擦黑,二瘸子回来了,见男人身上并没有伤,嘴里还吐着酒气,这才放下心来,冷声冷气问了句,“西院找你干什么?” “老三要卖地,叫我帮着写个约。”二瘸子说。 “卖地?”妻子瞪着一只独眼问,“他怎么想起卖地啦?” “为什么?没钱了呗。”二瘸子说。 “没钱啦?”妻子问,“分家时,分得那些钱,他都花完啦?” “那可不。”二瘸子说,“沾上大烟,那还有好?这不,眼面前开始卖地啦。” 独眼金凤听罢,长出了一口恶气,好像老三的落难,是她一手促成的,击掌叹道,“活该!那鳖糕子。也有今天,看早先给他嘚瑟的,管多不拿上眼皮看咱,像似咱前世欠他似的。在早,娶了个于丽华来家,看把他牛气的,像这个家装不下他两口子似的。 年初,咱要用他一点菜园地盖房子,妈了个巴子,这鳖糕子,开口就往咱要了一套房子,哪还讲点兄弟亲情?这回可好啦,老婆打死啦,地也卖啦,老天真是开了眼呀,也叫他品品,什么叫报应。该!” 诅咒了一会儿,冷丁想起了什么,问道,“他把地卖给谁啦,统共卖了多少钱?” “卖给大哥啦,”二瘸子说,“统共卖了五百块大洋。” “什么?五百?”妻子又瞪起了独眼,说道,“这么便宜!那什么,前几天我到东河沿洗衣服,听说前街大麻子,把东河沿那块地卖给了吴老六,一亩地背十块大洋呢。老三也有块地挨着那块地,这会儿,怎么才卖了个半价?” 说完,又觉得哪处不对劲儿,劈头骂起丈夫,“你个驴进的,平日,你不是夸奖自个儿头发梢都是精神?今儿个怎么瘪鼓啦?成了霜打的茄子!那老三也是你的亲兄弟,凭什么,好处都让老大他们全占啦? “你也是老三的亲哥哥,凭什么不二一添作五 ?一家一半,把那地买下,转手就能赚个几百块大洋。你个鳖头,反倒腆着个屄脸,去帮人家写约,到末尾儿,连一口汤都捞不着喝,只灌了两口马尿回来!呸!” 说罢,一口痰吐到二瘸子的面门。 二瘸子这会儿,哪里还敢在独眼面前逞强? 赶紧拿袖头把脸上的痰擦净,一脸哀怨地斥苦道,“丫儿她妈,不是我不想沾这个好处,好歹那是块肥肉,谁不想往嘴里吃?只是你这阵子,太浪狂啦,把咱的路给堵死啦,那我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啦。” “嘿,”这句话可把独眼气得哭笑不得,又破口骂道,“你这鳖头,自个儿没本事,反倒怪起老娘我来啦?老娘成天在家里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过,就是想卖屄去,都找不着个闲地儿。你这鳖糕子,这会儿倒把天大冤柱,栽到老娘身上啦!你说,我怎么浪狂啦?” “我问你,”二瘸子低声问道,“你跟没跟外人说,咱家盖新房,统共花费了六七百块大洋?” “说过,”独眼一口应承下来,“本来就花了嘛,有什么好怕人的?我就是想让村里人知道知道,眼气眼气他们。这跟买地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啦。”二瘸子说,“丫儿她妈,当初分家时,俺哥儿仨,一人分了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人统共就分了四百多块大洋。现如今,咱光盖房子,就花了将近七百块大洋。你叫大哥和老三心里,会怎么想?” 听丈夫说了这话,独眼又破口骂道,“妈了个巴子,我看你是死蟹子,不冒沫,这点事儿,你都编不出谎来?你就说咱在外面借钱啦,拉了一屁股饥荒,不就得啦?” “哪像你说的这么轻巧?”二瘸子说,“丫她妈,你好好想想,咱的亲戚里道,谁家有钱?一下子能借给咱一二百块大洋?你要是这样说了,大哥和老三他们,要是较起真儿来,问你都跟谁借钱啦?你还怎么编谎儿呀?” 听丈夫说得在理,独眼消了火气,不再吱声。 二瘸子看机会来了,赶紧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不小心,没低调做人,太张扬了,结果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下半晌,你没在场呢。你要在那儿,听大嫂说那几句话,一准得脸上挂不住,呆不下去呢。” “大嫂说什么啦?”独眼问道。 “大嫂说,按说老三这些地,他们和咱,平半买下才合适。只是前些日子,听你说,咱家盖新房,花了六七百块大洋,估计咱眼面前,也没有钱啦,老三又急着用钱,要卖地,不得已,他们才把老三这些地买了下来。” 二瘸子说到这儿,看着独眼,见独眼妻子没了说法,才又说道,“你听听,大嫂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堵了咱的嘴,又叫你挑不出理儿来,又显出她自己有多大气,不肯吃独食。当时,我脸腾得就红了,没敢再吱声。” “死屄!”独眼狠狠骂了一声,“平日看她老实巴交的。闷度人,丈度心。装着一肚子坏水,什么好处都让她占了,得了便宜还卖乘。” 怕独眼再骂出难听的,二瘸子赶紧说道,“丫她妈,你也别上火,凡事,东边不亮西边亮。虽说老三那地,卖给了大哥,叫大哥捡了个大便宜。可老三卖地的钱,咱还是可以琢磨琢磨的。” “怎么琢磨?”独眼没好气地说,“你看他那熊样,平日都不拿正眼儿看咱,难不成他大烟抽二乎啦,能把大洋平白往咱家院子里扔?” “那倒不会。”二瘸子笑了笑,媚着脸说,“丫她妈,你琢磨琢磨,老三卖地,是要干什么去?” “他能干什么?抽大烟,喝大酒呗。” “这不结了?”二瘸子说,“你想,早先老三分家时,得的那些钱,都败坏到梨树园四斜子家里啦,让四斜发了笔小财。眼下,老三又把地卖了,少不得又要到四斜子去败坏。 “要是咱能想想办法,让老三把钱花在咱手上,你看,这钱,是不是就能让咱赚到啦?” “哼,你想得美,”独眼忿忿道,“你看他那熊得行,平日在咱面前,更更得什么样?他能有那好心,把钱花在咱手上?” “话可不能这么说。”二瘸子说,“买卖行有句话,叫做货比三家。只要咱有好东西,价钱又便宜,他老三就二乎到这地步?平白放着又好又便宜的东西不要,舍近求远,去买高价的东西?” “可是,你要是把价压了下来,那还有赚头吗?”老婆问。 “你是不知道呢,丫她妈。烟土那玩意,在城里药局里,一块大洋,能批十泡呢。 “眼面前,梨树园四斜子家,卖给那些大烟鬼,是一块大洋五泡。你看,这可是翻倍的利呢。 “咱要是到城里去批些回来,一块大洋六泡,卖给老三,那每卖出一块大洋的烟土,就能赚四角钱,卖一百块大洋的货,就能赚四十块。 “老三一年花几百块大洋抽大烟,咱就能赚个一二百。咱又不用去起什么执照,也不用交税。你说,这个好买卖,上哪去找呀?” 一通说辞,独眼也活了心,闷了一会儿,说,“好是好,就怕老三那驴进的,胳膊肘往外拐,不上套儿呢。” “嘿,老三那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你得顺毛抹他,不能呛着来。”二瘸子见老婆活了心,劝说道,“这老话说得好,人没笑脸莫开店。怒拳不打笑脸。 “咱得先说些好话,溜光溜光他,先把他圈弄住了,等他心顺了,再把这些事掰扯开来,还怕他不上套儿?” “怎么抹顺他?”独眼问。 “你先得把眼睛放低顺些,不能再像在早那样,看他不顺眼,拿眼斜愣他。你得叫他看了,觉着咱是在求他呢。这样一来,他心里不就舒坦了吗?他心里舒坦了,咱跟他说话,他才会听。” 独眼觉得这事她做起来,有难度,气呼呼说,“你能溜光,那你去溜光他,反正我就一只眼睛,什么低了高了,自个儿都摆弄不明白。” “那行,”二瘸子说,“可有一点,你得躲备点,就是往后,再不能三不动跑出去骂人啦。你一骂,这事准砸。” 这事,独眼还真有点难度,停了半天,恨恨地说,“那你叫他们别招惹我,招惹了,那还真说不准呢。” “我是说,你看在大洋的份儿上,忍着点,别三不动就跑到街骂人。”二瘸子近乎哀求道。 独眼见男人这样求着她,便不再说话。 第137章 服伺老三 第二天一早,老大进城,到银行取了钱,下半晌才赶了回来。 进了院,径直到老三屋里,把钱倒在炕上,让老三清点。 老三也不清点,急急把钱收起来,揣上一块大洋,慌忙急乱地往四斜子家去了。 连着抽了两泡,过足了瘾,浑身舒坦得汗毛都想叫出声来。 老三起身下炕,要了两个菜,半斤老烧,风卷残云般吃喝殆尽。只留下两块肥肉,几口米饭,拨到从家里带来的大海碗里,迈着六亲不认步阀,赶回家去。 二瘸从半下午开始,就支起耳朵,探听西院的动静,两眼也时不时地往街上瞄着。见老三回来了,赶紧起身,出门跟着到了西院,径直到了老三屋里。 老三刚把碗放下,拿小勺挖饭菜喂孩子。 这孩子从父母身上遗传了好胃口,刚一周岁多点,饭量却出奇地好,也不挑食。自打春天,老三给孩子订了羊奶,这孩子就开始上膘。 等到能吃辅食了,老三每日都给他带些鱼肉荤腥,把这孩子造得挺胖。平日也不闹人,吃饱了就睡,一睡就是小半天。 二瘸子进屋,见老三正在喂孩子,赶紧凑了过去,媚着脸笑道,“宝平这孩子,怪待亲了。你看,这小脸胖嘟嘟的,这小下巴,又方又圆,将来一准有出息。老三,将来你指定能得宝平的济。” 说完,拿手轻摸了摸孩子下巴。这是孩子出生后,二大爷头一回拿正眼看他。 老三知道,二哥今儿个,指定不是来看孩子的,便不想听他絮叨,问道,“什么事?二哥。” 二瘸子见老三问了,收起笑来,停了夸奖孩子,半拉屁股坐在炕沿上,脸上像挺生气地说,“那什么,老三,我听说,你见天上四斜子家去抽烟吃饭,那得祸祸多少钱呀? “四斜子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比他家老辈人还歹毒,又奸又坏。你把钱往他家扔,那不白白糟塌啦? “咱爹活着时,最恨梨树园的人啦。咱爹常说,咱家老辈人,就让他家祸祸过。眼面前,你又让他家祸祸着,咱爹要是在那边知道了这事,该气成什么样呀?” 眼下,老三和大烟,已成生死兄弟,谁要是现在劝他戒瘾,那可真是跟杀父之仇一样。基本上是对牛弹琴,说什么都是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 更何况老三平日,又看不上老二。这会儿,听老二说了这些,跟没听见一样。 “那有什么办法?”老三嘟囔道,“眼面前,咱吴家沟,除了梨树园四斜子,还有谁家,能把吃、喝、抽的事,都办全囫了?” 听老三说了这话,二瘸子跟着说,“老三,大烟这东西,可是个败家的祸根。咱爹活着时,就常跟咱说过,说咱爷早年,就是让梨树园吴矬子勾引的,沾上那玩意,后来就败了家。 “二哥的意思是,眼面前,你要是能戒,就把它给戒了。要是实在戒不了呢,那你也要合计着省点钱,便宜地买些,自己回家来抽。 “我听说,四斜子卖的烟土,是一块大洋五泡,你知道这玩意在城里是多少钱吗?” “不知道。”老三说。 “一块大洋六泡,”二瘸子紧着说,“你看,在城里,一块大洋,就能多买一泡,可比四斜子家强多啦。你要是想买,二哥进城上货时,可以帮你带一些。” “可是,”老三说,“我听说,烟土这玩意,有好有赖。你那一块大洋六泡,力道能比得上四斜子家,那一块大洋五泡的?” “嗨,力道怎么不一样?”二瘸子紧着说,“你这样,老三,你等二哥给你带回来一些,你自个儿试试,不就知道啦?” “可我这儿没有烟灯,拿什么试?”老三说。 “嗨,一支烟灯才几个钱?你等二哥送你一支就是啦。” “那中,你先帮我带点儿回来,我先试试。要是力道跟四斜子家的一样,那往后就让你给我带。左右一样花钱,在哪儿花都一样。” 一向互看不顺眼的兄弟二人,这会儿总算找到了共同语言。 傍晚,大嫂正在灶上忙晚饭。一个人影,在院子里晃了一下。转脸看时,见是老二,进了大门,正往老三屋里去。 大嫂心里咯噔一下,像正在偷东西时,被人抓了现行,开始焦躁起来。 老大媳妇最先想到的是,刚刚买了老三的地,捡了个大便宜。老二必是不甘心,这会儿,到老三屋里嚼舌头去了。 一时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做晚饭了,眼睛不时往下院瞄着。直等过了一会儿,见二瘸子从老三屋里出来,走出大门。老大媳妇心里还是平静不下。直等男人卸了车,回到家里,心里才稍稍安稳一些。 老大卸完车,把牲口拴好,先给牲口添了一和草,回到上屋。见饭菜已经摆好,坐在炕头,吃了起来。 刚吃过两口,妻子也过来,坐在炕沿,端起饭碗,将吃没吃,心里装着事,到底忍不住,开口说,“傍晚做饭时,我看见东院的老二,到老三屋里待了一会儿,也不知他去干什么?” 丈夫听了,一口饭没吞下,噎在嗓眼儿里。心里也咯噔一下,像正在偷东西时被人抓着了,一时也慌乱得厉害。 这两天,老大心里迷离莫勒的,总觉着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面上抬不起头来。 老三这地,到底该不该买?他心里这会儿,还是没能清理明白。老二这会儿又去找老三,会不会是为了地的事?可是,真的要把老三这地,匀一半给老二,老大心里,还真的有些不甘呢。 愣了一会儿,待嗓眼儿里的东西吞了下去,老大才稳了稳神,接着吃饭。 “你说老二,”媳妇吃了一口饭,看丈夫脸色平稳下来,问了一句,“会不会是去跟老三嚼舌头,想搅了咱买地这事?” “不会。”丈夫说,“在早,他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别人不清楚,他自己还不清楚?他以为我和老三都是彪子,好耍弄?他就不怕我和老三跟他翻旧账?” “那他这功夫,去找老三,会是什么事呢?”妻子又问。 “管他呢。”丈夫说,“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不用理他!” 这句说完,两口子不再说什么,闷头吃饭。 吃过晚饭,老大坐在炕头抽烟。一袋烟抽完,见媳妇把桌子收拾完,才起身下地,穿鞋出去,到牲口圈给马添夜草。 出了马圈,见老三屋里还亮着灯,老大心里到底不安实,抬脚到了老三屋里。 宝平已经睡下,老三正把孩子的换洗褯子拿在手里,借着灯光捉虱子。看见一个虱子,就用两个大拇指指甲去挤兑,听见“咯吱”一声,溅出血汁,才算完事。接着又去捉下一个。 “干什么呐?”大哥问了一声,侧身坐在炕沿。 “这两天,虱子有点多,咬得孩子睡不安实,我给捉捉。”老三边捉虱子,边说。 见老三不再吱声,老大按耐不住,问道,“老二傍晚,来干什么?” “昂,他要帮我买点东西,”老三说,“他说他能买到便宜的。” “什么东西?”老大听过,心里也安实了一些,随口问道,“他能买到什么便宜的东西?” “烟土。”老三也不避讳,说道。 “什么?”老大听过,着实吃了惊。心想这老二,简直是没治了,都是同母兄弟,老三如今都落难到这地步了。你当兄长的,不能帮他,也就算啦,怎么能趁火打劫,眼睁睁看着老三往火坑里跳,不去救他,反倒站火坑边上,又踹上一脚,把老三往火坑踢? 老大这会儿,是又气又恨,数落起老三,“老三,大烟这东西,就是个败家的祸根,远的不用说,你就看看咱吴家沟,哪个大烟鬼最终得好啦?你不看别的,就是看在宝平的面儿上,就不能发发狠,把那玩意给戒啦?” “嗨,大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就是不管用。你现在,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戒不了这口瘾。真的,大哥,你就别费口舌啦。” “可是,你把家败啦,将来,宝平长大了,怎么办呀?”老大声音拔高了问道。 “嘿,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老三觉着话还没说透,跟着又补了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然直。” “好好的一个家,叫你给败了,不给孩子留下一点什么,还腆着屄脸在这里,那你就是个畜牲!”大哥骂道。 “嘿,畜牲就畜牲,”老三一点儿也没耽误捉虱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见说硬话不管用,大哥又放低了声音,哀求道,“老三,你要是能把那玩意给戒了,哥把那些地都还给你。跟哥把地种好了,等把宝平养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到了那会儿,你再作。到了那会儿,不管你怎么作,哥保准不待说你一句的,行不行?” “嗨,哥,我不说了吗?你这会儿,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戒不掉这口瘾。你还是别再糟塌吐沫啦。” 老大气得不行,转身出去了。 回到屋里,见媳妇正在焐被,忍不住又数落起老二。“你说老二这驴进的,真的太不是物儿。老三抽大烟,那明明就是个无底洞,你不去劝他,也就罢了。老二可倒好,竟打起了老三的主意!” 老大媳妇正为老二傍晚到老三屋里的事闹心,这会儿听丈夫这样说,紧着问道,“老二到老三屋里,干什么去啦?” “干什么?他能干什么好事?”丈夫边脱鞋边说,“他说,他能帮老三买到便宜的大烟,要帮老三买烟土呢。” 知道老二到老三屋里,是为了这事,大嫂心里反倒安稳下来,不再闹腾。停了停,说道,“左右老三手里的钱,早晚都得花在大烟上。依我看,花在哪里都一样。老二愿帮他买,就帮他买,你也用不着为这事上火。” 听媳妇说了这话,老大心里不乐意了,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烟那东西,是败家的祸根,老二这不是诚心帮着老三败家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老二不帮他买,老三当不了到四斜子家去,你又能怎么样?” 眼见说不了媳妇,何况媳妇眼下,又有老三护着,老大也不敢把媳妇怎么样。听媳妇这样说,老大气得不再说话,钻进被窝,蒙头睡下。 第二天早起,二瘸子急忙忙进了城,到了药局,把老三要用的东西,一并买了回来。 下半晌,二瘸子从城里回来,来不及回家,先到老三屋里。 老三上午在四斜子家抽过两泡,这会儿烟劲儿将过,正要起身到四斜子家再抽两泡。 见二哥进来,估计货买回来了,急着问道,“都带回来啦?” “带回来啦。”二瘸子媚着脸道,“都在这。” 边说,边把褡裢放到炕上,先从褡裢里掏出烟枪烟灯,递给老三。 老三接过烟枪,见是黄铜做的,铮明瓦亮,心里高兴,把玩了一会儿,急着又问,“那些东西呢?” “都在这儿。”二瘸子说着,从褡裢里往外掏烟土。 烟土用蜡纸裹着,像一颗颗中药丸子。二瘸子边掏边数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老三并不理会二瘸子查数,着急巴拉地跳下炕去,往烟灯里加了油,回到炕上,点上烟灯,急咔咔剥开一丸烟土,装进烟枪,靠近烟灯,燃着后,紧着连吸几大口,觉着过了瘾,才缓了下来,有滋有味地吸食起来。 二瘸子查清了数,整整六十丸。见老三并不理他,心里有些不托底,眼睛盯着老三,看老三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烟。 直等老三把一泡烟土烧净,吹灭烟灯,见老三眉心舒展,神色泰然,二瘸子才媚着脸问,“怎么样?” “还行。”老三躺在炕上,懒洋洋说道。 二瘸子心里,这才蹋实下来。指了指炕上那堆小药丸,说,“都在这儿。老三,你自个儿再查查,加上你刚刚抽的,统共六十丸。” 老三知道,老二这是急着和他清账呢。也不起身,一只胳膊撑在炕上,另一只手伸向炕头被垛下的褡裢,从中掏出大洋,点出十块,递给老二。 二瘸子接过大洋,点了一下,正好十块。装进褡裢,随口问道,“这些,够你抽多长时间?” “十来天。”老三重新躺下,细细品味过瘾的滋味,顺口应了一声。 “那行,等过几天,二哥再给你买些回来。” 说完,挎上褡裢,起身回去了。 这买卖做得,真是痛快,换手之间,净赚四块大洋,天底下,还有什么买卖以比这买卖更赚钱呢?二瘸子走路时,两脚有些飘了,摇摆的幅度,明显比往日减轻了许多。 第138章 指导老二 卖过几拨烟土,二瘸子很快发现,在老三身上,还有些可以赚钱的漏洞,眼下他还没有把握住呢。 老三眼下,虽说不再到四斜子家抽大烟了,却每天都要到四斜子家去吃喝。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夜里,二瘸子躺在炕上,跟老婆商量,“丫儿她妈,老三身上,还有个买卖,咱还没弄过来呢。” “什么买卖?”独眼问。 “你想啊,老三眼下,大烟泡在咱这买,吃喝却还在四斜子家。”二瘸子说,“要是能把老三的吃喝,都弄到咱这里来,那老三的钱,可就都是咱赚的。” “怎么?”独眼一轱辘爬起,瞪着一只眼睛问,“就为了几个屄钱儿,你想把那大烟鬼,弄到咱家里来吃喝?” “不是,”二瘸子说,“你躺下,你先躺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见独眼重新躺下,二瘸子才说,“我听说,老三平日在四斜子家,也没吃什么太上讲究的菜,不过是些烀猪蹄子、猪头肉、鸡、鱼之类的大路菜。 “这些东西,咱平日也常吃。要是咱能让老三吃咱家的菜,那老三的钱,不都是咱赚来啦?” “一提那大烟鬼,我就来气,还叫我给他做菜?”独眼气哼哼说道。 二瘸子听老婆说出这话,没吱声。起身下炕,打开柜门,拿出钱匣子,从中抓出一把大洋,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到炕上。 钻进被窝,一支胳膊支着身子,另一只手数出一二枚大洋,递到独眼面前,说,“丫她妈,这是这阵子,我给老三进货,赚来看钱。你看这了这些大洋,是不是还挺生气的?” 独眼扫了一眼大洋,撇了下嘴,说,“我跟这钱生什么气?” “就是嘛,谁跟钱有仇呀?”二瘸子开导说,“咱赚的是钱,又不是赚他的人,你管他是谁呢?咱能把钱赚来,才是正经。 “老三这钱,见天往外扔,咱不赚,那别人就要赚。凭什么咱能赚的钱,却不赚,眼睁睁让别人赚了去?”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独眼说,“就是一想到,我天天要给那大烟鬼做好吃的,心里不熨贴。” 听媳妇说出这话,二瘸子知道,这事,已有了七成把握,跟着又说,“丫她妈,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听了,心里的疙瘩,保准就解开了。 “说是城里有个阔太太——城里人爱养狗。 “一天,那阔太太牵着狗出来遛。正这功夫,一个乞丐走了过来,伸手往阔太太要钱。那阔太太生气,不想给,就对那乞丐说,‘你叫我这狗一声“爹”,我就给你一块大洋。’ “那乞丐听了,也不生气,问道,‘那我要是喊了十声“爹”呢?’ “那阔太太听了,大大方方地说,‘那就给你十块大洋。’ “那乞丐听了,也不客气,一连叫了狗十声“爹”。 “阔太太在一旁数着,乞丐叫一声,她数一下,一直数到十。 “见乞丐真的叫了,那阔太太也没办法,只好掏出十块大洋,递给乞丐。 “那乞丐接过大洋,脱口说了声,‘谢谢妈!’” 二瘸子讲完,自己先嘿嘿笑了。 独眼听丈夫笑了,还是没弄明白故事里的妙趣。翻动了一下眼珠子,说,“你笑个鸡巴?” 二瘸子知道妻子不明就里,赶紧解释道,“那乞丐管狗叫爹,管那阔太太叫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独眼这回听明白了,也笑了。笑过后,说,“敢情那阔太太,叫乞丐给骂啦。” “那可不嘛。”二瘸子说,“你想,那乞丐骂过了,心里还会生气吗?” “又得了人家的大洋,又把人给骂了,当然不会生气啦。”独眼说。 二瘸子见妻子说出这话,紧着又说,“那你再想想,你给老三做菜,老三把大洋给你,你还会生气吗?” “你个鐅犊子,闹了半天,是在圈弄老娘。”骂过,觉得丈夫的话在理,说道,“那就先试试。 “不过,我可不会成天去掂量什么菜。要做什么,你想好了,把东西买来家,我做就是了。做好,我也不肯把东西送过去,得你去送。” “那中,你做就是啦。”二瘸子痛快应承下来。 二人商议妥当,各自睡下。 心里有事,第二天,二瘸子早早收了买卖,回家吃过晌,起身到老三家里。 老三刚刚抽完两 泡烟,这会儿正浑身舒坦地躺在炕上歇着。 二瘸子进屋,见宝平正睡着,侧身坐在炕沿,没话找话,“逮了吗?” “逮了。”老三应道。 “烟土还剩多少?这几天够吗?”二瘸子又问。 “还有一些,天是够了。” “中,过两天,二哥再给你进一些。” 哥俩早先没什么话。这阵子,大烟土把兄弟俩联在了一起,才有了些共同语言。 说过之后,就没别的话了。 顿了一会儿,二瘸子才开口道,“那什么,老三,我听说,这阵子,你还上四斜子家吃喝,是不?” “昂,去。”老三说。 “嘿,那四斜子家,能做出什么像样的饭菜?”二瘸子说,“那家人,又奸又坏。咱爹活着时,就常说,咱爷就是让四斜子他爷,老吴矬子给勾搭坏了,抽上大烟,败了家。要不咱爹活着,黑眼不稀见他们,管多和他们没话儿。” 老三猜测,老二说这话的意思,估计是怕他常到四斜子家吃喝,四斜子会趁机搅了他烟土的生意。就不想听他再絮叨,插话道,“四斜子眼下,自个儿不上手了,家里雇了厨子。 “你还别说,做出的菜,还真有点会上馆子的味道。我光去吃点,喝点。烟,我是不再上他那儿抽啦。” “我不大信,”二瘸子说,“那秧子货,他雇的厨子,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要我说,老三,你倒不如守家在地,想吃什么,告诉二哥,二哥给你弄。咱东西院住着,多便利?” 这话倒真叫老三有些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二哥,竟说出这话。 愣了一会儿,问道,“你弄?你会做饭?” “叫倷二嫂弄呀。”二瘸子瞪着眼睛说,“你要吃什么,告诉二哥,二哥到会上办置,回来叫倷二嫂做了你吃。” 老三听罢,摇头笑道,“俺二嫂?嘿,得了,俺二嫂在伙里时,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这打不巧儿,还能做饭啦?” “你还别不信,老三,”二瘸子红了脸,瞪着两眼争辩道,“自打分家另过,倷二嫂没了倚靠,让我禁管的,这眼下,什么家务活儿,都干得不二五眼呢。那饭菜做的,跟会上的馆子,没什么两样。” 二瘸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老三不能不给面子,说,“那行,你让俺二嫂试试把,明儿个,先给我烀两个猪蹄子。” 停了会儿,又说,“不过,咱可有言在先,二哥,要是二嫂做的菜真像你说的,跟会上馆子差不多,那我就在你那儿吃,左右在哪儿,都一样的花钱;要是不中,那你可别怪我不认账,吃了,我也不给你钱。” “中,不好吃,别说你不给钱,就是二哥我,也没脸往你要钱呢。” 二瘸子拍着胸脯说,“那行,赶明儿个,二哥到会上去,买两个猪蹄子回来,叫倷二嫂给你烀。” 说着,抬起屁股,一颠一颠地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傍晚,二瘸子乐颠颠地端来了两个猪前蹄。 这猪蹄子刚出锅,热气腾腾的。 老三没吃,光是闻着味道,就皱了眉头。 这猪蹄子,显然没经过精心清洗,气味里,明显带着猪圈土粪的味道,更别提色香型了。 “你这猪蹄子没洗干净。二哥,你自己闻闻,还带着猪圈坑味呢。” 说完,老三给二瘸子讲起料理猪蹄子的专业技巧,“这猪蹄子清洗,可是有讲究的。你得先拿老虎钳子,把没吐噜干净的猪毛拔干净了。 “有些人懒就服,嫌麻烦,图省事,把没拔干净的猪蹄子,放在火上燎。那不中,你燎过之后,光表面上干净了,毛根还在猪皮里,吃的时候,会扎嘴。” 说完这些,老三觉得还没说透,又说,“在下锅之前,你得洗得干干净净的,先用开水焯一下,去掉土腥味儿。 “你回去问问俺二嫂,这些工序,她指定没做。算了,二哥,这猪蹄子,我不吃啦,你拿回去。” 把端来的猪蹄子端回去,这可是打脸的事。二瘸子哪肯吃这个苍蝇?红着脸说,“那哪行?老三,这回,算二哥送你品尝的。 “你给二哥一个面子,将就着吃,二哥不要钱。赶明儿个,照你说的,二哥再给你烀两个送来。” 边说,边转身出去。 老三也不客气,留下两个猪蹄子,打算明天自己再重新加工一下,慢慢享用。 一夜无话,第二天傍晚,二瘸子又笑殷殷地端来了两个烀猪蹄。这回,那种叫人倒胃口的猪圈坑味,清淡了不少。 老三抓过一只,咬了一口。一块皮没咬下,倒把牙床硌得发酸。 用力挣了挣,还是没有咬下。就放下猪蹄,望着二瘸子说,“火候不到呢,二哥。你看,我一口咬着,连一块皮也没咬下。你这不行,差得太多。你拿回去,二哥,叫俺二嫂再加些火候。” 二瘸子亲眼看见,老三呲牙咧嘴地咬了半天,也没咬下一块肉皮,哪好意思把猪蹄子往回端? 笑着说,“你将就着吃,老三。这回,二哥不要你钱。赶明儿个,二哥再到会上买两个,叫倷二嫂做给你吃。这回,我可得叮嘱她,火候大点儿。” 说着,推门出去了。 又过了一天,傍晚,二瘸子又端来两个猪蹄子。 老三起身,抓过一个,不待送到嘴里,一块猪皮先脱落下来,掉到炕上。老三正要伸手把那块猪皮抓起,不想手指刚碰到猪皮,那猪皮竟酱糊一样,滩在炕上,抓不起来。 老三只好下炕拿过抹布,把炕上的猪皮擦净。 重新抓过一块猪皮,这回用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才勉强把猪皮送进嘴里。不待咀嚼,觉得像喝粥一样,把猪皮吞了下去。 吃过一块猪皮,老三笑着摇头,说,“火候过啦。二哥,火候太大啦,这哪能叫烀猪蹄?都成酱糊啦。” 二瘸子脸又红了。刚才老三抓起猪蹄,一块皮脱落下来,这可是他亲眼看见的。 听老三说了这话,赶紧在一旁附和着,“火候是大了点儿,火候是大了点儿。倷二嫂那熊,就是有点虎。 “这回二哥还不要你钱。等明儿个,二哥再去买两个回来,叫倷二嫂好好做。这回,我得在旁边看着。” 见二瘸子这样说,老三一边拿舌头舔着手指上的油渍,一边说,“这烀猪蹄子,看上去简单,里边的门道儿可多啦。 “第一是烀前清洗。清洗不干净,烀好的猪蹄子,指定带有圈坑味儿。 “第二是火候。火候过了,太烂。入口没有嚼头儿,品不出吃猪蹄子的滋味。火候轻了,硬,拗口,也品不出吃猪蹄子的滋味。 “只有火候适中,不过不轻,那猪蹄子烀出来,才叫绝。一口咬下,软、嫩、韧、糯。吃一口,又鲜,又香,又不油腻,略略还有一点弹牙。吃过一个,真叫爽快。 “这些,还只是烀猪蹄子的基本功。顶要紧的,是添加的佐料,那讲究可大了。城里各家馆子,都有自个儿的配方,是不外传的。都是各家多少年积累起来的经验,最终全在一锅老汤里。 “会上刘家的馆子,老掌柜老了,干不动啦。要分家,老掌柜没给儿子们分什么家当。两个儿子,一人半锅老汤。从这,你就能看出,老汤对于馆子,是什么位置?” 二瘸子显然没听明白老三的意思,一连声说着好话,答应回去再重新做。 老三见二哥这样说,也不便把话说得直白,由着二瘸子去了。 以后数日,二瘸子天天把烀好的猪蹄子端来。 老三吃过,不是嫌淡了,就是咸了,再不就是味道不对。也就不给钱。 这样持续了十来天,独眼到底忍耐不住,当二瘸子又要叫她烀猪蹄子时,破口骂道,“你拉鸡巴倒!还真把那大烟鬼当客儿伺候啦?来不来,二十多个猪蹄子吃啦,也没见到他一分钱,还见天挑三捡四的,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啦。 “这眼瞅着饭都要吃不上啦!家里的地都卖啦!他家没有镜子,还没有尿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要做,你自个儿给他做,老娘不伺候啦!” 一桩好买卖,让独眼给搅黄了。 第139章 光复 家里的大洋频频流出。 老三也觉得,问题挺严重,便有了开源节流的想法,打算自个儿开伙,不再去四斜子家下馆子了。 以后,老三每日抽足了大烟,常常会到镇上买回食材,自个儿在家做饭。 叵奈大烟这东西,真的跟销金术似的,家里的大洋,流水似的往外流着。 转过年,卖地的大洋,让老三消耗光了。 老三慌了神,倒不是因为家里的大洋花光了,而是担心,一旦断了大烟,他就没法儿活啦。 地已经卖光了,家里徒剩四壁,能卖的,只有两处房子。房子要是卖了,那他可真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妥妥一个插狗牙的。 断烟的恐惧,最终战胜过了对未来生计的担忧,老三狠下心来:卖房子! “你要卖房子?”中午,当老三来找大哥商量卖房子,大哥吃惊地问道,“把房子卖啦,往后,你住哪儿?宝平怎么办?” “嗨,管不了那么多啦,大哥,断了烟,我命都没啦,还管那么多?”老三哀求道。 “你个驴进的,作死呀!你” 老三知道,大哥接下来,会骂出更难听的话。只是他这功夫,他没心情去听这些了,紧着催促道,“大哥,这房子,你到底要不要?你要是不要,那我就卖给别人啦。” 这句话,果真把老大吓着了。这房子,可是他们吴家的老宅,是他们吴家的根。老三是大烟鬼,这会儿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一旦他把房子卖给了别人,这院子,可就不光是他们吴家的啦,还会住进外人。 让吴家的老宅住进外人,可是老大不愿看到的。看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憋着气,老大问道,“你打算怎么卖?” “差不离儿,就中!我等着用钱呢。”老三急巴巴说道。 “尽说废话,什么叫差不离儿?”老大嗔斥道。 “就是你看着给。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差不多就行,我急着用钱呢。” 眼见老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哥听了,也没了主意,转头看了看媳妇。 大嫂知道,自己的男人,这会儿又没了主意,插嘴说,“老三,卖房子这事,可是个大事,你还是去把倷二哥喊过来,咱一块商量商量。” 听大嫂说了这话,老三也不推辞,转身跑了出去,到老二家去了。 见老三跑了出去,老大望着媳妇,像是自言自语道,“你看看,谁能料到?老三这驴进的,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当初卖地那会儿,我那么劝他,他愣是听不进。怎么样,今儿个栽了?眼下又要把房子卖了,往后怎么办?” 见丈夫又说起没用车轱辘话,妻子打断话头,说道,“当家的,这会儿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老三要能听劝,也到不了今儿个这步田地。眼面前,咱还是合计合计,怎么把老三这房子买下。” “怎么买?我这会儿,心里还敲小鼓呢。虽说老三说啦,咱随便给个价就行,可那毕竟是自家兄弟,何况还有老二在那杠着,给多少钱合适呀?” “当家的,你别又犯糊涂。老三这房子,咱不能看着兄弟的情份,给他足价。你想啊,老三卖房子的钱,是用来干什么?还不是又拿去抽大烟? “抽大烟,那可是个无底的窟窿,有多少钱,你也填不满。一当老三把钱花干啦,你当大哥的,能不能把老三,从这房子里撵出去?到时候,咱就是看宝平的面上,也不能撵他爷儿俩出去,是不是? “到了那会儿,咱少不得还得帮衬他。从这一处来看,咱把他卖房的价码往下庒一庒,将来再拿这些省下的钱,来帮衬他。到时候,咱也不会为了这事,觉得心里委屈,是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就怕老二那熊,到时候从中搅和。”老大说。 “怕他干什么?”妻子说,“老二真的要搅和,那咱就得好好说道说道,老三这些年抽大烟败坏的钱,可都是从老二手里过的手。老二这些年,也从老三身上赚了不少。他要是心里没有数,咱就把这账跟他算一算。真是的,自家的亲兄弟,他也下得狼眼儿” 一句话没说完,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老大媳妇停了话头儿,等着来人进屋。 老三先进屋,在炕梢坐下,跟着老二也进来,在春凳上坐下。 二瘸子往炕头看了看,见大哥正在抽烟,问,“什么事?大哥。” “老三要卖房子啦。”老大一边磕烟灰,一边说。 “什么?”老二听过,惊瞪着眼睛,望着老三,半天才说,“老三,你真彪啦?把房子卖啦,你住哪儿?” 老三这会儿,不想再听别人劝说,不耐烦地说道,“你就别管啦。赶紧和大哥商量商量,把这房子卖了,我着急用钱呢。” “你用钱干什么?不过是抽大烟罢了”二瘸子刚说了这句,立马想到,老三的大烟,都是他给进的货,便觉有些气短,停下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嗨,我说什么好呢?早先跟你说多少回啦?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又要卖房子,嗨” “他要是听劝,还好了呢。”老大说。 眼见兄弟仨,说不到正事,大嫂有些着急,开口说,“眼面前,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合计合计,看看老三这房子,该怎么个卖法儿,才算合适?” 提到正事,哥儿几个都不说话,闷了一会儿,二瘸子扭了一下屁股,说道,“前两年,我盖房子,才知道,房子这熊玩意,还真的挺费钱的呢。不是说,一两个钱儿,就能盖起来。 “照我盖房子来看,老三这两处房子,一处总得一百多块大洋,两处,总得卖个二百块大洋,才算合适。” 大嫂看出,二瘸子这是在帮老三起行呢。他是巴不得这房子能多卖些钱,他好再多从老三身上赚些。 这回,大嫂没再给二瘸子脸,立马说道,“他二叔,你要是觉着,老三这房子值这么多钱,那这房子,先尽你,你买去。” 听出大嫂这话不是味儿,二瘸子干笑了两声,推辞说,“我不买。我那新房子,都用不完呢,还买房子干什么?” 见二瘸子缩了头,大嫂跟着说,“他二叔,咱家这老房子,可比不得你那新房。这老房子,至今都四十多年啦,哪能跟你那新房比?再说,咱家这老宅,也没你那新房盖得敞亮。” 二瘸子听了这话,脸又红了。心想这大嫂,平日里温和像一只小鸡儿,可要是有什么歪心思让她给看了出来,说出话来,句句带刺儿,刺得你百爪挠心。 当着大嫂的面,二瘸子又不敢露了怯,只得媚着脸,点头说,“是,是。” 大嫂见二瘸子不敢再奓翅儿,又说,“大嫂今儿个,也不掖着藏着,左右老三卖了这房子,拿了钱,还得填到大烟这个窟窿里去,最后败得净光。 “等老三真的到了那天,咱当哥哥嫂子的,真能忍心看他带着宝平插狗牙不成? “我的意思是,老三要卖这房子,倷哥就把这房买下来,虽说这房归倷哥了,老三不搬家,倷哥也不能把老三给撵出去。老三只要愿意在这住,住多暂都行。 “只是老三这房价,不能照老二刚刚说的那么贵。大嫂我今儿个就一口价,一处房子三十块大洋,两处,六十块大洋。老三觉着行,那咱今儿个,就让老二帮着,把房约给写了;老三要是觉着不行,那老三就再想办法,另找买家。怎么样?” 连老大都觉着,自己这个平日里温温顺顺的媳妇,今天不知抽了哪根筋?对老三发起狠来。 老三也觉着,大嫂今儿个,抽冷子变成了后妈,和他翻了脸,把价刹得这么狠。 无奈大烟瘾对老三的魔力,比大嫂更厉害三分,由不得他多想,连着点头说,“中,中。二哥,你赶紧帮着把约写了。” 二瘸子刚刚让大嫂拿话刺得不轻,这会儿也不敢再多嘴,只得照着大嫂的话去做了。 一场房屋交易,把老三弄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妥妥一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 还好,大嫂有言在先,他只要愿意住,就住在现在的房子里,这才让他勉强有个寄身的窝儿。 拿到卖房子的钱,老三又开始了赛神仙的生活,每日里抽大烟,吃大餐,一点不亚于以往。可惜的只有一点,就是房子卖的钱太少,肉眼可见,不能逍遥得太久。 果不其然,两个月不到头儿,褡裢里的大洋就见了底。 老三又开始为下一个筹款周期烦恼。 看看家里除了一床被子,还有儿子宝平的襁褓,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卖的了。老三一阵心惊,开始抱怨老天不开眼,为什么不把他托生到大洋花不完的富贵人家? 正当老三烦躁不安的当口,一件惊天的大事,传到了吴家沟。 小鼻子投降了! 消息最先是在公学堂上学的孩子们带回来的。 八月十五那天下午,公学堂里的孩子,比往常提早放学回来啦。说是日本先生不管他们了,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嚎哭呢。 中午,那些日本先生,在广播里天皇宣读了投降诏书,宣布大日本皇军,无条件向盟军投降。 乍听消息,平日里嘴角下撇、盛气凌人的一群日本先生,眨眼间,变得像被人抛弃孤儿,跪倒地上,如丧考妣,不顾羞耻地咧着大嘴,嚎天野娘,哭了个天崩地裂,完全没有了往日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儿。 吴家沟人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阵不敢信。过了一会儿,信了,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跑回家里,拿出盆盆罐罐,一边敲打,一边庆祝。 几十年亡国奴的日子,可算熬到头了,再也不用怕那些腰挎洋刀的日本警察了。 奸坏的小鼻子,明显低估了吴家沟人的善良。担心吴家沟人会报复,这些小鼻子在大哭之后,连夜逃离了,赶往大连,从那里登船,返回日本。 逃跑时,这些平日见面,腰身像弹簧一样善于鞠躬客套的文明人,就露出了畜牲不如的本性。担心孩子会拖累自己,他们丢下不能快速走的孩子,各顾各地逃命去了。 吴家沟人庆祝完光复,又开始了日常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二瘸子又赶着驴车外出做生意。 到了会上,看见会上的人,正从逃跑的日本人家里往外搬东西。抢到东西的人,都脸带喜悦地感叹自己晚来了一步,没能抢到更值钱的东西。 往常令人生畏的会所,这会儿乱人横窜,都在搜寻着什么可以搬走的东西。 二瘸子把驴车停在会所前,只身进了会所。见会所的窗户,都被人拆走了,便知自己今天占不到什么便宜。 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心想吴家沟四周那些日本人家,这会儿未必也被抢得精光。 想到这一点,二瘸子立马想到大河沿那户日本人家。 那家主人叫屠武,日本神户人,早年随开拓团来到吴家沟,在大河沿垦荒,开出上百亩水田。靠种植水稻发了财,在大河沿建起庄园,挺大的一个产业。那都是二瘸子平日里眼气的。 二瘸子急忙赶着驴车,往大河沿那边去了。 二瘸子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赶到屠武庄园时,见大门前,停了几辆车,都是附近村民的。这会儿,一群人,正在往各自的车上装东西。 着急巴拉地把驴车停在庄园门口,二瘸子像个救火队员似的,一瘸一拐地往庄园里冲。 庄园里值钱的东西,已被早到的村民抢走了。看见地上还放着一张方桌,暂时无人动它。拣到篮子里的就是菜。二瘸子顾不上多想,一时也有了力气,搬起方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费了挺大的劲儿,好歹把方桌装到了车上。 到底腿脚不够利索,比不上那些健壮的村民。等二瘸子重新返回庄园时,屋里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 这会儿,他看见了墙角一口陶缸还没人搬。二瘸子抢了过去,搬过陶缸口沿儿,在地上把缸往外旋滚出去,装到车上。 第140章 老三收养子 二瘸子把缸装好,着急巴啦,转身又返回屋里。 这会儿屋里,已经空空荡荡了。只见炕角,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惊瞪着发红的眼睛,坐在炕角,大拇指放在嘴里不停地吮着,看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地忙着往外搬东西。 看样子,这孩子昨晚哭得不轻,这会儿饿极了,实在哭不动了,又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只好咂吮自己的大拇指。 正在抢东西的村民,都两眼盯着值钱的家当,谁也没看上这个会喘气儿的小东西。 二瘸子无意中扫了这小东西一眼,看见小家伙开裆裤下,露着男人特征,心里一激灵,戳中了他的心病,难免又想起孔圣人的遗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想想自己已和独眼成亲多年,膝下虽有三个丫头,却单单缺少了传接香火的儿子。 按说呢,眼下他和独眼,还都年轻,处在如狼似虎的年龄。正常的话,再生几胎,一点问题没有,保不准就能造出几个传香火的儿子。 可偏偏独眼出了问题。自打三丫出生,独眼的脾气坏了个煞实,完全不知体量丈夫。在早,二瘸子想要,只需悄悄说几句调情的话儿,跟她动动手脚,就能…… 如今不行啦,到了夜里,孩子睡着了,不管丈夫怎么套近乎,独眼压根就不接那个茬儿。 只要独眼不给个痛快,二瘸子指定不敢霸王硬上弓。有时费了老大的劲儿,哄得独眼勉强恩准,满心高兴地得把了。却又得不到独眼的有效配合,弄得没滋没味的。 末了,独眼往往会因为没能尽兴,少不得要训斥几句,“驴进的样儿,咋咋呼呼的,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归起废料一个!” 更可恶的是,有时独眼来了兴趣,不管丈夫想不想要,只要她想,就拖过丈夫,翻身上去,将军不下马,一个人自娱自乐。 那独眼身体近乎二百斤重,二 瘸子哪里禁得起她在上边长时间折腾?常常等独眼一个人折腾够了,二瘸子都呲牙咧嘴地快要昏死过去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二瘸子就对夫妻生活失去了兴趣,渐渐的那活儿,也就没了动静。 发现了二瘸子这一毛病,从独眼嘴里说出的话,也就没有好听的了。什么犍子,废材,二尾子,守活寡一类的难听话,张嘴就来。 如今父母不在了,兄弟们又分家另过,二瘸子哪里还敢去招惹独眼?听凭妻子发泄不满,也只好忍着。 慢慢的,就对身后没有传香火的事,开始焦虑起来。 老天开眼,如今把一个现成的儿子放在眼前,二瘸子便觉得这就是天赐之子。 眼看四周其他正在抢东西的村民,并不在意这个孩子,二瘸就向孩子伸开两手,示意要抱他。 不想这小东西,竟像早先认识二瘸子,乖顺地往二瘸子身边爬过来。二瘸子一时心暖,就势把小家伙抱在怀里。 出了庄园,二瘸子把小家伙放进已经装到车上的缸里,赶上驴车回去了。 回到村里,二瘸子一脸得意地往家奔去。 进了院里,正好独眼在晾衣服。 二瘸子展样地冲着妻子嚷嚷道,“丫儿她妈,你看我弄了些什么?” 独眼见驴车上拉着一个方桌和一口大陶缸,问,“哪弄的?” “抢的。”二瘸子喜滋滋说道。 “哪抢的?” “屠武庄上抢的。” 独眼把衣服晾完,走了过来,说,“你抢他东西,屠武家人让吗?” “嘿,早跑了。”二瘸子得意地说,“昨儿晚上,就逃到大连啦。家里的东西全都撇下啦。” “那屠武家,就这点破烂玩意?” “嗨,我去晚了,漏红啦,好东西,都让别人抢去啦。”二瘸子感叹道,“一早,我到会上去,看见会所里的东西,都让人抢光了,连窗扇都拆了。 “我就紧赶慢赶,往屠武庄上去。归起,还是晚了一步,漏红了,车屯的车三,去得最早,把钟表、缝纫机,戏匣子,全都装到车上了。等我到屋里,就剩这些东西啦,我紧着抢了这两件东西。” “吃屎都赶不上热的!”独眼骂过一声,凑到跟前,往缸里一望,吓了一哆嗦。指了指正坐在缸里吮手指的孩子,问,“这怎么回事?” 二瘸子见 问,喜滋滋地说,“那些小鼻子,真个连畜牲都不如。大难临头,光顾着自个儿逃命,把这孩子扔下啦。” 独眼瞪着一只眼睛问道,“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丈夫没直接回答,只顾把缸里的孩子一把抱起,说道,“这可是个小小子,乖着呢。” “小小子又怎么样?”独眼呵斥道,“你想把他留下,认儿子,好续倷家的香火,是不是?” 眼见独眼把事点破了,二瘸子只得点了点头。 “呸!”独眼一口痰唾到二瘸子脸上,破口骂道,“敢是倷吴家的香火还挺要紧的?是不是?倷是个什么好人家?早先一窝子儿子,归齐,连个媳妇都讨不着。还是倷妈腆着老脸,跑回娘家,托人托脸的,好歹给倷讨着了老婆。 “这刚吃了几天饱饭,就惦记着续香火的啦。嫌我生不出儿子,是不是?这就到外面,抱个野种回家。 “你这是诚心想累死我呀!敢是你不用操心出力,成天当甩手掌柜的,家里什么事都不管。 “三个丫头,成天就够我累的,如今你又往家里弄了个张口兽!我告诉你,鳖犊子,你要养,你伺弄着,别叫老娘摊手!” 满以为是件好事,不想还没等自已开口,先是让老婆骂了狗血喷头,二瘸子心里洼凉。 待独眼停下骂声,二瘸子才敢低声下气哀求道,“丫她妈,你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你想呀,咱眼下只有三个丫头,那眼瞅将来都是外姓人。一旦丫头们将来出了门子,咱俩老了,眼前连个端汤倒水的人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独眼瞪着眼睛吼道,“倷妈倒有倷四个儿女,还不是让倷爹欺负一辈子?临了怎么样?倷哥儿几个,谁给倷妈倒过一碗水啦?还不是俺几个儿媳妇,天天在跟前伺候?最后死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捞着,一口杨木棺材给装走啦。 “倷爹又怎么样?一辈子替倷攒家底儿。临死,他那屋里,作得像茅坑。倷哥儿几个,谁进去给收拾过啦?末尾,也是一口杨木棺材装走的。 “有儿子,是个好的,还中。要是个不中用的,那还不如没有。自个儿养的,都这德行,更何况半道捡的?割别人的肉,到底长不到自己身上。 “你要是诚心想要儿子,那也行,你不中用,不要紧,老娘出去找个野汉子干上,说不定也能生出个好儿子,那好歹是老娘自个儿屄窟窿里下出来的,看着也顺眼。将来是好是孬,总是自个儿养的,也比你从外面抱的野种好。 “妈了个巴子,自个儿没有好种,反倒怪地长不出好庄稼。现今又弄来一个野货,来祸祸老娘。我告诉你,你赶紧把这野崽子给我弄走,别惹老娘心里不顺,一把给他掐死。” 眼见独眼说出狠话,二瘸子料想是没有余地了,便为这孩子犯起愁来。 到底是个小生灵,不是个物件,说扔就能扔掉。 二瘸子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出了院门。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大嫂。大嫂心地善良,一辈子做不得伤天害理的事。这会儿把孩子抱过去,求大嫂,大嫂一准不会像独眼这样不近情理。 这样想着,就走进西院。 二瘸子进屋时,大嫂一家正在吃午饭。见二瘸子抱了个孩子进来,老大两口子都愣住了,停下咀嚼,惊瞪着眼睛,看着二瘸子。 过了一会儿,大哥咽下食物,才指着二瘸子怀里抱的孩子问,“怎么回事?老二。” 不待二瘸子开口,怀里的孩子看见桌上有吃的东西,伸手指向饭桌。 二瘸子心里一阵不忍,说道,“大嫂,先给孩子喂点饭。这孩子估计一天没吃东西啦,赶紧喂点儿。耽会儿我再给倷说。” 说着,把孩子递给了大嫂。 大嫂接过孩子,拿小勺给孩子喂了一勺饭。那孩子这会儿,真个像饥饿的小狼,饭刚到嘴里,立马吞到肚里。大嫂又喂,又吞。连着吃下一些,小家伙有些心满意足,竟伸出小手,去摸喂他人的脸。 老大吃惊地在一边看着,直等孩子吃得差不多了,才急着问,“老二,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瘸子这才把今天一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老二的话,大哥沉吟了一会儿,问,“那你眼下,打算把他怎么样?” “俺家那驴进的,太不懂事,非逼着我把这孩子抱走。可这抽冷子把孩子送人,哪那么方便呀?” 老大听出来了,老二这是要把孩子,交给他们两口子养着。立时有些不高兴。心想这老二,但凡是遇上好事,多暂都不知先告诉自己兄弟一声;但凡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却又总是先想到了自己的兄弟。 闷了一会儿,老大开口说,“老二,倷大嫂的肚子,眼瞅着又凸起来了,眼下又是秋忙,一家大小,家里家外,全都在她一人身上,哪还有空养这孩子呀? “再说啦,眼下小鼻子是跑啦,可将来新政府来了,会不会算旧账?今儿个在山上,我就听人说,将来新政府来了,过去那些给小鼻子干事的人,都得倒霉!这功夫,你弄个小鼻子孩子来养着,将来会不会招来祸端?” 这一点,二瘸子倒是没有想过,听大哥这么一说,头皮一阵发麻。 大嫂也对老二心生不满,却又嫌丈夫说话太直,开口说,“老二,按说,这孩子怪可怜的,也乖巧,大嫂要是事少,收下养着,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孩子的爹妈是小鼻子,咱家又和小鼻子有过节,早先小鼻子警察来家里查干净,把倷哥给打了。 “他爷活着时,走私货,车马粮食,又让小鼻子给抢去了。人都气疯啦。眼下大嫂要是把这孩子收养下,怕是倷哥心里不熨帖。 “他二婶要是不乐意,大嫂劝你也别强着。他二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把孩子留下,将来要是有个三差两错的,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依我看,你最好还是找个好人家,看谁家没有孩子,你把孩子送给他们,也算给自个儿积了德” 大嫂一句话没说完,老三急三火四地闯进屋里,也不管屋里人在干什么,开口就说,“大嫂,借我十块大洋用用,过两天就还。” 一听到老三又来借钱,大哥浑身皮肉发紧,冷下脸来,问,“你又借钱干什么?前阵子,卖房子的钱呢?” “你别管啦。”老三不爱听大哥说话,甩头晃脑地说,“赶紧点儿,大嫂,我急着用呢。” “没有!”老大见老三这副德行,知道他烟瘾犯了,钱又花光了。狠着脸,一句话顶了回去。 倒是二瘸子见老三急着借钱,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看见老三生气地转身出去,二瘸子也抱着孩子,跟了出去,紧颠两步,追上老三,低声问道,“老三,你是不是烟又抽完啦?” 自打二瘸子把老三的大烟生意兜揽下来,哥俩的友情,提升了不少,也有了些共同语言。 这会儿见二瘸子问他,老三也不反感,点头承认,“不多了,只够这两天的。我得赶紧想办法借钱,再买点存着。眼下小鼻子跑了,往后新政府来啦,让不让抽大烟,还不知道呢。” 二瘸子眼见时机到了,紧着说,“老三,你能不能先帮二哥一个忙?你要是能帮上二哥这个忙,二哥送你十泡大烟土,怎么样?” “什么忙?”听说要送十泡大烟土,老三两眼登时发了光。 “走,进屋里说。”二瘸子冲着老三屋里努了下嘴。 老三见了,转身回屋,二瘸子跟着进去。 到了屋里,二瘸子把孩子放到炕上。 这小家伙中午刚吃饱了饭,这会儿不哭不闹,坐到炕上,见宝平正在睡觉,也不认生,径直爬了过去,伸手去摸宝平的脸。 第141章 老毛子来了 二瘸子见了,心里得意,高兴地说,“哎,哎,你看你看,老三,这俩孩子,真是有缘,刚一见面,就这么亲性,像亲兄弟似的。” 老三这会儿才发现,二哥刚才,是抱着一个孩子进屋的,心里吃了一惊,问道,“哪来的?二哥。” 见老三问了,二瘸子又把今天一早的事,跟老三絮叨了一遍。 说完,又开始埋怨大哥大嫂,“嘿,咱哥这人,跟咱爹一样,老钱锈。刚刚听说你要借钱,看把他两口子给吓的!” 老三没心情听老二说这些话,叮着问,“你刚刚说,让我帮你个忙,帮什么忙?” “唉,倷二嫂那驴进的,不通情理,容不下这孩子,非逼着我把孩子送走。可二哥心里,着实稀罕这孩。 “你也看见了,多乖?多带待亲呀?二哥就是觉着,这孩子和咱吴家有缘分。 “二哥想,反正你眼下伺弄着宝平。左右一个羊是放,两个羊是看,也不差这一个孩子。我听说,孩子多了,更好养活呢。 “二哥就想,你把这孩子收下养着,二哥再送你十泡大烟膏。这样,二哥也能时不时见到这孩子。你看怎么样?” 说完,二瘸子两眼盯着老三,等着老三做出反应。 老三原本对二哥这笔交易挺反感,无奈十泡大烟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让他无法拒绝,一狠心,答应下来。 二瘸子像成交了一笔大买卖,心里轻松起来,起身拍了拍屁股,一颠一颠地出去了。 二瘸子诚实地履行了诺言,第二天下午,从城里回来,把十 泡烟土交到老三手里。 二瘸子还从城里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说是老毛子的军队来了,接管了早先小鼻子割去的辽南地区。在城外五十里村,老毛子军队设了岗哨。往后凡出入岗哨,都要有特别通行证才行。但凡有人私自越界,老毛子士兵格杀无论。 这就是说,往后吴家沟人想进城,必须得有特别通行证。 小鼻子跑了,眼下吴家沟一带,处于无政府状态,上哪去办特别通行证?吴家沟人并不清楚。 再说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当口,吴家沟人压根儿也不想进城。也就不太在意特别通行证的事。 二瘸子带回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星期三傍晚,一队老毛子士兵,进驻了吴家沟。这是一群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大鼻子,卷头发,羊眼睛,浑身多毛,个子挺高。嘴里说的话,吴家沟人谁也听不懂。 老毛子军队在吴家沟四周驻扎下来。各种大炮、车辆,阵列规整地摆放着。又在军械旁,支起行军帐篷。 吴家沟人胆战心惊地凑上前去,围观这些几十年前曾经见过的老毛子士兵。 老毛子士兵,也像对这里的一切都挺熟,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看见村民围观过来,也不介意,甚至笑着说,“哈啰少!哈啰少!”和村民们打招呼。 只是这群士兵的性情有些怪,私闯民宅,就像进自己家似的,一点儿都不避讳。 看人的眼神,也有些异样。特别是看见年轻女人时,那眼睛里就透出一些叫人害怕东西。 每天早上,士兵们洗漱时,都要就近闯进居民家里,让家里的女主人拿水瓢舀水,浇到他们手,他们才肯洗脸。 这项工作挺危险。老大媳妇一看见士兵那毛烘烘的手,浑身就哆嗦。不得已,以后老毛子士兵早晨来了,老大媳妇只好让刚刚六岁的宝国,拿瓢舀水,浇到士兵手上。 果然,更危险的消息传到村里来了。 几户远离村子的人家,夜里遭到老毛子士兵的袭击,特别是女人,都给糟塌了。 消息也很快得到了证实。天一亮,就有人家拖家带口,到了村里,投亲靠友,暂时安顿下来。进村时,女人的眼睛都红了。 这一消息,吓坏了吴家沟的女人,想想白天老毛子士兵看人的眼神,夜里就不敢睡觉。 这些天,吴家沟的女人,白天都躲在家里,用厚布给自己缝制加固的保贞裤,又在裤子上钉上最结实的绳子,在裤裆上加缝了一块厚布,把挺粗的腰带,缝到裤腰上,晚上睡觉前,再将绳子打上死扣,把剪子放到枕下。做了这些准备,夜里才勉强能睡着觉。 家住村西头的吴黑子老婆,还怕村里女人们不够害怕,又拿她自个儿的亲身经历,来吓唬村里的女人。 这吴黑子老婆,原本就老赶,时常把她和自个儿男人炕上的事,拿来当笑话讲。这回她算是得了把,在村里到处宣扬她和老毛子士兵的故事。 她说,昨天下午,她一个人上山拾柴禾,远远看见两个老毛子士兵冲她跑来。她就跑呀跑呀,到底没跑过老毛子士兵,让老毛子士兵给逮住了,强把她拖进沟底 这还不打紧,关键是这女人,把老毛子士兵的生猛,不着边际地进行了夸张。她说,那老毛子力气大得像公牛……她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 这种渲染,果然把吴家沟的女人吓得不轻。 此后,村里就有女人发明了一些避祸的方法:她们把锅底灰涂到脸上,把自己打扮得连自己照镜子都感到害怕。据说这样,能吓退老毛子士兵,让他们熄灭欲火儿。 还有的女人,干脆剃光自己的头发,变成秃子。这样,老毛子就认不出她是女人啦。 正当吴家沟的女人们,为躲避老毛子而伤透了脑筋的时候,老三的烟土断了流。 忍受不住烟瘾的折磨,老三在村里到处乱窜,指望能找到一点让他过瘾的东西。 他先是到二瘸子家去,厚着脸皮,一声一声地叫着“二哥”,哀求二瘸子给他一丸烟土。 二瘸子起初还有耐心,一遍一遍地给他解释,说老毛子如今封了边界,进不去城了,买不到烟土。 可老三这会儿烟瘾上来,哪里听得进这些解释?鼻涕眼泪地一遍一遍地哀求二瘸子。惹得二瘸子两口子烦躁起来,连吼带骂,把老三哄了出去。 老三不甘心,转身又跑到梨树园四斜子家去,进门就哀求,“四哥,四哥!快救救我,快救救我!一丸就中!一丸就中!” 四斜 子早就对老三这个大主顾,让他哥二瘸子撬走的事不满。 这会儿,见老三求来他,原本他们家的烟土也断了档,却故意跟老三说,“不成啊,兄弟,四哥家的烟膏太贵,没有倷家老二的便宜。 “再说啦,四哥还有这么多老主顾,得先尽他们呀。你还是去找倷家老二。” 看看再哀求下去也无益,老三掉头又往回跑,到了二瘸子家门口。 见二瘸子家大门紧闭,知道二哥一家是怕他又来纠缠,早早关了大门。 老三一时火气上来,挥拳狠砸大门,嘴里骂出难听的,“老二,你个驴进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亲兄弟的份儿上,好歹再给我一泡,救救我! “你个驴进的,这两年,我几百块大洋,都扔给你啦。临了,就往你要一泡烟膏,你都不肯,你还是人养的吗?” 任凭老三呼天号地,骂个不停,二瘸子家里,愣是一丝动静没有。 老三难受得不行,拿头去撞街门。撞了一会儿大门,头都撞出血来,还是不见二瘸子出来。 老三这会儿,像一个寻找不敌手的勇士,撞了一会儿门,见二瘸子仍不出来,转头又往四斜子家跑去。 听街门那里安静了一会儿,二瘸子心惊肉跳地下了炕,从屋里出来,想看个究竟。 小心地拔下门栓,推开街门,见老三已经走了。转头一看,大门上浅着血迹,吓得二瘸子两腿一软,差点儿摔到地上。心脏乱蹦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壮着胆子,跑到大哥家去。 大哥刚刚睡了午觉,这会儿正要起身,领长工们下地干活儿。见二瘸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大哥,不好啦,”二瘸子嗑嗑巴巴地说,“老三那驴进的,作死,硬要我给他弄大烟。我实在弄不着,他就拿头撞俺家大门,头都磕破了,喷了俺家大门一片血。吓死我啦。” 老大一直对二瘸子给老三进大烟膏的事不满,正要说一句“活该!”转念一想,眼下老毛子军队就驻扎在村边,提刀带枪的。老三要是在这时闹事,弄不好,触犯了老毛子,那可不是好玩的。 瞪着眼看了二瘸子一会儿,问,“老三上哪儿啦?” “我也不知道。”二瘸子说,“刚刚,在俺家门口闹腾了一会儿,我见没声了,才敢出来看看。这一看,可把我吓了个半死,他把我门上撞得到处都是血。” “唉,这可怎么整?这可怎么整?”老大一时没了主意,连声叹气。 见大哥没了主意,二瘸子一时机灵起来,显摆道,“哥,趁着这会儿,咱赶紧帮老三把烟瘾戒了。” “怎么戒?”老大说,“我听说,那玩意,只要沾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就是你一时帮他戒了,过段日子,他又会沾上。” “那也不一定,哥,”二瘸子说,“你得分什么情况,要是戒了烟,过后又让他看见那玩意,他指定还会沾上;要是戒了烟,过后他再也见不着那玩意,那他还上哪去沾呀? “眼下,老毛子在岗子那边拉起了铁丝网,鸟飞不过,人过枪打,谁还敢冒死去捣腾那玩意?只要那玩意进不来,老三戒了瘾,哪会再沾上?” 听二瘸子说的在理儿,老大闷了一会儿,问,“烟瘾那熊玩意,怎么戒?” “我听说,只要把人绑起来,不让他再沾那玩意,凭他怎么哭闹,你只要不理他,一个礼拜下来,就戒了。” “绑一个礼拜,不吃不喝,会不会出人命呀?”老大问。 “嗨,哥,该喂饭,你照常喂就是了,只是不让他乱跑乱动,再沾到那玩意,就行啦。” “这事可得弄准成了,老二,”老大说,“我听说,早年咱爹给咱爷戒大烟,就是给咱爷关进小屋里。最后,咱爷就一命过去啦。” “没事,大哥,咱给老三戒烟,又不是把他关黑屋里不管他,一天三顿,少不了他吃的。有人看着,哪会出事?” 见二瘸子说得有把握,老大寻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刚刚说,把他绑起来,怎么绑?” “我听说,小王屯的王老二,给他爹戒大 烟,是把他爹的手脚,都绑在一条板凳上。一条板凳腿绑胳膊,一条板凳腿绑腿脚。让他成天趴在凳板上,动弹不得,一个礼后,再给松绑,就戒了。” 听二瘸子说得头头是道儿,老大也定下心来,说道,“老三那驴进的,这会儿在哪儿?你去把他找回来,我去跟长工说说,叫他们帮个手,不的,光咱俩,怕舞弄不住他呢。” 二瘸子得话,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大嫂见二瘸子出去了,叮嘱丈夫说,“他爹,耽会老三回来,你最好先跟他商量商量,别强来。好歹是亲兄弟,咱原本是为了他好,要是强来,仔细伤了兄弟和气,反倒不好。 “要是把他捆起来,最好弄到东厢房,别弄到他家里。小心他烟瘾上来,呼天号地的,会吓着孩子。唉,这两个孩子,也怪可怜的。” 听妻子说得在理,老大闷了一会儿,嘟囔一声,“知道啦。”说完,起身出去了。 二瘸子从大哥家出来,估计老三这会儿,一准在梨树园四斜子家,便往那里去了。 果不其然,老三这会儿在那里,正跟一群大烟鬼,撅声连天,不停地往四斜子家院子里扔石头,把四斜子家的窗户都砸烂了。 原来老三跑到这里时,四斜子家门口,已聚集了一帮大烟鬼,正敲门哀求四斜子,卖他们一点烟土。 无奈四斜子这会儿,原本没货,跟大烟鬼们解释半天,可这群大烟鬼死活不信。怕大烟鬼们纠缠,四斜子索性关上大门。 老三到时,一群大烟鬼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跟老三诉苦。 老三听了,说,“不对呀,我刚刚来过一趟,四斜子跟我说,他家还有货,是留给老主顾的。” 大烟鬼们听罢,群情激愤,开始砸门,嘴里叫骂不绝,“四斜子!你个野驴进的,妈了个巴子,老子这些年,把家底儿都填进倷家的窟窿里啦。临了,就求你一泡,你都不肯,妈了个巴子,你还算人吗?” 越骂越气,忍不住就动了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瓦片,往四斜子家里扔。 第142章 老三戒烟 二瘸子到了四斜子家门前,看见老三这会儿,前额血糊沥啦的,手里攥着一块砖头,正打算扔进四斜 子 家院里。 二瘸子心里害怕,壮着胆子,及时喝止了他,“老三,你放下!” 老三听见二哥喊他,放下手里的砖头,红着眼睛看着二瘸子,问,“什么事?” “大哥找你,有事呢。” “大哥有烟膏?”老三问。 “我也不知道,”二瘸子说,“你回家看看,就知道啦。” “唉,还是大哥可怜我。”老三嘟囔着,扔下手里的砖头,也不理会二瘸子,一溜小跑,回家去了。 到了院子里,见大哥手里攥着麻绳,站在东厢房口门。 老三鼻涕眼泪一大把,腆着脸跑了过去,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也抽上啦?我还不知道呢。赶紧点儿!赶紧点儿!赶紧给我一泡,我实在受不了啦!” 大哥冷着脸望着老三,不待老三絮叨完,扭头冲屋里说了声,“进去!” 老三扭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见三个长工站在屋里,心里有些疑虑,却耐不住烟瘾的折磨,抬脚走了进去。 大哥也在身后跟着进来,不待老三明白过来,大哥说了声,“哥今儿个,帮你戒掉那玩意。” 说罢,冲长工们使了个眼色,几个长工呼啦一下围过来,把老三抱住,摁到板凳上。老大手忙脚乱,拿绳子把老三的手脚,捆到板凳腿上。 待老三明白过来,手脚和身子已被死死捆到了板凳上,一点儿动弹不得。 老三暴躁起来,一边在板凳上挣扎着,一边尖声怪气地骂起老大,“大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放了我!放了我!你想要我的命呀,你个驴进的!我都快死了,你不光不救!还来祸祸我,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骂了一会儿,见身边的人,都笑着不理会。老三又放下身段,说起小话儿,“大哥,大哥,可怜可怜我,放了,我还得回家照看孩子呢。我再也不敢啦,大哥,求求你,饶了我。” 老大看了一会儿,估计不会出什么乱子,才开口说,“兄弟,这几天,你就委屈委屈,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孩子,我叫倷大嫂照看着,一点事儿也不会有。” 说完,扭头出去,领着长工们下地里去了。 老三见哀求没用,又尖声叫骂起来。 这会儿,屋里只他一人,任他怎么叫骂,也没人过来看他一眼。 这样叫骂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也累了,在板凳上自己睡着了。 傍晚,大嫂做好晚饭,听东厢房里不再有声,心里安稳下来,盛了一碗饭,端了过去。 推开门,见老三头上血糊沥拉的。中午刚被捆绑起来,曾剧烈地挣扎过,把和他绑在一起的板凳弄翻了,这会儿正侧着身,连同绑在一块儿的板凳,躺在地上。 大嫂着实吓得不轻。好在早年在娘家时,就曾见过各式各样的大烟鬼,这会见老三的样子,惊吓过后,也就平静了。端着饭走过去,蹲到地上,要给老三喂饭。 老三见大嫂蹲下,心里觉出一丝温暖,看到了一线希望,赶紧哀求道,“大嫂,救救我,你到四斜子家去,帮我弄一泡就行。老二那驴进的,太不是物儿,六亲不认,他不能再帮我啦。” 大嫂听了,也不理会,平静说道,“孩子们有大嫂照看,都挺好,挺听话的。你就安心在这儿,把那口瘾戒了。” 听大嫂这话,并不上道儿,老三猜出,大嫂 这是不想帮他,登时又犯了混,尖声尖气叫喊着,“我不饿,不逮!叫我死!” 看来,这会儿不是喂他东西的时候。大嫂站起身,冷下脸来,说道,“老三,你能不能像个爷们儿?把那口儿瘾给戒了!你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你老这样,将来他们大了,能看起你吗?” “我都快要死啦!还管那些?”老三尖声叫着喊道。 看来,这会儿也不是跟老三讲道理的时候。大嫂端着饭出去了,顺手把门关上。 傍晚丈夫收工回来,大嫂把傍晚的事,跟丈夫说了一遍。 丈夫听过,狠声狠气地说,“别理他!饿他三天!” 果然,饿过三天,老三就蔫了。也不出声了,也不叫骂了,偶尔会发出一点垂死老人临终前的哼哼声。 第三天傍晚,当大嫂再端着饭过去时,老三明显表现出对饭的需要,张开嘴,乖顺地吃着喂到嘴里的饭菜。 吃饱之后,甚至还能可怜巴巴地哀求大嫂,“能不能跟俺哥说说,叫他帮我松松绑,这绳子太紧了,勒得实在难受。” 大嫂回屋,把老三哀求的话说了出来,老大听过,冷着脸说,“不中!别听他的。老二说啦,戒大烟,总得一个礼拜才中。这才刚刚三天。” 这样,老三只好这么绑着。 一个礼拜到了。中午,老大走进东厢房,让屋里的气味熏得倒退了一步。 这些日子,老三的排泄物,全在裤裆里,没人给他及时清理,就把这屋里的气味弄得难闻。 老三见大哥进来,可怜巴巴哀求道,“哥,求求你,把我松开,我再也不抽那东西。” 这话老大爱听,走了过去,叮着问了一句,“你能起誓吗?” 见大哥问了,老三点了点头。 “再抽,怎么办?”老大又问。 “你就敲断我的腿!” 看来老三真的戒了那玩意,老大动手把绳子一点点解开。 边解,边劝道,“你看你这些年,作得什么事?地卖啦,房子卖啦,眼睁睁把自个儿弄得个家破人亡。都当爹的人啦,你对得起孩子吗?” 把最后一个结扣解开,老三就全身松了绑。 只是当初绑得太紧,绳子勒进皮肤里,松绑之后,身上留下的捆绑痕迹,半天恢复不了。 这些天被绑着,身子僵硬了。这会儿冷丁解开绳子,老三竟站不起来了,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屋里的气味太差。 老大收起绳子,憋着气走到门边,回头对老三说,“我回家给你拿件衣服。你赶紧把裤子脱了,换上衣服,把那脏裤子,拿到东河沟里洗了。” 大哥回屋,拿来一套衣服,一个铜盆,递给老三,转身出去了。 老三脱下裤子,换上干净衣服,把脏裤子装进铜盆,端着往东河沟走。 出了街门,看见村子四周,驻扎着老毛子的军队,老三心里着实吃惊不少,疑心这些老毛子的军队,是不是他这些天戒烟瘾,鬼哭狠嚎的喊叫声,把这些老毛子军队给招来的? 转念又恍惚想起,自己烟瘾发作,到四斜子家闹腾时,好像听二哥和四斜子,都对他说过老毛子军队的事。说正是这些老毛子军队到来,彻底断了他的烟膏。 想到这,老三就对这些老毛军队生出反感。 东河沟里没有洗衣女。自打老毛子来了,吴家沟的女人们,就不再到这里洗衣服了。 这正好。老三把裤裆里的排泄物倒净,把裤子扔进水里,又从河边薅下一把枯草,把裤子上的排泄物擦掉。又反复在水里清洗,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把衣服清洗干净。 回到院里,见大哥正拿铁 锨,把东厢房地上的脏东西铲干净。 老三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哥,你放着,我自个儿弄。” “拉鸡巴倒,”老大说,“往后你只要省点心,比什么都强。” 大哥收拾完地面,提着铁锨出来。把铁锨贴着门边的墙上立着,拍了拍手,望着老三,问道,“这往后,你打算怎么样?” 老大声音不大,却像咒语似的,把老三唤回了现实当中。 老三豁然记起,这吴家大院,眼下已没有他一丝儿的产业了。 这会儿见大哥这样问他,一时也没了主意,低着头不作声。 大哥看出老三的难处,低声说,“这房子,我当初说过,只要你愿意住,你就住,哥保准不待撵你。你又不是小孩儿啦,都当爹了,总不能带着孩子,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完,停了停,又说,“这样,你要是眼下没什么好营生,就跟长工们一块干活儿。一日三餐,我管你,你和孩子的衣服,我也管,就是没有工钱。你看中不中?中,你就和家里的长工一块儿干。” 眼下寄人篱下,虽说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毕竟分家另过,落魄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大哥这样说,老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开始给大哥扛活了。 驻扎在村边的老毛子士兵,越来越不消停。 眼见离村独居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找不到方便的袭击目标,这帮禽兽,就把目标放在了村边的几户人家,时不时夜里偷袭他们,闹得吴家沟人不得安生。 白天里,这帮士兵也不安生,三不动搞出些匪夷所思的名堂,把吴家沟人惊得心脏一缩一缩的。 他们懒得用斧子劈木材,改用手榴弹。结果木材没劈开,却崩瞎了一个士兵的眼睛;他们用机枪打猎,向一只飞逃的野鸡打出三梭子弹,只打掉一支野鸡翎;他们想吃鱼,拉了一枚重磅炸弹,投进水泡里,炮弹爆炸,一声巨响,把一泡子水都掀了出去,只在烂泥里,找到一条手指大小的鱼。 这些老毛子,军纪太差,常常会把军需品,偷偷摸摸地从驻地带出,和村民们换点他们需要的东西。 那会儿在吴家沟,只要你想要,就能拿一个鸡蛋,从老毛子手里换来一双军用皮靴;一瓶高度高粱老烧,能换来一支半自动步枪。 梨树园四斜子,就用烧酒换回了三十多支枪械,打算将来有机会,卖给山里的绺子。结果没过几年,就让来吴家沟搞“肃反”运动的工作队查到了,全部没收。人也被判了刑。 一天午后,一群长期得不到发泄的士兵,赤裸着下身,列队踢着正步,从吴家沟街上穿过,把吴家沟人吓得不敢睁眼。 直到一天夜里,几个士兵偷袭村头大驴子家。惊恐中,大驴子端起家里的猎枪,向正要翻过院墙的士兵开了一枪。那士兵遭到枪击,跌落下去,另几个士兵,见势不妙,拖上受伤的士兵,怆 惶逃回了兵营。 这时,吴家沟人才明白过来,原来老毛子士兵,也不是刀枪不入、铁打的妖魔,也怕死。 可能是自知理亏,逃回兵营的老毛子,也没回来找大驴子的麻烦。 果然,打那以后,老毛子士兵就消停了不少。 再过一些日子,老毛子部队换防了。新来的这批士兵,挺文明,袭击村民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老三完全恢复了从前那种正常人的生活。