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诡事》 第一章 神秘委托 三更梆子尾音刚落,苏昭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东家,有急客!”门外,伙计长福的声音压得极低。 苏昭瞬时清醒。 她经营的“苏氏牙行”,表面做着正经的人货房地中介,暗地却尽是接些见不得光的委托——只要你出得起银钱。 而越是夜深的生意,越危险,也越值钱。 偏巧,苏昭极其缺钱。 “谁的来路?”她拉过外衫,披在肩头问。 牙行暗路的买卖,只接受熟客的举荐。 “没人担保,本应回拒的,可、可客人递了这个。”长福语意迟疑,从门缝塞进一页微黄的纸。 苏昭蹙眉,走近接过,却倏然屏息。 那是一张报丧的状申。 赫然书着:“女苏昭,年二十七,系荆州槐安乡苏村民籍,于开乾二年三月初五日因病身故。” 纸页在指尖捏皱,她猛地扬声,“带人去后厅,我随后到!” 烛火照亮铜镜,映出了一张苍白而清丽的面庞,与自己曾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随着被粉黛描绘勾勒,又增添了近十年的成熟与风情,刚好应对了状申中的年岁。 苏昭左右端详一番,确认没有纰漏,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快步下楼。 后厅中,只亮了一盏烛灯。 那人全身裹进黑袍中,遮蔽了半张脸,像一条无声的玄铁,没有弯折。 见苏昭下来,扬起下颌,烛火浸入漆墨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令人深望下不觉寒栗。 “苏掌柜。”声色喑哑,显然是刻意为之。 苏昭没有上前,将纸团丢在桌案,冷哼一声,“我做生意,向来讲求个你情我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哂笑,“只是想好心提醒一下苏掌柜,还没做到万全。” 随后干脆利索推出一只鼓胀的布袋,没扎口,几块金子滚出,灼着屋里人的眼。 “明日送货出城,货嘛……有点特殊,需要苏掌柜的特殊渠道,事成后再付另一半货款。” 价格高得离奇,其中的门道不言而喻。 “以及,刚刚给苏掌柜的状申是孤本,全凭苏掌柜处置,聊表诚意。” 苏昭挑眉,“我若不应呢?” 黑袍一旋,人已到眼前,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就像一只倒垂房梁的蝙蝠,俯瞰。 “苏掌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压迫骤起,苏昭几乎要将袖剑弹出,却在瞥见因随他行动掀起袍下,漏出腰间的一方铜牌,猝然停手。 又急急比了手势,让几欲上前的长福止步。 沉默半晌,苏昭冷声:“官道还是野路?” 那人似对她的识时务颇为满意,无声坐了回去。 “官道,酉时,西南城门,出城后自有人接应。” 苏昭一滞,官道意味着森严的盘查,“什么货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黑衣人未答,“货在后巷,相信以苏掌柜的能力,一定不负重托。” 说罢起身,如同来时一般,又悄然消融于夜色中。 “东家,就这么答应了?!”长福惊诧,“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咱们的秘密怎么会被挖出来!” 苏昭这才泄了口气,想起他那不经意显露的,纹路别致的腰牌,从齿缝中挤出话语:“那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无孔不入的禁卫,当今世上不容小觑与反抗的存在。 若还想在这皇都立住脚跟,唯有顺服。 主仆二人持灯,小心拉开后门。 漆黑窄巷中,仅停驻一辆马车,车上搭载的,竟是一口漆木红棺。 长福禁不住低呼一声,苏昭瞪他一眼,四下张望,确准无人后,低声道:“把车赶进院里!” 牙行后院,苏昭指尖抚过棺木,最普通的松木,然而棺身却雕镂着特殊纹样,她一眼识得,那是刑部停尸房特有的标识! 心中不觉收紧。 却在这时,棺椁中,传来轻微响动。 主仆二人飞速交换了神色。 “开棺!”苏昭短剑出手,摆出防御姿势。 长福力大于常人,在手上啐了口,深吸气,将棺盖徐徐推开。 提灯照去,其中展现的,是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 约二十有余,白净粉面,眉梢上有一颗痣,衣着的料子,是上等锦帛,抵得上平凡人家大半年的开销。 而他清浅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分明是个活人——虽然陷入了昏睡。 长福呆愣原地,眨了眨眼:“东家,我看他怎么有点眼熟啊?” 苏昭向来有识人不忘的本事,如今面前这人,确实透露着怪异的熟识感。 这怪异,该是来自他闭上的眼。 闭眼…… 脑中如惊雷贯穿。 对了!之前见他,双目圆瞪,远远跪在高台上,被刽子手挥刀割断脖颈。 “他是今天在街口斩首示众的那个死刑犯!户部尚书家的儿子季应奇!” 一丝寒意随着脱口的话爬上脊背。 运送死人,在牙行并不算稀奇的委托。 “死”而复生对苏昭来说,也不陌生。 然而运送一个本应死了却复生的犯人,还是前所未有。 究竟是一出借尸还魂的戏码,还是一出李代桃僵的骗局,已不是一个小小牙行掌柜能够参悟。 “这要被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长福声音发颤。 苏昭自然也知道。 眼下情景将她放置在铁板上两面煎烤。 一面,是她身份的秘密被皇城司攥着,亦不能轻易放弃这几年来的努力经营。 而另一面,则是这个死刑犯引来的。 她不觉又看向了棺木里的男人。 这几日,街头巷尾的话题皆是围绕着他。 名门高官家的富贵公子,看中了花巷中赫赫有名的清倌佳人。 千金抛洒只搏一笑,却遭佳人百般推拒。 谁曾想,公子酒后矢智,竟失手掐死了佳人。 风月情债眨眼变成了人命官司。 可毕竟尊卑有别,高位特权也尽是司空见惯。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桩命案又会草草收场时,贵公子季应奇却被大理寺连夜抓捕。 带队的是五年前不知何故被贬任边陲,近日又调返皇都,空降为少卿的沈氏公子沈砚。 亦是那位命丧黄泉佳人的红颜知已。 听闻沈砚每年只能申得半日赴京令,却连家门都不入,独到佳人阁中小坐。 佳人亦是多年守身只为枯等。 谁知终于守得云开,却已是阴阳相隔。 季应奇没被关几日便尽数招供。 任凭季尚书跪俯殿外一天一夜,死刑的状折仍由沈砚亲手端举,承到殿前。 圣上朱笔圈落,季尚书颓然倒地。 个中虚虚实实难以据查。 然而这样一条伶人的薄命,却终归是换了一条如此金贵的重命。 令百姓纷繁热议,也令权贵沉寂缄默。 有人称他青天。 有人称他阎罗。 有人称他义薄云天。 有人称他公报私仇。 一时沈砚成了评说里冰火两重却也家喻户晓的人物。 可于苏昭,那却是她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牵扯的梦魇。 “先把货送去暗库,明早再做定夺!”苏昭不愿再深思,喝道。 长福利落盖回棺盖,拽马疾步走到院落中的一面墙前,摸索着将它旋开了一扇暗门。 牙行的仓库,本是两室的库房,一间明库,一间暗库,但从库门走入,只能进入明库中。 暗库的门墙浑然一体,只要严丝合缝闭拢,从外面看赫然就是一整道泥墙,根本想不到内有玄机。 几个时辰后,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前街忽然传来纷杂。 随即,正门响起重重拍击,几乎彻夜未眠的主仆二人瞬时弹起身。 “大理寺查案!速开!” “快去暗库中稳住马匹,不要弄出响动!”苏昭低声对长福道,后者飞奔去后院。 她竭力稳住心神,拢了拢鬓发,扬声道:“来了!” 一队官差已将牙行正门围拢。 急忙挑起略带奉迎的笑意,“官爷们怎么这么早就登门?” 无人应答,几人归列两旁,让出中间通路。 一席藏蓝衣衫,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负手而立,闻声转身。 苏昭笑意还未展尽,就这么僵焊在脸上。 那股炙热的烈焰瞬时填满了胸腔。 连视线都被蒸沸。 扭曲的晨光中,那人一步步踏来。 “苏掌柜?在下大理寺沈砚。” 沈砚。 她曾经的未婚夫。 亦在五年前,曾亲宣她全家覆灭的判决。 第二章 墙中布条 牙行厅堂里,沈砚稳坐正中,其余官差无声在店内翻查。 进门前他曾解释,说是在搜寻一名流窜到这片街区的逃犯。 他说谎! 若仅是怀疑在这街区,怎会越过前几家店面,直奔而来。 分明是锁定了目标。 可若是悉数皆知,又岂会如此以礼相待,并未直接破门。 陪坐下端的苏昭在脑中飞速盘算着,半匿在袖口的手指下意识交缠一处。 虽不敢随着搜寻的声响顾盼,耳朵却一直竖着,神经绷成一张蓄力的弓。 “苏掌柜怎么看着有点紧张?” 苏昭下意识抬头,正撞上沈砚深潭无波的眼。 这还是今日,不,更准确说,是五年来,她第一次与他重新对视。 自从听闻他重返皇都,不是没思量过重逢的可能。 可毕竟,他贵位高悬,而自己凡尘草芥,能窥望都是罕见。 谁料竟这么快就同处一室。 只是如今,他们隔着五年时光,隔着她尽改的容颜,还有生离与死别。 他还是那副持端稳重的模样,年岁流逝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举止彬礼,面容如润玉,惯常带笑,偏又在不经意间透出冷峭。 像干渴之人在沙漠里看到的那抹绿意,可只有满怀期许欣喜奔近,才会发现依然是苍茫沙海而已。 苏昭压着翻涌的心绪,亮出平日的玲珑市侩,“沈大人快别拿民女逗笑了,谁人一大清早就被栽赃窝藏逃犯,敢不紧张?” “苏掌柜,何曾有人提过窝藏?况且,我们不过寻迹而来,何谈栽赃?” 苏昭状似压着愤懑:“我们这行,往日里和官家招呼的最密,也没少协同理案。 大人若在整条街挨家搜寻,那叫寻迹,一头扎来民女家这小店,这叫认定窝藏。 依民女看,定是那有心的同行,妒忌民女生意顺遂,有意栽赃,给了大人误报!” “苏掌柜多虑,整条街只有贵行的庭院最为错落,我们也是本着由难入易。” 却在这时,一名官差从后院走来,附在沈砚耳侧低语,不时瞥望苏昭一眼。 苏昭的心骤然提起。 沈砚瞬时起身,随着手下一起向后院走去。 苏昭想也没想的跟上。 晨雾湿重,才踏进院中,便见一道马蹄与车辙交错的水印从后门一直蜿蜒至秘库暗门前,清浅,却明晰。 “苏掌柜生意不错,这么早就有车马上门?”沈砚回望。 她维持笑意,“客人急切。” “那这辆车马现在何处?” “大人,属下刚刚搜了这间仓库,并未发现异常!”官差报。 “痕迹只进未出,这车马总不能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周围官差哄笑。 沈砚也挑了抹笑意,脸颊上一朵涡漩若隐若现,却分明未抵眼底。 “车马在……”苏昭叨念,指尖下意识攥着袖中利刃。 “等等,这是什么?”沈砚忽然走到了暗库墙边,俯下身,将一段灰色布条从中抽出。 那是长福衣衫的布料!想必是刚刚他躲避太过急迫,被不小心刮落。 “苏掌柜家的墙都能长布来,可真是稀奇。”沈砚眯起眼,眸光压成利薄一线,直射而来。 他抬起手,搭在了墙面。 这倒是出乎苏昭意料,呼吸不觉停滞。 “大人!”一名官差忽然从前厅急急跑入,“皇城司传信,指挥使陆大人有请。” “现在?”沈砚挑眉。 “说是您正搜寻的犯人,皇城司已抓捕到。” 沈砚顿了一下,“知道了。”随后颔首,“苏掌柜,打扰了。” 变故太快,苏昭呆愣半晌才想着追上去,谄媚笑着,“沈大人太客气了,小店以后还得多靠大人照拂。” 一路躬送至了正门。 还要再道几句漂亮话,沈砚却忽然在门槛停了步。 “苏掌柜是哪里人?” 苏昭微怔,“民女荆州人士。” “荆州吗?”沈砚的眸似浓酽的墨,在她脸上细细晕开,“来京城几年了?” “回大人,三年整。” “才三年啊,听苏掌柜口音,倒像是京城本地人。” “大人有所不知,在这皇城根下谋生,说乡音是叫人看不起的。” “巧了,我也曾在荆州短暂供职,常听百姓称我''罗耶'',可在当地,只会官话才会被看不起,也不敢相问,苏掌柜可知是何意?” “大人见谅,我们荆州地广,一乡一音,恕民女才短,并未听过这个词句。” “是我为难苏掌柜了。” 直到队尾之人消失在街角,苏昭像终于从水底挣扎浮头,彻底透出口气。 凶厉轰走了围观的百姓,她猛地关紧了大门。 来到暗库中,蹲守门边的长福面色同样苍白。 “刚刚小的连死法都想好了!”他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好在东家福大命大,没叫那当官的发现咱们的暗库!” “不,他发现了。”苏昭凝起目光,想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那是他识破诡计惯有的表情。 包括他对她身籍的刺探。 可他忽然收手又为何。 皇城司的通传来的如此恰到好处,甚至触及了指挥使。 稍有差池,任意一方势力都足以将她这几年的苦心孤诣覆灭。 为今之计,只有尽早达成委托。 苏昭沉下心,目光移向仍在棺中沉睡的那块烫手山芋。 “长福,去赵记寿材铺,告诉掌柜的,咱们订的那批货马上就得发走。” 长福应声。 “等等,回来的时候买几筐鸡,再雇几个村妇,越能撒泼越好!” 第三章 城门内外 暮色四合,夕色如半融的金水泼洒,将一队脚夫身影拖长。 他们二人一组,步伐齐整,然而挑在肩头的,竟是一架架棺木。 收尾相接,约十余个,蜿蜒了半条街巷。 路过之人皆是不住地指点。 苏昭站在最前列,双手叉腰,专挑人多的地方吆喝。 “可都仔细些,这是上等的檀香木,磕磕碰碰的咱们谁都赔不起!” “再快点再快点,今夜务必出城,不然可是不给工钱的!” 眼见西南城门已入眼。 被出入马蹄车辙压起的纷飞尘土中,守城卫冰冷如铁。 邻近宵禁,正是一天中人车通流最鼎盛的时段。 大家都生怕又被耽搁一天,即便碍于对守城卫的忌惮,依然止不住前涌。 偏偏这时,堆来浩浩荡荡一队棺材,生生将队伍拖长了一倍。 人群中的急躁情绪瞬时高涨了几分,熙攘不断。 守城卫目光中透露出明显不耐,查验货物粗鲁不堪。 苏昭趁乱绕到最前,对着领队模样的人行了礼,“这位军爷,我们这货客人催得紧,您给行个方便,先放行,也好让队伍松快些。”轻车熟路将一块银两按进他手中。 “真是倒霉催的,什么人竟订了这么一堆棺材,明摆着叫爷爷们不痛快!”领队啐了一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路引。 苏昭跟着陪笑,“临水那边有个贵商,得了块好木头,不打家具,偏要打成寿材,说是给家祖都置换新居,本来民女也不敢触大人霉头,想着清明那日随祭祀队伍一起,谁知他今早传信,找了大师批算,必须明日动土,这才不得不赶着出城。” 领队扫了眼路引,挥手招呼手下绕进队伍验货。 “军爷军爷,您轻些,我这木头禁不住。”苏昭跟着追跑。 那守城卫推了两三扇棺盖后,仍没停步之意。 苏昭不禁有些急恼,抓了几颗碎银,挡住旁人视线塞去,低声求道:“军爷行行好,我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空棺,绝没有半分藏匿,货要得太急,漆还没干透,您各个掀开留了划痕,民女这一趟可是要血本无归。” 守城卫不着痕迹握了银钱,瞥她一眼,压低声音:“你倒是识相,可惜今日不同,我尽量轻些。” 今日不同? 苏昭眉心一蹙,眼见他又要查下一架,不能再等了! 她目光扫向队尾的脚夫,对方忽然弯了腰,“我这肚子疼得受不住,得去方便一下!” 说着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跑去。 许是太急,不慎一脚踢翻了面前几只菜筐,竟从中飞出了一连串的鸡,鸣叫着四处逃窜。 本围坐在一起等着出城的村妇们登时跳了起来。 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哀嚎,说那是自己全部家当换买。 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大小一并啼哭。 还有追鸡的,有追脚夫的。 一时间,鸡飞毛散,孩哭妇嚎,全然乱了次序。 却在此时,城内传来了一声鼓鸣。 一百零八声暮鼓,尾音结束后的一个时辰内,便是宵禁闭城之时。 闻此,本还看热闹的人群也都炸了锅。 守城卫刺枪锤地,高喝了几声,都被淹没在繁杂中。 “碰见这么多棺材果然倒霉!”守城卫又啐了口,愤懑道:“快走快走!别挡着活人的道了!”说罢快步赶去维持秩序。 苏昭连连道谢,刚才引起祸端的脚夫也悄然溜了回来。 一行人重新挑起棺材,在暮鼓声中,步伐一致地向城门走去。 苏昭快走了几步,正要带头穿过门楼,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厉喝:“慢着!” 她循声抬头,只见门楼的楼梯上,正走下俩人。 一位银甲护身的武将,从衣着看,应是负责巡护外城的将领。 另一位,墨蓝衣衫,带着熟悉的笑意。 她顷刻明白了刚刚守卫说的“不同”二字。 棺木堵在了城门的正前,门里门外的百姓都在叫嚷。 沈砚挥了挥手,一队官差将棺木围拢,又一队人帮着守城卫将百姓引导成行。 “林将军,我刚刚就说,宵禁前,最是贵军应接不暇之际,有所遗漏也实属正常。”沈砚道。 林将领面色如黑云压城,将刚刚放水的守城卫唤来,一掌扇倒在地,“干什么吃的!不是告诉过你们,今日过路人货,一应俱查!你是想违抗军令吗!” 那守城卫的脸颊肿起,口齿含混:“将、将军冤枉!” “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老子拖下去砍了!”两名守卫出列,架住了他。 苏昭浑身一震,她没想到自己投机的行径,竟要害得这人丢了性命,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辩解。 沈砚先她一步开口:“将军息怒,等事情查清后再定夺也不迟。” 林将领冷哼一声,但毕竟台阶递上,还是改了口风:“军杖五十!” 随后目光森厉瞪向了苏昭。 苏昭仍沉溺在刚刚情景中,微微有些发颤,“民女只想尽快送货出城,大人们这是什么意思!” “出城可以,苏掌柜只需配合查验。”沈砚道。 “沈大人的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抓没抓到,咱们开棺便知。” 苏昭咬紧牙关,眼见围在四周的官差上前,将棺盖一一掀翻在地。 “秉大人,是空的!”率先探查完毕的官差报。 “大人!空的!” “我也是!” 此起彼伏的报声,一直到最末一位,伴随着最后一声暮鼓,共同收声。 一时四下皆寂。 苏昭梗起脖颈,一字一顿:“沈大人,现在,民女可以出城了吗?” 天边最后一丝夕色隐入夜幕,光影在沈砚面庞上流转,将他的神色一并遮掩。 他沉默着向旁边让了一步。 官差也纷纷退开。 苏昭扬声:“上路!” 身后林将领恼羞的嘲讽不断传来。 第一个脚夫已踏出了城门。 苏昭唇角不觉挑起。 那脚夫忽然踉跄一步,带得棺材都摇曳,他咒骂一声,回头喝道:“弟兄们,这他娘的钉了道木头,大家小心,绕着点!” 木头?城门为何会钉木头? 不好! 苏昭的神色僵住,她猛地回头,沈砚仍站在原地,有风将他衣衫拂起,他颔首,所有眸光压至一点,与她相望。 她想去制止脚夫,可身后那道目光却将她钉在原地,进退维谷。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架棺材抬过。 直到—— “慢!” 这一次,唤声的是沈砚。 他信步而来,跨过苏昭,一把按在了正摇晃绕行的最末一架棺木。 “两位为何抬得格外沉重?” 第四章 并非偷运 “这小子吃坏了东西,刚刚还跑去方便,自然脚软了些!”苏昭猛然回神,几步跨去抢白。 沈砚未理,俯下身在棺木周遭探查,不时敲击,又侧耳倾听。 忽而站定,抬手招唤官差,指向棺底,斩钉截铁道:“拆!” “大人!这一架就值百两,民女赔不起啊大人!”苏昭扑身,妄图阻挡,被官差一把钳制。 另来两位拔出佩刀,铆足了气力,用力锉进底部。 只听“啪”地脆响,木板破开拳头大小的空洞,四下龟裂,内里漏出了一角衣衫。 苏昭顷刻噤声。 “苏掌柜,你在入夜十分,人群最纷杂的关口,用冗长棺队激起周遭民愤,你赌守城不会详细查验,定能顺利通关,而我,就赌你在如愿后,松懈的一瞬。”沈砚说着,顺势接过了一位官差的刀刃。 手起刀落,卡入已形成的裂痕中,用力别撬,木板不堪重负碎塌。 官差一拥而上,搬抬木块,捡拾碎屑,却在展露出整个底部空间后,纷纷停滞。 “大、大人!”一人还高举着木板,磕磕绊绊道。 沈砚有些错愕,又重新凑上前,俯身,也瞬时僵在原地。 破开的棺底,安寂躺着的,是一位女子。 她交错在胸口的手背上,错布着斑瘀,显而易见已然是一具尸首。 苏昭滑跪在地上,刚刚因挣扎散了的鬓发,半垂在颊边,更衬得凄楚,“大人饶命啊,都怪订棺材的那家商人,在外头养了房小的,可家里都是靠夫人得势,不敢造次,谁知这小的竟意外病故,那人中了痴心疯,非要将小的偷葬祖坟,这才想了一出给先祖换棺藏匿尸体的办法。 他实在给的太多了,民女也是一时财迷心窍,不知会惊动到大人,可大人兴师动众,总不是为了抓捕一具尸体,这里面必定有误会,求大人开恩!” “苏掌柜。”沈砚从唇齿压出字句:“你不会不知,偷运尸体,也是重罪!” “可民女并非偷运!”苏昭仰起面庞,从衣襟里拿出了之前递给守城卫的路引,双手捧举。 官差一把夺过,递到了沈砚手中。 刚刚的守城卫因行事仓促,只浅看了一眼,并未翻开。 所以,也就没发现,那后面附贴的货品清单与殡引。 纸页上分别书着:棺木十、女子尸身一。 “民女胆子再大,也断不敢偷运,只是刚刚城门前人多口杂,怕被相熟之人看见,告知了那商人的夫人,才没能及时言明,求大人体谅!”苏昭毫不迟疑地俯身叩首。 沈砚的眼眸似暴雨前息的夜,隐隐有游龙般的电光蜿蜒。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本虔诚将额头抵在手背的苏昭,都忍不住悄然抬起了一丝缝隙,想窥视一眼他的反应与神色。 “你走。”沈砚忽然静静开口。 “大人!”身侧的官差脱口惊呼。 “放了?这娘们搅得我城前一锅粥,全队上下被她戏耍,沈少卿,你说放就放了?!”一直旁观的林将领怒目。 “那依林将军看,应治她何罪?” “你说什么?” “棺材有货运清单,尸首有殡引,按律法,偷运尸体有罪,那藏匿尸体呢,可有规戒?唯一纰漏,运送尸体应在晨间,避开人群,违者需罚银五两,而我等破坏的这架棺木,已远超此数,林将军可另有高见?” 林将领咬磨着牙槽,终归没说出什么,最终“嗬”了一声,愤恨调头而去。 “民女,谢大人恩典!”半晌,见无人再回,苏昭小心翼翼直起身。 刚刚还层层环绕的队伍已顷刻撤散。 还有最末十来个准备出城的人,一边围看热闹,一边等候盘查。 林将领和大理寺都已撤场,围追逃犯的任务显然也告吹,守城卫都不再严阵以待。 之前那几个破马张飞的村妇,大约是终于抓齐了鸡,头巾上都插着鸡毛,挤回了队伍中。 苏昭垂下眼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了解沈砚。 察觉有异之事,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而他虽直奔牙行,却并未大肆搜捕,亦对搜捕之人含糊其辞。 说明他们行事并不宜大张旗鼓。 因此,她反其道,用十架棺木,搅得沸沸扬扬。 在对她有疑的大理寺等人看来,这就是她欲盖弥彰的伪装。 只要拆穿了,便能有所收获。 可惜,藏运尸体的委托是真的,路引与殡引也是早就请了的。 只是原本预定的时间是清明,如今不过是提前几日。 沈砚错了,她赌的,从来不是能趁乱躲过守城卫的盘查。 而是常人很难拆穿谎言下的另一个谎言。 她挥了挥手,脚夫们重新挑起担。 一队棺木摇曳着向夜色行去。 身后,那几个村妇仍在与守城卫缠斗,喋喋不休争执着究竟谁先被查验。 眼见关城门的号令已发,村妇们登时急了,抢着将筐往守城卫脸前送。 家畜气味熏人,守城卫连连皱眉,身后的同伴已在催促他一同拉闸。 他受不住地挥手,“快走快走,就你们这几只烂鸡,刚刚把老子的头都踩了,老子还没找你们算账!” 村妇们利落塞回了鸡,一窝蜂往外跑。 其中一个,一直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在圈外。 她的筐篓似比他人都大了一圈,她的人也是,大了一圈。 想来是因为身型壮实,最能挑重。 此刻听到了放行的号令,也重新背上筐篓,跟着一并向外。 “夏临。”荫蔽处,沈砚静静唤声。 年轻的侍卫抱拳,旋即追了去。 他习的是追踪的身法,不出几步功夫,人便仿佛消融在了周遭环境中。 沈砚敛袖,抬头望向深邃天幕,星罗棋布,如近日来的境遇般错综繁复。 三天前,季应奇问斩。 这个案件从始至终都透露着离奇与古怪。 与坊间里流言相悖的是,沈砚从不是那个极力促成判决之人。 相反,因察觉有异,他曾妄图将案子压在手中,仔细勘察,拼凑出那夜的真相。 那一夜事发在淮水楼,这个京都最负盛名的风月之所。 它依水而建,飞檐错落,流灯环叠,水影花光,交织十里烟罗。 除了雅致的楼亭建造外,其中娇藏的女子更是各具风貌。 出事时,正是淮水楼每月的花竞日。 伶妓们两两为组,同台演绎,可风雅可猎奇,可抚琴颂诗,亦可胸口碎石。 台下观者若有追捧之人,买花指名奉上。 这花百两一朵,花多为胜,循环角逐。 有时竞到最烈,客人一掷千金,成百朵花倾倒台上。 重瓣纷飞中,女子舞旋不暇,将天地都搅成缤纷颜色。 最终决出的胜者为花首。 奉花最多的那位,将成为花首的入幕之宾。 而这一夜,从不登台竞擂的清倌抚瑶,忽然悬了名牌。 第五章 花首抚瑶 抚瑶的登台,一时激起千层浪。 要知道自抚瑶入楼以来,不染污泥。 传闻中沈氏一族的嫡子沈砚,被贬边陲那几年,回京探视不入家门,也要拜会的诚心,仅能换得垂帘品茶的机会。 如此水玉冰清的一个人,今夜悬牌,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之于男人,拽高台堕深渊,得旁人所不得,都是最好的催奋之药。 淮水楼人满鼎沸,其中,就包括季应奇。 季应奇,户部尚书之子,母亲的娘家,与当今太后沾亲带故。 他豪掷的性子,更是首屈一指。 花枝成百上千的购置,堆在桌边,只等抚瑶登场。 与精心妆饰的旁人不同,抚瑶上台,仍是惯常的素白纱裙,长发挽入一枚碧簪中。 行姿端雅,怀抱琵琶,揽裙坐在一侧的木椅中。 旁边同台而竞的芳菲姑娘,还在与她的拥趸们百转回肠的拉拢求花时。 一声清冽琴音,势如破竹,镪然而起。 与楼中常驻的丝绵之音大相径庭。 令酒酣中的宾客都闻声一震。 抚瑶半阖起柳叶般狭长的目,灵冷面庞上不见丝毫波澜,似水中月影,山巅落雪,触碰不得。 偏只要你肯掏尽金银,便能搭出条染指的通路。 这剧烈的反差,令现场倾时迷醉,花团络绎砸到她脚下。 季应奇更是嫌两只手抓丢得不尽兴,一把举起花桶,想尽数泼洒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酒气侵袭,竟手中一抖,花桶跌落,花团四滚。 他也不捡,拍了一袋金子:“给爷再买!” 旁人只道是,季大公子往日里千金求见抚瑶姑娘皆被拒,今日好容易寻得一丝机遇,削了脑袋尖的也要莽冲。 而他们不知,还有一重缘由,是这季大公子与沈砚结着深仇。 眼见抚瑶身前堆的花已成矮墙,身边的竞者似流水般退败。 她始终净水如潭,手下琴弦生花。 最后一音戛然休止,场下空寂一拍,旋即掌鸣雷动。 早闻得抚瑶琴技了得,如今得见,当真名副其实。 小倌还没清点出奉花名目,但花首之位昭然若揭。 身为最大金主的季应奇舞着双手站起来,要一跃上台,随美人共步香室。 抚瑶款款起身,迎着他的方向。 季应奇得意咧开嘴角,他本生得白净,神色却尽透张狂邪妄。 抚瑶轻福一礼,声音也是泠泠,却说着最冰人心的话语:“今夜登台事出有因,并非打算与谁结缘,还望公子海涵。” 季应奇一只脚已搭在了台边,登时僵住。 他笑容裂开一半,显得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大爷我一夜真金白银堆来,可不是为了做什么海涵的圣人!” “公子对不住,抚瑶愿将公子买花的金银悉数奉还。” 历来花首是有择客的权利。 能引贵门常来淮水楼,全凭一个雅字托衬。 然而,往日里私下回环避见,季应奇只当是这小娘子的把戏。 如今众目睽睽,拒绝不成,还要退钱。 这是他季大公子步入红尘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周遭宾客本还妒他,谁料变故突生,一时讽笑讥嘲不绝。 一声一声,如针刺心。 季应奇脸脖都涨得粗红,额角拔出青筋,穿过他眉稍的痣,像一条吐信的蛇,“由不得你!”他一脚踏上台,踩碎了遍地的花团,“沈砚都碰不得的人,大爷我碰定了!” 那时的沈砚,就在淮水楼对岸的酒家中。 一水之隔,却是天壤之境。 酒家与周遭房屋由粗木垒制,出入皆是劳苦街里。 白日里辛勤,入夜便息寝。 对岸逐渐兴盛,夜夜笙歌,也没有余钱搬离,仅能将窗板再合拢些。 因此,沈砚每每趁夜而来,并无人注意。 酒家的店主是一对父女,上了菜便退避,余他一人。 一方木几,四碟小菜,一壶清酒,可他无心品酌,几次三番从旁边斜撑的窗沿望出。 这扇窗正对着的,是抚瑶房间的后窗。 五年来,准他探亲的日子,总要候在此处。 有时是半盏茶,有时是几个时辰。 直到抚瑶窗口燃起一支火烛,他才会登入淮水楼。 自他调任返京后,诸事缠身,一直没有闲暇再赴约。 然而,向来持稳沉着的抚瑶,却忽然差了人送来张请帖。 同僚笑称:“看见没沈大人,女人啊,还得冷着,你叭叭贴过去的时候,就能捞着口茶喝,你断一阵,这不就送上门了?” 沈砚浅笑应声,心下却束紧。 二人的约定,非会面之日不可往来。 抚瑶大张旗鼓邀约,定有其用意,而且,十万火急。 即便如此,沈砚依然按照例来的路径行事。 越急,越不容错。 只是今日等待的心情,略显焦灼。 他的手指在桌案无意识的轻轻敲击。 沈家人,自幼便得炼就泰山崩不变色的气度,这唯一一点外泄的习惯,几乎无人窥破,除了一个人。 那时,他端坐,神情沉冷,冠冕堂皇说着回拒的话。 刺得那人面色苍白,以为她会就此知难而退。 不曾想,她忽然视线下移,锁在了他扣在膝头的指尖。 眼眸被瞬时点亮,带得整个人活了神采,“沈砚,别骗我了,你急了。” 夕暮斜下,那束柔光在她周身溅开涟漪,又汇回她灵秀的面庞,衬得她似一朵徐徐绽放的重瓣芍药。 他的手指僵在虚空,“林小姐,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所以,明日,我在兰照亭等你。”她又重复一遍,深重望他一眼,推门离去。 那日的兰照亭他终是没去。 那人他再也未见。 只留下了这碍事的习惯。 可他不想改。 抚瑶窗口的烛火,倏地窜起。 沈砚目光一凛,起身将窗棱拉下。 却在这时,手下一顿。 只见一片暗影扑来,那抹火色,跳动两下,骤然熄灭。 抚瑶的窗里,重归了一片黑暗。 火烛是他差人特制,防风耐燃,不可能意外灭火。 若有什么变故,不便见面,不燃便可,候到时辰他自会离去。 可偏偏,燃了又灭。 这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沈砚沉思踟蹰间,一声尖厉的鸣叫,穿透了河岸那端的丝竹暧弦,也打破了河岸这端的静谧守宁。 只见抚瑶的窗被豁然破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半俯探头,声嘶力竭:“杀人了!杀人——!” 话音未尽,已被人拖回。 沈砚赶到淮水楼正门。 却见自己的手下夏临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到。 不觉心下一沉。 大理寺出动,必涉命案,亦牵连官宦。 “属下到处寻大人,原来大人已经到了!”夏临上前一步。 “什么情况?” “禀大人,听说是出了人命。”夏临凑近,“说是户部季尚书家的大公子杀了人。” 第六章 此人无心 抚瑶死了。 一席白单暂且蒙在她的头面上。 淮水楼的妈妈是个年过有三的妇人,也曾名冠京华,如今年岁攀涨,姿容不减,只是多了些市侩。 此时跪在地上哭得花枝乱颤,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捧抚瑶摘得花首的季应奇被当众驳面,气恼之下,竟冲到台中一把抓了抚瑶。 抚瑶下意识一挣,竟甩得他踉跄两步,飞速换了只手,重新钳住抚瑶的手腕。 妈妈忙也爬上去,挡在两人之间。 烟花之地,酒酣胸胆,争端撕扯不是稀罕事。 只是如今,这一面是权贵之子,惯有狂名在外。 看上的别说是青楼妓子,就是好人家女孩,强抢了也是常有的事儿。 听闻有刚烈的,一吊麻绳送了命。 奈何人家有个钱袋子老爹,还有个背靠太后的老娘。 寻常人家卖女儿不过几两碎银,只要肯出价,就没有堵不住的嘴。 可另一面,抚瑶素日便是楼里炙手可热的头牌之一。 她是清倌,但比那些陪睡的姑娘还赚钱。 如今夺了花首,花首可挑客,是楼里一贯的规矩。 如果强行遂了季大公子的愿,就等于砸了淮水楼多年竖起的“雅”字招牌,也就与寻常花楼再无分别。 妈妈使了眼色,几个香风玉暖的姑娘从四面涌来,各个都没骨头似的贴在季应奇身上。 妈妈笑说:“大公子别和这不开眼的傻丫头一般见识了,今日她登台也是被奴家逼的,本来应是香翠的牌子,谁知道那丫头贪嘴吃坏了,这才抓抚瑶凑的数,咱们家新来了几个新鲜的,随大公子挑。” 梯子搭到脚下,本没有不下的道理。 偏偏遇上混不吝的季大公子。 被前呼后拥着,依然不松手劲儿。 他露出嚣狂笑意,盯着抚瑶,“想要本大爷撒手,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一字一顿,“叫沈砚来,跪下给大爷我磕个头。” 妈妈讲到这儿,有些瑟缩抬眼瞄了下沈砚。 他神色不变,像一潭绿水,水绿则深,无波如渊。 沈砚和抚瑶的绮丽之事,在淮水楼也不是秘密。 如果是五年间被轻用的沈砚倒还好说。 偏偏最近他被调返京都,连升三级,重回大理寺做了少卿。 如今的寺卿年岁已高,还传出在朝堂不慎睡着的笑料。 谁也不好妄断,陛下此番举措,是否为沈砚接任铺垫。 他背后,还有如雷贯耳的沈家。 以上这些其实这都还不足以令妈妈生畏。 真正令她生畏的,是关于他五年前的过往。 沈砚身后的侍卫忽然斥声:“发什么愣!继续说!” 于是妈妈咽了咽嗓,不敢怠慢。 季应奇的举动,显然不是冲淮水楼,而是冲沈砚。 她旋即想起,去年有一次,几近酩酊的季应奇在楼里与抚瑶偶遇,便强要指陪。 恰逢沈砚来,闹了一番不快,终是季应奇落了下风。 往后季应奇来也曾指名抚瑶,堆金砌银的赠,不见回应,也不恼。 妈妈都要忘了这茬,不想他竟一直伺机而为。 今日抓住了抚瑶悬牌的机遇,一血前耻。 可淮水楼终归是诱因。 他大庭广众辱没朝廷命官之名。 追究起来,淮水楼也是难辞其咎。 一桩风月官司,竟要开罪两尊大神。 妈妈眼前一抹黑。 却在这时,有位好事儿的客人站出。 “抚瑶姑娘,这季大公子,论模样家事,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你挂了牌子,却百般推拒,可是因为大公子不是你要等的那个捧你的人?” “说话的是谁?”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开口。 “奴家也不认识,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头。” 可怪就怪在,本一直退避的抚瑶,听了这句话,竟定在了原地。 就好像被困在蛛丝里的蝴蝶,忽然就放弃了振翅。 她静静望向季应奇,“公子,是抚瑶莽撞,今夜全凭公子差遣。” 所有人都怔住,以为剑拔弩张的态势,竟被四两拔了千金。 大家只道是抚瑶之心被负,却依旧不忍情郎受辱。 都不住叹息一声。 唯有妈妈松了口气,只觉脚软,暗叫一句:“祖宗诶!” 旋即又高扬了嗓门:“这些个不开眼的,都赶紧滚过来,服侍季大公子去抚瑶的房!” 季应奇冷哼一声,用力扯着抚瑶,她不得不紧走了几步。 “早这么听话不就没事儿了,今晚大爷我好好疼疼你,回头你一样样的,都学给沈砚听。” 前情闹得如此不快,虽然抚瑶松了口,可妈妈也不敢松懈。 安插了仆从暗中盯着,闹出多大动静不怕,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 可偏偏,就出了人命。 屋里本是摔摔打打,也是情理之中,可听着听着,竟没了动静。 是那种,一丝声音都没了的静。 仆从不敢怠慢,忙去找妈妈。 妈妈在门前踱了两步,一时也有些心慌。 按理说,行房之事,小闹怡情,入情欢闹,都是要有动静的。 现在的静,不是好静。 她心一横,敲了门,“季大公子可要奴家再安排两个姑娘一起乐乐?” 按他习性,被如此叨扰,定要骂一声滚。 可是依然是一片安静。 妈妈和仆从对望一眼,当下推门,“季大公子?” 房中漆黑一片,仆从端了盏灯,往床边一照。 两个人的惊叫登时灭在了嗓子里。 只见季应奇正扑俯在床榻,整个人呼吸匀称起伏,沉稳入眠。 他身下,正压着的抚瑶,衣衫凌乱,双目圆瞪。 季应奇的手正掐在抚瑶脖颈,勒出触目青紫。 妈妈大着胆子探指,抚瑶已了无生气。 “奴家句句如实,胆敢欺瞒半句,不得好死,本牵涉这些个贵人,奴家不该妄言,可抚瑶那丫头,自进了楼里就跟着奴家,性子是冷些,却是个知冷热的,奴家、奴家……”话音带了颤,想来也是有几分真心。 “刚刚引起混乱的叫声,出自何人?”沈砚问。 那一声“杀人了”,尖利稚气,可妈妈的话语中显然未出现这人的踪迹。 妈妈愣了下,随后恍然,“那是楼里一个杂役,平日总愿意粘着抚瑶,刚刚不知怎的跟着我们溜了进去,看见那骇人的场面,吓破了胆,这会还晕着,大人可需奴家带来?” “不必了。”沈砚对夏临道:“尸体带去勘验,疑犯抓回大理寺,剩下楼里的人挨个盘查。” “是,大人!” 他目光轻轻扫过白布下的身躯,又扫向一旁烂醉瘫软的季应奇。 不着痕迹飞快收回,向外走去。 几名侍卫连忙按照他吩咐分头行事。 “抚瑶那丫头,不是他相好吗?怎的一点都瞧不出来他有什么异样?”垂首跪在一旁的仆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妈妈压低嗓音:“你个龟孙儿,莫不是叫今晚的事儿吓傻了,小小一个妓子算得了什么,不记得了吗,五年前,他可是连未婚妻林氏的全家都没放过的人!” 五年前,是他连夜亲自带队去抄林家,当场宣读了牵涉全族的判决。 谁成想,仅一夜,林家便遭屠门。 据说连留守的差卫也活口尽无。 沈砚因此被贬远赴边陲。 谁料,出了这档事儿的第二年,他便来淮水楼,遇见了抚瑶。 这个男人,能有什么心。 妈妈望着沈砚背影的目光,不觉蔑了几分。 第七章 还未酒醒 大理寺官廨中,火烛通明。 沈砚倚在桌案。 案子看着简单,风月场所的官司,有犯人,有证人。 可是,抚瑶反常相邀的举措。 忽然登台的选择。 推拒却又应下的欺辱。 点了又灭的烛火。 还有…… “夏临。”沈砚静静唤。 守在一旁的侍卫连忙应声。 “你觉不觉得妈妈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人指……” “她说了,抚瑶和季应奇进到房中,有摔摔打打的声音,后来便是一片寂静,可她并未提到人的声音。一个人,被生生掐死,为什么会一点声音都不发?” “属下这就传令细问!” “另外,她提到插话的客人,也要搜找出来。” 那个人的话,看似不经意。 若与自己和抚瑶的约见联系,就变得叵测。 抚瑶送贴虽大张旗鼓,但邀贴中表明时间的暗语只有他二人知悉,也因此他并未对此怀疑。 那人那句“是否因为他并非你要等的人”,究竟是无心之说,还是暗藏玄机。 诸多疑虑缠绕,目前却仅有一条明线。 他站起身,“去牢房!” 几盆冷水泼下,再乱醉如泥也该清醒起来。 不等绕过走廊,伴随浓烈酒气一并涌来的,是季应奇的骂声。 “敢抓大爷我?活腻歪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叫你们说了算的来见我!也不问问大爷我是谁,呆会儿叫你们一个个跪着给大爷我驮出去!” 幽暗牢中,几名侍卫围在一旁,趴在地上的季应奇浑身湿透,满脸怒气叫嚣。 虽有人呵斥恐吓,但终归碍于季大公子的身份,未接明令前,没人敢真动他。 “去问问,这酒醒的如何了?”站立暗影处,看了小片刻的沈砚静静对夏临说。 领头狱审的推丞叫田旺,是个几分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 被夏临传来,殷勤道:“大人,醒了醒了,弟兄们连番浇了几桶,都快给这牢房冲成河了。” “那还真是不易。”沈砚声色平缓。 “不敢不敢,都是弟兄们该做的,这不就想着尽早把案子破了,好给大人分忧。” “哦,原来田推丞还知道,自己是来审案的。” 田旺眉心一跳。 “我还以为,咱们大理寺承了为人醒酒的营生。” “大、大人?” 墙上斜插的火把跳动,光影铺在沈砚脸上,明暗分界,“命案疑犯,按律应束手脚,刑狱平日都是这么行事的吗?” 田旺口中急促:“按律是当如此,可这人毕竟是……所以属下几个想着没有大人指示,不能妄动,以防给大人平添麻烦!” “倒是一片苦心,田推丞可是一向如今谨遵上令?” “自是!大人尽管放心!” “也就是说,堂堂大理寺刑狱,一直人言大于律法,没人下令,就可以不用捆束,再没人下令,是不是就能放他出狱!” 田旺一震,连忙单膝跪地,抱拳垂头:“属下失言!求大人责罚!” “田推丞严重了,何谈责罚,深夜审案本就辛苦,今后按律行事便是。”沈砚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起。 这一次,火光将他整张脸都映亮,勾勒温煦,仿佛刚才紧逼夺人皆是错觉。 可田旺不敢再怠慢,连忙撤回牢房。 不多时又传来季应奇的怒吼:“你们这帮混球!谁准你们碰本大爷?还敢拿绳子!明天你们就等着一个个被本大爷吊死!” 挣扎间,他忽然透过缝隙看到了一旁驻立的沈砚,猛地停了动作,“原来是你!” “放老实点!”侍卫一紧绑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知道。”季应奇嘴咧开一弧诡笑,“因为我睡了王八蛋沈砚的心上人,那小娘们儿细皮嫩肉,一直哭着求我轻点。最后,还喊了这么一句。”他刻意拔尖嗓音,“沈大人,救命!” 沈砚未动。 他身后的夏临却急速冲出,一脚踹在季应奇的腹上。 牢房里顷刻充斥着季应奇的凄叫:“杀人了!大理寺杀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你还知道王法?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讲王法!”夏临揪起他的衣领。 “杀人?”他目光涣散了一下,又飞速斜望沈砚,凝结狠烈,“是了,那小娘们儿被我玩得醉生梦死,不知天地为何物,沈大人也该学学我杀人的本事。” 沈砚踏一步上前,迎了他的目光,“季应奇,刚刚这句可是你的供词?” “供词?” 沈砚厉声:“我在问你,是否是在供述你谋害淮水楼抚瑶的事实!” 季应奇嗤笑一声,“大爷我睡了你的娘们儿就叫谋害?沈砚,我告诉你,你凭白给大爷抓进来,等我出去,定叫你千百倍的还回来!” “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你那娘——咳咳!”夏临倏然施力,勒紧他的领口。 他挣扎着扒抠夏临手指,却纹丝不动。 眼见他面色憋红转至绛紫。 沈砚抬了抬手。 夏临倏然一松。 他跌摔在地,捂着脖颈猛咳不止。 周遭的侍从全都垂首不敢言语。 沈砚声色归于无波:“记起来了吗,究竟是如何谋害的抚瑶。” “谁他奶奶的谋害那娘们儿了!”季应奇止住咳声,本就白皙的面色上浮着潮红,咬牙切齿:“你们可好好记清楚了,今天究竟用哪只手碰了大爷,来日砍掉的时候,别选错了!” “田推丞。”沈砚唤。 “属下在!” “酒醒的还不彻底,再来。” “是!大人!” 沈砚转身,留下一句:“什么时候醒了再来找我。” 身后不断传来季应奇扑腾、水声与咒骂。 然而,次日清晨,找到沈砚的,不是刑狱的侍卫,却是寺卿裴希言。 老寺卿前几日过了六十五的寿庆,一头华发,平日里满目堆笑,弥勒佛一般。 官场走了一辈子,混出一身游刃有余的油滑秉性,偏偏临秋末晚将他安在了这么个泾渭分明位置。 模棱两可和稀泥,买好的事抢着做,真碰硬了便往后缩。 若下属冲得太猛,还要拉拽,久了,都一个个有样学样。 年底考评,各部互评时,大理寺这等本该最得罪人的法纪部门竟拔头筹,何等讽刺。 沈砚便是在这时被调回的。 五年前他调走前,是大理寺丞。 五年后,已任少卿。 只是这寺中已然物是人非。 二人理念不合,可沈砚虽柔却韧,加之圣上钦定。 裴寺卿这等官场老油条干脆借着年初一场风寒,在殿前失仪的由头,居家休憩。 偶尔来寺中,也是和沈砚喝茶闲叙,一副心甘情愿被架空的姿态。 如今前来,沈砚忙迎过去,恭恭敬敬伸手搀扶。 谁料裴寺卿拂袖躲开,冷冷道:“昨晚的案子如何了?” 沈砚手虚在空中,旋即合成一礼,“禀大人,还有诸多疑点,今日核对仵作的勘验结果,再听狱审的通传,然后……” “还有然后?”老寺卿忽然打断,拔高音调:“沈大人啊,你就只查了这么一晚,告咱们大理寺滥用私刑的折子就砸在老夫的头上了,你若再有然后,依老夫看,老夫这个官也不用做了!” 第八章 御史之状 “敢问大人,可是季尚书上告?” “要是老季还是好的,我还能辩一句护子心切,上告的可是御史台的张冶张大人!” 沈砚眉心一蹙。 张冶素来刚正,两袖清风,铁齿铜牙,连任两朝都深得圣心,何其不易。 距离案发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能惊动这样一位要员开口。 若换作旁人倒还好说,张冶不日前才举了户部的纰漏,经查,虽罪不大,但也扣了季尚书一个管治不严的帽子。 偏巧当下内阁空缺,季尚书是热门人选之一,如此再无争夺机会。 所以,二人之间绝无交好和串联的可能。 “沈砚啊沈砚,你急于显好的切心,老夫理解,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可再急,也要明辨局势,老夫常言,擅行好事,莫要开罪,什么人能惹,什么事能碰,心里不掂量掂量,一门心思钻营莽撞,早晚是要生祸的!” 沈砚没有辩解,恭顺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在下疏莽,接下来行事一定听从大人差遣,悉数禀明。” “我的沈大人,你可歇歇,接下来,你就好好理理积案,莫要再生事端。” 沈砚凛起神色,“大人,断案尚且听双方辩词,在下并不认为审理中行径有偏,若此时卸下,倒像做实了控诉。” “沈砚,合着就你精,老夫是傻的是。若人家就举了这个,我能不管不顾就卸了你?我这么说,不过顾全你的颜面,人家白纸黑字还陈了第二条,说你沈砚,牵涉其中,不知回避!” 老寺卿拍着桌案,“往日里你们花街巷尾的,老夫睁眼闭眼,如今命案里头死的那个,和你沈砚是什么关系!有嫌疑那个,又和你沈砚有什么仇怨!如此情景,案子还交了你沈少卿主理,大理寺是别无他人了吗?张御史红口白牙这些责问,老夫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沈大人,老夫走了这么些关要职位,战战兢兢,如屡薄冰,没在握着财权,把着春闱的时候倒下,倒在这么个清水衙门叫御史台参了一本!老夫胸无伟志,就想着全须全尾的致仕,您行行好放了老夫,让老夫多睡几宿好觉,也不至于到了殿前还困倦!” 沈砚沉默片刻道:“沈砚领命,但并非尊服御史指控,且不说我与这些人的关联皆是捕风捉影,我朝律令,是确有亲缘者回避,否则。”他停了停,“当初林氏一案,在下明明与之存有婚约,太后依然亲指在下审定,是否也应参太后一句,不知回避!” “你!”老寺卿蹬圆双眼,手指颤抖指来,却终归未说出个一二,转而又拍在桌案上,“来人!把宋少予给老夫找来!人呢!人都哪去了!我大理寺当真都死绝了就剩沈砚一人了是!” 沈砚走出堂院时,与匆匆赶来,还忙着正衣冠的宋少予撞了个对头。 见了沈砚,立刻端出一副游刃有余的闲适模样,掸了掸衣袍。 宋少予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多年前二人同期进大理寺供职,皆是年轻有为,被时常比较。 沈砚家事更显,人也出挑,宋少予事事稍逊,心生怨怼。 也不知是不是咒怨多了显了灵。 五年前,沈砚因受未来岳丈谋逆案件牵涉,虽亲理以示割裂,但终究失了上心,被贬出京。 从此宋少予独占鳌头。 新皇上位后,因他侦破几起疑案有功,被皇帝扶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寺正,一时风光无量。 少卿之位悬空时,他已然势在必得,宴请的酒都喝了几轮,口中推念着“未必,未必”,实则赴任之词都在腹中盘算几轮。 谁料,竟是沈砚横插下来,也像一柄铁刃,杵进了宋少予的心肺。 昨夜他手中也有一案,连夜搓磨,早上刚得空盥漱,属下一路小跑来通传。 听属下眉飞色舞说,这案子惊动了御史台,气煞了老寺卿,更是牵扯出沈砚的辛秘。 莫不是天道都瞧不下去,又将机遇递到他手里。 接过案子,打压沈砚,再妥善巧办,借机攀上季尚书的关系。 想到这儿,宋少予得意斜睨,“听闻沈少卿出了纰漏,我这紧赶慢赶的来善后。” 沈砚微笑,“那就有劳宋寺正了。” 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装! 宋少予研磨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定不负沈少卿重托,我一定把其中的关要,一丝一毫的挖出来。” 绕过廊庑,天边晨光还未尽射,便被一片浮云遮蔽,连带隐去了沈砚的笑意。 “大人……”夏临欲言又止。 他是沈砚远调期间结识的手下。 为人少言勤勉,手脚利索,功夫到家,且忠贞无二,曾与沈砚共克危难。 沈砚调回,连丛花草都没搬,唯独带他一人。 平日里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越界。 如今连他都禁不住开口。 沈砚摇摇头,压低声音:“调一下昨夜的出入记录,御史台是如何做到一夜间知悉。” “是!” “还有,仵作的记录,审讯的供词,想办法打听。我倒看看,如此大动干戈将我摘除后,他们能用什么手段保季应奇的命。” 谁知,三日后,季应奇被定了死罪。 夏临来报时,沈砚正在架阁库,积卷累累,浮尘漫天。 老寺卿一句气话,沈砚倒当真有模有样执行起来。 每日在库中理卷。 卷分两种,白卷为未决或轻刑,装素漆匣。 红卷为加盖朱批已决的重刑,装朱漆匣。 再按年份种类归置架阁中。 起初架阁库官还胆战心惊地带着负责归档的令史一道陪同。 一些卷宗老寺卿有特殊交代,不准他调取,尤其,是涉及林氏。 可毕竟沈砚在流言中是接任者,虽暂时与老寺卿有些龃龉,但终归老寺卿日薄西山。 若因此开罪了这颗新星,得不偿失。 库官禁不住擦了擦鬓边冷汗。 谁料沈砚压根没给他为难的机会,调取的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卷。 即便涉及命案,也都是些平头百姓之事,村妇跌落山崖,民女夜间悬梁一类。 只要他目触,都轮不上自己殷勤,一边的夏临便利落抽出,放置案前。 再琐碎的案件,沈砚也能从诉状、供词、勘验文书,再到初审意见,页页细读,沉溺其中。 既不提问,也不差遣。 一日下来,库官便悻悻归位,不再围伴。 第九章 冤魂不散 无人注意时,连夏临也会悄然退身。 一时四下皆寂。 唯有夕色余影投散在墙上,仿佛又回溯到了那年的书院。 自己休课后留下,是为了堵候先生请问,却在路过一间讲室时,看见了正用笔杆杵着下颌唉声叹气的女孩。 闻声抬头,见是他,神色倏然一亮,“沈砚,先生罚我抄书,你字写的好,你帮我抄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厌困顿,能甘愿在此习读,想都不用想是源自何故。 可他停顿半晌,依然退后一步,无声彰显疏离。 “林小姐,既然同在书院,依规,您该称我师兄。” 女孩歪着头,并未因这句话而扰,露出了狡黠笑意,“那我重说,好不好嘛,师兄?” 尾音轻轻挑扬,像墙角轻捷跳走的狸奴,尾稍擦过的触觉。 记忆如此深隽,令如今的他仍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将那一尾握在手中。 却仅是搅散了虚幻的忆景。 眼前仍是大理寺昏暗不明的卷库。 再无心翻阅,他放下卷册,走到院中。 架阁库地处偏幽,独立成院,本是大理寺中唯一鲜有喧嚣的地方。 然而此时,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寻声走去,竟被冲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鼻尖隐约闻到一丝浅浅的松香。 对方跌坐在地,破旧的毡帽下,露出一张惊慌稚气的脸庞。 看清沈砚后,忽然愤恨尖斥:“狗官!” 声音有些熟悉,沈砚不觉怔住。 这空档,那人跌跌撞撞跑开,紧随其后进来一队侍卫。 领头的是那负责狱审的推丞田旺。 田旺抱拳,仍是那副油滑嘴脸,“大人恕罪,属下失职,未能看管住疑犯,冲撞了大人。” “这是?” “回大人,是淮水楼的小杂役,案发的时候正巧看了现场,吓晕过去。今天找来问话,一口咬定就是季公子杀人,又没有凭证,宋大人斥了几句,他竟张口就咬在了宋大人的手背上,随后逃窜。” 沈砚立时忆起,为何觉得声音熟悉,就是此人叫出了那夜盘桓在夜空中的一句“杀人了!” “我看那还是个小姑娘,多半是被牢狱之势吓到了,你们莫要出手太狠,关几日点到教训即可,别落了伤害百姓的口实。” “那杂役是个姑娘?”田旺惊诧。 沈砚扫他一眼,并未言语。 莫说她的轮骨身形昭然若揭,就是那熏香气,又有几个男子能如此。 “全听大人教诲,属下这就去交代。”田旺忙识趣道,追着队伍而去。 沈砚轻轻叹息一声,宋少予性子睚眦必报,也不知自己的敲点能有几分作用。 之后两日,夏临不时带回些案件的讯息。 沈砚审理的那夜,所涉狱差并未有人踏出寺门,暂且估测不出是谁对御史台走漏风声。 仵作的勘验记录干净清晰,死者为掐窒,再无多余赘述。 刑讯的供录中,季应奇一直未诏,咬死自己进了房中便酒气上涌,酣睡过去,其余一概不知。 宋少予主理后,对他彬礼有佳,就差捧成坐上宾,昨天还对外宣称,案子存有疑点,他已找到关窍。 再细追问,便闭口不提。 眉目却尽透喜色。 抚瑶的尸首他在事发当夜便第一时间亲见,雪白脖颈上,掐痕对称,理应无异。 宋少予的反应也在预想,他爹虽是刑部侍郎,平日也颇好攀附,门风一贯如此。 只是对御史台那条,提了句:“御史台那边我也打探过,自是都不肯吐露信息来源。既然大理寺中也查不出所以,不如去御史张大人家周遭问问,当时是否有谁出没。” 然而,一夜间,风向骤变。 “听说季应奇忽然改口供,认下了所有罪行。” 沈砚正对着卷宗抄录:“死者悬于梁下,勒痕显闭环形,赤红。” 闻言悬笔半空。 “宋少予昨日还在设法回环,怎么今天就把季应奇逼得招认?” 夏临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属下将打听来的内容尽数说与大人,但属下也实在难以确准是否可信。” 沈砚抬头。 “听说,昨天晚饭过后,本来在官廨休憩的宋寺正忽然奔跑出来,口中叨念着,说是抚瑶姑娘化成厉鬼,出现在他床塌边。” 夏临不觉放缓了语速,见沈砚未置可否,继续道:“又说抚瑶样貌可怖,冤屈深重,一字一句将真相尽数告知了他。 随后他就到狱中,又亲审了一遍季应奇。可听我在狱审那边的眼线说,当时的宋寺正,面色诡异,语调离奇,连说的话,都像是出自他人,仿佛真的被上了身一般。 更没想到的是,季应奇竟然就招了!随即宋寺正便一气呵成,拟了初判:死罪!” 沈砚凝眉,“在这期间,可曾有人出入过宋寺正的房间,或探视过季应奇?” “目前打探的情形是并无,而且,按说命案疑犯在定案前不准探视,若有暗箱操作的人,大约也不会承认。”夏临犹豫一番:“大人,你说会不会真是抚瑶姑娘冤魂不灭,前来伸冤?” 沈砚淡淡看他一眼,“即便是鬼,冤债有头,也没什么可惧,难道这人心不比鬼怪可怕?”随即又问:“寺卿大人那边怎么说?” “寺卿大人看完供录和初判意见,二话不说,当下就书拟了定罪书!” 沈砚一惊,连忙快步踏出库门。 老寺卿今日破天荒仍在寺中。 见了沈砚来,面色虽还有些冷,却也抬手示意仆从为他斟茶。 “听底下人说,这两天沈大人都在架阁库里看卷,老夫委实欣慰。眼下那棘手的案子已然定论,沈大人还是按部就班的看顾寺中日常事务,老夫也疲了,需在家中调理一番。” 沈砚道:“多谢大人宽谅,既然大人信任,托付在下看顾寺中日常,眼下有一决断,还望大人成全。” “你说。” “在下想罚齐敏十杖。” 齐敏是老寺卿的贴身侍卫,此时正站在老寺卿身侧,闻言一怔。 老寺卿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刚刚大人说,案子已定,可是依照流程,死刑案初断后,应进行合议,我作为少卿,竟没接到参加的通传,组办合议往日都是齐敏负责,敢问大人,这等关要事项都能疏漏,不该罚吗?” 老寺卿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案,“沈砚,你可是在指责老夫流程有疏?” “沈砚不敢。” “不敢?我看你可是敢的很,老夫实在看不清楚,你沈砚,不是最盼季家那小子死罪的人,如今已如你所期料,还来徒生事端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参与,亲自为那烟花女子报仇才甘心?” “大人,在下只是觉得,从大理寺审出的案子应严丝合缝,如今的这桩有诸多疑虑,宋寺正那边的鬼神之说,季应奇的突然翻供,都有待考据,定案委实稍显仓促。” “好!好!”老寺卿拊掌,唇边却缀着冷笑,“沈大人一席话,大义苍然,闻之感涕,只可惜,你不是寺卿。”他一字一顿,“而老夫是。” 老寺卿阖眼,“这桩卷宗,一早便送去了刑部复核,圣上对这案子分外关心,想必这会,刑部的尹尚书应当已端着卷,承到了殿前,沈大人,你若还有疑虑,和老夫说不着了,要说,就去和陛下辩驳!” 第十章 因果颠倒 被齐敏半驱赶地送了客,沈砚一直在脑中盘复。 若是他审案,证据确凿的前提,最极端的结局,也就是判定死罪。 大动干戈摘出自己,交由向来有攀附之心的宋少予。 此举毫无疑问是为季应奇轻罪铺设。 然而,宋少予的离奇举动,季应奇的突然招认。 以及,寺卿毫无阻隔的判决。 又将结局重引死罪。 因果全然相悖。 等等。 不对! 沈砚忽然睁目,脑中似电闪贯穿。 既然摘出他,依然得到了死罪的结局。 那他身上所被忌惮的,就绝不是他可能会判的死。 因果从未相悖,而是颠倒。 他向来查案详实,若真有隐秘,即便他与季应奇诸多冲突,也会秉公而执。 他被忌惮的,是他可能会判的生! 有人希望季应奇死! 而偏偏季应奇在这个结点,认了罪行。 这个案件,也必有隐秘! “夏临!备车!”沈砚竭力平复着心绪。 “大人去哪儿?” “进宫!” 沈砚穿戴官服,到东华门时,已是暮时,并非可自如觐见的时段。 他探身下车,掏出一块令牌,守卫即刻行礼放行。 那是来自当今圣上的钦赐,持此牌者,不分时段,不问缘由,即刻通行。 皇帝正在御书房。 沈砚快步行去时,恰与刑部尚书尹正闻迎面。 尹正闻身形瘦挑,眉间深纹刀刻,官袍宽大,仿佛人在衣中摇晃。 多年前尹正闻曾供职大理寺,沈砚入寺便在他手下。 与裴寺卿不同,尹正闻性情孤僻冷离,因此二人并无过密深交。 只是,在五年前,林氏一案委派给沈砚主理时,尹正闻忽然将他叫住。 亲手为他正了正衣冠,并无多余言语,他却一记多年。 如今返京,尹正闻已官至刑部尚书,沈砚也并未刻意拜会。 今日得见,他深深躬身一礼,“沈砚见过大人,自回京诸事缠身,未能及时登门,还望大人海涵。” 尹尚书仅是颔首,但目光却是细密将他打量一番。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人冲沈砚回了浅浅一礼。 沈砚这才注意那人,旋即有些惊诧。 那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模样秀朗,清削白晰,看似低眉顺目,可从下自上瞥来的目光却颇有几分冷傲。 竟是刑部郎中季有然。 他还有一重身份,正是疑犯季应奇的弟弟。 尹尚书淡淡道:“是陛下命有然一并前来的。”他侧头向后点了点。 沈砚循着看去,立时有几分了然,只见御书房的正堂前,有一人趴俯在地。 身着的也是正二品的官袍,头顶官帽却搁置一旁,发顶四散出银灰。 季应奇的父亲,户部尚书季堂道。 沈砚记得,上月无意偶遇,他还是黑发密集,人竟真的能几日白头。 “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尹尚书对季有然道:“陛下命你来,也是感念你父亲多年劳碌,年事已高,不忍他如此,你当真不再规劝?” 季有然语调不疾不徐:“大人提点,有然感激不尽,但家父素来教育族中子女,尊位有序,言听守矩,有然做不了父亲的主。” 季有然本是庶出,阴差阳错,在外养到五岁才接回宅中。 季应奇做了多年的嫡子独孙,本被养得专横跋扈,忽然横插来一个弟弟,分夺注意,自是难咽。 传闻中,季应奇在幼时曾害得这个弟弟差点命丧。 家中自是处置偏颇,也就带得季有然对季家情意淡泊。 如今态度,倒似印证。 “也罢,这本就是你们的家事。”尹尚书不再赘言,转向沈砚:“沈少卿行色仓促,可是为此事前来?” 沈砚心转一番,微微笑道:“并非,下官是有其他事项面圣。” 尹尚书看着他,目中有犀,“听闻此案是我们宋侍郎之子主办的,倒是利落,三日便给了论果,让我们刑部的压力小了许多。”他顿了顿,“我们倒不算什么,前有御史状告,现有季尚书久跪,陛下的压力才是可想而知,你且慎言。” 尹正闻在大理寺时,曾有狱审阎罗之称。 目之所及,避无可避。 如今,也必是看透了他的隐瞒。 “沈砚多谢大人提点。” 错身时,季有然微微看来,与沈砚目光不期而会。 踏入御书房中,两鼎香炉拉出蛛丝般烟缕,将正伏案持笔的年轻帝王掩映得朦朦胧胧。 “沈砚参见陛下。”沈砚跪地。 “怀庭,你再不来,朕就要传你了。”皇帝站起身。 烟雾被他衣衫拂乱,显露出雅玉静润的面庞。 怀庭是沈砚的字,除了最为亲近之人,鲜有人知。 五年前皇帝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中,杀出一条通路,登上了至尊之位。 那时沈砚,是他的一招荫蔽暗棋,出生入死,殊死与共。 如今,他的皇位愈见稳握,而沈砚,也被他托至高置,发挥出更为准利的作用。 皇帝将他扶起,引至桌案,刑部的呈卷正在其上。 “御史状告时,朕便以为你会来,你倒沉得住气。” 沈砚笑了笑,“御史大人倒也不算冤枉,臣狱审的手脚也算不得干净。”他又一瞬敛笑,“只是往常,臣就算徒手折了疑犯骨头,都不见御史台参议,如今小小惩戒竟大动干戈。” 皇帝的神色也沉肃起来,“你是说,朕的御史台受人摆控?” “陛下,臣的行为既然确有差池,那么御史的举状,就不算受人摆控,让他知悉的路径,才值得探究。” “季尚书?” “若是季尚书,御史台必不会接,亲眷之嫌,追究起来,阐释不清,所以,臣暗中调查一番。”他眸光深凝,“传递信息的通路,来自大理寺,但具体是谁,还未查明。” “你们寺中,有人不希望你插手案件?” “若是寻常案件,臣也会就此推测,问题来自寺中,多半因为有人对我嫉恨,或有人想争功,亦或再不济,也是季尚书护子心切,暗箱操作,防我这个人与他儿子存有仇怨之人,公报私仇,然而。” “然而,一番作为后,判定死罪的卷宗,竟依然呈到了朕的案头。怀庭,以你所见,这个卷宗里,可有问题?” “陛下,依臣之见,没有。” “没有?” “且不说臣目前掌握的情形来看,有目击者,又有了口供,严丝合缝,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环,这个卷宗,经得起刑部尹尚书推敲。” “是啊,朕翻看过了,并未看出异样。世家子弟,酒后失状,原本抗拒不认,最终证据确凿,无力辩驳,只能认罪,这般流程,古往今来,既不稀少,也不独特。”皇帝叹息一声,“如今,明知案子内有玄机,季尚书又没日没夜跪在门外,朕的朱笔,如何圈落!” “陛下,您的朱笔,当毫不犹豫的圈落。” 皇帝一怔。 第十一章 身后有尾 “陛下,您的朱笔,当毫不犹豫的圈落。” 皇帝一怔。 沈砚徐徐而述:“臣得知判定死罪后,第一反应,也是要阻拦陛下批阅,然而,在思量后,臣忽然想通了关窍。 此案在众目之下发生,又被御史台昭于殿前,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几日破获,毫无阻碍,如此情景下,陛下若生犹豫,实在难堵悠悠之口,既然他们在逼您落笔,那您就该当真落笔。” “然后呢?” “然后,我们便赌,杀死季应奇,绝不是这个案件的终结。而且臣愿赌,还因另一桩原由,此案发生在淮水楼。” “你是说?” “死的那位淮水楼中的姑娘,便是臣与陛下所提之人。” 皇帝目光倏然犀利,如剑出鞘,“这个案子,竟还牵涉他们?” “只是猜测,目前还有诸多疑点,臣会逐一细查,定不漏网一人!” “好,怀庭!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但因牵扯深秘,朕无法为你公然下旨,仅能传你一道口谕,关要时刻,可便宜施行。” 沈砚深拜,“臣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求请您这道口谕,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皇帝轻轻笑了,眸中光影凝华,“既然怀庭愿赌,朕便悉数奉陪。” 君言如天,与此时天幕中的星光辉映。 沈砚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缓缓闭合的城门。 他那日的赌局,本就要在今日揭开。 谁知,竟凭空突来一场意外。 只因一人。 苏氏牙行,苏昭。 却在此时,一抹微亮自城外的树梢亮起。 沈砚心中一凛。 那是沈家暗卫之间用来传递信号特有的燃石,火折大小,自磨即燃,不同的明暗次数代表不同的寓意。 一般在高处使用,旁人并不会注意。 他也将此物交与了夏临。 此时,那晃了三下的意思为:速来! 他在心中推测了一下方位,如果没记错,那里,应是城郊的一间酒肆! 有尾巴! 苏昭心中一凛。 余光扫过沿路树林,只有一阵风拂过的窸窣。 她佯装无异地招呼脚夫们将棺木就地落下。 不远处有一家小酒肆,角旗在风中猎猎,灯火也随之摇曳。 搭在城外官道旁,赚的就是过路商旅的钱。 可饶是再见多识广,远远看着这一队棺木,老板也是被吓得面色惨白。 苏昭走进门,将一锭银递到柜前,“老话常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您今日揽了我们的客,来日定是财如流水,儿孙高中,吃官家饭。” “你这娘子倒是嘴甜,好端端的大晚上送这么一堆棺材是为何?” 苏昭叹了口气,把说与守城卫的那番说辞又掏出讲了一遍。 “所以啊,我们就在你这儿歇歇脚便上路,明日一早到临水县交货,原本是不用我跟去的,可那富商说了,非我亲自去主事不可,这不就也得跟着奔波,这世道,挣点银钱哪是那么容易。” 老板嘴上跟着感慨几句,手下却利落收下银锭,背身咬了一口,确认无异,才在脸上堆了笑。 “左右这个时辰了,也不怕惊到其他来客,做了这单我就收摊,劳烦娘子带诸位先坐,我去备吃食。秀儿,赶紧出来上茶!” 门帘掀开,从后堂走出个姑娘,衣衫拙朴,笑容大方。 端来高高一叠碗碟,挨个发到各桌,手脚麻利万分。 苏昭赞赏道:“姑娘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那姑娘看她一眼,也不应声,一股脑钻了回后堂。 “我家女儿从小就不会言语,羞得很,娘子别介意。”老板从厨间探头喊。 不多时,秀儿姑娘又拎着把水壶走出,一边捻茶,一边斟水,行云流水。 苏昭禁不住又打量起她,旋即走到老板身边。 老板正在烹油炒肉,铁锅翻炒,好不热闹,说话都得纯靠喊叫。 “老板,别白沾染一回棺材,我这还有个发财的买卖,你干不干?” 老板偏头,“你说什么?” 苏昭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出。 餐食是一桌四样炒菜,十张贴饼。 经过城门前的晃吓,脚夫们都又饿又累,闷头快吃。 这些脚夫是苏昭从远近闻名的胡门镖局寻来,与苏昭合作多次,也都是一同经历过稀奇古怪的境遇,各个行坐有序,不多言语。 很快吃完,脚夫们活动着手脚,纷纷起身。 一只只棺木平稳抬起,重归夜色中。 仍是十只棺木,一个女子的搭配。 又有风声穿梭在枝叶缝隙间,带起轻微震颤。 “走远了。”老板关合门板,回身说。 一袭粗布衣衫的女子再次从后堂钻出。 而她,井然不再是秀儿姑娘,而是苏昭。 苏昭将一小锭金子敲在老板面前,直映得他双目闪烁。 看着他欣喜啃咬一番,这次连身都忘了转。 苏昭不禁暗暗痛心,可又别无他法。 “娘子,我那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这活计就是跟着走一遭,当真没有别的风险是?” 苏昭心下冷笑,老板这番话怕是说给自己良心听,若如此简单,值得她破费至此? 可即便心有疑虑,依然安排了女儿与她更换衣衫,踏上行路。 无非不过对她报的价心动。 她面上仍笑吟吟,“你别看我这队人不起眼,其实都是胡门镖局的人,其中个儿最大的,是他们的一个把头,之前欠过我人情,这等阵势,莫说运几把棺木,就是运金银珠宝,也没有哪个贼人敢动歪心思。” 贼人是没有歪心思,官府的可就不好说。 这句苏昭自是没吐露。 “那几位哥儿,竟是胡门镖局的人!哎呀娘子您不早说,我应该再备点薄酒,给各位壮士解解乏的!” “我已经交代了要对你女儿多加看顾,你就放一百个心,事成以后,另付一半。” “是是是,全凭娘子差遣。”老板笑得眉眼眯起,想了想又问:“既然没有风险,娘子何必还要和我女儿换衫躲藏?” 苏昭斜睨他一眼,伸出手递到他面前。 “娘子这是?” “在我这儿,问询也是明码标价,想要答案,正巧值我给你的那一锭金。” 老板向后退了大步,整个身子都躬起,护住金子,“规律我懂,别人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打听。” 苏昭也不再和他赘言,从后门走了出去。 只是禁不住又向队伍走远的方向看去。 一队脚夫,都练过家子。 秀儿姑娘虽不能言语,但性情爽利,又一无所知,应当不会被过多为难。 苏昭不再流连,快步向相反方向行去,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破旧弃庙。 碎裂的窗棱间,探出一位头裹花巾的村妇,见她松了口气,一把拽下头巾,露出了长福的脸。 第十二章 庙中遇袭 “东家,你也太慢了,我都快吓死了,跳过只蛤蟆我得都跟着一跳!” 苏昭言简意赅:“甩尾巴。” “就知道那当官的不会善罢甘休!” “货如何?”苏昭用目光示意了他身边那个半人高的硕大背篓。 “睡得可实,我都怕他打出鼾来,惊动那些当兵的!” “这药倒是好用,下回再麻谁,也就知道剂量了。” “货”送来时是吃了迷药的,但以防他在一些关要时刻醒来,苏昭又给他喂了点儿,是隔壁医馆那老头拍着胸膛保障的“一搓闷倒驴”,药力倒是当真强劲。 “接下来怎么办,东家?” “等着。” 黑衣委托人给的钱袋里,有写着方位的暗笺。 苏昭席地坐下,拍拍旁边的空地,招呼长福也坐。 四下看去,墙体泥烂,稻草横错,仅有的一尊佛像,年久失修,衣衫褪色。 又扭头,看到长福一身花哨打扮,苏昭不觉笑了,“村妇这下也扮了,以后再让你女装,也没什么可推的了。” “东家,就我这身形,可饶了我。”长福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苦着脸说。 “没事,谁说姑娘家就只有纤细瘦弱的,你就扮这种孔武有力的姑娘,不是连守城卫和……”她咽下那个名字,“都骗得。” 长福貌粗但心细,小心翼翼问:“东家,我看姓沈的那个大官看你那眼神不太对劲,你以前和他有过儿?” 苏昭一怔,随口淡淡道:“我这模样,看起来得过三近四,他叫我一声大姐我都受得起,哪来的不对劲,再说,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哪轮得到我和人家有过儿。” “万一他就好这口呢?” 苏昭翻了白目。 他好哪儿口,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曾经、现在,都不好自己这口儿。 “要我说,东家你也是,俏生生的姑娘,挑个同龄的岁数不就得了,非要买这个徐娘半老的身份,每天还得粉饰,这身份究竟哪里好?” 哪里好吗……苏昭盯着佛像出了神。 佛虽衣破,但双目微阖,仍是慈悲之色,无声诉因果。 她在心中轻轻道。 大约,就是因为这一个“昭”字。 天理昭昭,终将有报。 “东家,好像有动静了!”长福低声道。 苏昭将手指抵在唇边,顺着墙根贴去,静静聆听。 夜寂本无声,此时却似从四方来风,树影重重,一波波翻涌在庙宇的地上。 忽然,苏昭眉心一跳,她面露惊惶,飞身扑来,借力将长福推出。 与此同时,一支箭镞破空袭来,空气被带起锐响,锵然钉在了长福刚刚坐的地方。 箭劲之大,钻到地上,尾羽仍震颤不休。 “东……” 长福的话来不及脱口,几支乱蝗般的箭已然接连飞射。 “跑!”苏昭竭力从喉咙喊出声,一边帮着长福背起筐篓,拖拽他向那尊泥佛身后奔去。 瑟缩在它身下,苏昭握紧袖中刀刃。 从乱箭织密的程度,射箭人技艺惊人。 自己粗浅的腿脚功夫,搭上长福虽力大但无半点招法的能耐。 多半活不过一个来回。 不留活口其实在她预想之中。 所以她给季应奇下了药,是她谈判的后手,解药独一份,她重金买断。 可哄骗对方若不想让他一直睡去,就得留她生机。 可如此盲目猎杀,就不怕连季应奇都殃及? 不对。 苏昭变了脸色。 如今这情景,不像要救季应奇,倒像要连他一并杀灭! 就在她思量间,箭竟骤停,庙外忽起一阵金戈交击之声。 她与长福惊惶对视,皆不敢妄动,亦不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恍然里,似是回到五年前的夜。 那时除了兵戎之声,还有自家宅中亲眷们的凄鸣。 火光冲天,似一把巨大的松明,将整个京城半边天都照亮。 想到这些,苏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用力咬住舌尖,血腥气弥散,疼痛逼得她神智回笼。 此时断不是放任软弱的时候! 她对长福比了噤声的手势,向里挪了挪,藏得更深。 不知多久,纷乱渐息。 只余缕缕月光,漏过窗上刺穿的空洞,投出一圈圈银芒。 就在二人想要小心探身查看时,门板竟被豁然破开。 苏昭与长福皆是一震,长福下意识挡在她一侧,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她心头一暖,与他背靠背,端起了迎击的姿态。 来人似只有一位,步伐平稳,但每一步,都踏中苏昭极速的心跳。 脚步停在泥塑前。 她握紧袖间短剑,崩成一张蓄力而发的弓。 却在这时,一道沉声传来:“出来,苏掌柜。” 苏昭瞪圆双目,小心探头。 明晃月色下,长身驻立的人,手持长剑,剑尖朝下,一滴一滴珠落鲜血。 面色似因映照,分外苍白,衬得一双眼眸如玄铁般乌沉,浮不起一丝淬火。 就这么,和他脚下无尽延展的长影,一并将苏昭笼罩。 苏昭的声音窒在喉间。 沈砚。 五年前的那夜,她蜷在墙角,听着院中可怖的声响,曾一遍遍祈告,求他能从天而降。 五年后的今夜,他终是来了,却已与她如隔天堑。 “大人!”门外忽然冲进一人,苏昭识得,是随身与他相伴的侍卫,“属下救援来迟!” 沈砚神色一松,竟半跪在地,用剑撑住,才勉力稳形。 苏昭目光下移,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前竟晕了大片湿黏鲜血,只因衣料色深,才没突显。 禁不住和那侍卫一并惊呼。 “无妨。”沈砚抬手,在侍卫搀扶下,换成坐姿,声音有些虚浮:“袭击者被我杀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后手,断不可妄动。夏临,你为何也来了此处?” 夏临面色白了几分,“属下在酒肆等到大人,再追过去时,已经晚了,二十个脚夫和一个姑娘,均被一箭穿喉毙命,下手应极快,甚至看不出什么挣扎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苏昭惊谔,他的字句她都听得懂,可,又听不懂。 夏临未答。 沈砚道:“告诉她。” “是,大人。”夏临看了一眼苏昭,“苏掌柜,我受大人之命,原本跟着你那伪装了的伙计。 他一直不紧不慢紧随你们大队走,本以为会与你会合,正好一网打尽。 谁知到了那家酒肆,他却悄然离去走了旁路,你又和那店家蝇营狗苟。 我见形势不对,请来了大人,分头跟踪,等到追上了你那队脚夫,他们已经都被杀害了,还包括和你换了衣裳的姑娘。” 第十三章 化尸为水 夏临继续道:“我意识不好,担心大人这边危险,连忙赶来。” 苏昭声音颤抖:“你胡说!” “苏掌柜,你看看这一地的乱箭,如果你走出去,还能看见那具被我杀死的尸体,你惹的,可是亡命之徒,对方显然不打算遗留任何能引起麻烦的可能。”沈砚按住伤口,缓了口气:“如今情形,苏掌柜还不打算坦白真相?” 他目光锐利,指向筐篓,“夏临!” 夏临快步走去。 早已吓呆的长福,似被慑住,下意识想挡,又不敢,只能求助望向苏昭。 沈砚也顺势望回苏昭。 苏昭的目光没与沈砚交汇,微微偏错,定在他捂在胸前的手。 指骨修长,被血迹无声漫染。 “大人,这里正是季应奇没错!”夏临高声道,一边探手,“还有气儿,估计是被下了迷药。” 苏昭深吸一口气,自知挣扎无意,讷讷开口:“昨夜,我二人已睡下,却忽然来了个客人。” 苏昭悉数道来,但隐瞒了对方是皇城司中人的猜想。 无论委托人和追杀者来自何方,他们的根本目标,皆是围绕那烫手山芋。 如今势必要将这山芋转给沈砚,那些人的注意也必然被大理寺引去。 她只有越置身事外,才越有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苏掌柜是说,这神秘人到了你们牙行中,只用重金,就买通你,运送一个本该斩首了的死刑犯,你们这苏氏牙行,向来行的都是此等生意?”沈砚语气平缓,大约受伤口牵连,较之先前,少了许多迫意。 可苏昭随着讲述,已然又沉溺在了那些人已死的消息中。 胡门镖局的那个把头,年幼时家中困苦,爹上山打猎出了意外走了,那时他与妹妹不过七八岁,娘无奈卖了妹妹求口钱银。 多年来他一直记挂不忘,连加入镖局都是为了能走南闯北的寻人,路遇牙行总要拿出凭记忆绘的画像,苏氏牙行开张时,他便来登门。 谁知,苏昭竟凭着过目识人不忘的本事,在给一家大户送些仆从时,从路过的婢女中,一眼认出了把头的妹妹。 兄妹二人见面,痛哭不已,妹妹说自己跟着宅里的小姐,吃穿无忧,小姐秉性也好,让哥哥不用费心赎出。 自此把头将苏昭视作恩人,凡求必应,且不问来路。 还有那最是无辜的姑娘,虽不会说话,但伶俐活泼,二人在换衣衫时,她还好心地帮苏昭系裙带。 惊惶渐退,愧意翻起,苏昭眼眶熏热,久久未语。 长福瞥了她这模样,急忙将话头接过,但仍有怯意,磕磕绊绊:“我、我们不……” “不认识他是谁吗?”沈砚抢白,仍盯着苏昭,“若不认识,为什么在我进店搜找的时候,知道要藏,又为什么设了如此复杂的出城伎俩。” “他还用我性命相胁。”苏昭回神应答。 那人用的虽是她苏昭身份相胁。 她并不太忧心于对方能真挖出她最真实的身份,即便是皇城司。 毕竟她早是个“已死”之人。 可如今,苏氏牙行依借这身份而设,经营稳健。 如果动了她身份的根基,损了牙行几年来的积累,倒和威胁她性命无异。 况且对方还有皇城司的身份压制。 因此她这番话也不算说谎。 这回沈砚倒似认可了她的圆说,转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他全身都罩在黑袍里,没看清模样。” “黑袍?”沈砚眉间一蹙,“刚才和我交手之人,也是黑袍加身,劳烦苏掌柜,不妥。”他转头,“夏临,你去外面把我砍杀的那具尸体搬进来。” “什么?!”苏昭惊呼。 沈砚道:“苏掌柜,运尸体、运杀人犯,你都轻车熟路,辨个尸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其实刚刚他就提了自己杀人,只是那会儿因受惊吓,苏昭未及深思,现下却是忍不住想将他细细打量。 她以往认识的沈砚,行止有度,待人温礼。 除了在待她时,分外疏离守礼外。 堪称一句端方君子。 如今再见,仍还是那副样子,但总觉得是他覆的一层皮,剥开内核是何等模样,难以揣摩。 更有甚者,杀了人竟还行色如常。 运送尸体是一回事,亲见他杀了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她只能避重就轻:“我只是忌惮佛门之地不宜太过血腥。” 这空档,夏临却冲了回来,空着两只手。 走近了,才看见,他的面色甚至比受了伤的沈砚还惨白几分。 “大人。”他尾音轻颤,“那尸体、他……” “如何?” “他化成了一滩血水……” “尸体怎么会化成水?”苏昭惊道。 长福也是一哆嗦,蜷起身躯。 沈砚眸色顷刻凝成了沉郁的黑,像暴风雨来前的涡云。 “我去看看!” “大人,现在情景太过诡异,大人还有伤,属下实在担心难护大人安危!大人便在此处休整,天亮再做探查也来得及!” 沈砚一顿。 他的功夫是从小家中请高人调教,身手不敢说拔筹,也算上乘,可与那人过招也只能算是侥幸险胜。 若不是取巧闪避,此时倒下的就该是他自己。 只能赞同了夏临的提议,“我来时怕人多眼杂,只身前来,留其余人原地待命,但若明早,你我还未归,想必他们也能来接应。” 苏昭一时没忍住,“大人在城门堵我们的时候没怕人多眼杂,带了那么一大帮人,怎么这时反倒束手束脚的不多点人手!” 沈砚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城门时,我断定,绝不会从苏掌柜那堆棺材中,搜出我要找的人,带那些人不过为了奉陪苏掌柜的表演,我说过的,赌你在如愿后,松懈的一瞬间。” 而这一瞬间,并非那第一遭出城。 而是,那第二遭,遭遇盘查破棺后。 苏昭自然马上悟出了关窍。 季应奇作为本应被斩首的死刑犯,却仍存活。 能换出一个死刑犯,又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 若众目之下,公之于众,得引起多大哗然。 无论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沈砚作为探查之人,都必定需要暗中行事,谨小慎微。 所以,之前带队到牙行,抑或守在城门,那时的他,都不曾想真的将季应奇抓捕。 他就如同设了捕笼的猎人,不断施压让她往笼中钻,再一击扣中。 苏昭呼吸紧促,自己当真可曾了解过他? 第十四章 月夜清辉 “大人,属下还是去门外把守,以防不测,若真有来袭,大人在这庙中,也好出其不意,否则我们几个汇聚一处,等于困兽之斗。”夏临一招手,“那边的傻大个儿,你同我一起!” 长福倒指自己,“我?” “就是你,多个人多双眼睛。再说,你现在是钦犯,若能将功赎罪,兴许还能少关几天!”夏临不管不顾拖起了长福。 苏昭知道长福只是力气大,那三脚猫功夫还不及自己,想要跟沈砚说情,却见他身形一晃,用手撑住地面才没倒下。 “你怎么……” 沈砚另一只捂着伤口的手移到唇边,竖起一指示意她不要出声。 “别让夏临分心,若真有来袭,他会护你那伙计的。眼下,怕还是要劳烦苏掌柜,替我包扎止血。” “我……”苏昭语塞,也明白,自己如今模样,若推什么男女之别,委实说不过去。 再说冒进些,甚至是自己贪了便宜。 可沈砚之于她的过往,救他又实属不愿。 只能宽慰自己,他伤血不止,若真又来敌,谁来救自己。 救他,就当是救自己! 心下一横,“来!” 沈砚解开衣衫,胸前伤口血色层层凝结,虽不大,但深切,亦有鲜血涌出,望进去,甚至仿佛见了骨。 苏昭呼吸一滞,他竟能撑这么久,就为了不扰手下军心?还是不是人? 连忙掀起裙摆,撕下布条。 沈砚转头,一副非礼勿视的尊重姿态。 苏昭瞥他一眼。 这伤口伤筋动骨的,再不止血命都要没了,面对自己一个姐辈之人,还搞君子一套。 再说,马上自己可是连手都要上了。 “可能有点疼,多有得罪,大人忍着点。”她俯身,隔着布条,覆在伤口上,猝不及防用力,却是极为娴熟地压在血脉上,抑制血流涌出。 面对这个曾揣着判书,一字字道:“悉数家产抄没,亲眷清点后收监,择日问斩。”的人。 她对他是恨吗? 她其实深知,每一个字都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大理寺丞能判定。 更何况,最终亲族灭门,并不因这宣判,而是惨遭屠杀。 可她对他不是恨吗? 每一个日日夜夜,彻骨切肤之痛。 下手的时候,岂能没有私心? 她不着痕迹地按压着他的伤口,心里轻轻道,疼吗,沈砚? 面上却是些许关切:“大人如果痛了,可咬些碎布。” 沈砚闭阖着双目,声音却无波:“苏掌柜,需知疼痛也是比较而来。” “大人是何意?” 沈砚轻叹一声,“幼童被刺了手指,都会举着哭嚎半天,可待其年岁攀长,便知那只不过是很清浅的疼痛罢了。这伤之于我,就如那根手指。” 你也曾知痛过? 又是为何。 可转念间,苏昭又觉索然无味,不再有作弄之心。 新换的布条上,新血渐少,知是差不多了。 “民女为大人包扎。”她又扯下几段布条,取中按在他伤处,再环绕到后背。 “苏掌柜倒是娴熟。” “干我们这行,少不了磕磕碰碰,也是要学些保命的伎俩。”苏昭又环了一圈,绕到正面,双手灵巧系结。 沈砚不觉低头,女子半蜷在他身前,光线极暗,仅靠疏漏月色映照,于是她只能俯低凑近。 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小半弧清削的颌线。 沈砚断案多年,识人善辨,描骨画像,皆有造诣。 从初见这人,便知她的妆容做假,故意添岁。 需知世间女子,多为修容而妆,此等情景,她的身世必定有异。 可牙行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也不是稀罕事,他并不想分神探究。 他更关注的是,她究竟在这桩案子里,扮演了何等角色。 可如今看她翻飞指尖,被月光染上浅浅一层银芒,竟一时有了幻影。 仿佛在梦中,也是这样一捧月夜清辉,倾泻在那个始终只肯背对的身影上。 梦里,他伸手,几近哀求,“为什么不肯转身,是不是,还在恨我?” 现实外,他也禁不住伸手,对方抬头,却是全然陌生而疑惑的面庞。 他心中似被重重钉入铁杵,将神智唤回。 沈砚缓缓收回手,“多谢苏掌柜。” 苏昭只道他是因失血过多身形不稳,系完扣结往后退开。 “大人如果不适,就靠在佛像上。” “我这等血腥之人,还是不要辱没佛祖。” 他竟在这等着自己! 苏昭一时语塞。 二人沉默半晌。 苏昭忍不住又大着胆子开口:“大人,民女自知逃不过牢狱走一遭,但有些疑虑,若今日不问,估计再没机会,这季应奇,如何会活着,大人是如何发现,又是如何查到了我苏氏牙行的?” 沈砚看了她一眼,大约是因刚刚也算共面生死,她亦只是无意被卷入其中。 多日紧绷的神经,也因失血而渐松,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倦意。 思绪竟被她带回了几日前。 圣上的朱笔亲批,不日传得天下尽知。 街头巷尾只道是他沈砚带队去查,后又不知怎么,将他那日追进宫的行径也传出。 却不知,在这其间,审断早已换人。 他去面圣,亦不是为了求季应奇速死。 可坊间哪管这些。 他们只见到权贵竟真能为一介贱民抵命。 若仅是给出官道清正的理由,自是不能引起百姓兴致与信服。 于是有好事者,窥见一二,加以演绎。 变为是沈砚一怒为红颜,判杀贵家子。 以上种种,沈砚皆一笑了之,自从宫中出来,他便未再有所动作,后来更是索性重回到架阁库中,抄理积案。 老寺卿在将季应奇彻底移交刑部后,也鲜少露面,有事都靠齐敏传递。 寺中众人也只敢暗地嘈切,猜不透这两位是怎么个光景,遇事也愈发谨慎。 沈砚倒是乐得清净。 唯有一人,行事诡秘。 宋少予。 本来身为案子主理,又亲定了死罪,在坊间大盛之际,却让沈砚摘了桃,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到大理寺门前跪拜,高呼“沈青天”。 向来好邀功领名之人,换作以往,早该跳脚来与他争个一二。 如今却始终一声不吭,如一滩死水。 第十五章 冲撞邪祟 终有一日,二人在寺中庭院相逢,不同往日离远望他,就得迈起四方步的挑衅之姿,当下宋少予竟一袖遮面,佯装未见想溜边。 “宋寺正!”沈砚故意扬声,一步上前,堵了他去路。 然而在拉近距离后,却不禁一怔。 几日不见,宋少予面色苍白,眼下蒙了层熏青。 “宋寺正怎么这般憔悴?可是前几日审案太过疲累?” 宋少予含糊应着,眼珠乱转,目光四下游移。 忽然凑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沈砚的衣襟。 “沈砚,你可知道,你那相好——” 却在这时,有侍卫从拱门走入,被他二人姿态吓住,慌忙行礼,低头小步跑开。 宋少予也似被惊,猛一哆嗦,松开了手。 “宋寺正?” “你那相好,她、她变了鬼。”宋少予扯出一个古怪万分的表情,像是笑,也像是哭。 天端乌云密布,暗影也淤积在他脸上。 “那日我好端端躺在官廨休憩,忽然一睁眼,你那相好正俯瞰着我,头发垂了我满脸,她的脖子将断未断的,摇摇欲坠,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 沈砚眉心紧蹙,“你……” “就是这儿。”宋少予竟抬手,比量在自己的脖颈处,“她对我说,她冤屈,叫我务必处死那犯罪之人,不然绝不会放过我。” 他忽然眼神一厉,“沈砚!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案子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那女鬼又怎么会缠在我的身上!” 他的喊叫凄厉而尖锐,一时引来不少侍卫,却都踟蹰原地不敢上前。 却在这时,他仿佛将自己喉中空气挤尽,眼白上翻,一头扎在了地上。 变故突生,连沈砚都惊在原地,又即刻回神,“快去请郎中!” 然而周遭人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只余一阵风啸,吹得人衣衫猎猎。 沈砚一步上前,亲自将他扶住,其他人才三三俩俩动作。 不多时,附近医馆的郎中背着挎包匆匆而来,诊断一番,只道宋少予是劳累过度,发了臆症,开些安神定气的药。 他一直未醒,躺在床上,口中胡乱叨念,双手抚在脖颈。 沈砚差人去宋家通传,不多时,宋宅的管事带人赶到,将自家少爷接回。 听闻宋少予之父,刑部侍郎宋景山连夜求了相熟的太医问诊,也断不出缘由,次日便给寺中递了告假帖。 又一日,有人看见,天见寺高僧被请进了宋府,说是宅中有人冲撞了什么,要诵经驱邪。 一时本就嘈切不断的大理寺,更是惶惶不宁。 连夏临都问:“大人,可是等季应奇问了斩便能安歇?” 沈砚站在窗边。 这已是不知第几日的阴霾。 山雨欲来,黑云布天。 他静静道:“未必。” 随即又轻叹:“我倒希望亡故之人能化作鬼魂。” 夏临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 季应奇问斩那天,沈砚没有到闹市街头观摩,而是换了一身杂役的粗衣,顺幽僻小径,到了刑部的后门。 那里正站着一道颀长身影,清目远眉,气质疏朗,若不是一身官袍,倒像个文人书生。 然而微垂的眼眸间,却含着一线流光,像一柄刚刚起鞘的剑,猜不透是钝是利。 待沈砚走近,那人面露不耐,“沈大人怎么不再慢一点,那样就能和我们刑部前去监斩的队伍撞个迎面,正好磊落说你因为担心我刑部有私,特来探查那具刚斩的鲜尸真伪,也省得下官连杀头的热闹都看不成,还得在这恭候大人。” 沈砚对他的讥诮似若未闻,“沈某感念季大人照拂。” 那人赫然便是季应奇的弟弟,刑部郎中,季有然。 季有然冷哼一声,侧了身位,让沈砚刚好能通过的空隙。 状似不经意地四下盘视一圈,随手关门。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沈砚缩肩端脖,一副怯懦姿态。 虽也偶遇旁人,但见了季有然,都是竭力扭头转脸,有避无可避者只能点头应礼,又匆匆而去。 季有然刚来刑部时,只任了个九品的司狱。 可见虽是户部尚书之子,但毕竟庶出,又有他常遭兄长责难的流言,狱中同僚笃定他无人托衬,加之他模样清疏无害,便毫无顾忌地苛待。 可相与久了,才逐步发现,他掩藏在这层皮相下的獠牙与毒刺。 锱铢必较的坚执,鱼死网破的狠烈。 几年下来,步步为营,官至五品的郎中。 他还是不曾有所托衬,却已是部中难得共识不能招惹之人。 今日正逢他兄长斩首,虽常听闻二人不睦,但焉知生死面前,能有何种触动。 因此还是躲远为妙。 倒正好让沈砚免了被问询的可能。 待到刑部停尸房门前,季有然刚探头,里面本闲适休憩的仵作登时弹起,“大人可是要用此间,小的这就出去,不扰大人!” “季大人威名震慑,沈某敬佩。”沈砚像模像样礼拜。 “躲我总比安慰强。”季有然翻了个白目,“宋侍郎今早假惺惺让我节哀,我差点吐出来。 节哀?节什么哀?季应奇这种渣滓能活到今日,都是苍天没眼。 若不是受沈大人所累,如今我就应在法场,跟着百姓一起丢鸡蛋菜帮才是,等他头掉下来,再踩两脚,给他眼珠踩爆,省得地狱判官老爷再劳神惩治。” 他说得眉目平静,沈砚也听得习以为常。 他与季有然相识近十载,听他咒了季应奇近十载。 而他与季应奇的仇恨深结,起先也是源于季有然。 “季尚书那边如何?” “听说从宫里回来那日便病倒了。” “听说?” “最近部中诸事繁忙,难不成就因为家中死了个人渣便回去?” 他口中的人渣可是季府唯一的嫡出子,他的兄长。 而季尚书抱病看起来也实属人之常情,不算违和。 “可最后见了那人渣?” “自然,此等好景我岂能错过,断头饭都是我端的,旁人真当我诚心话别,特意留了独处的机会,我让那人渣学狗叫我再给他鸡腿,他竟然不学,真没意思。不过起码,我能确认,截到那时还是他,绝无差池。” “断头饭后,便要赴刑。”沈砚道:“若此前一切都是谬判,季应奇就当真被这么带着诸多疑虑的问了斩呢?” “你的意思是万一冤了他?”季有然嗤笑一声,“沈大人,那个人渣八岁就敢杀我,十几岁已是罪孽深重,恶贯满盈,若不是老人渣竭力回护周旋,早该斩了千次百次了!” 第十六章 无头之尸 沈砚看着他微阖眼眸下狠锐的光,与二人初识别无二致的模样。 那年他与季应奇同拜在大儒石先生门下,季应奇自小飞扬跋扈,身边不伐攀迎拥附之人。 沈砚父亲那时是他父亲的手下,他言辞几度轻蔑,皆被沈砚四两拔了千金,自讨没趣地换人招惹。 季有然是在又一年入了学,他来时瘦小枯干,很难想像他竟也是季府公子。 那时他已被寻回了几年,据说是拼力央求才换得读书的机会。 有不知季府辛秘的同窗凑到季应奇身畔,“那竟是你弟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季应奇闻言抬眼,恰逢季有然从旁垂首走过。 季应奇倏然抬脚将他揣倒在地。 他额角撞在了桌沿,血柱顷刻倾泻。 变故突生,周遭同窗都不敢做声。 季应奇站起身,又抬脚踩在了季有然肩胛间,将本想爬起的他踩俯回地。 “一个妓子生的贱种,也配跟本少爷称兄道弟!”他俯瞰,“那妓子不就是靠着浪叫魅惑了我爹,你是她的种,可也得了真传,不如现在就演一番,演得少爷我满意,就留你进门读书,若不满意,马上滚蛋!” 那时的沈砚,本坐在事端外,忽然就合了手里的书卷。 他走上前,一副善意模样,“先生快来了,再不归位,怕是又要被留堂。”一边将手搭在季有然手臂,作势要将他拽起。 “你什么意思,沈砚,是要为这贱种求情?”季应奇转头,目光嘲弄,“你爹近日好事悬停,就仰仗我爹的一词半语,我要是你便少参闲事,当个死读书的木头。” 沈砚轻轻拿开了手。 季应奇于是咧开不屑笑意,“你们沈家,尽是软骨头,你告诉你爹,有空就多跪跪我爹,比——你干什么?!” 沈砚收了一半的手猛地捏在他膝骨上,季应奇一个踉跄摔跪一旁。 沈砚仍带着笑,“应奇兄是想做以示范?” 后来还是先生来才止了喧闹,沈砚将季有然扶起时,便是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一瞬闪过的戾气。 而沈砚与季应奇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念及此处,沈砚轻轻笑了一下,“我是怕这桩案件不清不楚,到了地府他少受一项罪责。” 季有然道:“不过你们大理寺递来的卷宗我也查了,甚至亲自盯着仵作,与你们的勘验记录并无二致,那女子当真是被正面掐亡。”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季有然示意沈砚藏入了一旁柜架后,几乎同时,抬着断头尸身的几人踏入。 见了季有然,皆是一怔。 季有然并未有退避之意,静静看向那具尸身,“家父有命,让我再送兄长一程,几位可行个方便?” 搬出季尚书,等同于明示季夫人身后的皇室之脉。 几人不敢怠慢,纷纷行礼退下。 沈砚闪出,拿了一旁仵作留下的油纸覆在手上,亲自开始勘验。 季应奇的头被悬闹市示众,季有然围着他的无头尸身走了一遭,啧啧道:“他没有头之后倒是可爱多了。” 沈砚未答,手下动作飞速,身型体态,倒当真是一位二十有余的男子,也与季应奇极为相符,仿佛并无差池。 而他的头,等到悬示结束,再运回,必定已腐蚀残破,不足为据。 难道这恶霸一方的纨绔当真就此命丧? 就在他思虑间,忽然无意触到那尸体覆染污泥的手,连忙举起查看。 季有然凑近,“有何发现?” “你们季府的大少爷,可是凡事事必躬亲?” “谁?你说那人渣?他就差吃饭没找人喂——啊!” 季有然目光一闪,顷刻望向沈砚举着的手。 只见掌心在淤泥之下,布满了陈年厚茧,显然不应来自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 离开刑部,沈砚赶入宫中 事态虽在他与皇帝预设,但当真发生,仍是龙颜震怒。 究竟何人猖狂至此,敢将御笔钦批的死刑犯人换出。 又是如何做到,能在赴刑场时实施。 如此缜密行事,环环设计,绝非一人可为。 不过本身赌这一局,便是希望借此之机,牵出幕后高位之人。 然而,真实的季应奇被藏匿何处,处心积虑将他换出,目的为何,一切依然扑朔。 沈砚当下请旨,各个城门守卫,加大查验过往人货力度,尤其是涉及官署,对外则宣称搜寻一名逃犯。 他没有指望真能从中翻出季应奇,只是以此震慑幕后之人,令其不敢妄动,好将季应奇困在京中,便于隐秘寻找。 然而,一夜过后,却在桌案发现一张字条。 上书四字:苏氏牙行。 沈砚将前尘挑捡了一些说与苏昭,又冷笑道:“没想到,我设计了严查官署运输的法子也没堵死他们,还能想出找你这地下货运的行当。” 随后,拿出了那张纸页。 因揣在胸前,被侵染血迹,但四字清晰可见。 不算多得体的笔体,甚至有些潦草。 苏昭满面惊谔,昨夜那黑袍之人才送了季应奇到行中。 沈砚竟收到了这么一张提示。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虚空中操盘。 执棋而笑,落子无情,任凭满盘纷乱。 “这是出自何人之手?”苏昭问。 “发生了今日诸多事宜后,我也想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难不成……当真是那抚瑶姑娘的冤魂,冥冥中指引,莫让这做坏事的歹人逃脱?” 丝丝寒意入骨,她想将脚缩进裙摆中,才意识刚刚大半撕做了布条,一时有些尴尬。 沈砚扫她一眼,淡淡道:“我以为苏掌柜这种行当的人多是无惧鬼神的。” “无惧,但是有敬!”苏昭驳道:“况且就像沈大人对抚瑶痴心一片,难道不希望她若泉下有知,有所感念?” 她一番话说得毫无波澜,但眼眸微垂,睫羽轻扇。 “不过是些坊间的无稽之谈。”沈砚不知为何,竟对面前之人做了辩解,“我与抚瑶之间的蜚语,皆是为了她在那凶险之地,能过得平顺些,若说她与我有什么越界情愫,倒是辱没了她。” 却在此时,庙外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眸光凛然,手下一拨,佩剑“飒”地出鞘。 他站起身,向后一比,“到我身后去!”剑尖直指门前。 第十七章 谁是狗官 夏临冲了进来,“大人!是咱们的人找来了!” 随他一并涌来的,还有天边一线微光,不知不觉竟天已明。 沈砚才一松懈,身形便有些晃,苏昭下意识伸手,却被夏临抢了一步。 她怔了怔,将手不着痕迹轻轻放下。 “我没事。”沈砚对夏临道:“告诉他们,去把那些脚夫等人的尸体全数带走,还有这庙里的箭。”又指了筐篓,“你亲自背上那个,任何人都不许触碰接近,如果里面有动静,直接再敲晕。” “是,大人!” 听到脚夫尸体等词句,苏昭面色又白了几分。 沈砚正好回身时望见,他缓了语气,“苏掌柜,那些人虽因你雇佣才遭遇祸事,但买卖自愿,你并非胁迫,归根到底都是杀人者凶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 如今免不了苏掌柜和你那伙计牢狱里走一遭,这期间,烦请苏掌柜再回忆一些细节助我等早日破案,为他们报仇。” 沈砚又上前一步,低语道:“另,除我与夏临,暂且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季应奇仍存活之事。” 苏昭点头,跟着沈砚踏出庙门。 长福已被侍卫押持。 而在门前,一张被腐蚀得破损不堪的黑袍,软皱地浸泡在一汪血水间。 沈砚倏然停步。 这是他哪怕对夏临都不曾提起的关窍。 传闻在皇城司中,有一队死士,专用来经办最为隐秘的任务。 他们自幼被关困培养,身上下有一种奇毒。 寻常皇城司卫只是牙中藏毒,若突遇不测,咬破自尽。 而这种死士身上的毒,却是只要他们亡故,无论何种缘由,都会侵蚀化尸,毁掉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不仅如此。 在他带队去苏氏牙行时,明明已察觉后院的库房墙壁有异,偏生有人通传,皇城司指挥使有请,说已抓捕他要找的逃犯。 其实再紧急,他都可以推开那扇暗墙。 然后,他没有。 这个时机打断的太过微妙,而逃犯一事,本是他随口给出的谎言,压根不存在。 于是他改了主意,决定顺势而为,看看他们究竟要如何。 谁成想,到了皇城司,守卫却说,指挥使陆大人一早便进宫面圣,根本不在司中,亦没有接到他约见了谁的传令。 可向他通报的侍卫一口咬定,传信之人是忽然到了牙行门口,身着了一身皇城司的差服。 再追问侍卫那人样貌如何,侍卫却些许茫然道: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是那身衣服,在人群中也认不出来。” “奴家也不认识,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头。” 淮水楼妈妈的话又浮在心头,那是抚瑶在被季应奇强迫婉拒时,忽然站出来的那个人,说了一席话,她便骤然顺从。 而那人在日后搜找问询中,再未出现,仿佛消失了一般。 样貌普通,混入人群,也是对暗卫死士一类的基本要求。 抚瑶之所以留在淮水楼中,其实也是为了辅佐沈砚探查一桩与皇城司有关的密务。 这件事,唯有他与皇帝知悉。 皇城司,本该只忠于皇帝一人。 倘若一切,当真证实皆与皇城司有所牵扯。 那如今的君权,是否真如表面一般稳握。 以上毕竟皆为猜想,在查实前,他是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拖盘。 况且死士一事,牵扯到了皇城司核心秘密。 各部之间,应配合通达,但互相有防。 方是对皇帝最有力的局势。 如果一个君权之门,最深的隐秘,却被另一个部门之人窥见,帝王定然也会难安。 同时,还有最为关要的一环。 他之所以会费尽心机,诸多打探,去获悉死士的存在。 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一汪残衣血水,是在五年前。 被屠尽满门的林宅中。 沈砚眼眸眯起犀锐,映入苏昭身影,一个小小牙行的掌柜,是否当真如她所述的一无所知。 回到大理寺。 沈砚亲自押送苏昭主仆二人。 走到牢房门前,验搜衣身,连带苏昭的袖里短刃也收走后,将他二人请入。 大理寺的牢房不大,皆是为了审问而设,定罪后,各有归处,一共也没有几间。 甚至女子的牢房只有一间。 苏昭在准备乖顺踏入时,却被沈砚拦住。 他看了看她撕破的裙裾,召来田旺。 “找人备一套干净衣物,给这姑娘换了再送进牢房。” 田旺一惊。 单不说沈砚何时对一个犯人如此好心,就说这女子年岁,着实跟“姑娘”不挨。 他依然从善如流地应下,赶紧找了狱中杂役。 杂吏是个瘦弱少年,双手端举一套叠得方正的粗布服饰,众目下微微颤抖道:“牢狱中没有女子服饰,只有小人的免为合身,小人那刚好一件才濯洗过,不知……” “你这狗东西!”田旺眉毛一立,“大人要的,你敢用你的脏物糊弄?” 沈砚皱眉,刚要开口,被苏昭抢白:“民女谢大人恩典!”一边接过衣物。 小杂吏悄然长吁一口,连忙恭敬引着苏昭去一旁的杂间换衣。 这空当,沈砚环视一周女牢,忽然看见,墙角草垛间,竟有一个蜷缩的身影若隐若现,头顶毡帽分外熟悉。 是那淮水楼的小杂役! 当下冷了神色,“田推丞,犯人都斩首示众了,证人却还押着,怎么,在咱们寺中,冲撞了官员是比杀人还重的罪责?” 田旺忙躬身一礼,“大人冤枉,大人教诲莫要为难,属下那天抓回来后也就是关了一晚便放了。可谁知,这丫头昨儿一早在门口吵闹,说既然犯人斩了首,就该把被杀的那位尸首还回,门吏好心告知尸首已送刑部,她也不依,非要硬闯,这才又关了进来。” 墙角的身影被这嘈杂惊醒,一轱辘爬起,头顶的毡帽掉在地上,长发散落,这回倒是看清,当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沈砚走去,她警惕瞪圆了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向后撤了一步,贴紧墙壁。 沈砚平缓了神色,“姑娘,门吏没有骗你,抚瑶姑娘的尸首确实已在刑部。 听淮水楼管事妈妈说,你与抚瑶姑娘往日交好,这份情谊值得敬重。 你先回去,我会与刑部说,待到案件善后结束,定让你来接她回去。” 那姑娘梗起脖颈,“你这话当真?” “当真。”沈砚坚定道。 姑娘用脚蹭着稻草,嗫嚅道:“那我信你一次!如果当真,我便收回上次那句''狗官''!” 说罢,调头便跑,却在跑到门边时,冲田旺道:“但你依然是狗官!”一吐舌头,消失在了廊道转角。 第十八章 不得审讯 “你!”田旺咬牙,碍于沈砚,才强勒自己没去追堵。 苏昭在这时换好了衣衫,被送了进来,长福则被关在她比邻的一间里。 沈砚将狱审的一众召到面前,逐一审视着,“此番我受上命,探查一桩密案,苏氏牙行二人,除我以外,任何人不得审讯。 同时,还有一位疑犯,因心存死志,又过于残暴,为防他过击行径,将用木具套住头面,束住手脚,等处置完毕我会亲自送来,往后,尔等皆不可靠近。” 田旺一怔,继而低头道:“属下领命。” 沈砚说完,又回身望向栏墙中。 苏昭已坐到了刚刚那姑娘蜷缩的位置,姑娘跑时仓促,毡帽也没来得及捡拾,她倒马上活用,扣在了脸上,呼吸平顺,似是已然入眠。 倒是从未见过,来了监狱里能即刻睡着的。 如此熟稔,不似初次。 踏出牢房,夏临正候在门外。 见他出来,凑近道:“大人的伤还是尽快诊治。” 沈砚应声,又问:“那人如何?” 夏临道:“已悉数按您吩咐安排好了,只是他一直昏睡不醒。” “迷药再烈,也撑不过三两天,现在问他也断不会据实开口,正好让他消停几日,有然也会探查刑部那边究竟是如何耍的这偷梁换柱的把戏,到时再一并收口,他认与不认都无关紧要了。” 况且,以季应奇为点,撬动的真相下,究竟有多少手搭连,才能遮住天,又将引起朝野多大的震颤。 这都是难以估量的。 “仵作那边给了初断,脚夫等人被一箭索命,和从庙里捡回的箭同属一种,应是一人所为。但箭的材质极为特殊,也没有标识,暂时查不出来历。 至于那堆化水的腐衣,仵作称从没见过这种情形,还需详细勘验。 另外……属下总觉得牙行那两位不太对劲。” “说说看。” “他们偷运那人的行径姑且不提,单说在破庙时,虽看着也害怕,但又不似一般人的反应,属下也说不上来具体……” 沈砚道:“我也认为,起码,他们对那个委托人,并不似说的一般一无所知,之后还要严加审问。” “对了,先前大人安排,去查案发那夜是否有人曾在御史张大人家出没的事儿,有了眉目。”夏临道:“属下托人找张府门房打听,那门房的嘴铁板一块。 后来又找那趟街的地头蛇,辗转才问到了一个当夜恰躲在张大人家门附近的小乞儿。 他说夜半将明的时候,恰有一人上门,路过他藏身之处,不慎踩了他的手,因此分外有印象,他形容那人形貌,属下听着,极有可能——” 他凑在沈砚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沈砚深望他一眼。 “大人,有没有必要将咱们抓回来的那位另寻一处藏起,不然在这寺中,实在难以把控。” 沈砚道:“夏临,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隐秘的地方。 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争取一些时间,也给陛下一些准备的时间,而在这个阶段,只有我们,和幕后涉及之人知道他还活着,他现在,就是一个饵。” 说到这,沈砚忽然一顿。 被“活着”二字触动。 对牙行主仆二人的灭口在情理之中,可若当真是要救季应奇,为何灭口时用的武器竟是箭。 隔墙而射,箭矢无眼。 他们难道是要连季应奇一并除掉? 究竟为何? 起初他也想过,季应奇罪孽深重,并不是这一桩罪案而已,若长久探查下去,恐怕连多年回护他的季大人都折在其中。 于是有了推波助澜,速断速斩的一招。 而后的偷梁换柱,仿佛印证了猜测。 然而如今的结局,又将推测引向了死路。 沈砚眉峰紧锁,“夏临,你去给有然传信,让他无论如何回季家一趟,探一探季大人究竟是否参与其中。” 季有然站在季府门前。 整个府邸森严沉寂,毕竟才发生了这等事端,府中下人连呼吸都恨不得屏着。 门房见了他,连忙殷勤凑前。 往日里,这位二少爷在家中不受待见,但如今也就剩他一个儿子,身价极有可能自此逆转。 自是得为后路铺垫。 但季有然没理,也止了他的通传,直接踏进了门槛。 门房悄悄啐了口,装什么,一个庶出! “你就是那个庶出的贱种?”这也是季有然七岁那年,回到府中,季应奇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季有然自小和娘生活在一个小小渔村。 渔村临江,每年秋月,芦苇结穗,绒花漫天,雪白成片。 娘就坐在水边,用晒干的苇杆编织草席,他就枕在娘的膝头。 仰头便能看见娘油亮亮的麻花辫,和她温柔的笑脸。 有时见他呆得不耐,为了哄他,娘就给他编玩具。 有时是兔子,有时是盛蚂蚱的小笼。 娘还会唱起歌,嗓音清亮婉转,成群的鸥鹭浮水而起。 连收网的渔民们都禁不住驻足。 于是那些下作的流言便散得全村尽是。 村妇路过他家,都要特意唾骂几句,久了,村中孩童也有样学样,见了他便打,说他是没爹的野种,说娘是狐狸精。 第一次他带着满身伤,双手揉着眼睛,哭咧着跑回家时。 娘气恼不已,领起他,去那顽童家讨要说法。 当地人都生得体悍,顽童的娘不管不顾便操起铁锹向他们扑来,幸好那爹有些良心拦下。 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嚎哭,说谁人不知他娘曾是个妓子,被大户人家玩儿够了,连小杂种都不要就撇到这乡下来,现在又要污了他们村子。 又编排自家男人也被勾了魂,竟为了这么个贱人对自己动手。 一时左邻右舍围了小半圈,有好事儿人也跟着咒骂。 娘就这么笔直地站着,虽然面色苍白,依然不曾退半步,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最后还是村长出面,才平息事端。 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问:“娘,什么是妓子?” 娘霍然停步,怔怔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在娘眼中,看到了那般情绪,像一团浓郁的雾,随时会化雨。 他慌忙摆手,“娘、娘,我不问了!” 娘蹲下,静静看他,最后将他揽在怀中,颤抖道:“阿然,是娘对不住你。” 他不懂娘为何会难过至此,他只知道一切的源头,尽是因那顽童打了他,他却想寻求娘的庇护。 于是自那后,即便再被村童追打,他便拼尽了全力反击。 有时打得过,有时打不过。 可终归人皆惧怕不要命的。 他就是次次都豁出了命,像嗜血的野兽,他再也不愿看娘的那个眼神。 然而五岁那年,却又一次见到。 第十九章 梦中苇荡 那天傍晚,他拎着摸来的鱼虾回家,想着能为娘添道菜,却发现家门前,停了架奢丽的马车。 而家中,有一位身着绫罗绸缎,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 见了他,眉眼笑弯,称他是二少爷。 后来他才知,这人是季府的管事,季铎。 而当下,他被娘带回了里屋。 娘轻轻道,是他爹差人来寻他回去。 他怔怔问:“那娘也会回去吗?” 娘很轻很轻地摇头。 他马上道:“那娘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娘将手搭在他的头上,“阿然,跟着娘在这地方,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以后回去了,一定要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了官,再把娘接去,娘跟着阿然享福,好不好?” 他依然拼命摇头。 然后,他便看见,娘的眼中,又漫起了雾,可娘仍是没哭,只是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阿然,听话。” 他不敢让娘难过,到底被那山羊胡子拽着,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他趴在窗上,拼命的看,看娘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他痛哭不止,蜷缩着抱住膝盖时,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了胸口一下。 摸索着掏出,竟是一只芦苇编的小兔子,不知娘是何时塞给了他。 回了季宅,四处都美轮美奂,像村口爷爷讲的故事里的仙境。 他像木偶一般,被人牵着去拜见端坐高堂的二人。 他终于见到那该被称为父亲的人,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清浅的瞳色,狭长的眼眸,和一切与娘不同之处,都源自何处。 父亲对着他轻轻笑了,他也禁不住跟着笑。 他想,他此时最该回村里,把骂他的混球都找出来,挨个揪着耳朵喊叫:“谁说我没有爹的。” 而另一位,叫他称母亲,他无论如何也没能叫出口。 那女子生得眉目端淑,与娘大为不同。 他很困惑,自己已经有娘了,为什么还会有一位。 而自己的娘,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大屋中。 然而爹却因他沉默,冷了神色。 那女子连声劝慰,说小孩子怕生,又一直在村野,不懂规矩实属正常,教教就好了。 他想,她一定不是坏人。 虽然母亲叫不出口,可是敬茶却是恭恭敬敬。 那女子接过喝了,也对他温婉笑着。 爹却霍然起身,摔了手中茶盏,斥道:“你能有今日回家的境遇,全是你母亲宽宏大量,你若不识好歹,便一直跪着,直到想通为止!” 他想不通。 为什么偏得叫别人娘。 为什么爹会翻脸无情。 为什么那女子明明对他笑了,却在爹转身时,满面嫌弃,用绢帕擦了擦刚刚不慎触碰他的手,又将绢帕丢在地上。 他只是懵懵懂懂跪着,天上的太阳转为夕色又褪成星幕。 饿了整天,车马劳顿,最终眼前被黑色吞没。 等醒来时,竟在一张松软的雕花木床上。 额头有被手拂过的触感。 像每一次生病,娘都是这般一遍遍探着。 