这都得感谢老毛子来了,切断了烟土的来路。 回归现实的老三,也变得有爱心了,对孩子们的关怀,也比从前经心了。 宝平还不满三岁,只比二瘸子送来的小鼻子儿子大三个月。 说来也怪,自打这个小鼻子弟弟来了,宝平也像变了个人,睡眠明显比原来少了。和这新来的兄弟,好像有血缘上的亲性,每天只要小鼻子兄弟醒来,拿小手摸他的脸,宝平一准也会醒来,笑着爬起来,和这个新来的兄弟玩耍。 老三也觉得,这个小鼻子儿子,并不讨人嫌,甚至身上还有不少叫他喜欢的地方。便把这个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 老三也在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这个小鼻子儿子,还没有名字呢,便要给这儿子起名字。 想了几天,觉着“安”字挺好,就给这新儿子起名叫宝安。 白天,老三和长工们下地里干活,两个儿子就交给大嫂看护。正好大嫂家,也有两个儿子要照看。 大儿子宝国,已经六周岁了,大嫂忙不开时,就让宝国帮着带领一群弟弟们玩。两家孩子,处得跟亲兄弟似的。 一天中午,老三哄宝安睡觉时,冷丁让宝安的袖口硌了一下,硌得挺痛。老三有些担心,怀疑是小石籽什么的,溜进了孩子袖口。 担心这东西会硌着孩子,老三动手把孩子的袖口拆开,看看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拆开袖口,见里边是一张纸,裹着一块硬物。 老三打开纸包,看见纸包里是一块黄灿灿的小金牌。 老三吃了一惊,赶紧拿起小金牌看了起来,见上面刻着四个汉字:屠武十六。翻过小金牌,见背面刻着: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老三估计,这该是孩子出生的日期。 再翻看那张纸,上面只简单写了一句话:收养此子,必得重报。 第143章 慌乱 老三猜想,这应该是孩子的父母,当初逃难时,怕孩子遭遇不测,故意许下重愿,求人收养。 再往下看,纸条上写了一行小字,是孩子故乡的地址:兵库县神户莫可西九巷十二号。 这些东西,可算是这新儿子的根。老三小心地把小金块和那张纸,重新包好,塞进孩子袖口,拿针缝好。 担心大嫂在给孩子洗衣服时,会弄坏这张纸,老三借口孩子的衣服小了,找大嫂要了件大一点的衣服,给宝安换上。那件小衣服,老三给包好,放在柜子里,此后再也没有动过。 深秋,老毛子在砣子山下修建了新的兵营,村边的驻军,都搬进了新兵营。 摆脱了老毛子的袭扰,吴家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小鼻子跑了,吴小保官也不像往年那样,三番五次地挨家挨户,催邀公粮和各种税费。 几年前,吴老保官老了,把屯长的职务,传给了他小儿子吴小保官。 往年,一到秋天,吴小保官就像一只蜂王,成天挨家挨户串走,催促村民把刚打下的新粮,拉到会上的粮公所出售,严禁村民私下买卖粮食。 为了震慑个别大胆的村民偷着私存粮食,有时,吴小保官还会把会上的小鼻子警察,带到村里,到村民家里抄家,看看有没有人私存粮食。 村民养的肥猪,也是不准私屠滥宰的,必须拉到会上去,统一宰杀。 宰杀后,猪肉必须按照官方的定价,卖给小鼻了。扣除税费,一头猪也剩不下几个小银子。最后村民只能把头蹄下货带回家。弄得吴家沟人都不愿养猪了。 今年好了,新粮刚下来,村民们可以随便买卖了,自己家的肥猪,也可以随便宰杀了。 自打小鼻子跑了,吴小保官就不敢在村里抬头走路了。吴家沟人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轻松自由过,没有外人管着,日子过得挺逍遥。 村民相互见了,也不用像小鼻子在时那样,互相提防着,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招来灾祸。 如今见了面,可以随便说话。不管是家长里短,还是蜚语流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顾忌都没有。 小鼻子在时禁忌的事,现在也都可以大模大样地干了! 二瘸子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开豆腐房。 二瘸子的地,大哥今年种了大豆。大豆上场,二瘸子找大哥商量,说今年的地租,就用大豆顶上。他要用大豆做豆腐。 趁着大豆还没打出,二瘸子把闲置了多年的豆腐房收拾好。一等大豆打下,立马磨出豆腐,重新卖起豆腐。 只是这种岁月静好,在吴家沟,注定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不,立冬刚过,就有陌生人陆陆续续来到吴家沟。 这些人都身穿制服,手里提着公文包。进村后,或者在街边坐着,逢人就讲吴家沟人从没听过的道理;或者走街串户,宣讲一些吴家沟人一样也听不懂的理论。 从这些人嘴里,吴家沟人了解到,现今的社会上,有两个党,一个叫国民党,一个叫共产党。他们都说自己才是最好的那一个。他们都有自己的军队,他们也都鼓动吴家沟的年轻人,到自己的军队里去当兵。 吴家沟住的是一些本分人,从祖辈那里传下的古训是: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哪能听人几句宣讲,就跑去当兵了? 便是有几个年轻人动了心思,一当听家长说,“你去,看我不敲断你的腿!” 年轻人听过,也只好打消了当兵的念头。 穿制服的人到村里宣传了一阵子,见这吴家沟人脑筋太僵硬,不容易开化,就不再到吴家沟来了。 倒是二瘸子成天到外面做买卖,感受到了新的变化。他觉着,将来的社会,肯定会有变动的。“党”这种东西,将来肯定会成大气候。总有一天,会像早先小鼻子那样,掌管着吴家沟。 正是出于这种考量,当听说大嫂又趴窝了,二瘸子主动献计,借口来看欢喜,拿来一百个鸡蛋,夸奖了一通新生儿,跟着就问老大,“哥,你给孩子起名了吗?” “还没呢,”大哥说,“这两天正合计着呢。” “要我说,哥,这孩子,就叫宝党。”二瘸子说,“你没听说?眼下这个’党’,那个’党’,闹腾得正欢。 “咱也时兴时兴,给孩子取个时兴的名字,叫起来,也敞亮。说不定将来,还能沾上光呢。是不是?” 老大原本对孩子起名这事,也不太在意。自个儿肚子里,也没有几个好听的字儿,见老二拿来一百个鸡蛋看欢喜,又主动替孩子起了名,就不好驳他的面子,顺口答应下来,给三儿子起名叫宝党,讨个吉利。 老大媳妇坐月子,正赶上农闲季节。家里没有合适的人伺候月子,大哥只好找老三商量,“老三,你会做饭,又伺弄过孩子,这阵子活儿不多,你留家里照看倷嫂子。” 老三眼下是大哥的雇工,又是照顾自己的亲嫂子,见大哥这样说了,也就没有二话,留在家里。 大嫂是个要强的人,怕外人背地里讲讲,说些小叔子给嫂子伺候月子之类难听的,不待老三伺候几天,自个儿就张罗着下地,担起了家务。 转过年,国共两党干起来了。 先是有一队队士兵,坐船从山东那边过来,在海边下了船,也不休整,直接向北边开跋过去。 这些队伍,看上去怪怪的。你说是正规军,身上却没有任何标志;你说不是正规军,身的衣服虽说破破烂烂,有的还打了补丁,颜色却也能顺上。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帮队伍挺穷,起伙做饭,吃过走人,你到他们刚刚吃过饭的地方,连一粒米都捡不到。 吴家沟这会儿,是老毛子的占领区,容不得其它军队在这里打仗。 这些队伍上岸后,只是借道,从这里路过,并不敢多作停留。这就让吴家沟避免了兵火之灾。 以后的几天,夜深人静时,吴家沟人,就能听见岗子外边国共两党交战的炮声。 每到这种时候,吴家沟人就觉得,这老毛来到这里,还真给吴家沟带了点好处,也就不再像往常那样反感老毛子。 再过几天,大车队进村了。也是一些衣服上没带标志人,身上却背着枪,他们赶来了十多辆大车,一色是胶轮的。 进了村,大车队的人,就询问村里哪些人家养车马?也不跟你商量,直接就驻了进去,命令主人家给他们的牲口喂草料,并腾出房间给他们居住。 正是这会儿,老大家的东厢房里,住进了大车队。 这帮人鬼鬼祟祟的。平时也不跟别人搭腔,白天在屋里睡觉,天黑后套车,到海边去接运物资。接到物资,直接北上,运往前线。 直到一年后,岗外的战事平息,大车队才从吴家沟撤出。 大车队撤离的第二天,二瘸子收了买卖回来,慌忙急乱地跑到村里,张罗着要卖地,且价钱异常便宜,白菜价,一百多亩地,只要二百块大洋。 吴家住的是些本分人,从不想多占别人的便宜。同样,别人一般也很难占到他们的便宜。 二瘸子平日为人不靠谱,这会儿抽冷子一次要卖一百多亩地,价钱又低得吓人,吴家沟就没人敢上前接茬儿。 二瘸子要便宜卖地消息,很快就传到老大耳朵里。老大一时气得鼻孔冒烟,不待地里的活儿干完,匆匆赶回家里,径直到老二门口,也不多想,冲院里喊了一声,“老二!出来!” 二瘸子正要赶在天黑前,磨出两道豆腐呢。今天下午在村里张罗着卖地,多耽搁了一会儿。这会儿豆腐还没磨完。 地没卖出去,心里正烦着,听大哥厉声喊他,估计大哥是为卖地的事来的,二瘸子心就沉了下来。硬着头皮出来,到了门口,见大哥正瞪着眼看他,问了声,“什么事?大哥。” “听说你要卖地?那么多地,统共只要二百块大洋?” “嗯呐。”二瘸子点头应道。 “你也彪啦?是不是?”大哥说,“你知不知道,那些地,是怎么来的?那都是咱爹活着时,领着咱哥儿几个,拿血汗换来的。现如今,你二百块大洋,说卖就卖啦?” 听大哥说出这话,二瘸子知道,大哥还是不大了解外边的情况。又怕一些话说出来,让村里人听了,会坏了他卖地的事。 二瘸子压低了声音,跟老大说,“哥,你进来,听我跟你说。” “有什么,你就在这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见大哥上来犟劲儿,二瘸子只好低声说,“那到你屋里说,中不?” 老大听了,这回不再犟着,转身跟二瘸子一块儿回家了。 进了屋,不待老大坐稳,二瘸子一脸惊色,说道,“哥,今儿个,我到北边的小孙屯卖豆府,听小孙屯人说,岗外那边,眼下来了共产党,正在搞土改呢。 “不论地多地少,一律收归国有,重新分配,按人头分。家里地多的地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捉起来,开斗争会批斗。斗完了,一家老小,不分男女,一律装进麻袋,交给穷人,一顿乱棒打死。 “地主家的粮食也给分了,地契烧了,房子分了,人都没了。大户人家,十多口儿,几十口儿地死人呢。 “早上听到这个事,吓得我腿都软了。当时就打算把家里的地给卖了。” 这事儿,老大可是头一回听说。 听过之后,虽说心里也有些害怕,不过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太对劲儿。心想自己出力种地,靠天吃饭,不偷不抢,不做别的缺德事,平白无故的,自家的东西,让人说抢就抢去啦?全家人还要送命? 这事想想,就不靠谱。何况是从老二嘴里说出来的,越发不靠谱。 老大瞪起眼珠子,跟二瘸子说,“老二,我看你是家神闹家鬼儿,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我问你,小鼻子歹不歹毒?老毛子歹不歹毒?那么歹毒的人,也得让人有口饭吃呀。也没见他们把谁家的地抢去,平白分给别人啦? “不管它共产党也好,还是国民党也罢,凡事,总得讲个天理儿?咱不偷不抢,凭出力气换钱,这不犯规矩?咱就这么安分守己过日子,就能平白无故地招来杀身之祸?我还真就不信了呢。 “你说,你那些地,到底卖多少钱?价格合适,都卖给我。” 大哥家地原本就多,这节骨眼儿上,又要买地,二瘸子实在看不过眼,劝道,“大哥,你地不少了,这当口,还买那么多地干什么?” 老大听过这话,疑心二瘸子是怕把地卖给他,卖不上个好价钱,生气地说,“你别管啦,老二,你卖别人什么价,就卖哥什么价,哥不占你的便宜。” “不是这个意思,哥。”二瘸子还要跟大哥解释,老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说个价,哥这就把钱过给你,正好今年卖粮的钱,还放在家里呢。” 说着,拿出钥匙,去开柜门。 二瘸子忸怩了一下,开口说,“我在村里,要价二百块大洋,还不包括沟边那块地。哥要是非要买,连沟边那块地,我也不要啦,一块儿都给大哥。” “中!”老大说,“你回家拿地契,待会叫倷大嫂弄几个菜,叫老三也过来,咱一块把地契换了。” 见老二回家拿地契了,大哥到下屋喊过老三,把买老二地的事,跟老三说了。 老三听过,也觉得这事不妥。心想老二平日是属王八的,见利不松口。这会儿,二百多亩地,这么便宜就卖了,这里边肯定有蹊跷。 劝大哥说,“哥,我看这事,你还是缓一缓,等过些日子,看看风头儿,那时再定,稳妥些。” “你又彪啦!”见老三说出这话,老大又生气了,劈头说道,“再等一等?你说的轻巧,一百多亩地,才二百块大洋,再等一等,还能轮到我吗?你以为咱吴家沟人,都跟你一样彪?” 一通火没发完,二瘸子拿着地契进来了。 老三执笔,把地契重写一遍,兄弟三人签字画押,一笔土地买卖,就算完成了。 这样一来,吴家早年攒下的地,全都归到老大名下。 第144章 二瘸子失财 第二年初冬,从边外传来消息,说是国民党战败,退出了东三省,眼下共产党掌控了东三省。 又过两天,二瘸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说老毛子在岗子那里撤了防,共产党正在辽南建立自己的政权。 谁来这里建立政权,这事,二瘸子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老毛子在岗子撤了防,意味着他又可以自由进城了。 自打小鼻子跑了,老毛子在岗子那边设了防,可把二瘸子急坏了。不让自由出入,他就进不了城,进不了城,他存在银行里的大洋,就取不出来。这两年,二瘸子白天夜里闹心的,就是这事。 眼下好了,老毛子撤了防,他可以自由出入了。二瘸子打算明天就进城,查看一下自己在银行账上的大洋。 二瘸子回家,先把这消息告诉了老大。 大哥听了,没怎么激动,淡淡说了句,“撤不撤的,跟我关系不大,早在小鼻子在时,老三卖地卖房子,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得差不多啦,眼下账上,统共不到一百块大洋。” “那你明儿个,不打算去查查账?”二瘸子问。 “拉鸡巴倒,统共不到一百块大洋,有什么好查的?还是先把家里的活儿干完,再说。”老大说。 大哥不去,二瘸子打算自个儿一个人去。 第二天一早,二瘸子到会上等车。岗外这会儿,已建立了新政权。小鼻子在时,被叫做满电的大巴,这会儿喷上了新漆,改称长途客运汽车。新政权还没印发新钞,车费仍旧用小鼻子在时的钱币。 老大听了消息,虽说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着实得意。好歹几十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如今可以取出了,自然是好事。只是刚刚在老二面前说不去了,这会儿又说要去,在兄弟面前挺没面子。 老大心里犯了合计。 合计了一夜,也没拿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鸡鸣三遍,早早起来套车,往地里拉了三车粪,回到家里,老大才拿定主意,要进城,到银行查查账。 打定主意,匆匆卸了车,回家扒了一碗饭,从柜里拿出存单,跟媳妇交待了一声,着急忙慌地出了门。走到二瘸子家门口,冲院子里喊了两声,“老二!老二!” 听到喊声,独眼金凤从屋里出来,懒塌塌问道,“什么事?” “老二不要进城吗?”老大说,“我昨儿个听他说要进城,来找他一块儿去。” “早走啦。”独眼说,“天刚亮就走,说是要赶头班车呢。” 老大听了,转身走了。 车进城里,刚停稳,老大急忙下了车,往银行那边去了。 到了银行门口,老大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往日银行楼上竖的牌子,已经不见了,银行门口,站着一些穿着立整的人,有的手抄在袖口里,仰头望着银行,嘴里撅声不断;还有的人嬉皮笑脸,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老大走到一个嬉笑的年轻人面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人笑着说,“怎么回事?钱没了呗!” 老大听罢,心里“咯噔”一下,觉着头有些发晕。 停了一会儿,惊瞪着眼睛问,“钱没啦?怎么会呢?那银行还会跑呀?” 那年轻人听过,笑出声来,说,“银行是不会跑,可小鼻子会跑呀。这银行可是小鼻子开的。 “小鼻子一跑,第二天,这银行就让人抢了。赶上正红的,成袋子往外背大洋。得亏老毛子军队开了枪,才把抢银行的人吓跑。后来,这银行就归老毛子军队接管,你想,那还能剩下什么?” “照你这么说,早年存在这银行里的大洋,都白瞎啦?”老大问。 “不瞎,你打算往谁要呀?难不成,你敢去找老毛子要钱?”年轻人笑着问,“老兄,你在这银行里,存了多少钱呀?” “不多,就几十块大洋。”老大恨恨地说。 “嗨,那算什么呀?”那年轻人冲墙角处指了指,说,“你看那位,在银行里存了一千多块。今儿早晨坐车来了,一看这场面,当时就昏过去啦。 “几个看眼儿的,见他可怜,帮着把他抬到墙角,又是掐人中,又是揪脖子,好歹缓过气来。这会儿,正在那里哭呢,你说,找谁讲理去呀?” 一场变故,凭空损失好几十块大洋,老大心里挺难过。不过想想,还有比他损失更多的人,心里就好受多了。 听年轻人说,墙角那边,有个损失了一千多块大洋的人,老大就想过去看看,那人这会儿,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想时,抬脚就往那边去了。 走到一圈人跟前,就听地上有沙哑的哭声传出来,“天呐!我那一千多块大洋呀,说没就没啦!天呐!我那一千多块大洋呀,说没就没啦!” 看来,刚刚在这里看热闹的年轻说的话,还真不是打诳语。 老大心里好奇,打算上前看看仔细。只是这一看不打紧,差点气破老大的肚皮。躺在地上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家老二。 当初分家时,老三疑心老二黑下家里的大洋,老大那会儿还不信。 分家后,老二盖新房,独眼儿到处张扬,说她家这回盖新房,统共花费了六七百块大洋。这就是说,老二分家时,黑 下不少伙里的大钱。 那会儿,老大就信了,却苦于拿不出证据,那毕竟是独眼金凤的一面之词,只好独自在心里生闷气。 今儿个在银行外面,听老二亲口说出真相,老大这会儿,才死心塌地地信了。一时脑门子往外蹿火儿。 老大想上前踢老二两脚,却又怕看热闹的人笑话。可是这会儿,要是真把老二扔下不管,毕竟是一母同胞,打小吃一个妈的奶长大的,就算早先有种种过节,眼下大洋也没了,再看老二那德行,也怪可怜的。 老大就有些不忍了。 喘了一会儿粗气,扒开众人,挤了进去,朝二瘸子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说,“起来!驴进的!赶紧回家!丢了点儿钱,就不活啦?” 二瘸子听是大哥的声音,先是吃了一惊。转过脸,果然见大哥站在身边,心里开始发慌,一时忘记了损失一千多块大洋,赶忙一手撑着地,爬起身来。 这会儿,老大才看清,老二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滩,把地上都弄湿了一大片,眼珠子哭得通红,嗓子也哑了。 见了大哥,咧着嘴哭诉,“大哥,钱没啦,钱没啦。” 别看二瘸子这会儿哭成这样,心里却门儿清门儿清的,只哭诉着“钱没了。”到底不肯在大哥面前,说出统共失去了多少钱? 大哥听了,也没了好气,恨恨地说道,“没就没啦!活该!早年,咱爹把钱藏在家里,你挣死巴命地劝咱爹,要把钱拿出来存到银行,说是能生利息,也不知你出的是什么心。这回可好,不光利息没了,连本金也没啦! “你家里没有镜子,也该有尿呀,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个儿有多大本事?也敢跟天天在钱眼儿里翻跟斗的银行斗心眼儿?这回熨贴了?起来!赶紧跟我回家。” 二瘸子听大哥发了话,不敢犟着,欠着屁股要起来。谁知刚要起身,又一屁股跌落下去,咧着嘴哀求大哥,“哥,我实在起不来。” 见老二不是装的,大哥骂了句“熊样!”拽过他一只胳膊,用力向上提起,待提到胸口处,一弯腰,将二瘸子搭到后背上,又抓过二瘸子另一条胳膊,向上一耸,把他架到肩上,背着往车站去了。 身后一圈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笑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趴在大哥背上,二瘸子也不忘魔咒一样不停嘟囔着,“钱没啦,哥,唉,钱没啦。” 让老大又骂了两声,才消停下来。天黑前,和大哥一块儿,回到了吴家沟。 很快,传言得到了证实。共 产 党接管了地方政府,把小鼻子在时的维持会,改成了乡政府。乡政府就在先前维持会的大院里。 再过两天,土 改 工作 队来到吴家沟。 这是一群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只有队长,看上去稍稍老成些,估计也不过三十岁。 工作 队里有两人扛着长枪,队长配短枪,其他年轻人,只穿制服,没带武器。 工作 队进村后,住在村中的更房里。更房是小鼻子在时修建的。每天夜里,吴保官都要指派村中两个青壮年,住在里边巡夜值守。小鼻子逃跑后,这里就废弃了。 吴家沟人觉着,没有外人管着的日子,挺好。 这几年,小鼻子跑了,老毛子来了。虽说老毛子士兵,作得不善,却也并没有给吴家沟人摊过派什么税费劳役。吴家沟人的日子,过得挺有滋味。 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逍遥自在。 如今来了土 改 工作 队,听说要重新分配土地,吴家沟人听了,心里就发毛。都觉着对自己会有些许不利,心里就对工 作 队有些情绪。 除了一些孩子,爱看热闹,跑到街上,围观工 作 队的人在街上张贴各种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颜色的字。大人们,一般是不跟工 作 队的人说话的。 令吴家沟人没想到的是,这群看上去还有些稚嫩的年轻人,身上却有一股子韧劲,没有被吴家沟人的疏淡难住。见吴家沟人不愿跟他们接触,他们就主动走进吴家沟的村民家中,探访摸底,了解情况。 这种方法很见成效,不过十天,吴家沟的情况,工 作 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三号中午,工 作 队的一个年轻人,来到老三家里。 见老三正在哄孩子们睡午觉,年轻人说,“我们队长请你去一趟。” 说完,转身回去了。 老三把宝安放到炕上,起身下地,正要问那年轻人,他们队长找他,有什么事?可那年轻人,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老三心里挺纳闷,心想这些年,自打戒了大烟,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工 作 队这会儿找他干什么?会不会是他当初打老婆,点儿背,老婆摔死的事,让工 作 队知道啦? 一想到这事,老三浑身冒出冷汗。 仔细一想,又觉着不对。这事,当初自己除了告诉大哥大嫂,别人谁都不知道,工 作 队怎么会知道呢? 再说这事,当初确实点儿背,只踢了一脚,老婆往外跑时,脚底没根,就摔倒了。当时这事瞒得挺好,连小鼻子警察都不知道,工 作 队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疑点被否定,老三又想起别的事。 会不会是前些年,小鼻子刚逃跑时,自个儿大烟瘾上来,到四斜子家去淘弄大烟,没得把,和一群大烟鬼,拿石头砸了四斜子家的窗户,这事让工 作 队知道了? 估计也不是,那天他是往四斜子家里扔了石头,不过也就扔了一块。他正要接着往院里扔砖头时,让二哥给叫住了,就跟着二哥回家了。 要是真的追究这事,顶多他也只能算个从犯,算不上主犯,工 作 队为什么会单单找他呢?估计也不是为了这事。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老三接着往下想。 会不会是为自己收养了小鼻子孩子的事呢?估计也不是,宝安这事,只有二哥二嫂,大哥大嫂知道。二哥要是把这事告诉了工 作 队,那他也脱不了干系。大哥大嫂更不会去告诉。 再说了,就算工 作 队知道宝安是小鼻子孩子,那又会怎么样?毕竟是个吃粑粑的孩子,过时巴节了,还会为一个粑粑孩子过不去?要真是那样,只要他一口咬定,说这孩子是在道边捡的,工 作 队又能把这孩子怎么样? 几点疑心没捋明白,见工 作 队的年轻人出了院。 老三赶紧到上屋跟大嫂说了声,求大嫂帮着照看孩子,说工 作 队的人要找他。 不待大嫂问明原因,转身出门去了。 老三紧走两步,追上工 作 队的年轻人,问道,“兄弟,倷队长找我,什么事?” 那年轻人见老三追上来问,一脸懵懂,晃了晃头,说,“不知道。去了,你就知道啦。” 见这年轻人不说,老三心里就鼓槌乱敲,只得闭上嘴巴,跟在后面,到了工 作 队的驻地。 年轻人在门外喊了声“报告!”就听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跟着,年轻人就把老三领了进去。 第145章 老三转运 这更房,老三再熟悉不过了。小鼻子在时,吴小保官,一年总要派他几次更。那会儿,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铺炕,炕上什么也没有,仅供夜里出更的人躺下歇身。 眼下这铺炕上,摆放了几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行李。靠窗处,摆放了一张陈旧的方桌,桌后摆了一把椅子,方桌对面摆放一条板凳。 老三进来时,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把椅子上。 这年轻人也身穿制服,年龄三十上下,却是工 作 队中最老成的一个。老三估计,这人就该是队长了。 果然,不待老三开口,刚刚领他进来的年轻人告诉他,“这是我们杜队长。”转身又指了指老三,跟杜队长说,“这就是吴福耀同志。” 杜队长听过,站起身来,笑着把手伸过来,说,“吴福耀同志,你好!” 吴福耀是老三的大号,多少年都没人叫过了,村里人一般喊他老三,背地里叫他三胖子,或者是大烟鬼。连老三自己,都差不多快把自己这名字给忘记了。今天冷丁听工 作 队长这样叫他,眼里一热,差点没流下泪来。 老三正犹豫该不该跟队长握手,队长已把他的手攥到手里,像以前和他有过很深的交情似的,使劲抖了两下,松开后,指了指方桌前的板凳说,“请坐。” 队长说完,自己先坐下,给领老三进来的年轻人递了个眼色。那年轻人就拿一个军用搪瓷水缸,给老三倒了一杯热水。 从队长跟他见面的态度上,老三觉着,工 作 队不像要把他怎么样。悬着的心,跟着就放松了不少,不再像来时的路上那么紧张。甚到当杜队长再称呼他“同志”时,他还能及时地纠正,“杜大人,我不是同志。我就是一个种地的。” 杜队长听了,笑了笑,说,“吴福耀同志,你误会啦。同志,是我们革 命队 伍里的一种称呼。在我们革 命的队 伍中,无论职位高低,一律都称同志。同志是一种称呼,不是一种职务。我们的队伍当中,也没有什么‘大人’,往后,我们之间,就称同志。” 一当老三弄明白了这种称呼,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脸红了一会儿,跟杜队长说,“是这样啊,我还真没听说过呢。在早,小鼻子在时,我在公学堂念过书,那会儿,小鼻子先生,都叫我们‘米纳桑’,有时,也叫我‘吴桑’。眼下,老毛子当兵的,见了俺村里的人,都说‘达瓦哩仕’,也不知什么意思呢。” 杜队长听过,又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搪瓷水缸递给老三,顺手把自来水笔的笔帽拧好,别到上衣的上兜里,又把桌上的一个记事本合上。这才两手叉起,看着老三,说,“吴福耀同志,我们土 改 工作 队进村,也快十天啦。 “这十来天里,我们经过调查访谈,了解了一些事情,初步掌握了吴家沟的基本情况。 “通过调查,我们知道,你是咱们吴家沟,唯一的一户雇农。这一点,你没有异议?” 这种说法挺新鲜,以前老三从没听说过。刚刚听杜队长说了,心里有些纳闷,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雇农是什么?” 杜队长听过,又笑了笑,说,“就是房无间,地无一垅,靠给别人帮工扛活,来维持生计的农民。” 老三想了想,觉着自己还真就属于这类人。点头说,“照这么说,我是。” “你不光是,而且还非常具有特殊意义呢。”杜队长说,“说实话,我从参加革命,一直在从事农村工作。像你这样的雇农,我还真的是头一次见过呢。 “从你身上,充分证明了反动地主阶级的残酷无情,也证实了马 克 思的经典论述:资产 阶 级的生产关系,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你想过没有?吴福耀同志,现在残酷剥削你的,是谁?正是你自己的亲哥” 这话老三可不爱听,当时就打断了杜队长的话,说,“杜队长,我哥没残酷剥削我呀。” “没剥削你?”杜队长表情严肃起来,盯着老三问道,“那我问你,这些年,你给你哥扛活,从你哥那里,总计赚了多少钱?” 这句话,可把老三问住了,翻了几下眼珠子,想了想,晃晃头说,“没有。” “你看看,你给你哥成年扛活,却分文没赚,如果说,这还不算残酷剥削,那什么才算残酷剥削?”杜队长说。 “可是,”老三争辩道,“俺哥管我全家的吃穿住呢。” 杜队长听罢,大不以为然,干笑了两声。笑过之后,问道,“吴福耀同志,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好好算算,凭你现在,一个壮劳力,一年辛辛苦苦劳动下来,所创造的价值,难道仅仅能够你一家的吃穿住吗?” “那倒不止。”老三脱口说道。 “这不结了。”杜队长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年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除了你全家的吃穿用,那剩余的部分,都到哪去啦?”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老三晃 头说。 “以前,你没想过,也不要紧。”杜队长说,“现在,你马上就想,也能一下子就想明白。请你回答我,你劳动所创造剩余价值,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是不是被你哥全部霸占啦?”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话搁在老三耳朵里,听着却不舒服,便开口说,“杜队长,是这么回事,起初俺哥留我时,事先就说好了,就是只管我一家大小的吃穿住用,格外不给我工钱。我那会儿也是点头答应了。” “可你想没想过,吴福耀同志,你和你哥,是一母所生呀!为什么你哥,他能拥有土地几百亩?而你呢,却连一垅都没有;为什么你哥,他能拥有房屋十几间?而你呢,却连一间都没有” 这事,老三再清楚不过了,不待杜队长说完,抢着解释道,“这事儿怪我,杜队长,你不知道呢。当初俺哥仨分家,是我张罗的,当时把家里的家产,大致分成三份,一人一份。” “那为什么你,今天会一贫如洗呢?”杜队长问。 “不会过日子呗。自个儿作的。”老三说着,脸上露出一些羞臊,“那什么,我平日爱吃吃喝喝,花了不少钱。后来又沾上了大烟,就把家败光啦。” 这种说法,也难不住杜队长。 杜队长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着。踱了一会儿,问老三,“吴福耀同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抽大烟,是从一出生时就开始的吗?” “那倒不是。”老三说,“是分家后才沾上的。早先,我也挺烦抽大烟的。” “这不结了?”杜队长说,“大烟,是近代,才从外国传入中国。 “当初,帝国 主义,之所以要把鸦片传入我们中国,为的就是要通过鸦片,来麻痹中国人的神经,使中国人失去斗争的意志。那样,帝国 主义就可以肆意地侵掠我们,剥削压迫我们了。 “最初,他们是打着万能神药的幌子,把鸦片贩入中国,利用中国人病痛难熬时,诱使中国人吸食鸦片,致使众多无辜的中国人,吸食上瘾,丧失了人格,丧失了健康,丧失了财产,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杜队长这话,可算说到老三心坎上了。当初,他就是让死去的妻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才把心事说给四斜子,四斜子就说要帮他治病,给他点上烟灯,他这才沾上了大烟,结果就倾家荡产了。 早先,老三对自己沾上大烟这事,还稀里糊涂的,以为是自个儿不要强,沾上那玩意。 刚刚听杜队长这么一讲,心里就透了亮。瞪着眼睛,看着杜队长说,“对!对!对!杜队长,你说得太对啦。 “起初,我就是见天心里迷离摸勒的,头疼闹心,难受得不得了,找梨树园四斜子,帮着想想办法,四斜子就教我沾上大烟了,后来就败了家。” 杜队长见谈话有了效果,满意地笑了笑,回到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老三,语重心长地说,“吴福耀同志,在旧中国,像你这样受害受骗倾家荡产的人,可远不止你一人呀?那是成千上万呀。 “而地 主阶级,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们看准了无数农民,在灾荒年月,在大病之后,在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时,趁机用极低的价钱,把农民手里的土地收买过来,而后再通过放租,放贷,雇工,对农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压迫。 “吴福耀同志,现在你再想想看,你和你哥之间,属不属于这种情况?你现在是不是还否认,你哥对你进行了残酷的剥削压迫?” 经杜队长一番说教,老三仔细再想想,这些年,自己给大哥扛活儿,赚的钱,确实不止一家爷仨儿吃穿用这一点儿。 再想想当初,大哥帮他戒了大烟,要他留下来给他扛活时,脸色的确也是不太好看的,心里就对大哥有了些许不满。 这会儿见杜队长问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见老三低了头,杜队长猜想,老三这会儿,内心正在激烈斗争着,便趁热打铁,说道,“醒醒,吴福耀同志,千万别再被兄弟亲情蒙蔽了双眼,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却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仍旧心甘情愿地接受地主 阶 级的残酷压迫剥削。” 说了一会儿,见老三脸上没什么反应,杜队长又说,“不瞒你说,吴福耀同志,这些日子,我们在吴家沟,做了一些摸底调查,对你的情况情,也了解一些。你虽出身地主家庭,不过,你却是封建地主阶 级的真正的受害者。 “我们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单纯正直的厚道人,由于封建家长制的迫害,使你原本幸福的昏姻生活,被强迫拆散了。 “而你顽固僵化、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父亲,不顾你个人的意愿,又强制你接受了一桩,你完全不接受的婚姻。 “你内心充满了悲愤和郁闷,却又得不到发泄。这样,你就只好借酒消愁,慢慢的,失去了面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 “再后来,当你妻子去世了,你内心的苦闷达到了极限。在别人的引诱下,你就沾染上的鸦片,最终导致你破了产。 “而你的哥哥,恰好利用了你一次次的不幸,趁机把你的田产和房产,一一收在他的名下。是这样的?吴福耀同志。” 杜队长的一番话,触到了老三的痛处。 想不到,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竟像自己肚子里的虫子,把自己埋在心里多年心病,头头是道地说得一清二楚。 而这些话,正是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找个人说叨说叨,却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说的那些话。如今却被这年轻人给说了个正着。老三听过,胸口一热,眼圈就有些发湿。 老三脸上这些变化,自然逃不过杜队长的眼睛。 不待老三开口,杜队长接着说,“不过,你放心,吴福耀同志,好在你的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儿啦。 “我们共 产 党人,几十年领导人民闹革命,为的就是推倒压在中 国人民头上几千年的三座 大山,彻底推翻代表封建、资产 阶 级反动政权的统 治,砸烂一切腐朽的反动枷锁,把贫苦农民,从一切反动封建枷锁的束缚中,解 放出来,建立一个崭新的,代表工家根本利益的,全新的政 权。 “我们这个新生的政权里,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从前遭受封建地 主阶 级残酷压迫过,能真正代表广大农民利益的同志,来领导农村工作。” 听完杜队长一番泓论,老三觉着,今儿个,可算遇上了知己。一时心潮澎湃,当杜队长把话说完,老三跟着问道,“杜队长,我能干点什么?你吩咐就是啦。” 杜队长对老三这个表态挺满意,冲老三笑了笑,说,“吴福耀同志,我们土 改工 作队,这回到吴家沟来,就是为了土地 改革工作的。 “不过,在土地 改革之前,我们首先要把村里的农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农民协会,方便我们今后在村里开展工作。 “经过这些日子的多方调查了解,我们觉得,由你来担任农会主任,还是比较合适的。” 第146章 升官了 听了这话,老三有些发懵,问,“杜队长,这个农会主任,是干什么的?” “是村里贫苦农民的带头人。”杜队长说,“监督和协助党的农村工作政策,能在农村得到贯彻执行。” 这种解释,老三还是不太明白,跟着又问,“是不是和小鼻子在时的屯长差不多?” 杜队长听过,又笑了笑,说,“是,又不是。 “日伪时期的屯长,是替日寇效忠的汉奸。这些汉奸,等我们新的政权建立后,是要对他们进行清算的。 “我们任命的农会主任,则是经过村民推选,能代表广大农民根本利益,为广大农民服务的农村带头人。这和日伪时期的屯长,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尽管杜队长做了详细的解释,老三还是觉着不妥。一脸为难地说,“杜队长,你叫我出点工,出点力,这个,我二话不说,指定行。可你叫我当主任,这个,我自个儿都觉着不妥,你还是物色别人。那什么” “你是担心,你有一个地主的哥哥,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是不是?”杜队长两眼盯着老三问。 这杜队长,简直太厉害了,老三心里一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像老三肚里的蛔虫,看得明明白白。 看老三红着脸,不说话。 杜队长接着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吴福耀同志,我们党,一向主张,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成份,只是划分人的出身阶级的一种标准,却不是评判一个人世界观的唯一标准,关键是要看你的政治表现。 “我跟你直说,吴福耀同志,在我们党内,有很多高级领导同志,他们的出身,有的是地主,甚至是大地主。 “可是,他们本人呢,却站在贫苦农民的一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成为党的领导人。这就是我们党,对待家庭出身的态度。 “吴福耀同志,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担心你的出身问题,而是如何划清跟你哥哥的阶级界限,真正担起为咱们吴家沟贫苦农民服务的责任。” 听杜队长说得挺好,老三心里还是别不开劲儿,觉着自己不适合当这个农会主任。 当然啦,老三心里也清楚,能当上农会主任,那自然是好事,也能为自己捞到不少好处。这一点,只要看看村里的吴保官,就知道了。要是当屯长没有好处,那吴老保官凭什么脑袋削尖了,也要把自个儿的屯长职位传给他儿子? 不过,捞好处归捞好处,却也不能背着良心,去干那些能叫自个儿心里不熨 帖的事。 老三觉着,自个儿要是当了农会主任,眼下的磕磕绊绊,还是挺多的。别的先不说,光是和大哥一家,就有很多掰扯不清。 虽说杜队长劝他跟大哥一家划清阶级界限。可这事说说倒挺容易,真要做起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啦。见 天一个锅里吃饭,大嫂又帮着照看两个孩子,这个界限,怎么划清呀? 真要当上了村主任,成天拖黑带晌,走街串户,指定是少不了的。这一点,从吴小保官身上,就能看到。一旦那样,别的先不说,孩子怎么办? 自打戒了大烟,老三越来越上心孩子了,特别是半道捡来的小鼻子儿子,越发叫他割舍不下。 这小家伙,越来越会贴人儿啦,天天夜里,非得抱着老三的胳膊,才能睡实。半夜起夜后,也得抱紧了老三的胳膊,才能重新睡实。 这孩子嘴里那几句小鼻子的鬼话,也差不多忘光了,眼下一声声“爹”叫着,叫得老三心里直发痒。 说实在话,在老三心里,比起自个儿的亲儿子宝平,老三还是要多亲一点这个小鼻子儿子。 自己的亲儿子,到今天,还不会叫他一声“爹”呢。 这要是真当上了农会主任,天天起早贪黑的,还怎么去照看儿子们? 寻思了半天,老三为难地说,“杜队长,我自个儿知道,我真的不太合适当这个主任,你还是考虑考虑,物色别人。” 杜队长见老三还在推辞,心里有些不痛快,板着脸说,“不瞒你说,吴福耀同志,我们这些天,在村里做过广泛的考察调研,最后才决定,由你来担任农会主任,是最合适的。 “你还是不要再推辞了,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没有其它的理由,就这样定下啦。明天就走马上任,我们马上就要正式开展土 改 工作。” 杜队长这话不假,起初,他们也曾顾忌过老三的家庭关系,在选拔农会主任时,曾排除过老三,打算在小铁蛋和三刁歪二人中,选出农会主任。 后来,经过反复考察,觉着这二人不妥。实在没有再好的选择,这才决定找老三来试试。 小铁蛋小时候,跟父亲大老陈闯关东,到了吴家沟,在老海怪家当过长工。 那会儿,老三还小。后来小铁蛋因为跟大哥打架,老海怪见儿子吃了亏,亲自出手,打了小铁蛋。两家就结下冤仇,大老陈待不下去了,离开了吴家。 离开吴家,大老陈领着儿子,在拴柱家场窝房里住下,平日靠给村里人打短工过活。爷儿俩靠卖苦力吃饭,十几年过去,也攒下百十块大洋。 原本大老陈打算,用这百十来块大洋,盖几间房子,也好有个安稳的家,再给儿子小铁蛋讨一房媳妇。 不想天不遂人愿。在小铁蛋二十四岁那年,大老陈得了一场风寒,卧床不起,一命呜呼。 那小铁蛋原本有父亲看管着,还能守着本分。等到父亲走了,没人管他了,这家伙就放了鹞子,开始不着调了。父亲攒下的钱,不出一年,全都让他砸进了窑子。 钱花光了,眼看讨不着媳妇,小铁蛋就干起了拉帮套的生意。 这些年,他都在邻近的村子里拉帮套。 眼下见土 改 工作 队进村啦,听说要分地啦,小铁蛋这才回到村里,指望能分得点什么好处。 小铁蛋在吴家沟,只有父亲活着时留下的三亩地,没有自己的房子,属于贫农,是工 作 队要吸收发展的对象。 只是杜队长找他来谈话,小铁蛋这些年拉帮套时养成的毛病,就在杜队长眼前露了馅。 他看女人时,两眼总是直勾勾的。这就惹得工作队里的女同志心里不快。 这样,工作队在找他谈过一次话后,就把他从名单上划掉了。 接着,工作队又找来了三刁歪。 三刁歪早年为了弄钱抽大烟,到邻村偷鸡时,被人逮着了,差点儿没让人打死。给关进了小鼻子监狱。 小鼻子逃跑后,被家人从小鼻子监狱里拉了回来。进村时,瘦得跟骷髅似的,村里人见了,吓得夜里都不敢睡觉。经家里人小心养护,好歹捡回一条命。 早年也是因抽大烟,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按政策,应当划贫农,也是工 作 队吸收发展的对象。 只是杜队长找他来谈话,看他说话时,贼眉鼠眼地乱转着脑袋,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偷人家的东西。没谈几句,杜队长就打发他回家了。 一连几人被否,杜队长犯了难,觉得在吴家沟苦大仇深的人里,要找到一个适合的人当主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才找老三来试试。不想眼缘颇佳,当时就定下:农会主任,就是这人啦。 出了更房,老三满心狐疑地往家走,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 却不知大哥两口子和二哥,这会儿在家里,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抓耳挠腮的不得安生。 二瘸子成天在外面做买卖,工 作 队的厉害,他还是听了不少。尽管眼下,他把地全都卖给了大哥,自己一亩地也没有了。可不知为什么,总觉着这次土 改,对他没什么好处,这些天心里迷离莫勒,不熨贴。 老大呢,更是这样。他自个儿知道,自己的地,眼下在吴家沟,可算是天字第一号,三百多亩。 土 改的事,这阵子他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心里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哪里还睡得着觉?成天像被人围堵的耗子,左蹿右突,就是找不到一个洞钻进去。 只几天功夫,就把他们两口子怃憷得面瘦蜡黄,两眼发红。 中午,大嫂刚看见工 作 队的人来找老三,就惊得突突心跳,赶紧跑到炕前,一脸惶恐地跟正在抽闷烟的丈夫说,“他爹,不好啦!老三让工 作 队的人叫去啦!” 老大听罢,惊得烟袋掉到了炕上,瞪着一双受惊的兔子眼,问道,“他们找老三啦?为什么事?” “我哪知道?”妻子说。 “坏啦,赶紧去叫老二来,坏啦!”老大说。 老大一旦遇到什么难心的事,自己没了主意,就会说这话。不是找老三来,就是找老二来。看来这会儿,老大又慌了神儿。 大嫂这会儿,也是六神无主,听丈夫说话,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出门到东院喊来二瘸子。 二瘸子听罢,也是惊两眼发直。愣了一会儿,跟着大嫂到了西院。 刚进门,就惊嘘嘘问道,“哥,工 作 队找老三,什么事呀?” “我哪儿知道?”老大说,“我正想找你来问问呢。” “会不会是为了当初他打死老婆的事呀?说不准这事,让工 作 队知道了……”二瘸子说。 不待二瘸子把话说完,大嫂一句呛了过去,“他二叔,咱家老三多暂把老婆打死啦?你是在哪儿看见的?” 大嫂一句话,噎得二瘸子一个大红脸,正想开口辩解,大嫂跟着说,“当初,咱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咱家他三婶,是让小板凳绊倒了,磕到锅台角上,点儿背,赶巧就磕过去啦。 “你和倷家他二婶,当时也不在场。过后到了老三家,也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咬定,说他三婶,是让老三给打死的。我记得,当时我就跟你说过这事。 “现如今,又到了要紧的关头,来不来,外人还没怎么样,你一个当哥哥的,开口闭口,就一口咬定是老三打死了老婆,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眼见老婆的话,让二瘸子下不来台,大哥虽说对二瘸子刚刚的话,也不爱听,却也不想老婆再这么得理不饶人,赶紧打圆场说,“行啦,行啦。老二刚刚说走了嘴,往后别提就是啦。 “眼面前,咱得赶紧合计合计,老三让工 作 队找去,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瘸子心虚,原本想说,会不会是因为收养小鼻子孩子的事?又想这事跟他有某种关系,何况刚刚说话不小心,让大嫂呛得够呛,这会儿见大哥又问,就不敢轻易说话。 老大见二瘸子不再吱声,闷坐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为了抽大烟的事?” “那倒不会。”这回,二瘸子又开口了,说,“这阵子,我在外面转悠,还没听说有谁抽大烟,让工 作 队整过呢。再说,咱屯子里抽大烟的,又不止老三一人,也没见过别人,为抽大 烟的事,让工 作 队找去过。” 哥俩坐在屋里,嘀咕了半天,也没捋出个头绪。弄不清工 作 队找老三,到底为了什么事? 正在这功夫,大嫂看见老三回来了,兴奋地叫了一声,“他三叔回来啦!” 二瘸子听了,起身就跑了出去。跑到院子里,不待老三进屋,拦了过去,说,“老三,工作队找你去,为了什么事?” 老三自打戒了大烟,又恢复了对二瘸子的鄙视。这会儿见二哥奸臣道地跑来问他,心里就生出厌烦,不愿搭理他,闷声闷气道,“没有什么事。” 工 作 队专门派人来找,老三又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没有什么事呢? 听老三说出这话,二瘸子也来气了,瞪眼皮骂道,“你个驴进的,天生不着调的货!不和群儿。一到要紧的关口儿,你就拧巴!那工 作 队找你去了半天,怎么会没什么事呢? “我跟大哥在家里,急得什么样?眼等你回来,问你一声,你就说出这种话来?赶紧到上屋!大哥两口子还在等你呐!” 老三听了,也不吱声,跟着二瘸子往上屋走。 二瘸子抢先一步进屋,余气未消地说,“哥,老三来啦。” 老三进屋,见大哥这会儿也顾不上抽烟了,惊瞪着两眼望着他,一肚子心思憋在嗓眼儿里,见老三低头坐到炕梢,不待老三开口,盯着问道,“工作队找你,用什么?” 见大哥问了,老三不好不给大哥面子,只得把实情说了出来,“他们想叫我当农会主任。” 第147章 老三到任 二瘸子听了,不待大哥说话,像是自己中了头彩,直接从春凳上跳了起来,尖声尖气地叫道,“天呐!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刚刚我心里还犯嘀咕呢,以为老三趟上什么事啦。这回好啦,这回好啦。” 说着,望着大哥又说,“哥,该是咱家祖坟冒青烟啦。你看,咱家祖上多少 辈儿,也没出过当官的,今儿个,总算轮到咱家啦。谁曾想?老三当官儿啦。 “前两天,我还听村里人说,工 作 队正在找小铁蛋和三刁歪谈话呢,说是想让他俩出来掌事儿。 “那把我吓的。要是真叫小铁蛋那驴进的当了农会主任,那还能有咱的好?三刁歪也不是好饼。 “真是老天开了眼,轮上咱家老三在村里掌 权啦,这回可好啦!” “那农会主任,是个什么官?”大哥虽说没像二瘸子那样跳起来,不过这老长时间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两眼也不再像受惊的兔子了。脸却板着,问老三。 不待老三说话,二瘸子抢着说,“就是那什么,跟在早吴保官的角色差不多。 “唉,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朝时运转,半点不由人呐。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啊?我说大哥,你说谁能想到,咱家老三能有今天? “早先,这驴进的,抽大烟,喝大酒,吃大餐,净往那败家的道上走,看把咱急成什么样儿啦?谁能想到,人家把家败了,落得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如今共 产 党来啦,竟成了香香宝儿。 “你再看看咱哥儿俩,成天省吃俭用的,攒钱买地,治家产。事到如今,竟天天不得安生。你说上哪儿讲理去呀?” 二瘸子说话不中听,大哥听过,心里有些不快。 不过得知老三要当农会主任了,脸上明显露出些得意,重新掏出烟袋,装了一袋烟,点上后抽了几口。 老大正要探听一下工 作 队分地的事,老三却嘟囔道,“那什么,哥,我跟杜队长说,农会主任这活儿,我干不了,叫他们再物色别人,我不想当。” “什么?”二瘸子刚坐回到春凳上,听老三说出这话,突兀像受到了惊吓,又从春凳上又跳了起来,瞪圆眼珠子,冲老三叫道,“我说老三,你这驴进的,是不是真彪啦? “这满吴家沟人,都削尖了脑袋,要争这个农会主任。如今你不费力,不费事,轻松让这农会主任的官帽砸到头上,却不想当?你是什么意思?你没发烧。” 老大听了,也着实吃了一惊,问道,“那是用什么?” 老三的顾虑,当着大哥大嫂的面,说不出口,闷了一会儿,才找借口说,“那什么,我跟杜队长说,家里孩子还小,没人做饭,空不出功夫去张罗村里的事。” “那姓杜的,怎么说?”大哥问。 “他说,这些都不是理由,非叫我干不可。” 怕二瘸子又要插嘴,惹着老三,把好事弄砸,大嫂赶紧插话,“老三,孩子和做饭的事,你就不用操心啦,大嫂帮你照应着,你就安心去干。” 见大嫂这样说,老三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闹心的,就是这事儿。要是真能像往常那样,随便跟大嫂一家,一个锅里吃饭,自己哪会像眼下这样烦心呢? 也难怪,大嫂眼下,还不知道杜队长跟他说,要他跟大哥一家划清阶 级界限的事。要是知道了这事,大嫂就不会这样说了。 大哥见老三不吱声,也劝说,“行啊,老三,家里有我和倷大嫂照料,你就放心去干。” 看来大哥也不理解自己的处境。 二瘸子嫌大哥和大嫂没把话说到点儿上,又瞪着眼睛劝道,“我说老三,你可别小看了农会主任这个官,得相应的地方,多着呐。 “你就看看吴保官,当了这么多年的保官,别的不说,光是每年省下的地税,那就有多少呀?要不,老吴保官老了,怎么会把屯长这个差事,传给他儿子呢? “我听说,当初为了这事,他家还花了不少钱呢。 “再说了,眼下正是土 改的要紧的当口儿,你当了农会主任,咱哥和我,多少怎么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话说,朝里有人好做 官。你当主任,就是别人想要整治咱哥和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也得合计合计,是不是,大哥?” 说着,二瘸子两眼望着大哥。 老大知道老三平日死看不上老二,见老二说话不中听,放下身段,央求老三,“老三,就算看在哥的面儿上,你就当。哥这阵子,心里老不熨帖,让外面传言搅得五脊六兽的,你要是当了农会主任,好歹也能有个照应,哥这心里,也安实一些。” 大哥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啦,再推托,就是不通情理了。 老三闷了一会儿,说,“倷要是非逼我干,那我就不能再跟大哥一家,一个锅里吃饭啦,得单独起伙。平日我不在家,大嫂还得帮我照看孩子。” 老大这才明白过来,闹了半天,自己眼下,已成了自家兄弟仕途上的累赘。老三不想当农会主任,原来是卡在这一块儿。听老三说完,老大脸上就有些热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只要老三能当这个农会主任,对老大来说,就是一块泰山石。什么一个锅不一个锅吃饭的,都不算个事儿。 老大赶紧说道,“那中,耽会儿,我就把囤子里的粮,挖一半给你,你自个儿起伙就是啦。外面有事,你尽管去张罗,家里我和倷大嫂,保管亏不了孩子。” 得了大哥这话,老三心里有了底,顺口答应道,“行,那我明天就上任啦。” “干,干,”二瘸子也得意地搓着手,好像自己赌赢了注码。在一旁催促道,“多好的机会呀,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啦。” 第二天一早,老三起身把饭做好,看孩子们还没睡醒,把孩子们的饭温在锅里,到上屋跟大嫂说了一声,就到更房工 作 队那里去了。 杜队长对老三能愉快地出任农会主任,感到满意,在更房外屋,给老三安置了一张学生桌和一把学生凳子,让吴家沟第一任农会主任,坐在那里办公。 那张学生桌凳,是刚刚从学校借来的。 小鼻子开办的公学堂,在小鼻子逃跑后,一直空闲着,房前屋后都荒了,公学堂里的学生,已放假几年了。 吴家沟在光复以后,虽有老毛子驻军,却一直处在无政 府状态。直到前些日子工 作 队进村,才临时组织了几个有文化的人,重新开办了学校。 杜队长拿过一沓宽窄不齐的纸,说是中 央有关土 改工作的政 策,让老三先学习研究。 老三早年在小鼻子的公学堂里,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要不是父亲生硬逼他辍学回家,现今还不知怎样了呢。虽说只读了四年书,学的知识却一直没怎么忘,平日凡是看见带字的纸,都愿意把上面的字,仔细看几遍。 见杜队长拿给他一沓文 件,老三心里也不犯怵,一份一份地认真看了起来。 这种认真的态度,挺有效果。当杜队长和他一起研究,给吴家沟村民划分成 份时,老三就能依据文 件上的要求,提出不少和杜队长不同的看法,甚至连杜队长都不得不佩服,老三对文件的研究,有些地方,比他还透彻。 那会儿,杜队长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大哥划成地主。 “不中!”老三当即表示反对,“这不符合中 央文 件精神。” “怎么不符合中 央文 件啦?”杜队长大不以为然,跟老三打起了官腔,“中 央文 件上,明文规定,各村地主的比例,不得低于百分之三。 “富农的比例,不得低于百分之五。吴福贵家的土地,有三百多亩,在吴家沟是最多的,难不成连前三名都排不进去?” 杜队长说完,两眼盯着老三,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出重话,“吴福耀同志,当初我在找你谈话时,就跟你讲过,我们推选你来做农会主任,是要你站在广大贫苦农民的一边,为广大贫苦农民谋福利的。 “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要把握住大方向。不能因为吴福贵是你亲大哥,就在划分成份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迷失了方向,寻起了私情。这是顶危险的,吴福耀同志!” “这跟亲大哥没关系,”老三看着杜队长,一点也不怯场,慢条斯理地说,“我是严格按照中 央的文 件精神,逐条逐句地分析研究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依据中 央文 件精神?”杜队长仍不以为然,问道,“你是依据中 央哪条文 件呀?” “第一,”老三拿出一页文件,递到杜队长面前,指着上面说,“中 央文 件规定,这次划分成份,要依据土地所有人三年前持有的实际土地面积为准。 “吴福贵家的土地,三年前只有二百余亩,另外的一百多亩,是四八年冬天才买的,至今不足一年,不能做为这次划分成 份的依据。 “第二,中 央文 件规定,凡持有土地一百亩以上,且家庭成员四分之一以上,年参加劳动不足半年以上的土地持有者,才可划成地主。 “吴福贵家现有人口五人,夫妻二人常年参加劳动,均超过半年以上。按照这条示准,应当划归富家,而不是地主。 “第三,中 央文 件规定,凡持有土地一百亩以上,常年不自己耕种,而是以通过收取租金的方式进行谋利的,可划为地主。 “吴福耀家虽有土地二百余亩,但全部是自己耕种的,从不出租收租,所以不符合划归地主的条件。” 老三说得有理有据,令杜队长刮目相看。想不到前几天,还推三挡四地不想当主任的人,如今只看了几天文件,竟把文件研究得这样透彻。 杜队长接过老三递来的文件,大略扫了一眼,坐下来,用两个手指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问道,“吴福耀同志,照你的意思,咱们吴家沟,哪些人划成地主,比较合适?” 老三略微思索了一会,重新拿起文件,列出了吴家沟应当划成地 主的名单。 照着这份名单,梨树园子四斜子排在第一,前街吴老二排在第二。四斜子和吴老二,家里都有地二百多亩地,可他们自己不种,常年靠收租谋利。 第三个,是后街的牛六。牛六也姓吴,因平日里爱吹个牛,人送外号牛皮吴六,简称牛六。他们家只有一百多亩地,都是吴家沟上等的好地,却从不自己种,常年靠出租拿收成。 杜队长听老三摆明理由,觉得在理儿,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地主划定了,接下来就是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 一连几天,老三和工作队的人,点灯熬油,好歹把吴家沟人的成份划完了。 接下来又要重新丈量土地,进行土地核算,准备重新分配土地。 老三和工 作队的人忙,吴家沟人也没闲着。 这些天,村里人白天走街串巷,相互打听消息。夜里吹灯拔蜡,躺在炕上瞎寻思。地多的,忧虑自己会被划成地主。地少的,合计着自己这回土 改,能分得多少地? 早年,在吴家沟人缘不好的老海怪家,这会儿也突然有了人缘。 白天夜里,都有村里人,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到吴家来串门儿,指望从吴家兄弟嘴里,探听到些什么小道消息。却不知吴家兄弟,这会儿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想从别人的嘴里探听点什么小道儿消息。 老大这会儿,当然是为自己的地多这事儿犯愁。觉着地主的成 份,八成是逃不掉的。却又指望着老三能暗中助力,帮他想点办法,最好能弄个中农什么的。 二瘸子这会儿,正为去年卖给大哥的那一百多亩地犯愁。担心工 作队会不会记着这事?要是把这一百多地重新记到他的名下,那他地 主的成 份,八成是逃不掉的。 兄弟二人急得乱转。二瘸子一天要往大哥家跑十来次。每次来,都问大哥,听没听到什么新消息? 第148章 气坏老大 老大原本就不怎么待见老二,自打上回把他从城里背回来,坐实了他早年黑下兄弟的大洋,老大更是眼睛的余光见了他都恶心,恨得牙根儿痒痒。 眼下心里正烦着呢,见老二一天没遍数地到家里来烦,就没了好气儿。再听二瘸子来问他,听没听到什么消息?老大就说,“你在门口等着,等老三回来啦,你自个儿问他,中不?” 二瘸子见大哥不给好脸色,只好减少了到大哥家的次数。 老三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除了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天回家,总会有些村里人,到家里打探消息。 关于土 改的事,杜队长是有要求的,在正式结果公布之前,工 作队和他研究的内容,是不得外泄的。 杜队长和老三不同。杜队长初来乍到,和村里人互不相识,只要板起脸来,村民就不敢向他探听消息。 老三却不行,本乡本土的,又多是同宗,人家好大的面子来打听打听,怎么好给人家冷脸呢? 可是,不给冷脸,想透露出点什么消息,杜队长又不准。老三好难呀。 实在没法儿,老三每天只得在工作队那里待着,把回家的时间往后拖延,很晚很晚才回家。 便是自己亲哥堵着他,问他一些土 改的消息,老三也只应付道,“过两天就有头绪啦。”不肯透露一点实情。 有几个村民,比较有韧性,能在老三家门口,待得很晚很晚。 对这些人,老三也有办法,见到他们,不待说话,先张开大嘴,打起哈欠,像是很困很困了,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在门口等着的人,先自嘴就软了下来,不待说上几句,就识趣地回去了。 六号晚上,老三很晚才回来。见门口没有村民堵着,轻手轻脚地把街门推开。进院后,把街门反锁上,才轻手轻脚往上院走。 这段时间,老三每天回来很晚,孩子们都让大嫂接到家里照看。 听大哥屋里没声,估计两口子已经睡下。老三屈着一个手指,在大哥窗棱上轻叩了两下,便听屋里传来一声低问,“谁?” 不待老三回应,就听屋里有人下炕,出来开门,跟着又见有人把油灯点亮。 过来开门的是大哥,见面问道,“刚开完会?” “嗯呐。”老三说。说完,跟着大哥进了里屋。 大嫂问吃了没有?老三说跟工 作队的人一块儿吃了。顺口说道,“把灯吹了。” 大哥过去把灯吹灭。屋里漆黑,只剩下孩子们的呼噜声。 几个大人开始在黑暗中说话。 “大哥,明儿个要开斗争大会啦。”老三说。 老大听过,浑身开始发软。这事,这几天他曾听说过,说是有的村子,斗争会上,地主富农还挨打了。 不过眼面前,这事由老三亲口告诉他,还是让他 有些害怕,好在这会儿灯吹灭了,没人看见他脸上难受的样儿,过了一会儿,缓了缓神,才问,“成份划完了吗?” “划完啦。” “把我划成什么?” “富农。” 听过这话,老大心里稍稍安实些。毕竟没划成地主,这就不二五眼。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挖了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又问,“划不成中农吗?” 真是人心难填呀。老三听过,有些生气,说,“哥,你是咱吴家沟土地最多的大户,这回不把你划成地主,我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啦。” 停了停,又说,“这些日子,我跟工作队的人在一起,听了不少边外那边早先土 改的事,吓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呢。 “那边,当初是国 共两 党割据,穷人占在共 产党这边,富人占在国 民党那边,国 民党来啦,富人得势;共 产党来啦,穷人得势。 “后来穷人担心国 民党一旦回来了,会遭报复。土 改时,干脆来了个斩草除根,一个村子,只要被划成地 主富农,不管老幼,一律打死,连刚生下的孩子也不放过。 “或者把一大家子装进麻袋,乱棒打死后,挖坑埋掉;或者一大家子捆绑起来,挖坑活埋;还有更歹毒的,大冬天,挖个坑,给你埋上,只露出个脑袋。夜里上冻时,往你头上浇水,等到天亮,你脑袋冻成了冰垞,再拿镐头,在你脑袋旁边用力一敲,脑袋就掉了下来” 老大听得心里惨得慌,也不再抱怨富农成份了,不待老三讲完,赶紧说道,“嗨,都是命呀。” 慨叹一声,随口又说,“中,富农也中,总比划成地主强些。” “明天早上张榜公布成份,晌午开斗争大会,下午就要抄家,你没有什么打算吗?”老三问。 “嗨,都到这份儿上啦,打算有什么屌用?死猪不怕开水汤,该死该活屌朝上,由他们来。”老大说。 “话不能这么说,”老三开导大哥说,“凡事,都在人为,做得好不好,是一码事;主动不主动,是另外一码事。” “这话怎么讲?”老大问,“大哥眼面前要是干点什么,还能把我这个富农,改成了中农不成?” “那倒不能。”老三说,“不过你要把一些事做好啦,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也好在工 作队那儿,张嘴替你说话。 “就说明儿个抄家,估计工作队的人来了,大哥家的大牲口,大车,囤子里多出的粮食,一准是保不住了。说不准,还会有别的东西,一块儿让抄家的人抄走。 “可是,大哥要是主动一点,明个一早,就套上车马,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拉到工 作队那儿,再把地契和家里的大洋,一块儿带去,交给工 作队,这就是主动了,起码能得个态度好的名声。 “我想,杜队长看在这一点,不至于再派人来抄家了。往后再遇上什么事,也会想到这一点,你说是不是?” 经老三一通点拨,大哥似乎也开了窍。 大嫂也在一边攒掇,“老三说得在理儿。这老话说得对,君子不与命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该如此,就照老三说的做。” 看看大哥两口子也看开了,老三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大十二分不情愿地套上马车,把囤子里粮食挖出一大半,装到车上。从柜里拿出地契,又把钱匣子里的大洋,抓出几把,用一块布包好。 剩下的,装进一个坛子里,到猪圈边挖了个坑,埋了进去。又在上面盖上土,踩实后,又往上面撒了些尘灰,看不出有什么新挖的痕迹,才放心地回屋,把地契和大洋揣好,赶上马车,往工 作队那里去了。 到了那里,见更房外面的土墙上,张贴了一大排毛纸,最前面的几张,是中 央颁布的土 改条例;接下来的,是工 作队发布的土 改公告;再接下来的几张,是吴家沟各类成份划分的布告。 一大群人挤在布告下,搜寻着给自己划定的成份。 老三昨晚已把自己被划定的成份告诉了他。老大也就没像别人那样,在几大张布告里乱找,只往富农成份那张上扫了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心里一下子凉了下来。 想想昨晚老三嘱咐的话,调整了一下心情,转身回到车边,把车赶到更房前的停下,满心狐疑地走进更房。 到了里面,见老三正坐在桌后写着什么。老大低声咳了一下,老三听了,抬头见大哥手里拿着鞭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说话,只拿笔冲里屋指了指,老大就明白了。挪着脚步,往里屋走。 到了里屋,见杜队长正在看一份文件。老大走到桌前,干咳了一声,杜队长就把文件放下,抬头看了看老大,刚要问“什么事?” 老大就把昨晚老三教他的话,不太流利地说了一遍,“杜队长,我叫吴福贵,一早过来看了告示,看见我被划成了富家。 “我看告示上说,被划成富农的,家里的土地得没收,多余的粮食得没收,家里的财产得没收。 “看过了,我就回家,照着告示上说的,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挖了出来,装到车上,又把家里的地契和大洋,一块儿拿来,都在这儿。全都上交给工 作队。” 说着,老大从怀里掏出两个布包,放到杜队长的桌子上。跟着又说,“车马和粮食,都在外面,我想让杜队长验收一下。” 老大这一通说道,可把杜队长弄得有点发懵,心想自己搞土 改工全已经几年了,各类地主富农,也见过不少。以往那些地主富农,一听说自己被划成地主富农了,都千方百计地跑到工 作队来,找出各种借口,痛哭流涕地替自己辩解,喊冤叫屈。 实在躲不过,也回到家里,千方百计地藏浮财,避灾祸。 像眼前这位,得知自己被划成了富农,不但不狡辩,还能心甘情愿地把家产,主动上交到工 作队的,杜队长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杜队长一时失了主张,不知这会儿该站起来,向这位富农表示感谢?还是称他为同志?还是对他来这里上缴财产表示欢迎? 到底是队长,遇事能显出老成。一时拿不出主意,却也没显露出心里的慌惑,板着脸坐在凳子思忖了一会儿,喊过另一位工 作队员,“小王,你过来一下。” 站在门边的小王,听队长喊他,走了过来。 杜队长指了指老大放在桌上的地契和大洋,跟小王说,“这是富农吴福贵上缴的家庭财产,你清点一下,封存入账。” 说完,杜队长才站了起来,走到老大面前,板着脸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吴福耀同志的哥哥,是?” “是。”老大直耿耿说道。 “这么说,你对我们党的农村土地改 革工作,还是支持的。你的表现不错,我要对你的做法提出表扬。希望你的表率作用,能给吴家沟其他的地主富农,起到感化作用。 “你这样做,也说明我们推选吴福耀同志,出任吴家沟村农委会主任,是完全正确的。也希望你今后,仍然配合我们的工作。” 杜队长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是老大爱听的。直等杜队长说他现在太忙,让老大回去,老大才有些失望地回家去了。 从工 作队回到家里,老大像丢了魂儿,迷离莫勒的,不知这会儿该干点什么,一下子六神无主,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又像是猛可里遭了劫,把他几辈子积累的家产,一朝席卷得干干净净。整个大脑,这会儿就像希望堕胎后的子宫,空空荡荡的。 怆然间,又像一场大病袭来,掏空了他的身子,两腿发软,浑身无力,额头直冒冷汗。 这会儿,见了谁,他都想大哭一场,倾诉自己内心的冤屈。 中午老三回家,见大嫂正在猪圈边喂猪。 老三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正要把中午要开批头会的事,告诉大嫂。看大嫂眼角发湿,知道大嫂刚刚哭过,心里一阵发酸,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老三走过来,大嫂停下手里的猪食瓢,一脸哀怨地望着老三,低声说道,“他三叔,倷哥八成不行啦。” 老三听了,头发差点没竖立起来,惊瞪着两眼问道,“俺哥怎么啦?在哪?早上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他强装的。”大嫂说,“自打从工作队回家,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嘴里不停地嘟嘟念着。家里,院子,不停地出出进进,来回转悠着。就像早年他爷,丢了车马粮食那会儿一样。我看那架势,怕是挺不过去啦。” 老三听过,越发害怕起来,问道,“俺哥在哪?” “转悠瞌了,这会儿在炕上躺着呢。” “我去看看。”说着,老三到了上屋。 进到里屋,老三见大哥躺在炕头大喘粗气。 见老三进屋,也不起身,麻达着眼睛,问了一句,“老三,咱家那些地,还有早上我拉到工 作队的那些东西,真的再拿不回来了吗?”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哥还能说出这话,老三一时无语。 见老三不说话,大哥两行泪水,从耳边流下。瘪着嘴,像个受委屈的婴儿,抽泣起来。 第149章 分了 看大哥这副熊样,老三一时火儿从心底起。瞪着大哥看了一会儿,慢慢开口说,“大哥,你真的背扣呀!跟咱爹一样,看不开事儿。 “我想问你一句,你成天拼死巴命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钱买地,到底图的个什么呀?八成到今儿个,你也没想明白。 “咱爹活着时,不管他真想明白了,还是假想明白了,反正我还不闲地听他说,要攒钱买地,当个大财主,将来不用干活儿啦,坐在家里收租,就能过上阔日子。 “后来呢,他原本可以不用干活,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他呢,还是对家里人苛毒得煞实。 “想想咱小时候,让咱爹给卡搭得什么样啊?吃没得好吃,穿没得好穿,天天让他逼得,牲口一样下地干活儿。一想到这一块儿,我就替咱死去的妈伤心。 “后来呢,咱爹死了,又轮到你啦。成天攒钱买地,省吃俭用的,看孩子和俺大嫂,让你给卡搭的。我就不明白啦,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不好吗?你干什么非得成天巴巴唧唧的,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早先,我看不惯你那些做派,却说不出个子戊卬酉。