禁不住喊了一句:“娘!” 耳边没有那清婉的应答,只有一声叹息。 他勉力睁开眼,虚晃里竟是爹的脸。 爹道:“有然,人生在世,并不能随心而为,你有你的无奈,爹也有爹的无奈,你只需知道,你若过得好,你娘才能安心些。” 后来很久,他才明白,他爹的无奈是什么。 也明白了,最后那句话,并非宽心,而是威胁。 可那时,他深以为意。 病好后便努力乖顺逢迎,甚至嗫嚅地叫了那女子一声“母亲。” 仿佛家宅一片兴和。 直到他遇见了季应奇。 他回府的几日,季应奇恰入宫小住,那女子称时任的皇后一句姑母,亦时常进宫走动。 他那日因又梦见了娘,去求问了爹几日能得见,被爹敷衍了几句,便躲到花园里,摆弄着芦苇兔子,抹眼泪。 季应奇便是在这时立在他面前,高喝了那句:“你就是那个庶出的贱种?”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自己半头,却与自己几分相似的男孩,猛然意识,这便是自己的兄长。 可兄长口中的词句,竟为何会和渔村里的顽童一般。 他还来不及反应,季应奇忽然看见他手中的兔子。 一把抢了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站起身,连忙道:“这是我娘给我的。” “你是说,那个大贱种?” 一字一字,似一把尖刃,撕破了维系在他与季宅间的那层体面。 他握紧双手,想蓄力,又克制。 天人交战时,季应奇忽然举起了那只兔子。 他忽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拼力踮脚,却依然够扑不到。 一切仿佛都似被放慢又拉长。 他看见那只兔子,被季应奇的手用力扯碎。 干枯苇丝缕缕迎风而散。 喉咙间弥漫起熟悉的血腥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 季应奇的手臂传来清脆一声折响,痛叫如狼嚎。 “抓住那个小贱种!” 他被季应奇身边仆从反扣住压俯在池边。 季应奇步步而来,一只手臂垂落,用另一只手揪了他的头发,毫不犹豫按进池中。 池水青绿,荷枝滑过他的面庞。 像江边苇荡。 像娘擦过他脸颊的发尾。 后来,他不知是被谁捞救上,又施救回。 他只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墙上的一片虚无。 忽然脸颊却一痛。 那女子扬着手重重击了他一掌。 “明华!”是父亲的清喝。 “季堂道,我告诉你,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这回那女子不再掩藏,当着父亲面用丝帕擦了手,团做一团,丢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再对他多言。 而是在许多余闲来他房中陪伴。 有时教他习字,有时陪他下棋,有时仅是喝茶。 曾经聚拢在他心里的蓄力似又慢慢松懈。 他想,可能只要乖顺些,爹便会常来,哪日心情好,就会答应他去见娘。 没想到,没几日便见到了娘。 只是,娘也直挺挺躺在床上。 他又想不通。 为什么娘见他来不对他笑。 为什么那些人要用一巾白布蒙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陪他来的管事季铎要让他跪地给娘磕头,还说,这是最后一次见了。 他还没去读书。 爹说他年纪尚小。 爹骗他。 宅中下人都说,大少爷三岁就拜了师。 多半又是那女子的意思。 但是没关系的。 他再去求求爹,总会答应。 他会好好读书。 他会去做官。 他要接娘去享福。 他一个头,一个头地磕着。 血肉模糊,视线朦胧。 忽然在俯身的一瞬,看到桌下一抹素白。 他手脚并用爬去,捡起。 上等的丝锦,独有的样式,曾团成一团丢在他的脸上。 和那一句,“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他忽然浑身止不住地震颤。 第二十章 柏奚?小人 飞奔出门,拽住在外透气的管事,要他快马加鞭赶回。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烈,管事竟顺应。 回了府宅,他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下人追问父亲所在。 他要找到爹。 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定能给他一个清明的交待。 终在书房寻得。 可季应奇,却忽然挡了他的去路。 季应奇表情喜奋,“听说那个大贱种死了,真的假的?” 他只觉血腥气从喉咙漫出,但死咬着不愿迸发,只从唇齿挤出破碎字句,“让开,我要见爹!” “见爹?你不会以为,爹哄了你两日,就真是拿你当宝。”季应奇嗤笑,忽然凑近,低声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之所以找回你,是因为大师算了,本少爷命里有一劫。 唯有将这厄运,移到亲族身上不可。 是爹提出的将你找回,因为族里的旁人,他一个也不舍得。 不然你以为,我娘她连大贱种都不让上门,还能好心收留你这个小贱种? 他哄你,不过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没法替我挡灾。” 季应奇一推他,冷冷道:“季有然,你就是本少爷的柏奚小人,早晚有一天,你是要替本少爷去死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 身后有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仍是在这书房门前,近二十年后的季有然回头。 从一边拱门走出的女人,依旧那副端丽妆扮,只是皱纹悄然攀在眼侧脸颊。 此刻却是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出离愤恨之物。 原本挎在臂弯的精美食盒也摔破在了地上。 “夫人。”季有然仿佛没听见这句恶毒之语,面色平静地行礼。 来人正是他父亲的正妻,季夫人李明华。 季夫人快步踱来,鬓间珠串脆响。 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声音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死了,而你却活着!” 季有然有些讽刺地挑起唇角,又很快压制,“夫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季夫人又近了些,切齿道:“你明明,应该替他去死的!” “夫人,您是说,我应该在那闹市街头,把脖子伸到铡刀下,替您儿子拦住?”季有然探颈,压低了声音:“当年那大师算的实在有失准头,改天我给夫人再介绍两个。” 他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磨得季夫人呼吸更窒一拍。 随后,他将衣襟从季夫人手中抽出,又从内里拿出一块拍子。 慢条斯理叠起,毕恭毕敬塞进季夫人手里。 “我穿着这身衣服,进了验尸房,亲自摸了他的尸骨,保不齐有点什么汤汤水水的沾上,夫人摸了我,脏,快擦擦。” 季夫人喉间挤出一声凄鸣,摇摇欲坠。 身后的贴身婢女连忙搀扶,轻声哄劝着:“夫人,奴婢扶您回房休息。” “不!”季夫人一把甩开她,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离,口中呢喃叨念:“我还要给我的奇儿去送些吃食,他上路的时候就孤零零一人,每晚他吃不到我亲手煮的糯圆,是不肯睡的。” 仿佛一切激烈情绪都被抹除。 婢女一时有些无措。 “没眼色的丫头,愣着干嘛,食盒都碎了,还不赶紧陪夫人去小厨房,重新再熬!”不知何时出现的管事季铎清喝。 婢女才骤然清醒,连忙躬身将食盒捡起,搀着季夫人向里间引去。 季铎转身,仍是利落山羊胡,只是已然花白,眼神中透着精明,没有大户家管事一贯的嚣狂,倒像个账房先生。 他道:“二少爷别见怪,夫人自大少爷出事后,伤思过重,一直有些混沌。 目前家中还设不了灵堂,无处寄托,老爷才想了个让她每天给大少爷做些吃食贡品的法子,也算有个念想。” 季有然玩味笑了笑,“大总管多虑,我哪儿敢。父亲可在?” 季铎略显沉吟:“老爷……” “让他进来。”书房门中,季尚书沉声道。 季铎躬身抬手,让出通路。 季有然推开门,书房里有些阴闷,门窗皆是紧闭。 季尚书坐在桌案边,他身着常服,头发也是简单束挽,愈显花白,面色虽有憔悴,却也不似坊间所言的卧床那边夸张。 季有然行了礼,目光锁在他身侧空位,那里竟也摆了一盏茶碗,丝缕溢出热气。 “父亲有客?” 据说季尚书告假朝堂,闭门谢客,亦称是要为教子无方自请禁足赎罪。 此时还能面见之人,定非寻常。 “一位朝中旧友。”季尚书言简意赅,抬起微阂眼帘望他,“你兄长,在走前如何?” 季有然也不等请让,便大咧咧坐到那方空位,“父亲消息倒快,竟知我最后见了他。” 他瞥了眼那茶盏,还剩半杯,泡的竟是御赐之茗。 一边道:“没吃什么苦头,有御史台加持,大理寺又不是傻子,哪还敢苛待。 就是咒骂父亲狠心,到最后也不去探他,不过父亲放心,我替父亲解释过了,这个无奈,那个牵扯的。 哦对了,我花钱打点,给最后那顿饭添了好菜,回头找管事直接报账了,父亲也知,我那差事清水,怕是撑不到月俸——” “季有然!”季尚书忽然叱喝,又深深吸气,竭力克制,语调重归沉缓,“就算你二人曾有罅隙,那毕竟是你兄长。” “我知道啊,父亲。”季有然满脸惊诧,“他若和我没有这层关系,我浪费钱银给个杀人犯,可是疯了?” “罢了。”季尚书长叹一声,“你们刑部准备几时将奇儿的尸身奉还。” “我算算。”季有然有模有样掰着手指,“头颅悬他十日,再收回勘验,走一水的流程,怎么也要小半月。” “这么久?”季尚书眉头一皱,“知道了,我去交涉便是。” “父亲应比我了解,我们尹尚书有名的油盐不进,该有的环节,少一步也不行,父亲怕是只能再去求圣上。 可是这回的事儿,父亲跪了那么久,圣上愣是没松口,甚至大理寺和刑部还加速了审判,父亲可有从中打点,还是父亲在朝堂已失圣心?” “放肆!”季尚书再度扬声,“朝堂可是你能妄议的!” 季有然委屈:“我也是担心父亲。” “你若有这份好心,就常回府,陪陪你母亲,她近日精神不济,太医来了几番,都不见起色。” “父亲。”季有然似笑非笑,“莫不是您对季夫人有什么恨,我在这空档常在她眼前出现,父亲就不怕她一口气上不来?” “有然,她是季家的主母,你的母亲,纵然她千般不愿,也在你五岁那年接纳了你,所谓的挡灾借运之事,不过是我与她各退一步的台阶。” “是吗?”季有然淡淡道:“可是刚刚季夫人还责问我,怎么不替她儿子去死。” “她现在连我都常认不清,就别再计较这只言片语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去当职。” 季有然起身,又是虚行一礼,“那我先告退了,父亲。” 行至门边,季尚书忽然唤他。 季有然停步。 “你和那大理寺的沈砚,可是相熟?” ? ?感谢各位看文的、投票的、收藏的小伙伴,谢谢你们一直陪伴。 第二十一章 依计行事 季有然一怔,随即笑道:“普通同窗罢了,如今人家是殿前红人,我一个小小五品,哪里攀得上,父亲问这个是?” “没有最好。他与你兄长之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你如今是季家唯一的儿子,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时刻谨记自己代表着季家。” 季有然回身,他面上带笑,但笑意未达眼底,“父亲,怎么咱们季家大少爷,在外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时候,就不用代表季家谨慎,剩了我一个倒畏手畏脚起来。” 他不待季尚书回答,便推门而出,“啪”一声,惊起院落几只鸟雀。 连带着守立门前的季铎都是一怔。 “大管家。”季有然见他,唇角轻勾,“等得正好,我为咱们季家花了笔钱银,父亲已经同意找你支取了。” 季铎恭顺道:“二少爷需支多少?” “五……”季有然顿了下,“一百两。” 鸡腿连打点共值五两,其余都算精神补偿。 “那请少爷随老奴来。” “大管家,咱们家今天谁登门了?” 季铎目光一闪,“老奴不识。” “还有您季大管事不识的朝中之人?” “二少爷,就别套老奴的话了,不然老奴再多给您支五十两?” “尚书大人家的这位二公子,倒是有趣得紧。” 季尚书的书房中,屏风后,踱出一人。 他一身粗简布衣,样貌平凡,似从街上随意抓出的一位,亦可随时融进人群中。 季尚书未语。 “不过他既然称与沈砚不熟,也可能是我们的消息谬误,终归谨慎一些,没有错处。”那人坐到了空位上,端起了那半盏茶,“毕竟,我们前脚送人到了苏氏牙行,后脚沈砚就到了,若不是及时托了指挥使的名号,当下他便发现了。 抛开他与您家大公子的种种恩怨不提,深究下去,莫说是冲着大公子,就说是为了带出您季尚书,也未可知。” 书房中的阴沉之色,尽数投进季尚书的眼眸中,晦暗如深,“之前我便说,走官署通运的路径,甚至再不济,我去请宫中的门路。 守城卫再受命严查,也要掂量掂量货主是谁,哪敢鱼死网破。 你们倒好,偏要找了家民间牙行,不仅让那竖子沈砚盯上,如今更是计划尽毁,满盘皆输!” “请宫中门路?”那人冷笑一声,“季大人,您还当,现如今的世道,是五年前那时? 上头那位,看着一派温厚,实则呢,稍有差池,便斩除果断。 当初荆州水患,那知州不过贪了点墨,亦没影响百姓存亡,结果得了什么下场?斩首,全家流放。 况且。”那人轻轻一停,“大人有所不知,荆州那案子的办处,也与沈砚有关。 您尽可去守城卫那打听,可敢对他请的旨意放水而为。” 季尚书眸光一缩,“那牙行可有问题?” “牙行是三年前开的,掌柜的本事不错,短短三年就成了这一带的翘楚。 她身份是买的,不过有破绽的人才便于掌控,但太过详细也来不及探查。 原本也无需探查,毕竟她在计划中应该成为一个死人,可是如今嘛,倒是还需深挖。” “连身世都不探查清楚的人,你们也敢用!”季尚书一拳砸在桌案。 “季大人,用人不疑,别忘了,是您找到的我们。 眼下这些市井小人的琐碎之事都是其次,如今被沈砚关在牢里那位,季大人如何决断?” 季尚书的手,死死握紧,咬牙一字字道:“想办法除掉,就像最初的计划一般!包括那两个市井小人!” “在大理寺牢狱里杀人,和在城郊破庙里杀人比,可是难比登天啊,况且,还是一杀杀三位。”那人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得加价的意思。”那人微微一笑,甚至有几分憨厚。 季尚书死死看他,“你们究竟还要提多少要求,难不成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才故意失手!” “季大人,没有人会为了故意失手而折损一名死士,我们培育一名死士是要花数不胜数的代价,而这一切,都因沈砚。”那人切齿,“所以加价,我自认为并不算过分,顺便再附赠您一位,您只赚不亏。” “你是说?” 那人在桌上用手指轻轻划写了一个“宋”字。 季尚书冷哼一声,“如此大费周章,倒不如直接将沈砚除掉。” “除掉沈砚容易,他身后那位呢,大人能确保全身而退?” 季尚书沉默许久,微微颔首,“其余姑且好说,主要还是他,被沈砚扣在大理寺,继续下去夜长梦多。” “大理寺也尽在我们掌控,不然季大人以为,是谁给御史台张大人传的信。”那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不多留,下月十五,水上有批货,全靠大人通融了。” 他抱拳而礼。 “等等!”季尚书伸手。 那人停步。 季尚书迟疑开口:“他……” 那人了然笑道:“大人放心,贵夫人不是心心念念准备了不少餐点,到了那边,大公子也是能吃到的。” 他踏入季府园中,含胸猫腰,竟再难分辨与寻常仆从的分别。 苏昭做了梦。 梦里有人将她困在一方笼子里。 大小仅够她蜷缩,纹丝动不得。 周遭尽是一片黑暗,忽然不知在哪儿点起了一簇亮光。 她被晃得眼前迷蒙,好容易对了焦。 却如遭雷击。 栅栏外,竟是一双双眼睛。 一眨不眨窥着她。 她大叫一声醒来,一把掀掉扣在脸上的帽子,却猛然又对上了一双藏匿在栏杆后的眼。 下意识挥手击去。 对方吃痛地怪叫,捂着半边脸,向后仰倒。 苏昭这才看清,竟是长福! “东家。”一栏之隔的长福呻吟着,“多亏我平日夜里叫你都是隔了门,也幸好你那短刀让官差收走了,不然我的小命恐怕就没了。” 眼下已入夜,牢墙上窄细的窗户外不透一丝光, “对不住对不住。”苏昭连声致歉,低声道:“我是让梦魇住了。” 长福了然道:“你莫不是又梦了那畜生?” 苏昭未语。 “东家,那畜生都死透了,是咱们一起亲手埋的,你不要总是放不下。” 第二十二章 为何所胁 “我知道。”苏昭喃喃,转了话头,“那位在哪儿呢?” “喏。”长福扬了扬下颌。 苏昭扭头,她另一侧的牢房里,头戴木具,手脚捆束的一条人,直挺挺躺在地上。 “东家,你看他像不像只菜虫?” 苏昭无语瞪他。 他心倒宽。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东家,咱们这又不是第一次因为生意进牢房,谁让人家给的价你乐意,只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长福一摊手。 为了生意进牢房不是第一次,但有些事却是头一遭。 苏昭把玩着手里的破毡帽,想那女孩,为了抚瑶,不惜闯官府的果敢。 死后仍有人惦念至此,是何等幸事。 不似她,从乱坟岗醒来时,周遭只有空寂的风,和成堆的骸骨。 “给你们二人关在隔壁,倒行了闲聊的方便。”沈砚的声音,倏然从牢外响起。 主仆二人皆是一惊。 这人怎么来时也没有动静! 身边躬身跟了个小侍卫,战战兢兢,被他阻了通传。 也不知话让他听去多少。 沈砚问那侍卫:“怎么不见田推丞?” “推丞他……”小侍卫看着脸生,应是前几日新募之人,不然也不会被排挤在外,留守看监。 沈砚也不愿为难他,“可都按我的要求行事,不靠近,不提审?” 小侍卫忙道:“正是!请大人放心!” “下去职守。”沈砚转头,看向苏昭。 苏昭连忙站起身,“大人,我二人已将知晓的瞎猜的都尽数掏给您,敢问大人还打算关多久?” 沈砚瞥她一眼,“苏掌柜感觉该关多久?” 苏昭思量一番:“我二人虽有知情不报之嫌,可实属被胁迫无奈,所以,依民女看。”她犹豫比了个“三”,但瞄了沈砚无波的神色后,赶紧改成“五”,“五天,大人看可能解气?” 沈砚笑了,颊边涡旋隐现,“苏掌柜只是被迫知情不报?”他慢悠悠道:“城门前周旋,酒肆里伪装,哪一样,不是干涉查案,故意为之?” “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苏昭连声道:“大人也见了那歹人的狠毒!” “可是苏掌柜,我有一事不明。” “您是说?” “你一开始就说,那人用性命胁迫你二人,又说不知他的来历,可不知来历的人,也没扣押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是如何做到胁迫的,靠一句''你敢不运我就杀了你''吗?就连孩童恐怕都唬不住?所以,他用来威胁苏掌柜的,究竟是什么?” 苏昭一顿。 廊道外,刚退下不久的小侍卫又小跑而来。 “大人,齐敏齐大人来了,说是寺卿大人传您到府上一趟,他在门外等您。” 沈砚未语,小侍卫也不敢抬头。 许久,他才缓了语气,“正好也给苏掌柜点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圆说。”说罢转身。 苏昭追了一句:“大人冤枉,民女都是据实!” 直到他身影彻底不见,才又重坐了回去。 “这小子,可是挺难缠。”长福轻声道。 “听他的意思,倒是暂时不会放我们出去。”苏昭眯起眼,刚刚神色一扫而空,“一想到镖局的弟兄,和那个姑娘,我心里不是滋味,况且他们都被杀得这么干脆,你我要稍有不慎暴露什么,可还得了?” 长福也一时静默。 牢房外却在这时,忽然传来嘈杂。 是田旺带着一队狱差喝完花酒,晃晃荡荡回来。 他们进了那菜虫的牢房中,一股熏烈酒气扑来。 苏昭直起身,和长福对望一眼,都竭力缩到墙角。 田旺步伐虚浮,眯着眼俯身,看那被掩住面庞的犯人。 抬手随手指了刚刚留守的小侍卫,“你去把他面罩打开!” 小侍卫迟疑:“大人,可是刚刚少卿大人还来说,不让我等靠近。” “说的也是。”田旺用手摩挲着下巴,“少卿大人的话,咱们自该当圣旨一样供着。” “大、大人?”小侍卫似是被他大逆之言惊吓,随即被田旺一脚踹在心口。 “我看看,咱们狱审里,还有谁是沈少卿的狗?” 一席话,让所有侍卫都噤若寒蝉。 其中一名殷勤道:“老大,我来!” 摩拳擦掌地凑过去,一番比划,却是铩羽而归。 侍卫垂头丧气,“老大,这玩意儿没有一点缝隙,若没钥匙,怕是只能砍坏。” 田旺脸沉了下来,他在旁边看着,也知侍卫并非推脱。 “他娘的,给咱们丢来个死人,搞得这么故弄玄虚,防着咱们兄弟,还得把咱们当驴使!”田旺摇摇晃晃直起腰,“我倒要看看,这刑狱,究竟姓田还姓沈!” 他的目光,忽然狠厉射向苏昭,皮笑肉不笑,“这面具,倒也不是非摘不可。那娘们和他们一道同来,她总能知道这面具下的,究竟是谁!” “大人!”被踹的小侍卫在地上挣扎,“这人也说不让提审……” “他娘的你真是狗是!”犹如火上浇了把油,田旺又一脚踹在他身上,“来人,现在就把那娘们儿捞出来!” 没想到,祸端旁引向了自己。 苏昭一惊。 两名侍卫已开了门锁踏入。 “各位官爷,民女只因没按规矩运了个尸首出城,就被沈砚那狗官给抓了进来!民女可是一无所知啊!” 她在这三言两语间,判出了此人与沈砚定有嫌隙,如今又是酒过三巡的架势,断不能让他将怒气都撒在自己头上,连忙划清界限。 “你当爷是傻子?”田旺咧嘴,全然没了往日对上的奉媚,“他沈砚是什么绝世好人,专爱济世扶弱是。” 他眼珠一转,“我记得那天你裙子破了,还是爷找人给你换的。”他神色滑腻起来,上下打量,“沈砚倒是口味别致,难道是花首玩儿腻了,换换口儿?” “老大,许是这娘们儿有什么过人之处。”刚才的狗腿挤眉弄眼。 “走,哥儿几个审审看!”田旺一挥手。 两名侍卫作势便张了手快步而来。 一边长福隔着木栏慌乱抓住苏昭的衣袖,“东家!不能去!” 苏昭竭力陪笑,“官爷,民女真的不认识那狗官!爷几个不信,大可问问之前在城门边堵我们的几位,民女上等的棺木都叫这狗官毁了,现下又被抓来,也是敢怒不敢言!” 侍卫不管,兀自各抓她手臂,反剪着押住。 长福拼力扯拽,却只将苏昭手里的帽子扯落。 “再嚷连你一起审!”侍卫凶神恶煞回头瞪他。 长福呜咽一声,慌乱在地上磕头恳求放过自家东家。 田旺对苏昭咧嘴笑道:“一会儿,你可要说说看,我和沈砚,谁审的好!” ? ?再度感谢大家!! 第二十三章 如何选择 沈砚跟在齐敏身后,向大理寺正门行去。 齐敏说,寺卿大人是忽然告知他要传沈砚,具体为何还不知,马车等在门前。 之后便再无言语。 上次沈砚矛头直指,如今单独相处,总有别扭。 沈砚有搭没搭地找起了话题,“齐敏,你跟着寺卿大人多久了。” 齐敏道:“八年了。” “八年……那就是在裴大人还任户任侍郎的时候,是怎么被裴大人选中的?” “大人救了我。”仍是言简意赅。 “然后便选做贴身服侍,那一定是多有细心与过人之处。” “岂敢,前几日沈大人不还怪小人疏漏,要降罚。” 沈砚轻轻笑了,“齐敏,我提的不对?” 正行到寺门前,他停了步,齐敏也不得不停下,有些疑惑地望他。 “齐敏,我问你,此时是什么时辰?” 齐敏面色一变,仍不得不答:“亥时。” “而裴大人,雷打不动戌时一刻就寝,连我这个刚与他共职这么点时日的人都知悉,你作为贴身之人却说他现下突然想起找我,怎么,是他老人家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此等疏漏,不该问罚?” 齐敏默然不语,胸口却大力起伏。 “我猜,咱们二人共乘马车到了裴府,通传一番,你再悻悻告与我,大人已然安寝,明日再见,可对?” 仍是沉默。 沈砚也不在意,兀自道:“齐敏,抚瑶案发那夜你都去了哪儿? 没关系,你不说,我来猜猜看。 我被剥离这个案子源于御史台的指证,当夜我去审讯的情景,除了狱审那边,无人得知。 所有狱审之人都没有与寺外人接触,而我暗中查到,御史台传信的通路又恰来自寺中,唯有一种解释,狱审的人接触的,也是本寺中人,而这人,将信息传给了御史台张大人。 齐敏,那人在去张府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躲在草席下睡觉的乞儿的手,那乞儿特意看了那人,方脸,七尺八寸左右高,腰上带了把弯刀,身穿大理寺的官袍。 你猜,寺中谁人是这幅模样?” 黑暗中,齐敏的手悄然握住了腰间弯刀手柄。 沈砚浑然未觉般,继续道:“而这个人,说的话还要有足够重的分量,我猜他与张冶大人是这般说的。” 他的话活灵活现,似回到了那个夜意将消,晨色幽蓝之时。 御史张大人披着衣袍,管事不敢怠慢来客地将他唤醒,只因那来人的独特身份。 那人跪在地上,“是我家大人命我前来,请张大人今日务必在朝堂参这一本。 大理寺狱审断然向来不净,可堂堂少卿亲下狠手却是鲜有,如此下去将带来多么恶劣的示范,况且他与那疑犯,还有旧仇之嫌。 我家大人如今处境尴尬,人人都道那人是为顶替大人而来,若他直接训责,怕是落人口实,大人素来敬仰张大人的高洁之姿,如今他甘愿冒着同受牵责的风险,也求张大人为我寺匡正清名!” 夜色中,沈砚如亲临般,负手而立,字字重现。 他的面上仍带着浅浅笑意,“所以,齐敏,能告诉我,那个与你合谋的狱审,是哪位吗,你如今将我引开,可是为了给他行便?” 长福将苏昭落下的毡帽团在手里,死死攥着,好像只有抓着点什么才能舒缓情绪。 却听那菜虫的牢中传来动静。 原来是刚刚那个被田旺踹倒在地的小侍卫。 田旺下脚极重,他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那会儿只有倒气儿的份儿。 如今却是敏捷站起身,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淤泥,又一根根细致摘掉身上的稻草。 随后,走到了那仍昏睡不止的菜虫旁边,上下端详,忽然刷拉拔出了佩剑。 长福一惊,但死死将声音卡在喉中,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小侍卫跪下身,举着刀比量半晌,终于找到了蒙面木具与脖颈的连接处。 打横举起刀,架在了那道缝隙间。 忽然扭过头,对着长福露出一个阴森而冷测的笑容。 仿佛在说:“别急,下一个就到你。” 眼下所有侍卫都去了审讯的房间,那里最是阻音,叫天天不应的境地。 小侍卫转回头,手握紧剑柄,将要施力之时,那菜虫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侍卫一惊,下意识挣脱,那菜虫也借势退开,拂掉了其实只是虚掩的捆束绳索,从腰间拔出了一道软剑,又将面具甩落。 那其下赫然是夏临的脸! 这下长福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只是他的声音被金戈交错的镪鸣掩盖。 一时牢中两道身影翻飞,剑光交错,星火连闪。 几个回合下来,可能是僵躺太久,不够灵变,夏临的身法落了下风。 对方趁机一剑杀向面门,他被迫贴在墙上,用力格挡。 剑越逼越近,对方瞳孔幽深,面目狰狞,似地狱而来的厉鬼般不要性命。 夏临几乎从寒光粼粼的剑身,看到了自己绷紧的面庞。 “那犯人是假的!”齐敏猛然醒悟。 沈砚微笑。 覆盖面具,看似是怕季应奇被旁人识破,却也给了他绝佳机会。 如同他对夏临所说的那句“他现在是一个饵。” 齐敏忽然仰天长笑,骤然出刀,刀尖直指。 沈砚未动,“齐敏,我见过你的身手,你敌不过我。况且你以为你能在大理寺门前,杀了少卿,全身而退?” 齐敏带着几分癫狂的笑意,“沈砚,你既然怀疑,寺中有问题,那必不会用旁人相帮,想必如今只有那个姓夏的小子在为你所用。” 沈砚敛目望他。 “你难道不曾想过,狱审那边,不是一人与我合谋,而是两人?” 沈砚神色骤凝。 “抓我重要,还是那贱民的命重要,由你定夺。” 齐敏一脚踏在旁边墙壁,飞身上了房檐。 审讯的推厅里,阴森污秽,血腥气浓烈。 刑具累列,正中有十字形木架,皆侵染乌黑晕迹,更有甚者还留有残渣。 “绑上!”田旺的脸上,被墙上火把映衬,明暗交错。 “大人!民女冤枉!”苏昭竭力挣扎。 侍卫毫无怜惜之意,三两下将她捆束在木架上,甚至特意勒紧一下绳索。 田旺悠闲挑选着一边的器具,不时拿起一副,颠在手上,又放下。 以此是不断冲击被问者的第一道防线。 最终,选定了一条皮鞭,倒刺横错。 有侍卫殷勤端来一桶盐水。 田旺将鞭尾甩入,猛地抽出,虚空里“啪”地甩响一声鞭花。 苏昭的手指握进掌心,眼见那道长鞭飞扬,下意识闭起了眼。 第二十四章 突来之火 黑暗似是将时间拉长,那道鞭竟迟迟未落。 轻轻抬起眼帘。 那覆满倒刺的长鞭尾端,竟死死缠绕在沈砚的手中。 鲜血顺势流淌。 他面目沉寂,眼眸盛满流火。 周遭侍卫酒意消退大半,惊慌而纷乱地跪了一地。 田旺还直愣愣站着,似是不明为何他竟去而复返。 沈砚侧头,“解开。” 跪得离他最近,刚刚对田旺逢迎之人手脚并用爬起,飞奔过去为苏昭松了绑。 田旺终于回神,单膝跪下,“大人!属下们见大人一人扛案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决议为大人分忧!” 沈砚未语,一施力,将鞭柄从他手中抽出,回握到自己手里。 “我们寺中历来相互信任,大人也断不该瞒着各位——啊!” 沈砚的一鞭,抽断了他的辩解。 所以侍卫皆是一震。 “田旺,当职日饮酒,擅自提审,违背上令,按律,杖刑八十,听命候审,刚刚我那一鞭扣除,再打七十九杖即可。” 田旺半撑在地上,盯着沈砚,忽然啐了一口血沫,“沈砚。”他咧开诡秘笑意,“你发现了。” 沈砚一凛,忙一步上前,一把捏在他的颌骨,却为时已晚。 他已然咬碎了牙中毒药,“你猜还有谁?”随即猝然而亡。 却在这时,一声喊叫:“走水了!” 沈砚顾不得继续探查田旺尸身,调头跑出审讯室,立即看见前方涌起的腾腾烟雾。 他果断朝那几位呆愣的侍卫厉喝:“衣物浸水,捂住口鼻!把犯人都救到空地!” 侍卫得令,四下散去。 苏昭站在原地,似被定住。 她对火的恐惧仿佛已刻入骨髓,五年前的那一场,她的亲族眷属,都是在烟雾间凄惨而鸣。 她亦在火灼般的熏热里,渐渐失了求生的欲望。 而那时,有一个人,决绝地将她拖拽起,对她道:“活下去,小姐,活下去!别让老爷带着这等罪名,他会永世难安!” 她竭力稳住心神,用力撕下衣角,也浸在水中,猛地覆在脸上。 冰凉刺激着神智。 她深吸一口气,拔腿要朝浓雾深处冲去。 手臂却被一把拽住。 沈砚眉目犀锐,“你不要命了!” “长福!”苏昭道:“他就在那个方向,我得救他!” “我去便是!你顺着这条路先到外面!”沈砚将她推向通路的方向,自己则逆行向里走去。 牢狱外陆陆续续有侍卫和犯人走出,皆是面目有灰,但并未受伤。 苏昭在原地反复踱步,半晌,终于见沈砚踏出的身影。 他一手托着长福,另一手架着夏临。 长福远远看见苏昭,飞扑而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端详,“东家!你可受伤?那贼人把你带走,我可吓死了!” 苏昭连连摇头,也反复看着他,“你又怎么样?” 长福脸被熏得黢黑,一咧嘴,衬得牙分外白,“我没是,就是叫烟呛得脑袋疼!” “怎么好端端的着起了火!” “我也不知,对了东家,那菜虫!” “现在不宜多语!”沈砚扶着夏临走来,阻了长福的话头。 夏临一身粗衣装扮,脸上也是黑白交错,胳膊上还有一道剑伤。 苏昭大约也猜了七七八八。 四面涌来的侍卫搬运着水具,接力而为,不多时已灭了火势,只余青烟盘桓。 “犯人都先关在官廨中。”沈砚扬声道,随即转头:“夏临,你带苏掌柜二位去我的那间,顺便用我房中药物疗伤。” “大人,属下没用,让那混蛋——” “瞎说,你差点没被那人捅死,能保命就不错了,哪里有用没用的!”长福忍不住抢白。 刚刚场景,小侍卫的剑就差一寸,便砍进夏临的脖颈,僵持中,不知何时燃起的火,蓄势汹涌,这才分散了二人注意。 夏临趁机格挡,小侍卫一剑刺中他手臂,在纷乱里飞身而逃。 沈砚温声道:“饵已钓出了鱼,便不算失败。只是那侍卫,我总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哪儿,罢了。”沈砚摇摇头,“你快去休整,接下来恐怕还有大仗要战。” 说罢他快步又向牢房中走去。 其实火势说大不大,只是牢中稻草累叠,木制结构,一但燃起,便烟雾弥散,因此造成了慌乱的效果。 沈砚顺着牢房逐间看去,最后停驻在了其中一间。 而这一间,便是刚刚夏临伪装躺伏,又与那小侍卫打斗的那间。 有侍卫凑上前,“大人,属下也认为,起火点正是在此处!” 此处的草垛燃得最透,地面也已黢黑。 然而当时,夏临与那叛徒缠斗一起,二人根本没有放火的余力。 “另外,刚刚在通往外面的廊道处捡到了此物,问过狱审的诸位,不是大家的,多半是放火之人所有。”侍卫双手捧举。 沈砚拿过,那是一方小小的火折。 他的目光收紧,四下巡望,最终停驻在了地面最为深重的一片。 蹲下身,捻起上面附着的碳色残渣。 虽也已脆得一捏便碎成齑粉,但显然不是稻草烧尽的形态。 “交给仵作勘验这是什么!另外,把今日出入牢狱的名单列给我。” 侍卫抱拳:“是,大人!” 等到沈砚回到官廨,天端泛起蒙蒙微光。 他推门,三人闻声站起。 “你们倒是精神。”沈砚看着一张张熏黑的脸,不禁笑了笑。 “夏临伤势如何?” “不要紧,大人,他二位已帮属下包扎。” 苏掌柜的疗伤技术沈砚体会过,便未多言。 苏昭看了他一眼,“沈大人伤势如何?” 沈砚一怔,“还好。” “可也需换一下药?”苏昭道。 刚刚为夏临医治时,沈砚的药物绑带明显新鲜用过,他的伤也定未找郎中瞧过,单靠自己换敷。 “如今在大理寺中都能涉险,民女接下来活命还得仰仗大人。”见他未语,苏昭补充道。 “是啊大人,您出了那么多血,马虎不得!”夏临连忙道。 沈砚只得道一句:“有劳。” 他自己换药确实因角度偏颇,绑扎得总是不适,全靠毅力支撑。 苏昭随他去了屏风后的床榻边。 第二十五章 仿若故人 沈砚坐定后,却迟迟未动。 苏昭扬眉,碰都碰过,又得重搞君子这套? 但也还是下意识移开目光,耳边才传来他解开衣衫的声音。 苏昭打量他的床榻,简洁得甚至可谓质朴,可听闻他几乎日日都在此处留宿。 忽然目光被枕下一截露出的丝物吸引。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还不及细看,沈砚忽然眼疾手快收起,又移了下身形遮挡。 不得不凝神在他的伤处。 伤口开始结痂,但仍有小半边渗血,显然因为压绑得不利。 不觉叹了口气,“日后沈大人就算不便寻我,也找夏临大人帮忙换药,伤口久不愈合,是要生病的。” 沈砚浅笑着应声,但目光不与她交错。 整个人虽衣衫半散,可姿态端方,腰背笔挺,双手半握压在膝头。 就是挪到殿前,都挑不出差错。 不知怎么就又生出些耍坏的心思,像被蛰人的苏叶藤拂过的轻微酥痛。 许多年前,也是这般心绪。 看他越疏离,便越想撩逗。 系完结扣,竟像条件反射般,下意识靠近了几分。 苏昭仰起脸,轻声道:“沈大人,疼吗?” 沈砚循声低头,却是猛然怔忡。 女子因刚刚湿巾捂面,拭掉了大半刻意而为的妆容,展露出真实的模样。 清秀伶俐,二十左右。 明明是在此之前不曾谋面的模样。 可偏偏她的眼眸! 那双眼眸,清灵剔透,闪着狡黠,就这么一眨不眨望他。 甚至能在其中看见自己仓惶的面庞。 像许多年前无数次的情景。 像如今永夜里才可得见的梦境。 如此耀眼的明亮,让生活在淤泥幽暗中近五载的他,几乎要抬手遮挡。 恰在此时,夏临在屏风外道:“大人,寺卿大人到了,传您去见。” 沈砚豁然起身。 苏昭被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脚下一偏。 沈砚下意识想扶,手却滞在空中,只道一句“抱歉。”便踏步而出。 夏临送他到官廨门口,沈砚侧头,低声道:“有空去查一下苏掌柜的底。” 大理寺偏厅中,肃穆一片。 裴寺卿少有的正襟危坐。 往日里即便在官所,也一派品茗闲叙的姿态。 官袍在身,官帽却放在一旁案几。 但他身边,已然没了齐敏的身影。 沈砚躬身而礼。 老寺卿冷笑一声,“沈大人,哪儿敢啊。老夫一会就收拾东西,给您腾位置,这官帽我就直接不戴了,举着进宫还给陛下,省得他还得劳神替我摘了!” 沈砚单膝跪下,“是在下看管不严,请大人治罪。” “老夫不过是疲累抱恙,在家休整个三两天的功夫,听闻您沈大人弄进来一个神神鬼鬼的犯人,后来牢狱着了火,还死了个推丞。 我看宋家请那高僧的举措很是明智,真该也给咱们寺里来叨念叨念,再替老夫算上一卦,看看您沈少卿是不是对老夫命中带克!” 他说着一拍桌案,却又卡顿半晌。 往日里这种时候,齐敏都会识眼色地将一盅热茶塞到他手中,他便借势顺坡而下。 老寺卿自己去端茶,却被烫了一下,愈发愤懑: “齐敏呢!一大早就不在,怎么的,连他也不受管教,想造反了是!” 沈砚对着屋中众人道:“赶紧去寻齐敏,别让大人着急。” 几名侍卫本就不想直面他二人的冲撞,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由头,硬着头皮挺着,当下纷纷争相跑出。 沈砚目送他们走远,将门扉拉过,“啪嗒”一声合拢。 屋内光线暗了几分。 老寺卿察觉异样,斜睨他。 沈砚跪回原位,忽然叩拜一礼。 老寺卿惊诧:“你做什么?” “大人,若在下没猜错,齐敏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老寺卿似是没听懂,神色些许迷茫,“你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源于季应奇被问斩,然而,那在闹市曝尸之人,却并非季应奇。” 沈砚将事情扼要简述,对于关要之点也有所隐瞒,但终归将事态交代清楚。 老寺卿许久才颤抖抬手,直指向他,“你、你是说,老夫的齐敏,和那伙歹人,都是同归一处,他假借老夫之名,告到御史台,刻意让你不得触碰此案,又于昨日,想蒙骗你,调虎离山,好杀掉季应奇?! 沈砚,你莫不是想甩脱责任,脑子糊涂了! 你说把你剥离此案,是为了不影响判案之果,季应奇被判了死罪后,又被李代桃僵,老夫姑且假设,你以上所言俱实。 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说的那伙歹人,却要千方百计,把他们偷换出来的季应奇再杀死,甚至不惜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动手,你说这可符合常理?” “大人,这是在下还未想通之处,可眼下,季应奇当真活着,杀手也是切实存在,以目前这些人的亡命之态,田旺因任务失败自戕,齐敏和那侍卫虽逃跑,但也必无法存活,即便不自戕,也难逃处决。 田旺在死前,曾说,猜猜还有谁,说明其中仍有暗桩。 而他们妄图杀人不够,还要放火,显然是在寺中难以得手的后路。 如今监牢被毁,逼得我们送犯人去他处,运输途中,便是守卫最为薄弱之时。 因此,在下想设一计,将人圈出,查出歹人幕后的真实意图,还寺中以清明。” 老寺卿定定看他。 屋内略为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庞疲态尽显。 他缓缓阖了双目,拢起茶盏,“沈砚,你当真确定,老夫的齐敏,是个叛徒?” 沈砚不忍默然。 “你虽有诸多行径,老夫并不认同,但老夫知道你与陛下的关系,也信你对陛下的忠心。 就算你当真与那季家的小子有仇怨,他已被处死的情景下,你确实没有必要再折腾。 可是沈砚,你告诉老夫,你当真说的,就是齐敏?” “大人,齐敏与您相识之时,您已任户部要职,或许他从起初接近您,就是有所安排。” “冤孽啊。”老寺卿长叹一声,“老夫自认一生谨慎,怜惜羽毛,可偏偏就是身边之人出了纰漏。 这案子陛下能悉数交与你,既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我大理寺的信任,只可惜老夫愧对圣心。 唯今只有尽快破解真相,查出幕后之势,不然有何颜面再站到陛下面前。 你那一计,作何打算?” ? ?实在对不住大家之前断了一下,接下来都会持续更新哒,非常感谢观看的小伙伴~ 第二十六章 尘土归依 沈砚抬头,“在下看过昨日出入牢狱名单后,有两位怀疑之人,赵评事与周寺丞,起火前后,只有他二人出入了牢房,却并无什么要紧之事。 在下决定兵分三路,其中两队由他二人带头,各自告知目标就在他所带的队中,而哪一队遇袭,便是谁出了问题。 而真正的人则放在第三队中,由夏临负责,我带人暗中跟护。” 老寺卿仔细打量他一番,似是自成为同僚来的首次正视,“沈少卿,你空降而来之时,老夫是对陛下提了反对意见的,毕竟少予那孩子多年勤苦,如今看来,到底是陛下深谋远虑。” “沈砚愧不敢当,一切还得待尘埃落定。”沈砚又行一礼,“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在下便先行告退准备。” 老寺卿迟疑开口:“若寻得齐敏,无论死活,都第一时间呈我。” “在下领命。” 沈砚从偏厅走出,竟也觉一阵疲乏,昨夜一直绷紧的心弦在此时面对老寺卿后竟有了些松动。 他不禁又回头。 老寺卿仍维持原样地呆坐,似一座泥塑。 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回神时已恰走到了上次与宋少予相逢的庭院正中。 老寺卿刚刚提到了宋家邀请高僧,想来仍是匪夷所思。 沈砚站定脚步。 脑中又浮现当时宋少予苍白的脸。 似乎有什么重要之处,被他遗漏。 他竭力回忆着每一寸细节。 宋少予凑前一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沈砚,你可知道,你那相好——” 然后。 “大人。”有一旁路过的侍卫对沈砚行礼。 虽思绪被打断,却忽然将关窍串联。 那日,他二人相向而立,宋少予的话,也是被突来的侍卫打断。 随即,他便受惊般,说了许多寓意含混的话。 如果,他被截断的是其他话语。 如果,他当真是被惊吓。 而惊吓者,唯有那突然出现的侍卫。 那侍卫匆匆一站,只瞥他们一眼,便飞速离开。 沈砚用力在脑海中搜索着那一瞬的画面。 侍卫的样貌很平凡,又很怯懦,同时,也是莫名地熟悉。 沈砚猛然睁开眼。 那张脸的主人,曾在他责问田旺为何当值不在岗时,流露出同样的瑟缩。 却将剑毫不迟疑捅在了夏临的身上。 是齐敏的另一个同伙! 如果是这样,那宋少予极有可能,便是在那一瞬间,接收到了他的威胁,才讲原本的话修改。 “来人!”沈砚清喝:“备车,去宋寺正家!” 赶到宋宅,门房见他官袍在身,不敢耽搁,连忙去通传。 不多时,宋宅的管事快步走出。 “沈大人。”他拜礼。 “管事不必多礼,我是来看望宋寺正,他可康复些了?” 谁料,管事竟忽然变了神色,满目悲戚,“我们少爷他、他今早就去了!” 沈砚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去了?” “少爷他归了西了!”管事的声音哽咽。 沈砚脑中“轰”地一声,一把抓住管事,“怎么会,他不过是查案疲累,又受些惊吓,心神不宁的症状,怎么会归西?” “沈大人,小人又何尝不想问!我好好的少爷,年轻有为,怎么就早早走了!” “出了这么大事,为何不去寺中通报!” “小人本想去的,但听闻大理寺昨夜走了水,老爷说先不要去叨扰,等到平息再说。” 沈砚稳住心绪,“宋侍郎如今可方便探视?” “老爷正在筹备少爷灵堂,若沈大人想见,小人便通传一声。” “那就有劳管事。” 管事去了又回,这次将沈砚直接引向了后院。 随着向深走去,哭声渐起,亲族们面色悲怆。 仆从婢女也都大气不敢出,但有条不紊操持着流程。 正堂已布置大半,白色幡布重叠挽垂,在风中翻飞。 正中设有供台。 没看见棺木,约还未到。 沈砚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走了过去。 虽还未搭置完全,他依旧取了香,置于头顶,虔诚拜了三拜。 他与宋少予年少相识,虽性格不睦,但毕竟多年同僚,难免交集。 宋少予虽性子端傲,好与人攀比,颜面重过天。 也正因如此,公事里亦是要强拼力,遇到难案一夜夜苦熬,生怕被人说上一句。 然而声名利禄却浮云般流过,最终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 “我替少予谢过沈大人。” 身后传来一道低哑声音。 沈砚回身,宋少予的父亲,刑部宋侍郎一身缟素。 他平日里透露精明的眼眸,此刻锈钝,暮霭沉沉,白发送黑发的徒悲。 “宋大人节哀。”沈砚只觉得此刻语言尽显苍白。 宋侍郎点点头。 “宋寺正那日只是情绪不稳晕厥,怎么会突然……” “少予回家后便一直高烧不退,口中叨念许多乱语,我去太医院请了史太医来,也未诊出什么,只是症状一直不消。 后来的事,估计沈大人也听闻,内子病急乱投医,连高僧都请来,只可惜,除了让我宋家沦为世人笑柄,并无他用。” 宋少予那掐抚脖颈,露出诡秘神色的姿态再现脑中。 沈砚脱口:“宋大人可需我大理寺调查一番?” “调查?”宋侍郎眯起眼眸,“沈大人此话何意?” “宋寺正此前身体一向无恙,却突来难以解释的怪象,宋大人也不希望宋寺正这么不明不——” “住口!”一声怒喝,惊得庭院中鸟雀振翅,扑楞楞的声响,衬托旁人的骤静愈发明显。 宋侍郎胸口起伏,他咬牙切齿道:“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就因你无凭无据的怀疑,就要将少予带去你们的停尸间,再叫仵作将他剖开是!” “宋大人,您误会了。” “误会?你一向与少予不睦!可是想让他死后也尸骨无状才安心? 少予本就好端端的,都是因为接了你那案子!明明这厄运应是你沈砚所得,如今却报应在了我儿身上!” “沈砚!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案子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那女鬼又怎么会缠在我的身上!”那日,宋少予也是如是说。 “你走!”宋侍郎振袖一挥,脚下竟被带得踉跄。 “老爷!”管事连忙上前,一手搀扶他,一手引道:“沈大人快请这边走。” 沈砚因宋侍郎突变的态度惊错,但也深知不便多留。 又鞠了一礼,道了声打扰,便转身向门外行去。 却在门前,和同样前来探候的刑部尚书尹正闻与季有然迎了正着。 尹尚书轻轻扫了一眼他脸色,不等他问礼便开口:“宋侍郎突丧亲子,难免失态,你莫要介怀。” 当年的狱审第一高手,如今依然具备只需打眼便能看透人心的本事。 沈砚苦笑一声,也不再掩藏,“多谢大人宽慰。” 尹尚书颔首,便向院中走去。 季有然对他点点头,正要跟上,却被沈砚牵住衣袖。 沈砚极轻地在他耳侧道:“一会儿找机会给宋少予验尸!尤其是验毒!” 随即放开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般对他回以点头。 徒留季有然瞠目结舌。 让他,去人家中,想办法给灵堂中的人,验尸?! 第二十七章 继续委托 裴寺卿的马车停在府门前,门帘掀开,却不再是那张惯常面无表情,几分木冷的脸。 门房殷勤伸手,想要搀扶。 他没有接,兀自踏下阶凳。 书房中不出所料已落坐一人。 那人穿着裴府独制的仆役服饰,五官平实得几乎找不到任何一处记忆点,却大剌剌坐在正座上。 裴寺卿未置一词坐到了他的另一端。 “你就算从我正门堂堂正正进来,也无人在意,何必每次都搞得一副不成体统、鬼鬼祟祟的样子。” 那人笑了笑,尽显憨态,“若真无人在意,齐敏又是如何被识,大人,如今这世道,处处是眼呐,谨慎点有何错?” 裴寺卿冷笑,“谨慎?你们都做出火烧大理寺的行径了,还和谨慎二字沾边?” “实不相瞒,火烧这项并不在筹谋中,也可能是形势紧迫下,我们的人不得已的举措,只可惜他在脱身后也已了断,其中真相难以揣测。” 裴寺斜睨,“那齐敏呢?你也杀了他?” “杀他的人有三,但唯独没有我。” 那人竖起第一指,“沈砚,若他不偏要查与御史通信之人,便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第二根手指,“齐敏本人,找了个荒僻之处,吞下了毒药。” 第三根,“大人您,明知自己休憩时间,却还让齐敏去撒一个如此明显的谎言。” 裴寺卿道:“他被抓了马脚,以沈砚的性情,一旦盯上,若不给他喂些食儿,他岂肯松口。”一顿,“你们为他收了尸?” “大人慈悲,但我们这种人,消失就要干脆彻底,这个收,可能和您理解的收略有不同。” “他毕竟跟了我八年。当初你们看中我户部漕运的权力,苦心孤诣把他插到我的身边,如今又因为你们看中身为户部尚书的老季,而害他命丧。其中的因果,倒也令人唏嘘。” 裴寺卿又道:“这老季,比老夫还谨慎,明明家里夫人与那位沾亲带故,竟一点面子不给,铁板一块。” 那人颔首道:“大人言重了,哪儿是我等看中了季尚书,是季尚书主动来求助,我们只是好心帮个小忙而已。” “骗骗老季便算了,你们的那套,老夫难道没见过?没体验过?”裴寺卿叹道:“你们倒是无孔不入,老夫爱财,老季纵子,世间尽无完人,你们便永远得胜。” “大人谬赞。”那人谦逊而礼,“不过是投诸位所好,况且大人也不是爱财,只是奉雅,要怪只怪如今这雅致千金难求,一盏瓷盅,一副美卷,都是寻常人付不起的价格。 对了,听说大人近日相中了一品阁中的一盏砚,特托人寻来。” 他从衣衫中拿出一方锦盒,双手捧举。 “行了,就别为你我的行径找补了。”裴寺卿用目光示意他搁在案上后拿起,在手中掂量,“你们消息灵通倒也有灵通的妙处。” “接下来还得仰仗大人摆布。” “沈砚如今仍对寺中怀疑,你们便投其所好。他说要兵分三路运输,那人在他那个贴身侍卫车上,但以他性情,能如此轻易告知,必定内有玄机,所以你们要盯的不是那侍卫,而是沈砚究竟在暗中尾随哪一路。” 他掏出那方名砚,举到平目,眯着眼细细品鉴,一边道:“定要精准识别,万不可再像杀了那堆抬棺的平民一样赶尽杀绝,再这么闹下去,真等沈砚查出真相那天,我这个寺卿做不成,老季跟着倒霉,你们就能独善其身?就算命好逃脱,损了我们两位,再去钻营新任?可是不嫌麻烦!” 沈砚回到大理寺中,快步走到官廨。 一推门,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苏昭,夏临,长福,正围在一矮几边共进餐食,其乐融融。 见他进门,夏临连忙起身,苏昭二人也跟着起身。 夏临禀道:“季应奇已按大人吩咐,锁在了属下的房中,目前仍在昏迷。” 沈砚看了苏昭一眼。 苏昭有些心虚。 隔壁老头药药放水,唯独迷药毒药剂量狠烈。 “睡有睡的好处。”幸而沈砚很快移开了目光。 夏临道:“大人的饭属下交代温着了,这就去传。” “别忙了。”沈砚摆手,“你们的吃食匀我一些便可,还有要事商议。” 长福本还在悄悄嚼着,闻言吓得一口吞下,噎了半晌。 夏临迟疑:“可是……” “可是什么。”沈砚笑道:“以前咱们在荆州治水的时候,露宿堤头,恨不得地里长什么就摸什么吃,现在回到京城,也无需挑挑拣拣。” 听闻“荆州”二字,苏昭心中又一紧,怕他再借此对自己发问。 忙蹲下身,挑了几样未碰的,拼成一盘。 些许殷勤:“大人与民同乐,民女敬佩。” 夏临瞪她一眼,但见沈砚接去,也就不好再多言。 “你们也端来一起,蹲在那里像什么样子。”沈砚将自己的碗筷挪在了一隅。 几人互相看看,还是苏昭先从善如流端了过去。 长福也有样学样。 气得夏临直跳脚。 沈砚看着他们,夏临平日性子疏冷沉默,警惕性极高,没想到竟与这主仆相处自如。 他们与人拉近关系的本事倒是不容小觑。 可其实,苏昭也并非如显现般自如。 只是她还需在沈砚这套取些信息,才抓紧时机凑近。 虽知道他习惯食不言,还是开了口:“大人,牢房如何了,我们总在您的房中,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沈砚看她一眼,竟当真答了:“求着回牢房的,苏掌柜还是第一人。” 苏昭讪讪笑道:“是怕给大人添扰。” “添扰谈不上,不过我倒是有一事,不知会不会给苏掌柜添扰。” 苏昭一怔。 沈砚停箸,“我想让苏掌柜,继续那项委托。” 这下,连夏临都有些惊诧抬头。 沈砚道:“今夜将从寺中出发三路马车,分别运送犯人到城外临水县衙的监狱暂住,目前最近的就只有此处还有空牢,待到寺中修缮完毕再接回,若单独将季应奇安置,反而引起注意,因此,他也必须混在其中。” 运送犯人无法白日进行,以防恐慌。 临水县,是苏昭欲盖弥彰运送那些棺木的终点,只是并未想过,竟会发生如此多的曲折。 途中小径错综,树木隐蔽,也便是苏昭选择此地的理由之一。 运送季应奇,严防外敌,又要死守内鬼,难度可想而知。 苏昭直视向他,“大人希望我怎么做。” “三辆马车,其中两辆为欲盖弥彰,而这真正的一辆,我虽也会安置人统领,但他只是个摆设,我希望真正的掌舵者,是苏掌柜。” “大人?!”夏临惊呼。 第二十八章 择机验尸 长福目瞪口呆,吃食从嘴里掉出都浑然不觉。 唯有苏昭竟是一副了然模样。 这下沈砚倒是颇感意外,“苏掌柜好像并不惊讶?” 苏昭笑了,“沈大人,虽然不知这几日大理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只言片语里也多少获悉一些,再加上刚刚大人的话,民女已然想明,如今大人能信的,怕是只剩这个屋里的几个了。” 沈砚惊诧她的洞悉,但只是一瞬,生意人讲求的便是拿捏人心,更不用说牙行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地方。 沈砚也笑,看她的眼神直透,坦然道:“苏掌柜,你和你的伙计,我虽有疑虑,但我相信在季应奇这件事上,你不应存有害他之心。 明日季应奇与你二人同在一辆车中,无论指挥是谁,哪怕是夏临,关要时刻车夫只听你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 苏昭道:“大人,季应奇仍昏迷,他还要遮挡容貌,如此特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混在其中。” “我自有安排。” “好。”苏昭迎了他的目光,“可大人既然提了这是样委托,我牙行自来有凡委托必收取报酬的规矩,只是委托有大有小,报酬也有多有少。” “你别不识好歹,我们大人能信你你便该感激!” “夏临。”沈砚制止。 “感念大人理解,毕竟我从这牢中出去,还是要维持生计,若叫他人知道我无偿接委托,坏了行规,怕是活不下去的。” 沈砚面色不变:“苏掌柜想要什么报酬?” 苏昭静静看他,“我要大人的一个承诺。” “苏掌柜想要什么承诺?” “日后大人自会知道。” “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 “自然。”苏昭点头。 “那我答应苏掌柜。” “好,大人爽快。” “苏掌柜也爽快。”沈砚微笑,“我们各自准备,今夜亥时出发。” “大人,以防不测,可否将民女的短刀暂且还回。” “也好,若有不测,苏掌柜见机行事。” 沈砚踏出门时,夏临追了上来。 “大人,仵作那边来报,之前送去勘验的箭没有标识,但质地特殊,一般……”他压低声音,“仅有宫制。” 见沈砚并无反应,他继续道:“那件血衣上的毒性强腐,暂时未找到对应的品类。 以及不久前大人让验的火灾现场找到的黑屑,是一种布品,还在上面发现了松脂的残留,应是引燃物。” 沈砚点点头,继续前行。 可走出两步,忽然脑中有道光闪贯穿。 “夏临!”他急急唤。 夏临回身。 沈砚顿了一下,“你去宋府寻季大人,将他请来,还有,苏掌柜的武器取来先交给我。” 官廨的门锁落了,想来是沈砚与夏临都各自忙碌。 忽然窗边传来一声清灵的鸟啼。 苏昭与长福交换了眼神,缓缓移去。 只见一只鸟影在窗扉显现,羽翅栩栩如生。 但细看去,是由人手交错而成。 宋家的灵堂很快便布置完毕。 虽事发突然,毕竟高门大户,行事有条有序。 只等棺木和主持殡礼的执事来。 尹尚书一直陪在一旁,宋侍郎看似无异,却在背人处扶着桌案才稳住身形。 尹尚书看在眼中,有时替他摆布几句,指挥妥帖。 季有然本就是陪尹尚书而来,如今尹尚书被绊住,倒让他有了趁机撤后探查的机会。 刚刚沈砚丢下那句让他验尸,他差点连汗毛都炸起。 想捞住细问,沈砚却如云般散去抽身。 混蛋! 季有然握拳。 却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地想辙。 眼下是唯一的机会,宋少予仍停尸在床塌。 一会儿棺木等到齐,起了灵,便再无可能。 季有然耽搁不得,见那端尹尚书又被琐事缠住,悄然向后院走去。 后院几分静谧,亲眷们都汇在了前堂,只有一位婢女坐在石凳上,捧着一团衣物发呆。 季有然细看了下,那竟是件五品的官服。 整个宋家,唯有宋少予是这一品阶! 季有然心念一转,快步走去,垂目俯瞰那婢女,语气森冷,“你家老爷让我来盯查,为何你还不去正堂!” 婢女一惊,猛地跳起,衣袍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扑掸灰尘,一边连声道:“奴婢这就去!”一边却落下泪来。 她能碰触宋少予衣物,多半应是近身服侍之人。而府宅里数得上的仆从都在前面忙乱,没道理她躲避此处。 因此季有然决议吓上一吓,再想法套话。 不知是他模样疏冷,还是刑部官服迫人,竟将这丫头吓哭。 季有然趁势而为,打了巴掌,马上换甜枣,温起神色:“我也只是替你家老爷问问,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 婢女的泪落得接续,抽噎道:“奴婢没有难处,只是对不住少爷……” 季有然尝试揣度:“可是因这衣物?” “你、你怎么知道?” 你这么死死把着,还能为何! 他克制着没翻白目,时间紧迫,连忙善诱:“我与你家少爷一贯交好,他若有什么交代,你说与我,我定尽力。” 婢女垂首,“少爷在临终前,交代奴婢,想要穿这身官衣走。 可老爷向来守礼依制,夫人提要给少爷棺木里放些他喜爱的物件,都被老爷责骂,奴婢便不敢再提。 眼下老爷派奴婢来给少爷换丧衣,这身官衣需归到一处等候烧制,可是奴婢、奴婢……” “穿到丧衣里头!”季有然断然道。 “你说什么?”婢女呆愣抬头。 “你去赶紧拿些针线来,我先帮你家少爷换官服,然后再套丧衣,只要把能露出来的地方都缝住崩紧,一会儿乱乱哄哄的,无人注意!” “奴婢这就去!”那婢女一抹眼泪,将官袍塞入季有然手中,给他指了宋少予房门之处。 “针要银针!好显得亲重!”季有然又追了句。 宋家也当真是事发突然,人手缺失,换丧衣都只这一人,幸而如此,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也不再耽搁,连忙带着衣物去了宋少予房中。 ? ?谢谢打赏投票追读的小伙伴【鞠躬】 第二十九章 夜幕迷障 宋少予的尸首正孤零零躺在床塌上。 据他爹说,他是连发几夜高热,陷入昏迷,最终猝然离世。 世上并没有毫无缘由的亡故。 眼下他面色苍白,透着层乌青,眼底淤积了更深的熏色,面目几分狰狞,脖颈有抓挠出的血痕。 想起沈砚说与自己那些有关宋少予此前种种异举。 难怪让自己来验尸查毒。 可自家儿子死因死状皆如迷雾,身为刑部侍郎的爹却悄然无声,只字未提。 如此看来,或许不安人手到后院,严控有人接触宋少予尸首的举措,并非偶然。 季有然心道一声叨扰,一边替他套上衣袍,一边探查。 又些许愤懑,补了句:“宋少爷若怪,就去梦里吓唬沈砚那王八蛋!” 婢女在此时拿着针线跑来。 “可是银针?”他追问。 婢女连连点头。 “你去外门看守,棺木随时会到,若听到动静,你就咳嗽三声。” “可……”婢女有些迟疑盯着针线。 季有然举起衣袖,露出一块缝痕,递到她眼前,“我缝的。” 婢女连声致谢退到了门外。 季有然拿起银针,一手捏住宋少予的脸颊,迅速刺入他的舌尖。 银针却并未变色。 季有然扬眉。 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三声咳。 季有然抬头,婢女在冲他疯狂摆手,随后约是怕老爷责难地退走不见。 季有然却还不能退。 舌尖无毒,并不代表无异。 若进食一阵,还需探查胃部。 此时不查,落了棺盖再无机会。 如今剖腹显然不可能,只能刺查后背的脾胃俞两穴。 季有然心下一横,伸手将宋少予拖起,探进领中。 却在此时,一行人已跨过门廊,转过一角,便能透窗而视。 于是第一个转来的尹尚书,不经意抬头,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情景。 自家郎中季有然,推坐起宋少予的尸身,手臂探进衣领。 遥遥与他四目相望。 饶是多年游走刑狱,刀尖舔血的尹尚书也一时难持情绪地惊刹脚步。 带得跟在他身后的宋侍郎,和抬着棺木的仆从都被迫停步。 踉踉跄跄,棺木摇曳。 “大人?”宋侍郎不明就里。 “我……”尹尚书史无前例地口中磕绊,他手团在唇下咳了一声,“我忽然想,眼下人手可充足,是否需要部中再委派几人?” 宋侍郎道:“感谢大人,但小儿无功无名,还是从简便可,别再劳动他人了。” 说罢正要前行。 “宋侍郎!”尹尚书又唤他。 “两位大人呦,有什么话落棺再讲也不迟!吉时不可误啊!”执事举着罗盘催促。 尹尚书只得收声,让出通路,心中万千情绪,遮在面中。 再转过廊角,窗棱缝隙间,已不见了季有然放肆的姿态。 执事上前,招呼着将棺木停稳。 “准备抬身落棺!”悠长音调漫在院中,棺椁稳稳落地。 宋侍郎的身形又晃了晃。 尹尚书轻轻扶住。 他感激望了一眼,站稳,扶了扶素帽道:“大人请在此处稍后,抬身之事就交由我等即可。” 主家显然并不希望自己进到卧房,尹尚书只能停步。 目光却紧追窗口,虽然那里已看不出异样。 不多时,四名男丁各抬木板一角而出。 其上平放的尸首,衣衫齐整,双手交叠胸口,只是面上覆了张素巾,想必是丧仪的要求。 尹尚书紧握的拳这才稍稍松开。 “落!”执事引吭。 一行飞鸟从枝头惊起。 “儿啊!”宋侍郎忽然趴俯在尸身上。 先一步顺后窗跳出的季有然贴在墙边,听着一阵纷乱,慢慢渐息,随后“咔嗒”一声闷响。 盖棺定论,他长吁口气。 队伍抬着棺木向灵堂行去。 他探头张望,小心翼翼闪身而出。 心中又将沈砚骂了个体无完肤。 悄无声息溜回正堂,恰逢棺入主位。 亲眷宾客依次上前焚香吊唁,女眷们更是哭得几欲昏厥。 纷乱里无人注意。 季有然整整衣衫,跟随在队伍间,缓缓向灵堂走时,忽闻一道沉喝:“季有然!” 回头,尹尚书在不远处盯着他,目光如审视狱中囚犯。 连名带姓,季有然头皮一阵发麻,磨蹭着步子向尹尚书走去。 可胡诌的理由在心中滚过几番,都显荒谬。 恰在这时,门房匆匆而来,揖礼道:“季大人,门外有个大理寺的官人,自称姓夏,说急求见您。” 季有然猛地停步,朝尹尚书抱拳遥道:“大人,大理寺姓夏的只有沈少卿贴身侍卫,想必是少卿大人有要事相召,有然便不做奉陪先行告退了,还望大人替我向宋侍郎致歉!” 说罢不待回应便随门房快步而去,步伐生风,几乎要伸手拖拽门房衣领。 戌时。 三架马车停驻在大理寺院中,每辆上不是车厢,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牢笼。 犯人排列而站,人人都戴了个木具遮面。 据说是怕他们同处一室时互相勾连,木具压嘴,不能言语,亦不知对坐为谁。 而其中几位,东倒西歪,似是病重,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稳。 着火后,人人都得整理残局,大理寺牢狱的后厨没了人手,从附近订些餐食,谁知竟有大半都吃坏。 成行,再难分辨谁是谁。 所有犯人都要从夏临手中随机抽一张纸条。 根据写的“一、二、三”数字,登上对应马车。 夜色森郁,虽有火把映照,但终归虚无。 光烟交错,人影叠叠里,夏临竭力分辨着牙行那位。 好在不多时,一个清瘦身影停在他面前。 穿着那身杂役衣衫,粗麻质地,与寻常狱服极为相似,但夏临能识出区别。 夏临不动神色将一张“三”号字条替进她手中。 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壮的人,搀扶着一位似无力自主的病号。 夏临也塞了“三”号。 他们三人进到三号车中,挑了隐蔽的角落蜷坐。 夏临松了口气,开始随机分发。 然而到了最后一人,却少了一张。 许是制作的时候清点不准。 为了不耽搁时辰,他随手一挥让那人上了其中一辆。 一直盯看的沈砚这才移开目光。 待所有犯人都坐稳,三名统领也准备登车。 一号车为赵评事。 二号车为周寺丞。 三号车为夏临。 沈砚却忽然开口:“等等。” 几人望他。 “夏临,你与赵评事交换一下。” 夏临眼中闪过惊诧,但马上顺应:“是,大人!” 第三十章 鬼魅之影 夏临坐在一号马车的副位上,整个人似一张绷紧的弓。 眼下形势波诡。 大人临时更变计划,不知用意何在。 但毕竟大人向来运筹帷幄。 只是在不知寺中他人是敌与否的情况下,将那牙行二人与季应奇交到他人手中,又实在有些冒险。 却在这时,只听“飒”地一声。 寂静夜幕中,似有无形的弦被拨动。 空气的震荡还来不及波散,马车已陡然逛动。 马匹腾起嘶鸣,车夫连连勒止也无果。 夏临瞬时抽出软剑,探身看去,只见一枝长箭赫然刺在了马腿上。 受惊的马匹疯癫踏奔,车厢中犯人被晃得喧嚣不断。 “稳住马!”他对车夫高喝,却并无回应。 回头时,只见车夫双目圆瞪,脑中已然被长箭贯穿。 然而一匹马腿绊跪,另一匹却莽劲前冲。 侍卫们纷纷出刀,又要竭力扶住车身,却难以抗衡。 如此下去,定然会受伤。 夏临一步跨上车辙,断然挥剑,割断了束马的绳索。 惯性中车身轰然倾倒。 夏临被甩下,几个滚身后,才勉强稳住。 侍卫也是七零八落,有几位不慎被车厢压叠,呻吟一片。 车厢摔得木栏崩折,犯人在其中也是痛呼不止。然而有垫在别人身上,未受撞击的随手试探,竟轻易推开了一根木条。 起初发现的人几分惊诧,旋即旁边有人注意,也跟着用力,就这么又推开了一条。 周遭犯人接连涌来,不顾踩踏推搡,用力推掀,木头根根断裂,显出一人足以钻出的洞豁。 “住手!”夏临一跃起身,却忽然瞥见房檐无声驻立的身影。 翻飞的黑袍,被夜色延长,不知究竟有多宽大。 如一根玄铁,又似轻雾。 与身后低悬月影映衬,在虚与实之间转换。 看夏临注意到了他,忽然缓缓举起手中一弧银芒。 是弓! 夏临凝目,单手撑地,“大家趴下!” 那人抬手施了个用力的姿态,却是虚无一箭。 伴随一声轻笑,倏然轻捷跃起,不出几步便隐于夜幕。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夏临陡然变色。 大人! 正要追上,第一个犯人在四下观望后已然扒着豁口跳了出来。 夏临握紧剑柄,生生调转了方向,冲着车厢奔去。 此时的沈砚正隐秘跟在赵评事统领的三号车后。 他让夏临与赵评事临时换了车,其实是为了验证一件事。 车马平稳前行。 寂静里只有随行侍卫齐整的步伐。 不知多久,沈砚听出了一道细小的异常。 那是种轻风拂过瓦片的窸窣。 沈砚贴在墙沿。 那道声音的主人附在房檐。 两个人就似两道平行轨迹,以马车为点,各自发散而出,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瓦片泠泠似琴音,沈砚在心中暗数着节拍。 音律却骤止。 沈砚也紧随收步伐。 短如火石相击。 又长似无尽浓夜。 静谧中,传来弓弦拉满的摩挲。 沈砚脚下施力,长剑直指,一瞬破瓦而出。 那人向后退了两步,立稳在檐边翘脚的一尊脊兽。 黑袍飞扬,似要乘风而去。 手中悬持的一道银弧拉至浑圆,正对沈砚,与月色辉映。 然后,弦上却是空无一物。 他手下松懈,弹着空弦,口中却似戏耍般发出一声“叭”地脆响。 几乎同时,在对向的屋顶闪出一道黑影,同样黑袍加身,向着斜前马车射出了疾驰的一箭。 沈砚骤然变色。 原来这人仅是用来引他注意。 真正的射手竟从另一端而来! 沈砚转头要飞身而下时,那人如影随形挡到了面前。 看不清身法,快似鬼魅。 面部被黑布遮挡,只有一双眼睛透出诡丽的光。 他声音可惜压得暗哑:“另一条路上的小子,遇到危急,下意识去救的是那堆侍卫。 而你,显然连抓我都不感兴趣,只想去救犯人。 所以,我们的货就在你这儿,对,沈大人。” 刚刚那一箭射中的仍是马腿,赵评事没有夏临的好身手,已然摔落在地。 惊马蹄下乱腾,周遭侍卫扑去扯拽。 然而接连而下的乱箭似雨。 另一个人在屋顶轮射的姿态,已然将手臂旋出残影。 侍卫一时应顾不暇,犯人尖鸣不断。 沈砚一剑直冲阻挡之人面门而去。 那人倏然而退,似滑行般毫无磨砺。 “呦,沈大人,你急了,不会被我猜中了。” “你们的人曾死在我手上一个,我不介意再来一个。”沈砚旋正剑身,目光犀如剑刃,已分不清是剑光还是月色盈满,泛出清冽银霜。 却在这时,他瞥见对面的持弓人忽然停了乱射,开始调整角度,蓄力瞄准。 这一次对指的,正是他精心安置的犯人! 沈砚手中剑再度挥出。 对方仍是顷刻移开。 沈砚却在半途猝然收手,从敌人避开的空档中,一跃而下。 他身上有伤,硬扛绝非佳选。 而箭,几乎与他同步离弦。 奈何被伤口牵扯,他步伐稍慢。 箭身似流星从他颊边擦过,抬手欲抓,却仅有一道冲击窜出掌心。 “趴下!”他厉喝。 然而为时已晚。 那箭穿过重重阻碍,旋刺入季应奇的胸腔。 季应奇仿若瞬时清醒,全身一激,却又僵硬地跌落回去。 沈砚落地太急,步下踉跄,被赵评事伸手扶住。 “大人!”赵评事手臂中了一箭,但咬牙削掉了箭杆,血染了半边衣袖。 射箭之人已然得逞,却仍不松弦,箭矢从两边轮番而来,乱蝗一般,冲着同一方向。 誓要连牙行二人的性命也顺带收走。 “所有犯人,趴在地下!”沈砚高喝,旋即对赵评事道:“赵大人,这边靠您摆布,我去看那受伤犯人的情况!” “大人放心!”赵评事竭力回声,一边召唤人手向黑衣人方向迎去。 沈砚一边挡箭,一边冲向车厢边。 伸手拽住被射中的人,试图探他生息,万幸还有微弱的起伏。 牙行两人匍匐在地,纹丝不敢动作。 沈砚想进到车厢,又怕打开车门不好控制局势,乱箭追绕,一时进退维谷。 却在这时,一声清喝从巷尾而来:“大人!” 沈砚侧头。 竟是夏临! 而他身后,一队骑行侍卫紧随,高举的火把赫然照亮了他们身着的刑部官衣。 领头的下马,急急对沈砚抱拳:“在下刑部员外郎杜修,奉我家尚书之命驰援大人!” 不等回礼,已然指挥着手下兵分两路。 一路追着见来了援军便瞬时撤退的弓箭手方向而去,一路维系纷乱的车马现场。 沈砚带着夏临跑到车厢前,打开车门。 如今有援军在,也不怕犯人逃窜。 夏临趁这空档简要说了刚才的困境。 危机时刻,幸得杜修及时赶到,才免了犯人失手的局面发生。 沈砚点头,一边指挥牙行那位仆从将季应奇抬出。 苏昭这会似被惊吓,呆立原地没动。 沈砚顾不得许多,直接拉着她从车厢走出。 四人到了一旁空地。 季应奇胸前箭镞刺得极深,透骨而出,好在避开了关要内脏,血也被堵住,才暂且还有出气。 只是他呼吸如此不畅时再带着面具,只会加速他的亡故。 沈砚忙让剩下三人围拢,以防旁人窥见。 抬剑,不假思索地劈开木具。 然后其下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沈砚惊诧望向牙行二人。 那俩人却在竭力地向后瑟缩。 他猛地敛起目光,站直身,步步踏近。 剑尖在地上磨出星火,迸入夜色。 俩人皆是惊惧,连连后退,想跑,后路被夏临堵住。 其中瘦小的那位被裤脚绊倒,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沈砚的剑高扬又劈下。 那人想抬手挡已来不及,面上的木具轰然碎裂。 然而,其后也并非苏昭。 而是一张几分秀气,又满盈惊惧的面庞。 是那个牢狱里的小杂吏! 曾为苏昭亲手端来他自己的衣物,与苏昭身量相当。 遮面后,又穿着那套本就属于他衣衫。 再难分辨。 沈砚剑锋未收,直指杂吏。 这次看得真切,他眼中的银芒是剑光。 “苏昭何在!” 第三十一章 趁乱而逃 苏昭与长福在二号车,周寺丞指挥的那辆。 一路平稳而安静。 车轮滚滚,伴着侍卫脚步。 在夜色中铿锵、平稳,却也与心跳契合。 她默默算着距离,结合城门开合的停顿,和栏外景致的变换。 已然快到预计的地点。 苏昭靠紧了木质栏杆,用手轻轻拍了长福一下。 长福深望她一眼,微微颔首。 下一刻,苏昭猛地从袖中弹出短刃,“刷啦”划破长福手臂。 道口细快,血迹喷洒。 长福痛鸣一声,高喝:“杀人啦!车里有埋伏!” 周寺丞命车夫勒止马匹,跳下来,敲了栏杆一下,“吵什么!” 长福扑身过来,面色苍白,手指捂着的伤口在溢出鲜血。 周遭犯人也乱做一团。 周寺丞不得又不用力敲击,却无济于事,纷乱中,周寺丞与侍卫联手拔了剑。 “可是我们中有人要杀人!”长福拔尖嗓音,将已有所压制的局面再度搅混。 “所有人听令,沿门下车,在旁边蹲好!” 伤口切实存在,显然有犯人携带了武器,周寺丞不敢再耽搁,命全员下车搜查。 所有侍卫围在出口,排成两队。 犯人抱头,一个一个从中间鱼贯而出。 苏昭与长福等在原地。 在除他们外的最后一名犯人也踏下马车时,苏昭忽然回身,手探出栏杆,一把揪住车夫的衣衫。 “按沈少卿交代,听我命令,跑!” 昨日,沈砚曾道的那句:“无论指挥是谁,哪怕是夏临,关要时刻车夫只听你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 车夫当真忽然扬鞭,鞭花在虚空炸响,马车窜腾而出。 “回来!”身后周寺丞的怒吼与身影,都被滚滚尘烟吞没。 “咱们去哪儿!”车夫回身。 “还往临水镇方向一直走!” 然而没过多久,苏昭和长福便一人架起季应奇的一侧手臂,走到车门边。 她观察着路径方位,对着长福比了手势,二人纵身一跃,跳出了车厢。 被惯性带得翻滚连连,没入了草丛。 苏昭只觉浑身疼痛,爬起检查一番,都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 长福也跟着站起来,凑到季应奇旁边听了听。 “睡得真实!”他撇撇嘴。 “你的伤如何?” 长福挥了挥手臂,“东家手下留情,小伤,不碍事!” “一会我给你包扎。” 长福应声,将季应奇从地上拖起,苏昭帮着,背在了他身上。 二人一前一后,带着那死刑犯,向小径深处走去。 而路的尽头,便是之前他们藏匿的破庙。 仍是泥破墙斜,还留着满地箭痕。 佛像却仍垂目,对这一切目视又目空。 长福将季应奇扔在了草堆上。 月影半掩入云絮,整个庙堂暗了几分。 苏昭抬手,用袖剑比量了一番,找到关窍,别了两下,她头上木具“咔”裂为两半。 正要帮长福,他已扶在了自己的木具两侧,“嗬”地一声,直接像西瓜一样掰开,随手丢在了地上。 “东家,验货?”他朝地上那位努了努嘴。 苏昭点头。 长福也直接上手掰开了季应奇头戴的木具。 苏昭静静看着,木具下的那张脸隐在暗影间,但依然能看出,他闭合的双目,沉默无波,如同牙行初见一般。 “现在动手?”长福轻声问。 苏昭轻轻吸了口气,蹲到季应奇旁边,“你我二人,路遇偷袭,沈大人曾有命,关要时刻车夫只听我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于是带他来此处隐蔽,谁料竟还是没躲过!” 最后一字未落,已豁然高扬手臂,袖剑在掌心闪出幽寒。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苏掌柜且慢!” 苏昭错愕回头。 门外缓步走来之人,颀长瘦削,似书生文气,手上举着一柄火把,照亮眉目里藏蕴的隐约寒冽。 “苏掌柜的故事编纂得精彩,只是如今多我一人,是否也该给我分个身份?” 苏昭惊道:“你是谁?” “在下刑部季有然。”他扔了火把,轻轻一揖,“我与您要杀这位出身同族,不如由我做您故事里那位偷袭之人,请苏掌柜行个方便,让我将他带走。” 苏昭其实曾识得他,只是刚刚被骤亮的火把刺目,但眼下不是追忆的时候。 她短刃未收,展尽胁迫姿态,看向季有然的目光惊诧也犀敏,“你想要救他?” “恰恰相反。”季有然扬起一抹笑弧,“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但不是现在。” “那便还是要救。”苏昭翻转袖剑,剑尖直指,“恕这便行不了!” 随着尾音,袖剑一并弹出,季有然急急侧身。 袖剑却在半空被苏昭硬生收回,剑尾悬着一截细韧丝线,灵活操纵在她手中。 苏昭自身武艺并不佳,唯有出其不意。 在季有然避身的瞬间,她已将袖剑重握,再度扬手,劈切向直躺的季应奇。 季有然神色一变,锉步稳住身形,借力扑去,却被长福整个迎上。 长福也并无多少武艺傍身,但胜在力大而体壮,冲击之下,季有然不得不退避几步。 苏昭的剑在空中划过满弧。 季有然情急之下一脚踢在长福膝头,随即趁长福踉跄间从旁闪过。 在苏昭剑尖已离季应奇半寸之际,用手生生握住剑身。 鲜血顺着指缝溢出,仿若时间都在这一刻停固。 如此危急之机,季有然却忽然想笑。 有朝一日,他竟为了救季应奇的性命,搭上自己。 莫不是那大师当真精准,他真是这人渣的柏奚小人。 一滴血迹落在季应奇的眉目间,打破了这刻的沉寂。 继而第二滴、第三滴。 本想抽拽武器的苏昭忽然怔住。 季有然被她骤然停顿带得失衡,却看她紧盯着季应奇。 “苏掌柜你……” 苏昭神色古怪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去擦季应奇眉间血迹。 血迹晕浅,随之一并融开的,还有他眉间那颗红痣。 ——竟是做假点缀。 沈砚和夏临赶到时,已是一刻钟后。 破庙中,却是苏昭、季有然、长福围立在季应奇身侧的诡异场景。 季有然闻声回头,目光中尽透难以名状的神色。 “沈大人。”他道:“我想,诸多谜题中,总算有一道有了答案。” 沈砚扬眉。 “你我一直参悟不透,为何那帮人大费周章要救这人渣,又要杀这人渣。”季有然顿了顿,“因为,这被抓回的,依然不是他。” 身骨、样貌极为相似,除非贴近扒看,否则很难发现端倪。 可是被血消融的痣却昭然若揭。 第三十二章 又一委托 沈砚神色肃然,走近了,看着所谓季应奇眉上浅淡的红印。 即便如此,他依然问季有然:“你能确定这当真不是季应奇?” 季有然叹息一声,“虽然我往日不愿多看这人渣一眼,但我能确定,他不是。” 苏昭道:“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何?”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季应奇真的死了,而彻底终止一切探查。”沈砚道:“因为他们太过急于定了季应奇死罪,想到了我,或者是他人,或许会有疑虑,因此设计一出略为粗浅的在刑场的偷梁换柱把戏。 毕竟打消一个人疑虑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怀疑既被坐实,却有偏颇。 就如同前几日苏掌柜在城门时,第一次与守城卫的欲盖弥彰。 坐实了我的猜疑后,将这个假的柱子除去,我再去勘验真伪的可能性便几乎为无。 之后无论是将那真柱子运走,或是另有他用,都不会有任何追击与阻力。 这道谜题暂且解通,却还有数道未解。比如。”他转头盯住苏昭,“苏掌柜为何要将那张写了''苏氏牙行''的字条放置在我的桌案,为何放了狱中那把火,最后,蒙混而逃,带着这假季应奇来到此处,欲行杀意,又是为何。” 苏昭的惊谔随转即逝,她目光偏移,未与沈砚交汇,不知在思量什么。 许久,抬起眼帘,月辉与暗影在她眸中轮转,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般,“其实季大人追来,我便猜到了沈大人或许已知晓大概,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一次,都因为我接的另一桩委托——让季应奇死。” 这回轮到沈砚惊诧,“委托者是何人?” “委托者,是淮水楼那个与抚瑶姑娘交好、三番五次在狱中闹腾的小杂役。” 那是淮水楼命案事发后的一个清晨,消息终于散到了他们这个稍显隐僻之处。 苏昭与长福开张时便听到街头巷尾在议论纷纷,说是淮水楼的花首抚瑶被季尚书家的大公子杀害,季大公子被和那花首有风月纠葛的沈少卿带走。 苏昭扶着门扉的动作一滞。 不曾想会在如此情境听到这个名字。 长福以为是她开门被阻,想出手帮推,却忽然惊呼:“东家,咱们门后那一团是什么东西!” 苏昭循声看去,竟是个个头不大的人,头戴毡帽,蜷在那儿,像朵蘑菇。 周围常有乞儿躲避,夜里若看见,苏昭能收便收上一夜。 可毕竟日上三竿,还要做生意,因此她上前,拍了拍那团人,想让他挪到别处。 蘑菇应声抬头,露出的是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庞。 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苏昭心有不忍,温声道:“来店中吃口热食再走。” “我不是来讨饭的!”姑娘清醒过来,梗起脖颈,“我是来托事的!” 苏昭与长福对望一眼。 “我知道你们牙行想要私相委托得熟客介绍,我是大理寺的杂吏李业……不对,邱宝的邻居,你们救过他的命,也一定能承我的事儿。”姑娘摊开手掌,里面有张字条,“这是他给我写的担保。” 那是牙行接的一桩妓馆的生意,邱宝便被混在待选的小倌队里。 可他并非甘愿,而是被仇家下了迷药,幸得苏昭识出不对,才让他免遭祸难。 还帮他洗净了身世,入到大理寺当仆吏,也成了苏昭在大理寺的暗桩,为她传递官家讯息。 李业是邱宝之前的名字,小姑娘能脱口,显然关系非凡。 苏昭爽快笑道:“既是小邱的朋友,自然不在话下,姑娘有什么托愿,直说便是。” 对方大不过及笄年岁,想来就是个家长里短的委托。 谁知,那姑娘踏一步凑近她,声音压低,竟透出不符年纪的森厉:“我想要季应奇死!” 苏昭一惊,忙四下张望,并无街坊四邻注意。 但怕姑娘再口吐些了不得的言语,忙把她拉进了店中。 “你为何想要这人死?”苏昭问。 姑娘咬牙切齿,眼中充盈着血丝,“因为,他杀了我姐姐,如今,又杀了我恩人抚瑶!” 听到这,沈砚与季有然交换了下眼神。 沈砚道:“那姑娘的姐姐是何人?” “大人且听我讲下去。” 姑娘是城郊槐花村人,姓尤,家中困苦,有一个姐姐。 她爹极为重男,娘又生了她这一胎女娃后,还未出月子便被她爹整日追打,受不住跑离了家。 从小她连个名字都没人起,一直被叫二丫。 娘走了,爹的怒火便尽数倾投到姐妹俩身上,尤其是喝过酒后。 每到这时,都是姐姐挡在她身前,有时打完一两天下不了地,身上没有一处好皮。 谁料爹酒后在外逛荡,竟跌进塘里,摔伤右腿,只能每天在炕上哀嚎。 家中一粒米都剩不下,姐姐为了养活她和爹,只身去了城里,不到两天,就找到了个在琴行的工。 姐姐本是干的杂役,可不知是耳濡目染,还是天生对音律敏通。 一日琴师用松香给琴弦擦拭后,拨弦试音,姐姐竟脱口道这香许是擦得过了,音有些阻塞。 琴师惊诧,问姐姐可曾学过琴艺,姐姐连连摇头。 琴师又试了几音,她都对答如流,琴师惜才,当下与行主商议收姐姐在身边,若试炼过关,便收为门徒。 那段时日姐姐总是很快活,给她讲京里繁华闹市,讲琴行衣香鬓影的客人们,讲琴音精妙,给她看松香脂块。 还说琴师听闻她姐妹二人都没像样名字,答应等正式拜师时便选字亲取。 也会悄悄数着挣来的铜板跟她说,再攒攒,就给她买好多好多吃穿,再攒攒,就够爹索要的彩礼钱。 说到这,姐姐脸上绯红。 那时姐姐和李业,也就是如今邱宝的哥哥李建,从小情定,只是爹定了个高昂的礼数。 李家只有一个盲眼孤母,李建没日没夜做工,加上姐姐的份儿,再过些年便能添够。 姐姐的身上也总是带着松香,每晚在爹的嚎鸣里,姐姐一边拍她,一边给她哼着琴曲,松香阵阵,她便会沉沉安睡。 然而没多久,姐姐脸上不再尽是喜色,而是染上一层愁容,说是店里遇见个难缠的客,常常公然调戏。 据说出身显贵,店主都只能瑟缩。 她道:“姐姐,不行咱们告诉李家大哥!” 以前爹动手狠了,只要李建听得,总会冲来回护。 姐姐摇头,“万不能说与他。” 然而意外还是突生。 那夜她在门口蹲等姐姐,却迟迟未归,于是沿着必经的小径去寻。 远远看见地上重叠的两道人影,下面的那个衣衫色泽分明是姐姐! 她惊惶扑去,却见姐姐绵软瘫卧,衣衫凌乱,没了声息。 俯在其上的男人抬脸,眉上一颗红痣。 他神色无异道:“这是你姐姐?她突感不适晕了过去,我路过发现,她呼吸不畅我才解她衣衫,你家在哪儿,我帮你送回去。” 她那时太过惊惧,又因不谙男女之事,也就没能思量出这番话的荒谬,当真带他到了家中。 他托抱起姐姐,还好心将姐姐衣衫拂整,又将姐姐脖颈上的丝绢系牢。 爹已睡去,那男人说自己对此处不熟,让她赶紧去寻郎中,自己在家看守。 她见姐姐面色灰白,不敢耽搁,连忙去寻村医。 等拽着村医回来,一推门,姐姐却已悬于梁下,裙摆飘荡。 那人不见了踪影。 脑内似被点通,从惊吓中骤然醒悟。 声音卡在嗓中,她跌坐在地,连呼吸都梗住。 回神就要向外爬,她要去寻李家大哥,去寻很多人,她要掘地三尺将那人找出。 然而,头顶却重重挨了一棍。 她恍惚回头,竟看见爹狰狞的脸。 第三十三章 松香护琴 爹单脚着地,用拐杖敲了她后,将村医劝走,说全是家丑,托他切莫外传。 随即关了门,棍子如雨点砸落。 他爹一边打,一边啐道:“还嫌不够丢人!一个福薄的丫头,失了名节合该吊死,往后都不准再提!” 她在抱头躲闪间,看到了爹房中桌上,堆起的小堆闪光。 竟是锭锭银两。 她的姐姐被一卷被席包起,爹用拐杖杵着她的后脊,逼她和自己一道,连夜在后院刨了个土坑。 将姐姐放置其中时,她忽然发现姐姐衣衫里有张纸页,偷偷摸了出来揣在自己身上。 后来,她找了识字的问,才知道,那上是四个字。 “尤松,尤琴。” 姐姐那日正式拜了师,琴师践诺为她二人取了名字。 姐姐常说,松香护琴,所以姐姐自己挑了个松字,将琴字赠予了妹妹。 愿能一生护她。 也愿她一生如琴音妙美。 她不甘。 同样不甘的还有李家的哥哥。 李家哥哥日日上门,爹搪塞说姐姐在城里和人争吵,一时想不开才吊死,可他不信。 虽然姐姐曾告诉她不能说与李家哥哥,她还是忍不住,和盘托出。 李家哥哥上了京里衙门,一番喧闹。 不顾爹的阻挠,官差将姐姐尸身掘出,几日后,却也给出了自戕的答复。 “槐花村,尤家长女,悬于梁下,勒痕显闭环形,赤红。”沈砚忽然出声打断。 他背的,是曾在他被寺卿赶去清理积案时,调阅的卷宗里的内容。 “如果是悬梁而亡,勒痕应有交错,而非闭环,可即便如此,却仍是盖棺定论。”他冷冷道:“苏掌柜继续。” 苏昭点头,“然而当夜,李家却突生大火。” 李家哥哥和孤母命丧火场。 李家老二也失了踪迹。 又几日,她爹忽然跌进了家中的枯井摔死。 她明白事有蹊跷,连夜逃窜到京城。 京城之大,却并无她容身之处,她也叫不上姐姐那琴行的名字,几日下来,已饿得前胸贴腹,晕倒在了一条巷中。 醒来后竟发现在一间房中,有位衣衫绫罗的女子见她醒来,忽然撩了一捧凉水,擦在她脸上,左右端详道:“抚瑶,都怨你这丫头好管闲事,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楼里捡,好在嫩是嫩了点儿,但是样子说得过。” 她才知道,自己呆的这地方叫淮水楼,是京里最大的风月之所。 说话这位是管事妈妈。 妈妈说留下可供温饱,但之后得侍客。 她不懂何为侍客,但听着有饭吃,还能藏身,正要懵懵懂懂点头。 却被一道清越声音打断。 “妈妈,这还是个小姑娘,你同她讲这些哪懂,让这么小一点的孩子就见客,传出去了,咱们楼那''雅''字的招牌我看也别留了。” 她循声看去,说话的女子一身素衣,模样冰清秀丽,像画里的仙子。 妈妈瞪仙子一眼,“就你话多!见不了客的我留她做何,我们淮水楼当慈善堂?” 仙子道:“我那层缺了个杂役,不如让她顶上,若真有什么,过几年等她长大也不迟。” 她便如此留下,也渐渐通晓了何为侍客,亦知晓那日仙子对她的回护之恩。 楼里常有熏醉之人,为遮脸,她把自己抹上灰,再终日盖一顶破帽。 一日她在清扫楼间时又遇见了仙子。 仙子问她姓名。 她想了想,嗫嚅道:“尤松。” 她想她以后便用姐姐的名字,替姐姐而活,再替姐姐报仇。 仙子笑道:“我叫抚瑶,这原是一把名琴之名,你既叫松,松香护琴,大概是我与你的缘分。” 从那以后她总是悄悄替仙子做事,替她擦洗收整,熏烫衣衫。 连摆给仙子的瓜果都精心削修。 知道仙子爱琴,便备了松香,日日为她擦拭。 被仙子发现,她手足无措。 仙子又笑了,招呼她坐下后,将琴抱在怀里,轻轻拨响了弦。 她知道仙子一曲值千金。 她握着衣襟,不敢直视。 却忽然怔住。 是那首姐姐曾夜夜哄她入眠的曲调。 仙子看着她道:“你和我家中的小妹妹有些像,她如今也该是你这年岁。” 恰有风从窗外拂,仙子衣衫翩跹,阵阵松香袭来。 她目中禁不住盈满了泪。 你也很像我的姐姐。 可她没敢开口。 然而又一日,廊间一阵喧嚣。 听他人说,有客刁难仙子。 她急急跑去,却在看清那人后,如遭雷击。 面目嚣狂,眉间一颗红痣。 是那个凶手!那个害了姐姐的人! 幸得后来有其他贵人替仙子解了围。 也终于知道了那人身份。 户部尚书之子,季应奇。 那之后她像是病了,愤怒又瑟怕,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有时能看见姐姐悬空里摇晃的裙摆。 有时是李家那场连天的火。 有时是爹敲在她头顶的拐杖。 有时是淮水楼回廊间那双拽扯仙子衣袖的脏手。 她在夜半惊起。 一个念头在脑中聚拢。 她要让那个人死! 既然知道了他的来历,她时常留意着堂前。 发现那人是个常客,有时也会来骚扰仙子,仙子有礼有度,但每每推拒。 可她与那人,天地之差。 那人无论到哪儿,都被众人簇拥。 她没有可乘之机。 直到那日,一月一度的花竞日,从不参与的仙子,不知为何忽然登了台。 而那榜首,竟就是那个人,仙子亦在他的胁迫下,忽然不再推拒,应了他的入幕之求。 千载难逢的机遇,亦是为了回护仙子。 她握着一支匕首,藏进仙子房中的衣柜。 她脑中又闪过诸多情景,却最终陷入了一片苍茫。 等她被声响惊扰,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 下意识推开柜门,映入眼帘的,竟又是那夜情景。 床榻上,交叠的两人,在上的眉间一刻红痣,似也昏睡。 而在下的,衣衫凌乱,双目圆瞪,已然了无声息。 姐姐。 抚瑶。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妈妈的声音传来。 她全身都惊惧颤栗。 那日房门闭合,爹的棍棒敲在她的头顶。 从此真相再无天日。 她狂跑向窗边,破开双扉,尖利高喝:“杀人了!” 妈妈追来,死命拖拽,她用力挣扎,一遍遍嘶吼。 直到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砚的双手紧握。 是那日他等在对岸的酒家中,曾看到开窗尖叫的人影。 然而她在极盛紧张之时,怎会睡去。 唯一解释,大约只有房中设了迷香一类。 他回神,继续听苏昭讲述。 第三十四章 破解谜题 女孩再度醒来,已在牢中。 淮水楼的目击者都被捉来。 然而问询的那个宋大人,却频频引导,替那凶手巧辨。 听说凶手甚至被他请到了牢外特定的单间,好吃好喝供着。 “是季应奇杀了人!就是他!”她嘶哑着大喊。 被宋大人一旁姓田的侍卫一掌击倒。 宋大人走近,蹙眉睥睨,“不过是死了个妓子,竟惊动这么大,季大人那边还不知如何交待,如今连个奴婢都敢跟本官叫板,我看这世道真是要反。” 姓田的连忙圆滑奉承,一边作势又要对她踢打。 她却趁这空档,一跃而起,狠狠咬在姓宋的狗官手上,随即冲出大门。 官官相护,那人不会有应有的报应,她要找到凶手,亲自手刃。 身后追兵不断,似是撞了个大官,又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纷乱之声渐近,她认命地闭紧双眼。 危急时,忽然有一只手将她拖进一旁的小门中。 她惶恐睁眼,面前的,竟是李家二郎,李业! 他道刚刚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那个被她撞的大官是少卿沈大人,已经交代了姓田的尽快释放,想必她不会被过多为难,让她安心被抓,他也会设法周旋。 果不其然,姓田的又关了一夜,便将她放出。 李业等在门边。 他说他如今叫邱宝,李家那场大火便是那凶手差人所放,只因哥哥闹到官府。 可来人见他年幼,许是不忍,没下杀手,而是将他迷晕丢到了人牙手里。 几经倒手,幸被苏氏牙行掌柜所救。 他让她也去求苏掌柜。 而这凶手,他自会盯着。 “我那时想,既然此事闹得凶烈,没道理草草收场,便竭力安慰她,莫要冲动行事,如今大理寺有沈大人主政,许是会不同,凶手不会被轻易放过,若真有差头,再从长计议不迟。”苏昭静静道,又扬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几日后,这季应奇,会出现在我的牙行中。” “于是,苏掌柜便应了她的委托。”沈砚问。 苏昭点头。 “可是,苏掌柜接那神秘人委托,是因为被胁迫,接我的委托,是为换身居高位的我的一个承诺,那么你说的这个姑娘,没有钱银,亦没有背景,却还是要接手她这个如此棘手,又触犯律法的委托,是为何?” 苏昭看向了沈砚,目光澄明一片,没有了伪装的精明与玲珑,这一刻的她,是剥开苏昭外壳,最本源的神色。 “沈大人,我也曾有一位姐姐。”她轻喃。 耳边又响起那烈火焚烧的毕剥。 “小姐,活下去!” 她闭起眼眸,将情绪遮蔽,“她也曾为了救我失了性命。而尤松,她甚至失去两位姐姐,我不能再叫她绝望。”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种种。” 苏昭唇边讥讽未消,“既然官家不为,由我代劳,又有何不妥。于是在接了这货后,当夜,我将邱宝与尤松找来。 为这人渣损失我们几人的性命并不值当,况且。” 她顿了顿,没有将“皇城司”三字脱口,而是改了话头,“还有那人的威胁,所以我们不能在当下动手。 而是按照神秘人委托,当真将这人渣送到城外,这样便可蒙蔽掉那神秘人,让他以为我当真尽力,也不至于在半途便灭口。 随后设法引来大人,将我们抓入牢中,彻底断掉那神秘人灭口的可能。 再找机会通过制造意外除掉那人渣,这样便可摆脱嫌疑,毕竟谁能料到,有人胆敢在大理寺眼皮底下杀人。” “所以,你让邱宝将写了''苏氏牙行''四字的字条,放在我的桌案,又在我到店中后,余留诸多破绽。” “不错。”苏昭道。 只不过当初车辙印记为刻意余留,长福衣衫残布却是意外,若不是沈砚意外被传走,恐也功亏于溃。 “可是大人是如何识破?”她问。 “因为邱宝偷拿的纸张,为我大理寺记录刑讯特供,他虽只撕下一半,但不慎带了一点印在其上的标识,因此我便知这是寺中人所为,再结合之后的情景,察觉苏掌柜是想进入大理寺牢狱,才推测应是苏掌柜指使。那么那场火呢?” “我听邱宝说了牢中的构造和犯人安置,预测出我们和那人渣可能被关押的位置,多重推演,得出的结论都是在牢中动手难比登天。 如何能实现让犯人到牢外,却有大理寺官员的见证,唯有让监狱出现问题,不得不施行转运。 于是,便有了放火的筹谋。 大理寺戒备森严,若所有物品集中一人准备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我决定分工而治。 尤松常年备着的松脂给了我启发,我让她将松脂融开,抹在帽子上,再去大闹大理寺,设法将帽子带入牢中留下,大理寺女监只有一所,等我进去后定能拿到。 之后安排邱宝,待我搜身后,伺机将火折传递。” 苏昭没说的是,那日适逢沈砚受伤,她利用了沈砚的遵礼与不忍。 特意撕破裙衫替他包扎,赌他会让她换衣。 邱宝是牢狱里唯一的仆吏,因此他顺势将火折藏在了那套属于他的布衣中。 然而不曾想的是,大理寺的牢狱竟然也能混进杀手。 苏昭被带走之时,便知这是唯一机遇。 长福扯住她的手臂,她借机将火折塞入帽中,顺势递给了长福。 眼见季应奇是夏临伪装,他的注意被杀手所引,所有牢狱中的侍卫又被田旺尽数带去审苏昭。 长福点燃了被松香浸透的毡帽,丢掷到夏临打斗的房间。 而夏临与杀手因精神紧绷,并未注意,等到发现,火势已然蔓延。 后来逃命时,长福不慎掉落了火折。 “可是这一点,大人又是如何发现?” “因为勘验结果,引燃物为松脂毡布,而这两点唯一交汇的,便是在那个尤松身上。” 沈砚在听了夏临的通报后,脑中一瞬浮现诸多画面。 撞在他身上的女孩,带着若有似无的松香。 她时刻戴在头顶的毡帽,偏偏遗漏在狱中,被苏昭捡拾,把玩在手中。 火灾时,火折遗落廊道,持有者必是牢狱中人。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有信息穿针引线,最后都只汇在一人身上。 苏昭。 “那不按约定,登上另一辆车,又是如何做到。”沈砚问。 “转运开始前,大人和夏大人都走以后,邱宝到官廨后窗寻我。” 他比了一只灵巧的鸟势,寓意万事俱备。 他为苏昭准备了一身狱服,而自己则换上苏昭之前穿的那件,也头戴木具,混迹在犯人队中。 同时,提前买通了两个与季应奇和长福身形相似的犯人。 夜晚混乱且昏暗,人人头戴木具,这件特殊的服饰,定然是他们识别苏昭三人最重要的依据。 锁定苏昭,剩下两人会被主观臆断的认定。 因此很容易便能混淆试听。 而真正的苏昭与长福,则带着季应奇,顺利登上另一辆马车。 “难怪我的签条少了一张!原来是多了一个人!”夏临惊呼。 “而后的事,沈大人已知,我便不再累述,可我依然不懂,大人是怎么注意并能让季大人追踪而来。” 第三十五章 话中有诈 沈砚轻轻笑了,“因为我在苏掌柜的袖剑剑柄的花纹中,藏了一些粉剂,这种粉剂寻常看来并无异样,但是被火光映照,便会反光。 苏掌柜在上车前,我便注意到了你一直隐隐发亮的袖口,因此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并不是三号车上的人。 而这一路颠簸,粉剂散落,季大人带着火把,便自然能追踪找到。” “原来如此。”苏昭道。 夏临忙问:“那大人又为何让我与赵评事更换位置。” “因为我要验证,今夜必来的袭击,究竟是被谁所引。” 赵评事与周寺丞确在起火时进了牢狱。 他亦提前分别告知了二人,要犯他们的车中,便是为了让叛徒有充分勾连的时机。 而后,他临时让夏临与赵评事换了车。 可受袭的依然是夏临。 如果赵评事是叛徒,那么袭击者定会寻着赵评事而去。 偏偏是夏临被袭击。 说明袭击者只知要攻击的车号,并不是与赵评事提前勾连。 排除了赵评事,若周寺丞那边有所异动,季有然便会出手。 可周寺丞甚至一路平稳,因此周寺丞便也被排除。 而对夏临的攻击收手很快,并未缠斗,只是欲盖弥彰的把戏。 他们真正想要攻击的,是被沈砚跟踪的车辆。 知道他对赵评事二人有所怀疑,便攻击原本属于赵评事驱赶的车辆,好做实他的疑心。 又知道他在暗中跟踪保护。 如此全面信息掌握的,除了他自己,便仅有一人。 沈砚眯起眼眸,似冰封河面上开裂的第一道纹路,其下蕴藏着绵绵之力。 “可是,谁又能想到,我们几方百般设计,都妄图获取的,竟是个假人?”苏昭喃喃,她转头。 那尊佛像还是垂目而视,唇边细微的弧度。 似是对世人挣扎的劝诫。 一边的季有然却忽然大笑。 “真好啊,沈砚。”他将手搭在沈砚肩头,“我当真以为我差点要救那人渣性命,幸亏不是他。” 他直起身,啧声道:“也是命中注定,这人若不是昏睡,跟踪路上我就该看出异样。” 沈砚仍将目光锁在那假的季应奇身上,漫不经心道:“你一年也见不了他一次,就算他醒着,隔得那么远跟踪,又是夜里,哪能轻易看出异样。” 季有然冷哼,“那是因为你们全然不知,他的一条胳膊在他要杀我那年被我——” 他骤然收声。 沈砚将目光平缓地移到他脸上,无波且幽深,“被你如何?” 季有然收了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笑意敛拢,声音里有一丝切齿的意味:“沈砚,你诈我。” 沈砚道:“在大理寺沉案中,我反复调阅了那些与季应奇有关却被掩盖的卷宗。 成如你所说,他罪孽深重,许是他的恶毒癖好,一贯在欺辱女子后将其勒毙,再伪装为上吊,抑或推至崖底河间,而他行凶的手段总要辅助工具,丝绢发带腰环,唯有抚瑶,他是徒手而为。 然而那日,你提起旧事,说他八岁就敢杀你,我才想起,你曾经讲过的你们年少争端,他将你压入水中,而你——” “而我,撞折了他的手臂,留下了隐疾,他的那侧手臂一直无力。”季有然扬起森然浅笑,“他以此为耻,从不提及。” “也因此,我又联想到了宋寺正,他在病休前那日,在寺中与我相逢,本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寺中的叛徒惊吓打断,后来又胡言乱语了一阵,可他的手一直抚在脖颈处,如今看来,大抵是对我的暗示。 毕竟在季应奇被判处死罪前,由他主审,他曾对外放言说,案子存有疑点,他已找到关窍。 淮水楼的妈妈描述案发当夜的事很是详尽,什么季应奇摔了花桶,在台上拉拽抚瑶踉跄换手一类,看似皆因他酒熏,实则是他的旧疾,即便季应奇不说,但宋寺正向来心思缜密,他定能发现端倪。 抚瑶尸首上,掐痕指印对称,以季应奇的状态,是断然无法完成的。 可一夜间宋寺正却改了口风,又有了那些鬼神说,这其中发生的变故,应该与他的亡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季有然测测开口:“宋家那小子确实为中毒,此事稍后再论。” 沈砚点头,“想通这些后,我便明白,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深望向季有然,字句清晰:“季应奇并非是杀害抚瑶的真正凶手。” 沈砚继续道:“斩刑那日,我潜入刑部等待勘验他的尸首,你对我说,你亲自盯着仵作,结果与我们大理寺勘验记录并无二致。 可你只要看了抚瑶尸首上的掐痕,又怎会不知其中玄机。” 季有然眸光压起凛薄一片,却是先瞥向了苏昭,“苏掌柜,我早说过,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想要他死。”随即才移回沈砚身上,“既然沈大人早已参悟了其中玄机,又怎会将追踪这人渣的任务交与我,就不怕我趁乱杀了他?” “怕啊。”沈砚坦然,“但除你外,我再无可信之人,所以我只能赌。” 季有然一怔,随即些许嘲讽地笑道:“那沈大人可是赌输了,我不杀他,绝非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他忽然转身,直面那尊佛像,看它的慈悲与无状。 那一年,娘的亡故之谜,爹的冷血真相,将年仅几岁的他击倒撕碎。 又因季应奇出口道破,他抑制不住,再度踹在季应奇的膝上。 季应奇的哀嚎引出了书房中的爹。 这次,是爹一掌击在了他的脸上。 他趴在地上,唇齿间一片血腥滋味。 仆从将他架起,被爹授意丢进了佛堂。 他在佛堂中,也是与佛相向。 只是那时,他匍匐在地,重重磕撞着额头。 一遍遍央述。 若能让大仇得报,让他信谁都好! 可惜佛只一味默然。 那一年的他,连离开宅院苟活的能力都没有。 他只能将血腥活着眼泪,一口口吞下。 从此他不曾信神佛。 也不曾再踏入过任何寺院庙堂。 而十几年后的季有然再度与佛相视。 “沈大人,自从与你在刑部发现这人渣被偷梁换柱后,我便明白,世间能舍弃法度、甘冒风险,保他性命的,唯有季家。 所以那时,我便知道我的机遇终于来了,也就改了主意。”他一字字缓缓道,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心绪都研磨其间:“这一次,我不单能让这人渣死,我还能让整个季家一起陪葬!” 第三十六章 同舟而行 破庙中寂静一片。 许久,沈砚才轻轻笑了一声,却是说不出的意味,叹道:“坊间皆传,因为抚瑶姑娘的事,我不惜与各方对抗,只为判季应奇一个死罪。 他们又怎知,实则你们人人都想要季应奇的命,而我竟是那个唯一想暂且保全他的人。” “沈大人自是有一番高洁。”季有然扬眉,有恃无恐,“所以沈大人打算如何定夺,将我带回,治我个知情不报的罪责?” 沈砚瞥他一眼,“岂敢。季大人应亲缘回避,全是因为我的嘱托,才甘冒风险去仵作处监查,本就不应知情,又哪来的应报。” 季有然故作姿态地深深一揖:“大人明鉴。” “那民女主仆二人,能否也求个大人的明鉴。”苏昭的声音兀自响起。 “苏掌柜何意?”沈砚回身。 苏昭朗声道:“我们二人此前被关押,是因为协助运送季应奇这个死刑犯,如今已证实,运送的并非真正的死刑犯,我二人可否判作无罪?” “苏掌柜。”沈砚温煦的声音下,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您主仆二位,前有我等追查时扰乱视听,后有火烧牢房,刚才又制造纷乱阻碍转运,桩桩件件,恕我看不出无罪之资。” 苏昭一滞,旋即辩道:“就算我们有错在先,但阴差阳错,将几位大人引到此处,破解了不少疑虑,也算将功补过!” “苏掌柜,你若当真想将功补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苏掌柜,你有杀那人渣之心,便与我是同路人,因此我劝你一句,不如老老实实去坐牢。”季有然忽然插声,倒指沈砚:“这个人,看着人面,实则兽心,你若着了他的道,指不定要上什么刀山火海,还得对他千恩万谢。” 沈砚笑道:“我可有季大人说的这般不堪?” “有过之而无不及。” “民女谢季大人提点,但仍愿听一番大人的条件。”苏昭语意坚决。 季有然啧声,“苏掌柜呀苏掌柜,人着了相自是没救,往后可有你悔的。” “林大小姐,我看你就是着了沈砚的相,一个小白脸,哪里好?”当年三人曾为同窗,她与沈砚纠葛时,季有然这般冷嘲。 虽还挂恨沈砚的冷情,她亦忍不住接话:“你也觉得沈砚好看是?” “我说大小姐,您气傻了?” 她一本正经:“有人被夸俊美,许是客套,但有人被称''小白脸'',定是姿容上佳。” “行,您自己气着,还以为能同仇敌忾,结果你倒戈到快!”季有然拂袖。 “诶,你别走啊,我也夸你是小白脸总行了!” 那时的笑闹仍萦绕耳侧,如今三人重聚,却已然沧海桑田。 苏昭有些怔忡,垂了眼帘,遮蔽住席卷而过的情绪。 幸而沈砚未察,“我的条件,难也不难,只是希望苏掌柜能在接下来的探查中,祝我一臂之力。” 季有然些许意外,“你倒是会用人,大理寺一院子人不够你差遣,还得拽上民间人士。不过苏掌柜确实机敏巧辩,杀人渣的手段干脆利落,连我都有几分敬佩。” 季有然向来不吐象牙,频频夸赞不过因她对季应奇曾有的杀心。 苏昭轻轻摇头,“沈大人哪里是因我机敏,沈大人不过是无人可用罢了。” 此言一出,沈砚微怔,随即无奈笑道:“又叫苏掌柜猜中,借苏掌柜此前的一句,如今我能信的,怕是又只剩这个屋里的几位了。” 季有然也心领神会,“接下来,你要如何行事?” 沈砚负手而立,亦望向那尊佛像,“如今虽破解了此前的几样谜题,但仍有诸多悬而未决。 如果依照我此前的猜测,幕后之人胁迫宋寺正,抑或勾连更高位者加速他的审判,是怕深查下去,牵扯过多,这原本指向的是季尚书。 可既然季应奇并非凶手,宋寺正已然查到端倪的前提,季尚书以往都会隐秘替他遮盖,万没有推进他定罪的必要,而宋寺正也意外亡故,所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目的又为何,这是其一。 季应奇既不是凶手,真凶为谁,淮水楼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其二。 而层层严守的情况下,竟能将他换出,这又是谁的手笔,便是其三。” “这其三我姑且领了,送断头饭时还并无异样,转天到了刑场,便切了旁人的脑袋,问题只能出在我刑部身上。”季有然道:“自你我发现后,我便一直暗中探查,只是得隐秘行事,又因我和那人渣牵扯,束手束脚。” “继续隐秘行事断是不行了。”沈砚道:“我会进宫向圣上禀明,只是不知这一番后,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不再隐秘行事便好,你让我验那姓宋的小子,银针入穴,却为中毒之相,还被我们尚书大人迎了正着,我正头疼该如何辩解。”季有然蹙眉。 沈砚沉吟:“今夜我与夏临得以脱身,多亏尹尚书派来的援兵,我原以为是你的手笔,如此说来,怕是他已猜出一二。苏掌柜。”他扬声,“季大人领了其三,我便领其一,而这其二,因你与那尤氏姑娘的相熟,且身份方便,就由您助我。” 苏昭称是。 “既然如今我们三人已同舟而行,那苏掌柜能否坦诚解答我此前的疑虑。” 苏昭看他。 “委托运送假季应奇的人,用来威胁苏掌柜的,究竟是什么。” 苏昭面色未变,指尖却悄然蜷缩,长福也跟着全身绷紧。 许久,她叹息一声,“真正威胁我的,是对方的身份。” 季有然疑道:“对方是何人?” “皇城司。” 三字一出,周遭肃寂。 沈砚却是心中猜测被验证。 上次在这破庙中,前来灭口之人化为尸水,后又有指挥使传唤的把戏,他便一直对此介怀。 可验证之后,并非轻松,而是更多的忧虑。 若真是皇城司幕后操纵,目的为何,涉及到多高的上锋。 又与他所谋之事有何牵扯。 沈砚目光凝结成霜,“涉及他们的情况,皆由我处理,你们不要牵连进去。”他又缓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与夏临去处理转运犯人的善后,季大人回去向尚书大人复命,苏掌柜——” “我和长福回牙行准备,天一亮就去淮水楼打探!”苏昭忙道。 “苏掌柜倒终于不留恋牢狱了。”沈砚笑得圆融。 苏昭佯装未闻。 那端季有然踢踹了地上的假季应奇一脚,“这人到底中了什么药,这么大动静一点都不醒,还怎么查问!” 苏昭迟疑一下,些许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道:“大约……中了我的药。” 季有然目瞪口呆,“你怎么不早说?” “大人们也没问。”苏昭强词夺理,又补道:“这解药独一无二,看来只能放我们回牙行取才行,大人就别再想着继续关押了。” “既然已结同盟,又怎会继续关押你们。”沈砚无奈笑道:“不劳烦苏掌柜特意跑一趟了,回去路上,我去苏掌柜店中取了便是。” 第三十七章 灯火葳蕤 几人在叉路分道扬镳。 夏临带着假季应奇回大理寺,临水县衙那边有刑部护送,加之杀手姑且以为已完成任务,理应不该有什么差池。 季有然回到部中准备接受尹尚书的诘责。 沈砚则跟随两人去牙行。 几日未归,牙行中似蒙了一层淡淡的尘。 长福点了灯,又拂了拂凳面,让他二人上坐。 苏昭以前其实是有些洁癖的。 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一言一行都被簇拥服侍。 况且她还有贴身婢女舒仪。 舒仪是管事的女儿,家生子,曾是母亲的婢女,大她四五岁,母亲过世后便转而服侍她。 后来管事病故,父亲性子孤傲念旧,选的人皆不合意,慢慢就由舒仪当起家。 说是婢女,亦是管事。 舒仪性情稳重得体,举家都不敢管教的大小姐,也能温声劝诫。 亦友亦姐亦母。 只是后来那夜,舒仪跪在她面前,强行和她换了衣衫,将她压在已死的仆从身下,用血抹满她的脸。 而后推开门,一步步走向深处火海。 最后的视野中,扶着门扉回望的女子,眼里盈满泪水,唇边却是带着安抚的笑意。 在被父亲责罚而委屈时, 在因母亲过世而哀恸后, 在为情所困的迷茫间, 舒仪都是这么笑着望她。 仿佛只要有舒仪在就万事可安。 然而天幕撕裂一道光闪。 她从昏迷中骤然醒来,猛然伸手,想拉住那渐远的身影。 却已不在家宅,而是身埋累累残尸间。 污泥血瘀沁透,腐肉断骨横错。 万千雨线似银针刺入残破而灼热的皮肤。 从那后,她的洁癖之症就改了。 苏昭忽然陷在了万千情绪间,一时怔忡在原地。 沈砚连唤了她两声,她才抬头。 一灯之隔,烛火葳蕤,浅金光晕顺着他温润的眸,清削的颌线流淌。 眼前人仍是当年模样,而她却从骨至肉都寻不到一似曾经痕迹。 她霍然起身,“我这便去取解药。” 解药藏得隐蔽,她和长福好一通翻找才寻到。 等拿着解药出来,沈砚手肘架在桌案,撑着额角,微阖双目,似是入眠。 连日奔波与紧绷,饶是苏昭已是靠心力强撑,况且他还带伤。 目光不觉盯在他的胸前,这才注意,竟真的有丝丝血迹渗出。 想来是与埋伏之人交手时挣开。 可刚刚他行事言语一派自如,全然不见分毫端倪。 难道这人真没有痛觉吗?! 苏昭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地又取了止血的伤药和布带,轻声走到他近身,半蹲下,打算替他擦换。 却猛然被突伸的手扼住喉咙,沈砚瞬时睁开的眼如出鞘的剑,杀气擦过,却在看清来人后骤收。 “苏掌柜?” 苏昭捂着脖颈咳了几声,手中之物撒了一地。 沈砚循声看去顿时明白,忙道:“抱歉,多年习惯,一时失察,苏掌柜见谅。” 苏昭没好气道:“随手杀人的习惯吗?” 沈砚俯身将药物尽数捡起摆到案几,温声解释道:“这几年因办些小案遇过几次暗算,有人突然靠近时总有些下意识的动作。” 苏昭随口道:“大人这几年在边陲之地不都忙着治水平乱,还办过案子?” 沈砚手下动作一滞,抬眼看她,似笑非笑,涡旋浅现,“苏掌柜对我的行事倒是了解。” 不好! 苏昭心中暗叹,面上神色不变,“大人在荆州治过水,民女出身荆州,自然听过大人美名。” 其实苏昭只在买这身份时,短暂停留荆州。 也曾想过在荆州住些时日将这身份做实,谁知竟赶上暴雨连天,堤坝豁然冲溃。 百姓遭灾,家园尽毁,食不果腹。 苏昭和长福混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蜷缩街头,浑身淋透。 那时长福带伤,当夜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不停打摆。 偏又贪官横行,救灾的物资药材迟迟扣押不放,贪官亲眷却在自家药坊高价叫卖。 若有愤恨百姓围攻,便被护卫蛮力格挡。 可长福病情不能再等,迷离中叨念着胡话,尽是让她快逃一类。 苏昭走投无路,握了袖剑,趁夜色潜入了药坊偷盗,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谁知刚摸到装风寒药材的箱柜,便听有护卫推门的声音。 苏昭慌忙将药藏在怀中,三步蹿作两步猫进柜底的空隙中。 几乎同时,火光晃过,来不及关的柜门摇摇晃晃。 护卫头领凶厉高喝:“进贼了,给我搜!” 脚步声渐近,一双腿已然停在面前。 苏昭捂紧嘴,死命握住剑柄,只等那人若俯身便马上出手。 然而忽然堂外传来一阵喧嚣,头领犹豫间,闯进来的护卫急促道:“不好了,有队官差来砸咱们药坊!” 待所有人都鱼贯跑出,外面金戈交击之声渐起,苏昭才爬出,顺着后窗飞速跳出,头也不回没命地跑。 当夜,灌了药的长福终于退热,虽还迷迷糊糊,但已有要醒的迹象。 第二日苏昭是被百姓欢呼之声惊醒,拦了位路人才知,那贪赃枉法的贪官已被京城来的官人一剑斩杀,药坊也是京官带着攻陷,还当街道:“发民难之财者,斩!” 苏昭禁不住问:“是哪位官人?” 路人思索,“叫什么来的?” 又一路过的随口应:“官人姓沈,好像叫沈砚!” 霍然而下的雷声轰鸣。 苏昭在又浇下的雨中蓦然未动。 待两日后长福彻底清醒,他们火速离开了荆州。 后来的消息都是靠口口相授得来。 所以她对荆州并不熟识,只是脱口了不该说的,只能硬着头皮找补。 “苏掌柜既然听过我治水之事,想必也在永离县附近留居过,那怎么会答不出我问的那句当地乡语?”沈砚目光浅浅扫她。 “我……”苏昭语塞。 “苏掌柜莫怪,我也是多年审案习性,既已与苏掌柜结为同盟,便不该生疑。”沈砚却忽然收鞘。 似本已将猎物驱入樊笼的猎手,忽然敞开了笼门。 苏昭怔忡。 他又笑道:“还请苏掌柜不计前嫌,为我治伤。”他将药瓶向前推了推。 猜不透他葫芦里的那味药,只好先涂好面前这味。 苏昭将药拿过,先一步背了身,“烦请大人解衣。” 一阵衣料之声,沈砚轻声道:“劳烦掌柜。” 苏昭回身,他却是以背示之,刚要发问,又马上收声。 他背上一道血痕醒目,应也是刚刚箭簇擦过,夜色遮掩,竟谁也未察。 她将灯举近了些,这次却是禁不住脱口惊呼。 之前上药都只是正面围裹,如今突见他后脊,挺得笔直,却是陈痕交错。 第三十八章 谁在执子 沈砚侧头,不以为意道:“伤得有这么重吗?” “大人这些旧伤是?” 沈砚才了然她惊诧之处,“那几次暗算留下的,总要有些代价才能记着警觉,所以也不算吃亏。” 苏昭未语。 以前她总认为,沈砚将来会是朝中一支妙笔。 他学识卓然,在书院的时候,大儒石先生都赞一句:“读则通,悟过人。” 即便后来入仕先进了大理寺,也是一派文官气韵,断案狱审循理依节,全凭证据说话,不肯耍肮脏手腕,被称“狱审君子”。 同僚本是不屑,可他的断案数目无人可及,也就不敢小觑。 苏昭亦想,这不过是他的一步跳板,待日后功绩丰满,他自会在朝中做一名文官。 然而笔未曾提,剑却频频出鞘。 如今的灯火依稀里,他背上的伤痕累累夺目。 这五年,你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砚见身后久久沉默,正要开口相寻,却忽然感觉到一指轻抚在伤处。 不觉一凛,压在膝头的拳握紧了几分。 五年来,除了夏临与杀手,他不曾容人近身。 三岁开蒙,五岁拜师,他以为自己终会循着石先生指点的轨迹,成为朝堂上一枝记史明治之笔。 