这阵子,和工作 队成天在一起,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不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都是因为有一伙儿像你这种人在捣腾的。 “我看这共 产党搞土 改,真的挺好。就是要把像你和咱爹这种人的棱角,给砍掉,让大伙儿公公正正地过上平平静静的生活。 “省得让你这样的人,把村里搞得硌硌楞楞的,弄得人成天你攀我比的,心里不畅快。” 说了这些,看大哥还是没什么反应,老三接着说,“我可把话撂这儿,我这些日子,天天和工 作队在一块儿,多少摸着了一点他们的脾气,你可千万别招惹他们,真要惹着了,他们还真就不惯你的臭毛病。 “耽会,在更房前开斗争大会,斗争汉奸、地主和富农,有你一个,你赶紧过去。不去,要是让工作队的人到家来绑了去,那我可救不了你!” 你还别说,老三算是摸准了大哥的脉理,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大哥听过,心也不堵了,气儿也喘匀了,头也不迷糊了,身上也有劲了,从炕头爬了起来,直勾勾望着老三,问道,“会不会挨打?” “杜队长和我都在场,会前,杜队长要宣讲大会的纪律,估计不会让他们动手。”老三说,“你又不是主角,吴小保官和四斜子他们几个,才是主角。你去了,只是陪斗,只要不多嘴,估计没什么事。” 老三进屋时,大嫂也跟着进来了,一直在门后听着。见丈夫让老三训了一通,精神头好了一些,才安下心来。 见老三又嘱咐丈夫,大嫂忍不住,跟着叮嘱道,“你再别老念叨家里的地和车马啦。” 老三该说的话说完了,见大哥这会儿精神头挺好,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回村委会去了。 更房前聚满了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临街的墙上,用白色的方纸,写着“斗 争汉奸、地主、富农大会。”墙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后放了一条板凳。 估计村民都吃过晌儿,要批斗的人已到齐,杜队长和老三,先后走到长条板凳前坐下,两个穿制服带枪的工 作队员走来,站在杜队长和老三身边,会场一下子就肃穆了。 杜队长看看村民差不多到齐了,站了起来,先干咳了两声,开口讲话。 大抵是宣讲了一些党的农村政策,这次土 改的文件精神,揭露了一些地主富农剥削压迫农民的道理,鼓动村民们大胆地揭发批 斗。 看看该讲的话,已讲得差不多了,杜队长喊了一声,“把汉奸、地主、富农押上来!” 跟着就看见工作队的人,带领一些出身贫苦的村民,把吴家沟的汉奸、地主、富农押送到杜队长和老三的前面。交给村民们揭发批 斗。 起初,吴家沟人还有些发懵,不知该怎么揭发批 斗。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有人走上来揭发批 斗,杜队长又站起身来,鼓动大家,“乡亲们,不要担心害怕,有党 和政 府替我们做主,任何人都别想变天翻卦了。 “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的日子到了,反动派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大家过去,遭受这些人欺压的种种不幸,现在全都可以大胆地说出来!” 这种鼓动很有效,杜队长话音刚落,小铁蛋就走上前来,径直走到老大跟前。背着手站着,眼睛盯着老大,冷笑两声,怪声怪调骂道,“你个驴进的,瞅你那熊样,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看早先把你嘚瑟的,仗着家里有俩屄钱,这吴家沟放不下你啦?你说,妈了个巴子,我到底偷没偷你的玻璃球?妈了个巴子,你个驴进的,你真能凭空诬赖好人,硬说俺偷了你的玻璃球,俺真的连见都没见过那玩意,你就赖俺偷了,还要揍俺。 “等叫俺压到身下,俺还没稀得动手呢,倷家那个老鳖糕子,就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打俺,把俺打得鼻口潺血,什么东西? “妈了个巴子,倷家那老鳖糕子,幸亏死得早,不的,今个儿他要是还活着,俺非剥了他的皮!看今天谁还敢护着你?你个驴进的!” 小铁蛋说这话时,也不忘斜了身后的老三一眼。 老三听出来,小铁蛋这会儿说话,夹枪带棒,不忘刺他一下,看来早年和他家结下的冤仇,在他心里一点都没消减。只是在今天这种特殊场合,听他说出这种带刺儿的话,也不好和他去争辩,只好忍着。 小铁蛋刚刚说的,这偷玻璃球的事,是老三七岁时发生的。那会儿,他和大哥二哥都在公学堂上学,小铁蛋跟着他爹大老陈,在他们家扛活儿。 那玻璃球,是大哥翻纸牌,从狗剩手里赢来的,视为珍宝,不肯让别人动。二哥眼气,趁人不备,偷到手里,却又不敢拿出来玩,藏到墙缝里。 当时大哥找不到小玻璃球,正要急眼。二哥就说,是小铁蛋偷了玻璃球,撺掇大哥往小铁蛋要,还要到小铁蛋家去抄家。小铁蛋不让,二人就打了起来。大哥吃了亏,二哥就去喊爹出来,打了小铁蛋。 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不想小铁蛋今个又翻出了旧账。 吴家沟人听小铁蛋骂了这些,还是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老大和老三,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正这功夫,看小铁蛋骂声停下,三吊歪老婆沉不住气了,风风火火走到四斜子跟前,指着四斜的鼻子骂道,“你这拉黑血的,也有今天!你可把俺家害苦啦。知道不? “早先,仗着倷家有钱,又是开烟馆,又是开宝局儿。得便儿就勾引俺当家的往倷家跑,到底沾上了大烟,把家都败光了。 “末尾,赊你几个钱儿,看把你急的,成天像要账鬼似的,往俺家跑。逼得俺当家的没办法呀,晚上跑去偷人家的鸡,结果就让人捉住了,挨了打不说,还给关进小鼻子的大狱里。 “得亏老毛子军队来了,光复了,小鼻子投降啦。不的,俺当家的这会儿,早就在地下变成骨头碴啦!你个拉黑血的,真下得儿狼眼儿啦,邻邻居居的,你弄那大烟,害了多少人家?” 杜队长原本,想让吴家沟人揭发出一些汉奸、地主、富农干过的坏事,来教育大家,巩固土 改工作的成果。 没料想,让小铁蛋和三吊歪老婆一通波骂,把大伙的思路带偏了,弄得村民们哭笑不得,只好草草结束斗 争大会,布置了下午抄家的工作。 抄家工作也进行得顺利,半下午,抄来的东西,都拉到了更房前。 接下来,开始分东西啦。 听说不花钱,就能分得一些东西。吴家沟人就来了精神,从家里拿着麻袋、面袋,夹在腋下,早早到了更房前。 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无偿分东西,也是按照成份来的。只有贫农以下的人家,才能领到东西。 这次划分成份,贫农以下,在吴家沟,只占三分之一,多数是下中农和中农。这样,那些下中农以上的人家,听到消息,就有些丧气,夹着庥袋回去了。有资格分东西的人家,趾高气扬地排起队来,咧着嘴角笑,等着分东西。 粮食是按人头数分的,车马农具,是按户分的。 粮食用称,这好办。车马农具,不大好办,就用抓阄的办法。 地主富农家多余的房子,也要分,分给那些无房的贫雇农。 吴家沟本村的贫雇农不多,工 作队征询了长年在吴家沟大户人家扛活的长工,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分到田产房子和农具,在吴家沟安家。 那些长年在吴家沟大户人家扛活的长工,多半是在老家过得不好,才出来扛活的。 在吴家沟扛了多年的活,对吴家沟也有了感情,知道吴家沟的地挺好。听说能平白分到田产房子和农具,不乐意的,是傻子,大多说要留下。 长工老赵就留了下来,分得了东家的门房,一辆花轮车,外加两百多斤粮食。 老三是雇农,又是农会主任,仍旧想住在原先住着的大哥那三间西厢房,这点想法,工作队哪会不答应? 抓阄时,手气也好,抓到了大哥缴来的辕马。 傍晚,老三叫长工老赵,把辕马套在老赵分得的花轮车上,拉上二人分得的粮食,回家去了。 回到家,把牲口卸了套,老赵把辕马拴进马圈。这马圈,眼下已归到长工老赵的名下了。 辕马从早上赶出去,一天没吃草料了,这会儿饿得直打吐 噜。老赵在老大家扛活,常年帮东家伺弄牲口,见辕马这会儿四蹄乱动,直打吐噜,知道是饿得不轻,赶紧撮了一箩筐马草,倒进马槽里。辕马紧着低头吃了起来。 大嫂见老三和老赵赶回一匹马,还有一辆花轮车,误以为是工 作队,对丈夫一大早,就把家里的车马、粮食、地契交出去的做法满意,这会儿奖赏他们这些车马。就把这想法告诉了丈夫。 中午开过批 斗大会,老大回家,又转不过弯了,垂头丧气,胸闷气短,一个人躺在炕上怃憷。 这会儿,听妻子这样说,心里透了一点亮。紧着起身,到了下院,走到老三屋里,想证实一下。 “怎么回事?”老大问,“我听倷大嫂说,刚刚,你和老赵,把辕马和大车赶回来啦?” “赶回来啦。”老三猜出大哥的心思,直耿耿说道,“那辕马是我抓到的,车是老赵抓的。老赵分了你的门房,外加马圈;你那东厢房,分给小铁蛋啦,估计这两天,他就能搬过来。还有这西厢房” 老三一点也没顾及大哥的感受,只管把事情照实说出来。 不待说完,老大的头往后一仰,身子前倾,一大口血,吐了出来。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老三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了大哥,另一只手拦腰抱住,慢慢扶着大哥坐到板凳上,急着问,“大哥,你怎么啦?怎么啦?哪不舒服?” 大哥这是一连多天悲愤郁闷,肺里淤了血,刚刚受了老三这些话的刺激,急火攻心,一时积血崩裂,吐了出来。 你还别说,这一口血吐出,老大心里反倒舒畅了一些。怕老三笑话,摇了摇手,说,“没什么,就是这两天,受了点风寒,有点咳嗽,带出血来。” 说完,摇晃着起身,回去了。 老三自然不信。 不过这会儿,却也真就想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开导大哥。望着大哥的背影,老三心里一阵发酸。想想一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拼死拼活,攒下这些家底,如今无缘无故,平平白白就让人家分去了。 这事,搁谁,心里能摆平呀?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眼下就这么个形势。大势所趋,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眼下只能巴望 着大哥,自祈多福。 老三这阵子太忙。 这不,明天又要分地了。 一早起来,老三到了工作 队,检查昨天分派人做的丈量土地工具,是不是结实可靠。 因为没有先进的仪器,工 作队只好找来一些长麻绳,再用尺子测出一米的长度,然后再根据一米的长度,在长麻绳上打出一百个结,这样,才有了勉强能量出一百米长的米尺。 第150章 寻旧情 土 地划分,是严格按照人头数进行的,每人三亩,多退少补,不按成 份。 在这之前,地 主富农的土地,已被全部没收。收缴来的地契,也一把火烧光。现在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重新划分。 工 作队带领一些这些天表现积极的村民,抱着写有户主姓名的木桩,跟在杜队长和老三身后,把一块块地,丈量后,分给各家各户。 分完一块,就在地头钉上写有这户人家户主名字的木桩。跟着就有村民,拿镐头在木桩旁刨一个坑,搬一块界石埋下。 这个工作太繁琐,一连忙了几天,分地的工作才完成。 小铁蛋虽是贫农,家中却有他爹活着时治下的三亩地。按照这次土改政策,属于不补不退的那一类。 分完地,小铁蛋心里老大不爽。想想好容易赶上一回土 改,却一分地也没分到。反倒是那些有房有地的人家,这回占了家里人多的便宜,多分了不少地。 小铁蛋一连往工 作队跑了几次,问杜队长,是不是把上级的土 改政 策领会错了?像他这样无房,家里只有三亩薄地的典型贫农,怎么会分不到一丁点儿地呢? 杜队长耐心地拿出上 级的文 件,指着上面的字儿,逐字逐句地念给他听。最后笑了笑,说,“贫农更应拥护党的政 策。你也别抱怨。谁说你在这回土 改中,没得到一点好处啦?你不是分得三间房子吗?” 不错,小铁蛋确实分得了三间房子,就在老三家对面,原先大哥家的三间东厢房。 听完杜队长的解释,小铁蛋满心狐疑地走出工 作队,心里还是不爽,有些不情愿地把自己的行李,从拴柱家的场院窝房搬出,搬到自己分得房子。 小铁蛋的家当也简单,一床多年没洗过,油光发亮的被子,一口铁锅,一把菜刀,一把刀铲,一个大陶碗,一双筷子。这些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搬家时,也不用求人,一个人,就绰绰有余,轻轻松松地搬进了新家。 甚至把家搬完,也丝毫不觉得累,还能轻轻松松地从新家里走出来,心情愉快地在院子里蹓跶一圈,好像从前是这里的主人,这会儿,正在察看老宅的变化。 见到刚把家搬来的老赵时,十分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嘿,老赵,咱们是邻居啦!往后常过来串门儿呀。” 老赵听说过,小铁蛋和东家,早年有过节。那天中午开批 斗会时,小铁蛋自个儿也在大会上讲过。 老赵在东家当了几年长工,虽说和东家没结下什么友谊,却也端了东家多年的饭碗,大面上还说得过去。眼下又分了东家的房子,家里这回又分了不少地,就觉得这些外财,和东家有某种联系,心里总觉得好像欠着东家什么似的。 见小铁蛋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便觉不妥,低声虚应了几句,赶紧回屋去了。 小铁看出老赵不爱搭理他,也不再多纠缠。回身见老三从屋里走出,觉得又有新话题,迎上前来,冷笑道,“三胖子,这回,你可算撞上大运啦!” 老三平日就看不上小铁蛋。不光是因为他们两家,早年有过节。前几天,批 斗大 会上,这小铁蛋上去骂大哥时,还不忘捎带着,把自己早就过世的爹也带累出来,让老三心里不痛快。 更主要的,是小铁蛋自打他爹大老陈走后,开始败家了,成年在外面拉帮套。人就变得下流了,成天一副色迷迷的嘴脸。说话时,三句不离本行,肯定会带出荤味。 最要命的是,这人的心态变坏了。对任何人,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敌意,总爱在背后拨弄是非。 “我撞什么大运啦?”老三听小铁蛋说话不中听,冷着脸问。 “嗨,这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小铁蛋怪声怪气说道,“早年地主家的儿子。分家后,抽上了大烟,把家抽败了,都溜墙根儿,插狗牙啦! “末了怎么着?赶上工 作队来啦,土 改啦,硬是成了雇农,还当上了村农会主任。你说,这要不算撞大运了,还有什么能算撞大运?” 说完,嘿嘿笑了一会儿,又说,“你说,这天底下的事,上哪说理去?” 老三气得满脸涨红,牙根儿咬得发痒。冷眼看了一会儿小铁蛋,慢慢说道,“你要是觉得挺好,你也去抽大烟!” 小铁蛋看出,这会儿,他把老三的火儿给拱起来了。却也知道老三这会儿,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毕竟老三是村干部,听群众说几句闲话,又能怎样? 见老三这样说,小铁蛋淡咧咧笑了笑,仍话里带刺地说,“不成呀,咱是穷人家出身,哪里有钱去抽那玩意?不过眼面前也行,能分得这么好的房子住,也挺知足。” 说完,转身回屋了。 老三气得不行,却又拿小铁蛋一点办法没有。气呼呼出了门,往更房那边去了。 吴家沟的土 改工作大致结束了,剩下的是扫尾工作和村中组 织建设。 杜队长见老三来了,拿出一张纸,上面油印几行字,递给老三,说,“为了培养农村干部,县里决定选派一部分农村干部,到县里参加培训班。我给咱们吴家沟争取的了一个名额。这次,就你去参加。这是介绍信。 “你明天一早,带着介绍信,到乡公所集合,由乡公所统一组织你们到县里。 “这次去了,一定要好好抓住机会,把党的农村工作精神学到手。这样,将来在吴家沟,领导农村工作,才不会出差错。” 老三接过介绍信,心里生出一些激动,觉得自己这阵子,跟着杜队长开展的土 改工作,挺值。刚刚在自家院子里,受的小铁蛋那一通气,也消散了不少。 “另外,吴福耀同志。”杜队长又说,“眼下,我们在吴家沟,打算在出身好,有向组织积极靠拢的村民中,突击发展一批党 员,建立党的农村组织机构,巩固党的农村工作成果。 “做为吴家沟的领头人,这种时候,你可不能落在后面,是不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向组织递交入 党申请书?” 这事,老三也曾想过。一个农会主任,不是党员,往后还怎么在村里代表党组织发声? 眼下经杜队长提起,老三说,“我现在就可以向组织申请。” “这就对啦。”杜队长满意地笑了笑,从上衣口袋,取下自来水笔,又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递给老三。 老三接过,在板凳上坐下,把这些天在心里打的腹稿,一笔一划地写到纸上。 写好,看过几遍,觉着没什么不妥,才交给杜队长。 杜队长接过老三的入 党申 请书,看了一遍,满意地放进了抽屉里。 培训班在县委礼堂举办。参加培训的村干部,统一安排住在县招待所,两人一个房间。 负责培训的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一日三餐的饭票。吃饭时,参加培训的人,拿着饭票,直接到招待所食堂吃饭。 招待所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单散发出洗涤后的清香,躺在床上,既舒服,又爽快。 食堂的伙食也好。到底是县城里的厨师,做的菜,味道果真与乡下厨师不同,色香型味都好。 自打戒了大烟,老三多年没吃过馆子了。如今在招待所,又体验到早年吃馆子的感觉,心里极得意,觉着跟共 产 党走,真的不二五眼。 眼下,让老三闹心的是,每天睡觉前和早晨醒来后,总要在床上胡思乱想一段时间。 说心里话,到城里来,是老三犹豫了多少年的一桩心事。 自从最后一次到三家子村岳父家里,让一群舅嫂们打了出来,老三就想到城里来找于丽华。 只是那会儿,父亲又给自己说了一房媳妇。于丽华正是为了这事,一气之下,才到城里纺织厂工作的。 老三担心找到于丽华后,不知怎么跟于丽华解释。何况当时木已成舟,百口莫辩了。就把进城的想法放下了。 后来,家分了,老三又想进城来找于丽华。可那会儿,老婆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老三哪还有脸来城里找于丽华? 又后来,老婆死了,老三又想到城里来,找于丽华说说自己的心事。可那会儿,儿子宝平都一岁了,要是真的见到于丽华,怎么张得开口呀? 再后来,小鼻子跑了,自己的大烟也戒了,老三又想到了于丽华。可是那会儿,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只能给大哥扛活,膝下又添了个小鼻子的儿子,他哪里还敢到城里来找于丽华? 这些年来,除了烟瘾上来,急着去抽大烟,净下心来时,天地良心,老三哪曾忘记过于丽华?只是时过境迁,老三越来越不敢到城里来找于丽华了。 还好,老天总算开眼,杜队长安排他到城里来学习,总算有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到城里来啦。 这些天,老三在招待所里,看见一起参加培训的村干部,吃过饭,都会结伴上街,回来后,又会讲起在街上见到的稀奇事。 老三听了,心里也痒,也想和大伙儿一块儿上街看看,却又没有勇气。常常是刚走出招待所的门,心里便生出胆怯,不敢到街上走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上街后,会碰上什么熟人。 说来也怪,心里越是不敢,越是想去。 到底在一天傍晚,吃过晚饭,老三忍持不住,一个人出去了。 为了迈出这一步,老三这些天,给自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一个人低着头走路。他相信,只要自己低着头,别人就认不出他。 老三知道,于丽华当年,是到纺织厂上班的。那家纺织厂,是小鼻子开办的,小鼻子在时,叫作亚细亚纺织株式会社。共 产 党接管后,收归国有,眼下叫国营纺织厂,在城东,离招待所有六里路。 六里路,对老三来说,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抬脚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老三到时,工人刚刚下班。 这家工厂挺大,一万多工人。下班后,住厂的工人走出大门,径直往职工宿舍去了。家住城里的工人,大多骑着自行车,从厂大门出来,直接回家。 老三猜想,于丽华大概早就结婚了。 看见工人们成群结队地走出,老三赶紧在厂门对面的一处房角后躲起,张望着厂门口那边,巴望着能看见于丽华。 这回失望了。直等门卫关上工厂大门,老三也没见着于丽华。 会不会是于丽华结婚后生了孩子,这会儿正在家里带孩子?回去的路上,老三寻思着。 要是于丽华真的成家了,他的丈夫,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于丽华眼下过得开心吗?会不会因为于丽华早年和自己结过婚,丈夫会对于丽华不好呢?要是于丽华真的成了家,这会儿,她有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一准都乖? 直等回到招待所,老三满脑子还在胡思乱想,晚上也失眠啦。第二天在培训班上,竟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天,匆匆吃过晚饭,老三又往纺织厂去了。还是没能见到于丽华。 以后的几天,老三吃过晚饭,就往纺织厂那边走,竟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功课。只是每回都无功而返。 直到培训班结束,也没看见于丽华。老三心里恨恨 地收拾行装,回去了。 工 作队的工作已进入收尾阶段,打算一两天内就撤离。 老三回来时,杜队长找他谈话,说已把老三的入党申请书,交到了乡党委。入党的事,以后由乡党委决定。 另外,地方政 府已经建立,以前的乡公所,就是现在的乡政府。各村也都推选出新的村长。吴家沟,由村民推荐选举,一致决定,让他来当村长。 农会主任都干了,也不在乎一个村长,老三听过,也就没说什么。 工作队撤离的前一天,在村里张贴了布告,宣布了这一决定。 或许小铁蛋说的是对的,老三真的撞上了大运。甚至连老三自己都说不清,他到底得到了哪路仙家的垂顾?彻底打通了命运的任督二脉。官运亨通得不行,村级乡官的帽子,能像冰雹一样往头上砸来。 第151章 老三履职 这不,两个月后,乡党委又叫老三到乡里去,一块儿还带上西街口的大驴子和康德贵。 早年,康德贵长年在吴老六家扛活。工 作队进村时,找他谈话,问他愿不愿在吴家沟落户。 听说能分到房子和土地,康德贵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土 改时,真分到了十八亩地和四斜子家的三间厢房,康德贵就回老家,把家里的六口人,一块儿带到了吴家沟。 康德贵长年在吴家沟扛活,知道四斜子为人不善。如今分到四斜子的房子,心里肯定不安实。 家搬来后,就和工 作队走得近乎。平日有事无事,大事小情,都会鞍前马后的,到工 作队里照应。像早先就跟工 作队的人熟络似的。工 作队要在村中发展党员,自然就先想到了他。 至于西街的大驴子,那还要从老毛子军 队进村时说起。 大驴子家在吴家沟,属于半耕半猎。几辈人守着十来亩地,不增也不卖。农闲时,就扛着猎枪进山打猎。 吴家沟地处辽南,多丘岭,山林稀少,大型野兽不多,打到狼和野猪,是多年不遇的事。平日多是猎获些野鸡野兔之类的小东西。 虽无搏杀巨型猛兽的刺激,架不住就好这一口儿。每到农闲时,大驴子就扛着猎枪上山转悠。一冬天,总要磨破一双靰鞡底。 猎获的野物,自家吃不了,拿到集市,也能换回些零花钱。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自在。 可惜这种安逸的日子,让老毛子给毁了。 第一批老毛子军 队,军 纪太差,跟土匪没什么两样。奸淫抢掠,袭扰村民,坏事干尽。 一天夜里,一群老毛子士 兵,打算袭击西街口的大驴子家。家里的狗狂叫不已。 老毛子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又有枪,毫无惧意,仍想翻墙入户。 情况危急,眼看一个老毛子已经爬上墙头,就要跳进院里,大驴子藏在门后,端枪朝那老毛子搂了板机。 大驴子常年打猎,属于抬手见红的那一种,差不多举枪就有。 一声枪响,那老毛子就掉下墙去。其他老毛子见主人动了家伙,开始害怕,顾不上别的,抬上受伤的士 兵,撒腿逃回了兵 营。 自知理亏,再加上大驴子的枪,装的是散弹,距离稍远,不至于致命,老毛子也就没追究。 以后这群老毛子,就收敛了不少。 大驴子虽说常年打猎,在他枪口下丧命的小动物,不计其数。不过枪口朝人,还是头一回,心里总也不安适。 工 作队进村,宣讲的是中 苏友谊,大驴子担 心工 作队会翻出这笔旧账。 先下手为强。大驴子就开始主动跟工 作队的人,套起近乎。 不料工 作队压根就不提这个茬儿,还以为大驴子,是在积极向组织靠拢呢。在培养发展党 员时,自然就想起了大驴子。 老三他们一行三人,到了乡里。乡党委书记接待了他们,郑重宣布,经组织长期考察,反复研究决定,批准他们三人的入党申请。 从今天开始,他们三人就是中 共预 备党 员了。考察期为一年,如无意外,一年期满后,他们将转为中 共正式党 员。 听了书记的宣布,三人都激动得浑身打哆嗦。 不待三人激动稍减,书记又宣布,鉴于吴家沟现在已有三名预备党 员,根据我党的组 织章程规定,吴家沟村已具备设立党 支部的条件。 经乡党委研究决定,任命吴福耀同志,为吴家沟村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吴家沟村党务工作,等预备党员转正后,组织上再做安排。 乡党委书记宣布这项决定后,征询了康德贵和大驴子的意见。 二人都表示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 其实康德贵和大驴子,也知道这种征询,不过是组 织上给他们面子,外行人都能理解,书记这种活儿,叫一个文盲干,肯定是不合适的。 康德贵是文盲。 大驴子虽说早年在小鼻子的公学堂里,上过一年学。却禁不住小鼻子先生的大耳掴子。 上过一年后,就死活不再上了。如今肚子里,仅剩下一句小鼻子的鬼话,闲着没事儿,大驴子还动不动拿出来,在孩子们面前显摆:“狗哈腰,狗宰你妈死!” 看看二人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老三头上,又加了一顶官帽:吴家沟村党支部书记。 三顶乡官帽子加在头上,老三一点儿都没觉得身子重了,反倒觉得浑身挺轻松,走路时,两腿飘轻,甚至又找到了早年到三家子村,去约会于丽华的那种感觉。 讲真,这是老三一辈子最展样的时光。 这一点,你从吴家沟人的眼神里,就能感受得到。 较比而言,老三是吴家兄弟三人中,在村里人缘最好的一个。吴家沟人平日见了,也乐意跟他打招呼。 可从前那种打招呼,跟现在见面时的打招呼,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招呼。 早先,村里人跟老三打招呼,脸上也带着笑。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那眼里闪露的,分明就是鄙嘲讥讽,或者还有一丝的怜悯。 可眼下呢?情况明显不同了。虽说见面打招呼时,吴家沟人的脸上也带着笑,笑得也是不太自然。可那眼里闪露的,却是显而易见的嫉羡妒恨,甚至还带有那么一点点的畏惧。 在吴家沟,老三辈份挺大,不少上了些岁数的人,都是他的侄孙辈,见了面,论辈份,都得叫他一声叔,一声爷。 在早,吴家沟人都把这种辈份淡忘了。关系不错的,平日见了面,顶多也就问声“逮了吗?”算是打了招呼。 至于背地里,提到老三,一般都称他三胖子,或者连三胖子也懒得叫,直接称他三大烟鬼。 眼下却不同,吴家沟人很快就重新捋清了辈份,见到老三,也都知道叫三叔,三爷啦。 除了三叔三爷,眼面前,叫得最多的,还是主任,书记,村长这些个官称。 到老三家的人也多了起来。来访的目的也五花八门。 有些人看准了,共 产党已坐稳了天下,想积极靠拢组 织,没事就来找老三谈心。 有些人有事来求老三帮忙。 有人和邻里闹纠纷,自己摆不平,来找老三求个公道。 有两口子打架,没打出头绪,找老三来给清断家务事 老三家,一时成了吴家沟的公堂。 吴家沟人,平日生活在偏远的山沟里,对外面的大事,一般不怎么上心。倒是对自己家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心得了不得。 遇事往往爱较真儿,不争出个子午卬酉,不肯罢休。常常会为争一口闲气,豁出命去。 小鼻子逃跑,老毛子来了,吴家沟人受到不小的惊吓。那阵子,吴家沟处在无 政 府状态,大伙倒也相安无事。 自打工 作队进村,建立了全新的农村组 织,各种各样的乱杂事,就又冒了出来。 如今知道老三是村里的掌事人,遇到事情,就都来找老三。 老三平日不喜欢多事。奈何眼下身兼数职,是党的农村工作带头人,见村民找来了,也不好推托。 可要让老三理断这些乱头事,老三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事情理不出个头绪,村民就又来找他。 过了几天,老三就有些烦了。再见到村民来找他说事,就没有最初的好脸色了。 直到三犟眼吴德牛和四背扣吴德真,找到家里说事,老三反复劝说多次,仍无效果,老三的忍耐,到底突破了极限,干脆甩手不管了,把二人直接推到乡里去了。 吴德牛和吴德真两家的那点破事,是吴家沟老掉牙的故事啦。 从小鼻子在时,两家就开始打官司,至今几十年过去了,两家还没讨到一个妥帖的说法。 眼看共 产 党来了,建立了新的政 权,说是要替农民讨回公道。两家人心里,就又燃烧起了希望,纷纷找到老三诉求。 说起来,这两家的事儿,还真不算大,就为了一堵墙角。 吴德牛家住前街,吴德真家住后街。 吴德牛家的后院,就是吴德真家的街边。 吴德真家的牛车要赶出街口,就得经过吴德牛家后院的墙边。 吴德牛家后院的墙边,一直延伸到街口,在院墙西头,拐了一个直角,向房子的山墙那边砌了过去。 说起来,这个墙角砌得,真的不够讲究。 你要是盖房子,房角砌成直角,那别人说不出二话。可你一个院墙的拐角,砌成了直角,要是不碍着别人,那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这个墙角,还真碍着吴德真家走车了,这就不太讲究了。 吴德真家的牛车出街口,辕牛稍一偷懒,走一步梢道,那车轴就会挂碰到了吴德牛家的墙角。 花轮车的轴,是木制的。跟毂接触的地方,是抠出暗槽,下了铁键的,为的是车轴耐磨。 车轴其实是最脆弱的地方,发生挂碰,极易断折。何况吴德真家的车轴,已经在吴德牛家的墙角上碰折过几次了。 其实这事,两家好好协商一下,极易解决。吴德真只要把墙角拆了,改成圆角就行。 可惜的是,两家都觉得自己站在理儿上,说话时语调就不太客气,也就僵持下来,互不相让,最后没办法,走上打官司的道儿上。 从老吴保官在村里当差时,两家就开始打起了官司。老吴保官起初自己劝解,无用。 老吴保官又找来村里的处事达人大白话,连同大白话的儿子大明白,一块儿来劝。还是不中。 最后无法,老吴保官只好让他们到会上去讨说法。两家从此走上了诉路。 先是吴德真家找到了李会长。那李会长和吴德真丈人家沾点表亲。当然啦,吴德真也不是空口白牙去求托的,总要带点自家出产的东西,一只鸡啦,一篓鸡蛋啦。 结果就有了效力,李会长就把吴德牛叫到会上。仗着给小鼻子当差的威势,一通吓唬,勒令吴德牛回家,把墙角拆了,把院墙往里紧缩三尺,把原先的直墙角,改成圆墙角。 呈德牛在会上受了一通惊吓,没敢说什么,忍气吞声回到家里。 要把院墙拆了重砌,又怕吴德真家笑话;不拆,会上李会长那边又压着他。 怃憷了两天,听到了风声,说是吴德真家送礼托人,找到了李会长,结果赢了官司。 吴德牛便也打算照此办理。 恰好,吴德牛二嫂的娘家,和会上的诉讼所长沾点亲,就带上一篓鸡蛋,去求托。 结果也有效力。两天后,吴德牛被叫到会上的诉讼所。 所长公事公办,向他宣读了昭和物权法的条款。说是凡私有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吴德真强求吴德牛拆墙,实属无理之要求,不予准许。 吴德真家不服,又请托李会长。李会长发威,又逼吴德牛拆墙。 吴德牛不服,又请托诉讼所长帮忙。诉讼所长依据昭和物权法,严辞予以驳回。 两家几经暗中交手,仍旧不分胜负。倒是把李会长和诉讼所长搞疲条了。 往后再去找,二人也就不太十分上心,往往虚应几句,打发走人了事。 两家人同时感悟到,还是礼送的轻了。长期只送些鸡和蛋这类东西,把人家都整得“审礼”疲劳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两家同时开始加大了送礼的力度。 毕竟是乡下人,地里产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当官的眼里,压根就不算什么。 又送了一段时日,看看还不见效力,两家同时开始动起真格,往里面砸银子。 这两家原本是吴家沟的大户,家里都有上百亩地,就为了争这一口气,两家开始变卖家产,求人请托,不间断地花钱打官司。 十几年的功夫,上百亩田产,就剩下不到五十亩了。官司却仍没见输赢,勉强打了个平手。 幸亏光复了,小鼻子跑了,老毛子来了,两家这才消停下来。 不过也因祸得福,土 改工 作队进村,划分成份,两家都因土地不多,只划了个中农,不是斗争的对象。 两家却还不知足,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仍觉没痛快地吐出。 这不,眼见共 产 党建立了新的政 权,吴家沟有了新的掌事人,早年打官司的情绪,又开始萌动,两家先后找到了老三。 第152章 新官理政 这阵子,老三已让到家里的村民,闹腾得脑瓜老大,一见这两家人又来了,那脑袋瓜立时就像要炸了。 吴德牛和吴德真,都和老海怪平辈儿,年岁比老海怪小,老三得叫他们叔。吴德牛在家排行老二,老三叫他二叔,吴德真在家排行老五,老三叫他五叔。 人面上,老三不好扔脸子,却也不敢十分兜揽,不待他们开口,赶紧拿话堵住他们的嘴,“二叔,倷家和德真五叔家的事,小鼻子在时,就开始折腾了。 “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当年吴老保官和大白话、大明白爷儿俩,都去劝过倷。倷两家的官司,也打了几十年了,归起也没打出个头绪。 “倷两家结的疙瘩,看来真是不大好解开。我呢,虽说眼面前,共 产党往头上加了几顶官帽子,其实讲起来,还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官,顶多就是个替人跑腿儿的差事。倷两家这么难办的事,我一个小辈儿的愣头青,哪里能理顺得了? “我看还是这么办,二叔,倷两家还是到乡里去,找乡里的领导说说。那些大领导们有水平,有见识,备不住,能把倷两家的疙瘩给解开。” 一通好话,把两家人的嘴堵得严严实实,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老三的这种小聪明,一时能糊弄过吴家沟人,哪能挡住乡领导的眼睛? 果然,不出两天,乡领导就把他找去了,劈头一通训斥。 骂他耍滑头,拈轻怕重,没有担当,遇事绕道走,不能把村里出现的问题就地消化,反手推给上级,增加上级的负担,对党极不负责任,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 老三挨了训,心里委屈,想把这两家的情况解释清楚。 不料乡领导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反倒拿大话压他,说共 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吗? 这会儿,老三才体味到,敢情自己这头上顶着的官职,竟是个受夹板气的差事,心里生出老大不高兴。 想想早年吴保官爷儿俩,天天给小鼻子当差,那也不是白当的,起码每年的地税是免的,其它的好处还不算。 如今轮到自己给 共 产党当差,这地税的事儿,竟连提都不提了,年年照旧上缴。 丁点儿好处没捞着,各种乱头事,还时不时地找上门来,闹得他天天不得安生。无薪而多劳,上 边还三不动拿大话来训你,给你讲什么无私奉献。 慢慢的,老三的心就凉了下来,对村里的事,也不十分上心了。凡事只要不是上边催得紧,老三便不主动招揽。 秋天里,朝 鲜战 争爆发。 上边通知老三去乡里开会。会上,乡领导宣讲了上 边的文 件,解释了打这场战 争的目的和意义,要求各村积极响应国 家号召,动员起来,抗 美援 朝,保家卫国,支援前线。 老三回到村里,也不走家串户了,只在更房墙外,张贴了一张布告,把上 级的要求写了出来,大致有两条:一,征 兵。二,募 捐。各家各户,有钱捐钱,有粮捐粮。 这两件事,要在吴家沟落实,还真难为了老三。 吴家沟老辈人,传下一句格言: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和平时期尚难,更何兵荒马乱的年月? 至于那第二条,这就更难了。吴家沟人,平日把钱财看得比命都金贵,这如今要他们白白把钱粮拿出去捐了,这不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半个月过去,吴家沟一兵未征,一分钱没捐。 老三又让乡里喊去了。 刚一露脸,又被乡长一通臭骂。说他思想落后,对党的政 策认识不足,工作不努力,没能提高吴家沟村民的政 治思 想觉悟。 乡长说,人家别的村,都成班成排的往前线输送兵源,吴家沟却连一个兵都没征到;别的村,都捐来了成车的粮食,成箱的大洋,吴家沟可倒好,连一粒米、一分钱都没捐来。 甚至连部 队来领 兵的首 长,都觉得纳闷,怀疑你们吴家沟,现在解 放了没有? 老三挨了一通训斥,垂头丧气地回到吴家沟,又把前几天张贴过的告示,重新誊写了一遍,贴了出来。 晚上趁着孩子睡下,老三悄声出去,开始走街串户,劝说村里适龄青年报名参军;哀求富足的人家,捐点钱粮。 几天过去了,一点成效都没有。 直到第三天晚上,吴小保官到家里来,老三心里才多少透了点亮。 吴小保官父子两代,都给小鼻子当差。受家庭熏染,为人极圆滑,从不在村里仗势欺人,说话和气,也不伤人。 常年在外面跑社会,见识自然要比吴家沟人多。吴小保官父子早就看出,靠种地,发不了大财,便不在土地上留心,家里只种三十多亩地。有了钱,就拿到外面放贷,吃高利息。 工 作队进村时,原本想拿他当典型,在村里开展阶 级斗 争教育。 不曾想,察访了一段时间,在吴小保官身上,确实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在斗 争大会上,草草批了批,这事就过去了。当时,工 作队给他定的罪名,是历 史 反革 命。 后来,吴小保官私下暗访,才知道,对他这类人,上边是有政 策的。 政 策里规定,小鼻子在时当过屯长,如无大的罪行,民怨不是太大,经过批评教育,只要他们能认清过去犯过的错误,并有悔改表现,便不再追究。 想想自己早年在吴家沟,也真的没犯下什么大的罪过,吴小保官便对工 作队给自己定的历 史反 革命这顶帽子,有些疑惑。 只是鉴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工 作队在时,他也没敢露面探询。 如今工 作队走了,老三执掌了吴家沟,吴小保官就有了打听打听的想法。 另外,吴小保官也看出了,眼下,家里要是没个替 共 产党干事的人,在村里,还真的吃不开。 恰好听说村里征 兵遇上的难处,吴小保官就有了让大儿子吴宝和去当兵的想法。 这年月,只要家里有个替 共 产党干事的人,在村里就展样。 常年在官场混,吴小保官练出一身察颜观色的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平日跟人说话,语气不急不躁,声调不高不低,哪怕是牙外的话,从吴小保官的嘴里说出,也会让人感到是贴己掏心窝的。 眼下吴家沟人,见到老三,一般也都会感声“书记”“主任”“村长”什么的。可那种喊声,听了,明显叫人觉得生硬,不习惯。谦卑中,总感觉还带有那么点儿不驯服。 可这话,如今从吴小保官嘴里说出,老三听了,感觉明显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叫人心悦诚服的称呼,仿佛他已把这话说了多少年了,让人听了,顺耳,舒坦。 老三见吴小保官来了,急忙往屋里让。 吴小保官年龄比老三大,和老三同辈,平日在村里见了,老三得叫他哥。 只是前阵子,工 作队在这里,把人际关系弄挺紧张,工 作队又把他定为历 史反 革命,以后在村里见了,老三就只好回避,不再喊他哥。 今儿个,眼见吴小保官找到家里来了,老三也不好再避讳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屋里让,嘴里问道,“哥,什么事?” “那什么,吴书记,哥这两天,可叫俺家宝和给挤怼毁啦。你看哥嘴唇上这火泡,都是叫宝和那熊给气的!” 吴小保官边说,边指着嘴唇让老三看。 老三扫了一眼,看他嘴唇上,还真起了两个火泡,问道,“宝和怎么惹着你啦?哥,我看宝和那孩子,平日不挺熨贴的吗?” “嗨,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孩子。要怪,只怪哥的命不好呀。”吴小保官叹气道,“你说哥这命,真是背透了。这你也知道,吴书记,小鼻子在时,早年是俺爹当差,给小鼻子跑腿儿。 “这给小鼻子跑腿儿,算个什么好差事呀?不过是个两头儿受气的苦差事罢了。上挤下压,还得挨骂,好干吗?俺家倷大爷,也是见识短,图着年年能省几亩地税,就揽下这么个应生。 “后来,倷大爷老了,干不动啦。会上叫倷大爷在村里选个人补缺儿。那会儿,咱吴家沟,但凡有点章程的,谁看得上这个差事呀?没法呀,倷大爷叫我兜揽下这个差事。 “说心里话,那会儿,我哪想当这个差呀?真的不爱干。可倷大爷在会上跑了多年,和会上的人也熟,人家给咱脸,叫咱物色个人,俺家倷大爷哪好不给面子呀?实在没办法呀,不得已,倷大爷才叫我顶上。 “天地良心,吴书记,咱都是本家的,你凭心说,哥给小鼻子跑腿这些年,干过一件对不住咱吴家沟乡邻的事没有?真的没有。 “可工 作队来啦,硬生生给哥按上一顶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哥已是土埋半截的人啦,这顶帽子,对哥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苦了俺家你那几个侄子侄女啦。” 说到这里,吴小保官眼角挤出两点泪,接着说,“俺家老大,宝和那孩子,吴书记,你是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呀? “早年公学堂毕业,考上了亚东商务专科学校。眼瞅着要毕业啦,谁料想?这小鼻子跑啦,苏联人来啦,学校黄了,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回来啦。 “这孩子脑筋不笨,知道个轻重大小。回家来后,见工 作队进村了,他也有心向工 作队靠拢,村学校复课那会儿,他就想到学校去教书。 “可人家工 作队,不拿正眼看咱呀,压根就不理他那个茬儿。孩子心里就挺上火。 “前阵子,城里招公职人员,他去考,也考上了。就是政审时,因为我的原因,孩子又没录上。回到家里,就朝我抱怨。 “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当时我也没给他好的。我说,早年给小鼻子跑腿的差事,是你想干就干得上的?还是你不想干就能不干的?这不全在点儿上吗? “我说,你要是不信,就去问问倷三叔,你问,倷三叔眼下这个‘书记’,这个‘村长’,这个‘主任’,是不是倷三叔想当就能当的? “倷三叔眼下要是不想干啦,是不是就能不干?叫我吓唬了一顿,宝和那熊儿,总算消停下来。 “没想刚消停了几天,这两天又跟我叽咕上啦,嚷嚷着要去当兵。怕政 审不过关,这不,叫我来问问吴书记。” 吴小保官话里带话,说了一大堆,老三算是听明白了。 吴小保官的话里,统共有三层意思。 这头一层,吴小保官说得挺隐晦,话里话外,就是暗示老三,不管什么‘书记’也好,‘主任’也罢,还是什么‘村长’。这种兵头将尾的底层小头头,充其量,也就是个给人打小旗儿,跑腿的角色,掀不起什么大浪。 所以呀,平日你得悠着点,别太嘚瑟了,小心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这第二层的意思呢,就是告诉老三,你这个书记、村长、主任,不过是运气好,正好踩到点儿上了,并不是你有什么大的本事,非你不可的。 这第三层的意思呢,才是吴小保官今天来找老三的真实用意。那就是,我这个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可是你给我戴上了。我倒没什么,反正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可你断了我家孩子前程,这事你得好好思量思量。 老三是个透灵人,这点意思哪能听不出来?不待吴小保官把话说完,赶紧撇清道,“哥,你是不知道呢。当初工 作队在时,划分成份这事,是和我商量过的。可把你定成历 史反 革命这事,还真就没跟我商量过。 “我也是开大会那天,才听杜队长在会上宣布的。当时我还愣了呢。后来一寻思,人家是上 级派来的,掌管着这事,大概也有人家的道理。事后也就没过问这事。 “刚刚经你提起,我也觉得,这么大的事,该不会是杜队长一句话,就能定的,指定得有个说法。 “乡政府那里,指定也得有备案。赶明儿个,我到乡里去问问,看看像你这种情况,上 边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政策? “另外,宝和当 兵的事,我一遍也给问问。共 产党有句话,叫做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 治表现。在宝和当兵这事上,我看这句话还管不管用?” 第153章 吴宝和参军 老三这几句话,吴小保官爱听,怕老三拿话糊弄他,跟着又说,“吴书记,这事你能替哥上心,哥就感谢不尽啦。 “不背你说,吴书记,这阵子,我也到各村子去打听过了。过去和我一样,在小鼻子管下当差的,属我最亏,其它村的屯长,也就批 斗批 斗了事,也没定个历 史反革 命。 “我听说,上边对我这类的人,也有个政策,说有小鼻子在时,给小鼻子当差的底层人员,如无大的罪过和民怨,以批评教育为主。 “谁知到了哥这里,刚轮到我给佛烧香,佛却掉腚了。想想,真有点怨。评心而论,吴书记,哥当了这些年的屯长,在咱吴家沟,还真没得罪过谁,会有什么民怨呢?” 说着,吴小保官又流出了眼泪。 老三见了,少不得安慰几句。 看看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吴小保官就要回去。临走,从兜里掏出五块大洋,递给老三。 老三误会了,一把攥住吴小保官的手,冷下脸来,说,“哥,别说 共 产党三令五申,领导干部不得受贿受请,便是没这些规矩,我叫你一声大哥,你这样,叫兄弟的脸往哪搁呀?” “嗨,你误会啦!”吴小保官说,“吴书记,哥真的要行贿,这几个钱,能拿得出手吗?” “那你这是”老三有些懵。 “这不嘛,”吴小保官说,“我听说,朝鲜战争爆发啦,国家号召全民捐款捐物。哥早年给小鼻子当了几年差,知道办这种事差事有多难。 “哥也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人家,要多捐,还真就拿不出那么多,就这五块大洋,捐给国家。” 这几句话说得,老三心里都热乎了,这些天犯愁的事,总算透了亮。 二话不说,老三接过吴小保官递过来的大洋,赶紧掏出记事本,在上面写下:吴福宽,捐大洋五元。 写完,把笔帽拧紧,别到上衣口袋,一本正经说道,“哥,你那事,我明儿个就到乡里去问问。” 第二天一早,天刚见亮,老三匆匆扒了碗饭,撂下饭碗,跟大嫂说了声帮忙照看孩子,着急巴拉往乡里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找乡里领导办事,去晚了不成,要么领导在开会,没空儿搭理你;要么领导外出办事,让你白跑一趟。 能遇上领导不忙,又能把事办妥的最佳时间段,是一大早,领导刚上班的那会儿。这功夫,人少,领导睡了一宿觉,脑袋清醒,办起事来,效率也最好。 到了乡政府,老三直奔乡长办公室去了。 到了门边,见门开着的,乡长正在接电话。老三也不吱声,轻手轻脚踱了进去。 听乡长的口气,是在接听上边领导的电话。跟往常和下边人说话的口气,截然不同,一味的在电话里哀求,解释,说小话。 电话那端的人,口气像挺硬,老三站在旁边,甚至能听到电话里传出骂人的脏话,像是“妈了个屄”之类。 老三扫了一眼乡长桌上的记事本,见上边列着乡里各村募捐清单。另一页上,列着征兵的清单。 看过清单,老三心里有了数。敢情前几天,乡长告诉他各村募捐和征兵的情况,是诈他呢。 从清单上看,各村的情况,是两根棍子炒菜,一根棍子的味儿。便不再担心乡长训斥了。 过了一会,通话结束,乡长放下电话,额头都冒汗了。 见老三进来,一脸怒气地呵斥道,“听见了没?县长发火啦!亏得你们这群废料!” 说完,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坐下,望着老三问,“一大早跑来,有什么好事?赶紧说,待会我还开会呢。” “乡长,我是来上缴捐款的。”老三小心地说。 乡长对这话挺感兴趣,听老三说了,坐直了身子,“那好,赶紧交来。” 老三听了,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层纸,又打开一层纸,打开五层纸后,露出五块大洋。恭恭敬敬地递到乡长面前。 看清是五块大洋,乡长气得笑出声来,呲了呲牙,骂道,“吴福耀同志,这要不是村民的义捐款,我真想把它摔到你脸上!这点钱,你也好意思一大早拿来!” “这就不少啦,乡长。”老三一边望着乡长桌子上的记事本,一边笑着说。 乡长看老三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记事本,知道自己刚刚打电话时,让老三偷看了底牌。赶紧合上记事本,接过老三上交的捐款,另外翻了一页,把捐款记上。 完事,合上记事本,望着老三又问,“征兵的事,怎么样啦?” 老三见问,赶紧回道,“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乡长。这征兵的事,俺吴家沟的适龄青年,倒是挺踊跃的。不少人想报名,就是担心政审太严,怕过不了关呢,就都打了退堂鼓。” 听了这话,乡长又坐直了身子,冷笑道,“还有这事?这都什么年月啦?我党的一贯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 “这次征兵,文 件上明文规定,所有的适龄青年,所有!懂不?只要本人没有违法乱纪行为,都可以自愿参军。怎么到了你们吴家沟,就出来什么政审严不严的事来啦?” 听乡长这样说,老三心里有了底,接话说,“你先别急,乡长,听我跟你解释。我们吴家沟,有一户下中农,他家大儿子,前阵子参加县里公职招聘考试,已经考上了。 “后来政审时,就被刷了下来。说是他爹小鼻子在时,给小鼻子当过差,就是村里的屯长,就像我眼下这个差事。 “土 改工作队进村时,工 作队长给他爹定性为历 史反 革命,政 审这事,就卡在这儿。” “乱弹琴!”乡长听到这儿,也动了火,大声说,“那历 史反 革命,是要经过人 民法院公 审认定的。光复后,咱们乡,就一个李会长,被判定历 史反 革命,判了刑,再哪里有什么历 史反 革命? “光复后,我党的政策,是明明白白的,只有那些做恶多端,民怨极大的汉奸,以汉奸罪,历史反革命罪论处。 “对于那些小鼻在时底层差使,多以批评教育为主,不予定罪。他一个土 改工作队队长,谁给了他这个权力?” “那就是说,他那个历 史反 革命,在咱乡里没有备案?”老三问。 “备个屁案!”乡长说,“全乡的档案,都在我身后这个柜子里,备没备案,我还不知道?” “那好,乡长,有你这句话,俺吴家沟马上就增添了一个参军的名额,我这就回去把他领来,报名参军!”老三说着,抬腿要走。 听老三这样说,乡长极不满意,问道,“就一个?你刚刚不是说挺多的吗?怎么这一张嘴一闭嘴,就剩一个啦?” 老三知道,刚刚说话有漏洞,让乡长挑上了,赶紧笑了笑,说,“中,乡长,有你刚刚这句话垫底,我这就回村给你动员去。” 说完,急匆匆起身回去了。 傍晌,老三急匆匆回到吴家沟,家也没回,直接到了吴小保官家里。老三要让吴小保官知道,他儿子参军的事,自己是上了心的。 吴小保官家的街门开着。老三径直走了进去。狗拴在窝边,见老三进院,汪汪了两声,见来人不理它,自己先停了叫声。 老三想让吴 小保官看看,他来得有多急。事先也没递声,直接开门进屋。 刚绕过锅台,要进里屋,听里屋有人哀求道,“不敢啦,不敢啦,宝和他妈,饶我这一回。” 听这声音有些不大对路,老三停下脚来。 吴小保官怕老婆,在吴家沟是出了名的。 这事还得从他爹说起。吴老保官活着时,嫌他们家几代矮矬,在吴小保官到了成亲的年龄时,就打算在儿子这一辈儿,改良一下品种。下了狠心,非得给儿子找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儿媳妇。 挑来挑去,就给吴小保官娶了现在这房媳妇。这女人,足足高出吴小保官一个脑袋。 刚成亲时,这女人还细毛毫筋的,除了个子高些,没显出什么特别之处。说话也细声细语,像挺有教养。 谁料想生完头一胎,这女人像一夜之间,兀地炸了天,腰板子立时放了粗,脖子也粗了,脸巴子开始向外挣着,打眼看上去,足足能装进吴小保官,还绰绰有余。说话也粗声粗气,平日里喊丈夫,就像喊孩子似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公婆活着时,碍着家法,还不敢太放肆。后来公婆不在了,这女人就显了原形,对丈夫就不那么客气了。 吴小保给小鼻子当差那会儿,外面的事多,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个勤快人,常会找些借口躲滑儿。 家里的事,就不大照管。地里的活儿,差不多就全仰 仗着这女人。 吴小保官家长年不雇长工,只偶尔雇几个短工。说是雇短工,其实那也是人情上的事。 吴小保官给小鼻子当差,人面上能说上话。吴家沟人,谁敢保自己家老也没个三差两错的?一旦碰上个麻烦事,你敢说不去求人家吴小保官出面周旋?给人家帮了两天工,就拿人家的工钱,往后一旦有个什么事儿,还怎么有脸去求人呀? 正是冲着这一点,给吴小保官家帮工的人,从来就没要过什么工钱。 本乡本土又是本家的,帮工不要工钱,你家就是再得势,时间长了,脸面上多少也有些挂不住。 这样一来,吴小保官家,但凡不是地里的活儿太多,实在忙不开,一般是不张口雇工的。 不雇工,地里的活儿,差不多就得这女人撑着。人累大了,脾气就不会太好。脾气不好,吴小保官就遭殃了,挨骂挨打,是常有的事。 过去,吴小保官在家被暴这事,只是在吴家沟传说着。今儿个听见吴小保官这哀求声,老三知道自个儿撞见太岁了。 只是这会儿已经进到屋里了,再退出去也不合适。只好干咳了一声,把声音递了进去。 果然听到这声干咳,吴小保官停了哀求。那女人的猛虎……手,也放松了不少。两人同时往外屋望着,吴小保官甚至还不忘问一声,“谁?” “是我,大哥。”老三应道,侧眼往屋里瞄了一眼,见那女人一手掐住吴小保官的脖子,把丈夫摁在炕沿上,另一只手抓着丈夫的…… 见老三到了外屋,吴小保官这才换了一种声调,训斥老婆,“起来!你码溜起来!驴进的样儿,看家里来个人,把你嘚瑟的!熊色。” 那女人见老三进屋了,也给面子,松开丈夫,扭头往门外看了看,神色不悦地问,“村长,这新政 府,连两口子的事也管?” 老三咧嘴笑了笑,说,“大嫂,我是来找俺哥说事呢。”说完,进了里屋。 吴小保官整理整理衣服,也不起身,就便坐到炕沿儿,跟老三说,“你坐!你坐!吴书记。” 老三见吴小保官额上冒出虚汗,猜测刚刚那娘儿们下手挺狠。这会儿,估计吴小保官身子的某个部位伤着了,站不起来。 要不然,像吴小保这样好面子的人,见家里来人了,哪会不站起来招呼呢? 这会儿,说什么牙外话,都化解不开吴小保官的尴尬。老三干脆直接把话亮出,“哥,今儿个一大早,我就到乡里去了,堵着乡长,把宝和参军的事,跟乡长说啦。也把你的事,一块儿跟乡长说啦。 “乡长听过,也挺生气。他说,咱这地方,事变以后,上边是有文件的,说是小鼻子在时,给小鼻子当差的,除了罪大恶极,民怨太大,要经人 民法 院依法严惩。 “像你这样,在底层当过差的,没什么民怨,多是以批评教育为主,不再格外处分。 “你那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也是杜队长一人说说而已,乡里并没备案。 “也就是说,宝和当兵的事,压根就没有什么政 审不过关的问题。要是宝和乐意,明儿个,我就领他到乡里办里入伍的手续。” 吴小保官听到这里,多少天来,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呲牙强忍着裆部的不适,站起身,握住老三的手,使劲摇了几下,转身朝对面屋喊道,“宝和!宝和!驴进的,快过来!” 听父亲喊了,大儿子宝和,从对面屋里出来,进了父亲屋里。 第154章 老三遭黑手 这是一个一眼看去,叫人不爽的年轻人。看来,孩子的爷爷当初改良家族的愿望,在这孩身上,还是落了空。 这年轻人已虚岁二十,身高却没过一米六,似乎比他爹还要略矮一些。 不过小伙子眼睛里却有神,目光清冷,转速极快,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 看儿子进来了,吴小保官指着老三,对儿子说,“驴进的,还不赶快谢谢三叔!倷三叔为你当兵的事,可算操了心。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到乡里替你说情,好歹说妥了,明儿个,就领你去办入伍手续。 “你不天天在家埋怨爹拖了你的后腿吗?这回倷三叔给爹撑了腰,看你往后还说什么?赶紧谢倷三叔呀,驴进的。” “谢谢三叔。”听说当兵的事已办妥,小伙子也高兴,甜嘴甜舌地说了声谢谢。 老三随后嘱咐了几句,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小伙子早早到了老三家。 老三急急吃了口饭,领着小伙子到乡里去了。 小伙子到底念过书,有教养,话也不多。二人闷着走了一会,老三忍不住好奇,问道,“昨天,倷爹和倷妈,用什么打起来啦?” 小伙子听了,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开口说,“俺爹没告诉俺妈,偷着拿钱去买了两瓶酒,让俺妈知道了,就打了起来。” 老三听了,觉得好笑。看来清官还真的难断家务事。就为了两瓶酒,老婆就把丈夫摁到炕沿儿上打,这事到底谁是谁非,谁能理得清? “你在家里,见倷爹倷妈打起来啦,也不过去拉拉架?”老三又问。 “嗨,他俩又不是一次两次啦。”吴宝和说。 见小伙子这样说,老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领着吴宝和到了乡里,找到武装部,领来一些表格,按照上面的要求,填写清楚。 又去体了检,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领兵的军人,又跟小伙子谈了一会儿话。小伙子是念过书的,答对得体。 谈过话,就让小伙子回家等消息。 又过了两天,乡里派人送来了入伍通知书和新军装。 老三买来一张大红纸,求人剪出一朵大红花,给小伙子戴上,就送小伙子参军去了。 儿子参军,吴小保官家成了军属,吴小保官在村里就展样了。 儿子走后,第二天傍晚,吴小保官又到老三家来了。进了门,见没有外人,快速从兜里掏出两瓶酒,放在炕上。 自从当了村长,老三头一回见到有人来家里送礼,一时慌得什么似的。赶紧拿起两瓶酒,往吴小保官手里塞,嘴上客气道,“哥,你这是干什么?还让不让我叫你哥啦?” 吴小保官笑了笑,说,“兄弟,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回,你帮了哥这么大的忙,哥要是不表示表示,那还算人吗?往后要是再有个什么事,你还让不让哥求你啦? “再说啦,你又爱喝酒。就算没帮哥的忙,哥送你两瓶酒,你还不得给哥一个面子吗?快收下,别说啦,眼下你这院子里,也不安静,叫别人听啦,也不好。” 说完,松开老三两手,退了出去。 见吴小保官出去了,老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两瓶酒收下。心想,以后再有机会,把这份人情还上就行。 心里却对吴小保官处事,多了几分佩服。难怪他家几代人,能在村里当差,原来这背地里,学问大着呢。 转念又想,为了这两瓶酒,吴小保官还挨了老婆的一通打,心里便替吴小保官委屈。 看来这女人,真的是头发长,见识短。难怪孔圣人都说,唯小人与女子最难养也。 过了年,乡里又给老三布置了新任务,让老三回村组建互助组。 说是为了发扬社会 主 义的集体 主 义精神,吴家沟人应当组织起来,充分利用有限的农业资源,释放出最大的生产潜能,创造出最多的劳动价值。使广大农民,尽可能平均地获得更多的劳动成果。 互助组的户数不限,一律自愿参加。 回到吴家沟,老三一连多天走街串户,向村民宣讲互助组的好处。 吴家沟住着的,大多是精明人,哪能听老三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轻易改变了多年沉积在心里的认知? 吴家沟人信一个死理儿:伙船必漏,伙马必瘦;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光凭老三的几句好话,就和一些平日里不亲不疏的人,凑合到一块儿种地,那还有好? 别的先不说,光说农具牲口,有的家,有;有的家,没有。 搁在平常,没有牲口的人家,想雇牲口种地,那是要拿钱的。毕竟牲口这东西,是吃草料养着的。 如今要成立互助织,几家人聚到一块儿,伙着种地。这车马钱,怎么算? 再者说,同样是种地的把式,干活儿的方式,干活儿的效力,出力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有和人锄一亩地,半个工就成,有的人看上去挺卖力,锄一亩地,却要一个工。这要是聚到了一块儿,哪能不闹点糟心的事? 乡下人种地打粮,图的就是个风调雨顺,自由自在,心里顺畅。 如今却要搞什么互助组,非得自个儿捉虱子往头上放,闲得没事去搔痒痒,这不纯属吃饱了撑的吗? 老三在村里连着动员了几天,仍不见有谁去组织什么互助组。 最后,老三只得去动员村里另外两个党员,让党员带个头儿。三人这才在吴家沟,分别组建了各自的互助组。 老三和长工老赵,各自有马有车,再加上大哥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大哥和老赵两家的地差不多,老三家人少,地少。三家组成了互助组,老三当组长,都觉得还行。 康德贵长年给人扛活,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可他家里人多地多,能干活儿的人却不多。一般人家都会嫌弃这一点,也就不大愿意和他组成互助组。最后,他只好和邻居三寡妇,四罗锅,组成了互助组。 大驴子的情况比较好,家里的劳力多,个个都身强力壮的,在村里又常常能仗义执言,一些本分人,愿意和他交往。听说大驴子要组互助组,不少人都加入了,统共有八户人家。 其余的吴家沟人,仍旧是各种各的地,单干。 听说老三和大哥、老赵组成了互助组,不带二瘸子。 二瘸子坐不住了,吃过晚饭,一瘸一拐地找到老三。进了屋,直奔主题,“老三,哥如今是落露了,没你展样,又是主任,又是书记,又是村长的。 “老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咱死去的爹妈面儿上,你这会儿,也不该在井边上,踹二哥一脚呀!” 说着,眼泪就要出来。 二瘸子土改前,听了风声,把地全卖了,捡了个大便宜。 土改时,原本该划成贫农。只是考虑他家的房子,是吴家沟最好的,平日又开豆腐房,做小买卖,就给划了个中农,属于团结的对象。 仗着自家兄弟当村长,平日在村里,也挺展样儿。 眼下家里分得十五亩地,他自个儿不能种,年年租给别人,只收点地租。自己仍旧开着豆腐房,天天赶着驴车外出卖豆腐,日子过得挺滋润。 老三见二哥说了这些话,知道他为什么事来,心里也挺不痛快,冷着脸问,“你怎么啦?多暂站井边上啦?我多暂把你往井下踹啦?” “那你跟大哥他们成立的互助组,是怎么回事?”二瘸子问。 “我跟大哥他们成立了互助组,那都是自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带我?” “带你?”老三说,“你能干地里的活儿吗?你以为眼下,还跟咱爹活着时一样,你见天赶着驴车外出做买卖,把地里的活儿,扔给我跟大哥就行啦? “就算我跟大哥没想法,你先去问问老赵,看人家答不答应你?再说啦,你的地,不都租给别人种了吗?我跟大哥他们成立一个互助组,你来搅和什么?” 二瘸子听出来了,老三这话里带刺儿,便不敢再争辩什么。停了一会儿,嘟囔道,“二哥这些年,让身边的一些事给吓坏了。也看不准往后,还会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静? “就怕往后再有什么变数,二哥没赶上,会漏了红。 “好歹你眼下是给公家当差的人,什么事比二哥看得明白。二哥就想,你干的事,八成不会差。这不,看你和大哥他们成立了互助组,我就急了吗?” “你回去!”老三冷着脸说,“真要是有什么好事,能帮上你的,我不会挡着。” 听老三这么说,二瘸子心里踏实下来,淡咧咧笑了笑,转身回去了。 互助组的工作开展得不好,老三少不得让乡里叫去,训斥一通。 乡长是个粗人,三句话讲不通,就要骂人。骂了之后,也就骂了,也并不往心里去,老三也就不太在意。习惯了。 开了春,乡里又通知老三去开会,这回还让他顺便带上康福贵和大驴子。 乡党委书记接待了他们,向三人宣布了乡党委的决定。说是经过一年的考察,他们三人都通过了党组织的检验。经乡党委研究决,三人的预备党员,从今天起,全部转正。 三人听了,都一阵激动。 跟着,党委书记带领三人,和乡里发展的另一些党员,一块儿举行了宣誓仪式。三人从这一天起,成为中 共的正式党员。 宣誓结束,党委书记让康福贵和大驴子先回去,留下老三,说是要谈谈吴家沟的党建工作。毕竟老三是吴家沟的党支部书记嘛。 大驴子二人听了,就先回去了。 乡党委书记是铁岭人,据说早年曾参加过抗联,四野进关时,留下来做地方工作,苏军交接时,又到这里来主持地方工作。是个会说人话,不太会干人事的那类。 书记让老三到他办公室坐下,先给老三倒了杯水,而后自己坐下,和老三唠起家常。 老三知道,书记今天留他,绝不是为了唠唠家常的,回话就加了小心。 果然,唠过几句家常后,书记的话里,就带出味儿了。 “听说你们吴家沟的群众,思想觉悟提高得挺快,眼下有不少人,正在积极向党组靠拢?”书记问。 老三听完这话,觉出点味儿来。 吴家沟这一年,是有几个人,交来入党申请书。经支部商量,决定把前街的狗不理,村东的六豁牙和后街的二横子列为积极分子,做为发展对象。 今天书记单独把他留下,冷丁提起这事,老三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事。 老三放了小心,停了一会儿,应对说,“有几个,我们支部正在组织培养,一旦成熟了,就向组织推荐。” 书记听过,淡笑了一下,说,“我们中 国 共 产党,是一个代表中 国劳动大众的革命队伍。在这个队伍里,不分族群,不分老少,不分性别,更不能参杂宗族意识。 “我们在发展党员时,首先要看这个人,能不能真正的代表着农民阶级的利益,特别是过去深受地主压迫剥削的那些贫苦农民的利益。 “这也是伟 大领 袖毛 主 席譐譐教导我们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在吴家沟,谁才是真正能代表贫苦农民利益的人呢?当然是从前深受地主压迫剥削的贫雇农。 “所以呀,我们要发展党员,首先就要在这些贫雇农里边发展。你说是不是?吴福耀同志。” 老三听出来了,书记跟他说这些,就是为了小铁蛋。 前阵子,支部在讨论发展党员时,康德贵曾递给老三一份入党申请书,说是小铁蛋交来的。 小铁蛋和老三同住一个院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要入党,申请书不直接交给老三,却交给康德贵,让康德贵代交,这事,老三就挺反感。 另外,土 改工 作队在时,开斗 争大会,小铁蛋明明看见老三就坐在台上,却偏偏上台,冲着参加陪斗的大哥,一通臭撅乱骂,甚至还捎带着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 土 改分房产时,小铁蛋分到了大哥家三间东厢房。搬来后,见了老三,开口必带刺儿,眼里透露出桀骜不驯,惹得老三心里不爽快。 前些日子,接过康德贵递来的入党申请书,老三只看了一眼,就扔进抽屉里,淡淡说了句,“小铁蛋身上,流氓习气太重,常说下流话。在村里,经常调戏妇女,不符合入党的条件。” 一句话,把小铁蛋入党的事给否了。 过后,这事就没人再提起。 第155章 冷遇 如今乡党委书记,亲自找老三提起这事,老三知道,背地里,小铁蛋指定到乡里来找过,越加对小铁蛋生出不满。 眼见书记差不多把话挑明了,老三也不再掖着藏着,思量片刻,板着脸说,“书记,你刚刚讲的大道理,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大明白。 “不过,前年,我在县里上党课时,在党课上,听讲课的老师讲过,说是中 国 共 产党,是一个由一群意志坚定、作风正派、胸怀坦荡、全心全意为广大劳苦大众谋幸福的、无产 阶级锋战士组成的纯洁的队伍。 “我的理解是,这个组织里,容不得那些身上带有流氓习气的人加入。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支部,在研究发展党员时,把那些身上带有流氓习气的人,经常在村中调戏妇女的人,排除在外。” 一句话,呛得书记涨红了脸。 过了一会,书记重新恢复到正常,又开口说,“个别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身上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关键是,我们作为党的干部,要经常对他们进行帮助教育。 “你刚刚说,有人身上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可是,当这些人主动向组织靠拢时,你作为党在村里的带头人,主动帮助过他没有?教育过他没有?” 这话说得老三哑口无言。 停了停,见老三不说话,书记又步步紧逼,“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帮助过他们,是不是? “可是,与这事相反的,为了帮助村里历史上有问题的家庭的孩子参军,你却能披星戴月,往返乡里,奔波操劳着,有这事?” 这回,老三彻底明白了,背地里,小铁蛋到乡里,向书记说了他不少坏话。 问题是,书记听了这些坏话,不但不找他和实,反倒偏听偏信,这会儿把他找来,兴师问罪。 老三心里便生出委屈,解释道,“书记,征兵这事,乡长催得紧,我也是没办法。我得把征兵的政策弄清楚了。这才早早赶来,堵住乡长。” 见老三急红了脸,书记得意了,连忙向老三摆了摆手,说,“吴福耀同志,你这种忘我的工作精神,我是完全赞成地。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同样是革命工作,可要一视同仁哟。不能喜欢什么工作,就多干些;不喜欢什么工作,就少干些,甚至不干,这可就是态度问题喽。” 老三领教了书记的狠辣,觉得有些难以招架,便想找个借口,赶紧离开这里。 书记似乎看透了老三的心思,不紧不慢,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给老三讲起大道理,“吴福耀同志,革 命 列 宁同志曾经说过,资产阶级,在他们即将灭亡的时候,是不会自己走进棺材,埋进坟墓的。他们还要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毒害着我们。 “而我们无产 阶级呢,当然不会任由他们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毒害我们。我们要用革命的手段,把它们彻底埋葬。 “这就要求我们,在大是大非面前,必须站稳立场,认清形势,和反动的阶级彻底划清界限。 “我们是代表广大贫下中农根本利益的,你就得和广大贫下中农站在同一个战壕里。 “如果你不能旗帜鲜明地,站在广大贫下中农一边,却和反动的阶级不清不混,不素不荤的,甚至同一个锅里吃饭。那你,怎么能赢得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是不是?吴福耀同志。” 老三这回更彻底地听明白了。也猜出书记的这些话里,都包函了哪些意思。 一时心里生起气来,委屈不行,一等书记说完,跟着解释道,“书记,我的情况,当初工作队来村里,我跟工作队解释过了。 “我有两个小孩,一小就跟着我大嫂,是我大嫂一手帮着带大的。眼下呢,还是我大嫂帮着带的。 “当初,让我当主任时,我当时就把这些情况跟领导汇报过了。说我不适合干这个工作。可那会儿,杜队长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事。 “我呢,一般情况下,自己起伙,有时情急,比方说乡里下达了什么紧急指示,我得赶紧到村里走街串户,宣传动员,这种时候,常常是没晌没夜的,偶尔在我大哥那里吃一口” 书记不待老三说完,打断他的话,“吴福耀同志,基层工作的辛苦,我是了解地。可这也不能成为我们混淆阶级界限的借口呀。 “伟大领 袖……教 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鼓起革命的勇气。 “我们在革 命工作中,困难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只要听党的话,认真分析研究困难,那办法一定比困难多。 “你大概还是不太了解我党的历史。吴福耀同志,我党很多高 级领 导干部,在过去革命战争年代,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有时,他们在情况紧急时,不得不把刚刚生下的孩子送人。伟大 领 袖 ……就为中国革命,牺牲了自己六位亲人。 “比起他们,咱们眼前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有时候,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只要我们立下了全心全意,为广大劳苦大众谋福利的决心,无论有多少困难,也是难不倒我们共 产党人的。” 书记说了这些,喝了口水,看着老三。 见老三脸上没什么起色,接着又说,“当然啦,刚刚,我只是针对你提出的困难,跟你谈一下我个人,对待这些问题的看法。 “另外,我今天还想跟你谈谈,你对待吴家沟部分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比方说,吴家沟这次搞互助组,你做为吴家沟的带头人,是不是真的把工作的重心,放在了广大贫下中农身上啦? “有没有条件特别差的贫下中农,比方说,他们自身没有农具等生产资料,本应该,你也有条件条,把他纳入你们的互助组,而你却并没有这样做呀? “相反的,一些成分不好的,本不该加入你们互助组的,因为和你有血缘上的关系,就加入了你们的互助组?” 书记把话说得越来越透亮了,老三的肚子,也跟着越来越鼓胀了。 老三不再忍着,一当听到这里,干脆接话说,“书记,我从上级分发给我们的文件上,看到的是,互助组是自愿组成的,不是由谁强行安排的。文件里,也没规定互助组成员的成份。 “我们的互助组,都是个人自愿加入的,也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谁要是想加入,得由组里的其他成员同意才行。 “吴家沟虽小,吴家沟人却挺看重自己的名声。 “至于有的人想加入我们互助组,却没能加入,那他还得从自身找找原因。 “如果是我的态度不端正,工作方法不得当,没有把他纳入我们的互助组,那他完全可以加入到别的互助组呀!为什么别的互助组,也没接纳他?依我看,还是他个人的品行有问题。是不是?书记。” 书记见老三脖子胀红,知道这人现在肚里的火气不小,怕再说下去,会惹出什么不妥,便有打住话头的意思。 书记站起身来,拍了拍老三肩膀,淡笑了一声,说,“吴福耀同志,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个人不成熟的观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今儿个时间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聊,好不好?” 老三得话,也不再说什么,起身推门出去。 一路上,老三想骂娘。心想这差事当的,没捞到什么好处不说,反倒半道上捡了碾砣子抱着,搬不起,放不下。一天忙得什么似的,酬劳一毛钱没有,倒是窝囊气受得不少,差不多是来乡里一次,被训斥一次。 乡长还好一点,人直,说话粗俗,不太伤人。 要命的是这位书记,阴阳怪气的,说起话来,掖着藏着,只说半截子话,弄得人心里不舒畅。 对书记还没消气,老三随后又把这气愤,迁移到小铁蛋身上。 老三心里明镜似的,书记刚刚掖着藏着的那些话,都是小铁蛋在背地里给他下的药。再想想小铁蛋平日里那德行,老三这会儿,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老三对村里的事,明显懈怠下来,对上边布置的事,也不太上心了。有什么事,但凡不是上边一遍遍催着,老三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才勉强应付应付了事。 春天里,乡里又布置了新的运动,这回是镇压反革命。 说是一些心怀叵测反革命分子,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反攻倒算,进行反革命活动。要求各村这把类反革命坏分子揪出来。 吴家沟,土改时只宣布一人是历史反革命,吴小保官。 后来,老三为了吴小保官儿子当兵的事,到乡里查实,那根本就不算数,没有这回事儿。何况吴小保官眼下已是军属,在村里展样着呢。 眼下又让他在村里揪反革命分子,这事就不好办了。谁是?谁的脑袋上又都没贴着标签。 揪谁呀?便是真有,民不举,官不揪。 这会儿让老三去认定谁是反革命分子,这事还真不太好办。 回村后,老三也没把这事当回事,就那么放着。 过了两天,“肃反”工作队进村了,吴家沟人才慌了。又像当初老毛子驻军进村那会儿一样,心提到半空,闭紧嘴巴,不敢多言。 工作队先把老三找去开会。 工作队队长姓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说是县里派下来的。官腔十足,说话挺冲,劈头就批评吴家沟运动开展得不好,发动群众的工作不得力。 老三是吴家沟村长、主任、书记,批吴家沟运动开展得不好,其实说是在批老三。 开会挨批,这一套,老三早就油了,有了免疫功能。听了,也就听了,心里虽不痛快,脸上却能挂得住。何况自己又是党员,哪能一听批评就撂蹶子? 直等黄队长说得口干,不想再说了。老三这才接了话,不急不躁,软中带硬,把黄队长怼了回去。 老三说,“黄队长,这镇压反革命运动,前些日子,乡里开过会啦,任务也布置啦,文件也下发啦。只是我们回来后,研究了一下,觉得这事不好下手。 “那文件上说,揪出反革命分子的人数,要在百分之三上下。我们吴家沟,人口大约五百人,也就是说,按照文件上的要求,在我们吴家沟,要揪出十五个反革命分子。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反革命分子?那文件上,也没十分讲清楚。条件也不是太清楚,我们也就不好下手。 “我们也不是不想搞,关键是不好把握。所以呀,我们就在等,想看看上边是怎么搞的?我们再照着样子办。 “听说你是从县里下来的。我听说,你们县里各部门,人数也有个千来人。要是按照文件上的要求,百分之三这个比例,你们也应该揪出个三十来个反革命分子? “只是不知你们是怎么揪的,你能不能把你们的办法,跟我们说一说?” 老三这套喀儿,棉里藏针,软中带硬。 黄队长压根没想到吴家沟这个乡土干部,能跟他说出这种话来。一时语塞,思路休克,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来。 眼看黄队长一脸木讷,老三可算出了一口恶气。 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停了一会儿,见黄队长还不说话,老三接着又说,“黄队长,现在春忙,你们的工作安排,我干涉不了。要是涉及到我的事情,最好晚上再找我,白天地里的活太多,我实在不好抽身。 “另外,这回,听说你们要在村里各家派饭,你们要是不方便,我可以事前跟村里人打个招呼;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能安排,那更好,我就不多嘴啦。” 说完,拿眼神征询了黄队长的意见,看黄队长脸还木着,说了声,“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先走啦。” 说着,起身出去了。 老三不抻头帮着张罗,工作队只好自己到各家轮饭。到了,又说些不要特殊照顾,家里人吃什么,工作队就跟着吃什么之类的话。 吴家沟住的,都是些本分人,哪里会有什么通融之类的想法?听工作队说了,也就照着做了,天天粗汤淡水的。 第156章 下野 北方乡下,冬春之交,平日也就是些苞米面糊糊,苞米面饼子,盐萝卜,咸白菜之类的东西。几天下来,吃得工作队的人抠心挖肝的,嘴上却又说不出什么二五眼。 每顿饭吃过,还要按照上级要求,把饭钱如数交给主人家。一般是早饭一角,午饭和晚饭各二角。 吃饭时,队员们少不得和主人家聊些村里的情况。 吴家沟人虽有偷窥癖,平日闲谈末论,也都有消遣别人不幸的雅趣,一般也都是恨人有,笑人无,嫌人穷,怕人富之类的。 自打工作队进村了,都知道反革命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便都收紧了嘴巴。平日和人交谈,也都放了小心,不敢乱说。 工作队在村里察访了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更不用说反革命分子啦,便开始有些灰心。 老三自从上回来参加了一次会,说了些软中带硬的话,此后就不再照面。 工作队就把工作上的不顺,迁怒到老三头上,对老三有些不满。却又放不下面子,主动去找老三沟通。 清明到了,杏树开花。吴家沟人纷纷打开用土坯封堵了一冬天的后门。 吴家沟的冬天寒冷,每年上了秋,村民们都要打土坯。趁上冻前,把后门封上,再往里面塞些大豆叶之类的东西,保温。到了第二年春天,清明前后,才把后门打开。 康德贵土改时,分得四斜子家三间厢房,没有后门,也就用不着开后门了。不过康德贵今年也要动一点土木,盘炕。 南屋这铺炕,自打住进来,一直不好烧,烟火不畅。起初,康德贵以为是烟囱堵了。打了几回烟囱,仍不见好。又掏了几回炕洞,也不见强。这才打算在开犁前,把这铺炕周理一下。 村东六豁牙,听说康德贵要打炕,主动来帮忙。 六豁牙要入党,前些日子,常往老三家跑,张罗着要帮老三干这干那。 老三不待见这种人,也就不十分兜揽。六豁牙见在老三这里不吃香,就溜须到康德贵家。好歹康德贵也是支部委员。 六豁牙是个半拉泥瓦匠,打炕这活儿,也在行。 他先让康德贵把炕上的东西收拾利索,卷起席子,搬到外屋。又拿水瓢舀了几瓢水,泼到炕面。 待水滋润渗下,才拿来镢头,跳到炕面,把炕面上的土刨起,直到露出炕石板。然后再把炕石板一块一块撬开,搬到地上。 待六豁牙撬到炕梢最后一块炕石板时,见下边是用土坯另砌了一堵墙,把这里与整铺炕隔开。 这可与一般人家的炕不一样。一般人家的炕,只是在炕里边砌几个垛子,用来搭炕石板。而这铺炕,在炕梢却用土坯另砌了一个空间,完全和整铺炕隔开。 盘了这么多年的炕,这种情况,六豁牙还头一次见过,便有些好奇,费力地搬起炕石板,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六豁牙当时就吓瘫了,坐到炕垛上,不会动弹。 那用土坯隔出来的空间里,满满当当,放着全是上好的轻机枪。虽经烟熏火燎,仍可看得清晰。 听六豁牙叫了一声“妈”,康德贵也抻着头往里望,望过之后,也跟着叫了声“妈”,跟着两手扶住炕沿,才勉强站稳了。 接下来,康德贵就向六豁牙自证清白,“老六!这东西真不是哥的,真不是哥的!” 觉得这样说,还不足以说明什么,接着又说,“你想想,这些东西,真的要是哥的,还能叫你过来帮忙吗?” 六豁牙一时也有了机灵,开口说,“什么也别说啦,正好工作队在村里,咱去找工作队,去晚了,怕是咱都说不清啦!” 一句话点醒了康德贵,吩咐家里人看住现场,和六豁牙一块儿,找工作队去了。 四斜子是在工作队到家之后,才听到消息的。 自从被划成了地主,四斜子在村彻底落了威,精神头儿一下子减去一大半。人也老了许多,店也不开了,买卖也不做了,完全不见了早年的神气儿。平日里,都不敢上街面走动了。 这些枪,是他早年开买卖时,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换来的。当时想,等将来有了机会,把枪卖给山里的绺子,狠赚一笔。 不料,枪还没来得及卖,土改工作队就来了。听说土改工作队不光要分土,还要抄家。四斜子就急三火四地把枪藏到门房的炕里,又在草垛下挖了个坑,把两箱子弹和一些军用品,埋到坑里。 人算不如天算,土改工作队不光分了他家的地,他家的厢房,又分给了康德贵。 一时间,四斜子慌得什么似的,日日不得安生。也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能取出那些枪。一直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挨着。 眼下,枪被人起了出来,又报给了工作队,眼看再也藏不住了。 情急之下,四斜子也有了主意。心想,反正这些枪,又不是自己偷来的,是他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换来的。何况老毛子这会儿,还没走呢,兵营就扎在矺子山下,是有据可查的,可以到那里去问清楚。 四斜子这才壮着胆子,跑了出来,要跟工作队说清楚。一便把草垛下埋着的子弹和军用品,也供了出来。 四斜子哪里知道?老毛子驻军,是享有治外豁免权的,地方政府,哪里敢去招惹? 长时间工作没有进展,这冷丁撞到了这么个惊天大案,工作队的人,兴奋得像吃了药,哪里有功夫听四斜子这些说辞?当即安排村里的民兵,把四斜子看管起来,一边又吩咐人到乡里报告。 当天警察就来了,把起获的枪弹装车运走,同时也把四斜子带走了。 警察前脚刚走,工们队就把吴家沟村民,召集到更房前,召开了群众动员大会。 黄队差不多用叫喊的声调,向村民们宣布,刚刚在吴家沟破获了一个惊天大案。听他那口气,一点也不亚于一次大的战役缴获的战利品。 黄队长公布完案情,接着又向吴家沟人宣讲,阶级斗争,在吴家沟一时也没停止过。明面上的阶级敌人被消灭了后,隐藏着的阶级敌人,正在蠢蠢欲动,伺机向我们反攻倒算。吴家沟人可要擦亮眼睛,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他说,吴家沟的阶级敌人,肯定不止四斜子一个,指定还有更大,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仍然隐藏在我们中间。这就要求吴家沟人,时刻保持革命警惕,随时准备把更大的,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挖出来。 这句话,吓着了吴家沟人。大家都怕自己被怀疑成更大的、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吴家沟人此后见了面,就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别人听出了什么,自己就成了更大的反革命分子。 康德贵和六豁牙,在这次破获大案中立了大功,得到了黄队长的表扬。 六豁牙入党的事,也就痛快解决了。 一日,乡里又找老三去开会。 乡里的书记接待了老三。书记仍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让老三坐下。起身给老三倒了杯水,稍稍塞暄了几句,无外乎天儿挺热的,地里的墒情怎么样了之类的话? 说过一些闲话,书记就跟老三说,老三眼下身兼多职,任务太重,严重影响了老三的身体健康。 另外,严格地说,这也不太符合组织程序。当初,吴家沟的土改工作刚开始,那会儿缺少合适的人选,匆忙之中,不得已,组织上才安排老三身兼数职。 “这些年,”书记说,“吴福耀同志在吴家沟,为党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些,组织上是了解的。在这里,我代表党组织,向吴福耀同志表示感谢。” 说完,书记稍停了停,接着宣布,经乡党委研究决定,现在对吴家沟的领导班子,进行一些调整:免去吴福耀同志的党支部书记职务,由康德贵同志接任;免去吴福耀同志的村长职务,由小铁蛋同志接任;吴福耀同志,仍保留村农会主任的职务。 书记把任免事项宣布之后,问老三有什么意见没有? 说来也怪,老三平日,还真没把这几顶官帽当回事儿,有时甚至挺烦的。而今一当听书记宣布了这些,忽地觉得,好像这乡党委书记,硬生生从自己身上抢去了什么。 让康德贵接任自己的支书职务,也就罢了,关键是让小铁蛋,接任自己的村长职务,让老三意难平。凭什么呀? 老三觉得,嗓子眼儿里,这会儿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时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听书记征询他的意见时,老三站起身来,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转身出去了。 出了乡政府,才觉着,鼻梁两侧有点凉,下意识伸手去擦了擦,奶奶的,还真的流泪了。 小铁蛋当了村长,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感觉,痛痛快快地坐到从前老三坐的位置上。 小铁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清查吴家沟漏划的地主。 小铁蛋一直觉得,土改工作队的工作不是太公正,有纰漏,一定是有人背地里动了手脚。 有的人,应该划成地主,最后却划成了富农。 这个人,当然是老三的大哥吴福贵啦。 小铁蛋把自己的想法,跟工作队的黄队长说了。黄队长也支持,还夸奖他觉悟高,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小铁蛋建议,这回,要把吴福贵关起来审查,免得他们私下里串通捣乱。 黄队长听了,也不反对。 在工作队的支持下,小铁蛋派人,把老大捉了起来,关在更房里,又安排了两个民兵看管。 民兵队是土改工作队进村后成立的,队长是大驴子。 工作队让他派民兵看守吴福贵,大驴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排两个民兵,在更房里轮流看守。 老大被捉,大哥家一时乱了套。 大嫂哭着来找老三,哀求老三想想办法。 老三心里明白,这是组织上定的事。眼下虽说他还是组织上的人,却也不好过问。 何况工作队进村后,他和工作队的关系不是太好,要不,这村长,也轮不到小铁蛋去干。这会儿,再去找工作队问这事,还真不太好开口。 寻思了一会儿,安慰大嫂说,“大嫂,你先别急。土改时划成份,上边是有政策的,不是乱划的。 “倷家当时划成富农,就是按照上边的政策划的。你不用担心,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真要是弄出什么不相应的,到时候,我到上边去告他们。” 大嫂现在心里乱得厉害,哪是老三几句话,就能安抚的? 听老三这样说,大嫂赶紧跟老三说,“他三叔,晌午,小铁蛋在院子里,也跟我说,倷哥的事,不算太大,让我想想办法,托托人,兴许就能把倷哥救出来。” “小铁蛋?”听大嫂这样说,老三警觉起来,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再说什么。”大嫂说,“他就说了这几句,冲我笑了笑,就回屋去啦。” “你别听他的,大嫂。”老三说,“划成份这事,他说了不算。你还是先安下心来,等等看。” 听老三说了这些,大嫂一脸无奈地回去了。 老三这会儿,心里也酸楚得厉害。想想大哥这半辈子,吃没得好吃,穿没得好穿,一个念头:攒钱买田。牛马一样的出力流汗。 到头来,弄了一顶富农的帽子不说,家让人分了,地让人分了,家里现在干干净净的。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人怃憷得比早先瘦了一大圈,刚刚才四十出头儿,看上去却像五六十岁的人。 如今来了个运动,还是脱不了干系,还不得安生,让人家捉去关了起来。 这事还真不能合计,越合计,老三越把这账,记到了小铁蛋的头上,恨得牙根直痒。 还好,老赵这人不太计较,又是过去大哥家的长工,眼下见大哥又落了难,心里也同情。开犁后,也不说别的,就和老三一块儿摆弄地了。 老三的互助组,原本是三家。如今大哥没法干活儿了,只剩下老赵和老三。三家的活儿,并作两人干,就有些累了。 第157章 惩治小铁蛋 中午,老三吃过晌,进屋躺下歇息。 刚要麻达一会儿,忽听大哥家老大宝国急急来敲门,拉开门,一脸惊恐地喊,“三叔!三叔!小铁蛋欺负俺妈!把俺妈摁在地上啦!” 老三听了,惊得头皮发麻。顾不上穿好鞋子,跳下炕,往上屋跑去。 大哥家的堂屋门开着,老三刚进屋,就看见小铁蛋骑在……,一只手……,嘴里不停地哄着大嫂,“别出声,完了事,下午就放他回来。” “你放开!你放开!我要喊人啦!”大嫂一边挣扎着,哀求着。 小铁蛋哪里肯放?越发放肆起来,开始………… 老三见了,眼里像着了火,头发丝都竖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揪住小铁蛋的衣领,猛的一拽,把小铁蛋的上身提起。 小铁蛋受此一惊,吓得不轻,再加上刚才两人挣扯时,已出了不少的力气,这会儿身子就有些发软。 转头看是老三,小铁蛋慌了起来,开口说起小话,“老三,老三,饶哥一遭,饶哥一遭。有事好商量,我这就去把倷哥放回来。” 不提大哥还好,一提大哥,老三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拳头,朝小铁蛋砸了下来。 老三外号叫三胖子,又整天在地里干活儿,那拳头的力度,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大。 只这一拳下去,小铁蛋就觉得两眼冒出金星。脑袋却没昏,还知道赶紧逃脱,站起来趰趄了几步,跑到院子里。 老三哪里肯放过小铁蛋?在后面紧追几步,跟上一脚,踹到小铁蛋下身。小铁蛋一时疼痛难忍,摔倒地上。 老三已气昏了头,这功夫,哪里还顾得上轻重? 见墙边竖了一把钢叉,顺手抓过,朝小铁蛋的头,一叉子猛扎下去,钢叉的一半,就扎进了土里。上沿死死地卡住小铁蛋的脖子,一只叉子,紧挨着小铁蛋的动脉擦过,血就流了出来。 门房住着的老赵,听院子里动静不对,从屋里跑了出来。 见老三这会儿手握叉把,斥问小铁蛋,再敢不敢啦? 低头再看,把老赵惊吓得不轻。老三手里的那把钢叉,把小铁蛋的脖子,死死地卡在了地上。 “老三,你松松手!”老赵劝道,“再不松手,要出人命啦!” 老三并不理会老赵,只低声吩咐,“老赵,你先找根绳子给我。” 老赵见老三这会儿说话还算理智,也不再劝,转身回屋,找出一根麻绳,递给老三。 老三接过麻绳,只三两下,撕掉小铁蛋衣服,拿绳子把小铁蛋反绑起来。 看看已经捆绑结实了,老三这才从地上拔出钢叉,顺手捡起一根棍子,朝小铁蛋光着的身子上狠抽了两下,呵斥一声,“起来!” 小铁蛋被反绑着,挣扎了几下,好歹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嘚瑟了。眼睛明显比从前和善了不少,咧着嘴,哀求老三,“吴主任,饶了我,往后我保证不敢啦。” 老三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小铁蛋说好话?朝小铁蛋身上又狠抽了一棍,拿钢叉逼着,呵斥一声,“走!” 说完,押着小铁蛋就要出门。 小铁蛋这会儿,也不敢犟嘴,只得挪着步子,极不情愿地往外走。 老赵见小铁蛋脖子上还在流血,说了声,“等等。” 转身回家,找来一块抹布,把小铁蛋的伤口包扎好,把身上的血擦拭了一下。 老三不待老赵把血擦干净,又拿棍子狠抽一下,逼着小铁蛋上路了。 吴家沟人听说小铁蛋出事了,纷纷跑来看热闹,一会儿功夫,街边就站满了人。 老三押着小铁蛋,往更房那边走。在更房门口,正好碰上刚轮过晌饭回来的工作队。 黄队长见一群人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村长小铁蛋,赤 裸 着身子,浑身是血。 身后的老三,一手拿着钢叉,一手握着木棍,不时还在村长的身上狠抽一下。便知道吴家沟又出大事,赶紧迎上前去。 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小铁蛋开口求情,“黄队长,你把吴福贵放了。” 黄队长见村长说话不对路,转脸问老三,“吴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见黄队长问了,老三一脸怒气,指着小铁蛋说,“让他自己说。” 这事儿可不大好开口说。小铁蛋嘟着嘴,不肯说话。 黄队长有些着急,跟老三说,“吴主任,不管怎么说,你扒光了人家的衣服,又把人打伤了,绑了起来,这都是违法的,我党” 听黄队长说出这话,老三怒瞪双眼,差不多是吼了起来,反问道,“那他巧立名目,随便把人家的男人捉起来,又去强奸人家的老婆,这事违不违法?” 黄队长原本还想替小铁蛋辩解,说捉他大哥吴福贵,是工作队经过研究决定的。听老三大声嚷嚷着说出这话,觉得这会儿再提这事,不是太好。 转念又想,小铁蛋刚刚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求他把吴福贵给放了。这就等于告诉老三,当初捉人时,他是参与了的。而这事当时做的,也确实有些草率。 在这节骨眼儿上,要是说话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指定是会掉腚让人踢的。何况前些日子,老三还是村长、书记时,他曾和老三交过手,知道老三不是善茬子。 黄队长见老三出了声,也就不敢再多说话。 停了一会儿,黄队长问,“吴主任,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交到公安机关。”老三说完,又狠抽了小铁蛋一棍子,呵斥一声,“走!” 押着小铁蛋往乡里去了。 看热闹的人,一直围拢在小铁蛋身边,不时指指点点。 一些原本想赶过来看热闹的娘儿们,看见小铁蛋 赤 裸着,看过一眼,赶紧掉头跑开了。 一群人一直跟随着老三,出了村口,才意犹未尽地目送老三,押着小铁蛋远去了。 黄队长知道,前些日子捉人的事,不太严谨。如今小铁蛋又真的出了事,就担心这事会连累到自己。 见老三把小铁蛋带走了,回到更房,匆匆把老大叫了过来,说了些官样的大话,草草放老大回家去了。 老三把小铁蛋押到乡里的派出所。一路上很是招风。一夜没过,周围七乡八里的人,都在讲讲这事。 到了派出所,警察也让眼前的一幕惊着了。往常也时常有人押着嫌犯来报案,不过像今儿个这样,把人赤身裸体地押送来,还真是头一回见过。 眼见周边一群人围过来看热闹,警察赶紧把门关好,又匆匆找来衣服,给小铁蛋穿上。这才坐下来,做了笔录。 这是刑事案件,乡派出所无权处理。做完笔录,派出所派了两个警察,当天就把小铁蛋送交到县公安局。 老三回到家里,觉着肚子里的气,还没出净。见房檐下竖着镢头,顺手提了起来,到东厢房,把小铁蛋家的门窗,一通乱砸,砸了个稀烂。 砸过之后,才觉着肚子里的气,出得差不多了。 老大听了院子里的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见老三正在砸小铁蛋的门窗,老大心里害怕了,赶过来劝道,“老三,你把他家门窗砸了,工作队不会找你吗?” “管他呢。我砸啦!”老三放下镢头,解气地说。 老大这几天被关,人又瘦了一圈,眼窝都塌了下去,颧骨明显凸了出来,眼睛也红了。 见老三一脸的不在乎,老大伸手扯了下老三的衣袖,低声问老三,“兄弟,你跟哥说实话,小铁蛋那驴进的,到底把倷大嫂怎么啦?” 老三见大哥问起这事时,眼里有了男人的神气儿。心里知道大哥这会儿,到底想要问什么?却不直接跟大哥交 底儿,问了一声,“俺大嫂呢?” “在屋里躺着呢,这一下午,就那么哭着。” 听了这话,老三才说,“中午,我正要在家里睡会儿觉,宝国跑来喊我,说小铁蛋在欺负他妈。我就跑过去啦,见那驴进的,正在撕扯俺大嫂的衣服。当时我就冒火儿啦,上去收拾了他。” “那他,”老大嗫喏了一下,又问,“那驴进的,真的没把倷大嫂怎么样?” 见大哥还不放心,老三心里有些生气,看着老大,低声说道,“大哥,俺大嫂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啦。你看看,自从进了咱家的门,哪得过好? “咱爹活着时,把几个媳妇管得死死的;咱爹死了,你又把俺大嫂管得死死的。吃没得好吃,穿没得好穿。如今,又跟着你受连累,担惊受怕,上火遭罪。 “都到这份儿上啦,你还不放过她。她都苦成什么样啦?你还有心思去问那些破事儿。你摸摸良心,对得起俺大嫂吗?” 说完,转身回屋了。 让老三训了一通,老大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屋了。 春播结束了,吴家沟人又能歇下喘口气儿。 在吴家沟又驻了一阵子,再没挖出什么反革命分子,工作队草草撤离了。 吴家沟人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春夏之交,县里举行公审大会,四斜子和小铁蛋,都定了罪。四斜子的罪名是,私藏武器,图谋变天。判得挺重,十八年有期徒刑。小铁蛋是强奸未遂罪,判得挺轻,只判了两年徒刑。 这事弄得乡里领导挺没面子。刚任命的新村长,本指望他能给乡里长长脸。不曾想,新村长上任没几天,就犯了强奸未遂罪,还被判了刑。乡领导都觉得像吃了苍蝇,心里好生恶心。 过了几天,乡里来人,找到大驴子,动员大驴子接任村长的职务。 大驴子原本就是党支部委员,又是民兵队长,在村里组建的互助组又最大,人缘挺好。见乡里来人找他商量这事,也不推辞,就接过了村长的职务。 夏天里,学校放暑假了。村小学的老师,又开始走街串户,统计适龄儿童,动员他们入学。 这几年乱事太多,搅得老大老三不得安生,差不多把孩子们上学的事给忘了。 经老师走访,才冷丁想起,可不嘛,老大家的宝国,今年 都十三啦,眼瞅着要过了发蒙的年龄。连老三收养的小鼻子儿子宝平,今年也七岁啦。 这些年,事儿太多,老三像是忘了孩子们的存在。只是这会儿,经小学的老师来统计孩子的年龄,老三才倏忽间发现,孩子们已经长大了。 老三赶紧给宝平宝安报了名。大哥也给三个孩子报了名。 这样,秋季开学时,两家共五个孩子,一块儿上学去了,编在了同一个班。 秋天,老毛子撤军了。砣子山下,只留下空荡荡一个废弃的军营。 也许当初就没打算在这里长驻,军营建得极简陋。只是一大圈铁蒺藜,围着几排行军帐篷,还有一些军用物资。 在帐篷中间,盖了几间简陋的木屋,是军营的办事场所。 老毛子撤离时,只把帐篷和军用器械收起拉走,其它东西,都随意扔掉了。 吴家沟人可算探到了富矿。 先是几个孩子,在老毛子撤离的第二天,放学后上山拾柴时,战战兢兢地潜入了军营,捡到了不少子弹壳,还有老毛子士兵扔掉的半新的军靴,半旧的军帽等。 孩子们满载而归后,大人们就坐不住了,纷纷挑起挑筐,夹着麻袋,蜂拥进军营。 破铜烂铁,还能用上的废弃物,门窗玻璃,砖石瓦片,木桩烧柴,都在争抢的范围内。 两天之后,吴家沟人早晨起来,向西北望去,就再也看不到一点老毛子驻军的痕迹了,那里好像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入了冬,大驴子从乡里带回了最新指示,说是上级要求吴家沟,组建农业生产合作社。 合作社是个什么新玩意?吴家沟人一时闹不清楚。 大驴子差不多是文盲,平日里又不善言谈,给大家讲了半天,吴家沟人还是不怎么明白。 直到工作组进村,走街串户,连着宣讲了几天,吴家沟人才算明白了一小点。 按吴家沟人的理解,就是大伙儿把家里的牲畜、农具,都合到一块儿。往后就在一块儿种地。打下粮食,按人平分。也就是跟早先的互助组差不太多。只是这回,人更多了些罢了。 “不只这一点,”听见有人这样理解合作社,工作组及时纠正了他们,“合作社,能充分发挥社会 主义的集体主义优势,充分释放生产资料的巨大潜能,体现社会 主 义 一大二公的优越性。 “现在成立的初级合作社,要求社员把主要的生产资料集中起来,由社里统一调配。这些生产资料,也不是白白捐来的,而是和土地一样,以入股的方式,集中起来。 “年终分红时,这些生产资料,要占分红的百分之六十呢。而人工劳力,占百分之四十。 “合作社除了社长和副社长各一人,另外还要配有会计、出纳、记工员等管理人员” 第158章 入社 吴家沟人对合作社的事,刚刚明白了一点。经工作组这样一解释,马上又糊涂起来了。 吴家沟人的榆木脑袋,总是不能完全理解上级的指示,心里装满了狐疑。工作组的人只好忍着气,耐心细致地一遍遍给他们讲解。 看看吴家沟人仍旧直目瞪眼的,一脸的懵懂,工作组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他们,“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这回,吴家沟人似乎听明白了。 不过仔细品品,觉着这话,跟前几天大驴子在村里说的话,不太一样,吴家沟人心里,就又犯起糊涂了。 前两天,大驴子明明在村里说,这合作社,是自愿加入的。觉得不好,还可以自愿退社。 怎么听工作组讲的意思,是你不参加也得参加? 工作组看出了吴家沟人的迷糊,跟着又解释说,“刚才讲的,是对上边精神的解释,也就是说,对上边布置的任务,必须要坚决贯彻执行。不过在具体执行过程中,还是要灵活运用的。” 这一通解释,真的把吴家沟人彻底弄糊涂了。 老赵听完工作组的宣讲,一路狐疑的回到家里,找到老三,问,“不是说,自愿入社,自愿退社吗?怎么我听工作组的意思,好像变了味儿,这合作社,看样子是必须得参加。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老三。” 老赵早先在大哥家当长工,和老三处得挺好。老三当官后,也没改称呼,见了面,仍喊“老三”。 老三是党员,在吴家沟,算是有文化的人,又当过村长,书记,眼下还是农会主任呢,对上边的政策,哪能不懂? 见老赵来问他,有些话,也不好直说。寻思了一会儿,开口说,“在共产党这里干了这些年,我慢慢咂磨出了一点味儿,就是说,共产党叫你干什么,你干就是啦,别问为什么? “照着以往的经验,共产党的政策发布了,一般是要推行下去的。眼下说是自愿参加,你参加了,那叫积极,有什么相应,你都能得到。 “可是,等到将来,到了你不想参加,也得参加。那会儿,你就被动了,叫落后。往后就得让人家牵着鼻子走,看不顺眼,还要拿鞭子在后面抽你几鞭子呢。” 这话说得透彻,老赵听懂了。 老赵掏出烟袋,挖了袋烟,点着后抽了几口,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就是觉着,心里不熨贴。 “你说,老三,眼下咱俩都是有牲口、有车又有犁的,这要是跟他们那些家里什么也没有的人家,合到一块儿种地,虽说政策上讲,这车马,年终都要分红的,可那能算得清吗?” 老赵几句话,说得老三心里五味杂陈。 望着老赵,老三冷笑了笑,开口问道,“老赵,咱俩的车马,农具,还有咱俩住的房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老赵听老三问出这话,一时闹了个大红脸。 这事还用问吗?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为了这事,自打土改后,老赵见了东家,心里总有那么一丁点不自在呢,老是觉着,自己好像干过什么不光彩的事。 眼面前经老三这一问,老赵鼻尖就冒汗了。 老三看出老赵脸上有些挂不住,也不想为难他,接着又说,“你在俺大哥家扛活,也不是一年两年啦。老赵,凭心讲,俺大哥这个人,你说他心眼儿坏吗?” “东家心眼儿倒是不坏,就是有点抠。”老赵见老三把话岔开,脸上的热,慢慢就褪了,接着老三的话,说道。 “你说这话不假,”老三说,“我和俺大哥是一母同胞,别人不懂他,我还不懂吗?俺大哥这一辈子,你要说他坑过别人,琢磨过别人的东西,背地里坏过别人,打死我都不信。 “他这一辈子,一心想干的事,就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你说他抠,那是好听的,要我说,他那简直是刻薄。 “你在这里扛活几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这些年,除了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天天能吃顿粘黄米饭拌猪大油,平日里,他家里都吃了些什么呀?清汤寡水的,那叫什么日子呀? “一年下来,攒下点钱,不是拿去买地,就是买房子,再不就是买车马,觉着那些地、跟房子和钱,和自个儿的命一样金贵。 “如今怎么样啦?那些房子还是他的吗?那些地还是他的吗?除了他眼下住的那几间房子,这院子里,他还剩下了什么?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我看了都替他难过。 “不过,反过来想一想,我还真的不替他难过,反倒觉着他活该。 “为什么呀?我觉着,他活了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你说,是不是?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百十来年,你干嘛非要跟自个儿过不去呀? “你自己对你自己都那么刻薄,还指望别人对你好?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你说是不是?老赵。 “你刚才说,参加了合作社,自己会吃亏,不划算。这事,老赵,我劝你还是往宽处看,别眼睛总盯着自己那点东西上,什么车呀,马呀,家什呀,你得看透了,那都是些没名没姓的东西。谁敢说那些东西,都得是你的? “老话说得好,千年的房子八百主,老婆无姓地无主。这话,你别当成一句笑话听,那可是金句。 “人呀,要是真的能活明白,你得会看风向。 “不知你平日注不注意?你看那大风天,天上有没有鸟会顶着风飞?连家雀看见大风来了,都知道找个避风的地方藏起来,轮到人了,却连这点本领都没有,你说可不可怜?” 一番话,说得老赵透心凉,身上一阵发冷,开始有些后怕。 可不嘛,自己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这才几年的事呀?早先,自己可是给人扛活的,除了一身的力气,什么都没有。 是土改,共产党分了这些东西给你。如今,共产党要求参加合作社,自己竟有了别的想法。 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东家眼下还活着,自己竟又起了东家从前的心思。 想到这一块儿,老赵赶紧说,“老三说得对,我得赶快参加。”说完,转身回屋去啦。 见老赵回家了,老三正要抬脚回屋,忽见大哥家门开了,二哥身子在屋里,冲老三招手,示意他过去。 老三只得过去。进了屋,二哥低声问,“刚刚,你跟老赵嘀咕什么啦?” “没说什么,闲唠。”老三嘟囔道。 “没事别搭理他,”二瘸子说,“老赵这人,不怎么样。” “得罪你啦?”老三没好气问道。 “倒没什么大事,”二瘸子说,“关键是,这人太小气。前两天,我的驴掌坏了,没来得及挂新掌,跟他商量,想借他的马,磨两道豆腐,他椤是不借。 “还说什么?他的马,这两天出过头力了,要休养两天。 “真是心里没个数儿。他也不想想,他那马,是从那儿里来的?还不是土改时分大哥家的?” 老三不爱听二哥说话,刚要呛他一句,又想弟兄年龄都不小的,不能三不动拧着来,便咽下气话,问道,“喊我,什么事?” “这不嘛,听说又要运动了,搞什么初级合作社。我和大哥把不准脉,想找你合计合计。” 说话间,二人前后脚到了大哥屋里。 老三被免去了书记和村长职务后,就不再忌讳到大哥屋里了。 进了屋,见大哥坐在炕头抽烟。 自从把小铁蛋送进监狱,大哥的心情明显比早先好多了,土改时落下的心疼病,也见强了不少。虽没恢复到土改前那样,脸上多少长了些肉,气色也好许多。 见老三进来,老大停下烟,问道,“老三,听说又来运动啦。你说,咱哥儿几个,该怎么办?” “怎么办?跟着大流走呗。”老三坐到炕梢,随口说道。 “随大流?”大哥抽了口烟,又说,“听说,这合作社,是自愿参加,我听这意思是,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我就想知道,参加和不参加,到底哪个会更好一点?” 老三听过大哥的话,心里来了气,也不多想,脱口说道,“你要说更好一点,对你来说,什么都比不上土改前更好。” 说过,觉得这话太呛人,停了停,又说,“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啦,你还在琢磨哪个会更好一点儿,有意思吗? “我刚刚说啦,眼下你能随大流,兴许还能得到点儿什么相应。你要是硬要和大流拧着来,那你就还得遭土改时的那些难。这回,你听明白了?” 二瘸子原本还想插嘴,见老三说出难听的,赶紧闭紧嘴巴,不再言语。 老大让老三呛了一句,也不再作声。想想也是,几百亩地都被分了,车马、房子也被分了,眼下还计较这入不入社,有什么意思? 闷坐了一会儿,叹气道,“罢了!哥跟你走就是啦。” 一些吴家沟人,心里还是别不开劲儿,觉着入了社,自己会吃亏,特别是那些家有车马,劳动力又壮实的人家,合作社刚成立时,都没加入。 最初入社的,是老三,大驴子和康德贵早先组成的三个互助组。还有一些家里条件不是太好的人家,指望加入合作社,能占点便宜。 吴家沟初级农业生产合作成立了。社长是大驴子。村东六豁牙,先前揭发四斜子私藏枪支有功,入了党,成了村里的红人儿,这会也当上了副社长,开始在村里展样儿。 合作社走的是集体的道路,主要的生产农具,要集中管理。眼下的麻烦是,合作社一时还没有足够的房子,来存放这些生产用具。 开了春,大驴子带领合作社的人,在村边盖起了畜舍,紧挨着畜舍,又盖起了仓库,又把原先的更房,扩建了五间,当做合作社办公开会的地方。 忙了一春天,开犁前,这些事总算办成了。 吴家沟饲养牲口的人家不少,参加合作社的却不多。新盖的畜舍,闲了一大半。除了老赵的马,康德贵当年也分了一匹马,另外加上二瘸子做买卖用的一头驴,勉强能套上一辆马车。 老赵是老把式,大车自然交给老赵来赶。 在乡下,能当车老板,可算得上是一个体面的活儿。不出过头力,不必看别人的脸色,又时常能有些空闲。 老赵心里得意,记着老三的好,得亏那天听老三的一顿训。不然,哪能捞到这个好活儿? 当初大驴子的互助组,没有大牲口,只有三头犍子,一辆棒实的牛车,这回也同互助组一块儿入了社。原先这辆车,是吴老七使的,眼下也归吴老七使着。 车马集中了,得有专门的饲养员。这可是个要紧的差事。社里的牲口,全都掌管在他的手里。 让谁来当饲养员,喂牲口?大驴子着实有些犯难。合计了半天,最后打算让老大来干这个差使,就去找老三商量。 大驴子在吴家沟,和老三同辈儿,年龄比老三小两岁,见了面,叫老三“三哥”,“我想让大哥当饲养员,你看中不?三哥。” 能让大哥当饲养员,老三自然乐意,心里却又觉得有些硌楞,说,“大哥当饲养员,再合适不过了,这个我最清楚。就是那什么,他是富农,你看\" \"三哥,咱是找人来喂牲口的,又不是来划成分的,这跟成分有什么关系?土改前,大哥家养了四匹马,一年四季,膘肥体壮,毛尖锃亮,这个,咱吴家沟谁不佩服?”大驴子说。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老三说,“我是怕你会受到什么影响呢。” “嗨,三哥,村长这活儿,你又不是没干过,什么好差使呀?一个受气不讨好的差使。行了,什么都别说啦,咱眼下,把牲口养好,是大事,其它的,我顶着。你回去跟大哥说一声。” 这样,老大当上了吴家沟初级合作社的饲养员,人面上也展样扬。早先,土改时落下的胸口疼的毛病,比原先明显又好了一些。 第159章 三寡妇动心 乡里对吴家沟刚建立的合作社,也大力支持,先是给合作社安装了电话。 这玩意挺神奇。一个纺棰似的家伙,接上一根铁丝,居然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说话。吴家沟人一时惊掉了下巴,一些事先没加入合作社的人,开始有些后悔了。 既然安装了电话,那电话就不能天天扔那儿放着,得有人看管。 合作社刚成立,社长自然不 合适当脱产干部,书记也不合适。大驴子就想到了老三。 毕竟老三是吴家沟第一任村长,又当过书记,眼下仍是农会主任,算是老资历了。让这样一个老干部,成天跟着社员一块儿下地干活,人面上挂不住。大驴子也觉着如芒在背,不自在。 “三哥,”大驴子又来找老三,商量道,“社管会里不能空着,得有人在家里守着。我和老康天天领大伙下地,社里的事,你就费心在家照看着。” 老三明白,大驴子这是给他面子,哪能不领情?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这样,老三成了吴家沟农业生产合作社,第一个脱产干部。整日里坐在社管会的办公室里,扫扫抹抹,接听电话,落得个逍遥自在。 大驴子每天从地里回来,少不得要到社管会里走走看看。社里的事,又少不得常和老三商量。这样一来,老三又成了合作社里的师爷,有事不露面,无事享清闲。 人这种东西,饿的时候,只有一个烦恼。一 当吃饱了之后,就会生出无穷个烦恼。累时无闲事,闲来是非生。 成天坐在社管会里看看报,喝点水,日子清闲了,从前累着时暂时放下的那些东西,这功夫就又冒了出来。 早先孩子小,夜里睡觉,宝安都要抱着爹的胳膊,才能睡着。眼下孩子们长大了,宝安也不再抱着他胳膊睡觉了,老三一时竟有些不得劲儿了。 自个儿一个人睡了几天,妻子死后,多年都不想的那种东西,这会儿又有了。常常熬得他挺难受。 干柴怕烈火,烈火怕借风。正巧这功 夫,就有人朝这方面用心了。 这人是三寡妇。 三寡妇姓刘,娘家是距乡里挺近的小刘庄人。早年嫁给吴家沟的吴福宝。这吴福宝和老三同辈儿,比老三大几岁,在家也排行老三。按辈份,老三得叫三寡妇一声三嫂。 这三寡妇年轻时,也算有几分姿色。双眼皮,高鼻梁,嘴角上翘。打眼看上,总觉得她随时都在想挑逗男人。皮肤也白,身材也不错。 唯一叫男人们觉着不可心的,是她平日总爱仰着脸走路,身上有一种瞧不起人的骄气。 老话说,仰脸的老婆低头的汉,都不是好惹的。 果然,自打嫁到吴家沟,三寡妇身上就没断过流言。大伙平日总在背地里议论,说她那方面太强了,吴福宝常常让她折腾得起不了炕。 自打嫁到吴家沟,又不隔年地连续生下五个孩子,更加印证关于她的流言。 再过了几年,吴福宝死了,她那坏名声就坐实了。 丈夫死后,三寡妇带着五个孩子过活。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 好在这女人性格生硬,不怯事,一般的事,还真的难不住她。不管遇上什么事,脸都一直那么仰着,一副什么 都不在乎的样子。 小铁蛋在邻村拉帮套,那么多年了,却从不敢去打三寡妇的主意。 好歹熬过了这么多年,总算把孩子们拉扯离身了。大女儿今年都十六了,平时能帮她操持家务,三寡妇这才觉着松快了不少。觉着日子比往常好过了。 土改时,家里又分了不少地。到底是女人家的,地多了,娘儿几个就有些吃不消了。 幸亏赶上政府鼓励成立互助组。三寡妇和康德贵是邻居,就加入了康德贵的互助组,这才年年能把地种上。 早年,老三抽大烟时,常往四斜子家跑,总要经过三寡妇家门口。那会儿,三寡妇见了老三,嘴角总是挂着冷笑,一脸的看不上。 土改后,老三得了把,当了书记村长主任,三寡妇心里才开始有了些敬畏,再见老三,说话就中听了不少。 等到合作社成立了,社里为了多积粪,办起了养猪场。社里就安排三寡妇去养猪。这活儿挺合她的心意,干得挺上心。 养猪场刚办,猪不太多,总共十几头猪,养起来也不吃力。 养猪场离社管会不远,三寡妇得空,有事没事,就常到社管会里转转,和老三接触就多了。 按辈份,老三叫她三嫂,她叫老三兄弟。一对孤男寡女,天天这样嫂长弟短地叫着,哪能不生出些想法?慢慢的,二人就有了点意 思。 要不是大儿子宝平打了人,老三和孙寡妇,说不定还真就能有些什么事呢。 宝平和宝安,都十一岁了。两个孩子是大嫂帮着带大的,跟大娘亲,跟堂兄弟们也像亲兄弟。平心而论,这两个孩子中,老三要偏爱一点小鼻子儿子宝安。 这孩子今年刚十一岁,身上已露出小鼻子人种的特点。身材偏矮,尽管平日吃得也不少,可是和长子宝平站在一块儿,明显矮了半截儿。不过,这孩子乖巧,善于揣摩人,从不惹老三生气。 相比之下,长子宝平就差了不少。这孩子一生下就犯困,好像是困死鬼托生了,上一辈子是瞌睡死的。到了他这里,总觉得从来没有睡足过,成天蔫头耷脑的,一脸的惺忪,好像随时都能睡着了。表情也一直是木木的。 不过宝平的饭量却极好,从不剩饭。饭好饭孬,都能造得挺饱。块儿头要比一般的孩大不少,和宝安站在一起,能装下宝安不止。 可恨的是,这孩子懒得厉害,平日除了吃饭睡觉,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上学没几天,因为时不时在课堂上睡觉,常挨老师罚站,就让同学送了个外号——吴大懒。 吴家沟早年曾有过叫吴大懒的,死了好多年了。 如今自己的儿子,又让人起了这么个外号,老三心里极不爽,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官再大,总不能去堵住别人的嘴? 无奈,老三只好指望自己儿子,能变得勤快一点,别人也许慢慢就忘了这个外号。 眼下看来,这点指望是一点可能也没有了。宝平这孩子,越来越懒了。有时上学,连脸都懒得洗。 到了学校,也不好好学习,作业总也无法按时完成。让老师罚站,成了家常便饭。 宝平块头大,老师罚站时,要是让他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就会遮挡住后面的同学,影呐后面的学生听课。 实在没办法,老师只好叫他站到教室后面,或者教室的前面。常常是一站就是一天。这样一来,宝平就不爱上学啦。 考虑到回到家里,也没人和他玩,爹也不能答应,宝平这才硬着头皮,每天照常上学。 幸亏弟弟宝安乖巧,理解哥哥的难处,以后天天自己的作业写完,就帮着哥哥写作业。这样,才勉强让哥哥不再每天罚站。 早晨上学也是这样,天天宝安都要时先费老大的劲儿,把哥哥叫醒,再把鞋递到哥哥脚前,有时还得动手帮宝平穿上,才能保证上学不迟到。 当然啦,宝平这孩子,也不是说一无是处。仗着身子壮实,有一股子蛮力,能打。 同龄的孩,那就不用说了。就算年龄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他也不怵,敢打敢上,往往能占上风。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那“吴大懒”的外号,吴家沟还真没几个人敢在背地里叫呢。因为一旦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会去找你验证的。 不光这样,仗着一身大力气,能打,对自家兄弟的保护方面,宝平也做得不二 五 眼。 同是两个没妈的孩子,两个孩子的心思却不一样。宝平心里,压根就没有妈的概念,什么妈不妈的,一点儿都不介意。 宝安却不然,看见别的孩都有妈,他和大哥却没有,心里就觉着难受。刚懂事,会说话了,宝安就问过爹,他和大哥,怎么没有妈呀? 那会儿,老三就会一脸悲凄地告诉他,说妈走了,不管他们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啦。 听了这话,宝安眼里就会流出眼泪。 等慢慢大了,再问爹这事,见爹眼里也露着哀怨,这孩子就不再问了,只是把这个念头压在心底。 上学后,村里有孩子嘴浅,竟当着宝安的面,说他是他爹捡来的小鼻子孩子。宝安听了,就难过得不行,哭着回家问爹。 老三脸上一惊,随后矢口否认,说他是爹的亲儿子,只是妈不要他们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啦,再也不管他们啦。并说,往后谁再敢胡说,说他不是爹的亲儿子,爹就去揍他。宝安听了这话,才停下眼泪。 不过打人的事,自然用不着老三亲自动手,大儿子宝平就行。 果然,过不几天,村里又有孩子嘴浅,又在宝安跟前犯贱,结果就领了宝平的一顿好打。 是拴柱的孙子,拉锅子。 拴柱家和老三家,在吴家沟算是世交。拴柱家几代单传,眼下只有一个孙子,全家人都当宝贝似的供着。担心这孩子不好养,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拉锅子。 眼见让宝平打得满头是包,鼻孔潺血,哪能不心痛? 家里人坐不住了,奶奶和妈,领着血乎淋的孩子来到老三家,打算兴师问罪。 老三傍晚回家,宝安把这事告诉了他,老三心里有数,也不介意,只是安慰了宝安一通,并不去责怪宝平。 不想拴柱媳妇领着儿媳和孙子找上门来了。 老三装着并不知情,让拴柱媳妇先说,自然是说了一通宝平的不是。 看看孩子奶奶说完了,老三才笑着问拴柱孙子,“拉锅子,宝平为什么打你呀?” 那孩子见问,自知理亏,支支吾吾的,也不肯说出实情。 老三就喊过自己的两个儿子,斥问为什么打人? “他说,我是爹从小鼻子家里捡来的。俺哥就揍他啦!”宝平嘴拙,不肯吱声,宝安替哥哥说了。 老三听了,显着一脸惊讶,看着拴柱媳妇问道,“大婶,你都听见啦?这些,是不是你平日教孩子的?” 吴家沟人都清楚,但凡谁家收养了孩子,在别人面前说这种事,是犯忌讳的,平日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的。 眼见自家的孩子犯了忌,又挂扯到了大人,拴柱媳妇脸上也挂不住了,呵斥孙子,“这瞎鬼,你在哪儿听来这些混话?到处乱放屁,不打你才怪了呢。” 怕孩子不小心说出实情,举手又棰了孙子两下,推搡着孙子回家去了。 打这以后,吴家沟人,再也没有谁敢在宝安跟前,提起这事。 儿子打了人,同时也搅碎了老三的春梦。 孙寡妇有五个孩子,前四个是丫头,最小的是儿子。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孩子们都般大般,一旦合到一块儿,统共七个孩子,饭勺难免会碰到锅沿儿,哪能不生出些事端? 宝平又懒又木,日子长了,孙寡妇一准看不上眼;宝安又有一个打不开的心结。一旦和孙寡妇的孩子闹出不相应,没妈的孩子,指定又要受委屈。到了那会儿,怎么办?再跟三寡妇闹着分开? 思量了几天,觉得不行,老三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一天,孙寡妇又来和老三闲聊。说到风情时,老三冷下脸来,叹了一声,说,“三嫂,自打于丽华走了,我这心,就让她一块儿给带走啦。眼下我这身上,就只剩下畜类那些东西啦。” 三寡妇是个透灵人,听老三这样说,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刚燃烧起来的火苗,也慢慢熄灭了。跟老三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借口回去了,此后就不再来找老三。 老三和三寡妇,都是奔四的人,又都干焅了这么多年,再理性,也架不住常年在火上烤。 过了几日,冷静过去了,二人心里又开始烦躁。 三寡也琢磨了透了老三话里的意 思。只是想到二人都这把岁数了,还讲什么心不心,爱不爱的?老三说,他心里这会儿,只剩下畜类那些东西。那自己的身上,这会儿又哪还有什么情不情的?不也只剩下畜类那些东西吗? 何况自己还有五个孩子,老三也有两个儿子,真要合到一块儿,还真就不好处呢。 要是像老三说的那样,身上只剩下畜类那些东西,两人在一块儿,能把身上畜类那些东西安抚下去,也是挺好的。 有了这种想法,三寡又大胆地动起了去找老三的念头。 第160章 遂愿 一天早上喂猪,三寡妇担着猪食桶,来到猪圈边儿。刚放下猪食桶,发现把头儿的圈里,那头母猪不见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她先想到的是,这头母猪会不会让人给偷去了?往圈里望了一眼,没见什么异常,再看看猪圈门,好好的,也没有动过。 这么大一头猪,谁要是想偷,不从猪圈门出来,几乎不可能。 可眼下这母猪,又确确实实不在圈里,哪去了呢? 三寡往猪圈墙上扫了一眼,见墙上有猪粪的痕迹,便知道这猪,是从墙上翻墙出去的。 这头母猪,近两天正在打圈。三寡妇原本打算,今儿个就把它赶到公猪圈里配种。不想它到底打熬不过,自个儿翻墙出来,估计是去找公猪了。 三寡妇仔细往地上看了看,果然看见地上有猪蹄子印。 顺着蹄印找去,来到公猪圈外,往里一看,果然,那家伙这会儿,正和公猪挨着躺在一起。估计这两个东西,已把该做的事做成,正在睡夫妻觉呢。 一时三寡妇放下心来,又气又笑。心想这家伙,平日看着,又笨又懒。可为了那事,胸口高的猪圈墙,它竟能翻爬出来,又翻墙跳进公猪的圈里,自个儿解决问题。 三寡妇找来一根棍子,把那母猪打起来,想看看它到底是怎么翻墙出来的。 不料这母猪被打惊了,和公猪一块儿在圈里打转儿,却怎么也不肯翻墙,再从墙上爬出来。 三寡妇开始惊叹爱情的力量。心想在爱的作用下,多大的困难,连母猪都能克服。可是,眼下一旦失去了这种力量,这母猪就变得平庸了。 三寡妇打算打开圈门,放母猪出来。只是这圈门绑得太结实了。平日公猪拱圈厉害,圈门的木栏杆,是用铁丝加固的。三寡妇自己不行,就想找人帮忙。 她先想到了老三。只是前几天,听老三说了几句绝情的话,惹着三寡妇了,那会儿,她本打算再也不理老三了。可到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老三。 匆匆把猪喂饱,收起猪食桶,三寡妇往社管会去了。 进了社管会,三寡妇也不拿正眼看老三,只闷声说了句,“哎,过来帮我干点活儿。”说完,转头往外走。 听三寡妇这样喊,老三有些犯嘀咕,疑心这三寡妇,会不会找自己去说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不过仔细想想,刚刚人家可是明明喊他去帮忙的。要是不去,不就得罪人了吗?合计了一会儿,老三起身跟了出去。 到了猪场,老三紧走几步,追了上去,问道,“什么事?三嫂。” “帮我把猪赶出来。”三寡妇头也不回,说了一句。 “往哪赶?”老三又问。 “往圈里赶。” “怎么?猪跳圈啦?” 说了几句,二人到了公猪圈。三寡妇指了指圈门,跟老三说,“帮我把圈门打开。” 老三往猪圈里看了一眼,见圈里有两头猪,问道,“刚刚你不说,猪跳圈啦?这不在圈里待得挺好吗?哪跳圈啦?” “你看没看见?”三寡妇没好气地说,“这是公猪圈,母猪跳进去啦!” “母猪跳进去啦?”老三望着近胸高的猪圈墙,疑惑起来,问道,“这么高的墙,那母猪自个儿能跳进去?” “它不自个儿跳进去,这么大的一头猪,难不成我能抱它进去?你看,这圈门好好的,谁也没动过。”三寡妇说,“这几天,它打圈啦。”说完,自己脸上有点热了。 “天呀,真奇了怪啦!”老三叹了一声。 说完,动手去解圈门上绑栏杆的铁丝。那铁丝着实绑得挺紧,老三使了挺大的劲儿,才慢慢解开。 老三解铁丝时,三寡妇趴在一边的猪圈墙上看着,低声问道,“哎,你说这母猪,它能自个儿从圈里蹦了出来,这么高的墙,它又能自个儿跳进公猪圈里。 “刚刚我试了试,拿棍子打它,想把它从公猪圈里打出来。试了几次,都没能让它从这猪圈墙上跳出来,光是在公猪圈里乱转。 “我看这样指定不行,才去找你来帮我。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听三寡妇这样问,再看她说话时,眼神有些怪样儿,老三脸就红了。干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打开公猪圈,又去把母猪圈门打开。这才把母猪从公猪圈里赶出,重新关进母猪圈里。 在重新把母猪圈门的栏杆绑上时,老三问,“它能不能再从圈里蹦出来呀?” 见老三这样问,三寡妇又怪声怪气地反问道,“你说呢?” 说完,见老三脸又红了,跟着又冷笑着说,“前两天,你告诉我,说于丽华走后,你身上,现在光剩下畜类那些东西啦。我觉着,你能知道这畜牲,往后能不能再从这圈里蹦出来啦。” 这话说得老三脸上挂不住啦,脖子都紫胀了,嘿嘿笑了笑,说,“三嫂,你看你,人家跟你说句交心的话,你倒拿这话来臊白人。” “交心的话?”三寡妇见老三红涨着脸,心里生出几分得意。咯咯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可没那个福气,能得到你交心的话。你不是说,于丽华走后,把你的心都带走了吗?你又上哪去淘弄了颗心来,和我交心呀?” “三嫂,你看你那张嘴,得理不饶人,把人往死里臊。”三老哀求道。 “哟,还知道臊呀?”三寡妇又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又说,“要这么说,现在你身上,可不止剩下畜类的那些东西。畜类哪知道臊呀?你刚刚都看见了,咱俩刚刚过来时,那两个畜牲躺在一块儿,哪知道一点儿羞臊呀? “那才真的是畜牲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避讳。哪像一些人,心里想着,身上焅着,嘴上却作践自个儿。熬着憋着,就为了自个儿那点面子。” 老三原本干焅了这么多年,这会儿身子真个像一堆干柴,哪里禁得住三寡妇这般撩拨? 看看三寡妇这会儿的眼神,老三浑身热得不行。都是过来人,也不避讳,望着三寡妇问,“三嫂,真要干啦,你不怪我吗?” 三寡妇眼看老三要动真个儿,也不再笑了,红着脸,往猪圈里看了看,问道,“你看那畜牲,刚刚怪公猪了吗?” “好,那走。”把猪圈门栏杆上的铁丝绑好,老三说,“找个地方。” 说完,二人往猪场的库房里走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又都干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干柴烧烈火,巫山云雨浓。 二人连做了几次,方才够底儿,歇了下来。 三寡抚摸着老三的脸,娇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老三,其实,这些天,我也犹豫着。咱俩都有一帮孩子,般大般的。两窝孩子要真的弄到了一块儿,少不得碗边碰勺边,一旦闹出事端,咱俩都不好处。你说是不是?” “我正是担心这事,那天才说出那些话。”老三说。 “要我说呀,咱俩就像现在这样,挺好的。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想要的时候,就一块儿坐坐,两不耽搁,你看行不?” “我也是这个意思。” 二人商议停当,往后只要身上憋了,就到养猪场一块儿坐坐。 那三寡妇和传言中说的,一点儿不差,果真了得。幸亏老三身子壮实,要不,还真的招架不住呢。 一春天,社里人都在地里忙着。 入社的户数多,地一下子多了,统共八百多亩地。入社的牲口却少,大牲口只有两匹马,外加一头驴;牛只有三头犍子。只靠这几头牲口,要摆弄八百多亩地,指定不行。 为了赶春播,老赵领着另两个车把式,扶着三杖犁,起早贪黑地赶进度。只一个月的功夫,牲口都累瘦了一圈。 眼见牲口一天天瘦下,饲养员老大急了,天天给牲口加精饲料,却不见强。 看看实在没办法,老大找到社长大驴子,说,“兄弟,社里现在八百多亩地,光靠这几头牲口,三杖犁,你就是把它们累死了,怕也干不完。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大驴子也是庄稼汉,虽好打猎,那也是在农闲的时候。这点道理,哪能不懂? 听老大这样说,心里也急,问道,“那怎么办?”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妥,接着说,“等等,我找老康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社管会的几个干部,在一块儿商量,商量了半天,也没拿出什么好办法。 最后副社长六豁牙说,“要不,咱先安排一些壮劳力,六个人拉一杖犁,帮着赶一赶,怎么样?” 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这样试试。 没入社的单干户,这会儿看笑话了。 眼睁睁看着合作社的人,十八个人拉着三杖犁,和老赵扶着两匹马拉的犁,两头犍子拉的犁,另外还有一头牛和一头驴拉的另一杖犁,全社统共六杖犁,一块儿在地里耕地,都笑着在一边说风凉话。 人到底比不上牲口,干了几天,拉犁的壮劳力,就抗不住了,呲牙咧嘴地叫苦不迭。 眼看单干的人家苞米都种完了,合作社的地,到现在还没耕完。 社长大驴子上火了,着急巴拉到乡里去,跟乡长诉苦。 乡长听了,却埋怨大驴子不早点来汇报情况。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上火的? 当即决定,明天就派拖拉机站的拖拉机到吴家沟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一台拖拉机来到了吴家沟, 吴家沟人头一回见过这种大家伙,惊得老远站着,打量着这台机器。 拖拉机后面挂着三片大铧犁,司机找到社长大驴子,问地在哪儿?大驴子就跳上拖拉机,领着司机往地里去了。 到了地里,司机紧踩着油门,拖拉机排气管冒着黑烟,发出山呼海啸的声响,拖着三片铧犁在地里跑着,只一天的功夫,合作社的地就耕完了。 临走,司机叫大驴子把种子和人手安排好,说他明天一早就回来。 第二天一早,拖拉机又回到吴家沟。这回,后面挂的是播种机。 按照大驴子的安排,事先把种子拉到了地里。等拖拉机到了地头,司机把拖拉机的作业原理,简单向社员讲了一下,就开始作业。 拖拉机挂了六张犁,只需把种子倒进播种机里就行。另外每杖犁后面,跟着四组滤粪的。 进入地里,一群人打仗似的,跟在拖拉机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拖拉机的速度。这一天下来,种地的人累得都快走不动道了。 大约撵了三天,合作社的地,总算种完了。比那些单干户,整整拖后了二十多天。 这年夏天,干旱。正常播种的苞米,正是拿棒的时候,却遇上了卡脖子旱,庄稼叶子都打绺了。村里的井水,勉强能够人畜喝,哪里还有多余的去浇庄稼?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旱持续了近一个月,正常播种的苞米欠收,已成定局。 合作社的苞米,春天比单干的人家晚播了二十多天,卡脖子旱时,它正在拔节,躲过了一劫。等到了拿棒时,正好又赶上了迟来的雨季,雨热同期。 不出意外,合作社将迎来大丰收。社员们都觉得自己入社入对了,个个心里得意起来。 眼下,如果合作社里还有一个最不开心的人,那一定是二瘸子。 当初,二瘸子原本是不愿加入合作社的,只是那天在大哥家里,让老三呛了一句;另外,他压根就没打算自己种地,是指望把地租出付出吃租的。 那会儿,他担心村里人一旦都入了社,就没人租种他的地了,这才极不情愿地入了社。 只是他没料到,村里入社的人,有不少和他有相同的想法。也有一些人,是身上有点毛病,干不了重活儿,指望入社后,能占到别人的便宜,这才入了社。 这样一来,社里的老弱病残,自然不少。合作又刚刚成立,照顾谁呀?社长大驴子,根本就想不到这个茬儿。 开了春,社里的人都下田干活,二瘸子眼看没了指望,不得不带上家什,和社里人一块儿,下地干活儿。 眼看大哥是富农,却当上了社里的饲养员,不用下田干活了,天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兄弟老三,更不用说,人家现在还是农会主任,这会儿也脱产了,整天坐在社管会里看报喝水的,好不自在。 二瘸子心里就不自在啦,想想自个儿一条腿瘸着,每天倒要当壮劳力,下地干活儿,肚子里的气,就开始膨胀。 为了引起社里领导的注意,二瘸子又开始上表演了。他夸大了自己腿瘸的毛病,走路时大幅度将身子向侧后倾斜,一起一伏的,活像一个在波浪中摇橹的渔夫。 这也没用,社里的干部,天天让乱事搅昏了头,谁还有功夫看他的表演? 第161章 二瘸子称心 雨季到来,社里的人暂时松闲下来。 二瘸子实在有些吃不住劲了,就去找老三,张口就给老三施加压力,“兄弟,不管在早,你怎么看不上二哥,到了这会儿,就算看在咱一母同胞的份儿上,好歹照看照看二哥。你看二哥这腿,真的抗不住啦。” 老三一听二瘸这样说,差不多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便故作不知,冷着脸问道,“你又怎么啦?” “嗨,还用二哥说出来吗?”二瘸子呲牙咧嘴说道,“你就不用说啦,又是党员,又是主任,早年又当过村长、书记,二哥比不了。可大哥还是富农呢,你都能帮他安排个好活儿,当社里的饲养员。 “你看二哥这腿脚,咱爹活着时,都不割舍叫我下地里干重活呢,让我外出做买卖。可眼下你再看看,哥哪得到一丁点的照顾啦?天天当整壮劳力使着,就二哥这腿脚,顶得住吗?” 二瘸子哭丧着脸,絮叨了一通。 “你以为大哥的活儿,是我帮着安排的,是不是?”老三说,“我知道,眼下我说什么,你也不信。你这样,你去问问社长,看看倒底是怎么回事?” “嗨,都是自家兄弟,为了这点事,我去找大驴子问,像不像咱哥儿们之间有那什么似的。”二瘸子咧着嘴说。 说完,又忸怩了一会儿,嘟囔道,“二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好歹也是村里的干部,和大驴子天天在一块儿,能说上话。 “你看能不能瞅个机会,在大驴子面前,帮二哥说句话,帮帮二哥,中不中?二哥真的顶不住啦。” 到底是一母同胞,不管过去有多少过节,眼下见二瘸子说了小话儿,老三还是软下心来。 停了一会儿,说,“中!等我跟社长说说,看看能不能帮你把豆腐房开起来。不过眼下恐怕不行,新粮还没上场。等雨季过了,地里还有不少的活呢。 “你等上了秋,我帮你跟社长说说。反正你在早也开过豆腐房,有这个手艺。社里今年也种了不少大豆,大豆就那么卖了,还不如磨成豆腐卖,能多赚点钱。 “另外,社里现在也养猪,你磨完豆腐的豆腐渣,还可以喂猪。我觉着,社长能想到这一点。” “可不是吗?”听老三这样说,二瘸子一时高兴得好像这事已经办成了,拍着大腿说,“二哥整天就琢磨这事呢。搁着眼下现成的条件,这条生意路,怎么好断了呢?” “不过有一点,我可得事先把话撂这儿啦。”看二哥一脸的得意,老三冷着脸说道,“这事要是真能成,你这可是给社里做生意。社里人多嘴杂,你得事先把一些事情,跟人家社长讲清楚了。 “比方说,一斤大豆能出多少斤豆腐?一斤豆腐卖多少钱?你得事先跟社长交待得明明白白。免得将来万一让人撅了嘴,叫我在社长面前抬不起头。” 二瘸子听出老三这话里有话,脸先红了。干笑着说,“那指定不会。这些,都是有数的,差不了。” 说了这些,觉着还不够,接着又说,“那什么,咱爹活着时,我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咱爹把钱看得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方面,你放心,兄弟,二哥不会出差错的。” ”咱爹再严,那也是自己的爹。“老三冷着脸敲打二哥,”跟外人是不一样的。社里眼下有几百号人,人多嘴杂,什么事你便是清清楚楚的,保不准还会有人鸡蛋里挑骨头,更别说有什么三差两错的。“ ”那是,那是。“二瘸子红着脸应声道。 见老三不再说什么,二瘸子又没话找话,闲说了几句。看看老三也不太跟他接话,淡咧咧地说家里有事,起身回去了。 雨季过后,太阳露了脸儿。光照充足,正是庄稼发脂粒的时候。合作社的庄稼,可算是步步踩到了点儿上。 上了秋,凉风下来,田野里一派丰收景象。 这时候,村里就有传言,说社长大驴子,春天的时候,就得到了上边的指示,让他今年至少晚半个月下种。 因为上边的天气预报,已经预测出了,说今年会有卡脖子旱。单干的人家不知道,就早早把地种上了,结果就遭了卡脖子旱,粮食欠收了。 这种传言,越传越邪乎。就有人家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参加合作社。 社长大驴子这会儿,心里得意。天天嘴角都和耳根子连着。跟人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特有风度。 这会儿,别人要是求他办个什么事,也能笑着脸听着。能办的,当时就一口应承下来。自己办不了的,也能耐心地跟人家解释,告诉人家这事儿难在什么地方。 一点也不像早先心情不好时那样,别人找他说个什么事,能办的,也是哭丧着脸应承下来;不能办的,干脆甩头抖角地一脸怒气,当即拒绝。 一天,趁大驴子心里高兴,老三把二瘸子的想法说了出来。 想想一斤大豆卖给国家,才四角五分钱,要是做成豆腐卖,一斤大豆至少能出三斤豆腐,一斤豆腐卖二角钱。这样,一斤大豆就能多赚一角五分钱。 一道豆腐十斤大豆,三十斤豆腐。一天卖两道豆腐,就能多赚三块钱。一年就照三百天算,一年下来,光卖豆腐,就能为社里将近多赚一千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另外,豆腐渣喂猪,那可是上等的精饲料。 看来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老三说完,大驴子就答应了。 这年秋天,合作社喜获丰收。 地了场光,合作社的人家,仓满囤满,大人小孩,都乐得合不拢嘴。 因为要开豆腐房,社里的大豆一粒也不卖,全留下做豆腐。 二瘸子心如所愿,重操旧业,做起了豆腐房的生意。 年根儿,社里分红,除了两户赤字,家家都有不错的收入,比单干的人家强了不少。 老三分了二百多块钱。 除了早年和于丽华结婚,这大概是老三这辈子最得意的日子了。 不出力,不上火,不生气。只是天天坐在社里,看看报纸,喝喝茶,一年下来,二百多块就到手了。这跟早年那些靠收地租吃饭的地主,有什么两样?老三心里挺知足。 钱拿到手,老三就到乡里去,打算着买些适用的东西。 他先想到的是两个孩子。两个没娘的孩子,这么多年,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幸亏大嫂帮着拉扯,才勉强长出个人样儿。 眼下虽说离身了,都上了学,可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这两个孩子还是苦呀,哪享过什么家庭温暖? 眼瞅着要过年了,老三先想到的,是给孩子们置身过年的新衣裳。 跟卖货的讲明孩子的年岁和身高,卖货的就给扯了一块青蓝色的布料。 买完布料,老三又去给孩子们买一盘一千响的竹鞭。接下来,又给孩子们买了些糖果。 最后,老三才想到,自己还有点爱好,那便是喝两口。只是自打光复,这个爱好,就好像让大风给刮到爪洼国里了。 那些年,先是给大哥扛活,大哥事先跟他讲好了,只管他们一家人的吃穿,工钱是一分没有,还讲什么爱好呀? 接下来是土改,工作队把一顶一顶的官帽,加到他头上,成天乱事一大堆,还出力不讨好。哪有心情去想什么爱好呀? 好歹成立合作社了,社长大驴子看顾他,让他脱产,在社里看家。这才有了闲心,跟三寡妇刮嗒上了,解决了身上的一部分问题。 眼下又分了红,自然又想起早年,自个儿还有喝两口的爱好。 老三往厨柜里看了一会儿,选中了一瓶高粱老烧。 那酒他从前喝过,高度酒,有力道,入口,像辣椒水一样,沿着食管,滚烫到胃里。一口能顶一般的酒两口,还不止。也不贵,八角钱一瓶。 老三掏出钱,一次买了四瓶,让卖货的拿纸绳捆好,拎在手里,这才来到一家饭店,要了两个菜,一大碗酒。 吃过后,抹干嘴角,又要了一盘猪头肉,打包带上,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老三叫宝安到上屋,喊来大哥家三个孩子,把猪头肉倒进大碗,让孩子动手抓着吃。 一大碗肉,只一会儿功夫,就让孩子们扫光。 老三跟着又打开糖包,一人分了一把糖,嘱咐道,“抻着点,别一下都造光了,剩下这些,留着过年。” 孩子们得了糖,还管那些?只一会儿功夫,全都进了肚里,完后就舔嘴咂舌地出去玩了。 傍晚,老三醒了酒,拿着衣料到上屋,看大嫂正在做饭,老三把衣料递给大嫂,问,“大嫂,这是我给宝平宝安买的衣料,你看这阵子,能不能找空儿,给孩子缝身新衣裳?” 大嫂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布料,端量了一会,说,“挺好,赶明儿个,我也想去扯几米,一块儿给孩子们做了。就怕倷哥他不肯呢。” 老三听了,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倷家的钱,还是俺哥把着?” “可不嘛。”大嫂说,“倷哥,你还不知道?这辈子,把钱看得像命一样金贵。这不,听说社里分红了。到今儿个,我也没看见那钱长得什么样儿。只听他这两天嘟囔着,说是要找空儿,到乡里去,把这钱给存上,留着应急的时候,再拿出用。” “应急?”老三听大嫂说了这些,心里生气,说道,“倷家能有什么急?他是不是还想攒钱,留着要买地?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吃一百个豆儿,还品不出个豆腥味儿。这些年,一个跟斗一个跟斗栽下,还不知长点见识,真是的。” 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老大自打当了社里的饲养员,平日就住在牲口圈旁边的料房里。 牲口每天夜里要吃夜 草,饲养员半夜要起来给牲口加料。每天等牲口外出干活,或者是给牲口加完料后,他才能瞅空回家吃饭。 冬天天短,晚上天黑了一会儿,老三才听院子里有人走路声,知道是大哥回来了。 正好这会儿孩子们睡下了,老三赶紧起身出去,追到上屋。见大哥刚在炕沿坐下,端饭要吃。 老三劈头问道,“大哥,我听说,倷家的钱,眼下还是你把着?” 老大正要吃饭,见老三脚跟脚进来,先是一愣,接着又听老三问起这事,差不多猜出老三要说什么,闷声喝了一口粥,应声道。