岂料世事流转,他如今活成了一柄孤剑。 那只手沿着伤口的走向滑过。 昏暗的视线将触觉放大。 酥痒与药物入肤的痛觉交错。 以背示人是游走刀尖的大忌,他也不知自己是试探还是投诚。 竟就这么转过了身。 几日交锋,身后之人合盘交代后,逻辑自洽,所行之事虽不正,但难得江湖义气,又聪慧巧应,与她联手,也算扩一分市井脉线。 思量间,触觉瞬消,身后人转到眼前。 蹲下身,又替他调愈胸前。 沈砚用余光看着她的一小圈发顶。 如今唯一稍有疑虑的,只剩她的身份。 他委派给夏临查她底的任务,夏临已火速回报。 三年前,苏氏牙行以掌柜苏昭之名开设。 苏昭,年有三,荆州人士。 显然她既没有三,也并不来自荆州。 自然,也就不是苏昭。 发往荆州的信报已寄出,不日便会知道她是谁。 只是她与自己牵扯,目前看来,确属意外,况且杀手三番五次置她于死地。 想来她的身份与自己所谋之事并不瓜葛。 他只是习惯掌控,亦是被那一瞬的眸光击中。 可他深知皆是虚妄。 梦中不肯转身的人。 已被他亲手葬在了数尺黄土下。 苏昭系好结扣,退到一旁,却见那人并未如前几次一般迅速整衣。 而是静静目视着那一簇火烛,暗影自四面袭来消磨着他的轮骨,仿佛整个人都投身进了无尽暗夜,唯有一双眼眸亮成两抹星晕。 就在苏昭甚至以为他已累得睁眼能眠的程度,他却忽然开了口:“苏掌柜,你可曾恨过什么人?” 苏昭的指尖一紧,刺入掌心,但不知他话出何意,不敢轻易接茬,于是避重就轻:“民女打小记仇,恨人无数,就隔壁医馆的糟老头多收我银两,我都要咒他以后棺材板缺斤少两,抬起来就砸到地上。” 沈砚笑了,身上晦暗弱退,光亮又攀升蔓延,“那若是被苏掌柜记恨的人,要如何做,才能抵消?” 苏昭迎着他明暗流转的目光,静静道:“那要看是怎样的恨。” “东家,暗库进了人!”长福忽然推门,但见一人光裸上身,一人垂手而立的局面,被惊在了原地。 “暗库?”沈砚饶有兴致,“就是那面长出布条的墙吗?” 苏昭抿了下唇,忙问长福:“可是进了贼人?少了什么东西?” 长福闷声道:“当真古怪,什么都没少,若不是我留的暗记被动,根本发现不了。” “看来有人和我一样,对苏掌柜家的墙有兴趣。”沈砚戏谑。 苏昭瞥他一眼,赶忙四下看看,进门不曾注意,正堂也被微妙的动过,只是来人极为谨慎,尘土都扫平。 沈砚正起神色,“想来是对方对苏掌柜也有疑虑,对方本领不容小觑,且暗线繁多,昨夜并未射杀目标之事瞒不了太久,明日我便进宫,届时一切暴露于天下,虽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但起码暗中人出手总要深思。” 苏昭点头,“一切听大人摆布。” 沈砚也不再多留,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后告辞。 “你还有伤,也早点歇了,我去暗库再点一遍,不用陪我。”苏昭对长福道。 她举了灯,走到后院,推转泥墙上的暗门,一阵潮湿之气扑面。 空间很大,但很空,只有四墙之上悬了几排柜阁,其中收拢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 细细点数,倒是分文未少。 但苏昭并未松气,而是举灯停驻在其中一方柜前,轻轻开合柜门三次。 暗库中并无异常。 她快步走出,绕到库阁正门,推开踏入明库。 明库中却是挤挤茬茬,琳琅满目的各式货品卷册。 然后纵深走入,在最里端的地面,出现一方洞口,梯阶错落而下。 明暗两库,从来不是割裂而设,而是互为掩护。 苏昭顺梯而下,抬手拉合洞门。 地库正前方,赫然顺次排布着数十个木质牌位,只是每一座上都空白无字。 其下案几一盏香炉,几日未归,已然熄尽。 苏昭拿过案几边的香支火折,点燃,举过头顶,拜了三拜,而后插入炉中。 烟缕袅袅,丝样拉伸,迷蒙中,无字牌位似一双双眼眸,无声凝视。 她看了一会,走向另一侧墙壁,拉开遮蔽的垂帘。 其后是一张棋盘样式的画卷,只是上面代表棋子的交点,标识着地点与人名,再用丝线连接,蛛网般串联。 苏昭的视线汇聚在其中一枚棋子,那上赫然写着“季应奇”三字。 那是她从乱坟岗苏醒后第七日。 她曾冒着绝顶的风险,拖着病体,潜回家宅。 已是断壁残垣,黑污熏炙。 据说那场雨下了足足三日,都没能浇灭,风过便星火复苏。 坊间皆传,是林家怨魂不散。 她倒希望真是如此,所以宁可万劫不复,也要在头七这日回到旧地。 蹒跚走在本应最熟识的巷径,脑中又滑过惊变那日的情景。 第三十九章 一生之局 父亲忽然要进宫。 他曾在离家四下寻她未果,无奈匆匆而去。 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而那时,她正在兰照亭中枯等。 她与沈砚自结下婚约,他总是退避三舍,用守礼划清楚河汉界。 朝廷中的波诡云谲她虽不懂,沈砚父亲与自己父亲在朝中的龃龉她倒是时有听说。 突来的指婚意喻不明,宫宴上由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挑起,先帝便道:“二位爱卿何意?” 偏生两家子女皆无婚配,许多事又拿不上台面。两位对头互相看看,竟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由头,谢恩二字在舌尖滚烫。 离了宫宴,刚回家中,父亲便急急唤她。 她听完,圆瞪双眸,久久未语。 “丛溪,你如何想,若不愿,为父明日便面圣陈情。”父亲铿锵道。 她缓缓垂头,又缓缓摇头,轻声道:“一切皆听从皇命。” 可在父亲看不清的颔首间,她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沈砚两字是镌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那是表兄书院休沐,来家中拜访的一日,往日里给她讲述奇闻趣事的人,却进门便将一张棋图铺开。 表兄道,这是先生留的题,让破这千古名局。 上一步被一个同窗算出后,竟再无人堪敌,家中论棋艺她父亲第一,她是个差之略远的第二。 但毕竟她父亲是曾连有“棋圣”封号的名家都赢得的人。 因此特来求助。 她看着那上一步,当真心思琢巧,且坦坦荡荡,堪得一句君子之谋。 可偏生遇她,她从小不循正统,剑走偏峰,连父亲与她下时,都常被气得拍案而起。 她盯着那棋谱,似入了定,忽然提笔在其中一空落子。 表兄呆立半晌,忽然重重拊掌,大喝一声:“妙啊!” 不仅妙,而且诡,看似行差错踏,命悬一线,实则圈了陷阱,却让对手避无可避。 表兄高呼着奔出,不日后又仓促上门,礼数不顾,差点直闯闺门。 见了她,将棋图“刷”地铺开,颤抖指着一子。 不肖他说,她也看清,对色棋子,义无反顾跳入局中,但置之死地,绝处逢生。 这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直接坐在地上,沉思忘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将手指蘸入墨中,狠狠点在一位。 表兄看了看棋,又看了看她,眼中迸出精光。 她的这一步,可谓不留武德,将那绝处逢生者扒着崖边的五指,尽数踩在脚下磨搓。 就这样,你来我往,过了十余招,谁也不服输,亦不缓和。 一日,她盯着棋面,状似无意问:“对子何人?” 表兄正沉迷局势间,一边比量,一边随口道:“我没同你讲过?是沈学士之子,沈砚。” 沈砚。 她在心中轻轻重复。 “说来也巧,今日沈兄也曾问我,与他对子者为谁,我当然不能认,只道是自己。 可他竟不信,说这棋势不符我性情,他又指这墨迹道,与我的指型不符,盯得这么细,莫不是他想做个案审! 不过他还说,下棋者虽与他针锋相对,却是通晓他意者,我看他尽是胡说,不过为了套我话,炸出非我落子好笑话我,不过是下几步棋,难道表妹你就能通了他意?” 她只笑笑未语。 她当然通晓,她知沈砚其人磊落做派,杀伐果决,绝境里从不放弃生机,但攥得机会,却又不肯同等逼迫。 心狠亦心软。 后来表哥课业繁忙,常居书院,棋局不了了之。 恰逢岁首,姑母一家前来拜会,见一派其乐融融,不禁暗自垂泪,道表哥家都不肯回,说同窗皆留宿,不愿落后片刻。 父亲劝慰孩儿们知晓奋进总是好事,她却偷偷撺掇姑母,说不如备些餐食去探表哥。 姑母被她说动,她也便借势踏上同行的马车。 一路心间起伏跌宕,断不是为了那幼年便相互追打的表哥。 你想去探的究竟是谁。 她轻轻自问,却不敢答。 到了书院,姑母去打探表哥何在,她忽然有些心虚,不敢靠近堂室,向庭院深处走去。 冬夜来得早,已是夜幕低垂,她埋头走着,不知不觉竟迷了去路。 书院临山而设,占地颇广,说是庭院,更似旷野,并无边界墙围,尽是丛枝错生,林障叠目。 最后一丝夕光熄灭,她终于知道慌了,疾步在小径乱跑,踩断枯枝的脆响在静谧中愈发瘆人。 忽然脚下一滑,竟跌下了被枯叶掩住的空洞。 想来是抓捕野兽而设,如今竟捕了她。 她坐在坑底,尝试站起,右脚崴伤,泄气地坐了回去。 惊恐被这一下震散,如此境地,她竟还能偷偷自嘲。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对不上这一个士,到对得上其他字。 胡乱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嘈杂。 她警惕屏息,此处既能设陷,必有兽出没,也因此一直不曾高呼。 一抹光晕倏然照在头顶,她下意识眯眼,继而听到一道清朗音色:“可是林小姐?” 那人被灯笼映得只剩一道颀长暗影,她将手遮再额前,点点头。 便听那人道:“在下沈砚,是秦兄同窗,林小姐走失不见,他托我等四下寻找,幸而寻得。” 光线与瞳仁磨合顺滑,于是那人的面貌映在了眼底。 火烛将他面庞镶了圈金芒,又汇入他含笑的眉目间。 即便隔了一人多高的距离,她都笃定,定是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远天忽然炸开一丛烟花,五光十色撒下。 他循声看去,又回转过头,笑意有些腼腆,“城中既放了焰火,想必已至戌时,在我家中此刻该拜贺,虽不太合时宜,但,林小姐,祝您今岁为当欢乐,心得所喜。” 那日得救后,姑母和表哥搂着她又哭又叫,她下颌垫在姑母肩头,却禁不住地四下探找那道身披流光的身影。 后来表哥道:“”也真是奇了,竟让沈砚寻得!” 旁人都认为她是沿着山路而下,唯有沈砚说她约是迷进了林深。 寻得后有人问沈砚为何,沈砚笑道:“不为何,若是我大约也会向林中走去。” “表妹,你说这人神不神!”表哥眉飞色舞,“我看他以后当真适合做个案审!” 第四十章 唯一破绽 那之后,她便将这个名字在心间反复研磨,成了一道深入骨肉的烙印。 如今竟天降姻缘。 以前碍于女儿家的情面,后来碍于两家立场。 她这隐秘心事只在岁首祈福时悄悄默念。 莫不是皇后娘娘就是那慈悲怀善的观世音菩萨。 她那时欣喜满溢,暗许若进宫,再不敷衍,定要诚心诚意给娘娘叩首。 可自礼结,她踏近,沈砚总是退步,再不复那夜灯火间的温煦。 好像连好好说几句话都做不到,他像结了层满覆荆棘的冰壳,凑近便刺得生疼,又冰得彻骨。 无数次,话语在她唇齿间打转。 “是我!那个与你对弈之人!那个你的解意之人!” 然而看着他那张眉目无波的脸,却又踟蹰。 未见之人都能搏他一句知意,自己如今近在咫尺,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见她伤怀,表哥不忍道,如今朝局危急,剑拔弩张,他两家之崩一触即发。 “或许他的退避,也是种回护。” 她握紧双手。 谁要这回护!既已应了婚约,就该坦然相待。 不然! “不然,你我婚约便缓做他议。”暮色四合之际,她情急下,终于忍不住走了一步死棋。 这就是她的棋局,她的行事。 不循常理,尽现杀机。 然而却是虚张声势,用满盘来赌,背后空无退路。 可当初,她棋逢了一个心软的对手,不忍封死她的一线生机,留予她一次又一次反击的余地。 如今,她忐忑地看他无懈可击的神色与那端方笔挺的姿态。 却终于,在他微扣膝头的指尖,窥见了一丝破绽。 她几乎喜极而泣:“沈砚,别骗我了,你急了。” 不给他回环的机会,丢下一句“明日我在兰照亭等你。”便仓惶而去。 她一直在兰照亭等他。 那是书院里的一方亭廊。 他们初见于此,亦该在此奔赴死局或起死回生。 于是她永远的错失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亦永远不知父亲寻她所谓何事。 她在瑟瑟寒风中呵着冻麻的双手,想象他反复迟疑,却最终决绝地信步而来。 她要与他讲她的棋局,讲那夜的烟火,讲指婚当日她藏匿的笑意。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她满心欢喜嫣然回首。 却是一位戎装冷面的官差。 她心念的那人,当真信步,却不是向她而来,而是带着一队兵马,踏入林宅,奉命抄家。 据说那日父亲进宫,竟是与皇后的哥哥,战功累硕的镇北将军里应外合,刺杀皇帝,谋夺皇位。 皇帝重伤,幸得皇后破除幽困,带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赶到救驾。 陆之渊当场斩杀镇北将军,父亲则因落败无果而自戕。 皇后果决,下了抄家懿旨,指名由沈砚带队亲理。 后来她才知,沈家一直是皇后一派的拥趸,皇后仰仗兄长的战功,干政多年,可不知为何最终却变为了父亲与之勾结。 而皇后当下的这番旨意,亦是保全沈家与林氏割裂的绝佳之举。 沈砚不负重托,在搜宅时寻得父亲与西陵王的密信,罪证却凿。 却在这时,皇后传令,让他即刻带部分兵马入宫,仍有余党作恶。 那时的她笔直跪在原地,不肯扑伏,像一层已满是蛛丝的冰,轻轻一踏便会碎裂。 那些传言,她一字不信。 父亲清明一生,断不会行此谋逆之举,皇帝登位前,二人曾是莫逆之交,登位后,父亲是不折不扣的拥皇派。 沈砚的目光连一瞬都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任凭那些侍卫对她推搡,消失在门前。 没了领头压制,余留的侍卫像卸了拴绳的狗,露出凶恶本目,将魔抓伸向宅中女眷。 有人将手探到了她的身上,说千金大小姐的滋味还从未尝过。 舒仪拼命挡在她身上,被人撕掉半边衣衫,莹白肩头露在寒风间,瑟瑟而抖,却不肯退。 她面无表情拔了头上金钗,毫不犹豫杵进脖颈,钗尖入肉,鲜血如涕。 她狠厉道:“我若此刻死在这儿,你们也会陪葬!” 侍卫恶狠相视,却再不敢越界。 僵持间,忽然从天而降一位黑衫之人。 那人一刀捅进了侍卫后脊,贯穿而出,血刃抽拉。 侍卫无声扑倒。 她以为是来救援的勇士,却不想,他的下一刀却直冲自己劈砍。 宅中护卫忽而跃起迎头相接,整个人被破膛,还不忘回身嗫嚅:“小姐快跑!” 趁这空档,她和舒仪不知是谁拖拽了谁地向内宅跑去。 整个林家成了修罗场。 后来种种,她不愿再细思,这一切的本源,都来自父亲那次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年探查,她已逐步摸清,当日,在皇帝的寝殿中,除皇帝外,共留五人:皇后,镇北将军,父亲,陆之渊。 还有一位。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季应奇”名字串引的线看出,一路延展,停留至尾,那里有下一枚棋子。 “户部尚书季堂道”。 这五人中,皇帝不日重伤而亡。 父亲已死。 镇北将军已死。 皇后身居宫邸深处,成了太后。 陆之渊身为皇城司指挥使,重兵环卫,而此人亦令人称奇。 惊变后,皇帝重伤垂危,未留下一言一诏,京中盛起立长之说,然而三皇子周琰却是位心智残蒙的痴儿,若将他扶位,这江山便攥在了皇后手中。 不日皇帝崩天,继位者当在灵前昭布。 然而当日,由陆之渊亲护而出的,竟是从未显山露水的五皇子周璟。 群臣惊默,直到皇后双手奉上玉玺,才恍然跪地称吾皇。 皇后晋为太后,便称思先皇成疾,沉心礼佛。 而陆之渊,依然是皇位边最近也最利的刃。 那几日真相为何,与他的站位一般,始终成谜。 而这最后一位,如今的户部尚书,事发当年,倚仗夫人与皇后的关系,官至工部右侍郎。 可此等职位,为何会出现在那日的寝殿,又为何能全身而退,皇后隐退,仍一路官升至二品要员。 其余人攻无可破时,他成了唯一有机可乘的切入点。 而他那漏洞百出的儿子,恰被送到了自己开设的牙行中。 第四十一章 破局之策 她的目光又移转回代表季应奇那颗棋子。 她借此入局,重近沈砚,但杀季应奇,却是恨意难却。 思绪重回头七当夜,她身藏府宅,躺在烧灼沉黑的地面,幽风穿堂,呜鸣不绝。 可是族人冤魂已至。 世人皆道,若化厉鬼,人气已散,与他生前两绝,即便至亲至爱,也会伤之无情。 可她不怕。 “没关系,杀了我。”她轻喃,周身枯草拂摆,却没有一丝忍心波及到她的身上。 是宅中护卫曾在她游园时举着树棍在她身前敲打,怕有虫蛇惊扰。 是舒仪追她,用手帕轻轻擦过她汗津津的面颊。 是厨娘年仅十岁的女儿小心翼翼举起一块糕糖,看她吃下笑得如花,说那是自己第一次独自烹制。 却在这时,传来渐近脚步与人语。 细细听来,察觉异常,一骨碌爬起躲藏。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边四下查看,一边泼洒着水。 “大少爷怎么就相中这么个地方!”一人抱怨。 “还不是冲那姓沈的,说占了他未婚妻的宅院,便能羞辱恶心了他。” “这未婚妻一家都成了枉死的罪人,我听说还是姓沈的经手,他能受辱?” “我也是这么劝的,但大少爷骂我懂个屁。” “不过这是罪证之宅,最终能落到大少爷手里吗?” “大少爷那么得宫里那位的宠,如今这势,想要什么得不来,少说几句闲话,咱们抓紧把这符水撒净,道长可说了,要头七亥时前泼,才能镇得那些厉鬼不得超生,别等大少爷来了再闹腾。” “不得超生?”那人抚了抚胳膊,“镇压便罢,有必要如此狠绝?” “我听说,是大少爷也吃了林家的亏。”另一人压低声音:“有年岁首,大少爷被老爷逼着去书院苦读,恰好遇见了探亲的林大小姐,一见倾心,央了老爷求娶,却被林家那老头一口回拒,本以为是咱们家和宫里那位关系所致,后来竟允了沈家的婚约,明明沈家也是近后的一脉,少爷自此便埋了深仇。” 有一瞬她是想要和这二人同归于尽的,可她的命是那些人舍命换来的,她没有资格轻易丧在此处。 她一路尾随他二人,眼见他们进了一幢府宅,匾额上“季”字生辉。 当年之字,与如今墙上棋子重叠。 所以今夜,面对本以为真的季应奇,她举起刀刃。 心中所想,有尤松邱宝之恨,亦满覆她自己的。 如今这颗棋子已然摇摇欲坠,苏昭的手指按在其上。 思虑半晌,还是任其留在原位。 压动的丝线牵扯季尚书那枚微颤。 “老季那边,你们打算瞒他到几时?” 夜色渐退,晨雾四起,裴府书房案几上,只放了一盏翘角竹灯,透出一息微光。 老寺卿披着外袍,未束发,神色晦暗不明。 仍是一身粗布简衣的男人未答,露着憨厚笑意,恭顺奉上一盏茶盅,“大人刚醒,想必口中无味,今年新供的''龙团'',八百里加急而至,大人是行家,品品成色如何?” 老寺卿眯起眼接过,垂首饮了口,轻咂两下唇舌,“缺了些滋味。” 男人笑意微凝,“大人的意思是这货不佳?” “佳是佳的,只是。”老寺卿意味深长望他,“私路的东西,较比皇家赏赐,终归差点意思。” 男人一怔,旋即归笑,“怎奈皇恩熹微,施照不全,我等不配被福泽之人,只能自谋路径体味。” 龙团茶向来为御贡,除年终节庆赏赐外,按理并无它路。 “你们这茶,品味虽佳,潮气却重,想来在水路上颠簸个把月,老季冒着风险,给漕运撕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到头来,儿子还要落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你说他可能罢休?” 男人低眉垂目,“依在下拙见,大人明知来路,还是喝了这茶,自是打算提点一番的。” 老寺卿冷哼,将茶盏猝然丢在地上,水沫瓷屑四溅,大珠小珠乱点,“杀个手无寸铁的半死人都做不利索,还提点,咱们再绑在一起,老夫就该提头了!” 那人身子躬下,“我等也是依照大人此前的安排行事,谁知沈砚竟在护送过程耍了花招,也跟咱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那是,可不是老夫的安排吗,老夫叫你们跟错了队,杀错了人,再放跑两个贱民。 假人都落到沈砚手里了,你们的人还大言不惭地复命称诸事已了,转头临水县衙就邀功来报,犯人已尽数收押,唯独射死一人,有名有姓,根本就不是沈砚鬼鬼祟祟藏着的那位!”老寺卿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 男人头又深埋几分,“大人息怒。” 老寺卿唇边缀着冷笑,“你们费劲心力,打通漕运,可不是为了运这点破茶,眼下沈砚握了那替死鬼,以他好大喜功的性情,明日一早就得呈到殿前,拖泥带水扯出老季,再挂出刑部那位,老夫看你们这才打通的水路,还能不能运上想运的东西!” “小人万没有推脱之意,不过一时情急。”男人抬头,目光灼烁,“大人能连夜面见小人,自不是为了袖手旁观才是。” 老寺卿倾身,灯火描着他轮廓,却映不进幽深的眸底,他捻起一片遗落在桌边的湿茶沫,“这龙团,你们运了多少?” 男人比了个五的手势。 “老夫此刻回味起来倒当真尚可,留一成,你看如何?” 男人眉心一跳,但立即掩过,恭敬一揖,“回头给大人送到府中。” “老夫说的一成,可不止是这茶。”老寺卿旋着叶子,静道:“还有下一批,你们试探后,真正想运的货。” 男人怔在原地,半起不躬的姿态几分好笑,许久才道:“大人开的价,小人权限不够,得请示上峰。” “你且慢慢请示,我且慢慢等,咱们一起错过这最佳时机。”老寺卿将叶子弹掷,“反正打这事起,你便没有一次得力,损兵折将,漏洞疏遗,老夫与你那上峰同朝多年,还不曾听说,他竟是此等容错宽量之人,正好也见识见识。” 男人的牙齿切磨几下,终还是重新躬身,“全凭大人做主。” “你方才也道,万没有推脱之意,那就照单全收,借势而为,化危局为机遇。 晨时我去朝中,直接认下昨夜转运犯人遇袭的失察罪行,再自供寺中藏伏细作,安危难控,求陛下将此事交由你那上峰接手,如此一来,连那假人也借势归转,接下来如何行事,不必我再赘言。” 老寺卿瞥他,“只是如此,老夫今年绩考定为末等,俸禄折损,落些赔偿也不为过。” 男人恢复了此前的憨态,“大人所言极是。” “这里唯有一道阻碍——” “沈砚。” 第四十二章 雾中寻人 “明日朝中,他必出言阻拦,更有甚者,将此前情景尽现,在木已成舟之前,绝不能让他上殿。” “大人是说……”那人迟疑比了个杀招。 “莽夫之策!”老寺卿白目,“我几时说过打杀?如何行事,你与你那上峰商议,老夫没空逐一指教。对了。”他转了语气,“淮水楼那,可寻到了所需之物?” 这次,男人面色再不遮掩,直现惊诧,“大人如何……” “如何得知?老夫去那楼中会友,正看着你们的人,被你带的,全都一丘之貉,狗狗祟祟。” “让大人见笑。” “可是什么关要之证?” “至关重要。”男人叹道。 “老夫为那一成货,好心再提点一次,所寻之物若与那死了的妓子有关,想必你们都问尽了妈妈小厮,不防去问问一个小杂役。”寺卿道:“这小杂役频频异动,与那妓子关系非凡,遇见你们的人后,老夫特意又细查一遍供书,案发那夜,她竟藏在房中,而你们的人竟连这点小事都不曾留意。” “实在惭愧。” “那夜真相,若为老季所知,你猜他会做何反响?” “不仅是这一桩隐虑,我们在寻之物……”那人一顿,“不因这些琐事为大人添扰了,只是想不到大人百忙中竟还能体察此等小事。” “真当老夫不去当值,就蒙眼塞听?不过是戏耍那姓沈的竖子罢了。你以为老夫历经要岗,全靠银钱勾带?”老寺卿目色深凝,竟不复往日滑融,显出几分厉凛。 仿若还是那个寒门出身,却一朝登科的英年才俊。 然而一腔踌躇,却在吏部宣召任至冷职后,悉数浇灭。 出身贵显的同窗,明明学识有逊,却官赴要岗,周遭尽是逢迎恭维。 同窗偏扒开人群,站定到他身前。 “希言兄,这司农寺的差事当真配你,吏部用人可是一番考证,连出身家事都顾全,以后可要用你所长,为国效力。” 嗤笑声中,他握紧了双拳。 如今官至寺卿的他,静静看着曾握紧的手。 再不会握无力之争的虚空。 “刑部那位可稳当?”他道。 “暂未有异。” “那位倒是个狠角色,和老季护子的优柔全然相悖,倒叫老夫几分敬佩。”他露出玩味神色,随即咬重字句:“老季那,竭力安抚,老夫可不希老夫的漕运通路有所阻塞。” 窗外,晨雾浓袭,夜幕渐卷。 “东家,今早的雾怎么这么重。”长福扇了扇,晨雾几乎就萦在指尖,半尺外的路径都识不清。 苏昭彻夜未眠,刚亮了点天便将长福唤醒,二人同去淮水楼。 这种风月之所,昼伏夜出,只有此时来才最闭目也最安全。 两人顺着七扭八歪的巷子穿入,便绕到了淮水楼后门。 苏昭轻易不与此类行当交易,牙行一界,尤其人牙,被迫用强实属常见,但妓馆尤甚,她怕自己生出多余怜心,也怕自己冷情无心,所以她索性不验。 救邱宝那次事出有因,是唯一的例外。 也正是托那次机遇,苏昭对淮水楼构造门儿清。 狭小后门已近眼前,她快行几步,却听吱悠一声,门扉半推。 几乎下意识将长福拖进转角处遮蔽。 一人从雾中抽丝剥茧般浮现。 苏昭倏然瞪大眼眸,只见那人身披黑袍,兜帽罩头,此番装扮,与去牙行送季应奇之人别无二致。 只是此时他的衣袍并未随风舒展,而是鼓囊揣抱着一团事物。 他贴墙而过,苏昭挤着长福又向深处瑟缩几分。 直至那身影没入深雾,才吁口气,可喘到半息,手腕被一把捏住。 苏昭几分惊诧,望向长福。 长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东家!刚刚那人抱的东西,我看见耷拉下来一只脚,露出来的鞋应该是东家你的,不不,你之前送给尤松的!”他已然语无伦次。 苏昭一把反握他手,“你当真看清?” “错不了,那鞋的花样是我去挑的,独一份!” 苏昭心下重重一沉。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深思,“你去寻沈砚,我跟上那人!”她阻了长福的争辩,急急道:“你个儿大,根本藏不住,我袖剑上沈砚涂的那药粉还有余留,你带他拿火把寻我便是!” 尾音还未落,苏昭已冲向巷头。 雾气随着吐息沁在胸腔,又凉又洌。 转过巷头,竟见那道黑影驻立,一辆马车恰在此时停在他的面前。 他掀开车帘,将怀中那团事物丢入其中。 虽只一瞬,但苏昭看清,那赫然便是尤松。 就在她飞速思虑该如何追赶一辆马车时,黑衣人忽然停滞,随即扭头望向巷中。 巷中隐约闪过一片衣衫。 是长福! 黑衣人目光飒去,忽而移步,似一展翅蝙蝠,无声无阻。 苏昭几乎同步从墙角窜出,在迷雾遮掩间,翻身滚进了仍翕动的车帘中。 不多时,马车启驾,应是那人已回。 倒并未听到交戈之音,长福对这片巷道也分外熟识,曾背着邱宝被数十打手追跑在其中,想来能安然脱身。 而眼下处境更为关要。 苏昭侧头,尤松正浑身瘫软趴伏。 她小心凑前,轻拍几下,并无回应,凑近轻嗅,果然唇鼻间有迷香残留的味道。 飞速甩出袖剑,另一只手捂在尤松唇上,剑尖稳准刺入她掌心。 尤松抽动一下,被疼痛唤醒,惊叫拦在喉间,瞪大的眼眸在逐步映清苏昭后,松软几分。 苏昭冲她比了禁音的手势,见她点头,才移开捂盖的手。 车马行速不快,苏昭贴在车壁,透过仅漏缝隙的窗扇看出。 青石墙板竟只隔一拳距离,想来是拐进了窄巷。 如此甚好,苏昭拉了拉尤松,指向帘外,做了翻滚的手势,意味伺机跳车。 巷窄,就算车头前的人发觉,断调转不过来,等跨过追捕,也已有一段间隔,余留逃跑空间。 尤松意识渐明,目光散却惊恐,凝起坚韧。 二人挪到帘边,苏昭一手搭在其上,一手拉住尤松,心中默数三二一,蓄势而起,豁然掀开,却定在原处。 帘后车架,黑衣人无依而立,袍布在风雾中猎猎,似倒垂房檐的蝙蝠。 面容遮蔽,唯有一弧唇线显现,扬起令人心惊的熟悉弯折。 嗓音喑哑磨砺,“又见面了,苏掌柜。” 一如当日在牙行交易,胁迫她输运死刑犯的狠绝。 第四十三章 朝中有异 长福制造了异动后,一道黑影从巷头袭入,他吓得脚下踉跄,但仍强行转身,向深处逃窜。 雾气疏散,黑影却从天而降,立于眼前。 长福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眼眸被布兜遮挡,若隐若现,似幽冥之火,摇曳而烁。 谁知他猝然收步,一跃起身,袍尾几乎扇在长福面间,又消散在雾中。 长福瑟瑟起身,心有余悸,也不知东家那边可顺利接应,不敢再耽搁,快步朝大理寺跑去。 “少卿大人已动身去朝会。”门吏冷道。 长福心中一沉,讨好笑道:“敢问官爷,大人走了多久?” “不到半刻钟。” 还有救! 长福转头去脚店租了匹马,扬鞭疾驰,不多时便遥见巍峨宫墙,高官显贵的车马也逐步汇来。 他不敢再骑,下身将马拴在一旁,朝宫门前的待漏亭而去。 此时已至寅时,水雾渐息,天光四起,浓稠墨靛色间,盏盏灯火仍明。 长福穿在其间,小心四看,好一通搜罗,额前沁满汗水,终在最前看到了那道挺拔身形。 连忙小跑而去,却见那身影旁,来了位手持宫灯,身着宫服之人,不知说了什么,二人竟一同向门中走去。 长福惊急,已然不顾礼数,正要奋力大喝,却忽然被一道蛮力推搡在地。 “哪来的贱民!竟敢挡我家大人的路!” 喝声的是位衣衫锦绣的仆卫,从车边跳下,将长福推倒。 长福顾不得争驳,探身要喊,却已然不见了沈砚的身影。 他怒急交错,爬起身想要去寻,却又被那仆卫一脚踹回。 “大胆贱民,见了大人车马竟不跪!” 沈砚似是听见身后有争执之音,回首相看,却是一派车马熙攘。 “大人可有吩咐?”一旁容貌年轻的太监关切。 沈砚笑道:“公公,一会便是朝会,我若此刻不去,迟误是要被罚俸禄的。” “小人已替大人请了假贴,大人自可安心。” “今日有要事需在朝会禀明,可否请公公通融,下朝后臣第一时间拜会。” “沈大人。”太监虽仍笑意盈盈,但嗓音尖利似刀磨,“我家主子听不得杂音,虽这些年不问外事,但也没见哪位官员敢违命不遵。” “公公言重,臣随公公前去便是。” 太监一甩宫灯转身而行,沈砚跟随其后,目光却犀成一线。 刚刚他在宫门前,才出示令牌,打算与皇帝先行阐述,却被突来的太监打断。 太监说其主有话相传,随后亮出一方印。 竟是太后宫中的执事印。 沈砚多年未在朝中,依稀记得太后宫中的掌事太监姓许,是位年过半百之人。 如今想不到已换人侍奉。 以往家中与其亲厚,与她亦在节庆有所交汇。 因自己选站当年的五皇子如今的天子后,才刻意疏离。 直到五年前,林家一案,她将带队之责忽指在自己头上。 他本欲推拒,父亲却将母亲推出。 母亲声泪而下,与他相向而跪,以死相迫。 “砚儿,你可是要看着沈家死吗!” 五皇子周璟劝慰,亲理亦有佳处,起码能手握进程,设法回护。 而这回护之计来不及施展,属下便在林宅翻查出信笺罪证,他不及阻拦,已喧嚣得满园尽知。 那之后,他所要回护之人,又成了一具焦尸。 他也曾心怀期许,是否是自救的手段。 然而仵作之录,明晰而呈,右臂残肤可见一颗痣印,那确为她的征迹。 如今在这玄妙关口,太后却派了掌事太监说有要事相传,还非要到隐秘处不可,且挑在晨曦刚启之时,个中意味探查不清,却也甩脱不掉。 此时距离开朝还剩半个时辰,仅能顺势再见机。 思量见,太监停步,“沈大人,你且在这厅房稍作歇息,待小人去取一样事物呈与大人。” 沈砚踏入一旁房中,此处是后宫安置访客之地。 可他才走到厅中,身后豁然传来一声清脆落锁之音。 沈砚骤收步伐,调头而去,推拉门扉,却是岿然不动。 瞬时了然,无论是否为太后之举,目的定为阻他面圣。 今日朝堂,究竟会有何变。 沈砚握紧门扉。 门扉开启,午门鸣钟敲击,嗡鸣回旋在宫墙斜角间,一派巍峨肃寂。 百官列队,整装而立。 御前太监高喝:“皇上驾到!”众官齐跪,行九叩之礼。 皇帝周璟端坐正前,目光审凝,如往常一般,逐一听取内阁六院阐报,再论断一番,若无他事,便可退朝。 然而今日,大理寺卿裴希言,却破例出列,躬身称有事禀奏。 裴寺卿自上次殿前失仪,已有数日未上朝,此时前来,多半是为昨夜之事。 周璟已听到有关昨夜大理寺转运犯人遇袭的只言片语,只是至今未得沈砚通报,便未主动过问。 如今连久未上朝的裴寺卿都亲临,沈砚却并不在队中。 他眉心微蹙,但声色无波:“裴卿请讲。” 裴寺卿却当即跪地,俯身叩首,“老臣有罪。” “裴卿何出此言?” “昨夜大理寺带队不力,犯人一死五重伤,老臣作为寺卿,指挥不力,罪无可赎,恳请陛下降责。” 周璟道:“大理寺一事朕已有耳闻,近期亦是祸事频发,裴卿可查明缘由?” “老臣惭愧,寺中混入歹人,老臣病休间,无人疏理,愈演愈烈,连老臣贴身侍卫也牵扯,这才酿成如今大祸。” “混入歹人。”周璟缓复四字,却并未置评。 裴寺卿顺势道:“正是,涉事之人仍有部分未明,用意也难测,老臣恐还有后招,由大理寺自查仍有风险,不如移转他处。” 周璟静静望他,“移转给谁?” “依臣拙见,应当——” “应当移转给臣。”忽而一道沉音。 众臣惊疑看去,竟是刑部尚书尹正闻。 尹尚书向来遗世独立,此番竟要主动接手大理寺的烫手山芋,众人一时切喳不断,互相望看,直到御前太监清喝,才止了喧嚷。 他对数道目光恍若未见,缓步踏出,眉间深痕,不皱自锁,行礼之姿也是棱角合缝。 “陛下,昨夜之事刑部亦有参与,为沈少卿求援,臣派部中郎中季有然带队,意外救回一位犯人。” 第四十四章 沈砚何在 尹尚书深毅目光平移向裴寺卿,“其中纠葛,与我刑部脱不开干系,因此,臣恳请陛下,由我刑部亲理。” 周璟道:“裴卿意下如何?” 裴寺卿垂头,神色探视不清,但声音迟疑:“老臣之见,若刑部也有所牵扯,是否也应规避,况且被袭的除犯人外,还有我寺官员,又在皇城街巷,还是交与皇城司——” “裴大人此言差矣。”又一道朗声斜入。 列于殿前的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侧目,他容玉挺绰,年岁仿佛仅是虚涨,未留下丝毫痕迹。 虽属武班,却有文官之韵,唯有一身皇城司独制的绣金窄服,勾勒精干孔武身姿。 他面上带笑,“多谢裴大人抬爱,但皇城司主要职守之地以宫墙为界,墙外之事不便随意而涉,既然尹尚书主动揽责,陆某断无介入的道理。” “既然如此,昨夜大理寺遇袭一事,便将交由刑部受理。”周璟不再赘言:“诸卿可还有事禀奏?” 季有然身为朝班几近末等的官员,站在熹微晨风中,还有几分冷瑟。 清明未至,春寒料峭,眼见无事应退,然前殿却传来喧嚣。 同为五品的官仕躲着御史纠察,探头相看半天,又层层问询,回身轻道:“说是你家尹尚书,裴寺卿和陆指挥使打起来啦!” 季有然扬眉。 “好像都要抢个什么活!”同僚兴致勃勃传话。 “哪里有人会抢活!” “诶,不对,说是在推个什么活!” 季有然嘴上跟着打诨,实则却大约能猜出几人为何争执。 引颈又看了一圈,仍是没有沈砚的身影。 不觉有些焦躁。 昨夜分别,说好今日上朝昭布,如今主角却缺位,可是又遭什么不测。 万幸是在昨夜临行前,他忽而灵光闪现。 让夏临将那假季应奇交由他带回刑部。 一是便于向尹尚书交代解释。 二是以防不测,防范危袭。 三嘛,是他也想审上一番,看这假人,还能道出多少与季家有关的罪责辛密。 回到部中,不出所料,尚书的署房灯火彻明。 他将这假人陈在脚前,随后半跪,道了一句:“有然知罪!” 一夜陈情,又事关刑部。 尹尚书久久未语,季有然知其向来离群索居,不愿与事端纠葛,一时心下没底。 然而就在他以为许是无望,尹尚书却简道几字:“告诉沈砚,刑部自当尽责。” 然而今日,沈砚却压根未至。 本应打边鼓的自家尚书,改唱了主角。 恰在此时,御前太监宣了退朝。 季有然不待自家大人同行,调头快步,只想赶紧寻得沈砚。 在过金水桥时与一人迎了正着。 那人锦衣华服,白玉束冠,却是眉目澄澈,笑意灿烂。 三皇子周琰,太后亲生子,亦是五年前离皇位最近之人。 太后在产他时,已先后夭折两位皇子,身虚受损,足足熬了两夜才诞出,却因闷憋太久,从生下便心智有失。 季有然恭敬行礼,却在俯身后,目光惊滞。 三皇子悬在腰间的那块饰牌,赫然是沈砚的私物! 长福可是已寻到沈砚? 马车中,苏昭默想。 此时她和尤松先被捆束,又用布条生硬地勒住了眼与口,不能说不能视,唯将耳闻放大。 听着车轮滚压之音,又想起几日前那些被射杀的脚夫等人。 对方是亡命之徒,下手狠绝,而自己接了他的委托,却施办不利,虽然暗搓所行之事他们未必能得知,亦可将大理寺作为托词。 然而那运送出城的夜,他们便想要她性命,又能否听她的诡辩之词。 可眼下不是迟疑的时候,她压住翻滚心绪,努力盘思。 以那些人的能耐,昨夜之事怕已暴露。 对方知晓那假人并未被害后的举措,却是来掳一个小小杂役。 此事与季应奇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不仅是季应奇。 那些人费尽心机,演了出出把戏,核心之意若只落在救季应奇上,那么唯有季家能在幕后做出此举。 可偏偏季应奇并非真凶,此事季家显然蒙在鼓中。 如今假的季应奇未死,又落到沈砚一方手中,若顺藤摸瓜,探查到真的季应奇所在之处,沈砚亲审,极有可能挖出当夜的真凶与这一切的幕后真相。 他们定是怕的,季家那里亦无从交代。 而这一切,落回尤松身上。 尤松当夜,潜在案发房中,不慎睡着,可毕竟她身份卑低,很容易被忽视,真正的凶手显然此前不知,否则不会留她继续存活。 而今一夜生变,忽将矛头直指。 就算他们突知真相,疑她是目击者,灭口仍为首选,杀一个妓馆杂役,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他们何必大费周章将人带走? 所以除目击外,尤松身上,还有其他所需之物。 如此反推,自己这个无用之人,又涉事颇深,并没有苟活的可能。 究竟如何能够争取一线之机,拖延到救援来至。 苏昭咬紧牙关。 却在此时,马车倏然停步,帘布骤掀,她像一袋沙土般被提起。 拖出几步,就被扔到一片硬地上。 周遭静谧异常,吐息间传来阵阵湿闷之味,却有股莫名的熟悉。 嘴上布条被扯断,那喑哑之声传来:“苏掌柜,运个死刑犯都能被大理寺放过,实在敬佩。” 苏昭凛起心神,这话中之意,显然将她判为敌方,连忙佯装惊惶道:“什么死刑犯!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让走官道,我照实做了,大理寺出来截胡,也实属无奈,大不了赔你钱银!可你们竟派杀手来要我的命,这是哪门子的买卖规矩!” “苏掌柜都进大理寺走了一遭,能不知道运送为谁?我只是比较好奇,苏掌柜究竟和沈砚做了什么交易,才换得自由之身?” “沈砚只是看我确实一无所知罢了!难道你不清楚,你连只言片语也未留,凭空送了个祸星,害我进牢狱不说,还被拷打,又差点被烧死。”苏昭化无措为哀求,“眼下这些遭遇都算赔罪,还求这位大人开开恩行行好,莫再追要我一介草民的命,往后我若还有能效力的,大人尽管开口便是,保证分文不收!” “大人?”那人声音百转,“苏掌柜通透,竟猜得出我的身份?” 苏昭一滞,旋即道:“什么身份?我等贱民对您这出手百金的主顾,不称大人该称什么?” “苏掌柜,我耐性很差,没工夫跟你玩这套把戏,况且,没记错的话,不是我在追你的命,而是你主动送上来的。 可你又偏偏如此难杀,三番五次从我们手中逃脱,很是有趣。 所以如今,我留你三句机会,你若用三句打动我,我留你一命,你若没有,那么即刻殒命。” 第四十五章 寻觅生机 他轻声道:“一。” 此人不仅是亡命之徒,还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他享受着猎物在弥留的绝望与挣扎。 然而爪扣深锁,留出的缝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苏昭深吸口气,哀恸加剧,试图迎合他看猎物惧怕的快感,“求您饶了我,我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二。” “我当真一无所知!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我陪你十倍货钱,你看可行?” “三——” 黑暗中,苏昭听到利刃出鞘之音。 很缓慢,但刺冷尖涩,如同擦在她的耳廓,将周身的汗毛都激起。 “等等!”她急道,脑中极速转思,左右命悬于此,唯有一搏——“你们要寻的东西……尤松给了我!” 那金属之音顿住,她敏锐捕捉。 看来当真是为了寻找某物而为! “苏掌柜可真能说笑。” 苏昭乘胜:“说笑?你大可去问,尤松前几日是否到过我店中,又是否求了我委托,她知以己之力并不能护住那物,求我保管!” “这么说来,苏掌柜才是我应捕之人,而那小杂役倒是个多余的?” “但是她只交予了我一半!”情急中,苏昭来不及深思脱口,但仍端起底气十足的姿态:“我二人互相制约又互为依托,怕的就是遇到几日之事!” 黑衣人嗤笑,“苏掌柜莫不是忘了,我本意便是去捕那小贱奴,如今她正在另一间房中,你两人刚刚并无盘对的时机,如今苏掌柜这番戏言,我去问她,你猜会不会攻破? 哦,不对,甚至不必麻烦至此,苏掌柜只要说出那物为何,我便尽数相信。” “我什么都不会说,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左右也是死局,苏昭反而沉下心境,已尽全力,唯有听天由命,“但是你能否赌得起,若我所言为真,你再也寻不得那物的风险?” 脖颈倏然架上一抹冷冽,寒气瑟飒。 苏昭缄默不语。 倏然刃收,是那人拂衣而去的声响。 想来是去找尤松确认。 赢了。 他赌不起。 但大约也只有这瞬息。 只要他问话回来,便可拆换骗局。 然后拖延一息,便有一息的生机。 苏昭凝神,却未听到门扉开合之音,取代的是一阵摩擦。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容她多想,那人已回。 “苏掌柜。”喑哑音色笼来,“你猜,那贱奴是如何说的?” “所以,三皇子是如何说的?” 宫墙边,尹尚书问季有然。 在看到沈砚的玉饰被三皇子周琰佩戴,季有然不顾礼数,一步上前问道:“殿下,此物是何处得来?” 一旁的内侍见他官职低微,怒叱道:“殿下之物也容你置喙!” 谁料,周琰竟一把拉住他衣袖,兴致勃勃道:“你可姓季?”眼眸明晰澄澈似晶石。 季有然些许惊诧,躬礼道:“臣季有然。” “琰儿赢了!”周琰忽而拊掌,“砚哥哥说,如果我凭此物,能寻到一位姓季之人,便算琰儿厉害!” 三皇子按理应与沈砚同岁,生得亦是俊朗舒挺,却一口一个砚哥哥称着,心智确如传言般,停滞在了孩童时段。 “走!你跟着琰儿去见砚哥哥,得让他当面赞一句才作数!” 季有然心念盘桓,若当真为沈砚举措,他大约身受困局,不得已借三皇子为搭界,可必定是在宫中,诸事难料。 “殿下,此等喜事,自要寻个见证,你且等臣片刻。” 于是,季有然调头寻了自家尚书尹正闻。 尹正闻与沈砚共事多年,对沈砚行事也有所了解,如今怕是实属危急。 当下不再赘言,带着季有然迎上等在原地,焦急徘徊的周琰。 “殿下,臣随您一并见证。”尹正闻模样冷峻,不苟言笑,周琰斜目看了看他,但因求赞心切,未置可否,拽住季有然便阔步而行。 只是途中,又凑到季有然身畔,压低声道:“季哥哥,你带那人,看着不像见证,倒像要打人,不会要抢了琰儿的赞赏!” 要打人的尹正闻无心听那二人私语,随着走,心下一点点沉郁,不知不觉停了步。 此处路径,所引之处,竟通向后宫。 就在他要唤止季有然时,却见太后宫中那位姓许的掌事太监正垂拂立在门前。 “三殿下,您跑哪儿去了,叫老奴好找。” 旋即看见尹正闻,面露惊诧,施礼道:“多年不见,尹大人还是如此意气风发,老奴一早就瞅着今日这风吹得稀罕,不成想吹来了您这位贵客。” 老太监笑得眉眼褶顺,话中却阴阳百态。 太后当初还是皇后时,手握重权,不少朝臣上赶攀附,连带身边的奴婢也跟着鸡犬升天。 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尹正闻一直岿然不动。 此等官阶本不配入眼,谁知掌事太监家的亲侄却仗势当街行凶,打死了个与他争执的路人。 此案为尹正闻审理,素闻他刚直秉性,太监无缝可寻,不得已求了皇后出面。 皇后趁宫宴之机将尹正闻唤到身边,温言相劝。 “到底他是本宫知近之人,他们许家二子,他陪在了本宫身畔,他兄长早年病故,家中就留这一根独苗,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旋即又提及尹家年岁相当的侄亲,“听闻大人家中亦是仅这一株,大人定能体谅。等开春,我便向陛下建言,让那孩儿跟着几位皇子国戚的一并进太学。” “臣谢恩。”尹正闻躬身。 太监心下一松,有几分不屑。 这尹大人也不过拿乔,真搬出高位与好处,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容臣有一事不明。”他忽然道。 “大人请说。” “依皇后娘娘之意,许家子嗣单薄,就该垂悯,那妄死之人,可是因多几位兄弟,死了便不足为惜?” 皇后顿僵。 许家独苗被如期当街问斩。 尹正闻的官途,也因此举坎坷非凡。 然而一转多年,尹正闻已官至刑部尚书,老太监却随宫事沉浮深入简出。 如今再见,亦是始料未及。 然而不待尹正闻回话,周琰已跳到老太监面前,“许公公,我正和砚哥哥做游戏!” “砚哥哥?”老太监眉间一蹙。 “就是沈砚呀!以前他总陪琰儿玩的,公公怎么忘了?” “沈大人?他如何会在此处?”老太监疑道。 “怎么不在,他刚刚还从门里送了块玉牌给琰儿!”周琰拉起他的衣袖便往一旁的候房带。 尹正闻与季有然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第四十六章 命悬一线 众人停在其中一间前,门上却落了锁,只拉开一道窄缝。 “砚哥哥,琰儿赢了!”周琰急切又喜悦地贴着门缝喊道。 里面传来沈砚之声:“殿下可是寻到了人?” “沈砚当真在此?”老太监惊诧,嗓音也拔尖了几分。 随即传来管事的宫婢,将房门打开。 沈砚在开门后第一时看到了老太监,登时愣住,也顾不得与旁人寒暄,问道:“许公公?您还在宫中,那太后的掌事为何换人?” “沈大人说的这叫什么话。”老太监不满睥睨,“太后的掌事何时换人,自然仍是老奴,沈大人多年离京,怕不是听了什么谬误荒信。” “可一早便是一位年轻太监将我带来,他拿出的正是太后宫中的掌事之印!” 老太监面色愈加沉郁,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在掌心,“老奴的印几时敢给旁人,沈人大可休要胡说!” 沈砚盯着那方掌印,久久未语。 “沈大人说的年轻太监是怎么回事?”老太监追问。 “许是宫人玩闹。”沈砚忽然云淡风轻地一笑,“许公公诸事繁忙,就不叨扰了,改日再去拜会。” “砚哥哥还没夸我厉害!”周琰抢道。 沈砚笑意深了几分,“殿下当真是臣所见最为厉害之人。” 待三皇子随许公公离去,季有然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砚未答,而是对尹正闻一揖,“大人想必是为在下特意而来,还有诸多前情,在下感激不尽。” 尹正闻颔首,“不必多礼,你且说说今日之事。” 沈砚简述,自己被关在房中后,不辨缘由,也不知太后是否参与其中,一时未敢妄动。 恰在此时,听到了一阵嬉闹。 他竭力推开一道门缝,竟是三皇子。 因此顺势而为,让他寻求季有然的帮助。 而后道:“那方印我断没有识错,确为太后宫中的掌事印,只是为何会被一个小太监所持,许公公等候在此也绝非巧合,因此不便与他纠缠,这背后究竟是谁主使,终归不过为了阻我上朝。”说到这,他面色一变,“今日朝中,有何异动!” 季有然瞥他一眼,“你家寺卿大人,主动认罚,说昨夜袭击皆为他指挥不利,又供述了寺中近日奸人出没,于是,最终恳请陛下,叫皇城司接手。” “什么!”沈砚面色冷冽,“陛下如何说?” “还不到圣上发话,我家大人便先行拦截,于是,这桩案子现在攥在我刑部手中。” “大人……”沈砚一时语竭。 “沈砚,昨夜有然也已对我禀明前情,亦带我亲见了那伪装成季应奇的假犯,一出李代桃僵,我刑部难辞其咎,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尹正道字句铿锵,“如今我虽将事端引入手中,你也莫想偷得清闲,定要全力尽责,联手彻查真相。” “在下全凭大人做主!” “今日朝中,因不知你意下,我并未将这李代桃僵之事公然陈情,究竟该如何行事,还是由你去与陛下商议。”他打断沈砚想要开口的话语,“无需介怀对刑部的影响,查明后,我自当去像陛下请罪。” 沈砚未再多语,而是深深又一揖。 自相识起,尹正闻虽与他不近,但言行却如样板,不自觉渗入他做派中。 行如松,冷如锋。 却是整个朝中最刚正不阿的存在。 如今能得他相助,事态自是向好而行。 沈砚道:“在下原本一早便想去面圣,谁料发生这番事端,又事关太后身边人,还是理顺一番再去更为妥当。” 尹正闻点头赞许,“不如你随我去刑部,我们一并梳理。” 几人说着走到宫门,却见自家车夫急来。 “可算等到大人了,夏临大人叫我一见大人便将此信递来,切莫耽搁,眼见散了朝会,各位大人都陆续而出,偏偏左等右等都没见大人!” 沈砚一怔,接过,纸页上仓促描写几笔,他看去,脸色骤变。 季有然凑来,“何事——”脸色随之也变,“苏掌柜?!” “苏掌柜,你倒是猜啊,那贱奴是如何说的?” 苏昭抿紧嘴唇。 那人冷哼一声,“那贱奴竟也说你手中有一半。” 这下苏昭倒是禁不住瞪起眼眸,但被布条遮隐。 尤松在这命悬一线之时,竟与她思绪同频。 那道寒凛又架回脖颈。 刀锋轻薄片入寸毫,疼痛丝缕。 “苏掌柜,你那一半在何处,你若不说,我便一片片割下肉,看看苏掌柜的忍力,和我的耐性,谁更差。” 苏昭缓道:“我那一半,就在我牙行中,你带我回去,我自会拿出。” 一招不够,复还一计。 却听闻那人笑得瘆人,似锯齿擦在冰层上。 “苏掌柜,你看,这是何处?” 眼前布条被撕扯掉,赫然现于眼前的,竟是牙行暗库! 难怪一阵潮湿之气。 又并无门板开合之音。 “来苏掌柜店中搜查时,便觉得此处很适合拷问,你那伙计明知你被带走,自是满城奔走,又岂会想到回来此处。”那人移目而来,“苏掌柜说,东西究竟在何处?” 苏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被带回这里。 她新生的拖延之计势必破碎。 然而在熟悉的环境下,许多虚浮情绪却逐一稳落。 苏昭扬起脖颈,目光坚如刃,“你给我松绑,我便去取。” “行,我看看苏掌柜还有多少花招。”那人竟当真挑开了苏昭捆绳。 苏昭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缓步向墙边柜架而去。 尤松大概被关在明库中。 现来拷问了自己。 她大概暂时无恙。 而此时,救兵仍不知还有多远。 然而依靠虚无的等待,不如自己握住瞬息时机。 苏昭停在柜前,微微侧目,那人立在正中,不偏不倚。 她手搭在其中一扇柜门,忽然施力向内一扣,旋即侧身。 三道银箭飞射而出。 暗库往日防贼的手段,不想竟在今日有了实用。 那人始料未及,滑行几步,竟堪堪躲避。 苏昭趁势要逃,他却生折退势,扑袭而来,将苏昭狠狠推撞在柜前,又用手擒住她的颈喉。 “苏掌柜,我是让你取物,不是取你自己的性命。”他嘶道,贴近苏昭,手下不断扣紧。 苏昭下意识蹬踹,他却浑然不觉,愈发用力,甚至将她凭悬拔起。 她连伸手的力气都流失,吐息尽数被堵绝,眼前一道黑一道红。 意识也成摇曳之火,奄奄一息时,却忽见一道人影从后探近。 第四十七章 随地验尸 苏昭越过黑衣人肩头,竭力眯起双眼,却难对聚。 但仍用力发出声响,吸引他的注意。 就在气息流尽的最后一刻,来人终于近身,扬手,重重将手中短刃刺在黑衣人后背。 他有感痛觉地呻吟一声,松了手劲。 苏昭一个猛抽,肺间涌进湿冷气流,跪坐在地呛咳不止。 而那持刃人,赫然是尤松。 可她的气力,并不足以将一身武艺的黑衣人一招毙命,眼下那人目色盈血,扭转回头。 尤松举着短刃,瑟瑟却也坚毅,“你过来,我便杀了你!” 黑衣人不屑之音短促,踏着自己喷溅的血迹,印下几个血脚印,步步紧逼。 就是现在! 苏昭用力一锤身后柜板,三枚银箭再度射出。 这一次,因那人背向而立,且射程极短,终是根根入身,毫无虚发。 冲击逼得他半跪在地,但仍未缴械。 牙齿磨砺出骇人之音,撑力挥出手中刀刃,却在此时,暗库的门扇被豁然破开。 一席墨蓝官服的男子人未进,剑已飞入。 然而还不待剑身靠近,黑衣人已如危末之墙,轰然倒地。 苏昭定在原处,周遭声影都退却,脑中只剩一片虚无苍白。 像被抽了竹杆的锦帐,全身再没一丝支撑。 官服之人忙伸出手臂,虚举半空,她下意识扶靠。 仰头,光影缓徐映入瞳仁,连带意识回笼。 苍白重被染色,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 沈砚。 他眉目间尽现关切。 苏昭却未对他言语,而是转头看向尤松。 尤松仍维持双手握刀的姿态,脸上淌着喷溅的血迹,整个人如绷紧的鱼线,微微震颤。 似那年的自己,将金钗刺颈后的决绝。 苏昭轻轻推开沈砚,走了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抽出袖剑,又小心将她揽在怀中。 揽住了五年前那个走投无路心怀死意的自己。 有好半天尤松都没有出声,但身体硬如铁条,直到苏昭拍了拍她的背,她仿佛被猛然唤回神智,一把抱紧苏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抽咽间,断续着:“姐姐……” 是那夜看到姐姐摇晃的裙摆。 是仙子站在楼廊间对她轻轻展开笑颜。 那时二人准备跳车,掀帘便见黑衣歹人。 罅隙间,苏昭将袖剑顺着两人拉扯的手,过到了她身上。 许是觉她年幼柔弱,万一不测,还有个回转的余地。 谁知,两人被分隔而问,无人看管她时,她伺机割破了绳索,又摸到这里。 她曾在梦中一次次挥下的武器,终于切实穿透了歹人的骨肉。 沈砚用燃石传了信号。 不多时,夏临便带着季有然与长福回到牙行。 此前长福追到宫门前,却被一恶仆欺压。 幸而被随行而来的夏临及时发现,出手格挡,倒推得那仆侍跌坐。 恶仆还要造次,夏临忙搬出沈砚名号。 马车中人这才出声阻拦。 长福顾不得许多,将夏临拽到一旁,急诉了苏昭二人险境。 夏临也不知朝会几时能歇,自家大人今日还要直面陈情,必将耽搁,于是留了简书让车夫守着,自己则带长福先去寻救。 一路沿着药粉的印迹寻去,却在一道窄巷失了踪迹。 定是在此处有了意外,最大可能,便是苏昭被发现且制困。 马车在此巷无法调转,巷头分叉,一条通回牙行,一条通往城郊。 车辙指向城郊,二人想也没想的追去。 而当沈砚与季有然二人也行到此处时。 沈砚忽而心下一动。 劫持者来历非凡,不能用寻常行事思量。 不待他开口,季有然已抢先:“虽车辙印迹如此,但以防不测,你我二人分头而行!” 沈砚不觉轻笑一声。 果不其然,在苏氏牙行门前,又闪现一抹药粉,一路蜿蜒,通往后院的泥墙边。 而那边,长福与夏临迟迟未见新痕,亦疑心有诈,调头与季有然迎了正着。 而此时,夏临看见了沈砚的信号,忙带着人赶回。 长福去灶间烧水,苏昭拉着尤松去盥沐更衣。 沈砚、季有然、夏临三人围那气绝的黑衣人身畔。 “大人,可要寻仵作?”夏临问。 “此时寺中危机四伏,形势不明,不宜引人来,况且。”沈砚顿了顿,“这人也应挺不到那时。” 他说着,用长剑将那人黑袍割开翻查,最终举起那人手腕。 腕内肤肉现出点点瘀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这是!”季有然凑近。 “化尸之毒已开始催化,不出一刻钟,他便会成一滩尸水。”沈砚道。 “那请仵作当真是来不及了,大人,咱们该如何处置?”夏临有些无措看向沈砚。 沈砚轻叹一声,“在他身上搜寻一番,而后——” 他的话语倏然收止。 只见季有然从怀中掏出一卷毡布。 一撩衣衫,盘腿坐在地上,煞有其事甩开布卷。 其中竟赫然齐整别着一套精巧勘验工具。 “季大人这是?”夏临惊道。 “自是托你家大人的福。”季有然斜睨沈砚一眼,一边从布卷里抽出一段麻布缠手,“喜好安排别人随地验尸。” 沈砚眸中意料外的惊色弯成了笑意,像模像样对季有然一揖,“沈某感激。”又一转念,“你将这些带进了宫?” “不劳沈大人操心,除了这枚银针,下官这些都是蔑竹削制,不违宫规。” “季大人有心。”沈砚退出空间,不再叨扰。 “沈大人。”季有然测测道:“你离我那么远,一会我陈情时,你可能记准?” 夏临忙道:“季大人,小人记……呃。”他看着季有然刀来的目光,瑟缩一下。 沈砚笑道:“去备纸笔来。” 夏临连急速跑出,转瞬而归,将纸笔递到了沈砚手上。 季有然冷哼一声,手上动作利落,与腐化速度抢夺时间。 “身八尺,男,年约三十。” 沈砚悬笔而书。 季有然忽然喃喃,“真是奇了。” 沈砚问:“如何?” “这人身上竟没有任何体貌特质,凡是异于常人证明身份的的东西,痣也好,记也罢,一概没有。做到如此地步,唯有儿时起便修磨削养,也唯有死士才需此等手法。” 沈砚停笔半空。 第四十八章 当夜之谜 “接下来,勘验化尸之谜。”季有然手舞银针扣入他喉、胃等几个重穴,却并无色变。 他蹙眉,“你刚刚说,化水需多久?” 沈砚道:“不出一刻钟。” 上次在城郊破庙便是如此。 季有然沉思片刻,从布帘上拔出一柄尖细竹刀,顺着手腕上最初腐坏的肉切钻进去,剥出腕骨,骨面已腐穿空洞,坑洼似砂石。 再探针,针头顷刻染上熏色。 “这毒狠烈,如此短暂便将人骨都溶解,显然并不是藏于表面或服进腹中,而是深入骨髓。”季有然道。 沈砚敛拢神色,“往日我只听闻谣传,说有这样一种毒,自幼种下,骨内潜藏,主亡而腐。 上次在城郊,那具尸首虽也化水,但来不及勘验,只能推测为此毒,如今终于有了实证。” 如此,他费尽心力打探出的皇城司那豢养死士的传闻,也有了依据。 而他对皇城司的猜疑,也不再是空穴来风。 那么五年前,在林府惨遭灭门之日,余留地上的血污腐衣,若也为皇城司死士,他们究竟在其中是何等角色? 如果是凶手,那目的为何? 沈砚的手不知不觉攥成拳。 但他并未多言。 季有然忽而道:“身带此等烈毒,却还能打打杀杀,这人意志之坚难以想象,大约也需要一些解药制衡。”他手指抵在下颌,面露疑色,“但是我总觉得,此毒的征象,仿若在哪见过。” 沈砚望去。 “罢了,时间急迫,还是先勘验再说。”季有然道,又一阵翻看,“背后一处剑伤,阔一寸三分,应为短刃,三处箭伤,深抵肋脊,伤口紫黯。” 他啧声,“这两个姑娘下手倒是狠准,匕首先戳中要害,其中一处箭伤意外重入创口,加深伤势,不然以此人底子,怕并不足以致命。” 死士的身手沈砚此前有所体验,饶是他也靠投机取胜。 而那二位女子,除对方的轻视外,更是何等聪慧果敢。 不到一刻钟,季有然收手,而那俱尸体已然消融尽损,连带外衣也被灼成碎片,又浸泡在尸水中缓缓分化。 “将这些都收起带回。”沈砚也搁笔,对夏临道。 几人重回牙行厅堂,苏昭与尤松梳洗完毕。 长福熬了滚烫的桂花糖水,端了两碗过来。 “吃点甜,压压惊。” 季有然伸手。 长福呆愣一下,下意识递去。 季有然一饮而尽,放下碗,才见全员都在盯看他。 才反应那是为两位姑娘所备。 他扬眉:“干嘛?我先在宫中巧破沈大人的危局,又满城寻人,最后还临危验尸,我压惊有错?” 几人忙摆手。 沈砚道:“季大人当之无愧!” 尤松更是将刚由苏昭传递过来的汤碗捧举过去。 她脸巴掌大,一双眼睛却伶俐圆润,如今才受惊吓,失了往日的锐气,头发洗完带着水气,顺垂着。 不再似一只随时警惕的山兽,而像丛林中迷路的小鹿。 苏昭将尤松拉回去,“季大人喜欢甜物,长福极为擅长,再做便是。” 季有然“嘁”了一声道:“我会不与小孩抢吃食的!” 苏昭示意尤松喝下。 刚经历了杀人这种险恶之事,就算面上看着没有太多异常,心里也定是难安。 况且,她比自己初经这档事的年岁还小。 苏昭温下声音,小声与她大致介绍了在座的各位,叫她不必惊忧。 尤松此前与沈砚有过两次冲撞,又唤过他“狗官”。 今日重见,旁的不明,但他是提剑来助的。 尤松手指搅着衣襟。 沈砚笑道:“小尤姑娘所托,我还记得,这位季大人便是刑部中人,待到此案了结,定将抚瑶姑娘的尸身奉还。”他停了停,又补道:“况且,抚瑶姑娘还是我的友人。” 尤松禁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之前都在仓皇中,如今细看去,倒当真有几分熟识。 她惊道:“你是曾在淮水楼里,为仙子解围的那位贵人!” “不过是身为友人应尽之事罢了。”沈砚又道:“如此,小尤姑娘可愿讲述一下今早的事端?” 尤松望向苏昭,后者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开口道:“今早起床后,我本在廊道里打扫,谁知忽然被那黑衣人拦住,问我仙子可曾给过我什么东西,我说没有,他就用帕子捂在我的口鼻,一股难闻的味道,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便是和苏掌柜在马车上。” 那人果然是在寻找! 沈砚道:“那人在寻东西?抚瑶姑娘在死前给过你什么东西?” 尤松摇摇头,“往日里我都是晨起夜归,极少能碰见仙子,就算偶尔遇见,她也只是叫我到房中,给我弹弹琴曲,或者给我留些吃食,并没有特意交给过我什么东西。” 沈砚面色一黯。 苏昭想了想,问道:“你此前对我说,抚瑶姑娘出事那晚,你看着她忽然登台,在此期间,可曾遇见过她?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尤松皱起眉,陷入沉思,“是有说过的。那夜我发现那个混蛋也在客人中,便潜藏在台幕后,谁知仙子却忽然要登台,事起突然,周遭仆从各有忙碌,仙子便叫我去她房中为她取琴,等我回来,将琴交与她,她对我说,叫我好生听今日的曲调,与往日可有不同。” 苏昭眼眸亮了一息,“你可听出不同?” “不同倒算不上,只是仙子那天,弹错了两音。” 那首曲子,是姐姐曾夜夜为她哼唱过的。 仙子得知后,亦在闲暇为她弹奏。 所以,她清晰地知晓每一段转合。 可当时她只以为,是仙子受台下那混蛋所累,无意而为。 沈砚道:“抚瑶曾随我参加过一场鸿门宴,刀剑架在她脖颈,她都不曾弹错,区区一个闹事的纨绔,不至于能影响她的琴技。” “这首曲子你可会哼唱?”苏昭问。 尤松点点头。 “长福去取琴来。”苏昭道。 “苏掌柜还有此技艺?”季有然颇感兴趣道。 苏昭未语。 不多时,长福取来一张琵琶,却并未递给苏昭,而是自己捧着,坐到了椅子上。 第四十九章 浸入忆中 季有然瞪圆双目,看着健硕高大的男子,捧着琴,捻指搭弦,一时语塞:“他他他?” “季大人。”苏昭静静道:“可也着了相?” “你你你!”季有然气结,此前他说苏昭着了沈砚的相,如今自己下意识认定,会琴的应是女子,而非高壮男子,被苏昭抓了机遇反诘。 尤松深吸口气,轻轻哼了曲调。 长福随着拨弦,一时室内斗静,回响着清越之音。 “就是在这,仙子弹了两处错音!”尤松忽顿,扬声道。 “东家,这是在坊间流传极广的一首曲子,叫落雁赋,据说是位才女,为即将出征的恋人所谱,原是古琴曲,后来也谱成了琵琶曲。”长福道:“正好我有这张谱曲,我去找来,圈出抚瑶姑娘错音之处,给各位大人呈看。” 这空档,苏昭又转向了尤松。 此前尤松与她讲述当夜情形,也只是简洁带过,如今得知了季应奇并非真凶,其中细节便值得探究。 尤松双手正抓紧了衣衫。 苏昭轻轻抚在她手上,徐徐道:“那夜之事,对你定是极难回忆,但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很希望为抚瑶姑娘讨寻公道,亦怕错失她所留下的隐迹。 你可愿再试着忆一遍那夜之事,尤其是在你藏匿抚瑶房中后的情景。” 苏昭的手很暖,让尤松不觉松了手指,将手搁在了她的掌心,被她顺势握住。 许久,尤松轻点了头。 沈砚敛神。 虽淮水楼的妈妈也讲述了大概,但尤松对抚瑶感情不同,说不定曾探看了什么关窍却不为她所知。 尤松喃喃开口:“仙子那日登台,马上得了花首,那混蛋却奉了最多花要做入幕宾,仙子不愿,他就冲到台上,妈妈也跟着上去,很是混乱,有个好事的客人,问仙子是不是那混蛋不是她要等的人,仙子竟忽然就应下。” 这段和那妈妈说的并无差池。 苏昭道:“抚瑶姑娘对季应奇此前都避之不及,怎会因一过路之人的只言片语就扭转,况且花竞日不同往日,抚瑶姑娘是清倌,往日待客可闲叙侍琴,这日却是……” 即便她没说下去,在场之人亦明了。 “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苏昭道。 “不大记得……很模糊。” “明日我寻个描像师,试试能不能绘出。”季有然道。 尤松点头。 苏昭继续问:“当时可还有什么异处?” 尤松拧起眉头,竭力回忆当时情景,随即忽然抬头,“那人说完,仙子曾看向了相反的方向。” “相反?”苏昭疑道。 尤松道:“淮水楼在花竞日的座席分三档。 首席在舞台正前,多为达官显贵,绝大数都是楼中送帖相邀,那混蛋所在的席位便是在此。 次席在厅堂东侧,视野比不上首席,但也是一金难求,通常是些富商,那个说话的人便在此处。 而末席在西侧,那端有梁柱遮挡,价格便宜许多。 仙子听那人说完,却看向了西侧末席的方向,转回头后,突然便应了那混蛋所求。 我那时以为仙子在寻楼内的护卫,可花竞日,通常护卫都守在台后,仙子也定然清楚,断没有四下找寻的道理,可算一桩异处?” 尤松清明的眼眸切盼地盯着苏昭。 苏昭报以肯定的微笑,“自然!” 沈砚听到此处,心下一收。 不明人对抚瑶的一句“不是你要等之人”,因往日蜚语,被众人理所当然推测为所等之人是他。 然而,虽抚瑶来帖相邀,但她定然所知,她没释出信号,自己不会冒然前去。 所以那人即便暗喻自己,也断不会牵制抚瑶。 真正牵制抚瑶的,究竟是什么人。 而那不明人,又是何等来路。 正思量着,又听到苏昭温言导引:“接下来呢?” 尤松继续道:“我当时见仙子应下,也呆了,就只想用尽法子救仙子!”她的语气骤然尖厉,缩在苏昭掌心的手也僵起,“那个混蛋害了我姐姐,如今还要染指仙子,我断不能让他再苟活!” 苏昭连忙用力回握,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她手臂,试图缓解她的心绪。 尤松胸口起伏,猛喘了几口气才缓和,声音仍缀着喑哑:“仙子答应后,那个混蛋又当着众人面,非逼仙子巡游一番,我趁乱溜走,从库房里摸了把匕首出来,溜进了仙子房中,她房里有个衣橱,我藏进去。” “小尤姑娘,你进去时,可曾闻到过什么气息?”沈砚忽然道。 “气息?”尤松歪头思索,“仙子房中常年燃香,但大人问起,现在想想,倒确实不是仙子往日用的那种,而是更重更闷一些。” 迷香。 与此前猜测同样。 几人皆在心中道。 见无人再开口,尤松喃喃道:“然后,我就在那黑黢黢的柜子里,睡着了,接着、接着……”她说不下去,眼圈泛起了红。 苏昭忙又抚了她几下,轻声道:“在这期间呢?你可听到什么?” “在这期间……”尤松又拧眉,这是她努力浸入此前的过往。 即便这些记忆钻心剔骨。 她也极力逼迫自己。 她想为仙子再尽一份心力。 想为姐姐、李家,讨回公允。 “我、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她倏然一震,“我才躲进柜中不久,忽然听见''嗒''一声,然后我隐约听见有人说,''是烛火!'',声音很低很轻,我以为是那混蛋和仙子来了,赶紧握紧刀柄。 我个儿小,硬搏打不赢那混蛋,只能等他卸下警惕,所以我才选了衣柜藏身,这衣柜正对着床榻。 可我左等右等,却不见有人上塌,后来又迷里迷糊地睡了过去,我就只当那些都是梦里的东西。” 沈砚搁在膝头的手握成拳,整个人也绷直后脊。 坐在他一旁的季有然问:“有什么不妥?” 他轻轻道:“烛火本是我与抚瑶姑娘传信之物,烛火明,我才会现身。” 出事当夜,他等在对岸的酒家,烛火燃起又灭。 如今得证,对方已然得知这秘密,并潜入了房中。 那燃起便是圈套。 而扑灭的,只可能是抚瑶。 可邀他前来的帖书上,字迹确为抚瑶。 这其中究竟突发了何等变故。 而杀害抚瑶,再嫁祸季应奇呢? 可是临时起意? 堂中几人目光都汇在他身上。 沈砚继续道:“我秘密探查的一桩贪墨旧案,线索引向淮水楼,抚瑶姑娘是我布在其中的暗桩,近日终于有了些眉目,然后她却忽然亡故,还牵扯进如此复杂的情形里。究竟是季应奇牵连了抚瑶,还是抚瑶牵连了季应奇,我始终看不清。” 第五十章 牙行添丁 一时室静。 长福在这时将琴谱拿回。 他在正中摊开,几人凑近。 “小人将两处错音标出。”而后又将琵琶平举一旁,“琴谱所对照的两音,分别在琴的这两处。” 琵琶的弦搭覆在木品,切割成了细小的隔间。 长福在其中指点。 “弹错的地方与原本的位置很远,想来不是手误。”长福道:“可这若是指引,究竟玄机在谱曲还在琴中,恐怕只有见了那位姑娘的琴才能判别。” “那夜大理寺搜来的证物都移交给了刑部,我这便回去找。”季有然起身。 “我与你一同去,顺便和尚书大人一叙。”沈砚跟着站起,转向苏昭,“苏掌柜,你的介入为意外,可见对方对你并无过多在意,如今的目标是小尤姑娘。” 苏昭颔首,简洁道:“我会安排。” 沈砚道:“如此又要将苏掌柜卷进危机。” “大人。”苏昭扬起唇角,“您约我同舟而行时,不就已经卷进了吗?” 沈砚一怔,目光不觉停滞在她脖颈。 被那歹人勒掐的淤痕,此时愈加深紫。 可她竟始终并无太多情绪流露,甚至还能对尤松循循善诱又尽力安抚。 沈砚敛拢眼眸,轻微一礼,“沈某感激不尽。” 二人离去,尤松有些无措。 “我、我也该回楼里……” “小尤姑娘。”苏昭看着她,“我问你,刚刚被抓,你是如何想到,谎称自己有那东西,且和我一人一半?” 尤松老老实实答:“那歹人抓我时问我仙子给没给我东西,又将我迷晕了带走,显然那东西很重要,他没寻到就不会杀了我灭口,若想连掌柜的一并救下,只能让掌柜的也拥有那东西,于是信口胡诌了句,你我二人各有一半的话。” 苏昭静静道:“你可知道,若那东西,不可拆解,这谎话不攻自破,你是会死的。” 尤松有些不好意思地搅着衣襟,“我知道呀,可我只能赌。 掌柜多次相帮,与我有恩。 在马车上看掌柜的神色,一点也不像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我便猜掌柜的兴许是为了救我才牵扯进来,后来,更是将保命的武器都给了我。”她仰起脸,眼眸亮得似盛两晃清泉,“我怕死,但我更怕负了掌柜的一番恩情!” 一句话,铿锵有力,轻轻在苏昭心上撞了一下。 自家中惊变,万物化刀,斩她嗔娇。 她被迫覆上铁壳,荆棘向内。 然而上一次,直破入心的,还是长福。 彼时也是二人同陷危局,她盯着长福道:“你不怕吗?” 长福咧开笑:“怕啊,但你对我有恩,如果只有杀人才能救你,那就不怕!” 苏昭迎着那汪明眸,“你可愿留下?” 尤松眨了眨眼,似是未懂问:“掌柜的是叫我晚些回去?” 苏昭摇了摇头,“是叫你再也不必回去。” 尤松的神色从迷茫转向惊诧,她张着嘴,扭头看了看长福,又飞快转回盯紧苏昭,小心翼翼:“您、您是说要留我?” 苏昭又问:“你可愿意?” 尤松自刚才事端后一直煞白的脸涌起了血色,“可淮水楼这等地方,哪能出入随意,我不能给掌柜的再添麻烦!” “其余的事你无需担心。”苏昭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便可。” 尤松扬起脖颈,大声道:“自是愿意!” “好。”苏昭露出浅浅笑意,“明日我便去淮水楼相谈,今天你先在我这歇息。长福。”她扬声:“你将我旁边那间房收拾出来。” “得令。”长福道。 “我去收拾便是!多谢掌柜的!”尤松连忙跟上,小跑两步,又骤然停驻,“不对!”她绽开笑靥,“现在得唤东家。” “大人,大理寺移交之物尽在此处,册账上并没有什么琵琶。” 刑部的赃罚库内,库官道。 沈砚与季有然对望一眼,对夏临道:“你去查一下那夜我们收库的物件,可有此琴。”又叮嘱一句:“务必隐秘。” 夏临领命离去。 “既然如此,还是先去拜会尚书大人。”沈砚道。 刑部的官署中,尹正闻端坐正前。 沈砚与季有然列坐下端。 季有然姿态闲适向后倚靠,视线恰能将余下二人收拢进来。 只见他二位皆是腰背笔挺,手扣膝头。 虽不曾听闻二人过密交集。 然而行事做派,沈砚却与尹正闻诸多相似。 尹正闻对沈砚也是尽显宽爱。 譬如不问缘由便派出增援。 再譬如直接在朝堂揽下那烫手之务。 这于素来孤冷性情的尚书大人来说,已然相当于将“十分喜爱”举在脸上。 此前季有然将整桩事说了大概,如今刑部接手夜袭大理寺一案,沈砚又将一些细节补全。 尹正闻一一听完后道:“所以昨夜之事的关要仍在这假季应奇身上,他如今已然转醒,我安排秘密囚禁,兹事体大,亦还不明陛下旨意,不宜扩散,暂且仅由你二人审问,若沈少卿请示陛下予以公布,再由刑部履行正式审讯章程。” 沈砚与季应奇点头应是。 “昨日凶犯目的为将这假人灭口,往前追溯,假人偷梁换柱始发在我刑部,昨夜有然说送饭时还不曾有误,我已安排调取从送饭至奔赴刑场这期间与他接触过的人员名单,逐一排查,看可有端倪。” 此番言语与沈砚之前部署不谋而合。 季有然抢道:“此事交给属下去办,必要时回季府探查也方便。” 尹正闻颔首,目光却板直钉在沈砚脸上,“昨夜之事,沈少卿就没有存疑的方向?” 沈砚未语,姿态却是禁不住僵住。 季有然也下意识咽了咽喉。 虽然此前苏昭提及了皇城司的可能。 但无论是沈砚还是季有然,陈述时,都有意无意避开了此点,无形的默契。 沈砚站起身,揖了一礼。 这般眼神,沈砚再熟识不过。 以前自己随尹正闻审案,犯人再狡猾的瞒藏,也逃不出他擒来的目光。 “在下绝非刻意隐瞒,只是此时全无证据,皆为推猜,唯恐扰乱大人的决断。” “果然。”尹正闻默道:“皇城司?” 沈砚缓缓点头,“虽然凶案一事尚无论断,但偷梁换柱及后来的灭口之举,几乎有九成的把握与之有关。” 第五十一章 寺中疑犯 “今日朝堂,裴寺卿本想将此案交由皇城司主理,亦称大理寺内部潜藏危机,皇城司由陛下直接调遣,此举可谓清明大义,绝不包藏,但若皇城司存疑为前提,裴寺卿,你可也有疑?” 尹正闻从不拐弯抹角,如一柄直刃,切入要害。 这下,倒连季有然都惊诧倾身。 沈砚苦笑道:“昨夜转运,在下暗中用了些不足道的伎俩,虽也没有实证,但确实一些信息,仅有寺卿与在下悉知,在下不敢妄论,但寺中被挖掘出的歹人皆为要职,甚至还有寺卿身边人,寺卿心思巧敏的程度,不应疏忽至此。” “昨日你向有然求助时,我已有所察觉,你定是对寺中有所疑,我才派了增援。” “在下感激不尽。”沈砚又一揖。 “你我倒不用这些虚礼。”尹正闻道:“裴寺卿此人我并不熟识,直到他近年任了寺卿才有所接触,虽与我一些理念不睦,但也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目前听你所言,确实仅有推论,不足为证,防范之心不可松懈,不过关要仍需聚在皇城司这条线上。 但裴寺卿意将此案移给他们时,我当时先行抢接,按理陆指挥使若坚持接收,以当时情景,圣上未必就能轻易委派我部,他却并未沾身。” 沈砚沉声道:“陆指挥使自五年前辅佐陛下,其心可鉴,或者是其下之人作乱,无论何故,在下定会审慎而行,绝不为大人添责。” 尹正闻睥睨而来,“这其中隐秘,涉及重臣高位,审慎可为稳定朝心,可为事实尊崇,但绝不应是惧怕给人添责!” 一席话干脆果决,仍是那个狱审中最利的一柄剑。 沈砚郑重道:“在下悉听教诲。” “宋侍郎的那个儿子,是怎么回事?”尹正闻忽然转了话头。 “那小子是被人毒害的。”季有然道,想起与自家大人四目相对的一幕,不觉将后半句“由我亲验”咽下。 尹正闻目光片来,割他一眼,但并未置评。 沈砚道:“宋寺正从我手中接走案子,本是想力证季应奇清白,谁知一夜间峰回路转,改为定论死罪,后来又传了些鬼神的蜚语,在解出季应奇并非真凶后,反忆他的许多举措,其实是在向在下告知一些实情,在下怀疑,他应是被人所胁,因告密举措而被灭口。” “大人为何有此一问?”季有然道。 宋少予之事虽与案件有关,但与刑部负责的部分并无瓜葛。 “因为,他是唯一串起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线。”尹正闻阴冷的声线如暴雨将至前的天幕。 电闪而下,贯穿人心。 沈砚与季有然相视一望。 “你是说……”季有然迟疑:“宋侍郎?” “仅凭他父子俩的亲眷关系,还是过于武断。但宋侍郎细致性情,你也该清楚。”尹正闻道:“如今其子亡故疑点重重,却丝毫不肯声张,换作旁人也就罢了。但沈少卿打眼便能看出尸身端倪,一个刑部供职二十余载,从刑狱里摸爬滚打脱颖而出之人,又岂会蒙心。” 沈砚道:“在下也曾提起心中疑虑,但宋侍郎却是情绪激烈,只好托付有然暗中行事。” “他这边,我亲自问询。”尹正闻简洁道:“你还是着力攻破这桩杀人案本身。” 沈砚道:“在下领命。” “说起来,你那小跟班向来跟道风一样,今日怎么慢吞吞的。”季有然忽然道。 沈砚也立刻反应,大理寺距刑部并没有太远的路程,登记账册也是一调便出。 如今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夏临竟还未归。 不觉心下一顿。 “我回大理寺中看看。”沈砚起身辞行。 沈砚行至大理寺门前,已是暮色四合之际。 门吏恭敬道:“夏大人一个时辰前便回来,并未见他再外出。” 沈砚点头,刚踏入,赵评事迎面而来,行了一礼道:“大人,寺卿大人一直在候您。” 裴寺卿坐在偏停中,夕辉斜入,光影明暗,垂落在他的官帽肩头,又染勒出他沉潭般幽荡的眼眸。 随着沈砚走近,他的神色似一圈圈潮汐渐退。 在沈砚站定揖礼时,已幻化为一派关切焦悴,“沈少卿可安?昨夜一事后,始终未见你来报,今日上朝又是缺席,老夫始终惴惴,如今见你,才觉松了口气。” 沈砚静道:“承蒙寺卿大人关心,在下一切无异,只是昨日善后完毕再回到寺中已近三更,听闻寺卿大人回府,便没再叨扰,今早又被急事所困,未能同大人一并面圣陈情,还请大人赎罪。” “那便好,你怕是还有所不知,昨夜老夫彻夜难眠,思忖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事端,我大理寺显然已无力应对,长此以往,定会失了圣心,令陛下起疑,因此未与你商议,便直接禀奏,请求交由皇城司彻查,这是唯一救我大理寺的良计。 然而谁知,竟让那尹正闻横插一杠,去年岁尾绩考,他刑部就低我一等,如今竟要在这等关要之时出手,安得什么心!” 沈砚道:“昨夜遇袭,寺中力量不足,多亏刑部派来增援,想必尹尚书也是好心。” “好心?”裴寺卿冷嗤,“沈少卿,我知你与他有旧,但如今他不是大理寺中人,你也不再是他好徒儿好属下,老夫问你,昨夜我寺中转运,明明为秘务,为何他刑部会得知!” 这缘是沈砚暗中求援季有然,尹尚书无意得知。 但他与季有然的关系对外并未特意展示,此时更不便对裴寺卿赘言。 见沈砚未语,裴寺卿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色道:“沈少卿啊沈少卿,你还是涉世浅微,年少疏狂,但也不怪,毕竟人都是旁观者清,自己当局,就蒙眼堵心,饶是老夫都纵了一个齐敏,更别提你。” 沈砚抬头。 “来人。”裴寺卿扬声,目光却饱饮夕色,如乌刃上的淬火,“将那嫌犯押上!” 一边侍从应声而出,不多时,押解一人进门,压跪在沈砚脚下。 赫然是夏临! 第五十二章 步步紧逼 夏临身上鞭痕交错,血色浸透衣衫,显然是受了刑罚。 沈砚下意识俯身,扶住夏临的肩膀。 夏临扬起面庞,虽苍白,但眼神清毅,应未受内伤,对着他轻轻摇头。 沈砚直起身,神色凛然,唇齿间压出声音:“寺卿大人这是合意?” “沈少卿,你替老夫清理了一位齐敏,老夫感激不尽,自是也要报李。 此前你对老夫称,寺中还有其他潜藏的歹人,你曾有所怀疑的周寺丞与赵评事已运送完囚犯,全须全尾归来,说明你也对他二人解除了疑心,老夫自是要将重心移到他人身上。 刑部不宣来援,今晨又借此为由,抢夺探查我大理寺内务的机会,这个与刑部里应外合之人,终于是让老夫给擒到了。” 他抬手直指夏临,“经查,此人在转运前曾去宋府与刑部一位郎中密会,刚才又狗狗祟祟去调取淮水楼案的证物入库账册,问他何用,三缄其口。 而这一案件了结后便移交给了刑部,且沈少卿自御史参奏后也不再参与,自然也没有指使身边人过问的道理,所以,仅能是受刑部所指,意图寻机嫁祸我大理寺!” 一席话,将大理寺与刑部树为两立。 两部往日交集深密,凡有重大案件经大理寺审理后,再由刑部复核,最后呈殿前决议。 然而,大理寺作为被审方,心理难免失衡,有时刑部提出异议,或要求追加佐证,常引得寺中逆反。 而刑部一方也不乏狂傲之人,毕竟作为复核方,常说上句。 久而久之,两部之间的嫌疑不言而喻。 如今,却被裴寺卿以夏临为契,公昭于众。 一时列候一旁的侍卫都有几分激愤神色。 而裴寺卿更是先一步搬出御史,堵住沈砚揽责的可能。 沈砚目光凛然,直射而去。 裴寺卿亦轻扬下颌,目中渗出森然笑意。 二人在虚空中撞汇出涟漪,激得缕缕尘埃四散。 裴寺卿继续道:“沈少卿,看在他是你身边人的份上,老夫才愿给他一个宣来此处的机会。”他移目向夏临,“违背寺规,泄漏密务,勾连刑部,你可还有什么好辩!” 夏临垂头,牙关轻咬。 寻季有然的是他。 查找账册的也是他。 裴寺卿以此为切入,当真辩无可辩。 “既然并无辩解,来人,将他带回狱中,听候发落!” 赵评事带着两名侍从应声走出,正要抬手。 “慢!”沈砚清越之音,在厅中回响:“寺卿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 “沈少卿请讲。” “大人一直在将夏临与齐敏做比,齐敏那夜将我诓出,是为给埋伏在狱中的杀手刺杀犯人提供时机。 而就算夏临将转运一事泄漏给刑部,终不是泄漏给袭击转运的凶犯,刑部也派来增援,是以才未酿成更大祸患。 试问,夏临怎能与齐敏之罪,相提并论。” 裴寺卿微怔片刻,缓缓摇了摇头,竟是一派痛惜之色,“沈少卿,我此前不肯提及此事,是妄图在众人面前余留颜面,私下再与你商议,可你为何偏偏非要将此层遮布掀开。” 他一字字道:“谁说他未与凶犯联手,他将此事出卖给刑部,兴许只是障眼之术,是你沈少卿曾对老夫亲口道,转运的重要犯人,将放在他的车上,如今确有犯人在他所驾的车上亡故,他岂能逃脱干系!” 谋划转运前,沈砚曾向他详尽汇报了三位指挥的列次车号。 遇袭后,他听取传报,便是夏临所驾的三号车上有人亡故。 若直接提及,并无实证。 可加上刑部这一由头,激起众怒后,再佯装为沈砚所迫,不得已宣之于口。 以此为契,污在夏临头顶,必将连带沈砚受责。 削弱沈砚力量,动摇他在寺中地位,名正言顺夺回主权。 若在沈砚初临便施以手腕,定会引皇帝疑心。 如今天降良机,纵使沈砚巧舌如簧,也无力翻转。 裴寺卿的笑意,深掩在眼窝中,微阖眼帘遮蔽。 “可是亡故的犯人,并非在夏临所驾的车上。”沈砚字句有力。 他跨前一步,逼视着裴寺卿,似要将他眼底神色擒拿而出,“在下在临行前,让夏临与赵评事换了车,是以,指挥三号车的人,并非夏临,而是赵评事。” 裴寺卿这回是真切怔住。 赵评事连忙跪地,“属下办事不力,恳请大人责罚,但绝未勾连凶犯,还请大人明鉴!” 此前他运送犯人至临水县衙后,因周寺丞留下安顿,自己赶回,恰逢寺卿传令,便进行陈情。 但讲述中,仅说了有犯人在三号车中亡故,并未敢说实为自己指挥。 也抱有侥幸,当时事发混乱,自己又负伤,兴许此事无人在意便揭过。 不曾想,裴寺卿竟在如此关要之时提及。 裴寺卿的推论,是刑部之事与运送失职互为印证。 如今这两桩互不瓜葛。 他的论断,也就没了支撑。 但他仍不松口,几分恼怒道:“就算此事不是夏临之责,但他身为大理寺中人,就要遵守寺律,泄漏密务,按律应杖八十,其余之事,再另行审问!” 侍卫再度上前。 沈砚抬手抵挡。 一时无人敢再近前。 裴寺卿拍案,“沈砚!你要为了身边人,置我大理寺律不顾吗!” “大人可能忘了。”沈砚幽然而望,“夏临并非大理寺中人,我将他带来后,并未纳入寺中,他只是我一人的下属,他即便当真告知刑部讯息,也并未违反寺律,所以也就不劳大人用寺律惩戒。” 沈砚俯身,将夏临扶起。 “大人,我!”夏临明白,若此时沈砚将他救出,后果难测。 沈砚对他轻轻摇头,止了他的言语,搀着他,步步向门外走去。 “沈砚,你今日若带这犯人踏出大理寺的门,便是要与我大理寺为敌!”裴寺卿咬牙切齿。 “寺卿大人。”沈砚侧头,“不要总是偷混理念,我只是与你的观点不睦,几时要与大理寺为敌。” 说罢,带夏临踏出了偏厅大门。 第五十三章 何处安置 身后并无追兵,裴寺卿的言论构架虚空,想必也不敢再追击。 只是不知裴寺卿还会如何渲染,对寺中他人拉拢成派。 “大人,都怪属下不够谨慎,大人已交代了秘密行事,却还是被抓到踪迹。”夏临虚声道。 “他早就布防,即便你查账册一事没暴露,也会设法引出其他事端。”沈砚道。 “属下虽被擒,但也探查清楚,账册里并无那架琵琶的记载。” “眼下先不论这些。”沈砚温声:“你伤势如何?” “属下无碍。”夏临连连摆手,“只是大人,如今该去何处……” 自大人回京,诸事缠身,宅院还未置备周全,往日皆是在官署休憩。 而沈氏府宅,大人至今似只归去一次。 亦有诸多他与其父嫌隙的蜚语。 夏临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沈砚抬眼望了望天端渐沉的夕暮,轻笑道:“去一个能为你治伤之处。” 夕暮低垂,流云如羽,笼在牙行一方院落间。 “要开饭啦!”长福的声音中气十足,腾绕其间。 苏昭从楼上下来,一眼便看见正堂里碟盘累落的桌案。 其中最显眼的一道,为金汤鲈鱼。 这道菜食材都不难取,但耗在吊汤的工序上。 想将汤底熬煮浓稠挂色,需稳火细盯,辅之蒲扇翕动。 而她最是喜这一口,可往日除非她百般碎念,长福才愿出手,否则便是装傻。 苏昭有些惊诧,“过年了?” 长福一瞥正像个小陀螺似出出进进布菜的尤松,“这小丫头非要做道东家最爱的菜。” “尤松的手艺?”苏昭难以置信。 “不不不,都是长福哥的功劳!”尤松连忙摆手,“我就是跟着打打下手。” 苏昭知道,这下手打起来就是连着一两个时辰的不停摇扇,于是温声道:“累坏了?” 长福啧声,阴阳怪气道:“哎呦,还是长得好有人疼,做了几年的菜了,多个帮手,倒多出辛苦来了。” “当然还是咱们长福大厨最是辛苦!”苏昭赶紧端平水。 尤松也猛点头。 长福一副“这还差不多”的神色,一边撩了灶房的帘去收尾。 待都置备妥当,苏昭入座,长福也跟着坐下。 只有尤松几分无错立在一旁,又去搅她的衣襟。 苏昭望她一眼,立时明白道:“在我们牙行,没有这些规矩,有饭大家一起吃,有钱大家一起享,有难大家一起当,有祸大家一起闯。” “苏掌柜大义。”门前忽传一道朗声。 沈砚与夏临踏入。 苏昭刚要发问为何此时登门,看见夏临一身血迹,收了那句,改为:“发生何事?” “说来话长。”沈砚道:“苏掌柜的金创药效果显着,能否劳烦施以援手。” 苏昭示意长福,后者将夏临接手,搀扶着走进客房。 “来时路上我查看过,都是些皮外伤,这个时辰医馆大多歇业,不及时上药恐怕夜间发热,只能来此叨扰。” 苏昭觉察奇怪,却一时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沈砚目光急切而真挚,她望不出端倪。 夏临的伤又是切实存在。 于是暂且搁了心绪,去取来药品。 尤松已打来热水,又备好几方净帕。 “再去取些白酒。”她补道:“灶间有一罐。”随后转向长福,“你去那糟老头家,要点医治伤后致热的药,有备无患。” “你将他衣服除去。”她抬头对沈砚道。 夏临看了看苏昭,如今他也知这姑娘不过二十左右,并不是长他十几岁。当着她面褪衣,多少有些露怯。 闪躲间,牵扯伤口,一时忍不住咧嘴。 苏昭最见不得男子婆婆妈妈,夏临虽未伤筋骨,但从血量看也颇为严重,不宜拖久,忍不住翻了白目,急道:“我连你大人都看了,你还算得上什么?” 一旁沈砚禁不住手团在唇边,轻咳一声。 苏昭才意识说了什么,但也无力回还,继续道:“若实在不愿,让你家大人一人上手便是。” “罢了。”夏临一副视死如归,“我脱便是!”说罢手忙脚乱去找扣别。 “你衣服都粘在伤口上,不能硬拽。”苏昭示意他背趴过去。 尤松取回酒,苏昭接过,又拿出剪刀,淬了酒,小心沿伤口外沿剪开。 随即让尤松拿着净帕,蘸着酒拭净周遭血痂,伤口一一浮现。 尤松惊得倒抽口气,又竭力憋住。 饶是苏昭也怔了怔。 伤口蜿蜒攀爬,又锯齿交错,血水还在隐隐渗透。 刑狱的手段苏昭也见过,鞭子都缀着倒刺,抽甩上去,拔肉带皮。 也立时明了沈砚刚刚一句带过“医馆关闭”的遮掩,寻常大夫看过便能识破这是受刑而致,况且二人还着官衣。 “这金创药烈,你忍着点。”苏昭拔开瓶塞。 尤松俯下身,将一块帕子递到夏临嘴边。 夏临别开头不肯。 苏昭也不劝,直接扬手将一撮药粉扣在伤得最深处,药沫被涌出的血冲淡,她又加大了剂量。 灼杀的刺烈,逼得夏临浑身一颤,喉中低吼一声。 沈砚眼疾手快,轻控他的手臂。 尤松适时将帕子塞进了他口。 夏临堵着嘴,瞪圆眼睛冲着尤松呜咽。 尤松满目无辜道:“在我们家那,生小娃娃时都是要这么做的,不然疼得受不了,咬破舌头就不得了了!” 沈砚知夏临面薄,打圆场道:“多谢小尤姑娘思虑周全。” 这下夏临开始朝着他呜咽。 直到苏昭又一捧药撒去,夏临才疼得咬紧巾布,顾不得其他。 折腾了半天,可算涂匀药,苏昭扯过绑带,仍是先按在几个止血穴位,再压实捆束。 夏临已是一头汗水,趴俯下去。 “长福哥今晚恰煮了红糖糯圆,我去盛一碗糖水。”尤松道。 夏临无力地摇摇头。 沈砚解释道:“夏临不太喜甜。” “那怎么行!”尤松仍是一双水润圆眸看去,“那些生了小娃娃大出血的姐姐都是要喝红糖水的,不然就会虚得几天下不了地!”说罢扭头朝外跑去。 夏临再度呜咽。 苏昭收着一应药物,闻声道:“小夏大人可不要再乱动,能不能熬过今夜,都得靠你自己,不仅要喝,还要灌下三碗,然后马上入睡才行。” “有劳苏掌柜了。”沈砚再度致谢,又想起来时情景,“还扰了几位用饭,实在有愧。” “两位大人多次出手相救,我们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只是……”苏昭些许为难,“眼下小夏大人不宜挪动,恐怕得委屈在我牙行休憩一晚。” 沈砚从善如流:“那还要劳烦苏掌柜再为沈某安置一间房。” 第五十四章 同室而居 苏昭手下动作一顿,恐他听差,又道一遍:“民女是说小夏大人。” 沈砚点头,“夏临断不能挪动,我便也留下陪他,若夜间发热,也好多个帮手。” 苏昭终于明白起初自己的奇怪之感来自何处。 就算医馆不便去,若只为治伤,以沈砚身份,他可选之处万千,再不济还有季有然,用“只能来此”几字,实在言过其实。 如今他不仅需要治伤,还得留宿。 那可供选择之处显然受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治伤而来! 是为了留宿! 苏昭禁不住瞪向他,但言辞客套:“大人实在抱歉,小店窄陋,如今又填了小尤,恐无处安置大人。” “苏掌柜,那日清晨来店中搜找,我听手下通报,苏氏牙行,上下两层,共五间房,如今您一间,您的伙计们两间,夏临一间,怎会无处安置在下。” 苏昭咬牙,“大人,其余那间是杂室,纷乱不堪。” “无妨,我只有个歇脚之处便可。”沈砚浅浅笑着,一派自如,笑涡又现,温润似玉,又磊落无垢。 不知他出自何意,又无力回拒,苏昭只能沉默。 “如此,便打扰苏掌柜了。”沈砚示礼。 “不敢。”苏昭从唇齿挤出字句。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插入:“沈大人果然在此处。” 两人回头,季有然斜靠门边。 才散伙不久的几人又汇聚一堂。 长福和尤松吃过饭便盛了些给夏临端去。 堂内只剩苏昭、沈砚、季有然三人。 季有然道:“我去大理寺寻你,门吏说,你大战了大理寺一众侍卫,救个罪犯跑了。” 苏昭惊诧望向沈砚。 “哪有这么夸大其词。”沈砚瞥他一眼。 “差不了太多,我只是换套说辞。”季有然喝着鱼汤,满足叹道:“真是人间绝味,苏掌柜牙行别做了,改开饭堂。” 苏昭没接,心下对沈砚借宿之举有了几分初判。 想来他是与大理寺有了龃龉。 不,不对。 他沈氏一族权大财广。 还至于让自家公子流落街头? 他定是有他谋求。 苏昭打住了自己冒出的片刻同情,重绷警惕。 “你和裴老头不一直都是暗搓搓的互相膈应,怎么今日倒明刀明枪的冲撞起来了。”季有然转问沈砚。 “他伤夏临。”沈砚言简意赅。 “如今好容易在大理寺累出的一点威望,这下又泡汤了。”季有然的语气不似惋惜同情,倒像幸灾乐祸。 “大理寺不同往日,这点威望不要也罢。”沈砚冷寂道:“此次他主动发难于我,不过是识破了我对他的试探罢了。” 裴寺卿虽不知他在转运时暗使的招数,但私约季有然,惊动刑部等诸多举措,警敏如他,也该参透。 因此使了这么一出杀鸡儆猴。 挑起自己与大理寺的对立,无非是担心刑部在探查突袭案时,他从中应和。 那么由此推断,裴寺卿定与袭击者有所勾连。 沈砚继续道:“夏临去查了账册,并没有琵琶的登载,想来仍在淮水楼中。 裴寺卿知道夏临查账册一事,却不知他在找寻何物。 对方派了死士捉拿小尤姑娘,显然此物极为重要,两方通连只是时间问题。 一会儿夜深,我便去淮水楼,以防夜长梦多。” 苏昭忙道:“我随大人同去,正巧将小尤的身籍和那妈妈谈拢。” “我说沈大人怎么前脚被撵出大理寺,后脚便来了苏掌柜的牙行,你这夜间要去风月场所之举,若住在沈府,怕是沈大学士能连夜请出家法。”季有然恍然大悟。 苏昭也通悟。 沈氏家风严穆,尤其沈砚的父亲内阁大学士沈徽章,更是守礼遵节。 如此倒是能稍解他留在牙行之意。 “那我也随你二位同去。”季有然道:“不过若太晚,恐怕得留宿在苏掌柜这。” 他说得太过顺当,以至于苏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季大人,我这儿一共五间,都已住满。” “那料是有沈大人一间,我二人挤挤。”季有然泰然自若。 “季大人,你又没被撵出刑部,何必跟我凑热闹。”沈砚道。 “因我这几日行径,我家尚书大人不许我轻举妄动,如果被他抓住三更半夜遛回定是又一通教训,还不如索性外宿。”季有然理直气壮。 “民女这是牙行,不是客栈。”苏昭咬牙切齿,顿了顿,又补一句:“也不是医馆和 “苏掌柜,夏临旁边这间可有人住?”季有然站起身,兀自道。 “这间……” “这间是空的诶。”季有然透过半掩的门探一眼,冲沈砚勾了勾手,“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砚笑着摇头,但对苏昭又一礼,“多有叨扰。” 待季有然在房中遛了一圈又归,苏昭已然认命。 眼下夕暮未尽,夜色尚浅,还不到淮水楼开张的时候。 “不如沈大人讲讲那桩与淮水楼有关的贪墨案子,左右也是消磨时间,我和苏掌柜也帮着分析分析。”季有然吃饱喝足,闲适倚靠,对着沈砚道。 沈砚道:“本也打算对你们说的,毕竟这桩案子与如今的情形,到底有没有瓜葛,实难判别。 那还是我在荆州的事,你们也都有听闻,荆州那年大水,朝廷急拨赈灾钱银物资,起初当地发来的陈报,都是物银已发,万事可控的吉论,朝中也便未引起什么注意。 却不想一位灾民冒死上京,敲登闻鼓,痛陈当地民不聊生,死伤无数的惨状,更有贪官横行,把持药材粮食,高价售卖。 陛下刚登位不久,深感震怒,急传在邻近任职的我前去求证,我才踏入荆州,便是一派人间炼狱。” 苏昭耳边又响起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声。 街头巷尾尸身陈列,孩童啼哭,黄泥堆叠,污水倒灌。 沈砚沉郁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奉圣命,斩除抬价的药商,又惩治与他勾连的官员,然而随着深查,却发现这场水灾,天意难违,更是人祸助推。 荆州本就三面环江,两年前朝廷下令修筑水坝,却有人从中作祟,将建材以次充好,是以酿成大祸。 然而就在刚有眉目之时,陛下忽传密令,命我处理另一桩急务,不得已我将这桩案子转交给了前来接替之人。 待我再度返回荆州,案件已然告破,那造下罪孽的商贾已被诛灭,用以平复百姓之怒,当时的荆州进入灾后重建阶段,百废待兴,又万物可期。 然而,就在三天后,我遇见了抚瑶,准确说是她偷潜入我的府邸。” 第五十五章 心之所想 “她说她叫叶令嘉,是那为大坝供材的商贾叶崇文之女,其父蒙冤,求我为其伸冤。” 沈砚说到这,苏昭与季有然齐齐抬头。 二人眼中皆是繁复情绪。 季有然张了张口,却终归没说什么。 沈砚已浸入回忆,并未察觉。 他那时,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目光坚韧的女孩,静静道:“你父被斩,亲眷就算未被诛连,也是戴罪之身,何故你能逃到本官这里。” 她道:“罪民明日便会被纳入官窑,今夜是衙门中良心尚存的官吏好心,让我到大人府中一试,若未成,不过一死,大人莫要怪罪旁人。” “她说这番话时极为平静,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她还说,她父亲靠木材生意白手起家有了今日盛世,自幼教导她以诚为本,水患期间更是不惜散尽家财帮扶乡邻,曾被百姓封为''木菩萨'',那位官吏亦是受他恩惠,如今才冒险将她放出。 而她父亲被捕时还不知为何,以为只是有所误会,谁知转日便传来要被问斩的消息。 她买通关系,在行刑前见了父亲一面,周遭都是盯梢的眼,她父亲在她手心,悄悄写了个''冤''字。 她昼夜不歇地搜罗证据,这批木材的采买加工,均不曾有异,离岸时工头亲点,到港后由自家管事核对,怎么卖给了官家,就成了次劣之品。 然而不待她再深究,工头管家接连意外暴毙,所有能作证之人皆缄默,案子成铁,父亲头落。” 那时沈砚问她:“你凭什么认为本官会为你违律查一桩铁案。” 她直视道:“因为我听乡里唤大人一句''罗耶'',在我们荆州,''罗耶''是拨云见日之意,亦表青天,我信大人,信荆州尚有青天。” 或许是她那时眼中之色触动了沈砚。 抑或是她所述之情确有疑点。 沈砚到底施计将其救下,而后历经辗转,终于找到一位尚存人世的证人,称其父这桩生意,与京城一家风月之所有关。 季有然惊道:“淮水楼!” “不错,正是淮水楼。”沈砚道:“可是淮水楼密不透风,我当时远调在外,京中之事无从伸手,于是,叶姑娘主动潜入其中,一探究竟,从此化名抚瑶。 几年来,坊间盛传我二人之间蜚语,不过是我有意为之,希望我曾在京中的薄名,能庇护她一时的安危。 然而随她潜入,却意外发现淮水楼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而她父亲一案,似也与有关。”沈砚顿了顿,“我猜,你们二位也该能识破才对。” 季有然目光犀敏,字句顿挫:“皇城司。” “不错,可惜一直未拿到实证。然而不日前,叶姑娘急传请帖,这是她埋伏后从未发生的情况,我猜她有了重大线索,可谁知却是如今局面。 而之所以一直未曾提及,是因为此前我向陛下陈情请示,毕竟事关皇城司,是否还应继续探查,陛下只道隐秘行事,未加阻拦。 但昨日尹尚书的一番话,促使我决议将此事坦诚相告。”沈砚缓看那二人,“当初接替我,办理堤坝贪墨一案之人,便是如今的刑部宋侍郎。” 季有然惊诧回望,想起尹尚书所言:“他是唯一串起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线”。 苏昭也静静将视线黏驻在虚空里的一点,不知在思量何事。 沈砚又轻笑道:“况且如今我三人同舟,我更不该有所隐瞒。” 沈砚的话音在厅堂里回荡,却无人应声。 一派静谧。 苏昭豁然起身,其余两人目光聚来。 “我、我去掌灯。”她急语,而后踏出房门。 光线昏暗,无人看清她面上神情。 沈砚眉峰微蹙,追着她快步而出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然。 “沈砚。”季有然忽然直呼其名。 沈砚转头,天光已逝,月上树梢,却被新芽掩映,切割做支离的光碎,落了一地,却只能照亮季有然的半边面庞,如他不明情绪的声音一样。 “我问你,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沈砚一窒,抬眼望他,想看清他眼底神色,却是枉然。 季有然只有一只清明的眼,另一只眼藏入暗处,却要尽数窥他心底。 那日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仰起脸,目光隐忍又直透。 似在那个即便梦魇中也不愿回的夜,周身尽是游走的松明火把。 光束正中的人,也是这般跪着,腰背笔挺不肯折。 但她目光并不是这般坦澈,而是彻骨的绝望,是入髓的恨意。 他甚至不敢与之相视。 直到急令命他进宫,他几乎带着逃避而去。 若当时他知,那一走便是永别。 哪怕违命当诛,他也定要守在那方宅院间。 于是,在多日后,这样一个女孩跪在自己面前,他究竟在想谁。 “二位大人怎么不点灯?”从夏临房中走出的长福差点被横斜的凳条绊倒,惊呼一声,将二人神智唤回。 “苏掌柜说去取灯了。”沈砚道。 苏昭并没有拿灯。 她背靠在厅门外。 用力地喘息,似一条被甩在沙岸的鱼。 叶姑娘与自己命理相依。 沈砚曾冷眼旁观自己堕入深渊。 却又伸出援手拉住即将堕渊的叶姑娘。 而叶姑娘行了一段艰难之路,陈尸永眠。 自己却自尸堆中惊醒,扒开通路,从此踽踽独行。 她二人如首尾相接的圆环。 那个本应最懂自己之人,如今却再无法开口。 亦无法给予自己想问的答案。 她们似立于月下深潭的实景与孤影。 同向而行,却渐行渐远。 她的一腔惺惺相惜,仅能化为双倍的痛彻心扉倒灌。 她抬首,明月高悬,却独不照她,唯有暗影森森。 苏昭不多时回来,长福已给厅堂掌了灯。 一灯摇曳,与散入的月影交错,驱散阴霾。 季有然望了望已攀三竿的月亮道:“差不多该出发了。” 苏昭看了看沈砚那一身官袍,唤长福找出一套便衣。 “委屈大人。”苏昭简言道。 “是我应多谢苏掌柜。”沈砚笑道,随即去一旁房间换下。 苏昭亦趁此空隙回房梳画。 铜镜中影影绰绰映进半个躲藏门边的身影。 苏昭扬声:“进来。” 尤松意意迟迟。 苏昭回头,她对男子婆妈耐性有限,对女子却好性万分,又冲尤松招招手。 这下尤松终于踏了进来,站定苏昭身前,张了张嘴,却未置一言,反手夺过苏昭手里的梳子,一下一下小心替她盘起了发。 苏昭几分好笑,“小尤姑娘,你特意来,就是想替我梳妆?” 第五十六章 对影成三 尤松下意识要摇头,却急转点下,“是,东家!我以前在淮水楼里,常替那些姑娘描妆绘眼,时兴的妆容我会,易改的我也会!” 苏昭看她一眼,这姑娘心思玲珑,短暂接触她了几次,俨然已窥破她用来添岁的妆容。 此次前去淮水楼,姑且不说身份藏匿的需要,就是与那透精百灵的妈妈周旋,也得撑起持端的门面。 苏昭索性放松倚坐,任由尤松手上翻飞。 画到眉眼处,苏昭微阖双目。 没了直视的迫意,尤松愈发放松。 “小尤姑娘。”苏昭趁机开口:“我知你心意。” 眉上的石黛微滞。 她要去淮水楼,尤松殷切而来。 无论是祈求抑或恩谢,都有道理。 但这姑娘思虑再三却不说一字。 有些事,用万千言语未必打动。 却将沉默衬得格外珍贵动人。 目中是一派黑暗,放大了尤松描画的温柔与小心。 苏昭继续道:“你已经吃了长福的饭,又住我的空房,便是我苏氏牙行的人,无论有多难,我都是要将你赎出来的。” 搁在椅搭的手背,忽然落了滴水。 苏昭一颤,但未睁眼。 能听见身旁人手忙脚乱擦拭之音。 又半晌,尤松轻道:“东家,好了。” 苏昭抬起眼帘,被铜镜中映影惊得一怔。 等她从房中出来,踏下楼。 季有然闻声抬头,刚要招呼,却吓得向后挪了半步。 “嚯,苏掌柜这妆容,倒是……”他掂量了几个用词,最终挑出来一个:“很是能打。” 尤松为苏昭挑了凤眼,修了立眉,原本清丽灵秀的一个人,如今气势迫人,上能去街巷催收租债,下能进后宅刁难儿媳。 尤松跟在后面小声道:“输人不输仗,楼里妈妈素来严厉,东家也需不好惹才行!” 沈砚在一旁笑道:“小尤姑娘说的是,我们两位就仰仗苏掌柜照拂,诚如苏掌柜所说,有难一起当,有祸一起闯。” 他穿着长福翻找出的青布长衫,布料微糙,亦稍显宽大,腰间束带勒起,竟颇有一番落拓书生的文气。 三人同行,踏出牙行正门。 苏昭有意落在偏后。 月辉斜落,对影也是三人。 一如多年前,沈砚与季有然从书院同归。 她候在必经路上,像道尾巴,绕在他身畔。 她说得理直气壮,是受姑母所托,打探沈砚祖母,沈家老夫人喜好,不日后老夫人的寿辰上好备足贺礼。 沈砚与她保持疏离有礼的距离,但仍应着她的话语。 季有然时不时穿进打诨,倒也不显冷落。 那时也是春初,花枝横溢,堆叠含苞,还未放,被月影打在地上,倒像绽开了一般。 如今再踏在枝影上,也仍是三人。 却是一路沉寂,再不复当年景致。 沈砚在行至转角时,忽然意识到苏昭落了单。 下意识侧头看去。 女子停驻在青墙边,仰望探出墙沿的一丛花枝。 树影落了她一身,将她面庞遮蔽。 她过于清削,单薄一片,裙衫在风中索瑟。 沈砚不知为何心里似挑起一线的丝缎。 褶皱起,再抚不平。 “有然。”他忽然开口,声音喑哑。 季有然闻声停步。 “你问我,那时看着叶姑娘跪在面前,心里想得是谁。” 沈砚仍望着那似要乘风而去的女子。 “我心里谁也没想。”他道:“若每次见与她相似之人便想起她,不过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如今不在了的事实。” 他终是将目光移回季有然身上。 于是季有然也终于看清,他眼底盛下的月辉与清寂。 “有然,我不敢。” 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最先踏入的是沈砚。 门前迎宾的姑娘换了新人,不识他身份。 但他虽布衣装扮,却风姿卓群,顾盼间尽显雅致玉润。 引得几个姑娘争相贴靠,一时喧嚣非凡,成了整个厅堂的焦点。 妈妈闻声,花分拂柳地摇扇走到他跟前,看清他容貌后,怔在原地,随即一副垂泪欲滴模样道:“我的沈大官人,可将您盼来了,还以为我那苦命的抚瑶妹子走后,沈大人便去旁处结交新好,再不肯踏我淮水楼半步。” “去请枝桃,再备一壶洒金酿。”她回首吩咐。 枝桃是如今楼里最贵的姑娘,洒金酿是如今楼里最贵的琼浆。 随即自眉眼荡起浓情,“奴家再亲自敬上第一杯。” 沈砚不着痕迹向旁移了一步,也带着笑,却点到为止,“不劳妈妈费心,沈某来此,只是为吊唁故友,在她房中休坐一会儿便是。” 轻扑的小扇停滞,妈妈目光微闪。 沈砚敏锐捕捉,状似关切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妈妈团扇半遮,重拾笑意,“哪里有什么难处,沈大人对我们烟花女子都如此重情重义,奴家感激还来不及,当真替我那妹子欣慰不已。” “绿玉,你带沈大人去抚瑶房中。”妈妈一挥扇,点向其中一位迎宾的姑娘。 叫绿玉的姑娘杏目圆瞪,僵在原处未动。 “愣着做什么,没眼色儿的东西,就算沈大人再天人之姿,也不用跟没了魂似的,丢咱们淮水楼的颜面!”妈妈一扇敲在绿玉头顶,又从后推了她一把。 绿玉踉跄一步,似猝然清醒,敛了裙裾低声道:“大人恕罪,请随奴家来。” “大人,奴家还得迎客,既然大人无需人陪,奴家便也不跟大人客气,有什么需要招呼绿玉便是。” 刚刚还要陪同奉酒之人,竟顷刻以迎客之名推脱。 沈砚也并未赘言,点了点头,便随绿玉上楼。 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妈妈目光倏地凛然。 摆手唤来一旁小厮,低语道:“马上去传信。” 小厮应声,快步行出,很快隐在夜幕间。 妈妈引颈察望,心中却是焦悴一片。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冽之音:“妈妈在等谁,竟是如此着急。” 她侧头,一位妆容夸丽的女子从石阶下信步而来。 赫然便是苏昭。 第五十七章 楼中来客 妈妈看清来人,却是一记分外不客气地“啧”声:“呦,真是奇了,这是哪阵妖风,将从来瞧不上咱们烟花之所的苏掌柜给吹来了。” 苏氏牙行兴业不久便名声鹊起,源自苏昭办事妥帖利落,门路开阔。 然而她不与青楼交易的规矩一出,便生生罪了整条花街。 谁知不日,她破戒与盛行男风的长松馆搭上线,还以为迷途知返,却是骗局一场,以她坑蒙拐骗从馆里偷出个小倌收尾,让她直接登上了恶名之首。 而这淮水楼与长松馆比邻而建,两家老鸨素来结好,因此淮水楼妈妈自是同仇敌忾。 苏昭瞥了眼妈妈,笑道:“乔姐姐说笑了,哪里有妖风吹得动我,自是您这楼中香风将我引来。” 妈妈一怔,扑扇轻移,露出的面庞上尽透惊诧,“你怎么……” “怎知姐姐闺名?”苏昭舒展一笑,“我们开牙行的,自是对这京城里的人户了如指掌。” 妈妈叉腰瞪视,“姓苏的!你讲不讲江湖道义,查老娘的底,是想做甚!” “自是想与姐姐亲近,攀起来,姐姐家有一脉迁至荆州,偏巧我便打那儿来,算半个乡里。” 妈妈胸口起伏,“哪儿敢呀苏掌柜,和你亲近,和把那狼招来,有何分别,再偷了我的窝,从这窝里叼走几个小崽儿,我这生意也就别做了!” “乔姐姐好生聪慧。”苏昭故作惊诧,笑意更浓,“只不过我来,不是为了叼几个小崽儿,而是独独相中了一位。” 妈妈面色骤冷,“姓苏的,没撵你出去,是寻思同在这皇城根下讨碗饭吃不易,可不是叫你有机会登着鼻子往脸上爬的!阿威阿武!”她唤声。 两位膘硕体壮的男人应声靠拢。 苏昭也凝起神色,正要开口。 却在这时,季有然大摇大摆走进。 他也着便装,靛蓝襕衫,书生意气,不知从哪儿抽出把折扇,轻轻扇动,似刚从书院遛出来寻乐。 然而他轻薄的眼睑下,犀光难掩。 一挥扇,挡开那山墩似的打手,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架势一般,从事端中心穿过。 将苏昭间隔在了安全的距离外。 一时间,迎宾拿不准他的来路,便唤了声:“公子。” 他从善如流应声,两个容貌娇嫩的姑娘左右拥簇过去,被他一柄扇拦在两端。 “妈妈,我方才在门外,便听招呼前面的客人,要请出枝桃姑娘,我虽不是常客,桃枝姑娘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妈妈让这么两个小孩子糊弄我,可是看我一身穷酸样?”季有然目光瞥向沈砚隐去的方向,“可我看前头那位,穿得还没本公子体面,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周遭都是凑看热闹的宾客。 季有然绵里藏针,精准刺中。 见人下菜碟本是生意经中最为关要的一环。 但不能挑明。 尤其是以“雅”着称的淮水楼。 而淮水楼的后台,虽隐秘莫测,但素来足够硬。 胆敢在楼中肆意妄为,必有非凡身份。 被点了名的妈妈也顾不得与苏昭计较,忙扭身而来,“公子仪表堂堂,俊得跟张墨画似的,哪里来的穷酸相,是奴家手底下这新来的丫头情不自禁,被公子迷了眼。” “妈妈是说方才那位迷不住姑娘们的眼?” “哎呦我的好公子,奴家笨嘴拙舌,可别再揪奴家的错处,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奴家这就挑蕊尖儿的姑娘来伺候公子。” “什么是蕊尖儿,依本公子看,偏要说这枝桃姑娘,才担得起?” 妈妈一时语塞。 以枝桃的名头,这来客不报家门,自是不配。 季有然挑目睨去,又要发难,却被一旁苏昭打断。 她道:“这位公子,我听您言语,不似与前头那位客人不相识,倒似有旧怨。” 季有然目珠移来。 妈妈心尖一紧,上次与沈砚有怨的那位,在她地界杀了人。 周遭已然议论纷纷。 忙怒叱:“你这贼皮婆娘竟还赖着不走,当真要丢出去才甘愿?阿威,给我堵她的嘴!” “且慢。”季有然扇端直指苏昭,“你接着说。” 苏昭接道:“依我看,枝桃姑娘虽好,但方才的公子没要,若你选了去,并不能压他一筹。” 季有然神色里翻出些情绪,“方才听你自报家门,是开牙行的,还狂言对这人户尽熟,那你说说看,在这淮水楼中,选谁才能得胜?” 见季有然有了松动之意,妈妈也不再对苏昭针锋相对。 暗地里冲她比量着对墙上一张张齐整排列的名牌。 名牌呈三角斜铺。 尖端为枝桃。 顺次排下。 苏昭煞有其事将手指点在下颌,无视妈妈对她比的几个顶端的名字,开口道:“芳菲姑娘。” 诸方皆是惊诧。 这位芳菲姑娘虽也姿容尚佳,但在花团锦簇的淮水楼里却排不上数,顶多算个中上。 季有然道:“何故?” 苏昭朗声道:“前头那位,想必公子自知身份,而他的心头好是谁,也不必我赘述。这位芳菲姑娘,便是在那花竞日时,与他相好同台而竞之人。 斯人已逝,前头那位只能在空寂的房中吊唁,可公子却还能揽上他相好的对头共度良宵,难道不是更胜一筹?” 季有然眼波流转几番,倏然将扇合拢,一敲手心,“好!那本公子便会会这位芳菲姑娘!” 妈妈暗吁口气,忙叫人传来。 芳菲是个活泼性子,人未道,笑语便泠泠而来。 也不扭捏,挎了季有然就要引上台阶。 季有然仍是扇柄轻拂,闪避一步,半旋扇面,将他的言语与妈妈的右耳遮蔽。 他轻道:“今晚的账全去季家结算。” 妈妈大惊。 季有然挑起一弧笑意,“刷”地合扇,轻巧掷进妈妈怀里。 随即有理有节地对着芳菲弯臂引路,“姑娘请。” 芳菲脆笑一声,“这般斯文的公子能点我也是稀罕,正巧让公子尝尝鲜儿。” 往日里芳菲豪爽做派,与淮水楼的雅致有些相悖。 读书人尽求个褶面,寻香也都挑些温婉恭顺的。 所以向来只有商贾武夫指名。 二人也一前一后上了楼。 妈妈却无心再管,缓缓展开扇面,右下印了个赤红的“季”字章纹。 当真与往日季应奇用来抵账的信物无异。 第五十八章 房中之秘 思量间已然明晓这荆棘带刺的公子为何方神圣。 他家兄长之死与沈砚脱不开干系,他如此针锋相对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今夜注定纷乱。 也不知又一位季公子前来,是福是祸。 苏昭看着妈妈变幻的神色,猜出季有然定展露了身份。 可她并不知他此番做派之意,亦不在他们的筹谋中。 但眼下来不及思忖,她开口道:“乔姐姐,我解了你一困,如此可显诚意?” 妈妈看向她,似还未从情绪中脱离,随口道:“也算。” 苏昭乘胜:“那还烦请乔姐姐挑个静僻之处,我与姐姐商议刚才未及阐明之事。” 楼下似乎因他而起的喧嚣渐息。 沈砚从门边走回座椅。 抚瑶房中的一应事物仍维持原状。 坊间蜚语再胜,其实这几年,他来此处一年仅一次,算下来,拢共不过三四次。 除了一次与季应奇不期而遇,因他强要指名抚瑶而动了干戈,其余皆是隐僻而来,再悄然而去。 对岸酒家是他的接应之处。 那唯有的会面中,两人也是竭尽所能交换信息。 按那线人所称,这桩生意谈拢根源,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而抚瑶在楼中探知,其父当真在停留京中商谈时,曾来过淮水楼中,他所会之人,名叫芳菲。 芳菲性情泼辣爽快,素来瞧不上抚瑶的孤冷疏傲,常与她作对,亦常愿与之比较。 抚瑶隐忍接触,却并未察觉异常,明套暗询,可芳菲似乎全然不记得曾有这么一桩会面。 难道父亲当真只是与芳菲寻欢享乐? 可抚瑶父母二人,年少穷困,相扶相持,即便后来家中坐拥千金,父亲亦是仅娶有一房,他亡故后,母亲当夜便扯一尺白绫随去。 她说她只愿相信父亲事出有因。 思虑见,门扉轻开。 刚刚陪沈砚上来的绿玉端着茶器而来。 她面色沉郁,似是被一朵阴云笼在头顶。 踏进房中,头都不抬,只俛首垂眉道:“奴家为大人斟茶。” 沈砚忽然抬手,遮在茶盏上。 绿玉猝不及防,急急收手,“可是烫到大人!”又慌乱凑上想要擦拭。 沈砚避开,静道:“无妨,但你为何有所惧怕?” 绿玉视线黏在地上,嗫嚅着:“奴家不明白大人何意……” “从听到要陪本官来此间,你便意意迟迟,进来后,更是连头不敢抬,刚才斟水亦是手抖如筛,你怕的,究竟是本官,还是这间房?” 沈砚音色冷冽,尾音仿若在房中回响。 绿玉猛然一颤,顺势滑坐在地,低伏着道:“奴家、奴家是怕这间房……” 沈砚道:“房中虽有凶案发生,但在此地,这并不罕见,就以本官所知,整条街一年的亡人,都不在五位以下,你何至于惧怕至此。” “大人!奴家惧怕的,并不是什么命案!而是……”绿玉咽了咽喉,似是下定决心,闭目道:“奴家在此处,撞见过鬼!” 绿玉脱口这句话后,像破了口的豆袋,豆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的话也如此又急又密。 “奴家一直将这桩事藏在心底,连妈妈都不敢提及。自抚瑶姑娘走后,她便不喜我们说起姑娘,如今大人追问,奴家也总算有个出口倾吐。 那是抚瑶姑娘走后的头七。那夜四更天,楼里的客散的散,歇的歇,静得跟没人一样。奴家白日里贪睡,那会儿没有一丝困意,忽然就想到姑娘的房里看看。 往日里奴家在楼中排位靠后,与抚瑶姑娘云泥之别,本是连话都说不上的。可姑娘面冷心善,有一次奴家发了风寒,郎中看过几轮都直摇头,药钱比奴家的命贵,连妈妈都说不治了,是姑娘掏了私房钱出来,抵扣药账,后来因藏钱,姑娘被妈妈狠狠责罚。 奴家那时除了道谢,和说一些当牛做马的虚话,也没有旁的能耐,如今姑娘不在了,恩情也没报,所以奴家想再看看姑娘,和她叨念叨念。 于是奴家便来到这房前,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奴家本以为,是和奴家一样受过姑娘恩惠的姐妹,便也没做他想,直接推门,然后,奴家、奴家便看见,房梁上吊了个人!” 绿玉说到此处,打了个寒战,眼前透亮的烛火尽数不见,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漆黑中去。 她僵在原地,瞪视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虚空中,悬吊的人,被垂落的月影清辉勾勒出身形,似是着了条长裙,拂摆不止。 就在绿玉的惊叫要破口时,忽然眼前迷晃一片,待她再睁眼,却是空无一物,不见异象。 “大人,抚瑶姑娘是被掐死的,她头七这天,房里却出来个吊死鬼,奴家听人说,下了地狱,就要不断往复你死前的情景,莫不是姑娘当真在下头成了这幅模样?” 一时室内静谧,直到窗棱被风吹拂,磕在墙沿,轻响一声,才将绿玉又惊得一抖。 沈砚缓下声音:“绿玉姑娘,你也说抚瑶姑娘好善乐施,此等人物,自是不会下界受苦,你尽可放宽心” “多谢大人。”绿玉拭了拭眼角泪屑,站直身,“大人,你莫要觉得奴家诓骗,奴家若有半句虚言,愿也死后堕入地狱受苦受难!” 似怕他不信,她急急追道。 “本官自是相信。”沈砚颔首,“你说的这些,继续掩藏便是,本官也不会与旁人提起,今日本官来此处,与你当日心境一样,所以无需服侍,早些歇息便是。” 绿玉当真也如被抽了力气,便不再推脱,拜礼退身。 在她合门后,沈砚忽而凝神敛目。 他是相信绿玉所言,却不信鬼神之说。 上一个称抚瑶与鬼神瓜连之人,还是宋少予。 而他也已中毒而亡,他曾失状倾吐的言语,怕是受惊所致,抑或干脆,便是中毒之迹。 如今抚瑶房中,又现此等事端。 自是与人为脱不开干系。 他站起身,四下探查。 忽然站定,绿玉的话回响而来。 “月影垂落。” 这四字,如电光穿闪。 在这样一间房中,怎会月影垂直落下。 沈砚目光如箭,射向棚梁。 却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沈砚闪身到门前,轻拉一道窄缝。 从这间房中,恰能看到厅堂情景。 只见一队官服加身之人,肃穆而立,为首的一位,清癯瘦挑,似只有骨架般,长袍晃在身上,脸颊亦是深深凹陷,却衬得一双眼眸清亮非凡。 他高喝道:“楼中人听令,我等为御史台监察御史,接到线报,有官身之人来此狎妓夜宿,一应众人皆需房门大敞备查,整幢楼所已被围困,休想跳窗脱逃,违者按律处责!” 赫然便是御史台张冶张大人! 第五十九章 当日来客 本朝律令,虽允许公务宴饮招侍陪伴,但严禁私下狎妓侍寝。 然而执行起来,却诸多灰色地带,并未一令禁底。 如今,御史台亲临彻查,更是闻所未闻。 谁知妈妈刚欲周旋,张御史却抬出一道皇帝口谕。 称近日来,官员风律言行时有偏颇,特设专务勘查,可行“风闻言事”特权。 所谓风闻言事,便是仅听风声,无需取证,亦不必透露信息来源,便可弹劾。 在场众人跪了一地。 更有甚者,不管不顾,从窗口“扑通”跳入水中。 又被楼下围堵的官差捞出擒拿。 季有然在房中,听着诸多喧嚣,一时不再妄动。 刚刚本还与芳菲姑娘侃谈畅聊。 二人间的话题不知不觉被季有然带到了抚瑶姑娘身上。 芳菲提及她,毫不掩藏地嗤声。 季有然问是何故。 芳菲道,原是有位追捧自己的富贾,自己颇为上心,却在抚瑶刚入楼后,便被迷走了心窍,可谁知抚瑶竟爱答不理,两人因此生了龃龉。 “我受不了她那一副假清高的模样,明明得了便宜,还偏要到我跟前拿乔,说那许老板心术不正,叫我离他远些。 我离他远?人家天天巴巴守着她的牌,我连个衣角都见不到,不是存心拿话膈应我,公子你说, 这等货色,可怨我瞧不上?” 季有然应和几声,顺着说道:“可我观姑娘,性情洒脱,瞧不上的人,又岂愿缠斗,何故日后牵扯不清。” “公子好眼识,不过才相逢片刻,就看得出我的行事,换作旁人,我不理便是,偏偏这个抚瑶,专爱往我身前凑,你说莫不是如那癞蛤蟆上脚背一般影人!” “哦?她为何好贴姑娘?” “我原以为,她贴我,是还想挖走些墙角,结果许久才弄明白,她是想套我的话!她有个什么亲眷,说是一两年前上京,到楼中来,指我的名,她变着法的问我当日情景。 公子,你评评理,我就算再门前冷落,也不至于一年两载了,还记着个过客,她是不是存心用这话寒碜我,笑我不如她火热!” 芳菲如今说起仍是满腹愤懑,一饮杯中茶,重重磕了下杯。 季有然说他不喜喝酒,芳菲就为他斟茶,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是兀自饮起。 旋即又道:“她这么不能释怀,兴许根本不是她的亲眷,而是她的相好,人家当初相中了我,如今她报复到我头上,挖了我的许老板! 可她来楼中许久,又岂会不知,这种露水姻缘,都是妈妈随手指配,有什么怨气撒给妈妈便是,撒给我做什么!” “妈妈?”季有然眸光一闪,“可是进门时那位?” “自是。” “按这抚瑶眼高于顶的性子,被她盯中的人,岂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姑娘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 芳菲杏眼微挑,“怎的公子也对她如此上心?人都不在了,还记挂不下,那又何必指摘我的名牌!” “姑娘别恼,本公子记挂的不是抚瑶姑娘,而是。”季有然有意一顿,“她那个相好。” “你说谁?” “自是沈砚那厮。” “沈大人?”芳菲目中含疑,上下端详着季有然。 季有然顷刻看懂她的深意,连忙辨道:“姑娘可别误会,我与姑娘一样,对他,也如攀上脚面的蛤蟆,如今听姑娘说,抚瑶对旁人上心,自是要详细听听,改日好往他心窝上戳上几刀。” 芳菲闻言“扑哧”笑了,“你这公子倒实在,我芳菲最喜坦荡之人,与公子也算有缘结交,视同知己。 其实抚瑶所提之人,我并非没有一丝印象,只是那人虽容貌尚好,但也差不多年过四旬,与抚瑶差着轮岁,不知二人究竟有什么辛秘,可我就是不愿她如意,因此一直推说不记。” “姑娘刚刚说,那都是一年以前的事,若能记得,这人必有独到之处。” 芳菲的脸上,浮起一丝异样的神色,“因为这人,竟拿我比了他的女儿。”她停滞一下,似是想笑,却又没有,只继续道:“他说今日来此,只是为商谈生意,人人都挑选姑娘,他也不得已随了大流,但见我年岁,与他家中女儿不相上下,让我只需陪他喝喝茶,闲话几句便可。 公子你说,哪有人,会用女儿与我这等人相比,也不怕污了他女儿的名誉。” “他闲话了些什么?”季有然问。 “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些个家长里短,什么与他夫人困苦相扶,女儿是个琴痴,看着规规矩矩,实则离经叛道,为了学曲儿,溜进妓馆和那些姑娘们讨教,此番定在京城选一把好琴相赠,我还给他指了城中最负盛名的琴行所在。 他说都是女儿和他叨念,我们这班人不易,叫他在外行走,若是遇见类似可怜之人,能伸援手便帮扶一把。 公子你说,他可是随口哄骗我,若天下当真有这么好性识体的姑娘,我倒是想结识结识。” 季有然看了看她,终归没有说出什么。 “后来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就要辞行,临走前他说,今天这桩生意,促成的实属不易,若万事顺宜,钱银便可富足,往后他也不想再四处奔波,而是专心在家陪伴妻女,大约也不会再到京城。 与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今日宴请他的贵人,落了个物件,他偷偷捡拾,本想当作幸运之物存在身上,可离家多日,对女儿颇为挂念,看到了我,想起女儿能帮则帮的嘱托,于是便转赠与我,望也能为我带来诸多运势。” 芳菲说着,从怀襟里抽出一条丝物,摊在掌心。 “公子,说来也怪,自有了这玩意儿,我当真接到好几单大客,哦,其中还有许老板那个负心的贼皮!” 芳菲还一一细数着往昔过客。 季有然的目光却灼在她掌心丝物上。 那是条花纹独到的绢帕。 所有暗纹纵横交错为一个个小字,却仅有深谙其意的人才知。 那是当今太后娘家的姓氏。 金。 亦是季夫人的姓氏。 这方样式的帕子,曾数次砸在他的面庞。 亦藏落在他娘亲亡故的房中。 第六十章 楼中追逃 也就是在这时,御史的警语响彻。 一团纷乱过后,脚步森然踏来。 所过之处,强迫大门洞开。 “公子,你一介书生,也无甚可怕的,那登科之夜,进士们都是成群来过探花宴,朝廷尚且管不着。”芳菲说着,便要去开门,却被季有然一把按坐。 芳菲惊诧扭头。 季有然刚刚一直闲适倚坐,半阖双目,一派懒散。 如今倏然明起的眸却是乌润稳重,如悉心磨砺过的锋刃,在灯烛映衬下,宛似半轮幽辉的月。 “公子?”芳菲迟疑道。 “抑或叫我大人。”季有然扬了扬唇角。 芳菲顷刻明晰,他定也是官身,收了声不敢再做主擅动。 季有然移到门边,贴附其上,屏息听着。 他的房间靠里,而二层最先入眼的,便是沈砚那间。 张御史已然带队半围在前。 他沉声:“里面的人听着,本官今日前来,已手握实证,马上开门束手就擒,还有机会降罪减罚,若执意抗旨不遵,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房中一派死寂。 “大人!”一旁官差抱拳请示。 张御史眉心深拧,“本官再予你一次机会,即刻投案,否则严惩不贷!” 依然无声。 季有然心中焦急。 如今情形,沈砚必是无路可退。 跳窗显然有人趟路不通,沈砚不会轻易再试。 藏在房中,也不过片刻拖延。 除非…… 他心中转过几番思量。 “你来!”他对芳菲招手,“把你的披挂脱下!” 芳菲也知形势急迫,三两下脱掉团做一团,投掷给他。 他急速叠起,又遮系在面上。 与此同时,张御史肃然对着一旁官差颔首。 官差立时招呼随从,卯劲撞门。 “官人呐!这、这是上好的木料,您可手下留情!”妈妈在旁边痛呼。 “这官家拿人也就罢了,怎还毁物!”一旁一道清朗之音,显然来自苏昭。 她随人群而行,挤在最前,不时鼓动几句。 目光四下游移,终是与深处探头的季有然相对。二人皆知,此时目的一致,都打算在破门之时,扰乱视听,给沈砚出逃留出余地。 “若干扰监察者,杖十!”张御史铿锵而言。 一时众人收声。 唯有撞门时的齐整之号。 “三!二!一!” 几乎同时,季有然即将蓄力破门,苏昭也提起脚步,假装跌倒,实则冲撞。 恰在此时,苏昭眼见季有然那间门缝里,闪过一道青影。 那是沈砚来时所着衣色! 她急急收步。 而那端季有然,则被一把拖拽手臂,他回头,正看见沈砚对他比了噤声的手势。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季有然瞪目,无声道。 一旁芳菲指了指天棚。 沈砚道:“一会儿再说,先跟我走!”他拽着季有然便往芳菲坐的地方去,一边轻捷跃上了桌案。 侧头对芳菲道:“烦请姑娘守密,日后定来重谢。” 说罢又一跃身竟蹿到了棚梁上。 季有然仰头,这才发现,刚刚太过凝神,竟未注意,房顶被破了一方空洞,沈砚便是从中而降。 “多谢姑娘,改日再来拜会!”季有然也对芳菲道。 “公子,不对,大人,你愿听我叨念,芳菲视你如知己,定会闭嘴装哑,大人放心!”芳菲急急道。 季有然站在桌案上,对着芳菲一拜,随即跟随蹿了上去。 空洞之上竟不是屋顶,而是一条狭窄低矮的通道,木栏搭构,虚建在屋顶与房棚之间,靠斜下的楼沿掩映,缝隙间渗下屡屡月光。 沈砚侧身,小心搬来一块木板将空洞盖合。 通道下方,隐约传来官差声响:“大人,房中都搜了,并没有找到沈……”官差一顿,吞掉后半字句。 “冲你来?”季有然无声比着口型。 沈砚蹙眉。 季有然翻了白目,又倒指自己,“凭白吃瓜落儿!” 沈砚未语,附身听着下方动静。 绿玉很快便被带到。 “房中人何在!”张御史质问。 “回、回大人的话,奴家不知……” 张御史眯起眼,“本官不问这句,本官换一句,房中何人?” 绿玉头埋得更低,但话峰不改,“大人,奴家也不知,奴家都是听命,让奴家服侍谁,就服侍谁。” “哦?”张御史扬眉,指向妈妈,“听得总是你的命,你来说。” “奴家……”妈妈眼波浮移。 “大人!这间仿佛有异!”官差忽来通报。 张御史瞥妈妈一眼,迈步随去,停在了芳菲门前。 砸门声骤起,芳菲瞥了眼棚顶,整整衣裙,走去开门。 门前妈妈正竭力哄劝:“官爷们,今日到这便行了,奴家这生意还得做呢,给奴家留条活路!” 显然比方才在沈砚门前阻拦得卖力许多。 沈砚瞥了季有然一眼。 后者耸耸肩,无声道:“我比你讨喜。” 门才拉开,便被一众官差涌入。 “哪里来的官爷,这般猴急!”芳菲嗔道。 妈妈和苏昭在其后跟着探头探脑。 搜找一番,依然一无所获。 妈妈禁不住“咦”了一声。 张御史目光横切。 沈砚与季有然也对视一眼。 尽是人精,妈妈尤甚。 她不至于犯这么低等的谬误。 “再搜!” 张御史低喝。 “冲你?”沈砚以牙还牙。 这回轮到季有然蹙眉。 不多时,芳菲房中连私藏的头面小物都尽数倾倒而出,依然没搜到蛛丝马迹。 “你这客人飞了?”张御史斜睨芳菲。 芳菲拜道:“奴家这房里的客,早一盏茶前便走了。” “一盏茶。”张御史随手端起桌案的那一盏,“可是这盏?” 芳菲点头称是。 张御史却猝然砸了茶盏,“信口胡言!你这盏茶明明还温热,怎的人走后,你还忙着续水不成?” 芳菲跪在地上未语。 “人跑不出去,给本官在楼里再搜!”张御史厉声。 官差应声,四散而去。 张御史一掀衣袍,坐在案边。 沈砚与季有然所在的通道虽绵延,但如今追兵在下,难免在行动间发出声响,以防不测,二人只能定在原地。 季有然小心翼翼换了个姿势,想要蹲得舒适些。 却被沈砚扯了衣袖。 “动一下都不行?”他瞪去。 却见沈砚目视前方。 他随望而去,赫然看见,窄道尽头,不知何时,悄然蹲伏着一道黑影。 那人手中握弓,上下两端抵在木道的正中,弦已崩直,箭已上弦。 第六十一章 猫鼠之戏 仿若万物在这刻滞待。 短如白驹过隙。 又长如日月轮转。 然而,弓弦拨动的脆响将静止击碎。 长箭顷刻射出,所过之处激起重重尘芥。 沈砚与季有然几乎不约而去向两侧倾靠。 在狭窄的木道中生生错出空隙,恰由箭身穿过。 箭镞没入尽头木壁,羽簇震颤不止。 如此短促的声音,却被窄细的空间扩大。 脚下房中,本正襟危坐的张御史霍然起身,眼刀斜上。 藏身道中的三方定身。 “来人!”张御史喝:“上屋顶!” 黑衣人借势从身后又抽出一枝箭,正要继续搭弓。 却自虚空窜来一支小巧利物,刺入他持箭的手臂,正击麻穴。 他不觉一顿,连忙拔出,血迹喷溅。 竟是一柄竹篾削制的尖刀。 季有然亦趁方才纷乱,从怀中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勘验工具。 指尖还夹着几柄,挥臂直指,与黑衣人两两相胁。 头顶忽然传来踏步之声。 官差已然攀上屋顶。 下方张御史虎视眈眈。 上方官差正踏瓦寻迹。 在这其中幽细的夹层中,暗流无声翻涌。 黑衣人忽然目光闪动,他面庞遮在围布中,愈发将眸中笑意衬得森森。 手中一旋,调转弓身,箭搭其上,朝着顶层的方向。 不好! 沈砚蓄力扑身。 季有然亦三柄竹刀齐发。 然而已然不及,箭镞穿透屋顶,长啸而出。 屋顶官差闻声拔刀,金戈之声接连。 黑衣人轻飘翻卷向后几轮,如一缕烟尘,闪避过扑面而来的竹刀。 沈砚从竹刀后紧追探手。 却只拽得他一寸衣角。 那人破开脚下一方洞口,沉身一跳,落在其下一间空房中。 季有然也随之跟来,下意识要跳,被沈砚一臂拦下。 那人瞥望他们一眼,忽然利落撕扯下身上黑衣,丢弃到床塌中,又将弓箭扔在地上。 露出的内里是件锦缎袍衫,如一位寻常宾客。 他躬身颔首,容貌难以识清。 探视片刻,便闪身出门。 却回手将门板重重拍合。 回廊间的官差闻声聚涌,“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那人声音瑟缩道。 “进去看看!” 沈砚忙伸脚将洞口盖合,透过缝隙小心窥视。 然而随官差一并走入的,还有张御史。 “何事喧哗?”张御史冷道。 先前进去的官差捧着弓回身,“大人您看!” 与此同时,登上屋顶的官差也手持长箭疾步而来,“大人,刚刚就在这方位射出来的!” 张御史眯压眸光,逐一审视,又抬头盘旋半晌。 忽然道:“捅破棚顶。” “大人?”官差面露惊讶。 “弓箭射出,却无孔洞,你猜,这说明什么?” 官差顷刻明晰,立即招手吩咐:“去拿长枪来,咱们给上头破开!” 沈砚与季有然对视而望。 “跑!”季有然无声道。 尾音未落,人已蹿开,沈砚错他一个身位,紧紧追随。 季有然一边在窄道中摸索静行,一边侧头:“可是还有其他通路?” 他大约已明了,淮水楼夹层中暗藏甬道,通往几处房间。 沈砚轻道:“刚才所见,有通路的地方都有一方凸起的把手可供推拉,芳菲、抚瑶、还有方才黑衣人降落的那间都有连通,是否还有他处,并无所知,只能赌!” “可即便咱们在这通道中和他们猫抓耗子,也逃不出楼,又有何用!” 刚才他们呆过的地方,传来木条碎裂之音。 “大人!上面果然有说道!”官差的话语在道中回响放大,“待属下上去追捕!” 季有然“刷”地一声,从芳菲给他蒙面的纱褂上撕下一条,丢给沈砚,“挡脸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只能硬杀!” “慢!”张御史的声音幽然而来:“上面情形不明,不知能否承重,用烟熏!” “属下遵命!” “这张御史真当抓耗子呢?”季有然瞪目。 沈砚不再迟疑,将纱段缠在面上。 “再差人把那老鸨拿来,她的地界,总该知道这上面的玄机。” 官差纷纷各司其职。 沈砚在这仅存的空余间,急速在脑中盘复。 眼下御史台分明目标明确,来此定然不是机缘巧合。 而那黑衣人又是一早埋伏。 难道两方势力已然勾连? 不,不对。 黑衣人举措显然不是为要他们性命,而是要毁他们官途。 若二者有所联系,黑衣人大可提前将密道之事透露,而不是用如此九曲回肠的方式。 沈砚鼻息中,即便隔着纱,也开始丝缕嗅到熏呛的烟气。 如今情景,前狼后虎,似乎只剩硬拼一条路。 沈砚望向季有然。 季有然立时明了他的眸中含义。 神色不见急惶,反倒沉下灼灼奋意。 又从怀中摸出几把竹刃,丢给沈砚两柄,“聊胜于无。” 沈砚握在手心。 此时烟尘从巷道转角翻涌奔腾。 想必是用发烟的火棍熄灭后探入,木道狭窄不透风,不出一会便渗透大半。 “调头回去,如今他们兵力集中在刚才那间空房,咱们从抚瑶房间跳下,能潜则潜,被识破便杀出重围!”沈砚言简意赅。 “早看那帮御史不顺眼,之前朝上没少管束我仪表,这回也算有冤报冤!”季有然道。 二人转身,手臂遮在鼻息,准备摸回原路。 脚下却忽然传来一声鸟啼。 房中怎会有鸟。 沈砚猛然想起,苏昭曾说,这是她与大理寺杂吏邱宝的暗哨。 立即刹步,俯下身,从依稀缝隙间,果不其然看到了正焦急试探的苏昭。 沈砚屈手敲了敲地面。 “沈大人!”苏昭压声道。 沈砚又敲。 “我寻着渗下的烟迹找来,此处最稀,想来你们应是被逼到了这儿。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目前你们所在的位置,是抚瑶房间正西的第五间处。 刚刚我逼问了妈妈,这条通路有四个出口,前面三个都连通房间里,无路可退,这最后一个,在继续西行的尽头,与烟囱重合,房上守卫都已撤下,你们可以顺着房顶逃跑! 此处我不能久留,妈妈已被守卫带走,若有命逃出,一会儿牙行汇合!” 第六十二章 能否脱困 说罢苏昭闪出房间,可一转身,便见妈妈神色惊惶地被押解着走进张御史所在之处。 全然不复刚刚与御史胡搅蛮缠时滑腻。 她也悄然跟了上去。 妈妈跪在地上,张御史踱步,“说,房上这条密道,为何而建,通往何处,有几道出口!” 苏昭的心提到喉中。 妈妈咬了咬牙,“回大人,奴家、奴家不知!” “不知?”张御史停步,倏然侧头,“你是说,在你店中,有人背了你,架起密道?” 妈妈缓缓点头。 张御史俯身,几乎与她面目相对,“本官问你,本官脸上可写了字?” 妈妈面露惊色,眨了眨眼,不知他是何意。 “那为何,你敢如此了当的将本官视作傻子,本官还以为,这字刻在了本官脸上!” “奴家岂敢!” “所以,这密道,究竟如何!” “这密道……”妈妈嗫嚅:“奴家当真不知啊!奴家也是从上一位姐妹手中接管此店,好端端的,怎会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她说着,嘤嘤细语地抽噎起来。 “大人,熏棒燃尽,仍不见逃犯踪迹!”官差走近禀报。 “不好!”张御史忽而色变。 一甩袖袍,“所有人跟上!” 一呼百应,一众官差在他的带领下,疾风般向外而去。 妈妈缓缓滑软在地。 苏昭也暗吁口气。 自她见沈砚与季有然汇合,官差却未在房中搜出踪迹,再联想此前抚瑶一案的种种异相,她便猜此楼顶必有玄机。 于是先一步将妈妈拉到隐蔽处。 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对她使诈,她果然中计,目光躲闪道:“你如何得知!” 苏昭当下心中有数,冷哼一声:“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今夜之事,与你脱不开干系!” 妈妈大惊失色,还妄狡辩。 苏昭未留予她时间,直接打断:“那二位前脚刚到,后脚便来了追兵,尤甚是并无人识得那第二位,你在他房里的表现,分明是想将他一并拖下水,还有什么可推脱。 你以为凭借小小一个我就能识破之事,以他二人之力,能不知晓? 如今你偷鸡不成,坑害他俩失算,还蚀了把米,将这密道一事暴露,往后还能有客敢到你楼中? 要么,就是偷窥客人行径,要么,就是招来御史参奏。 你这怕比黑店还让人胆寒!” 妈妈额角渗出汗珠。 她未语,但一番话确实说进心坎。 虽上峰交代,若沈砚到访,即刻传信。 可她不知会招来御史,更不知会将这楼中之密暴露。 如今情景,实难收场。 “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行。”苏昭乘胜。 妈妈不得已将目光聚在她脸上,透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祈盼。 “一,放了他二人,二,无论如何逼问,拒不承认你知晓密道!将此事全推到前人身上,才有望以你之力,挽回名誉之损!” 于是,面对张御史咄咄逼问,妈妈愣是咬紧牙关,不曾松口。 苏昭将目光投向最后一道通路所在之处。 心中暗暗祈告。 最后一条通路近在眼前。 只是迷烟重重,沈砚二人连呼吸都要间隔几刻才敢换。 季有然步伐有些踉跄。 沈砚忙拽了他一把。 他摆摆手,努力吐纳着,竭力跟上。 来到烟囱面前,两人扒着细滑的圆壁,互相托举,攀爬而上,终是看到头顶圈出的一方天幕。 季有然一个挺身跃出,大口吸着,气息浸入心肺,半晌,终于舒缓过来。 刚要回头与沈砚说一番劫后余生的话语,却见他面向前方直立。 季有然顺势看去。 墨蓝低垂的天幕下,张御史正岿然而立,官袍猎猎,晃不散他炽灼之色。 他森冷道:“将面纱给本官除去,成何体统!” 沈砚缓缓摘下,随即一揖,“大人。” “本官可受不起你这一拜!”张御史一拂衣袖,“你们二位,官位高,本事也大,遛得本官上蹿下跳,这一晚好不热闹!” “大人何出此言?”沈砚露出一道惊色,“我二人在这楼中密道,一直悉心探查,直到刚才不知怎的,现出一阵熏烟,这才注意,是大人到访。” 张御史眸色如黑云压城,“沈少卿的意思是,你二位深夜在这风月场所,是来查案,而非狎妓?” “自是。”季有然追答:“才发现这楼中异常,就不知哪个混不吝的用了烟,差点没殉职在此!” “好,好!”张御史怒极反笑,目光逐一扫过,“那本官听听,二位大人查的是何案,又是如何查到这淮水楼密道中的!” 季有然瞥一眼沈砚,怕自己的话语与他所言差池。 谁料沈砚也未语。 一时四下皆寂。 张御史嘲讽地扬起唇角,“你二位若编不出,那本官便要传唤证人了。” “大人,不如下去再审?” 此时正在楼顶,一旁官差轻声而建。 “不必!就在这儿!我朝重臣,深夜爬了妓馆烟囱,说是为查案,此情此景,可歌可泣,应名留青史,本官就要在此处查!”他一顿,“将那两名妓子带来!” 不多时,芳菲与绿玉被官差押送上来。 春寒料峭,两人薄纱瑟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二人,详细说说,这两位官宦,来此处都做了什么!” 两名女子趴俯更低,却皆沉默不语。 “不说?好,本官换个问法。”张御史讥诮道:“他二人来,可曾喝了茶?” 刚才张御史在房中摔了一盏茶盅,芳菲不得已点了点头。 “可是闭门受你们服侍?” 绿玉也抬头,刚刚的门确实是被官差撞开,“服侍”二字也是她亲口而道。 一时怔忡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本官再问两位大人,如此行径,是查的哪门子案?还是说御史台过于守旧,跟不上大理寺与刑部的新招法!” 沈砚踏出一步道:“大人息怒,我二人所查之事,实属辛密,还望大人通融,容借一步说话!” “通融?沈少卿,本官对你还不通融?此前几年,你与淮水楼的妓子便勾连不清,本官总想未有实证,不愿对你行风闻言事的权利。 直到那妓子亡故,你违律逆行,本官才出手参奏!可本官万万没料,你竟变本加厉,不思悔悟! 本官今日,定要在这青天朗月下,听你直述,究竟有何辛密,值得一位朝中要臣,夜访妓馆!” “大人,沈大人不愿言明,实则都是为民女掩护!” 一道清朗音色响彻。 张御史闻声侧头。 一女子攀上楼沿,跨步而来,朝他俯身一拜,但神色坚毅澄澈,不似欺瞒。 苏昭。 第六十三章 实为暗桩 “来者何人?”张御史垂视。 身后官差这才追来,“禀大人,属下无能,这女子不知几时竟溜上来!属下阻拦不力,请大人责罚!”说罢便伸手要去拖拽苏昭。 沈砚步下下意识一动。 张御史移目平扫,“我在问她!” 官差动作一滞。 苏昭忙道:“民女城西苏氏牙行掌柜,苏昭。” “一个牙行掌柜,如何与两部要员攀附关系?”张御史语气没有平仄,却饱含迫意。 苏昭分毫不露怯,又是姿态恭顺地一礼后,徐徐而道:“因为,民女是沈大人手下的暗桩。” 季有然试探地望向沈砚,想与他交互讯息。 沈砚不着痕迹摇头,寓意此景并不在预期。 张御史却是未语。 于是苏昭继续道:“牙行之地,素来消息灵通,多年来一直尽心辅佐大人,几日前大人交由我一桩密务,叫我……”她顿了顿,神色试探地瞄向沈砚。 沈砚心领神会道:“如今情景,你但说无妨。” 他虽不知苏昭意图,但方才她竭力帮护,已然是同舟之姿,因此报以信任。 “是,大人。”苏昭低眉垂目,一副听令之色,“沈大人叫我,暗中打探淮水楼背后之势。”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沈砚与淮水楼的蜚语,大半都有所耳闻。 如今之意,岂不是言明,即便害他红颜的犯人已然伏法,他却仍对案发之地心怀恨意。 张御史这回倒是正视而来,黑云压城的眸底,电闪而过,“你的意思是,今夜沈少卿前来,不是狎妓,而是寻仇?” “大人,并非如此,您且听民女继续道来。”苏昭道:“我原以为沈大人是欲意为知己寻仇,可殊不知,却是大人发现大理寺的一应事故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张御史眯起眼眸,“苏氏,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什么暗桩之事,不过是你空口而谈,为他脱罪的诡辩!” “大人,你自可去查,民女在前几日是否入了大理寺狱,又是否随同参与犯人转运之事,只要大人调查,便会发现,民女入狱并无切实罪名,一切不过是沈大人为让民女暗中探察行便。也就是在这次转运时,沈大人才发现了关要之证。 于是民女便前来淮水楼,与民女的线人会面,谁知竟遭歹人掳绑,幸得沈大人及时出手相救,如今才有命在此言语。” “大人,此前沈某所握实证,不便在场言明,但今日仍有一新证,可坐实苏掌柜所言非虚。”沈砚道:“便是方才大人的手下所拾弓箭。此为一名黑人歹人所持,在我与季大人探查密道时突袭,大人若不信,一会可去查看,密道中仍有他的血迹,而我二人身上并无新伤。 而这箭的材质尤为特殊,我大理寺遇袭时出没的歹人亦用此物,大人只要看过大理寺相关的勘验记录便可验证。” 季有然道:“大人也知,大理寺夜袭一案已交由我刑部主审,下官听闻苏掌柜在触碰淮水楼后便遭袭,深知不可拖延,迫不及待相约沈大人前来一探究竟,意外发觉了密道一事,因此在其中探查,未能亲迎大人。” 张御史面色晦暗不明,“你二人倒是有唱有和,可既然为查案,刑部又已公开介入,明知此处尚有危机,又何必单刀赴会。” “此事事关大理寺门面,未经证实,不宜大张旗鼓而行,但也我等并非单刀,下官将随身所带的折扇交由了楼中妈妈,以去季宅结账为由,实则留有退路,若下官真在此有所不测,家中也好有个应对,此举大人问过妈妈便可确准。”季有然道。 苏昭接续:“大人,沈大人此前一应举措,皆是为了遮掩民女暗桩身份,做我们这行,若与官府有了瓜葛,便难取信于客,还望大人明鉴。” 张御史沉默良久,终是冷彻开口:“今日之事,虽你几人巧舌如簧,本官此时无法定论,查清以上举证之前,你二人待职家中,不可随意出入官署,待本官决议是否参奏。” 沈砚与季有然拜礼称是。 “大人,民女有一事还望赐教。”苏昭道。 张御史看来。 “方才在楼中,民女无意听见大人与妈妈所言,妈妈并不知晓密道的出入之径,大人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候此处。” “大胆女子,大人所思岂容你窥探!”官差怒斥。 张御史却摆手阻拦,“本官并不知他二人会从何处而出,但烟熏灌进,常人无法久留,既然楼中没有异常,出口定在楼外,而楼顶却是最佳视角方位,因此本官便登到此处。” 原是如此。 苏昭恭敬道:“民女谢大人解惑。” 张御史转身,面上仍嫌意不减,上下探视沈砚一番,“衣不合体,不伦不类,不成体统!” 随即踏前一步,声音却低压几分,有风来,将他其间情绪拂乱,“你虽得圣眷,但也莫要忘形,本官会一直监望你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定将你亲手处办!” 沈砚躬身又应一礼。 苏昭在二人身侧,于是听清了张御史错身时的一句:“他就是挑了如此一个好贤婿!” 她目光闪动。 忽而忆起那年圣上赐婚后,父亲虽有微词,但见她心怀期愿,便不再赘言。 不日后面露喜色而归,“为父问过了,虽然沈徽章那老儿为父不做置评,可他家这位嫡子,却是有口皆碑,尤甚这口,还开自一位从不轻言赞词之人!” “父亲所言是何人?” “自是为父那位好师弟张解宜,在御史台供职,对诸官品性了如指掌,他的评说定无差池。” “总听父亲提起这位,可惜一次也没见过。” “解宜其人性冷,不好热闹,出师时师父为他起了这小字,盼他多加圆融,宜人善结,但他不认,一门心思要做个御史,说只有活成一柄孤剑,才能刺穿世间污屈。” “如此通彻之人,女儿倒望有幸结识,当面讨教。且依女儿拙见,这位张伯伯不该唤宜人的宜,而该称疑问的疑,其心坚毅,破解难疑。” 然而未能识人,父亲已逝。 如今初逢,却是世事变迁。 那一句轻留的话语,旁人也许不明,她却深谙其意。 如她一般,即便深知祸端并非因沈砚而起,却在无数深更无眠之夜,禁不住责问自己,是否不曾应下亲事,便不会有诸多坎坷。 他也定曾在无数辗转间,念及旧友,悔于曾给的那句赞许。 而这是自她重获生机以来,第一次听人提起父亲。 她望着张御史踏下的背影,一时目眶竟有温热。 第六十四章 应为同伴 回到牙行,房中人立时跑了出来。 长福和尤松围视一遭苏昭,“怎么这么慢,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夏临虽趴伏在塌,也探头追问:“大人可安?” 季有然叹息一声:“就我无人问津。” 沈砚含笑:“季大人不是方才还说比在下讨喜?” 季有然切齿:“我怎么以往没发现沈大人竟如此记仇!” 几人本打算围坐厅堂,奈何夏临跃跃欲试起身,偏要跟着听。 于是索性把木椅搬进了他那间,房间稍显拥挤,尤松换了方小凳,偎坐在苏昭一旁,乖巧安然,也不多言。 苏昭看了看她梳理齐整的双髻,微收的下颌,竟有种她是只小兔子的错觉。 登时心下不忍,从怀中掏出一页纸,举到她面前。 尤松缓缓瞪圆双目。 她不太识字,但页下那按实的红指印却如此明晰。 她圆润的眼眸里浅浅泛红。 怎么更像兔子了! 苏昭有些无措,轻咳一声道:“往后就得在我牙行里任劳任怨。”她一顿,这番话有些不近人情,她只有长福一个皮糙肉厚的伙计,没带过女孩。 尤松根本没在意,猛然点头,“东家,往后肯定会当牛做马!” “那倒也不至于……” “但是东家,你是如何说服妈妈松口?我在楼中这些时日,上到倌伶,下到奴仆,就没见有赎成身的!” 苏昭笑道:“因为我拿了你底籍。” 当时她与季有然联手演了一番,总算换得妈妈肯坐下听她所言的机会。 但才开口,便被妈妈断然拒绝。 苏昭不疾不徐,拿出一张户籍,上面记载京都城郊临水县槐花村民尤三,其下两女,尤姐,尤二。 名字为录官随意登载。 然而尤松与淮水楼签下的身籍,却是明明白白依尤松之言,落下了“尤松”二字。 “所以世间根本没有一个叫尤松的人,你与她签的身契,也全然不作数。” 这方户籍,在尤松找到牙行委托后,得知了她真实身份,苏昭便托临水县衙的熟人寻来。 那时她便动了将她赎出的心思。 苏昭对妈妈转了语气:“我本可以招呼不打,直接将她带走,只不过尤松这名字对她珍重万分,所以我今日来,并非为她赎身,而是为这名字赎。”她将一包钱银放在桌案,“这些,买一个空名,你只赚不赔。” 苏昭话音刚落,怀里便撞进了那只兔子。 多年来风霜雨雪,她已忘了如何与人亲自,双手僵在原处。 好半天,才缓缓抬手,团了团女孩的发髻。 两人又归坐原处,尤松举着那纸页看了又看。 苏昭忙岔开话题:“两位大人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砚和季有然将所遇之事简要阐明。 “所以沈大人因绿玉那番鬼神的言论,猜到了房顶有所玄机,于是发现了房顶的暗道?” “正是。” “而季大人那边查明当初抚瑶姑娘的父亲当真来过淮水楼,且与芳菲姑娘会面。我从妈妈那诈取的信息来看,密道分别通向三间房,其中两间是抚瑶与芳菲。 风月之所素来也是信息集散之地,这密道的安置,想来也是便于窥听所用,抚瑶一直被暗中监视,那她为暗桩一事是否已然暴露,当初其父被安排到芳菲房中,是否也并非偶然。” 沈砚道:“我猜测,案发那夜小尤姑娘藏入房中后,听闻的那一声''啪嗒''之音,便是真凶开启密道的声响。” 尤松不觉握紧双手。 苏昭忙又安抚的团她发髻。 季有然眸光轻敛,“而更为离奇的是,那日抚瑶父亲赠予芳菲一物,说是当日与他商谈买卖的人留下,而那物,是我们季府夫人独有。” 几人目光不觉聚向他。 他唇边缀着冷笑,“这一切竟又兜兜转转回了季家,那抚瑶的死,还有我家那位身为凶手的人渣嫡子,可皆是有意被盘算在里面。 正巧张御史给了我个停职的机会,我便回季府探探究竟。他一顿,“说到这张御史,他究竟是哪个流派,皇城司的人?要么为何揪着你不肯撒手?”季有然转头看向沈砚。 “张御史今夜前来并非巧合,但与那暗袭之人绝不是一丘之貉。” 苏昭点头,“我与妈妈交谈时,她认了自己传递消息之事,可她也是受上峰掌控,只知若见沈大人,立时通报,并不知详细,也不知密道用处,应该只是位傀儡。 今夜之事,她的焦灼不似伪装,断没想到竟召来御史,这对风月之所的影响难以估量,本想借季大人背后季家之势威慑御史退步,没想丝毫无用。” “我看张御史连陛下都未必惧怕,还能怕我那漏洞百出的季家?”季有然嗤声,随即道:“然而今晚,我们三人各问一方,虽获取些许信息,但谁也不曾打探出那琴的下落?” “我在抚瑶房中寻过,不曾见到。”沈砚道。 苏昭道:“我这里倒是有些线索,我问了妈妈,她说那夜后续太过混乱,许多事记不清楚,只记得抚瑶仓促间将琴递给了她,告诉她转交给小尤姑娘,她因急着去追看抚瑶情景,随手将琴给了身后的谁,至于是谁,她却无甚印象。” “要交给小尤姑娘?”沈砚眸中一闪,“所以抚瑶姑娘所弹的两处错音,必定与她的琴有关,我们仍需大力探寻。” 另外两人点头。 “说到季家,还要多谢季大人。”他话锋一转,看向季有然,眉目含笑,“本以为咱们三人虽同舟而行,但孤立无援,不想季大人竟将贴身折扇交付,打算留有退路。” 季有然翻了白目,“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恶心季家那老头罢了。上次见他,他教导我要注意言行,我偏要反其道,出入妓馆。” 沈砚又转视苏昭,“不过今日全凭苏掌柜机敏,想出是我暗桩的妙计,方从张御史手中逃脱。” “哪里是妙计,不过是阐述事实罢了。”苏昭淡淡道。 沈砚一怔。 “此前在大理寺牢狱,大人三番五次让我暗中行事,在我们行话里,这就叫暗桩,难道大人的官语里,有其他称谓?” “那恐怕我与苏掌柜所思有异。”沈砚望向她的眼中眸光流转,“在我们官话里,这叫同伴。” 这回轮到苏昭怔忡。 第六十五章 忽成疑犯 正说着,不知何时出去的长福从灶间端来新煮的甜羹。 第一个举到了季有然面前。 季有然没接,斜睨长福。 此前他抢喝了甜汤,落得无声嘲笑。 如今断不肯再接。 长福跟着低头望一眼,一拍头顶,“小人粗糙惯了,没备羹勺,季大人莫怪。”说罢颠颠回去取拿。 “诶,你!”季有然话哽在喉,正对上沈砚含笑明眸,不觉对着苏昭愠道:“怎么苏掌柜透精百灵,手下是榆木疙瘩!” 尤松闻言仰头看他,眼里一派澄澈,言辞一本正经:“季大人,男子喜甜也是常事,以前在淮水楼里有位厨子做的云切糕很是美味,一度卖得比酒水还俏,所以季大人无需遮掩。” 这下连夏临都“噗嗤”笑出声。 但笑中有感同身受的相惜之意。 之前他也便是被尤松的“心直口快”刺中。 季有然切齿:“方才说得不对,苏掌柜手下除了榆木疙瘩,还有小烦人精!” 苏昭将尤松挡在身后:“季大人,童言无忌。” 长福小跑而归,殷勤将汤碗双手重新递去,“这回季大人请品。” “我不必。”季有然齿间磨出字句。 长福竟没收,语调中尽现谨慎:“可是季大人喜好桂花,不如小人添入重炖?” 苏昭也有些意外,不知长福为何如此执着,眼见季有然面色愈沉,忙阻道:“季大人既然不喜,给尤松。” 长福面色垮落,竟有一丝委屈之意:“小人打小就有个庖人梦,往日里只给东家下过厨,头一次有旁人捧场,还是位男子,小人自以为是天赋异禀,得意了好几日,殊不知,竟是大人一时起意。” 季有然生硬地从他手中夺过汤碗。 “大人?”长福讷讷。 “本大人改了主意。”季有然舀了一勺,稠亮汤品散着甜腻气息,熨进嘴里,禁不住眯起双眼。 长福喜不盛收,团着手嘿嘿笑了两声。 几人喝了热汤后,尤松对苏昭道:“东家,房间都收拾妥当了。” 季有然伸了懒腰,“今夜难缠,倒当真累了。”随即起身,恭敬伸手,“沈大人请。” 沈砚未动,“我在夏临这间歇靠便好。” “大人那怎么行,小人这便让开!”夏临在床上蠕动着,做势要起。 “你莫动!”苏昭与沈砚齐声。 如今他未发热已是万幸,若再轻举妄动挣开伤口就糟了。 苏昭无奈扶额叹气,认命道:“小尤和我一起,沈大人暂住分给她的那间。” 沈砚从善如流,拱手道:“给苏掌柜、小尤姑娘添扰。” 季有然“切”地一声:“沈大人往后可莫悔,多少人求着跟本大人同寝。”说着朝门外走去。 “东家,可是真的?”尤松眨了眨眼。 “小孩子莫听!”苏昭捂她耳朵。 却在这时,正堂大门外一阵喧嚣。 几人互相望望,皆起身。 长福踏步而去,喝道:“三更半夜的,是何人!” 对方未答,而是反问:“刑部季有然季大人可在?” 季有然步下一顿,跟着走到门前。 长福顺手拉开,几名官差立在外,为首的竟是那位刑部员外郎杜修。 杜修拱手一礼道:“大人,尹尚书让下官到此寻您,部中有急务。” 季有然无奈道:“今夜不便,我与沈大人去淮水楼中查案时,被张御史以监察风纪为名,停职待证,本打算明日一早向大人说明,正巧你上了门,替我先行回禀。” “可是……”杜修言辞迟疑。 季有然望他,“你直说便是,在场的皆是自己人。” “正是淮水楼出了事。”杜修似是下了一番决心,“楼中有个叫芳菲的姑娘身亡,大人您是最后一位与她相见的人。” 在场之人皆是惊措。 季有然倒是冷持无波,“所以你们几位不是来请本官回部议务,而是捉拿归案?” “下官岂敢!”杜修抱拳道:“此事本由临安府负责,但查明大人牵扯其中,便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的赵评事带队到署中,恰巧尚书大人仍在,便遣下官前来,赵评事也未敢驳面。” “知道了。”季有然道:“长福,关门。” “大人?!”长福与杜修两两相惊。 “本官还能跑了不成?”季有然立目,“关门!” 长福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关了门。 饶是往日在刑部威望使然,抑或尹尚书对其的另眼宽待。 杜修未敢造次,僵等在门前踱步。 屋内几人连忙围拢。 “灭口?”季有然看向沈砚。 “所谓何事?”沈砚眸光凝霜。 “或许你在寻到芳菲房中前,藏在密道中的黑衣人听到了她与我的话?” 沈砚了然:“那方手帕?” “眼下也只能如此辨别,看来这事与季家自是脱不开干系。”季有然讥诮:“我还说要寻到府上,人家倒是主动上门。” 苏昭脑中不觉将今夜之事连串闪过,有什么探出丝缕,她奋力分辨。 季有然接着道:“眼下只能随他们回署,我家尚书能按住大理寺不来直接带走已是极致,保下定然无望,我终归要去大理寺走一遭。” “无妨。”沈砚眉目间霜色愈浓,“我这个大理寺少卿还不至于让季大人在大理寺出差池。” “沈大人不是被撵出大理寺了嘛。”季有然竟仍有调笑的心思。 “免我需圣上亲决,我看谁人敢代为僭越。” “不过御史之令仍在,恐怕你也不便插手过多,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况且如今不同往日,别忘了,我可是季家独子。”季有然最末几字咬得顿挫,眼中却是一派讥冷。 脑中那根丝线猝然露头。 “不对。”苏昭忽而开口。 众人望她。 众人望她。 “诚如季大人所言,如今他是家中独子,若因要掩藏事关季家的证物,断没有把他卷进去的道理,几时灭口不行,偏要在当下。”苏昭将思绪徐徐抽出,“而季大人提及的,又与那帮黑衣人脱不开关系的,还有一事,便是我们要找的琴。” 季有然蹙眉,“可是芳菲说案发那日,一派混乱,她都记不清了。” “季大人可记得,我方才说,在问妈妈时,她也说那夜混乱,于是她将琴随手交给了身后之人。 小尤曾说,当时台上,是季应奇,抚瑶,妈妈,即便后来有姑娘被妈妈召来,也是簇拥着一并离开,必不在妈妈身后,那妈妈身后之人,应是谁。” 第六十六章 不应再悔 苏昭逐一看着几人,有人已然顿悟,有人仍是迷惑,她道:“是芳菲。” 芳菲当日同台而竞,换作旁人,也许未能得胜便悄然退场,但她素来与抚瑶不睦,得见抚瑶受辱,定会留步细看。 对家的成功或许还会淡忘,但对家的窘迫定倍加难忘。 尤甚那日,抚瑶身亡。 芳菲竟对这天用了一句“记不清”搪塞。 其中必有蹊跷。 沈砚道:“所以她被灭口,或许是因为她拿了那些人要找的东西。” 苏昭道:“此前或许他们还并不知,但见我们寻觅,恐怕已有所察觉。” 季有然急道:“东西落在他们手中,线索岂不断了!” “未必。”苏昭摇头,“今日我们前脚到访,后脚便杀一个人是很冒险的,如果是物件到手,并没有如此急迫的必要,或许是没能套出,才怒极而为。” “我一会便重返淮水楼,他们如此在意之物,兴许便是破局之解。”沈砚道。 季有然点头,正欲开门。 却忽然听到外面又一阵步伐齐踏之音。 “里面的人听着!即刻开门,违命严惩!”喝声骤然响彻。 季有然一顿。 此声些许熟识,沈砚倏然跨步到他身前,一掌击开门扇。 门外之人猝不及防,倒退大步,下意识举刀布防,却在看清沈砚面容后急收,垂刀而礼称:“大人!” 赫然是大理寺赵评事。 沈砚目射而去,“我大理寺请人问话,一贯都是这般无礼?” 赵评事躬身,但神色并无往日恭顺,“下官不敢,只是下官斗胆置喙一句,如今大人处境,还是莫要参与为好。” 赵评事性情中庸,近日寺中人手短缺,他常涉外务。 沈砚本见他本分踏实,欲择机提携。 可如今寺中分立,他便迫不及待选边。 人情冷暖,墙头草亦是选择。 虽理解,但仍不觉对如今的大理寺心生失望。 “今日吏部到寺中了?”沈砚忽然没头没尾的一句。 赵评事有些意外,仰起脸,摇了摇头。 沈砚轻笑,眸光压于一点,“既然吏部没去宣罢职,敢问赵评事,本官是何处境?就因与寺卿言辞冲撞,便不得过问寺中事务,谁给你赋的权?” 同样是笑。 往日里沈砚笑得温润和煦,如今却迫意森然。 赵评事忙道:“下官不敢,只是兹事体大,下官也是担忧大人被牵连。” “不过是涉案问话,何必故弄这许多玄虚。” “大人,如果仅是问话,下官在刑部等候便是,本不该在人前昭布,但如此引得大人误会又实非我愿。”赵评事盯着季有然道:“刚才最新线索已经查证,死者为勒毙,所用外物为其曾穿着的外衫,据旁人辨别,此物曾被嫌犯季有然所持,如今我等奉命,带嫌犯回狱听审。” “凭这一点就将人判为嫌犯,我大理寺可当真断案神速。”沈砚厉色道:“若如此说来,本官……” “沈大人!” 他本打算说他也曾分了一半那衣物用来遮面,却被季有然打断。 “我随他们去便是,省得日后被人拿了话柄,凭白恶心咱们。”季有然将其中两字咬重,踏下石阶,随着一队人而行。 杜修被眼前情景惊住,此时才回神追了几步,“我去禀尚书大人!” “慢!”沈砚唤他,望着一队人渐行渐远,“方才听你道,赵评事本就在你署中等候,是以他来此,尹尚书定然得知,想必也并无阻拦的理由,你现下马上去淮水楼中找管事妈妈,要回季大人的折扇,去季府寻季尚书!” 季有然咬重的二字为“恶心”。 旁人只道是他与抓捕之人置气。 然而沈砚则立时领会,方才他说为了恶心季家,特意传扇的行径。 如今提起,自是暗示自己以季家托底。 杜修正六神无主,有人清晰传令,即可应命,疾奔而去。 “苏掌柜,如今情况紧急,劳您带上长福,也去淮水楼一探究竟,能寻到琵琶的踪迹再好不过,再不济寻人问话也好,大理寺那边定问不出个究竟,看能否有什么线索。小尤姑娘便留下召看夏临,他需今夜不发热才算全然过关。” 苏昭称是,随即问:“你打算如何?” “我自是去大理寺履职尽责。” “可是御史那边……” “大不了事后将这身官衣脱与他。”沈砚毫不迟疑道。 他此时全然退却了往日的彬礼文气。 仿佛那一层只是他用来伪装的壳衣。 将深藏的锐戾锋芒尽数破壳刺出。 皎皎月光流淌其身,却似融塑铁冷战甲。 仿若五年前,他立于林府庭中。 苏昭看着他的模样,竟有些惶然。 忽然很想问他。 五年前,站在自己面前,念及的是唾手可得的功勋,还是往昔相处间的一丝不忍。 “沈大人,季大人背后有刑部,有季家,你莫要过虑,还是得有个万全之策!”苏昭缓口气,忍不住劝慰。 “苏掌柜,你有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沈砚忽然看向她。 苏昭一怔。 不待她答,沈砚继续道:“我有。就如同站在崖边,明明已经拉住想救之人的衣角,偏偏布帛裂在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悔过,所以如今,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哪怕季有然他纵有百千人营救,我也会拼尽全力。” 说罢已踏步而去。 只余苏昭站在门前,许久未语。 半晌,长福试探道:“东家,咱们可是要去淮水楼?” “去。”苏昭收回目光,又一顿,“不,咱们先去个别的地方。” 在这无边夜色中。 季有然被押解着,来到大理寺正堂,往日准时休寝的裴尚书,冠礼齐备,正襟危坐,似是早就候在此处,抬手而示,周遭侍卫硬力将季有然压跪,他拼力而挣。 裴寺卿浅笑,“季郎中,本官劝你谨言慎行,上一位你们季家人,可是连命都折在了此处。” 刑部员外郎杜修快步奔走,从淮水楼那因又发命案而六神无主的妈妈手中拿回季有然的折扇,又急忙去季府,交到门侍手中。 刑部尚书尹正闻正装束冠,传属下备车,一路直行,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沈砚在大理寺门前,被门吏阻拦,门吏道:“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后半句却被倏然架在脖颈的长剑止灭,沈砚侧头,只道两字:“让开。” 苏昭提灯走过窄巷,路边有乞儿闻声抬了抬睡眼,她停在一扇朱门前,门前小厮有些迷茫地望来,她道:“劳烦为你家大人带句话:一轮明月映万川。” 第六十七章 鱼死网破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 沈砚想起自己第一天赴任来此的情形。 本以为应顺理进入翰林,踏实从编修起步,吏部宣令却是剑走偏峰。 怀揣繁复心绪抵达门前,望了望“大理寺”三字匾额,正要踏入,正见等候接其的尹正闻。 陪同送职的吏部官员草草交代几句便离去,只剩他二人。 沈砚恭顺问礼,尹正闻却视而不见,兀自向深走去。 行至正堂,忽而收步,抬眸望他,声色皆冷:“听闻你是今科探花?” 他正要谦推几句,却听尹正闻道:“大理寺不需要一支废笔。”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应。 尹正闻字句锵然:“你要尽快将自己打磨成一柄利剑。” 如今仍在正堂前。 他已利剑在手,亦利剑在心。 面前层层围困,赵评事带头阻拦。 “大人,御史之令已达寺中,您不可踏进官署半步,否则,便是要全大理寺弟兄跟着受累,大人三思啊!” “赵权。”沈砚唤其全称,“本官的剑只伤敌不伤友,你确定要偏站在本官对面?” “大人,下官是为了大理寺声誉着想,还望大人见谅!” 周遭差卫也是一步未退地僵持。 无声赞应着赵评事的裹挟。 沈砚缓缓扫视而去,那些面孔全然生疏,不再是多年前曾与他并肩而搏的同伴。 “好,本官为了大理寺的声誉,不闯。”他面上带笑,但眼底染霜,似是映入的月辉冻结。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可不待赵评事话音落下,沈砚忽而反手将剑插入地面,剑身嗡震,随后双手合并伸前,“本官今夜与季大人同行,既然季大人被捕,本官自也逃不开,特来投案。” “这?”饶是做足鱼死网破之备的赵评事也始料未及,与身侧同僚相视,却皆没有应对之策,一时怔在原地。 “赵评事,让他进来。”堂内,裴寺卿声音悠长。 一应差卫退为两列,让出通路,沈砚步步而去,站定正中。 裴寺卿高坐其上,“明镜高悬”四字的匾额恰与他相悖。 “今日寺卿大人倒是破了戒,没在戌时便闭目塞听。”沈砚笑道。 “沈少卿,老夫真不明白,你究竟在闹些什么!”裴寺卿痛陈之音在空阔厅堂间回响:“往日里也没见你与那季郎中有何深交,怎么今夜摇身一变,成了生死之友。 季郎中牵涉命案,老夫依律将其带回,至于你如此大动干戈?今日你持剑而来,是做何打算,想将寺中人全数砍杀,劫狱而逃?” “下官岂敢。” “那你说,你究竟要做何!” 沈砚道:“季有然何在?” “自是押在狱中。” “将他即刻带来,下官要求亲审此案。” “沈少卿,你莫不是在逗弄老夫。”裴寺卿露出惊诧神色,“姑且不提你被御史下令禁职,你方才不是还要投案,我大理寺可是没人了,到了让嫌犯审嫌犯的地步。” 沈砚不疾不徐:“下官虽要投案,但寺卿大人不也是有礼有节请下官入堂,说明大人心里明镜,下官并非嫌犯。” “你倒是会强词夺理。”裴寺卿冷哼。 “寺卿大人。”沈砚沉寂开口:“下官请问,季有然季郎中,是几品官身?” “自是五品。” “一介五品官员涉案问询,需惊动到寺卿大人彻夜等候,亲临问审的程度?”沈砚笑意不减,“恕下官愚钝,往日怎未品察出大人这份勤勉?” “沈砚,你莫要以为背后有刑部撑腰,就胆敢对老夫口出狂言!” “既然大人提及刑部,下官不禁想问,大人这份勤勉,可是想怕刑部在夜袭一案中查出端倪,想先行一步反握刑部短处?” 裴寺卿一拍堂木,“你休要构陷!” “看来不是。”沈砚一副了然之态,“那便仅剩一个可能,寺卿大人所为,”他刻意停顿,“是冲着季家。” 裴寺卿蹙眉,“你在胡诌些什么东西!” “寺卿大人,事到如今,你我也都别再遮掩。”沈砚眸光犀闪,“自淮水楼一案以来,林林种种,大人究竟涉入多深。下官且问一句,大人可知,季应奇并非真凶。” 堂下差卫一时喧杂。 裴寺卿眯起眼眸,“沈砚,你构陷本官便罢,如今还要连大理寺一并拖拽?季应奇之案,有仵作勘验笔记,有人证口录,有认罪供书,哦本官差点忘了,还有刑部的复核与圣上的亲批,你空口白牙一句,就想推翻?” 沈砚道:“想必那真凶不曾得知,季应奇手臂有疾,大人口中的仵作勘验笔记便是最好的罪证,抚瑶脖颈处掐痕匀称,是他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举动,大人若不信,自可去询季尚书。” “季尚书是罪犯亲眷,案件细则向其透露是违律!” “大人,您是怕违律,还是怕季尚书反目?”沈砚细盯他神色,似要在他每一寸细微异动间擒住端倪,“原本下官以为,季应奇被急判死罪,是季尚书在幕后操作,是以季应奇罪大恶极,保全不下,那便尽快定论,而后好行偷梁换柱一事。” 话到此处,在场之人又是一阵喧哗不止。 “赵权,你将其余人等带下!”裴寺卿喝道。 “不可!”沈砚随后而喝:“大人方才一直告诫下官莫要违律,既然大人将下官视为嫌犯,堂审需三人以上在场。” 裴寺卿咬紧牙关,“赵权与周武留下,其余人等退散!” 沈砚亦并非希望此事在毫无准备之时昭布,留有一二见证便可。 于是继续道:“然而,季应奇并非真凶,这桩密事,旁人不知,宋寺正却知,季有然已暗中打探,确定宋寺正曾登门季家,那日季尚书不在府中,他便向仆从询问季应奇手臂疾患之事,此事依然可由季尚书求证。试问宋寺正得知后,又怎会不向寺卿大人禀明。” 裴寺卿维持冷笑,“宋少予如今不在人世,大可由你随意编排。” “那么下官便有这第二问,宋寺正是遭遇何事。 就在他去了季宅后,他本踌躇满志,对外宣称找到关窍,一顿饭的功夫,却忽然转变口风,说撞见抚瑶化为厉鬼,要他伸冤。” 第六十八章 争分夺秒 “随后他逼问季应奇,他二人一拍即合,在这瞬时的转变,并无外人与其接触,唯一的端倪就在这顿晚饭。 我命夏临查过,因寺中人手不足,低等差卫要轮职杂事,而那天负责送饭之人,恰是那位曾伏击过夏临的杀手,亦在后来,宋寺正妄图告诫于我时,从旁监视。 因此,定是他对宋寺正与季应奇进行了胁迫与安排,两人才形成了那份认罪口录。” “沈少卿,可需老夫提醒你,你故事里的这位杀手,如今也不知所踪。” 沈砚未理,继续道:“大人坚持将季应奇定罪,又三番五次设计除掉被我意外带回的假人,我原本以为,大人是与季尚书合谋而为,意图救出季应奇,再毁灭证据。 然而,在明确大人知晓季应奇并非真凶,却依然如此行事后,下官立时想通,大人与背后之人,恐怕和季尚书并非心向一处,但你们目的为何,下官却一直迷惑,直到今夜之事,才终于将下官点悟。” 沈砚扬着唇角,“你们一直以来,所谋之事,皆为拿住季尚书的短处,如今假人被刑部所捕,加以询问,便会牵连出诸多真相,介时真的季应奇也就时日无多,你们种种骗局亦会被拆露,因此,你们便设局将季有然拿下。 而恰好芳菲身上有你们所寻之物,一举两得” “这老夫便不懂了,季郎中与你不顾律法前去淮水楼玩乐,可是老夫逼迫,何来设局一说?” “因为你得知夏临询了案发当夜之事,下官必会去查,因此提前安排管事妈妈报信,那黑衣杀手才是与你勾连之人,张御史前来则是意外。寺卿大人,下官所言,可需指正?” 裴寺卿静默片刻,却忽而轰然而笑,“沈少卿,老夫敬佩你一番匪夷所思的猜测,但依老夫看来,以上种种,你皆无实证,你说脏水怎么泼便怎么泼,老夫也无需与你一般见识,凭白做低身份。 为防给你再添些胡诌的内容,老夫已然在你来时,便差人去请了张御史,想必他对你的行径定有一番论断。至于季郎中,老夫定会好好相待,你大可安心。” 他的笑容咧成玄妙的弧度,似是用此渲染着己胜。 “无妨。”沈砚静静看他,“毕竟是大人的下属,下官与大人思虑相仿,也在来前便通报了季尚书,想必他也正在路上,届时下官所言之事,也好一一佐证。” “东家,刚才过去的可是季府的马车?”长福探头望着。 “应该是。”苏昭也跟着看去,“希望能赶得及才好。” “那季大人吃了我做的甜汤,自是吉人天相,东家放宽心。” “如今情形,岂能放心。”苏昭叹息一声,“走,我们还有要事需办。” 她带着长福一路疾走,不到一刻钟便赶回淮水楼。 如今楼中不复方才繁丽,成串明灯在风中飘摇,竹骨相撞,不再为点缀琉璃光色,而是平添萧冷寂瑟。 客人四散而去,生怕惹上是非,官差问过话,又盘查一番,便带了相关人等收队。 剩下的姑娘们则三三两两,愁云惨淡地或抱或靠。 短短数日,楼里接连去了两个姐妹。 饶是见识广杂的风月女子,也一时心有戚戚。 苏昭寻看一圈,一眼识到正偎坐一旁的绿玉,连忙走去,轻声道:“绿玉姑娘,你可见到乔妈妈了?” “妈妈被官差带走了。”绿玉迷茫抬头,看清来人后,眼中亮了几分,“你是方才在楼上,和沈大人他们一起的那位姑娘!” 苏昭颔首。 “沈大人可还好?那帮官人说,是季大人杀了芳菲,可是刚刚他明明和沈大人一路走了!” “并不。”苏昭轻声道:“是沈大人托来我楼中,看能否寻到些证据。” 绿玉扶着一旁桌案站起身,“姐妹们,大家都过来!” 苏昭一怔。 她扬高声音道:“这位姑娘,是受沈大人委托而来,大家都知道,沈大人替抚瑶报仇雪恨,从未轻看咱们倌伶身份,如今芳菲又死了,大家能帮便帮,好让沈大人早日也为她报仇!” 四散在堂中的姑娘逐个凑拢。 “不是说惹事的是季家的二少爷,怎么连沈大人也牵连!”有姑娘追问。 苏昭道:“此事稍后我为各位姑娘做解,眼下时间急迫,姑娘们可有谁对今夜之事有所了解,简要给我说说。” “今夜是我最后一个见到芳菲的。”绿玉道:“几位大人走后,我便和芳菲也一起从楼顶下来,芳菲不知怎的,忽然说,她想去抚瑶的房里看看。” 苏昭眉心一皱,“抚瑶的房间?” “我当然也是奇怪,楼里姐妹谁人不知,芳菲和抚瑶最是针尖麦芒,说起来,也都是芳菲不对,她总介怀那转缠抚瑶的许老板,抚瑶向来都让她三分。 我今夜实在烦累,心道可能是她今夜见了沈大人,想起诸多往事,心有所触,便没多追问,由她自己去了,可谁知、谁知……”绿玉语下一哽。 “谁知芳菲竟死在了抚瑶房中!”一旁一位身着杏色裙衫的姑娘接道:“是我路过抚瑶门前,忽然听见里面有些动静,之前就传说这间闹鬼,赶紧叫了妈妈来,谁知开门一看,芳菲竟倒在了床塌上。 我原以为是她睡着,踢踹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她竟圆瞪双目,脖颈上勒着条带血的丝布,已然断了气。就和抚瑶当时一个样子!” “丝布你可看清样式?” “就是寻常的纱料,但听后来官差说,是芳菲的外衫。” “绿玉。”苏昭转头看回:“当时在楼顶,御史训斥后,两位大人将蒙面的纱布摘下,随手放在了地上,你们走时,可曾拾起?” 绿玉蹙眉深思片刻,断然摇头,“不曾。” “也就是说,我们走时,那纱帛仍在地上,转头却又成了勒死芳菲的工具,且还染了血迹。” “姑娘说的不错。”绿玉惊道。 “你可曾注意,芳菲姑娘身上是否有伤?”苏昭又转向杏衣姑娘。 第六十九章 琵琶何在 “妈妈当时推了推芳菲,我没太敢看,但应是没有的。”杏衣姑娘喃喃。 “可否带我去抚瑶房中看看。”苏昭道。 杏衣姑娘瑟缩一下,显然仍心有余悸。 周遭的姑娘也都互相看看,便垂首不语。 绿玉拭了拭眸边垂泪,仰头道:“我陪姑娘去。” “多谢。”苏昭轻声道,又对着方才应答的姑娘也道了一句谢。 和长福一并跟着绿玉走上楼梯。 抚瑶房门大敞,这次又经历一番搜查,已是凌乱不堪。 “那些官差可去看了密道?”苏昭四下打量着。 绿玉对这间房也是惊惧难掩,提着灯站在门槛前,轻道:“看了,我们曾说并未见季大人进来,他们便说季大人想必是从秘道窜入。” 苏昭接过绿玉手中灯盏,差长福搬来一旁木椅,踏在其上,举灯而照。 房顶秘道的盖口洞开。 苏昭唤长福将她再托举得高一些,随后一跃攀上。 苏昭瘦削,在其中并不受限,她引灯而行,忽然在地上看见星点血迹,蜿蜿蜒蜒。 为什么会有血迹? 苏昭凝神,继续顺着走去。 血迹断续,在其中一处地面又显露几滴,旁边有一处凸木,苏昭握紧拉拽,打开暗门,仍是一间姑娘的寝房。 她探头望下,扬声唤道:“绿玉姑娘!” 绿玉循声走来。 “我脚下这间,是哪位姑娘的?”苏昭探头问。 “姑娘,这是芳菲的!”绿玉又持一灯,引灯照来,却是惊呼一声。 只见房中凌乱不堪,显然被肆意翻找过。 苏昭忙唤来长福,帮扶她从开口跳出。 旋即在芳菲房中四下走着,一边用灯小心照探。 “东家,你在找什么?”长福问。 “血迹。”苏昭道。 “血迹?”长福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了!”苏昭停步在床塌一侧,蹲下身,灯影笼罩下,几滴乌沉血滴晕在地面。 “长福,你去刑部找杜修杜员外郎,如果没算错,大理寺虽拿了涉及官员季大人,但芳菲姑娘的尸首此时应该仍在临安府,你与他去要来仵作勘验的手记,还有那条作为罪证的纱帛,随后与我在大理寺会和。” 长福称是,疾步而出。 “绿玉姑娘,我仍需楼里的姑娘帮忙寻一样东西。”苏昭回身道。 二人又回到厅堂,绿玉招呼姑娘们围拢。 “我想麻烦各位姑娘再回忆一番,抚瑶姑娘出事那晚,在台上,季家大公子与抚瑶姑娘争执后,妈妈从中调解,随后将抚瑶的琵琶交给了跟在其后的芳菲姑娘,可有人知,芳菲姑娘是否提及过此事。” 在场的姑娘互相望了望,皆是摇头。 芳菲的房间被翻过,仍被灭口,对方显然没在其中得手。 苏昭缓了口气,“那诸位姑娘,可曾在抚瑶姑娘身亡后,听芳菲姑娘提过她什么。” 绿玉想了想道:“芳菲往日里和抚瑶最不对盘,抚瑶走后,她还好一通奚落,楼里不少姑娘都受过抚瑶的好,对她这行径多少有些瞧不上。” “可不是。”因着绿玉的抛砖,又一位姑娘接道:“那个姓许的最不是东西,他说是家财万贯,其实是个骗子,专挑风月女子下手,听说前几日临城有个姐妹被骗干净私钱,气得跳了河。 就芳菲傻了唧把他当宝,我一听说就赶紧告诉了芳菲,不然抚瑶生前常劝她少与那姓许的接触,都被她当成驴肝肺。” “什么?那姓许的是骗子!”杏衣姑娘惊诧,“我没听过这出,一直以为是抚瑶抢人心头好,难为那日抚瑶登台前,还在因这事被芳菲纠缠!” 苏昭忙问:“怎么回事?” 杏衣姑娘道:“那天花竞,本有我一个名额,可偏偏我忽然来了葵水,疼痛难忍,就央求妈妈能否不登台,可我若不登,就出了单,妈妈不肯答应,恰好抚瑶从旁走过,忽然说她愿替我。 我当时无比惊诧,抚瑶素来是清倌,花竞日夺魁,是要邀客入幕,但她毕竟为握解了围,我便连声致谢,被坐在一旁的芳菲的嗤笑打断。” 她捏起嗓音,学着当时芳菲的语调:“谢什么谢,不过是惯爱和我争抢罢了,怎么此前不登,偏生我近日习了个新舞,就要叭叭跟着登! 学人精,你莫不是对我心存什么脏意,何需底下那些达官贵人捧举,干脆我捧你罢了!” 苏昭闻言顿住。 “抚瑶姑娘,可是因为大公子不是你要等的那个捧你的人?” 尤松曾说,台下一位客人一番话,忽然叫抚瑶改了主意,应了季应奇入幕的请求。 旁人都以为此人说的应是沈砚。 沈砚却道,凭他与抚瑶一贯会面的方式,抚瑶并不该受他所制。 如今,却竟有这么一桩情景。 芳菲可是与她的改意有所关系。 苏昭定了定神,半是自语道:“所以芳菲认为,抚瑶的突然登台,是为了抢她风头,而偏偏那日是抚瑶得了胜,所以,她拿到了抚瑶表演的琵琶,她会如何行事?” “砸了它!”其中一个姑娘快言快语。 “不会。”绿玉摇头,“芳菲虽脾气急,但做事也有分寸,她和抚瑶这么些年的争斗,不过是耍耍嘴皮,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做恶,况且那是抚瑶的生计之物,她应该不会下此狠手。” “那……”姑娘深思,“若换作我,大约会藏起来,给她个教训!” “不错!”苏昭期许扫过在场的姑娘,“她本最有可能的是带回房中,可是偏偏那夜,抚瑶不幸身亡,台上一应物件都该成为证物,芳菲不愿交出,许是怕人笑她妒恨,但也不敢藏在房里,所以,这楼中还有何处?” “我、我可能知道一个地方。”有个眼睛扑朔的姑娘瑟瑟道。 众人望她,她似有些胆怯,但仍挺着道:“我以前也受过抚瑶姑娘的恩,有次陪个喝醉的客人,不知怎的惹恼了他,追着要打,是抚瑶姑娘仗义相救,害她也被殃及,额角青紫一块,许久都没散。 她走了后,我很是难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常常梦见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所以我在后院悄悄给她立了个衣冠冢。” 第七十章 分庭抗礼 “姐妹们其实都知道了这事儿。”杏衣姑娘抢声:“香果立的时候,被桃枝看见,后来就一个个的传开,我们常去那祭拜。” “可是有一天,我撞见了芳菲在。”叫香果的姑娘咬紧唇道:“她把那处地方,搅得一团乱,姐妹们送的花都糟蹋了,我、我还和她闹了不愉快。 如今想起,她当时带了把锄子,而且似在把土踩实,若只是为了破坏,倒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大动干戈。” 苏昭一把拉住香果,“带我去看看!” 夜幕下的淮水楼后园中,一圈姑娘拎着灯,光亮连成圈。 苏昭小心用锄头翻着土,不多时,便触及一方硬块。 她跪下身,改为手刨,立时摸到了几根琴弦。 周遭姑娘见了,也纷纷凑来,帮着一起扒土,整个琵琶慢慢显露。 先是香果忍不住轻轻拂着上面的尘土。 接着绿玉掏出绢帕,小心擦拭。 杏衣姑娘等几人也都依次而来。 这个琵琶的主人,是位玲珑心窍的好姑娘。 即便遭遇灾祸,也不曾认命,躬身入局,于逆境里,仍愿托举他人。 而芳菲,明明表现得深恶,却至死不曾透露这琴所在,又是为何? 绿玉轻轻抚着琴头雕刻精巧的图腾,低声道:“抚瑶常说,这琴是她父亲所赠,是比她命重之物。” 苏昭霍然望她,“芳菲可知?” 绿玉点头,“我们人人皆知,所以我赌芳菲不会狠绝至此。 沦落到风尘之人,各有疾苦,这琴一看就是来自城里最有名的那家琴行,只有那里才能刻出这么好看的纹样,想必抚瑶从前也是锦衣玉食,所以这一点念想,当真对她比命重。” 所以芳菲哪怕心中愤懑,依然在知抚瑶身亡后,将这琴埋入了她的衣冠冢里。 是掩藏,也是祭奠。 “他女儿是个琴痴,我还为他指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琴行所在。” 季有然今夜转述芳菲的这句话,忽然响彻在苏昭耳畔。 苏昭瞪大眼眸。 是不是芳菲今日与季有然闲絮后,终于将种种细枝末节串联。 亦又想起这架被她亲手掩埋的琵琶。 正是来自她亲自推荐的琴行。 那个她曾心心念念想要结实的好性又仗义的姑娘,其实一直就在她的身旁。 而这个姑娘曾将她拉离了那害死人的骗子。 所以芳菲今夜才会忽然决议到抚瑶房中看看。 所以面对来者不善的歹人,胁迫说出琵琶所在之处时,芳菲选择了以命相守。 苏昭沉默良久,将琵琶小心护在怀中。 随即与姑娘们别过,踏上赶往大理寺的路途。 大理寺内,几方分庭抗礼,仿佛一叶水央孤舟,两端各立一只鸥鹭,维持微妙平衡。 季尚书踏步其中,各扇羽翼,才将水面搅起层层波澜。 他只着一身直裰,束发簪中,鬓边丝缕灰银,整个人气色灰败,唯一双眼眸,因轮廓幽深,而衬得如鹰隼般犀锐。 “季兄,这般深夜将你劳动可真是罪过。”裴寺卿朗声笑着,从高位走下,想要搀扶入坐,却被对方拂袖躲闪。 “裴大人,家门不幸,犬子无德,此番话应我拜你才是。” “季兄,孩子大了不由己,事情尚不明朗,你看开些,全交给老夫便是,听闻季兄近日身骨不适,还是早点回去安勤修养。” “裴大人,季某的短处捏在你手,又何来的安勤?”最末两字,与季尚书飞射的眸光一并在堂中溅起微光。 裴寺卿手僵在原处,又虚晃一番,握入宽袖,“季兄是几时来的,可是在门外听了些只言片语? 如今也不怕季兄耻笑,岂是你一人管教无方,老夫也是权职失守。 年轻的时候,叫那些老辈欺压,如今年岁可算攀涨,又叫小的骑到头上去了。 那些疯话不过是沈少卿一时气急,季兄听听就罢,千万莫要带回朝中,否则老夫这颜面,恐再无翻转的余地。” “我方才已让内侍回府,逐一问询府中奴侍,贵寺之人可曾到府询问奇儿手疾之事。”季尚书鹰眸擒袭,“若此事为真,裴大人才是当真再无翻转余地。” 裴寺卿微向后错一步,“季兄岂可受疯言所惑,就算宋少予当真到府,他一心想巴结你那门楣,不过是冒出的奇巧邪路,能端上台面? 况且季兄别忘了,可是贵子亲供的口录,又亲画的认押!” “若当真如此,我自会去禀明陛下,对那宋子,开棺验尸。”季尚书全然不接他的话语,兀自道。 “大人,宋寺正为毒发身亡。”沈砚道:“是有然亲验。” 季尚书似才发现堂中有他存在,目珠转去,语调无波:“是你。” 沈砚躬身一礼。 他与季应奇之闻,令两人此时的相见,也实难相融。 裴寺卿显然领悟此处,“季兄,他便是那对你孩儿痛下狠手,又三番五次追咬不放之人,他的话你也信?” “裴大人,就算我对季公子出手无礼,但毕竟不是我将他置于死地。”沈砚轻笑道。 “你!”裴寺卿语噎。 “有然何在。”季尚书冷道:“将他提来,诸方见证,公开审理。 他若有罪,你依律而行,他若无罪,我二子之事一并清盘。” “亲眷在侧,不合法度,老季你莫要为难我!”裴寺卿斥喝。 “谁人要不合法度?”堂外一道清喝。 张御史官袍在身,跨入门槛,清削身型似长刃而来,为在场之人手添武器。 “张大人,你可算来了!”裴寺卿吁松口气,“可带御卫,沈少卿违你之命,擅闯官署,依律可是应即刻关押候审!” “不错。”张御史朗道:“待察期间,若再犯,自当从重而罚。” “沈少卿,老夫多次劝阻,你偏要一意孤行,如今老夫也无权保你,你还是以此为戒,多加反思,莫再极端行事。” 沈砚揖礼,“张大人,今夜……” “但今夜之事,沈大人可是事出有因?”张御史忽而斜睨。 沈砚一怔,不明他意,语下也稍显迟疑:“自是,下官因案涉疑,是故来此听审,并非到署中公务。” “你胡言!你方才持剑而来,胁迫寺众,还对老夫相胁!”裴寺卿怒斥。 “可我方才在门外,分明听到,是裴大人亲自屏退的左右。”季尚书忽而道。 “张大人,你莫听他二人唱和,他们一个是今夜我擒获的嫌犯之父,一个是其友,都要从老夫狱中夺人!” 第七十一章 并非疑犯 “我几时说过要夺人?裴大人,我说的难道不是审定而裁?”季尚书看向沈砚,“你说的?” “下官与大人所愿皆同。”沈砚颔首。 “裴大人,所以何人要夺人?”季尚书扬袖摊手。 “好,你们没说。”裴寺卿切齿道:“但老夫试问,我大理寺捕获嫌犯,自有我大理寺审训的章程,几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沈砚一副惊诧之色,“大人,下官缘何成了外人?” 裴寺卿一滞,旋即嗤道:“沈少卿,你如今在待命候察,你想参与提审,可能过张大人这关?” 沈砚转向张御史,“张大人,此前有然曾说,自己将折扇给了淮水楼管事妈妈,是为通传季大人,好有所接应,以此佐证我二人前去并为戏乐。 大人可问询刑部员外郎杜修,他是否切实从妈妈手中拿到折扇。” “下官杜修在此,各位大人可容禀?”厅门外,一声高喝。 众人看去,杜修正手持一方丝布包裹的物件立侯。 沈砚的目光却偏移向一侧,苏昭正悄然在杜修身后一步之遥,同样抬眸。 二人目光浅短交错。 “你来。”张御史道。 苏昭深望张御史一眼,随着一并踏入。 “等等。”裴寺卿扬手直指:“她是何人!凭甚而入!” “禀大人,民女也为证人。”苏昭不卑不亢,音色舒朗。 张御史扫她一眼,竟道:“既是证人,便也留下。” 苏昭恭敬应礼。 “杜修,你既已听闻,刚才沈少卿之言可据实?” “回大人,下官确实在淮水楼妈妈手中得来,妈妈之后便被临安府卫带去问话,下官则到季府通报给了季尚书。” “如果单凭这一点便能洗脱嫌疑,以后老夫去风月之所,只要随便给谁传个东西,就都能作为佐证了。”裴寺卿冷笑。 “这只是此其一。”苏昭道:“还有方才沈大人对御史大人说的其二,民女切实到秘道中探查,地上留有血迹与季大人所用的竹刀,说明二位大人确实遇袭。 同时,也正是因这血迹,民女斗胆提言,季大人并非今夜疑犯。” “哪里来的市井刁民,此前你在狱中,便与沈少卿够扯不清,沈少卿本就风纪存疑,我不过为他留些颜面,才刻意未提,你今日又要来做什么伪证!”裴寺卿倒是不再佯装不识。 “这其三,张大人,刚才已由裴大人亲证。”苏昭唇角微扬。 裴寺卿瞪目,“你胡说什么!” “张大人,此前在淮水楼,民女说民女为沈大人暗桩,借故入狱,实为助大人行事,方才不正是被裴大人证实。 是以,谁人会带着暗桩一并去狎妓,二位大人今夜确实为了查案,之所以带上民女,是因为民女线人出自楼中,对楼中情形熟识。” “你!”裴寺卿全然未料他们提前布了“暗桩”这一说辞。 “你们今夜的三桩举证,倒是一一阐明,至于本官缴获的箭矢,也交由之前勘验的人比对便是。”张御史垂视苏昭。 “张御史,你岂可为黄口小儿之语牵制,况且他们还为今夜凶案疑犯!” “裴寺卿,本官今夜行事只为专察风纪,案件判定为你大理寺之务,况且寺卿也道,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张御史垂袖冷语。 季尚书将目光对向苏昭,“你方才道,有然并非嫌犯,从何而提?” “季尚书,你身为疑犯亲眷,岂有问询的权利!”裴寺卿急急调转矛头,“张御史,这一项,总该是违背法度,你管是不管!” 张御史无偏无倚,静道:“此项确如裴寺卿所言,季尚书还是回避为佳。” 裴寺卿还来不及平缓神色,沈砚已又踏前一步,不疾不徐:“那便换下官相询,苏掌柜,你有何证?” “反了反了!”裴寺卿几近狂哮。 苏昭不顾阻拦道:“今夜民女虽然一直和二位大人在一起,但为防有串通之嫌,便不做数,单说民女发现的新证。”她扬头示意,杜修领会,从布中抽出一张纸页。 苏昭道:“此为临安府对今夜案件的仵作验状,其中详细堪载了死者芳菲全身无伤,死因为勒毙,然而作为凶器的丝布上,却布了血迹。” 杜修又小心呈出此物。 团皱的纱衣上,血色晕开。 苏昭继续道:“二位大人也并未受伤,而今夜仅有一个人受伤,那便是袭击大人们的黑衣歹人。 民女在楼中,又寻到了新的血迹,从走向看,应是他本候在死者房中,后来发现死者去到抚瑶房里,为防不测,连忙从秘道抄近路行去,并在抚瑶房中,将死者杀害。 因此,除凶物外,死者房中,房上暗道入口,都留沾染了血迹,各位大人一查便能得知。” 季尚书道:“若当真如这女子所说,有然作为嫌犯是否有所失当。”他看向苏昭,“你三位离开淮水楼后,是步行还是乘骑,又去了何处,你一一道明。” 苏昭道:“回大人,我三人为徒步而行,随后便一并回到了民女的牙行。” “既然为徒步,那沿途兴许有人见过,也算有个旁证。”季尚书道。 “下官去查!”杜修抱拳,旋即奔离。 “诸位,若有办案喜好,不如去圣上面前请命,替换老夫,亲做这寺卿的位置,但是此时,仍是老夫的地界!”裴寺卿怒意难持,额间已青筋暴起,“既然都不讲体面,休怪老夫也不顾情面,赵权,送客!” 赵评事虽亲向寺卿,但在场的诸位要员,都是朝堂梁柱,又有此前沈砚一番言语,昭接寺卿行径。 一时不知该如何行事为好。 恰在此时,又一沉声而入,“不用诸卿劳顿而去,我已然将圣命带回。” 赫然是尹正闻。 他挺卓而立,宣道:“陛下口谕,淮水楼相关案件,因与大理寺遇袭之事有所牵连,因此一应交由刑部亲理,鉴于季有然为刑部官吏,特责大理寺少卿沈砚从旁协察,钦此。” 众人拂袖跪地领旨。 “裴寺卿,请将季郎中即刻释出移交。”尹正闻眸光凛凛。 “可是这沈砚——”裴寺卿怒意不减,踉跄几步上前。 “裴寺卿,你可是要抗旨不尊?”张御史道。 第七十二章 明月仍在 裴寺卿神色猝然颓然,“罢了,罢了,由着你们如此胡闹,要这法度律束又有何用,我看这大理寺倾倒塌毁了才好!” 他无力地扬了扬手。 赵评事应声而退,不多时便带着季有然重返堂上。 在场的诸位神色各异,但都克制。 苏昭远远打量着季有然,他应未受责罚,仍是神采精铄,只是衣着蒙尘,想来是在狱中沾染。 “沈大人,你们大理寺这牢狱修缮得可真不怎么样,还没我刑部——”季有然走到堂门,才猛然看清诸位重臣,脚下一顿。 以为仅是沈砚的功绩,殊不知为他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连忙躬礼。 “可曾受伤?”尹正闻先开口道。 “不曾,多谢大人。” 季尚书也是目光轮番打量,旋即收止,竟未对季有然多言一字,而是对着张、尹二位大人道:“今日之事暂罢,不多做叨扰,改日再前去拜会。” 这两人也不是善于逢迎之人,只简短应声。 “裴大人。”季尚书提声:“还要多谢对我这仅剩的一子,手下留情,改日也将拜会才是。”他目光晦暗不明,似有滚滚滔浪,却又尽掩眼帘。 苏昭这才注意,季有然的眉目其实与季尚书极为相似,二人皆是垂眸为善,但扬眼即杀。 不待裴寺卿答,便阔步而去。 “我等也该行退。”尹正闻挥手,季有然立时跟上。 “沈少卿不一并?”尹正闻看去。 “是,大人。”沈砚连忙跟上。 “沈砚!”裴寺卿切齿之音如影随形,“你最好莫要行差错踏一步!” 沈砚侧头,轻浅一笑,“多谢大人叮咛。” 接着,张御史不留半言便也转身。 苏昭最末,随同一并鱼贯而出。 走到院落中,才见天端竟已浅露天光,明月转为暗白,仍悬垂其上。 张御史忽而停步,仰头相望,静静叹道:“万川皆可竭平地,仍是一轮月在天。” 晨风拂摆起他的衣袍,穿行而来,又轻漫苏昭的裙裾。 一如几个时辰前,苏昭立于他的府宅朱门正前。 门侍将那句“一轮明月映万川”的诗句带到,张御史着了晨袍便匆惶而来。 可他却猝然停在了门槛前,盯紧立在门外的女子。 目中有疑,亦有惧。 直到苏昭轻唤:“世伯。”她又摇了摇头道:“或者,我该唤您一句师叔。” 她父亦为她师,父亲的师弟,自是该为师叔。 张御史的眼眸中,往日冷寂寸寸龟裂,终是将那两味情绪昭然而示。 他疑的是她的身份。 他惧的,是怕他的猜想落空。 “你是……”他的语调中有了震颤。 苏昭扬了扬唇角,却不是笑,是比笑繁复百倍的神情,“师叔,我是丛溪。” 那句明月之诗,是父亲与张御史出师拜别之日,张御史锵然而述心中仰念后,父亲颂出。 “解宜,愿你永如明月!”师兄离别的赠言,终不再是往日的戏谑,轻拍他肩头,仿若千斤重。 他一记这么多年。 苏昭与张御史在书房中对面而坐,将近几年所谋之事简述。 借着烛灯,张御史细细察望着她,好半天才讷讷道:“师兄以前常说,自家女儿模样最是像他,看侄女如今模样,竟是连一丝痕迹也寻不到。” 苏昭垂下眼眸不语。 张御史又道:“你那一笔字,也着实像极了师兄,他以前最是得意。” 苏昭道:“今日事出紧急,才刻意仿了父亲字迹,还望师叔见谅。” 今日递给张御史,暗举沈砚行为不端的信件,为苏昭亲书。 自她回京,便一直筹谋与张御史相认,并借其力。 然而世事变迁,她亦不知张御史如今心意,贸然而去,太多变数。 于是在逐步接近沈砚,听闻他被张御史举谏,她便一直伺机而动。 终于在今夜,沈砚要重返淮水楼。 于是她亲书密信,刻意仿了父亲笔记,以此确保引来张御史,借机观察。 张御史说出那句“贤婿”后,她终于确认,他仍是父亲口中亲近可托的解宜师弟。 “丛溪,我的好侄女,行至如今,你已经竭尽全力,接下来尽数交给师叔,你且避世远居,待师叔安顿一切再将你接回。你今夜便走,师叔立刻安排!” “师叔!”苏昭清喝,忽而起身,跪在地上。 “你这孩子你这是做何!”张御史也跟着蹲下身,托举她双臂要拽起。 “师叔,丛溪从不是苟且之辈,此生若不能为父、为全家亲报血仇,仅是活着又与死有何分别!丛溪今日来,不是为求师叔保一条生路,而是求一条清路,一条昭路!师叔。”她语下哽咽,竭力压止,目光清涤,经得起世间万物拷问,“就算是死,又何妨!” “罢了。”张御史长叹一声,“你终归是他的孩子,快起来,好孩子。”他将她搀起,“你有何求,师叔全然应下便是。” 众人在大理寺门前各自四散,即刻晨起便是早朝将至。 苏昭带着一直等候门前的长福回牙行。 夏临已然沉睡,尤松也趴在桌案睡着。 长福轻手轻脚走去,探手试了试夏临额头,对苏昭摆摆手。 一夜未发热,应是度过难关。 尤松听见响动,惺忪睁眼,苏昭摸了摸她头,低声道:“回房睡,这里有我。” 尤松摇头,“东家,你累了一夜,你去休息,我能行。” “我去给大伙做些吃食,东家你先去洗换。”长福道。 “我来我来。”尤松抢道,跟着长福去灶间。 苏昭看了看忙碌的二人,回身又去了库中地下密间。 重燃香火,跪身而拜。 “父亲,女儿今日终于见到了解宜师叔,他当真如父亲所说,是位皎皎如月之人。 那日返回家中,女儿寻得的这物上,标识在其中的梅花,可是指解宜师叔?” 苏昭将香插在香炉,随即一转,面前的无字牌向两端划开,露出一方格间,她从中取出一卷画。 那是家宅尽覆的头七,她潜回府宅,躺在草丛间。 忽闻有人而来,一骨碌爬起,藏匿在假山后。 却瞥见假山逼仄窄缝里的物件。 有年生辰,父亲留下谜题,她寻迹排找,最后在此处找到了父亲藏的贺礼。 如今刻意留物此处,显然为父亲藏匿。 她小心将其中之物摸出,是一轴画卷。 上面绘了梅兰竹菊四种寻常表意之物。 可她知,父亲多年来,一直以竹自比,此副画亦落了“听竹居士”的款名。 若每一样都表意一人呢? 于是当下,她便问了张御史,可知其意。 张御史沉吟许久道:“师父为我取了解宜二字后,师兄曾调笑,说师父还是含蓄,既然嫌我耿直,不如直接唤我''解意''。” 父亲竟也如她一般对着张御史的小字做过文章。 苏昭刚想笑,却又猛然通悟。 “逆风知解意,所以,师叔便是这朵梅!那其余二人,又该是谁?” 第七十三章 不忍为子 “父亲,您将这卷画藏在了当年生辰贺礼之处,这画中隐喻的必是可信之人,女儿定会将他们寻出。” 苏昭将画卷归于原位。 随后打开一旁布帘,露出其中棋盘,又陷入此前在张御史书房里的回忆。 “师叔,你可知当年父亲进宫后,究竟发生何事。”在问过画卷一事后,苏昭又道。 张御史落寞摇头,“那年我恰被派到他处巡检,等到听闻,已是事发后近一月的事了。” 苏昭道:“师叔,你认为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此人如何?” 张御史思索片刻道:“窥不透。”他顿了顿,“自林家罹难后,我也在暗中勘察,先皇还做皇子时,师兄便与其为生死之交。 当年的夺嫡之争有多凶险,师兄作为先皇身侧的第一谋士,又中了多少明剑暗刺,恐怕只有那些长眠地下之人才说得清。 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信师兄会谋逆,况且还是与他最为看低的镇北将军联手,行直接逼宫的莽撞之策。 明明当年帝后的不睦,与镇北将军权势滔天脱不开干系,外戚干政历朝历代都是大忌,作为镇北将军亲妹的先皇后,亦是如今的太后金氏,才是那个最有可能里应外合之人。 然而她却成了与陆之渊合力救驾之人,且亲见陆之渊将自己兄长斩杀。 先皇驾崩后,她又不借机扶持亲生子三皇子,转而推举了当今圣上。 明明以她恋权之心,三殿下的智思缺失,恰是最佳傀儡之选,她只要以此为由,行垂帘听政之实即可。 她为何会如此行事,甚至干脆在陛下登位后便隐退避世,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参不透之处。 也正是她的这番行径,彻底洗脱嫌疑,将师兄一案钉死,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丝缝隙。 而陛下如今仍将陆之渊任在那个离自己最近的要位,足以说明对他的认可与亲重。 可我始终对金氏存有疑虑,亦对与她合力的陆之渊有所保留。” 张御史的一番言论,与苏昭多年所查无甚差别。 她利用牙行的便利,逐步接触到了一些宫里的杂吏。 信息都是靠他们口口相授而得。 “师叔,这几位当时各有所在的理由,那么当年身为工部右侍郎的季尚书,又为何在其中。” 她搜寻的信息,只道那日陛下忽然急传季尚书,如传父亲一般。 然而父亲葬身其中,季尚书却全身而退。 张御史一时未答,苏昭继续道:“以上诸位,皆有立场与欺骗的可能,唯有季尚书在各中传闻里,都是一笔带过,仅说他在场,即便他家夫人与太后金氏有亲眷关系,他仍是一个可突破之机。” 张御史望她。 “若有机遇,我要设法问他当日之事!”苏昭回以坚毅之色。 张御史一时惊诧,“这恐怕委实难办。” 苏昭浅淡一笑,“总比直问太后,或直问陆指挥使来得容易。” 张御史无从反驳,只好苦笑一声道:“这倒是不错。” 抽出回忆,苏昭看着眼前那枚代表季尚书之棋。 从旁抽那一根丝线,以他为尾,倒连至另一枚棋子之上。 那枚所书之名为沈砚。 “当年之事已如禁忌,即便是我出面,也委实难以从季尚书口中寻出真相。”张御史叹道。 “我明白,所以便是要寻那个能让开口之人。” “你是说……” 苏昭又已沈砚为点,将丝线牵出,最后钉在一枚新的棋子之上。 “我是说,季有然。” “是那个今日与沈砚同行,后来又被抓捕的季家二子?” 苏昭道:“不错,若有时机,面对亲子,季尚书总该吐些真言,只是他父子二人关系难复,只能择机行事。” 然而,当时她虽对张御史说得利落,却在如今,悬笔要提季有然姓名时,迟疑顿挫。 入她棋局者,皆为她所利。 必要时,不惜代价。 可季有然于她,却实属特殊。 虽然与他相识,是因为沈砚。 当初她不顾颜面奋力靠近沈砚,一次次被冷待。 其实她最是薄面,心下也并非坚不可摧。 季有然常在旁抱臂,明明摆了事不关己的姿态上观,却又每每不忍地插话打诨。 以至于后来她堕入深渊,遇见道道坎坷,几乎再爬不起来时。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季有然调笑的一句:“怎么,这就要哭了啊?咱们林大小姐不该追骂回去,再揍他几拳?” 或许在自己不知的几时里,已将季有然视为友。 这几年历经世事,为了所谋之事,她不再一清二白,也行了些难定正邪行径。 季有然之于她,是那段无垢岁月中,唯一不曾有所侵染的存在。 是她唯一敢回忆的切点。 她高悬的笔终是没能落下。 目光又轮回上一子。 “那么沈砚呢?”当时张御史忽而问,“丛溪,你告诉你师叔,如今你重近他身侧,是为了布局所需,还是仍情意难收?” 苏昭霍然抬首。 “知女莫若父。”张御史露出一弧哀思之色,“师兄对你一颦一笑都奉为要务,你的心思他岂能窥错。他那时对我说,''罢了,解宜,就算日后与沈徽章那老儿打得不可开交也认了,谁叫这是丛溪所愿''。” 苏昭定坐在原处。 “师兄一事与那沈砚无关,但多年来我不能释怀的,唯有他不曾护住你安危,他虽也是奉命行事,但他若不带那大半人马离去,林府也不至于遭此劫难。 你呢,丛溪,可曾怨恨?” 她的手指触在沈砚那枚棋子之上。 “师叔,如今,我无怨,也无念,我只求我所谋之事能得尝所愿。” “怀庭,他们所谋之事,竟如此触目惊心。” 御书房中,皇帝周璟神色沉郁。 沈砚拜礼。 此前尹正闻急入宫中,幸而周璟素来早于朝时起寝,因此接见了他,方才能下了释放季有然的口谕。 尹正闻亦将诸多事端简述,如今沈砚又补得详尽些。 “臣等急迫,也是因季应奇之事在前,不知他们会对有然行什么手段。” “朕明白,只是,诚如你所言,朕无法因这些推断便定罪裴寺卿。”周璟轻叹。 第七十四章 那夜烟火 “怀庭,他们所谋之事,竟如此触目惊心。” 御书房中,皇帝周璟神色沉郁。 沈砚拜礼。 此前尹正闻急入宫中,幸而周璟素来早于朝时起寝,因此接见了他,方才能下了释放季有然的口谕。 尹正闻亦将诸多事端简述,如今沈砚又补得详尽些。 “臣等急迫,也是因季应奇之事在前,不知他们会对有然行什么手段。” “朕明白,只是,诚如你所言,朕无法因这些推断便定罪裴寺卿。”周璟轻叹。 历经千难险阻,周璟登位,看似万事和顺,暗中却是诸多动荡不堪。 那时表面上,沈砚办处林氏一案有疏,在抄查期间,林家被流寇乱匪所害,他因此被远调而贬。 实则却是去替周璟从外沿扫清腐官污吏。 多年来先帝与皇后一脉之势的争端不断,外戚涉政,造成官宦结党营私,站队而行,贪腐横生,根底已然蛀侵。 如今他们所行之事,便是力图拔除毒瘤,肃清朝纲。 然而沈砚在探查到漕运一线时,却顺藤摸寻到了有关裴寺卿的蛛丝马迹。 裴寺卿任户部侍郎那些年,主管漕运。 可许多罪证,明明没有他的许可便难行通,偏偏他扫尾干净利落,毫不留痕。 一度陷入僵局。 于是周璟钦定,将沈砚调回大理寺任少卿,一是便于行事,二也是就近监察。 裴寺卿以退为进,看似撒手,却又行了诸多暗绊,意图夺权。 沈砚道:“无妨,一样样查,总会有清明的一日。陛下,虽不能一时将裴寺卿查办,但如今季应奇一案却是他递到我们手里的绝佳利器,只要彻查清楚,未必就不能触动他根基。” 铲除要员岂是易事,如此高位之人,拔起便是一个坑陷,而又将交代出谁,皆是未知。 周璟目中却散除阴霾,露出明澈之色。 仿若他仍是那个因母亲出身低微,又因后宫被皇后把持,自幼处处遇冷,竭力藏拙的皇子。 却在沈砚入国子监后,因听了他说与少师的一番有关治国之论而热血翻涌,特意在课后等候。 那时周璟走到沈砚身前,抬手阻了沈砚的礼,目光犀亮,握着他手臂的掌心透出热力,“沈怀庭,你所言之世,可当真能得见?” 世事流转,如今已坐最高位之人道:“怀庭既心意已决,朕仍是一句,甘愿奉陪。” 沈砚抬目。 四个字,将他带回诚诺之初。 那夜父亲参加完宫宴,回到家中,将他急唤至书房,说圣上为他指了婚。 “不,不尽然,更准确说是皇后娘娘之意。”父亲喃道。 沈砚微怔。 “是林豫那老顽固的独女。” 脑中炸响的,是岁首时的那丛烟花。 将脚下坑陷映亮,连带其中仰面望他的少女。 即便离了距离,他也看清了她那双如春池般剔透的眼眸。 和在其间繁重四落的烟火星屑。 然而随即,父亲便将家中辛密与他展现,包括他们家族为皇后所行之事。 “我生平最厌林豫那厮,本想推拒,但马上明悟,娘娘如此行事,定有深意,想必是以我沈家之力牵制林豫。 怀庭,你如今不到三年便至弱冠,也该负起一份责任。”父亲殷殷而语。 沈砚只觉一腔热血寸寸冷却,他一向敬重尊崇的父亲都暗地选边而站,这朝堂又能有几位清明之人,岂不是早已摇摇欲坠。 “父亲!”沈砚霍然起身,“儿尚无功绩勋位,婚姻之事容后再议。”随即踏步而出。 便是在这几日后,周璟又候立在府外。 “沈怀庭,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愿与我共建此世?” 沈砚看着周璟递来的手。 他知这一握,究竟是允诺了何等深重之事。 可是他愿赌。 万一呢。 万一这世间当真还能被洗涤而净。 “殿在,在下甘愿奉陪。” 他在那时,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了那女孩。 不知她在听闻联姻对象之人是他时,是否还会露出当日神色。 然而就如盛放而息的烟火,他二人注定不该在此时交汇。 尽数禀报后,沈砚请退。 周璟却忽而唤他。 “怀庭,这其中,当真是牵涉了皇城司吗?” 苏昭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梦中似又绽开漫天烟花。 她就站在扑天而坠的光碎中,仰头而望。 于是她在床塌间怔忡许久。 或许是与张御史言起往昔之故,她摇了摇头,起身梳理换衣后,开门下楼。 却在转见正堂时,不禁停步。 饭桌边围坐二人,沈砚、季有然。 “苏掌柜,你怎么比我这个经受一夜牢狱之苦的人还能睡。”季有然挑眉。 沈砚颔首微笑。 “二位大人为何又来此处?”苏昭的反问中透露赶客之意。 “我来看看夏临状况。”沈砚冠冕堂皇。 “我来吃饭。”季有然装都不装。 “季大人,民女这里不是饭堂!”苏昭咬牙,字句顿挫。 恰在这时,长福唱声:“饭来喽!” 一举四碟,齐整排开。 又从追随他身后的尤松手中接过一盏,捧到季有然面前。 “季大人受苦,这是小人新调的甜羹,今次特意缀了桂花。” “苏掌柜。”季有然扬起一弧笑意,“恕季某愚钝,诚心相邀吃饭之处,不是饭堂是什么?” 吃里扒外! 苏昭瞪了长福一眼。 但又无奈,只能坐到一旁,长福浑然未觉,殷勤为她添了碗筷。 她的气不得不消一半。 “陛下如何说?”季有然一边舀着羹汤一边问。 沈砚本自幼被教导寝食不语,但在此时,却是禁不住放松几分,不觉应答起来:“陛下自是震怒。” “停,沈大人。”季有然一本正经道:“此等累赘之事便不必再言,陛下当然震怒,若换我,直接把大理寺砸了。 你且说说,陛下有没有关怀我蒙受不白之冤等事。” “遵命,季大人。”沈砚含笑,“陛下委我宽慰季大人,莫要挂怀。” “算得陛下念旧。”季有然满意道。 此前陛下夺嫡之时,季有然亦伴身畔,如今沈砚转明,他仍在暗。 “陛下已言,尽快查明此案。”沈砚收敛神色道。 “就知道这情延不过一刻。”季有然叹。 沈砚不再理睬,转向苏昭:“苏掌柜在淮水楼可还有所获。” 他说的自是那琵琶一物。 苏昭扬声唤长福。 长福立时明了,将琵琶从暗库里捧出。 沈砚与季有然对望一眼,纷纷坐直身。 第七十五章 琴中之谜 “苏掌柜好抻头,此等重要之事怎么不赶紧言明!”季有然抱怨。 苏昭道:“这点小事,哪里比得上圣上关怀重要,民女未敢赘述。” 季有然一时吃瘪。 苏昭接过琵琶道:“听淮水楼的姑娘说,这琴是抚瑶父亲相赠,从京城最知名的琴行所得,我们方才回来,尤松听说此事,立时忆起她的姐姐当初正是在这琴行谋的差事。” 尤松点头道:“姐姐曾与我说过,琴行里也做过不少耍花头的琴,其中有一种,就是藏有暗阁。 琴师可在其中置香粉、置花瓣、置烟雾等,很是时兴过一阵,玄机就在琴弦边的木夹上,触动机关,就能一边弹一边不着痕迹地散出内里之物。 而且为防误触,一般需要同时扣动两处才行。” 长福接道:“所以小的尝试按在抚瑶姑娘当时的两处错音邻近。”他一边说着,一边演示。 只听“啪嗒”一声。 琴柄处弹开一小块木板,若里面搁了撒烟散花的彩头,便是指尖如雾,别有风雅。 然而此时,暗格内里却是一张卷得紧实的纸页。 苏昭小心拿出,展平。 竟是一张撕下一半的帐册内页。 书着的日期是四年前,记物为甲等杉木,卖方为淮水楼,买方是工部,收银两万两。 “上面记载的正为抚瑶父亲入京之时。”沈砚目光凝疑,“丈余长杉木白银二两,照这估算,此批木材的数量与抚瑶父亲当时售卖的几乎相等。 只是当初查找罪证时,工部拿出了抚瑶父亲亲签的货单,如我此前所说,我本想细查时,被陛下急调,等我回来,接手的宋侍郎已凭此定了他的罪。” 苏昭道:“但抚瑶姑娘冒死留存之物必有其用意,况且当初她父亲非要被召到京城的淮水楼里商谈买卖,这本就不对劲,我们得设法问询一番淮水楼的管事妈妈,这个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一人,也应问询。”季有然忽而幽然道。 “宋侍郎?”沈砚问。 “不,是另一位侍郎大人。”季有然望他,“你可还记得,四年前,我那位父亲大人,是何官职?” 沈砚了悟道:“工部侍郎。” “不错,工部官员千万,本不该直疑,但芳菲姑娘示给我看的,抚瑶父亲所赠的丝帕,却是季夫人特有之物,天底下又哪有这许多巧合。” 苏昭心念微动,一边舀起一勺甜汤,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季尚书竟还做过工部侍郎?” “看不出来?”季有然嗤声,“一个手不能提的文人,进去做了个员外郎,里面都是些工技世家,谁人能听他差遣,若没有他那位好夫人提携,则混步成侍郎。” 苏昭又问:“那季尚书怎么会被选中进了工部?” “皇命所托呗。”季有然倒指沈砚,“这位起初还被指进了大理寺呢。” 苏昭很想问出那句,当日季尚书缘何在先皇的寝殿中。 但她一介黎民百姓,又怎会打探皇室辛密。 除了徒增疑心,并不会获取答案。 不要心急。 苏昭在暗中告诫自己。 “对了。”她忽然想起,“我在淮水楼时,听那些姑娘又讲了一些抚瑶身亡那夜的事。 抚瑶登台前,与芳菲曾有不快,芳菲提了句气话,大约是说不如让她捧抚瑶一类,我总觉得和那个在台下的客人所言相关。 小尤此前说,在听了这客人的话后,抚瑶曾看向末席方向,我刚才去淮水楼,特意看了,末席在西,恰是那天芳菲表演时所站的方位。 可能演罢,她退到一旁,被梁柱遮蔽,小尤便没注意。” 尤松不禁瞪大眼睛,“东家是说,那天仙子可能是在看芳菲姑娘?” 苏昭点头,“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断,我假定台下说话之人并非无心,而是个图谋不轨之人,他重复芳菲的戏语,对抚瑶造成了某种威胁,所以抚瑶才会忽然应下季应奇的入幕之请。” “芳菲姑娘能威胁到仙子什么!”尤松愤懑道:“她总是给仙子难堪,仙子却还是好性宽待!” “抚瑶姑娘心如无暇宝玉,她待每位姑娘都真心实意,芳菲又是与她父亲一案有所牵扯之人。”苏昭说道这,不觉一顿。 推己及人,若此时季尚书有所不测,父亲一事再无出头可能,或许也能对自己有所胁。 “许是用芳菲性命威胁!”苏昭不禁脱口。 “就算那人图谋不轨,用芳菲性命威胁,可他所求之事是什么?让抚瑶从了季应奇?”季有然面带疑惑。 “那人所图之事,是我。”沈砚忽然沉声道。 几人不觉一并望他。 他眸中似被点起一簇明烛,燃明亮迷雾,“大家可曾记得,小尤姑娘说的,那时听到房中有人道,''可是烛火'',为我与抚瑶的传信暗号。 那些人定是发现抚瑶藏匿了这样证物,想逼出她要接头的人,于是蓄意将她带回房中,找出通信方式,设法逼我现身。 抚瑶为了拖延与躲避,不得已登台,却被季应奇赢得,她一直推拒,直到那人用别的姑娘性命暗示威胁,她才应下。” 季有然一拍案几,“如此说来,倒是极为通畅,难道我家那位人渣,只是时运不济,撞进了这圈套里,被人栽赃?” 沈砚缓缓摇头,“昨夜你被污一事,让我想明,这幕后之人的核心目的,始终为季尚书,至于需要他所谋之事实难猜测,所以季应奇撞进圈套,又被栽赃,不该是巧合,可能他们一早就打算一箭双雕。” “那在台下之人恐怕就是这幕后黑手才是。”季有然定论,“对了!”他忽而道:“小尤姑娘今日可有空余,正好与我去趟刑部,我找描象师,按你所说绘出那人模样。” “我与你同去,会会那位假少爷。”沈砚道。 尤松伸手拉了拉苏昭。 此前尤松出入过大理寺两回,皆是带着一股冲劲儿,如今散却,倒是对官署之地有所畏惧。 沈砚注意到尤松的动作,温煦道:“苏掌柜一起,不然也是要回来再讲述一遍。” 苏昭刚要点头,忽而意识不对,“沈大人,眼下小夏大人一夜平稳度过,是否……” “苏掌柜不提我都忘了。”沈砚似是恍然醒悟,“夏临的伤不宜移动,恐怕还得叨扰些时日,苏掌柜可会介意?” 他目光坦荡又理所应当,仿佛只要苏昭推拒,就是将伤者弃之不理,绝情至极。 “自是……不介意。”苏昭切齿。 第七十六章 假人为谁 “多谢苏掌柜。”沈砚移步到夏临门边,“我等去刑部,你好生歇息。” 夏临正和到他房中送饭的长福斗嘴,这才注意自家大人已到门前,忙道:“遵命!” 沈砚不觉轻笑。 夏临这几年傍他身侧,应付诸多暗杀明刺,亦是长怀机警,如今在这倒似褪了生冷外壳,露出几分本属于这般年岁的性情。 刑部内,季有然带尤松去绘像,一路上季有然故意逗她几句,她便不再如起初那般紧张。 尤松冥思苦想,却也描绘不出几句那人特征,只说他如路上任何一个寻常之人都差不多,画师也是竭力循循善诱,最后好容易描出一副。 几人凑去端详,果真是毫无特色可言,只是他所着衣物,倒与昨夜在秘道袭击他们的黑衣人内里所着不尽相同。 “恐怕也是死士一类。”季有然低声道,“他们日常也没什么便服,不是同一人,也是同批而制的衣物。” 季有然又差画师继续多绘几幅,之后再张榜而示,看能否有当日的客人一类前来辨认。 他自己也揣在身上一副,说路过淮水楼时再去问询。 那端沈砚对画师道:“劳烦您再为我也绘一幅。” 他三言两语描出一个形象,画师也是笔下生风,随后小心翼翼吹拂湿墨,再恭敬逞上。 画卷上,一个恭顺的年轻公公跃于纸面。 “这便是宫中那日诱我围困之人,你帮我找人呈给陛下。”沈砚对季有然道。 季有然应声,传来署中官吏安排此事。 随后几人去面见尹正闻。 “正巧我也要找你。”尹正闻本对沈砚道,看见苏昭,话下一顿。 但能与他两位得意后辈同行,亦在昨夜现场出现之人,定非等闲,所以他并未急于置喙。 季有然指向沈砚,“他的暗桩。” 沈砚拱手而礼,“我等的同伴。” 苏昭忙对尹正闻施礼,唤了声“大人”。 沈砚补道:“苏掌柜一直诸多照拂,为人可信,大人尽管放心。” 尹正闻颔首,随即引他几人落座。 双方将信息互通后,尹正闻道:“那假人已彻底清醒,只是迷药剂量过大,他言语颠三倒四,我原想让你二人昨日便审,谁知竟出了这么一堆事端。” 沈砚与季有然相望一眼,连忙应声。 假人被关在了刑部的地下训狱中。 门吏对几人拜礼,开锁后便避退。 两壁林悬火把,映出的狭长石道尽头,仅有一间牢室。 尹正闻亲自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此处门锁仅有他能亲启。 牢中墙角,正蜷坐一人,闻声抬头,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以防不测,我已除去他的易妆。”尹正闻道。 季有然上前一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涣散,喃喃道:“季、季家大少爷。” 季有然嗤笑一声,忽然伸手揪住他凌乱的头发,逼迫他仰面,“说实话。” 那人瞳仁瑟缩一下,但面上仍是痴相,“我乃季家大少爷,你敢不敬?” 季有然的手猝然松开,就在那人失衡歪斜的一瞬,又擒住他的脖颈,“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季家大少爷,你若真是他,我何止敢不敬,我甚至敢现下就杀了你。” 这一刻的季有然,已是那抬眸为魔。 刑狱底层爬出的司狱,手上染了多少血迹,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 尹正闻与沈砚却是面色无异。 只是沈砚步下微移,遮在了苏昭身前。 下一刻,假季应奇便被季有然扼得面如紫枣。 他挣扎扑腾,胡乱拍打着季有然手臂,后者岿然不动,只是手中愈发收紧。 直到假季应奇垂臂无力,季有然才又松手。 假人猛力一抽,整个人扑趴在地上,咳个不止。 季有然一足踏在他背上,半俯下身,神色无波,“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 那人抽噎不断,却不应声。 “你可知你在保之人,究竟有几次对你行了杀意?”季有然足力加大,将人踩平在地,“一次,是假意送你出城,却在城外安排了杀手;一次,是在狱中,扮成了狱吏;还有一次,是在转运途中,一箭索命。 假扮你的犯人,已经替你丧了一命,你若不信,我可将那尸首搬来。” 本在挣扎之人静止下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何人,你若还自称那人渣,我刑部即刻便将你送去断头台,重斩一次。” 沉寂片刻,自下传来颤微之音:“周、周轩。” 周轩为城边一间茶摊老板,家中有一孤母,生活不富裕但也自足,谁知一日,店中来一泼皮之客。 故意动作,让他不慎将茶汤洒在那人身上。 那人不依不饶,与他推搡起来,慌乱中,还打了他那前来阻拦的老母。 他一时气胜,将那人推翻在地,谁知那人竟纹丝不动。 他上前扒拉,才发现那人头撞在了石块上,全然没了声息。 他被抓狱,等候问斩。 却在这时,有一人寻来。 此人称能许他一次改命的机会,但前提是要假扮为季家大少爷几日。 他别无他选,只能应承。 “那人何等模样?”季有然问。 “那人……很平常。”周轩道。 季有然抬脚,伸手将他拽起,从怀中抽出画像,“可是这人?” 周轩眯眼,细看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也不像,大差不差的样子,走在街上也不会多看一眼。” 季有然示意他继续。 于是他接着讲述。 他被换了衣衫,又梳画一番,被反复警告,谁人问及,都说自己便是季应奇。 旋即那人为他端来吃食,他吃过后,竟自此失了神智。 周轩讲完,仍难以置信:“他们说会给我生机,为何会如此行事!” “那些都是亡命之徒,岂会对你践诺。”季有然不屑道,又问:“你此前被关在了何处的牢狱?” “我已被宣判,那时是在刑部的牢狱里听候核验。” 几人登时神色各异。 “大人,你可知此案?”沈砚问道。 尹正闻摇头,“从未听闻。” 死刑必经尚书裁定,然而这人既在等候核验,为何尹正闻一无所知? “你可确定,是在刑部?”季有然追问。 “决计不错,我还记得,曾有一刑部大官来告知我,核验过后,便会问斩。” “什么大官?” “听周围人喊他……哦对,宋大人!” 苏昭对沈砚低声道:“那日他被送到我牙行中,就是装在刑部的棺木。 暗库被动时,我和长福光顾着点店里的东西,全忘了还有那物,那棺木已被人带走,但我绝没认错。” 第七十七章 拿捏短处 从地下牢狱踏出,阳光大盛,苏昭一时不禁抬手遮在额前。 尹正闻却是迎光而立,半晌才侧身道:“宋侍郎那边,还是由我亲自审。” “大人,可需属下陪您?”季有然问。 尹正闻缓缓摇头。 沈砚揖礼,“那我等听候大人消息。” “我家大人对老宋想必也是心绪复杂。”尹正闻走后,季有然道:“宋侍郎口碑一直参差,但大人却觉不应受世事评说所累,给过诸多机会,还常教导我,用人用长,人无完人一类。” “尹尚书一贯宽量。”沈砚叹道。 “若真确准宋侍郎有疑,想必最难受的便是我家大人。”季有然摇摇头,“那假人知道的东西不多,本就是个必死之人,也确实不会让他掌握多少。 眼下唯愿大人能有所收获,才能解开出这一桩偷梁换柱把戏的真相,以及,还有一关要所在。”他也迎目直对光束,“季家的那个人渣,究竟身在何处。” 恰在此时,杜修匆匆而来。 “季大人,可寻到您了!”他抱拳一礼,“昨夜属下带人搜找,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位在那片的更夫曾见过三位,他说他当时刚敲了二更的锣,印象颇深,足以作证季大人在那女子身亡前后并未单独而行。” 季有然拍了拍他肩,“弟兄们辛苦,赶紧歇息。” “此等好事,我是不是该赶紧禀报才是。”季有然对着苏昭和沈砚扬起唇角。 沈砚眸光微闪,“你是说……” “当然是我的好父亲。”季有然神色化为讥诮,“如今真相渐明,他又岂有继续潜藏在后的道理。无论是偷梁换柱之戏的根源,还是当初工部的底账,哪样能和他脱开干系?” 沈砚点头,“量力而行便是。”随即道:“我与苏掌柜去一趟临安府,提审淮水楼管事妈妈,也询一询账册的事。” “好,暮时牙行见。”季有然简短道。 几人在刑部分道扬镳。 尤松先行回了牙行,季有然去季府,沈砚与苏昭则踏上了前往临安府之路。 “依沈大人所见,他们为何一开始要用刑部的棺木运输,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马车中,苏昭禁不住问。 沈砚沉吟,“依我看,起初他们所思,大约是要坐实刑部里关的那位确为季应奇。 即便是我、或其他查案之人,注意到那被砍头的是个粗糙替代,追查之后,再发现新的这位,又有明确证据他是从刑部运出,一定会下意识推定,这就是真的季应奇。 而后他们再将他与苏掌柜一并灭口,死无对证,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深查,真的季应奇便可以浑水摸鱼,侥幸偷生。” “可他们如此诚心救人,又怎么拿住季尚书的短处,借以威胁?” “想必他们原本打算将季应奇救出,却不会轻易送还,而今他们反复刺杀这假人失败,给了季尚书想明白他们技俩的机会,也给了有然攻破的可乘之机。” 苏昭道:“可他们一开始证据直指刑部的做法,风险实大,目标如此明确,稍有差池,若宋侍郎招供便一切尽知。” 沈砚眸中敛光,“所以他们才要确保有一线牵制。” 苏昭恍然,“大人是说,宋少予!” “不错,他们与裴寺卿合谋,让宋推丞成了案件主审,再由宋侍郎做刑部的接应,只要证据准备俱全,尹尚书也不会知晓其中关窍。 只是大约他们不曾算出,宋推丞即便在此等情形下,仍保有本心,妄图将真相揭秘,也因此失了性命。” “可宋少予死了,岂不是对宋侍郎又没了软肋?” 沈砚叹息一声,“苏掌柜,需知世间并非皆为有情有义之人,亲子之命固然重要,但定有人更重己命,或许宋侍郎便是这类人。 其子亡故,未尝不是对他的警钟,杀一人是杀,又何惧多一人,性命攸关,难道不能成为新的软肋?” 苏昭一时默然。 片刻,她又道:“若真如大人推论,他岂会招供,毕竟命大于天。” 沈砚却是清浅一笑,“苏掌柜,你方才见到有然的审讯之姿,做何所想?” “呃……出手无情?” “我与有然,皆不及尹尚书之技的三成。” 苏昭不觉在心中将那位尹大人重新掂量,随后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那真的季应奇仍在那些人手里?” “多半如此,眼下季尚书已知内情,定与他们分崩离析,想要找到季应奇的心,季尚书较之我等更为急迫才是,能否让他与我等同仇敌忾,且看有然的攻心之策。” 说话间,马车已停。 二人一前一后踏下车,临安府衙林立眼前。 府尹恭迎。 管事妈妈只是个旁证,关到此时也差不多该释放。 在牢房见到她,她已不复往日光鲜,看清来人,急忙扑到栏杆前,“沈大人,救救奴家,这实在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狱差轻叱,旋即打开门。 沈砚与苏昭踏入。 “我二人在此便可。”沈砚屏退了旁人。 “大人可是有什么内情想问,奴家真的一概不知,接连两位姑娘死在了奴家地界,奴家也是有苦难言!”妈妈人精心性,见此情景,连忙摆出一副楚楚可怜之色。 苏昭踏了一步上前,“乔姐姐,今日不是大人想问,而是我想问,你我皆是见惯俗世之人,就不必再佯装这些有的没的。” “大人……”妈妈仍盯着沈砚。 沈砚道:“乔妈妈,苏掌柜即代表本官,你且据实而言。” 妈妈低声道了个“是。” “乔姐姐。”苏昭直视着她,单刀直入:“今日来,我与大人不问你楼中姑娘身亡之事,也不对你通风报信之举追究,我们来是问一桩旧事。”她顿了顿,“四年前,淮水楼向工部兜售了一批木材,可有此事?” 妈妈目光震荡一圈,却又隐为无波,“苏掌柜可在说笑,我淮水楼是什么地方你能不知?天底下哪有青楼和官家做木材生意的?” “那我换个问法。”苏昭面上带笑,“淮水楼的账本何在?” “自是在我楼里的内库锁着。” “我说的,是你们的内账。”苏昭笑意渐深。 第七十八章 咄咄逼人 妈妈神色躲闪,“当着官家的面,你休要害我,哪里有什么内账!” “乔姐姐可是少了个字,试问,哪里没有内账?”苏昭笑意在抵眼底时,忽然化做犀色。 “我二人这便陪妈妈回楼里,若拿得出,皆大欢喜,若拿不出,恐怕还要继续回这地方委屈。”沈砚跟随而道。 苏昭与沈砚半是押解着乔妈妈回到淮水楼,姑娘们闻声一拥而来,关怀了妈妈状况,又追着问芳菲之事可有进展。 苏昭道:“稍后我一一对姑娘们作答,眼下还有要事对乔姐姐相问。” “大人,奴家是真的不知苏掌柜何意,我打理淮水楼这么些年,从未听过什么内账!”乔妈妈不愿与苏昭回环,借机靠近沈砚。 “乔姐姐,有这喊冤的功夫,不妨再仔细想一想,大人百忙,可我有得是功夫,大不了我便耗在这儿,一直陪你。”苏昭自说自话搬了个凳子坐下,隔在了乔妈妈与沈砚之间。 “苏掌柜,你为何偏要编排出来有内账一事,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乔姐姐,你知道。”苏昭盈盈清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 “你在胡诌些什么!” “你我都是生意人,察言观色岂在话下,方才我趁你毫无准备之时,直接问了四年前这桩事,可你并不觉得莫名,反而一味的只是不认内账之事。”苏昭果断道:“因为,你知道四年前的这件事,与抚瑶有关,知道她偷拿了什么,也知道我们寻到了什么,亦知道这桩事,与她、与芳菲的死,都有关系。 所以即便我是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你也并没觉得这问题有多奇怪。” “妈妈,苏掌柜说的可是真的?”绿玉忽然在旁边开口。 “苏掌柜究竟让交出什么,妈妈给她便是,抚瑶与芳菲,可都是我们的姐妹!”杏衣姑娘也站起身。 一时群声不断。 妈妈手下搅着绢帕,鬓发边也渗出了丝丝汗意。 苏昭乘胜追击:“我明白妈妈是怕若坦然告知,会遭不测,毕竟对方的手腕我们都有目共睹,抚瑶芳菲的死更是威胁,可是乔姐姐,如今这等情景,难道对方还会放过你吗?” 苏昭站起身,向妈妈走了一步,无形压迫,“那夜没有你的协助,两位大人怎会找到秘道的出口,你以为对方不会深思此事?” 妈妈退了一步,“那、那都是你诈我!” “对啊,我诈你,你且对那些人说,都是苏氏牙行那个掌柜的错,可你猜,他们会信吗? 乔姐姐,我猜你虽执掌这淮水楼,但也只是依命行事,许多内情也并不得知。 但如今,你不慎暴露了秘道一事,诸多熟客恐怕在家中都要冷汗四溢,不知自己在楼中所行的越轨之事,抑或所言的僭越之词,是否已被藏在秘道中的人听去,又是否会对己而胁。 你猜,还会有客敢登你淮水楼这道门吗? 对内,你未能保守秘密,对外,你经营不善,那么掩藏在你身后的上峰,要你有何用?” 妈妈又退一步,却被凳椅绊住,一屁股坐在其上。 苏昭踏步而来,俯身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如今,我与大人来,便是许你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妈妈喃喃。 “若你交出内账,沈大人暂且保你性命无虞,但案情查清后,也要依照你牵涉的程度,另行判决。” 妈妈呆在椅上,似是在思绪分辨,许久,缓缓道了句:“一言为定?” 苏昭予她坚定之色,“一言为定。” 妈妈将她轻轻推开,站起身,抿了抿鬓发,向内堂走去,苏昭陪在身侧。 变故便是在此时突生,虚空里忽而传来一道清啸之音。 沈砚登时色变,疾步冲来,仅来得及将苏昭拉开。 而先于苏昭走前一步的妈妈,却双手僵张,定在原地,只须臾一瞬,便身挺后仰,平拍在地。 不知是谁最先惊叫出声,接着姑娘们纷纷而鸣。 苏昭看着妈妈圆瞪的双目,与插在额心的利箭,在纷乱中,一时脑中空白。 沈砚冲到门外,顺着射箭方位看去,在比邻的酒家二楼,一道黑影闪过,翻身跳到街面,他紧追过去,却已然来不及。 只有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再分辨不出。 而方才黑影望他的眼神,与当夜威胁他与季有然的那副,别无二致。 季有然踏进季府,管事季铎便闻声而伴。 “听说二少爷昨夜受了委屈,可老奴瞧着,二少爷倒还是一样精气神十足。” “托大管家的福。昨夜我署官吏上门递我信物求援,若没有大管家放行,父亲也无法及时现身。” “岂敢岂敢,都是老奴份内之事,不过昨夜老爷差人问询,是否有大理寺官员来问过大少爷手疾之事,二少爷可知为何?” 季有然瞥他一眼,“大官家,这话是你想问,还是你背后主子的意思啊?” 季铎眸光一闪,但很快垂首相掩,“瞧您说的,老奴的主子不就是老爷?老爷问老爷的事儿,这不乱了套了?” “我虽不怎么归家,但内宅的规矩我懂,老爷只是这府邸对外的主子,对内,皆是当家主母的天下。” 季铎咧嘴一笑,“二少爷言重,夫人自打大少爷那事儿后,精神一直不济,昨天半夜老爷差人来,四处追问,搅得内宅混乱一气,夫人更是心神难凝,差老奴打探究竟。 老奴不敢问老爷,可也恐夫人病情加重,恰遇上您,忍不住多了句嘴。” “李夫人对大少爷一事仍如此介怀?”季有然转身望向季铎。 “这才过去几天,哪个做母亲的遇见这事都要扒层皮。”季铎叹道。 “那正好。”季有然也跟着笑,“一会儿我便要就此事询问父亲,不知季夫人可有兴致?” “二少爷,您是说……” “行啦老季,跟本少爷就别再装傻充愣,父亲书房里头的隔间,从外面有扇暗门,季夫人以前不最是爱藏在里面偷听,这回我亲自诚邀。” “哦对了。”季有然丛怀里抽出一段锦布,是方才他逼供那假人时顺势从他外衣撕下。 “若季夫人迟疑,就将这个交给她,我猜她定能认出,这布料是她给她那位好大儿亲手制备的上路衣。” 季铎惊诧万分,“可、可那日斩首,老奴远远瞧着,大少爷穿的是件麻布衣裳,这衣服哪里来的?” “是啊,我的大官家。”季有然语调顿挫,“被斩首的人没穿上身,那是谁穿上身了呢?” 说罢,他转回身,却因方才摸出布条,带出了那张画卷。 季铎连忙俯身捡起,却被一阵风拂开。 季铎伸出的手瞬时定在原地。 季有然猛然停步,“你认识这画中人?” 第七十九章 寻找账册 “方才那人,从眉眼看,似是小尤姑娘所述的画中人。”沈砚回到淮水楼,安排门侍去临安府报官后,对苏昭道。 眼下淮水楼的姑娘们仍沉浸在惊惧中,好在安静下来,只是瑟瑟躲在角落,仿若又回到了芳菲死的那一夜。 暗杀是一回事,青天白日射杀又是另一回事。 且还是本好好与她说着话,并被她所劝动之人。 苏昭仰头看向沈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微颤。 刚刚那箭几乎是擦着她脸颊而过,若不是沈砚出手及时,恐怕她也会被波及。 “苏掌柜?”沈砚轻唤一句。 苏昭暗握手掌,指尖刺入的疼痛唤回神智。 “大人,您接着说。” 沈砚未语,忽而快步向另一侧行去,苏昭怔忡间,他又已走回,递上了一杯热茶。 苏昭双手接捧,热气氤氲,她垂眸,低声道了句谢。 沈砚看着眼前颔首的女子,连日携手奔波,除了此时,就只在那队脚夫遇害时窥见她的动摇之色。 她的颊边被箭锋擦过,现在开始隐隐渗出血痕。 沈砚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苏昭察觉抬起眼眸。 一时两两停滞。 沈砚不着痕迹翻手,换为一指道:“苏掌柜伤了此处。” 苏昭抬手用手背擦拭一下,漫不经心道:“无妨的。” 经此一番,她倒是终于定下神来。 深吸口气,苏昭站起身,目光凝起神采,“沈大人,那歹人追着我们的形迹不放,只能说明,这回我们又查对了,所以眼下务必寻到整本账册所在。 抚瑶姑娘撕下的半页纸只记了淮水楼与工部的出账,若当真如我们猜测,这笔账就是她父亲与工部那笔,那另外的一半,定记着她父亲与淮水楼的进账才是!” 沈砚也回以聚神之色,“淮水楼之大,胡乱翻找行不通,官差若到,也会束手束脚,还是需划出几个区域。” 绿玉这时大着胆子踏前一步,“大人,奴家可还能做点什么?” “绿玉,你不要命了!”杏衣姑娘忽而轻叱:“我看明白了,妈妈可就是答应了他们才死的!亏得我刚才还帮着说话。”她的眼圈泛起了红。 绿玉眼中也噙着泪,却轻咬牙关,“可是大人和苏掌柜为替姐妹们报仇出头,历经周折,妈妈的死是那凶手造成,岂能怪在他们头上!” “要帮你帮,我还想多活几日!”杏衣姑娘冷道,旋即一跺脚,冲着旁边的姑娘道:“香果你走不走!” 香果早已哭得泪人似的,水涟涟地望了望绿玉,又望了望杏衣姑娘,最后被后者一把扯走。 其他姑娘也三三两两跟着回了房间。 闭门声此起。 