“嗯呐。” “你累不累?”老三见大哥应声了,冷着脸问,“早年,看你让工作队分了家产,气得都吐了血,那时还觉得你挺可怜的。这会儿再看你这德行,真的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这都到了什么时候啦?你都吃过多少教训啦?怎么就不知道长点记性呢?攒钱攒钱,你早先攒的那些钱,这会儿都在哪儿啦?眼下手里有点钱啦,你就老毛病又犯啦” 情知老三接下来没什么好话,老大咬了一口饼子,嚼了两下,赶紧接话说,“那什么,住家过子,谁敢保家里没个应急的时候?到了那会儿,你上哪弄钱呀?存点钱,不算二五眼。” “可也不能为了应急,就一分钱也不花?该花的钱不花,那跟你早先,又有什么两样?” 老三越说越气,就把家里的老底又翻了出来,“咱爹活着时,也像你今儿个说的这样,说攒钱为了应急,为了买地,说等熬过了这阵子,日子就好过了。 “咱小的时候,家里连年猪都不杀。结果怎么样?归起,咱爹到死,也没见他熬出个头儿来,也没见他过上什么好日子。家里的地,倒是买了不少,钱也攒了不少。可那些钱,最后都到哪去啦? “咱爹死了,后来又轮到你了,也像咱爹一样,攒钱买地,不舍得花钱,结果怎么样?你买的地,现在都哪去啦? ”前些年,你受的那些折磨,你都忘了,是不是?你这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就又开始犯老毛病啦?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自个把着钱!哼!” 说了这些,见大哥不再犟嘴,老三也不想再呛白大哥,只是把手伸出来,说了声,“拿来。” 大哥装着糊涂,问道,“什么?” “钥匙!” 眼见老三逼着,老大无法,只得把腰间的钥匙解下,递给老三。 老三接过钥匙,交给大嫂,叮嘱道,“俺哥往后再跟你要钥匙,你就让他找我。我还不信了呢。” 说完,推门出去。 第162章 高级了 吴家沟的初级社,大灾之年夺得粮食大丰收,这事连县里都知道了。 年终,县里举办了表彰大会。大驴子代表社里去参加了会议,还被选为劳模。最后,县里给吴家沟合作社,奖励了一辆胶轮大车,还有三头牛。 当天,社长大驴子就把车赶了回来。傍晚回到村里,村民们都像迎亲似的在村头等着。进村时,三头牛的头上还戴着纸剪的大红花。 这胶轮大车,可不一般,比木头花 轮车阔多了。它的车轮,没有一丁点木头,全是钢铁和橡胶。 轴承也是密封的,不用再像木轮车那样,天天往轴承上浇润滑油。行路轻快,又不颠。 那些没入社的人家,可眼气得不轻。 这合作社,今年不光粮食大丰收,社员的收入都挺好,眼下县里又奖励了一辆胶轮大车和三头牛,真个是饽饽往肉上滚。就有些人后悔了。后悔年初合作社刚成立时,自己没有加入合作社。 这样,过了年,听说吴家沟又要成立高级社,一些人就沉不住气了,打算赶快加入高级社,生怕一个闪失,又落了后。 高级的消息,是社长大驴子带回来的。上午他刚到乡里开会,回来后就宣布了这一消息。 不知是社长开会时没听明白,还是有些话他不太好讲,反正最初,吴家沟人,只是听懂了个大概,就是吴家沟要成立高级合作社了。 至于这个高级社,有哪些规矩,那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想想,这高级社,也不会二五眼。你想呀,连初级社都那么好。如今是高级社,既然高级了,自然要比初级还要好,能差哪呢? 早先没有入社的人家,听了这消息,也不仔细想想,就来找大驴子,要求加入高级社。 大驴子这阵子,正忙着社里盖房子的事。 这不嘛,高级社一成立,走的是集体化的道路,讲究的是一大二公。所有的生产资料,都要归集体所有。早先初级社的牲口圈,指定是不够用,就得再盖一些牲口圈才行。 社长大驴子实在太忙,就把接待申请入社的事,交给农会主任老三去办。 那些天,老三坐在社管会里的办公桌前,拿一个小本子,给前来申请入社的人登记造册。 前几天还行,来登记的人不少。有一段时间,老三忙得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 过了几天,来登记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起来,老三的办公桌前,就变得冷清了。 这还不算,再过两天,早先已经申请入社的人,就有人跑来问老三,说自己想退社,问老三该怎么办手续? 在说这话时,还不忘提醒老三一句,“早先入社时,不是说退入自愿的吗?” 这事可难住了老三,以前从没这么办过。就跟来人说,他眼下,只是帮着社里办理入社手续的,至于退社的事,还得去找社长商量。 说完这话,老三顺口问道,“好好的入了社,不挺好吗?怎么又想起要退社了呢?” 来人见问,惊嘘嘘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外人,才小声跟老三说,“没听说吗?这高级社,可比不了原先的初级社。早先的初级社,土地、车、犁、牲口入社,年终是要参与分红的。 “这高级社就不一样啦。土地是要无偿收归集体所有,不再参与分红啦。车马牛等大件农具,也不再参与分红啦,只是按照市价,给一些补偿罢了。 “你没听说吗?自打高级社的风声传出来,牛马集市,眼下都没了生意。再好的牲口,都便宜得跟菜价似的,还没人要呢,有价无市。 “我听说,每户人家,只留给每人平均占地的百分之五,当作菜地。咱吴家沟,人均占地三亩,每人能分得的菜地,也就一分半地。 “什么什么都不参与分红了,只靠在社里挣工分分红,这一年下来,还有个什么意思啦?” 来人说完,扭头出去了。 自从和三寡妇勾搭起来,老三对外面的事,就不太上心啦。 眼下是大驴子让他帮忙,给申请入社的人登记,老三这才听说有高级社这码事,也没细心去打听。 至当刚刚听人说出内情,老三才觉得,这高级社,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合作社呢,也跟着闹心。 中午,社长大驴子来问入社登记的事,老三就把自己担心的事说了出来,问,“外面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大驴子见老三问他,低头说,“差不多。” “为什么要这样呢?”老三又问,“这样一来,社员的收入,可就少了不少,哪还会愿意入社呀?” 见老三这样说,大驴子闷了一会,嘟囔道,“我去开会时,听上边的意思,主要是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也弄不明白。反正上边怎么要求,咱就照着干就是啦。” 老三毕竟是组织里的人,听大驴子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以后,老三每天坐在社管会里,等着吴家沟人来申请入社。一连等了几天,再也没见有吴家沟人来申请入社。 出了正月,眼看吴家沟人对高级社提不起兴趣,大驴子有些上火。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去强逼着人家入社。 何况上边传达的文件里,真的是明文规定,农民可以自愿入社,自愿退社的。 眼看高级社的事,办得不太如意。实在无法,大驴子只好到乡里去,把吴家沟的情况,向乡里作了汇报。 下周三,大力兴办社 会主 义高级社工作队,来到了吴家沟。 工作队由三人组成,队长是个富有做思想动员工作经验的中年人。 按惯例,工作队要在村里排饭。 大驴子自然要把工作队,安排到社里成份好的人家轮饭。 工作队除了白天夜里,找吴家沟那些入社不积极的村民谈心,另外还要利用轮饭的机会,向那些已经入社的吴家沟人,宣讲高级社的好处。 吴家沟住的,大多是一些脑袋愚钝的庄稼人,认死理儿,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利益。至于那些高深远大的宏论巨识,他们理解不了,也懒得去想。胸襟显然不够开阔。 工作队跟他们讲社会 主 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他们听了,只是笑笑,却不表态,模糊应对。 跟他们讲国家社会 主义建设的宏伟蓝图,需要广大农民的大力支持。他们听了,只是笑笑,却不表态,模糊应对。 跟他们讲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只有国家富强了,人民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听过,只是笑笑,却不表态,一味地模糊应对 不管你说跟他们什么,他们只认一个死理儿:入了高级社,自己会吃亏。 何况工作队,只是三个文绉绉的国家公职人员,还是连枪刀都不带的。吴家沟人也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几天过去,没见什么效力,工作队开始头大。 关键是,上级文件上,的确明白写着,这高级社,农民有入社的自由,也有退社的自由。一些吴家沟人,就是抓住了这一条,不肯入社。 工作队毕竟代表一级政府,手里拿着文件,却又不想按照文件执行,这就难以服人。 有些话呢,工作队却又不好直说。 又过了些天,仍不见什么效果,工作队就想在吴家沟,物色一个能说会道,又靠得住的人。把工作队想说,又不便直说的话,传达给那些还冥顽不化、不想入社的吴家沟人。 连着物色了几天,这个人就找到了。是吴宝和,吴小保官的儿子。 吴宝和是前年从部队复员回村的。早年应征入伍,到了部队,参加新兵连的训练。 一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束,要分到连队时,首长看他身材太矮,才一米五九,也不够壮实。把这样的人直接送到前线,打准儿是一个炮 灰的材料。 思量了一番,便把他分到了后勤处,负责往前方运送物资。 你还别说,这吴宝和虽身材不济,脑子却好使,又念过书。打打算算,写写画画,都挺在行。很快就得到首长的赏识。不到一年,就调到了机关当文书。 组织上原本是要培养他提干的。谁曾想,朝 鲜战争只打了三年,就结束了,部队撤回国内。 紧跟着就是大裁军。吴宝国的后勤处,恰好是裁军的对象。这样,只好复员回家。 吴宝和是见过世面的。回村后,知道眼下向谁靠拢,才是方向。这样,他就成了大驴子家的常客,有事无事,总要找大驴子请示汇报。 大驴子和吴小保官同辈,吴宝和见到大驴子时,就叫大驴子大叔。 叫着叫着,大驴子心里就舒坦了。正好这会儿,大驴子身上兼职太多,平日乱头事不少,也有些烦了。就到乡里要求,把身上民兵队长的职务,让给了吴宝和。 工作队进村,吴宝和觉得是个机会,和工作队走得近了。 正好又赶上工作队的进展不太顺,就想到了吴宝和,觉得这个年轻人,能说会道,又是党员,又是村干部。派他去做那些不愿入社村民的思想工作,一准能成。 工作队可算找对了人。 吴宝和领命,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分寸,把工作队想说又不便直说的话,简简单单地向原本不愿入社的人一说,早先那些愚顽不化的榆木脑袋,立马开了窍儿。 一些人在家里痛哭一场后,第二天一早,就强装笑脸,把家里的车马农具交给了高级社。 负责登记造册的老三,心里挺纳闷。前些天还冷冷清清的办公桌前,忽拉巴一下子围了一群人,争着抢着,求老三去查点他们家入社的车马农具。 一些人眼角的泪痕还没洗净,上缴物品却一点也不含糊。 老三连着忙了几天,好歹把新入社的车马农具登记上账。 最后一天,趁四周没有外人,在给五腊八登记完物品后,老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宝和都跟倷讲了些什么呀?” 五腊八嘴角使劲下撇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光是提醒俺,说,‘土改那会儿,地主富农家的土地、房产、车马农具,都是怎么没的?倷都忘了吗?’听他说了这话,俺就不敢再艮了。” 五腊八说完,眼圈又红了。 老三听过,心里一 丝发冷。又想起早年帮吴宝和当兵那会儿,还曾收过他爹的两瓶酒呢。照这样看来,还真的得找个机会,去买两瓶酒,给他送回去。 开了春,社长大驴子领着社里的青壮劳力盖房子。 他们先要盖五间牲口棚,饲养刚入社的牲口。接下来还要再盖五间房子,解决社委会办公开会的场所。社里眼下人多了,早先在更房边上扩建的房子,已经不够用了。 另外,乡里的供销社,要在吴家沟开设一个销售点,方便吴家沟人平日购物,要求高级社帮助解决销售场所。 好在乡下人,除了钱不多,力气有的是。只要材料足够多,砌墙挂瓦,那都不算个事儿。几天功夫,新房就建起来了。 眼见吴家沟高级社走上了正轨,工作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吴家沟。 工作队走了,社长大驴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了。 早先初级社时,入社的人,多是求着他来入社的。 入了社,一起干活儿,差不多都尽其所能,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劲儿,相互攀比的人不多。一般是不用大驴子操心的。 眼下这高级社,情况就不一样了。原因是一部分社员,压根不愿加入高级社的,经吴宝和做了工作,心里害怕,才十分不情愿地入了社。 心情不好,人虽入了社,心里却还惦记着退社的事。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事儿,明面上不大敢讲出口,便想用消极怠工的办法,指望高级社在拿他们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把他们从高级社里开除出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这部分人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了。整天下到地里,磨磨蹭蹭,像霜打的茄子。 一些原本干活不错的社员,看这些人整天吊儿郎当,不正经干活儿,心里就有气,也有样学样,跟着磨蹭起来。 吴家沟人,多姓吴,原是本家。眼下虽大多出了五服,可毕竟都是一个祖宗,成天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虽说大多数人相互并不交心,面子上,却也不好显得生分,平日见了面,也都按照辈分,七哥八爷,三叔二大爷叫着。 大驴子在吴家沟,辈分不算高,脾气却不是太好。只是这两年当上了村长,知道不能再像往常那样,人面上三不动发火啦。 眼见高级社的人心要散,大驴子心里着急,嘴上却又不好说什么,便想亲自给社员打个样儿,用榜样的力量,感召大家。 大驴子三十多岁,正是干活儿的年龄,整天下到地里,挥汗如雨,一点也不比社里的小青年干得少,甚至事事还要抢在前头。 第163章 二迷糊偷懒 最初的几天,社员们看社长这么下力干活,心里多少还有些感动,暂时放下攀比心,也跟着一块儿干。 过了几天,看见那些偷奸使巧耍滑的人,仍那么磨磨蹭蹭的出工不出力。原先跟社长一样干的社员,心里就又不平衡了。跟着又冷下心来,也开始磨起洋工。 一些“措烟匠”,原本正在好好地干活。见身边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儿,开始抽烟,就凑了过去,问,“二哥,还有烟吗?” 见人家掏出烟荷包,”措烟匠“就赶紧接过来,挖一袋烟,还回烟荷包,跟着又问,“有火吗?” 吴家沟人,一般把这种人,称作“措烟匠”。见了这种人,往往是一脸的不屑。见他还要火,就黑着脸,把火递过去。 “措烟匠”接过火,把烟点着后,也不急着抽,而是小口小口地慢抽。一袋烟,总要抽上十分八分钟,才咂着嘴,慢慢地把烟灰磕净,把烟袋装进兜里,重新拿起家什,开始干活儿。 刚干了一会儿,看见另一边又有人停下抽烟,“措烟匠”便又放下手里的家什,蹭了过去,把刚才要烟要火的事,再重复一遍。 一上午,几次蹭烟抽烟,时间就磨蹭过去了。 大驴子是猎户,“措烟匠”们这套把戏,哪能逃过他的眼睛? 只是逃不过,又能怎么样?就为了停下来抽袋烟,就把人家骂一通?那指定不行。 要是放手不管呢?也不行。由着那些磨洋工的人,天天这么混下去,人心就散了。 一筹莫展,大驴子只能借机发泄,三不动会为一点小事骂人。 大驴子原本就脾气不好,说话大声大气的,这会儿更没好声了。早先说话,就爱瞪眼睛,这会儿眼睛瞪得更大了。 一时间,吴家沟人就不大敢跟大驴子说事了。 吴宝和及时发现了这一点。一天夜里,趁大驴子到社里查夜,堵住大驴子,上前说,“大叔,有些人,你犯不上跟他们发火,用一点儿别的办法,就能治住他们。” “什么办法?”大驴子问。 “大叔可以召开群众大会呀!”吴宝和说,“眼下,话语权,在大叔你手里,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可以召开群众大会。在会上,你把那些人的那套把戏给戳穿了,他们还敢像眼下这样嘚瑟吗?” “要是有些人不要脸,还不改,怎么办?”大驴子又问。 “好办!”吴宝和说,“主动权在你手里,你可以开群众大会,批斗他们呀!杀鸡儆猴。” “批斗大会?怎么个开法?”大驴子问。 “大叔可以抓住一个典型,必须是铁证的,召开群众大会,批斗他。你事先找几个思想进步的人,叫他们做好准备,开会时,让他们到前面批斗。 “那样,就会以点带面,提高社里人的觉悟,灭了那些人气焰。”吴宝和说。 “找人?”大驴子犹豫起来,问,“找谁呀?” “不会太难的。”吴宝和说,“大叔现在手里有权力,做这些事,不会太难。大叔要是实在觉得没有合适的人,找我就行,我先替大叔出个头儿。” 大驴子怃憷了多少天,也没想出辙儿来。这会儿听吴宝和点拨,心里透了亮,好生感激。脸上却不显露出来。 顿了一会儿,说,“那就试试。不过,我就是觉得,乡里乡亲的,这么一整,是不是有点那什么啦?” “嗨,大叔,”吴宝和见社长还在犹豫,紧着劝道,“有些人,你就不能太惯着。你给他们脸,他们却不给你面子。不整一下,他们哪里知道我党的厉害?” 吴宝和这话,说的得正对大驴子的心路,深沉了一会儿,说,“中,等我再细想想。” 大驴子开始在社里寻摸出头鸟了。支楞着耳朵,瞪起眼睛,不经意间四处扫瞄着,指望能促住一个点儿背的,在社里开个斗争大会,狠狠批斗一下,煞煞这股磨洋工的邪气。 说来也奇怪了,平日看见那些干活儿吊儿郎当的社员,大驴是满眼愤闷。可如今真要揪出一个教训一下,却又一时难以下手。 不错,有人在锄地时,心不在焉,把庄稼连草一块儿锄了。可就为这事,你就能开批斗会批斗他吗?指定不行。人非圣贤,谁还能不出点错呀? 凭心而论,便是再好的庄稼把式,敢说这一辈子,就没锄下过庄稼苗? 有人干活时,又停下手里的活儿,开始抽烟啦,身边也有”措烟匠“,跟着停下手里的活儿,过去蹭烟。 为了这事,你就能开群众大会批斗他?指定不行。干活时歇下来抽烟,是吴家沟庄稼人,多年养成的习惯。 就连过去给地主家扛活的长工,干活时,也时常要歇下来抽烟的。早年,连地主都不管的这种习惯,如今你就想把它给废了?你这不是比地主更歹毒啦? 每每大驴子见到这种场面,虽心里意难平,嘴上却不便去说。只好堵着气,接着寻摸。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在一天下半晌,捉住了一个点儿背的,二迷糊。 这二迷糊是前街吴德生的二儿子。吴德生患支气管炎,常年出气儿不顺,脸色腊黄,走路打摆子,地里的活儿,自然干不了。 土改时,家里分了不少地。原先地少时,家里的地,就种得不怎么样。冷丁一下子地多了,就有些招架不住。 幸亏那会儿,村里成立互助组。吴德生就找大驴子求情,要加入他们的互助组。 吴德生为什么要加入互助组?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不过好在都是本家的,也不好说什么。大驴子又是党员,为人又仗义,也就吸收了。 吴德生心里也有数。刚加入互助组,就领着两个儿子,到大驴子家里起誓,指着两个儿子说,“兄弟,哥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家里的事,全指望这两个驴进的。 ”入了互助组,我就把他俩交给你使唤了。你也不用顾及哥的脸面,权 当牲口使着,不中意,该打该骂,不用惯着。” 吴德生那会儿说这种话,不是没有提防的。他这两个儿子,老大还行。这老二,就有些懒。 这孩子身子长得也挺壮实,打眼看上,也是个挺出挑的年轻人。可这孩子身上,却有个毛病,天生犯困。好像自打出了娘胎,就没睡过足觉,成天蔫头耷脑的。在家里一得空,就躺到炕上睡觉。 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二迷糊。 这个外号可把他害得不轻,二十好几的人啦,至今还没成家。 你想呀,谁家的丫头,听了这样的外号,还敢嫁给他? 刚入互助组时,毕竟组里的人不多,活儿就那些活儿,你不干,别人就得多干,大伙都彼此监督着。 二迷糊再懒,也分得清轻重,何况当初加入互助组时,父亲曾有言在先。这样一来,让大伙裹挟着,二迷糊倒也干得像样。且把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高级社。 只是近些天,情况有些反常。就是在大家干活时,二迷糊总要请假去方便。 庄稼人干活时,要想方便,也真方便,只是找个偏僻背人的地方就行。 可近些天,二迷糊就有些反常了,他一去方便,就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回来。往往方便这一回,半天的时间,就混过去了。 一天上午,大伙正在锄地,二迷糊又告假,说要去方便。 在高级社,无论你管理得有多狠,去方便这种假,你是不能拒绝的。 二迷糊告了假,扔下锄头,转身去了。 大驴子低头干活儿,眼睛却没闲着,拿眼角跟踪着二迷糊行走的方向。 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功夫,仍不见二迷糊回来,大驴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提着锄把,往二迷糊刚才去的地方走。 刚走到沟边,就听见沟下传出鼾声。 大驴子心里生气了,跳下沟去,走到二迷糊身边,朝二迷糊的腚上踢了一脚,喝道,“起来!” 二迷糊这会儿刚入佳境,遭人一脚,猛然惊醒。又听有人在身边喝斥,觉得跟在家时遭父母喝斥时一样,竟耍起娇来,奶声奶气道,“干什么呀?还没睡好呢。” 大驴子让这娇声,气得笑了起来,跟着又踹了两脚,大声喝斥道,“起来!你个驴进的。天天一到地里你就要方便,一方便就是小半天,归起你是偷着睡觉呢!” 二迷糊这会儿真的醒了,听说话声不像自己的父母。睁眼看时,见社长大驴子在骂他,惊得一轱碌爬了起来,迷瞪着眼睛,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驴子带二迷糊几年了,知道这孩子虽懒,却没有什么歪心眼儿。平日干活儿手头儿慢,却也不至于耍滑到这地步,便猜测是背地里有人撮乎了。 眼见二迷糊这会儿手脚局促,大驴跟着斥问,“告诉大叔,谁教你这么干的?” “没有,”二迷糊这会儿真的清醒了,知道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口咬定,“我犯困了,想过来睡一会儿。” 见二迷糊不肯实说,大驴子吓唬他,“不说,是?行,算你小子义气。不过你可别后悔。今儿个中午,开大会,批斗你。另外,你的工分也得降下来,不能再挣十分啦,降到八分。” 这可是大事。在社里,年轻的壮劳力,不能挣十分,那可是件丢人的事。一般都是半拉子,或都老弱病残,妇女,一个工 值,才挣八分。 二迷糊这会儿也不迷糊了,红着眼睛哀求道,“大叔,我要是真说了,你还批斗我吗?还降我工分吗?” “只要你跟我说实话,往后不再偷懒耍滑,就不批斗你,也不隆工分。” “那行,”二迷糊到底说了实话,“是五腊八跟我说,如今入社了,干好干赖一个样,个人精神个人使,不能把自个儿累坏了。累坏了身子没人管。得多长个心眼儿。 “我寻思,平日我也不抽烟,不能像别人那样,借口抽烟,偷个懒,耍点滑儿。我就一个人偷着跑出来睡点觉。” 大驴子听过,觉着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里来了气,问道,“那五腊八,真的这么跟你说啦?” “真的是他说的。” “那当着五腊八的面儿,你敢不敢跟他对质?” 二迷糊犹豫了一下,见大驴子怒瞪着眼睛盯着他,嗫嚅道,“敢!” “行,你先回去。往后再敢偷懒耍滑,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领着二迷糊一块回去了。 中午收工,大驴子宣布,中午吃过晌,全体社员开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宣布完,让其他社员先回去,把五腊八和二迷糊留下。 那五腊八原本是狼心兔子胆,背地里使点小把戏,还行,真到了要紧儿的时候,哪禁得住大驴子一通训斥?只三两句震乎,就全招了。 见五腊八自己招了,大驴子挺得意,当即宣布,中午召开斗争大会,批斗他。让他中午在斗争大会上,作深刻检查。 五腊八哪懂什么深刻检查?心里怃憷着回到家里,饭也吃不下。好歹挨到中午开会的时间,听社里的钟声敲响,垂头丧气地往社管会走去。 晌午收工后,接受大驴子的安排,民兵队长吴宝和找来两个民兵,把该做的事项,事先交代给两个民兵。 两个民兵见五腊八来了,就走了过去,把待会儿要发生的事,跟五腊八做了交代。 五腊八听过,当时两腿就醉了。不过脑子还算清醒,看见吴宝和在身边,急着问,“宝和,你有文化,教教老叔。傍晌,社长跟我说,要我在大会上做深刻检讨,你说,老叔该怎么检讨?” 吴宝和见五腊八到了这会儿,还看不清事理,一声一声地宝和、老叔叫着,好像他们之间,过往怎么亲近过似的。便抹下脸来,冷言道,“别叫我宝和,叫我吴宝和同志;也别再提什么老叔不老叔的。 “你教唆二迷糊偷懒耍滑儿,是在破坏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运动,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极其反动的。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了,还用别人再提醒你?你就把你心里最反动的思想说出来,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判。” 说完,转身离开。 吴腊八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犯的,还真不是什么轻滋溜儿的错误,挺严重。一 当认识到了一点,头就耷拉下去了。 第164章 李肇风下放 社员们听到社里的大钟敲响了,纷纷走出家门,到了社管会的会议室。 这会议室,是春天里社长大驴子,领着社员们盖的,是专门用来开会的。 会议室外面的大树下,挂着一口钢钟,其实那还不能算作钟,是一个车轮淘汰下的钢圈。 当初高级社刚成立时,没有钟,大驴子到乡里做了汇报。乡里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送了社里一个钢圈,当作钟。每天上工、开会或者社里有什么紧急事情,大驴子都会敲响这口钟,把社员们召集到社里。 钟声响过,只一会儿功夫,社员就到齐了。 见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驴子走到前面,一脸煞气地看了社员一眼,嗡声嗡气说道,“今儿个找大家来,有个重要的事,要说一下。” 说完,又望了下面众人一眼。见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盯着他看,大驴子开口说,“那什么,就是这阵子,咱社里,有股歪风,挺邪乎。 “什么歪风呢,妈了个巴子,就是有的人,把小鼻子在时磨洋工的那套把戏,搬到了咱社里来了! “你比方说,有人下地里干活,一上午,能抽七八袋烟。一袋烟,能抽个十分八的。这哪是抽烟呀?我就想问问你,早先,你给倷自个儿家里干活儿,都是这么抽烟的吗?明明就是在磨洋工嘛。 “还有些人,豁出那张屄脸,一看见别人抽烟,他就跑过去蹭烟,一天能蹭十几袋。其实他在干嘛?就是偷懒耍滑嘛。 “还有的人,干活时,一边闲扯淡,一边干活儿。锄一垅地,庄稼苗能锄下十几棵。一垅地,总共有几棵苗呀?禁得住你这么锄?早年单干时,你就这么锄倷自个儿家的地吗?妈了个巴子,什么玩意? “还有更坏的,妈了个巴子,他自个儿不好好干就算了,还背地里撮乎干的好的人,教唆别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偷懒耍滑” 说到这儿,眼见下面的人一脸懵瞪,大驴子抽冷子吼了一嗓子,“五腊八来了没有?” 五腊八身边两个民兵听了,按照吴宝和事先的安排,立马揪着五腊八站了起来。 大驴子见两个民兵站了起来,跟着又喊道,“把他带上来!” 两个民兵听了,抓住五腊八的胳膊,挟着往人群前面走。 走到会议室前边,民兵让五腊八转过身来。 五腊八情知理亏,低头站着,一股热流,顺着一条腿就流了下来。 坐在前排的社员见了,就拿手指指点点,咧嘴笑了。 大驴子见了,也差点儿笑了。毕竟当了挺长时间的干部,历练了涵养,最后还是忍住了。 忍了一会儿,指着五腊八说,“看你这熊样,怎么不嘚瑟啦?你背后撮乎人的那些本事呢?” 五腊八知道大伙这会儿正在看他笑话,低着头,不敢吱声。 大驴子见五腊八不敢吱声,接着又说,“晌午,我叫你今儿个做检讨。来,你这会儿就给大家检讨检讨,你是怎么把二迷糊给教坏的?” “我没教他,”五腊八嗫嚅道,“我就是怕他累坏了,教他注意休息。” “你还敢犟嘴?”大驴又生气了,骂道,“妈了个巴子,听你那张巧嘴,说得怪好听的。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你有副菩萨心肠呢。 “早年间,小鼻子在时,倷家雇的长工小海南。倷嫌人家干活慢,倷哥儿几个扣了人家的工钱,还把人家打走了。那会儿,你怎不可怜人家呀? “眼下入了社,你就变得好心肠啦,知道可怜人啦? “五腊八,我告诉你,幸亏倷爹死得早,土改前,倷哥儿几个分了家,把地分开了,土改时你才划了个中家。 “倷爹要是晚死几年,赶上土改,倷哥儿几个眼下,就是富家子弟,懂不?要是那样,你这会儿站在这里,就不是只做个检讨就能了事的。知道吗? “你耳根后不知天鼓响,还会撮乎人了呢,你嘚瑟个什么?” 一通撅骂,五腊八鼻尖就冒汗了。 眼见五腊八被骂得不敢再多嘴,会场上鸦雀无声。静了一会,大驴子在大伙头上扫了一眼,说,“下面,请大伙来讲讲,五腊八这是想干什么?” 一听社长让大伙发言,一大群社员就低下头,生怕大驴子一不小心,叫到自己。 又静了一会,一个人在人群里站了起来,尖声说道,“我说两句。”说完,从人群中走出,到了人群前面。 是民兵队长吴宝和。 见有人出来讲话了,一大群社员,这才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吴宝和,打算听他讲话。 吴宝和身子矮小,不到一米六,从部队复员回来,虽说当了吴家沟的民兵队长,可吴家沟人平日并不太在意他。只是这会儿,见他站出来讲话,才觉得往日小看了他。 果然,吴宝和一开口,就印证了大伙的看法,过去还真的小看他了。 矬人声高,吴宝和铁着脸,给吴家沟人讲了一串大道理。 他说,经过多年的武装斗争,拿枪拿刀的阶级敌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眼下,不拿枪不拿刀的阶级敌人,还潜藏在我们中间。 虽然他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向我们反攻倒算了。可是,他们的狼子野心不死,还时时准备用反动阴暗的手段,在暗地里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 这就要求我们随时提高阶级觉悟,时时刻刻同他们进行斗争 吴宝和直讲得嘴角冒沫,才觉得有些累了,看台下的人瞪着眼睛,不敢大声喘气,小心地听他讲话,心里极得意。觉着最后不搞点什么动静,对不起他这一大篇讲话。 趁台下社员还没缓过神儿来,吴宝和猛地紧握拳头,向上一举,高呼道,“打倒坏分子吴腊八!” 台下的人,原本让吴宝和的讲话吓得不轻,再听他振臂一呼,个个都惊得一激凌,不知所措。 眼见台下没有呼应,吴宝和猜出,大伙儿是愣住了,接着又振臂呼道,“高级社万岁!” 这会儿,台下的人才缓过神儿来,跟着举拳呼喊道,“高级社万岁!” 会议室空间不大,一大群庄稼汉放开嗓子一呼,声音嗡嗡山响。把会议带到了高潮。 这批斗会开得不错,特别是吴宝和的那通讲话,听得吴家沟人心里一惊一惊的。人人都觉得,自己和隐藏着的阶级敌人有点像,却又分明觉得自己,不是那个隐藏的阶级敌人。 往后吴家沟人下地干活儿,就不敢再偷懒耍滑。一些平日爱拉呱扯闲的人,这会儿也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轻易不敢再乱说话。 社长大驴子相当满意,自然高看吴宝和一眼,有事也爱找他商量。 入夏,大驴子又到乡里开会。 散会回村,已是晌午。心里有事,顾不上回家吃饭,径直来到吴家大院。 进了院,直奔东厢房,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那东厢房,早先让老三把门窗砸烂了,也没人看顾,这会儿已破烂不堪,四下透风。屋里结满了蛛网,地上到处是鸡鸭的粪便,没有下脚的地方。 大驴子在里边看了几眼,退了出来,迎面碰上老三的两个儿子,正从家里出,要上学去。 宝平和宝安,今年十三了,夏天小学毕业,就要到乡里的中学读书了 。 见了大驴子,宝安笑着问,“大叔,你要找俺爹吗?” 老三这小鼻子儿子,鬼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为人又义磨,街坊邻居没有不稀罕的。 大驴子见问,点头笑了笑,问宝安,“这刚吃过饭,就上学去?不早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早点上学校,权当蹓食儿啦。”宝安说。 这孩子会说话。 其实宝安心里真实的想法,并没说出,那便是,要是待在家里,大哥宝平只要在炕上躺下,怕是要到傍晚才能睡醒,下午的功课,就全耽搁了。 之所以吃过晌,就拖着大哥一块儿上学,就是不想让大哥旷课,挨老师罚站。 “倷爹在家吗?”大驴子又问。 “在呢。”宝安说,“刚吃过晌儿,正在炕上歇着呢。”说着,转身跑回屋里,跟老三说,“爹,社长来找你啦。” 老三听过,愣了一下,问了声,“在哪?”说完,一轱碌爬起。 “在门口呢。”宝安说着,朝门口指了指。 老三忙着跳下炕,趿着鞋就要出去,刚到门口,撞上了大驴子。 “老大,找我有事吗?”老三平日跟大驴子说话,一般不叫社长,只称老大。 说着,把大驴子往屋里让。 进了屋,大驴子抬起一条腿,侧身坐在炕沿上,拿出烟荷包,装了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说,“上午我到乡里开会,接了个任务。那什么,乡里要往咱社里安放一个人,是个下放的右派” “右派?”老三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咱也闹不清楚,”大驴子摇了摇头,说,“听说是城里人搞的事,主要是从念书的人里弄出来的。” 抽了一口烟,大驴子又说,“乡里说,后天人就到了,叫咱安排个住处。我寻思了一阵子,眼面前,咱社里,还真找了出一处空闲的屋子。我就想到小铁蛋这三间厢房。 “刚刚我进去看了看,不行,太乱了,不能住人,得好好收拾收拾。下半晌,我就安排两个木匠来,把门窗装上,再叫六豁牙来,重新盘一铺炕,好歹得让人住下。” “那小铁蛋回来了,住哪儿?”老三问。 “我寻思了,三哥,你跟小铁蛋闹得挺不相应。他回来了,要是还住这儿,你俩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硌硌楞楞的,不舒坦。 “小铁蛋回来了,我打算让他住果园的窝房里,让他常年看果园。这样,倷俩就免得天天碍眼啦。” 听说右派不是什么好东西,老三心里先是有些排斥。 不过,听大驴子说,不打算让小铁蛋再回这院里了,老三还是挺高兴,觉着大驴子虽说平日心粗,虑起事来,还真挺可人。 毕竟小铁蛋是自己交过手的仇人,成天住一个院里,还真的挺硌楞。右派虽说不好,却总比一个仇人强得多。 这样一想,心里还真的感谢大驴子。可嘴上却并不说出动听的话。老三不会这一套,只是嘟囔道,“那中。” “那什么,三哥,”大驴子又说,“这阵子,地里的活儿挺忙。这两天,我得领着大伙儿,把地里的草看住了。要不,等雨季到了,地里的草起身了,就没有办法啦。 “后天,我想让你到乡里,把那伙计接来。耽会儿我再跟老赵打声招呼,到时候,让他赶车去。” “中!”老三说。 大驴子看把话交代明白了,起身回去了。 几个木匠和六豁牙,下午就来了。修补窗棱,扒炕盘炕,铲净屋里禽兽粪便。几个人忙活了两天,东厢房就有了原先的模样。 六豁牙觉着还不够敞亮,又去找大驴子商量,从社里拿来了一些旧报纸,把屋里裱糊一新,屋里就像新房一样。 星期四上午,老三坐上老赵赶的马车,到了乡里。 老三早年当过村长和书记,常来乡里办事开会,和乡里的上上下下都熟络,见了面 ,少不得唠起家常。 唠了一会儿,老三提到正事,乡里的李文书就领老三来到一间屋里,指着长条椅子上坐着的人说,“在那儿。” 说完,又冲着椅子上坐的人说,“李肇风,这是吴家沟高级社农会主任,吴福耀同志。来接你到他们社里,接受劳动改造。你收拾一下,跟他去。” 李肇风听了,从椅子上站起,拍了拍屁股,二话没说,拿起地上的行李,跟老三出去了。 这李肇风站起来,老三才看清,此人身高,一米八五看强,足足比老三高出半个头。不客气地讲,他那风度,要比乡里的领导,更像领导。 方额方脸,眉目清爽,皮肤白晰,不着粉黛,却要比一般上了妆的女人,还要润泽;目光深邃,却不带阴险;头发后梳,风流而不见下流;身着半新蓝色制服,透露出满满的书卷气。 就这气场,足足把老三震慑得不轻,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抢先一步上前,帮着往车上提行李。 第165章 老大受伤 李肇风的行李也简单,一个铺盖卷,估计也就一被一褥,一个帆布旅行袋,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脸盆和牙具。 老三接过旅行袋,着实吃惊不小。这个看似不大的旅行袋,足足有三四十斤,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把行李装上车,几个人坐到车上,老赵就赶车往回走。 李肇风话不多。坐到车上,也不说话,两眼直勾勾望向远处的田野,好像平生头一次见过,看个没完。 老三对右派的事挺好奇,本想跟李肇风聊聊。不料这李肇风嘴冷,坐到车上,一句话也没有,几个人就觉着别扭。 走了一会儿,老三到底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老李,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李肇风见老三问他,这才转过头来,看了老三一会儿。见老三问他这话时,不像带有什么恶意,才开口说,“研究员。” 老三从没听说过这么个身份,挺好奇,跟着又问,“研究什么?” “畜牧业。”李肇风应声道。 “那你以前,是哪个单位的?”老三又问。 “市畜牧研究所。”李肇风说。 老三知道,这李肇风刚刚受过刺激,心情指 定不好。眼下看他说话惜字如金,也就不怪他。只是心里对右派的事儿,挺感兴趣,才又跟他搭话,“这么说,你这工作,和我们农村,还是挺对路的?” “是的,挺对路,”李肇风说,“我以前,一年当中,总要往乡下跑大半年。” 眼见李肇风的话多了,老三趁机问道,“听说你们城里,前阵子反右,闹得挺凶。怎么回事呀?” 见老三问了这话,李肇风觉着,心又被刺疼了一下,脸色沉重起来,板着脸,闷了一会儿,说,“嗨,就那么回事。” 老三体会不到李肇风这会儿心里的疼,觉着李肇风闷在心里的东西,一准儿十分有趣,叮着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眼见老三紧着问,再看老三也不像那种奸邪之徒,反正这事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李肇风就不太在乎,开口说,“那什么,起初,就是上边鼓动你提意见。 “等你把意见提出来了,人家就说你对党不满,就说你是右派,跟着就把你发送下来。” 老三觉着,这事儿真的挺有趣儿,跟着又问,“那会儿,你都提了什么意见?” “我?”李肇风看了老三一眼,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提,没说话。” “什么也没说?”老三觉着李肇风不够诚实,反问道,“你什么也没说,那怎么会把你定成右派?” “我是大伙评选出来的。”李肇风不屑地看了老三一眼,说道。 “怎么?这右派,还能评选出来?” “怎么不能?”李肇风说,“按照上边的指示,每个单位,要揪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当时,我们研究所一共有四十人,要揪出两个右派。 “那会儿,有一个名额,已经定下来了,是我们所里的老郑。 “这人太直,上边让大伙提意见,他就给所长提了意见。说所长太官僚,给所里订了一大堆规章制度,都是用来管所里群众的。他自个儿,却从不按照规章制度办,成天借口外出开会,三天两头不上班,待在家里干私事。 “这样,反右一开始,领导第一个就想到了他,给他打成右派。然后呢,所里就差一个名额了。 “这个名额,让谁来当呢?领导也有些犯难,召集大伙在一块儿,开会讨论。谁都知道,这右派不是什么好事,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结果。 “眼看天黑了,过了下班的时间。那天也该然,我闹肚子,实在憋不住了,就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时,领导就跟我说,经大伙举手表决,一直推举我为右派。这不,我就下放了。” 听到这里,老三觉着好笑,却笑不声来,闷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那位姓郑的同事,被下放到哪儿啦?” “他呀,不用下放啦。”李肇风叹了声气,说。 “为什么呢?”老三问。 “他升了。” “升啦?” “升了,到天国享福去啦。你说,这不是升了吗?” 老三听过,心里一阵发冷,又闷了一会儿,才叹气道,“想不开呀,挺过一段时间,等这股风儿过去了,说不定就没事啦,怎么能走那条道儿呢?” “想不开?”李肇风也叹气,“不容易想开呀!兄弟,工作没了,老婆离了,妻离子散,能想得开吗?” 听李肇风说出这话,老三心里也跟着发酸,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的情况,指定比他好些?” “好些?往哪好呀?”李肇风摇着头说,“这年头,但凡被打成了右派,结局大致差不多。” “这么说,你,也离啦?” “不离?又能怎么样?”李肇风话刚出口,嗓子有些发紧。 停了一会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待眼泪止住了,才说,“不离,老婆孩子就得跟你遭殃。你自个儿倒了霉,倒也罢了,还要拖累人家老婆孩子,对得起人家吗?” 说完,车上的人就再不说话。 天将晌,车到了家门口。老三帮忙把行李拿进屋里。李肇风朝屋里四下看了看,坐到炕沿,便不再说话。 初次接触,不交底儿,老三也没什么好说的,指了指西厢房,说,“我就住在西厢房,老赵他住在前面的门房,咱们以后就是邻居啦,往后没事,常来串门儿。” 李肇风听了,漠然点了点头,也不吱声。 老三又说,“我刚才进屋,看你灶上家什还不齐,我去找社长说说,想办法置办些。”说完,抬脚出去了。 中午,大驴子收工回来,到了社管会。看见老三,问,“三哥,那右派接回来啦?” “接回来了。”老三说,“我直接把他送家里去了。” “怎么样?这个人。”大驴子问。 “大面儿上看,还中。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老三说,“就是那什么,我刚刚送他进家时,看他家还没办 置什么家什,没办法做饭” “妈呀,我把这事给忘了。”经老三提醒,大驴子冷丁想起,这事让他给忘 了。跟着说,“不行,我得赶紧去找会计,到供销社把这些家什给买了。 “另外,三哥,你去仓库看看老六走没走?没走,你让老六把春天买的那坛豆油给右派送去。春天那会儿,给拖拉机站的人做饭买的油,还没吃了呢。” 老三得话,起身往仓库去。库管员吴老六正要锁门回家,听老三说了,便找出油坛子,里面只剩半坛子油了。抱起来,跟着老三,一块儿往吴家大院去了。 进了屋,老三把来意说了,吴老六把油坛子放到灶台。 李肇风听了,表情漠然地说了声,“谢谢。”就不再说话。 老三和吴老六正要转身回去,大驴子和会计到了,手里提着灶上用的家什。 两个人进屋,把家什放到灶台上。 老三指着大驴子,告诉李肇风,“这是咱们社长。”又指了指会计,说,“这是咱们社里的会计。” 李肇风听了,漠然地冲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不说话。 大驴子在来的路上,合计着见到右派后,要说几句官样的话,诸如要他夹起尾巴做人,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重新做人之类的。 等进了屋,见这右派,虽说眼下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可身上的气场还在。大驴子便先落了威,把路上想好的话都忘了。望着李肇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中午逮了吗?” “还没呢。”李肇风说。 大驴子转头跟老三说,“三哥,天儿不早了,今儿晌午,就让他在你那儿凑合一顿。下午,我安排老赵赶车,到仓库把口粮拉来。另外,小铁蛋的菜园子,春天我让三孬子种的,他今年种了土豆。 “眼下土豆抠完了,地闲在那儿,等着立秋后种萝卜白菜呢。等我去跟三孬子说一声,让他别种了,那菜园子,让老李先种。小铁蛋回来,再想办法。” 说着,侧过身,跟李肇风说,“眼下,你要吃什么菜,就跟邻居说声,大伙有什么,你就淘弄点先将就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邻邻居居不会在意的。” 说完,大驴子望着老三,问,“你看这样中不中?三哥。” “中!”老三应声道。 “那什么,”大驴子看了看李肇风,又说,“眼下有两个活儿,你自个儿挑。一个是跟着社员一块儿下地。 “另一个呢,是挑大粪。老四前阵子跟我说,村里的大粪,他一个人挑不过来,眼看要到雨季了,茅厕积水,他一准挑不过来。 “我看这样,你要是觉着行,就和老四一块儿挑大粪。老四挑前街的,前街人多,你挑后街的。你自个儿看。” 李肇风听过,低头思量起来。 凭心而论,这两样活儿,他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可眼下形势逼人,由不得他犹豫。 想想成天跟着一群社员下地劳动,受约束不说,话来话去,少不得会惹出些事端。眼下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想来,就不如一个人挑粪来得自在。 李肇风想了一会,抬头看着大驴子,说,“我挑粪。” “中!”大驴子说,“我让人给你准备一担大粪桶,从明儿个起,你就挑大粪。” 李肇风的工作,就此解决了。 对李肇风来说,挑大粪这活儿,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 右派嘛,成份不好,要是平日和社员们一块儿干活,少不得遭人嫌弃,弄得自己心情不爽快。如今挑大粪,一身臭气,人人见了都躲着走,既避免了口舌之祸,又能求得个心里平和。 早先从没干过苦力,冷丁挑起大粪,前两天,李肇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儿。 一担大粪压在肩上,扁担下的皮肉,都像要撕裂了,痛得他不敢站直了身子,只好驼着背,不断更换受力的部位。 吴家沟人见他那遭罪的样儿,忍不住在背后笑着指指点点。 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不自在。 直等过了些日子,肩上磨出老茧,才渐渐有力气挺直身子,挑起粪桶,也有模有样了。 每天把大粪挑到社里的牲口圈前。那里堆放着牲口粪,再把大粪倒到牲口粪上,一层层堆起,经过发酵,是农村上好的肥料。 大粪也不是白挑来的,挑一担大粪,都要给主人家一张小纸票,秋后换算成工分,参加分红的。 这样,吴家沟人就不愿挑粪的人,把大粪桶装得太满。装得太满,就意味着他们家得到的工分少了。再说,粪桶装得太满,走路时少不得会洒浅一些,弄到身上。 李肇风是有悟性的,很快领悟到了这一点。以后每天,只把粪桶装到上半桶,这样,挑起来既轻便,又能让吴家沟人满意。 李肇风到村里时间不长,人缘就慢慢好了,很少有人把他当成另类看。 上了秋,社里的骡子病了。 这骡子得了一种怪病,像哮喘病人,喘气不畅,呼吸时,嗓子里还发出一种怪声。也不吃东西了,成天佝偻着腰,眼看一天瘦似一天。 社里请过几个兽医,都没看出什么毛病。 一天上午,乡里兽医站的兽医来了。围着骡子转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最后,兽医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要给骡子测量体温。 兽医拿着体温计,看了看身边的饲养员老大,问,“你是饲养员?” “是。”老大说。 “这骡子跟你熟,来,你把体温计插进肛门里。”兽医说。 老大接过体温计,走到骡子的身后,就要把体温计往骡子的肛门里插。 正在不远处粪堆上倒大粪的李肇风,已经往这边观察了挺长时间,见老大拿着体温计,要往骡子的肛门里插,及时喊了一声,“别插!” 这一声喊叫,把一圈人吓了一跳。 兽医扭头往粪堆上望了望,问身边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挑大粪的,右派。”库管员老六在一边说。 兽医听了,一脸的不屑,开口训斥道,“你一个右派,不好好劳动改造,乱说什么?挑你的大粪去!” 转头对老大说,“插!” 老大不知深浅,掀起骡子尾巴,把体温计的一端插进了骡子的肛门。 那骡子虽病得不轻,受了刺激,就露出野性,猛抬后腿,撂起趵子,两只带掌的蹄子,不偏不歪,正好踹到老大的胸口。 老大被踹得往后趔趄了十来步,跌坐到地上,两手捂着胸口,呲牙咧嘴地说不出话来,眼泪都下来了。 第166章 老三举贤 一群人围了过去,想扶老大站起来。 李肇风及时跑过来,阻止了大家,“别动!八成骨折了,赶紧派车送他到医院!” 一群人慌了神,听李肇风说了这话,也顾不上什么右派不右派,赶紧套车,几个人费力地抬着老大坐到车上,往乡里卫生所去了。 李肇风这才回过身,问乡里的兽医,“你是兽医?” 兽医这会儿还有些不服气,冷眼看着李肇风,反问道,“怎么啦?” “你是兽医,不懂得给牲口测体温,是要上绞杠的?”李肇风问。 “谁不懂啦?”兽医强辩道,“他们吴家沟,没有铁匠炉,上哪去弄绞杠?” “那也可以把牲口套进车辕里,代替绞杠。实在不行,也可以用绳子,把牲口四脚连蹄拴住!你就这样,不做任何防范,会闹出人命的!”李肇风大声训斥道。 眼见这右派说出行话,兽医心里短了几分,嘴上却不老实,犟嘴道,“你一个右派,懂什么?一边待着去!” 老三听说大哥让骡子蹬了,也跑了过来。听李肇风批评兽医,也觉着在理。 见兽医这会儿还不服气,插嘴训斥道,“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老三指着李肇风,问兽医,“他是市畜牧研究所的,真正的专家!” 兽医见老三也发火了,不敢再奓翅,却还不肯认输,放低了声音,问李肇风,“那照你说,这骡子,该怎么办?” 李肇风见这兽医口臭牙硬,也不去理会他,径直走到骡身边,围着骡子转了一圈,又侧耳贴到骡子的腹部听了一会。 随后走到骡子的身前,扒开骡子的嘴,让人拿纲绳勒进骡子的嘴里,半下蹲,往骡子的嘴里看了一会,撸起袖子,一只手伸进骡子的嘴里。 刚伸进小臂,指尖刺激到骡子的喉根。那骡子猛地剧烈咳了一下,一块鸡蛋大小的硬物,从骡子的喉管里喷了出来。 骡子立马恢复了元气,腰也伸直了,呼吸也顺畅了,停了片刻,自己走出人群,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会儿有人从地上捡起那块硬物,看是一块已经腐烂的地瓜。 看来,这骡子是前几天起地瓜时,偷吃了地瓜。吃地瓜时,不小心呛到了气管里了。 李肇风见骡子治好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粪堆上,重新挑起了大粪桶走了。 乡里的兽医,今天丢了人,也灰溜溜收起药箱,回去了。 李肇风神医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老三送大哥到乡卫生所。卫生所的大夫见大哥呲牙咧嘴,痛得不行,猜测病人伤得不轻。可是卫生所里没有仪器,也不知病人到底伤得怎样,便劝老三把病人送到城里大医院去。 老三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听医生这样说,觉得行,就同意了。 卫生所借给他们一副担架,老三和一道来的社里会计,抬上大哥,往客运站去了。临走,嘱咐送他们来的车老板老赵,回去告诉大嫂,帮他照料孩子。 客运站的司机挺好,进城后,直接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把病人送进医院,医生赶紧安排做了x光透视。结果很快出来了,真的伤得不轻,断了七根肋骨。 大夫说,幸亏骡子的蹄掌磨平了,要是新挂的掌,说不定会怎样呢?说着,给病人安排了住院。 老三他们来得急,身上没带钱。老三跟大夫商量,先住院治病,马上让会计回去取钱,明天一准送来。 大夫寻思了片刻,觉着这人伤得挺重,不可能很快溜走,便答应下来,给病人安排了床位,开药上药。 老大的胸口肿起来了,打上止痛针,才好受一些。晚上睡了个安稳的觉。 肋骨断裂,只能止痛消炎,靠自身肌体修复,没有别的好办法。 大约过了一周,老大的胸口开始消肿,痛疼也减轻了不少,也敢小声说话了。 见老三这些天陪护自己,人也瘦了一圈,老大心里就有些难过。 晚上睡不着时,开 口跟老三说,“兄弟,哥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总愿轻信别人的话上了。 “你说,哥摆弄了一辈子的牲口,明知牲口的腚,是金贵的地方,平日是不让人乱动的。可那小子让哥往骡子腚里插温度计,哥当时就忘了这个茬儿。” 老三听罢,笑了笑,也不说话。 老三去护理大哥,半个月不回来,三寡妇有些吃不住劲了,天天在养猪场里,巴望着老三能来,却总不见老三来。 想到外面去问问,又怕招惹外人的风言风语。一时间急得五脊六兽的,真的像老三就是她男人了。 其实,要打听老三,也不难,二瘸子就在猪场旁边开豆腐房,天天又给猪场送豆腐渣。可三寡妇看不上二瘸子,平日跟他没话,这会儿虽说心里急,却也不肯主动向二瘸子打听。 倒是社里的一群车把式不干了,找到大驴子直嚷嚷,说老大出事这些天,社里的牲口瘦了一圈,耽误活儿了。 大驴子听车把式闹腾,到牲口圈里看了一圈,果真牲口都瘦了。 原来老大住院这些天,大驴子让吴老七来喂牲口。 吴老七早先家里也养过牛,只是吴老七是个粗人,干活儿毛手毛脚,不细心。早年家里只养了两头牛,他就不太上心。如今把社里的牲口都交给他,他哪里吃得住劲?特别是大牲口,每天夜里要加夜料,他往往起不了夜,牲口不瘦才怪呢。 大驴子又不好说他,毕竟人家是来打替工的。 大驴子心急,想到了在医院住院的老大,这才觉得有件事还没做呢。 人家老大,好歹是为了社里受伤的,住了这么久的院,他是社里的干部,还没到医院去看望呢。便打算明天就进城,看看老大。 第二天一早,大驴子带上会计,一块儿进城。 到了城里,买了两斤饼干,几个桔子,来到医院。 老大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胸口完全消了肿,说话也顺畅了,见大驴子二人来,少不得一番感激。 几个人坐下,唠了一会儿,听说老大已恢复得差不多,大驴子也不客气,说,“大哥,要是觉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回家。 “一来呢,家里边大嫂和孩子,天天巴望着你。另外呢,社里的车把式,这阵子都找我嚷嚷,说社里的牲口,你不在的这些天,都瘦了。” 虽说如今是高级社了,社里的牲口都是公家的,可毕竟是老大天天喂养的,还是有感情的。 听说牲口瘦了,老大沉不住气了,跟身边老三说,“兄弟,要不,咱今儿个就出院。反正我身子都恢复了,待在这里,心里也憋闷,还是赶快回家。” 其实老三也在医院待烦了,见大哥这样说,觉得也行,起身去找大夫。 大夫看过病人的病志,觉得病人没有内伤,外伤已痊愈,这会儿出院,也无大碍,就痛快给办了出院手续。 这样,当天上午,一群人就离开了医院,回去了。 入了冬,吴家沟人清闲下来。 往年,单干时,一入冬,吴家沟人就开始猫冬。 闲来无事,就有人东家串,西家进,或看小牌,或推牌九。为求刺激,又总要带点彩头。 尽管这样,本分人家的长辈,也要督管着子弟,不准晚辈沾赌。 至于天天往梨树园四斜子家跑,去押宝,去抽大烟,去吃喝,在吴家沟人眼里,那都属于败家的应生。吴家沟人总会拿他们作反类,教育自家子弟有长进。 如今加入了高级社,早先那种生活方式,行不通了。 高级社按劳取酬,按工分分红。你不参加劳动,就挣不到工分,你挣不到工分,年终就分不到红,你分不到红,那日子还咋过? 你要说,跟社长商量商量,到了冬季,把大伙都放了假,大家都待在家里,都不挣工分了。这样一来,那吴家沟的社员,人人都挣得差不多,收入不就齐了吗? 不行,因为有些人,是一年四季不歇工的,工分总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你要想让大多数人放假在家里,只让一小部分人天天有活儿干,天天还能挣工分,那吴家沟人,指定不干。 这样,社长大驴子就得天天掂量着,怎么给吴家沟社员安排活计?不能让他们闲在家里。尽量做到同工同酬,不能相差太多。 三寡妇就属于天天有活儿干的那类人。饲养员嘛,别说一天,一顿不喂,那群张口兽就叫声一片。这样,三寡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得休息。一天都不耽误挣工分。 不过,这几天,三寡妇有些上火。 夏天里配种的几头母猪,这几天陆续开始下崽儿。 不知怎么回事?前后三头母猪下了崽,起初都是活蹦乱跳的,挺好。可没过几天,小猪崽倏地像遭了什么瘟疫,一个个忽然之间不会动弹,不吃奶了。接着又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社里养猪,为的就是产猪崽。接连三头母猪保不活猪崽,别人不说什么,做饲养员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这种时候,老三再来找她,三寡妇就不大爱招揽了。 “你光这么怃憷着不行,找李肇风来看看,他是行家。”一天,老三来,见三寡妇心情不好,劝她。 “可我平日和他没话,这冷丁有事,哪好意思找人家?”三寡妇说。 “不要紧,我回去跟他说一下,他不会推脱的。这人别看戴着右派帽子,人不坏,挺好。”老三说。 第二天上午,李肇风挑完大粪,临收工时,到了养猪场 。 那会儿三寡妇正在给猪喂食。见李肇风来了,也不知怎么称呼,放下猪食舀子,淡笑着,问了声,“你来啦?” 说完,也不知道接着再说什么。 李肇风连母猪都没看一眼,开口说道,“这个季节,天这么冷,母猪产崽,要是没有什么保护措施,基本上无法保活。” “那怎么办呢?”三寡妇问。 “得给临产的母猪,准备一个保暖的房间。温度至少要保持在二十度以上,才能保住小猪崽的存活。” “我的天,这上哪去找呀?”三寡妇满脸惊疑,说道。 李肇风往养猪场环视了一周,转头问道,“眼下,还有几头母猪临产” “五头。” “相隔多少天?” “我也说不好。”三寡摇头说。 “这可不行。”李肇风板着脸说,“饲养员,应该把每头母猪的配种时间,登记造册,包括受孕母猪的孕期的情况,都要记录在案,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嗨,我哪懂呀?”三寡妇红着脸说。 “慢慢摸索嘛。”李肇风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信口说着。 又问,“快要临产的母猪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 三寡妇听过,领着李肇风往母猪圈走。 到了,指了指,说,“这一头,也是夏天配的种。” 说完,又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又指了指,说,“这头也是。” 再往前走,又指着一头母猪说,“这头也是。” 李肇风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指着刚刚看到的母猪说,“这头快了,差不多今天晚上就能生产。” 三寡妇有些不信,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看,它的水门起变化啦。”李肇风说。 三寡妇听过,似懂非懂,往母猪身上看了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是问道,“那怎么办呢?” “你那工作间里,都有些什么呀?”李肇风问。 “我哪有什么工作间呀?”三寡妇难为情地说。 李肇风知道三寡妇没听懂他的话,跟着又说,“就是你给猪加工饲料的那间房子。” 这回三寡妇听明白了,红着脸说,“一口大锅,带着半铺土炕,后面是仓库。” “走,过去看看。”说着,李肇风抬脚往饲料间走。 进了饲料间,还真像三寡妇说的,一口大锅,连着半铺土炕,后山墙开了一个门,连着库房。 看看工作间还算宽敞,李肇风说,“你去找社长,要一个炉子来。傍晚我帮你把猪赶进来。今晚,我陪你在这里照料母猪生产。” 看李肇风说得一本正经,三寡妇也没多想,照着去做了。 下午,三寡妇让社长安排人,帮着把炉子安好,又找来一些烧柴。 傍晚,李肇风挑完大粪,回去做好晚饭,吃过后,到了养猪场,帮三寡妇把临产的母猪赶进屋里。 那母猪临产,走路不便,半天才挪进屋里。 第167章 三寡妇移情 三寡妇下午已把炉子生着,屋里暖和了。 那母猪摇头摆尾,身怀六甲的孕妇似的,慢腾腾地进了屋,还没躺稳,头一个小猪崽的脑袋,就露了出来。 三寡妇心里吃惊不小。倒不是为了别了,而是惊讶这眼前这右派,简直神了。中午他说,这母猪晚上要生,果然晚上就生了。 惊叹之余,三寡妇心里,不免对这男人佩服起来。 人,但凡对一个人佩服,自然就会生出归属感,觉着和他亲近了。什么右派,什么挑大粪,这会儿,都不是问题,三寡妇说话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待最后一只猪崽落地,看看刚出生的小家伙们,都聚在母猪的肚子前,争着抢着要吃奶,两个人才坐下来歇息。 三寡妇递给李肇风一只小板凳,自己也搬过一只,坐在炉边。趁着往炉子里添加柴禾的功夫,不时偷眼瞄着李肇风。 李肇风这会儿,两手张开,伸向炉子,扭过脖子,望着正在吃奶的小猪崽,脸上露出几分慈祥和得意。 三寡妇看李肇风一门心思,都在刚出生的猪崽身上,免不了趁机多看了他两眼。边看边思忖着,觉着自己平日,还真的小看了他。 平日看这风度翩翩,在村里挑大粪的人,只觉得他文文绉绉的,好像肚子里有点墨水。今天一接触,没想到他还真的一肚子本事,简直神人一般。 二人在炉边坐了一会儿,三寡妇问,“嗳,你中午,只看了母猪一眼,怎么就知道它今晚要生?” 李肇风看了三寡妇一眼,淡淡说道,“你没看见,它的水门……那就是产前的征兆。” 三寡妇听过,一头雾水,忍不住又问,“嗳,中午我就听你说,水门水门的。那水门,到底在什么地方?” 见三寡这样问,李肇风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热了起来。看了三寡一会儿,见她真不像是故意的,才抹下脸,文绉绉说道,“就是母猪的生 殖器嘛。” 这回三寡妇算听明白了,停了一会儿,银铃似地嘎嘎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你们文化人,真是笑死人,净说些文绉绉的话。水门水门的,我这一下午,还在合计,这水门究竟是什么呀? “这会儿才弄明白,不就是猪 屄 吗?”说完,又大笑了起来。 这句话说的太直白,李肇风脸又红了起来。见三寡的笑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肇风挺难为情,只好转过头去,往母猪那里看。 母猪刚生产完,身子轻松了,这会正躺在墙角歇息。一群刚生下的猪崽,摇摇晃晃地趴在母猪肚子旁,争着吮 奶。 李肇风看了一会儿,开口说,“咱们这里没有暖房,给母猪配种时,你应该选好日期,避开冬季,让母猪在春天,或者在秋季产崽。这样,就能提高猪崽的存活率。” 三寡妇听了这话,又像捡到了笑料,嘎嘎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盯着李肇风,看了一会儿,媚着脸说,“你这人,太有意思了,说话就跟唱戏曲儿似的。 “那母猪又不是人,你说让它多暂配种,它就多咱配种啦?别说母猪啦,就是人,也不是自个儿多 咱想生孩子,就能多暂生孩子的。” 说完,又咯咯笑了起来。 李肇风听出来了,敢情社里这个饲养员,对养猪的事,竟一窍不通。 也难怪,乡下女人,也没经过什么正规培训,哪里能懂这些道理?便想趁机把母猪配种的规律讲给她听。 “其实,还是有矩可循的,只要精心观察、照理,还是有把握做到的。” 李肇风说,“一般情况,母猪的发情周期,是二十一天到二十三天。后备母猪的最佳排卵时间,一般是有静立反应后的四十至六十小时。 “经产成年母猪,最佳的排卵时间,是二十到四十五小时。年龄较大的母猪,排卵时间较短,一般在二十到三十小时。 “母猪发情后,你要留心观察,一天至少要检查两次。出现压背反射后,水门分泌粘稠物,通常是最佳配种时间,这就是为什么谚语说,水门粘草,配种最好的道理。” 三寡妇又被李肇风这通说辞震住了,一时间对这个右派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有些话,她还有点儿不大明白,赶紧问道,“你先等等。刚才你说,什么发情周期,静立反应,压背反射,都是些什么呀?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讲讲?” 李肇风知道,这些道理,三寡妇听不明白,只好重新用乡下人能听得懂的大白话,又给她讲了一遍。 这回三寡妇听懂了,心情立马轻松了不少。 望着李肇风,满眼佩服地看了一会儿,说,“真是看不出来,你天天在村里挑大粪,我还以为,你肚子里,只是比俺吴家沟的爷儿们多了占墨水儿。归起你肚子里,装了那么多本事。 “不背你说,我早先,只知道母猪打圈,不吃食了,开始拱圈,咬栏了,就赶紧赶到公猪圈里配种,哪里懂得什么控制时间?要不怎么有这么多母猪冬季产崽? “这下好了,往后,我就选在初冬和开春,再给母猪配种,就能避开冬季产崽啦。” 这一夜,两个人说了不少话。天亮时,就觉着是知己了。 第二天晚上,李肇风来时,三寡妇送他两件礼物。一件是垫肩,另一件是鞋罩。 “这是干什么用的?”李肇风拿着垫肩问。 “垫肩呀。”三寡妇说着,一边教他怎样戴,一边说,“戴上这个,你白天挑大粪时,就不磨肩膀啦。” “那这是干什么用的?”李肇风又拿着鞋罩问。 “这是鞋罩,白天挑大粪时,你把它系在鞋面上,这样,你挑大粪时,粪水就不容易溅到你的鞋上,省得粪水溅到鞋上,带回家臭哄哄的。” “谢谢。”李肇风心里感激,说,“你这人,大 面儿上看,挺粗心,可接触之后,就觉得,你还真是蛮细心的。” “是吗?”三寡妇瞥了李肇风一眼,脸热了一下,说,“再接触几天,你兴许还会发现不少东西呢。” 孤男寡女,又都是过来人,这点风情话,李肇风哪能听不明白? 二人唠了一会儿,见小猪崽正在吃奶,屋里温度也好,二人心情轻松下来,话也多了。 “嗳,我听说,你这右派,是别人随便评选出来的,其实你并没犯什么事,真的吗?” “真的。” “唉,真是太不公平。”三寡妇叹气道,“那你为什么不找上级领导说说,就这么忍下啦?” “说又有什么用?”李肇风说,“这就叫社会,这就是现实。 “其实,领导又何尝不知道?只是社会一旦处于羊群效应阶段,他们也只好当睁着眼睛的盲人,不愿趟这个混水罢了。 “社会,历来都是强 者的社会,强者要你怎样,是由不得你的,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古代异族征伐,滥杀无辜,那些被杀的人,何罪之有?近代小鼻子到中国滥杀无辜,那些被杀的人,何罪之有?他们想争辩,可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了。 “外国也是这样。十九世纪,法国雅各宾党起事,别说说话啦,就是一个眼神不对,都要杀你,你上哪讲理去?这些,都是命呀,遇上什么世道,就得过什么生活,这就叫作随遇而安。” 一通大道理,三寡妇哪里听得明白?只是能感觉到这人,对自己的遭遇,心里有些不平。 李肇风也觉得,跟眼前这个女人讲这些,她也不懂。说了几句,也就停下了。 停了一会儿,三寡妇又问,“听说,倷老婆和你离婚了,真的吗?” “真的。”李肇风说,“你倒了霉,干嘛还要连累别人呀?人家将来还要生活。要是不离,将来工作,孩子,都要受你连累。你自己倒了霉,归起还要拖累别人,那就太不厚道了。” “你这人,想不到,心眼儿还这么好。”三寡妇说。 又停了一会儿,三寡妇瞟了李肇风一眼,脸上有些热,问道,“眼下,你身边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就这么熬着,真的就没觉得孤单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李肇风听出三寡妇话里的意思,嘴上却说,“一个倒了霉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想什么孤单不孤单的?就算真的有什么想法,那也是拖累别人。不缺德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三寡妇说,“不知道底细的,以为你犯了什事呢。可是知道的人,都觉着你是个好人。 “嗨,都到了这步田地,还讲什么拖累不拖累的?都到乡下种地了,顶不济,还能把你怎么样?能往哪儿拖累呀?” 李肇风越听越明白了三寡妇的意思,心里有些发痒,嘴上却不敢兜揽。停了一会儿,才问,“我听社里的人说,你和农会主任,挺那什么” “你是说三胖子呀。”三寡妇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一会儿,才停了下来,一本正经说,“不错,前阵子,我是和他挺好。不过,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只是想到我这儿来解解闷儿。 “他有两个孩子,我也有孩子。他怕和我弄到一块儿,孩子处不好,会闹出什么不相应的。其实呢,我也有这方面的顾忌,也就这样处着。 “可是眼下,要是有人真心不嫌弃我,愿和我住一块儿,我还真不介意他是什么身份呢。只要人好,哪怕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我也愿和他在一块儿。” 眼见三寡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 停了会儿,李肇风才问,“你真的不介意我?” “介意不介意,光说不行,就看你敢不敢把事做了。”三寡妇热着脸,大胆说道。 二人早已是干柴烈火,年龄相当,又都是过来人,说话又投缘,夜里处在一屋,哪禁得住这番挑逗?当下都停下话头,上炕去了 老三是吴家沟最后一个,知道三寡妇和李肇风有事的人。 傍晚老三回家,拐到街口,看见二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二瘸子今天走得挺慢,看见老三跟在后面,到了吴家大院外,二瘸子站住了,转回身,望着老三走来,像有什么心事。 等老三走近,才靠了过来,低声说,“兄弟,猪场,你再别去啦。” 听二哥抽冷子说出这话,老三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脸热了,问道,“怎么啦?” “嗨,你就别问啦,听二哥的,你老往那里跑,影响不好。何况你又是党员,又是社里的干部。” “那三寡妇,一个女人家,有些活儿,她干不了。我在社里没什么事,闲着时去帮她干点什么,能有什么影响?”老三理直气壮地争辩道。 二瘸子看老三不肯交底儿,只得硬着头皮说,“眼下,她不用你再去帮她了,她又找人帮她了。” “谁?”这句话刺痛了老三,紧着问道。 “嗨,你就别问啦。能有谁?肯定是比你在行的呗。”二瘸子说。 怕老三还听不明白,跟着又说,“三寡妇那货,一个屯里住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底细,多骚?你想,她会常年吊在你这棵树上?” “你是说,老李?\"老三压低了声音问。 “行了,你知道就行啦。”二瘸子说,“俩人都在一块待了几个晚上了。”说完,转身回去了。 老三觉得脑袋像被人用锤子敲了,嗡嗡直响。一时间又觉着让人给绿了,胸口波涛涌荡起来。 他先是把仇记到三寡妇头上,觉着这娘儿们轻狂,背叛了自己。 转念自己和她,只是扒灰的关系,离夫妻这层关系,还有大老远呢,也就谈不上什么背叛,便不再记恨她。 接着,他又把这仇,记到李肇风身上。觉着这右派太不地道,平日自己待他不薄,他却能干出争槽儿的勾当。看来当初让人打成右派,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夜,老三怃憷得不轻。 人这种东西,真怪,平心而论,三寡妇当初,是真心要嫁老三的,只是念及两家都有孩子,怕两人走到一块儿,万一两家孩子处得不好,到了那时再分开,指定伤了和气。 这样,两人才约定,只做露水夫妻。 谁曾想,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横刀夺爱,闹得他疼,却不敢喊出声来。又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让人给偷去啦!早知这样,还真不如当初和三寡妇一块儿过了。 可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这后悔药。 一宿翻腾,老三也没捋顺心里的意难平。 第168章 老三忍气 早起,匆忙做好饭,待孩子吃过饭上学去了,老三也没心思吃饭,着急巴拉到社里点了卯,等社员都下地里干活儿去了,老三看看街上没人,抬脚往猪场去了。 猪场房子的门上,多了一个厚布门帘,是为了屋子里母猪保暖。 老三掀开门帘,进到屋里,觉着屋里有些暗,眯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三寡妇正在大锅上熬猪食。 前两天刚生产的老母猪,正在墙角给小猪喂奶。屋里的气味自然不太好。 “怎么,老母猪在屋里生崽?”老三阴着脸说。 三寡妇见老三脸色不正,猜出他这会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好在这几天,她已把一些事想明白了,该怎么应付老三,她也心中有数。 