绿玉抬袖拭了拭眼角,轻道:“您二位请见谅,姑娘们也是吓坏了。” “这本便是人之常情,姑娘们也没有非帮的义务。”苏昭道:“但是绿玉姑娘你,能做到此等地步,真真让我敬佩万分。” 绿玉勉励扬起一抹笑意,却是满覆哀伤,“奴家这条命都是抚瑶姑娘捡回来的,姑娘助人的时候,可从没计较过得失,大人和苏掌柜替抚瑶伸冤,就是奴家的恩人,奴家这点微薄之力还算得了什么。” 苏昭不再赘言,“绿玉姑娘,劳烦你再好好想想,淮水楼有没有什么内库暗格一类。” 绿玉眉间浮起为难,“奴家在楼里品级不高,方才的梳柳姑娘才是妈妈的半个臂膀,许多事她都帮着料理,所以她才会如此介怀。” 苏昭忆了一番,那姑娘确实一直颇有主见,又性情爽利,几位姑娘也都是看她眼色行事。 “没关系,我们先寻寻看。”苏昭望了眼仰躺在地的妈妈,从一旁的桌案扯来一段帘布,小心替她遮上。 随后顺着她脚指的方向走去,“方才妈妈领路,是朝这边。” “我记得这边屏风后面有段地下楼梯,兴许就是通往内库的!”绿玉轻呼。 苏昭与沈砚对望一眼,快步绕过屏风,朝下走去。 楼梯尽头,是一道紧闭的铁门。 沈砚点亮了怀中拿出的燃石,举到门前。 被照亮的门锁却是内嵌构造,唯有用钥匙才行。 苏昭利落摘下发中银钗,凑了过去,沈砚立时领会她意图,举得更高些。 苏昭小心将钗尾送进锁眼,手中按照规律的频次轻抖,屏息倾听。 沈砚与绿玉也不敢动作。 半晌,苏昭泄气道:“不行,寻常锁此时便该开了,这锁定是特制的。” 沈砚扬起抹笑意,“苏掌柜真是技艺颇丰,在下敬佩。” 苏昭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找补道:“雕虫小技,平日里用不上的,大人尽管放心。” “我几时说对苏掌柜不放心?” 你每一个字都说了! 苏昭腹诽。 旋即却也明了,他亦有开解之意。 “我刚刚在妈妈身上简单搜过,钥匙没有随身携带,恐怕寻找也是要费一番功夫。”苏昭低沉道。 “如今恐怕只有等临安府来了。”沈砚道:“一会儿见机行事,暂不能被旁人知道我们所寻之物。” 苏昭与绿玉点头。 却在这时,一道有些生冷之音从后面响起:“都让开!” 几人回头,杏衣姑娘举着火把走下,摇曳火光下,面色不善。 “梳柳,大人着实一番好意,你即便不帮,也莫要阻碍才是。”绿玉仍竭力规劝。 “我叫你让开!”梳柳斜睨她一眼。 往日的威仪使然,绿玉禁了声,向旁边移步。 苏昭要上前争辩,却见梳柳一甩衣袖,竟露出手中的一串钥匙,捻起其中一把,抬手拧开了门锁。 “我是看在你方才给妈妈盖巾的份上。”梳柳话语仍冰冷。 苏昭才想起,方才在她盖巾后,确实有一道门声响起,想来是梳柳一直在暗中窥探。 “多谢姑娘。”苏昭行了一礼。 梳柳想哼一声,谁料才发声,便禁不住化作哽咽,“我刚刚还逼着妈妈交出东西,不想她竟丧了命,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都那么不客气,她到了下头,定是要怪我的。” “不会的。”绿玉也不禁又跟着红了眼,“不会的,妈妈以前常对咱们道,这世道里,若咱们都不帮彼此,就再没人能扶助,所以她定能知道你的本心是好意。” 梳柳深吸了口气,推开门,但话下不饶:“沈大人,你最好能寻到你要找的东西,替楼里姐妹报仇,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砚却没被最后一句威胁惹恼,仍是笑意矜清,“姑娘放心。” 随即几人踏进库房中。 第八十章 手中蝶翼 梳柳从一方柜门中搬出一摞账册,“淮水楼开张以来的都在这儿了。” 苏昭和沈砚飞速地翻了翻,仅是一些楼中明账,大到宴请外赴,小到茶点听曲,一应俱全,就是没有他们要寻的端倪。 “我们要找的并非这个。”苏昭合了册页,“妈妈有没有对姑娘提过,暗账一类的事物?” 梳柳蹙眉道:“你们说的可是那种私下记的东西?妈妈从未对我提过,平日即便让我帮着记账,也千叮万嘱据实而写,万不可偷奸耍滑。 方才你们对妈妈说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如今听得真切了才知道说的竟是那等玩意儿,你们会不会是弄错了!” 苏昭摇头,“方才情景,姑娘也见了,姑娘没听清,乔妈妈却是听清了的,她能应下来,说明就是有这东西才对。” 梳柳道:“那恐怕我帮不上各位,这间库里的东西,我都尽心清点,绝无半点疏漏,从来没见过什么别的账本。” “那便是在别处。”苏昭从悬在腰间的香囊中拿出了那半张纸页,“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既然有求于姑娘们,便将姑娘们视为自己人,不瞒着你们,这东西便是抚瑶用命也要回护的,你们看看,可有什么思绪。” 两个姑娘凑来。 “这的确是妈妈字迹!”梳柳惊呼。 两人上下相看,又翻了过去。 梳柳忽然道:“这是什么?” 苏昭连忙上前,只见她指着的,是背面底部的一小片污迹。 有些发皱,且泛着沉黄,应是茶汤不慎溅上又阴干。 “可能是妈妈在写的时候沾了水。”绿玉端详道。 “不对。”梳柳举着纸又往亮处照了照,“这比寻常茶水颜色深。”她猛然一跺脚,“这是龙团!” “龙团?”沈砚神色一肃,“姑娘说的可是贡茶龙团?” “大人说得不错。”梳柳点头,“有一夜我去妈妈房中,她就是偷偷冲泡了此茶,那香味浓的,我迄今难忘。 妈妈说是上头的赏赐,一杯比金子还金贵,我便闹妈妈要尝一口,结果不小心扬在了袖口,还被妈妈骂了半天,第二天茶渍凝了起来,就是这种深重的颜色,和寻查茶是不同的。” “也便是说,乔妈妈在自己房中才会泡此茶。”苏昭眼中一亮,“她也便是在自己房中记账,才会沾上这茶汤!” “姑娘一说,奴家反应上来了。”绿玉一拍掌,“妈妈刚才走的方向,除了能绕下来,再往正前,便是妈妈原本的房间,只是近一两年楼里生意太好,妈妈陪过客都在二楼宿下,我都快忘了那间!” “我们现在便去!”苏昭转身,忽然发现沈砚仍停步未动。 “沈大人,有何不妥?”她问。 “我在想,龙团怎会流落到此处。”沈砚轻轻摇头,“罢了,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机,还是先找账册。” 几人鱼贯踏上台阶,走进妈妈房中。 房中摆布较之别的姑娘要奢丽许多,心有灵犀般,他们互相并未多言,便分头翻找起来。 然而衣柜摆架床下都轮番看过也一无所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喧嚣。 “沈大人可在?下官接到传信,说这淮水楼又出命案!”是临安府的差卫到了。 “我先拖他们一阵,你们再寻一寻,但若来不及,也不要勉强。”沈砚极速叮嘱,旋即走出去交涉。 苏昭按下心中烦乱,打量周遭。 一边切身处地思忖,若她是乔妈妈,虽不知上峰内情为何,但每笔记下的暗账,却又触目惊心。 这等东西既是催命符,又是保命符,她该藏在何处…… “这间房你们最后再搜便是。”门前忽然传来沈砚故意提高的声音。 三个姑娘手下一滞。 “下官领命。”好在那差卫未敢多言。 究竟会在哪儿…… 苏昭四下巡检,忽然目光重新钉回案几上的茶盏。 不对。 她心念一转。 “账册如此重要,茶也如此金贵,妈妈怎会在记账时饮茶,又怎会在饮茶时记账!”苏昭望向两位姑娘,“咱们不找账册了,找那茶团!” 三人又手脚麻利四下翻找一番,终是梳柳在摆茶的柜子底层翻出。 寻常纸张裹着,看不出贵重。 “妈妈说了,这茶要在荫蔽处存着,我那日看她就是收进了这个茶包。诶?”梳柳眉间一动,“这茶饼,怎么确实好像沉上几分!” “拆!”苏昭果断道。 “大人,也仅剩这一间未查过了。”差卫四处看过,又回到。 沈砚再无阻拦的理由,只好让开通路。 官差搜证时,闲杂人等不得干涉,几个姑娘擅自在房中实难遮掩。 他心下盘了几个解释的理由。 却在房门大开后,不禁怔住。 只见房中空无一物,他不觉向深走了几步,唯有窗边一道窄缝。 沈砚轻轻扬了弧笑意。 待到差卫收队,抬走妈妈尸首,又殷勤许诺定将勘验结果及时上报后,沈砚回到那间房,推开窗扉。 外面是淮水楼后巷,眼前便是石墙,而垂首,则在窗沿下齐整蜷缩排列三道人影。 苏昭闻声仰头,用口型比:“走了?” 沈砚带着笑点点头。 她站起身,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中账册:“找到了!” 方才她忽而念及,妈妈不该在喝茶时记账,那茶渍蹭染,只能说明这账本是与茶饼共存。 天气潮润,因此沾染。 于是找到茶饼,拆开后,果然在两扇茶饼中间,寻到了薄薄的账册。 苏昭一边说着自己的推论,一边作势便攀上窗沿,结果蹲太久,脚下发麻,一时失衡,惊惧间,沈砚探身揽住她的后脊。 有一个罅隙,苏昭在他眼底看见自己那张有时令她自己都陌生的面庞。 这是哪怕她还是本貌时,都不曾有的靠近。 沈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比思绪快了一步。 手下触感反馈在清晰理提醒他的所为。 但如今他一手撑窗,一手担负着两人的平衡,也无法再撤收。 女子的腰脊过于纤削,像一只被他攥在手中的蝶翼,好像过力就会支离。 他下意识垂首望向怀臂中的人,恰逢她仰目。 眼底仍是令他心惊的澄明。 过于熟悉,又或许陌生。 有风拂过她没簪稳的额发,将她眸光掩映。 幸好。 沈砚在心中轻轻道。 第八十一章 长福送客 仿若无尽拉长的时间,实则只是须臾。 即刻反映的绿玉与梳柳从下方架扶住苏昭。 “苏掌柜太心急了。”绿玉忍俊不禁,“门就在一旁。” 苏昭只觉被那掌心托过之处有些微热,一时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急急转身向着门走去,拉拽半天却不开。 “姑娘,这是推的。”绿玉无奈追来。 沈砚不曾注意那端的纷乱,他的耳畔尽是那日季有然所问:“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自己的回答是谁也不曾想起。 那么,面对她呢? 暮鼓尾音擦过城廓,夕色四溢,将整个皇城都染映得淬金流火。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分坐马车两侧,却是难得缄默。 明明因时间紧迫,往日即便赶路途中,也禁不住要推演一番。 苏昭的视线微垂,一会儿飘到半掩窗外徐速而退的景致,一会儿飘到车内座靠上的铺盖纹样。 就是对不上沈砚的面庞。 她的目光忽然圈定在沈砚膝头轻扣的手上。 他的指骨修长苍白,似象牙雕件。 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 唯一情绪外泄的破绽。 苏昭忍不住坐正,轻道:“沈大人,如今答案就快昭然若揭,切莫着急。” 手指骤停。 “苏掌柜。”沈砚的声色无澜,“你是如何看出我急的?” 苏昭一顿,才悔悟自己一时不忍的失言。 她不再是时常缠他左右的未婚之妻。 如今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黎民。 凭什么能因细微动作就窥破他的所思所虑。 “苏掌柜别介意,自幼家中教导不得喜形于色,亦是一直如此遵行,虽知苏掌柜善于察色,亦想虚心求教,破绽为何?” 苏昭视线平移而上,正与他望来目光交汇。 他眸色里,一半是斜映的余晖,一半是沉郁的暗霾,楚河汉界,光影割裂。 苏昭无言,他便也不语,以退为进,逼她招供。 “那是因为……我本身焦急而已!”苏昭横心硬道:“如今三番五次有人死在面前,我只是推己及人,想必大人与我一般,急盼案件终结得再快一点。” 仍是一阵缄默。 久到苏昭又忍不住动了动。 沈砚才道:“原来是如此。”他面上重现笑意,金屑填充进整片瞳仁,仍是温润和煦之姿,仿佛刚才那个将她逼得进退维谷皆是幻想。 “能与苏掌柜感同身受,是在下之幸。” 自此苏昭抿紧嘴,再不敢多言。 谁知这一路的波谲云诡,却抵不上牙行中的破马张飞。 苏昭才踏进厅堂,便听一声怒喝:“你给我滚出去!” 声音来自夏临所在房间。 她与沈砚交换眼神,连忙赶去,却被眼前情景惊谔。 只见长福正高举着什么事物,夏临爬下床塌,竭力撑起身子向上伸挺想抢夺。 尤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拖拽一个,又怕另一个冲动。 刚刚那声喊叫显然正来自长福。 “夏临,为何无礼?”沈砚道。 眼见人家主动责问了自己人,苏昭也只好跟道:“小夏大人身上有伤,你们别闹!” “东家!” “大人!” 两厢望来,却皆是委屈神色。 “东家你看!”趁这空隙,长福将手中之物递来。 苏昭看去,竟是一封信。 “大人,万万不可!”夏临一把扯住长福衣袖,一边求助地望向沈砚。 沈砚便从一晃而过的封首上,看见了荆州的驿印。 登时明白了此物为何。 他静道:“夏临,放手。” “大人!” “放手。” 夏临悻悻收手的一瞬,长福将信笺递到了苏昭手中。 苏昭有些迷惑,看了看长福气鼓鼓的样子,又看了看沉默的沈砚与似乎有些无措的夏临。 从撕开的封口里抽出薄薄两页,展在眼前,却蓦地怔愣。 信中极简几行,将她所顶的苏昭之名的身世阐述,末尾提及此人在五六年前搬离。 苏昭当然知晓,此女突发疾病亡故,其父办理报丧的状申后,却被黑市的人截获,将这身籍买下,后来又辗转卖给了仓皇逃至荆州的她。 那张仅存的状申,不日前黑衣歹人登门,与她交易时,已亲手交付给她。 如今他们的调查慢了一步,自是没了头绪。 只是写信之人显然细致,又在后页,附了张“苏昭”的小像。 这还是苏昭第一次与她这名字后的真人面见。 女子眉眼温慈,淳朴娴静。 自是与她的模样千差万别。 理智里明白这本是必然之举,不该见怪。 然而苏昭心里,仍似被一针刺入,再碾转向深。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失望。 沈砚那一句“同舟而行”,那一句“同伴”。 抑或在牙行这短短几日的相处。 让本心负警惕的她都禁不住卸下几分。 结果,不过是他蒙蔽的手段而已。 她二人之间,岂会有信任可言。 “东家,若不是今日这小子上了药不便起身,驿卒恰好找上门,他差我帮他读信,咱们还全蒙在鼓里呢! 枉咱们这么信任他们,牙行大门都敞开了迎进,结果呢,人家官家根本就没信过咱们,背地里查咱们,兴许住进来都是为了找寻证据!” “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以为是家信,竟不想……”夏临连声道。 那日大人委他查苏昭的底,他一封急信寄出。 然而连日波折,又意外负伤,他竟将这事忘之脑后。 于是在驿卒上门时,他便随口让长福替他拆读。 不想,荆州那边除了验证他们一早便知的苏昭这层皮是假的外,再无新据。 还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掌柜,并非如此。”沈砚未答夏临,而是看向苏昭,语气里缀上轻微与往日不同的急切,“此番行径确实是我不够磊落,但也只是在数日前,自决议与苏掌柜联手,便再无疑心。” 苏昭垂眸掩住其间神色,“大人不必在意,我等市井小民,大人有所疑虑也实属寻常。” 夏临松了口气,瞪长福一眼,“你看你家掌柜都不介意,就你跟着咋呼!” 尤松却冲上来,狠狠瞪了夏临一眼,“你人傻你就少说话!” 夏临难以置信回看这个往日对他都是和和气气的小姑娘,反手指着自己,“我、我人傻?” 下一刻,苏昭语气间尽显冷冽:“咱们庙小,容不下大人们三番五次这么盘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送客,长福!” “得令。”长福跨过夏临,将他几件衣物利索卷成包裹,搭在肩头,又伸手引导,语气抑扬:“请,二位大人!” 第八十二章 自认狗官 “这大晚上的,你们好没良心,一口饭也不给我剩?”门外骤然响起季有然难以置信又委屈的声音。 他踏进房门,登时被眼前景象惊住,“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厅堂里又是三方会谈。 只是这回,季有然居中,苏昭是被硬拉来坐下,身形朝外,沈砚更是难得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来二位。”季有然左右瞟视,煞有其事:“本官,刑部郎中季有然,素来秉公执律,不偏不倚,你二人有冤诉冤,别干摆一副丧脸。” 苏昭不语,执拗盯着相反方向莫名的一点。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缘何如此。 沈砚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他二人如今,一官一民,地位天堑,本就殊途。 于理明晓,却心中愤懑难消。 直到此刻,她忽而通悟。 她不是在气沈砚的“违约”,她是在气自己。 明明是自己设计接近,却因这人屈尊施予的一点温存,便被反客为主。 沈砚先一步打破沉默:“苏掌柜,季应奇一案牵扯深广,如今你也尽然得知,起初你又是以那样的方式入局,我不得不防。 但也只是在那时而已,后来的联手与成盟,皆是真心,再无半点怀疑。 荆州的方位想必你也知晓,一来一回几日路程,足以证明我们的问信是在何时寄去。 苏掌柜你是苏昭也罢,不是也罢,如今已都不再紧要,我只知你是与我二人共面生死的同伴便足矣。” 一席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苏昭终于将目光重移他的身上。 沈砚的神色是经得起千般推敲的磊落,“苏掌柜,从此以往,我与你之间再无遮掩。” 苏昭轻咬牙关,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走到如今地步,只有这条路径才最能接近她的终点。 她被骤然点醒。 她要走的路,岂能受困于这些与之无关的烦扰。 苏昭目中神色渐定,“沈大人,我不信你。”字句清冽,亦是不再九曲回肠。 沈砚一僵。 “所以,我现下便要兑现大人许我的承诺。” 沈砚眉间松下力分,“苏掌柜请讲。” “无论何故,再也不可触碰我与长福的底。” 沈砚郑重道:“必将践诺而行。” 未想他应答如此迅疾,这回倒是苏昭惊诧,心中刺入的针锋回抽,她也舒缓了语气:“大人那时说,需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大人就不怕我主仆二人曾伤天害理?” “苏掌柜不会。”沈砚应完,又浅笑一下道:“就算会,也无妨,我的法度道义自然由我衡量。” “我看你二人也不用我这判官啊。”季有然忽然插话道,随即看向苏昭,“沈大人这人,宽己严外,护短得紧,你看他能和我为伍,就该知他那所谓的法度道义都和寻常之意不同。” 苏昭道:“季大人不是方才才说,自己一贯秉公执律?” “我秉的什么公,当然也是我说了算。”季有然反以为傲。 忽而身后一声杂音。 三人回头,却见夏临房门前也探出三颗头。 长福、尤松、夏临,像串了一串糖葫芦,扒着门边。 方才声响是夏临站不稳,长福连忙捞住。 “你现在该把包袱还我了?”夏临被他架着,闷声道。 长福嘴上不饶:“还是包着,别过两天官爷又想不通了,还得小的重打。” 尤松戳了戳长福道:“沈大人都发话啦,我看不会的,就像他当时答应我会把仙子尸身还回,他便当真一直在奔走努力,不然他可是会被我叫——”尤松慌忙双手堵嘴。 咽下的两字,被沈砚接补:“小尤姑娘想说的,可是狗官?” 尤松连连摆手。 “若不遵牙行诸位的诺,沈某自领狗官一名。”沈砚轻轻一揖。 “行了,各位祖宗,总该给我口饭了。”季有然哀叹:“就算不是饭堂,也用不着饿死人?” “季大人对不住,小的这就去备饭。”长福一个提溜,将夏临悠回床塌,一溜烟跑进灶间。 等待开饭的间隙,三人总算话归正传。 “淮水楼的管事妈妈死了,好在苏掌柜机敏,寻到了账册。”沈砚道。 苏昭将那账册拿出,翻到其中一页,果不其然是被撕下了一半。 她又拿出抚瑶留的半页,小心对应,严丝合缝。 那原本的上半页,不出所料,记了抚瑶父亲叶崇文的名字,与淮水楼的交易。 “所以当日的木材交易,明明在淮水楼倒了一手,为何工部拿出的却是叶崇文与之签的文书。”苏昭道。 沈砚道:“我那时只是看过那文书,来不及深究就连夜赶赴他务,剩下的事都是宋侍郎查办,他与工部究竟是谁人在其中作梗,恐怕只能审过才知。” “工部这事我方才在季府,也问过我那位父亲大人,那年他在工部主管皇陵修缮等务,堤坝防汛是另位侍郎的管辖。 但缘何抚瑶父亲会有他那位夫人所用之物,我还没声张,毕竟打了草,也得给蛇惊的时间。”季有然咧嘴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 “季大人又有何壮举?”沈砚知他家宅内情,问道。 “无非就是把那位夫人暗中请来偷听,再和我的父亲大人好好交涉他们的好大儿尚存人世之事,诱导我的父亲大人亲口承认他对一切一直知悉,参与其中,又频频失力,直到如今仍没能将好大儿救出。”季有然越说眼中兴奋之色愈浓,“你们猜,我们家夫人做何反应?” 当时的季夫人,明明一直说病疾缠身,神智堪忧,却猛力推翻了内室的屏风,大步踏出,一掌扇去。 却被季尚书抬手擒住。 他不再是那个曾任她辱骂的高攀之婿。 亦不是那个曾需依附妻势的无名之辈。 他惊怒瞪着眼前的妇人,随手一扬,她便如落叶坠地般趴俯,只是迅猛回望的眼眸里,尽显毒怨。 一时两厢静默,唯有季夫人鬓发间的珠翠撞响。 而引发事端的季有然悄然退身,合上门扉。 退步时,差点撞上身后人。 季铎躬礼,“二少爷。” “呦,大管家,离得这么远,能听清吗?” “二少爷说笑了。”季铎垂眸。 “你慢慢听,本少爷不奉陪了,对了,方才那副画赠你。”季有然又掏出画卷,塞在他手中,“你若想起什么,再去找我便是。” 此前在这庭院中,画卷落地,季有然见季铎神色有异,问他可识画中人,他称不识。 季有然转身。 “二少爷。”身后却传一道唤声,季铎眸中精光闪烁,更如账房般分毫必量的精算,“老奴这功夫又想了想,忽然有了些眉目。” 在府中微妙选边而站时,季铎有了动摇,于是自此老爷待他开始冷薄几分。 可老爷如今强势而起,夫人却日渐式微,智者择良木而栖,他也该为自己谋条退路才是。 “此人在上次二少爷回府那日,也曾来府中,打扮成府中仆役,可这府中人老奴有谁不识,老奴也只道是老爷的暗桩一类。 然而,却有一桩怪事令老奴不得不记挂一笔,他在走时,顺走了夫人给大少爷准备的贡品吃食。” 第八十三章 何时起疑 “所以这人应是那些死士的头领,他能随意出入季宅,又在几处关要均有露面。”季有然道:“只是不知他什么癖好,非偷点贡果。” 沈砚道:“方才在淮水楼刺杀之人,看起来也似乎正是此人。” 季有然笑道:“被咱们沈大人苏掌柜连番除去几个不利的手下,这人怕是不得不亲自上阵。不过你说。”他若有所思地停顿,“这人,可当真来自皇城司?” 沈砚望他一眼,“你这个问题,那天陛下也曾问起。” “你如何答复?”季有然忙问。 那时被周璟唤住的沈砚沉吟片刻。 “沈怀庭,你同朕讲话,还需思量起来了?” 年轻的帝王语意不满。 二人风霜雪露地一路而行,比之君臣,更多出份情谊。 周璟叹息一声,“朕知你是碍于陆指挥使,你但说无妨。” 沈砚郑重躬身一礼,“陛下,陆指挥使暂且不表,但皇城司中定有人牵涉。” 周璟站起身,行至窗边,园中绿意渐浓,春景繁盛。 他背身而立,静道:“朕问你,你可是在对朕说,那座风月之所与荆州水患贪墨之事有关,需进一步查明时,就对他们有疑?” 沈砚一顿,随即道:“是。” 那时他便查出,淮水楼背靠之势可能为皇城司,然而一直并无实证。 毕竟这是皇帝亲卫,陆之渊又在当年的登位之变中,力清君侧。 历朝历代,此等重位,能接连侍奉两代君主之人凤毛麟角。 然而随着淮水楼一案层层推进,如退却潮汐后的海岸,皇城司一脉的痕迹就如贝壳碎石,逐渐展露。 可是,对于亲卫来说,固建之基便是帝王的信任与亲重。 即便是对其麾下之人的探查,都有可能摧破这份微妙的制衡。 无论出于合种考虑,触碰皇城司,沈砚只能慎之又慎。 “可有实证?”周璟其实知道答案,若有,沈砚又何须束手束脚。 “仅有旁证。”沈砚道。 “沈怀庭,你就算不说,朕也知你何意。”周璟抬头,目中收下更深远处的巍峨楼宇殿阁,“所谓旁证,不过皆因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此案中,牵涉了大理寺、刑部等诸多要员,且互相勾连照应,在这皇城内,能有如此能量摆控的,又有几位。” 沈砚只将礼拜得更深。 “怀庭,这五年,你可有过一夜安稳?”周璟喃喃:“朕没有。从登上这位起,朕常怀忧,你在外替朕清理盘毒,历经凶险,这朝局看似稳顺,实则如何,你应比谁都清楚。 你又可知,朕的近身也是危机频发,若不是陆卿在侧,恐已有数次改朝之机。 而此事,或许皇城司并未牵涉,或许只是他的属下,但朕无法带着这份猜疑相待。 所以,沈怀庭,一应事务,你仍需无惧而查,只是若涉及他们,你且暂搁。”周璟回眸,眸中意深,“朕想看陆卿之决。” “如此说来,陛下也是心有所疑。”季有然听完后叹道。 “无论如何,我等继续尽心探查便是。”沈砚道。 “那是自然,我季某人何时惧怕过什么高权重位的牛鬼蛇神,大不了遇谁杀谁。” 苏昭道:“眼下有两样难题亟待解决,一是荆州水患之事的真相,二便是季应奇究竟在何处。” 沈砚点头,“而这两桩事,都且看宋侍郎的供诉。” 季有然接道:“既然如此,咱们今日就到这,且让我那尚书大人为难可好?” 说话间,长福已将餐食布好,随即又殷切道:“季大人,小的又煨了道新糕,只是颇费一番功夫,不知大人可否耐心等候。” 季有然搭他一眼,扬声:“那便要看你家掌柜,可还愿屈尊让房,容我留宿才是。” 长福颠颠绕到苏昭身侧,“东家,这几日接连惊吓,小尤都睡不踏实,不如劳你陪陪她?” 苏昭无语。 自家伙计竟被一个白吃食的轻易收服,委实无用。 她不答,长福便当默认。 “多谢东家!”他喜不胜收地对着尤松道:“多亏我替你争取,今夜你能和东家睡啦!” 苏昭再度无语。 几人吃过饭,又闲絮几句,便各自回房。 本以为可算能睡个整觉,却在五更刚至,便听门外传来叩响。 长福披衣,哈欠连天,一推门,仍是杜修。 “快传两位大人,尚书大人急召。” 其他人也闻声而起。 沈砚问:“苏掌柜可愿一并同行?” 苏昭想了想,道了声好。 到了刑部,天色微亮,杜修直接将几人引进尹正闻的官署,随即退身将门合拢。 尹正闻面目凝肃,“昨夜有位叫赵则的工部员外郎被发现自戕家中,其所属的都水清吏司,正是掌管海塘堤岸修缮等务。” 几人闻之一震。 尹正闻继续道:“这事原本不会传至刑部,但他留有一封遗信,你们看看。” 沈砚接过展开,苏昭与季有然凑在一旁。 信中书道,四年前,他和淮水楼乔妈妈联手,借修缮河堤之机,在与木材商叶崇文交易时,从中转手,以次充好,随后杀害参与其中的叶家工头管事,并在水患后,将罪责扣在叶崇文头上。 如今听闻乔妈妈死讯,思及此事,自感罪孽深重,因此踏上绝路。 这与其说是绝笔,不如说是认罪书。 附后还有工部与叶崇文签的单据,也为他伪造。 季有然眉峰蹙起,“这赵员外郎,早不自感,晚不自感,偏偏我们刚查到工部头上,想起来罪孽深重了!” 尹正闻负手,“又偏偏在我问询过宋侍郎此事后而为。” 他说罢,带着一行人又来到地下训库。 如今假人已另行关押,其中却仍有一人,被捆束在木架上。 赫然便是宋侍郎。 上次见他,还是在宋宅,宋少予的奠仪上,他满目苍忧,情绪哀恸。 如今他目光毒利,唇边含讥。 “尹尚书,怎么,无凭无据,打算屈打成招?” 随即看见尹正闻身后之人,冷笑一声:“还带了这么几个闲碎的竖子,你也当真是束手无策了不成?” 第八十四章 无需逼供 尹正闻面不改色,“宋侍郎,你知道我刑狱的手段,屈打成招未免太小瞧我,逼你据实而招并非难事,但你我终归同僚一场,事到如今,我也仍希望守全你最后这点体面。” “你倒是一贯的假仁假义。” “宋侍郎,我再问你一遍,季应奇斩刑一案的复核,由你主理,令郎宋少予察觉其中有异,岂能不告知于你,你为何不报!” 宋侍郎讥诮之意扩开满面,“少予几时察觉有异,我看大理寺的沈少卿如今也在,不如叫他说说,季应奇的案子,在大理寺移交之时,是否证供确凿,况且尚书大人,你不也是亲手审定,才会呈至殿前,何来有异一说。 如今少予不在了,你们尽可肆意编排,怎么,沈少卿,难道是我予儿入梦告知的你不成?” 沈砚未语。 尹正闻继续道:“季有然行刑时,亦是由你作为钦监官一职,而我查过,当日负责验明季有然正身的小吏,忽然告假返乡,再无踪迹,他可是因与你协同偷梁换柱,而被灭口?” “我听不懂尚书大人的意思,你此前说,季应奇被换了人,斩的不是他,而是随便一个谁,证据呢,斩首悬头后,季家来收殓尸身,可从未提出过异议。” “季应奇被换后,下落不明,暂且不表,你又将另一位形貌与他相似的杀人疑犯周轩,易容做季应奇,装进刑部棺木,运送到苏氏牙行。 有关周轩的记录你虽全数销改,但仍漏了当日他杀人时,官差出巡的底记,试问一个杀人犯,为何送来刑部后,便行迹全无?” “刑部从下到上数百人,许是这周轩买通谁救命,凭什么就指在我的头顶?” “而你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四年前,你被人收买,在荆州水患,堤坝木材有失一案中,暗中作梗,令供货商叶崇文蒙冤而亡。 四年后,其女潜藏淮水楼,意外查到了楼中暗账记载,明白了种种勾连,于是遇害身亡。 而这幕后之人,亦是借此胁迫于你,若不依照上述情景行事,便将你的罪行昭布。 宋侍郎,四年前,你还是位五品的郎中,正是借着查处荆州水患堤坝贪墨一案,威名远播,有了如今的官位,可想而知,这对你何其关要。” “工部那小子不是已经畏罪自杀,又何须再赖在我的头上?我若有过,也仅是没识破他们的诡计。 如今之证,不过是淮水楼经手罢了,试问天下官家的买卖每一桩都清清白白?不都是过水沾油。只不过那小子命不好,叫人又给翻出来了。 可试问,哪项凭证能说明,便是我与之串通?” “最后,在我昨日问询你后,这工部的员外郎便自戕,世间岂有如此巧合的死亡?”尹正闻从始至终,只是将言语尽倾,并不接宋侍郎意图歪曲的辩解。 “宋侍郎,你在刑部近乎一生,从底层官吏而起,到了今日的高位,可你这坐架虚空的姿势,就不怕从高处跌落吗?” 宋侍郎仰首,“只要尚书大人不要构陷,宋某便一直可在高位稳坐。” “宋大人。”一直沉默的沈砚上前一步道:“少予生前当真没与你说过,季应奇并非真凶一事吗?” 宋侍郎目珠平移向他,冷冷吐出两字:“没有。” “可是他与下官说过,宋大人也知道,宋寺正与下官不睦,下官虽对宋寺正一些做法不够赞同,但却对他尽心尽职的品行极为赞赏。 下官与他年少结实,同僚多年,他所思所谋,一直为追寻真相,即便如此,他仍曾应下了伪造季应奇为真凶的证供,下官斗胆猜测,是因他对宋大人这位父亲的情谊所致。 但他后来,即便舍弃性命,仍妄图对我传递真相,却是他的心性使然。 宋大人,能养育如此一位志向高远之子,您不该是这种拘于眼前之利之人才对。” 宋侍郎瞪视着他,许久才厉道:“竖子胡言!” “宋大人。”季有然忽然语调顿挫唤声,“你可知,宋少予那小子走时有多痛苦?” 宋侍郎猛然转头,旋即又垂下眼帘,“同为竖子,休要胡言,少予只是高热惊厥,昏迷后身亡,并无甚痛苦。” “那只是骗你自己的说辞罢了。”季有然道:“我为他亲手验了尸,他中毒多日,累积而亡,绝不是一日可为,想必早在他起意时,便被下手。 对方是否也曾用他中毒之事对你相胁,令你父子二人互为短处,只是后来,宋少予失控,你不得不舍弃了他。 大概幕后那人对你说,他走的并不痛,如果他活着,将真相揭露,便是你举家倾覆,所以你也就接受了下来。 可是宋侍郎,你可知他中的是何种毒物?” 宋侍郎眼帘微动。 “是那些人培育死士之毒,此前我在验到一具他们的尸体时,总觉得毒性莫名熟悉,于是择机钻研一番。 我便猛然想起,这与宋少予身上的极为相似,只是那些死士自幼而服,又辅助解药,入骨沉积。 可是宋少予却一直体会着蚀肉灼心之苦,只是这毒还会侵入脑中,制造幻象,原本是为了驯化死士,令其臣服,因此他才没有过激表露。” 沈砚登时想起,宋少予反复提及抚瑶化鬼一事。 想必那时便已被毒所害。 那些人应是在发现他即将查明真相时出手。 季有然咧开同样讥诮的笑意,“你看,宋大人,你的儿子,曾为了你,不惜违背本心。除了忍受信仰崩塌之苦,还要经受毒药腐蚀之痛。 而你呢,你却心安理得看着他步步走向死亡,无动于衷。 所以,你在他下葬之时,那悲痛欲绝,是表演给谁看的?” 宋侍郎豁然睁眼,咬牙切齿:“你闭嘴!你再胡言,休怪我日后无情!” “你还记得宋少予死时,脖颈的伤痕吗?”季有然并不受影响,“你是不是以为那是他梦魇而为,是他说的什么女鬼索命,其实那便是他的痛症,他在昏迷中,也依然难忍的佐证。还有,宋大人。” 季有然刻意一顿,“恕我直言,你还有什么以后可言?我若是你,便尽快招供,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不将那些害你儿子的人拉拖下水? 否则日后黄泉相见,宋少予可还会称你一句父亲?” 第一章 神秘委托 三更梆子尾音刚落,苏昭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东家,有急客!”门外,伙计长福的声音压得极低。 苏昭瞬时清醒。 她经营的“苏氏牙行”,表面做着正经的人货房地中介,暗地却尽是接些见不得光的委托——只要你出得起银钱。 而越是夜深的生意,越危险,也越值钱。 偏巧,苏昭极其缺钱。 “谁的来路?”她拉过外衫,披在肩头问。 牙行暗路的买卖,只接受熟客的举荐。 “没人担保,本应回拒的,可、可客人递了这个。”长福语意迟疑,从门缝塞进一页微黄的纸。 苏昭蹙眉,走近接过,却倏然屏息。 那是一张报丧的状申。 赫然书着:“女苏昭,年二十七,系荆州槐安乡苏村民籍,于开乾二年三月初五日因病身故。” 纸页在指尖捏皱,她猛地扬声,“带人去后厅,我随后到!” 烛火照亮铜镜,映出了一张苍白而清丽的面庞,与自己曾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随着被粉黛描绘勾勒,又增添了近十年的成熟与风情,刚好应对了状申中的年岁。 苏昭左右端详一番,确认没有纰漏,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快步下楼。 后厅中,只亮了一盏烛灯。 那人全身裹进黑袍中,遮蔽了半张脸,像一条无声的玄铁,没有弯折。 见苏昭下来,扬起下颌,烛火浸入漆墨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令人深望下不觉寒栗。 “苏掌柜。”声色喑哑,显然是刻意为之。 苏昭没有上前,将纸团丢在桌案,冷哼一声,“我做生意,向来讲求个你情我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哂笑,“只是想好心提醒一下苏掌柜,还没做到万全。” 随后干脆利索推出一只鼓胀的布袋,没扎口,几块金子滚出,灼着屋里人的眼。 “明日送货出城,货嘛……有点特殊,需要苏掌柜的特殊渠道,事成后再付另一半货款。” 价格高得离奇,其中的门道不言而喻。 “以及,刚刚给苏掌柜的状申是孤本,全凭苏掌柜处置,聊表诚意。” 苏昭挑眉,“我若不应呢?” 黑袍一旋,人已到眼前,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就像一只倒垂房梁的蝙蝠,俯瞰。 “苏掌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压迫骤起,苏昭几乎要将袖剑弹出,却在瞥见因随他行动掀起袍下,漏出腰间的一方铜牌,猝然停手。 又急急比了手势,让几欲上前的长福止步。 沉默半晌,苏昭冷声:“官道还是野路?” 那人似对她的识时务颇为满意,无声坐了回去。 “官道,酉时,西南城门,出城后自有人接应。” 苏昭一滞,官道意味着森严的盘查,“什么货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黑衣人未答,“货在后巷,相信以苏掌柜的能力,一定不负重托。” 说罢起身,如同来时一般,又悄然消融于夜色中。 “东家,就这么答应了?!”长福惊诧,“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咱们的秘密怎么会被挖出来!” 苏昭这才泄了口气,想起他那不经意显露的,纹路别致的腰牌,从齿缝中挤出话语:“那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无孔不入的禁卫,当今世上不容小觑与反抗的存在。 若还想在这皇都立住脚跟,唯有顺服。 主仆二人持灯,小心拉开后门。 漆黑窄巷中,仅停驻一辆马车,车上搭载的,竟是一口漆木红棺。 长福禁不住低呼一声,苏昭瞪他一眼,四下张望,确准无人后,低声道:“把车赶进院里!” 牙行后院,苏昭指尖抚过棺木,最普通的松木,然而棺身却雕镂着特殊纹样,她一眼识得,那是刑部停尸房特有的标识! 心中不觉收紧。 却在这时,棺椁中,传来轻微响动。 主仆二人飞速交换了神色。 “开棺!”苏昭短剑出手,摆出防御姿势。 长福力大于常人,在手上啐了口,深吸气,将棺盖徐徐推开。 提灯照去,其中展现的,是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 约二十有余,白净粉面,眉梢上有一颗痣,衣着的料子,是上等锦帛,抵得上平凡人家大半年的开销。 而他清浅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分明是个活人——虽然陷入了昏睡。 长福呆愣原地,眨了眨眼:“东家,我看他怎么有点眼熟啊?” 苏昭向来有识人不忘的本事,如今面前这人,确实透露着怪异的熟识感。 这怪异,该是来自他闭上的眼。 闭眼…… 脑中如惊雷贯穿。 对了!之前见他,双目圆瞪,远远跪在高台上,被刽子手挥刀割断脖颈。 “他是今天在街口斩首示众的那个死刑犯!户部尚书家的儿子季应奇!” 一丝寒意随着脱口的话爬上脊背。 运送死人,在牙行并不算稀奇的委托。 “死”而复生对苏昭来说,也不陌生。 然而运送一个本应死了却复生的犯人,还是前所未有。 究竟是一出借尸还魂的戏码,还是一出李代桃僵的骗局,已不是一个小小牙行掌柜能够参悟。 “这要被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长福声音发颤。 苏昭自然也知道。 眼下情景将她放置在铁板上两面煎烤。 一面,是她身份的秘密被皇城司攥着,亦不能轻易放弃这几年来的努力经营。 而另一面,则是这个死刑犯引来的。 她不觉又看向了棺木里的男人。 这几日,街头巷尾的话题皆是围绕着他。 名门高官家的富贵公子,看中了花巷中赫赫有名的清倌佳人。 千金抛洒只搏一笑,却遭佳人百般推拒。 谁曾想,公子酒后矢智,竟失手掐死了佳人。 风月情债眨眼变成了人命官司。 可毕竟尊卑有别,高位特权也尽是司空见惯。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桩命案又会草草收场时,贵公子季应奇却被大理寺连夜抓捕。 带队的是五年前不知何故被贬任边陲,近日又调返皇都,空降为少卿的沈氏公子沈砚。 亦是那位命丧黄泉佳人的红颜知已。 听闻沈砚每年只能申得半日赴京令,却连家门都不入,独到佳人阁中小坐。 佳人亦是多年守身只为枯等。 谁知终于守得云开,却已是阴阳相隔。 季应奇没被关几日便尽数招供。 任凭季尚书跪俯殿外一天一夜,死刑的状折仍由沈砚亲手端举,承到殿前。 圣上朱笔圈落,季尚书颓然倒地。 个中虚虚实实难以据查。 然而这样一条伶人的薄命,却终归是换了一条如此金贵的重命。 令百姓纷繁热议,也令权贵沉寂缄默。 有人称他青天。 有人称他阎罗。 有人称他义薄云天。 有人称他公报私仇。 一时沈砚成了评说里冰火两重却也家喻户晓的人物。 可于苏昭,那却是她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牵扯的梦魇。 “先把货送去暗库,明早再做定夺!”苏昭不愿再深思,喝道。 长福利落盖回棺盖,拽马疾步走到院落中的一面墙前,摸索着将它旋开了一扇暗门。 牙行的仓库,本是两室的库房,一间明库,一间暗库,但从库门走入,只能进入明库中。 暗库的门墙浑然一体,只要严丝合缝闭拢,从外面看赫然就是一整道泥墙,根本想不到内有玄机。 几个时辰后,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前街忽然传来纷杂。 随即,正门响起重重拍击,几乎彻夜未眠的主仆二人瞬时弹起身。 “大理寺查案!速开!” “快去暗库中稳住马匹,不要弄出响动!”苏昭低声对长福道,后者飞奔去后院。 她竭力稳住心神,拢了拢鬓发,扬声道:“来了!” 一队官差已将牙行正门围拢。 急忙挑起略带奉迎的笑意,“官爷们怎么这么早就登门?” 无人应答,几人归列两旁,让出中间通路。 一席藏蓝衣衫,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负手而立,闻声转身。 苏昭笑意还未展尽,就这么僵焊在脸上。 那股炙热的烈焰瞬时填满了胸腔。 连视线都被蒸沸。 扭曲的晨光中,那人一步步踏来。 “苏掌柜?在下大理寺沈砚。” 沈砚。 她曾经的未婚夫。 亦在五年前,曾亲宣她全家覆灭的判决。 第二章 墙中布条 牙行厅堂里,沈砚稳坐正中,其余官差无声在店内翻查。 进门前他曾解释,说是在搜寻一名流窜到这片街区的逃犯。 他说谎! 若仅是怀疑在这街区,怎会越过前几家店面,直奔而来。 分明是锁定了目标。 可若是悉数皆知,又岂会如此以礼相待,并未直接破门。 陪坐下端的苏昭在脑中飞速盘算着,半匿在袖口的手指下意识交缠一处。 虽不敢随着搜寻的声响顾盼,耳朵却一直竖着,神经绷成一张蓄力的弓。 “苏掌柜怎么看着有点紧张?” 苏昭下意识抬头,正撞上沈砚深潭无波的眼。 这还是今日,不,更准确说,是五年来,她第一次与他重新对视。 自从听闻他重返皇都,不是没思量过重逢的可能。 可毕竟,他贵位高悬,而自己凡尘草芥,能窥望都是罕见。 谁料竟这么快就同处一室。 只是如今,他们隔着五年时光,隔着她尽改的容颜,还有生离与死别。 他还是那副持端稳重的模样,年岁流逝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举止彬礼,面容如润玉,惯常带笑,偏又在不经意间透出冷峭。 像干渴之人在沙漠里看到的那抹绿意,可只有满怀期许欣喜奔近,才会发现依然是苍茫沙海而已。 苏昭压着翻涌的心绪,亮出平日的玲珑市侩,“沈大人快别拿民女逗笑了,谁人一大清早就被栽赃窝藏逃犯,敢不紧张?” “苏掌柜,何曾有人提过窝藏?况且,我们不过寻迹而来,何谈栽赃?” 苏昭状似压着愤懑:“我们这行,往日里和官家招呼的最密,也没少协同理案。 大人若在整条街挨家搜寻,那叫寻迹,一头扎来民女家这小店,这叫认定窝藏。 依民女看,定是那有心的同行,妒忌民女生意顺遂,有意栽赃,给了大人误报!” “苏掌柜多虑,整条街只有贵行的庭院最为错落,我们也是本着由难入易。” 却在这时,一名官差从后院走来,附在沈砚耳侧低语,不时瞥望苏昭一眼。 苏昭的心骤然提起。 沈砚瞬时起身,随着手下一起向后院走去。 苏昭想也没想的跟上。 晨雾湿重,才踏进院中,便见一道马蹄与车辙交错的水印从后门一直蜿蜒至秘库暗门前,清浅,却明晰。 “苏掌柜生意不错,这么早就有车马上门?”沈砚回望。 她维持笑意,“客人急切。” “那这辆车马现在何处?” “大人,属下刚刚搜了这间仓库,并未发现异常!”官差报。 “痕迹只进未出,这车马总不能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周围官差哄笑。 沈砚也挑了抹笑意,脸颊上一朵涡漩若隐若现,却分明未抵眼底。 “车马在……”苏昭叨念,指尖下意识攥着袖中利刃。 “等等,这是什么?”沈砚忽然走到了暗库墙边,俯下身,将一段灰色布条从中抽出。 那是长福衣衫的布料!想必是刚刚他躲避太过急迫,被不小心刮落。 “苏掌柜家的墙都能长布来,可真是稀奇。”沈砚眯起眼,眸光压成利薄一线,直射而来。 他抬起手,搭在了墙面。 这倒是出乎苏昭意料,呼吸不觉停滞。 “大人!”一名官差忽然从前厅急急跑入,“皇城司传信,指挥使陆大人有请。” “现在?”沈砚挑眉。 “说是您正搜寻的犯人,皇城司已抓捕到。” 沈砚顿了一下,“知道了。”随后颔首,“苏掌柜,打扰了。” 变故太快,苏昭呆愣半晌才想着追上去,谄媚笑着,“沈大人太客气了,小店以后还得多靠大人照拂。” 一路躬送至了正门。 还要再道几句漂亮话,沈砚却忽然在门槛停了步。 “苏掌柜是哪里人?” 苏昭微怔,“民女荆州人士。” “荆州吗?”沈砚的眸似浓酽的墨,在她脸上细细晕开,“来京城几年了?” “回大人,三年整。” “才三年啊,听苏掌柜口音,倒像是京城本地人。” “大人有所不知,在这皇城根下谋生,说乡音是叫人看不起的。” “巧了,我也曾在荆州短暂供职,常听百姓称我''罗耶'',可在当地,只会官话才会被看不起,也不敢相问,苏掌柜可知是何意?” “大人见谅,我们荆州地广,一乡一音,恕民女才短,并未听过这个词句。” “是我为难苏掌柜了。” 直到队尾之人消失在街角,苏昭像终于从水底挣扎浮头,彻底透出口气。 凶厉轰走了围观的百姓,她猛地关紧了大门。 来到暗库中,蹲守门边的长福面色同样苍白。 “刚刚小的连死法都想好了!”他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好在东家福大命大,没叫那当官的发现咱们的暗库!” “不,他发现了。”苏昭凝起目光,想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那是他识破诡计惯有的表情。 包括他对她身籍的刺探。 可他忽然收手又为何。 皇城司的通传来的如此恰到好处,甚至触及了指挥使。 稍有差池,任意一方势力都足以将她这几年的苦心孤诣覆灭。 为今之计,只有尽早达成委托。 苏昭沉下心,目光移向仍在棺中沉睡的那块烫手山芋。 “长福,去赵记寿材铺,告诉掌柜的,咱们订的那批货马上就得发走。” 长福应声。 “等等,回来的时候买几筐鸡,再雇几个村妇,越能撒泼越好!” 第三章 城门内外 暮色四合,夕色如半融的金水泼洒,将一队脚夫身影拖长。 他们二人一组,步伐齐整,然而挑在肩头的,竟是一架架棺木。 收尾相接,约十余个,蜿蜒了半条街巷。 路过之人皆是不住地指点。 苏昭站在最前列,双手叉腰,专挑人多的地方吆喝。 “可都仔细些,这是上等的檀香木,磕磕碰碰的咱们谁都赔不起!” “再快点再快点,今夜务必出城,不然可是不给工钱的!” 眼见西南城门已入眼。 被出入马蹄车辙压起的纷飞尘土中,守城卫冰冷如铁。 邻近宵禁,正是一天中人车通流最鼎盛的时段。 大家都生怕又被耽搁一天,即便碍于对守城卫的忌惮,依然止不住前涌。 偏偏这时,堆来浩浩荡荡一队棺材,生生将队伍拖长了一倍。 人群中的急躁情绪瞬时高涨了几分,熙攘不断。 守城卫目光中透露出明显不耐,查验货物粗鲁不堪。 苏昭趁乱绕到最前,对着领队模样的人行了礼,“这位军爷,我们这货客人催得紧,您给行个方便,先放行,也好让队伍松快些。”轻车熟路将一块银两按进他手中。 “真是倒霉催的,什么人竟订了这么一堆棺材,明摆着叫爷爷们不痛快!”领队啐了一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路引。 苏昭跟着陪笑,“临水那边有个贵商,得了块好木头,不打家具,偏要打成寿材,说是给家祖都置换新居,本来民女也不敢触大人霉头,想着清明那日随祭祀队伍一起,谁知他今早传信,找了大师批算,必须明日动土,这才不得不赶着出城。” 领队扫了眼路引,挥手招呼手下绕进队伍验货。 “军爷军爷,您轻些,我这木头禁不住。”苏昭跟着追跑。 那守城卫推了两三扇棺盖后,仍没停步之意。 苏昭不禁有些急恼,抓了几颗碎银,挡住旁人视线塞去,低声求道:“军爷行行好,我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空棺,绝没有半分藏匿,货要得太急,漆还没干透,您各个掀开留了划痕,民女这一趟可是要血本无归。” 守城卫不着痕迹握了银钱,瞥她一眼,压低声音:“你倒是识相,可惜今日不同,我尽量轻些。” 今日不同? 苏昭眉心一蹙,眼见他又要查下一架,不能再等了! 她目光扫向队尾的脚夫,对方忽然弯了腰,“我这肚子疼得受不住,得去方便一下!” 说着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跑去。 许是太急,不慎一脚踢翻了面前几只菜筐,竟从中飞出了一连串的鸡,鸣叫着四处逃窜。 本围坐在一起等着出城的村妇们登时跳了起来。 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哀嚎,说那是自己全部家当换买。 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大小一并啼哭。 还有追鸡的,有追脚夫的。 一时间,鸡飞毛散,孩哭妇嚎,全然乱了次序。 却在此时,城内传来了一声鼓鸣。 一百零八声暮鼓,尾音结束后的一个时辰内,便是宵禁闭城之时。 闻此,本还看热闹的人群也都炸了锅。 守城卫刺枪锤地,高喝了几声,都被淹没在繁杂中。 “碰见这么多棺材果然倒霉!”守城卫又啐了口,愤懑道:“快走快走!别挡着活人的道了!”说罢快步赶去维持秩序。 苏昭连连道谢,刚才引起祸端的脚夫也悄然溜了回来。 一行人重新挑起棺材,在暮鼓声中,步伐一致地向城门走去。 苏昭快走了几步,正要带头穿过门楼,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厉喝:“慢着!” 她循声抬头,只见门楼的楼梯上,正走下俩人。 一位银甲护身的武将,从衣着看,应是负责巡护外城的将领。 另一位,墨蓝衣衫,带着熟悉的笑意。 她顷刻明白了刚刚守卫说的“不同”二字。 棺木堵在了城门的正前,门里门外的百姓都在叫嚷。 沈砚挥了挥手,一队官差将棺木围拢,又一队人帮着守城卫将百姓引导成行。 “林将军,我刚刚就说,宵禁前,最是贵军应接不暇之际,有所遗漏也实属正常。”沈砚道。 林将领面色如黑云压城,将刚刚放水的守城卫唤来,一掌扇倒在地,“干什么吃的!不是告诉过你们,今日过路人货,一应俱查!你是想违抗军令吗!” 那守城卫的脸颊肿起,口齿含混:“将、将军冤枉!” “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老子拖下去砍了!”两名守卫出列,架住了他。 苏昭浑身一震,她没想到自己投机的行径,竟要害得这人丢了性命,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辩解。 沈砚先她一步开口:“将军息怒,等事情查清后再定夺也不迟。” 林将领冷哼一声,但毕竟台阶递上,还是改了口风:“军杖五十!” 随后目光森厉瞪向了苏昭。 苏昭仍沉溺在刚刚情景中,微微有些发颤,“民女只想尽快送货出城,大人们这是什么意思!” “出城可以,苏掌柜只需配合查验。”沈砚道。 “沈大人的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抓没抓到,咱们开棺便知。” 苏昭咬紧牙关,眼见围在四周的官差上前,将棺盖一一掀翻在地。 “秉大人,是空的!”率先探查完毕的官差报。 “大人!空的!” “我也是!” 此起彼伏的报声,一直到最末一位,伴随着最后一声暮鼓,共同收声。 一时四下皆寂。 苏昭梗起脖颈,一字一顿:“沈大人,现在,民女可以出城了吗?” 天边最后一丝夕色隐入夜幕,光影在沈砚面庞上流转,将他的神色一并遮掩。 他沉默着向旁边让了一步。 官差也纷纷退开。 苏昭扬声:“上路!” 身后林将领恼羞的嘲讽不断传来。 第一个脚夫已踏出了城门。 苏昭唇角不觉挑起。 那脚夫忽然踉跄一步,带得棺材都摇曳,他咒骂一声,回头喝道:“弟兄们,这他娘的钉了道木头,大家小心,绕着点!” 木头?城门为何会钉木头? 不好! 苏昭的神色僵住,她猛地回头,沈砚仍站在原地,有风将他衣衫拂起,他颔首,所有眸光压至一点,与她相望。 她想去制止脚夫,可身后那道目光却将她钉在原地,进退维谷。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架棺材抬过。 直到—— “慢!” 这一次,唤声的是沈砚。 他信步而来,跨过苏昭,一把按在了正摇晃绕行的最末一架棺木。 “两位为何抬得格外沉重?” 第四章 并非偷运 “这小子吃坏了东西,刚刚还跑去方便,自然脚软了些!”苏昭猛然回神,几步跨去抢白。 沈砚未理,俯下身在棺木周遭探查,不时敲击,又侧耳倾听。 忽而站定,抬手招唤官差,指向棺底,斩钉截铁道:“拆!” “大人!这一架就值百两,民女赔不起啊大人!”苏昭扑身,妄图阻挡,被官差一把钳制。 另来两位拔出佩刀,铆足了气力,用力锉进底部。 只听“啪”地脆响,木板破开拳头大小的空洞,四下龟裂,内里漏出了一角衣衫。 苏昭顷刻噤声。 “苏掌柜,你在入夜十分,人群最纷杂的关口,用冗长棺队激起周遭民愤,你赌守城不会详细查验,定能顺利通关,而我,就赌你在如愿后,松懈的一瞬。”沈砚说着,顺势接过了一位官差的刀刃。 手起刀落,卡入已形成的裂痕中,用力别撬,木板不堪重负碎塌。 官差一拥而上,搬抬木块,捡拾碎屑,却在展露出整个底部空间后,纷纷停滞。 “大、大人!”一人还高举着木板,磕磕绊绊道。 沈砚有些错愕,又重新凑上前,俯身,也瞬时僵在原地。 破开的棺底,安寂躺着的,是一位女子。 她交错在胸口的手背上,错布着斑瘀,显而易见已然是一具尸首。 苏昭滑跪在地上,刚刚因挣扎散了的鬓发,半垂在颊边,更衬得凄楚,“大人饶命啊,都怪订棺材的那家商人,在外头养了房小的,可家里都是靠夫人得势,不敢造次,谁知这小的竟意外病故,那人中了痴心疯,非要将小的偷葬祖坟,这才想了一出给先祖换棺藏匿尸体的办法。 他实在给的太多了,民女也是一时财迷心窍,不知会惊动到大人,可大人兴师动众,总不是为了抓捕一具尸体,这里面必定有误会,求大人开恩!” “苏掌柜。”沈砚从唇齿压出字句:“你不会不知,偷运尸体,也是重罪!” “可民女并非偷运!”苏昭仰起面庞,从衣襟里拿出了之前递给守城卫的路引,双手捧举。 官差一把夺过,递到了沈砚手中。 刚刚的守城卫因行事仓促,只浅看了一眼,并未翻开。 所以,也就没发现,那后面附贴的货品清单与殡引。 纸页上分别书着:棺木十、女子尸身一。 “民女胆子再大,也断不敢偷运,只是刚刚城门前人多口杂,怕被相熟之人看见,告知了那商人的夫人,才没能及时言明,求大人体谅!”苏昭毫不迟疑地俯身叩首。 沈砚的眼眸似暴雨前息的夜,隐隐有游龙般的电光蜿蜒。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本虔诚将额头抵在手背的苏昭,都忍不住悄然抬起了一丝缝隙,想窥视一眼他的反应与神色。 “你走。”沈砚忽然静静开口。 “大人!”身侧的官差脱口惊呼。 “放了?这娘们搅得我城前一锅粥,全队上下被她戏耍,沈少卿,你说放就放了?!”一直旁观的林将领怒目。 “那依林将军看,应治她何罪?” “你说什么?” “棺材有货运清单,尸首有殡引,按律法,偷运尸体有罪,那藏匿尸体呢,可有规戒?唯一纰漏,运送尸体应在晨间,避开人群,违者需罚银五两,而我等破坏的这架棺木,已远超此数,林将军可另有高见?” 林将领咬磨着牙槽,终归没说出什么,最终“嗬”了一声,愤恨调头而去。 “民女,谢大人恩典!”半晌,见无人再回,苏昭小心翼翼直起身。 刚刚还层层环绕的队伍已顷刻撤散。 还有最末十来个准备出城的人,一边围看热闹,一边等候盘查。 林将领和大理寺都已撤场,围追逃犯的任务显然也告吹,守城卫都不再严阵以待。 之前那几个破马张飞的村妇,大约是终于抓齐了鸡,头巾上都插着鸡毛,挤回了队伍中。 苏昭垂下眼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了解沈砚。 察觉有异之事,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而他虽直奔牙行,却并未大肆搜捕,亦对搜捕之人含糊其辞。 说明他们行事并不宜大张旗鼓。 因此,她反其道,用十架棺木,搅得沸沸扬扬。 在对她有疑的大理寺等人看来,这就是她欲盖弥彰的伪装。 只要拆穿了,便能有所收获。 可惜,藏运尸体的委托是真的,路引与殡引也是早就请了的。 只是原本预定的时间是清明,如今不过是提前几日。 沈砚错了,她赌的,从来不是能趁乱躲过守城卫的盘查。 而是常人很难拆穿谎言下的另一个谎言。 她挥了挥手,脚夫们重新挑起担。 一队棺木摇曳着向夜色行去。 身后,那几个村妇仍在与守城卫缠斗,喋喋不休争执着究竟谁先被查验。 眼见关城门的号令已发,村妇们登时急了,抢着将筐往守城卫脸前送。 家畜气味熏人,守城卫连连皱眉,身后的同伴已在催促他一同拉闸。 他受不住地挥手,“快走快走,就你们这几只烂鸡,刚刚把老子的头都踩了,老子还没找你们算账!” 村妇们利落塞回了鸡,一窝蜂往外跑。 其中一个,一直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在圈外。 她的筐篓似比他人都大了一圈,她的人也是,大了一圈。 想来是因为身型壮实,最能挑重。 此刻听到了放行的号令,也重新背上筐篓,跟着一并向外。 “夏临。”荫蔽处,沈砚静静唤声。 年轻的侍卫抱拳,旋即追了去。 他习的是追踪的身法,不出几步功夫,人便仿佛消融在了周遭环境中。 沈砚敛袖,抬头望向深邃天幕,星罗棋布,如近日来的境遇般错综繁复。 三天前,季应奇问斩。 这个案件从始至终都透露着离奇与古怪。 与坊间里流言相悖的是,沈砚从不是那个极力促成判决之人。 相反,因察觉有异,他曾妄图将案子压在手中,仔细勘察,拼凑出那夜的真相。 那一夜事发在淮水楼,这个京都最负盛名的风月之所。 它依水而建,飞檐错落,流灯环叠,水影花光,交织十里烟罗。 除了雅致的楼亭建造外,其中娇藏的女子更是各具风貌。 出事时,正是淮水楼每月的花竞日。 伶妓们两两为组,同台演绎,可风雅可猎奇,可抚琴颂诗,亦可胸口碎石。 台下观者若有追捧之人,买花指名奉上。 这花百两一朵,花多为胜,循环角逐。 有时竞到最烈,客人一掷千金,成百朵花倾倒台上。 重瓣纷飞中,女子舞旋不暇,将天地都搅成缤纷颜色。 最终决出的胜者为花首。 奉花最多的那位,将成为花首的入幕之宾。 而这一夜,从不登台竞擂的清倌抚瑶,忽然悬了名牌。 第五章 花首抚瑶 抚瑶的登台,一时激起千层浪。 要知道自抚瑶入楼以来,不染污泥。 传闻中沈氏一族的嫡子沈砚,被贬边陲那几年,回京探视不入家门,也要拜会的诚心,仅能换得垂帘品茶的机会。 如此水玉冰清的一个人,今夜悬牌,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之于男人,拽高台堕深渊,得旁人所不得,都是最好的催奋之药。 淮水楼人满鼎沸,其中,就包括季应奇。 季应奇,户部尚书之子,母亲的娘家,与当今太后沾亲带故。 他豪掷的性子,更是首屈一指。 花枝成百上千的购置,堆在桌边,只等抚瑶登场。 与精心妆饰的旁人不同,抚瑶上台,仍是惯常的素白纱裙,长发挽入一枚碧簪中。 行姿端雅,怀抱琵琶,揽裙坐在一侧的木椅中。 旁边同台而竞的芳菲姑娘,还在与她的拥趸们百转回肠的拉拢求花时。 一声清冽琴音,势如破竹,镪然而起。 与楼中常驻的丝绵之音大相径庭。 令酒酣中的宾客都闻声一震。 抚瑶半阖起柳叶般狭长的目,灵冷面庞上不见丝毫波澜,似水中月影,山巅落雪,触碰不得。 偏只要你肯掏尽金银,便能搭出条染指的通路。 这剧烈的反差,令现场倾时迷醉,花团络绎砸到她脚下。 季应奇更是嫌两只手抓丢得不尽兴,一把举起花桶,想尽数泼洒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酒气侵袭,竟手中一抖,花桶跌落,花团四滚。 他也不捡,拍了一袋金子:“给爷再买!” 旁人只道是,季大公子往日里千金求见抚瑶姑娘皆被拒,今日好容易寻得一丝机遇,削了脑袋尖的也要莽冲。 而他们不知,还有一重缘由,是这季大公子与沈砚结着深仇。 眼见抚瑶身前堆的花已成矮墙,身边的竞者似流水般退败。 她始终净水如潭,手下琴弦生花。 最后一音戛然休止,场下空寂一拍,旋即掌鸣雷动。 早闻得抚瑶琴技了得,如今得见,当真名副其实。 小倌还没清点出奉花名目,但花首之位昭然若揭。 身为最大金主的季应奇舞着双手站起来,要一跃上台,随美人共步香室。 抚瑶款款起身,迎着他的方向。 季应奇得意咧开嘴角,他本生得白净,神色却尽透张狂邪妄。 抚瑶轻福一礼,声音也是泠泠,却说着最冰人心的话语:“今夜登台事出有因,并非打算与谁结缘,还望公子海涵。” 季应奇一只脚已搭在了台边,登时僵住。 他笑容裂开一半,显得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大爷我一夜真金白银堆来,可不是为了做什么海涵的圣人!” “公子对不住,抚瑶愿将公子买花的金银悉数奉还。” 历来花首是有择客的权利。 能引贵门常来淮水楼,全凭一个雅字托衬。 然而,往日里私下回环避见,季应奇只当是这小娘子的把戏。 如今众目睽睽,拒绝不成,还要退钱。 这是他季大公子步入红尘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周遭宾客本还妒他,谁料变故突生,一时讽笑讥嘲不绝。 一声一声,如针刺心。 季应奇脸脖都涨得粗红,额角拔出青筋,穿过他眉稍的痣,像一条吐信的蛇,“由不得你!”他一脚踏上台,踩碎了遍地的花团,“沈砚都碰不得的人,大爷我碰定了!” 那时的沈砚,就在淮水楼对岸的酒家中。 一水之隔,却是天壤之境。 酒家与周遭房屋由粗木垒制,出入皆是劳苦街里。 白日里辛勤,入夜便息寝。 对岸逐渐兴盛,夜夜笙歌,也没有余钱搬离,仅能将窗板再合拢些。 因此,沈砚每每趁夜而来,并无人注意。 酒家的店主是一对父女,上了菜便退避,余他一人。 一方木几,四碟小菜,一壶清酒,可他无心品酌,几次三番从旁边斜撑的窗沿望出。 这扇窗正对着的,是抚瑶房间的后窗。 五年来,准他探亲的日子,总要候在此处。 有时是半盏茶,有时是几个时辰。 直到抚瑶窗口燃起一支火烛,他才会登入淮水楼。 自他调任返京后,诸事缠身,一直没有闲暇再赴约。 然而,向来持稳沉着的抚瑶,却忽然差了人送来张请帖。 同僚笑称:“看见没沈大人,女人啊,还得冷着,你叭叭贴过去的时候,就能捞着口茶喝,你断一阵,这不就送上门了?” 沈砚浅笑应声,心下却束紧。 二人的约定,非会面之日不可往来。 抚瑶大张旗鼓邀约,定有其用意,而且,十万火急。 即便如此,沈砚依然按照例来的路径行事。 越急,越不容错。 只是今日等待的心情,略显焦灼。 他的手指在桌案无意识的轻轻敲击。 沈家人,自幼便得炼就泰山崩不变色的气度,这唯一一点外泄的习惯,几乎无人窥破,除了一个人。 那时,他端坐,神情沉冷,冠冕堂皇说着回拒的话。 刺得那人面色苍白,以为她会就此知难而退。 不曾想,她忽然视线下移,锁在了他扣在膝头的指尖。 眼眸被瞬时点亮,带得整个人活了神采,“沈砚,别骗我了,你急了。” 夕暮斜下,那束柔光在她周身溅开涟漪,又汇回她灵秀的面庞,衬得她似一朵徐徐绽放的重瓣芍药。 他的手指僵在虚空,“林小姐,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所以,明日,我在兰照亭等你。”她又重复一遍,深重望他一眼,推门离去。 那日的兰照亭他终是没去。 那人他再也未见。 只留下了这碍事的习惯。 可他不想改。 抚瑶窗口的烛火,倏地窜起。 沈砚目光一凛,起身将窗棱拉下。 却在这时,手下一顿。 只见一片暗影扑来,那抹火色,跳动两下,骤然熄灭。 抚瑶的窗里,重归了一片黑暗。 火烛是他差人特制,防风耐燃,不可能意外灭火。 若有什么变故,不便见面,不燃便可,候到时辰他自会离去。 可偏偏,燃了又灭。 这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沈砚沉思踟蹰间,一声尖厉的鸣叫,穿透了河岸那端的丝竹暧弦,也打破了河岸这端的静谧守宁。 只见抚瑶的窗被豁然破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半俯探头,声嘶力竭:“杀人了!杀人——!” 话音未尽,已被人拖回。 沈砚赶到淮水楼正门。 却见自己的手下夏临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到。 不觉心下一沉。 大理寺出动,必涉命案,亦牵连官宦。 “属下到处寻大人,原来大人已经到了!”夏临上前一步。 “什么情况?” “禀大人,听说是出了人命。”夏临凑近,“说是户部季尚书家的大公子杀了人。” 第六章 此人无心 抚瑶死了。 一席白单暂且蒙在她的头面上。 淮水楼的妈妈是个年过有三的妇人,也曾名冠京华,如今年岁攀涨,姿容不减,只是多了些市侩。 此时跪在地上哭得花枝乱颤,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捧抚瑶摘得花首的季应奇被当众驳面,气恼之下,竟冲到台中一把抓了抚瑶。 抚瑶下意识一挣,竟甩得他踉跄两步,飞速换了只手,重新钳住抚瑶的手腕。 妈妈忙也爬上去,挡在两人之间。 烟花之地,酒酣胸胆,争端撕扯不是稀罕事。 只是如今,这一面是权贵之子,惯有狂名在外。 看上的别说是青楼妓子,就是好人家女孩,强抢了也是常有的事儿。 听闻有刚烈的,一吊麻绳送了命。 奈何人家有个钱袋子老爹,还有个背靠太后的老娘。 寻常人家卖女儿不过几两碎银,只要肯出价,就没有堵不住的嘴。 可另一面,抚瑶素日便是楼里炙手可热的头牌之一。 她是清倌,但比那些陪睡的姑娘还赚钱。 如今夺了花首,花首可挑客,是楼里一贯的规矩。 如果强行遂了季大公子的愿,就等于砸了淮水楼多年竖起的“雅”字招牌,也就与寻常花楼再无分别。 妈妈使了眼色,几个香风玉暖的姑娘从四面涌来,各个都没骨头似的贴在季应奇身上。 妈妈笑说:“大公子别和这不开眼的傻丫头一般见识了,今日她登台也是被奴家逼的,本来应是香翠的牌子,谁知道那丫头贪嘴吃坏了,这才抓抚瑶凑的数,咱们家新来了几个新鲜的,随大公子挑。” 梯子搭到脚下,本没有不下的道理。 偏偏遇上混不吝的季大公子。 被前呼后拥着,依然不松手劲儿。 他露出嚣狂笑意,盯着抚瑶,“想要本大爷撒手,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一字一顿,“叫沈砚来,跪下给大爷我磕个头。” 妈妈讲到这儿,有些瑟缩抬眼瞄了下沈砚。 他神色不变,像一潭绿水,水绿则深,无波如渊。 沈砚和抚瑶的绮丽之事,在淮水楼也不是秘密。 如果是五年间被轻用的沈砚倒还好说。 偏偏最近他被调返京都,连升三级,重回大理寺做了少卿。 如今的寺卿年岁已高,还传出在朝堂不慎睡着的笑料。 谁也不好妄断,陛下此番举措,是否为沈砚接任铺垫。 他背后,还有如雷贯耳的沈家。 以上这些其实这都还不足以令妈妈生畏。 真正令她生畏的,是关于他五年前的过往。 沈砚身后的侍卫忽然斥声:“发什么愣!继续说!” 于是妈妈咽了咽嗓,不敢怠慢。 季应奇的举动,显然不是冲淮水楼,而是冲沈砚。 她旋即想起,去年有一次,几近酩酊的季应奇在楼里与抚瑶偶遇,便强要指陪。 恰逢沈砚来,闹了一番不快,终是季应奇落了下风。 往后季应奇来也曾指名抚瑶,堆金砌银的赠,不见回应,也不恼。 妈妈都要忘了这茬,不想他竟一直伺机而为。 今日抓住了抚瑶悬牌的机遇,一血前耻。 可淮水楼终归是诱因。 他大庭广众辱没朝廷命官之名。 追究起来,淮水楼也是难辞其咎。 一桩风月官司,竟要开罪两尊大神。 妈妈眼前一抹黑。 却在这时,有位好事儿的客人站出。 “抚瑶姑娘,这季大公子,论模样家事,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你挂了牌子,却百般推拒,可是因为大公子不是你要等的那个捧你的人?” “说话的是谁?”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开口。 “奴家也不认识,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头。” 可怪就怪在,本一直退避的抚瑶,听了这句话,竟定在了原地。 就好像被困在蛛丝里的蝴蝶,忽然就放弃了振翅。 她静静望向季应奇,“公子,是抚瑶莽撞,今夜全凭公子差遣。” 所有人都怔住,以为剑拔弩张的态势,竟被四两拔了千金。 大家只道是抚瑶之心被负,却依旧不忍情郎受辱。 都不住叹息一声。 唯有妈妈松了口气,只觉脚软,暗叫一句:“祖宗诶!” 旋即又高扬了嗓门:“这些个不开眼的,都赶紧滚过来,服侍季大公子去抚瑶的房!” 季应奇冷哼一声,用力扯着抚瑶,她不得不紧走了几步。 “早这么听话不就没事儿了,今晚大爷我好好疼疼你,回头你一样样的,都学给沈砚听。” 前情闹得如此不快,虽然抚瑶松了口,可妈妈也不敢松懈。 安插了仆从暗中盯着,闹出多大动静不怕,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 可偏偏,就出了人命。 屋里本是摔摔打打,也是情理之中,可听着听着,竟没了动静。 是那种,一丝声音都没了的静。 仆从不敢怠慢,忙去找妈妈。 妈妈在门前踱了两步,一时也有些心慌。 按理说,行房之事,小闹怡情,入情欢闹,都是要有动静的。 现在的静,不是好静。 她心一横,敲了门,“季大公子可要奴家再安排两个姑娘一起乐乐?” 按他习性,被如此叨扰,定要骂一声滚。 可是依然是一片安静。 妈妈和仆从对望一眼,当下推门,“季大公子?” 房中漆黑一片,仆从端了盏灯,往床边一照。 两个人的惊叫登时灭在了嗓子里。 只见季应奇正扑俯在床榻,整个人呼吸匀称起伏,沉稳入眠。 他身下,正压着的抚瑶,衣衫凌乱,双目圆瞪。 季应奇的手正掐在抚瑶脖颈,勒出触目青紫。 妈妈大着胆子探指,抚瑶已了无生气。 “奴家句句如实,胆敢欺瞒半句,不得好死,本牵涉这些个贵人,奴家不该妄言,可抚瑶那丫头,自进了楼里就跟着奴家,性子是冷些,却是个知冷热的,奴家、奴家……”话音带了颤,想来也是有几分真心。 “刚刚引起混乱的叫声,出自何人?”沈砚问。 那一声“杀人了”,尖利稚气,可妈妈的话语中显然未出现这人的踪迹。 妈妈愣了下,随后恍然,“那是楼里一个杂役,平日总愿意粘着抚瑶,刚刚不知怎的跟着我们溜了进去,看见那骇人的场面,吓破了胆,这会还晕着,大人可需奴家带来?” “不必了。”沈砚对夏临道:“尸体带去勘验,疑犯抓回大理寺,剩下楼里的人挨个盘查。” “是,大人!” 他目光轻轻扫过白布下的身躯,又扫向一旁烂醉瘫软的季应奇。 不着痕迹飞快收回,向外走去。 几名侍卫连忙按照他吩咐分头行事。 “抚瑶那丫头,不是他相好吗?怎的一点都瞧不出来他有什么异样?”垂首跪在一旁的仆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妈妈压低嗓音:“你个龟孙儿,莫不是叫今晚的事儿吓傻了,小小一个妓子算得了什么,不记得了吗,五年前,他可是连未婚妻林氏的全家都没放过的人!” 五年前,是他连夜亲自带队去抄林家,当场宣读了牵涉全族的判决。 谁成想,仅一夜,林家便遭屠门。 据说连留守的差卫也活口尽无。 沈砚因此被贬远赴边陲。 谁料,出了这档事儿的第二年,他便来淮水楼,遇见了抚瑶。 这个男人,能有什么心。 妈妈望着沈砚背影的目光,不觉蔑了几分。 第七章 还未酒醒 大理寺官廨中,火烛通明。 沈砚倚在桌案。 案子看着简单,风月场所的官司,有犯人,有证人。 可是,抚瑶反常相邀的举措。 忽然登台的选择。 推拒却又应下的欺辱。 点了又灭的烛火。 还有…… “夏临。”沈砚静静唤。 守在一旁的侍卫连忙应声。 “你觉不觉得妈妈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人指……” “她说了,抚瑶和季应奇进到房中,有摔摔打打的声音,后来便是一片寂静,可她并未提到人的声音。一个人,被生生掐死,为什么会一点声音都不发?” “属下这就传令细问!” “另外,她提到插话的客人,也要搜找出来。” 那个人的话,看似不经意。 若与自己和抚瑶的约见联系,就变得叵测。 抚瑶送贴虽大张旗鼓,但邀贴中表明时间的暗语只有他二人知悉,也因此他并未对此怀疑。 那人那句“是否因为他并非你要等的人”,究竟是无心之说,还是暗藏玄机。 诸多疑虑缠绕,目前却仅有一条明线。 他站起身,“去牢房!” 几盆冷水泼下,再乱醉如泥也该清醒起来。 不等绕过走廊,伴随浓烈酒气一并涌来的,是季应奇的骂声。 “敢抓大爷我?活腻歪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叫你们说了算的来见我!也不问问大爷我是谁,呆会儿叫你们一个个跪着给大爷我驮出去!” 幽暗牢中,几名侍卫围在一旁,趴在地上的季应奇浑身湿透,满脸怒气叫嚣。 虽有人呵斥恐吓,但终归碍于季大公子的身份,未接明令前,没人敢真动他。 “去问问,这酒醒的如何了?”站立暗影处,看了小片刻的沈砚静静对夏临说。 领头狱审的推丞叫田旺,是个几分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 被夏临传来,殷勤道:“大人,醒了醒了,弟兄们连番浇了几桶,都快给这牢房冲成河了。” “那还真是不易。”沈砚声色平缓。 “不敢不敢,都是弟兄们该做的,这不就想着尽早把案子破了,好给大人分忧。” “哦,原来田推丞还知道,自己是来审案的。” 田旺眉心一跳。 “我还以为,咱们大理寺承了为人醒酒的营生。” “大、大人?” 墙上斜插的火把跳动,光影铺在沈砚脸上,明暗分界,“命案疑犯,按律应束手脚,刑狱平日都是这么行事的吗?” 田旺口中急促:“按律是当如此,可这人毕竟是……所以属下几个想着没有大人指示,不能妄动,以防给大人平添麻烦!” “倒是一片苦心,田推丞可是一向如今谨遵上令?” “自是!大人尽管放心!” “也就是说,堂堂大理寺刑狱,一直人言大于律法,没人下令,就可以不用捆束,再没人下令,是不是就能放他出狱!” 田旺一震,连忙单膝跪地,抱拳垂头:“属下失言!求大人责罚!” “田推丞严重了,何谈责罚,深夜审案本就辛苦,今后按律行事便是。”沈砚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起。 这一次,火光将他整张脸都映亮,勾勒温煦,仿佛刚才紧逼夺人皆是错觉。 可田旺不敢再怠慢,连忙撤回牢房。 不多时又传来季应奇的怒吼:“你们这帮混球!谁准你们碰本大爷?还敢拿绳子!明天你们就等着一个个被本大爷吊死!” 挣扎间,他忽然透过缝隙看到了一旁驻立的沈砚,猛地停了动作,“原来是你!” “放老实点!”侍卫一紧绑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知道。”季应奇嘴咧开一弧诡笑,“因为我睡了王八蛋沈砚的心上人,那小娘们儿细皮嫩肉,一直哭着求我轻点。最后,还喊了这么一句。”他刻意拔尖嗓音,“沈大人,救命!” 沈砚未动。 他身后的夏临却急速冲出,一脚踹在季应奇的腹上。 牢房里顷刻充斥着季应奇的凄叫:“杀人了!大理寺杀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你还知道王法?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讲王法!”夏临揪起他的衣领。 “杀人?”他目光涣散了一下,又飞速斜望沈砚,凝结狠烈,“是了,那小娘们儿被我玩得醉生梦死,不知天地为何物,沈大人也该学学我杀人的本事。” 沈砚踏一步上前,迎了他的目光,“季应奇,刚刚这句可是你的供词?” “供词?” 沈砚厉声:“我在问你,是否是在供述你谋害淮水楼抚瑶的事实!” 季应奇嗤笑一声,“大爷我睡了你的娘们儿就叫谋害?沈砚,我告诉你,你凭白给大爷抓进来,等我出去,定叫你千百倍的还回来!” “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你那娘——咳咳!”夏临倏然施力,勒紧他的领口。 他挣扎着扒抠夏临手指,却纹丝不动。 眼见他面色憋红转至绛紫。 沈砚抬了抬手。 夏临倏然一松。 他跌摔在地,捂着脖颈猛咳不止。 周遭的侍从全都垂首不敢言语。 沈砚声色归于无波:“记起来了吗,究竟是如何谋害的抚瑶。” “谁他奶奶的谋害那娘们儿了!”季应奇止住咳声,本就白皙的面色上浮着潮红,咬牙切齿:“你们可好好记清楚了,今天究竟用哪只手碰了大爷,来日砍掉的时候,别选错了!” “田推丞。”沈砚唤。 “属下在!” “酒醒的还不彻底,再来。” “是!大人!” 沈砚转身,留下一句:“什么时候醒了再来找我。” 身后不断传来季应奇扑腾、水声与咒骂。 然而,次日清晨,找到沈砚的,不是刑狱的侍卫,却是寺卿裴希言。 老寺卿前几日过了六十五的寿庆,一头华发,平日里满目堆笑,弥勒佛一般。 官场走了一辈子,混出一身游刃有余的油滑秉性,偏偏临秋末晚将他安在了这么个泾渭分明位置。 模棱两可和稀泥,买好的事抢着做,真碰硬了便往后缩。 若下属冲得太猛,还要拉拽,久了,都一个个有样学样。 年底考评,各部互评时,大理寺这等本该最得罪人的法纪部门竟拔头筹,何等讽刺。 沈砚便是在这时被调回的。 五年前他调走前,是大理寺丞。 五年后,已任少卿。 只是这寺中已然物是人非。 二人理念不合,可沈砚虽柔却韧,加之圣上钦定。 裴寺卿这等官场老油条干脆借着年初一场风寒,在殿前失仪的由头,居家休憩。 偶尔来寺中,也是和沈砚喝茶闲叙,一副心甘情愿被架空的姿态。 如今前来,沈砚忙迎过去,恭恭敬敬伸手搀扶。 谁料裴寺卿拂袖躲开,冷冷道:“昨晚的案子如何了?” 沈砚手虚在空中,旋即合成一礼,“禀大人,还有诸多疑点,今日核对仵作的勘验结果,再听狱审的通传,然后……” “还有然后?”老寺卿忽然打断,拔高音调:“沈大人啊,你就只查了这么一晚,告咱们大理寺滥用私刑的折子就砸在老夫的头上了,你若再有然后,依老夫看,老夫这个官也不用做了!” 第八章 御史之状 “敢问大人,可是季尚书上告?” “要是老季还是好的,我还能辩一句护子心切,上告的可是御史台的张冶张大人!” 沈砚眉心一蹙。 张冶素来刚正,两袖清风,铁齿铜牙,连任两朝都深得圣心,何其不易。 距离案发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能惊动这样一位要员开口。 若换作旁人倒还好说,张冶不日前才举了户部的纰漏,经查,虽罪不大,但也扣了季尚书一个管治不严的帽子。 偏巧当下内阁空缺,季尚书是热门人选之一,如此再无争夺机会。 所以,二人之间绝无交好和串联的可能。 “沈砚啊沈砚,你急于显好的切心,老夫理解,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可再急,也要明辨局势,老夫常言,擅行好事,莫要开罪,什么人能惹,什么事能碰,心里不掂量掂量,一门心思钻营莽撞,早晚是要生祸的!” 沈砚没有辩解,恭顺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在下疏莽,接下来行事一定听从大人差遣,悉数禀明。” “我的沈大人,你可歇歇,接下来,你就好好理理积案,莫要再生事端。” 沈砚凛起神色,“大人,断案尚且听双方辩词,在下并不认为审理中行径有偏,若此时卸下,倒像做实了控诉。” “沈砚,合着就你精,老夫是傻的是。若人家就举了这个,我能不管不顾就卸了你?我这么说,不过顾全你的颜面,人家白纸黑字还陈了第二条,说你沈砚,牵涉其中,不知回避!” 老寺卿拍着桌案,“往日里你们花街巷尾的,老夫睁眼闭眼,如今命案里头死的那个,和你沈砚是什么关系!有嫌疑那个,又和你沈砚有什么仇怨!如此情景,案子还交了你沈少卿主理,大理寺是别无他人了吗?张御史红口白牙这些责问,老夫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沈大人,老夫走了这么些关要职位,战战兢兢,如屡薄冰,没在握着财权,把着春闱的时候倒下,倒在这么个清水衙门叫御史台参了一本!老夫胸无伟志,就想着全须全尾的致仕,您行行好放了老夫,让老夫多睡几宿好觉,也不至于到了殿前还困倦!” 沈砚沉默片刻道:“沈砚领命,但并非尊服御史指控,且不说我与这些人的关联皆是捕风捉影,我朝律令,是确有亲缘者回避,否则。”他停了停,“当初林氏一案,在下明明与之存有婚约,太后依然亲指在下审定,是否也应参太后一句,不知回避!” “你!”老寺卿蹬圆双眼,手指颤抖指来,却终归未说出个一二,转而又拍在桌案上,“来人!把宋少予给老夫找来!人呢!人都哪去了!我大理寺当真都死绝了就剩沈砚一人了是!” 沈砚走出堂院时,与匆匆赶来,还忙着正衣冠的宋少予撞了个对头。 见了沈砚,立刻端出一副游刃有余的闲适模样,掸了掸衣袍。 宋少予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多年前二人同期进大理寺供职,皆是年轻有为,被时常比较。 沈砚家事更显,人也出挑,宋少予事事稍逊,心生怨怼。 也不知是不是咒怨多了显了灵。 五年前,沈砚因受未来岳丈谋逆案件牵涉,虽亲理以示割裂,但终究失了上心,被贬出京。 从此宋少予独占鳌头。 新皇上位后,因他侦破几起疑案有功,被皇帝扶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寺正,一时风光无量。 少卿之位悬空时,他已然势在必得,宴请的酒都喝了几轮,口中推念着“未必,未必”,实则赴任之词都在腹中盘算几轮。 谁料,竟是沈砚横插下来,也像一柄铁刃,杵进了宋少予的心肺。 昨夜他手中也有一案,连夜搓磨,早上刚得空盥漱,属下一路小跑来通传。 听属下眉飞色舞说,这案子惊动了御史台,气煞了老寺卿,更是牵扯出沈砚的辛秘。 莫不是天道都瞧不下去,又将机遇递到他手里。 接过案子,打压沈砚,再妥善巧办,借机攀上季尚书的关系。 想到这儿,宋少予得意斜睨,“听闻沈少卿出了纰漏,我这紧赶慢赶的来善后。” 沈砚微笑,“那就有劳宋寺正了。” 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装! 宋少予研磨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定不负沈少卿重托,我一定把其中的关要,一丝一毫的挖出来。” 绕过廊庑,天边晨光还未尽射,便被一片浮云遮蔽,连带隐去了沈砚的笑意。 “大人……”夏临欲言又止。 他是沈砚远调期间结识的手下。 为人少言勤勉,手脚利索,功夫到家,且忠贞无二,曾与沈砚共克危难。 沈砚调回,连丛花草都没搬,唯独带他一人。 平日里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越界。 如今连他都禁不住开口。 沈砚摇摇头,压低声音:“调一下昨夜的出入记录,御史台是如何做到一夜间知悉。” “是!” “还有,仵作的记录,审讯的供词,想办法打听。我倒看看,如此大动干戈将我摘除后,他们能用什么手段保季应奇的命。” 谁知,三日后,季应奇被定了死罪。 夏临来报时,沈砚正在架阁库,积卷累累,浮尘漫天。 老寺卿一句气话,沈砚倒当真有模有样执行起来。 每日在库中理卷。 卷分两种,白卷为未决或轻刑,装素漆匣。 红卷为加盖朱批已决的重刑,装朱漆匣。 再按年份种类归置架阁中。 起初架阁库官还胆战心惊地带着负责归档的令史一道陪同。 一些卷宗老寺卿有特殊交代,不准他调取,尤其,是涉及林氏。 可毕竟沈砚在流言中是接任者,虽暂时与老寺卿有些龃龉,但终归老寺卿日薄西山。 若因此开罪了这颗新星,得不偿失。 库官禁不住擦了擦鬓边冷汗。 谁料沈砚压根没给他为难的机会,调取的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卷。 即便涉及命案,也都是些平头百姓之事,村妇跌落山崖,民女夜间悬梁一类。 只要他目触,都轮不上自己殷勤,一边的夏临便利落抽出,放置案前。 再琐碎的案件,沈砚也能从诉状、供词、勘验文书,再到初审意见,页页细读,沉溺其中。 既不提问,也不差遣。 一日下来,库官便悻悻归位,不再围伴。 第九章 冤魂不散 无人注意时,连夏临也会悄然退身。 一时四下皆寂。 唯有夕色余影投散在墙上,仿佛又回溯到了那年的书院。 自己休课后留下,是为了堵候先生请问,却在路过一间讲室时,看见了正用笔杆杵着下颌唉声叹气的女孩。 闻声抬头,见是他,神色倏然一亮,“沈砚,先生罚我抄书,你字写的好,你帮我抄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厌困顿,能甘愿在此习读,想都不用想是源自何故。 可他停顿半晌,依然退后一步,无声彰显疏离。 “林小姐,既然同在书院,依规,您该称我师兄。” 女孩歪着头,并未因这句话而扰,露出了狡黠笑意,“那我重说,好不好嘛,师兄?” 尾音轻轻挑扬,像墙角轻捷跳走的狸奴,尾稍擦过的触觉。 记忆如此深隽,令如今的他仍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将那一尾握在手中。 却仅是搅散了虚幻的忆景。 眼前仍是大理寺昏暗不明的卷库。 再无心翻阅,他放下卷册,走到院中。 架阁库地处偏幽,独立成院,本是大理寺中唯一鲜有喧嚣的地方。 然而此时,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寻声走去,竟被冲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鼻尖隐约闻到一丝浅浅的松香。 对方跌坐在地,破旧的毡帽下,露出一张惊慌稚气的脸庞。 看清沈砚后,忽然愤恨尖斥:“狗官!” 声音有些熟悉,沈砚不觉怔住。 这空档,那人跌跌撞撞跑开,紧随其后进来一队侍卫。 领头的是那负责狱审的推丞田旺。 田旺抱拳,仍是那副油滑嘴脸,“大人恕罪,属下失职,未能看管住疑犯,冲撞了大人。” “这是?” “回大人,是淮水楼的小杂役,案发的时候正巧看了现场,吓晕过去。今天找来问话,一口咬定就是季公子杀人,又没有凭证,宋大人斥了几句,他竟张口就咬在了宋大人的手背上,随后逃窜。” 沈砚立时忆起,为何觉得声音熟悉,就是此人叫出了那夜盘桓在夜空中的一句“杀人了!” “我看那还是个小姑娘,多半是被牢狱之势吓到了,你们莫要出手太狠,关几日点到教训即可,别落了伤害百姓的口实。” “那杂役是个姑娘?”田旺惊诧。 沈砚扫他一眼,并未言语。 莫说她的轮骨身形昭然若揭,就是那熏香气,又有几个男子能如此。 “全听大人教诲,属下这就去交代。”田旺忙识趣道,追着队伍而去。 沈砚轻轻叹息一声,宋少予性子睚眦必报,也不知自己的敲点能有几分作用。 之后两日,夏临不时带回些案件的讯息。 沈砚审理的那夜,所涉狱差并未有人踏出寺门,暂且估测不出是谁对御史台走漏风声。 仵作的勘验记录干净清晰,死者为掐窒,再无多余赘述。 刑讯的供录中,季应奇一直未诏,咬死自己进了房中便酒气上涌,酣睡过去,其余一概不知。 宋少予主理后,对他彬礼有佳,就差捧成坐上宾,昨天还对外宣称,案子存有疑点,他已找到关窍。 再细追问,便闭口不提。 眉目却尽透喜色。 抚瑶的尸首他在事发当夜便第一时间亲见,雪白脖颈上,掐痕对称,理应无异。 宋少予的反应也在预想,他爹虽是刑部侍郎,平日也颇好攀附,门风一贯如此。 只是对御史台那条,提了句:“御史台那边我也打探过,自是都不肯吐露信息来源。既然大理寺中也查不出所以,不如去御史张大人家周遭问问,当时是否有谁出没。” 然而,一夜间,风向骤变。 “听说季应奇忽然改口供,认下了所有罪行。” 沈砚正对着卷宗抄录:“死者悬于梁下,勒痕显闭环形,赤红。” 闻言悬笔半空。 “宋少予昨日还在设法回环,怎么今天就把季应奇逼得招认?” 夏临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属下将打听来的内容尽数说与大人,但属下也实在难以确准是否可信。” 沈砚抬头。 “听说,昨天晚饭过后,本来在官廨休憩的宋寺正忽然奔跑出来,口中叨念着,说是抚瑶姑娘化成厉鬼,出现在他床塌边。” 夏临不觉放缓了语速,见沈砚未置可否,继续道:“又说抚瑶样貌可怖,冤屈深重,一字一句将真相尽数告知了他。 随后他就到狱中,又亲审了一遍季应奇。可听我在狱审那边的眼线说,当时的宋寺正,面色诡异,语调离奇,连说的话,都像是出自他人,仿佛真的被上了身一般。 更没想到的是,季应奇竟然就招了!随即宋寺正便一气呵成,拟了初判:死罪!” 沈砚凝眉,“在这期间,可曾有人出入过宋寺正的房间,或探视过季应奇?” “目前打探的情形是并无,而且,按说命案疑犯在定案前不准探视,若有暗箱操作的人,大约也不会承认。”夏临犹豫一番:“大人,你说会不会真是抚瑶姑娘冤魂不灭,前来伸冤?” 沈砚淡淡看他一眼,“即便是鬼,冤债有头,也没什么可惧,难道这人心不比鬼怪可怕?”随即又问:“寺卿大人那边怎么说?” “寺卿大人看完供录和初判意见,二话不说,当下就书拟了定罪书!” 沈砚一惊,连忙快步踏出库门。 老寺卿今日破天荒仍在寺中。 见了沈砚来,面色虽还有些冷,却也抬手示意仆从为他斟茶。 “听底下人说,这两天沈大人都在架阁库里看卷,老夫委实欣慰。眼下那棘手的案子已然定论,沈大人还是按部就班的看顾寺中日常事务,老夫也疲了,需在家中调理一番。” 沈砚道:“多谢大人宽谅,既然大人信任,托付在下看顾寺中日常,眼下有一决断,还望大人成全。” “你说。” “在下想罚齐敏十杖。” 齐敏是老寺卿的贴身侍卫,此时正站在老寺卿身侧,闻言一怔。 老寺卿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刚刚大人说,案子已定,可是依照流程,死刑案初断后,应进行合议,我作为少卿,竟没接到参加的通传,组办合议往日都是齐敏负责,敢问大人,这等关要事项都能疏漏,不该罚吗?” 老寺卿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案,“沈砚,你可是在指责老夫流程有疏?” “沈砚不敢。” “不敢?我看你可是敢的很,老夫实在看不清楚,你沈砚,不是最盼季家那小子死罪的人,如今已如你所期料,还来徒生事端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参与,亲自为那烟花女子报仇才甘心?” “大人,在下只是觉得,从大理寺审出的案子应严丝合缝,如今的这桩有诸多疑虑,宋寺正那边的鬼神之说,季应奇的突然翻供,都有待考据,定案委实稍显仓促。” “好!好!”老寺卿拊掌,唇边却缀着冷笑,“沈大人一席话,大义苍然,闻之感涕,只可惜,你不是寺卿。”他一字一顿,“而老夫是。” 老寺卿阖眼,“这桩卷宗,一早便送去了刑部复核,圣上对这案子分外关心,想必这会,刑部的尹尚书应当已端着卷,承到了殿前,沈大人,你若还有疑虑,和老夫说不着了,要说,就去和陛下辩驳!” 第十章 因果颠倒 被齐敏半驱赶地送了客,沈砚一直在脑中盘复。 若是他审案,证据确凿的前提,最极端的结局,也就是判定死罪。 大动干戈摘出自己,交由向来有攀附之心的宋少予。 此举毫无疑问是为季应奇轻罪铺设。 然而,宋少予的离奇举动,季应奇的突然招认。 以及,寺卿毫无阻隔的判决。 又将结局重引死罪。 因果全然相悖。 等等。 不对! 沈砚忽然睁目,脑中似电闪贯穿。 既然摘出他,依然得到了死罪的结局。 那他身上所被忌惮的,就绝不是他可能会判的死。 因果从未相悖,而是颠倒。 他向来查案详实,若真有隐秘,即便他与季应奇诸多冲突,也会秉公而执。 他被忌惮的,是他可能会判的生! 有人希望季应奇死! 而偏偏季应奇在这个结点,认了罪行。 这个案件,也必有隐秘! “夏临!备车!”沈砚竭力平复着心绪。 “大人去哪儿?” “进宫!” 沈砚穿戴官服,到东华门时,已是暮时,并非可自如觐见的时段。 他探身下车,掏出一块令牌,守卫即刻行礼放行。 那是来自当今圣上的钦赐,持此牌者,不分时段,不问缘由,即刻通行。 皇帝正在御书房。 沈砚快步行去时,恰与刑部尚书尹正闻迎面。 尹正闻身形瘦挑,眉间深纹刀刻,官袍宽大,仿佛人在衣中摇晃。 多年前尹正闻曾供职大理寺,沈砚入寺便在他手下。 与裴寺卿不同,尹正闻性情孤僻冷离,因此二人并无过密深交。 只是,在五年前,林氏一案委派给沈砚主理时,尹正闻忽然将他叫住。 亲手为他正了正衣冠,并无多余言语,他却一记多年。 如今返京,尹正闻已官至刑部尚书,沈砚也并未刻意拜会。 今日得见,他深深躬身一礼,“沈砚见过大人,自回京诸事缠身,未能及时登门,还望大人海涵。” 尹尚书仅是颔首,但目光却是细密将他打量一番。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人冲沈砚回了浅浅一礼。 沈砚这才注意那人,旋即有些惊诧。 那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模样秀朗,清削白晰,看似低眉顺目,可从下自上瞥来的目光却颇有几分冷傲。 竟是刑部郎中季有然。 他还有一重身份,正是疑犯季应奇的弟弟。 尹尚书淡淡道:“是陛下命有然一并前来的。”他侧头向后点了点。 沈砚循着看去,立时有几分了然,只见御书房的正堂前,有一人趴俯在地。 身着的也是正二品的官袍,头顶官帽却搁置一旁,发顶四散出银灰。 季应奇的父亲,户部尚书季堂道。 沈砚记得,上月无意偶遇,他还是黑发密集,人竟真的能几日白头。 “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尹尚书对季有然道:“陛下命你来,也是感念你父亲多年劳碌,年事已高,不忍他如此,你当真不再规劝?” 季有然语调不疾不徐:“大人提点,有然感激不尽,但家父素来教育族中子女,尊位有序,言听守矩,有然做不了父亲的主。” 季有然本是庶出,阴差阳错,在外养到五岁才接回宅中。 季应奇做了多年的嫡子独孙,本被养得专横跋扈,忽然横插来一个弟弟,分夺注意,自是难咽。 传闻中,季应奇在幼时曾害得这个弟弟差点命丧。 家中自是处置偏颇,也就带得季有然对季家情意淡泊。 如今态度,倒似印证。 “也罢,这本就是你们的家事。”尹尚书不再赘言,转向沈砚:“沈少卿行色仓促,可是为此事前来?” 沈砚心转一番,微微笑道:“并非,下官是有其他事项面圣。” 尹尚书看着他,目中有犀,“听闻此案是我们宋侍郎之子主办的,倒是利落,三日便给了论果,让我们刑部的压力小了许多。”他顿了顿,“我们倒不算什么,前有御史状告,现有季尚书久跪,陛下的压力才是可想而知,你且慎言。” 尹正闻在大理寺时,曾有狱审阎罗之称。 目之所及,避无可避。 如今,也必是看透了他的隐瞒。 “沈砚多谢大人提点。” 错身时,季有然微微看来,与沈砚目光不期而会。 踏入御书房中,两鼎香炉拉出蛛丝般烟缕,将正伏案持笔的年轻帝王掩映得朦朦胧胧。 “沈砚参见陛下。”沈砚跪地。 “怀庭,你再不来,朕就要传你了。”皇帝站起身。 烟雾被他衣衫拂乱,显露出雅玉静润的面庞。 怀庭是沈砚的字,除了最为亲近之人,鲜有人知。 五年前皇帝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中,杀出一条通路,登上了至尊之位。 那时沈砚,是他的一招荫蔽暗棋,出生入死,殊死与共。 如今,他的皇位愈见稳握,而沈砚,也被他托至高置,发挥出更为准利的作用。 皇帝将他扶起,引至桌案,刑部的呈卷正在其上。 “御史状告时,朕便以为你会来,你倒沉得住气。” 沈砚笑了笑,“御史大人倒也不算冤枉,臣狱审的手脚也算不得干净。”他又一瞬敛笑,“只是往常,臣就算徒手折了疑犯骨头,都不见御史台参议,如今小小惩戒竟大动干戈。” 皇帝的神色也沉肃起来,“你是说,朕的御史台受人摆控?” “陛下,臣的行为既然确有差池,那么御史的举状,就不算受人摆控,让他知悉的路径,才值得探究。” “季尚书?” “若是季尚书,御史台必不会接,亲眷之嫌,追究起来,阐释不清,所以,臣暗中调查一番。”他眸光深凝,“传递信息的通路,来自大理寺,但具体是谁,还未查明。” “你们寺中,有人不希望你插手案件?” “若是寻常案件,臣也会就此推测,问题来自寺中,多半因为有人对我嫉恨,或有人想争功,亦或再不济,也是季尚书护子心切,暗箱操作,防我这个人与他儿子存有仇怨之人,公报私仇,然而。” “然而,一番作为后,判定死罪的卷宗,竟依然呈到了朕的案头。怀庭,以你所见,这个卷宗里,可有问题?” “陛下,依臣之见,没有。” “没有?” “且不说臣目前掌握的情形来看,有目击者,又有了口供,严丝合缝,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环,这个卷宗,经得起刑部尹尚书推敲。” “是啊,朕翻看过了,并未看出异样。世家子弟,酒后失状,原本抗拒不认,最终证据确凿,无力辩驳,只能认罪,这般流程,古往今来,既不稀少,也不独特。”皇帝叹息一声,“如今,明知案子内有玄机,季尚书又没日没夜跪在门外,朕的朱笔,如何圈落!” “陛下,您的朱笔,当毫不犹豫的圈落。” 皇帝一怔。 第十一章 身后有尾 “陛下,您的朱笔,当毫不犹豫的圈落。” 皇帝一怔。 沈砚徐徐而述:“臣得知判定死罪后,第一反应,也是要阻拦陛下批阅,然而,在思量后,臣忽然想通了关窍。 此案在众目之下发生,又被御史台昭于殿前,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几日破获,毫无阻碍,如此情景下,陛下若生犹豫,实在难堵悠悠之口,既然他们在逼您落笔,那您就该当真落笔。” “然后呢?” “然后,我们便赌,杀死季应奇,绝不是这个案件的终结。而且臣愿赌,还因另一桩原由,此案发生在淮水楼。” “你是说?” “死的那位淮水楼中的姑娘,便是臣与陛下所提之人。” 皇帝目光倏然犀利,如剑出鞘,“这个案子,竟还牵涉他们?” “只是猜测,目前还有诸多疑点,臣会逐一细查,定不漏网一人!” “好,怀庭!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但因牵扯深秘,朕无法为你公然下旨,仅能传你一道口谕,关要时刻,可便宜施行。” 沈砚深拜,“臣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求请您这道口谕,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皇帝轻轻笑了,眸中光影凝华,“既然怀庭愿赌,朕便悉数奉陪。” 君言如天,与此时天幕中的星光辉映。 沈砚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缓缓闭合的城门。 他那日的赌局,本就要在今日揭开。 谁知,竟凭空突来一场意外。 只因一人。 苏氏牙行,苏昭。 却在此时,一抹微亮自城外的树梢亮起。 沈砚心中一凛。 那是沈家暗卫之间用来传递信号特有的燃石,火折大小,自磨即燃,不同的明暗次数代表不同的寓意。 一般在高处使用,旁人并不会注意。 他也将此物交与了夏临。 此时,那晃了三下的意思为:速来! 他在心中推测了一下方位,如果没记错,那里,应是城郊的一间酒肆! 有尾巴! 苏昭心中一凛。 余光扫过沿路树林,只有一阵风拂过的窸窣。 她佯装无异地招呼脚夫们将棺木就地落下。 不远处有一家小酒肆,角旗在风中猎猎,灯火也随之摇曳。 搭在城外官道旁,赚的就是过路商旅的钱。 可饶是再见多识广,远远看着这一队棺木,老板也是被吓得面色惨白。 苏昭走进门,将一锭银递到柜前,“老话常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您今日揽了我们的客,来日定是财如流水,儿孙高中,吃官家饭。” “你这娘子倒是嘴甜,好端端的大晚上送这么一堆棺材是为何?” 苏昭叹了口气,把说与守城卫的那番说辞又掏出讲了一遍。 “所以啊,我们就在你这儿歇歇脚便上路,明日一早到临水县交货,原本是不用我跟去的,可那富商说了,非我亲自去主事不可,这不就也得跟着奔波,这世道,挣点银钱哪是那么容易。” 老板嘴上跟着感慨几句,手下却利落收下银锭,背身咬了一口,确认无异,才在脸上堆了笑。 “左右这个时辰了,也不怕惊到其他来客,做了这单我就收摊,劳烦娘子带诸位先坐,我去备吃食。秀儿,赶紧出来上茶!” 门帘掀开,从后堂走出个姑娘,衣衫拙朴,笑容大方。 端来高高一叠碗碟,挨个发到各桌,手脚麻利万分。 苏昭赞赏道:“姑娘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那姑娘看她一眼,也不应声,一股脑钻了回后堂。 “我家女儿从小就不会言语,羞得很,娘子别介意。”老板从厨间探头喊。 不多时,秀儿姑娘又拎着把水壶走出,一边捻茶,一边斟水,行云流水。 苏昭禁不住又打量起她,旋即走到老板身边。 老板正在烹油炒肉,铁锅翻炒,好不热闹,说话都得纯靠喊叫。 “老板,别白沾染一回棺材,我这还有个发财的买卖,你干不干?” 老板偏头,“你说什么?” 苏昭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出。 餐食是一桌四样炒菜,十张贴饼。 经过城门前的晃吓,脚夫们都又饿又累,闷头快吃。 这些脚夫是苏昭从远近闻名的胡门镖局寻来,与苏昭合作多次,也都是一同经历过稀奇古怪的境遇,各个行坐有序,不多言语。 很快吃完,脚夫们活动着手脚,纷纷起身。 一只只棺木平稳抬起,重归夜色中。 仍是十只棺木,一个女子的搭配。 又有风声穿梭在枝叶缝隙间,带起轻微震颤。 “走远了。”老板关合门板,回身说。 一袭粗布衣衫的女子再次从后堂钻出。 而她,井然不再是秀儿姑娘,而是苏昭。 苏昭将一小锭金子敲在老板面前,直映得他双目闪烁。 看着他欣喜啃咬一番,这次连身都忘了转。 苏昭不禁暗暗痛心,可又别无他法。 “娘子,我那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这活计就是跟着走一遭,当真没有别的风险是?” 苏昭心下冷笑,老板这番话怕是说给自己良心听,若如此简单,值得她破费至此? 可即便心有疑虑,依然安排了女儿与她更换衣衫,踏上行路。 无非不过对她报的价心动。 她面上仍笑吟吟,“你别看我这队人不起眼,其实都是胡门镖局的人,其中个儿最大的,是他们的一个把头,之前欠过我人情,这等阵势,莫说运几把棺木,就是运金银珠宝,也没有哪个贼人敢动歪心思。” 贼人是没有歪心思,官府的可就不好说。 这句苏昭自是没吐露。 “那几位哥儿,竟是胡门镖局的人!哎呀娘子您不早说,我应该再备点薄酒,给各位壮士解解乏的!” “我已经交代了要对你女儿多加看顾,你就放一百个心,事成以后,另付一半。” “是是是,全凭娘子差遣。”老板笑得眉眼眯起,想了想又问:“既然没有风险,娘子何必还要和我女儿换衫躲藏?” 苏昭斜睨他一眼,伸出手递到他面前。 “娘子这是?” “在我这儿,问询也是明码标价,想要答案,正巧值我给你的那一锭金。” 老板向后退了大步,整个身子都躬起,护住金子,“规律我懂,别人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打听。” 苏昭也不再和他赘言,从后门走了出去。 只是禁不住又向队伍走远的方向看去。 一队脚夫,都练过家子。 秀儿姑娘虽不能言语,但性情爽利,又一无所知,应当不会被过多为难。 苏昭不再流连,快步向相反方向行去,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破旧弃庙。 碎裂的窗棱间,探出一位头裹花巾的村妇,见她松了口气,一把拽下头巾,露出了长福的脸。 第十二章 庙中遇袭 “东家,你也太慢了,我都快吓死了,跳过只蛤蟆我得都跟着一跳!” 苏昭言简意赅:“甩尾巴。” “就知道那当官的不会善罢甘休!” “货如何?”苏昭用目光示意了他身边那个半人高的硕大背篓。 “睡得可实,我都怕他打出鼾来,惊动那些当兵的!” “这药倒是好用,下回再麻谁,也就知道剂量了。” “货”送来时是吃了迷药的,但以防他在一些关要时刻醒来,苏昭又给他喂了点儿,是隔壁医馆那老头拍着胸膛保障的“一搓闷倒驴”,药力倒是当真强劲。 “接下来怎么办,东家?” “等着。” 黑衣委托人给的钱袋里,有写着方位的暗笺。 苏昭席地坐下,拍拍旁边的空地,招呼长福也坐。 四下看去,墙体泥烂,稻草横错,仅有的一尊佛像,年久失修,衣衫褪色。 又扭头,看到长福一身花哨打扮,苏昭不觉笑了,“村妇这下也扮了,以后再让你女装,也没什么可推的了。” “东家,就我这身形,可饶了我。”长福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苦着脸说。 “没事,谁说姑娘家就只有纤细瘦弱的,你就扮这种孔武有力的姑娘,不是连守城卫和……”她咽下那个名字,“都骗得。” 长福貌粗但心细,小心翼翼问:“东家,我看姓沈的那个大官看你那眼神不太对劲,你以前和他有过儿?” 苏昭一怔,随口淡淡道:“我这模样,看起来得过三近四,他叫我一声大姐我都受得起,哪来的不对劲,再说,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哪轮得到我和人家有过儿。” “万一他就好这口呢?” 苏昭翻了白目。 他好哪儿口,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曾经、现在,都不好自己这口儿。 “要我说,东家你也是,俏生生的姑娘,挑个同龄的岁数不就得了,非要买这个徐娘半老的身份,每天还得粉饰,这身份究竟哪里好?” 哪里好吗……苏昭盯着佛像出了神。 佛虽衣破,但双目微阖,仍是慈悲之色,无声诉因果。 她在心中轻轻道。 大约,就是因为这一个“昭”字。 天理昭昭,终将有报。 “东家,好像有动静了!”长福低声道。 苏昭将手指抵在唇边,顺着墙根贴去,静静聆听。 夜寂本无声,此时却似从四方来风,树影重重,一波波翻涌在庙宇的地上。 忽然,苏昭眉心一跳,她面露惊惶,飞身扑来,借力将长福推出。 与此同时,一支箭镞破空袭来,空气被带起锐响,锵然钉在了长福刚刚坐的地方。 箭劲之大,钻到地上,尾羽仍震颤不休。 “东……” 长福的话来不及脱口,几支乱蝗般的箭已然接连飞射。 “跑!”苏昭竭力从喉咙喊出声,一边帮着长福背起筐篓,拖拽他向那尊泥佛身后奔去。 瑟缩在它身下,苏昭握紧袖中刀刃。 从乱箭织密的程度,射箭人技艺惊人。 自己粗浅的腿脚功夫,搭上长福虽力大但无半点招法的能耐。 多半活不过一个来回。 不留活口其实在她预想之中。 所以她给季应奇下了药,是她谈判的后手,解药独一份,她重金买断。 可哄骗对方若不想让他一直睡去,就得留她生机。 可如此盲目猎杀,就不怕连季应奇都殃及? 不对。 苏昭变了脸色。 如今这情景,不像要救季应奇,倒像要连他一并杀灭! 就在她思量间,箭竟骤停,庙外忽起一阵金戈交击之声。 她与长福惊惶对视,皆不敢妄动,亦不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恍然里,似是回到五年前的夜。 那时除了兵戎之声,还有自家宅中亲眷们的凄鸣。 火光冲天,似一把巨大的松明,将整个京城半边天都照亮。 想到这些,苏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用力咬住舌尖,血腥气弥散,疼痛逼得她神智回笼。 此时断不是放任软弱的时候! 她对长福比了噤声的手势,向里挪了挪,藏得更深。 不知多久,纷乱渐息。 只余缕缕月光,漏过窗上刺穿的空洞,投出一圈圈银芒。 就在二人想要小心探身查看时,门板竟被豁然破开。 苏昭与长福皆是一震,长福下意识挡在她一侧,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她心头一暖,与他背靠背,端起了迎击的姿态。 来人似只有一位,步伐平稳,但每一步,都踏中苏昭极速的心跳。 脚步停在泥塑前。 她握紧袖间短剑,崩成一张蓄力而发的弓。 却在这时,一道沉声传来:“出来,苏掌柜。” 苏昭瞪圆双目,小心探头。 明晃月色下,长身驻立的人,手持长剑,剑尖朝下,一滴一滴珠落鲜血。 面色似因映照,分外苍白,衬得一双眼眸如玄铁般乌沉,浮不起一丝淬火。 就这么,和他脚下无尽延展的长影,一并将苏昭笼罩。 苏昭的声音窒在喉间。 沈砚。 五年前的那夜,她蜷在墙角,听着院中可怖的声响,曾一遍遍祈告,求他能从天而降。 五年后的今夜,他终是来了,却已与她如隔天堑。 “大人!”门外忽然冲进一人,苏昭识得,是随身与他相伴的侍卫,“属下救援来迟!” 沈砚神色一松,竟半跪在地,用剑撑住,才勉力稳形。 苏昭目光下移,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前竟晕了大片湿黏鲜血,只因衣料色深,才没突显。 禁不住和那侍卫一并惊呼。 “无妨。”沈砚抬手,在侍卫搀扶下,换成坐姿,声音有些虚浮:“袭击者被我杀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后手,断不可妄动。夏临,你为何也来了此处?” 夏临面色白了几分,“属下在酒肆等到大人,再追过去时,已经晚了,二十个脚夫和一个姑娘,均被一箭穿喉毙命,下手应极快,甚至看不出什么挣扎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苏昭惊谔,他的字句她都听得懂,可,又听不懂。 夏临未答。 沈砚道:“告诉她。” “是,大人。”夏临看了一眼苏昭,“苏掌柜,我受大人之命,原本跟着你那伪装了的伙计。 他一直不紧不慢紧随你们大队走,本以为会与你会合,正好一网打尽。 谁知到了那家酒肆,他却悄然离去走了旁路,你又和那店家蝇营狗苟。 我见形势不对,请来了大人,分头跟踪,等到追上了你那队脚夫,他们已经都被杀害了,还包括和你换了衣裳的姑娘。” 第十三章 化尸为水 夏临继续道:“我意识不好,担心大人这边危险,连忙赶来。” 苏昭声音颤抖:“你胡说!” “苏掌柜,你看看这一地的乱箭,如果你走出去,还能看见那具被我杀死的尸体,你惹的,可是亡命之徒,对方显然不打算遗留任何能引起麻烦的可能。”沈砚按住伤口,缓了口气:“如今情形,苏掌柜还不打算坦白真相?” 他目光锐利,指向筐篓,“夏临!” 夏临快步走去。 早已吓呆的长福,似被慑住,下意识想挡,又不敢,只能求助望向苏昭。 沈砚也顺势望回苏昭。 苏昭的目光没与沈砚交汇,微微偏错,定在他捂在胸前的手。 指骨修长,被血迹无声漫染。 “大人,这里正是季应奇没错!”夏临高声道,一边探手,“还有气儿,估计是被下了迷药。” 苏昭深吸一口气,自知挣扎无意,讷讷开口:“昨夜,我二人已睡下,却忽然来了个客人。” 苏昭悉数道来,但隐瞒了对方是皇城司中人的猜想。 无论委托人和追杀者来自何方,他们的根本目标,皆是围绕那烫手山芋。 如今势必要将这山芋转给沈砚,那些人的注意也必然被大理寺引去。 她只有越置身事外,才越有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苏掌柜是说,这神秘人到了你们牙行中,只用重金,就买通你,运送一个本该斩首了的死刑犯,你们这苏氏牙行,向来行的都是此等生意?”沈砚语气平缓,大约受伤口牵连,较之先前,少了许多迫意。 可苏昭随着讲述,已然又沉溺在了那些人已死的消息中。 胡门镖局的那个把头,年幼时家中困苦,爹上山打猎出了意外走了,那时他与妹妹不过七八岁,娘无奈卖了妹妹求口钱银。 多年来他一直记挂不忘,连加入镖局都是为了能走南闯北的寻人,路遇牙行总要拿出凭记忆绘的画像,苏氏牙行开张时,他便来登门。 谁知,苏昭竟凭着过目识人不忘的本事,在给一家大户送些仆从时,从路过的婢女中,一眼认出了把头的妹妹。 兄妹二人见面,痛哭不已,妹妹说自己跟着宅里的小姐,吃穿无忧,小姐秉性也好,让哥哥不用费心赎出。 自此把头将苏昭视作恩人,凡求必应,且不问来路。 还有那最是无辜的姑娘,虽不会说话,但伶俐活泼,二人在换衣衫时,她还好心地帮苏昭系裙带。 惊惶渐退,愧意翻起,苏昭眼眶熏热,久久未语。 长福瞥了她这模样,急忙将话头接过,但仍有怯意,磕磕绊绊:“我、我们不……” “不认识他是谁吗?”沈砚抢白,仍盯着苏昭,“若不认识,为什么在我进店搜找的时候,知道要藏,又为什么设了如此复杂的出城伎俩。” “他还用我性命相胁。”苏昭回神应答。 那人用的虽是她苏昭身份相胁。 她并不太忧心于对方能真挖出她最真实的身份,即便是皇城司。 毕竟她早是个“已死”之人。 可如今,苏氏牙行依借这身份而设,经营稳健。 如果动了她身份的根基,损了牙行几年来的积累,倒和威胁她性命无异。 况且对方还有皇城司的身份压制。 因此她这番话也不算说谎。 这回沈砚倒似认可了她的圆说,转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他全身都罩在黑袍里,没看清模样。” “黑袍?”沈砚眉间一蹙,“刚才和我交手之人,也是黑袍加身,劳烦苏掌柜,不妥。”他转头,“夏临,你去外面把我砍杀的那具尸体搬进来。” “什么?!”苏昭惊呼。 沈砚道:“苏掌柜,运尸体、运杀人犯,你都轻车熟路,辨个尸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其实刚刚他就提了自己杀人,只是那会儿因受惊吓,苏昭未及深思,现下却是忍不住想将他细细打量。 她以往认识的沈砚,行止有度,待人温礼。 除了在待她时,分外疏离守礼外。 堪称一句端方君子。 如今再见,仍还是那副样子,但总觉得是他覆的一层皮,剥开内核是何等模样,难以揣摩。 更有甚者,杀了人竟还行色如常。 运送尸体是一回事,亲见他杀了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她只能避重就轻:“我只是忌惮佛门之地不宜太过血腥。” 这空档,夏临却冲了回来,空着两只手。 走近了,才看见,他的面色甚至比受了伤的沈砚还惨白几分。 “大人。”他尾音轻颤,“那尸体、他……” “如何?” “他化成了一滩血水……” “尸体怎么会化成水?”苏昭惊道。 长福也是一哆嗦,蜷起身躯。 沈砚眸色顷刻凝成了沉郁的黑,像暴风雨来前的涡云。 “我去看看!” “大人,现在情景太过诡异,大人还有伤,属下实在担心难护大人安危!大人便在此处休整,天亮再做探查也来得及!” 沈砚一顿。 他的功夫是从小家中请高人调教,身手不敢说拔筹,也算上乘,可与那人过招也只能算是侥幸险胜。 若不是取巧闪避,此时倒下的就该是他自己。 只能赞同了夏临的提议,“我来时怕人多眼杂,只身前来,留其余人原地待命,但若明早,你我还未归,想必他们也能来接应。” 苏昭一时没忍住,“大人在城门堵我们的时候没怕人多眼杂,带了那么一大帮人,怎么这时反倒束手束脚的不多点人手!” 沈砚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城门时,我断定,绝不会从苏掌柜那堆棺材中,搜出我要找的人,带那些人不过为了奉陪苏掌柜的表演,我说过的,赌你在如愿后,松懈的一瞬间。” 而这一瞬间,并非那第一遭出城。 而是,那第二遭,遭遇盘查破棺后。 苏昭自然马上悟出了关窍。 季应奇作为本应被斩首的死刑犯,却仍存活。 能换出一个死刑犯,又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 若众目之下,公之于众,得引起多大哗然。 无论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沈砚作为探查之人,都必定需要暗中行事,谨小慎微。 所以,之前带队到牙行,抑或守在城门,那时的他,都不曾想真的将季应奇抓捕。 他就如同设了捕笼的猎人,不断施压让她往笼中钻,再一击扣中。 苏昭呼吸紧促,自己当真可曾了解过他? 第十四章 月夜清辉 “大人,属下还是去门外把守,以防不测,若真有来袭,大人在这庙中,也好出其不意,否则我们几个汇聚一处,等于困兽之斗。”夏临一招手,“那边的傻大个儿,你同我一起!” 长福倒指自己,“我?” “就是你,多个人多双眼睛。再说,你现在是钦犯,若能将功赎罪,兴许还能少关几天!”夏临不管不顾拖起了长福。 苏昭知道长福只是力气大,那三脚猫功夫还不及自己,想要跟沈砚说情,却见他身形一晃,用手撑住地面才没倒下。 “你怎么……” 沈砚另一只捂着伤口的手移到唇边,竖起一指示意她不要出声。 “别让夏临分心,若真有来袭,他会护你那伙计的。眼下,怕还是要劳烦苏掌柜,替我包扎止血。” “我……”苏昭语塞,也明白,自己如今模样,若推什么男女之别,委实说不过去。 再说冒进些,甚至是自己贪了便宜。 可沈砚之于她的过往,救他又实属不愿。 只能宽慰自己,他伤血不止,若真又来敌,谁来救自己。 救他,就当是救自己! 心下一横,“来!” 沈砚解开衣衫,胸前伤口血色层层凝结,虽不大,但深切,亦有鲜血涌出,望进去,甚至仿佛见了骨。 苏昭呼吸一滞,他竟能撑这么久,就为了不扰手下军心?还是不是人? 连忙掀起裙摆,撕下布条。 沈砚转头,一副非礼勿视的尊重姿态。 苏昭瞥他一眼。 这伤口伤筋动骨的,再不止血命都要没了,面对自己一个姐辈之人,还搞君子一套。 再说,马上自己可是连手都要上了。 “可能有点疼,多有得罪,大人忍着点。”她俯身,隔着布条,覆在伤口上,猝不及防用力,却是极为娴熟地压在血脉上,抑制血流涌出。 面对这个曾揣着判书,一字字道:“悉数家产抄没,亲眷清点后收监,择日问斩。”的人。 她对他是恨吗? 她其实深知,每一个字都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大理寺丞能判定。 更何况,最终亲族灭门,并不因这宣判,而是惨遭屠杀。 可她对他不是恨吗? 每一个日日夜夜,彻骨切肤之痛。 下手的时候,岂能没有私心? 她不着痕迹地按压着他的伤口,心里轻轻道,疼吗,沈砚? 面上却是些许关切:“大人如果痛了,可咬些碎布。” 沈砚闭阖着双目,声音却无波:“苏掌柜,需知疼痛也是比较而来。” “大人是何意?” 沈砚轻叹一声,“幼童被刺了手指,都会举着哭嚎半天,可待其年岁攀长,便知那只不过是很清浅的疼痛罢了。这伤之于我,就如那根手指。” 你也曾知痛过? 又是为何。 可转念间,苏昭又觉索然无味,不再有作弄之心。 新换的布条上,新血渐少,知是差不多了。 “民女为大人包扎。”她又扯下几段布条,取中按在他伤处,再环绕到后背。 “苏掌柜倒是娴熟。” “干我们这行,少不了磕磕碰碰,也是要学些保命的伎俩。”苏昭又环了一圈,绕到正面,双手灵巧系结。 沈砚不觉低头,女子半蜷在他身前,光线极暗,仅靠疏漏月色映照,于是她只能俯低凑近。 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小半弧清削的颌线。 沈砚断案多年,识人善辨,描骨画像,皆有造诣。 从初见这人,便知她的妆容做假,故意添岁。 需知世间女子,多为修容而妆,此等情景,她的身世必定有异。 可牙行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也不是稀罕事,他并不想分神探究。 他更关注的是,她究竟在这桩案子里,扮演了何等角色。 可如今看她翻飞指尖,被月光染上浅浅一层银芒,竟一时有了幻影。 仿佛在梦中,也是这样一捧月夜清辉,倾泻在那个始终只肯背对的身影上。 梦里,他伸手,几近哀求,“为什么不肯转身,是不是,还在恨我?” 现实外,他也禁不住伸手,对方抬头,却是全然陌生而疑惑的面庞。 他心中似被重重钉入铁杵,将神智唤回。 沈砚缓缓收回手,“多谢苏掌柜。” 苏昭只道他是因失血过多身形不稳,系完扣结往后退开。 “大人如果不适,就靠在佛像上。” “我这等血腥之人,还是不要辱没佛祖。” 他竟在这等着自己! 苏昭一时语塞。 二人沉默半晌。 苏昭忍不住又大着胆子开口:“大人,民女自知逃不过牢狱走一遭,但有些疑虑,若今日不问,估计再没机会,这季应奇,如何会活着,大人是如何发现,又是如何查到了我苏氏牙行的?” 沈砚看了她一眼,大约是因刚刚也算共面生死,她亦只是无意被卷入其中。 多日紧绷的神经,也因失血而渐松,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倦意。 思绪竟被她带回了几日前。 圣上的朱笔亲批,不日传得天下尽知。 街头巷尾只道是他沈砚带队去查,后又不知怎么,将他那日追进宫的行径也传出。 却不知,在这其间,审断早已换人。 他去面圣,亦不是为了求季应奇速死。 可坊间哪管这些。 他们只见到权贵竟真能为一介贱民抵命。 若仅是给出官道清正的理由,自是不能引起百姓兴致与信服。 于是有好事者,窥见一二,加以演绎。 变为是沈砚一怒为红颜,判杀贵家子。 以上种种,沈砚皆一笑了之,自从宫中出来,他便未再有所动作,后来更是索性重回到架阁库中,抄理积案。 老寺卿在将季应奇彻底移交刑部后,也鲜少露面,有事都靠齐敏传递。 寺中众人也只敢暗地嘈切,猜不透这两位是怎么个光景,遇事也愈发谨慎。 沈砚倒是乐得清净。 唯有一人,行事诡秘。 宋少予。 本来身为案子主理,又亲定了死罪,在坊间大盛之际,却让沈砚摘了桃,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到大理寺门前跪拜,高呼“沈青天”。 向来好邀功领名之人,换作以往,早该跳脚来与他争个一二。 如今却始终一声不吭,如一滩死水。 第十五章 冲撞邪祟 终有一日,二人在寺中庭院相逢,不同往日离远望他,就得迈起四方步的挑衅之姿,当下宋少予竟一袖遮面,佯装未见想溜边。 “宋寺正!”沈砚故意扬声,一步上前,堵了他去路。 然而在拉近距离后,却不禁一怔。 几日不见,宋少予面色苍白,眼下蒙了层熏青。 “宋寺正怎么这般憔悴?可是前几日审案太过疲累?” 宋少予含糊应着,眼珠乱转,目光四下游移。 忽然凑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沈砚的衣襟。 “沈砚,你可知道,你那相好——” 却在这时,有侍卫从拱门走入,被他二人姿态吓住,慌忙行礼,低头小步跑开。 宋少予也似被惊,猛一哆嗦,松开了手。 “宋寺正?” “你那相好,她、她变了鬼。”宋少予扯出一个古怪万分的表情,像是笑,也像是哭。 天端乌云密布,暗影也淤积在他脸上。 “那日我好端端躺在官廨休憩,忽然一睁眼,你那相好正俯瞰着我,头发垂了我满脸,她的脖子将断未断的,摇摇欲坠,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 沈砚眉心紧蹙,“你……” “就是这儿。”宋少予竟抬手,比量在自己的脖颈处,“她对我说,她冤屈,叫我务必处死那犯罪之人,不然绝不会放过我。” 他忽然眼神一厉,“沈砚!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案子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那女鬼又怎么会缠在我的身上!” 他的喊叫凄厉而尖锐,一时引来不少侍卫,却都踟蹰原地不敢上前。 却在这时,他仿佛将自己喉中空气挤尽,眼白上翻,一头扎在了地上。 变故突生,连沈砚都惊在原地,又即刻回神,“快去请郎中!” 然而周遭人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只余一阵风啸,吹得人衣衫猎猎。 沈砚一步上前,亲自将他扶住,其他人才三三俩俩动作。 不多时,附近医馆的郎中背着挎包匆匆而来,诊断一番,只道宋少予是劳累过度,发了臆症,开些安神定气的药。 他一直未醒,躺在床上,口中胡乱叨念,双手抚在脖颈。 沈砚差人去宋家通传,不多时,宋宅的管事带人赶到,将自家少爷接回。 听闻宋少予之父,刑部侍郎宋景山连夜求了相熟的太医问诊,也断不出缘由,次日便给寺中递了告假帖。 又一日,有人看见,天见寺高僧被请进了宋府,说是宅中有人冲撞了什么,要诵经驱邪。 一时本就嘈切不断的大理寺,更是惶惶不宁。 连夏临都问:“大人,可是等季应奇问了斩便能安歇?” 沈砚站在窗边。 这已是不知第几日的阴霾。 山雨欲来,黑云布天。 他静静道:“未必。” 随即又轻叹:“我倒希望亡故之人能化作鬼魂。” 夏临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 季应奇问斩那天,沈砚没有到闹市街头观摩,而是换了一身杂役的粗衣,顺幽僻小径,到了刑部的后门。 那里正站着一道颀长身影,清目远眉,气质疏朗,若不是一身官袍,倒像个文人书生。 然而微垂的眼眸间,却含着一线流光,像一柄刚刚起鞘的剑,猜不透是钝是利。 待沈砚走近,那人面露不耐,“沈大人怎么不再慢一点,那样就能和我们刑部前去监斩的队伍撞个迎面,正好磊落说你因为担心我刑部有私,特来探查那具刚斩的鲜尸真伪,也省得下官连杀头的热闹都看不成,还得在这恭候大人。” 沈砚对他的讥诮似若未闻,“沈某感念季大人照拂。” 那人赫然便是季应奇的弟弟,刑部郎中,季有然。 季有然冷哼一声,侧了身位,让沈砚刚好能通过的空隙。 状似不经意地四下盘视一圈,随手关门。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沈砚缩肩端脖,一副怯懦姿态。 虽也偶遇旁人,但见了季有然,都是竭力扭头转脸,有避无可避者只能点头应礼,又匆匆而去。 季有然刚来刑部时,只任了个九品的司狱。 可见虽是户部尚书之子,但毕竟庶出,又有他常遭兄长责难的流言,狱中同僚笃定他无人托衬,加之他模样清疏无害,便毫无顾忌地苛待。 可相与久了,才逐步发现,他掩藏在这层皮相下的獠牙与毒刺。 锱铢必较的坚执,鱼死网破的狠烈。 几年下来,步步为营,官至五品的郎中。 他还是不曾有所托衬,却已是部中难得共识不能招惹之人。 今日正逢他兄长斩首,虽常听闻二人不睦,但焉知生死面前,能有何种触动。 因此还是躲远为妙。 倒正好让沈砚免了被问询的可能。 待到刑部停尸房门前,季有然刚探头,里面本闲适休憩的仵作登时弹起,“大人可是要用此间,小的这就出去,不扰大人!” “季大人威名震慑,沈某敬佩。”沈砚像模像样礼拜。 “躲我总比安慰强。”季有然翻了个白目,“宋侍郎今早假惺惺让我节哀,我差点吐出来。 节哀?节什么哀?季应奇这种渣滓能活到今日,都是苍天没眼。 若不是受沈大人所累,如今我就应在法场,跟着百姓一起丢鸡蛋菜帮才是,等他头掉下来,再踩两脚,给他眼珠踩爆,省得地狱判官老爷再劳神惩治。” 他说得眉目平静,沈砚也听得习以为常。 他与季有然相识近十载,听他咒了季应奇近十载。 而他与季应奇的仇恨深结,起先也是源于季有然。 “季尚书那边如何?” “听说从宫里回来那日便病倒了。” “听说?” “最近部中诸事繁忙,难不成就因为家中死了个人渣便回去?” 他口中的人渣可是季府唯一的嫡出子,他的兄长。 而季尚书抱病看起来也实属人之常情,不算违和。 “可最后见了那人渣?” “自然,此等好景我岂能错过,断头饭都是我端的,旁人真当我诚心话别,特意留了独处的机会,我让那人渣学狗叫我再给他鸡腿,他竟然不学,真没意思。不过起码,我能确认,截到那时还是他,绝无差池。” “断头饭后,便要赴刑。”沈砚道:“若此前一切都是谬判,季应奇就当真被这么带着诸多疑虑的问了斩呢?” “你的意思是万一冤了他?”季有然嗤笑一声,“沈大人,那个人渣八岁就敢杀我,十几岁已是罪孽深重,恶贯满盈,若不是老人渣竭力回护周旋,早该斩了千次百次了!” 第十六章 无头之尸 沈砚看着他微阖眼眸下狠锐的光,与二人初识别无二致的模样。 那年他与季应奇同拜在大儒石先生门下,季应奇自小飞扬跋扈,身边不伐攀迎拥附之人。 沈砚父亲那时是他父亲的手下,他言辞几度轻蔑,皆被沈砚四两拔了千金,自讨没趣地换人招惹。 季有然是在又一年入了学,他来时瘦小枯干,很难想像他竟也是季府公子。 那时他已被寻回了几年,据说是拼力央求才换得读书的机会。 有不知季府辛秘的同窗凑到季应奇身畔,“那竟是你弟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季应奇闻言抬眼,恰逢季有然从旁垂首走过。 季应奇倏然抬脚将他揣倒在地。 他额角撞在了桌沿,血柱顷刻倾泻。 变故突生,周遭同窗都不敢做声。 季应奇站起身,又抬脚踩在了季有然肩胛间,将本想爬起的他踩俯回地。 “一个妓子生的贱种,也配跟本少爷称兄道弟!”他俯瞰,“那妓子不就是靠着浪叫魅惑了我爹,你是她的种,可也得了真传,不如现在就演一番,演得少爷我满意,就留你进门读书,若不满意,马上滚蛋!” 那时的沈砚,本坐在事端外,忽然就合了手里的书卷。 他走上前,一副善意模样,“先生快来了,再不归位,怕是又要被留堂。”一边将手搭在季有然手臂,作势要将他拽起。 “你什么意思,沈砚,是要为这贱种求情?”季应奇转头,目光嘲弄,“你爹近日好事悬停,就仰仗我爹的一词半语,我要是你便少参闲事,当个死读书的木头。” 沈砚轻轻拿开了手。 季应奇于是咧开不屑笑意,“你们沈家,尽是软骨头,你告诉你爹,有空就多跪跪我爹,比——你干什么?!” 沈砚收了一半的手猛地捏在他膝骨上,季应奇一个踉跄摔跪一旁。 沈砚仍带着笑,“应奇兄是想做以示范?” 后来还是先生来才止了喧闹,沈砚将季有然扶起时,便是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一瞬闪过的戾气。 而沈砚与季应奇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念及此处,沈砚轻轻笑了一下,“我是怕这桩案件不清不楚,到了地府他少受一项罪责。” 季有然道:“不过你们大理寺递来的卷宗我也查了,甚至亲自盯着仵作,与你们的勘验记录并无二致,那女子当真是被正面掐亡。”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季有然示意沈砚藏入了一旁柜架后,几乎同时,抬着断头尸身的几人踏入。 见了季有然,皆是一怔。 季有然并未有退避之意,静静看向那具尸身,“家父有命,让我再送兄长一程,几位可行个方便?” 搬出季尚书,等同于明示季夫人身后的皇室之脉。 几人不敢怠慢,纷纷行礼退下。 沈砚闪出,拿了一旁仵作留下的油纸覆在手上,亲自开始勘验。 季应奇的头被悬闹市示众,季有然围着他的无头尸身走了一遭,啧啧道:“他没有头之后倒是可爱多了。” 沈砚未答,手下动作飞速,身型体态,倒当真是一位二十有余的男子,也与季应奇极为相符,仿佛并无差池。 而他的头,等到悬示结束,再运回,必定已腐蚀残破,不足为据。 难道这恶霸一方的纨绔当真就此命丧? 就在他思虑间,忽然无意触到那尸体覆染污泥的手,连忙举起查看。 季有然凑近,“有何发现?” “你们季府的大少爷,可是凡事事必躬亲?” “谁?你说那人渣?他就差吃饭没找人喂——啊!” 季有然目光一闪,顷刻望向沈砚举着的手。 只见掌心在淤泥之下,布满了陈年厚茧,显然不应来自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 离开刑部,沈砚赶入宫中 事态虽在他与皇帝预设,但当真发生,仍是龙颜震怒。 究竟何人猖狂至此,敢将御笔钦批的死刑犯人换出。 又是如何做到,能在赴刑场时实施。 如此缜密行事,环环设计,绝非一人可为。 不过本身赌这一局,便是希望借此之机,牵出幕后高位之人。 然而,真实的季应奇被藏匿何处,处心积虑将他换出,目的为何,一切依然扑朔。 沈砚当下请旨,各个城门守卫,加大查验过往人货力度,尤其是涉及官署,对外则宣称搜寻一名逃犯。 他没有指望真能从中翻出季应奇,只是以此震慑幕后之人,令其不敢妄动,好将季应奇困在京中,便于隐秘寻找。 然而,一夜过后,却在桌案发现一张字条。 上书四字:苏氏牙行。 沈砚将前尘挑捡了一些说与苏昭,又冷笑道:“没想到,我设计了严查官署运输的法子也没堵死他们,还能想出找你这地下货运的行当。” 随后,拿出了那张纸页。 因揣在胸前,被侵染血迹,但四字清晰可见。 不算多得体的笔体,甚至有些潦草。 苏昭满面惊谔,昨夜那黑袍之人才送了季应奇到行中。 沈砚竟收到了这么一张提示。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虚空中操盘。 执棋而笑,落子无情,任凭满盘纷乱。 “这是出自何人之手?”苏昭问。 “发生了今日诸多事宜后,我也想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难不成……当真是那抚瑶姑娘的冤魂,冥冥中指引,莫让这做坏事的歹人逃脱?” 丝丝寒意入骨,她想将脚缩进裙摆中,才意识刚刚大半撕做了布条,一时有些尴尬。 沈砚扫她一眼,淡淡道:“我以为苏掌柜这种行当的人多是无惧鬼神的。” “无惧,但是有敬!”苏昭驳道:“况且就像沈大人对抚瑶痴心一片,难道不希望她若泉下有知,有所感念?” 她一番话说得毫无波澜,但眼眸微垂,睫羽轻扇。 “不过是些坊间的无稽之谈。”沈砚不知为何,竟对面前之人做了辩解,“我与抚瑶之间的蜚语,皆是为了她在那凶险之地,能过得平顺些,若说她与我有什么越界情愫,倒是辱没了她。” 却在此时,庙外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眸光凛然,手下一拨,佩剑“飒”地出鞘。 他站起身,向后一比,“到我身后去!”剑尖直指门前。 第十七章 谁是狗官 夏临冲了进来,“大人!是咱们的人找来了!” 随他一并涌来的,还有天边一线微光,不知不觉竟天已明。 沈砚才一松懈,身形便有些晃,苏昭下意识伸手,却被夏临抢了一步。 她怔了怔,将手不着痕迹轻轻放下。 “我没事。”沈砚对夏临道:“告诉他们,去把那些脚夫等人的尸体全数带走,还有这庙里的箭。”又指了筐篓,“你亲自背上那个,任何人都不许触碰接近,如果里面有动静,直接再敲晕。” “是,大人!” 听到脚夫尸体等词句,苏昭面色又白了几分。 沈砚正好回身时望见,他缓了语气,“苏掌柜,那些人虽因你雇佣才遭遇祸事,但买卖自愿,你并非胁迫,归根到底都是杀人者凶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 如今免不了苏掌柜和你那伙计牢狱里走一遭,这期间,烦请苏掌柜再回忆一些细节助我等早日破案,为他们报仇。” 沈砚又上前一步,低语道:“另,除我与夏临,暂且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季应奇仍存活之事。” 苏昭点头,跟着沈砚踏出庙门。 长福已被侍卫押持。 而在门前,一张被腐蚀得破损不堪的黑袍,软皱地浸泡在一汪血水间。 沈砚倏然停步。 这是他哪怕对夏临都不曾提起的关窍。 传闻在皇城司中,有一队死士,专用来经办最为隐秘的任务。 他们自幼被关困培养,身上下有一种奇毒。 寻常皇城司卫只是牙中藏毒,若突遇不测,咬破自尽。 而这种死士身上的毒,却是只要他们亡故,无论何种缘由,都会侵蚀化尸,毁掉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不仅如此。 在他带队去苏氏牙行时,明明已察觉后院的库房墙壁有异,偏生有人通传,皇城司指挥使有请,说已抓捕他要找的逃犯。 其实再紧急,他都可以推开那扇暗墙。 然后,他没有。 这个时机打断的太过微妙,而逃犯一事,本是他随口给出的谎言,压根不存在。 于是他改了主意,决定顺势而为,看看他们究竟要如何。 谁成想,到了皇城司,守卫却说,指挥使陆大人一早便进宫面圣,根本不在司中,亦没有接到他约见了谁的传令。 可向他通报的侍卫一口咬定,传信之人是忽然到了牙行门口,身着了一身皇城司的差服。 再追问侍卫那人样貌如何,侍卫却些许茫然道: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是那身衣服,在人群中也认不出来。” “奴家也不认识,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头。” 淮水楼妈妈的话又浮在心头,那是抚瑶在被季应奇强迫婉拒时,忽然站出来的那个人,说了一席话,她便骤然顺从。 而那人在日后搜找问询中,再未出现,仿佛消失了一般。 样貌普通,混入人群,也是对暗卫死士一类的基本要求。 抚瑶之所以留在淮水楼中,其实也是为了辅佐沈砚探查一桩与皇城司有关的密务。 这件事,唯有他与皇帝知悉。 皇城司,本该只忠于皇帝一人。 倘若一切,当真证实皆与皇城司有所牵扯。 那如今的君权,是否真如表面一般稳握。 以上毕竟皆为猜想,在查实前,他是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拖盘。 况且死士一事,牵扯到了皇城司核心秘密。 各部之间,应配合通达,但互相有防。 方是对皇帝最有力的局势。 如果一个君权之门,最深的隐秘,却被另一个部门之人窥见,帝王定然也会难安。 同时,还有最为关要的一环。 他之所以会费尽心机,诸多打探,去获悉死士的存在。 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一汪残衣血水,是在五年前。 被屠尽满门的林宅中。 沈砚眼眸眯起犀锐,映入苏昭身影,一个小小牙行的掌柜,是否当真如她所述的一无所知。 回到大理寺。 沈砚亲自押送苏昭主仆二人。 走到牢房门前,验搜衣身,连带苏昭的袖里短刃也收走后,将他二人请入。 大理寺的牢房不大,皆是为了审问而设,定罪后,各有归处,一共也没有几间。 甚至女子的牢房只有一间。 苏昭在准备乖顺踏入时,却被沈砚拦住。 他看了看她撕破的裙裾,召来田旺。 “找人备一套干净衣物,给这姑娘换了再送进牢房。” 田旺一惊。 单不说沈砚何时对一个犯人如此好心,就说这女子年岁,着实跟“姑娘”不挨。 他依然从善如流地应下,赶紧找了狱中杂役。 杂吏是个瘦弱少年,双手端举一套叠得方正的粗布服饰,众目下微微颤抖道:“牢狱中没有女子服饰,只有小人的免为合身,小人那刚好一件才濯洗过,不知……” “你这狗东西!”田旺眉毛一立,“大人要的,你敢用你的脏物糊弄?” 沈砚皱眉,刚要开口,被苏昭抢白:“民女谢大人恩典!”一边接过衣物。 小杂吏悄然长吁一口,连忙恭敬引着苏昭去一旁的杂间换衣。 这空当,沈砚环视一周女牢,忽然看见,墙角草垛间,竟有一个蜷缩的身影若隐若现,头顶毡帽分外熟悉。 是那淮水楼的小杂役! 当下冷了神色,“田推丞,犯人都斩首示众了,证人却还押着,怎么,在咱们寺中,冲撞了官员是比杀人还重的罪责?” 田旺忙躬身一礼,“大人冤枉,大人教诲莫要为难,属下那天抓回来后也就是关了一晚便放了。可谁知,这丫头昨儿一早在门口吵闹,说既然犯人斩了首,就该把被杀的那位尸首还回,门吏好心告知尸首已送刑部,她也不依,非要硬闯,这才又关了进来。” 墙角的身影被这嘈杂惊醒,一轱辘爬起,头顶的毡帽掉在地上,长发散落,这回倒是看清,当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沈砚走去,她警惕瞪圆了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向后撤了一步,贴紧墙壁。 沈砚平缓了神色,“姑娘,门吏没有骗你,抚瑶姑娘的尸首确实已在刑部。 听淮水楼管事妈妈说,你与抚瑶姑娘往日交好,这份情谊值得敬重。 你先回去,我会与刑部说,待到案件善后结束,定让你来接她回去。” 那姑娘梗起脖颈,“你这话当真?” “当真。”沈砚坚定道。 姑娘用脚蹭着稻草,嗫嚅道:“那我信你一次!如果当真,我便收回上次那句''狗官''!” 说罢,调头便跑,却在跑到门边时,冲田旺道:“但你依然是狗官!”一吐舌头,消失在了廊道转角。 第十八章 不得审讯 “你!”田旺咬牙,碍于沈砚,才强勒自己没去追堵。 苏昭在这时换好了衣衫,被送了进来,长福则被关在她比邻的一间里。 沈砚将狱审的一众召到面前,逐一审视着,“此番我受上命,探查一桩密案,苏氏牙行二人,除我以外,任何人不得审讯。 同时,还有一位疑犯,因心存死志,又过于残暴,为防他过击行径,将用木具套住头面,束住手脚,等处置完毕我会亲自送来,往后,尔等皆不可靠近。” 田旺一怔,继而低头道:“属下领命。” 沈砚说完,又回身望向栏墙中。 苏昭已坐到了刚刚那姑娘蜷缩的位置,姑娘跑时仓促,毡帽也没来得及捡拾,她倒马上活用,扣在了脸上,呼吸平顺,似是已然入眠。 倒是从未见过,来了监狱里能即刻睡着的。 如此熟稔,不似初次。 踏出牢房,夏临正候在门外。 见他出来,凑近道:“大人的伤还是尽快诊治。” 沈砚应声,又问:“那人如何?” 夏临道:“已悉数按您吩咐安排好了,只是他一直昏睡不醒。” “迷药再烈,也撑不过三两天,现在问他也断不会据实开口,正好让他消停几日,有然也会探查刑部那边究竟是如何耍的这偷梁换柱的把戏,到时再一并收口,他认与不认都无关紧要了。” 况且,以季应奇为点,撬动的真相下,究竟有多少手搭连,才能遮住天,又将引起朝野多大的震颤。 这都是难以估量的。 “仵作那边给了初断,脚夫等人被一箭索命,和从庙里捡回的箭同属一种,应是一人所为。但箭的材质极为特殊,也没有标识,暂时查不出来历。 至于那堆化水的腐衣,仵作称从没见过这种情形,还需详细勘验。 另外……属下总觉得牙行那两位不太对劲。” “说说看。” “他们偷运那人的行径姑且不提,单说在破庙时,虽看着也害怕,但又不似一般人的反应,属下也说不上来具体……” 沈砚道:“我也认为,起码,他们对那个委托人,并不似说的一般一无所知,之后还要严加审问。” “对了,先前大人安排,去查案发那夜是否有人曾在御史张大人家出没的事儿,有了眉目。”夏临道:“属下托人找张府门房打听,那门房的嘴铁板一块。 后来又找那趟街的地头蛇,辗转才问到了一个当夜恰躲在张大人家门附近的小乞儿。 他说夜半将明的时候,恰有一人上门,路过他藏身之处,不慎踩了他的手,因此分外有印象,他形容那人形貌,属下听着,极有可能——” 他凑在沈砚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沈砚深望他一眼。 “大人,有没有必要将咱们抓回来的那位另寻一处藏起,不然在这寺中,实在难以把控。” 沈砚道:“夏临,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隐秘的地方。 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争取一些时间,也给陛下一些准备的时间,而在这个阶段,只有我们,和幕后涉及之人知道他还活着,他现在,就是一个饵。” 说到这,沈砚忽然一顿。 被“活着”二字触动。 对牙行主仆二人的灭口在情理之中,可若当真是要救季应奇,为何灭口时用的武器竟是箭。 隔墙而射,箭矢无眼。 他们难道是要连季应奇一并除掉? 究竟为何? 起初他也想过,季应奇罪孽深重,并不是这一桩罪案而已,若长久探查下去,恐怕连多年回护他的季大人都折在其中。 于是有了推波助澜,速断速斩的一招。 而后的偷梁换柱,仿佛印证了猜测。 然而如今的结局,又将推测引向了死路。 沈砚眉峰紧锁,“夏临,你去给有然传信,让他无论如何回季家一趟,探一探季大人究竟是否参与其中。” 季有然站在季府门前。 整个府邸森严沉寂,毕竟才发生了这等事端,府中下人连呼吸都恨不得屏着。 门房见了他,连忙殷勤凑前。 往日里,这位二少爷在家中不受待见,但如今也就剩他一个儿子,身价极有可能自此逆转。 自是得为后路铺垫。 但季有然没理,也止了他的通传,直接踏进了门槛。 门房悄悄啐了口,装什么,一个庶出! “你就是那个庶出的贱种?”这也是季有然七岁那年,回到府中,季应奇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季有然自小和娘生活在一个小小渔村。 渔村临江,每年秋月,芦苇结穗,绒花漫天,雪白成片。 娘就坐在水边,用晒干的苇杆编织草席,他就枕在娘的膝头。 仰头便能看见娘油亮亮的麻花辫,和她温柔的笑脸。 有时见他呆得不耐,为了哄他,娘就给他编玩具。 有时是兔子,有时是盛蚂蚱的小笼。 娘还会唱起歌,嗓音清亮婉转,成群的鸥鹭浮水而起。 连收网的渔民们都禁不住驻足。 于是那些下作的流言便散得全村尽是。 村妇路过他家,都要特意唾骂几句,久了,村中孩童也有样学样,见了他便打,说他是没爹的野种,说娘是狐狸精。 第一次他带着满身伤,双手揉着眼睛,哭咧着跑回家时。 娘气恼不已,领起他,去那顽童家讨要说法。 当地人都生得体悍,顽童的娘不管不顾便操起铁锹向他们扑来,幸好那爹有些良心拦下。 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嚎哭,说谁人不知他娘曾是个妓子,被大户人家玩儿够了,连小杂种都不要就撇到这乡下来,现在又要污了他们村子。 又编排自家男人也被勾了魂,竟为了这么个贱人对自己动手。 一时左邻右舍围了小半圈,有好事儿人也跟着咒骂。 娘就这么笔直地站着,虽然面色苍白,依然不曾退半步,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最后还是村长出面,才平息事端。 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问:“娘,什么是妓子?” 娘霍然停步,怔怔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在娘眼中,看到了那般情绪,像一团浓郁的雾,随时会化雨。 他慌忙摆手,“娘、娘,我不问了!” 娘蹲下,静静看他,最后将他揽在怀中,颤抖道:“阿然,是娘对不住你。” 他不懂娘为何会难过至此,他只知道一切的源头,尽是因那顽童打了他,他却想寻求娘的庇护。 于是自那后,即便再被村童追打,他便拼尽了全力反击。 有时打得过,有时打不过。 可终归人皆惧怕不要命的。 他就是次次都豁出了命,像嗜血的野兽,他再也不愿看娘的那个眼神。 然而五岁那年,却又一次见到。 第十九章 梦中苇荡 那天傍晚,他拎着摸来的鱼虾回家,想着能为娘添道菜,却发现家门前,停了架奢丽的马车。 而家中,有一位身着绫罗绸缎,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 见了他,眉眼笑弯,称他是二少爷。 后来他才知,这人是季府的管事,季铎。 而当下,他被娘带回了里屋。 娘轻轻道,是他爹差人来寻他回去。 他怔怔问:“那娘也会回去吗?” 娘很轻很轻地摇头。 他马上道:“那娘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娘将手搭在他的头上,“阿然,跟着娘在这地方,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以后回去了,一定要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了官,再把娘接去,娘跟着阿然享福,好不好?” 他依然拼命摇头。 然后,他便看见,娘的眼中,又漫起了雾,可娘仍是没哭,只是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阿然,听话。” 他不敢让娘难过,到底被那山羊胡子拽着,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他趴在窗上,拼命的看,看娘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他痛哭不止,蜷缩着抱住膝盖时,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了胸口一下。 摸索着掏出,竟是一只芦苇编的小兔子,不知娘是何时塞给了他。 回了季宅,四处都美轮美奂,像村口爷爷讲的故事里的仙境。 他像木偶一般,被人牵着去拜见端坐高堂的二人。 他终于见到那该被称为父亲的人,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清浅的瞳色,狭长的眼眸,和一切与娘不同之处,都源自何处。 父亲对着他轻轻笑了,他也禁不住跟着笑。 他想,他此时最该回村里,把骂他的混球都找出来,挨个揪着耳朵喊叫:“谁说我没有爹的。” 而另一位,叫他称母亲,他无论如何也没能叫出口。 那女子生得眉目端淑,与娘大为不同。 他很困惑,自己已经有娘了,为什么还会有一位。 而自己的娘,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大屋中。 然而爹却因他沉默,冷了神色。 那女子连声劝慰,说小孩子怕生,又一直在村野,不懂规矩实属正常,教教就好了。 他想,她一定不是坏人。 虽然母亲叫不出口,可是敬茶却是恭恭敬敬。 那女子接过喝了,也对他温婉笑着。 爹却霍然起身,摔了手中茶盏,斥道:“你能有今日回家的境遇,全是你母亲宽宏大量,你若不识好歹,便一直跪着,直到想通为止!” 他想不通。 为什么偏得叫别人娘。 为什么爹会翻脸无情。 为什么那女子明明对他笑了,却在爹转身时,满面嫌弃,用绢帕擦了擦刚刚不慎触碰他的手,又将绢帕丢在地上。 他只是懵懵懂懂跪着,天上的太阳转为夕色又褪成星幕。 饿了整天,车马劳顿,最终眼前被黑色吞没。 等醒来时,竟在一张松软的雕花木床上。 额头有被手拂过的触感。 像每一次生病,娘都是这般一遍遍探着。 禁不住喊了一句:“娘!” 耳边没有那清婉的应答,只有一声叹息。 他勉力睁开眼,虚晃里竟是爹的脸。 爹道:“有然,人生在世,并不能随心而为,你有你的无奈,爹也有爹的无奈,你只需知道,你若过得好,你娘才能安心些。” 后来很久,他才明白,他爹的无奈是什么。 也明白了,最后那句话,并非宽心,而是威胁。 可那时,他深以为意。 病好后便努力乖顺逢迎,甚至嗫嚅地叫了那女子一声“母亲。” 仿佛家宅一片兴和。 直到他遇见了季应奇。 他回府的几日,季应奇恰入宫小住,那女子称时任的皇后一句姑母,亦时常进宫走动。 他那日因又梦见了娘,去求问了爹几日能得见,被爹敷衍了几句,便躲到花园里,摆弄着芦苇兔子,抹眼泪。 季应奇便是在这时立在他面前,高喝了那句:“你就是那个庶出的贱种?”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自己半头,却与自己几分相似的男孩,猛然意识,这便是自己的兄长。 可兄长口中的词句,竟为何会和渔村里的顽童一般。 他还来不及反应,季应奇忽然看见他手中的兔子。 一把抢了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站起身,连忙道:“这是我娘给我的。” “你是说,那个大贱种?” 一字一字,似一把尖刃,撕破了维系在他与季宅间的那层体面。 他握紧双手,想蓄力,又克制。 天人交战时,季应奇忽然举起了那只兔子。 他忽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拼力踮脚,却依然够扑不到。 一切仿佛都似被放慢又拉长。 他看见那只兔子,被季应奇的手用力扯碎。 干枯苇丝缕缕迎风而散。 喉咙间弥漫起熟悉的血腥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 季应奇的手臂传来清脆一声折响,痛叫如狼嚎。 “抓住那个小贱种!” 他被季应奇身边仆从反扣住压俯在池边。 季应奇步步而来,一只手臂垂落,用另一只手揪了他的头发,毫不犹豫按进池中。 池水青绿,荷枝滑过他的面庞。 像江边苇荡。 像娘擦过他脸颊的发尾。 后来,他不知是被谁捞救上,又施救回。 他只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墙上的一片虚无。 忽然脸颊却一痛。 那女子扬着手重重击了他一掌。 “明华!”是父亲的清喝。 “季堂道,我告诉你,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这回那女子不再掩藏,当着父亲面用丝帕擦了手,团做一团,丢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再对他多言。 而是在许多余闲来他房中陪伴。 有时教他习字,有时陪他下棋,有时仅是喝茶。 曾经聚拢在他心里的蓄力似又慢慢松懈。 他想,可能只要乖顺些,爹便会常来,哪日心情好,就会答应他去见娘。 没想到,没几日便见到了娘。 只是,娘也直挺挺躺在床上。 他又想不通。 为什么娘见他来不对他笑。 为什么那些人要用一巾白布蒙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陪他来的管事季铎要让他跪地给娘磕头,还说,这是最后一次见了。 他还没去读书。 爹说他年纪尚小。 爹骗他。 宅中下人都说,大少爷三岁就拜了师。 多半又是那女子的意思。 但是没关系的。 他再去求求爹,总会答应。 他会好好读书。 他会去做官。 他要接娘去享福。 他一个头,一个头地磕着。 血肉模糊,视线朦胧。 忽然在俯身的一瞬,看到桌下一抹素白。 他手脚并用爬去,捡起。 上等的丝锦,独有的样式,曾团成一团丢在他的脸上。 和那一句,“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他忽然浑身止不住地震颤。 第二十章 柏奚?小人 飞奔出门,拽住在外透气的管事,要他快马加鞭赶回。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烈,管事竟顺应。 回了府宅,他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下人追问父亲所在。 他要找到爹。 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定能给他一个清明的交待。 终在书房寻得。 可季应奇,却忽然挡了他的去路。 季应奇表情喜奋,“听说那个大贱种死了,真的假的?” 他只觉血腥气从喉咙漫出,但死咬着不愿迸发,只从唇齿挤出破碎字句,“让开,我要见爹!” “见爹?你不会以为,爹哄了你两日,就真是拿你当宝。”季应奇嗤笑,忽然凑近,低声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之所以找回你,是因为大师算了,本少爷命里有一劫。 唯有将这厄运,移到亲族身上不可。 是爹提出的将你找回,因为族里的旁人,他一个也不舍得。 不然你以为,我娘她连大贱种都不让上门,还能好心收留你这个小贱种? 他哄你,不过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没法替我挡灾。” 季应奇一推他,冷冷道:“季有然,你就是本少爷的柏奚小人,早晚有一天,你是要替本少爷去死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 身后有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仍是在这书房门前,近二十年后的季有然回头。 从一边拱门走出的女人,依旧那副端丽妆扮,只是皱纹悄然攀在眼侧脸颊。 此刻却是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出离愤恨之物。 原本挎在臂弯的精美食盒也摔破在了地上。 “夫人。”季有然仿佛没听见这句恶毒之语,面色平静地行礼。 来人正是他父亲的正妻,季夫人李明华。 季夫人快步踱来,鬓间珠串脆响。 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声音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死了,而你却活着!” 季有然有些讽刺地挑起唇角,又很快压制,“夫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季夫人又近了些,切齿道:“你明明,应该替他去死的!” “夫人,您是说,我应该在那闹市街头,把脖子伸到铡刀下,替您儿子拦住?”季有然探颈,压低了声音:“当年那大师算的实在有失准头,改天我给夫人再介绍两个。” 他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磨得季夫人呼吸更窒一拍。 随后,他将衣襟从季夫人手中抽出,又从内里拿出一块拍子。 慢条斯理叠起,毕恭毕敬塞进季夫人手里。 “我穿着这身衣服,进了验尸房,亲自摸了他的尸骨,保不齐有点什么汤汤水水的沾上,夫人摸了我,脏,快擦擦。” 季夫人喉间挤出一声凄鸣,摇摇欲坠。 身后的贴身婢女连忙搀扶,轻声哄劝着:“夫人,奴婢扶您回房休息。” “不!”季夫人一把甩开她,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离,口中呢喃叨念:“我还要给我的奇儿去送些吃食,他上路的时候就孤零零一人,每晚他吃不到我亲手煮的糯圆,是不肯睡的。” 仿佛一切激烈情绪都被抹除。 婢女一时有些无措。 “没眼色的丫头,愣着干嘛,食盒都碎了,还不赶紧陪夫人去小厨房,重新再熬!”不知何时出现的管事季铎清喝。 婢女才骤然清醒,连忙躬身将食盒捡起,搀着季夫人向里间引去。 季铎转身,仍是利落山羊胡,只是已然花白,眼神中透着精明,没有大户家管事一贯的嚣狂,倒像个账房先生。 他道:“二少爷别见怪,夫人自大少爷出事后,伤思过重,一直有些混沌。 目前家中还设不了灵堂,无处寄托,老爷才想了个让她每天给大少爷做些吃食贡品的法子,也算有个念想。” 季有然玩味笑了笑,“大总管多虑,我哪儿敢。父亲可在?” 季铎略显沉吟:“老爷……” “让他进来。”书房门中,季尚书沉声道。 季铎躬身抬手,让出通路。 季有然推开门,书房里有些阴闷,门窗皆是紧闭。 季尚书坐在桌案边,他身着常服,头发也是简单束挽,愈显花白,面色虽有憔悴,却也不似坊间所言的卧床那边夸张。 季有然行了礼,目光锁在他身侧空位,那里竟也摆了一盏茶碗,丝缕溢出热气。 “父亲有客?” 据说季尚书告假朝堂,闭门谢客,亦称是要为教子无方自请禁足赎罪。 此时还能面见之人,定非寻常。 “一位朝中旧友。”季尚书言简意赅,抬起微阂眼帘望他,“你兄长,在走前如何?” 季有然也不等请让,便大咧咧坐到那方空位,“父亲消息倒快,竟知我最后见了他。” 他瞥了眼那茶盏,还剩半杯,泡的竟是御赐之茗。 一边道:“没吃什么苦头,有御史台加持,大理寺又不是傻子,哪还敢苛待。 就是咒骂父亲狠心,到最后也不去探他,不过父亲放心,我替父亲解释过了,这个无奈,那个牵扯的。 哦对了,我花钱打点,给最后那顿饭添了好菜,回头找管事直接报账了,父亲也知,我那差事清水,怕是撑不到月俸——” “季有然!”季尚书忽然叱喝,又深深吸气,竭力克制,语调重归沉缓,“就算你二人曾有罅隙,那毕竟是你兄长。” “我知道啊,父亲。”季有然满脸惊诧,“他若和我没有这层关系,我浪费钱银给个杀人犯,可是疯了?” “罢了。”季尚书长叹一声,“你们刑部准备几时将奇儿的尸身奉还。” “我算算。”季有然有模有样掰着手指,“头颅悬他十日,再收回勘验,走一水的流程,怎么也要小半月。” “这么久?”季尚书眉头一皱,“知道了,我去交涉便是。” “父亲应比我了解,我们尹尚书有名的油盐不进,该有的环节,少一步也不行,父亲怕是只能再去求圣上。 可是这回的事儿,父亲跪了那么久,圣上愣是没松口,甚至大理寺和刑部还加速了审判,父亲可有从中打点,还是父亲在朝堂已失圣心?” “放肆!”季尚书再度扬声,“朝堂可是你能妄议的!” 季有然委屈:“我也是担心父亲。” “你若有这份好心,就常回府,陪陪你母亲,她近日精神不济,太医来了几番,都不见起色。” “父亲。”季有然似笑非笑,“莫不是您对季夫人有什么恨,我在这空档常在她眼前出现,父亲就不怕她一口气上不来?” “有然,她是季家的主母,你的母亲,纵然她千般不愿,也在你五岁那年接纳了你,所谓的挡灾借运之事,不过是我与她各退一步的台阶。” “是吗?”季有然淡淡道:“可是刚刚季夫人还责问我,怎么不替她儿子去死。” “她现在连我都常认不清,就别再计较这只言片语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去当职。” 季有然起身,又是虚行一礼,“那我先告退了,父亲。” 行至门边,季尚书忽然唤他。 季有然停步。 “你和那大理寺的沈砚,可是相熟?” ? ?感谢各位看文的、投票的、收藏的小伙伴,谢谢你们一直陪伴。 第二十一章 依计行事 季有然一怔,随即笑道:“普通同窗罢了,如今人家是殿前红人,我一个小小五品,哪里攀得上,父亲问这个是?” “没有最好。他与你兄长之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你如今是季家唯一的儿子,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时刻谨记自己代表着季家。” 季有然回身,他面上带笑,但笑意未达眼底,“父亲,怎么咱们季家大少爷,在外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时候,就不用代表季家谨慎,剩了我一个倒畏手畏脚起来。” 他不待季尚书回答,便推门而出,“啪”一声,惊起院落几只鸟雀。 连带着守立门前的季铎都是一怔。 “大管家。”季有然见他,唇角轻勾,“等得正好,我为咱们季家花了笔钱银,父亲已经同意找你支取了。” 季铎恭顺道:“二少爷需支多少?” “五……”季有然顿了下,“一百两。” 鸡腿连打点共值五两,其余都算精神补偿。 “那请少爷随老奴来。” “大管家,咱们家今天谁登门了?” 季铎目光一闪,“老奴不识。” “还有您季大管事不识的朝中之人?” “二少爷,就别套老奴的话了,不然老奴再多给您支五十两?” “尚书大人家的这位二公子,倒是有趣得紧。” 季尚书的书房中,屏风后,踱出一人。 他一身粗简布衣,样貌平凡,似从街上随意抓出的一位,亦可随时融进人群中。 季尚书未语。 “不过他既然称与沈砚不熟,也可能是我们的消息谬误,终归谨慎一些,没有错处。”那人坐到了空位上,端起了那半盏茶,“毕竟,我们前脚送人到了苏氏牙行,后脚沈砚就到了,若不是及时托了指挥使的名号,当下他便发现了。 抛开他与您家大公子的种种恩怨不提,深究下去,莫说是冲着大公子,就说是为了带出您季尚书,也未可知。” 书房中的阴沉之色,尽数投进季尚书的眼眸中,晦暗如深,“之前我便说,走官署通运的路径,甚至再不济,我去请宫中的门路。 守城卫再受命严查,也要掂量掂量货主是谁,哪敢鱼死网破。 你们倒好,偏要找了家民间牙行,不仅让那竖子沈砚盯上,如今更是计划尽毁,满盘皆输!” “请宫中门路?”那人冷笑一声,“季大人,您还当,现如今的世道,是五年前那时? 上头那位,看着一派温厚,实则呢,稍有差池,便斩除果断。 当初荆州水患,那知州不过贪了点墨,亦没影响百姓存亡,结果得了什么下场?斩首,全家流放。 况且。”那人轻轻一停,“大人有所不知,荆州那案子的办处,也与沈砚有关。 您尽可去守城卫那打听,可敢对他请的旨意放水而为。” 季尚书眸光一缩,“那牙行可有问题?” “牙行是三年前开的,掌柜的本事不错,短短三年就成了这一带的翘楚。 她身份是买的,不过有破绽的人才便于掌控,但太过详细也来不及探查。 原本也无需探查,毕竟她在计划中应该成为一个死人,可是如今嘛,倒是还需深挖。” “连身世都不探查清楚的人,你们也敢用!”季尚书一拳砸在桌案。 “季大人,用人不疑,别忘了,是您找到的我们。 眼下这些市井小人的琐碎之事都是其次,如今被沈砚关在牢里那位,季大人如何决断?” 季尚书的手,死死握紧,咬牙一字字道:“想办法除掉,就像最初的计划一般!包括那两个市井小人!” “在大理寺牢狱里杀人,和在城郊破庙里杀人比,可是难比登天啊,况且,还是一杀杀三位。”那人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得加价的意思。”那人微微一笑,甚至有几分憨厚。 季尚书死死看他,“你们究竟还要提多少要求,难不成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才故意失手!” “季大人,没有人会为了故意失手而折损一名死士,我们培育一名死士是要花数不胜数的代价,而这一切,都因沈砚。”那人切齿,“所以加价,我自认为并不算过分,顺便再附赠您一位,您只赚不亏。” “你是说?” 那人在桌上用手指轻轻划写了一个“宋”字。 季尚书冷哼一声,“如此大费周章,倒不如直接将沈砚除掉。” “除掉沈砚容易,他身后那位呢,大人能确保全身而退?” 季尚书沉默许久,微微颔首,“其余姑且好说,主要还是他,被沈砚扣在大理寺,继续下去夜长梦多。” “大理寺也尽在我们掌控,不然季大人以为,是谁给御史台张大人传的信。”那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不多留,下月十五,水上有批货,全靠大人通融了。” 他抱拳而礼。 “等等!”季尚书伸手。 那人停步。 季尚书迟疑开口:“他……” 那人了然笑道:“大人放心,贵夫人不是心心念念准备了不少餐点,到了那边,大公子也是能吃到的。” 他踏入季府园中,含胸猫腰,竟再难分辨与寻常仆从的分别。 苏昭做了梦。 梦里有人将她困在一方笼子里。 大小仅够她蜷缩,纹丝动不得。 周遭尽是一片黑暗,忽然不知在哪儿点起了一簇亮光。 她被晃得眼前迷蒙,好容易对了焦。 却如遭雷击。 栅栏外,竟是一双双眼睛。 一眨不眨窥着她。 她大叫一声醒来,一把掀掉扣在脸上的帽子,却猛然又对上了一双藏匿在栏杆后的眼。 下意识挥手击去。 对方吃痛地怪叫,捂着半边脸,向后仰倒。 苏昭这才看清,竟是长福! “东家。”一栏之隔的长福呻吟着,“多亏我平日夜里叫你都是隔了门,也幸好你那短刀让官差收走了,不然我的小命恐怕就没了。” 眼下已入夜,牢墙上窄细的窗户外不透一丝光, “对不住对不住。”苏昭连声致歉,低声道:“我是让梦魇住了。” 长福了然道:“你莫不是又梦了那畜生?” 苏昭未语。 “东家,那畜生都死透了,是咱们一起亲手埋的,你不要总是放不下。” 第二十二章 为何所胁 “我知道。”苏昭喃喃,转了话头,“那位在哪儿呢?” “喏。”长福扬了扬下颌。 苏昭扭头,她另一侧的牢房里,头戴木具,手脚捆束的一条人,直挺挺躺在地上。 “东家,你看他像不像只菜虫?” 苏昭无语瞪他。 他心倒宽。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东家,咱们这又不是第一次因为生意进牢房,谁让人家给的价你乐意,只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长福一摊手。 为了生意进牢房不是第一次,但有些事却是头一遭。 苏昭把玩着手里的破毡帽,想那女孩,为了抚瑶,不惜闯官府的果敢。 死后仍有人惦念至此,是何等幸事。 不似她,从乱坟岗醒来时,周遭只有空寂的风,和成堆的骸骨。 “给你们二人关在隔壁,倒行了闲聊的方便。”沈砚的声音,倏然从牢外响起。 主仆二人皆是一惊。 这人怎么来时也没有动静! 身边躬身跟了个小侍卫,战战兢兢,被他阻了通传。 也不知话让他听去多少。 沈砚问那侍卫:“怎么不见田推丞?” “推丞他……”小侍卫看着脸生,应是前几日新募之人,不然也不会被排挤在外,留守看监。 沈砚也不愿为难他,“可都按我的要求行事,不靠近,不提审?” 小侍卫忙道:“正是!请大人放心!” “下去职守。”沈砚转头,看向苏昭。 苏昭连忙站起身,“大人,我二人已将知晓的瞎猜的都尽数掏给您,敢问大人还打算关多久?” 沈砚瞥她一眼,“苏掌柜感觉该关多久?” 苏昭思量一番:“我二人虽有知情不报之嫌,可实属被胁迫无奈,所以,依民女看。”她犹豫比了个“三”,但瞄了沈砚无波的神色后,赶紧改成“五”,“五天,大人看可能解气?” 沈砚笑了,颊边涡旋隐现,“苏掌柜只是被迫知情不报?”他慢悠悠道:“城门前周旋,酒肆里伪装,哪一样,不是干涉查案,故意为之?” “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苏昭连声道:“大人也见了那歹人的狠毒!” “可是苏掌柜,我有一事不明。” “您是说?” “你一开始就说,那人用性命胁迫你二人,又说不知他的来历,可不知来历的人,也没扣押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是如何做到胁迫的,靠一句''你敢不运我就杀了你''吗?就连孩童恐怕都唬不住?所以,他用来威胁苏掌柜的,究竟是什么?” 苏昭一顿。 廊道外,刚退下不久的小侍卫又小跑而来。 “大人,齐敏齐大人来了,说是寺卿大人传您到府上一趟,他在门外等您。” 沈砚未语,小侍卫也不敢抬头。 许久,他才缓了语气,“正好也给苏掌柜点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圆说。”说罢转身。 苏昭追了一句:“大人冤枉,民女都是据实!” 直到他身影彻底不见,才又重坐了回去。 “这小子,可是挺难缠。”长福轻声道。 “听他的意思,倒是暂时不会放我们出去。”苏昭眯起眼,刚刚神色一扫而空,“一想到镖局的弟兄,和那个姑娘,我心里不是滋味,况且他们都被杀得这么干脆,你我要稍有不慎暴露什么,可还得了?” 长福也一时静默。 牢房外却在这时,忽然传来嘈杂。 是田旺带着一队狱差喝完花酒,晃晃荡荡回来。 他们进了那菜虫的牢房中,一股熏烈酒气扑来。 苏昭直起身,和长福对望一眼,都竭力缩到墙角。 田旺步伐虚浮,眯着眼俯身,看那被掩住面庞的犯人。 抬手随手指了刚刚留守的小侍卫,“你去把他面罩打开!” 小侍卫迟疑:“大人,可是刚刚少卿大人还来说,不让我等靠近。” “说的也是。”田旺用手摩挲着下巴,“少卿大人的话,咱们自该当圣旨一样供着。” “大、大人?”小侍卫似是被他大逆之言惊吓,随即被田旺一脚踹在心口。 “我看看,咱们狱审里,还有谁是沈少卿的狗?” 一席话,让所有侍卫都噤若寒蝉。 其中一名殷勤道:“老大,我来!” 摩拳擦掌地凑过去,一番比划,却是铩羽而归。 侍卫垂头丧气,“老大,这玩意儿没有一点缝隙,若没钥匙,怕是只能砍坏。” 田旺脸沉了下来,他在旁边看着,也知侍卫并非推脱。 “他娘的,给咱们丢来个死人,搞得这么故弄玄虚,防着咱们兄弟,还得把咱们当驴使!”田旺摇摇晃晃直起腰,“我倒要看看,这刑狱,究竟姓田还姓沈!” 他的目光,忽然狠厉射向苏昭,皮笑肉不笑,“这面具,倒也不是非摘不可。那娘们和他们一道同来,她总能知道这面具下的,究竟是谁!” “大人!”被踹的小侍卫在地上挣扎,“这人也说不让提审……” “他娘的你真是狗是!”犹如火上浇了把油,田旺又一脚踹在他身上,“来人,现在就把那娘们儿捞出来!” 没想到,祸端旁引向了自己。 苏昭一惊。 两名侍卫已开了门锁踏入。 “各位官爷,民女只因没按规矩运了个尸首出城,就被沈砚那狗官给抓了进来!民女可是一无所知啊!” 她在这三言两语间,判出了此人与沈砚定有嫌隙,如今又是酒过三巡的架势,断不能让他将怒气都撒在自己头上,连忙划清界限。 “你当爷是傻子?”田旺咧嘴,全然没了往日对上的奉媚,“他沈砚是什么绝世好人,专爱济世扶弱是。” 他眼珠一转,“我记得那天你裙子破了,还是爷找人给你换的。”他神色滑腻起来,上下打量,“沈砚倒是口味别致,难道是花首玩儿腻了,换换口儿?” “老大,许是这娘们儿有什么过人之处。”刚才的狗腿挤眉弄眼。 “走,哥儿几个审审看!”田旺一挥手。 两名侍卫作势便张了手快步而来。 一边长福隔着木栏慌乱抓住苏昭的衣袖,“东家!不能去!” 苏昭竭力陪笑,“官爷,民女真的不认识那狗官!爷几个不信,大可问问之前在城门边堵我们的几位,民女上等的棺木都叫这狗官毁了,现下又被抓来,也是敢怒不敢言!” 侍卫不管,兀自各抓她手臂,反剪着押住。 长福拼力扯拽,却只将苏昭手里的帽子扯落。 “再嚷连你一起审!”侍卫凶神恶煞回头瞪他。 长福呜咽一声,慌乱在地上磕头恳求放过自家东家。 田旺对苏昭咧嘴笑道:“一会儿,你可要说说看,我和沈砚,谁审的好!” ? ?再度感谢大家!! 第二十三章 如何选择 沈砚跟在齐敏身后,向大理寺正门行去。 齐敏说,寺卿大人是忽然告知他要传沈砚,具体为何还不知,马车等在门前。 之后便再无言语。 上次沈砚矛头直指,如今单独相处,总有别扭。 沈砚有搭没搭地找起了话题,“齐敏,你跟着寺卿大人多久了。” 齐敏道:“八年了。” “八年……那就是在裴大人还任户任侍郎的时候,是怎么被裴大人选中的?” “大人救了我。”仍是言简意赅。 “然后便选做贴身服侍,那一定是多有细心与过人之处。” “岂敢,前几日沈大人不还怪小人疏漏,要降罚。” 沈砚轻轻笑了,“齐敏,我提的不对?” 正行到寺门前,他停了步,齐敏也不得不停下,有些疑惑地望他。 “齐敏,我问你,此时是什么时辰?” 齐敏面色一变,仍不得不答:“亥时。” “而裴大人,雷打不动戌时一刻就寝,连我这个刚与他共职这么点时日的人都知悉,你作为贴身之人却说他现下突然想起找我,怎么,是他老人家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此等疏漏,不该问罚?” 齐敏默然不语,胸口却大力起伏。 “我猜,咱们二人共乘马车到了裴府,通传一番,你再悻悻告与我,大人已然安寝,明日再见,可对?” 仍是沉默。 沈砚也不在意,兀自道:“齐敏,抚瑶案发那夜你都去了哪儿? 没关系,你不说,我来猜猜看。 我被剥离这个案子源于御史台的指证,当夜我去审讯的情景,除了狱审那边,无人得知。 所有狱审之人都没有与寺外人接触,而我暗中查到,御史台传信的通路又恰来自寺中,唯有一种解释,狱审的人接触的,也是本寺中人,而这人,将信息传给了御史台张大人。 齐敏,那人在去张府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躲在草席下睡觉的乞儿的手,那乞儿特意看了那人,方脸,七尺八寸左右高,腰上带了把弯刀,身穿大理寺的官袍。 你猜,寺中谁人是这幅模样?” 黑暗中,齐敏的手悄然握住了腰间弯刀手柄。 沈砚浑然未觉般,继续道:“而这个人,说的话还要有足够重的分量,我猜他与张冶大人是这般说的。” 他的话活灵活现,似回到了那个夜意将消,晨色幽蓝之时。 御史张大人披着衣袍,管事不敢怠慢来客地将他唤醒,只因那来人的独特身份。 那人跪在地上,“是我家大人命我前来,请张大人今日务必在朝堂参这一本。 大理寺狱审断然向来不净,可堂堂少卿亲下狠手却是鲜有,如此下去将带来多么恶劣的示范,况且他与那疑犯,还有旧仇之嫌。 我家大人如今处境尴尬,人人都道那人是为顶替大人而来,若他直接训责,怕是落人口实,大人素来敬仰张大人的高洁之姿,如今他甘愿冒着同受牵责的风险,也求张大人为我寺匡正清名!” 夜色中,沈砚如亲临般,负手而立,字字重现。 他的面上仍带着浅浅笑意,“所以,齐敏,能告诉我,那个与你合谋的狱审,是哪位吗,你如今将我引开,可是为了给他行便?” 长福将苏昭落下的毡帽团在手里,死死攥着,好像只有抓着点什么才能舒缓情绪。 却听那菜虫的牢中传来动静。 原来是刚刚那个被田旺踹倒在地的小侍卫。 田旺下脚极重,他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那会儿只有倒气儿的份儿。 如今却是敏捷站起身,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淤泥,又一根根细致摘掉身上的稻草。 随后,走到了那仍昏睡不止的菜虫旁边,上下端详,忽然刷拉拔出了佩剑。 长福一惊,但死死将声音卡在喉中,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小侍卫跪下身,举着刀比量半晌,终于找到了蒙面木具与脖颈的连接处。 打横举起刀,架在了那道缝隙间。 忽然扭过头,对着长福露出一个阴森而冷测的笑容。 仿佛在说:“别急,下一个就到你。” 眼下所有侍卫都去了审讯的房间,那里最是阻音,叫天天不应的境地。 小侍卫转回头,手握紧剑柄,将要施力之时,那菜虫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侍卫一惊,下意识挣脱,那菜虫也借势退开,拂掉了其实只是虚掩的捆束绳索,从腰间拔出了一道软剑,又将面具甩落。 那其下赫然是夏临的脸! 这下长福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只是他的声音被金戈交错的镪鸣掩盖。 一时牢中两道身影翻飞,剑光交错,星火连闪。 几个回合下来,可能是僵躺太久,不够灵变,夏临的身法落了下风。 对方趁机一剑杀向面门,他被迫贴在墙上,用力格挡。 剑越逼越近,对方瞳孔幽深,面目狰狞,似地狱而来的厉鬼般不要性命。 夏临几乎从寒光粼粼的剑身,看到了自己绷紧的面庞。 “那犯人是假的!”齐敏猛然醒悟。 沈砚微笑。 覆盖面具,看似是怕季应奇被旁人识破,却也给了他绝佳机会。 如同他对夏临所说的那句“他现在是一个饵。” 齐敏忽然仰天长笑,骤然出刀,刀尖直指。 沈砚未动,“齐敏,我见过你的身手,你敌不过我。况且你以为你能在大理寺门前,杀了少卿,全身而退?” 齐敏带着几分癫狂的笑意,“沈砚,你既然怀疑,寺中有问题,那必不会用旁人相帮,想必如今只有那个姓夏的小子在为你所用。” 沈砚敛目望他。 “你难道不曾想过,狱审那边,不是一人与我合谋,而是两人?” 沈砚神色骤凝。 “抓我重要,还是那贱民的命重要,由你定夺。” 齐敏一脚踏在旁边墙壁,飞身上了房檐。 审讯的推厅里,阴森污秽,血腥气浓烈。 刑具累列,正中有十字形木架,皆侵染乌黑晕迹,更有甚者还留有残渣。 “绑上!”田旺的脸上,被墙上火把映衬,明暗交错。 “大人!民女冤枉!”苏昭竭力挣扎。 侍卫毫无怜惜之意,三两下将她捆束在木架上,甚至特意勒紧一下绳索。 田旺悠闲挑选着一边的器具,不时拿起一副,颠在手上,又放下。 以此是不断冲击被问者的第一道防线。 最终,选定了一条皮鞭,倒刺横错。 有侍卫殷勤端来一桶盐水。 田旺将鞭尾甩入,猛地抽出,虚空里“啪”地甩响一声鞭花。 苏昭的手指握进掌心,眼见那道长鞭飞扬,下意识闭起了眼。 第二十四章 突来之火 黑暗似是将时间拉长,那道鞭竟迟迟未落。 轻轻抬起眼帘。 那覆满倒刺的长鞭尾端,竟死死缠绕在沈砚的手中。 鲜血顺势流淌。 他面目沉寂,眼眸盛满流火。 周遭侍卫酒意消退大半,惊慌而纷乱地跪了一地。 田旺还直愣愣站着,似是不明为何他竟去而复返。 沈砚侧头,“解开。” 跪得离他最近,刚刚对田旺逢迎之人手脚并用爬起,飞奔过去为苏昭松了绑。 田旺终于回神,单膝跪下,“大人!属下们见大人一人扛案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决议为大人分忧!” 沈砚未语,一施力,将鞭柄从他手中抽出,回握到自己手里。 “我们寺中历来相互信任,大人也断不该瞒着各位——啊!” 沈砚的一鞭,抽断了他的辩解。 所以侍卫皆是一震。 “田旺,当职日饮酒,擅自提审,违背上令,按律,杖刑八十,听命候审,刚刚我那一鞭扣除,再打七十九杖即可。” 田旺半撑在地上,盯着沈砚,忽然啐了一口血沫,“沈砚。”他咧开诡秘笑意,“你发现了。” 沈砚一凛,忙一步上前,一把捏在他的颌骨,却为时已晚。 他已然咬碎了牙中毒药,“你猜还有谁?”随即猝然而亡。 却在这时,一声喊叫:“走水了!” 沈砚顾不得继续探查田旺尸身,调头跑出审讯室,立即看见前方涌起的腾腾烟雾。 他果断朝那几位呆愣的侍卫厉喝:“衣物浸水,捂住口鼻!把犯人都救到空地!” 侍卫得令,四下散去。 苏昭站在原地,似被定住。 她对火的恐惧仿佛已刻入骨髓,五年前的那一场,她的亲族眷属,都是在烟雾间凄惨而鸣。 她亦在火灼般的熏热里,渐渐失了求生的欲望。 而那时,有一个人,决绝地将她拖拽起,对她道:“活下去,小姐,活下去!别让老爷带着这等罪名,他会永世难安!” 她竭力稳住心神,用力撕下衣角,也浸在水中,猛地覆在脸上。 冰凉刺激着神智。 她深吸一口气,拔腿要朝浓雾深处冲去。 手臂却被一把拽住。 沈砚眉目犀锐,“你不要命了!” “长福!”苏昭道:“他就在那个方向,我得救他!” “我去便是!你顺着这条路先到外面!”沈砚将她推向通路的方向,自己则逆行向里走去。 牢狱外陆陆续续有侍卫和犯人走出,皆是面目有灰,但并未受伤。 苏昭在原地反复踱步,半晌,终于见沈砚踏出的身影。 他一手托着长福,另一手架着夏临。 长福远远看见苏昭,飞扑而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端详,“东家!你可受伤?那贼人把你带走,我可吓死了!” 苏昭连连摇头,也反复看着他,“你又怎么样?” 长福脸被熏得黢黑,一咧嘴,衬得牙分外白,“我没是,就是叫烟呛得脑袋疼!” “怎么好端端的着起了火!” “我也不知,对了东家,那菜虫!” “现在不宜多语!”沈砚扶着夏临走来,阻了长福的话头。 夏临一身粗衣装扮,脸上也是黑白交错,胳膊上还有一道剑伤。 苏昭大约也猜了七七八八。 四面涌来的侍卫搬运着水具,接力而为,不多时已灭了火势,只余青烟盘桓。 “犯人都先关在官廨中。”沈砚扬声道,随即转头:“夏临,你带苏掌柜二位去我的那间,顺便用我房中药物疗伤。” “大人,属下没用,让那混蛋——” “瞎说,你差点没被那人捅死,能保命就不错了,哪里有用没用的!”长福忍不住抢白。 刚刚场景,小侍卫的剑就差一寸,便砍进夏临的脖颈,僵持中,不知何时燃起的火,蓄势汹涌,这才分散了二人注意。 夏临趁机格挡,小侍卫一剑刺中他手臂,在纷乱里飞身而逃。 沈砚温声道:“饵已钓出了鱼,便不算失败。只是那侍卫,我总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哪儿,罢了。”沈砚摇摇头,“你快去休整,接下来恐怕还有大仗要战。” 说罢他快步又向牢房中走去。 其实火势说大不大,只是牢中稻草累叠,木制结构,一但燃起,便烟雾弥散,因此造成了慌乱的效果。 沈砚顺着牢房逐间看去,最后停驻在了其中一间。 而这一间,便是刚刚夏临伪装躺伏,又与那小侍卫打斗的那间。 有侍卫凑上前,“大人,属下也认为,起火点正是在此处!” 此处的草垛燃得最透,地面也已黢黑。 然而当时,夏临与那叛徒缠斗一起,二人根本没有放火的余力。 “另外,刚刚在通往外面的廊道处捡到了此物,问过狱审的诸位,不是大家的,多半是放火之人所有。”侍卫双手捧举。 沈砚拿过,那是一方小小的火折。 他的目光收紧,四下巡望,最终停驻在了地面最为深重的一片。 蹲下身,捻起上面附着的碳色残渣。 虽也已脆得一捏便碎成齑粉,但显然不是稻草烧尽的形态。 “交给仵作勘验这是什么!另外,把今日出入牢狱的名单列给我。” 侍卫抱拳:“是,大人!” 等到沈砚回到官廨,天端泛起蒙蒙微光。 他推门,三人闻声站起。 “你们倒是精神。”沈砚看着一张张熏黑的脸,不禁笑了笑。 “夏临伤势如何?” “不要紧,大人,他二位已帮属下包扎。” 苏掌柜的疗伤技术沈砚体会过,便未多言。 苏昭看了他一眼,“沈大人伤势如何?” 沈砚一怔,“还好。” “可也需换一下药?”苏昭道。 刚刚为夏临医治时,沈砚的药物绑带明显新鲜用过,他的伤也定未找郎中瞧过,单靠自己换敷。 “如今在大理寺中都能涉险,民女接下来活命还得仰仗大人。”见他未语,苏昭补充道。 “是啊大人,您出了那么多血,马虎不得!”夏临连忙道。 沈砚只得道一句:“有劳。” 他自己换药确实因角度偏颇,绑扎得总是不适,全靠毅力支撑。 苏昭随他去了屏风后的床榻边。 第二十五章 仿若故人 沈砚坐定后,却迟迟未动。 苏昭扬眉,碰都碰过,又得重搞君子这套? 但也还是下意识移开目光,耳边才传来他解开衣衫的声音。 苏昭打量他的床榻,简洁得甚至可谓质朴,可听闻他几乎日日都在此处留宿。 忽然目光被枕下一截露出的丝物吸引。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还不及细看,沈砚忽然眼疾手快收起,又移了下身形遮挡。 不得不凝神在他的伤处。 伤口开始结痂,但仍有小半边渗血,显然因为压绑得不利。 不觉叹了口气,“日后沈大人就算不便寻我,也找夏临大人帮忙换药,伤口久不愈合,是要生病的。” 沈砚浅笑着应声,但目光不与她交错。 整个人虽衣衫半散,可姿态端方,腰背笔挺,双手半握压在膝头。 就是挪到殿前,都挑不出差错。 不知怎么就又生出些耍坏的心思,像被蛰人的苏叶藤拂过的轻微酥痛。 许多年前,也是这般心绪。 看他越疏离,便越想撩逗。 系完结扣,竟像条件反射般,下意识靠近了几分。 苏昭仰起脸,轻声道:“沈大人,疼吗?” 沈砚循声低头,却是猛然怔忡。 女子因刚刚湿巾捂面,拭掉了大半刻意而为的妆容,展露出真实的模样。 清秀伶俐,二十左右。 明明是在此之前不曾谋面的模样。 可偏偏她的眼眸! 那双眼眸,清灵剔透,闪着狡黠,就这么一眨不眨望他。 甚至能在其中看见自己仓惶的面庞。 像许多年前无数次的情景。 像如今永夜里才可得见的梦境。 如此耀眼的明亮,让生活在淤泥幽暗中近五载的他,几乎要抬手遮挡。 恰在此时,夏临在屏风外道:“大人,寺卿大人到了,传您去见。” 沈砚豁然起身。 苏昭被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脚下一偏。 沈砚下意识想扶,手却滞在空中,只道一句“抱歉。”便踏步而出。 夏临送他到官廨门口,沈砚侧头,低声道:“有空去查一下苏掌柜的底。” 大理寺偏厅中,肃穆一片。 裴寺卿少有的正襟危坐。 往日里即便在官所,也一派品茗闲叙的姿态。 官袍在身,官帽却放在一旁案几。 但他身边,已然没了齐敏的身影。 沈砚躬身而礼。 老寺卿冷笑一声,“沈大人,哪儿敢啊。老夫一会就收拾东西,给您腾位置,这官帽我就直接不戴了,举着进宫还给陛下,省得他还得劳神替我摘了!” 沈砚单膝跪下,“是在下看管不严,请大人治罪。” “老夫不过是疲累抱恙,在家休整个三两天的功夫,听闻您沈大人弄进来一个神神鬼鬼的犯人,后来牢狱着了火,还死了个推丞。 我看宋家请那高僧的举措很是明智,真该也给咱们寺里来叨念叨念,再替老夫算上一卦,看看您沈少卿是不是对老夫命中带克!” 他说着一拍桌案,却又卡顿半晌。 往日里这种时候,齐敏都会识眼色地将一盅热茶塞到他手中,他便借势顺坡而下。 老寺卿自己去端茶,却被烫了一下,愈发愤懑: “齐敏呢!一大早就不在,怎么的,连他也不受管教,想造反了是!” 沈砚对着屋中众人道:“赶紧去寻齐敏,别让大人着急。” 几名侍卫本就不想直面他二人的冲撞,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由头,硬着头皮挺着,当下纷纷争相跑出。 沈砚目送他们走远,将门扉拉过,“啪嗒”一声合拢。 屋内光线暗了几分。 老寺卿察觉异样,斜睨他。 沈砚跪回原位,忽然叩拜一礼。 老寺卿惊诧:“你做什么?” “大人,若在下没猜错,齐敏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老寺卿似是没听懂,神色些许迷茫,“你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源于季应奇被问斩,然而,那在闹市曝尸之人,却并非季应奇。” 沈砚将事情扼要简述,对于关要之点也有所隐瞒,但终归将事态交代清楚。 老寺卿许久才颤抖抬手,直指向他,“你、你是说,老夫的齐敏,和那伙歹人,都是同归一处,他假借老夫之名,告到御史台,刻意让你不得触碰此案,又于昨日,想蒙骗你,调虎离山,好杀掉季应奇?! 沈砚,你莫不是想甩脱责任,脑子糊涂了! 你说把你剥离此案,是为了不影响判案之果,季应奇被判了死罪后,又被李代桃僵,老夫姑且假设,你以上所言俱实。 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说的那伙歹人,却要千方百计,把他们偷换出来的季应奇再杀死,甚至不惜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动手,你说这可符合常理?” “大人,这是在下还未想通之处,可眼下,季应奇当真活着,杀手也是切实存在,以目前这些人的亡命之态,田旺因任务失败自戕,齐敏和那侍卫虽逃跑,但也必无法存活,即便不自戕,也难逃处决。 田旺在死前,曾说,猜猜还有谁,说明其中仍有暗桩。 而他们妄图杀人不够,还要放火,显然是在寺中难以得手的后路。 如今监牢被毁,逼得我们送犯人去他处,运输途中,便是守卫最为薄弱之时。 因此,在下想设一计,将人圈出,查出歹人幕后的真实意图,还寺中以清明。” 老寺卿定定看他。 屋内略为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庞疲态尽显。 他缓缓阖了双目,拢起茶盏,“沈砚,你当真确定,老夫的齐敏,是个叛徒?” 沈砚不忍默然。 “你虽有诸多行径,老夫并不认同,但老夫知道你与陛下的关系,也信你对陛下的忠心。 就算你当真与那季家的小子有仇怨,他已被处死的情景下,你确实没有必要再折腾。 可是沈砚,你告诉老夫,你当真说的,就是齐敏?” “大人,齐敏与您相识之时,您已任户部要职,或许他从起初接近您,就是有所安排。” “冤孽啊。”老寺卿长叹一声,“老夫自认一生谨慎,怜惜羽毛,可偏偏就是身边之人出了纰漏。 这案子陛下能悉数交与你,既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我大理寺的信任,只可惜老夫愧对圣心。 唯今只有尽快破解真相,查出幕后之势,不然有何颜面再站到陛下面前。 你那一计,作何打算?” ? ?实在对不住大家之前断了一下,接下来都会持续更新哒,非常感谢观看的小伙伴~ 第二十六章 尘土归依 沈砚抬头,“在下看过昨日出入牢狱名单后,有两位怀疑之人,赵评事与周寺丞,起火前后,只有他二人出入了牢房,却并无什么要紧之事。 在下决定兵分三路,其中两队由他二人带头,各自告知目标就在他所带的队中,而哪一队遇袭,便是谁出了问题。 而真正的人则放在第三队中,由夏临负责,我带人暗中跟护。” 老寺卿仔细打量他一番,似是自成为同僚来的首次正视,“沈少卿,你空降而来之时,老夫是对陛下提了反对意见的,毕竟少予那孩子多年勤苦,如今看来,到底是陛下深谋远虑。” “沈砚愧不敢当,一切还得待尘埃落定。”沈砚又行一礼,“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在下便先行告退准备。” 老寺卿迟疑开口:“若寻得齐敏,无论死活,都第一时间呈我。” “在下领命。” 沈砚从偏厅走出,竟也觉一阵疲乏,昨夜一直绷紧的心弦在此时面对老寺卿后竟有了些松动。 他不禁又回头。 老寺卿仍维持原样地呆坐,似一座泥塑。 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回神时已恰走到了上次与宋少予相逢的庭院正中。 老寺卿刚刚提到了宋家邀请高僧,想来仍是匪夷所思。 沈砚站定脚步。 脑中又浮现当时宋少予苍白的脸。 似乎有什么重要之处,被他遗漏。 他竭力回忆着每一寸细节。 宋少予凑前一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沈砚,你可知道,你那相好——” 然后。 “大人。”有一旁路过的侍卫对沈砚行礼。 虽思绪被打断,却忽然将关窍串联。 那日,他二人相向而立,宋少予的话,也是被突来的侍卫打断。 随即,他便受惊般,说了许多寓意含混的话。 如果,他被截断的是其他话语。 如果,他当真是被惊吓。 而惊吓者,唯有那突然出现的侍卫。 那侍卫匆匆一站,只瞥他们一眼,便飞速离开。 沈砚用力在脑海中搜索着那一瞬的画面。 侍卫的样貌很平凡,又很怯懦,同时,也是莫名地熟悉。 沈砚猛然睁开眼。 那张脸的主人,曾在他责问田旺为何当值不在岗时,流露出同样的瑟缩。 却将剑毫不迟疑捅在了夏临的身上。 是齐敏的另一个同伙! 如果是这样,那宋少予极有可能,便是在那一瞬间,接收到了他的威胁,才讲原本的话修改。 “来人!”沈砚清喝:“备车,去宋寺正家!” 赶到宋宅,门房见他官袍在身,不敢耽搁,连忙去通传。 不多时,宋宅的管事快步走出。 “沈大人。”他拜礼。 “管事不必多礼,我是来看望宋寺正,他可康复些了?” 谁料,管事竟忽然变了神色,满目悲戚,“我们少爷他、他今早就去了!” 沈砚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去了?” “少爷他归了西了!”管事的声音哽咽。 沈砚脑中“轰”地一声,一把抓住管事,“怎么会,他不过是查案疲累,又受些惊吓,心神不宁的症状,怎么会归西?” “沈大人,小人又何尝不想问!我好好的少爷,年轻有为,怎么就早早走了!” “出了这么大事,为何不去寺中通报!” “小人本想去的,但听闻大理寺昨夜走了水,老爷说先不要去叨扰,等到平息再说。” 沈砚稳住心绪,“宋侍郎如今可方便探视?” “老爷正在筹备少爷灵堂,若沈大人想见,小人便通传一声。” “那就有劳管事。” 管事去了又回,这次将沈砚直接引向了后院。 随着向深走去,哭声渐起,亲族们面色悲怆。 仆从婢女也都大气不敢出,但有条不紊操持着流程。 正堂已布置大半,白色幡布重叠挽垂,在风中翻飞。 正中设有供台。 没看见棺木,约还未到。 沈砚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走了过去。 虽还未搭置完全,他依旧取了香,置于头顶,虔诚拜了三拜。 他与宋少予年少相识,虽性格不睦,但毕竟多年同僚,难免交集。 宋少予虽性子端傲,好与人攀比,颜面重过天。 也正因如此,公事里亦是要强拼力,遇到难案一夜夜苦熬,生怕被人说上一句。 然而声名利禄却浮云般流过,最终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 “我替少予谢过沈大人。” 身后传来一道低哑声音。 沈砚回身,宋少予的父亲,刑部宋侍郎一身缟素。 他平日里透露精明的眼眸,此刻锈钝,暮霭沉沉,白发送黑发的徒悲。 “宋大人节哀。”沈砚只觉得此刻语言尽显苍白。 宋侍郎点点头。 “宋寺正那日只是情绪不稳晕厥,怎么会突然……” “少予回家后便一直高烧不退,口中叨念许多乱语,我去太医院请了史太医来,也未诊出什么,只是症状一直不消。 后来的事,估计沈大人也听闻,内子病急乱投医,连高僧都请来,只可惜,除了让我宋家沦为世人笑柄,并无他用。” 宋少予那掐抚脖颈,露出诡秘神色的姿态再现脑中。 沈砚脱口:“宋大人可需我大理寺调查一番?” “调查?”宋侍郎眯起眼眸,“沈大人此话何意?” “宋寺正此前身体一向无恙,却突来难以解释的怪象,宋大人也不希望宋寺正这么不明不——” “住口!”一声怒喝,惊得庭院中鸟雀振翅,扑楞楞的声响,衬托旁人的骤静愈发明显。 宋侍郎胸口起伏,他咬牙切齿道:“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就因你无凭无据的怀疑,就要将少予带去你们的停尸间,再叫仵作将他剖开是!” “宋大人,您误会了。” “误会?你一向与少予不睦!可是想让他死后也尸骨无状才安心? 少予本就好端端的,都是因为接了你那案子!明明这厄运应是你沈砚所得,如今却报应在了我儿身上!” “沈砚!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案子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那女鬼又怎么会缠在我的身上!”那日,宋少予也是如是说。 “你走!”宋侍郎振袖一挥,脚下竟被带得踉跄。 “老爷!”管事连忙上前,一手搀扶他,一手引道:“沈大人快请这边走。” 沈砚因宋侍郎突变的态度惊错,但也深知不便多留。 又鞠了一礼,道了声打扰,便转身向门外行去。 却在门前,和同样前来探候的刑部尚书尹正闻与季有然迎了正着。 尹尚书轻轻扫了一眼他脸色,不等他问礼便开口:“宋侍郎突丧亲子,难免失态,你莫要介怀。” 当年的狱审第一高手,如今依然具备只需打眼便能看透人心的本事。 沈砚苦笑一声,也不再掩藏,“多谢大人宽慰。” 尹尚书颔首,便向院中走去。 季有然对他点点头,正要跟上,却被沈砚牵住衣袖。 沈砚极轻地在他耳侧道:“一会儿找机会给宋少予验尸!尤其是验毒!” 随即放开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般对他回以点头。 徒留季有然瞠目结舌。 让他,去人家中,想办法给灵堂中的人,验尸?! 第二十七章 继续委托 裴寺卿的马车停在府门前,门帘掀开,却不再是那张惯常面无表情,几分木冷的脸。 门房殷勤伸手,想要搀扶。 他没有接,兀自踏下阶凳。 书房中不出所料已落坐一人。 那人穿着裴府独制的仆役服饰,五官平实得几乎找不到任何一处记忆点,却大剌剌坐在正座上。 裴寺卿未置一词坐到了他的另一端。 “你就算从我正门堂堂正正进来,也无人在意,何必每次都搞得一副不成体统、鬼鬼祟祟的样子。” 那人笑了笑,尽显憨态,“若真无人在意,齐敏又是如何被识,大人,如今这世道,处处是眼呐,谨慎点有何错?” 裴寺卿冷笑,“谨慎?你们都做出火烧大理寺的行径了,还和谨慎二字沾边?” “实不相瞒,火烧这项并不在筹谋中,也可能是形势紧迫下,我们的人不得已的举措,只可惜他在脱身后也已了断,其中真相难以揣测。” 裴寺斜睨,“那齐敏呢?你也杀了他?” “杀他的人有三,但唯独没有我。” 那人竖起第一指,“沈砚,若他不偏要查与御史通信之人,便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第二根手指,“齐敏本人,找了个荒僻之处,吞下了毒药。” 第三根,“大人您,明知自己休憩时间,却还让齐敏去撒一个如此明显的谎言。” 裴寺卿道:“他被抓了马脚,以沈砚的性情,一旦盯上,若不给他喂些食儿,他岂肯松口。”一顿,“你们为他收了尸?” “大人慈悲,但我们这种人,消失就要干脆彻底,这个收,可能和您理解的收略有不同。” “他毕竟跟了我八年。当初你们看中我户部漕运的权力,苦心孤诣把他插到我的身边,如今又因为你们看中身为户部尚书的老季,而害他命丧。其中的因果,倒也令人唏嘘。” 裴寺卿又道:“这老季,比老夫还谨慎,明明家里夫人与那位沾亲带故,竟一点面子不给,铁板一块。” 那人颔首道:“大人言重了,哪儿是我等看中了季尚书,是季尚书主动来求助,我们只是好心帮个小忙而已。” “骗骗老季便算了,你们的那套,老夫难道没见过?没体验过?”裴寺卿叹道:“你们倒是无孔不入,老夫爱财,老季纵子,世间尽无完人,你们便永远得胜。” “大人谬赞。”那人谦逊而礼,“不过是投诸位所好,况且大人也不是爱财,只是奉雅,要怪只怪如今这雅致千金难求,一盏瓷盅,一副美卷,都是寻常人付不起的价格。 对了,听说大人近日相中了一品阁中的一盏砚,特托人寻来。” 他从衣衫中拿出一方锦盒,双手捧举。 “行了,就别为你我的行径找补了。”裴寺卿用目光示意他搁在案上后拿起,在手中掂量,“你们消息灵通倒也有灵通的妙处。” “接下来还得仰仗大人摆布。” “沈砚如今仍对寺中怀疑,你们便投其所好。他说要兵分三路运输,那人在他那个贴身侍卫车上,但以他性情,能如此轻易告知,必定内有玄机,所以你们要盯的不是那侍卫,而是沈砚究竟在暗中尾随哪一路。” 他掏出那方名砚,举到平目,眯着眼细细品鉴,一边道:“定要精准识别,万不可再像杀了那堆抬棺的平民一样赶尽杀绝,再这么闹下去,真等沈砚查出真相那天,我这个寺卿做不成,老季跟着倒霉,你们就能独善其身?就算命好逃脱,损了我们两位,再去钻营新任?可是不嫌麻烦!” 沈砚回到大理寺中,快步走到官廨。 一推门,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苏昭,夏临,长福,正围在一矮几边共进餐食,其乐融融。 见他进门,夏临连忙起身,苏昭二人也跟着起身。 夏临禀道:“季应奇已按大人吩咐,锁在了属下的房中,目前仍在昏迷。” 沈砚看了苏昭一眼。 苏昭有些心虚。 隔壁老头药药放水,唯独迷药毒药剂量狠烈。 “睡有睡的好处。”幸而沈砚很快移开了目光。 夏临道:“大人的饭属下交代温着了,这就去传。” “别忙了。”沈砚摆手,“你们的吃食匀我一些便可,还有要事商议。” 长福本还在悄悄嚼着,闻言吓得一口吞下,噎了半晌。 夏临迟疑:“可是……” “可是什么。”沈砚笑道:“以前咱们在荆州治水的时候,露宿堤头,恨不得地里长什么就摸什么吃,现在回到京城,也无需挑挑拣拣。” 听闻“荆州”二字,苏昭心中又一紧,怕他再借此对自己发问。 忙蹲下身,挑了几样未碰的,拼成一盘。 些许殷勤:“大人与民同乐,民女敬佩。” 夏临瞪她一眼,但见沈砚接去,也就不好再多言。 “你们也端来一起,蹲在那里像什么样子。”沈砚将自己的碗筷挪在了一隅。 几人互相看看,还是苏昭先从善如流端了过去。 长福也有样学样。 气得夏临直跳脚。 沈砚看着他们,夏临平日性子疏冷沉默,警惕性极高,没想到竟与这主仆相处自如。 他们与人拉近关系的本事倒是不容小觑。 可其实,苏昭也并非如显现般自如。 只是她还需在沈砚这套取些信息,才抓紧时机凑近。 虽知道他习惯食不言,还是开了口:“大人,牢房如何了,我们总在您的房中,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沈砚看她一眼,竟当真答了:“求着回牢房的,苏掌柜还是第一人。” 苏昭讪讪笑道:“是怕给大人添扰。” “添扰谈不上,不过我倒是有一事,不知会不会给苏掌柜添扰。” 苏昭一怔。 沈砚停箸,“我想让苏掌柜,继续那项委托。” 这下,连夏临都有些惊诧抬头。 沈砚道:“今夜将从寺中出发三路马车,分别运送犯人到城外临水县衙的监狱暂住,目前最近的就只有此处还有空牢,待到寺中修缮完毕再接回,若单独将季应奇安置,反而引起注意,因此,他也必须混在其中。” 运送犯人无法白日进行,以防恐慌。 临水县,是苏昭欲盖弥彰运送那些棺木的终点,只是并未想过,竟会发生如此多的曲折。 途中小径错综,树木隐蔽,也便是苏昭选择此地的理由之一。 运送季应奇,严防外敌,又要死守内鬼,难度可想而知。 苏昭直视向他,“大人希望我怎么做。” “三辆马车,其中两辆为欲盖弥彰,而这真正的一辆,我虽也会安置人统领,但他只是个摆设,我希望真正的掌舵者,是苏掌柜。” “大人?!”夏临惊呼。 第二十八章 择机验尸 长福目瞪口呆,吃食从嘴里掉出都浑然不觉。 唯有苏昭竟是一副了然模样。 这下沈砚倒是颇感意外,“苏掌柜好像并不惊讶?” 苏昭笑了,“沈大人,虽然不知这几日大理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只言片语里也多少获悉一些,再加上刚刚大人的话,民女已然想明,如今大人能信的,怕是只剩这个屋里的几个了。” 沈砚惊诧她的洞悉,但只是一瞬,生意人讲求的便是拿捏人心,更不用说牙行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地方。 沈砚也笑,看她的眼神直透,坦然道:“苏掌柜,你和你的伙计,我虽有疑虑,但我相信在季应奇这件事上,你不应存有害他之心。 明日季应奇与你二人同在一辆车中,无论指挥是谁,哪怕是夏临,关要时刻车夫只听你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 苏昭道:“大人,季应奇仍昏迷,他还要遮挡容貌,如此特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混在其中。” “我自有安排。” “好。”苏昭迎了他的目光,“可大人既然提了这是样委托,我牙行自来有凡委托必收取报酬的规矩,只是委托有大有小,报酬也有多有少。” “你别不识好歹,我们大人能信你你便该感激!” “夏临。”沈砚制止。 “感念大人理解,毕竟我从这牢中出去,还是要维持生计,若叫他人知道我无偿接委托,坏了行规,怕是活不下去的。” 沈砚面色不变:“苏掌柜想要什么报酬?” 苏昭静静看他,“我要大人的一个承诺。” “苏掌柜想要什么承诺?” “日后大人自会知道。” “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 “自然。”苏昭点头。 “那我答应苏掌柜。” “好,大人爽快。” “苏掌柜也爽快。”沈砚微笑,“我们各自准备,今夜亥时出发。” “大人,以防不测,可否将民女的短刀暂且还回。” “也好,若有不测,苏掌柜见机行事。” 沈砚踏出门时,夏临追了上来。 “大人,仵作那边来报,之前送去勘验的箭没有标识,但质地特殊,一般……”他压低声音,“仅有宫制。” 见沈砚并无反应,他继续道:“那件血衣上的毒性强腐,暂时未找到对应的品类。 以及不久前大人让验的火灾现场找到的黑屑,是一种布品,还在上面发现了松脂的残留,应是引燃物。” 沈砚点点头,继续前行。 可走出两步,忽然脑中有道光闪贯穿。 “夏临!”他急急唤。 夏临回身。 沈砚顿了一下,“你去宋府寻季大人,将他请来,还有,苏掌柜的武器取来先交给我。” 官廨的门锁落了,想来是沈砚与夏临都各自忙碌。 忽然窗边传来一声清灵的鸟啼。 苏昭与长福交换了眼神,缓缓移去。 只见一只鸟影在窗扉显现,羽翅栩栩如生。 但细看去,是由人手交错而成。 宋家的灵堂很快便布置完毕。 虽事发突然,毕竟高门大户,行事有条有序。 只等棺木和主持殡礼的执事来。 尹尚书一直陪在一旁,宋侍郎看似无异,却在背人处扶着桌案才稳住身形。 尹尚书看在眼中,有时替他摆布几句,指挥妥帖。 季有然本就是陪尹尚书而来,如今尹尚书被绊住,倒让他有了趁机撤后探查的机会。 刚刚沈砚丢下那句让他验尸,他差点连汗毛都炸起。 想捞住细问,沈砚却如云般散去抽身。 混蛋! 季有然握拳。 却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地想辙。 眼下是唯一的机会,宋少予仍停尸在床塌。 一会儿棺木等到齐,起了灵,便再无可能。 季有然耽搁不得,见那端尹尚书又被琐事缠住,悄然向后院走去。 后院几分静谧,亲眷们都汇在了前堂,只有一位婢女坐在石凳上,捧着一团衣物发呆。 季有然细看了下,那竟是件五品的官服。 整个宋家,唯有宋少予是这一品阶! 季有然心念一转,快步走去,垂目俯瞰那婢女,语气森冷,“你家老爷让我来盯查,为何你还不去正堂!” 婢女一惊,猛地跳起,衣袍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扑掸灰尘,一边连声道:“奴婢这就去!”一边却落下泪来。 她能碰触宋少予衣物,多半应是近身服侍之人。而府宅里数得上的仆从都在前面忙乱,没道理她躲避此处。 因此季有然决议吓上一吓,再想法套话。 不知是他模样疏冷,还是刑部官服迫人,竟将这丫头吓哭。 季有然趁势而为,打了巴掌,马上换甜枣,温起神色:“我也只是替你家老爷问问,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 婢女的泪落得接续,抽噎道:“奴婢没有难处,只是对不住少爷……” 季有然尝试揣度:“可是因这衣物?” “你、你怎么知道?” 你这么死死把着,还能为何! 他克制着没翻白目,时间紧迫,连忙善诱:“我与你家少爷一贯交好,他若有什么交代,你说与我,我定尽力。” 婢女垂首,“少爷在临终前,交代奴婢,想要穿这身官衣走。 可老爷向来守礼依制,夫人提要给少爷棺木里放些他喜爱的物件,都被老爷责骂,奴婢便不敢再提。 眼下老爷派奴婢来给少爷换丧衣,这身官衣需归到一处等候烧制,可是奴婢、奴婢……” “穿到丧衣里头!”季有然断然道。 “你说什么?”婢女呆愣抬头。 “你去赶紧拿些针线来,我先帮你家少爷换官服,然后再套丧衣,只要把能露出来的地方都缝住崩紧,一会儿乱乱哄哄的,无人注意!” “奴婢这就去!”那婢女一抹眼泪,将官袍塞入季有然手中,给他指了宋少予房门之处。 “针要银针!好显得亲重!”季有然又追了句。 宋家也当真是事发突然,人手缺失,换丧衣都只这一人,幸而如此,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也不再耽搁,连忙带着衣物去了宋少予房中。 ? ?谢谢打赏投票追读的小伙伴【鞠躬】 第二十九章 夜幕迷障 宋少予的尸首正孤零零躺在床塌上。 据他爹说,他是连发几夜高热,陷入昏迷,最终猝然离世。 世上并没有毫无缘由的亡故。 眼下他面色苍白,透着层乌青,眼底淤积了更深的熏色,面目几分狰狞,脖颈有抓挠出的血痕。 想起沈砚说与自己那些有关宋少予此前种种异举。 难怪让自己来验尸查毒。 可自家儿子死因死状皆如迷雾,身为刑部侍郎的爹却悄然无声,只字未提。 如此看来,或许不安人手到后院,严控有人接触宋少予尸首的举措,并非偶然。 季有然心道一声叨扰,一边替他套上衣袍,一边探查。 又些许愤懑,补了句:“宋少爷若怪,就去梦里吓唬沈砚那王八蛋!” 婢女在此时拿着针线跑来。 “可是银针?”他追问。 婢女连连点头。 “你去外门看守,棺木随时会到,若听到动静,你就咳嗽三声。” “可……”婢女有些迟疑盯着针线。 季有然举起衣袖,露出一块缝痕,递到她眼前,“我缝的。” 婢女连声致谢退到了门外。 季有然拿起银针,一手捏住宋少予的脸颊,迅速刺入他的舌尖。 银针却并未变色。 季有然扬眉。 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三声咳。 季有然抬头,婢女在冲他疯狂摆手,随后约是怕老爷责难地退走不见。 季有然却还不能退。 舌尖无毒,并不代表无异。 若进食一阵,还需探查胃部。 此时不查,落了棺盖再无机会。 如今剖腹显然不可能,只能刺查后背的脾胃俞两穴。 季有然心下一横,伸手将宋少予拖起,探进领中。 却在此时,一行人已跨过门廊,转过一角,便能透窗而视。 于是第一个转来的尹尚书,不经意抬头,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情景。 自家郎中季有然,推坐起宋少予的尸身,手臂探进衣领。 遥遥与他四目相望。 饶是多年游走刑狱,刀尖舔血的尹尚书也一时难持情绪地惊刹脚步。 带得跟在他身后的宋侍郎,和抬着棺木的仆从都被迫停步。 踉踉跄跄,棺木摇曳。 “大人?”宋侍郎不明就里。 “我……”尹尚书史无前例地口中磕绊,他手团在唇下咳了一声,“我忽然想,眼下人手可充足,是否需要部中再委派几人?” 宋侍郎道:“感谢大人,但小儿无功无名,还是从简便可,别再劳动他人了。” 说罢正要前行。 “宋侍郎!”尹尚书又唤他。 “两位大人呦,有什么话落棺再讲也不迟!吉时不可误啊!”执事举着罗盘催促。 尹尚书只得收声,让出通路,心中万千情绪,遮在面中。 再转过廊角,窗棱缝隙间,已不见了季有然放肆的姿态。 执事上前,招呼着将棺木停稳。 “准备抬身落棺!”悠长音调漫在院中,棺椁稳稳落地。 宋侍郎的身形又晃了晃。 尹尚书轻轻扶住。 他感激望了一眼,站稳,扶了扶素帽道:“大人请在此处稍后,抬身之事就交由我等即可。” 主家显然并不希望自己进到卧房,尹尚书只能停步。 目光却紧追窗口,虽然那里已看不出异样。 不多时,四名男丁各抬木板一角而出。 其上平放的尸首,衣衫齐整,双手交叠胸口,只是面上覆了张素巾,想必是丧仪的要求。 尹尚书紧握的拳这才稍稍松开。 “落!”执事引吭。 一行飞鸟从枝头惊起。 “儿啊!”宋侍郎忽然趴俯在尸身上。 先一步顺后窗跳出的季有然贴在墙边,听着一阵纷乱,慢慢渐息,随后“咔嗒”一声闷响。 盖棺定论,他长吁口气。 队伍抬着棺木向灵堂行去。 他探头张望,小心翼翼闪身而出。 心中又将沈砚骂了个体无完肤。 悄无声息溜回正堂,恰逢棺入主位。 亲眷宾客依次上前焚香吊唁,女眷们更是哭得几欲昏厥。 纷乱里无人注意。 季有然整整衣衫,跟随在队伍间,缓缓向灵堂走时,忽闻一道沉喝:“季有然!” 回头,尹尚书在不远处盯着他,目光如审视狱中囚犯。 连名带姓,季有然头皮一阵发麻,磨蹭着步子向尹尚书走去。 可胡诌的理由在心中滚过几番,都显荒谬。 恰在这时,门房匆匆而来,揖礼道:“季大人,门外有个大理寺的官人,自称姓夏,说急求见您。” 季有然猛地停步,朝尹尚书抱拳遥道:“大人,大理寺姓夏的只有沈少卿贴身侍卫,想必是少卿大人有要事相召,有然便不做奉陪先行告退了,还望大人替我向宋侍郎致歉!” 说罢不待回应便随门房快步而去,步伐生风,几乎要伸手拖拽门房衣领。 戌时。 三架马车停驻在大理寺院中,每辆上不是车厢,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牢笼。 犯人排列而站,人人都戴了个木具遮面。 据说是怕他们同处一室时互相勾连,木具压嘴,不能言语,亦不知对坐为谁。 而其中几位,东倒西歪,似是病重,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稳。 着火后,人人都得整理残局,大理寺牢狱的后厨没了人手,从附近订些餐食,谁知竟有大半都吃坏。 成行,再难分辨谁是谁。 所有犯人都要从夏临手中随机抽一张纸条。 根据写的“一、二、三”数字,登上对应马车。 夜色森郁,虽有火把映照,但终归虚无。 光烟交错,人影叠叠里,夏临竭力分辨着牙行那位。 好在不多时,一个清瘦身影停在他面前。 穿着那身杂役衣衫,粗麻质地,与寻常狱服极为相似,但夏临能识出区别。 夏临不动神色将一张“三”号字条替进她手中。 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壮的人,搀扶着一位似无力自主的病号。 夏临也塞了“三”号。 他们三人进到三号车中,挑了隐蔽的角落蜷坐。 夏临松了口气,开始随机分发。 然而到了最后一人,却少了一张。 许是制作的时候清点不准。 为了不耽搁时辰,他随手一挥让那人上了其中一辆。 一直盯看的沈砚这才移开目光。 待所有犯人都坐稳,三名统领也准备登车。 一号车为赵评事。 二号车为周寺丞。 三号车为夏临。 沈砚却忽然开口:“等等。” 几人望他。 “夏临,你与赵评事交换一下。” 夏临眼中闪过惊诧,但马上顺应:“是,大人!” 第三十章 鬼魅之影 夏临坐在一号马车的副位上,整个人似一张绷紧的弓。 眼下形势波诡。 大人临时更变计划,不知用意何在。 但毕竟大人向来运筹帷幄。 只是在不知寺中他人是敌与否的情况下,将那牙行二人与季应奇交到他人手中,又实在有些冒险。 却在这时,只听“飒”地一声。 寂静夜幕中,似有无形的弦被拨动。 空气的震荡还来不及波散,马车已陡然逛动。 马匹腾起嘶鸣,车夫连连勒止也无果。 夏临瞬时抽出软剑,探身看去,只见一枝长箭赫然刺在了马腿上。 受惊的马匹疯癫踏奔,车厢中犯人被晃得喧嚣不断。 “稳住马!”他对车夫高喝,却并无回应。 回头时,只见车夫双目圆瞪,脑中已然被长箭贯穿。 然而一匹马腿绊跪,另一匹却莽劲前冲。 侍卫们纷纷出刀,又要竭力扶住车身,却难以抗衡。 如此下去,定然会受伤。 夏临一步跨上车辙,断然挥剑,割断了束马的绳索。 惯性中车身轰然倾倒。 夏临被甩下,几个滚身后,才勉强稳住。 侍卫也是七零八落,有几位不慎被车厢压叠,呻吟一片。 车厢摔得木栏崩折,犯人在其中也是痛呼不止。然而有垫在别人身上,未受撞击的随手试探,竟轻易推开了一根木条。 起初发现的人几分惊诧,旋即旁边有人注意,也跟着用力,就这么又推开了一条。 周遭犯人接连涌来,不顾踩踏推搡,用力推掀,木头根根断裂,显出一人足以钻出的洞豁。 “住手!”夏临一跃起身,却忽然瞥见房檐无声驻立的身影。 翻飞的黑袍,被夜色延长,不知究竟有多宽大。 如一根玄铁,又似轻雾。 与身后低悬月影映衬,在虚与实之间转换。 看夏临注意到了他,忽然缓缓举起手中一弧银芒。 是弓! 夏临凝目,单手撑地,“大家趴下!” 那人抬手施了个用力的姿态,却是虚无一箭。 伴随一声轻笑,倏然轻捷跃起,不出几步便隐于夜幕。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夏临陡然变色。 大人! 正要追上,第一个犯人在四下观望后已然扒着豁口跳了出来。 夏临握紧剑柄,生生调转了方向,冲着车厢奔去。 此时的沈砚正隐秘跟在赵评事统领的三号车后。 他让夏临与赵评事临时换了车,其实是为了验证一件事。 车马平稳前行。 寂静里只有随行侍卫齐整的步伐。 不知多久,沈砚听出了一道细小的异常。 那是种轻风拂过瓦片的窸窣。 沈砚贴在墙沿。 那道声音的主人附在房檐。 两个人就似两道平行轨迹,以马车为点,各自发散而出,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瓦片泠泠似琴音,沈砚在心中暗数着节拍。 音律却骤止。 沈砚也紧随收步伐。 短如火石相击。 又长似无尽浓夜。 静谧中,传来弓弦拉满的摩挲。 沈砚脚下施力,长剑直指,一瞬破瓦而出。 那人向后退了两步,立稳在檐边翘脚的一尊脊兽。 黑袍飞扬,似要乘风而去。 手中悬持的一道银弧拉至浑圆,正对沈砚,与月色辉映。 然后,弦上却是空无一物。 他手下松懈,弹着空弦,口中却似戏耍般发出一声“叭”地脆响。 几乎同时,在对向的屋顶闪出一道黑影,同样黑袍加身,向着斜前马车射出了疾驰的一箭。 沈砚骤然变色。 原来这人仅是用来引他注意。 真正的射手竟从另一端而来! 沈砚转头要飞身而下时,那人如影随形挡到了面前。 看不清身法,快似鬼魅。 面部被黑布遮挡,只有一双眼睛透出诡丽的光。 他声音可惜压得暗哑:“另一条路上的小子,遇到危急,下意识去救的是那堆侍卫。 而你,显然连抓我都不感兴趣,只想去救犯人。 所以,我们的货就在你这儿,对,沈大人。” 刚刚那一箭射中的仍是马腿,赵评事没有夏临的好身手,已然摔落在地。 惊马蹄下乱腾,周遭侍卫扑去扯拽。 然而接连而下的乱箭似雨。 另一个人在屋顶轮射的姿态,已然将手臂旋出残影。 侍卫一时应顾不暇,犯人尖鸣不断。 沈砚一剑直冲阻挡之人面门而去。 那人倏然而退,似滑行般毫无磨砺。 “呦,沈大人,你急了,不会被我猜中了。” “你们的人曾死在我手上一个,我不介意再来一个。”沈砚旋正剑身,目光犀如剑刃,已分不清是剑光还是月色盈满,泛出清冽银霜。 却在这时,他瞥见对面的持弓人忽然停了乱射,开始调整角度,蓄力瞄准。 这一次对指的,正是他精心安置的犯人! 沈砚手中剑再度挥出。 对方仍是顷刻移开。 沈砚却在半途猝然收手,从敌人避开的空档中,一跃而下。 他身上有伤,硬扛绝非佳选。 而箭,几乎与他同步离弦。 奈何被伤口牵扯,他步伐稍慢。 箭身似流星从他颊边擦过,抬手欲抓,却仅有一道冲击窜出掌心。 “趴下!”他厉喝。 然而为时已晚。 那箭穿过重重阻碍,旋刺入季应奇的胸腔。 季应奇仿若瞬时清醒,全身一激,却又僵硬地跌落回去。 沈砚落地太急,步下踉跄,被赵评事伸手扶住。 “大人!”赵评事手臂中了一箭,但咬牙削掉了箭杆,血染了半边衣袖。 射箭之人已然得逞,却仍不松弦,箭矢从两边轮番而来,乱蝗一般,冲着同一方向。 誓要连牙行二人的性命也顺带收走。 “所有犯人,趴在地下!”沈砚高喝,旋即对赵评事道:“赵大人,这边靠您摆布,我去看那受伤犯人的情况!” “大人放心!”赵评事竭力回声,一边召唤人手向黑衣人方向迎去。 沈砚一边挡箭,一边冲向车厢边。 伸手拽住被射中的人,试图探他生息,万幸还有微弱的起伏。 牙行两人匍匐在地,纹丝不敢动作。 沈砚想进到车厢,又怕打开车门不好控制局势,乱箭追绕,一时进退维谷。 却在这时,一声清喝从巷尾而来:“大人!” 沈砚侧头。 竟是夏临! 而他身后,一队骑行侍卫紧随,高举的火把赫然照亮了他们身着的刑部官衣。 领头的下马,急急对沈砚抱拳:“在下刑部员外郎杜修,奉我家尚书之命驰援大人!” 不等回礼,已然指挥着手下兵分两路。 一路追着见来了援军便瞬时撤退的弓箭手方向而去,一路维系纷乱的车马现场。 沈砚带着夏临跑到车厢前,打开车门。 如今有援军在,也不怕犯人逃窜。 夏临趁这空档简要说了刚才的困境。 危机时刻,幸得杜修及时赶到,才免了犯人失手的局面发生。 沈砚点头,一边指挥牙行那位仆从将季应奇抬出。 苏昭这会似被惊吓,呆立原地没动。 沈砚顾不得许多,直接拉着她从车厢走出。 四人到了一旁空地。 季应奇胸前箭镞刺得极深,透骨而出,好在避开了关要内脏,血也被堵住,才暂且还有出气。 只是他呼吸如此不畅时再带着面具,只会加速他的亡故。 沈砚忙让剩下三人围拢,以防旁人窥见。 抬剑,不假思索地劈开木具。 然后其下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沈砚惊诧望向牙行二人。 那俩人却在竭力地向后瑟缩。 他猛地敛起目光,站直身,步步踏近。 剑尖在地上磨出星火,迸入夜色。 俩人皆是惊惧,连连后退,想跑,后路被夏临堵住。 其中瘦小的那位被裤脚绊倒,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沈砚的剑高扬又劈下。 那人想抬手挡已来不及,面上的木具轰然碎裂。 然而,其后也并非苏昭。 而是一张几分秀气,又满盈惊惧的面庞。 是那个牢狱里的小杂吏! 曾为苏昭亲手端来他自己的衣物,与苏昭身量相当。 遮面后,又穿着那套本就属于他衣衫。 再难分辨。 沈砚剑锋未收,直指杂吏。 这次看得真切,他眼中的银芒是剑光。 “苏昭何在!” 第三十一章 趁乱而逃 苏昭与长福在二号车,周寺丞指挥的那辆。 一路平稳而安静。 车轮滚滚,伴着侍卫脚步。 在夜色中铿锵、平稳,却也与心跳契合。 她默默算着距离,结合城门开合的停顿,和栏外景致的变换。 已然快到预计的地点。 苏昭靠紧了木质栏杆,用手轻轻拍了长福一下。 长福深望她一眼,微微颔首。 下一刻,苏昭猛地从袖中弹出短刃,“刷啦”划破长福手臂。 道口细快,血迹喷洒。 长福痛鸣一声,高喝:“杀人啦!车里有埋伏!” 周寺丞命车夫勒止马匹,跳下来,敲了栏杆一下,“吵什么!” 长福扑身过来,面色苍白,手指捂着的伤口在溢出鲜血。 周遭犯人也乱做一团。 周寺丞不得又不用力敲击,却无济于事,纷乱中,周寺丞与侍卫联手拔了剑。 “可是我们中有人要杀人!”长福拔尖嗓音,将已有所压制的局面再度搅混。 “所有人听令,沿门下车,在旁边蹲好!” 伤口切实存在,显然有犯人携带了武器,周寺丞不敢再耽搁,命全员下车搜查。 所有侍卫围在出口,排成两队。 犯人抱头,一个一个从中间鱼贯而出。 苏昭与长福等在原地。 在除他们外的最后一名犯人也踏下马车时,苏昭忽然回身,手探出栏杆,一把揪住车夫的衣衫。 “按沈少卿交代,听我命令,跑!” 昨日,沈砚曾道的那句:“无论指挥是谁,哪怕是夏临,关要时刻车夫只听你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 车夫当真忽然扬鞭,鞭花在虚空炸响,马车窜腾而出。 “回来!”身后周寺丞的怒吼与身影,都被滚滚尘烟吞没。 “咱们去哪儿!”车夫回身。 “还往临水镇方向一直走!” 然而没过多久,苏昭和长福便一人架起季应奇的一侧手臂,走到车门边。 她观察着路径方位,对着长福比了手势,二人纵身一跃,跳出了车厢。 被惯性带得翻滚连连,没入了草丛。 苏昭只觉浑身疼痛,爬起检查一番,都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 长福也跟着站起来,凑到季应奇旁边听了听。 “睡得真实!”他撇撇嘴。 “你的伤如何?” 长福挥了挥手臂,“东家手下留情,小伤,不碍事!” “一会我给你包扎。” 长福应声,将季应奇从地上拖起,苏昭帮着,背在了他身上。 二人一前一后,带着那死刑犯,向小径深处走去。 而路的尽头,便是之前他们藏匿的破庙。 仍是泥破墙斜,还留着满地箭痕。 佛像却仍垂目,对这一切目视又目空。 长福将季应奇扔在了草堆上。 月影半掩入云絮,整个庙堂暗了几分。 苏昭抬手,用袖剑比量了一番,找到关窍,别了两下,她头上木具“咔”裂为两半。 正要帮长福,他已扶在了自己的木具两侧,“嗬”地一声,直接像西瓜一样掰开,随手丢在了地上。 “东家,验货?”他朝地上那位努了努嘴。 苏昭点头。 长福也直接上手掰开了季应奇头戴的木具。 苏昭静静看着,木具下的那张脸隐在暗影间,但依然能看出,他闭合的双目,沉默无波,如同牙行初见一般。 “现在动手?”长福轻声问。 苏昭轻轻吸了口气,蹲到季应奇旁边,“你我二人,路遇偷袭,沈大人曾有命,关要时刻车夫只听我差遣,也可以不顾他人,只带季应奇逃命,于是带他来此处隐蔽,谁料竟还是没躲过!” 最后一字未落,已豁然高扬手臂,袖剑在掌心闪出幽寒。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苏掌柜且慢!” 苏昭错愕回头。 门外缓步走来之人,颀长瘦削,似书生文气,手上举着一柄火把,照亮眉目里藏蕴的隐约寒冽。 “苏掌柜的故事编纂得精彩,只是如今多我一人,是否也该给我分个身份?” 苏昭惊道:“你是谁?” “在下刑部季有然。”他扔了火把,轻轻一揖,“我与您要杀这位出身同族,不如由我做您故事里那位偷袭之人,请苏掌柜行个方便,让我将他带走。” 苏昭其实曾识得他,只是刚刚被骤亮的火把刺目,但眼下不是追忆的时候。 她短刃未收,展尽胁迫姿态,看向季有然的目光惊诧也犀敏,“你想要救他?” “恰恰相反。”季有然扬起一抹笑弧,“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但不是现在。” “那便还是要救。”苏昭翻转袖剑,剑尖直指,“恕这便行不了!” 随着尾音,袖剑一并弹出,季有然急急侧身。 袖剑却在半空被苏昭硬生收回,剑尾悬着一截细韧丝线,灵活操纵在她手中。 苏昭自身武艺并不佳,唯有出其不意。 在季有然避身的瞬间,她已将袖剑重握,再度扬手,劈切向直躺的季应奇。 季有然神色一变,锉步稳住身形,借力扑去,却被长福整个迎上。 长福也并无多少武艺傍身,但胜在力大而体壮,冲击之下,季有然不得不退避几步。 苏昭的剑在空中划过满弧。 季有然情急之下一脚踢在长福膝头,随即趁长福踉跄间从旁闪过。 在苏昭剑尖已离季应奇半寸之际,用手生生握住剑身。 鲜血顺着指缝溢出,仿若时间都在这一刻停固。 如此危急之机,季有然却忽然想笑。 有朝一日,他竟为了救季应奇的性命,搭上自己。 莫不是那大师当真精准,他真是这人渣的柏奚小人。 一滴血迹落在季应奇的眉目间,打破了这刻的沉寂。 继而第二滴、第三滴。 本想抽拽武器的苏昭忽然怔住。 季有然被她骤然停顿带得失衡,却看她紧盯着季应奇。 “苏掌柜你……” 苏昭神色古怪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去擦季应奇眉间血迹。 血迹晕浅,随之一并融开的,还有他眉间那颗红痣。 ——竟是做假点缀。 沈砚和夏临赶到时,已是一刻钟后。 破庙中,却是苏昭、季有然、长福围立在季应奇身侧的诡异场景。 季有然闻声回头,目光中尽透难以名状的神色。 “沈大人。”他道:“我想,诸多谜题中,总算有一道有了答案。” 沈砚扬眉。 “你我一直参悟不透,为何那帮人大费周章要救这人渣,又要杀这人渣。”季有然顿了顿,“因为,这被抓回的,依然不是他。” 身骨、样貌极为相似,除非贴近扒看,否则很难发现端倪。 可是被血消融的痣却昭然若揭。 第三十二章 又一委托 沈砚神色肃然,走近了,看着所谓季应奇眉上浅淡的红印。 即便如此,他依然问季有然:“你能确定这当真不是季应奇?” 季有然叹息一声,“虽然我往日不愿多看这人渣一眼,但我能确定,他不是。” 苏昭道:“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何?”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季应奇真的死了,而彻底终止一切探查。”沈砚道:“因为他们太过急于定了季应奇死罪,想到了我,或者是他人,或许会有疑虑,因此设计一出略为粗浅的在刑场的偷梁换柱把戏。 毕竟打消一个人疑虑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怀疑既被坐实,却有偏颇。 就如同前几日苏掌柜在城门时,第一次与守城卫的欲盖弥彰。 坐实了我的猜疑后,将这个假的柱子除去,我再去勘验真伪的可能性便几乎为无。 之后无论是将那真柱子运走,或是另有他用,都不会有任何追击与阻力。 这道谜题暂且解通,却还有数道未解。比如。”他转头盯住苏昭,“苏掌柜为何要将那张写了''苏氏牙行''的字条放置在我的桌案,为何放了狱中那把火,最后,蒙混而逃,带着这假季应奇来到此处,欲行杀意,又是为何。” 苏昭的惊谔随转即逝,她目光偏移,未与沈砚交汇,不知在思量什么。 许久,抬起眼帘,月辉与暗影在她眸中轮转,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般,“其实季大人追来,我便猜到了沈大人或许已知晓大概,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一次,都因为我接的另一桩委托——让季应奇死。” 这回轮到沈砚惊诧,“委托者是何人?” “委托者,是淮水楼那个与抚瑶姑娘交好、三番五次在狱中闹腾的小杂役。” 那是淮水楼命案事发后的一个清晨,消息终于散到了他们这个稍显隐僻之处。 苏昭与长福开张时便听到街头巷尾在议论纷纷,说是淮水楼的花首抚瑶被季尚书家的大公子杀害,季大公子被和那花首有风月纠葛的沈少卿带走。 苏昭扶着门扉的动作一滞。 不曾想会在如此情境听到这个名字。 长福以为是她开门被阻,想出手帮推,却忽然惊呼:“东家,咱们门后那一团是什么东西!” 苏昭循声看去,竟是个个头不大的人,头戴毡帽,蜷在那儿,像朵蘑菇。 周围常有乞儿躲避,夜里若看见,苏昭能收便收上一夜。 可毕竟日上三竿,还要做生意,因此她上前,拍了拍那团人,想让他挪到别处。 蘑菇应声抬头,露出的是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庞。 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苏昭心有不忍,温声道:“来店中吃口热食再走。” “我不是来讨饭的!”姑娘清醒过来,梗起脖颈,“我是来托事的!” 苏昭与长福对望一眼。 “我知道你们牙行想要私相委托得熟客介绍,我是大理寺的杂吏李业……不对,邱宝的邻居,你们救过他的命,也一定能承我的事儿。”姑娘摊开手掌,里面有张字条,“这是他给我写的担保。” 那是牙行接的一桩妓馆的生意,邱宝便被混在待选的小倌队里。 可他并非甘愿,而是被仇家下了迷药,幸得苏昭识出不对,才让他免遭祸难。 还帮他洗净了身世,入到大理寺当仆吏,也成了苏昭在大理寺的暗桩,为她传递官家讯息。 李业是邱宝之前的名字,小姑娘能脱口,显然关系非凡。 苏昭爽快笑道:“既是小邱的朋友,自然不在话下,姑娘有什么托愿,直说便是。” 对方大不过及笄年岁,想来就是个家长里短的委托。 谁知,那姑娘踏一步凑近她,声音压低,竟透出不符年纪的森厉:“我想要季应奇死!” 苏昭一惊,忙四下张望,并无街坊四邻注意。 但怕姑娘再口吐些了不得的言语,忙把她拉进了店中。 “你为何想要这人死?”苏昭问。 姑娘咬牙切齿,眼中充盈着血丝,“因为,他杀了我姐姐,如今,又杀了我恩人抚瑶!” 听到这,沈砚与季有然交换了下眼神。 沈砚道:“那姑娘的姐姐是何人?” “大人且听我讲下去。” 姑娘是城郊槐花村人,姓尤,家中困苦,有一个姐姐。 她爹极为重男,娘又生了她这一胎女娃后,还未出月子便被她爹整日追打,受不住跑离了家。 从小她连个名字都没人起,一直被叫二丫。 娘走了,爹的怒火便尽数倾投到姐妹俩身上,尤其是喝过酒后。 每到这时,都是姐姐挡在她身前,有时打完一两天下不了地,身上没有一处好皮。 谁料爹酒后在外逛荡,竟跌进塘里,摔伤右腿,只能每天在炕上哀嚎。 家中一粒米都剩不下,姐姐为了养活她和爹,只身去了城里,不到两天,就找到了个在琴行的工。 姐姐本是干的杂役,可不知是耳濡目染,还是天生对音律敏通。 一日琴师用松香给琴弦擦拭后,拨弦试音,姐姐竟脱口道这香许是擦得过了,音有些阻塞。 琴师惊诧,问姐姐可曾学过琴艺,姐姐连连摇头。 琴师又试了几音,她都对答如流,琴师惜才,当下与行主商议收姐姐在身边,若试炼过关,便收为门徒。 那段时日姐姐总是很快活,给她讲京里繁华闹市,讲琴行衣香鬓影的客人们,讲琴音精妙,给她看松香脂块。 还说琴师听闻她姐妹二人都没像样名字,答应等正式拜师时便选字亲取。 也会悄悄数着挣来的铜板跟她说,再攒攒,就给她买好多好多吃穿,再攒攒,就够爹索要的彩礼钱。 说到这,姐姐脸上绯红。 那时姐姐和李业,也就是如今邱宝的哥哥李建,从小情定,只是爹定了个高昂的礼数。 李家只有一个盲眼孤母,李建没日没夜做工,加上姐姐的份儿,再过些年便能添够。 姐姐的身上也总是带着松香,每晚在爹的嚎鸣里,姐姐一边拍她,一边给她哼着琴曲,松香阵阵,她便会沉沉安睡。 然而没多久,姐姐脸上不再尽是喜色,而是染上一层愁容,说是店里遇见个难缠的客,常常公然调戏。 据说出身显贵,店主都只能瑟缩。 她道:“姐姐,不行咱们告诉李家大哥!” 以前爹动手狠了,只要李建听得,总会冲来回护。 姐姐摇头,“万不能说与他。” 然而意外还是突生。 那夜她在门口蹲等姐姐,却迟迟未归,于是沿着必经的小径去寻。 远远看见地上重叠的两道人影,下面的那个衣衫色泽分明是姐姐! 她惊惶扑去,却见姐姐绵软瘫卧,衣衫凌乱,没了声息。 俯在其上的男人抬脸,眉上一颗红痣。 他神色无异道:“这是你姐姐?她突感不适晕了过去,我路过发现,她呼吸不畅我才解她衣衫,你家在哪儿,我帮你送回去。” 她那时太过惊惧,又因不谙男女之事,也就没能思量出这番话的荒谬,当真带他到了家中。 他托抱起姐姐,还好心将姐姐衣衫拂整,又将姐姐脖颈上的丝绢系牢。 