见老三进屋,三寡妇也不慌乱,爱搭不理说道,“在圈里下了几窝,都死了。李肇风指点我,教我把临产的母猪赶到屋里,生上炉子,果真管用。这一窝儿,全活下来了。” “看来这右派,还真有两下子。”老三见三寡妇没给他好脸,知道二哥昨晚说的事,是真的。肚子一时鼓胀起来,带着酸味说,“那右派教没教你?母猪能在屋里生崽,公猪就该养在炕上啦?” 听老三嘴里吐出难听的,三寡妇心里冒起火来。心想这三胖子,真的有点儿不知好歹了,起初她一心想跟他好,他却推着挡着,不想成全。后来两人好上了,他一想要,就来找她,她从来没挡过他。 如今她刚遇上可心的人,打算好好一块儿过日子啦,这个早先光会沾光的爷儿们,竟来找她的茬子。便打算让老三尝尝她嘴头子的厉害。 三寡妇冷笑了两声,一脸怒气地看着老三,说,“你还别说,先前,我还真在炕上养过公猪。 “养着养着,老也暖不透的他的心,才知道他到底还是头畜牲,就不打算再养他啦。你想呀,这天底下,谁还会傻到这种地步?见到了天鹅不吃,却去死守着癞蛤蟆?” 老三原来火大,是想来找三寡妇出气的。经三寡妇这一骂,脑袋立时膨胀,伸手抓住三寡妇的胳膊,想让她尝尝男人威势。怒瞪着眼睛吼道,“你还敢骂我?” 不想这三寡妇压根不吃这一套,何况早年也是出过力的,有一把力气,猛一甩手,闪了老三一个踉跄,嘴里高声叫道,“别碰我!” 不待老三站稳,三寡妇开口骂道,“三胖子,我知道倷家的爷儿们,有打老婆的爱好,都打死多少个啦。咱吴家沟谁不知道? “不过,你可闹明白了,老娘可不是倷家的媳妇。今儿个,你打我试试?你看老娘能不能饶过你?” 一句话,戳到老三的疼处。心里又有了老婆刚出事时的那种感觉,一股冷气,从头发梢,一直凉到脚后跟。心里的怒气,顷刻云散。 望着三寡妇,看了一会儿,半是委屈,半是恼怒,一脸哀怨地问道,“他,究竟比我强哪儿啦?你就这样” 听老三问出这话,三寡妇冷笑了一声,说,“那可多了去啦。他身上,一丁点牲口的东西也没有。他在炕上,和我有说不完的话。他光是用手,就能叫我舒坦,就更别提其它的啦。 “另外,他肚子里的东西太多啦。跟他在一块儿,我就像学生跟先生在一块儿,有学不完的东西。 “跟你这么说,睡男人,老娘不止你一个,品出的滋味,也不一样。跟别人睡,睡过后,就跟喝了一碗水一样,再换一碗,还是那个味儿。 “跟他却不同。今儿个跟他睡,明儿个还想跟他睡,不想再换了。这大概就是眼下年轻说的,那个时兴的词儿,叫什么来者?叫什么爱情?” 老三心里堵得不行。知道这三寡妇是拿这话来气他,这会儿他却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内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放弃这个,让他时时离不开的人。末尾,可怜巴巴地问,“那你打算怎么着?” “打算?那当然有。从昨儿个往前,他是我的拐汉子。从今儿个起,俺俩就要登记领证啦。” 三寡妇说完,望着老三看了一会儿,又说,“三胖子,从今儿个起,咱俩要能好聚好散,那三嫂还能把你当兄弟看。要是你不死心,往后还想在俺俩之间使绊子,那可别怪三嫂不客气。 “小铁蛋,当初欺负倷大嫂,让你送到公安局去,末了给判了个强 奸未遂,蹲了十几个月。 “你就不一样啦。真把我逼急了,我送你进去,可不是什么强 奸未遂啦,那可不光是遂了,还遂了多少回呢,你说是不是? “再说啦,就算我不送你进去,你一个党员干部,没事总来祸祸一个右派的老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你说对不对?” 让三寡妇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老三这会儿,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学生,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转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出了猪场,老三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恨自己当初不知深浅,把李肇风介绍到三寡妇这里,把狼赶进羊圈里,硬生生把自己温柔乡的美梦,给搅和了。 腊月初六,三寡妇置办了几桌酒席,事先和街坊邻居、亲戚里道的打了招呼,请他们来吃席。 看看天将晌午,怕李肇风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自个来,三寡妇便解下围裙,到了吴家大院,没等进院,就高声喊道,“老李,收拾好吗?” 说着,进了院。见老大媳妇正在做晌饭,笑着说,“老大家的忙呐。” 老大媳妇见三寡进院,还以为找她有事呢,放下手里的活,迎了出来,“是老三家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快进屋里站站。” “不啦。”三寡妇笑着说,“俺是来接老李回家成亲的。” “成亲?”老大媳妇听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大媳妇平日家里活多,成立高级社时,也没到社里参加劳动,成天在家围着锅台转,外面的事情,她也不知情。听三寡妇这么说,愣了一会儿,问了一句 糊 涂话,“跟谁呀?” “老李呀!”三寡妇咯咯笑着说。 “你这瞎鬼,真有你的,这么大事,竟瞒得铁桶一样。也不事先支一声,让俺也去赶个人情。” “嗨,你成天也不出门,自然不知道了。眼下,这事在咱吴家沟,都当成喜歌唱啦。走,老大家的,你这会儿去也不晚,跟我一块过去。” 三寡情知老大媳妇说的是牙 外 话,就做出强拖的架势,要拉着她走。 老大媳妇见势,着了慌,急忙撕扯说,“瞧你说的,这么轻巧?我这一大家子张口兽,正等着我喂饭呢。” “那我就不强你啦,可别说三嫂没请到你、”三寡妇说完,笑着进了东厢房。 李肇风这会儿,已把行李收拾立整,就要往外走。三寡妇进来,笑着说,“看你急的,像个头婚的爷们似的。” 李肇风这会儿也不害臊了,笑了笑,说,“人这辈子,能成几回亲呀?能不急吗?”说着,二人出了屋,门锁好,一块儿出了院。 回到家里,见事先请过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来。三寡妇知道他们,都挺在乎李肇风右派的身份。 三寡妇却一点儿也不介意,笑着让家里孩子们,喊李肇风“爹”。 别看三寡妇在外面嘻嘻哈哈的,家里的孩子却调教得极规矩,见妈发了话,没一个敢不情愿,都围拢过来,叫李肇风“爹”。 那李肇风已好久没人叫他“爹”啦,眼下见三寡妇的孩子都围上来叫他“爹”,心里得意,一声一声应着。 三寡妇是经过风浪的人,虽说没人前来捧场,心里却一点儿也不介意,反倒高兴,觉着省了饭菜,正好够一家吃一阵子。 眼下她在意的,是能跟李肇风一块儿过日子。 李肇风也对这门亲事中意,且不说免去了一个爷儿们孤家寡人的烦恼,单是天天能热汤热水的吃饭,他就知足了。 果然,不出半个月,李肇风就让三寡妇调理的面色红润,脸上也长肉了,比早先更有几分风度。 毫无疑问,要不是大跃进来了,李肇风在三寡妇家里,会过上相当安逸的生活。 大 跃 进的消息,是大驴子带回村里的。 上午他到乡里开了会,回村后,天已晌午,来不及回家吃饭,就敲响了社里的钟,召集社员开会。 “咱又落后了!”大驴子在会上,哭丧着脸说,“今儿个上午,我去开会,又让上级给克了!” 说着,大驴子擎了擎手里的报纸,说,“去年,人家别的地方,都亩产万斤粮啦,可咱吴家沟,一亩地才出五百斤,太少啦。” 下边的人听了,一脸懵瞪,相互看着,不敢说话。 大驴子看出社员们肚子里的疑惑,展开手里的报纸,说,“倷还别不信,看,这报纸上都说啦,这还有假?倷看看,这还有图片呢!” 大驴子抖了抖报纸,说,“咱发展得太慢了。上边都说啦,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眼下,全国都跑步进入共 产主义啦,可咱吴家沟,还像老牛破车,在高级社里顾拥。上边都生气啦。 “从今儿个起,咱乡里也改名了,不叫乡了,往后叫人民 公 社啦,咱们的高级社,往后也不叫高级社了,叫生产队。 “往后,咱也不能光种地啦,要工、农、牧副业全面发展。 “从今儿个起,咱们队里,要成立农业组,炼钢组,饲养组,车马组,积粪组。 “眼下人手不够呀,咱要想办法,解放劳动力。一些平日在家,操持家务的老娘儿们,就因为要在家里看孩子,做饭,喂猪、喂鸡,洗洗涮涮,就不能参加队里的劳动,这叫做生产力浪费。 “从明儿个起,咱们也要走 工 产主义道路啦。队里办一个工 产主义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儿吃饭。吃饭也不要钱,随便造。还要办一个托儿所,把全村的孩子,集中到托儿所里养护。 “再办几个养鸡场,养鸭场,养羊场,把全村的所有家畜家禽,都集中到一块儿饲养,省得零零 把碎的,各家什么都养,那得浪费多少人力呀? “等把所有的东西都集中统一管理啦,那咱吴家沟,离共 产主义就不远啦。 “有人问,什么是共 产主义呀?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等将来进入了共 产主义,咱就和城里人一样,过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啦” 吴家沟人听了这些,一脸懵懂,云里雾里。 不过不要紧,大驴子说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吴家沟人在过往的日子,经受了不同种族,各式各样的管治,有了这些因素垫底,对什么样的管治,都能对付。 担心有人私心太重,会私藏粮食,偷着在家开小灶,大驴子要求大食堂开伙后,各家烟囱不准再冒烟。 老大媳妇对这种办法挺满意。早先让家务活儿缠身,她只能在家围着锅台转。眼见别人成天有说有笑,一块儿到社里干活,她也眼气。 如今一切都归了集体,她真正成了自由身,也能出去和村里的娘儿们一块儿干活啦,心里果真轻松了不少。 听说要把家里剩余的粮食、蔬菜、鸡、鸭,全都交给生产队,一大早,老大媳妇就把家里的活物,赶到了生产队,又把剩余的粮食蔬菜装好,等着队里派车来拉走。 只是觉得去年社里分的黏黄米,是一家人的最爱,就这样上交了,太可惜。老大媳妇便找来一条面袋,把黏黄米装好,藏到炕洞里,想得空儿,一家人改善一下。 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大了,正在上学,不用上托儿所,每天跟大人们一块儿,到大食堂吃饭就行。 队里这两天正忙着筹备大食堂。 伙食长是白得利。 白得利早年是四斜子家馆子里的厨师,土改时没走,留在了吴家沟,分了地,又分了房子。队里要办大食堂,大驴子想到了他,安排他当伙食长。 毕竟早年是买卖行的,人也机灵,抓住眼下的机会,总能忙得恰到好处。 大驴子吩咐过,大食堂的第一天,要让大伙吃得好一些。 白得利谙熟大驴子的心思,想尽办法,把大食开张的那天,打理得丰盛美满。 第169章 大食堂开张 吴家沟老少五百多人,第一天,白得利列出食材清单:二百斤白面,三百斤大米,五十斤豆油。宰杀五头肥猪,杀二十只鸡,五十斤鸡蛋,另外加上各种蔬菜。 餐桌是几个木匠,临时用木板钉制的。每张桌上摆放着用荆条编制的笸箩,用来盛放干粮。 担心早上精菜,社员们空着肚子,会一扫而光,让队长大驴子没面子,白得利让厨师先炸麻花。 麻花炸好,等社员上了桌,安排两个女工,把麻花装进支笼,用扁担抬着,挨桌送去。每桌装满一笸箩。 大驴子首先发表讲话。 大驴子平日话就不多,简单几句话后,一声“开饭!” 社员们纷纷拿起筷子,或者干脆直接上手,抓过麻花,往嘴里塞。大家都知道这饭是白吃的,不分好歹,往死里造。一笸箩麻花,只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 紧跟着,白得利又让女工上一些素菜。 社员们也不嫌弃,反正是白吃,不吃白不吃,抡动筷子,风卷残云,把一盘盘菜吃光。直等社员已经吃到堵脖子了,才开始上精菜。什么鱼、肉、蛋,都一道道跟着上来。 社员大多已经吃饱,这会儿见到这么多好吃的上来,虽眼馋,却也难以下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盘盘美味,后悔自己刚才不分好歹,吃得太猛。 白得利见了,心里得意,笑殷殷从后厨走出,挨个桌子问,“怎么样?饭菜还可口不?” 见桌边的人挺直着身子,竖着脖子,弯不下腰来,两眼发直,眼珠子向外凸着,说不出话,只会微微点头。白得利笑着劝道,“慢慢逮,慢慢逮。可劲儿 造,锅里还多得是呢。” 几个壮汉,已经撑得不行。却舍不得这一桌好菜,趁机溜到外面,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开始慢慢逛悠。过了一会儿,又试着跳动几下。直到觉着肚里又有了空处,才回到食堂,接着往嘴里塞。 如果大食堂能天天吃这样的伙食,吴家沟人倒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是,从第二天开始,大食堂的伙食,就断崖似的下 滑。 北方的春季,也没什么暖棚,哪里有什么时新蔬菜?成天无外乎是老三样:大白菜,萝卜,土豆。偶尔吃点酸菜,腌白菜,萝卜瓜子,已是最好的调剂了。 这些菜,要是经家里的主妇精心烹制,做出来,还算可口。可在大食堂的大锅里做出,那就不太好下咽了。 大食堂有三口大锅,口径两米,一口用来熬粥,一口用来蒸干粮,剩下一口用来做菜。 这么大的锅,用刀铲来炒菜,显然不行。白得利只好找来一把铁掀,当作刀铲,炒菜。一当油、菜下锅,旺火烧起,白得利赶紧拿起铁掀,挖泥似的不停地在锅上翻动。一锅菜下来,常常是汗流浃背。 人在疲劳时,免不了要偷懒。炒菜时一偷懒,免不了出差错。不是焦糊了,就是没炒熟。社员吃饭时,少不了要发牢骚。 不过,发牢骚归发牢骚,现状终归是现状,也不大好改变。 过了几天,就有人忍受不下了。 又过了几天,村里就有传言,说是在夜里起夜时,闻到不知谁家传出炒菜爆锅时的那种香味。 大驴子疑心,当初往队里交粮交菜时,有人藏了私心,没把家里的东西全部交出来。要不,这会儿,谁家还会私下炒菜做饭呢? 办大食堂前,大驴子在村里下过死令,各家不得烟囱冒烟,眼下看来,有人犯了禁。 大驴子挺生气,找到吴宝和,让他安排几个民兵,夜里轮番查夜,但凡发现谁家烟囱冒烟,立马报到队里,开会批斗。 命令一下达,果然有用,此后再也没闻到夜里有烹饪的香味传出。 只是没过几天,村民就忍受不住了,纷纷找到大驴子诉苦。 有人说,不让家里的烟囱冒烟,夜里没法烧炕了。睡凉炕,腰痛,早上起不来。 北方乡下,冬春之际,没有一铺热炕怎么成?民谚有云:走着唱,站着操,吃独食,睡凉炕,早晚都是病。 还有人抱怨,不让家里的烟囱冒烟,烧不了开水,没有开水,喝凉水,跑肚子。一跑肚子,就没法下地干活儿了。 各种不爽,都找到了大驴子,闹得大驴子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想发火,又不知冲着谁发。 吴宝和看出大驴子心里的苦处,找到大驴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叔,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咱可以把村里的人拆分开,安排一些人,住到别人家去。这样就能相互监督,谁家也不敢再生火做饭啦。” 大驴子听过,眨巴了几下眼睛,问,“能行吗?” 吴宝和知道这事难办,大驴子心里有些顾忌,劝道,“你可以召开群众大会,就说这是上级的命令,谁还敢说什么?” 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大驴子合计了一会,说,“那中。”接着又说,“你帮我合计合计,看看社里的人员,怎么拆开安排合适?开会时,咱一块儿安排下去。” “中。”吴宝和说。 吴宝和很快拿出了拆分方案。 大驴子跟着召开了群众大会,把任务安排了下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村里果真没再闻到炒菜的香味。 只是苦了吴家沟人。家家户户都有外边的人住进,总觉得不得劲儿,硌硌椤椤的。 以后,来找大驴子诉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有人说,自打家里住了外人,开始丢东西啦。什么瓢呀,碗呀,梳子呀,剪子呀,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丢。丢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法报案,大驴子也不好出面去查。 直到一天,吴老蔫巴来报案,说夜里,有人进他们夫妻屋里,摸了他老婆的脚。吓得他老婆惊叫起来,哭了大半夜。 大驴子觉得事情闹大了,这可不是小事。大驴子本想让吴老蔫巴去报案,转念这事张扬出去,怕坏了吴家沟的名声,就想自己解决。 他先安抚了吴老蔫巴,让他先别吱声,等他查查再说。 被安排到吴老蔫巴家去的,是大愣子二愣子兄弟二人。 大驴子找来兄弟二人,旁敲侧击,问他哥俩昨天晚上,听没听见吴老蔫巴老婆叫喊? 大愣二愣是愣头青。一听大驴子问他们这话,知道大驴子怀疑是他们兄弟干的,立时瞪眼巴皮,指天发誓,说他们兄弟大半夜,都是让吴老蔫巴老婆吓醒了,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兄弟二人吵吵着要去找警察,让警察来查出真相,免得他们兄弟背黑锅。 大驴子怕的就是这事闹会大,传出去不好听。这会儿,见这兄弟二人说得咬钢嚼铁,知道这事真的不是这兄弟二人干的,只好安抚下兄弟二人。 哪料这兄弟二人真的发起愣来,当时扬言,说是如果不让警察来查清楚,他们兄弟就再也不回吴老蔫巴家住了,省得背黑锅。出了委会,果真把行李搬回家去。 过了几天,有人见大愣二愣兄弟把行李搬回家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也有样学样,都把行李搬了回去。 大驴子也让村民闹腾得心烦,见村民都各回各家,也不追究。吴家沟又恢复了老样子。 烦心的事,没完没了。 公社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催着上报钢铁产量。说别的大队,都炼出十几吨钢铁了,你们吴家沟大队,至今一斤也没炼出。 电话是老三接的。傍晚收工,大驴子到了队委会,老三把这事跟他汇报了。 大驴子听罢,唉声叹气,说钢铁组都干了几十天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至今也没炼出铁来。 “要不,咱到别的村子,请个明白人来,帮着炼铁?”停了会儿,大驴子问老三。 老三早年当过村长,又当过书记,对上级的事,心里门儿清。可有些话,却不便直接给大驴子说明白。 听大驴子说完,老三笑了笑,旁敲侧击道,“抗美援朝那会儿,乡里天天催咱村捐款,送兵员。这事哪那么容易办呀?乡里三天两头把我叫去训。 “说别的村,都捐款上万元啦,你们吴家沟,一分钱都没捐来;别的村都成班成排的送兵员,你们吴家沟,却一个都没送来。 “我那会儿也急呀。上火,嘴上都起泡啦。直当我送宝和去当兵,顺便把他爹捐的钱送去。我那天去的早,在门外听乡长和县长通电话。也是,县长把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进去了,看见乡长的记事本,翻开了,放在桌上。我偷眼看了一下,操,你猜怎么着?敢情各村也和咱吴家沟一样,捐个毛呀?兵员也是零星的几个,哪有什么成班成排的?当时我就顺下心来,再也不上火啦。” 老三说完,看着大驴子,嘿嘿笑了起来。 大驴子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平和下来,也不再提炼钢的事。抽了袋烟,起身说,“中,三哥,我回家吃饭了。往后公社再来电话,你替我应付着。” 临出门,转头又说,“不管怎么说,明儿个,我到炼钢组去看看。”说完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敲钟上工,把社员的活儿安排下去,大驴子一个人,往炼钢组去了。 当初成立炼钢组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大驴子只好安排八大嘴,当了炼钢组组长。 其实八大嘴,也没当过什么炼钢工人。只是早年在他姑父的铁匠炉,当了两年学徒。土改时,他姑父被划成了富农,铁匠炉开不成了,八大嘴只好回到村里种地。 大驴子让他当炼钢组长,他也是一脸懵。不过这些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八大嘴也摸索出一点门道儿,那就是上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保准没错,千万不能拧着来。 接过任务,八大嘴带领炼钢组的人,开始着手建造炼钢炉。 吴家沟人,从来没见过什么炼钢炉,顶多见过铁匠炉。几个人琢磨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 直到有一天下午,炼钢组的四老歪,豁然开了窍,说他儿子的小学课本上,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古代人炼铁的场面。 炼钢组如获至宝,赶紧让四老歪回家,把那本教材找来。 炼钢组这才有了建炉的图纸。以后的几天,炼钢组按照图纸上的图型,开始造钢炉。 吴家沟没有高岭土,更别提耐火砖啦。炼钢组只好用黄泥代替。几个人开始打坯呀,和泥呀,造坩锅呀,砌炉呀,烘炉呀。 忙了几天,一个巨型陶坛子似的炼钢炉就建好了。 跟着又请求供销社,帮着采购两吨炼钢用的焦炭。又让队里的木匠,按照村民家里做饭用的风箱,放大五倍,制作一个巨型风箱。此种风箱,据说能把一个大人吹倒。 接下来,就是开采铁矿石。 八大嘴说,砣子山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那就是铁矿石。 以后的几天,八大嘴带着炼钢组的人,拿着锤子,錾子,到了砣子山上,叮叮当当,连砸了几天,把那块黑石砸碎,又敲成小块,运到炼钢炉边。 万事俱备,只待开炉。 四月二十三,早上,八大嘴一声令下,正式点火。 炼钢组的几个人,不停地忙碌起来。往钢炉里添加焦炭呀,添加铁矿石呀,轮班拉风箱呀。 一直忙到中午,八大嘴捅开坩锅的出铁口。等了半天,不见一滴钢水流出。八大嘴额头,就开始冒汗了。蹲下身,往坩锅里看着,见里面黑红黑红的,不像钢水的颜色,像红土。 刚刚还忙碌的炼钢工人,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谁也不说话。 炼钢炉糊了锅底,再也无法正常运转,只好拆掉重建。可是要等炼钢炉完全冷却,必须一周之后才行。 这段时间,炼钢组的人,又开始研究小学教材上的漫画,分析失败的原因。 一连研究了几天,也没研究出名堂。这样,就只好等钢炉完全冷却,拆掉钢炉,再找原因。 一周过去,钢炉完全冷却。 几个人小心翼翼拆了钢炉,到了炉底,才发现,前些天添加的那些焦炭,燃烧后的残渣,只是把铁矿石粘合到一块儿。而那些铁矿石呢,只是颜钯比原先浅淡了一些,一点儿化铁的意思也没有。 炉边的炼钢工人,一脸懵懂。闷了一会,有人悄声说道,“是不是,这矿石里,压根没有铁呀?” “不可能,”八大嘴当即反驳道,“我小的时候,就听俺爷说,砣子山上的黑石头里,有铁。” “那怎么不出钢呢?” “我知道了。”八大嘴恍然醒悟道,“早先,我听说过,从石头里往外炼铁,得先用铁当引子,和铁矿石一块加到炉子里,才能把石头里的铁引出来。可咱一点铁都没加,哪能炼出铁?” “这么说,咱在炼钢时,得把一些铁和铁矿石,一块儿加到炉子里,才行?”有人问。 “可不嘛!”八大嘴十分肯定地说。 正在这个时候,大驴子来了。 听说炼钢时,要和铁矿石一块儿加一些铁,大驴子觉得这事好办,当场表态,“中!反正眼下有大食堂啦,家里也不用生火做饭。等我回家,把家里的锅,菜刀,刀铲都拿来,你们再试一炉。” 有了队长的支持,炼钢工人们又开始砌炉,做坩锅。一周后,新炉建成, 工人们把大驴子拿来的铁锅、刀、刀铲、斧子砸碎,掺到铁矿石里,重新点火炼钢。 一通忙碌,炼了一天,傍晚八大嘴捅开出铁口。还跟上次一样,出铁口里,透出暗红色,一滴铁水也没有。 炼钢工人就有些泄气啦。 幸亏这阵子,老三在队委会应付,一当上边来电话催报钢铁的产量,老三就依据上边的口风,要么几十吨,要么几百吨地报上。 好在上边只 要一个数字,并不下来验证。吴家沟大炼钢铁这块儿,就这么应付着。大驴子也不再上火。 春播开始了,队里人手不够,听说炼钢组还没炼出铁来,大驴子就让炼钢组先停下来,赶紧帮着春播,炼铁的事,等农闲时再说。 炼钢工人们只好放下手里工具,到地里忙活。 第170章 替夫撑腰 春播开始了,队里人手不够,听说炼钢组还没炼出铁来,大驴子就让炼钢组先停下来,赶紧帮着春播。炼铁的事,等农闲时再说。 炼钢工人们只好放下手里工具,很快给每一个中毒者洗了胃。当中毒者摆脱危险后,他又进山采来草药,配制成解毒药水,给中毒者喝下。这样做时,他完全忘记了从前黑风口人对他的无礼。在心火盛的精心治疗下,所有的中毒者很快恢复了健康,幸好没有影响春播。而且在重新播种时,花生种没再损失一粒。 经过毒药折磨的黑风口人,现在只好把充饥的目标转向树皮草根了。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他们把黑风口山上的所有树皮都品尝遍了。经过反复咀嚼和试验,他们最后找到了一种最理想的充饥树皮,那便是榆树。这种树皮口感好,咀嚼时没有一点苦涩味,入胃也不会引起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利便、耐饿,最关键的是,它不会引起浮肿。短时间内,榆树成了黑风口人袭击的目标,人们像疯子一样,到处寻找它。只几天工夫,黑风口附近的榆树,便像不知羞臊的赤裸的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风中,雪白的一片。连树口挂钟的老榆树,也在劫难逃,从此成了一株枯木,像垂死的人,向空中伸出一只手。 在榆树皮被扒光后,黑风口人又把眼睛注意到刚刚萌芽的地下茎野生植物。那些天,漫山遍野的黑风口人,手持铁铲,在褐色的山坡上寻觅绿色,一经发现,不问可食性如何,统统挖出。这种扼制生机的残忍做法,使绿色的春光,比往年整整推迟了一个月才出现。好多村民由于缺乏药理常识,饥饿时,把一些有毒的植物误吞下去,结果引起了不同类型的药物中毒。心火盛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根据不同病症,对症下药,救活了一大批性命难保的人。 在大多数黑风口人被饿得天旋地转时,唯有小货郎仍像以往那样,精神饱满,体力充沛,对房事有着难以扼制的欲望。他充分认识到自己手里的特权,差不多主宰了整个黑风口人的命运。并且不久就发现,有些头脑灵便的娘儿们,在打饭时想多得到点食物,甘心情愿地想和他做点什么。一经发现这一点,他就经常把他心仪已久的娘儿们,领到他的伙食长办公室,用一个玉米面饼子,和她们做一笔交易。三两粮以来,小货郎已经从她们身上,得到过无数次的满足。黑风口的男人们,是在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这一情况的。当时气得要命,恨不得宰了小货郎,很快这种愤怒就被控制住了。他们清楚小货郎现在掌握着多么厉害的权力。很多气忿的男人,在见到小货郎时,甚至还能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装得像没事儿一样,有时甚至还强装笑脸,去巴结小货郎。谁都知道,得罪了小货郎,就会有生命危险,何况黑风口人都具有宽容仇人的优秀品质呢。 第171章 抢播 立夏马上要到了,还没下种天里,好多人家不顾早先梁果复定下的规矩,纷纷将采到的野菜带回家,开启炉灶,炖着吃。有时,他们也想换一换花样,比如将野菜里拌些玉米面,蒸着吃。但现在却不能,因为各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除非大食堂倒闭了。 在饥饿的煎熬中,到底有人想出了能使大食堂倒闭的办法,他们相信,只有道边儿,才能做到这一点,别人都不行。一天中午,村里最会做菜肴的刘寡妇,让晚上住在她家里的大财得财兄弟,把一大碗野菜端回家,并把大伙的意思都告诉了道边儿。其实道边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苦于没有锅。傍晚,梁果复迈着酥软的两腿走回家,眼里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血丝,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伙房的一间小屋里,兢兢业业地潜心研究增粮法。他曾先后试验了各种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想用来代替稀少的粮食,结果都一一失败了。为了证实各种植物的营养价值和有毒与否,他常常在吃了一种植物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加以感受,彻夜不眠,偶尔也会因为误食了有害植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这样,当道边儿端上一碗刘寡妇送来的炖野菜时,他就条件反射地问:“让我做试验吗?” “你吃。”道边儿怏怏不乐地说,“这是全村除了咱家,别人家天天都吃的。”梁果复首先感到这种炖野菜味道很鲜,接着又像科学家一丝不苟地对待研究课题那样,小口地品尝了一下,随后就老虎饕食般地,把一碗炖野菜一扫而光。一碗吃完后,他明显地还想要第二碗。道边儿见机行事,明确地对他说,“要是不再吃大食堂了,我天天做这种菜你吃。”梁果复本来要发脾气,怒斥道边,无耐这碗美味的野菜,给他留下的余味太深长了,叫他怎么也火不起来,在崇高的理想和本能的欲望发生强烈冲突的时候,他被迫顺从了大自然赋予的天性,在经过不太长的一段时间痛苦地折腾后,第二天早晨,做出了决定:黑风口大食堂,暂时解散。先前被打乱家族血缘关系组成的临时家庭,也都各自回到自己家去。大财和得财,从这一天起,把行李从刘寡妇家搬回自己家。 大食堂解散了,社员们高兴地把分得的一点粮食背回家。道边儿怕梁果复忘记了大事,特意叮嘱大财和得财,从大食堂买口锅回家,从而结束了老梁家没锅的岁月。道边儿感到这几间房屋,又像个家了,心里蹋实了许多。她以与生俱来的勤奋,重新操持起全家的家务活儿,每天绞尽脑汁,变着法儿将野菜和面粉和在一起,熬煮成不同样式的饭,让全家人吃鼓肚子。每天带领着一大群毛,抱着三两粮前最后出生的护毛,到山上采野菜。 ,大驴子沉不住气,找到了工作队,没好气地说,“再不下种,今年真就交代了!” 工作队的年轻人,压根就没种过地,见队长一脸怒气找来,也不敢再拧着,只好应允了。 第172章 瓜菜 二秧子身子骨单薄,大田熬煮成不同样式的饭,让全家人吃鼓肚子。每天带领着一大群毛,抱着三两粮前最后出生的护毛,到山上采野菜。 护毛身体太弱,脖子像根线,葫芦一样大的脑袋,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脖子上挺起,像很久以前,坐在父亲箩筐里的梁果复一样,连喝一口水,别人都能透过皮肤,看清水在食管里下咽的痕迹。为了不让护毛死掉,道边儿一直没给孩子断奶,而每当护毛将母亲乳房里的奶汁吸吮干净,道边儿就会感到自己像一只倒空的葫芦,浑身空荡荡的。每天她都要在一群毛的帮助下,上山采挖两麻袋野菜,用来抵御一家人的饥饿。道边儿很快就发现,一群毛们神奇地再现了早年他们的哥哥们童年时的本事,小家伙们虽然很娇嫩,对瓷器却十分敏感,家里有限的几只碗,在他们手里接二连三地变成了碎片,迫使道边儿不得不从尘埃中扒出早年大财兄妹们使用过的食槽,用水反复冲洗干净,又摆到了一群毛的面前。一到吃饭时,一群小毛就像一群小猪似的,跪在食槽边,饶有食欲地拼命吞咽。 秋天里,黑风口粮食获得了丰收。全村人喜形于色,等待饥饿的过去。粮食上场后的第二天,场院上忽然来了个穿制服的人。三两粮开始后,黑风口已经好久没再看到上级派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之类的公人了。来人找到了梁果复,到大队办公室里,和梁果复嘀咕了一会儿,梁果复就有气无力地把社员召集起来,听穿制服的人传达上级的最新指示。 那人亮了下母鸭嗓子,十分气愤地告诉黑风口人:“苏联变修啦!”他说话时,眼里露着惊慌,“变成了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现在和美帝国主义一样的坏。在斯大林去世后,现在是赫鲁晓夫上台,这混蛋一上台,就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企图掐我们的脖子,把我们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扼杀在摇篮里。”说到这里,他做出一个掐死婴儿的动作。他说,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现在逼着我们还债。那些畜牲瞧不起我们,要我们在二十年内还清债务。但是,我们英明的领导人,告诉那群混蛋,只要两年,没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的中国人民,就能够偿清他们的债务。道理很简单,我们是一个能够忍受任何痛苦的优秀民族,连死亡都吓不倒我们,还怕这点困难吗!现在,党中央号召我们,勒紧裤腰带,反帝反修,偿清债务,把我国建成一个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繁荣昌盛的伟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所以,今年、明年,我们具有吃苦耐劳优良传统的黑风口人,还得艰苦一下,饿着肚皮支援国家。 黑风口人绝望了。村民们按照日食三两粮的定粮标准,领回了一年的口粮,其余的粮食,全部上缴国家了。饥饿断续笼罩着黑风口。这种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销烁了好多人对生的渴望,一些人之所以勉强没有死去,以惊人的毅力,同死神进行顽强抗争,是因为怕死后得不到一口棺材安葬自己,而更多的人,则希望能非常痛快地吃一个玉米面饼子之后再死,免得到了阴府里,还得做饿鬼。好多人都认为,此生里的活儿,总干不利索。柴油机和碎粉机拉回来,大驴子就安排他看柴油机。 第173章 想办法 夏天里,孩子们中学毕业村民们按照日食三两粮的定粮标准,领回了一年的口粮,其余的粮食,全部上缴国家了。饥饿断续笼罩着黑风口。这种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销烁了好多人对生的渴望,一些人之所以勉强没有死去,以惊人的毅力,同死神进行顽强抗争,是因为怕死后得不到一口棺材安葬自己,而更多的人,则希望能非常痛快地吃一个玉米面饼子之后再死,免得到了阴府里,还得做饿鬼。好多人都认为,此生此世,恐怕再也吃不到一个黄铮铮的玉米面饼子了。这时,黑风口人真正最远大的理想,就是将来有朝一日,能一顿饭吃上一个完整的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子,而决不是像梁果复宣扬的那样,实现要什么有什么,想吃啥就吃啥的共产主义生活。不过,要实现这种理想,必须要等到一九六一年才行。深秋时,随着梁果复一声:“分粮!”结束了黑风口蔓延了三年之久罕见的饥荒。这天傍晚,黑风口人手提着黄铮铮的玉米面饼子,一边咬嚼着,一边流着眼泪奔走呼喊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这一夜,是历经三年三两粮的黑风口人永生难忘的。多年以前,打劫大车店得手后的心情,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叫梁果复激动。一连吃下三个玉米面饼子后,他立刻就感到浑身又恢复了三两粮时消失的力量,一只大眼睛里又闪烁出早年那种亮光,谁见了都害怕,嗓音兀然洪亮起来,一说话,就能把窗棂振得咯啦啦直响。就在这天夜里,躺在道边儿身旁时,忽然觉得浑身灼热难耐,心里又勃动起新婚时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三两粮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梁果复恍然大悟,原来饥饿,会使人丧失欲望。 其实何止梁果复一人呢?只消留意一下,人们就会发现,黑风口已经三年没出生过一个婴儿了。果然,一九六二年,黑风口人像似对三年饥荒的报复,洪水般生出了一大批孩子,结束了三年没有生育的历史。但是,好多年以后的情况证明,六二年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三两粮灾难的烙印。六二年出生的孩子,多数瘦削羸弱,早衰多病,个子也较矮小,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对饥饿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恐惧。 这一年,道边儿冒着生命危险,为梁果复生下了他准备派去解放全人类的后备军中的第八毛——扞毛。不幸跟着就发生了,产后大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根本上摧毁了她的生育能力,把梁果复推进了痛不欲生的绝境。倒不是因为妻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而是因为他的解放全人类的宏伟计划,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多年以前,梁果复曾计划和道边儿合作,生下不少于二十个叫“毛”和孩子,以便将来派遣他们分赴世界各地,解放那里受苦受难、饥寒交迫的大众。然而眼下的残酷实事,无情地宣告他那宏伟计划已经彻底失败。扞毛的出生,给家里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惶骇不安,因而,他成了这个家庭里,仅次于他革命的父亲,是第二个不受欢迎的人。 第174章 兄弟回乡 工作队并不打算离开吴家沟。在清明节前一个星期,道边儿强撑着身子,从炕上爬起。仿佛是对从前未做过一个满月子的一种报复,这一回,她足足在炕上躺了半年,元气仍未恢复,骨头像油炸的酥饼,只要一动身,浑身就像要散了架似的,连握筷子的手都抖动得厉害,无法稳当地夹菜。如果不是为了一群大大小小的的孩子,她真会听任老天爷的安排,在气力衰竭的时候,安祥地死去。 想想那天多可怕呀,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喷涌,连一向自称见多识广的助产婆,都吓得浑身冒汗。助产婆先后烧了一大堆破布,指望用破布灰止血,但毫无用处,用赤石脂止血,也不成。在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情况下,只好去求助正在挑大粪的心火盛。不知心火盛用了什么方法,才把血止住了。那时,道边儿正在空中飘悠,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盈过,简直像风中飘摇的一根羽毛,飘呀飘呀,偶尔在空中旋转一下。每一次旋转,她都以为,大概生命到此为止了。天地好像也在旋转,而且是不定向的旋转,有时上下翻转,有时像一个硕大的轮子飞转。她像一个吃得过饱的人,在旋转中,只想呕吐个痛快,却又吐不出东西。那时,她曾有片刻时间,巴望生命早点结束,免得忍受这种死不得活不成的折磨,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刚刚诞生的小毛警笛似的哭声,才使她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正因为这样,在身不由己的飘悠中,她随时都在寻找一个可托身的东西,想一把抓住它,像小鸟抓住栖身的树枝,让天地不再旋转,让自己不再飘忽。这种东西终于找到了。只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甚至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她都说不清楚。当她不胜倦乏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温热的炕上,而不是她担心的阴冷的世界,她不孤独,一大群毛,这时都像突然间长大了,和大财得财香阁香琴正满含激动的泪水,围在她身边,她终于走过生命困惑谷满是荆棘的险峻小径,走回到家人中间,大财哽咽地告诉她,她已经整整昏睡了一个礼拜了,一群毛们在她睁开眼时欢快的笑声,抚慰了她和死神格斗时的累累创伤,很快,她就觉得精神好多了。叫她伤心的是,丈夫在看见她脱离危险时,送给她的不是暖心的安慰,而是野蛮无知的粗鲁指责。 “你怎么搞的?”他第一句话,就这样冷冰冰地质问,而后就是哭丧着脸抱怨,高声地叫嚷道:“完了!全完了!咱们永远他们觉着,吴家沟问题,并没彻底解决。会计,副队长,并不能代表吴家沟,应该还有大鱼,没有挖出来。 一连多天,工作队在村里发动群众,挖大鱼。 你听听,仿佛大难不死的妻子,不是几十年和他患难与共、历经坎坷的结发夫妻,而是一个只会操作生育不少于二十个去解放全人类的毛的机器的机械手,由于一时不慎, 第175章 二瘸子失意 自打小铁蛋从里边出来,大驴子安弄坏了机器零件,遭到主人的斥责;或者是一个指望赚大钱的生意人饲养的一头能生崽儿的母猪,因为空然患了不育症,被主人失望地厌弃。道边伤心地落了泪,但对革命入了魔的丈夫,无心抚慰妻子,大踏步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骂骂咧咧地喋喋不休,为自己早年制定的宏伟蓝图遭到毁灭性打击叫苦不迭,气得大财直流泪。 大财是道边儿的一群孩子中最懂事的儿子,能体谅母亲的苦衷,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只是那荒唐的父亲掀起了一个又一个运动,给孩子耽误了,把大财弄得沮丧颓废,迷惘萎靡。母亲猝遭不幸,把大财吓坏了,很快就摆脱了婚姻受阻的烦恼,甘心情愿地承担了母亲往日的家务活儿,每天笨手笨脚地做饭呀,洗衣服呀,抱着刚刚出生的扞毛,到村里找正在哺乳期的娘儿们给扞毛喂奶呀,幸亏香阁姊妹常来帮衬,才使他把家务活干得像样儿。那些天,他殚精竭虑地想尽一切办法,做一些有营养的食物给母亲补身子,为了让母亲早点康复,甚至不顾村里人的嗤笑,干起了孩子们掏麻雀的勾当,然后耐心细致地用开水烫掉麻雀羽毛,洗净内脏,烹调出美味可口的麻雀汤给母亲喝,一次洗麻雀时,不慎手指被麻雀骨扎破了,他竟不顾清洁,硬是把手指流出的血滴到锅里,他相信,人血的营养价值,是无与伦比的。 在得到大财悉心照料的日子里,卧病的道边儿,终于有工夫把家里多年棼乱的往事梳理一下,这些都是因为忙乱,差不多快被她给忘记了。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却又觉得这些事就在眼前。时间过得多快呀,她几乎来不及屈指计算一下,到黑风口究竟有多长时间了,一晃工夫,她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世事的艰难,使她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牙也掉了几颗。想想多年以前的那个晴朗的晌午,她和丈夫在父亲的箩筐里转悠着被挑到了黑风口,那时他们有多饿呀,仅比三两粮的日子强一点,他们本来不想在这里住下,只想要碗饭吃就走。但命运把他们留在了黑风口,而且经过爹的努力,他们终于在这里创立了一份挺好的家业。后来,她和哥哥结婚了。结婚的那天,哥哥还不像个大人,偷偷溜到南河套开冰车,结果遭到了公爹的狠揍,这件事儿,她一直觉得挺好笑,并常常拿来取笑丈夫,甚至当着孩子的面儿。可现在她却不这样了,有时她会疑虑重重地问自己,为什么自打结婚以后,家里竟遭到了那么多的不幸?会不会真的像结婚那天在场的杨大妈说的那样,因为父亲追打儿子的丑剧冲了喜?想想看,结婚后,倒霉的事有多少啊,早先,有人诬陷丈夫盗了老白家媳妇的坟,理由竟是丈夫长得像强盗,结果被日本人抓去拷打了一顿;几天后,大财他们在推倒的墙头里,发现了一杆生锈的步枪,丈夫就变得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不顾后果地背着家里人去打劫,终于一天夜里失踪了 第176章 小金凤大闹工作队 第二天早起,二瘸子赶本人抓去拷打了一顿;几天后,大财他们在推倒的墙头里,发现了一杆生锈的步枪,丈夫就变得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不顾后果地背着家里人去打劫,终于一天夜里失踪了,把一家人惊得什么样啊;然后一家人就开始替他服丧;直到十年后,他才死而复活,身上负了那么多伤,并且瞎了一只眼。可是,从他一回到家里,就让人感到他身上阴森森的血腥味,大家都相信,他不再属于老梁家了。这一点,几天后就被他的荒唐行为给证实了,先是一群毛像猪崽子一样鱼贯出世,把自己的妻子推向苦坑,可他嫌这还不够,又掀起一个又一个运动,叫那么多人跟着遭殃,三两粮,一下子就饿死全村三百人。而对自己的亲人又怎么样呢?他那么热衷于生育一群毛,指望将来统帅他们去解放全人类,可是当毛们呱呱坠地,他连管都不管,好像孩子们不消穿衣吃饭,只要呼吸空气就能长大似的。而对待两个早已过了结婚年龄的儿子呢,他的做法简直像个流氓,尽管香阁香琴都是黑风口出类拔萃的姑娘,孩子们打一小就在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当父亲的,却嫌弃香阁姊妹,千方百计在孩子的婚事上搅闹,好像他不是孩子们的父亲,倒像一个争风吃醋的情敌。公爹死了。他老人家为了这个家,苦苦挣扎了一辈子,可丈夫,这个做儿子的,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仿佛死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一头气力衰竭、老死的牲口,只是因为不能吃它的肉,才用半张席子把它裹了,草草埋掉。老人已经过世两周年了,可丈夫竟连一点祭典仪式都不准搞,还说什么祭典属于迷信活动。 “爹呀!”道边儿突然抽泣起来,宛若公爹刚刚才死,“我们对不起你。”正是这种郁积的悲愤产生的力量,使道边儿在炕上躺了半年之后,就颤颤兢兢地爬了起来,不顾丈夫的反对,决定在清明节那天,亲自到坟地去祭奠公爹,并在大财的帮助下,蒸了一锅祭坟用的馒头。 中午回家吃饭时,梁果复心情挺愉快,看见刚出锅的馒头,随手抓起一个,咬了一口,感觉不错。 “别吃。”道边儿想阻止丈夫,但为时已晚。“这时上坟用的。” “给谁上坟?”梁果复不可思议地问。 “你说呢?”道边儿吃了一惊,诧异丈夫已被革命弄到多深的程度了。 梁果复霍然想了起来。可不,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啦,因为忙于革命的事,他几乎快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天是老人家的周年?”他问。 “清明节。”道边气哼哼地说,“长心肝的黑风口人,都去扫墓啦。” 着驴车,正要出村去卖豆腐,工作队的人拦住了他。 “ 这可不行,”梁果复把一口馒头咽下,“妈了个巴子,他们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这么说时,他已经握着馒头,跑 第177章 搅局儿 老三最先发现了没注意到芦苇草已经在路边冒出紫色的嫩芽,艾蒿在地面展开星星一样的绿叶,杨树已经吐出毛绒绒的紫穗,迎春花在枯瘦的枝条上,随风摇曳,风中,搀和着坟地那边传来的悲天悯地的亲人哭坟声,墓地上青烟弥漫,像一群阴魂在飘荡,一大片新坟堆,密密匝匝,和老海南临终前预言的一点不差,恰好三百座。 “混蛋!”梁果复暴怒的吼声,压过坟地上的哭声,顷刻间,一大群哭坟的人,慌乱地收起坟前的恭品,顾不得留给自己死去的亲人慢慢欣享,纷纷仓皇逃离了坟地。在不知谁家的坟地上,梁果复拾到了一个哭坟人仓皇逃离时丢下的馒头,这就叫他多少消了点火气,捡起来咬了一大口,感觉味道也不错,只是当把馒头下咽时,发生了一点小困难,这块该死的馒头,吞到喉头那地方就不动了,不管怎么用力,也不见效。一会儿工夫,他就感到呼吸困难,脸憋得发紫,两眼直流眼泪。恍惚中,他好像还记得,当初到黑风口时,在老杨家院子里,吃粽子时,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幸亏那时父亲用手掌拍了他的后背,才使他没被咽死。这样想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恰好站在父亲的坟头,杀那,他心中的革命信仰,产生了一闪念的动摇,疑心是不是茔里的父亲对他的这种革命行为不满,又在惩罚他了?就像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常用棍子在身后追打他时候那样。这种想法的产生,让他那么恐惧,甚至担心这块咽住不动的馒头会,使他走不出坟地,在强烈求生欲的压迫下,他又一次屈从了本能,违背了革命的意志,向父亲坟上鞠了一躬。当他还没抬起头,立即感到好受了许多,那块馒头开始渐渐下滑入胃里。“爹,”他向亡父立誓:“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们死人国的事啦。” 从这一天起,细心的人就能发现,梁果复变得疑神疑鬼了,经常担心别人会在背后偷袭他,就像从前担心父亲会在身后追打他那样,而且,理念上的无神论和经验中的有神论,常常会发生激烈的抵牾。这种疑神疑鬼的心态,在后来遭受的一系列麻烦的搔挠下,就变得愈加厉害了。 首先搞得他心神不宁的,是大财和得财。这两个年轻人,在三两粮过后不久,就把身体恢复到三两粮以前那样健壮了,像公牛。兄弟二人在爱情方面恢复的速度,超出了身体恢复的速度,甚至超出了三两粮以前的那种程度。因为在爱情复苏的这段时间里,勇敢的得财摸遍了香琴的全身材,把香琴弄得几乎不能自己,多少次暗示得财再大胆些,提前完成一对真正夫妻的全部内容。但得财为了证实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使得结婚成为具有真正意义的仪式,多少次以惊人的毅力,扼杀了火山喷发一样激烈的情欲,成功地保住了香琴的贞操。只是在情欲漫长的煎熬中,渐渐的他发现,光凭坚毅不拔的意志,来扼制洪水泛滥一样的欲望冲动,是不够有效的,因为在情欲高潮到来时,身上某些部位发生的异常反应,常常使他行动不便,特别是在众人面前,常常把他置于难堪的境地,像害了肚子痛的病似的,躬着身子走路。为了克服这种本能冲动,他一度曾试着寻找过好多办法,用来辅助他扼制情欲在不可思议的时候兀然爆发。经过长时间多次的痛苦尝试后,最终他找到了一种比较隐蔽的最佳方式,从那时起,得财染上了手淫。每天夜深人静,他都要屏住呼吸,警惕着旁边睡熟苗头。 第178章 强拆开 匆匆喂完猪,锁上门,三寡妇到了最终他找到了一种比较隐蔽的最佳方式,从那时起,得财染上了手淫。每天夜深人静,他都要屏住呼吸,警惕着旁边睡熟的大财,深怕一不小心,被哥哥发现,拼命地干着那种一时快活,随后又追悔无穷、有损于健康的事儿。结果,很快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形容憔翠,走路时两腿疲软无力,像梦游人。 其实,得财担心会被哥哥大财发现,是一点没有道理的,因为比得财早些时候,大财就已经这么做了。只是时间与弟弟不同而已,他是一觉醒来的时候进行的,而弟弟得财则是在入睡前。和得财一样,大财在折磨自己的时候,也屏住呼吸,惕防着身边的弟弟,深怕把弟弟从梦中惊醒。这样,一段时间之后,两个年轻人都有变得神色呆板,精神颓废,越发迷惘了,只是梁果复天天忙于革命,道边儿大病初愈,又被一群毛死死地缠住,所以谁也没留心这两个已经过于成熟的年轻男人。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香阁和香琴。原因很简单,她们在私下接触时,发现了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丧失以前那种男子汉的火力。香琴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把这一情况很委宛地告诉了姐姐,香阁红着脸承认大财也这样。于是,姐妹俩开始惊慌不安地分头盘问梁家兄弟,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个男子汉都感到为难,觉得这事儿不大好向恋人解释,讷讷地不肯向自己的意中人吐露真情,最后都把香琴急哭了,认为得财和他哥哥,准是患了阳萎之类对女人能产生致命打击的疾病,这时,得财才不得不极不情愿地含含糊糊把真情告诉了香琴,香琴这才释然放心,不再那么惊慌。起初,香琴竟觉得挺好笑,认为这些男人们,就是那么无聊。“那会有什么意思呀?”她想。过了几天,完全出于好奇,就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刹那,她浑身开始处于兴奋状态,感觉通体畅快。而这种感受又正是她朝思暮盼的,妙不可言,此后,她就一发不可收拾。最初,和得财背着大财的情况一样,她也极力提防着香阁,岂不知香阁早就比她先知道个中就里,已经富有经验地那么干了。四个青年饱受共同的痛苦,怀着对结婚的无限渴望,渐渐把自己弄得死去活来,不久之后,就开始做恶梦了。而且极为罕见的是,四个青年每天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做着相同的恶梦。恶梦每天连续不断地重复上演,甚至恶梦的内容又总是单一的,一般没有什么情节上的变化。大致的梗概是:他们在山谷里相亲相爱时,眼前突然蹿出了一群强盗,用锐器无耻地威逼他们,企图把香阁和香琴从她们的心上人怀里拖拉走。 从此,黑风口的夜晚,就失去了宁静,每天几乎在同一时刻,四个青年都会同时被同样的恶梦惊醒。老梁家的两个儿子,都是一边怒骂,一边呼喊,一边嚎哭着醒来;而老杨家的两个女儿,则都是一边哀哭,一边呼救着醒来。那情景,仿佛真的来了强盗,搅得两家人担惊受怕,无法安睡。开始的几天,两家大人都认为儿女们只不过是像人们通常做了个恶梦而已,也就没有在意。直到一天夜里,情况变得更加厉害了,两家家长才认识到了问题队委会。 第179章 吴三教子 二人到了屋里,李肇风把刚才那天夜里,四个青年在同一时刻被恶梦惊醒后,爆发了一场可怕的恶斗。大财和得财,分别把对方当作了梦中的强盗,彼此毫不留情地互相扭打到一起,一边狂呼乱叫,一边怒骂嚎哭,一边互相拳打脚踢。大财薅住得财的头发,奋力从炕上爬,企图掐死被他当作强盗的得财;得财则用脚狠踹大财的要害部位,使劲用拳头猛击被他当作强盗的大财的太阳穴。这种扭打一直持续到被他们惊醒的梁果复跑过来怒吼一声,把窗棂振得咯啦啦响,兄弟俩才完全清醒过来,立即松了手。这时,大财的鼻子已经被得财的拳头揍出了血,而得财的脖子上,则被大财掐出一道紫痕,道边儿赶过来时,兄弟二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羞愧得无地自容,十分尴尬地爬进被窝,重新睡下。 与此同时,老梁家的两个女儿,则表现得相对文雅些。她们在恶梦中彼此都把身边的人当作了自己的意中人,因此,当恶梦发展到高潮时,姐妹俩就紧紧地抱在一起,惊骇地呼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离开你呀!”致使父亲杨维臣赶过来,企图把姊妹俩叫醒时,姊妹俩竟把父亲当成了恶梦中的强盗。香阁用手指挠破了父亲的脸,而妹妹琴则表现得更加勇敢,狠狠地咬住了父亲的一个手指。后来人们发现,如果香琴当时再加点力气,就会将父亲的手指咬掉。姐妹俩是在父亲的手指被咬痛时发出的惨叫声中惊醒的。一当俩人完全清醒过来,那么,表现出来的神情,就和大财兄弟清醒后的表现完全一样,惭愧得惊慌失措。 两家人充分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家母亲开始对各自儿女的反常行为进行一番繁琐认真的研究。早晨,儿子上工后,道边儿摆脱了一群毛的缠绕,独自走进两个大儿子的房间,想从儿子们的炕上,发现一些有益的启示。她首先看到的是,儿子们的被子胡乱地放在炕上,已经很脏了。道边儿随手把儿子的被子掀了一下,马上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两个儿子的被子,已经污迹斑斑,比浆糊浆过的被单还硬实。霎时,道边儿脸上出现了做母亲不应有的红热,她恍然记起,公爹的服孝期限眼看就要过去,公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给孩子们订下的婚事,看来已经到了非办不可的地步了。道边儿心里滋生出一种内疚,觉得对不住儿子们,这门亲事实在拖得太久了。她顾不上眼下一大堆的家务活儿,也没顾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到老杨家去了,准备和老杨家商量商量,赶快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由于加紧走路,她的腿显得比以前罗圈得厉害了。 老三说的事,跟妻子说了一遍。 与此同时,在老杨家里,孩子们大眼皮母亲,则表现得对女儿们更为关心。这天早晨,她禁止女儿们去上工,强把她们留在家里,企图通过巧妙的盘问,弄 第180章 二瘸子撮豁 六月初,离暑假还有一个月此同时,在老杨家里,孩子们大眼皮母亲,则表现得对女儿们更为关心。这天早晨,她禁止女儿们去上工,强把她们留在家里,企图通过巧妙的盘问,弄清楚孩子们做恶梦的原因。然而香阁姊妹在昨天夜里清醒后,就估计到了这一点,便共同商量了对策,所以,当大眼皮母亲巧妙盘问她们时,姐妹俩表现得那么从容,很机警地回避了一系列关键问题,矢口否认事实的真相,守住了各自的密秘。结果大眼皮母亲绕了一个又一个挺大的圈子,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阴险的陷阱,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母亲一口咬定,女儿们准是患了不可思议癔病。为了证实这一点,她请来了正在挑大粪的心火盛。心火盛一边轻拍着肥大的屁股,一边迈进香阁香琴的闺房,他几乎来不及向姑娘们询诊,一眼就从香阁的瞳仁里,看见了哭丧着脸的大财,从香琴的瞳仁里,看见了麻木的得财,因而毫不犹豫地断定两个姑娘患的是爱情梗阻综合症。姑娘们的母亲虽是来自有学问的书香门第,却也对这种病症闻所未闻。她试图把这一病症再问明白些,但,当着两个姑娘的面,心火盛不愿把个中奥秘揭示出来,他含而不露地微笑着,不肯作进一步具体解释。姑娘们大眼皮母亲被弄得莫明其妙,显得有些着急,直截了当地让心火盛给开个处方,心火盛顺手拿过一张白毛纸,用别在耳朵上的一小截铅笔,在纸上费力地写下两个字:“结婚。” “结婚?”姑娘大眼皮母亲瞪起她很少显露的美丽的大眼睛,气愤地惊叫了一声,还以为心火盛是在拙弄她,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处方。但心火盛却坦然地微笑着,一边用手轻拍屁股,一边向她努了努嘴,大眼皮娘儿们会意地转过身子,看了看坐在炕沿上的两个女儿,发现女儿们在她失声惊叫后,眼里隐藏不住地闪耀着愉悦和兴奋,丝毫看不出刚才那种萎靡的样儿,大眼皮母亲批这才豁然大悟。正在这时,道边儿迈着罗圈腿,走进了老杨家的大门。虽然梁果复几次三番地开罪往日的东家,但在老杨家人眼里,那只是梁果复个人的事,跟道边儿和孩子们无关,因此道边儿进门时,还是受到了热情真诚的欢迎。道边儿的突然出现,似乎带来了好的朕兆,香阁香琴得意忘形地从炕上跳下,为将来做媳妇考虑,两个姑娘对未来的婆婆表现出了相当的热情,让坐在一边的大眼皮母亲好生嫉妒。道边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坦率的阐明了自己的来意。因此,当香阁姐妹被打发走开后,两个母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再一次把两对儿女的婚期确定下来。 “大财他们该结婚了。”晚上躺在床上,道边儿作了充分准备后,对丈夫说。为了帮助丈夫恢复对儿子们婚事的记忆,道边儿提醒丈夫好好想一想,父亲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为大财得财安排婚事的,后来又怎样被大跃进、三两粮以及孩子们的爷爷的丧事给耽搁了。 不错,梁果复约略记得有这码事儿,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父亲毕竟过世了,在黑风口,唯一的时间,吴家沟正在上学的孩子,忽然背着书包回村了。 自打工作队把豆腐房搅黄了,二瘸子就到队里积粪组,天天和一群老头儿一起干活儿了。积粪组的活儿,不光脏,还累,哪里比得上磨豆腐、卖豆腐来得自在?更别提什么外快了。 经多方探听,二瘸子知道,是小铁蛋在背地里使的坏,到工作队那里告了他。 二瘸子气得,满口黄牙,差点没咬碎半口。却又拿小铁蛋一点办法没有。直到今晚,听说小铁蛋要去上课了,才觉着盼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二瘸子原本打算亲自出手。转念自己身子太单薄,没多少力气,也做不出什么花样。再说,自己还是个中农,只是团结的对象罢了,跟人家贫下中农比,还是要矮人家一截儿。虽说眼下沾女儿的光,是个军属,那也只是一种荣誉罢了,骨子里,还是没有嘚瑟的本钱。 这样一想,就打消了亲自出马的念头儿。可要是错过今晚,以后可就没了出气的机会了。 二瘸子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侄子宝平。 宝平对上课的事,原本二马一虎。每天吃过晚饭,他总觉得困,倒头就能睡下,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上课?只是白天到地里干活,听别人说起昨晚又给谁上课了。这才对上课的事,知道个大概。 可巧,二瘸子进屋时,宝平刚把最后一口粥吞下,正要躺下睡觉。见老三和宝安,还在桌边吃饭,媚着脸说,“刚逮啊。” 宝安见二瘸子进屋,放下饭碗,说了声,“二大爷逮过了吗?”就要把二瘸子往炕上让。 “逮啦,逮啦。”二瘸子一边说,一边推脱说,“二大爷不坐。我找倷哥说点事。” “什么事?”老三问。 老三对自己这个二哥,那是能看透他骨髓的。听说从不拿正眼看宝平一眼的二大爷,今晚忽啦巴来找宝平,猜出他指定没什么好事,脱口问了一声。 二瘸子知道,这事要是让老三知道了,凭老三那个脾气,肯定不能让宝平去。便笑着撒谎,“没什么大事,就是让大平帮我干点活儿呢。” “什么活儿?二大爷儿,我也去。”宝安放下饭碗说。 “哎,不用,不用,逮你的饭,宝安,不点儿活儿,倷哥自个儿就行。”边说,边揪着宝平袖子往外走。 到了街上,宝平问,“什么事?二大爷。” 二瘸子知道,要是直接说出让宝平替他去出气,凭宝平的懒性子,肯定不行。一时机灵,二瘸子找到了借口,问道,“宝平,你听没听说,今晚要给小铁蛋上课啦?” “没听说。”宝平眨巴着眼睛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会儿正在上呢!”二瘸子得意地说。说完,马上换出一副嘴脸,一脸气愤地说,“宝平,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那驴进的刚当上村长,就把倷大爷关进小屋,回来就到倷大爷家,去欺负倷大娘。” 这事宝平记得,那会儿他已经懂事。 宝平自打记事时起,就不知母亲是什么。一小是大娘照料他们哥儿俩长大的,就把大娘当成母亲。眼前经二瘸子提起,立时怒起心头。回身到院子里,提起镐把,往课堂那边去了。 宝平到时,小铁蛋已倒在地上,正躺在地上求饶。宝平扒开人群,挤了进去,二话不说,抡起镐把。 小铁蛋两腿踢蹬了两下,身子就挺直了。 宝平也不说话,拎着镐把回去了。 围观的人见出了事,胆小的也都纷纷跑开,回去了。 一群刚刚还兴奋的小伙子,也是头一回看见出事,也慌了神儿,身上的兴奋,眨眼功夫都飘进了爪洼国里。 民兵队长吴宝和,这会儿也慌了神,急三火四地往大驴子家跑。 大驴子早就对队里的事情没有兴趣了,看城里这群小青年,天天晚上上课,心里挺反感,。 这会儿正在炕头坐着抽烟,见吴宝和呼嗤呼嗤进来,说起这事,大驴子心里吃惊不小,问,“那宝平懒的,平日连话都懒得说,今晚怎么打不巧去啦?” “我也说不好。”吴宝和说,“小铁蛋都倒在地上了,他来了,二话不说,一镐把下去,人就没了。” 大驴子知道,小铁蛋和吴家是世仇。宝平今天,一准是让人撮豁了。 不过眼下,正是风口上,这种话也不好明说。这事也挺难办,你说宝平这是个名呢?还是公报私仇?真的一时断不清。 那小铁蛋原本是外来户,又是判过刑的人,没了也就没了。可他们吴家,毕竟是吴家沟的坐地户,和自己又是本家。宝平他爹,又是队里的农会主任。这事要是处理不好,还要得罪他们吴家。 想到这,大驴子就不想沾手。 第181章 李长富讲演 闷了一会儿,才,是怎么样为大财得财安排婚事的,后来又怎样被大跃进、三两粮以及孩子们的爷爷的丧事给耽搁了。 不错,梁果复约略记得有这码事儿,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父亲毕竟过世了,在黑风口,唯一能威逼他答应一件事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他对早年在父亲拐杖下应诺的儿子们的婚事,开始有些反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对当初的那种应许,怀有强烈的反感。自打回黑风口,那是他唯一在别人强迫下,违心地做出的决定,这是何等的耻辱啊,何况,他总感觉得,他革命家庭的儿子和反革命家庭的女儿化姻联胄,是不合适的,想一想,革命者和反革命阶级敌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儿吃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堕落啊。 “他们的对象是谁呀?”梁果复非常老练地明知故问。 “还用问吗?”道边儿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耐烦,好像看破了丈夫的明知故问,“香阁香琴呗。” “那可不行,”梁果复断然否定,“咱和她们可不是一个阶级的。” “可是,”道边儿气得无可奈何,“这是你当初亲口答应的,如果现在变了卦,大财和得财就会一辈子打光棍儿的。” “这倒不坏嘛,”梁果复满不在乎,“那样他们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大干社会主义啦” “他们会死的!”道边儿提高了声调。 “哈哈!”梁果复差点没笑死,把窗棂震得“咯啦啦”山响,“挺有意思,”他说,“为一个娘儿们去死,我倒想见识见识呢。” “你积点德好不好?”道边儿急得直流眼泪,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想想茔里的爹,你还算是一个儿子吗?这可是他老人家活着时唯一的一桩心事。”停了停,道边儿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把一句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挤了出来:“你要是实在不答应,那咱们就离婚。两个大儿子归我,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把一群毛给你,将来你可以领他们去解放全人类。” 道边儿的威吓那么厉害,最终镇住了丈夫,梁果复张了张嘴巴,没说什么。他相信,这个长期和自己同枕共席、表面驯良而内心刚毅的娘儿们,是会干出这种蠢事儿的。在万分无奈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十分生气地答应了倔犟的道边儿,说如果大财他们非要和阶级敌人家的女儿结婚不可,他,作为一个革命的父亲,将不给他们一分钱,甚至一点有益的帮助,而且,还将不允许他们把不同阶级的媳妇,领进这个革命的家里。说,“嗨,宝和啊,大叔这两天,身上不舒服呢,你去找康书记,让他出面办这事。大叔头痛得厉害,这会儿,只想躺着歇歇。” 天夜里,大财兄弟偷听了父母的谈话,没有疏忽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开始,兄弟俩气得发疯,多次想从炕上跳起来同父亲理论,直到最后听到父亲的决定,兄弟俩才舒服地睡下。他们清楚,父亲这些年忙于革命 第182章 宝平横吃 宝平一如既往弟俩才舒服地睡下。他们清楚,父亲这些年忙于革命,没给家里带来任何积蓄,是不可能拿出一分剩余的钱来帮助他们的,况且,即使父亲现在腰缠万贯,出于对父亲的厌恶,兄弟俩也不可能接受革命父亲的一分钱。 道边儿在第二天早晨,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们,这时,好久以来,她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子们,她才发现,孩子们的面孔变得沧桑了,青春韶华,明显地在他们的脸上留下流逝的痕迹。孩子们是早就该结婚了,她又想起好多年以前,丈夫和好朋友维臣在结婚前后做出的种种荒唐事,便觉得社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太不公平,心里泛出一股难言的凄楚。可是,两个儿子并不这么认为,因为经过漫长苦难的等待的喜庆日子,终于快要来临,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愉快的。兄弟二人马上就开始商量如何做好结婚的准备。为了能尽快结婚,他们决定先暂时给每人盖两间茅草房,以便有个结婚的地方,因为父亲不许他们在家里结婚。 在选择新宅基时,四个青年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为了避免新婚的幸福受到父亲在村里制造的革命气氛的影响,他们决定把新宅,建在距村子至少一华里远的地方。因为父亲有言在先,不给他们任何有益的帮助,甚至决定不参加他们的婚礼,这样,他们就得选择能够就地取材的地方,作为新宅的地址。经过四个青年愉快的勘测、遴选,宅基地很快就被确定了,那是入山路口边的一块平地。青年人之所以选中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景色幽静,三面环山,一边临水,山上是葱绿的树木,水是山前一泓冬夏不涸的小溪,小溪是从后山沟的水池里流出来的,从前,他们曾在那里惩罚过好色的小货郎,小溪边一行粗大弯扭着的老枫树,每年秋天,像燃烧在小溪上空的一大片火焰。有一个时期,他们约会的地方就在这里。这里遍地都是建筑材料,石头堆在河滩,木材只需就近砍伐就行。 为了惩罚儿子们的一意孤行,梁果复千方百计阻挠儿子们的建房行动,不允许他们请假在家建房。这样,儿子们只好利用中午和傍晚的时间干。儿子们坚忍不拔的精神,刺激了革命的父亲,从那时起,梁果复就把每天上午的收工时间延长到下午,把下午的收工时间延长到晚上,尽可能不给儿子们留下一点多余的时间,指望通过这种方法,破坏儿子们的婚姻。可是儿子们结婚心切,也就比以前更加见缝插针地利用时间了,真的是披星戴月,在月圆的日了里,他们竟干到凌晨两点,比早先父亲领导全村人大跃进时还卖力。挺长一段时间,黑风口人每天都能看到,四个青年人利用一丁点的休息时间,扛着大炼钢铁时,梁果复带领采矿队进山寻找铁矿石扛着的铁锨、镐头、铁橇、铁锤,匆匆忙忙地到房基地那儿去。兄弟二人凭着祖传的膂力,砸碎巨石,砍伐树木,挖深宅基,錾平石面的懒,谁都拿他没辙儿。队里的干部,见了他,头大。 第183章 改造 宝平 以后的日则用镰刀割来茅草,编成草帘,准备苫到新盖房子上;从小河边提水和泥,每天这里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开始,很多人都怀着同情心,对四个青年人的做法表示怀疑。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从山里来的人说,在进山路口,不知谁家新盖了四间茅草房,还挺漂亮的。这时人们才相信,爱情的力量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当大财帮弟弟镘好最后的一点炕面时,冬天就来临了。那天,四个青年人分别把各自的家里锅灶点燃,顿时,烟囱里拔出直上的青烟,新镘的炕面冒着热气,房子里立刻暖煦煦的。年轻人聚集到将来是大财和香阁的家里,高兴得欢呼雀跃,接着又是痛哭流涕。这时,年轻人才真弄正体味到,幸福来得多么不易呀,想想从前做孩子时的想法,显得多么天真,认为将来俩人住到一块不就成了?可是后来的情况发展得怎么样呢?远的不说,就看建房这段时间,他们有时简直都疲乏得不想活了,香阁香琴是多么娇嫩的漂亮姑娘啊,她们一直注意保养的手,从前曾使男人那么迷恋,可是现在变得多么粗糙呀,长满了老茧,也像大财兄弟的手,粗硬得像干树枝。这些日子,姐妹俩变得像疯子,和泥,托坯,给正在砌墙的大财得财当助手,搬石头,什么活都干,浑身全是泥,哪还像个女人?大财兄弟更惨,采石头,伐木,既当瓦匠,又当木匠,有时夜里干完活,累得都不想回家了。这一切,只有当母亲的道边儿清楚。她曾在这房场陪着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流过多少泪呀,有时她急得受不了,也想帮孩子们一把,但是接连不断地生下八个毛,特别是生最后一个毛时大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使她现在连撮一锨土的力气都没有了,两腿也比以前罗圈得厉害。 在房子峻工的那天下午,道边儿在给大财和得财缝做的结婚被子上缝完了最后一针。本来应当给每对结婚的新人缝做四床被褥,由于眼下拮据,只能给每对新人做两床。接下来的工作,该是给两个儿子缝做结婚礼服,因为第一次给他们缝制的结婚衣服,已经被他们给穿破了。同样,买布的钱也是道边背着梁果复借来的。这段时间里,四个青年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从建房的疲劳中恢复体力,以便有充沛的精力,迎接新婚之夜的到来。但是,四个青年人,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原因很简单,各自有了安乐窝,他们就毫不顾忌地把以往每天的相会时间,往后推迟了好几个钟头。 “反正要结婚了。”