爹已睡去,那男人说自己对此处不熟,让她赶紧去寻郎中,自己在家看守。 她见姐姐面色灰白,不敢耽搁,连忙去寻村医。 等拽着村医回来,一推门,姐姐却已悬于梁下,裙摆飘荡。 那人不见了踪影。 脑内似被点通,从惊吓中骤然醒悟。 声音卡在嗓中,她跌坐在地,连呼吸都梗住。 回神就要向外爬,她要去寻李家大哥,去寻很多人,她要掘地三尺将那人找出。 然而,头顶却重重挨了一棍。 她恍惚回头,竟看见爹狰狞的脸。 第三十三章 松香护琴 爹单脚着地,用拐杖敲了她后,将村医劝走,说全是家丑,托他切莫外传。 随即关了门,棍子如雨点砸落。 他爹一边打,一边啐道:“还嫌不够丢人!一个福薄的丫头,失了名节合该吊死,往后都不准再提!” 她在抱头躲闪间,看到了爹房中桌上,堆起的小堆闪光。 竟是锭锭银两。 她的姐姐被一卷被席包起,爹用拐杖杵着她的后脊,逼她和自己一道,连夜在后院刨了个土坑。 将姐姐放置其中时,她忽然发现姐姐衣衫里有张纸页,偷偷摸了出来揣在自己身上。 后来,她找了识字的问,才知道,那上是四个字。 “尤松,尤琴。” 姐姐那日正式拜了师,琴师践诺为她二人取了名字。 姐姐常说,松香护琴,所以姐姐自己挑了个松字,将琴字赠予了妹妹。 愿能一生护她。 也愿她一生如琴音妙美。 她不甘。 同样不甘的还有李家的哥哥。 李家哥哥日日上门,爹搪塞说姐姐在城里和人争吵,一时想不开才吊死,可他不信。 虽然姐姐曾告诉她不能说与李家哥哥,她还是忍不住,和盘托出。 李家哥哥上了京里衙门,一番喧闹。 不顾爹的阻挠,官差将姐姐尸身掘出,几日后,却也给出了自戕的答复。 “槐花村,尤家长女,悬于梁下,勒痕显闭环形,赤红。”沈砚忽然出声打断。 他背的,是曾在他被寺卿赶去清理积案时,调阅的卷宗里的内容。 “如果是悬梁而亡,勒痕应有交错,而非闭环,可即便如此,却仍是盖棺定论。”他冷冷道:“苏掌柜继续。” 苏昭点头,“然而当夜,李家却突生大火。” 李家哥哥和孤母命丧火场。 李家老二也失了踪迹。 又几日,她爹忽然跌进了家中的枯井摔死。 她明白事有蹊跷,连夜逃窜到京城。 京城之大,却并无她容身之处,她也叫不上姐姐那琴行的名字,几日下来,已饿得前胸贴腹,晕倒在了一条巷中。 醒来后竟发现在一间房中,有位衣衫绫罗的女子见她醒来,忽然撩了一捧凉水,擦在她脸上,左右端详道:“抚瑶,都怨你这丫头好管闲事,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楼里捡,好在嫩是嫩了点儿,但是样子说得过。” 她才知道,自己呆的这地方叫淮水楼,是京里最大的风月之所。 说话这位是管事妈妈。 妈妈说留下可供温饱,但之后得侍客。 她不懂何为侍客,但听着有饭吃,还能藏身,正要懵懵懂懂点头。 却被一道清越声音打断。 “妈妈,这还是个小姑娘,你同她讲这些哪懂,让这么小一点的孩子就见客,传出去了,咱们楼那''雅''字的招牌我看也别留了。” 她循声看去,说话的女子一身素衣,模样冰清秀丽,像画里的仙子。 妈妈瞪仙子一眼,“就你话多!见不了客的我留她做何,我们淮水楼当慈善堂?” 仙子道:“我那层缺了个杂役,不如让她顶上,若真有什么,过几年等她长大也不迟。” 她便如此留下,也渐渐通晓了何为侍客,亦知晓那日仙子对她的回护之恩。 楼里常有熏醉之人,为遮脸,她把自己抹上灰,再终日盖一顶破帽。 一日她在清扫楼间时又遇见了仙子。 仙子问她姓名。 她想了想,嗫嚅道:“尤松。” 她想她以后便用姐姐的名字,替姐姐而活,再替姐姐报仇。 仙子笑道:“我叫抚瑶,这原是一把名琴之名,你既叫松,松香护琴,大概是我与你的缘分。” 从那以后她总是悄悄替仙子做事,替她擦洗收整,熏烫衣衫。 连摆给仙子的瓜果都精心削修。 知道仙子爱琴,便备了松香,日日为她擦拭。 被仙子发现,她手足无措。 仙子又笑了,招呼她坐下后,将琴抱在怀里,轻轻拨响了弦。 她知道仙子一曲值千金。 她握着衣襟,不敢直视。 却忽然怔住。 是那首姐姐曾夜夜哄她入眠的曲调。 仙子看着她道:“你和我家中的小妹妹有些像,她如今也该是你这年岁。” 恰有风从窗外拂,仙子衣衫翩跹,阵阵松香袭来。 她目中禁不住盈满了泪。 你也很像我的姐姐。 可她没敢开口。 然而又一日,廊间一阵喧嚣。 听他人说,有客刁难仙子。 她急急跑去,却在看清那人后,如遭雷击。 面目嚣狂,眉间一颗红痣。 是那个凶手!那个害了姐姐的人! 幸得后来有其他贵人替仙子解了围。 也终于知道了那人身份。 户部尚书之子,季应奇。 那之后她像是病了,愤怒又瑟怕,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有时能看见姐姐悬空里摇晃的裙摆。 有时是李家那场连天的火。 有时是爹敲在她头顶的拐杖。 有时是淮水楼回廊间那双拽扯仙子衣袖的脏手。 她在夜半惊起。 一个念头在脑中聚拢。 她要让那个人死! 既然知道了他的来历,她时常留意着堂前。 发现那人是个常客,有时也会来骚扰仙子,仙子有礼有度,但每每推拒。 可她与那人,天地之差。 那人无论到哪儿,都被众人簇拥。 她没有可乘之机。 直到那日,一月一度的花竞日,从不参与的仙子,不知为何忽然登了台。 而那榜首,竟就是那个人,仙子亦在他的胁迫下,忽然不再推拒,应了他的入幕之求。 千载难逢的机遇,亦是为了回护仙子。 她握着一支匕首,藏进仙子房中的衣柜。 她脑中又闪过诸多情景,却最终陷入了一片苍茫。 等她被声响惊扰,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 下意识推开柜门,映入眼帘的,竟又是那夜情景。 床榻上,交叠的两人,在上的眉间一刻红痣,似也昏睡。 而在下的,衣衫凌乱,双目圆瞪,已然了无声息。 姐姐。 抚瑶。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妈妈的声音传来。 她全身都惊惧颤栗。 那日房门闭合,爹的棍棒敲在她的头顶。 从此真相再无天日。 她狂跑向窗边,破开双扉,尖利高喝:“杀人了!” 妈妈追来,死命拖拽,她用力挣扎,一遍遍嘶吼。 直到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砚的双手紧握。 是那日他等在对岸的酒家中,曾看到开窗尖叫的人影。 然而她在极盛紧张之时,怎会睡去。 唯一解释,大约只有房中设了迷香一类。 他回神,继续听苏昭讲述。 第三十四章 破解谜题 女孩再度醒来,已在牢中。 淮水楼的目击者都被捉来。 然而问询的那个宋大人,却频频引导,替那凶手巧辨。 听说凶手甚至被他请到了牢外特定的单间,好吃好喝供着。 “是季应奇杀了人!就是他!”她嘶哑着大喊。 被宋大人一旁姓田的侍卫一掌击倒。 宋大人走近,蹙眉睥睨,“不过是死了个妓子,竟惊动这么大,季大人那边还不知如何交待,如今连个奴婢都敢跟本官叫板,我看这世道真是要反。” 姓田的连忙圆滑奉承,一边作势又要对她踢打。 她却趁这空档,一跃而起,狠狠咬在姓宋的狗官手上,随即冲出大门。 官官相护,那人不会有应有的报应,她要找到凶手,亲自手刃。 身后追兵不断,似是撞了个大官,又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纷乱之声渐近,她认命地闭紧双眼。 危急时,忽然有一只手将她拖进一旁的小门中。 她惶恐睁眼,面前的,竟是李家二郎,李业! 他道刚刚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那个被她撞的大官是少卿沈大人,已经交代了姓田的尽快释放,想必她不会被过多为难,让她安心被抓,他也会设法周旋。 果不其然,姓田的又关了一夜,便将她放出。 李业等在门边。 他说他如今叫邱宝,李家那场大火便是那凶手差人所放,只因哥哥闹到官府。 可来人见他年幼,许是不忍,没下杀手,而是将他迷晕丢到了人牙手里。 几经倒手,幸被苏氏牙行掌柜所救。 他让她也去求苏掌柜。 而这凶手,他自会盯着。 “我那时想,既然此事闹得凶烈,没道理草草收场,便竭力安慰她,莫要冲动行事,如今大理寺有沈大人主政,许是会不同,凶手不会被轻易放过,若真有差头,再从长计议不迟。”苏昭静静道,又扬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几日后,这季应奇,会出现在我的牙行中。” “于是,苏掌柜便应了她的委托。”沈砚问。 苏昭点头。 “可是,苏掌柜接那神秘人委托,是因为被胁迫,接我的委托,是为换身居高位的我的一个承诺,那么你说的这个姑娘,没有钱银,亦没有背景,却还是要接手她这个如此棘手,又触犯律法的委托,是为何?” 苏昭看向了沈砚,目光澄明一片,没有了伪装的精明与玲珑,这一刻的她,是剥开苏昭外壳,最本源的神色。 “沈大人,我也曾有一位姐姐。”她轻喃。 耳边又响起那烈火焚烧的毕剥。 “小姐,活下去!” 她闭起眼眸,将情绪遮蔽,“她也曾为了救我失了性命。而尤松,她甚至失去两位姐姐,我不能再叫她绝望。”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种种。” 苏昭唇边讥讽未消,“既然官家不为,由我代劳,又有何不妥。于是在接了这货后,当夜,我将邱宝与尤松找来。 为这人渣损失我们几人的性命并不值当,况且。” 她顿了顿,没有将“皇城司”三字脱口,而是改了话头,“还有那人的威胁,所以我们不能在当下动手。 而是按照神秘人委托,当真将这人渣送到城外,这样便可蒙蔽掉那神秘人,让他以为我当真尽力,也不至于在半途便灭口。 随后设法引来大人,将我们抓入牢中,彻底断掉那神秘人灭口的可能。 再找机会通过制造意外除掉那人渣,这样便可摆脱嫌疑,毕竟谁能料到,有人胆敢在大理寺眼皮底下杀人。” “所以,你让邱宝将写了''苏氏牙行''四字的字条,放在我的桌案,又在我到店中后,余留诸多破绽。” “不错。”苏昭道。 只不过当初车辙印记为刻意余留,长福衣衫残布却是意外,若不是沈砚意外被传走,恐也功亏于溃。 “可是大人是如何识破?”她问。 “因为邱宝偷拿的纸张,为我大理寺记录刑讯特供,他虽只撕下一半,但不慎带了一点印在其上的标识,因此我便知这是寺中人所为,再结合之后的情景,察觉苏掌柜是想进入大理寺牢狱,才推测应是苏掌柜指使。那么那场火呢?” “我听邱宝说了牢中的构造和犯人安置,预测出我们和那人渣可能被关押的位置,多重推演,得出的结论都是在牢中动手难比登天。 如何能实现让犯人到牢外,却有大理寺官员的见证,唯有让监狱出现问题,不得不施行转运。 于是,便有了放火的筹谋。 大理寺戒备森严,若所有物品集中一人准备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我决定分工而治。 尤松常年备着的松脂给了我启发,我让她将松脂融开,抹在帽子上,再去大闹大理寺,设法将帽子带入牢中留下,大理寺女监只有一所,等我进去后定能拿到。 之后安排邱宝,待我搜身后,伺机将火折传递。” 苏昭没说的是,那日适逢沈砚受伤,她利用了沈砚的遵礼与不忍。 特意撕破裙衫替他包扎,赌他会让她换衣。 邱宝是牢狱里唯一的仆吏,因此他顺势将火折藏在了那套属于他的布衣中。 然而不曾想的是,大理寺的牢狱竟然也能混进杀手。 苏昭被带走之时,便知这是唯一机遇。 长福扯住她的手臂,她借机将火折塞入帽中,顺势递给了长福。 眼见季应奇是夏临伪装,他的注意被杀手所引,所有牢狱中的侍卫又被田旺尽数带去审苏昭。 长福点燃了被松香浸透的毡帽,丢掷到夏临打斗的房间。 而夏临与杀手因精神紧绷,并未注意,等到发现,火势已然蔓延。 后来逃命时,长福不慎掉落了火折。 “可是这一点,大人又是如何发现?” “因为勘验结果,引燃物为松脂毡布,而这两点唯一交汇的,便是在那个尤松身上。” 沈砚在听了夏临的通报后,脑中一瞬浮现诸多画面。 撞在他身上的女孩,带着若有似无的松香。 她时刻戴在头顶的毡帽,偏偏遗漏在狱中,被苏昭捡拾,把玩在手中。 火灾时,火折遗落廊道,持有者必是牢狱中人。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有信息穿针引线,最后都只汇在一人身上。 苏昭。 “那不按约定,登上另一辆车,又是如何做到。”沈砚问。 “转运开始前,大人和夏大人都走以后,邱宝到官廨后窗寻我。” 他比了一只灵巧的鸟势,寓意万事俱备。 他为苏昭准备了一身狱服,而自己则换上苏昭之前穿的那件,也头戴木具,混迹在犯人队中。 同时,提前买通了两个与季应奇和长福身形相似的犯人。 夜晚混乱且昏暗,人人头戴木具,这件特殊的服饰,定然是他们识别苏昭三人最重要的依据。 锁定苏昭,剩下两人会被主观臆断的认定。 因此很容易便能混淆试听。 而真正的苏昭与长福,则带着季应奇,顺利登上另一辆马车。 “难怪我的签条少了一张!原来是多了一个人!”夏临惊呼。 “而后的事,沈大人已知,我便不再累述,可我依然不懂,大人是怎么注意并能让季大人追踪而来。” 第三十五章 话中有诈 沈砚轻轻笑了,“因为我在苏掌柜的袖剑剑柄的花纹中,藏了一些粉剂,这种粉剂寻常看来并无异样,但是被火光映照,便会反光。 苏掌柜在上车前,我便注意到了你一直隐隐发亮的袖口,因此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并不是三号车上的人。 而这一路颠簸,粉剂散落,季大人带着火把,便自然能追踪找到。” “原来如此。”苏昭道。 夏临忙问:“那大人又为何让我与赵评事更换位置。” “因为我要验证,今夜必来的袭击,究竟是被谁所引。” 赵评事与周寺丞确在起火时进了牢狱。 他亦提前分别告知了二人,要犯他们的车中,便是为了让叛徒有充分勾连的时机。 而后,他临时让夏临与赵评事换了车。 可受袭的依然是夏临。 如果赵评事是叛徒,那么袭击者定会寻着赵评事而去。 偏偏是夏临被袭击。 说明袭击者只知要攻击的车号,并不是与赵评事提前勾连。 排除了赵评事,若周寺丞那边有所异动,季有然便会出手。 可周寺丞甚至一路平稳,因此周寺丞便也被排除。 而对夏临的攻击收手很快,并未缠斗,只是欲盖弥彰的把戏。 他们真正想要攻击的,是被沈砚跟踪的车辆。 知道他对赵评事二人有所怀疑,便攻击原本属于赵评事驱赶的车辆,好做实他的疑心。 又知道他在暗中跟踪保护。 如此全面信息掌握的,除了他自己,便仅有一人。 沈砚眯起眼眸,似冰封河面上开裂的第一道纹路,其下蕴藏着绵绵之力。 “可是,谁又能想到,我们几方百般设计,都妄图获取的,竟是个假人?”苏昭喃喃,她转头。 那尊佛像还是垂目而视,唇边细微的弧度。 似是对世人挣扎的劝诫。 一边的季有然却忽然大笑。 “真好啊,沈砚。”他将手搭在沈砚肩头,“我当真以为我差点要救那人渣性命,幸亏不是他。” 他直起身,啧声道:“也是命中注定,这人若不是昏睡,跟踪路上我就该看出异样。” 沈砚仍将目光锁在那假的季应奇身上,漫不经心道:“你一年也见不了他一次,就算他醒着,隔得那么远跟踪,又是夜里,哪能轻易看出异样。” 季有然冷哼,“那是因为你们全然不知,他的一条胳膊在他要杀我那年被我——” 他骤然收声。 沈砚将目光平缓地移到他脸上,无波且幽深,“被你如何?” 季有然收了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笑意敛拢,声音里有一丝切齿的意味:“沈砚,你诈我。” 沈砚道:“在大理寺沉案中,我反复调阅了那些与季应奇有关却被掩盖的卷宗。 成如你所说,他罪孽深重,许是他的恶毒癖好,一贯在欺辱女子后将其勒毙,再伪装为上吊,抑或推至崖底河间,而他行凶的手段总要辅助工具,丝绢发带腰环,唯有抚瑶,他是徒手而为。 然而那日,你提起旧事,说他八岁就敢杀你,我才想起,你曾经讲过的你们年少争端,他将你压入水中,而你——” “而我,撞折了他的手臂,留下了隐疾,他的那侧手臂一直无力。”季有然扬起森然浅笑,“他以此为耻,从不提及。” “也因此,我又联想到了宋寺正,他在病休前那日,在寺中与我相逢,本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寺中的叛徒惊吓打断,后来又胡言乱语了一阵,可他的手一直抚在脖颈处,如今看来,大抵是对我的暗示。 毕竟在季应奇被判处死罪前,由他主审,他曾对外放言说,案子存有疑点,他已找到关窍。 淮水楼的妈妈描述案发当夜的事很是详尽,什么季应奇摔了花桶,在台上拉拽抚瑶踉跄换手一类,看似皆因他酒熏,实则是他的旧疾,即便季应奇不说,但宋寺正向来心思缜密,他定能发现端倪。 抚瑶尸首上,掐痕指印对称,以季应奇的状态,是断然无法完成的。 可一夜间宋寺正却改了口风,又有了那些鬼神说,这其中发生的变故,应该与他的亡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季有然测测开口:“宋家那小子确实为中毒,此事稍后再论。” 沈砚点头,“想通这些后,我便明白,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深望向季有然,字句清晰:“季应奇并非是杀害抚瑶的真正凶手。” 沈砚继续道:“斩刑那日,我潜入刑部等待勘验他的尸首,你对我说,你亲自盯着仵作,结果与我们大理寺勘验记录并无二致。 可你只要看了抚瑶尸首上的掐痕,又怎会不知其中玄机。” 季有然眸光压起凛薄一片,却是先瞥向了苏昭,“苏掌柜,我早说过,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想要他死。”随即才移回沈砚身上,“既然沈大人早已参悟了其中玄机,又怎会将追踪这人渣的任务交与我,就不怕我趁乱杀了他?” “怕啊。”沈砚坦然,“但除你外,我再无可信之人,所以我只能赌。” 季有然一怔,随即些许嘲讽地笑道:“那沈大人可是赌输了,我不杀他,绝非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他忽然转身,直面那尊佛像,看它的慈悲与无状。 那一年,娘的亡故之谜,爹的冷血真相,将年仅几岁的他击倒撕碎。 又因季应奇出口道破,他抑制不住,再度踹在季应奇的膝上。 季应奇的哀嚎引出了书房中的爹。 这次,是爹一掌击在了他的脸上。 他趴在地上,唇齿间一片血腥滋味。 仆从将他架起,被爹授意丢进了佛堂。 他在佛堂中,也是与佛相向。 只是那时,他匍匐在地,重重磕撞着额头。 一遍遍央述。 若能让大仇得报,让他信谁都好! 可惜佛只一味默然。 那一年的他,连离开宅院苟活的能力都没有。 他只能将血腥活着眼泪,一口口吞下。 从此他不曾信神佛。 也不曾再踏入过任何寺院庙堂。 而十几年后的季有然再度与佛相视。 “沈大人,自从与你在刑部发现这人渣被偷梁换柱后,我便明白,世间能舍弃法度、甘冒风险,保他性命的,唯有季家。 所以那时,我便知道我的机遇终于来了,也就改了主意。”他一字字缓缓道,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心绪都研磨其间:“这一次,我不单能让这人渣死,我还能让整个季家一起陪葬!” 第三十六章 同舟而行 破庙中寂静一片。 许久,沈砚才轻轻笑了一声,却是说不出的意味,叹道:“坊间皆传,因为抚瑶姑娘的事,我不惜与各方对抗,只为判季应奇一个死罪。 他们又怎知,实则你们人人都想要季应奇的命,而我竟是那个唯一想暂且保全他的人。” “沈大人自是有一番高洁。”季有然扬眉,有恃无恐,“所以沈大人打算如何定夺,将我带回,治我个知情不报的罪责?” 沈砚瞥他一眼,“岂敢。季大人应亲缘回避,全是因为我的嘱托,才甘冒风险去仵作处监查,本就不应知情,又哪来的应报。” 季有然故作姿态地深深一揖:“大人明鉴。” “那民女主仆二人,能否也求个大人的明鉴。”苏昭的声音兀自响起。 “苏掌柜何意?”沈砚回身。 苏昭朗声道:“我们二人此前被关押,是因为协助运送季应奇这个死刑犯,如今已证实,运送的并非真正的死刑犯,我二人可否判作无罪?” “苏掌柜。”沈砚温煦的声音下,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您主仆二位,前有我等追查时扰乱视听,后有火烧牢房,刚才又制造纷乱阻碍转运,桩桩件件,恕我看不出无罪之资。” 苏昭一滞,旋即辩道:“就算我们有错在先,但阴差阳错,将几位大人引到此处,破解了不少疑虑,也算将功补过!” “苏掌柜,你若当真想将功补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苏掌柜,你有杀那人渣之心,便与我是同路人,因此我劝你一句,不如老老实实去坐牢。”季有然忽然插声,倒指沈砚:“这个人,看着人面,实则兽心,你若着了他的道,指不定要上什么刀山火海,还得对他千恩万谢。” 沈砚笑道:“我可有季大人说的这般不堪?” “有过之而无不及。” “民女谢季大人提点,但仍愿听一番大人的条件。”苏昭语意坚决。 季有然啧声,“苏掌柜呀苏掌柜,人着了相自是没救,往后可有你悔的。” “林大小姐,我看你就是着了沈砚的相,一个小白脸,哪里好?”当年三人曾为同窗,她与沈砚纠葛时,季有然这般冷嘲。 虽还挂恨沈砚的冷情,她亦忍不住接话:“你也觉得沈砚好看是?” “我说大小姐,您气傻了?” 她一本正经:“有人被夸俊美,许是客套,但有人被称''小白脸'',定是姿容上佳。” “行,您自己气着,还以为能同仇敌忾,结果你倒戈到快!”季有然拂袖。 “诶,你别走啊,我也夸你是小白脸总行了!” 那时的笑闹仍萦绕耳侧,如今三人重聚,却已然沧海桑田。 苏昭有些怔忡,垂了眼帘,遮蔽住席卷而过的情绪。 幸而沈砚未察,“我的条件,难也不难,只是希望苏掌柜能在接下来的探查中,祝我一臂之力。” 季有然些许意外,“你倒是会用人,大理寺一院子人不够你差遣,还得拽上民间人士。不过苏掌柜确实机敏巧辩,杀人渣的手段干脆利落,连我都有几分敬佩。” 季有然向来不吐象牙,频频夸赞不过因她对季应奇曾有的杀心。 苏昭轻轻摇头,“沈大人哪里是因我机敏,沈大人不过是无人可用罢了。” 此言一出,沈砚微怔,随即无奈笑道:“又叫苏掌柜猜中,借苏掌柜此前的一句,如今我能信的,怕是又只剩这个屋里的几位了。” 季有然也心领神会,“接下来,你要如何行事?” 沈砚负手而立,亦望向那尊佛像,“如今虽破解了此前的几样谜题,但仍有诸多悬而未决。 如果依照我此前的猜测,幕后之人胁迫宋寺正,抑或勾连更高位者加速他的审判,是怕深查下去,牵扯过多,这原本指向的是季尚书。 可既然季应奇并非凶手,宋寺正已然查到端倪的前提,季尚书以往都会隐秘替他遮盖,万没有推进他定罪的必要,而宋寺正也意外亡故,所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目的又为何,这是其一。 季应奇既不是凶手,真凶为谁,淮水楼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其二。 而层层严守的情况下,竟能将他换出,这又是谁的手笔,便是其三。” “这其三我姑且领了,送断头饭时还并无异样,转天到了刑场,便切了旁人的脑袋,问题只能出在我刑部身上。”季有然道:“自你我发现后,我便一直暗中探查,只是得隐秘行事,又因我和那人渣牵扯,束手束脚。” “继续隐秘行事断是不行了。”沈砚道:“我会进宫向圣上禀明,只是不知这一番后,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不再隐秘行事便好,你让我验那姓宋的小子,银针入穴,却为中毒之相,还被我们尚书大人迎了正着,我正头疼该如何辩解。”季有然蹙眉。 沈砚沉吟:“今夜我与夏临得以脱身,多亏尹尚书派来的援兵,我原以为是你的手笔,如此说来,怕是他已猜出一二。苏掌柜。”他扬声,“季大人领了其三,我便领其一,而这其二,因你与那尤氏姑娘的相熟,且身份方便,就由您助我。” 苏昭称是。 “既然如今我们三人已同舟而行,那苏掌柜能否坦诚解答我此前的疑虑。” 苏昭看他。 “委托运送假季应奇的人,用来威胁苏掌柜的,究竟是什么。” 苏昭面色未变,指尖却悄然蜷缩,长福也跟着全身绷紧。 许久,她叹息一声,“真正威胁我的,是对方的身份。” 季有然疑道:“对方是何人?” “皇城司。” 三字一出,周遭肃寂。 沈砚却是心中猜测被验证。 上次在这破庙中,前来灭口之人化为尸水,后又有指挥使传唤的把戏,他便一直对此介怀。 可验证之后,并非轻松,而是更多的忧虑。 若真是皇城司幕后操纵,目的为何,涉及到多高的上锋。 又与他所谋之事有何牵扯。 沈砚目光凝结成霜,“涉及他们的情况,皆由我处理,你们不要牵连进去。”他又缓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与夏临去处理转运犯人的善后,季大人回去向尚书大人复命,苏掌柜——” “我和长福回牙行准备,天一亮就去淮水楼打探!”苏昭忙道。 “苏掌柜倒终于不留恋牢狱了。”沈砚笑得圆融。 苏昭佯装未闻。 那端季有然踢踹了地上的假季应奇一脚,“这人到底中了什么药,这么大动静一点都不醒,还怎么查问!” 苏昭迟疑一下,些许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道:“大约……中了我的药。” 季有然目瞪口呆,“你怎么不早说?” “大人们也没问。”苏昭强词夺理,又补道:“这解药独一无二,看来只能放我们回牙行取才行,大人就别再想着继续关押了。” “既然已结同盟,又怎会继续关押你们。”沈砚无奈笑道:“不劳烦苏掌柜特意跑一趟了,回去路上,我去苏掌柜店中取了便是。” 第三十七章 灯火葳蕤 几人在叉路分道扬镳。 夏临带着假季应奇回大理寺,临水县衙那边有刑部护送,加之杀手姑且以为已完成任务,理应不该有什么差池。 季有然回到部中准备接受尹尚书的诘责。 沈砚则跟随两人去牙行。 几日未归,牙行中似蒙了一层淡淡的尘。 长福点了灯,又拂了拂凳面,让他二人上坐。 苏昭以前其实是有些洁癖的。 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一言一行都被簇拥服侍。 况且她还有贴身婢女舒仪。 舒仪是管事的女儿,家生子,曾是母亲的婢女,大她四五岁,母亲过世后便转而服侍她。 后来管事病故,父亲性子孤傲念旧,选的人皆不合意,慢慢就由舒仪当起家。 说是婢女,亦是管事。 舒仪性情稳重得体,举家都不敢管教的大小姐,也能温声劝诫。 亦友亦姐亦母。 只是后来那夜,舒仪跪在她面前,强行和她换了衣衫,将她压在已死的仆从身下,用血抹满她的脸。 而后推开门,一步步走向深处火海。 最后的视野中,扶着门扉回望的女子,眼里盈满泪水,唇边却是带着安抚的笑意。 在被父亲责罚而委屈时, 在因母亲过世而哀恸后, 在为情所困的迷茫间, 舒仪都是这么笑着望她。 仿佛只要有舒仪在就万事可安。 然而天幕撕裂一道光闪。 她从昏迷中骤然醒来,猛然伸手,想拉住那渐远的身影。 却已不在家宅,而是身埋累累残尸间。 污泥血瘀沁透,腐肉断骨横错。 万千雨线似银针刺入残破而灼热的皮肤。 从那后,她的洁癖之症就改了。 苏昭忽然陷在了万千情绪间,一时怔忡在原地。 沈砚连唤了她两声,她才抬头。 一灯之隔,烛火葳蕤,浅金光晕顺着他温润的眸,清削的颌线流淌。 眼前人仍是当年模样,而她却从骨至肉都寻不到一似曾经痕迹。 她霍然起身,“我这便去取解药。” 解药藏得隐蔽,她和长福好一通翻找才寻到。 等拿着解药出来,沈砚手肘架在桌案,撑着额角,微阖双目,似是入眠。 连日奔波与紧绷,饶是苏昭已是靠心力强撑,况且他还带伤。 目光不觉盯在他的胸前,这才注意,竟真的有丝丝血迹渗出。 想来是与埋伏之人交手时挣开。 可刚刚他行事言语一派自如,全然不见分毫端倪。 难道这人真没有痛觉吗?! 苏昭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地又取了止血的伤药和布带,轻声走到他近身,半蹲下,打算替他擦换。 却猛然被突伸的手扼住喉咙,沈砚瞬时睁开的眼如出鞘的剑,杀气擦过,却在看清来人后骤收。 “苏掌柜?” 苏昭捂着脖颈咳了几声,手中之物撒了一地。 沈砚循声看去顿时明白,忙道:“抱歉,多年习惯,一时失察,苏掌柜见谅。” 苏昭没好气道:“随手杀人的习惯吗?” 沈砚俯身将药物尽数捡起摆到案几,温声解释道:“这几年因办些小案遇过几次暗算,有人突然靠近时总有些下意识的动作。” 苏昭随口道:“大人这几年在边陲之地不都忙着治水平乱,还办过案子?” 沈砚手下动作一滞,抬眼看她,似笑非笑,涡旋浅现,“苏掌柜对我的行事倒是了解。” 不好! 苏昭心中暗叹,面上神色不变,“大人在荆州治过水,民女出身荆州,自然听过大人美名。” 其实苏昭只在买这身份时,短暂停留荆州。 也曾想过在荆州住些时日将这身份做实,谁知竟赶上暴雨连天,堤坝豁然冲溃。 百姓遭灾,家园尽毁,食不果腹。 苏昭和长福混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蜷缩街头,浑身淋透。 那时长福带伤,当夜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不停打摆。 偏又贪官横行,救灾的物资药材迟迟扣押不放,贪官亲眷却在自家药坊高价叫卖。 若有愤恨百姓围攻,便被护卫蛮力格挡。 可长福病情不能再等,迷离中叨念着胡话,尽是让她快逃一类。 苏昭走投无路,握了袖剑,趁夜色潜入了药坊偷盗,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谁知刚摸到装风寒药材的箱柜,便听有护卫推门的声音。 苏昭慌忙将药藏在怀中,三步蹿作两步猫进柜底的空隙中。 几乎同时,火光晃过,来不及关的柜门摇摇晃晃。 护卫头领凶厉高喝:“进贼了,给我搜!” 脚步声渐近,一双腿已然停在面前。 苏昭捂紧嘴,死命握住剑柄,只等那人若俯身便马上出手。 然而忽然堂外传来一阵喧嚣,头领犹豫间,闯进来的护卫急促道:“不好了,有队官差来砸咱们药坊!” 待所有人都鱼贯跑出,外面金戈交击之声渐起,苏昭才爬出,顺着后窗飞速跳出,头也不回没命地跑。 当夜,灌了药的长福终于退热,虽还迷迷糊糊,但已有要醒的迹象。 第二日苏昭是被百姓欢呼之声惊醒,拦了位路人才知,那贪赃枉法的贪官已被京城来的官人一剑斩杀,药坊也是京官带着攻陷,还当街道:“发民难之财者,斩!” 苏昭禁不住问:“是哪位官人?” 路人思索,“叫什么来的?” 又一路过的随口应:“官人姓沈,好像叫沈砚!” 霍然而下的雷声轰鸣。 苏昭在又浇下的雨中蓦然未动。 待两日后长福彻底清醒,他们火速离开了荆州。 后来的消息都是靠口口相授得来。 所以她对荆州并不熟识,只是脱口了不该说的,只能硬着头皮找补。 “苏掌柜既然听过我治水之事,想必也在永离县附近留居过,那怎么会答不出我问的那句当地乡语?”沈砚目光浅浅扫她。 “我……”苏昭语塞。 “苏掌柜莫怪,我也是多年审案习性,既已与苏掌柜结为同盟,便不该生疑。”沈砚却忽然收鞘。 似本已将猎物驱入樊笼的猎手,忽然敞开了笼门。 苏昭怔忡。 他又笑道:“还请苏掌柜不计前嫌,为我治伤。”他将药瓶向前推了推。 猜不透他葫芦里的那味药,只好先涂好面前这味。 苏昭将药拿过,先一步背了身,“烦请大人解衣。” 一阵衣料之声,沈砚轻声道:“劳烦掌柜。” 苏昭回身,他却是以背示之,刚要发问,又马上收声。 他背上一道血痕醒目,应也是刚刚箭簇擦过,夜色遮掩,竟谁也未察。 她将灯举近了些,这次却是禁不住脱口惊呼。 之前上药都只是正面围裹,如今突见他后脊,挺得笔直,却是陈痕交错。 第三十八章 谁在执子 沈砚侧头,不以为意道:“伤得有这么重吗?” “大人这些旧伤是?” 沈砚才了然她惊诧之处,“那几次暗算留下的,总要有些代价才能记着警觉,所以也不算吃亏。” 苏昭未语。 以前她总认为,沈砚将来会是朝中一支妙笔。 他学识卓然,在书院的时候,大儒石先生都赞一句:“读则通,悟过人。” 即便后来入仕先进了大理寺,也是一派文官气韵,断案狱审循理依节,全凭证据说话,不肯耍肮脏手腕,被称“狱审君子”。 同僚本是不屑,可他的断案数目无人可及,也就不敢小觑。 苏昭亦想,这不过是他的一步跳板,待日后功绩丰满,他自会在朝中做一名文官。 然而笔未曾提,剑却频频出鞘。 如今的灯火依稀里,他背上的伤痕累累夺目。 这五年,你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砚见身后久久沉默,正要开口相寻,却忽然感觉到一指轻抚在伤处。 不觉一凛,压在膝头的拳握紧了几分。 五年来,除了夏临与杀手,他不曾容人近身。 三岁开蒙,五岁拜师,他以为自己终会循着石先生指点的轨迹,成为朝堂上一枝记史明治之笔。 岂料世事流转,他如今活成了一柄孤剑。 那只手沿着伤口的走向滑过。 昏暗的视线将触觉放大。 酥痒与药物入肤的痛觉交错。 以背示人是游走刀尖的大忌,他也不知自己是试探还是投诚。 竟就这么转过了身。 几日交锋,身后之人合盘交代后,逻辑自洽,所行之事虽不正,但难得江湖义气,又聪慧巧应,与她联手,也算扩一分市井脉线。 思量间,触觉瞬消,身后人转到眼前。 蹲下身,又替他调愈胸前。 沈砚用余光看着她的一小圈发顶。 如今唯一稍有疑虑的,只剩她的身份。 他委派给夏临查她底的任务,夏临已火速回报。 三年前,苏氏牙行以掌柜苏昭之名开设。 苏昭,年有三,荆州人士。 显然她既没有三,也并不来自荆州。 自然,也就不是苏昭。 发往荆州的信报已寄出,不日便会知道她是谁。 只是她与自己牵扯,目前看来,确属意外,况且杀手三番五次置她于死地。 想来她的身份与自己所谋之事并不瓜葛。 他只是习惯掌控,亦是被那一瞬的眸光击中。 可他深知皆是虚妄。 梦中不肯转身的人。 已被他亲手葬在了数尺黄土下。 苏昭系好结扣,退到一旁,却见那人并未如前几次一般迅速整衣。 而是静静目视着那一簇火烛,暗影自四面袭来消磨着他的轮骨,仿佛整个人都投身进了无尽暗夜,唯有一双眼眸亮成两抹星晕。 就在苏昭甚至以为他已累得睁眼能眠的程度,他却忽然开了口:“苏掌柜,你可曾恨过什么人?” 苏昭的指尖一紧,刺入掌心,但不知他话出何意,不敢轻易接茬,于是避重就轻:“民女打小记仇,恨人无数,就隔壁医馆的糟老头多收我银两,我都要咒他以后棺材板缺斤少两,抬起来就砸到地上。” 沈砚笑了,身上晦暗弱退,光亮又攀升蔓延,“那若是被苏掌柜记恨的人,要如何做,才能抵消?” 苏昭迎着他明暗流转的目光,静静道:“那要看是怎样的恨。” “东家,暗库进了人!”长福忽然推门,但见一人光裸上身,一人垂手而立的局面,被惊在了原地。 “暗库?”沈砚饶有兴致,“就是那面长出布条的墙吗?” 苏昭抿了下唇,忙问长福:“可是进了贼人?少了什么东西?” 长福闷声道:“当真古怪,什么都没少,若不是我留的暗记被动,根本发现不了。” “看来有人和我一样,对苏掌柜家的墙有兴趣。”沈砚戏谑。 苏昭瞥他一眼,赶忙四下看看,进门不曾注意,正堂也被微妙的动过,只是来人极为谨慎,尘土都扫平。 沈砚正起神色,“想来是对方对苏掌柜也有疑虑,对方本领不容小觑,且暗线繁多,昨夜并未射杀目标之事瞒不了太久,明日我便进宫,届时一切暴露于天下,虽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但起码暗中人出手总要深思。” 苏昭点头,“一切听大人摆布。” 沈砚也不再多留,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后告辞。 “你还有伤,也早点歇了,我去暗库再点一遍,不用陪我。”苏昭对长福道。 她举了灯,走到后院,推转泥墙上的暗门,一阵潮湿之气扑面。 空间很大,但很空,只有四墙之上悬了几排柜阁,其中收拢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 细细点数,倒是分文未少。 但苏昭并未松气,而是举灯停驻在其中一方柜前,轻轻开合柜门三次。 暗库中并无异常。 她快步走出,绕到库阁正门,推开踏入明库。 明库中却是挤挤茬茬,琳琅满目的各式货品卷册。 然后纵深走入,在最里端的地面,出现一方洞口,梯阶错落而下。 明暗两库,从来不是割裂而设,而是互为掩护。 苏昭顺梯而下,抬手拉合洞门。 地库正前方,赫然顺次排布着数十个木质牌位,只是每一座上都空白无字。 其下案几一盏香炉,几日未归,已然熄尽。 苏昭拿过案几边的香支火折,点燃,举过头顶,拜了三拜,而后插入炉中。 烟缕袅袅,丝样拉伸,迷蒙中,无字牌位似一双双眼眸,无声凝视。 她看了一会,走向另一侧墙壁,拉开遮蔽的垂帘。 其后是一张棋盘样式的画卷,只是上面代表棋子的交点,标识着地点与人名,再用丝线连接,蛛网般串联。 苏昭的视线汇聚在其中一枚棋子,那上赫然写着“季应奇”三字。 那是她从乱坟岗苏醒后第七日。 她曾冒着绝顶的风险,拖着病体,潜回家宅。 已是断壁残垣,黑污熏炙。 据说那场雨下了足足三日,都没能浇灭,风过便星火复苏。 坊间皆传,是林家怨魂不散。 她倒希望真是如此,所以宁可万劫不复,也要在头七这日回到旧地。 蹒跚走在本应最熟识的巷径,脑中又滑过惊变那日的情景。 第三十九章 一生之局 父亲忽然要进宫。 他曾在离家四下寻她未果,无奈匆匆而去。 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而那时,她正在兰照亭中枯等。 她与沈砚自结下婚约,他总是退避三舍,用守礼划清楚河汉界。 朝廷中的波诡云谲她虽不懂,沈砚父亲与自己父亲在朝中的龃龉她倒是时有听说。 突来的指婚意喻不明,宫宴上由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挑起,先帝便道:“二位爱卿何意?” 偏生两家子女皆无婚配,许多事又拿不上台面。两位对头互相看看,竟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由头,谢恩二字在舌尖滚烫。 离了宫宴,刚回家中,父亲便急急唤她。 她听完,圆瞪双眸,久久未语。 “丛溪,你如何想,若不愿,为父明日便面圣陈情。”父亲铿锵道。 她缓缓垂头,又缓缓摇头,轻声道:“一切皆听从皇命。” 可在父亲看不清的颔首间,她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沈砚两字是镌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那是表兄书院休沐,来家中拜访的一日,往日里给她讲述奇闻趣事的人,却进门便将一张棋图铺开。 表兄道,这是先生留的题,让破这千古名局。 上一步被一个同窗算出后,竟再无人堪敌,家中论棋艺她父亲第一,她是个差之略远的第二。 但毕竟她父亲是曾连有“棋圣”封号的名家都赢得的人。 因此特来求助。 她看着那上一步,当真心思琢巧,且坦坦荡荡,堪得一句君子之谋。 可偏生遇她,她从小不循正统,剑走偏峰,连父亲与她下时,都常被气得拍案而起。 她盯着那棋谱,似入了定,忽然提笔在其中一空落子。 表兄呆立半晌,忽然重重拊掌,大喝一声:“妙啊!” 不仅妙,而且诡,看似行差错踏,命悬一线,实则圈了陷阱,却让对手避无可避。 表兄高呼着奔出,不日后又仓促上门,礼数不顾,差点直闯闺门。 见了她,将棋图“刷”地铺开,颤抖指着一子。 不肖他说,她也看清,对色棋子,义无反顾跳入局中,但置之死地,绝处逢生。 这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直接坐在地上,沉思忘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将手指蘸入墨中,狠狠点在一位。 表兄看了看棋,又看了看她,眼中迸出精光。 她的这一步,可谓不留武德,将那绝处逢生者扒着崖边的五指,尽数踩在脚下磨搓。 就这样,你来我往,过了十余招,谁也不服输,亦不缓和。 一日,她盯着棋面,状似无意问:“对子何人?” 表兄正沉迷局势间,一边比量,一边随口道:“我没同你讲过?是沈学士之子,沈砚。” 沈砚。 她在心中轻轻重复。 “说来也巧,今日沈兄也曾问我,与他对子者为谁,我当然不能认,只道是自己。 可他竟不信,说这棋势不符我性情,他又指这墨迹道,与我的指型不符,盯得这么细,莫不是他想做个案审! 不过他还说,下棋者虽与他针锋相对,却是通晓他意者,我看他尽是胡说,不过为了套我话,炸出非我落子好笑话我,不过是下几步棋,难道表妹你就能通了他意?” 她只笑笑未语。 她当然通晓,她知沈砚其人磊落做派,杀伐果决,绝境里从不放弃生机,但攥得机会,却又不肯同等逼迫。 心狠亦心软。 后来表哥课业繁忙,常居书院,棋局不了了之。 恰逢岁首,姑母一家前来拜会,见一派其乐融融,不禁暗自垂泪,道表哥家都不肯回,说同窗皆留宿,不愿落后片刻。 父亲劝慰孩儿们知晓奋进总是好事,她却偷偷撺掇姑母,说不如备些餐食去探表哥。 姑母被她说动,她也便借势踏上同行的马车。 一路心间起伏跌宕,断不是为了那幼年便相互追打的表哥。 你想去探的究竟是谁。 她轻轻自问,却不敢答。 到了书院,姑母去打探表哥何在,她忽然有些心虚,不敢靠近堂室,向庭院深处走去。 冬夜来得早,已是夜幕低垂,她埋头走着,不知不觉竟迷了去路。 书院临山而设,占地颇广,说是庭院,更似旷野,并无边界墙围,尽是丛枝错生,林障叠目。 最后一丝夕光熄灭,她终于知道慌了,疾步在小径乱跑,踩断枯枝的脆响在静谧中愈发瘆人。 忽然脚下一滑,竟跌下了被枯叶掩住的空洞。 想来是抓捕野兽而设,如今竟捕了她。 她坐在坑底,尝试站起,右脚崴伤,泄气地坐了回去。 惊恐被这一下震散,如此境地,她竟还能偷偷自嘲。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对不上这一个士,到对得上其他字。 胡乱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嘈杂。 她警惕屏息,此处既能设陷,必有兽出没,也因此一直不曾高呼。 一抹光晕倏然照在头顶,她下意识眯眼,继而听到一道清朗音色:“可是林小姐?” 那人被灯笼映得只剩一道颀长暗影,她将手遮再额前,点点头。 便听那人道:“在下沈砚,是秦兄同窗,林小姐走失不见,他托我等四下寻找,幸而寻得。” 光线与瞳仁磨合顺滑,于是那人的面貌映在了眼底。 火烛将他面庞镶了圈金芒,又汇入他含笑的眉目间。 即便隔了一人多高的距离,她都笃定,定是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远天忽然炸开一丛烟花,五光十色撒下。 他循声看去,又回转过头,笑意有些腼腆,“城中既放了焰火,想必已至戌时,在我家中此刻该拜贺,虽不太合时宜,但,林小姐,祝您今岁为当欢乐,心得所喜。” 那日得救后,姑母和表哥搂着她又哭又叫,她下颌垫在姑母肩头,却禁不住地四下探找那道身披流光的身影。 后来表哥道:“”也真是奇了,竟让沈砚寻得!” 旁人都认为她是沿着山路而下,唯有沈砚说她约是迷进了林深。 寻得后有人问沈砚为何,沈砚笑道:“不为何,若是我大约也会向林中走去。” “表妹,你说这人神不神!”表哥眉飞色舞,“我看他以后当真适合做个案审!” 第四十章 唯一破绽 那之后,她便将这个名字在心间反复研磨,成了一道深入骨肉的烙印。 如今竟天降姻缘。 以前碍于女儿家的情面,后来碍于两家立场。 她这隐秘心事只在岁首祈福时悄悄默念。 莫不是皇后娘娘就是那慈悲怀善的观世音菩萨。 她那时欣喜满溢,暗许若进宫,再不敷衍,定要诚心诚意给娘娘叩首。 可自礼结,她踏近,沈砚总是退步,再不复那夜灯火间的温煦。 好像连好好说几句话都做不到,他像结了层满覆荆棘的冰壳,凑近便刺得生疼,又冰得彻骨。 无数次,话语在她唇齿间打转。 “是我!那个与你对弈之人!那个你的解意之人!” 然而看着他那张眉目无波的脸,却又踟蹰。 未见之人都能搏他一句知意,自己如今近在咫尺,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见她伤怀,表哥不忍道,如今朝局危急,剑拔弩张,他两家之崩一触即发。 “或许他的退避,也是种回护。” 她握紧双手。 谁要这回护!既已应了婚约,就该坦然相待。 不然! “不然,你我婚约便缓做他议。”暮色四合之际,她情急下,终于忍不住走了一步死棋。 这就是她的棋局,她的行事。 不循常理,尽现杀机。 然而却是虚张声势,用满盘来赌,背后空无退路。 可当初,她棋逢了一个心软的对手,不忍封死她的一线生机,留予她一次又一次反击的余地。 如今,她忐忑地看他无懈可击的神色与那端方笔挺的姿态。 却终于,在他微扣膝头的指尖,窥见了一丝破绽。 她几乎喜极而泣:“沈砚,别骗我了,你急了。” 不给他回环的机会,丢下一句“明日我在兰照亭等你。”便仓惶而去。 她一直在兰照亭等他。 那是书院里的一方亭廊。 他们初见于此,亦该在此奔赴死局或起死回生。 于是她永远的错失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亦永远不知父亲寻她所谓何事。 她在瑟瑟寒风中呵着冻麻的双手,想象他反复迟疑,却最终决绝地信步而来。 她要与他讲她的棋局,讲那夜的烟火,讲指婚当日她藏匿的笑意。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她满心欢喜嫣然回首。 却是一位戎装冷面的官差。 她心念的那人,当真信步,却不是向她而来,而是带着一队兵马,踏入林宅,奉命抄家。 据说那日父亲进宫,竟是与皇后的哥哥,战功累硕的镇北将军里应外合,刺杀皇帝,谋夺皇位。 皇帝重伤,幸得皇后破除幽困,带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赶到救驾。 陆之渊当场斩杀镇北将军,父亲则因落败无果而自戕。 皇后果决,下了抄家懿旨,指名由沈砚带队亲理。 后来她才知,沈家一直是皇后一派的拥趸,皇后仰仗兄长的战功,干政多年,可不知为何最终却变为了父亲与之勾结。 而皇后当下的这番旨意,亦是保全沈家与林氏割裂的绝佳之举。 沈砚不负重托,在搜宅时寻得父亲与西陵王的密信,罪证却凿。 却在这时,皇后传令,让他即刻带部分兵马入宫,仍有余党作恶。 那时的她笔直跪在原地,不肯扑伏,像一层已满是蛛丝的冰,轻轻一踏便会碎裂。 那些传言,她一字不信。 父亲清明一生,断不会行此谋逆之举,皇帝登位前,二人曾是莫逆之交,登位后,父亲是不折不扣的拥皇派。 沈砚的目光连一瞬都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任凭那些侍卫对她推搡,消失在门前。 没了领头压制,余留的侍卫像卸了拴绳的狗,露出凶恶本目,将魔抓伸向宅中女眷。 有人将手探到了她的身上,说千金大小姐的滋味还从未尝过。 舒仪拼命挡在她身上,被人撕掉半边衣衫,莹白肩头露在寒风间,瑟瑟而抖,却不肯退。 她面无表情拔了头上金钗,毫不犹豫杵进脖颈,钗尖入肉,鲜血如涕。 她狠厉道:“我若此刻死在这儿,你们也会陪葬!” 侍卫恶狠相视,却再不敢越界。 僵持间,忽然从天而降一位黑衫之人。 那人一刀捅进了侍卫后脊,贯穿而出,血刃抽拉。 侍卫无声扑倒。 她以为是来救援的勇士,却不想,他的下一刀却直冲自己劈砍。 宅中护卫忽而跃起迎头相接,整个人被破膛,还不忘回身嗫嚅:“小姐快跑!” 趁这空档,她和舒仪不知是谁拖拽了谁地向内宅跑去。 整个林家成了修罗场。 后来种种,她不愿再细思,这一切的本源,都来自父亲那次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年探查,她已逐步摸清,当日,在皇帝的寝殿中,除皇帝外,共留五人:皇后,镇北将军,父亲,陆之渊。 还有一位。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季应奇”名字串引的线看出,一路延展,停留至尾,那里有下一枚棋子。 “户部尚书季堂道”。 这五人中,皇帝不日重伤而亡。 父亲已死。 镇北将军已死。 皇后身居宫邸深处,成了太后。 陆之渊身为皇城司指挥使,重兵环卫,而此人亦令人称奇。 惊变后,皇帝重伤垂危,未留下一言一诏,京中盛起立长之说,然而三皇子周琰却是位心智残蒙的痴儿,若将他扶位,这江山便攥在了皇后手中。 不日皇帝崩天,继位者当在灵前昭布。 然而当日,由陆之渊亲护而出的,竟是从未显山露水的五皇子周璟。 群臣惊默,直到皇后双手奉上玉玺,才恍然跪地称吾皇。 皇后晋为太后,便称思先皇成疾,沉心礼佛。 而陆之渊,依然是皇位边最近也最利的刃。 那几日真相为何,与他的站位一般,始终成谜。 而这最后一位,如今的户部尚书,事发当年,倚仗夫人与皇后的关系,官至工部右侍郎。 可此等职位,为何会出现在那日的寝殿,又为何能全身而退,皇后隐退,仍一路官升至二品要员。 其余人攻无可破时,他成了唯一有机可乘的切入点。 而他那漏洞百出的儿子,恰被送到了自己开设的牙行中。 第四十一章 破局之策 她的目光又移转回代表季应奇那颗棋子。 她借此入局,重近沈砚,但杀季应奇,却是恨意难却。 思绪重回头七当夜,她身藏府宅,躺在烧灼沉黑的地面,幽风穿堂,呜鸣不绝。 可是族人冤魂已至。 世人皆道,若化厉鬼,人气已散,与他生前两绝,即便至亲至爱,也会伤之无情。 可她不怕。 “没关系,杀了我。”她轻喃,周身枯草拂摆,却没有一丝忍心波及到她的身上。 是宅中护卫曾在她游园时举着树棍在她身前敲打,怕有虫蛇惊扰。 是舒仪追她,用手帕轻轻擦过她汗津津的面颊。 是厨娘年仅十岁的女儿小心翼翼举起一块糕糖,看她吃下笑得如花,说那是自己第一次独自烹制。 却在这时,传来渐近脚步与人语。 细细听来,察觉异常,一骨碌爬起躲藏。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边四下查看,一边泼洒着水。 “大少爷怎么就相中这么个地方!”一人抱怨。 “还不是冲那姓沈的,说占了他未婚妻的宅院,便能羞辱恶心了他。” “这未婚妻一家都成了枉死的罪人,我听说还是姓沈的经手,他能受辱?” “我也是这么劝的,但大少爷骂我懂个屁。” “不过这是罪证之宅,最终能落到大少爷手里吗?” “大少爷那么得宫里那位的宠,如今这势,想要什么得不来,少说几句闲话,咱们抓紧把这符水撒净,道长可说了,要头七亥时前泼,才能镇得那些厉鬼不得超生,别等大少爷来了再闹腾。” “不得超生?”那人抚了抚胳膊,“镇压便罢,有必要如此狠绝?” “我听说,是大少爷也吃了林家的亏。”另一人压低声音:“有年岁首,大少爷被老爷逼着去书院苦读,恰好遇见了探亲的林大小姐,一见倾心,央了老爷求娶,却被林家那老头一口回拒,本以为是咱们家和宫里那位关系所致,后来竟允了沈家的婚约,明明沈家也是近后的一脉,少爷自此便埋了深仇。” 有一瞬她是想要和这二人同归于尽的,可她的命是那些人舍命换来的,她没有资格轻易丧在此处。 她一路尾随他二人,眼见他们进了一幢府宅,匾额上“季”字生辉。 当年之字,与如今墙上棋子重叠。 所以今夜,面对本以为真的季应奇,她举起刀刃。 心中所想,有尤松邱宝之恨,亦满覆她自己的。 如今这颗棋子已然摇摇欲坠,苏昭的手指按在其上。 思虑半晌,还是任其留在原位。 压动的丝线牵扯季尚书那枚微颤。 “老季那边,你们打算瞒他到几时?” 夜色渐退,晨雾四起,裴府书房案几上,只放了一盏翘角竹灯,透出一息微光。 老寺卿披着外袍,未束发,神色晦暗不明。 仍是一身粗布简衣的男人未答,露着憨厚笑意,恭顺奉上一盏茶盅,“大人刚醒,想必口中无味,今年新供的''龙团'',八百里加急而至,大人是行家,品品成色如何?” 老寺卿眯起眼接过,垂首饮了口,轻咂两下唇舌,“缺了些滋味。” 男人笑意微凝,“大人的意思是这货不佳?” “佳是佳的,只是。”老寺卿意味深长望他,“私路的东西,较比皇家赏赐,终归差点意思。” 男人一怔,旋即归笑,“怎奈皇恩熹微,施照不全,我等不配被福泽之人,只能自谋路径体味。” 龙团茶向来为御贡,除年终节庆赏赐外,按理并无它路。 “你们这茶,品味虽佳,潮气却重,想来在水路上颠簸个把月,老季冒着风险,给漕运撕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到头来,儿子还要落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你说他可能罢休?” 男人低眉垂目,“依在下拙见,大人明知来路,还是喝了这茶,自是打算提点一番的。” 老寺卿冷哼,将茶盏猝然丢在地上,水沫瓷屑四溅,大珠小珠乱点,“杀个手无寸铁的半死人都做不利索,还提点,咱们再绑在一起,老夫就该提头了!” 那人身子躬下,“我等也是依照大人此前的安排行事,谁知沈砚竟在护送过程耍了花招,也跟咱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那是,可不是老夫的安排吗,老夫叫你们跟错了队,杀错了人,再放跑两个贱民。 假人都落到沈砚手里了,你们的人还大言不惭地复命称诸事已了,转头临水县衙就邀功来报,犯人已尽数收押,唯独射死一人,有名有姓,根本就不是沈砚鬼鬼祟祟藏着的那位!”老寺卿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 男人头又深埋几分,“大人息怒。” 老寺卿唇边缀着冷笑,“你们费劲心力,打通漕运,可不是为了运这点破茶,眼下沈砚握了那替死鬼,以他好大喜功的性情,明日一早就得呈到殿前,拖泥带水扯出老季,再挂出刑部那位,老夫看你们这才打通的水路,还能不能运上想运的东西!” “小人万没有推脱之意,不过一时情急。”男人抬头,目光灼烁,“大人能连夜面见小人,自不是为了袖手旁观才是。” 老寺卿倾身,灯火描着他轮廓,却映不进幽深的眸底,他捻起一片遗落在桌边的湿茶沫,“这龙团,你们运了多少?” 男人比了个五的手势。 “老夫此刻回味起来倒当真尚可,留一成,你看如何?” 男人眉心一跳,但立即掩过,恭敬一揖,“回头给大人送到府中。” “老夫说的一成,可不止是这茶。”老寺卿旋着叶子,静道:“还有下一批,你们试探后,真正想运的货。” 男人怔在原地,半起不躬的姿态几分好笑,许久才道:“大人开的价,小人权限不够,得请示上峰。” “你且慢慢请示,我且慢慢等,咱们一起错过这最佳时机。”老寺卿将叶子弹掷,“反正打这事起,你便没有一次得力,损兵折将,漏洞疏遗,老夫与你那上峰同朝多年,还不曾听说,他竟是此等容错宽量之人,正好也见识见识。” 男人的牙齿切磨几下,终还是重新躬身,“全凭大人做主。” “你方才也道,万没有推脱之意,那就照单全收,借势而为,化危局为机遇。 晨时我去朝中,直接认下昨夜转运犯人遇袭的失察罪行,再自供寺中藏伏细作,安危难控,求陛下将此事交由你那上峰接手,如此一来,连那假人也借势归转,接下来如何行事,不必我再赘言。” 老寺卿瞥他,“只是如此,老夫今年绩考定为末等,俸禄折损,落些赔偿也不为过。” 男人恢复了此前的憨态,“大人所言极是。” “这里唯有一道阻碍——” “沈砚。” 第四十二章 雾中寻人 “明日朝中,他必出言阻拦,更有甚者,将此前情景尽现,在木已成舟之前,绝不能让他上殿。” “大人是说……”那人迟疑比了个杀招。 “莽夫之策!”老寺卿白目,“我几时说过打杀?如何行事,你与你那上峰商议,老夫没空逐一指教。对了。”他转了语气,“淮水楼那,可寻到了所需之物?” 这次,男人面色再不遮掩,直现惊诧,“大人如何……” “如何得知?老夫去那楼中会友,正看着你们的人,被你带的,全都一丘之貉,狗狗祟祟。” “让大人见笑。” “可是什么关要之证?” “至关重要。”男人叹道。 “老夫为那一成货,好心再提点一次,所寻之物若与那死了的妓子有关,想必你们都问尽了妈妈小厮,不防去问问一个小杂役。”寺卿道:“这小杂役频频异动,与那妓子关系非凡,遇见你们的人后,老夫特意又细查一遍供书,案发那夜,她竟藏在房中,而你们的人竟连这点小事都不曾留意。” “实在惭愧。” “那夜真相,若为老季所知,你猜他会做何反响?” “不仅是这一桩隐虑,我们在寻之物……”那人一顿,“不因这些琐事为大人添扰了,只是想不到大人百忙中竟还能体察此等小事。” “真当老夫不去当值,就蒙眼塞听?不过是戏耍那姓沈的竖子罢了。你以为老夫历经要岗,全靠银钱勾带?”老寺卿目色深凝,竟不复往日滑融,显出几分厉凛。 仿若还是那个寒门出身,却一朝登科的英年才俊。 然而一腔踌躇,却在吏部宣召任至冷职后,悉数浇灭。 出身贵显的同窗,明明学识有逊,却官赴要岗,周遭尽是逢迎恭维。 同窗偏扒开人群,站定到他身前。 “希言兄,这司农寺的差事当真配你,吏部用人可是一番考证,连出身家事都顾全,以后可要用你所长,为国效力。” 嗤笑声中,他握紧了双拳。 如今官至寺卿的他,静静看着曾握紧的手。 再不会握无力之争的虚空。 “刑部那位可稳当?”他道。 “暂未有异。” “那位倒是个狠角色,和老季护子的优柔全然相悖,倒叫老夫几分敬佩。”他露出玩味神色,随即咬重字句:“老季那,竭力安抚,老夫可不希老夫的漕运通路有所阻塞。” 窗外,晨雾浓袭,夜幕渐卷。 “东家,今早的雾怎么这么重。”长福扇了扇,晨雾几乎就萦在指尖,半尺外的路径都识不清。 苏昭彻夜未眠,刚亮了点天便将长福唤醒,二人同去淮水楼。 这种风月之所,昼伏夜出,只有此时来才最闭目也最安全。 两人顺着七扭八歪的巷子穿入,便绕到了淮水楼后门。 苏昭轻易不与此类行当交易,牙行一界,尤其人牙,被迫用强实属常见,但妓馆尤甚,她怕自己生出多余怜心,也怕自己冷情无心,所以她索性不验。 救邱宝那次事出有因,是唯一的例外。 也正是托那次机遇,苏昭对淮水楼构造门儿清。 狭小后门已近眼前,她快行几步,却听吱悠一声,门扉半推。 几乎下意识将长福拖进转角处遮蔽。 一人从雾中抽丝剥茧般浮现。 苏昭倏然瞪大眼眸,只见那人身披黑袍,兜帽罩头,此番装扮,与去牙行送季应奇之人别无二致。 只是此时他的衣袍并未随风舒展,而是鼓囊揣抱着一团事物。 他贴墙而过,苏昭挤着长福又向深处瑟缩几分。 直至那身影没入深雾,才吁口气,可喘到半息,手腕被一把捏住。 苏昭几分惊诧,望向长福。 长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东家!刚刚那人抱的东西,我看见耷拉下来一只脚,露出来的鞋应该是东家你的,不不,你之前送给尤松的!”他已然语无伦次。 苏昭一把反握他手,“你当真看清?” “错不了,那鞋的花样是我去挑的,独一份!” 苏昭心下重重一沉。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深思,“你去寻沈砚,我跟上那人!”她阻了长福的争辩,急急道:“你个儿大,根本藏不住,我袖剑上沈砚涂的那药粉还有余留,你带他拿火把寻我便是!” 尾音还未落,苏昭已冲向巷头。 雾气随着吐息沁在胸腔,又凉又洌。 转过巷头,竟见那道黑影驻立,一辆马车恰在此时停在他的面前。 他掀开车帘,将怀中那团事物丢入其中。 虽只一瞬,但苏昭看清,那赫然便是尤松。 就在她飞速思虑该如何追赶一辆马车时,黑衣人忽然停滞,随即扭头望向巷中。 巷中隐约闪过一片衣衫。 是长福! 黑衣人目光飒去,忽而移步,似一展翅蝙蝠,无声无阻。 苏昭几乎同步从墙角窜出,在迷雾遮掩间,翻身滚进了仍翕动的车帘中。 不多时,马车启驾,应是那人已回。 倒并未听到交戈之音,长福对这片巷道也分外熟识,曾背着邱宝被数十打手追跑在其中,想来能安然脱身。 而眼下处境更为关要。 苏昭侧头,尤松正浑身瘫软趴伏。 她小心凑前,轻拍几下,并无回应,凑近轻嗅,果然唇鼻间有迷香残留的味道。 飞速甩出袖剑,另一只手捂在尤松唇上,剑尖稳准刺入她掌心。 尤松抽动一下,被疼痛唤醒,惊叫拦在喉间,瞪大的眼眸在逐步映清苏昭后,松软几分。 苏昭冲她比了禁音的手势,见她点头,才移开捂盖的手。 车马行速不快,苏昭贴在车壁,透过仅漏缝隙的窗扇看出。 青石墙板竟只隔一拳距离,想来是拐进了窄巷。 如此甚好,苏昭拉了拉尤松,指向帘外,做了翻滚的手势,意味伺机跳车。 巷窄,就算车头前的人发觉,断调转不过来,等跨过追捕,也已有一段间隔,余留逃跑空间。 尤松意识渐明,目光散却惊恐,凝起坚韧。 二人挪到帘边,苏昭一手搭在其上,一手拉住尤松,心中默数三二一,蓄势而起,豁然掀开,却定在原处。 帘后车架,黑衣人无依而立,袍布在风雾中猎猎,似倒垂房檐的蝙蝠。 面容遮蔽,唯有一弧唇线显现,扬起令人心惊的熟悉弯折。 嗓音喑哑磨砺,“又见面了,苏掌柜。” 一如当日在牙行交易,胁迫她输运死刑犯的狠绝。 第四十三章 朝中有异 长福制造了异动后,一道黑影从巷头袭入,他吓得脚下踉跄,但仍强行转身,向深处逃窜。 雾气疏散,黑影却从天而降,立于眼前。 长福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眼眸被布兜遮挡,若隐若现,似幽冥之火,摇曳而烁。 谁知他猝然收步,一跃起身,袍尾几乎扇在长福面间,又消散在雾中。 长福瑟瑟起身,心有余悸,也不知东家那边可顺利接应,不敢再耽搁,快步朝大理寺跑去。 “少卿大人已动身去朝会。”门吏冷道。 长福心中一沉,讨好笑道:“敢问官爷,大人走了多久?” “不到半刻钟。” 还有救! 长福转头去脚店租了匹马,扬鞭疾驰,不多时便遥见巍峨宫墙,高官显贵的车马也逐步汇来。 他不敢再骑,下身将马拴在一旁,朝宫门前的待漏亭而去。 此时已至寅时,水雾渐息,天光四起,浓稠墨靛色间,盏盏灯火仍明。 长福穿在其间,小心四看,好一通搜罗,额前沁满汗水,终在最前看到了那道挺拔身形。 连忙小跑而去,却见那身影旁,来了位手持宫灯,身着宫服之人,不知说了什么,二人竟一同向门中走去。 长福惊急,已然不顾礼数,正要奋力大喝,却忽然被一道蛮力推搡在地。 “哪来的贱民!竟敢挡我家大人的路!” 喝声的是位衣衫锦绣的仆卫,从车边跳下,将长福推倒。 长福顾不得争驳,探身要喊,却已然不见了沈砚的身影。 他怒急交错,爬起身想要去寻,却又被那仆卫一脚踹回。 “大胆贱民,见了大人车马竟不跪!” 沈砚似是听见身后有争执之音,回首相看,却是一派车马熙攘。 “大人可有吩咐?”一旁容貌年轻的太监关切。 沈砚笑道:“公公,一会便是朝会,我若此刻不去,迟误是要被罚俸禄的。” “小人已替大人请了假贴,大人自可安心。” “今日有要事需在朝会禀明,可否请公公通融,下朝后臣第一时间拜会。” “沈大人。”太监虽仍笑意盈盈,但嗓音尖利似刀磨,“我家主子听不得杂音,虽这些年不问外事,但也没见哪位官员敢违命不遵。” “公公言重,臣随公公前去便是。” 太监一甩宫灯转身而行,沈砚跟随其后,目光却犀成一线。 刚刚他在宫门前,才出示令牌,打算与皇帝先行阐述,却被突来的太监打断。 太监说其主有话相传,随后亮出一方印。 竟是太后宫中的执事印。 沈砚多年未在朝中,依稀记得太后宫中的掌事太监姓许,是位年过半百之人。 如今想不到已换人侍奉。 以往家中与其亲厚,与她亦在节庆有所交汇。 因自己选站当年的五皇子如今的天子后,才刻意疏离。 直到五年前,林家一案,她将带队之责忽指在自己头上。 他本欲推拒,父亲却将母亲推出。 母亲声泪而下,与他相向而跪,以死相迫。 “砚儿,你可是要看着沈家死吗!” 五皇子周璟劝慰,亲理亦有佳处,起码能手握进程,设法回护。 而这回护之计来不及施展,属下便在林宅翻查出信笺罪证,他不及阻拦,已喧嚣得满园尽知。 那之后,他所要回护之人,又成了一具焦尸。 他也曾心怀期许,是否是自救的手段。 然而仵作之录,明晰而呈,右臂残肤可见一颗痣印,那确为她的征迹。 如今在这玄妙关口,太后却派了掌事太监说有要事相传,还非要到隐秘处不可,且挑在晨曦刚启之时,个中意味探查不清,却也甩脱不掉。 此时距离开朝还剩半个时辰,仅能顺势再见机。 思量见,太监停步,“沈大人,你且在这厅房稍作歇息,待小人去取一样事物呈与大人。” 沈砚踏入一旁房中,此处是后宫安置访客之地。 可他才走到厅中,身后豁然传来一声清脆落锁之音。 沈砚骤收步伐,调头而去,推拉门扉,却是岿然不动。 瞬时了然,无论是否为太后之举,目的定为阻他面圣。 今日朝堂,究竟会有何变。 沈砚握紧门扉。 门扉开启,午门鸣钟敲击,嗡鸣回旋在宫墙斜角间,一派巍峨肃寂。 百官列队,整装而立。 御前太监高喝:“皇上驾到!”众官齐跪,行九叩之礼。 皇帝周璟端坐正前,目光审凝,如往常一般,逐一听取内阁六院阐报,再论断一番,若无他事,便可退朝。 然而今日,大理寺卿裴希言,却破例出列,躬身称有事禀奏。 裴寺卿自上次殿前失仪,已有数日未上朝,此时前来,多半是为昨夜之事。 周璟已听到有关昨夜大理寺转运犯人遇袭的只言片语,只是至今未得沈砚通报,便未主动过问。 如今连久未上朝的裴寺卿都亲临,沈砚却并不在队中。 他眉心微蹙,但声色无波:“裴卿请讲。” 裴寺卿却当即跪地,俯身叩首,“老臣有罪。” “裴卿何出此言?” “昨夜大理寺带队不力,犯人一死五重伤,老臣作为寺卿,指挥不力,罪无可赎,恳请陛下降责。” 周璟道:“大理寺一事朕已有耳闻,近期亦是祸事频发,裴卿可查明缘由?” “老臣惭愧,寺中混入歹人,老臣病休间,无人疏理,愈演愈烈,连老臣贴身侍卫也牵扯,这才酿成如今大祸。” “混入歹人。”周璟缓复四字,却并未置评。 裴寺卿顺势道:“正是,涉事之人仍有部分未明,用意也难测,老臣恐还有后招,由大理寺自查仍有风险,不如移转他处。” 周璟静静望他,“移转给谁?” “依臣拙见,应当——” “应当移转给臣。”忽而一道沉音。 众臣惊疑看去,竟是刑部尚书尹正闻。 尹尚书向来遗世独立,此番竟要主动接手大理寺的烫手山芋,众人一时切喳不断,互相望看,直到御前太监清喝,才止了喧嚷。 他对数道目光恍若未见,缓步踏出,眉间深痕,不皱自锁,行礼之姿也是棱角合缝。 “陛下,昨夜之事刑部亦有参与,为沈少卿求援,臣派部中郎中季有然带队,意外救回一位犯人。” 第四十四章 沈砚何在 尹尚书深毅目光平移向裴寺卿,“其中纠葛,与我刑部脱不开干系,因此,臣恳请陛下,由我刑部亲理。” 周璟道:“裴卿意下如何?” 裴寺卿垂头,神色探视不清,但声音迟疑:“老臣之见,若刑部也有所牵扯,是否也应规避,况且被袭的除犯人外,还有我寺官员,又在皇城街巷,还是交与皇城司——” “裴大人此言差矣。”又一道朗声斜入。 列于殿前的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侧目,他容玉挺绰,年岁仿佛仅是虚涨,未留下丝毫痕迹。 虽属武班,却有文官之韵,唯有一身皇城司独制的绣金窄服,勾勒精干孔武身姿。 他面上带笑,“多谢裴大人抬爱,但皇城司主要职守之地以宫墙为界,墙外之事不便随意而涉,既然尹尚书主动揽责,陆某断无介入的道理。” “既然如此,昨夜大理寺遇袭一事,便将交由刑部受理。”周璟不再赘言:“诸卿可还有事禀奏?” 季有然身为朝班几近末等的官员,站在熹微晨风中,还有几分冷瑟。 清明未至,春寒料峭,眼见无事应退,然前殿却传来喧嚣。 同为五品的官仕躲着御史纠察,探头相看半天,又层层问询,回身轻道:“说是你家尹尚书,裴寺卿和陆指挥使打起来啦!” 季有然扬眉。 “好像都要抢个什么活!”同僚兴致勃勃传话。 “哪里有人会抢活!” “诶,不对,说是在推个什么活!” 季有然嘴上跟着打诨,实则却大约能猜出几人为何争执。 引颈又看了一圈,仍是没有沈砚的身影。 不觉有些焦躁。 昨夜分别,说好今日上朝昭布,如今主角却缺位,可是又遭什么不测。 万幸是在昨夜临行前,他忽而灵光闪现。 让夏临将那假季应奇交由他带回刑部。 一是便于向尹尚书交代解释。 二是以防不测,防范危袭。 三嘛,是他也想审上一番,看这假人,还能道出多少与季家有关的罪责辛密。 回到部中,不出所料,尚书的署房灯火彻明。 他将这假人陈在脚前,随后半跪,道了一句:“有然知罪!” 一夜陈情,又事关刑部。 尹尚书久久未语,季有然知其向来离群索居,不愿与事端纠葛,一时心下没底。 然而就在他以为许是无望,尹尚书却简道几字:“告诉沈砚,刑部自当尽责。” 然而今日,沈砚却压根未至。 本应打边鼓的自家尚书,改唱了主角。 恰在此时,御前太监宣了退朝。 季有然不待自家大人同行,调头快步,只想赶紧寻得沈砚。 在过金水桥时与一人迎了正着。 那人锦衣华服,白玉束冠,却是眉目澄澈,笑意灿烂。 三皇子周琰,太后亲生子,亦是五年前离皇位最近之人。 太后在产他时,已先后夭折两位皇子,身虚受损,足足熬了两夜才诞出,却因闷憋太久,从生下便心智有失。 季有然恭敬行礼,却在俯身后,目光惊滞。 三皇子悬在腰间的那块饰牌,赫然是沈砚的私物! 长福可是已寻到沈砚? 马车中,苏昭默想。 此时她和尤松先被捆束,又用布条生硬地勒住了眼与口,不能说不能视,唯将耳闻放大。 听着车轮滚压之音,又想起几日前那些被射杀的脚夫等人。 对方是亡命之徒,下手狠绝,而自己接了他的委托,却施办不利,虽然暗搓所行之事他们未必能得知,亦可将大理寺作为托词。 然而那运送出城的夜,他们便想要她性命,又能否听她的诡辩之词。 可眼下不是迟疑的时候,她压住翻滚心绪,努力盘思。 以那些人的能耐,昨夜之事怕已暴露。 对方知晓那假人并未被害后的举措,却是来掳一个小小杂役。 此事与季应奇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不仅是季应奇。 那些人费尽心机,演了出出把戏,核心之意若只落在救季应奇上,那么唯有季家能在幕后做出此举。 可偏偏季应奇并非真凶,此事季家显然蒙在鼓中。 如今假的季应奇未死,又落到沈砚一方手中,若顺藤摸瓜,探查到真的季应奇所在之处,沈砚亲审,极有可能挖出当夜的真凶与这一切的幕后真相。 他们定是怕的,季家那里亦无从交代。 而这一切,落回尤松身上。 尤松当夜,潜在案发房中,不慎睡着,可毕竟她身份卑低,很容易被忽视,真正的凶手显然此前不知,否则不会留她继续存活。 而今一夜生变,忽将矛头直指。 就算他们突知真相,疑她是目击者,灭口仍为首选,杀一个妓馆杂役,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他们何必大费周章将人带走? 所以除目击外,尤松身上,还有其他所需之物。 如此反推,自己这个无用之人,又涉事颇深,并没有苟活的可能。 究竟如何能够争取一线之机,拖延到救援来至。 苏昭咬紧牙关。 却在此时,马车倏然停步,帘布骤掀,她像一袋沙土般被提起。 拖出几步,就被扔到一片硬地上。 周遭静谧异常,吐息间传来阵阵湿闷之味,却有股莫名的熟悉。 嘴上布条被扯断,那喑哑之声传来:“苏掌柜,运个死刑犯都能被大理寺放过,实在敬佩。” 苏昭凛起心神,这话中之意,显然将她判为敌方,连忙佯装惊惶道:“什么死刑犯!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让走官道,我照实做了,大理寺出来截胡,也实属无奈,大不了赔你钱银!可你们竟派杀手来要我的命,这是哪门子的买卖规矩!” “苏掌柜都进大理寺走了一遭,能不知道运送为谁?我只是比较好奇,苏掌柜究竟和沈砚做了什么交易,才换得自由之身?” “沈砚只是看我确实一无所知罢了!难道你不清楚,你连只言片语也未留,凭空送了个祸星,害我进牢狱不说,还被拷打,又差点被烧死。”苏昭化无措为哀求,“眼下这些遭遇都算赔罪,还求这位大人开开恩行行好,莫再追要我一介草民的命,往后我若还有能效力的,大人尽管开口便是,保证分文不收!” “大人?”那人声音百转,“苏掌柜通透,竟猜得出我的身份?” 苏昭一滞,旋即道:“什么身份?我等贱民对您这出手百金的主顾,不称大人该称什么?” “苏掌柜,我耐性很差,没工夫跟你玩这套把戏,况且,没记错的话,不是我在追你的命,而是你主动送上来的。 可你又偏偏如此难杀,三番五次从我们手中逃脱,很是有趣。 所以如今,我留你三句机会,你若用三句打动我,我留你一命,你若没有,那么即刻殒命。” 第四十五章 寻觅生机 他轻声道:“一。” 此人不仅是亡命之徒,还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他享受着猎物在弥留的绝望与挣扎。 然而爪扣深锁,留出的缝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苏昭深吸口气,哀恸加剧,试图迎合他看猎物惧怕的快感,“求您饶了我,我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二。” “我当真一无所知!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我陪你十倍货钱,你看可行?” “三——” 黑暗中,苏昭听到利刃出鞘之音。 很缓慢,但刺冷尖涩,如同擦在她的耳廓,将周身的汗毛都激起。 “等等!”她急道,脑中极速转思,左右命悬于此,唯有一搏——“你们要寻的东西……尤松给了我!” 那金属之音顿住,她敏锐捕捉。 看来当真是为了寻找某物而为! “苏掌柜可真能说笑。” 苏昭乘胜:“说笑?你大可去问,尤松前几日是否到过我店中,又是否求了我委托,她知以己之力并不能护住那物,求我保管!” “这么说来,苏掌柜才是我应捕之人,而那小杂役倒是个多余的?” “但是她只交予了我一半!”情急中,苏昭来不及深思脱口,但仍端起底气十足的姿态:“我二人互相制约又互为依托,怕的就是遇到几日之事!” 黑衣人嗤笑,“苏掌柜莫不是忘了,我本意便是去捕那小贱奴,如今她正在另一间房中,你两人刚刚并无盘对的时机,如今苏掌柜这番戏言,我去问她,你猜会不会攻破? 哦,不对,甚至不必麻烦至此,苏掌柜只要说出那物为何,我便尽数相信。” “我什么都不会说,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左右也是死局,苏昭反而沉下心境,已尽全力,唯有听天由命,“但是你能否赌得起,若我所言为真,你再也寻不得那物的风险?” 脖颈倏然架上一抹冷冽,寒气瑟飒。 苏昭缄默不语。 倏然刃收,是那人拂衣而去的声响。 想来是去找尤松确认。 赢了。 他赌不起。 但大约也只有这瞬息。 只要他问话回来,便可拆换骗局。 然后拖延一息,便有一息的生机。 苏昭凝神,却未听到门扉开合之音,取代的是一阵摩擦。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容她多想,那人已回。 “苏掌柜。”喑哑音色笼来,“你猜,那贱奴是如何说的?” “所以,三皇子是如何说的?” 宫墙边,尹尚书问季有然。 在看到沈砚的玉饰被三皇子周琰佩戴,季有然不顾礼数,一步上前问道:“殿下,此物是何处得来?” 一旁的内侍见他官职低微,怒叱道:“殿下之物也容你置喙!” 谁料,周琰竟一把拉住他衣袖,兴致勃勃道:“你可姓季?”眼眸明晰澄澈似晶石。 季有然些许惊诧,躬礼道:“臣季有然。” “琰儿赢了!”周琰忽而拊掌,“砚哥哥说,如果我凭此物,能寻到一位姓季之人,便算琰儿厉害!” 三皇子按理应与沈砚同岁,生得亦是俊朗舒挺,却一口一个砚哥哥称着,心智确如传言般,停滞在了孩童时段。 “走!你跟着琰儿去见砚哥哥,得让他当面赞一句才作数!” 季有然心念盘桓,若当真为沈砚举措,他大约身受困局,不得已借三皇子为搭界,可必定是在宫中,诸事难料。 “殿下,此等喜事,自要寻个见证,你且等臣片刻。” 于是,季有然调头寻了自家尚书尹正闻。 尹正闻与沈砚共事多年,对沈砚行事也有所了解,如今怕是实属危急。 当下不再赘言,带着季有然迎上等在原地,焦急徘徊的周琰。 “殿下,臣随您一并见证。”尹正闻模样冷峻,不苟言笑,周琰斜目看了看他,但因求赞心切,未置可否,拽住季有然便阔步而行。 只是途中,又凑到季有然身畔,压低声道:“季哥哥,你带那人,看着不像见证,倒像要打人,不会要抢了琰儿的赞赏!” 要打人的尹正闻无心听那二人私语,随着走,心下一点点沉郁,不知不觉停了步。 此处路径,所引之处,竟通向后宫。 就在他要唤止季有然时,却见太后宫中那位姓许的掌事太监正垂拂立在门前。 “三殿下,您跑哪儿去了,叫老奴好找。” 旋即看见尹正闻,面露惊诧,施礼道:“多年不见,尹大人还是如此意气风发,老奴一早就瞅着今日这风吹得稀罕,不成想吹来了您这位贵客。” 老太监笑得眉眼褶顺,话中却阴阳百态。 太后当初还是皇后时,手握重权,不少朝臣上赶攀附,连带身边的奴婢也跟着鸡犬升天。 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尹正闻一直岿然不动。 此等官阶本不配入眼,谁知掌事太监家的亲侄却仗势当街行凶,打死了个与他争执的路人。 此案为尹正闻审理,素闻他刚直秉性,太监无缝可寻,不得已求了皇后出面。 皇后趁宫宴之机将尹正闻唤到身边,温言相劝。 “到底他是本宫知近之人,他们许家二子,他陪在了本宫身畔,他兄长早年病故,家中就留这一根独苗,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旋即又提及尹家年岁相当的侄亲,“听闻大人家中亦是仅这一株,大人定能体谅。等开春,我便向陛下建言,让那孩儿跟着几位皇子国戚的一并进太学。” “臣谢恩。”尹正闻躬身。 太监心下一松,有几分不屑。 这尹大人也不过拿乔,真搬出高位与好处,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容臣有一事不明。”他忽然道。 “大人请说。” “依皇后娘娘之意,许家子嗣单薄,就该垂悯,那妄死之人,可是因多几位兄弟,死了便不足为惜?” 皇后顿僵。 许家独苗被如期当街问斩。 尹正闻的官途,也因此举坎坷非凡。 然而一转多年,尹正闻已官至刑部尚书,老太监却随宫事沉浮深入简出。 如今再见,亦是始料未及。 然而不待尹正闻回话,周琰已跳到老太监面前,“许公公,我正和砚哥哥做游戏!” “砚哥哥?”老太监眉间一蹙。 “就是沈砚呀!以前他总陪琰儿玩的,公公怎么忘了?” “沈大人?他如何会在此处?”老太监疑道。 “怎么不在,他刚刚还从门里送了块玉牌给琰儿!”周琰拉起他的衣袖便往一旁的候房带。 尹正闻与季有然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第四十六章 命悬一线 众人停在其中一间前,门上却落了锁,只拉开一道窄缝。 “砚哥哥,琰儿赢了!”周琰急切又喜悦地贴着门缝喊道。 里面传来沈砚之声:“殿下可是寻到了人?” “沈砚当真在此?”老太监惊诧,嗓音也拔尖了几分。 随即传来管事的宫婢,将房门打开。 沈砚在开门后第一时看到了老太监,登时愣住,也顾不得与旁人寒暄,问道:“许公公?您还在宫中,那太后的掌事为何换人?” “沈大人说的这叫什么话。”老太监不满睥睨,“太后的掌事何时换人,自然仍是老奴,沈大人多年离京,怕不是听了什么谬误荒信。” “可一早便是一位年轻太监将我带来,他拿出的正是太后宫中的掌事之印!” 老太监面色愈加沉郁,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在掌心,“老奴的印几时敢给旁人,沈人大可休要胡说!” 沈砚盯着那方掌印,久久未语。 “沈大人说的年轻太监是怎么回事?”老太监追问。 “许是宫人玩闹。”沈砚忽然云淡风轻地一笑,“许公公诸事繁忙,就不叨扰了,改日再去拜会。” “砚哥哥还没夸我厉害!”周琰抢道。 沈砚笑意深了几分,“殿下当真是臣所见最为厉害之人。” 待三皇子随许公公离去,季有然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砚未答,而是对尹正闻一揖,“大人想必是为在下特意而来,还有诸多前情,在下感激不尽。” 尹正闻颔首,“不必多礼,你且说说今日之事。” 沈砚简述,自己被关在房中后,不辨缘由,也不知太后是否参与其中,一时未敢妄动。 恰在此时,听到了一阵嬉闹。 他竭力推开一道门缝,竟是三皇子。 因此顺势而为,让他寻求季有然的帮助。 而后道:“那方印我断没有识错,确为太后宫中的掌事印,只是为何会被一个小太监所持,许公公等候在此也绝非巧合,因此不便与他纠缠,这背后究竟是谁主使,终归不过为了阻我上朝。”说到这,他面色一变,“今日朝中,有何异动!” 季有然瞥他一眼,“你家寺卿大人,主动认罚,说昨夜袭击皆为他指挥不利,又供述了寺中近日奸人出没,于是,最终恳请陛下,叫皇城司接手。” “什么!”沈砚面色冷冽,“陛下如何说?” “还不到圣上发话,我家大人便先行拦截,于是,这桩案子现在攥在我刑部手中。” “大人……”沈砚一时语竭。 “沈砚,昨夜有然也已对我禀明前情,亦带我亲见了那伪装成季应奇的假犯,一出李代桃僵,我刑部难辞其咎,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尹正道字句铿锵,“如今我虽将事端引入手中,你也莫想偷得清闲,定要全力尽责,联手彻查真相。” “在下全凭大人做主!” “今日朝中,因不知你意下,我并未将这李代桃僵之事公然陈情,究竟该如何行事,还是由你去与陛下商议。”他打断沈砚想要开口的话语,“无需介怀对刑部的影响,查明后,我自当去像陛下请罪。” 沈砚未再多语,而是深深又一揖。 自相识起,尹正闻虽与他不近,但言行却如样板,不自觉渗入他做派中。 行如松,冷如锋。 却是整个朝中最刚正不阿的存在。 如今能得他相助,事态自是向好而行。 沈砚道:“在下原本一早便想去面圣,谁料发生这番事端,又事关太后身边人,还是理顺一番再去更为妥当。” 尹正闻点头赞许,“不如你随我去刑部,我们一并梳理。” 几人说着走到宫门,却见自家车夫急来。 “可算等到大人了,夏临大人叫我一见大人便将此信递来,切莫耽搁,眼见散了朝会,各位大人都陆续而出,偏偏左等右等都没见大人!” 沈砚一怔,接过,纸页上仓促描写几笔,他看去,脸色骤变。 季有然凑来,“何事——”脸色随之也变,“苏掌柜?!” “苏掌柜,你倒是猜啊,那贱奴是如何说的?” 苏昭抿紧嘴唇。 那人冷哼一声,“那贱奴竟也说你手中有一半。” 这下苏昭倒是禁不住瞪起眼眸,但被布条遮隐。 尤松在这命悬一线之时,竟与她思绪同频。 那道寒凛又架回脖颈。 刀锋轻薄片入寸毫,疼痛丝缕。 “苏掌柜,你那一半在何处,你若不说,我便一片片割下肉,看看苏掌柜的忍力,和我的耐性,谁更差。” 苏昭缓道:“我那一半,就在我牙行中,你带我回去,我自会拿出。” 一招不够,复还一计。 却听闻那人笑得瘆人,似锯齿擦在冰层上。 “苏掌柜,你看,这是何处?” 眼前布条被撕扯掉,赫然现于眼前的,竟是牙行暗库! 难怪一阵潮湿之气。 又并无门板开合之音。 “来苏掌柜店中搜查时,便觉得此处很适合拷问,你那伙计明知你被带走,自是满城奔走,又岂会想到回来此处。”那人移目而来,“苏掌柜说,东西究竟在何处?” 苏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被带回这里。 她新生的拖延之计势必破碎。 然而在熟悉的环境下,许多虚浮情绪却逐一稳落。 苏昭扬起脖颈,目光坚如刃,“你给我松绑,我便去取。” “行,我看看苏掌柜还有多少花招。”那人竟当真挑开了苏昭捆绳。 苏昭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缓步向墙边柜架而去。 尤松大概被关在明库中。 现来拷问了自己。 她大概暂时无恙。 而此时,救兵仍不知还有多远。 然而依靠虚无的等待,不如自己握住瞬息时机。 苏昭停在柜前,微微侧目,那人立在正中,不偏不倚。 她手搭在其中一扇柜门,忽然施力向内一扣,旋即侧身。 三道银箭飞射而出。 暗库往日防贼的手段,不想竟在今日有了实用。 那人始料未及,滑行几步,竟堪堪躲避。 苏昭趁势要逃,他却生折退势,扑袭而来,将苏昭狠狠推撞在柜前,又用手擒住她的颈喉。 “苏掌柜,我是让你取物,不是取你自己的性命。”他嘶道,贴近苏昭,手下不断扣紧。 苏昭下意识蹬踹,他却浑然不觉,愈发用力,甚至将她凭悬拔起。 她连伸手的力气都流失,吐息尽数被堵绝,眼前一道黑一道红。 意识也成摇曳之火,奄奄一息时,却忽见一道人影从后探近。 第四十七章 随地验尸 苏昭越过黑衣人肩头,竭力眯起双眼,却难对聚。 但仍用力发出声响,吸引他的注意。 就在气息流尽的最后一刻,来人终于近身,扬手,重重将手中短刃刺在黑衣人后背。 他有感痛觉地呻吟一声,松了手劲。 苏昭一个猛抽,肺间涌进湿冷气流,跪坐在地呛咳不止。 而那持刃人,赫然是尤松。 可她的气力,并不足以将一身武艺的黑衣人一招毙命,眼下那人目色盈血,扭转回头。 尤松举着短刃,瑟瑟却也坚毅,“你过来,我便杀了你!” 黑衣人不屑之音短促,踏着自己喷溅的血迹,印下几个血脚印,步步紧逼。 就是现在! 苏昭用力一锤身后柜板,三枚银箭再度射出。 这一次,因那人背向而立,且射程极短,终是根根入身,毫无虚发。 冲击逼得他半跪在地,但仍未缴械。 牙齿磨砺出骇人之音,撑力挥出手中刀刃,却在此时,暗库的门扇被豁然破开。 一席墨蓝官服的男子人未进,剑已飞入。 然而还不待剑身靠近,黑衣人已如危末之墙,轰然倒地。 苏昭定在原处,周遭声影都退却,脑中只剩一片虚无苍白。 像被抽了竹杆的锦帐,全身再没一丝支撑。 官服之人忙伸出手臂,虚举半空,她下意识扶靠。 仰头,光影缓徐映入瞳仁,连带意识回笼。 苍白重被染色,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 沈砚。 他眉目间尽现关切。 苏昭却未对他言语,而是转头看向尤松。 尤松仍维持双手握刀的姿态,脸上淌着喷溅的血迹,整个人如绷紧的鱼线,微微震颤。 似那年的自己,将金钗刺颈后的决绝。 苏昭轻轻推开沈砚,走了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抽出袖剑,又小心将她揽在怀中。 揽住了五年前那个走投无路心怀死意的自己。 有好半天尤松都没有出声,但身体硬如铁条,直到苏昭拍了拍她的背,她仿佛被猛然唤回神智,一把抱紧苏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抽咽间,断续着:“姐姐……” 是那夜看到姐姐摇晃的裙摆。 是仙子站在楼廊间对她轻轻展开笑颜。 那时二人准备跳车,掀帘便见黑衣歹人。 罅隙间,苏昭将袖剑顺着两人拉扯的手,过到了她身上。 许是觉她年幼柔弱,万一不测,还有个回转的余地。 谁知,两人被分隔而问,无人看管她时,她伺机割破了绳索,又摸到这里。 她曾在梦中一次次挥下的武器,终于切实穿透了歹人的骨肉。 沈砚用燃石传了信号。 不多时,夏临便带着季有然与长福回到牙行。 此前长福追到宫门前,却被一恶仆欺压。 幸而被随行而来的夏临及时发现,出手格挡,倒推得那仆侍跌坐。 恶仆还要造次,夏临忙搬出沈砚名号。 马车中人这才出声阻拦。 长福顾不得许多,将夏临拽到一旁,急诉了苏昭二人险境。 夏临也不知朝会几时能歇,自家大人今日还要直面陈情,必将耽搁,于是留了简书让车夫守着,自己则带长福先去寻救。 一路沿着药粉的印迹寻去,却在一道窄巷失了踪迹。 定是在此处有了意外,最大可能,便是苏昭被发现且制困。 马车在此巷无法调转,巷头分叉,一条通回牙行,一条通往城郊。 车辙指向城郊,二人想也没想的追去。 而当沈砚与季有然二人也行到此处时。 沈砚忽而心下一动。 劫持者来历非凡,不能用寻常行事思量。 不待他开口,季有然已抢先:“虽车辙印迹如此,但以防不测,你我二人分头而行!” 沈砚不觉轻笑一声。 果不其然,在苏氏牙行门前,又闪现一抹药粉,一路蜿蜒,通往后院的泥墙边。 而那边,长福与夏临迟迟未见新痕,亦疑心有诈,调头与季有然迎了正着。 而此时,夏临看见了沈砚的信号,忙带着人赶回。 长福去灶间烧水,苏昭拉着尤松去盥沐更衣。 沈砚、季有然、夏临三人围那气绝的黑衣人身畔。 “大人,可要寻仵作?”夏临问。 “此时寺中危机四伏,形势不明,不宜引人来,况且。”沈砚顿了顿,“这人也应挺不到那时。” 他说着,用长剑将那人黑袍割开翻查,最终举起那人手腕。 腕内肤肉现出点点瘀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这是!”季有然凑近。 “化尸之毒已开始催化,不出一刻钟,他便会成一滩尸水。”沈砚道。 “那请仵作当真是来不及了,大人,咱们该如何处置?”夏临有些无措看向沈砚。 沈砚轻叹一声,“在他身上搜寻一番,而后——” 他的话语倏然收止。 只见季有然从怀中掏出一卷毡布。 一撩衣衫,盘腿坐在地上,煞有其事甩开布卷。 其中竟赫然齐整别着一套精巧勘验工具。 “季大人这是?”夏临惊道。 “自是托你家大人的福。”季有然斜睨沈砚一眼,一边从布卷里抽出一段麻布缠手,“喜好安排别人随地验尸。” 沈砚眸中意料外的惊色弯成了笑意,像模像样对季有然一揖,“沈某感激。”又一转念,“你将这些带进了宫?” “不劳沈大人操心,除了这枚银针,下官这些都是蔑竹削制,不违宫规。” “季大人有心。”沈砚退出空间,不再叨扰。 “沈大人。”季有然测测道:“你离我那么远,一会我陈情时,你可能记准?” 夏临忙道:“季大人,小人记……呃。”他看着季有然刀来的目光,瑟缩一下。 沈砚笑道:“去备纸笔来。” 夏临连急速跑出,转瞬而归,将纸笔递到了沈砚手上。 季有然冷哼一声,手上动作利落,与腐化速度抢夺时间。 “身八尺,男,年约三十。” 沈砚悬笔而书。 季有然忽然喃喃,“真是奇了。” 沈砚问:“如何?” “这人身上竟没有任何体貌特质,凡是异于常人证明身份的的东西,痣也好,记也罢,一概没有。做到如此地步,唯有儿时起便修磨削养,也唯有死士才需此等手法。” 沈砚停笔半空。 第四十八章 当夜之谜 “接下来,勘验化尸之谜。”季有然手舞银针扣入他喉、胃等几个重穴,却并无色变。 他蹙眉,“你刚刚说,化水需多久?” 沈砚道:“不出一刻钟。” 上次在城郊破庙便是如此。 季有然沉思片刻,从布帘上拔出一柄尖细竹刀,顺着手腕上最初腐坏的肉切钻进去,剥出腕骨,骨面已腐穿空洞,坑洼似砂石。 再探针,针头顷刻染上熏色。 “这毒狠烈,如此短暂便将人骨都溶解,显然并不是藏于表面或服进腹中,而是深入骨髓。”季有然道。 沈砚敛拢神色,“往日我只听闻谣传,说有这样一种毒,自幼种下,骨内潜藏,主亡而腐。 上次在城郊,那具尸首虽也化水,但来不及勘验,只能推测为此毒,如今终于有了实证。” 如此,他费尽心力打探出的皇城司那豢养死士的传闻,也有了依据。 而他对皇城司的猜疑,也不再是空穴来风。 那么五年前,在林府惨遭灭门之日,余留地上的血污腐衣,若也为皇城司死士,他们究竟在其中是何等角色? 如果是凶手,那目的为何? 沈砚的手不知不觉攥成拳。 但他并未多言。 季有然忽而道:“身带此等烈毒,却还能打打杀杀,这人意志之坚难以想象,大约也需要一些解药制衡。”他手指抵在下颌,面露疑色,“但是我总觉得,此毒的征象,仿若在哪见过。” 沈砚望去。 “罢了,时间急迫,还是先勘验再说。”季有然道,又一阵翻看,“背后一处剑伤,阔一寸三分,应为短刃,三处箭伤,深抵肋脊,伤口紫黯。” 他啧声,“这两个姑娘下手倒是狠准,匕首先戳中要害,其中一处箭伤意外重入创口,加深伤势,不然以此人底子,怕并不足以致命。” 死士的身手沈砚此前有所体验,饶是他也靠投机取胜。 而那二位女子,除对方的轻视外,更是何等聪慧果敢。 不到一刻钟,季有然收手,而那俱尸体已然消融尽损,连带外衣也被灼成碎片,又浸泡在尸水中缓缓分化。 “将这些都收起带回。”沈砚也搁笔,对夏临道。 几人重回牙行厅堂,苏昭与尤松梳洗完毕。 长福熬了滚烫的桂花糖水,端了两碗过来。 “吃点甜,压压惊。” 季有然伸手。 长福呆愣一下,下意识递去。 季有然一饮而尽,放下碗,才见全员都在盯看他。 才反应那是为两位姑娘所备。 他扬眉:“干嘛?我先在宫中巧破沈大人的危局,又满城寻人,最后还临危验尸,我压惊有错?” 几人忙摆手。 沈砚道:“季大人当之无愧!” 尤松更是将刚由苏昭传递过来的汤碗捧举过去。 她脸巴掌大,一双眼睛却伶俐圆润,如今才受惊吓,失了往日的锐气,头发洗完带着水气,顺垂着。 不再似一只随时警惕的山兽,而像丛林中迷路的小鹿。 苏昭将尤松拉回去,“季大人喜欢甜物,长福极为擅长,再做便是。” 季有然“嘁”了一声道:“我会不与小孩抢吃食的!” 苏昭示意尤松喝下。 刚经历了杀人这种险恶之事,就算面上看着没有太多异常,心里也定是难安。 况且,她比自己初经这档事的年岁还小。 苏昭温下声音,小声与她大致介绍了在座的各位,叫她不必惊忧。 尤松此前与沈砚有过两次冲撞,又唤过他“狗官”。 今日重见,旁的不明,但他是提剑来助的。 尤松手指搅着衣襟。 沈砚笑道:“小尤姑娘所托,我还记得,这位季大人便是刑部中人,待到此案了结,定将抚瑶姑娘的尸身奉还。”他停了停,又补道:“况且,抚瑶姑娘还是我的友人。” 尤松禁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之前都在仓皇中,如今细看去,倒当真有几分熟识。 她惊道:“你是曾在淮水楼里,为仙子解围的那位贵人!” “不过是身为友人应尽之事罢了。”沈砚又道:“如此,小尤姑娘可愿讲述一下今早的事端?” 尤松望向苏昭,后者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开口道:“今早起床后,我本在廊道里打扫,谁知忽然被那黑衣人拦住,问我仙子可曾给过我什么东西,我说没有,他就用帕子捂在我的口鼻,一股难闻的味道,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便是和苏掌柜在马车上。” 那人果然是在寻找! 沈砚道:“那人在寻东西?抚瑶姑娘在死前给过你什么东西?” 尤松摇摇头,“往日里我都是晨起夜归,极少能碰见仙子,就算偶尔遇见,她也只是叫我到房中,给我弹弹琴曲,或者给我留些吃食,并没有特意交给过我什么东西。” 沈砚面色一黯。 苏昭想了想,问道:“你此前对我说,抚瑶姑娘出事那晚,你看着她忽然登台,在此期间,可曾遇见过她?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尤松皱起眉,陷入沉思,“是有说过的。那夜我发现那个混蛋也在客人中,便潜藏在台幕后,谁知仙子却忽然要登台,事起突然,周遭仆从各有忙碌,仙子便叫我去她房中为她取琴,等我回来,将琴交与她,她对我说,叫我好生听今日的曲调,与往日可有不同。” 苏昭眼眸亮了一息,“你可听出不同?” “不同倒算不上,只是仙子那天,弹错了两音。” 那首曲子,是姐姐曾夜夜为她哼唱过的。 仙子得知后,亦在闲暇为她弹奏。 所以,她清晰地知晓每一段转合。 可当时她只以为,是仙子受台下那混蛋所累,无意而为。 沈砚道:“抚瑶曾随我参加过一场鸿门宴,刀剑架在她脖颈,她都不曾弹错,区区一个闹事的纨绔,不至于能影响她的琴技。” “这首曲子你可会哼唱?”苏昭问。 尤松点点头。 “长福去取琴来。”苏昭道。 “苏掌柜还有此技艺?”季有然颇感兴趣道。 苏昭未语。 不多时,长福取来一张琵琶,却并未递给苏昭,而是自己捧着,坐到了椅子上。 第四十九章 浸入忆中 季有然瞪圆双目,看着健硕高大的男子,捧着琴,捻指搭弦,一时语塞:“他他他?” “季大人。”苏昭静静道:“可也着了相?” “你你你!”季有然气结,此前他说苏昭着了沈砚的相,如今自己下意识认定,会琴的应是女子,而非高壮男子,被苏昭抓了机遇反诘。 尤松深吸口气,轻轻哼了曲调。 长福随着拨弦,一时室内斗静,回响着清越之音。 “就是在这,仙子弹了两处错音!”尤松忽顿,扬声道。 “东家,这是在坊间流传极广的一首曲子,叫落雁赋,据说是位才女,为即将出征的恋人所谱,原是古琴曲,后来也谱成了琵琶曲。”长福道:“正好我有这张谱曲,我去找来,圈出抚瑶姑娘错音之处,给各位大人呈看。” 这空档,苏昭又转向了尤松。 此前尤松与她讲述当夜情形,也只是简洁带过,如今得知了季应奇并非真凶,其中细节便值得探究。 尤松双手正抓紧了衣衫。 苏昭轻轻抚在她手上,徐徐道:“那夜之事,对你定是极难回忆,但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很希望为抚瑶姑娘讨寻公道,亦怕错失她所留下的隐迹。 你可愿再试着忆一遍那夜之事,尤其是在你藏匿抚瑶房中后的情景。” 苏昭的手很暖,让尤松不觉松了手指,将手搁在了她的掌心,被她顺势握住。 许久,尤松轻点了头。 沈砚敛神。 虽淮水楼的妈妈也讲述了大概,但尤松对抚瑶感情不同,说不定曾探看了什么关窍却不为她所知。 尤松喃喃开口:“仙子那日登台,马上得了花首,那混蛋却奉了最多花要做入幕宾,仙子不愿,他就冲到台上,妈妈也跟着上去,很是混乱,有个好事的客人,问仙子是不是那混蛋不是她要等的人,仙子竟忽然就应下。” 这段和那妈妈说的并无差池。 苏昭道:“抚瑶姑娘对季应奇此前都避之不及,怎会因一过路之人的只言片语就扭转,况且花竞日不同往日,抚瑶姑娘是清倌,往日待客可闲叙侍琴,这日却是……” 即便她没说下去,在场之人亦明了。 “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苏昭道。 “不大记得……很模糊。” “明日我寻个描像师,试试能不能绘出。”季有然道。 尤松点头。 苏昭继续问:“当时可还有什么异处?” 尤松拧起眉头,竭力回忆当时情景,随即忽然抬头,“那人说完,仙子曾看向了相反的方向。” “相反?”苏昭疑道。 尤松道:“淮水楼在花竞日的座席分三档。 首席在舞台正前,多为达官显贵,绝大数都是楼中送帖相邀,那混蛋所在的席位便是在此。 次席在厅堂东侧,视野比不上首席,但也是一金难求,通常是些富商,那个说话的人便在此处。 而末席在西侧,那端有梁柱遮挡,价格便宜许多。 仙子听那人说完,却看向了西侧末席的方向,转回头后,突然便应了那混蛋所求。 我那时以为仙子在寻楼内的护卫,可花竞日,通常护卫都守在台后,仙子也定然清楚,断没有四下找寻的道理,可算一桩异处?” 尤松清明的眼眸切盼地盯着苏昭。 苏昭报以肯定的微笑,“自然!” 沈砚听到此处,心下一收。 不明人对抚瑶的一句“不是你要等之人”,因往日蜚语,被众人理所当然推测为所等之人是他。 然而,虽抚瑶来帖相邀,但她定然所知,她没释出信号,自己不会冒然前去。 所以那人即便暗喻自己,也断不会牵制抚瑶。 真正牵制抚瑶的,究竟是什么人。 而那不明人,又是何等来路。 正思量着,又听到苏昭温言导引:“接下来呢?” 尤松继续道:“我当时见仙子应下,也呆了,就只想用尽法子救仙子!”她的语气骤然尖厉,缩在苏昭掌心的手也僵起,“那个混蛋害了我姐姐,如今还要染指仙子,我断不能让他再苟活!” 苏昭连忙用力回握,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她手臂,试图缓解她的心绪。 尤松胸口起伏,猛喘了几口气才缓和,声音仍缀着喑哑:“仙子答应后,那个混蛋又当着众人面,非逼仙子巡游一番,我趁乱溜走,从库房里摸了把匕首出来,溜进了仙子房中,她房里有个衣橱,我藏进去。” “小尤姑娘,你进去时,可曾闻到过什么气息?”沈砚忽然道。 “气息?”尤松歪头思索,“仙子房中常年燃香,但大人问起,现在想想,倒确实不是仙子往日用的那种,而是更重更闷一些。” 迷香。 与此前猜测同样。 几人皆在心中道。 见无人再开口,尤松喃喃道:“然后,我就在那黑黢黢的柜子里,睡着了,接着、接着……”她说不下去,眼圈泛起了红。 苏昭忙又抚了她几下,轻声道:“在这期间呢?你可听到什么?” “在这期间……”尤松又拧眉,这是她努力浸入此前的过往。 即便这些记忆钻心剔骨。 她也极力逼迫自己。 她想为仙子再尽一份心力。 想为姐姐、李家,讨回公允。 “我、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她倏然一震,“我才躲进柜中不久,忽然听见''嗒''一声,然后我隐约听见有人说,''是烛火!'',声音很低很轻,我以为是那混蛋和仙子来了,赶紧握紧刀柄。 我个儿小,硬搏打不赢那混蛋,只能等他卸下警惕,所以我才选了衣柜藏身,这衣柜正对着床榻。 可我左等右等,却不见有人上塌,后来又迷里迷糊地睡了过去,我就只当那些都是梦里的东西。” 沈砚搁在膝头的手握成拳,整个人也绷直后脊。 坐在他一旁的季有然问:“有什么不妥?” 他轻轻道:“烛火本是我与抚瑶姑娘传信之物,烛火明,我才会现身。” 出事当夜,他等在对岸的酒家,烛火燃起又灭。 如今得证,对方已然得知这秘密,并潜入了房中。 那燃起便是圈套。 而扑灭的,只可能是抚瑶。 可邀他前来的帖书上,字迹确为抚瑶。 这其中究竟突发了何等变故。 而杀害抚瑶,再嫁祸季应奇呢? 可是临时起意? 堂中几人目光都汇在他身上。 沈砚继续道:“我秘密探查的一桩贪墨旧案,线索引向淮水楼,抚瑶姑娘是我布在其中的暗桩,近日终于有了些眉目,然后她却忽然亡故,还牵扯进如此复杂的情形里。究竟是季应奇牵连了抚瑶,还是抚瑶牵连了季应奇,我始终看不清。” 第五十章 牙行添丁 一时室静。 长福在这时将琴谱拿回。 他在正中摊开,几人凑近。 “小人将两处错音标出。”而后又将琵琶平举一旁,“琴谱所对照的两音,分别在琴的这两处。” 琵琶的弦搭覆在木品,切割成了细小的隔间。 长福在其中指点。 “弹错的地方与原本的位置很远,想来不是手误。”长福道:“可这若是指引,究竟玄机在谱曲还在琴中,恐怕只有见了那位姑娘的琴才能判别。” “那夜大理寺搜来的证物都移交给了刑部,我这便回去找。”季有然起身。 “我与你一同去,顺便和尚书大人一叙。”沈砚跟着站起,转向苏昭,“苏掌柜,你的介入为意外,可见对方对你并无过多在意,如今的目标是小尤姑娘。” 苏昭颔首,简洁道:“我会安排。” 沈砚道:“如此又要将苏掌柜卷进危机。” “大人。”苏昭扬起唇角,“您约我同舟而行时,不就已经卷进了吗?” 沈砚一怔,目光不觉停滞在她脖颈。 被那歹人勒掐的淤痕,此时愈加深紫。 可她竟始终并无太多情绪流露,甚至还能对尤松循循善诱又尽力安抚。 沈砚敛拢眼眸,轻微一礼,“沈某感激不尽。” 二人离去,尤松有些无措。 “我、我也该回楼里……” “小尤姑娘。”苏昭看着她,“我问你,刚刚被抓,你是如何想到,谎称自己有那东西,且和我一人一半?” 尤松老老实实答:“那歹人抓我时问我仙子给没给我东西,又将我迷晕了带走,显然那东西很重要,他没寻到就不会杀了我灭口,若想连掌柜的一并救下,只能让掌柜的也拥有那东西,于是信口胡诌了句,你我二人各有一半的话。” 苏昭静静道:“你可知道,若那东西,不可拆解,这谎话不攻自破,你是会死的。” 尤松有些不好意思地搅着衣襟,“我知道呀,可我只能赌。 掌柜多次相帮,与我有恩。 在马车上看掌柜的神色,一点也不像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我便猜掌柜的兴许是为了救我才牵扯进来,后来,更是将保命的武器都给了我。”她仰起脸,眼眸亮得似盛两晃清泉,“我怕死,但我更怕负了掌柜的一番恩情!” 一句话,铿锵有力,轻轻在苏昭心上撞了一下。 自家中惊变,万物化刀,斩她嗔娇。 她被迫覆上铁壳,荆棘向内。 然而上一次,直破入心的,还是长福。 彼时也是二人同陷危局,她盯着长福道:“你不怕吗?” 长福咧开笑:“怕啊,但你对我有恩,如果只有杀人才能救你,那就不怕!” 苏昭迎着那汪明眸,“你可愿留下?” 尤松眨了眨眼,似是未懂问:“掌柜的是叫我晚些回去?” 苏昭摇了摇头,“是叫你再也不必回去。” 尤松的神色从迷茫转向惊诧,她张着嘴,扭头看了看长福,又飞快转回盯紧苏昭,小心翼翼:“您、您是说要留我?” 苏昭又问:“你可愿意?” 尤松自刚才事端后一直煞白的脸涌起了血色,“可淮水楼这等地方,哪能出入随意,我不能给掌柜的再添麻烦!” “其余的事你无需担心。”苏昭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便可。” 尤松扬起脖颈,大声道:“自是愿意!” “好。”苏昭露出浅浅笑意,“明日我便去淮水楼相谈,今天你先在我这歇息。长福。”她扬声:“你将我旁边那间房收拾出来。” “得令。”长福道。 “我去收拾便是!多谢掌柜的!”尤松连忙跟上,小跑两步,又骤然停驻,“不对!”她绽开笑靥,“现在得唤东家。” “大人,大理寺移交之物尽在此处,册账上并没有什么琵琶。” 刑部的赃罚库内,库官道。 沈砚与季有然对望一眼,对夏临道:“你去查一下那夜我们收库的物件,可有此琴。”又叮嘱一句:“务必隐秘。” 夏临领命离去。 “既然如此,还是先去拜会尚书大人。”沈砚道。 刑部的官署中,尹正闻端坐正前。 沈砚与季有然列坐下端。 季有然姿态闲适向后倚靠,视线恰能将余下二人收拢进来。 只见他二位皆是腰背笔挺,手扣膝头。 虽不曾听闻二人过密交集。 然而行事做派,沈砚却与尹正闻诸多相似。 尹正闻对沈砚也是尽显宽爱。 譬如不问缘由便派出增援。 再譬如直接在朝堂揽下那烫手之务。 这于素来孤冷性情的尚书大人来说,已然相当于将“十分喜爱”举在脸上。 此前季有然将整桩事说了大概,如今刑部接手夜袭大理寺一案,沈砚又将一些细节补全。 尹正闻一一听完后道:“所以昨夜之事的关要仍在这假季应奇身上,他如今已然转醒,我安排秘密囚禁,兹事体大,亦还不明陛下旨意,不宜扩散,暂且仅由你二人审问,若沈少卿请示陛下予以公布,再由刑部履行正式审讯章程。” 沈砚与季应奇点头应是。 “昨日凶犯目的为将这假人灭口,往前追溯,假人偷梁换柱始发在我刑部,昨夜有然说送饭时还不曾有误,我已安排调取从送饭至奔赴刑场这期间与他接触过的人员名单,逐一排查,看可有端倪。” 此番言语与沈砚之前部署不谋而合。 季有然抢道:“此事交给属下去办,必要时回季府探查也方便。” 尹正闻颔首,目光却板直钉在沈砚脸上,“昨夜之事,沈少卿就没有存疑的方向?” 沈砚未语,姿态却是禁不住僵住。 季有然也下意识咽了咽喉。 虽然此前苏昭提及了皇城司的可能。 但无论是沈砚还是季有然,陈述时,都有意无意避开了此点,无形的默契。 沈砚站起身,揖了一礼。 这般眼神,沈砚再熟识不过。 以前自己随尹正闻审案,犯人再狡猾的瞒藏,也逃不出他擒来的目光。 “在下绝非刻意隐瞒,只是此时全无证据,皆为推猜,唯恐扰乱大人的决断。” “果然。”尹正闻默道:“皇城司?” 沈砚缓缓点头,“虽然凶案一事尚无论断,但偷梁换柱及后来的灭口之举,几乎有九成的把握与之有关。” 第五十一章 寺中疑犯 “今日朝堂,裴寺卿本想将此案交由皇城司主理,亦称大理寺内部潜藏危机,皇城司由陛下直接调遣,此举可谓清明大义,绝不包藏,但若皇城司存疑为前提,裴寺卿,你可也有疑?” 尹正闻从不拐弯抹角,如一柄直刃,切入要害。 这下,倒连季有然都惊诧倾身。 沈砚苦笑道:“昨夜转运,在下暗中用了些不足道的伎俩,虽也没有实证,但确实一些信息,仅有寺卿与在下悉知,在下不敢妄论,但寺中被挖掘出的歹人皆为要职,甚至还有寺卿身边人,寺卿心思巧敏的程度,不应疏忽至此。” “昨日你向有然求助时,我已有所察觉,你定是对寺中有所疑,我才派了增援。” “在下感激不尽。”沈砚又一揖。 “你我倒不用这些虚礼。”尹正闻道:“裴寺卿此人我并不熟识,直到他近年任了寺卿才有所接触,虽与我一些理念不睦,但也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目前听你所言,确实仅有推论,不足为证,防范之心不可松懈,不过关要仍需聚在皇城司这条线上。 但裴寺卿意将此案移给他们时,我当时先行抢接,按理陆指挥使若坚持接收,以当时情景,圣上未必就能轻易委派我部,他却并未沾身。” 沈砚沉声道:“陆指挥使自五年前辅佐陛下,其心可鉴,或者是其下之人作乱,无论何故,在下定会审慎而行,绝不为大人添责。” 尹正闻睥睨而来,“这其中隐秘,涉及重臣高位,审慎可为稳定朝心,可为事实尊崇,但绝不应是惧怕给人添责!” 一席话干脆果决,仍是那个狱审中最利的一柄剑。 沈砚郑重道:“在下悉听教诲。” “宋侍郎的那个儿子,是怎么回事?”尹正闻忽然转了话头。 “那小子是被人毒害的。”季有然道,想起与自家大人四目相对的一幕,不觉将后半句“由我亲验”咽下。 尹正闻目光片来,割他一眼,但并未置评。 沈砚道:“宋寺正从我手中接走案子,本是想力证季应奇清白,谁知一夜间峰回路转,改为定论死罪,后来又传了些鬼神的蜚语,在解出季应奇并非真凶后,反忆他的许多举措,其实是在向在下告知一些实情,在下怀疑,他应是被人所胁,因告密举措而被灭口。” “大人为何有此一问?”季有然道。 宋少予之事虽与案件有关,但与刑部负责的部分并无瓜葛。 “因为,他是唯一串起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线。”尹正闻阴冷的声线如暴雨将至前的天幕。 电闪而下,贯穿人心。 沈砚与季有然相视一望。 “你是说……”季有然迟疑:“宋侍郎?” “仅凭他父子俩的亲眷关系,还是过于武断。但宋侍郎细致性情,你也该清楚。”尹正闻道:“如今其子亡故疑点重重,却丝毫不肯声张,换作旁人也就罢了。但沈少卿打眼便能看出尸身端倪,一个刑部供职二十余载,从刑狱里摸爬滚打脱颖而出之人,又岂会蒙心。” 沈砚道:“在下也曾提起心中疑虑,但宋侍郎却是情绪激烈,只好托付有然暗中行事。” “他这边,我亲自问询。”尹正闻简洁道:“你还是着力攻破这桩杀人案本身。” 沈砚道:“在下领命。” “说起来,你那小跟班向来跟道风一样,今日怎么慢吞吞的。”季有然忽然道。 沈砚也立刻反应,大理寺距刑部并没有太远的路程,登记账册也是一调便出。 如今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夏临竟还未归。 不觉心下一顿。 “我回大理寺中看看。”沈砚起身辞行。 沈砚行至大理寺门前,已是暮色四合之际。 门吏恭敬道:“夏大人一个时辰前便回来,并未见他再外出。” 沈砚点头,刚踏入,赵评事迎面而来,行了一礼道:“大人,寺卿大人一直在候您。” 裴寺卿坐在偏停中,夕辉斜入,光影明暗,垂落在他的官帽肩头,又染勒出他沉潭般幽荡的眼眸。 随着沈砚走近,他的神色似一圈圈潮汐渐退。 在沈砚站定揖礼时,已幻化为一派关切焦悴,“沈少卿可安?昨夜一事后,始终未见你来报,今日上朝又是缺席,老夫始终惴惴,如今见你,才觉松了口气。” 沈砚静道:“承蒙寺卿大人关心,在下一切无异,只是昨日善后完毕再回到寺中已近三更,听闻寺卿大人回府,便没再叨扰,今早又被急事所困,未能同大人一并面圣陈情,还请大人赎罪。” “那便好,你怕是还有所不知,昨夜老夫彻夜难眠,思忖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事端,我大理寺显然已无力应对,长此以往,定会失了圣心,令陛下起疑,因此未与你商议,便直接禀奏,请求交由皇城司彻查,这是唯一救我大理寺的良计。 然而谁知,竟让那尹正闻横插一杠,去年岁尾绩考,他刑部就低我一等,如今竟要在这等关要之时出手,安得什么心!” 沈砚道:“昨夜遇袭,寺中力量不足,多亏刑部派来增援,想必尹尚书也是好心。” “好心?”裴寺卿冷嗤,“沈少卿,我知你与他有旧,但如今他不是大理寺中人,你也不再是他好徒儿好属下,老夫问你,昨夜我寺中转运,明明为秘务,为何他刑部会得知!” 这缘是沈砚暗中求援季有然,尹尚书无意得知。 但他与季有然的关系对外并未特意展示,此时更不便对裴寺卿赘言。 见沈砚未语,裴寺卿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色道:“沈少卿啊沈少卿,你还是涉世浅微,年少疏狂,但也不怪,毕竟人都是旁观者清,自己当局,就蒙眼堵心,饶是老夫都纵了一个齐敏,更别提你。” 沈砚抬头。 “来人。”裴寺卿扬声,目光却饱饮夕色,如乌刃上的淬火,“将那嫌犯押上!” 一边侍从应声而出,不多时,押解一人进门,压跪在沈砚脚下。 赫然是夏临! 第五十二章 步步紧逼 夏临身上鞭痕交错,血色浸透衣衫,显然是受了刑罚。 沈砚下意识俯身,扶住夏临的肩膀。 夏临扬起面庞,虽苍白,但眼神清毅,应未受内伤,对着他轻轻摇头。 沈砚直起身,神色凛然,唇齿间压出声音:“寺卿大人这是合意?” “沈少卿,你替老夫清理了一位齐敏,老夫感激不尽,自是也要报李。 此前你对老夫称,寺中还有其他潜藏的歹人,你曾有所怀疑的周寺丞与赵评事已运送完囚犯,全须全尾归来,说明你也对他二人解除了疑心,老夫自是要将重心移到他人身上。 刑部不宣来援,今晨又借此为由,抢夺探查我大理寺内务的机会,这个与刑部里应外合之人,终于是让老夫给擒到了。” 他抬手直指夏临,“经查,此人在转运前曾去宋府与刑部一位郎中密会,刚才又狗狗祟祟去调取淮水楼案的证物入库账册,问他何用,三缄其口。 而这一案件了结后便移交给了刑部,且沈少卿自御史参奏后也不再参与,自然也没有指使身边人过问的道理,所以,仅能是受刑部所指,意图寻机嫁祸我大理寺!” 一席话,将大理寺与刑部树为两立。 两部往日交集深密,凡有重大案件经大理寺审理后,再由刑部复核,最后呈殿前决议。 然而,大理寺作为被审方,心理难免失衡,有时刑部提出异议,或要求追加佐证,常引得寺中逆反。 而刑部一方也不乏狂傲之人,毕竟作为复核方,常说上句。 久而久之,两部之间的嫌疑不言而喻。 如今,却被裴寺卿以夏临为契,公昭于众。 一时列候一旁的侍卫都有几分激愤神色。 而裴寺卿更是先一步搬出御史,堵住沈砚揽责的可能。 沈砚目光凛然,直射而去。 裴寺卿亦轻扬下颌,目中渗出森然笑意。 二人在虚空中撞汇出涟漪,激得缕缕尘埃四散。 裴寺卿继续道:“沈少卿,看在他是你身边人的份上,老夫才愿给他一个宣来此处的机会。”他移目向夏临,“违背寺规,泄漏密务,勾连刑部,你可还有什么好辩!” 夏临垂头,牙关轻咬。 寻季有然的是他。 查找账册的也是他。 裴寺卿以此为切入,当真辩无可辩。 “既然并无辩解,来人,将他带回狱中,听候发落!” 赵评事带着两名侍从应声走出,正要抬手。 “慢!”沈砚清越之音,在厅中回响:“寺卿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 “沈少卿请讲。” “大人一直在将夏临与齐敏做比,齐敏那夜将我诓出,是为给埋伏在狱中的杀手刺杀犯人提供时机。 而就算夏临将转运一事泄漏给刑部,终不是泄漏给袭击转运的凶犯,刑部也派来增援,是以才未酿成更大祸患。 试问,夏临怎能与齐敏之罪,相提并论。” 裴寺卿微怔片刻,缓缓摇了摇头,竟是一派痛惜之色,“沈少卿,我此前不肯提及此事,是妄图在众人面前余留颜面,私下再与你商议,可你为何偏偏非要将此层遮布掀开。” 他一字字道:“谁说他未与凶犯联手,他将此事出卖给刑部,兴许只是障眼之术,是你沈少卿曾对老夫亲口道,转运的重要犯人,将放在他的车上,如今确有犯人在他所驾的车上亡故,他岂能逃脱干系!” 谋划转运前,沈砚曾向他详尽汇报了三位指挥的列次车号。 遇袭后,他听取传报,便是夏临所驾的三号车上有人亡故。 若直接提及,并无实证。 可加上刑部这一由头,激起众怒后,再佯装为沈砚所迫,不得已宣之于口。 以此为契,污在夏临头顶,必将连带沈砚受责。 削弱沈砚力量,动摇他在寺中地位,名正言顺夺回主权。 若在沈砚初临便施以手腕,定会引皇帝疑心。 如今天降良机,纵使沈砚巧舌如簧,也无力翻转。 裴寺卿的笑意,深掩在眼窝中,微阖眼帘遮蔽。 “可是亡故的犯人,并非在夏临所驾的车上。”沈砚字句有力。 他跨前一步,逼视着裴寺卿,似要将他眼底神色擒拿而出,“在下在临行前,让夏临与赵评事换了车,是以,指挥三号车的人,并非夏临,而是赵评事。” 裴寺卿这回是真切怔住。 赵评事连忙跪地,“属下办事不力,恳请大人责罚,但绝未勾连凶犯,还请大人明鉴!” 此前他运送犯人至临水县衙后,因周寺丞留下安顿,自己赶回,恰逢寺卿传令,便进行陈情。 但讲述中,仅说了有犯人在三号车中亡故,并未敢说实为自己指挥。 也抱有侥幸,当时事发混乱,自己又负伤,兴许此事无人在意便揭过。 不曾想,裴寺卿竟在如此关要之时提及。 裴寺卿的推论,是刑部之事与运送失职互为印证。 如今这两桩互不瓜葛。 他的论断,也就没了支撑。 但他仍不松口,几分恼怒道:“就算此事不是夏临之责,但他身为大理寺中人,就要遵守寺律,泄漏密务,按律应杖八十,其余之事,再另行审问!” 侍卫再度上前。 沈砚抬手抵挡。 一时无人敢再近前。 裴寺卿拍案,“沈砚!你要为了身边人,置我大理寺律不顾吗!” “大人可能忘了。”沈砚幽然而望,“夏临并非大理寺中人,我将他带来后,并未纳入寺中,他只是我一人的下属,他即便当真告知刑部讯息,也并未违反寺律,所以也就不劳大人用寺律惩戒。” 沈砚俯身,将夏临扶起。 “大人,我!”夏临明白,若此时沈砚将他救出,后果难测。 沈砚对他轻轻摇头,止了他的言语,搀着他,步步向门外走去。 “沈砚,你今日若带这犯人踏出大理寺的门,便是要与我大理寺为敌!”裴寺卿咬牙切齿。 “寺卿大人。”沈砚侧头,“不要总是偷混理念,我只是与你的观点不睦,几时要与大理寺为敌。” 说罢,带夏临踏出了偏厅大门。 第五十三章 何处安置 身后并无追兵,裴寺卿的言论构架虚空,想必也不敢再追击。 只是不知裴寺卿还会如何渲染,对寺中他人拉拢成派。 “大人,都怪属下不够谨慎,大人已交代了秘密行事,却还是被抓到踪迹。”夏临虚声道。 “他早就布防,即便你查账册一事没暴露,也会设法引出其他事端。”沈砚道。 “属下虽被擒,但也探查清楚,账册里并无那架琵琶的记载。” “眼下先不论这些。”沈砚温声:“你伤势如何?” “属下无碍。”夏临连连摆手,“只是大人,如今该去何处……” 自大人回京,诸事缠身,宅院还未置备周全,往日皆是在官署休憩。 而沈氏府宅,大人至今似只归去一次。 亦有诸多他与其父嫌隙的蜚语。 夏临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沈砚抬眼望了望天端渐沉的夕暮,轻笑道:“去一个能为你治伤之处。” 