他们彼此一点也不羞臊地为自己这种行为开脱,结果,刚从建房的疲劳中走出来,很快又把自己推进恋爱的困顿深谷。利用这段时间,香阁香琴分别给自己的亲戚发了信函,甚至包括正在中学读书的香书和招财,把结婚的日子通知他们,巴望亲戚们届时光临。大财兄弟在本地无亲戚可以通知,只好协助未婚妻们,帮她们誊写信稿。 第184章 王雅娉的烦恼 傍晚收工结婚的日子,不庸置疑地定在腊月的第二个星期四。这一天是皇道吉日,狐仙大嫂也这么认为。但是,就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四清运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到了黑风口。他们给黑风口带来上级的最新指示。在村口老榆树下,宣传队队长向黑风口人宣传了黑风口人暂时还无法理解的有关四清运动高深理论。宣传队长是一个长着小脑袋的大个子,此人长有一双三角眼,一脸横肉,操着一口湖南话,怪腔怪调的,自称带来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首先,他用娘儿们一样的尖腔调,流利地背诵了一遍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说是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充斥的阶级斗争。所以,阶级斗争这个问题,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一时不讲就没法活。接下来,他又把四清运动,大概简要地向大家进行了宣传:四清运动,顾名思义,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理阶级队伍。尽管黑风口人暂时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凭经验,他们马上预感到,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就将来临。 果然,“四清运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离村的第二天,四清运动工作队就进驻了黑风口。工作队是两个瘦削白净的中年人,看脸色,他们都像患有黄疸病,但革命的精神却异常高昂,一进村,就向梁果复宣布:“我们马上[工作。” 工作队对自己的要求相当严格,他们不准黑风口人给他们另立小灶,每天在村里挨家挨户的轮饭,而且不准村民们优待他们,只吃玉米面饼子和玉米面粥,以及些许咸菜,一边咬饼子喝粥,一边婉转含蓄地向主人了解村子里的阶级斗争情况,吃完饭,交一点钱和粮票,就起身离去,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淡,对谁都一本正经的,给人一种永远猜不透的神秘感。可是几天后,村里人就发现,工作队到副大队长李有德家吃饭的次数,比到别人家的次数多了。开始,大家都怀疑,是李有德的老婆制作的日本料理,刺激了工作队的胃口。不久,大家又发现,工作队开始频繁地找梁果复谈话了,而且每次只谈梁果复参加革命前,和好朋友杨维臣一道打劫大车店的事儿。起初,梁果复还以为,工作队是在了解他早年的英雄史,准备替他呈报上级,表彰他呢,因此,每当工作队和他谈论那些历险的往事时,他就满怀豪情地把那段往事讲得精采纷呈,往往言过其实,只是在吹嘘时,他尽量回避提到杨维臣,不消说,他不愿把那段英雄史,和一个历史反革命连在一起。尽管这样,几天后,工作队还是突兀对他变了脸,声色俱厉地向梁果复正式宣布:从今天起,停止他现行的各种职务,他现在的所有职务,暂时由副大队长李有德代理,同时,经组织研究决定,对他实行隔离审查。理由是,眼下有人指控他早年干过土时,宝安也回家了。 走在街口,王雅娉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宝安赶上来时,王雅娉轻微侧身,低声说,“吴会计,谢谢啦。不过,中午你给我的粮票,给错了,多出十五斤。” 第185章 雅娉探亲 队委会的人手少,会计和他一道打劫大车店的好朋友杨维臣。 梁果复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接着就气得要死,认为自己遭受了空前的侮辱和冤枉。早年,他为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身上留下那么多块伤疤,几次从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来,连林彪元帅都亲自给他挂过勋章,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他梁果复的革命斗争历史,是轰轰烈烈的,光明磊落的,与日月齐辉的,没有一点污迹。可是,那些王八蛋——当然是那些在背地里诬陷他的人,居然敢加害像他这样一个忠心耿耿,为党为国,誓志不渝,公而忘私,全身没有一点不属于革命的革命者,他妈了个巴子。 开始的几天里,梁果复像一头疯狂的怒狮,在隔离室里破口在骂,把墙上的泥土振得簌簌落下。这种愤怒,多少震动了工作组,使他们不敢再用强硬的方式审问他,甚至不敢接近他。直到第三天后,当梁果复嗓子快哑了的时候,工作组才敢进来对他说话,说是隔离审查,对他来说,其实是件大好事,这样会帮他把问题弄清楚,免得他背着袍袱干革命,并向他暗示,不论过去犯有什么罪行,只要能如实交代,就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党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梁果复完全相信了工作队,就如实交代了过去的经历。工作队一字不差地记录着。 正在准备女儿婚事的老杨家,完全乱了套,自从维臣被隔离,一家人就陷入了悲愁。当天,妻子通过女儿,向老梁家宣布:在丈夫的事儿没了结之前,婚礼无限期推迟,并且,在丈夫被隔离期间,为了尊重丈夫起见,对女儿们实行宵禁,宵禁期间,严禁女儿们和未婚夫的一切接触。 这一决定在老梁家引起的混乱,不亚于一场强烈地震。大财兄弟几乎陷入绝望,但不是因为父亲的被隔离,而是因为婚期被无限期推迟和不能与未婚妻见面,他们觉得活着没意思。仅次于儿子们悲哀的,是母亲道边儿。丈夫的遭遇,开始的确曾一度让他悲愤,但马上她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大好事,因为这时给儿子们举办婚礼,就不用担心丈夫的无礼理搅闹了,遗憾的是,亲家也遭此不幸,真是祸不单行啊。在极度的慌乱中,只有细心的香阁,还能想到加紧给亲戚们发信,通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免得亲戚们在原定的婚喜日子白来一趟。 在隔离室里,梁果复一丝儿不差地讲述早年的革命经历,工作队用了三瓶墨水,经过整整一个星期时间不间断地记录整理,才记录到梁果复刚加入抗联时候的事,当梁果复讲到他还没洗净脸上锅灰,就穿上了抗联李南信队长发给他的制服时,正在记录的工作队队员手抖了出纳,都是宝安兼着。宝安从保险柜里取出五元钱,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张纸,让王雅娉打了欠条。 第186章 饭熟了 宝安把自行车推过李南信呗 fw ,我们的抗联队长,后来在东野当纵队参谋长。”梁果复对工作队员打断他的回忆感到不满,不够友好地向工作队解释。 “那么,”工作队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问:“那个李队长在这儿,是不是有个黑痣?” 梁果复翻动一下那只灯泡一样的眼睛,随后肯定地点点头,“对,有!”立时,工作队员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们让梁果复今天先讲到这儿,匆匆收拾好桌子上材料,当天就离开了黑风口。一连三天,没人再审问梁果复。第四天上午,工作队才满面春风地回到了黑风口,在隔离室里,像从前和梁果复有过很深的交情,紧紧握住梁果复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连梁果复都觉着意外。工作队员首先向梁果复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而后向梁果复致以由衷的歉意,解释说由于政治觉悟不高,水平太低,革命斗争经验不足,工作不慎,险些听信了坏人挑唆,把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当成了阶级敌人。随后,工作队员就告诉梁果复,当年他们的李队长,正是本市现今的市长。同时,工作队队员还十分无耻地向梁果复谄媚,说李市长直今还常常想念他这个老部下呢,并劝梁果复在方便的时候,进城去看望当年的老首长,最好能在老首长面前,美言美言工作队。从这天起,工作队在黑风口一反常态,对梁果复的热情超过了任何人,见到梁果复时点头哈腰,仿佛是梁果复忠实的仆役。 梁果复凯旋般复职,在黑风口引起的轰动,恰如他当年复员回乡时引起的轰动。几天前还满怀信心地巴望他倒霉的人,这时都显得惶惶不可终日,其中最厉害的是李有德,一连多天称病在家,而老杨家和老梁家现在,则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老杨家大眼皮娘儿们,当天就宣布解除先前对女儿们的宵禁,并主动和道边儿重新拟定了孩子们的婚期,四个年轻人,从这一天开始,又重新相聚了。 梁果复复职的消息刚一传出,小货郎就以非同寻常的忠诚,最先跑进隔离室,尽管梁果复被隔离期间,小货郎曾那么无耻地巴结过去的仇人李有德。为了表示对梁果复的忠诚,小货郎向梁果复透露了背后整治他的人。梁果复一旦得知是他一向信赖的李有德,在背后向他捅了一刀,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在黑风口,他一直相信,李有德是他最忠诚的战友,直当小货郎拿出无可争辨的证据,梁果复才不得不痛苦地认了,一时气得喘不过气来。为了满足梁果复残忍的报复心,短时间内,小货郎就向梁果复提供了一整套经过精秘设计的整人方案,在反复斟酌后,梁果复采用借刀杀人这一条。这样,在河,在岸上支好,转身回来,蹲到王雅娉身前,说,“来。” 第187章 父子交心 吃过晚饭,宝安工作队隔离审查了,理由是,他在日本投降后,到黑风口的来历不明,而且还带着一个日本娘儿们,极有敌特嫌疑,尽管他自己曾反复声称,是码头上的装卸劳工,可是一个劳工,又怎么能娶一个如花似玉的日本姑娘?当然,谁又能保证,他不是日本间谍机关,用美人计俘虏的廉价的间谍呢?况且,良子的佯装善良、大方,和黑风口人相处甚好,谁又能断定,这不是她们大和民族那种独特的收买人心、兜售其奸的阴谋诡计呢? 和梁果复被隔离时所表现的态度一样,李有德觉得大为冤枉。从第一天起,就在工作队面前吹胡子瞪眼,喊冤叫屈,发誓出去后,要整死那些背地里整他的人,当然啦,这个人指的就是梁果复。和梁果复被隔离时懵懂糊涂的情况不一样,李有德从一开始被隔离,就毫不怀疑地知道,背地里整治他的人是谁。 工作队吸取了上次处理梁果复案件的鲁莽教训,这回他们首先经过长时间的摸底,在确认李有德身后的确没有什么要害人物时,才正式变了脸色,对李有德进行彻底审查。和审问梁果复时使用的办法相同,工作队先让李有德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叙述一遍,在第一遍叙述完后,工作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破绽,就让李有德叙述第二遍,希望从两遍叙述不吻合的地方找出破绽。但令工作队诧异的是,李有德两遍叙述的内容,竟前后一个字儿不差,这样,工作队就怀疑李有德已经掌握了极高的反侦察能力,而这种能力,只有从事间谍活动多年的老手才具备。于是工作队员开始变得紧张,相信他们现在遇上了一个真正难以对付的老狐狸,便又让李有德叙述了第三遍。 李有德显得极不耐烦,伸出一个手指头,告诉工作队员,说他只能再讲这一遍了,以后绝不再讲。在反复审问仍没发现什么有益的疑点后,工作队就决定扩大审查的范围,审查范围包括过去每一个和李有德有过交往的人。这样,在回家一周后,维臣再一次被工作队隔离审查了,理由相当充分,因为他曾经是李有德乍到黑风口时的东家,在黑风口,除了良子,他和李有德的交往最多。 老杨家又陷入了几天前才恢复的混乱。大眼皮妻子在丈夫第二次被隔离审查的当天,再一次通知老梁家,婚事无限期地推迟,同上次一样,为了表示对丈夫的尊重,她又宣布了对女儿们实行宵禁。这一不近情理的决定,又将四个年轻人推入痛苦难耐的折磨中。 开始收拾桌子。 为李有德的案情审查没有重大进展,工作队只好把审查工作持续推延。直到第二年春天,案情还在原地打转儿,所有涉及此案的人,都被搞得筋疲力尽,却仍没发现什么线索。这时,黑风口感到痛快的,只有梁果复和小 第188章 准备婚事 十二年后,香书在出国前,最后一次回到黑风口,是那年清明节,专程回来扫祭恩师宇文思新教授墓的。 宇文思新教授是在老人家发布“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新指示后第二天,来到黑风口的。这样,他就成了黑风口阶级敌人队伍里最幸运的一个,没挨武斗队的教育改造。那天晌午,一辆卡车停在黑风口,从车上颤颤抖抖地爬下一个羸弱不堪的小老头,老头脸色青黄,像防冷涂的腊,满面愁容,表情略有一丝痛苦,仿佛一生没曾有过快乐,干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螺纹一圈套一圈、像高脚杯底座一样厚的眼镜,镜片后炯炯闪亮的小眼睛,悸动着与众不同的神色。他是因历史反革命罪,被下放到黑风口劳动改造的。听说早年他在国外,曾参加过一个反动组织。 “啊哈,”梁果复笑着走到教授面前,立时就把教授吓得两腿发抖,皱巴巴的脸皮抽搐了几下。梁果复伸手摘下教授的眼镜,好奇地把眼镜翻动着看了一会儿,说: “好人只要戴上这玩艺,也会变坏的。” 在没发现有趣的东西后,就不屑地把眼镜丢到地上,接着告诉教授:“从今儿个起,要摘掉眼镜,劳动改造。” 宇文教授是听到眼镜落地的声响时,才知道眼镜被扔掉了,便跪到地上,宛若马戏团的小丑,瞪着眼睛,对身边的眼镜视而不见,却用鸡爪一样的手指,在地上乱摸乱划,不住地像虔诚的教徒念祷词儿似的,反复申明,“我该死,我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可是没有眼镜,我干不了活儿。”这种场面激起了黑风口人一片麻木的笑声。当教授摸索到眼镜时,左边的厚镜片已经破碎,而右边的镜架被摔掉了。后来,宇文教授一直戴着少一只边架,碎一片镜片的眼镜,在黑风口接爱劳动改造,那只摔掉的边架,是用一根黑线代替的。一根黑线把眼镜拴到耳朵上,效果和边架一样好。 在安排宇文教授住处时,梁果复又表现出他非凡的想像力和大胆的发明才干。根据一种普遍的革命说法:“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那么,反革命的儿子当然是混蛋罗。为了证明这种革命理论,梁果复打算强迫宇文教授和刚死丈夫不久,正在把革命歌曲翻译成日文的良子同居,看看两个反动的家伙生出的孩子,是不是狗崽子。但这一大胆想法,立即遭到押送宇文教授下乡的工作人员制止,工作人员告诉梁果复,宇文教授是独身主义者,至今还是童男。一听到这消息,梁果复笑得喘不上气儿。 “妈了个巴子,”他说,“世界上还有这种男人?方和尚刚进村时,也这么说,可是不几天就染上花柳病了,因为他睡了狐仙大嫂。”他坚持自己的想法,直到工作人员严肃地告诉他,上级不准这么做,梁果复才极不情愿地打消了这种荒唐念头。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梁果复强迫早年的好友杨维臣家腾出一间房子,安排宇文教授住进去。 “让这帮反动的家伙成窝成堆地住到一块。”梁果复说。 宇文教授一住进老杨家,立即表现出他古怪的脾气,当着陪同他来的工作人员的面,死活不肯打开行李,瞪着眼睛死盯着天棚,尽可能显得傻里傻气的样儿,坐在炕沿上,不愿随便和人说一句话,甚至香书老目花眼的奶奶给他端来一碗开水,教授也没伸手去接,只是向端水的人努了努嘴,示意对方把水放到炕边上。可是,当教授确信陪同他来的人走远后,炯炯的小眼睛立刻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表情中那一丝痛楚,也倏然消失,机灵地从炕沿上跳下,动作迅捷地把门闩上。教授这一古怪行为,引起了长期以来一直哭丧着脸的香书的注意,好久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好奇,这种好奇使他暂时摆脱了对招财的思念,蹑手蹑脚地走近老头门边,像间谍一样,从门缝窥探屋里教授的诡秘活动。香书发现,教授在屋里,极其机警地打开行李,行李中展露出一堆白毛纸,白毛纸上记满了蝌蚪一样的古怪的文字,以及一些星座几何图一样的图案。老头麻利地把行李铺好,然后就把那堆白毛纸,一沓一沓地摆放到褥子底下。这一切干得那么迅速,连一分钟都没用上,然后就恢复了刚才装出的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摇晃着过来开门。香书旋身溜回自己的房间,但两眼却一刻也没停止追踪着行为古怪的教授。门开了,教授慢慢腾腾地出来,和刚才在屋子里的表现判若两人,脸上显出一丝痛楚,这种痛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一直没曾消失过,动作也显得迟缓、呆板。这奇怪的变色龙一样的表演,在香书心里引起的恐惧多于好奇。胆怯的香书甚至想立即向上级报告,把这神秘古怪的教授抓走,免得会给他们杨家带来更多的灾难。早先香书看过不少反特小说,小说里描写的老奸巨猾的特务们的活动,简直跟教授一模一样,何况教授又是被革命群众揪出来的历史反革命呢?说完,看宝平脸上木滋滋的,又说,“人家姑娘,离家老远,嫁给了咱,咱得对得起人家才是。虽说眼下咱没有大鱼大肉,一日三餐伺候着,可也不能动不动就给人家气受,是不是?” “ 第189章 压制 以后多天里,香书在担惊受怕的观察后,这种印象就得到更加充分的证实。教授每天夜里,总是睡得很早,往往天还没黑,他就睡下。可是一天半夜,香书起身小便时,发现教授屋子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香书心里有点紧张,认为教授这时准是在干什么特务勾当,诸如正在用袖珍发报机拍发电报,或者用隐形墨水在书写什么情报之类,因为小说里就这么说,特务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活动的。香书身上渗出一层冷汗,甚至想打消小便的念头,可是膀胱已经胀得难受,逼迫他打算尽量小心地溜出房门,在不引起任何人警觉的情况下,撒完尿就回来。他真的像特务一样,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门外摸索,就在绕过锅台的一瞬间,不小心碰响了一只碗,刹那,静夜里发出一声悲凉的瓷器碰撞声,把他吓得头皮发紧,心都快蹿出嗓眼儿了。几乎就在声响同时,古怪的教授屋里的灯,倏然灭掉,紧接着,就从屋里发出一阵窸窣的搔动声,仿佛同时有几个人在那间屋子里伧促忙乱着,差点没把香书吓晕,小便禁不住从裤裆里流下来,大腿间一道热流缓缓滑过。他想哭喊一声,以便把家里人叫醒,却又觉得喘不出气来,只好流着眼泪摸回自己的房间,慌乱中钻进自己的被窝。这会儿,他感到是大腿间的一片凉湿。这一夜,香书没敢再睡。 第二天早上,香书想把夜里的事,告诉正在家里护养断腿的父亲。就在他决心刚下定的时候,却又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疑心自己会不会是一时神经质,把一次偶然的事情,误当作常态的了?父亲遭受的苦难提醒他,不能轻易地把别人推进被冤枉的苦难中。香书决定先等等,再观察几天再说。 以后几天的观察,证实了他前几天的看法是正确的。这家伙准是特务,因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宇文教授的房间总是亮着灯。一天夜里,香书拿出从未有过的勇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来到老头的门边,从门缝向里窥探,发现教授在白炽灯下,几乎把鼻尖触到白毛纸上,正在往上写什么,不时猝然停笔,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使劲向上翻动,老半天才又鼻尖贴着纸面,沙沙地写着什么。 第二天上午,教授去参加劳动改造后,香书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父亲。维臣以严肃的态度,听完被吓破了胆的儿子诉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最后冷静地嘱咐儿子,先不要声张出去,等他仔细观察了后再说,免得冤枉了好人。香书答应了父亲,并要求协助父亲一道观察。这样,白天里两家人仍像没事一样,宇文教授脸上仍表现出那么一丝痛苦,行动那么迟缓,对谁也不愿搭理,落落寡欢的,偶尔说一句话,也显得木木讷讷的;而老杨家的父子,则像跟踪案犯的老练侦探,在教授面前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但眼角却不时飞出警惕的目光,显得那么有耐性。夜里,香书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宇文教授屋里将要亮灯的前一刻钟,摸到父亲身边,岂不知父亲一直就没睡,两眼发亮,密切注意着教授屋里的动静。果然,像香书说的那样,一刻钟后,宇文教授屋里的灯光兀然点亮了,接着就传来一阵窸窣声。维臣费力地爬起身,拄着拐杖,极其老练地轻声走到教授的门边,没让拐杖发出一点动静,香书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四只眼睛同时窥向坐在被窝里往纸上写着什么的宇文教授。 第190章 定日子 突然的拐杖敲门声,吓得香书浑身哆嗦一下。宇文教授屋里的灯光几乎同时熄灭,紧跟着,又是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开门。”维臣压低了声音,免得把羸弱不堪的教授吓死,“是我,房东,你不用害怕。”尽管维臣这么说,但宇文教授还是极其紧张地在屋里结结巴巴连问了几声毫不相干的话,才重新把灯点亮。显然,那些语无伦次的问话,是为了给自己慌乱地掩藏东西争得时间。两分钟后,教授才摇摇欲晃晃地把门打开,马上,屋子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宇文教授面无人色地站在墙角,额头渗出冷汗,失去了平日表现出的那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滴溜溜的小眼睛,像刚被捕获的小松鼠,快速地把视线从香书脸上移到维臣脸上,又从维臣脸上移到香书脸上。而杨家父子呢?则用一种主审官威严的目光,逼视着正在瑟瑟发抖的教授,片刻之后,教授仿佛恍然大悟,嘴里开始咒语似地反复叨咕:“我该死,我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我甘愿让你们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维臣以共命运的同情心,劝说吓得要死的教授,“我也是阶级敌人”维臣说,“就灾难而言,像我们这种年岁的人,已经是无所谓的啦,但你要知道,我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孩子,他们需要平静的生活。”维臣显得有些激动,两眼开始湿润,“我们的灾难太多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停了停,他说:“你要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特务?如果是,我也不想加害于你,只请你明天离开这里就行,别再牵连我们啦。” “不,不!”教授两眼突然瞪大,“绝对不是!完全不是!根本不是!我的罪名是他们硬给我安上的。其实,早年在芝加哥大学时,我的确参加过留学生的自发组织‘振华社’,但那只是一个青年华裔科学家组成的非政治性组织,这一切,在我早年刚回国时,就向政府讲清楚了,当时政府还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尽管当时‘振华社’的不少同学都去了台湾,但政府当时还赞扬我回到祖国,是革命的行为,谁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就突然变了卦,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把‘振华社’说成是反动组织,还说我是特嫌分子,因为我常和外国朋友有书信来往。” 杨家父子发现,教授这时说话,跟他平时呆板、迟缓的动作,判若两人,舌头鼓动的频率极高,几乎让人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由此可以断定,宇文教授在没遭磨难之前,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那么,”维臣拿拐杖指了指教授褥子下面的东西问:“那下面的,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研究课题,”宇文教授掀开褥子,“我在大学实验室里专攻的科目。” “与政治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点没有,绝对没有。科学是没有阶级性的,是为全人类服务的,一点都不反动。”为了证明这一点,宇文教授就忘乎所以地从行李下面抽出了厚厚的一叠纸,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和数码,“这是我在实验室里没完成的科研项目,是科学领域最新的尖端科学,如果这个项目研究成功,那定下日子,老三一边托人捎信给大姐,一边去找白得利,让他帮着把办喜事用的食材拉出清单,以便这两天,他把食材买回家。 第191章 求情 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会使列车在轨道上悬浮飞奔,像飞机一样行驶;它能让火箭在发射架上悬空发射,使发射速度提高几倍;它能让轴承完全失去磨擦;它能让输电导线失去防碍电流的电阻。你们都知道,铜可以导电,橡皮是绝缘的,因为它们内部的物质结构不同。在金属导体里,有大量的自由电子,未通电时,它们就像树林里东奔西跑的孩子,杂乱无章,瞎碰乱撞,可是电路一通,这群孩子就会沿直线朝一个方向飞奔,于是形成了电流。导体里的晶格,好像一棵棵大树,儿童们在一直向前奔跑过程中,总不免要撞到树上,这就产生了电阻。而超导研究的对象,正是发现没有电阻的超导体,一旦成功,那么,一根头发丝粗的导线,就能代替现在高压架杆上碗口那么粗的导线,你们想想,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工程啊。”不再胆战心惊的教授,这时显得谈锋甚健,思维敏捷。他说,他躲在实验室里已经研究了那么多年的超导,而且收获颇丰,有很多重大发现,如果不是红卫兵把他从实验室里拖出去批斗,捣毁了他的实验设备,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功。他说,因为实验室里工作太忙,几乎没有时间很好地在理论上对超导进行探索,而在科学领域,理论和发现往往要比实践更为重要。他现在每天夜里搞的,就是超导理论上的研究,而绝不是什么间谍工作。为了让人信服,他诚实地把一叠叠手稿递给杨氏父子看。高中三年级学生香书,只能勉强看懂一两个安培、伏特之类的符号,对其它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跳蚤一样的符号,则莫名其妙;而杨维臣对手稿则像看天书,甚至辨不清手稿的倒正。他倒拿着手稿,煞有介事地扫了一眼,就还给了教授。教授谈兴未艾,他甚至想把荷兰人昂乃斯1917年怎样在实验室中把气体氦液化后,利用液态氦制出极低的温度——零下269c,又怎样将水银置于这个温度下做通电实验,怎样惊喜地发现冻成一根细针般的水银,竟失掉了电阻的全部过程,详细地告诉杨氏父子。但对刚使用电灯照明的杨氏父子来说,无疑于听巫师的咒语。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不是在进行间谍活动,”维臣说,“你就干,不过要小心,别让村里人知道,那样会惹事生非的。” “的确如此,”宇文教授说,“你瞧,在今晚以前,我不是一直背着你们吗?” 香书和父亲退了出来,而宇文教授则完全放心,更加放肆地开始了他的超导研究。后来,香书大眼皮母亲做早饭时,经常看到教授屋子里的灯一直亮到黎明,有时教授甚至来不及做早饭,迷迷糊糊地喝碗凉水,就去参加劳动改造,出于对斯文一脉的学者的同情,这个冷漠孤傲的娘儿们,渐渐地开了慈悲心怀,常常给教授一些关照,在他来不及做饭的时候,给他盛一碗饭送过去,把落落寡欢的教授,弄得感激涕零,破格地给了这个大眼皮娘儿们别人都无法从他那里得到的和善的微笑,但微笑中,仍不免隐含着一丝莫名的痛楚。 三觉着火候已到,顾不上许多,冲出屋子,直奔东厢房。 第192章 双喜进门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胜过诺亚。”在和香书待在一起时,教授总愿这样称赞香书的大眼皮母亲。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香书和宇文教授接触频繁起来,成了教授空冷的房间里的常客,经常向教授请教些什么。教授也很愿和香书一块待一会儿,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地聊点什么,这样聊一会儿后,教授就开始在白毛纸上写什么了,一当这种时候,香书就明白,今天的聊天时间结束了,便知趣地起身离去。 香书对超导的事儿不感兴趣,只想从教授那里寻找到能解开他终身未婚的谜底。无论如何,每个独身者,给人的印象总像一团谜,而且对失恋后渴望打发难熬的时光的年轻人来说,那简直太诱人了。但教授机警得像狐狸,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每当一不小心说离了话题,眼看就要说出香书等待已久的事儿上,都能很巧妙地加以纠正,使香书一次次落空。在长时间失望后,香书就疑心自己的态度过于消极,没有采取主动的方式,引导教授说出自己急于想听到的事儿,于是香书打算改变一下被动局面,用启发的办法,引导教授讲出他想听到的内容,可是仍未奏效,狡猾的教授不肯上年轻人的当。香书开始沉不住气了。一天晚上,香书毫不要脸地把自己爱情上的不幸讲了出来,指望通过自己的诚实,赢得教授的信任,利用自己的不幸,赢得教授的同情,在这种信任和同情下,让教授也把自己不幸的爱情遭遇讲出来,香书想比较一下,看看天底下的爱情悲剧是不是相同的。香书在诉说到自己爱情悲剧的伤心处,不免勾起一些痛苦,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当他把所有的不幸讲完后,就觉得长期处于抑郁痛苦中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了。香书霍然醒悟,原来多少天来和宇文教授接触,希望能听到教授的不幸爱情,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的愿望,而急于把自己的不幸倾诉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废物!”宇文教授脸上没有一丝的同情,一当香书讲完,就生气地骂了一句,“一个实足的废物。” 香书不理解教授的话,问他为什这样骂他。宇文教授就告诉他:幸福,一个科学家的幸福,与世俗所赞颂的幸福是格格不入的。一个热心于世俗幸福的人,必然要冷漠献身科学的宏伟愿望,因为尘世的琐事,像一根根粘韧的蛛网,而理想则像一个勤劳的蜜蜂,蛛网在蜜蜂身边,编织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蜜蜂只有躲开蛛网,才能有所作为,不然就会被蛛网缠身而含恨终身,一事无成。道理很简单,好好想想,漂亮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宽敞的住房,保证生活优越的金钱,这些,哪一样不像根根蛛网,不得让你投入大量的精力?一旦你置身其中,又如何能思索圣洁的、常人百思不解的科学难题?正因为这样,你看看那些获得巨大成就的科学家巨匠,他们中,有几人获得过尘世的幸福? “你,”教授情绪激动地指着精神萎靡的香书,“如果不想将来有所作为,以后就别再到我这里来了。倒不是我讨厌你,因为你会打挠我,而对你又一无益处。” 经过一段时间的脸热之后,香书心里,油然升腾一种对宇文教授的钦佩。正是从那天开始,香书决定放弃中学时产生的眼看亲家两口子要上手,老三趁机站起来,挡在了两口子中间,劝道,“亲家,亲家,听我一句劝,消消气,消消气。 “ 第193章 三子出嫁 授学修物理学,将来成为一名物理学家,尽管在当时看来,这几乎等于痴人说梦。教授在没有推辞的情况下,答应了香书,凭着记忆,教授这个山野弟子,攻读高等物理学,同时,也没间断超导的研究。不久,教授就欣慰地发现,自己这个山野弟子,绝非像他预先估计的那样天资平平,实属罕见的天才,大堪造就。但香书很快就对自己的才能开始怀疑了,无论如何,他不能明白,像恩师宇文教授所赞美的那些科学巨匠,他们身上果真缺少原始本能吗?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是怎样和情欲搏斗的,最终又是怎么样战胜了情欲的呢?包括宇文教授,他毁灭人欲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这些问题常常搅得他日夜不安。因为刚从痛苦萎靡中振作起来,香书明显感受到,曾经一度消沉下去的欲望,又重新在他心里抬头了。目光敏锐的宇文教及时发现了这一点,为了让门生放下包袱,专心致志于科学,他耐心细致地询问了香书。香书不愿欺骗恩师,就把真情说了出来。 “这很自然嘛。”宇文教授显得那么坦然,“谁也避免不了这事儿,却能合理地克服。”随后,老头就把中世纪一些虔诚的基督徒和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卢梭年轻时克制情欲的科学方法,传授给弟子,同时教给弟子一些应注意的事项。做为对得意门生坦诚的一种回报,教授诚实地向门生坦白:“我年青时就这么来。” 从这一天开始,香书染上了大财得财在他这种年龄无师自通的恶习。不同的是,香书是在科学理论指导下进行的,因此,一直没出现大财他们做恶梦的反应。渐渐的,香书发现,在这种排泄情欲的时候,如果能通过幻想,把这种事儿想像成和招财一道干的,就会更加美妙。但这种幻想给他带来的唯一不愉快,是白天见到招财时,心里会感到挺不自在,常常脸红不安,仿佛真的和招财有过某种勾当。 香书的这种感情上微妙的反应,没逃过招财煤火一样明亮的眼睛。她那革命热情激荡得像滚沸的油锅,而香书那一瞥情丝,则像落进油锅的一滴水珠,倾刻翻腾出一阵爆裂,险些动摇了她的革命意志。一天夜里,招财做了一个可恶的美梦,梦中,她又出现在童年时和香书一道进山挖野菜的地方,那里有一块硕大的石头,石面平坦光滑,高凸出地面,长满了蓝灰色的苔藓,四周密匝匝的是婆娑的橡树和红枫,在巨石上空形成五彩的穹窿。从前,小时候,当筐里的野菜挖满后,他们就爬上巨石,在上面下五子棋啦,用石头捣烂石缝里滋生的苔藓,用唾液调稠后,涂到指甲上啦——这种褐绿色的东西晾干后,会把指甲染成紫色。但在这天夜里的美梦中,招财和香书再到这里时,已是成熟的年轻人了,而且他们没带任何累赘的东西,只在巨石旁边,薅下茂盛的靰鞡草,厚厚地铺到巨石上。他们相依躺在上面,软棉棉柔软的靰鞡草,宛若特制的希梦思床垫,两人倾听微风穿行树叶间的沙沙声响,体验在爱情的曲径上爬坡的感受,终于在爬到终点时,招财体验到了一叫她既诧异又兴奋,同时又是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感受。在柔软的靰鞡草上,她赤裸着,把全身每一个部位展露在香书的怀里。一向胆怯、冷漠、一本正经的香书,这时变得像一团火,要把她烤化,吮干,那么放肆地抚弄她,简直像一个恶根,老三从没有过现在这种好心情。恍若又回到了孩提时,一个人无忧无虑地在吴家大院里生活着。 第194章 了却心病 的配合态度,终于使自己陷落无可自救的深渊。美梦是在酣畅淋漓的高峰处醒来的。因此,在似醒非醒的刹那,她曾感到那么失意,懊悔,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要醒呢?可一当她完全清醒后,就气得浑身哆嗦,认为自己圣洁的革命灵魂,遭到了残酷的沾污。认识到这一点,她就拼命揪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用指甲拧掐自己的大腿,狠抽自己的嘴,甚至打算用手指抠瞎自己的眼睛,只是指甲刚一碰到眼球,立刻一阵头昏脑胀,才使她放弃了这种荒唐惩罚。在极度恼怒时,她甚至怨恨香书,认为自己做了这种邪恶的梦,香书也要负一定责任。这种不讲道理的指摘,差一点没使她做出更荒唐的举动,去怂恿父亲把香书捆起来批斗。可是天亮之后,当她在早饭时碰到父亲,不知怎么就把这种念头打消了。整个一个白天,她的心情就比较轻松了,还对昨晚的一些想法感到好笑。“管它做什么梦呢,反正那不是真的。”有时她这样想。可是一到夜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有时,她会因为怕做那类坏梦而失眠,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开始对香书气愤不已,恨不得杀了他,发誓一有机会,必定设法报复他,并且设计出一步步施行报复的具体细节。可是,令她惊讶的是,往往这种报复步骤还没想好,她心里就后悔了,仿佛真的已经那样报复了。很快,她又认为香书是个可怜虫,根本用不着报复,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毁了。随着这种想法的产生,她就对香书产生一丝恻隐。在混混沌沌中睡了。在醒来后的懊恼中,又把昨夜的恼怒重复一遍。经过无数次的反复后,她对这种可恶的美梦,就有了免疫力,心里不再像从前那样反应激烈。奇怪是,一当她心理渐渐平静了,这种可恶的梦境,却魔幻般隐去了,一连几天,再没有做那种美梦。更叫她不可思议的是,一当发觉了这一点,她心中的恼丧不但没因此减少,却比以前更加激烈了。以后几天,当她夜里浑浑噩噩地醒来,发现昏睡中什么梦也没做,她就会感到怅然若失。一个月后,这种感觉就变得难以克制了。于是,像香阁姐妹早年在她这种年龄因婚事受阻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安一样,不知不觉,招财染上了那种恶习,只是方法比较新颖。在学校造反时,她从化学实验室拿回家一根试管,那时,她准备回家用它来调制墨水书写大批判文章,后来因使用不便,她就把它放到衣柜的顶格上,现在她却利用那玩艺,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和香阁姐妹当初表现出的情况相仿,每天早晨起来,总是四肢无力,迷惘麻木,对革命斗争也失去了原来的兴趣,一到夜里做那种丑恶的游戏时,往往要想到香书,而且夜里真的开始做恶梦了。这种恶梦根本无法跟从前那种恶梦相比,是地地道道的恶梦,常常把她从梦中惊起。渐渐的,招财的性格开始变了,连她自己都发觉,脾气越来越坏了。道边儿遗传给她的温顺、善良和父亲遗传给她的鲁莽、暴戾,经常发生难以抑制的抵牾,有时表现得那么激烈。时常,她会像猫咪一样,温柔耐心地辅导正在上学的毛们功课,教没上学的毛们认字,数数、不厌其烦地告诉小毛们,像树棍子一样的数码是“一”,像镰刀一样的数码是“七”,像铁钩子一样的数码是“三”,小孩子应当怎么样学会讲礼貌,怎么样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可是一群毛们常常会在津津有味地听姐姐教他们一些知识时,突然遭到到毫无道理的训斥,吓得毛们直流眼泪,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突然遭到像泼妇一样的姐姐的毒打,痛得毛们嗷嗷直叫,跑到道边儿那里告状。迷惘懵懂的道边儿,听到一群毛们的嚷嚷,便相信自己现在才七八岁,正在玉兰姑姑的房间接受严格的女工教育。可是当道边儿被一群毛们拖拉着走进招财屋子里时,却发现招财正在生气地流泪,好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但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 大儿子一通说词,激出母亲肚里的火,开口没有好话啦,“我说宝国,就算咱家没有镜子,你也该有尿?你眼瞅都快四十的人啦,搁在正常人家,这会儿都该当爷爷啦。你可倒好,如今光棍一条,把妈急得什么样?你却能稳坐钓鱼船,不慌不忙,这功夫还挑三捡四的。 第195章 宝平回家 月里,梁果复又带回来最新指示。在村口老榆树下,他尖声尖气地向村民们喊叫:“计划生育开始啦!”为了让一群被各式各样的运动弄得晕头转向的革命群众理解这种新的革命运动,梁果复又瞪亮眼睛,对黑风口人信口开河,“地球是死的!”他说,“不可能像人一样长大。可人是活的,而且能生孩子,一代一代,无穷无尽。无产阶级科学家最近研究证明,一个好娘儿们,一生能生二十多个孩子,你们想,多吓人呀,一个人一下子就造出二十个人,就像兔崽子似的,一只母兔子一次能生几只兔崽子,一生能生好几窝,在老兔子还没死时,小免子们又能下崽子啦。这样没完没了地繁殖下去,就繁殖出一大群兔崽子。不过兔子多了不要紧,可以杀了吃肉,可人却不行,人肉不好吃,腥得很。这样一直繁殖下去,地球上挤满了人,到头来还不得饿死?何况地球又像天上飘的气球,是悬在空中的,要是人多了,就会把它压下去,你们想,一旦地球掉下去摔碎了,我们还咋活哟?”梁果复表情激动,用独特的精辟论述和大胆想像,向黑风口人宣传计划生育,随后就不庸置疑地亮出三个手指,宣布决定:“从今天开始,一对夫妻只准生仨。” 和从前历次运动来临时的态度不同,这一回心火盛却出人意料地表示赞同,甚至相信自己的冤案很快就会得到平反,因为他的罪状,就在于多年前向中央提出计划生育的建议。由于一时心情激动,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在梁果复还很健谈时,一边轻拍着屁股,一边磨磨蹭蹭地凑到黑风口的革命者身边,指望得到梁果复的同意,使他能够有机会,把经过多年研究的有关计划生育方面的科研成果,向黑风口人作简要的说明,甚至可以向黑风口人传授四十六种简便易行的避孕手段。只是当他还来不及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梁果复就厉声喝斥他:“滚一边去!”梁果复破口大骂,“你少给我们贫下中农灌迷魂汤,你他妈的搞的是资产阶级的计划生育,我们他妈的搞的是社会主义的计划生育,咱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道儿,你他妈的懂吗?”心火盛没再坚持自己的计划生育理论,凄凄艾艾地重新回到阶级敌人的行列。 第二天一大早,梁果复就精神饱满地走家窜户,做育龄妇女工作,动员未婚少女要从小树立晚婚晚育的远大理想,并且最好婚后只要一个孩儿;让已经生过三胎的孕妇,到普兰镇公社医院做引产手术;让已经生过三胎,眼下还未怀孕的妇女,到公社医院做节育手太。同时,他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最新型避孕药具,分发给育龄青年,教会他们掌握使用避孕药具的复杂技术。 但新妇回去后,很快就捎信来,说姓胡的寡妇眼下还单着,也有往家里招一个的意思。信里说,哪位哥哥要是有意,可以马上到家里来一趟,她可以安排二人见面。 第196章 训导宝平 几天后,梁果复就生气了。因为黑风口人都患有先天性的守旧症,不愿变更祖宗传下来的传统习惯,固执地认为,凡是祖宗传下来的,都是优良的,他们一直相信:多儿多子多福气。因此,谁都不愿去做引产手术,更不愿做绝育手术,一些人甚至宁肯把避孕套,当作气球,鼓足了气后,给孩子们玩,也不愿晚上用来避孕。这种对抗,叫梁果复不能忍受,两天后,他又一次离开黑风口,第二天下午,就有一辆白色标有红“十”字的汽车开到黑风口,梁果复跳下车后,立即命令民兵包围了村子,然后把全村所有生过三胎以上的育龄妇女,集中到大队的院子里。事前,梁果复已经排人在屋子里搭起了临时床铺。梁果复叉腰站在妇女们面前,灯泡一样的眼里闪烁着吓人的目光。 “你们听着!妈了个巴子,”他用最高的音调吓唬妇女,“今天到这里来,该流产的流产,该绝育的绝育,有敢反抗的,绑起来,批斗,扒光衣服,让大伙都看看” 妇女们不再敢反抗了,她们相信,梁果复是不会随便说说的,而且,从前已经在香阁身了开了先例。这样,娘儿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驯服地躺上了临时搭起的手术台。而梁果复,则坐在离手术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文稚彬彬地监视着手术,真到最后一个娘儿们被抬下手术台,才满意地离开。 在指导黑风口人进行计划生育时,梁果复明显感到,自己家里也出现了人口危机:和八个毛同挤一铺炕上,从前还行,现在毛们都长大了,就变得那么拥挤不堪了。八个毛身上,都显露出梁氏家族体格健壮的基因,都有不断往高处疯长的倾向,一到夜里,十一口人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勉强挤到一铺炕。每当起夜回来时,必须从一群毛中间,用力扒开一道缝儿,才能重新挤到炕上。为了解决家里的人口危,梁果复首先想到了长期独居一室的招财,他已经忘记了,招财已是个早该结婚的大姑娘了,像安排黑风口人干活那样,安排三个大毛:“到你姐姐炕上睡,这块儿实在睡不开了。” 三个毛弟弟们住过来的第一天晚上,招财就像做贼似的,偷偷把试管拿到街上砸烂了,然后把三个毛的被子,铺在距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种位置让人看了既放心又不觉得别扭。 晚上,三兄弟毫不顾忌地当着姐姐的面脱掉衣服,露出正在发育的男人身体。招财第一次看到半裸的男人,感到一种做姐姐不应有的羞臊。 三个大毛当中,敬毛已经十六了。这少年虽说继承了老梁家人的特征,个头长得挺高,眼睛又大又明亮,但和弟弟爱毛相比,未免显得有些单薄,给人的印象是,长期营养不良。确实,敬毛对饥饿,有着刀刃般的敏感,直今还没克服一小养成饭后舔碗的习惯,看他舔碗时那种贪婪劲儿,让人感到他从未体验过吃饱饭后餍食的滋味。其实,比饥饿的痛苦更厉害的折磨,是敬毛心里别人无法知道的良心自责,见儿子说出这种混话,老三也来了气,问,“儿啊,人家小姚,平日不出工吗?” 第197章 宝平上灶 不这种内疚是爷爷去世时开始的,从未间断过,而且内疚的程度,令人难以相信,使敬毛常常常从梦中哭醒,因为他老是梦见,久已去世的爷爷,还像从前那样躺在炕头,在饥肠辘辘中呻吟,不住气喘吁吁地问他,生产队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到了没有,为了安慰爷爷,他一再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给你领饭。”在领饭时,为了稀粥不溢洒出来,他就不住地用嘴在碗边吮吸,然后回家把剩下的半碗粥,送给被白内障遮住了眼睛的爷爷,而自己的两眼却紧盯着爷爷的粥碗,一当爷爷把碗放下,他就仓皇地捧起空碗,贪婪地舔食碗边粘着的残粥。不久,敬毛又发现,爷爷接过粥碗,仅喝几口,就把粥碗放下,碗里总剩下一些粥,并气力不足地告诉敬毛,说自己已经吃得很饱了,虽然敬毛心里非常清楚,爷爷在这样说话时,额角不住地流着冷汗,是对饥饿的另一种诉说,而实际上,是要把剩下的残粥,留给这个等着舔碗的孙子。但那时,敬毛总是违心地相信,爷爷真的吃饱了,甚至连劝爷爷再吃一口,哪怕一小口的话都不说,就把爷爷放下的粥碗捧起来,疯狂地吮舔。直到爷爷阖然长逝,敬毛才愕然悔悟,发现自己原来竟是杀害爷爷的凶手。从那时起,敬毛的良心就没有一刻安宁,却又不敢把这种不安对任何人诉说,害怕别人的谴责,会迫使他过早地死去。敬毛变得孤僻冷漠了,然而,和一般性格孤僻冷漠的人相反,身上没有那种傲慢和偏狂,在这个家庭里,敬毛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阶级敌人,模仿村里遭受父亲批斗的那些阶级敌人的模样,成天低三下四,屈从于家里任何人对他的指使,连最后出生的小毛的命令,敬毛都不敢违抗。 热衷于革命的梁果复,一发现敬毛这副模样,就喟叹自己早年的宏伟蓝图惨遭失败,不消说,把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唯唯喏喏、胆小如鼠的人身上,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在一群毛当中,梁果复对敬毛的态度最不友好,甚至认为敬毛是破坏他宏伟蓝图的罪魁祸首,所以大财死后,得财香琴私奔,在家遇到不顺心时,梁果复就拿敬毛出气,对敬毛动辄喝斥,就像斗争大会上怒斥阶级敌人那样。而敬毛呢,对父亲这种丧失父爱的残忍行为,不但不气恼伤心,反倒觉得心里挺舒畅,觉得父亲这种做法,会使他的心里倾斜的天平得到某种平衡,敬毛根本不明白父亲向他发火的真正原因,甚至认为自己低三下四得不够,所以才激怒了父亲,所以,每当父亲对他发怒一次,他就比以前更加驯顺唯喏了,接近于皇宫里最窝囊的太监,但意外的,敬毛却成了学校里最让倒了霉的教书匠们喜欢的好学生。那会儿,革命小将们对臭老九们动辄打骂,赶下讲台,小将们成天在校院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谁也不敢劝他们用心学业,只有敬毛能虚心谨慎地把老师教给的作业一一做完,并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过了这个暑期,敬毛就要到普兰镇上中学了。 过也有例外。懒牛一般都是公牛,每逢社里有母牛反群,这些懒牛就能打起精神,及时赶到母牛身边,伸嘴嗅着母牛屁股,想要生事。便是拴在套上,这群懒牛也忘不了这事,只要前面的车上有反群的母牛,懒牛们总是急着往前赶。 第198章 宝平治河 的情况刚好相反,弟弟爱毛却成了这个家庭里的骄子。这家伙过了这年,就十五岁了,因为心灵没受到一点创伤,老天爷忽略了对他的约束,让他放肆地茁壮成长,身材已经超过了敬毛,性格粗野鲁莽,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梁果复的儿子。爱毛的模样有点像得财,和得财不同的是,由于他身边一小就缺少漂亮女孩子的影响,因此,虽然他身材已经接近成熟,但心理的发育,却仅比婴儿强一点,远没达到成熟的边缘。道边儿被后出生的小毛忙昏了头,加上大财的屈死,得财的私奔,把他推进迷惘困惑的深谷,而革命的父亲和姐姐忙于搞阶级斗争,所以打一小,爱毛就没得到应有的照顾,缺少必要的教养,使他现在发展成一个粗鄙无礼的野兽。在学校里,常常打骂教师,欺负同学,回家后压迫小毛们,谁都拿他没办法。可是革命的父亲发现了这一点,却感到大为快慰,认为这就是他希望的那种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新一代。有一个阶段,梁果复甚至又重新萌发了派爱毛去实现解放全人类的念头,却还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才让父亲感到难过,暂时收起那种宏伟的计划,并答应以后多拿出些时间,用到爱毛身上,只是由于革命的忙乱,这种想法常常在一觉醒来后,就被他给忘记了,这样,爱毛只好任意发展,粗鄙无知,一点羞耻心都没有,经常在姐姐身边,漫不经心地脱光衣服,像蜜月刚过的新婚丈夫那样,用手乱摸身上不该在别人面前乱摸的地方,叫招财心里特别反感,却又难以开口,及时训斥弟弟的粗俗。可是夜里,当发现弟弟们蹬掉了被子时,招财就会像母亲平时那样,把被子轻轻地给弟弟们重新盖好。一天夜里,爱毛又一次把被子蹬掉了,在打算给弟弟重新盖好时,招财心里振颤了一下,那会儿,她发现,这时的爱毛,正和她从前美梦中见到的香书一模一样,霎时,觉得浑身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热,匆忙把被子拉到爱毛身上,像窃贼似的,蜷缩到自己的被窝,伤心地哭泣了。从第二天开始,招财变得神情抑郁、意志消沉了,对从前热衷的革命,失去了以往的兴趣。 梁果复是在两个月后,才发现女儿的变化。开始,他还以为是长期从事阶级斗争,把女儿给累着了,他本人就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劝招财好好休息两天,养精蓄锐,以新的革命姿态,重新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斗争,可是慢慢地,他就发现,自己看走了眼,经过长期休养,招财不但没能重新振作精神,反比以前愈加颓废了。梁果复心里产生了一种担心,害怕自己一群孩子中最革命的女儿,是不是得了什么危险的病症?一旦那样,他的革命家庭,可就重新剩下他一个革命者啦。长期以来,他就在琢磨,当自己老迈年高,无法再搞革命了,这黑风口的革命大权,可不能叫别人弄去,一定要交给自己的革命的女儿。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才对女儿格外关注。 像下午,姚继革回来。下车后,赶了十来里路,到家时有些口渴,急忙端起暖瓶倒水,觉着暖瓶里的水,是汤的,显然是刚烧的。 第199章 姚继革病了 以往梁果复遇到困难时一样,小货郎及时发现了问题,并把排除困难的方法教给他,那就是,让招财马上结婚,同时,小货郎还把自己的二儿子推荐给梁果复,想帮梁果复把招财从迷惘中解救出来。这种办法叫梁果复心里挺难过,在他看来,革命的招财,是不应该当像她的哥哥们那样的,不应想到结婚,可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为了抢救黑风口革命事业接班人,梁果复只好这么做了。 “我讨厌!”当梁果复较比委宛地把小货郎的二儿子提出来时,招财高声叫喊。 对这种答复,小货郎特别生气,发誓要在女知青中,给儿子取一个比招财还漂亮的媳妇,借以报复招财的狂妄。这一目的很快就达到了。女知青中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终于愉快地流着眼泪同意和小货郎的儿子结婚了,尽管一开始她曾那么强烈地反对,但小货郎一点也没强迫这姑娘,只是很婉转地向姑娘暗示,说他并不反对她的决定,毫无疑问,社会主义新中国,恋爱自由嘛,不过呢,今生今世,她想离开黑风口回城,恐怕要有些困难,而且,在黑风口,除了他儿子,恐怕不会有谁再敢娶她。以后的几天,那漂亮的姑娘就被安排在村里干最重的活儿,把她累得腰酸腿痛,都不想活了。终于在半个月后,答应了这门亲事。 在这之前,梁果复把管理知识青年的事儿,交给了小货郎,之所以自己不管这些事儿,道理很简单,因为他认为,这些事儿,远没有阶级斗争的事儿重要。梁果复没料到的是,小货郎却在这件事上,替自己捞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的好处。因为想尽早回城,一些女青年,暗中纷纷和小货郎达成某种交易,那就是,任何一个姑娘,在拿到回城登记表前,必须和小货郎亲热十五次以上。从那时起,高粱地里,山谷里,办公室里,都是小货郎和姑娘们做交易的场所。由于过频地劳累,把他折腾得要死,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重新找出家中保存的壮阳丹,大量服用后,才能勉强应付这种交易。 二号早晨,梁果复接到秘报,说是住在杨维臣家的宇文教授屋里,每天后半夜总是亮着灯,而这家伙在白天劳动时,又总是不住地打哈欠。梁果复马上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当天夜里,他组织民兵包围了杨家大院,后半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击了教授的住处。战果是辉煌的,令人振奋。从老头的褥子底下,查获了一大堆写有密密麻麻、像天书似的数字符号的纸儿。梁果复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间谍搞的情报。” “根本不是。”受惊的宇文教授竭力争辨,“这是超导。”这种解释跟他在纸上写的天书似的符号一样,叫梁果复如坠烟雾,结果遭到了梁果复的厉声喝斥。为了防止意外,梁果复把教授和在老头房间里一同逮住的香书,关押在生产队的库房里,中午,宝安回家做饭,见爹正在哄孩子睡觉,便放轻手脚,抽身回外屋刷锅。 第200章 姚继革西归 但两个月后,还没有得到上级的答复,梁果复就失去了耐心。为了尽快得到明确答复,梁果复每天都派人到上级那里去崔问,但回来的人总是告诉他:“再等两天,现在材料已经送到市里了。”“再等两天,材料已经送到省里了,因为市里暂时还弄不懂这材料。”半年后,上级的批示送到了黑风口,批示说,经国家科学院专家组长时间缜密研究,确认黑风口送交的材料,不存在特嫌问题。 看过批示,梁果复大为扫兴,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戏弄,浪费了革命的热情,气极败坏地让民兵释放了宇文教授和香书。 “我的手稿呢?“宇文教授走出黑屋时,问梁果复。 “没收啦!”梁果复不耐烦地告诉他,“你舞弄的那些破玩艺,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精力,害人不浅。” 黑风口人第一次看见,这个古怪的教授从厚镜片后深邃的眼里,滚落出一大串泪珠,浑身禁不住瑟瑟发抖。从这天夜里,教授再也没能爬出他卧病的被窝。教授的精神颓废了,往日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完全失去了深邃的光亮,变得呆滞而晦涩,恍惚而迷惘。教授乍到黑风口时,脸上那一丝似乎与生俱来的痛楚,现在变成了剧烈的阵痛,脸色变成青灰色,额角簌簌往下流汗。但老头抗御病魔的毅力是惊人的,呲牙咧嘴,目光哀怨绝望,却总不肯吭一声。恩师身上的剧烈变化,引起了香书的不安。患难中两个忘年朋友,因为志趣的相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香书悉心照料恩师,超出了关心自己的父亲。因为担心恩师会有什么不测,仓皇中,香书找来了正在挑大粪的心火盛。豁达的心火盛仍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用手轻拍着屁股,一步一晃地走进杨家,在宇文教授的炕前,心火盛甚至没有给教授切脉,就叫香书为教授准备后事。 “他不行了。”心火盛手拍着屁股告诉香书,“恐怕就这一两天。” 香书好像只在这时,才仔细看清了恩师的病体,心里暗自吃了惊。是的,恩师现在已经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了,往日就挺清瘦的脸,这时变得像腌后晒干的萝卜干,干涩的手,宛若瘟鸡的爪子,腹部高高凸起。 “怎么回事?”香书惊愕不已。 “他患了肝癌。”心火盛告诉香书,“已经到了晚期。”嗣后,心火盛神秘地在香书耳边嘀咕了几句,就转身离去。 傍晚,香书在指定的地方,找到了心火盛事先藏在那里的一包药。按照心火盛的嘱咐,香书将一小粒药丸,用开水溶解后,给恩师服下。果然,药丸产生了奇异的效果,老头立刻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地睡下了,直到药效过后,才重新翻转挣扎。这时,香书就再给恩师服下一粒,直到小药丸剩下最后一粒的那天夜里,教授在服下一粒小药丸后,立刻摆脱了长时间病魔的折磨,神智恢复到健康的状态,眼睛里又闪烁着深邃煜煜的亮光,并像健康人一样,麻利地从炕上一跃爬起,端坐在被窝里,吐词清楚地叫弟子准备好笔纸,然后,条理清楚地以记录的速度,向香书口述超导理论的关键部分。这种反常几乎持续了一夜,香书整整记满了一个小本子,直到第二天晨光初显,教授叙述完最后一个重要的公式,才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经过几个世纪的努力,才实现的伟大工程,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丝光亮,开始渐渐的熄灭…… 第201章 寻亲 小货郎倒霉后,早先曾和他达成协议,并已履行或正在履行的姑娘们,都感到自己吃了亏,特别是一想起小货郎的口臭,就气得要命。一些姑娘因为无法忍受那种口臭给她们造成的长期恶心,就勇敢地告发了他。腊月初五下午,一辆灰色警车开进黑风口,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在劳动的人群里找到了小货郎。小货郎十分配合,不等警察亮出逮捕证,就主动地抬起双手,以无可指责的规范动作,把双手伸向警察手里的手铐。黑风口人这时才醒悟,小货郎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权力。 小货郎被捕,梁果复心里的空虚多于兴奋。只是在警笛刺耳的尖叫声中,片刻功夫,梁果复想到了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伟大胜利,随着警车的消失,梁果复的兴奋也随之消失殆尽,心里对小货郎的忿恨,也一次性发泄完毕。几天之后,空虚就完全取代了兴奋。不知怎么,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孤独得厉害,心里有一种落荒大漠的恐怖。虽说每天天一亮,他就用钟声把黑风口人召集到自己身边,和社员们一道干这干那,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总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孤零的空谷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夜晚,自个儿独自去打劫大车店时一样。早先,在他领导黑风口人干革命时,看到村里人像受惊的小耗子似的怕他,梁果复心里曾那么得意,认为这就是无产阶级的伟大胜利。随着时间的推移,梁果复就开始对黑风口人的这种表现感到腻烦了。“我是鬼吗?你们这样躲着我?”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他生气地训斥黑风口人,直到现在,梁果复隐约感到,实际上,黑风口人正在抛弃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就苦闷极了。“他们正在走向反动的那面。”好几次,在极其苦闷时,梁果复这样自言自语。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黑风口唯一偶尔能和他说句话的,是女儿招财。因为革命工作需要,招财不得不和革命的父亲,商量一些必做的革命的事儿,但谈话内容一般都局限在“行”或者“不行”的范围内,最多不过句话。这种情况令梁果复吃惊,甚至担心地疑虑,自己在黑风口培养的最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也正在抛弃他。 不错,在黑风口众多的革命者当中,招财是最先对革命失去兴趣的。这种可悲的事情发生,并不在学校又开始正常上课了,贫管校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老三回到队委会,找到吴宝和,让他重新安排工作。 一天晌午,无意中招财发现香书端了盆衣服朝河边走去。她知道分手以后,香书一直是自己洗衣服的,而上中学时,这都是她从来不让香书干的。无意间,招财想起自己的衣服也该换洗了。她没顾多想,回家换下衣服,就匆匆赶往河边。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像平常到河边洗衣服时一样。直到望见香书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一摇一晃地搓洗衣服,招财心里才觉到了一丝的快乐。 第201章 寻亲 小货郎倒霉后,早先曾和他达成协议,并已履行或正在履行的姑娘们,都感到自己吃了亏,特别是一想起小货郎的口臭,就气得要命。一些姑娘因为无法忍受那种口臭给她们造成的长期恶心,就勇敢地告发了他。腊月初五下午,一辆灰色警车开进黑风口,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在劳动的人群里找到了小货郎。小货郎十分配合,不等警察亮出逮捕证,就主动地抬起双手,以无可指责的规范动作,把双手伸向警察手里的手铐。黑风口人这时才醒悟,小货郎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权力。 小货郎被捕,梁果复心里的空虚多于兴奋。只是在警笛刺耳的尖叫声中,片刻功夫,梁果复想到了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伟大胜利,随着警车的消失,梁果复的兴奋也随之消失殆尽,心里对小货郎的忿恨,也一次性发泄完毕。几天之后,空虚就完全取代了兴奋。不知怎么,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孤独得厉害,心里有一种落荒大漠的恐怖。虽说每天天一亮,他就用钟声把黑风口人召集到自己身边,和社员们一道干这干那,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总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孤零的空谷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夜晚,自个儿独自去打劫大车店时一样。早先,在他领导黑风口人干革命时,看到村里人像受惊的小耗子似的怕他,梁果复心里曾那么得意,认为这就是无产阶级的伟大胜利。随着时间的推移,梁果复就开始对黑风口人的这种表现感到腻烦了。“我是鬼吗?你们这样躲着我?”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他生气地训斥黑风口人,直到现在,梁果复隐约感到,实际上,黑风口人正在抛弃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就苦闷极了。“他们正在走向反动的那面。”好几次,在极其苦闷时,梁果复这样自言自语。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黑风口唯一偶尔能和他说句话的,是女儿招财。因为革命工作需要,招财不得不和革命的父亲,商量一些必做的革命的事儿,但谈话内容一般都局限在“行”或者“不行”的范围内,最多不过句话。这种情况令梁果复吃惊,甚至担心地疑虑,自己在黑风口培养的最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也正在抛弃他。 不错,在黑风口众多的革命者当中,招财是最先对革命失去兴趣的。这种可悲的事情发生,并不在学校又开始正常上课了,贫管校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老三回到队委会,找到吴宝和,让他重新安排工作。 一天晌午,无意中招财发现香书端了盆衣服朝河边走去。她知道分手以后,香书一直是自己洗衣服的,而上中学时,这都是她从来不让香书干的。无意间,招财想起自己的衣服也该换洗了。她没顾多想,回家换下衣服,就匆匆赶往河边。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像平常到河边洗衣服时一样。直到望见香书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一摇一晃地搓洗衣服,招财心里才觉到了一丝的快乐。 第202章 纠结了 明朗的阳光透射河水,清澈的水面闪烁着粼粼银光,香书沮丧地垂着头,笨拙地搓揉衣服,根本没有注意招财站在身边,直到他开始往衣服上打肥皂了,才从眼下刚刚平静的水面上,看见了招财的倒影。香书像受了惊的小蜥蜴,猝然抬头,眼睛正好碰上招财抑郁迷惘的目光,香书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音,赶紧又重新垂下头,尽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往衣服上打肥皂。肥皂挺滑,不住地掉进水里,从水里往外捞肥皂时,他想,招财的变化有多大呀,从前那双大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现在却变得晦暗了,眉宇间也比从前显得呆板了,看不出早先那种叫男人心情激动的朗爽,嘴角向一边撇着一条很短的直线,像一把利刃,砍断了她身上应有的女性的那种温柔……当他还想继续想一想时,就被招财的话给打断了。 “拿来,我洗!”招财的话音很轻,却那么生硬,硬得让香书心里生出了寒意。 “哦,不用,”香书刚刚开始松弛的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他相信,长期的革命斗争生活,已经把招财身上原本就不太丰富的温柔,完全给吞噬了。香书匆忙捡起放在河边卵石上的衣服,装进洗衣盆,说了句:“我已经洗完了,挺干净。”随后仓皇离开了。 招财哭了一夜,早晨起来时,枕头都湿透了。唯有这一夜,她忘记了半夜给毛弟弟们盖好蹬掉的被子,结果三个毛中,有两个感了冒。在她看来,白天里香书的做法,纯属于绝情的暗示,大大刺伤了她高贵的革命自尊心,因为在她记忆时里,她还没有给过香书这么大的权力呢。显然,招财还未摆脱从前对香书的那种认识,相信香书完全属于她的,仿佛只是这天晌午的那一刻,她才蓦然发现,香书已经不属于她的了,而且是一种无法挽回失去,这一点,迷惘中的招财,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招财如果要挽回那种失去,只有她首先向香书道歉才行,不然,香书一本正经的死板性格,决定了他永远不会像一个厚脸皮的浮浪子弟那样,主动向她靠近。可是这种想法又是多么可怕呀,只要想一想,就会让你出冷汗。试想一想,一个赫赫有名的黑风口革命家庭的女儿,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共产党,一个头上顶着前程锦绣光环的姑娘,去向一个头脑顽固的历史反革命子弟低三下四地道歉求爱,为的只是哀求人家重新喜欢你;为的只是将来能做人家的老婆,替人家生儿育女,烧火做饭;为的只是求人家在发泄情欲时把你翻来覆去地尽情糟蹋。“天哪!”招财在心里哭喊一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在本能和理智,真情与虚荣的较量中,招财本来被扭曲变态的心理,变得更加像乱石丛中挣扎着生长的小草,谁也辨不清它的根,究竟在哪儿。有时,她会一个人独自大笑,莫明其妙的笑声,仅次于在街上用日语高唱革命歌曲的良子;偶尔,她又会毫无道理地痛哭流涕,那伤心的样儿,好像刚刚遭受歹徒糟蹋的柔弱女子,让第一眼见到她的人,会陪她潸然落泪。由于疑心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讪笑她,招财开始讨厌一切和她接触的人,甚至包括疑神疑鬼的父亲,神智时清时混的母亲以及家里的一群毛,特别是和她同睡一铺炕上的三个大毛。 第202章 纠结了 明朗的阳光透射河水,清澈的水面闪烁着粼粼银光,香书沮丧地垂着头,笨拙地搓揉衣服,根本没有注意招财站在身边,直到他开始往衣服上打肥皂了,才从眼下刚刚平静的水面上,看见了招财的倒影。香书像受了惊的小蜥蜴,猝然抬头,眼睛正好碰上招财抑郁迷惘的目光,香书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音,赶紧又重新垂下头,尽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往衣服上打肥皂。肥皂挺滑,不住地掉进水里,从水里往外捞肥皂时,他想,招财的变化有多大呀,从前那双大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现在却变得晦暗了,眉宇间也比从前显得呆板了,看不出早先那种叫男人心情激动的朗爽,嘴角向一边撇着一条很短的直线,像一把利刃,砍断了她身上应有的女性的那种温柔……当他还想继续想一想时,就被招财的话给打断了。 “拿来,我洗!”招财的话音很轻,却那么生硬,硬得让香书心里生出了寒意。 “哦,不用,”香书刚刚开始松弛的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他相信,长期的革命斗争生活,已经把招财身上原本就不太丰富的温柔,完全给吞噬了。香书匆忙捡起放在河边卵石上的衣服,装进洗衣盆,说了句:“我已经洗完了,挺干净。”随后仓皇离开了。 招财哭了一夜,早晨起来时,枕头都湿透了。唯有这一夜,她忘记了半夜给毛弟弟们盖好蹬掉的被子,结果三个毛中,有两个感了冒。在她看来,白天里香书的做法,纯属于绝情的暗示,大大刺伤了她高贵的革命自尊心,因为在她记忆时里,她还没有给过香书这么大的权力呢。显然,招财还未摆脱从前对香书的那种认识,相信香书完全属于她的,仿佛只是这天晌午的那一刻,她才蓦然发现,香书已经不属于她的了,而且是一种无法挽回失去,这一点,迷惘中的招财,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招财如果要挽回那种失去,只有她首先向香书道歉才行,不然,香书一本正经的死板性格,决定了他永远不会像一个厚脸皮的浮浪子弟那样,主动向她靠近。可是这种想法又是多么可怕呀,只要想一想,就会让你出冷汗。试想一想,一个赫赫有名的黑风口革命家庭的女儿,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共产党,一个头上顶着前程锦绣光环的姑娘,去向一个头脑顽固的历史反革命子弟低三下四地道歉求爱,为的只是哀求人家重新喜欢你;为的只是将来能做人家的老婆,替人家生儿育女,烧火做饭;为的只是求人家在发泄情欲时把你翻来覆去地尽情糟蹋。“天哪!”招财在心里哭喊一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在本能和理智,真情与虚荣的较量中,招财本来被扭曲变态的心理,变得更加像乱石丛中挣扎着生长的小草,谁也辨不清它的根,究竟在哪儿。有时,她会一个人独自大笑,莫明其妙的笑声,仅次于在街上用日语高唱革命歌曲的良子;偶尔,她又会毫无道理地痛哭流涕,那伤心的样儿,好像刚刚遭受歹徒糟蹋的柔弱女子,让第一眼见到她的人,会陪她潸然落泪。由于疑心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讪笑她,招财开始讨厌一切和她接触的人,甚至包括疑神疑鬼的父亲,神智时清时混的母亲以及家里的一群毛,特别是和她同睡一铺炕上的三个大毛。 第203章 打开心结 宝从前,在她一个人独占这铺炕时,每当本能躁动时,她就那么放肆地用戗害身心的方法,加以调解,现在却不行了,三个大毛成了她排泄欲火的最大障碍,甚至在心情灰冷时,唉声叹气都不自由了。她开始寻找借口,准备把三个毛赶走。可是,一天夜里,当躺在她身边鲁莽无知的爱毛,在睡梦里把大腿伸进她被窝里时,她就暂时放弃了赶走毛们的打算。开始,这种情况叫她挺惊骇,仿佛被窝里爬进了一条蛇,甚至想用拳头狠揍那条腿,可是当她刚把手放到那条腿上,准备把它推出被窝时,心立刻软了下来,恍惚觉得这条腿,和以前梦中香书的腿一点不差。出于对弟弟的爱护,她用手在那条腿上摸了一下,刹那,心里异常兴奋,犹如一个猎奇的女人,第一次从男人身上获得了需要的东西。在这种兴奋的激厉下,她开始把自己的腿压到弟弟伸进来的腿上,并尽量装得像在睡梦中无意识这么做的。因为确信弟弟正在沉睡中,所以在这么做时,她还是顺从了本能,做出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小动作,根本没想到这么做,会把爱毛弄醒。事情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些筋疲力尽了,才迷迷糊糊地沉落梦乡,左腿还那样压在弟弟的腿上。半夜里,一阵镇心的疼痛把她惊醒,兀然,一种巨大的恐惧袭击了她,叫她不敢大声呼吸,同时她又疑心,这是不是自己以前做过的那种可恶的美梦?因为痛醒后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快活,简直跟从前梦中的感受一模一样。可是这种怀疑只持续了片刻,她就惶骇地相信,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梦,黑暗中,通过急促的呼吸声,她已经清晰地辨识出身上的坏蛋正是爱毛。为了避免动作过猛惊醒姐姐,这畜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两臂撑住身子。一种古怪的担心和恐惧,使她不敢推开爱毛,严厉地惩罚这头乱伦的禽兽,她荒唐地认为,自己一点都不比爱毛好,甚至认为爱毛的禽兽行为,是对她夜里那种有失道德的轻浮行为的报应。这样,现在,她宁肯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像往常一样,都是梦中的事,并在慌乱中,还找到了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认为既然已经失去了贞操,那么即使惩罚了爱毛,也于事无补,就像咬过的苹果,既然咬了第一口,谁又会在意被咬第二口第三口呢?这种自欺的想法,就像她从前为了把香书忘记而发明的骗术一样,又一次把她坑害了。爱毛这头牲口,初次尝到甜头,在姐姐变态心理的纵容下,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每天夜里,他都没把招财放过,并相信自己的做法很巧妙,丝毫没有惊动姐姐,因此,当早上起床后,这个一向颟顸的家伙,居然装得像没事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吹着某种动听的口哨。而那个自欺的女人呢,虽然内心的感触相当复杂,有时甚至非常激烈,但在家人面前,却极力显出一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儿。这种乔装和爱毛的乔装无意中织成了一张隐蔽的网,掩护了两个人每天夜里狼狈为奸。谁都没想过,这种乱伦行为,将会产生致命的危险。 第203章 打开心结 宝从前,在她一个人独占这铺炕时,每当本能躁动时,她就那么放肆地用戗害身心的方法,加以调解,现在却不行了,三个大毛成了她排泄欲火的最大障碍,甚至在心情灰冷时,唉声叹气都不自由了。她开始寻找借口,准备把三个毛赶走。可是,一天夜里,当躺在她身边鲁莽无知的爱毛,在睡梦里把大腿伸进她被窝里时,她就暂时放弃了赶走毛们的打算。开始,这种情况叫她挺惊骇,仿佛被窝里爬进了一条蛇,甚至想用拳头狠揍那条腿,可是当她刚把手放到那条腿上,准备把它推出被窝时,心立刻软了下来,恍惚觉得这条腿,和以前梦中香书的腿一点不差。出于对弟弟的爱护,她用手在那条腿上摸了一下,刹那,心里异常兴奋,犹如一个猎奇的女人,第一次从男人身上获得了需要的东西。在这种兴奋的激厉下,她开始把自己的腿压到弟弟伸进来的腿上,并尽量装得像在睡梦中无意识这么做的。因为确信弟弟正在沉睡中,所以在这么做时,她还是顺从了本能,做出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小动作,根本没想到这么做,会把爱毛弄醒。事情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些筋疲力尽了,才迷迷糊糊地沉落梦乡,左腿还那样压在弟弟的腿上。半夜里,一阵镇心的疼痛把她惊醒,兀然,一种巨大的恐惧袭击了她,叫她不敢大声呼吸,同时她又疑心,这是不是自己以前做过的那种可恶的美梦?因为痛醒后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快活,简直跟从前梦中的感受一模一样。可是这种怀疑只持续了片刻,她就惶骇地相信,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梦,黑暗中,通过急促的呼吸声,她已经清晰地辨识出身上的坏蛋正是爱毛。为了避免动作过猛惊醒姐姐,这畜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两臂撑住身子。一种古怪的担心和恐惧,使她不敢推开爱毛,严厉地惩罚这头乱伦的禽兽,她荒唐地认为,自己一点都不比爱毛好,甚至认为爱毛的禽兽行为,是对她夜里那种有失道德的轻浮行为的报应。这样,现在,她宁肯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像往常一样,都是梦中的事,并在慌乱中,还找到了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认为既然已经失去了贞操,那么即使惩罚了爱毛,也于事无补,就像咬过的苹果,既然咬了第一口,谁又会在意被咬第二口第三口呢?这种自欺的想法,就像她从前为了把香书忘记而发明的骗术一样,又一次把她坑害了。爱毛这头牲口,初次尝到甜头,在姐姐变态心理的纵容下,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每天夜里,他都没把招财放过,并相信自己的做法很巧妙,丝毫没有惊动姐姐,因此,当早上起床后,这个一向颟顸的家伙,居然装得像没事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吹着某种动听的口哨。而那个自欺的女人呢,虽然内心的感触相当复杂,有时甚至非常激烈,但在家人面前,却极力显出一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儿。这种乔装和爱毛的乔装无意中织成了一张隐蔽的网,掩护了两个人每天夜里狼狈为奸。谁都没想过,这种乱伦行为,将会产生致命的危险。 第204章 筹备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夜里,正当两个人处在高潮时——为了尽兴,这个革命的女人,甚至采取了一种配合的态度,忽然,静夜里暴出一声敬毛令人毛骨悚然惊叫:“来人啊!”实际上,敬毛此时正在梦中,上山打此时遇到了把他团团围住的狼群。这种惊天动地的叫声,像一根无情的棒子,打散了一对正在不顾人伦的鸳鸯。爱毛像一块滚下山崖的石头,倏然滚进自己的被窝;而招财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脊梁骨里蹿进了一股冷气。只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才仿佛从将近半个月的恶梦中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犯了罪,但为时已经太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当初自己为这种行为寻找的种种借口,都和从前自欺欺人的骗术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能够长期浸泡在这种弥散着诱香,却注定不会使人幸福的毒液中的行为开脱而已。现在,这一切在美妙的借口下进行的丧失人伦的行为,经过敬毛的一声惊叫,都像云翳掠过后的缤纷世界,阳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她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被戳了致命的一刀。在她短暂的一生最后的几年里,残存的,只不过是时间越长,痛苦就越长的死亡前的挣扎。 事发后的第二天,她就借口毛们常在夜里做恶梦,惊呼狂叫的搅挠得她没法睡觉,把毛弟弟们全部轰了出去。像迷惘懵懂的道边儿一样,招财也染上了无法医治的流泪症,和道边儿不同的是,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地流泪,而招财却仍可以靠自欺的手段,把眼泪集中到夜里流淌。每当夜阑更深,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孤伶伶一人独自流泪,这样,她觉得心里会好受些。 成天疑神疑鬼的父亲,根本不肯体量女儿的痛苦,甚至把女儿的变化,看作是对他的背叛,并在背地里开始对女儿进行密秘审查,不动声色地监视女儿最平常的一些生活细节,决定一旦发现了最有力的证据,就将女儿坚决打倒,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可是,几天后,这种监视就把他弄得糊涂不堪了,叫苦不迭地抱怨,女儿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但既不是转向更加革命的一面,也不是转向反革命的一面,而是转向叫人莫明其妙的第三种状态。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是,每天上厕所后,招财总是要洗一百次手,却又仍觉得手没洗干净;早晨刷牙后,她没完没了地嗽四十次口,却总觉得嘴里还有牙膏味;夜里,她反反复复地不断从炕上跳下,去看门是否闩好,尽管每次都证实,门是闩好的,可只要一躺进被窝,她立刻就怀疑门是虚掩着的;每天她要掏出揣进地察看一百二十遍钱夹,为的证实那五元钱,是否还在钱夹侧面的小兜里;她的房间里,渐渐谢绝了一切来访者,甚至母亲道边儿都不能例外,她的被单,每天至少要换一次,仍嫌不够干净;每天进屋前,她都要把鞋底在一条破麻袋上擦了又擦,生怕鞋底还有脏东西。漫漫的,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医院的无菌室。招财变得沉默寡言了,不再主动和任何人讲一句话,走路时低着头,像一个生性怕羞的小女孩儿,在村里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走路。 第204章 筹备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夜里,正当两个人处在高潮时——为了尽兴,这个革命的女人,甚至采取了一种配合的态度,忽然,静夜里暴出一声敬毛令人毛骨悚然惊叫:“来人啊!”实际上,敬毛此时正在梦中,上山打此时遇到了把他团团围住的狼群。这种惊天动地的叫声,像一根无情的棒子,打散了一对正在不顾人伦的鸳鸯。爱毛像一块滚下山崖的石头,倏然滚进自己的被窝;而招财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脊梁骨里蹿进了一股冷气。只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才仿佛从将近半个月的恶梦中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犯了罪,但为时已经太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当初自己为这种行为寻找的种种借口,都和从前自欺欺人的骗术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能够长期浸泡在这种弥散着诱香,却注定不会使人幸福的毒液中的行为开脱而已。现在,这一切在美妙的借口下进行的丧失人伦的行为,经过敬毛的一声惊叫,都像云翳掠过后的缤纷世界,阳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她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被戳了致命的一刀。在她短暂的一生最后的几年里,残存的,只不过是时间越长,痛苦就越长的死亡前的挣扎。 事发后的第二天,她就借口毛们常在夜里做恶梦,惊呼狂叫的搅挠得她没法睡觉,把毛弟弟们全部轰了出去。像迷惘懵懂的道边儿一样,招财也染上了无法医治的流泪症,和道边儿不同的是,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地流泪,而招财却仍可以靠自欺的手段,把眼泪集中到夜里流淌。每当夜阑更深,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孤伶伶一人独自流泪,这样,她觉得心里会好受些。 成天疑神疑鬼的父亲,根本不肯体量女儿的痛苦,甚至把女儿的变化,看作是对他的背叛,并在背地里开始对女儿进行密秘审查,不动声色地监视女儿最平常的一些生活细节,决定一旦发现了最有力的证据,就将女儿坚决打倒,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可是,几天后,这种监视就把他弄得糊涂不堪了,叫苦不迭地抱怨,女儿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但既不是转向更加革命的一面,也不是转向反革命的一面,而是转向叫人莫明其妙的第三种状态。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是,每天上厕所后,招财总是要洗一百次手,却又仍觉得手没洗干净;早晨刷牙后,她没完没了地嗽四十次口,却总觉得嘴里还有牙膏味;夜里,她反反复复地不断从炕上跳下,去看门是否闩好,尽管每次都证实,门是闩好的,可只要一躺进被窝,她立刻就怀疑门是虚掩着的;每天她要掏出揣进地察看一百二十遍钱夹,为的证实那五元钱,是否还在钱夹侧面的小兜里;她的房间里,渐渐谢绝了一切来访者,甚至母亲道边儿都不能例外,她的被单,每天至少要换一次,仍嫌不够干净;每天进屋前,她都要把鞋底在一条破麻袋上擦了又擦,生怕鞋底还有脏东西。漫漫的,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医院的无菌室。招财变得沉默寡言了,不再主动和任何人讲一句话,走路时低着头,像一个生性怕羞的小女孩儿,在村里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走路。 第205章 认亲 这人像聋子,对他的话没有一丝儿反应,只是在梁果复说完之后,才向他提出一些以前的工作组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事,而这些事,又恰好是梁果复一向认为,甚至认为这一次,工作组是来帮他总结过去的经验,以便到上级那里替他请功,因此就毫无疑义地把他如何在黑风口开展,合盘端给工作组,甚至在一些方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使工作组的工作没遇到一点麻烦。 半个月后,工作组临走前,在村里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了对梁果复的处理决定:根据上级的最新指示和梁果复本人的交待,可以断定,梁果复同志动中,犯有严重的打、砸、抢错误,但鉴于梁果复本人认错态度较好,并有悔改表现,兹决定,给予梁果复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 “混蛋!妈了个巴子!”梁果复不等工作组宣布完毕,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不可能,我没有错,都是按照上家的话去做的!”为了增强威慑力,他甚至把自己和的关系亮了出来,声言要到李书记那里,去告工作组的状。工作组在片刻震惊后,马上又恢复了镇静,很从容地从兜里掏出梁果复主动交待的材料,告诉梁果复:“这可是你自己交待的。”然后就向梁果复透露,前,因为在中犯有一定错误,一个有前已被调离本市了。 一连半个月,梁果复病倒在家,没再露面。耻辱、愤怒,多种不佳情绪,快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给弄裂了,觉得自己像偷情被人捉奸后,当众剥光了衣服,给高悬到树上。那段时间,他像一头吃饱后俯卧在沙岗上反刍的骆驼,反刍着大半生往事,指望理清心里的困惑,最终还是有一点没弄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情愿把生命都献给的人,没有一丝儿私心杂念,为什么在革了大半辈子命之后,会落到这么个地步?在苦闷得无可奈何时,他会趁夜阑更深,偷偷溜出村子,像一个梦游人,在空旷静宓的野地里,游来荡去,细心咀嚼着各式各样的烦恼,借助山野的凉风,帮他理清紊乱的心绪。一天夜里,借助朦胧的月光,梁果复茫然走到一个山坡上,突兀发现一座坟茔横在脚前,使他浑身倏然一悚。这是谁的茔?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自从父亲去世后的那个清明节,他已经十几年没来过坟地了。 “我大哥和香阁姐姐,就埋在这里。”背后传来低沉的孩子声,惊得梁果复跳了起来。“我是忠毛。”身后的人告诉他。忠毛是混沌迷惘的家庭中,唯一发现梁果复发生巨大变化的人。家中履遭不幸,让他幼小的心灵,对灾难有了超出年龄的敏感,已在暗中跟踪父亲好久了。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梁果复像根本没听懂儿子的话。 “我说,”忠毛冷冰冰、一字一板地说:“这是我大哥和香阁姐姐的茔!”忠毛的话像咒语,把梁果复从一片混沌世界中唤醒。仅仅在这一时刻,梁果复才像刚刚获知长子的噩耗,两腿一阵酥软,跪到孩子们的茔前,无声的泪水,淋湿了坟前的泥土。 第205章 认亲 这人像聋子,对他的话没有一丝儿反应,只是在梁果复说完之后,才向他提出一些以前的工作组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事,而这些事,又恰好是梁果复一向认为,甚至认为这一次,工作组是来帮他总结过去的经验,以便到上级那里替他请功,因此就毫无疑义地把他如何在黑风口开展,合盘端给工作组,甚至在一些方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使工作组的工作没遇到一点麻烦。 半个月后,工作组临走前,在村里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了对梁果复的处理决定:根据上级的最新指示和梁果复本人的交待,可以断定,梁果复同志动中,犯有严重的打、砸、抢错误,但鉴于梁果复本人认错态度较好,并有悔改表现,兹决定,给予梁果复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 “混蛋!妈了个巴子!”梁果复不等工作组宣布完毕,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不可能,我没有错,都是按照上家的话去做的!”为了增强威慑力,他甚至把自己和的关系亮了出来,声言要到李书记那里,去告工作组的状。工作组在片刻震惊后,马上又恢复了镇静,很从容地从兜里掏出梁果复主动交待的材料,告诉梁果复:“这可是你自己交待的。”然后就向梁果复透露,前,因为在中犯有一定错误,一个有前已被调离本市了。 一连半个月,梁果复病倒在家,没再露面。耻辱、愤怒,多种不佳情绪,快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给弄裂了,觉得自己像偷情被人捉奸后,当众剥光了衣服,给高悬到树上。那段时间,他像一头吃饱后俯卧在沙岗上反刍的骆驼,反刍着大半生往事,指望理清心里的困惑,最终还是有一点没弄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情愿把生命都献给的人,没有一丝儿私心杂念,为什么在革了大半辈子命之后,会落到这么个地步?在苦闷得无可奈何时,他会趁夜阑更深,偷偷溜出村子,像一个梦游人,在空旷静宓的野地里,游来荡去,细心咀嚼着各式各样的烦恼,借助山野的凉风,帮他理清紊乱的心绪。一天夜里,借助朦胧的月光,梁果复茫然走到一个山坡上,突兀发现一座坟茔横在脚前,使他浑身倏然一悚。这是谁的茔?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自从父亲去世后的那个清明节,他已经十几年没来过坟地了。 “我大哥和香阁姐姐,就埋在这里。”背后传来低沉的孩子声,惊得梁果复跳了起来。“我是忠毛。”身后的人告诉他。忠毛是混沌迷惘的家庭中,唯一发现梁果复发生巨大变化的人。家中履遭不幸,让他幼小的心灵,对灾难有了超出年龄的敏感,已在暗中跟踪父亲好久了。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梁果复像根本没听懂儿子的话。 “我说,”忠毛冷冰冰、一字一板地说:“这是我大哥和香阁姐姐的茔!”忠毛的话像咒语,把梁果复从一片混沌世界中唤醒。仅仅在这一时刻,梁果复才像刚刚获知长子的噩耗,两腿一阵酥软,跪到孩子们的茔前,无声的泪水,淋湿了坟前的泥土。 第206章 收心 当招财在遗书后面签上自己名字时,传到黑风口的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使她打消了立即就死的念头。她悄悄把写好的遗书藏到箱底,决定向命运做最后一次力不从心的冲击。被取消了十年之久的大学招生考试重新恢复了。招财认为,这是上帝恩赐给她摆脱眼下窘境的最后的机会。她毅然给自己报了名,决定给自己寻找一块重新生活的净土。这种心情在她交了报名费后,就显得更加突出了。那段时间里,每天她都要无数次祈祷,希望得到菩萨的保佑,她把再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次考试上。为了准备考试,时隔十年以后,招财重新想起温习多年前学过的中学课程。但她忘记了,那些中学课本,十年前已被她当作同旧观念彻底决裂的革命行动,统统扔进焚书的火堆中了。独坐在房间里,她暗然神伤,没有想过其它的补救办法,却隐约感到,这是死神向她迫近的又一个征兆。虽然这时她完全清楚,只要到香书那里,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就能借到这些书。但,变态的心理,又一次毁掉了她很容易实现的愿望。 “除非他给我送来。”她心里幻想这一动人的景象出现。直到考试的前一天,她才从幻想中醒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招财心不在焉地走进考场,在坐下之前,甚至忘记了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考场里坐着三十个年龄和她相仿的考生,渴望通过这次得来不易的机会,补偿革命斗争给他们耽误的时间。考生们个个表情冷漠、沮丧,像正在倾听法官对自己宣判的嫌犯,唯有招财显得从容不迫,像来听牧师布道的信众。香书是最后一个走进考场的,仍那么一本正经的死板样儿,像冷漠中却隐伏着一颗雄心的野心家。尽管报考前,饱经沧桑的父亲曾反复告诫:“凭你历史反革命子弟的头衔,就足以让你白费工夫。”但固执的香书仍像当初相信招财不会抛弃他那样,坚决地报了名,暂时放弃了高等物理学和超导研究,用一个月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拚命地复习。 像在中学时那样,走进考场时,他习惯地朝招财的坐位上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招财已坐在那里。香书一本正经的目光,像两把寒光凛冽的利刃,直戳招财伤痕累累的心,痛得招财有点头晕,甚至监考人员把试卷放到她面前,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她又想起好多年以前的那个温馨的下午,她戴着母亲给她缝制的红肚兜,香书则一丝不挂地和她在门前的老枫树下玩家家,她扮妈妈,香书扮爸爸,他们把一个小枕头抱在怀里,俨然像父母爱护孩子那样关心着小枕头;她又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在前赴首都的溽暑难当的车厢里,她第一次有目的的紧偎在香书的怀里,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但那种美妙,马上就让她给毁了。 “还有半小时,监考人员最后通牒似的冷漠的腔调,惊醒了招财,她觉得脊背上冒了一阵冷汗,但往日那些动人场面,仍像撞在头上的蛛丝,挥之不去,使她几乎看不清考卷上的试题,觉得试卷上蝌蚪一样的文字,全是流动在她脑海里的往事。一时情急,她听说村里来了两个日本人,到吴家大院里寻亲,吴家沟人像看戏一样,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吴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206章 收心 当招财在遗书后面签上自己名字时,传到黑风口的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使她打消了立即就死的念头。她悄悄把写好的遗书藏到箱底,决定向命运做最后一次力不从心的冲击。被取消了十年之久的大学招生考试重新恢复了。招财认为,这是上帝恩赐给她摆脱眼下窘境的最后的机会。她毅然给自己报了名,决定给自己寻找一块重新生活的净土。这种心情在她交了报名费后,就显得更加突出了。那段时间里,每天她都要无数次祈祷,希望得到菩萨的保佑,她把再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次考试上。为了准备考试,时隔十年以后,招财重新想起温习多年前学过的中学课程。但她忘记了,那些中学课本,十年前已被她当作同旧观念彻底决裂的革命行动,统统扔进焚书的火堆中了。独坐在房间里,她暗然神伤,没有想过其它的补救办法,却隐约感到,这是死神向她迫近的又一个征兆。虽然这时她完全清楚,只要到香书那里,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就能借到这些书。但,变态的心理,又一次毁掉了她很容易实现的愿望。 “除非他给我送来。”她心里幻想这一动人的景象出现。直到考试的前一天,她才从幻想中醒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招财心不在焉地走进考场,在坐下之前,甚至忘记了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考场里坐着三十个年龄和她相仿的考生,渴望通过这次得来不易的机会,补偿革命斗争给他们耽误的时间。考生们个个表情冷漠、沮丧,像正在倾听法官对自己宣判的嫌犯,唯有招财显得从容不迫,像来听牧师布道的信众。香书是最后一个走进考场的,仍那么一本正经的死板样儿,像冷漠中却隐伏着一颗雄心的野心家。尽管报考前,饱经沧桑的父亲曾反复告诫:“凭你历史反革命子弟的头衔,就足以让你白费工夫。”但固执的香书仍像当初相信招财不会抛弃他那样,坚决地报了名,暂时放弃了高等物理学和超导研究,用一个月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拚命地复习。 像在中学时那样,走进考场时,他习惯地朝招财的坐位上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招财已坐在那里。香书一本正经的目光,像两把寒光凛冽的利刃,直戳招财伤痕累累的心,痛得招财有点头晕,甚至监考人员把试卷放到她面前,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她又想起好多年以前的那个温馨的下午,她戴着母亲给她缝制的红肚兜,香书则一丝不挂地和她在门前的老枫树下玩家家,她扮妈妈,香书扮爸爸,他们把一个小枕头抱在怀里,俨然像父母爱护孩子那样关心着小枕头;她又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在前赴首都的溽暑难当的车厢里,她第一次有目的的紧偎在香书的怀里,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但那种美妙,马上就让她给毁了。 “还有半小时,监考人员最后通牒似的冷漠的腔调,惊醒了招财,她觉得脊背上冒了一阵冷汗,但往日那些动人场面,仍像撞在头上的蛛丝,挥之不去,使她几乎看不清考卷上的试题,觉得试卷上蝌蚪一样的文字,全是流动在她脑海里的往事。一时情急,她听说村里来了两个日本人,到吴家大院里寻亲,吴家沟人像看戏一样,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吴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207章 探亲 当她答完第一道题时,手背上渗出豆粒大的血滴。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回村的路上,招财突然感到好像香书在喊她,便不由得转回身子。没错,她看到了一双深邃而迷人的学者的眼睛,在注视她,一改过去那副一本正经冷漠的样儿,让招财心里挺紧张。看得出来,今天,是香书一生中少有的几个快乐的日子。“怎么样?不难?”香书兴冲冲地说,“开始我还挺紧张,可是一拿到试卷,就感到是在参加小学考试。” “我可完了。”招财失去了控制,又像回到了中学时代,在一场极不理想的考试后,向香书诉苦抱怨,对自己的答卷,充满了怀疑。 “你好像挺紧张。”香书毫不掩饰地说,“考试时,我看你精神一直不够集中,第一场考试,你在临结束前半小时才开始答卷,还用笔尖刺破了手背。” 招财猛然像被人从梦中惊醒,把她刚刚开始做的美梦搅碎,使她又回到了现实中来,脸胀得通红,仿佛这些天里的密秘,全被香书窥到了。“这么说,你都清楚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根本不清楚,”香书显得挺急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招财像受惊的小动物,立即闪身躲开香书,好像香书现在正要对她形成威胁。 “别问了,”招财深垂下头,“香书,咱们还是分开走好啦,人家看见了,会笑话的。”这么说时,招财打算扭转头跑开,但为时已晚,香书有力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一切都该结束了!”香书说,声音那么悲沉、恳切,“一切闹剧都该结束了,咱们都不小啦,已经三十多岁啦,别再像孩子似的。”香书的这种胆量,超出了招财的预料,甚至征服了她以往那种主宰一切的自尊心,使她显得那么娇弱无助。 “别、别,香书,我不能再这样,一切你都不懂。”招财急得想哭,用指尖掰动香书铁钳子一样箍着她胳膊的手,企图挣脱离开,直到香书用力搡了她两下,表情变得严厉了,她才勉强安静下来。 “你听我说,”香书大声嚷着,“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怪你,谁让咱们生在这个时代呢?但命运并不想让咱们最终毁掉,你看,咱们不是都活过来了吗?你要知道……”香书急切地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心事像背书一样说了出来,他告诉招财,他心里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泯灭,当初她宣布和他断绝关系时,他是多么痛苦,怎样想到死,又怎样用二十瓶烈性酒医治心灵的创伤,以后又怎样在痛若中,假装忘记了旧情,心里却盼望着灾难尽早结束,以便能使她早日回心转意,然而希望却一次次破灭,直到恩师宇文教授怒斥了他,他才努力想把她忘记,决心像宇文教授那样,平生只爱科学,不再爱别人,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难以生效,特别是在宇文教授死后,他就发现,怎么也不能不思念她,于是他怀疑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是无法毁灭的,从这时开始,他就密切注意她的婚事,生怕哪一天,招财会嫁给他人,那样,他就很难保证会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幸好,他没见到那个不幸的日子,因此,他坚信,招财还是爱他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做出任何一种努力,因为姐姐们的教训太惨重了。“本来,”香书最后告诉招财,“考试前,我就准备找你谈一次,可又怕影响你复习功课,所以才等到今天。” 第207章 探亲 当她答完第一道题时,手背上渗出豆粒大的血滴。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回村的路上,招财突然感到好像香书在喊她,便不由得转回身子。没错,她看到了一双深邃而迷人的学者的眼睛,在注视她,一改过去那副一本正经冷漠的样儿,让招财心里挺紧张。看得出来,今天,是香书一生中少有的几个快乐的日子。“怎么样?不难?”香书兴冲冲地说,“开始我还挺紧张,可是一拿到试卷,就感到是在参加小学考试。” “我可完了。”招财失去了控制,又像回到了中学时代,在一场极不理想的考试后,向香书诉苦抱怨,对自己的答卷,充满了怀疑。 “你好像挺紧张。”香书毫不掩饰地说,“考试时,我看你精神一直不够集中,第一场考试,你在临结束前半小时才开始答卷,还用笔尖刺破了手背。” 招财猛然像被人从梦中惊醒,把她刚刚开始做的美梦搅碎,使她又回到了现实中来,脸胀得通红,仿佛这些天里的密秘,全被香书窥到了。“这么说,你都清楚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根本不清楚,”香书显得挺急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招财像受惊的小动物,立即闪身躲开香书,好像香书现在正要对她形成威胁。 “别问了,”招财深垂下头,“香书,咱们还是分开走好啦,人家看见了,会笑话的。”这么说时,招财打算扭转头跑开,但为时已晚,香书有力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一切都该结束了!”香书说,声音那么悲沉、恳切,“一切闹剧都该结束了,咱们都不小啦,已经三十多岁啦,别再像孩子似的。”香书的这种胆量,超出了招财的预料,甚至征服了她以往那种主宰一切的自尊心,使她显得那么娇弱无助。 “别、别,香书,我不能再这样,一切你都不懂。”招财急得想哭,用指尖掰动香书铁钳子一样箍着她胳膊的手,企图挣脱离开,直到香书用力搡了她两下,表情变得严厉了,她才勉强安静下来。 “你听我说,”香书大声嚷着,“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怪你,谁让咱们生在这个时代呢?但命运并不想让咱们最终毁掉,你看,咱们不是都活过来了吗?你要知道……”香书急切地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心事像背书一样说了出来,他告诉招财,他心里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泯灭,当初她宣布和他断绝关系时,他是多么痛苦,怎样想到死,又怎样用二十瓶烈性酒医治心灵的创伤,以后又怎样在痛若中,假装忘记了旧情,心里却盼望着灾难尽早结束,以便能使她早日回心转意,然而希望却一次次破灭,直到恩师宇文教授怒斥了他,他才努力想把她忘记,决心像宇文教授那样,平生只爱科学,不再爱别人,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难以生效,特别是在宇文教授死后,他就发现,怎么也不能不思念她,于是他怀疑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是无法毁灭的,从这时开始,他就密切注意她的婚事,生怕哪一天,招财会嫁给他人,那样,他就很难保证会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幸好,他没见到那个不幸的日子,因此,他坚信,招财还是爱他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做出任何一种努力,因为姐姐们的教训太惨重了。“本来,”香书最后告诉招财,“考试前,我就准备找你谈一次,可又怕影响你复习功课,所以才等到今天。” 第208章 开导王雅娉 财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向她表白爱情,即使上中学时,也没听香书这样无遮无拦地倾诉衷肠,那时的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需要用语言为媒介,而现在,要想使那种爱情复活,恰恰需要这种语言。这种发现镇住了她,闪瞬间,往日那种母子般的爱情关系颠倒过来,招财恍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生性怕羞、胆怯的小姑娘,而香书则已真正成了男子汉了,更像父亲。她被香书的话激动得说不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宛若要把几个世纪积累在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喷泄出来。 “咱们永远不可能啦。死了这份心,香书。你会再遇上比我好一千倍的的女孩儿。”招财抽泣着回答了香书,转身跑开了。 以后的一个月里,黑风口人没再看见招财。她一个人躲藏在卧室里,设置了一个小巧的神龛,每天准时烧香祷告,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香书——在第一场考完后,她就清楚,自己已经落榜了。现在她只希望香书能金榜题名,像母亲希望儿子那样。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段时间里,菩萨休假了,没有听到她虔诚的祈祷声,在下一年的元月里,当最后一榜发下时,招财才相信,自己和香书一同落榜了。香书的命运似乎要比她好一些,他以无庸置疑的高分数,名冠全市考生,但政审时,历史反革命的家庭成份,还是不能让他享受正常的公民待遇。而招财自己,正像她自己料想的那样,连初选的资格都没获得。可是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名落孙三。 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正在恢复人性的梁果复,曾几次向招财透露,每天傍晚,都能看见老杨家那小子,在老梁家门口徘徊。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希望招财能和香书重新和好。但父亲永远无法理解的是,女儿已经永远丧失了那种勇气。 元月十五号,距春节还有十三天时间,招财经在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思索,终于毅然决然地从箱底找出了几个月前起草的遗书,在进行必要的修订后,准备开始付诸行动了。从那天起,为了真正做到像遗书上写的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一连三天,她没吃饭,只喝一点白开水。这三天里,她把自己打算带走的东西,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等到第四天晚上,她在仔细地沐浴一番之后,穿上了中学时妈妈送给她的早年和父亲结婚时穿过的红锦棉袄,贪婪地吞下了一小瓶安眠药。 晚上到老三屋里吃了饭。老三起身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那个旅行箱,打开后,从中取出十万块钱,放到还没开封的电视机上,转身回到炕头,坐下后,望着王雅娉,说,“雅娉呀,爹想跟你商量个事。” 第二天晌午,当梁果复发觉招财已经四天没吃饭时,就不得不用斧子劈开女儿房门,看见女儿穿着他早年和道边儿结婚时,道边儿穿的那件红锦袄,安祥地躺上炕上,显得那么文静而美丽,脸上没有一丝儿痛苦。 第208章 开导王雅娉 财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向她表白爱情,即使上中学时,也没听香书这样无遮无拦地倾诉衷肠,那时的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需要用语言为媒介,而现在,要想使那种爱情复活,恰恰需要这种语言。这种发现镇住了她,闪瞬间,往日那种母子般的爱情关系颠倒过来,招财恍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生性怕羞、胆怯的小姑娘,而香书则已真正成了男子汉了,更像父亲。她被香书的话激动得说不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宛若要把几个世纪积累在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喷泄出来。 “咱们永远不可能啦。死了这份心,香书。你会再遇上比我好一千倍的的女孩儿。”招财抽泣着回答了香书,转身跑开了。 以后的一个月里,黑风口人没再看见招财。她一个人躲藏在卧室里,设置了一个小巧的神龛,每天准时烧香祷告,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香书——在第一场考完后,她就清楚,自己已经落榜了。现在她只希望香书能金榜题名,像母亲希望儿子那样。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段时间里,菩萨休假了,没有听到她虔诚的祈祷声,在下一年的元月里,当最后一榜发下时,招财才相信,自己和香书一同落榜了。香书的命运似乎要比她好一些,他以无庸置疑的高分数,名冠全市考生,但政审时,历史反革命的家庭成份,还是不能让他享受正常的公民待遇。而招财自己,正像她自己料想的那样,连初选的资格都没获得。可是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名落孙三。 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正在恢复人性的梁果复,曾几次向招财透露,每天傍晚,都能看见老杨家那小子,在老梁家门口徘徊。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希望招财能和香书重新和好。但父亲永远无法理解的是,女儿已经永远丧失了那种勇气。 元月十五号,距春节还有十三天时间,招财经在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思索,终于毅然决然地从箱底找出了几个月前起草的遗书,在进行必要的修订后,准备开始付诸行动了。从那天起,为了真正做到像遗书上写的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一连三天,她没吃饭,只喝一点白开水。这三天里,她把自己打算带走的东西,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等到第四天晚上,她在仔细地沐浴一番之后,穿上了中学时妈妈送给她的早年和父亲结婚时穿过的红锦棉袄,贪婪地吞下了一小瓶安眠药。 晚上到老三屋里吃了饭。老三起身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那个旅行箱,打开后,从中取出十万块钱,放到还没开封的电视机上,转身回到炕头,坐下后,望着王雅娉,说,“雅娉呀,爹想跟你商量个事。” 第二天晌午,当梁果复发觉招财已经四天没吃饭时,就不得不用斧子劈开女儿房门,看见女儿穿着他早年和道边儿结婚时,道边儿穿的那件红锦袄,安祥地躺上炕上,显得那么文静而美丽,脸上没有一丝儿痛苦。 第209章 进城 起初,他还以为女儿在睡觉呢,直当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肩膀,才感觉女儿已经像传说中的睡美人,将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天呀!”梁果复吓了一跳,搬动了一下女儿僵硬的胳膊,这时,从女儿手里,滑落下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中学时,香书送她的。可以断定,招财临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香书。照片落到放在她身边的遗书上,梁果复把遗书抓过来,让小学已经毕业的忠毛读一遍,这才相信,女儿真的死了。 “不错,”迷惘懵懂的道边儿,听到凶讯后,显得那么镇静,还能相当理性地告诉别人,“她早就死了,是大串联时被车给轧死的。” 招财的丧事办得相当体面。在这之前,黑风口还没有一人的丧事能胜过她。正在恢复人性的父亲,尊重女儿的遗嘱,给招财修造了她所希望的冢穴,满足了女儿在遗书里提到的一切愿望,甚至遗书里没有提到,比如香书那张泛黄的照片,在征得老杨家人的同意后,也被放到了死者的头下。“让她常想着他。”恢复了人性的梁果复说。 村里的党支部,准备摹仿国家领导人的丧仪,给招财身上覆盖党旗,并打算为黑风口的年轻女共产党员,举行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隆重的程度,将稍逊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但遭到梁果复的严辞拒绝,“她和我一样,对革命不感兴趣啦!”梁果复对来人说。 香书是在葬礼结束后,才得到招财噩耗的。在这之前,他被命运的不幸又一次击倒在炕上,整整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因为高考的最终结局,在考试前被父亲不幸言中,在得知落榜的消息时,并没表现得过分伤感,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家里人还是对他进行了特殊的保护,这样,当香书得到招财的凶信时,招财已经长眠九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香书的父母坚决相信,老杨家和老梁家,在梁果复参加革命前出生的孩子,命运总是不幸的,而悲剧的结局又都是一样。为了避免那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剧,在香书身上重演,老杨家在这次悲剧的一开始,就严格控制了不幸的消息,以防香书知道。但香书到底还是知道了,流了那么多凄怆的眼泪,却没有悲声。这更加重了老杨家人的不安,不消说,无声的流泪,比有声的悲嚎更能表现悲哀的心情。于是,老杨家出现了紧张而滑稽的尴尬局面:全家轮流休息,严密监视香书的行踪,以防他效仿招财。香书真正成了一个被软禁的高级囚犯,行动失去了自由,每走一步,都有亲切而严密的跟踪。为了防患于未然,家里一切能致人死命的东西,都被收藏起来。菜刀在切完菜后,就会被锁进柜子里;绳索都被藏到不易找到的地方;大眼皮母亲,甚至要下香书的丝绸腰带,只在他的裤子上,钉上两个扣子,勉强能把裤子挂在腰上不至于掉下。每天,大眼皮母亲都借口给儿子取换洗衣服,在儿子房间里出出进进无数次,实际上,是对儿子的行李进行仔细的检查,看看儿子有没有什么寻短见的迹象。他们不让任何人,在儿子面前提到招财临死前,和香书有关的任何一个细节。 第209章 进城 起初,他还以为女儿在睡觉呢,直当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肩膀,才感觉女儿已经像传说中的睡美人,将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天呀!”梁果复吓了一跳,搬动了一下女儿僵硬的胳膊,这时,从女儿手里,滑落下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中学时,香书送她的。可以断定,招财临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香书。照片落到放在她身边的遗书上,梁果复把遗书抓过来,让小学已经毕业的忠毛读一遍,这才相信,女儿真的死了。 “不错,”迷惘懵懂的道边儿,听到凶讯后,显得那么镇静,还能相当理性地告诉别人,“她早就死了,是大串联时被车给轧死的。” 招财的丧事办得相当体面。在这之前,黑风口还没有一人的丧事能胜过她。正在恢复人性的父亲,尊重女儿的遗嘱,给招财修造了她所希望的冢穴,满足了女儿在遗书里提到的一切愿望,甚至遗书里没有提到,比如香书那张泛黄的照片,在征得老杨家人的同意后,也被放到了死者的头下。“让她常想着他。”恢复了人性的梁果复说。 村里的党支部,准备摹仿国家领导人的丧仪,给招财身上覆盖党旗,并打算为黑风口的年轻女共产党员,举行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隆重的程度,将稍逊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但遭到梁果复的严辞拒绝,“她和我一样,对革命不感兴趣啦!”梁果复对来人说。 香书是在葬礼结束后,才得到招财噩耗的。在这之前,他被命运的不幸又一次击倒在炕上,整整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因为高考的最终结局,在考试前被父亲不幸言中,在得知落榜的消息时,并没表现得过分伤感,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家里人还是对他进行了特殊的保护,这样,当香书得到招财的凶信时,招财已经长眠九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香书的父母坚决相信,老杨家和老梁家,在梁果复参加革命前出生的孩子,命运总是不幸的,而悲剧的结局又都是一样。为了避免那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剧,在香书身上重演,老杨家在这次悲剧的一开始,就严格控制了不幸的消息,以防香书知道。但香书到底还是知道了,流了那么多凄怆的眼泪,却没有悲声。这更加重了老杨家人的不安,不消说,无声的流泪,比有声的悲嚎更能表现悲哀的心情。于是,老杨家出现了紧张而滑稽的尴尬局面:全家轮流休息,严密监视香书的行踪,以防他效仿招财。香书真正成了一个被软禁的高级囚犯,行动失去了自由,每走一步,都有亲切而严密的跟踪。为了防患于未然,家里一切能致人死命的东西,都被收藏起来。菜刀在切完菜后,就会被锁进柜子里;绳索都被藏到不易找到的地方;大眼皮母亲,甚至要下香书的丝绸腰带,只在他的裤子上,钉上两个扣子,勉强能把裤子挂在腰上不至于掉下。每天,大眼皮母亲都借口给儿子取换洗衣服,在儿子房间里出出进进无数次,实际上,是对儿子的行李进行仔细的检查,看看儿子有没有什么寻短见的迹象。他们不让任何人,在儿子面前提到招财临死前,和香书有关的任何一个细节。 第210章 归来 一天,香书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正在负责监视儿子的父亲,立即走进儿子的房间,彬彬有礼地把打碎的瓷片,全部清扫干净,毫无疑问,这种破碎的瓷片,有时比刀子还锋锐。这种严密的监视,引起了香书的强烈不满,他早就想冲着全家人发一通脾气了,无奈,家里人把这一切做得极其维妙,超出了训练有素的特工,简直让他找不出可以发火的地方。香书只好把不满憋在心里,好几次,他想独自一个人到外面走走,顺便到招财坟上看看,但都遭到礼貌而委婉的拒绝。 “这样会把我活活憋死的。”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向大眼皮母亲提出强烈抗议。这句话得到了家长们的一定重视,他们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于是,一家人和香书经过几次槎商,最终打成妥协:到外面走走可以,但必须由父亲陪同,同时,必须照顾父亲那条瘸腿。香书明白,这是家里人不准他远走的暗示。不过总算能够外出呼吸新鲜空气,香书同意了。以后的几天,黑风口人都能看到,香书领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在村子四周散步。 一天夜里,老杨家人忽然惊惶失措起来。大眼皮母亲负责监视儿子时,由于拧不过膀胱的折磨,在没有及时找到另一个人来接替的情况下,就到厕所去了,回家后却发现,儿不见了。这一情况在老杨家引起的惊骇,不亚于联合国总部发现了定时炸弹。 “赶快找人啊!”在全家人惊魂未定时,维臣向全家发出了命令,家里的慌乱才有了头绪,各人都知道了现在该干什么。全家倾巢出动,向四面八方撒下人马,并动员了邻里,毫无目标地呼喊香书,劝他千万想开点,呼喊声苍凉回荡,惊动了刚入梦乡的黑风口人。这时,唯有瘸腿的维臣,目标明确地向招财的坟地一瘸一拐地走去。因为这些天在陪香书外出散步时,他发现,儿子不论走到哪儿,总时不时地偷偷向招财坟地那边望两眼。果然,在招财的坟头,维臣看见了儿子正呆立在那儿。一阵喜悦代替了心里的惊慌,他不想马上打扰儿子这时的心境,陪着儿子在招财坟前站了好久。 “想开点呀。”维臣压低了声音,生怕吓坏儿子,“爹妈养你一场不容易。咱心里有她就行,可别像你姐她们啦。” “干嘛要死呢?”香书没转过身来,“放心,我不会死的,起码在找到宇文教授超导手稿之前。”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从这天起,老杨家取消了对儿子的软禁。 香书利用参加第二次高考前的这段时间里,先后给有关部门发了五百零一封信函,寻找当年被搜去的恩师宇文教授的超导手稿。但五百封石沉大海,唯有一次除外,是发给宇文教授原单位的,不久就收到一封复函,但信封里只装有宇文教授的平反通知书,手稿的事,只字未提。通知书说,对宇文教授的定罪,是完全错误的,现予以,补发教授下乡期间停发的工资,并建议宇文教授,尽可能早些回单位复职。 第210章 归来 一天,香书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正在负责监视儿子的父亲,立即走进儿子的房间,彬彬有礼地把打碎的瓷片,全部清扫干净,毫无疑问,这种破碎的瓷片,有时比刀子还锋锐。这种严密的监视,引起了香书的强烈不满,他早就想冲着全家人发一通脾气了,无奈,家里人把这一切做得极其维妙,超出了训练有素的特工,简直让他找不出可以发火的地方。香书只好把不满憋在心里,好几次,他想独自一个人到外面走走,顺便到招财坟上看看,但都遭到礼貌而委婉的拒绝。 “这样会把我活活憋死的。”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向大眼皮母亲提出强烈抗议。这句话得到了家长们的一定重视,他们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于是,一家人和香书经过几次槎商,最终打成妥协:到外面走走可以,但必须由父亲陪同,同时,必须照顾父亲那条瘸腿。香书明白,这是家里人不准他远走的暗示。不过总算能够外出呼吸新鲜空气,香书同意了。以后的几天,黑风口人都能看到,香书领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在村子四周散步。 一天夜里,老杨家人忽然惊惶失措起来。大眼皮母亲负责监视儿子时,由于拧不过膀胱的折磨,在没有及时找到另一个人来接替的情况下,就到厕所去了,回家后却发现,儿不见了。这一情况在老杨家引起的惊骇,不亚于联合国总部发现了定时炸弹。 “赶快找人啊!”在全家人惊魂未定时,维臣向全家发出了命令,家里的慌乱才有了头绪,各人都知道了现在该干什么。全家倾巢出动,向四面八方撒下人马,并动员了邻里,毫无目标地呼喊香书,劝他千万想开点,呼喊声苍凉回荡,惊动了刚入梦乡的黑风口人。这时,唯有瘸腿的维臣,目标明确地向招财的坟地一瘸一拐地走去。因为这些天在陪香书外出散步时,他发现,儿子不论走到哪儿,总时不时地偷偷向招财坟地那边望两眼。果然,在招财的坟头,维臣看见了儿子正呆立在那儿。一阵喜悦代替了心里的惊慌,他不想马上打扰儿子这时的心境,陪着儿子在招财坟前站了好久。 “想开点呀。”维臣压低了声音,生怕吓坏儿子,“爹妈养你一场不容易。咱心里有她就行,可别像你姐她们啦。” “干嘛要死呢?”香书没转过身来,“放心,我不会死的,起码在找到宇文教授超导手稿之前。”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从这天起,老杨家取消了对儿子的软禁。 香书利用参加第二次高考前的这段时间里,先后给有关部门发了五百零一封信函,寻找当年被搜去的恩师宇文教授的超导手稿。但五百封石沉大海,唯有一次除外,是发给宇文教授原单位的,不久就收到一封复函,但信封里只装有宇文教授的平反通知书,手稿的事,只字未提。通知书说,对宇文教授的定罪,是完全错误的,现予以,补发教授下乡期间停发的工资,并建议宇文教授,尽可能早些回单位复职。 第211章 家里来客 香书像疯子一样,狂笑着把平反通知书递给家里人看,然后就开始喑然泣下。这种疯子一样的狂笑的杆菌,很快传染给家里的其他人,接着,又传染给黑风口人,最后,才在心火盛那儿刹了尾。因为不久,神医心火盛,在接到这样的平反昭雪通知书时,也这么狂笑过,不同的时,在狂笑之后,他并没流泪,只是说了句:“二十五年啦!”此后,就再什么也没说,不声不响地开始收拾回城的行装。这时,黑风口人才发现,经过二十五年的劳动改造,心火盛的变化有多大呀,乍来黑风口时,他虽然身遭不幸,但性格却显得豁达乐观,经过二十五年的磨难,他豁达的性情已被风化了,变得呆板木讷,目光中也染上了黑风口人普遍患有的致命的迷惘症。二十多年前,他刚到黑风口时,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现而今,心火盛已显得老态龙钟了,由于长期用右肩挑大粪,使他的身体明显地向右倾斜,唯一没有改变的,就和人说话时,不住地用手轻拍着屁股。 一切都简单,其实用不着怎么准备,心火盛一直处在随时可以走的状态。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套被褥,再没有其它细软可言。现在唯一需要办理的,就是和老情人狐仙大嫂,加紧补办一个推迟了二十年的结婚登记证书。在这之前,他们一直是非法同居的。 星期一早上,在一辆吱吱作响的牛车上,心火盛紧挨着狐仙大嫂,神情呆滞地离开了给了他那么多痛苦、哀伤的黑风口,没有一丝的留恋和离愁。在这之前,狐仙大嫂曾怂恿心火盛,和她一块合办一家科学与巫术相结合的外星人诊所。此种诊所,在全世界尚属首创,无疑将填补人类医学史上的空白,经济效益也是可以预知的。此种诊所,只需向患者发放一张病历简介表,让患者把自己的病情填写到表格里,而后再花五十元钱的挂号费,患者就可以回到家里,在医生指定的时间里,躺在一条干净的床单上,接受外星人的治疗。为了配合外星人询诊治疗,狐仙大嫂还发明了一整套只有外星医生才能听懂的咒语,并亲自教会前来就诊的患者,患者必须每天在指定的外星医生巡诊的时间里,不断地叨咕着,以免因为外星医生一时疏忽,没听到呻吟的患者呼唤,而把一些患者给忘了。 心火盛拍着屁股,并没反对情人的荒唐念头,只是叫她凭着神力预言一下,在这块土地上,会不会再来一次革命运动时,狐仙大嫂就不敢再提外星人诊所的事。 最后接到平反通知的是良子。但通知不是给她的,她一直没有被定有罪,还是个好人,通知是给他的丈夫李有德的,说是经上级有关部门反复调查确认刚进腊月,学校放假了,大哥两口子回来了。 ,良子就突然情绪失控,拿信的手开始抖动,咧着大嘴嚎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呼喊着黑风口人听不懂的胡言谰语。对良子这种狂癫,黑风口人并不陌生,好多人都认为,这只不过是她无数次的狂癫行为中的又一次暴发,即使她嚎哭之后,情绪开始平静,手里拿着信在村里奔走相告,说这封信是她父亲亲笔写给她的,她已找到了失散的亲人了,也没引起黑风口人的注意。可是在收到日本来信的第二天早晨,当黑风口人发现良子洗净了多年未洗过的脸庞,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净时,就不得不承认,她紊乱的神经,在荒芜了近十年后,在亲情的召唤下,又重新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了。而且,第三天夜里发生的事儿,更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因为村里的一个光棍,不相信良子已经恢复了常态,还想像以往那样糟蹋她,结果被良子狠揍了几棍,打出门外 第211章 家里来客 香书像疯子一样,狂笑着把平反通知书递给家里人看,然后就开始喑然泣下。这种疯子一样的狂笑的杆菌,很快传染给家里的其他人,接着,又传染给黑风口人,最后,才在心火盛那儿刹了尾。因为不久,神医心火盛,在接到这样的平反昭雪通知书时,也这么狂笑过,不同的时,在狂笑之后,他并没流泪,只是说了句:“二十五年啦!”此后,就再什么也没说,不声不响地开始收拾回城的行装。这时,黑风口人才发现,经过二十五年的劳动改造,心火盛的变化有多大呀,乍来黑风口时,他虽然身遭不幸,但性格却显得豁达乐观,经过二十五年的磨难,他豁达的性情已被风化了,变得呆板木讷,目光中也染上了黑风口人普遍患有的致命的迷惘症。二十多年前,他刚到黑风口时,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现而今,心火盛已显得老态龙钟了,由于长期用右肩挑大粪,使他的身体明显地向右倾斜,唯一没有改变的,就和人说话时,不住地用手轻拍着屁股。 一切都简单,其实用不着怎么准备,心火盛一直处在随时可以走的状态。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套被褥,再没有其它细软可言。现在唯一需要办理的,就是和老情人狐仙大嫂,加紧补办一个推迟了二十年的结婚登记证书。在这之前,他们一直是非法同居的。 星期一早上,在一辆吱吱作响的牛车上,心火盛紧挨着狐仙大嫂,神情呆滞地离开了给了他那么多痛苦、哀伤的黑风口,没有一丝的留恋和离愁。在这之前,狐仙大嫂曾怂恿心火盛,和她一块合办一家科学与巫术相结合的外星人诊所。此种诊所,在全世界尚属首创,无疑将填补人类医学史上的空白,经济效益也是可以预知的。此种诊所,只需向患者发放一张病历简介表,让患者把自己的病情填写到表格里,而后再花五十元钱的挂号费,患者就可以回到家里,在医生指定的时间里,躺在一条干净的床单上,接受外星人的治疗。为了配合外星人询诊治疗,狐仙大嫂还发明了一整套只有外星医生才能听懂的咒语,并亲自教会前来就诊的患者,患者必须每天在指定的外星医生巡诊的时间里,不断地叨咕着,以免因为外星医生一时疏忽,没听到呻吟的患者呼唤,而把一些患者给忘了。 心火盛拍着屁股,并没反对情人的荒唐念头,只是叫她凭着神力预言一下,在这块土地上,会不会再来一次革命运动时,狐仙大嫂就不敢再提外星人诊所的事。 最后接到平反通知的是良子。但通知不是给她的,她一直没有被定有罪,还是个好人,通知是给他的丈夫李有德的,说是经上级有关部门反复调查确认刚进腊月,学校放假了,大哥两口子回来了。 ,良子就突然情绪失控,拿信的手开始抖动,咧着大嘴嚎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呼喊着黑风口人听不懂的胡言谰语。对良子这种狂癫,黑风口人并不陌生,好多人都认为,这只不过是她无数次的狂癫行为中的又一次暴发,即使她嚎哭之后,情绪开始平静,手里拿着信在村里奔走相告,说这封信是她父亲亲笔写给她的,她已找到了失散的亲人了,也没引起黑风口人的注意。可是在收到日本来信的第二天早晨,当黑风口人发现良子洗净了多年未洗过的脸庞,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净时,就不得不承认,她紊乱的神经,在荒芜了近十年后,在亲情的召唤下,又重新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了。而且,第三天夜里发生的事儿,更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因为村里的一个光棍,不相信良子已经恢复了常态,还想像以往那样糟蹋她,结果被良子狠揍了几棍,打出门外 第212章 破镜生圆 随着良子神智的康复,各式各样的好运,也像雨点似的敲打到她头上。首先,她准备动身回日本探亲,看一看从未见过的祖国是个什么样儿。在良子做探亲准备的时候,她的两个儿也在准备参加高招考试。因为第三届高考已经开始报名了。 维臣在被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当天,就扔掉了他拄了十年之久的拐杖,重新像一个健康人一样走路了。这时黑风口人才发现,维臣的表演天才,已经高超到能欺骗黑风口人整整十年。父亲的平反,给香书带来了希望,便在第三次高招时又报了名。和前两次一样,他以优异的高分,再夺全市考生榜首。但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香书就显得比前两次老练多了,不再像第一次那么自信了。因此,半个月后,当他捧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显得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像一般中学生,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那种轻狂。不错,这一年,他已经接近四十了。 比香书稍晚一些时候接到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是敬毛。他是一个月前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后回家的。小伙子一回村,就告诉大家,他已考上了大学,表现得那么自信,甚至连住校的行李都没带回,只等着一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直截把行李,托运到大学去。不错,六年的中学生活,完全改造了敬毛的性格,使他和从前在家时不一样了。他不但继承了老梁家人骨骼硕大的基因,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而且给自己塑造了一个老梁家人所缺乏的清醒的头脑,同时摆脱了爷爷去世后,在他心底紧箍了十年之久的负罪感,成为一个思想敏锐,勇敢自信的知识型青年。因为学会了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使他认清了从前那种遭受父亲的训斥、全家人奴役时逆来顺受的性格,纯属残酷的现实,强加给他的一道无形枷锁,同时,他还弄明白了,爷爷根本不是他害死的,凶手同样是残酷的现实。这种认识一经形成,敬毛心里不但排除了负罪感,而且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报复心,这种心态促使他痛恨一切现实存在的事物,利用一切机会,发泄心中的愤懑。在学校,他曾偷偷砸碎教室窗上的玻璃,点火烧掉老人家和蔼的画像,从中寻得一点报复后的畅快。他以受骗者的态度,抵制当局颁发的所有法令,觉得那些法令制度,只不过是一些骗人害人的把戏。但当政府颁布了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制度时,他就愉快地报了名。 一进家门,敬毛就感受到家里的丧葬气氛,和他考试完后的兴奋情绪格格不入。敬毛是在高中毕业前夕,才得到姐姐招财噩耗的,因为忠毛写给他的讣告,把地址弄错了,结果信在邮局转了几个月,最后才被热心的邮递员,送到敬毛所在的学校。 “不幸的结局。”读完信后,敬毛叹了口气,表现得相当镇静,仿佛早就从姐姐哭丧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消息,而这封信,只是印证了那种消息。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第212章 破镜生圆 随着良子神智的康复,各式各样的好运,也像雨点似的敲打到她头上。首先,她准备动身回日本探亲,看一看从未见过的祖国是个什么样儿。在良子做探亲准备的时候,她的两个儿也在准备参加高招考试。因为第三届高考已经开始报名了。 维臣在被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当天,就扔掉了他拄了十年之久的拐杖,重新像一个健康人一样走路了。这时黑风口人才发现,维臣的表演天才,已经高超到能欺骗黑风口人整整十年。父亲的平反,给香书带来了希望,便在第三次高招时又报了名。和前两次一样,他以优异的高分,再夺全市考生榜首。但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香书就显得比前两次老练多了,不再像第一次那么自信了。因此,半个月后,当他捧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显得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像一般中学生,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那种轻狂。不错,这一年,他已经接近四十了。 比香书稍晚一些时候接到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是敬毛。他是一个月前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后回家的。小伙子一回村,就告诉大家,他已考上了大学,表现得那么自信,甚至连住校的行李都没带回,只等着一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直截把行李,托运到大学去。不错,六年的中学生活,完全改造了敬毛的性格,使他和从前在家时不一样了。他不但继承了老梁家人骨骼硕大的基因,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而且给自己塑造了一个老梁家人所缺乏的清醒的头脑,同时摆脱了爷爷去世后,在他心底紧箍了十年之久的负罪感,成为一个思想敏锐,勇敢自信的知识型青年。因为学会了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使他认清了从前那种遭受父亲的训斥、全家人奴役时逆来顺受的性格,纯属残酷的现实,强加给他的一道无形枷锁,同时,他还弄明白了,爷爷根本不是他害死的,凶手同样是残酷的现实。这种认识一经形成,敬毛心里不但排除了负罪感,而且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报复心,这种心态促使他痛恨一切现实存在的事物,利用一切机会,发泄心中的愤懑。在学校,他曾偷偷砸碎教室窗上的玻璃,点火烧掉老人家和蔼的画像,从中寻得一点报复后的畅快。他以受骗者的态度,抵制当局颁发的所有法令,觉得那些法令制度,只不过是一些骗人害人的把戏。但当政府颁布了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制度时,他就愉快地报了名。 一进家门,敬毛就感受到家里的丧葬气氛,和他考试完后的兴奋情绪格格不入。敬毛是在高中毕业前夕,才得到姐姐招财噩耗的,因为忠毛写给他的讣告,把地址弄错了,结果信在邮局转了几个月,最后才被热心的邮递员,送到敬毛所在的学校。 “不幸的结局。”读完信后,敬毛叹了口气,表现得相当镇静,仿佛早就从姐姐哭丧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消息,而这封信,只是印证了那种消息。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