夕暮低垂,流云如羽,笼在牙行一方院落间。 “要开饭啦!”长福的声音中气十足,腾绕其间。 苏昭从楼上下来,一眼便看见正堂里碟盘累落的桌案。 其中最显眼的一道,为金汤鲈鱼。 这道菜食材都不难取,但耗在吊汤的工序上。 想将汤底熬煮浓稠挂色,需稳火细盯,辅之蒲扇翕动。 而她最是喜这一口,可往日除非她百般碎念,长福才愿出手,否则便是装傻。 苏昭有些惊诧,“过年了?” 长福一瞥正像个小陀螺似出出进进布菜的尤松,“这小丫头非要做道东家最爱的菜。” “尤松的手艺?”苏昭难以置信。 “不不不,都是长福哥的功劳!”尤松连忙摆手,“我就是跟着打打下手。” 苏昭知道,这下手打起来就是连着一两个时辰的不停摇扇,于是温声道:“累坏了?” 长福啧声,阴阳怪气道:“哎呦,还是长得好有人疼,做了几年的菜了,多个帮手,倒多出辛苦来了。” “当然还是咱们长福大厨最是辛苦!”苏昭赶紧端平水。 尤松也猛点头。 长福一副“这还差不多”的神色,一边撩了灶房的帘去收尾。 待都置备妥当,苏昭入座,长福也跟着坐下。 只有尤松几分无错立在一旁,又去搅她的衣襟。 苏昭望她一眼,立时明白道:“在我们牙行,没有这些规矩,有饭大家一起吃,有钱大家一起享,有难大家一起当,有祸大家一起闯。” “苏掌柜大义。”门前忽传一道朗声。 沈砚与夏临踏入。 苏昭刚要发问为何此时登门,看见夏临一身血迹,收了那句,改为:“发生何事?” “说来话长。”沈砚道:“苏掌柜的金创药效果显着,能否劳烦施以援手。” 苏昭示意长福,后者将夏临接手,搀扶着走进客房。 “来时路上我查看过,都是些皮外伤,这个时辰医馆大多歇业,不及时上药恐怕夜间发热,只能来此叨扰。” 苏昭觉察奇怪,却一时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沈砚目光急切而真挚,她望不出端倪。 夏临的伤又是切实存在。 于是暂且搁了心绪,去取来药品。 尤松已打来热水,又备好几方净帕。 “再去取些白酒。”她补道:“灶间有一罐。”随后转向长福,“你去那糟老头家,要点医治伤后致热的药,有备无患。” “你将他衣服除去。”她抬头对沈砚道。 夏临看了看苏昭,如今他也知这姑娘不过二十左右,并不是长他十几岁。当着她面褪衣,多少有些露怯。 闪躲间,牵扯伤口,一时忍不住咧嘴。 苏昭最见不得男子婆婆妈妈,夏临虽未伤筋骨,但从血量看也颇为严重,不宜拖久,忍不住翻了白目,急道:“我连你大人都看了,你还算得上什么?” 一旁沈砚禁不住手团在唇边,轻咳一声。 苏昭才意识说了什么,但也无力回还,继续道:“若实在不愿,让你家大人一人上手便是。” “罢了。”夏临一副视死如归,“我脱便是!”说罢手忙脚乱去找扣别。 “你衣服都粘在伤口上,不能硬拽。”苏昭示意他背趴过去。 尤松取回酒,苏昭接过,又拿出剪刀,淬了酒,小心沿伤口外沿剪开。 随即让尤松拿着净帕,蘸着酒拭净周遭血痂,伤口一一浮现。 尤松惊得倒抽口气,又竭力憋住。 饶是苏昭也怔了怔。 伤口蜿蜒攀爬,又锯齿交错,血水还在隐隐渗透。 刑狱的手段苏昭也见过,鞭子都缀着倒刺,抽甩上去,拔肉带皮。 也立时明了沈砚刚刚一句带过“医馆关闭”的遮掩,寻常大夫看过便能识破这是受刑而致,况且二人还着官衣。 “这金创药烈,你忍着点。”苏昭拔开瓶塞。 尤松俯下身,将一块帕子递到夏临嘴边。 夏临别开头不肯。 苏昭也不劝,直接扬手将一撮药粉扣在伤得最深处,药沫被涌出的血冲淡,她又加大了剂量。 灼杀的刺烈,逼得夏临浑身一颤,喉中低吼一声。 沈砚眼疾手快,轻控他的手臂。 尤松适时将帕子塞进了他口。 夏临堵着嘴,瞪圆眼睛冲着尤松呜咽。 尤松满目无辜道:“在我们家那,生小娃娃时都是要这么做的,不然疼得受不了,咬破舌头就不得了了!” 沈砚知夏临面薄,打圆场道:“多谢小尤姑娘思虑周全。” 这下夏临开始朝着他呜咽。 直到苏昭又一捧药撒去,夏临才疼得咬紧巾布,顾不得其他。 折腾了半天,可算涂匀药,苏昭扯过绑带,仍是先按在几个止血穴位,再压实捆束。 夏临已是一头汗水,趴俯下去。 “长福哥今晚恰煮了红糖糯圆,我去盛一碗糖水。”尤松道。 夏临无力地摇摇头。 沈砚解释道:“夏临不太喜甜。” “那怎么行!”尤松仍是一双水润圆眸看去,“那些生了小娃娃大出血的姐姐都是要喝红糖水的,不然就会虚得几天下不了地!”说罢扭头朝外跑去。 夏临再度呜咽。 苏昭收着一应药物,闻声道:“小夏大人可不要再乱动,能不能熬过今夜,都得靠你自己,不仅要喝,还要灌下三碗,然后马上入睡才行。” “有劳苏掌柜了。”沈砚再度致谢,又想起来时情景,“还扰了几位用饭,实在有愧。” “两位大人多次出手相救,我们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只是……”苏昭些许为难,“眼下小夏大人不宜挪动,恐怕得委屈在我牙行休憩一晚。” 沈砚从善如流:“那还要劳烦苏掌柜再为沈某安置一间房。” 第五十四章 同室而居 苏昭手下动作一顿,恐他听差,又道一遍:“民女是说小夏大人。” 沈砚点头,“夏临断不能挪动,我便也留下陪他,若夜间发热,也好多个帮手。” 苏昭终于明白起初自己的奇怪之感来自何处。 就算医馆不便去,若只为治伤,以沈砚身份,他可选之处万千,再不济还有季有然,用“只能来此”几字,实在言过其实。 如今他不仅需要治伤,还得留宿。 那可供选择之处显然受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治伤而来! 是为了留宿! 苏昭禁不住瞪向他,但言辞客套:“大人实在抱歉,小店窄陋,如今又填了小尤,恐无处安置大人。” “苏掌柜,那日清晨来店中搜找,我听手下通报,苏氏牙行,上下两层,共五间房,如今您一间,您的伙计们两间,夏临一间,怎会无处安置在下。” 苏昭咬牙,“大人,其余那间是杂室,纷乱不堪。” “无妨,我只有个歇脚之处便可。”沈砚浅浅笑着,一派自如,笑涡又现,温润似玉,又磊落无垢。 不知他出自何意,又无力回拒,苏昭只能沉默。 “如此,便打扰苏掌柜了。”沈砚示礼。 “不敢。”苏昭从唇齿挤出字句。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插入:“沈大人果然在此处。” 两人回头,季有然斜靠门边。 才散伙不久的几人又汇聚一堂。 长福和尤松吃过饭便盛了些给夏临端去。 堂内只剩苏昭、沈砚、季有然三人。 季有然道:“我去大理寺寻你,门吏说,你大战了大理寺一众侍卫,救个罪犯跑了。” 苏昭惊诧望向沈砚。 “哪有这么夸大其词。”沈砚瞥他一眼。 “差不了太多,我只是换套说辞。”季有然喝着鱼汤,满足叹道:“真是人间绝味,苏掌柜牙行别做了,改开饭堂。” 苏昭没接,心下对沈砚借宿之举有了几分初判。 想来他是与大理寺有了龃龉。 不,不对。 他沈氏一族权大财广。 还至于让自家公子流落街头? 他定是有他谋求。 苏昭打住了自己冒出的片刻同情,重绷警惕。 “你和裴老头不一直都是暗搓搓的互相膈应,怎么今日倒明刀明枪的冲撞起来了。”季有然转问沈砚。 “他伤夏临。”沈砚言简意赅。 “如今好容易在大理寺累出的一点威望,这下又泡汤了。”季有然的语气不似惋惜同情,倒像幸灾乐祸。 “大理寺不同往日,这点威望不要也罢。”沈砚冷寂道:“此次他主动发难于我,不过是识破了我对他的试探罢了。” 裴寺卿虽不知他在转运时暗使的招数,但私约季有然,惊动刑部等诸多举措,警敏如他,也该参透。 因此使了这么一出杀鸡儆猴。 挑起自己与大理寺的对立,无非是担心刑部在探查突袭案时,他从中应和。 那么由此推断,裴寺卿定与袭击者有所勾连。 沈砚继续道:“夏临去查了账册,并没有琵琶的登载,想来仍在淮水楼中。 裴寺卿知道夏临查账册一事,却不知他在找寻何物。 对方派了死士捉拿小尤姑娘,显然此物极为重要,两方通连只是时间问题。 一会儿夜深,我便去淮水楼,以防夜长梦多。” 苏昭忙道:“我随大人同去,正巧将小尤的身籍和那妈妈谈拢。” “我说沈大人怎么前脚被撵出大理寺,后脚便来了苏掌柜的牙行,你这夜间要去风月场所之举,若住在沈府,怕是沈大学士能连夜请出家法。”季有然恍然大悟。 苏昭也通悟。 沈氏家风严穆,尤其沈砚的父亲内阁大学士沈徽章,更是守礼遵节。 如此倒是能稍解他留在牙行之意。 “那我也随你二位同去。”季有然道:“不过若太晚,恐怕得留宿在苏掌柜这。” 他说得太过顺当,以至于苏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季大人,我这儿一共五间,都已住满。” “那料是有沈大人一间,我二人挤挤。”季有然泰然自若。 “季大人,你又没被撵出刑部,何必跟我凑热闹。”沈砚道。 “因我这几日行径,我家尚书大人不许我轻举妄动,如果被他抓住三更半夜遛回定是又一通教训,还不如索性外宿。”季有然理直气壮。 “民女这是牙行,不是客栈。”苏昭咬牙切齿,顿了顿,又补一句:“也不是医馆和 “苏掌柜,夏临旁边这间可有人住?”季有然站起身,兀自道。 “这间……” “这间是空的诶。”季有然透过半掩的门探一眼,冲沈砚勾了勾手,“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砚笑着摇头,但对苏昭又一礼,“多有叨扰。” 待季有然在房中遛了一圈又归,苏昭已然认命。 眼下夕暮未尽,夜色尚浅,还不到淮水楼开张的时候。 “不如沈大人讲讲那桩与淮水楼有关的贪墨案子,左右也是消磨时间,我和苏掌柜也帮着分析分析。”季有然吃饱喝足,闲适倚靠,对着沈砚道。 沈砚道:“本也打算对你们说的,毕竟这桩案子与如今的情形,到底有没有瓜葛,实难判别。 那还是我在荆州的事,你们也都有听闻,荆州那年大水,朝廷急拨赈灾钱银物资,起初当地发来的陈报,都是物银已发,万事可控的吉论,朝中也便未引起什么注意。 却不想一位灾民冒死上京,敲登闻鼓,痛陈当地民不聊生,死伤无数的惨状,更有贪官横行,把持药材粮食,高价售卖。 陛下刚登位不久,深感震怒,急传在邻近任职的我前去求证,我才踏入荆州,便是一派人间炼狱。” 苏昭耳边又响起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声。 街头巷尾尸身陈列,孩童啼哭,黄泥堆叠,污水倒灌。 沈砚沉郁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奉圣命,斩除抬价的药商,又惩治与他勾连的官员,然而随着深查,却发现这场水灾,天意难违,更是人祸助推。 荆州本就三面环江,两年前朝廷下令修筑水坝,却有人从中作祟,将建材以次充好,是以酿成大祸。 然而就在刚有眉目之时,陛下忽传密令,命我处理另一桩急务,不得已我将这桩案子转交给了前来接替之人。 待我再度返回荆州,案件已然告破,那造下罪孽的商贾已被诛灭,用以平复百姓之怒,当时的荆州进入灾后重建阶段,百废待兴,又万物可期。 然而,就在三天后,我遇见了抚瑶,准确说是她偷潜入我的府邸。” 第五十五章 心之所想 “她说她叫叶令嘉,是那为大坝供材的商贾叶崇文之女,其父蒙冤,求我为其伸冤。” 沈砚说到这,苏昭与季有然齐齐抬头。 二人眼中皆是繁复情绪。 季有然张了张口,却终归没说什么。 沈砚已浸入回忆,并未察觉。 他那时,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目光坚韧的女孩,静静道:“你父被斩,亲眷就算未被诛连,也是戴罪之身,何故你能逃到本官这里。” 她道:“罪民明日便会被纳入官窑,今夜是衙门中良心尚存的官吏好心,让我到大人府中一试,若未成,不过一死,大人莫要怪罪旁人。” “她说这番话时极为平静,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她还说,她父亲靠木材生意白手起家有了今日盛世,自幼教导她以诚为本,水患期间更是不惜散尽家财帮扶乡邻,曾被百姓封为''木菩萨'',那位官吏亦是受他恩惠,如今才冒险将她放出。 而她父亲被捕时还不知为何,以为只是有所误会,谁知转日便传来要被问斩的消息。 她买通关系,在行刑前见了父亲一面,周遭都是盯梢的眼,她父亲在她手心,悄悄写了个''冤''字。 她昼夜不歇地搜罗证据,这批木材的采买加工,均不曾有异,离岸时工头亲点,到港后由自家管事核对,怎么卖给了官家,就成了次劣之品。 然而不待她再深究,工头管家接连意外暴毙,所有能作证之人皆缄默,案子成铁,父亲头落。” 那时沈砚问她:“你凭什么认为本官会为你违律查一桩铁案。” 她直视道:“因为我听乡里唤大人一句''罗耶'',在我们荆州,''罗耶''是拨云见日之意,亦表青天,我信大人,信荆州尚有青天。” 或许是她那时眼中之色触动了沈砚。 抑或是她所述之情确有疑点。 沈砚到底施计将其救下,而后历经辗转,终于找到一位尚存人世的证人,称其父这桩生意,与京城一家风月之所有关。 季有然惊道:“淮水楼!” “不错,正是淮水楼。”沈砚道:“可是淮水楼密不透风,我当时远调在外,京中之事无从伸手,于是,叶姑娘主动潜入其中,一探究竟,从此化名抚瑶。 几年来,坊间盛传我二人之间蜚语,不过是我有意为之,希望我曾在京中的薄名,能庇护她一时的安危。 然而随她潜入,却意外发现淮水楼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而她父亲一案,似也与有关。”沈砚顿了顿,“我猜,你们二位也该能识破才对。” 季有然目光犀敏,字句顿挫:“皇城司。” “不错,可惜一直未拿到实证。然而不日前,叶姑娘急传请帖,这是她埋伏后从未发生的情况,我猜她有了重大线索,可谁知却是如今局面。 而之所以一直未曾提及,是因为此前我向陛下陈情请示,毕竟事关皇城司,是否还应继续探查,陛下只道隐秘行事,未加阻拦。 但昨日尹尚书的一番话,促使我决议将此事坦诚相告。”沈砚缓看那二人,“当初接替我,办理堤坝贪墨一案之人,便是如今的刑部宋侍郎。” 季有然惊诧回望,想起尹尚书所言:“他是唯一串起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线”。 苏昭也静静将视线黏驻在虚空里的一点,不知在思量何事。 沈砚又轻笑道:“况且如今我三人同舟,我更不该有所隐瞒。” 沈砚的话音在厅堂里回荡,却无人应声。 一派静谧。 苏昭豁然起身,其余两人目光聚来。 “我、我去掌灯。”她急语,而后踏出房门。 光线昏暗,无人看清她面上神情。 沈砚眉峰微蹙,追着她快步而出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然。 “沈砚。”季有然忽然直呼其名。 沈砚转头,天光已逝,月上树梢,却被新芽掩映,切割做支离的光碎,落了一地,却只能照亮季有然的半边面庞,如他不明情绪的声音一样。 “我问你,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沈砚一窒,抬眼望他,想看清他眼底神色,却是枉然。 季有然只有一只清明的眼,另一只眼藏入暗处,却要尽数窥他心底。 那日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仰起脸,目光隐忍又直透。 似在那个即便梦魇中也不愿回的夜,周身尽是游走的松明火把。 光束正中的人,也是这般跪着,腰背笔挺不肯折。 但她目光并不是这般坦澈,而是彻骨的绝望,是入髓的恨意。 他甚至不敢与之相视。 直到急令命他进宫,他几乎带着逃避而去。 若当时他知,那一走便是永别。 哪怕违命当诛,他也定要守在那方宅院间。 于是,在多日后,这样一个女孩跪在自己面前,他究竟在想谁。 “二位大人怎么不点灯?”从夏临房中走出的长福差点被横斜的凳条绊倒,惊呼一声,将二人神智唤回。 “苏掌柜说去取灯了。”沈砚道。 苏昭并没有拿灯。 她背靠在厅门外。 用力地喘息,似一条被甩在沙岸的鱼。 叶姑娘与自己命理相依。 沈砚曾冷眼旁观自己堕入深渊。 却又伸出援手拉住即将堕渊的叶姑娘。 而叶姑娘行了一段艰难之路,陈尸永眠。 自己却自尸堆中惊醒,扒开通路,从此踽踽独行。 她二人如首尾相接的圆环。 那个本应最懂自己之人,如今却再无法开口。 亦无法给予自己想问的答案。 她们似立于月下深潭的实景与孤影。 同向而行,却渐行渐远。 她的一腔惺惺相惜,仅能化为双倍的痛彻心扉倒灌。 她抬首,明月高悬,却独不照她,唯有暗影森森。 苏昭不多时回来,长福已给厅堂掌了灯。 一灯摇曳,与散入的月影交错,驱散阴霾。 季有然望了望已攀三竿的月亮道:“差不多该出发了。” 苏昭看了看沈砚那一身官袍,唤长福找出一套便衣。 “委屈大人。”苏昭简言道。 “是我应多谢苏掌柜。”沈砚笑道,随即去一旁房间换下。 苏昭亦趁此空隙回房梳画。 铜镜中影影绰绰映进半个躲藏门边的身影。 苏昭扬声:“进来。” 尤松意意迟迟。 苏昭回头,她对男子婆妈耐性有限,对女子却好性万分,又冲尤松招招手。 这下尤松终于踏了进来,站定苏昭身前,张了张嘴,却未置一言,反手夺过苏昭手里的梳子,一下一下小心替她盘起了发。 苏昭几分好笑,“小尤姑娘,你特意来,就是想替我梳妆?” 第五十六章 对影成三 尤松下意识要摇头,却急转点下,“是,东家!我以前在淮水楼里,常替那些姑娘描妆绘眼,时兴的妆容我会,易改的我也会!” 苏昭看她一眼,这姑娘心思玲珑,短暂接触她了几次,俨然已窥破她用来添岁的妆容。 此次前去淮水楼,姑且不说身份藏匿的需要,就是与那透精百灵的妈妈周旋,也得撑起持端的门面。 苏昭索性放松倚坐,任由尤松手上翻飞。 画到眉眼处,苏昭微阖双目。 没了直视的迫意,尤松愈发放松。 “小尤姑娘。”苏昭趁机开口:“我知你心意。” 眉上的石黛微滞。 她要去淮水楼,尤松殷切而来。 无论是祈求抑或恩谢,都有道理。 但这姑娘思虑再三却不说一字。 有些事,用万千言语未必打动。 却将沉默衬得格外珍贵动人。 目中是一派黑暗,放大了尤松描画的温柔与小心。 苏昭继续道:“你已经吃了长福的饭,又住我的空房,便是我苏氏牙行的人,无论有多难,我都是要将你赎出来的。” 搁在椅搭的手背,忽然落了滴水。 苏昭一颤,但未睁眼。 能听见身旁人手忙脚乱擦拭之音。 又半晌,尤松轻道:“东家,好了。” 苏昭抬起眼帘,被铜镜中映影惊得一怔。 等她从房中出来,踏下楼。 季有然闻声抬头,刚要招呼,却吓得向后挪了半步。 “嚯,苏掌柜这妆容,倒是……”他掂量了几个用词,最终挑出来一个:“很是能打。” 尤松为苏昭挑了凤眼,修了立眉,原本清丽灵秀的一个人,如今气势迫人,上能去街巷催收租债,下能进后宅刁难儿媳。 尤松跟在后面小声道:“输人不输仗,楼里妈妈素来严厉,东家也需不好惹才行!” 沈砚在一旁笑道:“小尤姑娘说的是,我们两位就仰仗苏掌柜照拂,诚如苏掌柜所说,有难一起当,有祸一起闯。” 他穿着长福翻找出的青布长衫,布料微糙,亦稍显宽大,腰间束带勒起,竟颇有一番落拓书生的文气。 三人同行,踏出牙行正门。 苏昭有意落在偏后。 月辉斜落,对影也是三人。 一如多年前,沈砚与季有然从书院同归。 她候在必经路上,像道尾巴,绕在他身畔。 她说得理直气壮,是受姑母所托,打探沈砚祖母,沈家老夫人喜好,不日后老夫人的寿辰上好备足贺礼。 沈砚与她保持疏离有礼的距离,但仍应着她的话语。 季有然时不时穿进打诨,倒也不显冷落。 那时也是春初,花枝横溢,堆叠含苞,还未放,被月影打在地上,倒像绽开了一般。 如今再踏在枝影上,也仍是三人。 却是一路沉寂,再不复当年景致。 沈砚在行至转角时,忽然意识到苏昭落了单。 下意识侧头看去。 女子停驻在青墙边,仰望探出墙沿的一丛花枝。 树影落了她一身,将她面庞遮蔽。 她过于清削,单薄一片,裙衫在风中索瑟。 沈砚不知为何心里似挑起一线的丝缎。 褶皱起,再抚不平。 “有然。”他忽然开口,声音喑哑。 季有然闻声停步。 “你问我,那时看着叶姑娘跪在面前,心里想得是谁。” 沈砚仍望着那似要乘风而去的女子。 “我心里谁也没想。”他道:“若每次见与她相似之人便想起她,不过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如今不在了的事实。” 他终是将目光移回季有然身上。 于是季有然也终于看清,他眼底盛下的月辉与清寂。 “有然,我不敢。” 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最先踏入的是沈砚。 门前迎宾的姑娘换了新人,不识他身份。 但他虽布衣装扮,却风姿卓群,顾盼间尽显雅致玉润。 引得几个姑娘争相贴靠,一时喧嚣非凡,成了整个厅堂的焦点。 妈妈闻声,花分拂柳地摇扇走到他跟前,看清他容貌后,怔在原地,随即一副垂泪欲滴模样道:“我的沈大官人,可将您盼来了,还以为我那苦命的抚瑶妹子走后,沈大人便去旁处结交新好,再不肯踏我淮水楼半步。” “去请枝桃,再备一壶洒金酿。”她回首吩咐。 枝桃是如今楼里最贵的姑娘,洒金酿是如今楼里最贵的琼浆。 随即自眉眼荡起浓情,“奴家再亲自敬上第一杯。” 沈砚不着痕迹向旁移了一步,也带着笑,却点到为止,“不劳妈妈费心,沈某来此,只是为吊唁故友,在她房中休坐一会儿便是。” 轻扑的小扇停滞,妈妈目光微闪。 沈砚敏锐捕捉,状似关切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妈妈团扇半遮,重拾笑意,“哪里有什么难处,沈大人对我们烟花女子都如此重情重义,奴家感激还来不及,当真替我那妹子欣慰不已。” “绿玉,你带沈大人去抚瑶房中。”妈妈一挥扇,点向其中一位迎宾的姑娘。 叫绿玉的姑娘杏目圆瞪,僵在原处未动。 “愣着做什么,没眼色儿的东西,就算沈大人再天人之姿,也不用跟没了魂似的,丢咱们淮水楼的颜面!”妈妈一扇敲在绿玉头顶,又从后推了她一把。 绿玉踉跄一步,似猝然清醒,敛了裙裾低声道:“大人恕罪,请随奴家来。” “大人,奴家还得迎客,既然大人无需人陪,奴家便也不跟大人客气,有什么需要招呼绿玉便是。” 刚刚还要陪同奉酒之人,竟顷刻以迎客之名推脱。 沈砚也并未赘言,点了点头,便随绿玉上楼。 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妈妈目光倏地凛然。 摆手唤来一旁小厮,低语道:“马上去传信。” 小厮应声,快步行出,很快隐在夜幕间。 妈妈引颈察望,心中却是焦悴一片。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冽之音:“妈妈在等谁,竟是如此着急。” 她侧头,一位妆容夸丽的女子从石阶下信步而来。 赫然便是苏昭。 第五十七章 楼中来客 妈妈看清来人,却是一记分外不客气地“啧”声:“呦,真是奇了,这是哪阵妖风,将从来瞧不上咱们烟花之所的苏掌柜给吹来了。” 苏氏牙行兴业不久便名声鹊起,源自苏昭办事妥帖利落,门路开阔。 然而她不与青楼交易的规矩一出,便生生罪了整条花街。 谁知不日,她破戒与盛行男风的长松馆搭上线,还以为迷途知返,却是骗局一场,以她坑蒙拐骗从馆里偷出个小倌收尾,让她直接登上了恶名之首。 而这淮水楼与长松馆比邻而建,两家老鸨素来结好,因此淮水楼妈妈自是同仇敌忾。 苏昭瞥了眼妈妈,笑道:“乔姐姐说笑了,哪里有妖风吹得动我,自是您这楼中香风将我引来。” 妈妈一怔,扑扇轻移,露出的面庞上尽透惊诧,“你怎么……” “怎知姐姐闺名?”苏昭舒展一笑,“我们开牙行的,自是对这京城里的人户了如指掌。” 妈妈叉腰瞪视,“姓苏的!你讲不讲江湖道义,查老娘的底,是想做甚!” “自是想与姐姐亲近,攀起来,姐姐家有一脉迁至荆州,偏巧我便打那儿来,算半个乡里。” 妈妈胸口起伏,“哪儿敢呀苏掌柜,和你亲近,和把那狼招来,有何分别,再偷了我的窝,从这窝里叼走几个小崽儿,我这生意也就别做了!” “乔姐姐好生聪慧。”苏昭故作惊诧,笑意更浓,“只不过我来,不是为了叼几个小崽儿,而是独独相中了一位。” 妈妈面色骤冷,“姓苏的,没撵你出去,是寻思同在这皇城根下讨碗饭吃不易,可不是叫你有机会登着鼻子往脸上爬的!阿威阿武!”她唤声。 两位膘硕体壮的男人应声靠拢。 苏昭也凝起神色,正要开口。 却在这时,季有然大摇大摆走进。 他也着便装,靛蓝襕衫,书生意气,不知从哪儿抽出把折扇,轻轻扇动,似刚从书院遛出来寻乐。 然而他轻薄的眼睑下,犀光难掩。 一挥扇,挡开那山墩似的打手,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架势一般,从事端中心穿过。 将苏昭间隔在了安全的距离外。 一时间,迎宾拿不准他的来路,便唤了声:“公子。” 他从善如流应声,两个容貌娇嫩的姑娘左右拥簇过去,被他一柄扇拦在两端。 “妈妈,我方才在门外,便听招呼前面的客人,要请出枝桃姑娘,我虽不是常客,桃枝姑娘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妈妈让这么两个小孩子糊弄我,可是看我一身穷酸样?”季有然目光瞥向沈砚隐去的方向,“可我看前头那位,穿得还没本公子体面,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周遭都是凑看热闹的宾客。 季有然绵里藏针,精准刺中。 见人下菜碟本是生意经中最为关要的一环。 但不能挑明。 尤其是以“雅”着称的淮水楼。 而淮水楼的后台,虽隐秘莫测,但素来足够硬。 胆敢在楼中肆意妄为,必有非凡身份。 被点了名的妈妈也顾不得与苏昭计较,忙扭身而来,“公子仪表堂堂,俊得跟张墨画似的,哪里来的穷酸相,是奴家手底下这新来的丫头情不自禁,被公子迷了眼。” “妈妈是说方才那位迷不住姑娘们的眼?” “哎呦我的好公子,奴家笨嘴拙舌,可别再揪奴家的错处,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奴家这就挑蕊尖儿的姑娘来伺候公子。” “什么是蕊尖儿,依本公子看,偏要说这枝桃姑娘,才担得起?” 妈妈一时语塞。 以枝桃的名头,这来客不报家门,自是不配。 季有然挑目睨去,又要发难,却被一旁苏昭打断。 她道:“这位公子,我听您言语,不似与前头那位客人不相识,倒似有旧怨。” 季有然目珠移来。 妈妈心尖一紧,上次与沈砚有怨的那位,在她地界杀了人。 周遭已然议论纷纷。 忙怒叱:“你这贼皮婆娘竟还赖着不走,当真要丢出去才甘愿?阿威,给我堵她的嘴!” “且慢。”季有然扇端直指苏昭,“你接着说。” 苏昭接道:“依我看,枝桃姑娘虽好,但方才的公子没要,若你选了去,并不能压他一筹。” 季有然神色里翻出些情绪,“方才听你自报家门,是开牙行的,还狂言对这人户尽熟,那你说说看,在这淮水楼中,选谁才能得胜?” 见季有然有了松动之意,妈妈也不再对苏昭针锋相对。 暗地里冲她比量着对墙上一张张齐整排列的名牌。 名牌呈三角斜铺。 尖端为枝桃。 顺次排下。 苏昭煞有其事将手指点在下颌,无视妈妈对她比的几个顶端的名字,开口道:“芳菲姑娘。” 诸方皆是惊诧。 这位芳菲姑娘虽也姿容尚佳,但在花团锦簇的淮水楼里却排不上数,顶多算个中上。 季有然道:“何故?” 苏昭朗声道:“前头那位,想必公子自知身份,而他的心头好是谁,也不必我赘述。这位芳菲姑娘,便是在那花竞日时,与他相好同台而竞之人。 斯人已逝,前头那位只能在空寂的房中吊唁,可公子却还能揽上他相好的对头共度良宵,难道不是更胜一筹?” 季有然眼波流转几番,倏然将扇合拢,一敲手心,“好!那本公子便会会这位芳菲姑娘!” 妈妈暗吁口气,忙叫人传来。 芳菲是个活泼性子,人未道,笑语便泠泠而来。 也不扭捏,挎了季有然就要引上台阶。 季有然仍是扇柄轻拂,闪避一步,半旋扇面,将他的言语与妈妈的右耳遮蔽。 他轻道:“今晚的账全去季家结算。” 妈妈大惊。 季有然挑起一弧笑意,“刷”地合扇,轻巧掷进妈妈怀里。 随即有理有节地对着芳菲弯臂引路,“姑娘请。” 芳菲脆笑一声,“这般斯文的公子能点我也是稀罕,正巧让公子尝尝鲜儿。” 往日里芳菲豪爽做派,与淮水楼的雅致有些相悖。 读书人尽求个褶面,寻香也都挑些温婉恭顺的。 所以向来只有商贾武夫指名。 二人也一前一后上了楼。 妈妈却无心再管,缓缓展开扇面,右下印了个赤红的“季”字章纹。 当真与往日季应奇用来抵账的信物无异。 第五十八章 房中之秘 思量间已然明晓这荆棘带刺的公子为何方神圣。 他家兄长之死与沈砚脱不开干系,他如此针锋相对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今夜注定纷乱。 也不知又一位季公子前来,是福是祸。 苏昭看着妈妈变幻的神色,猜出季有然定展露了身份。 可她并不知他此番做派之意,亦不在他们的筹谋中。 但眼下来不及思忖,她开口道:“乔姐姐,我解了你一困,如此可显诚意?” 妈妈看向她,似还未从情绪中脱离,随口道:“也算。” 苏昭乘胜:“那还烦请乔姐姐挑个静僻之处,我与姐姐商议刚才未及阐明之事。” 楼下似乎因他而起的喧嚣渐息。 沈砚从门边走回座椅。 抚瑶房中的一应事物仍维持原状。 坊间蜚语再胜,其实这几年,他来此处一年仅一次,算下来,拢共不过三四次。 除了一次与季应奇不期而遇,因他强要指名抚瑶而动了干戈,其余皆是隐僻而来,再悄然而去。 对岸酒家是他的接应之处。 那唯有的会面中,两人也是竭尽所能交换信息。 按那线人所称,这桩生意谈拢根源,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而抚瑶在楼中探知,其父当真在停留京中商谈时,曾来过淮水楼中,他所会之人,名叫芳菲。 芳菲性情泼辣爽快,素来瞧不上抚瑶的孤冷疏傲,常与她作对,亦常愿与之比较。 抚瑶隐忍接触,却并未察觉异常,明套暗询,可芳菲似乎全然不记得曾有这么一桩会面。 难道父亲当真只是与芳菲寻欢享乐? 可抚瑶父母二人,年少穷困,相扶相持,即便后来家中坐拥千金,父亲亦是仅娶有一房,他亡故后,母亲当夜便扯一尺白绫随去。 她说她只愿相信父亲事出有因。 思虑见,门扉轻开。 刚刚陪沈砚上来的绿玉端着茶器而来。 她面色沉郁,似是被一朵阴云笼在头顶。 踏进房中,头都不抬,只俛首垂眉道:“奴家为大人斟茶。” 沈砚忽然抬手,遮在茶盏上。 绿玉猝不及防,急急收手,“可是烫到大人!”又慌乱凑上想要擦拭。 沈砚避开,静道:“无妨,但你为何有所惧怕?” 绿玉视线黏在地上,嗫嚅着:“奴家不明白大人何意……” “从听到要陪本官来此间,你便意意迟迟,进来后,更是连头不敢抬,刚才斟水亦是手抖如筛,你怕的,究竟是本官,还是这间房?” 沈砚音色冷冽,尾音仿若在房中回响。 绿玉猛然一颤,顺势滑坐在地,低伏着道:“奴家、奴家是怕这间房……” 沈砚道:“房中虽有凶案发生,但在此地,这并不罕见,就以本官所知,整条街一年的亡人,都不在五位以下,你何至于惧怕至此。” “大人!奴家惧怕的,并不是什么命案!而是……”绿玉咽了咽喉,似是下定决心,闭目道:“奴家在此处,撞见过鬼!” 绿玉脱口这句话后,像破了口的豆袋,豆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的话也如此又急又密。 “奴家一直将这桩事藏在心底,连妈妈都不敢提及。自抚瑶姑娘走后,她便不喜我们说起姑娘,如今大人追问,奴家也总算有个出口倾吐。 那是抚瑶姑娘走后的头七。那夜四更天,楼里的客散的散,歇的歇,静得跟没人一样。奴家白日里贪睡,那会儿没有一丝困意,忽然就想到姑娘的房里看看。 往日里奴家在楼中排位靠后,与抚瑶姑娘云泥之别,本是连话都说不上的。可姑娘面冷心善,有一次奴家发了风寒,郎中看过几轮都直摇头,药钱比奴家的命贵,连妈妈都说不治了,是姑娘掏了私房钱出来,抵扣药账,后来因藏钱,姑娘被妈妈狠狠责罚。 奴家那时除了道谢,和说一些当牛做马的虚话,也没有旁的能耐,如今姑娘不在了,恩情也没报,所以奴家想再看看姑娘,和她叨念叨念。 于是奴家便来到这房前,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奴家本以为,是和奴家一样受过姑娘恩惠的姐妹,便也没做他想,直接推门,然后,奴家、奴家便看见,房梁上吊了个人!” 绿玉说到此处,打了个寒战,眼前透亮的烛火尽数不见,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漆黑中去。 她僵在原地,瞪视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虚空中,悬吊的人,被垂落的月影清辉勾勒出身形,似是着了条长裙,拂摆不止。 就在绿玉的惊叫要破口时,忽然眼前迷晃一片,待她再睁眼,却是空无一物,不见异象。 “大人,抚瑶姑娘是被掐死的,她头七这天,房里却出来个吊死鬼,奴家听人说,下了地狱,就要不断往复你死前的情景,莫不是姑娘当真在下头成了这幅模样?” 一时室内静谧,直到窗棱被风吹拂,磕在墙沿,轻响一声,才将绿玉又惊得一抖。 沈砚缓下声音:“绿玉姑娘,你也说抚瑶姑娘好善乐施,此等人物,自是不会下界受苦,你尽可放宽心” “多谢大人。”绿玉拭了拭眼角泪屑,站直身,“大人,你莫要觉得奴家诓骗,奴家若有半句虚言,愿也死后堕入地狱受苦受难!” 似怕他不信,她急急追道。 “本官自是相信。”沈砚颔首,“你说的这些,继续掩藏便是,本官也不会与旁人提起,今日本官来此处,与你当日心境一样,所以无需服侍,早些歇息便是。” 绿玉当真也如被抽了力气,便不再推脱,拜礼退身。 在她合门后,沈砚忽而凝神敛目。 他是相信绿玉所言,却不信鬼神之说。 上一个称抚瑶与鬼神瓜连之人,还是宋少予。 而他也已中毒而亡,他曾失状倾吐的言语,怕是受惊所致,抑或干脆,便是中毒之迹。 如今抚瑶房中,又现此等事端。 自是与人为脱不开干系。 他站起身,四下探查。 忽然站定,绿玉的话回响而来。 “月影垂落。” 这四字,如电光穿闪。 在这样一间房中,怎会月影垂直落下。 沈砚目光如箭,射向棚梁。 却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沈砚闪身到门前,轻拉一道窄缝。 从这间房中,恰能看到厅堂情景。 只见一队官服加身之人,肃穆而立,为首的一位,清癯瘦挑,似只有骨架般,长袍晃在身上,脸颊亦是深深凹陷,却衬得一双眼眸清亮非凡。 他高喝道:“楼中人听令,我等为御史台监察御史,接到线报,有官身之人来此狎妓夜宿,一应众人皆需房门大敞备查,整幢楼所已被围困,休想跳窗脱逃,违者按律处责!” 赫然便是御史台张冶张大人! 第五十九章 当日来客 本朝律令,虽允许公务宴饮招侍陪伴,但严禁私下狎妓侍寝。 然而执行起来,却诸多灰色地带,并未一令禁底。 如今,御史台亲临彻查,更是闻所未闻。 谁知妈妈刚欲周旋,张御史却抬出一道皇帝口谕。 称近日来,官员风律言行时有偏颇,特设专务勘查,可行“风闻言事”特权。 所谓风闻言事,便是仅听风声,无需取证,亦不必透露信息来源,便可弹劾。 在场众人跪了一地。 更有甚者,不管不顾,从窗口“扑通”跳入水中。 又被楼下围堵的官差捞出擒拿。 季有然在房中,听着诸多喧嚣,一时不再妄动。 刚刚本还与芳菲姑娘侃谈畅聊。 二人间的话题不知不觉被季有然带到了抚瑶姑娘身上。 芳菲提及她,毫不掩藏地嗤声。 季有然问是何故。 芳菲道,原是有位追捧自己的富贾,自己颇为上心,却在抚瑶刚入楼后,便被迷走了心窍,可谁知抚瑶竟爱答不理,两人因此生了龃龉。 “我受不了她那一副假清高的模样,明明得了便宜,还偏要到我跟前拿乔,说那许老板心术不正,叫我离他远些。 我离他远?人家天天巴巴守着她的牌,我连个衣角都见不到,不是存心拿话膈应我,公子你说, 这等货色,可怨我瞧不上?” 季有然应和几声,顺着说道:“可我观姑娘,性情洒脱,瞧不上的人,又岂愿缠斗,何故日后牵扯不清。” “公子好眼识,不过才相逢片刻,就看得出我的行事,换作旁人,我不理便是,偏偏这个抚瑶,专爱往我身前凑,你说莫不是如那癞蛤蟆上脚背一般影人!” “哦?她为何好贴姑娘?” “我原以为,她贴我,是还想挖走些墙角,结果许久才弄明白,她是想套我的话!她有个什么亲眷,说是一两年前上京,到楼中来,指我的名,她变着法的问我当日情景。 公子,你评评理,我就算再门前冷落,也不至于一年两载了,还记着个过客,她是不是存心用这话寒碜我,笑我不如她火热!” 芳菲如今说起仍是满腹愤懑,一饮杯中茶,重重磕了下杯。 季有然说他不喜喝酒,芳菲就为他斟茶,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是兀自饮起。 旋即又道:“她这么不能释怀,兴许根本不是她的亲眷,而是她的相好,人家当初相中了我,如今她报复到我头上,挖了我的许老板! 可她来楼中许久,又岂会不知,这种露水姻缘,都是妈妈随手指配,有什么怨气撒给妈妈便是,撒给我做什么!” “妈妈?”季有然眸光一闪,“可是进门时那位?” “自是。” “按这抚瑶眼高于顶的性子,被她盯中的人,岂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姑娘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 芳菲杏眼微挑,“怎的公子也对她如此上心?人都不在了,还记挂不下,那又何必指摘我的名牌!” “姑娘别恼,本公子记挂的不是抚瑶姑娘,而是。”季有然有意一顿,“她那个相好。” “你说谁?” “自是沈砚那厮。” “沈大人?”芳菲目中含疑,上下端详着季有然。 季有然顷刻看懂她的深意,连忙辨道:“姑娘可别误会,我与姑娘一样,对他,也如攀上脚面的蛤蟆,如今听姑娘说,抚瑶对旁人上心,自是要详细听听,改日好往他心窝上戳上几刀。” 芳菲闻言“扑哧”笑了,“你这公子倒实在,我芳菲最喜坦荡之人,与公子也算有缘结交,视同知己。 其实抚瑶所提之人,我并非没有一丝印象,只是那人虽容貌尚好,但也差不多年过四旬,与抚瑶差着轮岁,不知二人究竟有什么辛秘,可我就是不愿她如意,因此一直推说不记。” “姑娘刚刚说,那都是一年以前的事,若能记得,这人必有独到之处。” 芳菲的脸上,浮起一丝异样的神色,“因为这人,竟拿我比了他的女儿。”她停滞一下,似是想笑,却又没有,只继续道:“他说今日来此,只是为商谈生意,人人都挑选姑娘,他也不得已随了大流,但见我年岁,与他家中女儿不相上下,让我只需陪他喝喝茶,闲话几句便可。 公子你说,哪有人,会用女儿与我这等人相比,也不怕污了他女儿的名誉。” “他闲话了些什么?”季有然问。 “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些个家长里短,什么与他夫人困苦相扶,女儿是个琴痴,看着规规矩矩,实则离经叛道,为了学曲儿,溜进妓馆和那些姑娘们讨教,此番定在京城选一把好琴相赠,我还给他指了城中最负盛名的琴行所在。 他说都是女儿和他叨念,我们这班人不易,叫他在外行走,若是遇见类似可怜之人,能伸援手便帮扶一把。 公子你说,他可是随口哄骗我,若天下当真有这么好性识体的姑娘,我倒是想结识结识。” 季有然看了看她,终归没有说出什么。 “后来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就要辞行,临走前他说,今天这桩生意,促成的实属不易,若万事顺宜,钱银便可富足,往后他也不想再四处奔波,而是专心在家陪伴妻女,大约也不会再到京城。 与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今日宴请他的贵人,落了个物件,他偷偷捡拾,本想当作幸运之物存在身上,可离家多日,对女儿颇为挂念,看到了我,想起女儿能帮则帮的嘱托,于是便转赠与我,望也能为我带来诸多运势。” 芳菲说着,从怀襟里抽出一条丝物,摊在掌心。 “公子,说来也怪,自有了这玩意儿,我当真接到好几单大客,哦,其中还有许老板那个负心的贼皮!” 芳菲还一一细数着往昔过客。 季有然的目光却灼在她掌心丝物上。 那是条花纹独到的绢帕。 所有暗纹纵横交错为一个个小字,却仅有深谙其意的人才知。 那是当今太后娘家的姓氏。 金。 亦是季夫人的姓氏。 这方样式的帕子,曾数次砸在他的面庞。 亦藏落在他娘亲亡故的房中。 第六十章 楼中追逃 也就是在这时,御史的警语响彻。 一团纷乱过后,脚步森然踏来。 所过之处,强迫大门洞开。 “公子,你一介书生,也无甚可怕的,那登科之夜,进士们都是成群来过探花宴,朝廷尚且管不着。”芳菲说着,便要去开门,却被季有然一把按坐。 芳菲惊诧扭头。 季有然刚刚一直闲适倚坐,半阖双目,一派懒散。 如今倏然明起的眸却是乌润稳重,如悉心磨砺过的锋刃,在灯烛映衬下,宛似半轮幽辉的月。 “公子?”芳菲迟疑道。 “抑或叫我大人。”季有然扬了扬唇角。 芳菲顷刻明晰,他定也是官身,收了声不敢再做主擅动。 季有然移到门边,贴附其上,屏息听着。 他的房间靠里,而二层最先入眼的,便是沈砚那间。 张御史已然带队半围在前。 他沉声:“里面的人听着,本官今日前来,已手握实证,马上开门束手就擒,还有机会降罪减罚,若执意抗旨不遵,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房中一派死寂。 “大人!”一旁官差抱拳请示。 张御史眉心深拧,“本官再予你一次机会,即刻投案,否则严惩不贷!” 依然无声。 季有然心中焦急。 如今情形,沈砚必是无路可退。 跳窗显然有人趟路不通,沈砚不会轻易再试。 藏在房中,也不过片刻拖延。 除非…… 他心中转过几番思量。 “你来!”他对芳菲招手,“把你的披挂脱下!” 芳菲也知形势急迫,三两下脱掉团做一团,投掷给他。 他急速叠起,又遮系在面上。 与此同时,张御史肃然对着一旁官差颔首。 官差立时招呼随从,卯劲撞门。 “官人呐!这、这是上好的木料,您可手下留情!”妈妈在旁边痛呼。 “这官家拿人也就罢了,怎还毁物!”一旁一道清朗之音,显然来自苏昭。 她随人群而行,挤在最前,不时鼓动几句。 目光四下游移,终是与深处探头的季有然相对。二人皆知,此时目的一致,都打算在破门之时,扰乱视听,给沈砚出逃留出余地。 “若干扰监察者,杖十!”张御史铿锵而言。 一时众人收声。 唯有撞门时的齐整之号。 “三!二!一!” 几乎同时,季有然即将蓄力破门,苏昭也提起脚步,假装跌倒,实则冲撞。 恰在此时,苏昭眼见季有然那间门缝里,闪过一道青影。 那是沈砚来时所着衣色! 她急急收步。 而那端季有然,则被一把拖拽手臂,他回头,正看见沈砚对他比了噤声的手势。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季有然瞪目,无声道。 一旁芳菲指了指天棚。 沈砚道:“一会儿再说,先跟我走!”他拽着季有然便往芳菲坐的地方去,一边轻捷跃上了桌案。 侧头对芳菲道:“烦请姑娘守密,日后定来重谢。” 说罢又一跃身竟蹿到了棚梁上。 季有然仰头,这才发现,刚刚太过凝神,竟未注意,房顶被破了一方空洞,沈砚便是从中而降。 “多谢姑娘,改日再来拜会!”季有然也对芳菲道。 “公子,不对,大人,你愿听我叨念,芳菲视你如知己,定会闭嘴装哑,大人放心!”芳菲急急道。 季有然站在桌案上,对着芳菲一拜,随即跟随蹿了上去。 空洞之上竟不是屋顶,而是一条狭窄低矮的通道,木栏搭构,虚建在屋顶与房棚之间,靠斜下的楼沿掩映,缝隙间渗下屡屡月光。 沈砚侧身,小心搬来一块木板将空洞盖合。 通道下方,隐约传来官差声响:“大人,房中都搜了,并没有找到沈……”官差一顿,吞掉后半字句。 “冲你来?”季有然无声比着口型。 沈砚蹙眉。 季有然翻了白目,又倒指自己,“凭白吃瓜落儿!” 沈砚未语,附身听着下方动静。 绿玉很快便被带到。 “房中人何在!”张御史质问。 “回、回大人的话,奴家不知……” 张御史眯起眼,“本官不问这句,本官换一句,房中何人?” 绿玉头埋得更低,但话峰不改,“大人,奴家也不知,奴家都是听命,让奴家服侍谁,就服侍谁。” “哦?”张御史扬眉,指向妈妈,“听得总是你的命,你来说。” “奴家……”妈妈眼波浮移。 “大人!这间仿佛有异!”官差忽来通报。 张御史瞥妈妈一眼,迈步随去,停在了芳菲门前。 砸门声骤起,芳菲瞥了眼棚顶,整整衣裙,走去开门。 门前妈妈正竭力哄劝:“官爷们,今日到这便行了,奴家这生意还得做呢,给奴家留条活路!” 显然比方才在沈砚门前阻拦得卖力许多。 沈砚瞥了季有然一眼。 后者耸耸肩,无声道:“我比你讨喜。” 门才拉开,便被一众官差涌入。 “哪里来的官爷,这般猴急!”芳菲嗔道。 妈妈和苏昭在其后跟着探头探脑。 搜找一番,依然一无所获。 妈妈禁不住“咦”了一声。 张御史目光横切。 沈砚与季有然也对视一眼。 尽是人精,妈妈尤甚。 她不至于犯这么低等的谬误。 “再搜!” 张御史低喝。 “冲你?”沈砚以牙还牙。 这回轮到季有然蹙眉。 不多时,芳菲房中连私藏的头面小物都尽数倾倒而出,依然没搜到蛛丝马迹。 “你这客人飞了?”张御史斜睨芳菲。 芳菲拜道:“奴家这房里的客,早一盏茶前便走了。” “一盏茶。”张御史随手端起桌案的那一盏,“可是这盏?” 芳菲点头称是。 张御史却猝然砸了茶盏,“信口胡言!你这盏茶明明还温热,怎的人走后,你还忙着续水不成?” 芳菲跪在地上未语。 “人跑不出去,给本官在楼里再搜!”张御史厉声。 官差应声,四散而去。 张御史一掀衣袍,坐在案边。 沈砚与季有然所在的通道虽绵延,但如今追兵在下,难免在行动间发出声响,以防不测,二人只能定在原地。 季有然小心翼翼换了个姿势,想要蹲得舒适些。 却被沈砚扯了衣袖。 “动一下都不行?”他瞪去。 却见沈砚目视前方。 他随望而去,赫然看见,窄道尽头,不知何时,悄然蹲伏着一道黑影。 那人手中握弓,上下两端抵在木道的正中,弦已崩直,箭已上弦。 第六十一章 猫鼠之戏 仿若万物在这刻滞待。 短如白驹过隙。 又长如日月轮转。 然而,弓弦拨动的脆响将静止击碎。 长箭顷刻射出,所过之处激起重重尘芥。 沈砚与季有然几乎不约而去向两侧倾靠。 在狭窄的木道中生生错出空隙,恰由箭身穿过。 箭镞没入尽头木壁,羽簇震颤不止。 如此短促的声音,却被窄细的空间扩大。 脚下房中,本正襟危坐的张御史霍然起身,眼刀斜上。 藏身道中的三方定身。 “来人!”张御史喝:“上屋顶!” 黑衣人借势从身后又抽出一枝箭,正要继续搭弓。 却自虚空窜来一支小巧利物,刺入他持箭的手臂,正击麻穴。 他不觉一顿,连忙拔出,血迹喷溅。 竟是一柄竹篾削制的尖刀。 季有然亦趁方才纷乱,从怀中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勘验工具。 指尖还夹着几柄,挥臂直指,与黑衣人两两相胁。 头顶忽然传来踏步之声。 官差已然攀上屋顶。 下方张御史虎视眈眈。 上方官差正踏瓦寻迹。 在这其中幽细的夹层中,暗流无声翻涌。 黑衣人忽然目光闪动,他面庞遮在围布中,愈发将眸中笑意衬得森森。 手中一旋,调转弓身,箭搭其上,朝着顶层的方向。 不好! 沈砚蓄力扑身。 季有然亦三柄竹刀齐发。 然而已然不及,箭镞穿透屋顶,长啸而出。 屋顶官差闻声拔刀,金戈之声接连。 黑衣人轻飘翻卷向后几轮,如一缕烟尘,闪避过扑面而来的竹刀。 沈砚从竹刀后紧追探手。 却只拽得他一寸衣角。 那人破开脚下一方洞口,沉身一跳,落在其下一间空房中。 季有然也随之跟来,下意识要跳,被沈砚一臂拦下。 那人瞥望他们一眼,忽然利落撕扯下身上黑衣,丢弃到床塌中,又将弓箭扔在地上。 露出的内里是件锦缎袍衫,如一位寻常宾客。 他躬身颔首,容貌难以识清。 探视片刻,便闪身出门。 却回手将门板重重拍合。 回廊间的官差闻声聚涌,“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那人声音瑟缩道。 “进去看看!” 沈砚忙伸脚将洞口盖合,透过缝隙小心窥视。 然而随官差一并走入的,还有张御史。 “何事喧哗?”张御史冷道。 先前进去的官差捧着弓回身,“大人您看!” 与此同时,登上屋顶的官差也手持长箭疾步而来,“大人,刚刚就在这方位射出来的!” 张御史眯压眸光,逐一审视,又抬头盘旋半晌。 忽然道:“捅破棚顶。” “大人?”官差面露惊讶。 “弓箭射出,却无孔洞,你猜,这说明什么?” 官差顷刻明晰,立即招手吩咐:“去拿长枪来,咱们给上头破开!” 沈砚与季有然对视而望。 “跑!”季有然无声道。 尾音未落,人已蹿开,沈砚错他一个身位,紧紧追随。 季有然一边在窄道中摸索静行,一边侧头:“可是还有其他通路?” 他大约已明了,淮水楼夹层中暗藏甬道,通往几处房间。 沈砚轻道:“刚才所见,有通路的地方都有一方凸起的把手可供推拉,芳菲、抚瑶、还有方才黑衣人降落的那间都有连通,是否还有他处,并无所知,只能赌!” “可即便咱们在这通道中和他们猫抓耗子,也逃不出楼,又有何用!” 刚才他们呆过的地方,传来木条碎裂之音。 “大人!上面果然有说道!”官差的话语在道中回响放大,“待属下上去追捕!” 季有然“刷”地一声,从芳菲给他蒙面的纱褂上撕下一条,丢给沈砚,“挡脸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只能硬杀!” “慢!”张御史的声音幽然而来:“上面情形不明,不知能否承重,用烟熏!” “属下遵命!” “这张御史真当抓耗子呢?”季有然瞪目。 沈砚不再迟疑,将纱段缠在面上。 “再差人把那老鸨拿来,她的地界,总该知道这上面的玄机。” 官差纷纷各司其职。 沈砚在这仅存的空余间,急速在脑中盘复。 眼下御史台分明目标明确,来此定然不是机缘巧合。 而那黑衣人又是一早埋伏。 难道两方势力已然勾连? 不,不对。 黑衣人举措显然不是为要他们性命,而是要毁他们官途。 若二者有所联系,黑衣人大可提前将密道之事透露,而不是用如此九曲回肠的方式。 沈砚鼻息中,即便隔着纱,也开始丝缕嗅到熏呛的烟气。 如今情景,前狼后虎,似乎只剩硬拼一条路。 沈砚望向季有然。 季有然立时明了他的眸中含义。 神色不见急惶,反倒沉下灼灼奋意。 又从怀中摸出几把竹刃,丢给沈砚两柄,“聊胜于无。” 沈砚握在手心。 此时烟尘从巷道转角翻涌奔腾。 想必是用发烟的火棍熄灭后探入,木道狭窄不透风,不出一会便渗透大半。 “调头回去,如今他们兵力集中在刚才那间空房,咱们从抚瑶房间跳下,能潜则潜,被识破便杀出重围!”沈砚言简意赅。 “早看那帮御史不顺眼,之前朝上没少管束我仪表,这回也算有冤报冤!”季有然道。 二人转身,手臂遮在鼻息,准备摸回原路。 脚下却忽然传来一声鸟啼。 房中怎会有鸟。 沈砚猛然想起,苏昭曾说,这是她与大理寺杂吏邱宝的暗哨。 立即刹步,俯下身,从依稀缝隙间,果不其然看到了正焦急试探的苏昭。 沈砚屈手敲了敲地面。 “沈大人!”苏昭压声道。 沈砚又敲。 “我寻着渗下的烟迹找来,此处最稀,想来你们应是被逼到了这儿。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目前你们所在的位置,是抚瑶房间正西的第五间处。 刚刚我逼问了妈妈,这条通路有四个出口,前面三个都连通房间里,无路可退,这最后一个,在继续西行的尽头,与烟囱重合,房上守卫都已撤下,你们可以顺着房顶逃跑! 此处我不能久留,妈妈已被守卫带走,若有命逃出,一会儿牙行汇合!” 第六十二章 能否脱困 说罢苏昭闪出房间,可一转身,便见妈妈神色惊惶地被押解着走进张御史所在之处。 全然不复刚刚与御史胡搅蛮缠时滑腻。 她也悄然跟了上去。 妈妈跪在地上,张御史踱步,“说,房上这条密道,为何而建,通往何处,有几道出口!” 苏昭的心提到喉中。 妈妈咬了咬牙,“回大人,奴家、奴家不知!” “不知?”张御史停步,倏然侧头,“你是说,在你店中,有人背了你,架起密道?” 妈妈缓缓点头。 张御史俯身,几乎与她面目相对,“本官问你,本官脸上可写了字?” 妈妈面露惊色,眨了眨眼,不知他是何意。 “那为何,你敢如此了当的将本官视作傻子,本官还以为,这字刻在了本官脸上!” “奴家岂敢!” “所以,这密道,究竟如何!” “这密道……”妈妈嗫嚅:“奴家当真不知啊!奴家也是从上一位姐妹手中接管此店,好端端的,怎会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她说着,嘤嘤细语地抽噎起来。 “大人,熏棒燃尽,仍不见逃犯踪迹!”官差走近禀报。 “不好!”张御史忽而色变。 一甩袖袍,“所有人跟上!” 一呼百应,一众官差在他的带领下,疾风般向外而去。 妈妈缓缓滑软在地。 苏昭也暗吁口气。 自她见沈砚与季有然汇合,官差却未在房中搜出踪迹,再联想此前抚瑶一案的种种异相,她便猜此楼顶必有玄机。 于是先一步将妈妈拉到隐蔽处。 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对她使诈,她果然中计,目光躲闪道:“你如何得知!” 苏昭当下心中有数,冷哼一声:“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今夜之事,与你脱不开干系!” 妈妈大惊失色,还妄狡辩。 苏昭未留予她时间,直接打断:“那二位前脚刚到,后脚便来了追兵,尤甚是并无人识得那第二位,你在他房里的表现,分明是想将他一并拖下水,还有什么可推脱。 你以为凭借小小一个我就能识破之事,以他二人之力,能不知晓? 如今你偷鸡不成,坑害他俩失算,还蚀了把米,将这密道一事暴露,往后还能有客敢到你楼中? 要么,就是偷窥客人行径,要么,就是招来御史参奏。 你这怕比黑店还让人胆寒!” 妈妈额角渗出汗珠。 她未语,但一番话确实说进心坎。 虽上峰交代,若沈砚到访,即刻传信。 可她不知会招来御史,更不知会将这楼中之密暴露。 如今情景,实难收场。 “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行。”苏昭乘胜。 妈妈不得已将目光聚在她脸上,透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祈盼。 “一,放了他二人,二,无论如何逼问,拒不承认你知晓密道!将此事全推到前人身上,才有望以你之力,挽回名誉之损!” 于是,面对张御史咄咄逼问,妈妈愣是咬紧牙关,不曾松口。 苏昭将目光投向最后一道通路所在之处。 心中暗暗祈告。 最后一条通路近在眼前。 只是迷烟重重,沈砚二人连呼吸都要间隔几刻才敢换。 季有然步伐有些踉跄。 沈砚忙拽了他一把。 他摆摆手,努力吐纳着,竭力跟上。 来到烟囱面前,两人扒着细滑的圆壁,互相托举,攀爬而上,终是看到头顶圈出的一方天幕。 季有然一个挺身跃出,大口吸着,气息浸入心肺,半晌,终于舒缓过来。 刚要回头与沈砚说一番劫后余生的话语,却见他面向前方直立。 季有然顺势看去。 墨蓝低垂的天幕下,张御史正岿然而立,官袍猎猎,晃不散他炽灼之色。 他森冷道:“将面纱给本官除去,成何体统!” 沈砚缓缓摘下,随即一揖,“大人。” “本官可受不起你这一拜!”张御史一拂衣袖,“你们二位,官位高,本事也大,遛得本官上蹿下跳,这一晚好不热闹!” “大人何出此言?”沈砚露出一道惊色,“我二人在这楼中密道,一直悉心探查,直到刚才不知怎的,现出一阵熏烟,这才注意,是大人到访。” 张御史眸色如黑云压城,“沈少卿的意思是,你二位深夜在这风月场所,是来查案,而非狎妓?” “自是。”季有然追答:“才发现这楼中异常,就不知哪个混不吝的用了烟,差点没殉职在此!” “好,好!”张御史怒极反笑,目光逐一扫过,“那本官听听,二位大人查的是何案,又是如何查到这淮水楼密道中的!” 季有然瞥一眼沈砚,怕自己的话语与他所言差池。 谁料沈砚也未语。 一时四下皆寂。 张御史嘲讽地扬起唇角,“你二位若编不出,那本官便要传唤证人了。” “大人,不如下去再审?” 此时正在楼顶,一旁官差轻声而建。 “不必!就在这儿!我朝重臣,深夜爬了妓馆烟囱,说是为查案,此情此景,可歌可泣,应名留青史,本官就要在此处查!”他一顿,“将那两名妓子带来!” 不多时,芳菲与绿玉被官差押送上来。 春寒料峭,两人薄纱瑟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二人,详细说说,这两位官宦,来此处都做了什么!” 两名女子趴俯更低,却皆沉默不语。 “不说?好,本官换个问法。”张御史讥诮道:“他二人来,可曾喝了茶?” 刚才张御史在房中摔了一盏茶盅,芳菲不得已点了点头。 “可是闭门受你们服侍?” 绿玉也抬头,刚刚的门确实是被官差撞开,“服侍”二字也是她亲口而道。 一时怔忡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本官再问两位大人,如此行径,是查的哪门子案?还是说御史台过于守旧,跟不上大理寺与刑部的新招法!” 沈砚踏出一步道:“大人息怒,我二人所查之事,实属辛密,还望大人通融,容借一步说话!” “通融?沈少卿,本官对你还不通融?此前几年,你与淮水楼的妓子便勾连不清,本官总想未有实证,不愿对你行风闻言事的权利。 直到那妓子亡故,你违律逆行,本官才出手参奏!可本官万万没料,你竟变本加厉,不思悔悟! 本官今日,定要在这青天朗月下,听你直述,究竟有何辛密,值得一位朝中要臣,夜访妓馆!” “大人,沈大人不愿言明,实则都是为民女掩护!” 一道清朗音色响彻。 张御史闻声侧头。 一女子攀上楼沿,跨步而来,朝他俯身一拜,但神色坚毅澄澈,不似欺瞒。 苏昭。 第六十三章 实为暗桩 “来者何人?”张御史垂视。 身后官差这才追来,“禀大人,属下无能,这女子不知几时竟溜上来!属下阻拦不力,请大人责罚!”说罢便伸手要去拖拽苏昭。 沈砚步下下意识一动。 张御史移目平扫,“我在问她!” 官差动作一滞。 苏昭忙道:“民女城西苏氏牙行掌柜,苏昭。” “一个牙行掌柜,如何与两部要员攀附关系?”张御史语气没有平仄,却饱含迫意。 苏昭分毫不露怯,又是姿态恭顺地一礼后,徐徐而道:“因为,民女是沈大人手下的暗桩。” 季有然试探地望向沈砚,想与他交互讯息。 沈砚不着痕迹摇头,寓意此景并不在预期。 张御史却是未语。 于是苏昭继续道:“牙行之地,素来消息灵通,多年来一直尽心辅佐大人,几日前大人交由我一桩密务,叫我……”她顿了顿,神色试探地瞄向沈砚。 沈砚心领神会道:“如今情景,你但说无妨。” 他虽不知苏昭意图,但方才她竭力帮护,已然是同舟之姿,因此报以信任。 “是,大人。”苏昭低眉垂目,一副听令之色,“沈大人叫我,暗中打探淮水楼背后之势。”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沈砚与淮水楼的蜚语,大半都有所耳闻。 如今之意,岂不是言明,即便害他红颜的犯人已然伏法,他却仍对案发之地心怀恨意。 张御史这回倒是正视而来,黑云压城的眸底,电闪而过,“你的意思是,今夜沈少卿前来,不是狎妓,而是寻仇?” “大人,并非如此,您且听民女继续道来。”苏昭道:“我原以为沈大人是欲意为知己寻仇,可殊不知,却是大人发现大理寺的一应事故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张御史眯起眼眸,“苏氏,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什么暗桩之事,不过是你空口而谈,为他脱罪的诡辩!” “大人,你自可去查,民女在前几日是否入了大理寺狱,又是否随同参与犯人转运之事,只要大人调查,便会发现,民女入狱并无切实罪名,一切不过是沈大人为让民女暗中探察行便。也就是在这次转运时,沈大人才发现了关要之证。 于是民女便前来淮水楼,与民女的线人会面,谁知竟遭歹人掳绑,幸得沈大人及时出手相救,如今才有命在此言语。” “大人,此前沈某所握实证,不便在场言明,但今日仍有一新证,可坐实苏掌柜所言非虚。”沈砚道:“便是方才大人的手下所拾弓箭。此为一名黑人歹人所持,在我与季大人探查密道时突袭,大人若不信,一会可去查看,密道中仍有他的血迹,而我二人身上并无新伤。 而这箭的材质尤为特殊,我大理寺遇袭时出没的歹人亦用此物,大人只要看过大理寺相关的勘验记录便可验证。” 季有然道:“大人也知,大理寺夜袭一案已交由我刑部主审,下官听闻苏掌柜在触碰淮水楼后便遭袭,深知不可拖延,迫不及待相约沈大人前来一探究竟,意外发觉了密道一事,因此在其中探查,未能亲迎大人。” 张御史面色晦暗不明,“你二人倒是有唱有和,可既然为查案,刑部又已公开介入,明知此处尚有危机,又何必单刀赴会。” “此事事关大理寺门面,未经证实,不宜大张旗鼓而行,但也我等并非单刀,下官将随身所带的折扇交由了楼中妈妈,以去季宅结账为由,实则留有退路,若下官真在此有所不测,家中也好有个应对,此举大人问过妈妈便可确准。”季有然道。 苏昭接续:“大人,沈大人此前一应举措,皆是为了遮掩民女暗桩身份,做我们这行,若与官府有了瓜葛,便难取信于客,还望大人明鉴。” 张御史沉默良久,终是冷彻开口:“今日之事,虽你几人巧舌如簧,本官此时无法定论,查清以上举证之前,你二人待职家中,不可随意出入官署,待本官决议是否参奏。” 沈砚与季有然拜礼称是。 “大人,民女有一事还望赐教。”苏昭道。 张御史看来。 “方才在楼中,民女无意听见大人与妈妈所言,妈妈并不知晓密道的出入之径,大人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候此处。” “大胆女子,大人所思岂容你窥探!”官差怒斥。 张御史却摆手阻拦,“本官并不知他二人会从何处而出,但烟熏灌进,常人无法久留,既然楼中没有异常,出口定在楼外,而楼顶却是最佳视角方位,因此本官便登到此处。” 原是如此。 苏昭恭敬道:“民女谢大人解惑。” 张御史转身,面上仍嫌意不减,上下探视沈砚一番,“衣不合体,不伦不类,不成体统!” 随即踏前一步,声音却低压几分,有风来,将他其间情绪拂乱,“你虽得圣眷,但也莫要忘形,本官会一直监望你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定将你亲手处办!” 沈砚躬身又应一礼。 苏昭在二人身侧,于是听清了张御史错身时的一句:“他就是挑了如此一个好贤婿!” 她目光闪动。 忽而忆起那年圣上赐婚后,父亲虽有微词,但见她心怀期愿,便不再赘言。 不日后面露喜色而归,“为父问过了,虽然沈徽章那老儿为父不做置评,可他家这位嫡子,却是有口皆碑,尤甚这口,还开自一位从不轻言赞词之人!” “父亲所言是何人?” “自是为父那位好师弟张解宜,在御史台供职,对诸官品性了如指掌,他的评说定无差池。” “总听父亲提起这位,可惜一次也没见过。” “解宜其人性冷,不好热闹,出师时师父为他起了这小字,盼他多加圆融,宜人善结,但他不认,一门心思要做个御史,说只有活成一柄孤剑,才能刺穿世间污屈。” “如此通彻之人,女儿倒望有幸结识,当面讨教。且依女儿拙见,这位张伯伯不该唤宜人的宜,而该称疑问的疑,其心坚毅,破解难疑。” 然而未能识人,父亲已逝。 如今初逢,却是世事变迁。 那一句轻留的话语,旁人也许不明,她却深谙其意。 如她一般,即便深知祸端并非因沈砚而起,却在无数深更无眠之夜,禁不住责问自己,是否不曾应下亲事,便不会有诸多坎坷。 他也定曾在无数辗转间,念及旧友,悔于曾给的那句赞许。 而这是自她重获生机以来,第一次听人提起父亲。 她望着张御史踏下的背影,一时目眶竟有温热。 第六十四章 应为同伴 回到牙行,房中人立时跑了出来。 长福和尤松围视一遭苏昭,“怎么这么慢,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夏临虽趴伏在塌,也探头追问:“大人可安?” 季有然叹息一声:“就我无人问津。” 沈砚含笑:“季大人不是方才还说比在下讨喜?” 季有然切齿:“我怎么以往没发现沈大人竟如此记仇!” 几人本打算围坐厅堂,奈何夏临跃跃欲试起身,偏要跟着听。 于是索性把木椅搬进了他那间,房间稍显拥挤,尤松换了方小凳,偎坐在苏昭一旁,乖巧安然,也不多言。 苏昭看了看她梳理齐整的双髻,微收的下颌,竟有种她是只小兔子的错觉。 登时心下不忍,从怀中掏出一页纸,举到她面前。 尤松缓缓瞪圆双目。 她不太识字,但页下那按实的红指印却如此明晰。 她圆润的眼眸里浅浅泛红。 怎么更像兔子了! 苏昭有些无措,轻咳一声道:“往后就得在我牙行里任劳任怨。”她一顿,这番话有些不近人情,她只有长福一个皮糙肉厚的伙计,没带过女孩。 尤松根本没在意,猛然点头,“东家,往后肯定会当牛做马!” “那倒也不至于……” “但是东家,你是如何说服妈妈松口?我在楼中这些时日,上到倌伶,下到奴仆,就没见有赎成身的!” 苏昭笑道:“因为我拿了你底籍。” 当时她与季有然联手演了一番,总算换得妈妈肯坐下听她所言的机会。 但才开口,便被妈妈断然拒绝。 苏昭不疾不徐,拿出一张户籍,上面记载京都城郊临水县槐花村民尤三,其下两女,尤姐,尤二。 名字为录官随意登载。 然而尤松与淮水楼签下的身籍,却是明明白白依尤松之言,落下了“尤松”二字。 “所以世间根本没有一个叫尤松的人,你与她签的身契,也全然不作数。” 这方户籍,在尤松找到牙行委托后,得知了她真实身份,苏昭便托临水县衙的熟人寻来。 那时她便动了将她赎出的心思。 苏昭对妈妈转了语气:“我本可以招呼不打,直接将她带走,只不过尤松这名字对她珍重万分,所以我今日来,并非为她赎身,而是为这名字赎。”她将一包钱银放在桌案,“这些,买一个空名,你只赚不赔。” 苏昭话音刚落,怀里便撞进了那只兔子。 多年来风霜雨雪,她已忘了如何与人亲自,双手僵在原处。 好半天,才缓缓抬手,团了团女孩的发髻。 两人又归坐原处,尤松举着那纸页看了又看。 苏昭忙岔开话题:“两位大人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砚和季有然将所遇之事简要阐明。 “所以沈大人因绿玉那番鬼神的言论,猜到了房顶有所玄机,于是发现了房顶的暗道?” “正是。” “而季大人那边查明当初抚瑶姑娘的父亲当真来过淮水楼,且与芳菲姑娘会面。我从妈妈那诈取的信息来看,密道分别通向三间房,其中两间是抚瑶与芳菲。 风月之所素来也是信息集散之地,这密道的安置,想来也是便于窥听所用,抚瑶一直被暗中监视,那她为暗桩一事是否已然暴露,当初其父被安排到芳菲房中,是否也并非偶然。” 沈砚道:“我猜测,案发那夜小尤姑娘藏入房中后,听闻的那一声''啪嗒''之音,便是真凶开启密道的声响。” 尤松不觉握紧双手。 苏昭忙又安抚的团她发髻。 季有然眸光轻敛,“而更为离奇的是,那日抚瑶父亲赠予芳菲一物,说是当日与他商谈买卖的人留下,而那物,是我们季府夫人独有。” 几人目光不觉聚向他。 他唇边缀着冷笑,“这一切竟又兜兜转转回了季家,那抚瑶的死,还有我家那位身为凶手的人渣嫡子,可皆是有意被盘算在里面。 正巧张御史给了我个停职的机会,我便回季府探探究竟。他一顿,“说到这张御史,他究竟是哪个流派,皇城司的人?要么为何揪着你不肯撒手?”季有然转头看向沈砚。 “张御史今夜前来并非巧合,但与那暗袭之人绝不是一丘之貉。” 苏昭点头,“我与妈妈交谈时,她认了自己传递消息之事,可她也是受上峰掌控,只知若见沈大人,立时通报,并不知详细,也不知密道用处,应该只是位傀儡。 今夜之事,她的焦灼不似伪装,断没想到竟召来御史,这对风月之所的影响难以估量,本想借季大人背后季家之势威慑御史退步,没想丝毫无用。” “我看张御史连陛下都未必惧怕,还能怕我那漏洞百出的季家?”季有然嗤声,随即道:“然而今晚,我们三人各问一方,虽获取些许信息,但谁也不曾打探出那琴的下落?” “我在抚瑶房中寻过,不曾见到。”沈砚道。 苏昭道:“我这里倒是有些线索,我问了妈妈,她说那夜后续太过混乱,许多事记不清楚,只记得抚瑶仓促间将琴递给了她,告诉她转交给小尤姑娘,她因急着去追看抚瑶情景,随手将琴给了身后的谁,至于是谁,她却无甚印象。” “要交给小尤姑娘?”沈砚眸中一闪,“所以抚瑶姑娘所弹的两处错音,必定与她的琴有关,我们仍需大力探寻。” 另外两人点头。 “说到季家,还要多谢季大人。”他话锋一转,看向季有然,眉目含笑,“本以为咱们三人虽同舟而行,但孤立无援,不想季大人竟将贴身折扇交付,打算留有退路。” 季有然翻了白目,“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恶心季家那老头罢了。上次见他,他教导我要注意言行,我偏要反其道,出入妓馆。” 沈砚又转视苏昭,“不过今日全凭苏掌柜机敏,想出是我暗桩的妙计,方从张御史手中逃脱。” “哪里是妙计,不过是阐述事实罢了。”苏昭淡淡道。 沈砚一怔。 “此前在大理寺牢狱,大人三番五次让我暗中行事,在我们行话里,这就叫暗桩,难道大人的官语里,有其他称谓?” “那恐怕我与苏掌柜所思有异。”沈砚望向她的眼中眸光流转,“在我们官话里,这叫同伴。” 这回轮到苏昭怔忡。 第六十五章 忽成疑犯 正说着,不知何时出去的长福从灶间端来新煮的甜羹。 第一个举到了季有然面前。 季有然没接,斜睨长福。 此前他抢喝了甜汤,落得无声嘲笑。 如今断不肯再接。 长福跟着低头望一眼,一拍头顶,“小人粗糙惯了,没备羹勺,季大人莫怪。”说罢颠颠回去取拿。 “诶,你!”季有然话哽在喉,正对上沈砚含笑明眸,不觉对着苏昭愠道:“怎么苏掌柜透精百灵,手下是榆木疙瘩!” 尤松闻言仰头看他,眼里一派澄澈,言辞一本正经:“季大人,男子喜甜也是常事,以前在淮水楼里有位厨子做的云切糕很是美味,一度卖得比酒水还俏,所以季大人无需遮掩。” 这下连夏临都“噗嗤”笑出声。 但笑中有感同身受的相惜之意。 之前他也便是被尤松的“心直口快”刺中。 季有然切齿:“方才说得不对,苏掌柜手下除了榆木疙瘩,还有小烦人精!” 苏昭将尤松挡在身后:“季大人,童言无忌。” 长福小跑而归,殷勤将汤碗双手重新递去,“这回季大人请品。” “我不必。”季有然齿间磨出字句。 长福竟没收,语调中尽现谨慎:“可是季大人喜好桂花,不如小人添入重炖?” 苏昭也有些意外,不知长福为何如此执着,眼见季有然面色愈沉,忙阻道:“季大人既然不喜,给尤松。” 长福面色垮落,竟有一丝委屈之意:“小人打小就有个庖人梦,往日里只给东家下过厨,头一次有旁人捧场,还是位男子,小人自以为是天赋异禀,得意了好几日,殊不知,竟是大人一时起意。” 季有然生硬地从他手中夺过汤碗。 “大人?”长福讷讷。 “本大人改了主意。”季有然舀了一勺,稠亮汤品散着甜腻气息,熨进嘴里,禁不住眯起双眼。 长福喜不盛收,团着手嘿嘿笑了两声。 几人喝了热汤后,尤松对苏昭道:“东家,房间都收拾妥当了。” 季有然伸了懒腰,“今夜难缠,倒当真累了。”随即起身,恭敬伸手,“沈大人请。” 沈砚未动,“我在夏临这间歇靠便好。” “大人那怎么行,小人这便让开!”夏临在床上蠕动着,做势要起。 “你莫动!”苏昭与沈砚齐声。 如今他未发热已是万幸,若再轻举妄动挣开伤口就糟了。 苏昭无奈扶额叹气,认命道:“小尤和我一起,沈大人暂住分给她的那间。” 沈砚从善如流,拱手道:“给苏掌柜、小尤姑娘添扰。” 季有然“切”地一声:“沈大人往后可莫悔,多少人求着跟本大人同寝。”说着朝门外走去。 “东家,可是真的?”尤松眨了眨眼。 “小孩子莫听!”苏昭捂她耳朵。 却在这时,正堂大门外一阵喧嚣。 几人互相望望,皆起身。 长福踏步而去,喝道:“三更半夜的,是何人!” 对方未答,而是反问:“刑部季有然季大人可在?” 季有然步下一顿,跟着走到门前。 长福顺手拉开,几名官差立在外,为首的竟是那位刑部员外郎杜修。 杜修拱手一礼道:“大人,尹尚书让下官到此寻您,部中有急务。” 季有然无奈道:“今夜不便,我与沈大人去淮水楼中查案时,被张御史以监察风纪为名,停职待证,本打算明日一早向大人说明,正巧你上了门,替我先行回禀。” “可是……”杜修言辞迟疑。 季有然望他,“你直说便是,在场的皆是自己人。” “正是淮水楼出了事。”杜修似是下了一番决心,“楼中有个叫芳菲的姑娘身亡,大人您是最后一位与她相见的人。” 在场之人皆是惊措。 季有然倒是冷持无波,“所以你们几位不是来请本官回部议务,而是捉拿归案?” “下官岂敢!”杜修抱拳道:“此事本由临安府负责,但查明大人牵扯其中,便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的赵评事带队到署中,恰巧尚书大人仍在,便遣下官前来,赵评事也未敢驳面。” “知道了。”季有然道:“长福,关门。” “大人?!”长福与杜修两两相惊。 “本官还能跑了不成?”季有然立目,“关门!” 长福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关了门。 饶是往日在刑部威望使然,抑或尹尚书对其的另眼宽待。 杜修未敢造次,僵等在门前踱步。 屋内几人连忙围拢。 “灭口?”季有然看向沈砚。 “所谓何事?”沈砚眸光凝霜。 “或许你在寻到芳菲房中前,藏在密道中的黑衣人听到了她与我的话?” 沈砚了然:“那方手帕?” “眼下也只能如此辨别,看来这事与季家自是脱不开干系。”季有然讥诮:“我还说要寻到府上,人家倒是主动上门。” 苏昭脑中不觉将今夜之事连串闪过,有什么探出丝缕,她奋力分辨。 季有然接着道:“眼下只能随他们回署,我家尚书能按住大理寺不来直接带走已是极致,保下定然无望,我终归要去大理寺走一遭。” “无妨。”沈砚眉目间霜色愈浓,“我这个大理寺少卿还不至于让季大人在大理寺出差池。” “沈大人不是被撵出大理寺了嘛。”季有然竟仍有调笑的心思。 “免我需圣上亲决,我看谁人敢代为僭越。” “不过御史之令仍在,恐怕你也不便插手过多,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况且如今不同往日,别忘了,我可是季家独子。”季有然最末几字咬得顿挫,眼中却是一派讥冷。 脑中那根丝线猝然露头。 “不对。”苏昭忽而开口。 众人望她。 众人望她。 “诚如季大人所言,如今他是家中独子,若因要掩藏事关季家的证物,断没有把他卷进去的道理,几时灭口不行,偏要在当下。”苏昭将思绪徐徐抽出,“而季大人提及的,又与那帮黑衣人脱不开关系的,还有一事,便是我们要找的琴。” 季有然蹙眉,“可是芳菲说案发那日,一派混乱,她都记不清了。” “季大人可记得,我方才说,在问妈妈时,她也说那夜混乱,于是她将琴随手交给了身后之人。 小尤曾说,当时台上,是季应奇,抚瑶,妈妈,即便后来有姑娘被妈妈召来,也是簇拥着一并离开,必不在妈妈身后,那妈妈身后之人,应是谁。” 第六十六章 不应再悔 苏昭逐一看着几人,有人已然顿悟,有人仍是迷惑,她道:“是芳菲。” 芳菲当日同台而竞,换作旁人,也许未能得胜便悄然退场,但她素来与抚瑶不睦,得见抚瑶受辱,定会留步细看。 对家的成功或许还会淡忘,但对家的窘迫定倍加难忘。 尤甚那日,抚瑶身亡。 芳菲竟对这天用了一句“记不清”搪塞。 其中必有蹊跷。 沈砚道:“所以她被灭口,或许是因为她拿了那些人要找的东西。” 苏昭道:“此前或许他们还并不知,但见我们寻觅,恐怕已有所察觉。” 季有然急道:“东西落在他们手中,线索岂不断了!” “未必。”苏昭摇头,“今日我们前脚到访,后脚便杀一个人是很冒险的,如果是物件到手,并没有如此急迫的必要,或许是没能套出,才怒极而为。” “我一会便重返淮水楼,他们如此在意之物,兴许便是破局之解。”沈砚道。 季有然点头,正欲开门。 却忽然听到外面又一阵步伐齐踏之音。 “里面的人听着!即刻开门,违命严惩!”喝声骤然响彻。 季有然一顿。 此声些许熟识,沈砚倏然跨步到他身前,一掌击开门扇。 门外之人猝不及防,倒退大步,下意识举刀布防,却在看清沈砚面容后急收,垂刀而礼称:“大人!” 赫然是大理寺赵评事。 沈砚目射而去,“我大理寺请人问话,一贯都是这般无礼?” 赵评事躬身,但神色并无往日恭顺,“下官不敢,只是下官斗胆置喙一句,如今大人处境,还是莫要参与为好。” 赵评事性情中庸,近日寺中人手短缺,他常涉外务。 沈砚本见他本分踏实,欲择机提携。 可如今寺中分立,他便迫不及待选边。 人情冷暖,墙头草亦是选择。 虽理解,但仍不觉对如今的大理寺心生失望。 “今日吏部到寺中了?”沈砚忽然没头没尾的一句。 赵评事有些意外,仰起脸,摇了摇头。 沈砚轻笑,眸光压于一点,“既然吏部没去宣罢职,敢问赵评事,本官是何处境?就因与寺卿言辞冲撞,便不得过问寺中事务,谁给你赋的权?” 同样是笑。 往日里沈砚笑得温润和煦,如今却迫意森然。 赵评事忙道:“下官不敢,只是兹事体大,下官也是担忧大人被牵连。” “不过是涉案问话,何必故弄这许多玄虚。” “大人,如果仅是问话,下官在刑部等候便是,本不该在人前昭布,但如此引得大人误会又实非我愿。”赵评事盯着季有然道:“刚才最新线索已经查证,死者为勒毙,所用外物为其曾穿着的外衫,据旁人辨别,此物曾被嫌犯季有然所持,如今我等奉命,带嫌犯回狱听审。” “凭这一点就将人判为嫌犯,我大理寺可当真断案神速。”沈砚厉色道:“若如此说来,本官……” “沈大人!” 他本打算说他也曾分了一半那衣物用来遮面,却被季有然打断。 “我随他们去便是,省得日后被人拿了话柄,凭白恶心咱们。”季有然将其中两字咬重,踏下石阶,随着一队人而行。 杜修被眼前情景惊住,此时才回神追了几步,“我去禀尚书大人!” “慢!”沈砚唤他,望着一队人渐行渐远,“方才听你道,赵评事本就在你署中等候,是以他来此,尹尚书定然得知,想必也并无阻拦的理由,你现下马上去淮水楼中找管事妈妈,要回季大人的折扇,去季府寻季尚书!” 季有然咬重的二字为“恶心”。 旁人只道是他与抓捕之人置气。 然而沈砚则立时领会,方才他说为了恶心季家,特意传扇的行径。 如今提起,自是暗示自己以季家托底。 杜修正六神无主,有人清晰传令,即可应命,疾奔而去。 “苏掌柜,如今情况紧急,劳您带上长福,也去淮水楼一探究竟,能寻到琵琶的踪迹再好不过,再不济寻人问话也好,大理寺那边定问不出个究竟,看能否有什么线索。小尤姑娘便留下召看夏临,他需今夜不发热才算全然过关。” 苏昭称是,随即问:“你打算如何?” “我自是去大理寺履职尽责。” “可是御史那边……” “大不了事后将这身官衣脱与他。”沈砚毫不迟疑道。 他此时全然退却了往日的彬礼文气。 仿佛那一层只是他用来伪装的壳衣。 将深藏的锐戾锋芒尽数破壳刺出。 皎皎月光流淌其身,却似融塑铁冷战甲。 仿若五年前,他立于林府庭中。 苏昭看着他的模样,竟有些惶然。 忽然很想问他。 五年前,站在自己面前,念及的是唾手可得的功勋,还是往昔相处间的一丝不忍。 “沈大人,季大人背后有刑部,有季家,你莫要过虑,还是得有个万全之策!”苏昭缓口气,忍不住劝慰。 “苏掌柜,你有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沈砚忽然看向她。 苏昭一怔。 不待她答,沈砚继续道:“我有。就如同站在崖边,明明已经拉住想救之人的衣角,偏偏布帛裂在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悔过,所以如今,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哪怕季有然他纵有百千人营救,我也会拼尽全力。” 说罢已踏步而去。 只余苏昭站在门前,许久未语。 半晌,长福试探道:“东家,咱们可是要去淮水楼?” “去。”苏昭收回目光,又一顿,“不,咱们先去个别的地方。” 在这无边夜色中。 季有然被押解着,来到大理寺正堂,往日准时休寝的裴尚书,冠礼齐备,正襟危坐,似是早就候在此处,抬手而示,周遭侍卫硬力将季有然压跪,他拼力而挣。 裴寺卿浅笑,“季郎中,本官劝你谨言慎行,上一位你们季家人,可是连命都折在了此处。” 刑部员外郎杜修快步奔走,从淮水楼那因又发命案而六神无主的妈妈手中拿回季有然的折扇,又急忙去季府,交到门侍手中。 刑部尚书尹正闻正装束冠,传属下备车,一路直行,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沈砚在大理寺门前,被门吏阻拦,门吏道:“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后半句却被倏然架在脖颈的长剑止灭,沈砚侧头,只道两字:“让开。” 苏昭提灯走过窄巷,路边有乞儿闻声抬了抬睡眼,她停在一扇朱门前,门前小厮有些迷茫地望来,她道:“劳烦为你家大人带句话:一轮明月映万川。” 第六十七章 鱼死网破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 沈砚想起自己第一天赴任来此的情形。 本以为应顺理进入翰林,踏实从编修起步,吏部宣令却是剑走偏峰。 怀揣繁复心绪抵达门前,望了望“大理寺”三字匾额,正要踏入,正见等候接其的尹正闻。 陪同送职的吏部官员草草交代几句便离去,只剩他二人。 沈砚恭顺问礼,尹正闻却视而不见,兀自向深走去。 行至正堂,忽而收步,抬眸望他,声色皆冷:“听闻你是今科探花?” 他正要谦推几句,却听尹正闻道:“大理寺不需要一支废笔。”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应。 尹正闻字句锵然:“你要尽快将自己打磨成一柄利剑。” 如今仍在正堂前。 他已利剑在手,亦利剑在心。 面前层层围困,赵评事带头阻拦。 “大人,御史之令已达寺中,您不可踏进官署半步,否则,便是要全大理寺弟兄跟着受累,大人三思啊!” “赵权。”沈砚唤其全称,“本官的剑只伤敌不伤友,你确定要偏站在本官对面?” “大人,下官是为了大理寺声誉着想,还望大人见谅!” 周遭差卫也是一步未退地僵持。 无声赞应着赵评事的裹挟。 沈砚缓缓扫视而去,那些面孔全然生疏,不再是多年前曾与他并肩而搏的同伴。 “好,本官为了大理寺的声誉,不闯。”他面上带笑,但眼底染霜,似是映入的月辉冻结。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可不待赵评事话音落下,沈砚忽而反手将剑插入地面,剑身嗡震,随后双手合并伸前,“本官今夜与季大人同行,既然季大人被捕,本官自也逃不开,特来投案。” “这?”饶是做足鱼死网破之备的赵评事也始料未及,与身侧同僚相视,却皆没有应对之策,一时怔在原地。 “赵评事,让他进来。”堂内,裴寺卿声音悠长。 一应差卫退为两列,让出通路,沈砚步步而去,站定正中。 裴寺卿高坐其上,“明镜高悬”四字的匾额恰与他相悖。 “今日寺卿大人倒是破了戒,没在戌时便闭目塞听。”沈砚笑道。 “沈少卿,老夫真不明白,你究竟在闹些什么!”裴寺卿痛陈之音在空阔厅堂间回响:“往日里也没见你与那季郎中有何深交,怎么今夜摇身一变,成了生死之友。 季郎中牵涉命案,老夫依律将其带回,至于你如此大动干戈?今日你持剑而来,是做何打算,想将寺中人全数砍杀,劫狱而逃?” “下官岂敢。” “那你说,你究竟要做何!” 沈砚道:“季有然何在?” “自是押在狱中。” “将他即刻带来,下官要求亲审此案。” “沈少卿,你莫不是在逗弄老夫。”裴寺卿露出惊诧神色,“姑且不提你被御史下令禁职,你方才不是还要投案,我大理寺可是没人了,到了让嫌犯审嫌犯的地步。” 沈砚不疾不徐:“下官虽要投案,但寺卿大人不也是有礼有节请下官入堂,说明大人心里明镜,下官并非嫌犯。” “你倒是会强词夺理。”裴寺卿冷哼。 “寺卿大人。”沈砚沉寂开口:“下官请问,季有然季郎中,是几品官身?” “自是五品。” “一介五品官员涉案问询,需惊动到寺卿大人彻夜等候,亲临问审的程度?”沈砚笑意不减,“恕下官愚钝,往日怎未品察出大人这份勤勉?” “沈砚,你莫要以为背后有刑部撑腰,就胆敢对老夫口出狂言!” “既然大人提及刑部,下官不禁想问,大人这份勤勉,可是想怕刑部在夜袭一案中查出端倪,想先行一步反握刑部短处?” 裴寺卿一拍堂木,“你休要构陷!” “看来不是。”沈砚一副了然之态,“那便仅剩一个可能,寺卿大人所为,”他刻意停顿,“是冲着季家。” 裴寺卿蹙眉,“你在胡诌些什么东西!” “寺卿大人,事到如今,你我也都别再遮掩。”沈砚眸光犀闪,“自淮水楼一案以来,林林种种,大人究竟涉入多深。下官且问一句,大人可知,季应奇并非真凶。” 堂下差卫一时喧杂。 裴寺卿眯起眼眸,“沈砚,你构陷本官便罢,如今还要连大理寺一并拖拽?季应奇之案,有仵作勘验笔记,有人证口录,有认罪供书,哦本官差点忘了,还有刑部的复核与圣上的亲批,你空口白牙一句,就想推翻?” 沈砚道:“想必那真凶不曾得知,季应奇手臂有疾,大人口中的仵作勘验笔记便是最好的罪证,抚瑶脖颈处掐痕匀称,是他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举动,大人若不信,自可去询季尚书。” “季尚书是罪犯亲眷,案件细则向其透露是违律!” “大人,您是怕违律,还是怕季尚书反目?”沈砚细盯他神色,似要在他每一寸细微异动间擒住端倪,“原本下官以为,季应奇被急判死罪,是季尚书在幕后操作,是以季应奇罪大恶极,保全不下,那便尽快定论,而后好行偷梁换柱一事。” 话到此处,在场之人又是一阵喧哗不止。 “赵权,你将其余人等带下!”裴寺卿喝道。 “不可!”沈砚随后而喝:“大人方才一直告诫下官莫要违律,既然大人将下官视为嫌犯,堂审需三人以上在场。” 裴寺卿咬紧牙关,“赵权与周武留下,其余人等退散!” 沈砚亦并非希望此事在毫无准备之时昭布,留有一二见证便可。 于是继续道:“然而,季应奇并非真凶,这桩密事,旁人不知,宋寺正却知,季有然已暗中打探,确定宋寺正曾登门季家,那日季尚书不在府中,他便向仆从询问季应奇手臂疾患之事,此事依然可由季尚书求证。试问宋寺正得知后,又怎会不向寺卿大人禀明。” 裴寺卿维持冷笑,“宋少予如今不在人世,大可由你随意编排。” “那么下官便有这第二问,宋寺正是遭遇何事。 就在他去了季宅后,他本踌躇满志,对外宣称找到关窍,一顿饭的功夫,却忽然转变口风,说撞见抚瑶化为厉鬼,要他伸冤。” 第六十八章 争分夺秒 “随后他逼问季应奇,他二人一拍即合,在这瞬时的转变,并无外人与其接触,唯一的端倪就在这顿晚饭。 我命夏临查过,因寺中人手不足,低等差卫要轮职杂事,而那天负责送饭之人,恰是那位曾伏击过夏临的杀手,亦在后来,宋寺正妄图告诫于我时,从旁监视。 因此,定是他对宋寺正与季应奇进行了胁迫与安排,两人才形成了那份认罪口录。” “沈少卿,可需老夫提醒你,你故事里的这位杀手,如今也不知所踪。” 沈砚未理,继续道:“大人坚持将季应奇定罪,又三番五次设计除掉被我意外带回的假人,我原本以为,大人是与季尚书合谋而为,意图救出季应奇,再毁灭证据。 然而,在明确大人知晓季应奇并非真凶,却依然如此行事后,下官立时想通,大人与背后之人,恐怕和季尚书并非心向一处,但你们目的为何,下官却一直迷惑,直到今夜之事,才终于将下官点悟。” 沈砚扬着唇角,“你们一直以来,所谋之事,皆为拿住季尚书的短处,如今假人被刑部所捕,加以询问,便会牵连出诸多真相,介时真的季应奇也就时日无多,你们种种骗局亦会被拆露,因此,你们便设局将季有然拿下。 而恰好芳菲身上有你们所寻之物,一举两得” “这老夫便不懂了,季郎中与你不顾律法前去淮水楼玩乐,可是老夫逼迫,何来设局一说?” “因为你得知夏临询了案发当夜之事,下官必会去查,因此提前安排管事妈妈报信,那黑衣杀手才是与你勾连之人,张御史前来则是意外。寺卿大人,下官所言,可需指正?” 裴寺卿静默片刻,却忽而轰然而笑,“沈少卿,老夫敬佩你一番匪夷所思的猜测,但依老夫看来,以上种种,你皆无实证,你说脏水怎么泼便怎么泼,老夫也无需与你一般见识,凭白做低身份。 为防给你再添些胡诌的内容,老夫已然在你来时,便差人去请了张御史,想必他对你的行径定有一番论断。至于季郎中,老夫定会好好相待,你大可安心。” 他的笑容咧成玄妙的弧度,似是用此渲染着己胜。 “无妨。”沈砚静静看他,“毕竟是大人的下属,下官与大人思虑相仿,也在来前便通报了季尚书,想必他也正在路上,届时下官所言之事,也好一一佐证。” “东家,刚才过去的可是季府的马车?”长福探头望着。 “应该是。”苏昭也跟着看去,“希望能赶得及才好。” “那季大人吃了我做的甜汤,自是吉人天相,东家放宽心。” “如今情形,岂能放心。”苏昭叹息一声,“走,我们还有要事需办。” 她带着长福一路疾走,不到一刻钟便赶回淮水楼。 如今楼中不复方才繁丽,成串明灯在风中飘摇,竹骨相撞,不再为点缀琉璃光色,而是平添萧冷寂瑟。 客人四散而去,生怕惹上是非,官差问过话,又盘查一番,便带了相关人等收队。 剩下的姑娘们则三三两两,愁云惨淡地或抱或靠。 短短数日,楼里接连去了两个姐妹。 饶是见识广杂的风月女子,也一时心有戚戚。 苏昭寻看一圈,一眼识到正偎坐一旁的绿玉,连忙走去,轻声道:“绿玉姑娘,你可见到乔妈妈了?” “妈妈被官差带走了。”绿玉迷茫抬头,看清来人后,眼中亮了几分,“你是方才在楼上,和沈大人他们一起的那位姑娘!” 苏昭颔首。 “沈大人可还好?那帮官人说,是季大人杀了芳菲,可是刚刚他明明和沈大人一路走了!” “并不。”苏昭轻声道:“是沈大人托来我楼中,看能否寻到些证据。” 绿玉扶着一旁桌案站起身,“姐妹们,大家都过来!” 苏昭一怔。 她扬高声音道:“这位姑娘,是受沈大人委托而来,大家都知道,沈大人替抚瑶报仇雪恨,从未轻看咱们倌伶身份,如今芳菲又死了,大家能帮便帮,好让沈大人早日也为她报仇!” 四散在堂中的姑娘逐个凑拢。 “不是说惹事的是季家的二少爷,怎么连沈大人也牵连!”有姑娘追问。 苏昭道:“此事稍后我为各位姑娘做解,眼下时间急迫,姑娘们可有谁对今夜之事有所了解,简要给我说说。” “今夜是我最后一个见到芳菲的。”绿玉道:“几位大人走后,我便和芳菲也一起从楼顶下来,芳菲不知怎的,忽然说,她想去抚瑶的房里看看。” 苏昭眉心一皱,“抚瑶的房间?” “我当然也是奇怪,楼里姐妹谁人不知,芳菲和抚瑶最是针尖麦芒,说起来,也都是芳菲不对,她总介怀那转缠抚瑶的许老板,抚瑶向来都让她三分。 我今夜实在烦累,心道可能是她今夜见了沈大人,想起诸多往事,心有所触,便没多追问,由她自己去了,可谁知、谁知……”绿玉语下一哽。 “谁知芳菲竟死在了抚瑶房中!”一旁一位身着杏色裙衫的姑娘接道:“是我路过抚瑶门前,忽然听见里面有些动静,之前就传说这间闹鬼,赶紧叫了妈妈来,谁知开门一看,芳菲竟倒在了床塌上。 我原以为是她睡着,踢踹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她竟圆瞪双目,脖颈上勒着条带血的丝布,已然断了气。就和抚瑶当时一个样子!” “丝布你可看清样式?” “就是寻常的纱料,但听后来官差说,是芳菲的外衫。” “绿玉。”苏昭转头看回:“当时在楼顶,御史训斥后,两位大人将蒙面的纱布摘下,随手放在了地上,你们走时,可曾拾起?” 绿玉蹙眉深思片刻,断然摇头,“不曾。” “也就是说,我们走时,那纱帛仍在地上,转头却又成了勒死芳菲的工具,且还染了血迹。” “姑娘说的不错。”绿玉惊道。 “你可曾注意,芳菲姑娘身上是否有伤?”苏昭又转向杏衣姑娘。 第六十九章 琵琶何在 “妈妈当时推了推芳菲,我没太敢看,但应是没有的。”杏衣姑娘喃喃。 “可否带我去抚瑶房中看看。”苏昭道。 杏衣姑娘瑟缩一下,显然仍心有余悸。 周遭的姑娘也都互相看看,便垂首不语。 绿玉拭了拭眸边垂泪,仰头道:“我陪姑娘去。” “多谢。”苏昭轻声道,又对着方才应答的姑娘也道了一句谢。 和长福一并跟着绿玉走上楼梯。 抚瑶房门大敞,这次又经历一番搜查,已是凌乱不堪。 “那些官差可去看了密道?”苏昭四下打量着。 绿玉对这间房也是惊惧难掩,提着灯站在门槛前,轻道:“看了,我们曾说并未见季大人进来,他们便说季大人想必是从秘道窜入。” 苏昭接过绿玉手中灯盏,差长福搬来一旁木椅,踏在其上,举灯而照。 房顶秘道的盖口洞开。 苏昭唤长福将她再托举得高一些,随后一跃攀上。 苏昭瘦削,在其中并不受限,她引灯而行,忽然在地上看见星点血迹,蜿蜿蜒蜒。 为什么会有血迹? 苏昭凝神,继续顺着走去。 血迹断续,在其中一处地面又显露几滴,旁边有一处凸木,苏昭握紧拉拽,打开暗门,仍是一间姑娘的寝房。 她探头望下,扬声唤道:“绿玉姑娘!” 绿玉循声走来。 “我脚下这间,是哪位姑娘的?”苏昭探头问。 “姑娘,这是芳菲的!”绿玉又持一灯,引灯照来,却是惊呼一声。 只见房中凌乱不堪,显然被肆意翻找过。 苏昭忙唤来长福,帮扶她从开口跳出。 旋即在芳菲房中四下走着,一边用灯小心照探。 “东家,你在找什么?”长福问。 “血迹。”苏昭道。 “血迹?”长福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了!”苏昭停步在床塌一侧,蹲下身,灯影笼罩下,几滴乌沉血滴晕在地面。 “长福,你去刑部找杜修杜员外郎,如果没算错,大理寺虽拿了涉及官员季大人,但芳菲姑娘的尸首此时应该仍在临安府,你与他去要来仵作勘验的手记,还有那条作为罪证的纱帛,随后与我在大理寺会和。” 长福称是,疾步而出。 “绿玉姑娘,我仍需楼里的姑娘帮忙寻一样东西。”苏昭回身道。 二人又回到厅堂,绿玉招呼姑娘们围拢。 “我想麻烦各位姑娘再回忆一番,抚瑶姑娘出事那晚,在台上,季家大公子与抚瑶姑娘争执后,妈妈从中调解,随后将抚瑶的琵琶交给了跟在其后的芳菲姑娘,可有人知,芳菲姑娘是否提及过此事。” 在场的姑娘互相望了望,皆是摇头。 芳菲的房间被翻过,仍被灭口,对方显然没在其中得手。 苏昭缓了口气,“那诸位姑娘,可曾在抚瑶姑娘身亡后,听芳菲姑娘提过她什么。” 绿玉想了想道:“芳菲往日里和抚瑶最不对盘,抚瑶走后,她还好一通奚落,楼里不少姑娘都受过抚瑶的好,对她这行径多少有些瞧不上。” “可不是。”因着绿玉的抛砖,又一位姑娘接道:“那个姓许的最不是东西,他说是家财万贯,其实是个骗子,专挑风月女子下手,听说前几日临城有个姐妹被骗干净私钱,气得跳了河。 就芳菲傻了唧把他当宝,我一听说就赶紧告诉了芳菲,不然抚瑶生前常劝她少与那姓许的接触,都被她当成驴肝肺。” “什么?那姓许的是骗子!”杏衣姑娘惊诧,“我没听过这出,一直以为是抚瑶抢人心头好,难为那日抚瑶登台前,还在因这事被芳菲纠缠!” 苏昭忙问:“怎么回事?” 杏衣姑娘道:“那天花竞,本有我一个名额,可偏偏我忽然来了葵水,疼痛难忍,就央求妈妈能否不登台,可我若不登,就出了单,妈妈不肯答应,恰好抚瑶从旁走过,忽然说她愿替我。 我当时无比惊诧,抚瑶素来是清倌,花竞日夺魁,是要邀客入幕,但她毕竟为握解了围,我便连声致谢,被坐在一旁的芳菲的嗤笑打断。” 她捏起嗓音,学着当时芳菲的语调:“谢什么谢,不过是惯爱和我争抢罢了,怎么此前不登,偏生我近日习了个新舞,就要叭叭跟着登! 学人精,你莫不是对我心存什么脏意,何需底下那些达官贵人捧举,干脆我捧你罢了!” 苏昭闻言顿住。 “抚瑶姑娘,可是因为大公子不是你要等的那个捧你的人?” 尤松曾说,台下一位客人一番话,忽然叫抚瑶改了主意,应了季应奇入幕的请求。 旁人都以为此人说的应是沈砚。 沈砚却道,凭他与抚瑶一贯会面的方式,抚瑶并不该受他所制。 如今,却竟有这么一桩情景。 芳菲可是与她的改意有所关系。 苏昭定了定神,半是自语道:“所以芳菲认为,抚瑶的突然登台,是为了抢她风头,而偏偏那日是抚瑶得了胜,所以,她拿到了抚瑶表演的琵琶,她会如何行事?” “砸了它!”其中一个姑娘快言快语。 “不会。”绿玉摇头,“芳菲虽脾气急,但做事也有分寸,她和抚瑶这么些年的争斗,不过是耍耍嘴皮,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做恶,况且那是抚瑶的生计之物,她应该不会下此狠手。” “那……”姑娘深思,“若换作我,大约会藏起来,给她个教训!” “不错!”苏昭期许扫过在场的姑娘,“她本最有可能的是带回房中,可是偏偏那夜,抚瑶不幸身亡,台上一应物件都该成为证物,芳菲不愿交出,许是怕人笑她妒恨,但也不敢藏在房里,所以,这楼中还有何处?” “我、我可能知道一个地方。”有个眼睛扑朔的姑娘瑟瑟道。 众人望她,她似有些胆怯,但仍挺着道:“我以前也受过抚瑶姑娘的恩,有次陪个喝醉的客人,不知怎的惹恼了他,追着要打,是抚瑶姑娘仗义相救,害她也被殃及,额角青紫一块,许久都没散。 她走了后,我很是难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常常梦见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所以我在后院悄悄给她立了个衣冠冢。” 第七十章 分庭抗礼 “姐妹们其实都知道了这事儿。”杏衣姑娘抢声:“香果立的时候,被桃枝看见,后来就一个个的传开,我们常去那祭拜。” “可是有一天,我撞见了芳菲在。”叫香果的姑娘咬紧唇道:“她把那处地方,搅得一团乱,姐妹们送的花都糟蹋了,我、我还和她闹了不愉快。 如今想起,她当时带了把锄子,而且似在把土踩实,若只是为了破坏,倒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大动干戈。” 苏昭一把拉住香果,“带我去看看!” 夜幕下的淮水楼后园中,一圈姑娘拎着灯,光亮连成圈。 苏昭小心用锄头翻着土,不多时,便触及一方硬块。 她跪下身,改为手刨,立时摸到了几根琴弦。 周遭姑娘见了,也纷纷凑来,帮着一起扒土,整个琵琶慢慢显露。 先是香果忍不住轻轻拂着上面的尘土。 接着绿玉掏出绢帕,小心擦拭。 杏衣姑娘等几人也都依次而来。 这个琵琶的主人,是位玲珑心窍的好姑娘。 即便遭遇灾祸,也不曾认命,躬身入局,于逆境里,仍愿托举他人。 而芳菲,明明表现得深恶,却至死不曾透露这琴所在,又是为何? 绿玉轻轻抚着琴头雕刻精巧的图腾,低声道:“抚瑶常说,这琴是她父亲所赠,是比她命重之物。” 苏昭霍然望她,“芳菲可知?” 绿玉点头,“我们人人皆知,所以我赌芳菲不会狠绝至此。 沦落到风尘之人,各有疾苦,这琴一看就是来自城里最有名的那家琴行,只有那里才能刻出这么好看的纹样,想必抚瑶从前也是锦衣玉食,所以这一点念想,当真对她比命重。” 所以芳菲哪怕心中愤懑,依然在知抚瑶身亡后,将这琴埋入了她的衣冠冢里。 是掩藏,也是祭奠。 “他女儿是个琴痴,我还为他指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琴行所在。” 季有然今夜转述芳菲的这句话,忽然响彻在苏昭耳畔。 苏昭瞪大眼眸。 是不是芳菲今日与季有然闲絮后,终于将种种细枝末节串联。 亦又想起这架被她亲手掩埋的琵琶。 正是来自她亲自推荐的琴行。 那个她曾心心念念想要结实的好性又仗义的姑娘,其实一直就在她的身旁。 而这个姑娘曾将她拉离了那害死人的骗子。 所以芳菲今夜才会忽然决议到抚瑶房中看看。 所以面对来者不善的歹人,胁迫说出琵琶所在之处时,芳菲选择了以命相守。 苏昭沉默良久,将琵琶小心护在怀中。 随即与姑娘们别过,踏上赶往大理寺的路途。 大理寺内,几方分庭抗礼,仿佛一叶水央孤舟,两端各立一只鸥鹭,维持微妙平衡。 季尚书踏步其中,各扇羽翼,才将水面搅起层层波澜。 他只着一身直裰,束发簪中,鬓边丝缕灰银,整个人气色灰败,唯一双眼眸,因轮廓幽深,而衬得如鹰隼般犀锐。 “季兄,这般深夜将你劳动可真是罪过。”裴寺卿朗声笑着,从高位走下,想要搀扶入坐,却被对方拂袖躲闪。 “裴大人,家门不幸,犬子无德,此番话应我拜你才是。” “季兄,孩子大了不由己,事情尚不明朗,你看开些,全交给老夫便是,听闻季兄近日身骨不适,还是早点回去安勤修养。” “裴大人,季某的短处捏在你手,又何来的安勤?”最末两字,与季尚书飞射的眸光一并在堂中溅起微光。 裴寺卿手僵在原处,又虚晃一番,握入宽袖,“季兄是几时来的,可是在门外听了些只言片语? 如今也不怕季兄耻笑,岂是你一人管教无方,老夫也是权职失守。 年轻的时候,叫那些老辈欺压,如今年岁可算攀涨,又叫小的骑到头上去了。 那些疯话不过是沈少卿一时气急,季兄听听就罢,千万莫要带回朝中,否则老夫这颜面,恐再无翻转的余地。” “我方才已让内侍回府,逐一问询府中奴侍,贵寺之人可曾到府询问奇儿手疾之事。”季尚书鹰眸擒袭,“若此事为真,裴大人才是当真再无翻转余地。” 裴寺卿微向后错一步,“季兄岂可受疯言所惑,就算宋少予当真到府,他一心想巴结你那门楣,不过是冒出的奇巧邪路,能端上台面? 况且季兄别忘了,可是贵子亲供的口录,又亲画的认押!” “若当真如此,我自会去禀明陛下,对那宋子,开棺验尸。”季尚书全然不接他的话语,兀自道。 “大人,宋寺正为毒发身亡。”沈砚道:“是有然亲验。” 季尚书似才发现堂中有他存在,目珠转去,语调无波:“是你。” 沈砚躬身一礼。 他与季应奇之闻,令两人此时的相见,也实难相融。 裴寺卿显然领悟此处,“季兄,他便是那对你孩儿痛下狠手,又三番五次追咬不放之人,他的话你也信?” “裴大人,就算我对季公子出手无礼,但毕竟不是我将他置于死地。”沈砚轻笑道。 “你!”裴寺卿语噎。 “有然何在。”季尚书冷道:“将他提来,诸方见证,公开审理。 他若有罪,你依律而行,他若无罪,我二子之事一并清盘。” “亲眷在侧,不合法度,老季你莫要为难我!”裴寺卿斥喝。 “谁人要不合法度?”堂外一道清喝。 张御史官袍在身,跨入门槛,清削身型似长刃而来,为在场之人手添武器。 “张大人,你可算来了!”裴寺卿吁松口气,“可带御卫,沈少卿违你之命,擅闯官署,依律可是应即刻关押候审!” “不错。”张御史朗道:“待察期间,若再犯,自当从重而罚。” “沈少卿,老夫多次劝阻,你偏要一意孤行,如今老夫也无权保你,你还是以此为戒,多加反思,莫再极端行事。” 沈砚揖礼,“张大人,今夜……” “但今夜之事,沈大人可是事出有因?”张御史忽而斜睨。 沈砚一怔,不明他意,语下也稍显迟疑:“自是,下官因案涉疑,是故来此听审,并非到署中公务。” “你胡言!你方才持剑而来,胁迫寺众,还对老夫相胁!”裴寺卿怒斥。 “可我方才在门外,分明听到,是裴大人亲自屏退的左右。”季尚书忽而道。 “张大人,你莫听他二人唱和,他们一个是今夜我擒获的嫌犯之父,一个是其友,都要从老夫狱中夺人!” 第七十一章 并非疑犯 “我几时说过要夺人?裴大人,我说的难道不是审定而裁?”季尚书看向沈砚,“你说的?” “下官与大人所愿皆同。”沈砚颔首。 “裴大人,所以何人要夺人?”季尚书扬袖摊手。 “好,你们没说。”裴寺卿切齿道:“但老夫试问,我大理寺捕获嫌犯,自有我大理寺审训的章程,几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沈砚一副惊诧之色,“大人,下官缘何成了外人?” 裴寺卿一滞,旋即嗤道:“沈少卿,你如今在待命候察,你想参与提审,可能过张大人这关?” 沈砚转向张御史,“张大人,此前有然曾说,自己将折扇给了淮水楼管事妈妈,是为通传季大人,好有所接应,以此佐证我二人前去并为戏乐。 大人可问询刑部员外郎杜修,他是否切实从妈妈手中拿到折扇。” “下官杜修在此,各位大人可容禀?”厅门外,一声高喝。 众人看去,杜修正手持一方丝布包裹的物件立侯。 沈砚的目光却偏移向一侧,苏昭正悄然在杜修身后一步之遥,同样抬眸。 二人目光浅短交错。 “你来。”张御史道。 苏昭深望张御史一眼,随着一并踏入。 “等等。”裴寺卿扬手直指:“她是何人!凭甚而入!” “禀大人,民女也为证人。”苏昭不卑不亢,音色舒朗。 张御史扫她一眼,竟道:“既是证人,便也留下。” 苏昭恭敬应礼。 “杜修,你既已听闻,刚才沈少卿之言可据实?” “回大人,下官确实在淮水楼妈妈手中得来,妈妈之后便被临安府卫带去问话,下官则到季府通报给了季尚书。” “如果单凭这一点便能洗脱嫌疑,以后老夫去风月之所,只要随便给谁传个东西,就都能作为佐证了。”裴寺卿冷笑。 “这只是此其一。”苏昭道:“还有方才沈大人对御史大人说的其二,民女切实到秘道中探查,地上留有血迹与季大人所用的竹刀,说明二位大人确实遇袭。 同时,也正是因这血迹,民女斗胆提言,季大人并非今夜疑犯。” “哪里来的市井刁民,此前你在狱中,便与沈少卿够扯不清,沈少卿本就风纪存疑,我不过为他留些颜面,才刻意未提,你今日又要来做什么伪证!”裴寺卿倒是不再佯装不识。 “这其三,张大人,刚才已由裴大人亲证。”苏昭唇角微扬。 裴寺卿瞪目,“你胡说什么!” “张大人,此前在淮水楼,民女说民女为沈大人暗桩,借故入狱,实为助大人行事,方才不正是被裴大人证实。 是以,谁人会带着暗桩一并去狎妓,二位大人今夜确实为了查案,之所以带上民女,是因为民女线人出自楼中,对楼中情形熟识。” “你!”裴寺卿全然未料他们提前布了“暗桩”这一说辞。 “你们今夜的三桩举证,倒是一一阐明,至于本官缴获的箭矢,也交由之前勘验的人比对便是。”张御史垂视苏昭。 “张御史,你岂可为黄口小儿之语牵制,况且他们还为今夜凶案疑犯!” “裴寺卿,本官今夜行事只为专察风纪,案件判定为你大理寺之务,况且寺卿也道,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张御史垂袖冷语。 季尚书将目光对向苏昭,“你方才道,有然并非嫌犯,从何而提?” “季尚书,你身为疑犯亲眷,岂有问询的权利!”裴寺卿急急调转矛头,“张御史,这一项,总该是违背法度,你管是不管!” 张御史无偏无倚,静道:“此项确如裴寺卿所言,季尚书还是回避为佳。” 裴寺卿还来不及平缓神色,沈砚已又踏前一步,不疾不徐:“那便换下官相询,苏掌柜,你有何证?” “反了反了!”裴寺卿几近狂哮。 苏昭不顾阻拦道:“今夜民女虽然一直和二位大人在一起,但为防有串通之嫌,便不做数,单说民女发现的新证。”她扬头示意,杜修领会,从布中抽出一张纸页。 苏昭道:“此为临安府对今夜案件的仵作验状,其中详细堪载了死者芳菲全身无伤,死因为勒毙,然而作为凶器的丝布上,却布了血迹。” 杜修又小心呈出此物。 团皱的纱衣上,血色晕开。 苏昭继续道:“二位大人也并未受伤,而今夜仅有一个人受伤,那便是袭击大人们的黑衣歹人。 民女在楼中,又寻到了新的血迹,从走向看,应是他本候在死者房中,后来发现死者去到抚瑶房里,为防不测,连忙从秘道抄近路行去,并在抚瑶房中,将死者杀害。 因此,除凶物外,死者房中,房上暗道入口,都留沾染了血迹,各位大人一查便能得知。” 季尚书道:“若当真如这女子所说,有然作为嫌犯是否有所失当。”他看向苏昭,“你三位离开淮水楼后,是步行还是乘骑,又去了何处,你一一道明。” 苏昭道:“回大人,我三人为徒步而行,随后便一并回到了民女的牙行。” “既然为徒步,那沿途兴许有人见过,也算有个旁证。”季尚书道。 “下官去查!”杜修抱拳,旋即奔离。 “诸位,若有办案喜好,不如去圣上面前请命,替换老夫,亲做这寺卿的位置,但是此时,仍是老夫的地界!”裴寺卿怒意难持,额间已青筋暴起,“既然都不讲体面,休怪老夫也不顾情面,赵权,送客!” 赵评事虽亲向寺卿,但在场的诸位要员,都是朝堂梁柱,又有此前沈砚一番言语,昭接寺卿行径。 一时不知该如何行事为好。 恰在此时,又一沉声而入,“不用诸卿劳顿而去,我已然将圣命带回。” 赫然是尹正闻。 他挺卓而立,宣道:“陛下口谕,淮水楼相关案件,因与大理寺遇袭之事有所牵连,因此一应交由刑部亲理,鉴于季有然为刑部官吏,特责大理寺少卿沈砚从旁协察,钦此。” 众人拂袖跪地领旨。 “裴寺卿,请将季郎中即刻释出移交。”尹正闻眸光凛凛。 “可是这沈砚——”裴寺卿怒意不减,踉跄几步上前。 “裴寺卿,你可是要抗旨不尊?”张御史道。 第七十二章 明月仍在 裴寺卿神色猝然颓然,“罢了,罢了,由着你们如此胡闹,要这法度律束又有何用,我看这大理寺倾倒塌毁了才好!” 他无力地扬了扬手。 赵评事应声而退,不多时便带着季有然重返堂上。 在场的诸位神色各异,但都克制。 苏昭远远打量着季有然,他应未受责罚,仍是神采精铄,只是衣着蒙尘,想来是在狱中沾染。 “沈大人,你们大理寺这牢狱修缮得可真不怎么样,还没我刑部——”季有然走到堂门,才猛然看清诸位重臣,脚下一顿。 以为仅是沈砚的功绩,殊不知为他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连忙躬礼。 “可曾受伤?”尹正闻先开口道。 “不曾,多谢大人。” 季尚书也是目光轮番打量,旋即收止,竟未对季有然多言一字,而是对着张、尹二位大人道:“今日之事暂罢,不多做叨扰,改日再前去拜会。” 这两人也不是善于逢迎之人,只简短应声。 “裴大人。”季尚书提声:“还要多谢对我这仅剩的一子,手下留情,改日也将拜会才是。”他目光晦暗不明,似有滚滚滔浪,却又尽掩眼帘。 苏昭这才注意,季有然的眉目其实与季尚书极为相似,二人皆是垂眸为善,但扬眼即杀。 不待裴寺卿答,便阔步而去。 “我等也该行退。”尹正闻挥手,季有然立时跟上。 “沈少卿不一并?”尹正闻看去。 “是,大人。”沈砚连忙跟上。 “沈砚!”裴寺卿切齿之音如影随形,“你最好莫要行差错踏一步!” 沈砚侧头,轻浅一笑,“多谢大人叮咛。” 接着,张御史不留半言便也转身。 苏昭最末,随同一并鱼贯而出。 走到院落中,才见天端竟已浅露天光,明月转为暗白,仍悬垂其上。 张御史忽而停步,仰头相望,静静叹道:“万川皆可竭平地,仍是一轮月在天。” 晨风拂摆起他的衣袍,穿行而来,又轻漫苏昭的裙裾。 一如几个时辰前,苏昭立于他的府宅朱门正前。 门侍将那句“一轮明月映万川”的诗句带到,张御史着了晨袍便匆惶而来。 可他却猝然停在了门槛前,盯紧立在门外的女子。 目中有疑,亦有惧。 直到苏昭轻唤:“世伯。”她又摇了摇头道:“或者,我该唤您一句师叔。” 她父亦为她师,父亲的师弟,自是该为师叔。 张御史的眼眸中,往日冷寂寸寸龟裂,终是将那两味情绪昭然而示。 他疑的是她的身份。 他惧的,是怕他的猜想落空。 “你是……”他的语调中有了震颤。 苏昭扬了扬唇角,却不是笑,是比笑繁复百倍的神情,“师叔,我是丛溪。” 那句明月之诗,是父亲与张御史出师拜别之日,张御史锵然而述心中仰念后,父亲颂出。 “解宜,愿你永如明月!”师兄离别的赠言,终不再是往日的戏谑,轻拍他肩头,仿若千斤重。 他一记这么多年。 苏昭与张御史在书房中对面而坐,将近几年所谋之事简述。 借着烛灯,张御史细细察望着她,好半天才讷讷道:“师兄以前常说,自家女儿模样最是像他,看侄女如今模样,竟是连一丝痕迹也寻不到。” 苏昭垂下眼眸不语。 张御史又道:“你那一笔字,也着实像极了师兄,他以前最是得意。” 苏昭道:“今日事出紧急,才刻意仿了父亲字迹,还望师叔见谅。” 今日递给张御史,暗举沈砚行为不端的信件,为苏昭亲书。 自她回京,便一直筹谋与张御史相认,并借其力。 然而世事变迁,她亦不知张御史如今心意,贸然而去,太多变数。 于是在逐步接近沈砚,听闻他被张御史举谏,她便一直伺机而动。 终于在今夜,沈砚要重返淮水楼。 于是她亲书密信,刻意仿了父亲笔记,以此确保引来张御史,借机观察。 张御史说出那句“贤婿”后,她终于确认,他仍是父亲口中亲近可托的解宜师弟。 “丛溪,我的好侄女,行至如今,你已经竭尽全力,接下来尽数交给师叔,你且避世远居,待师叔安顿一切再将你接回。你今夜便走,师叔立刻安排!” “师叔!”苏昭清喝,忽而起身,跪在地上。 “你这孩子你这是做何!”张御史也跟着蹲下身,托举她双臂要拽起。 “师叔,丛溪从不是苟且之辈,此生若不能为父、为全家亲报血仇,仅是活着又与死有何分别!丛溪今日来,不是为求师叔保一条生路,而是求一条清路,一条昭路!师叔。”她语下哽咽,竭力压止,目光清涤,经得起世间万物拷问,“就算是死,又何妨!” “罢了。”张御史长叹一声,“你终归是他的孩子,快起来,好孩子。”他将她搀起,“你有何求,师叔全然应下便是。” 众人在大理寺门前各自四散,即刻晨起便是早朝将至。 苏昭带着一直等候门前的长福回牙行。 夏临已然沉睡,尤松也趴在桌案睡着。 长福轻手轻脚走去,探手试了试夏临额头,对苏昭摆摆手。 一夜未发热,应是度过难关。 尤松听见响动,惺忪睁眼,苏昭摸了摸她头,低声道:“回房睡,这里有我。” 尤松摇头,“东家,你累了一夜,你去休息,我能行。” “我去给大伙做些吃食,东家你先去洗换。”长福道。 “我来我来。”尤松抢道,跟着长福去灶间。 苏昭看了看忙碌的二人,回身又去了库中地下密间。 重燃香火,跪身而拜。 “父亲,女儿今日终于见到了解宜师叔,他当真如父亲所说,是位皎皎如月之人。 那日返回家中,女儿寻得的这物上,标识在其中的梅花,可是指解宜师叔?” 苏昭将香插在香炉,随即一转,面前的无字牌向两端划开,露出一方格间,她从中取出一卷画。 那是家宅尽覆的头七,她潜回府宅,躺在草丛间。 忽闻有人而来,一骨碌爬起,藏匿在假山后。 却瞥见假山逼仄窄缝里的物件。 有年生辰,父亲留下谜题,她寻迹排找,最后在此处找到了父亲藏的贺礼。 如今刻意留物此处,显然为父亲藏匿。 她小心将其中之物摸出,是一轴画卷。 上面绘了梅兰竹菊四种寻常表意之物。 可她知,父亲多年来,一直以竹自比,此副画亦落了“听竹居士”的款名。 若每一样都表意一人呢? 于是当下,她便问了张御史,可知其意。 张御史沉吟许久道:“师父为我取了解宜二字后,师兄曾调笑,说师父还是含蓄,既然嫌我耿直,不如直接唤我''解意''。” 父亲竟也如她一般对着张御史的小字做过文章。 苏昭刚想笑,却又猛然通悟。 “逆风知解意,所以,师叔便是这朵梅!那其余二人,又该是谁?” 第七十三章 不忍为子 “父亲,您将这卷画藏在了当年生辰贺礼之处,这画中隐喻的必是可信之人,女儿定会将他们寻出。” 苏昭将画卷归于原位。 随后打开一旁布帘,露出其中棋盘,又陷入此前在张御史书房里的回忆。 “师叔,你可知当年父亲进宫后,究竟发生何事。”在问过画卷一事后,苏昭又道。 张御史落寞摇头,“那年我恰被派到他处巡检,等到听闻,已是事发后近一月的事了。” 苏昭道:“师叔,你认为皇城司指挥使陆之渊此人如何?” 张御史思索片刻道:“窥不透。”他顿了顿,“自林家罹难后,我也在暗中勘察,先皇还做皇子时,师兄便与其为生死之交。 当年的夺嫡之争有多凶险,师兄作为先皇身侧的第一谋士,又中了多少明剑暗刺,恐怕只有那些长眠地下之人才说得清。 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信师兄会谋逆,况且还是与他最为看低的镇北将军联手,行直接逼宫的莽撞之策。 明明当年帝后的不睦,与镇北将军权势滔天脱不开干系,外戚干政历朝历代都是大忌,作为镇北将军亲妹的先皇后,亦是如今的太后金氏,才是那个最有可能里应外合之人。 然而她却成了与陆之渊合力救驾之人,且亲见陆之渊将自己兄长斩杀。 先皇驾崩后,她又不借机扶持亲生子三皇子,转而推举了当今圣上。 明明以她恋权之心,三殿下的智思缺失,恰是最佳傀儡之选,她只要以此为由,行垂帘听政之实即可。 她为何会如此行事,甚至干脆在陛下登位后便隐退避世,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参不透之处。 也正是她的这番行径,彻底洗脱嫌疑,将师兄一案钉死,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丝缝隙。 而陛下如今仍将陆之渊任在那个离自己最近的要位,足以说明对他的认可与亲重。 可我始终对金氏存有疑虑,亦对与她合力的陆之渊有所保留。” 张御史的一番言论,与苏昭多年所查无甚差别。 她利用牙行的便利,逐步接触到了一些宫里的杂吏。 信息都是靠他们口口相授而得。 “师叔,这几位当时各有所在的理由,那么当年身为工部右侍郎的季尚书,又为何在其中。” 她搜寻的信息,只道那日陛下忽然急传季尚书,如传父亲一般。 然而父亲葬身其中,季尚书却全身而退。 张御史一时未答,苏昭继续道:“以上诸位,皆有立场与欺骗的可能,唯有季尚书在各中传闻里,都是一笔带过,仅说他在场,即便他家夫人与太后金氏有亲眷关系,他仍是一个可突破之机。” 张御史望她。 “若有机遇,我要设法问他当日之事!”苏昭回以坚毅之色。 张御史一时惊诧,“这恐怕委实难办。” 苏昭浅淡一笑,“总比直问太后,或直问陆指挥使来得容易。” 张御史无从反驳,只好苦笑一声道:“这倒是不错。” 抽出回忆,苏昭看着眼前那枚代表季尚书之棋。 从旁抽那一根丝线,以他为尾,倒连至另一枚棋子之上。 那枚所书之名为沈砚。 “当年之事已如禁忌,即便是我出面,也委实难以从季尚书口中寻出真相。”张御史叹道。 “我明白,所以便是要寻那个能让开口之人。” “你是说……” 苏昭又已沈砚为点,将丝线牵出,最后钉在一枚新的棋子之上。 “我是说,季有然。” “是那个今日与沈砚同行,后来又被抓捕的季家二子?” 苏昭道:“不错,若有时机,面对亲子,季尚书总该吐些真言,只是他父子二人关系难复,只能择机行事。” 然而,当时她虽对张御史说得利落,却在如今,悬笔要提季有然姓名时,迟疑顿挫。 入她棋局者,皆为她所利。 必要时,不惜代价。 可季有然于她,却实属特殊。 虽然与他相识,是因为沈砚。 当初她不顾颜面奋力靠近沈砚,一次次被冷待。 其实她最是薄面,心下也并非坚不可摧。 季有然常在旁抱臂,明明摆了事不关己的姿态上观,却又每每不忍地插话打诨。 以至于后来她堕入深渊,遇见道道坎坷,几乎再爬不起来时。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季有然调笑的一句:“怎么,这就要哭了啊?咱们林大小姐不该追骂回去,再揍他几拳?” 或许在自己不知的几时里,已将季有然视为友。 这几年历经世事,为了所谋之事,她不再一清二白,也行了些难定正邪行径。 季有然之于她,是那段无垢岁月中,唯一不曾有所侵染的存在。 是她唯一敢回忆的切点。 她高悬的笔终是没能落下。 目光又轮回上一子。 “那么沈砚呢?”当时张御史忽而问,“丛溪,你告诉你师叔,如今你重近他身侧,是为了布局所需,还是仍情意难收?” 苏昭霍然抬首。 “知女莫若父。”张御史露出一弧哀思之色,“师兄对你一颦一笑都奉为要务,你的心思他岂能窥错。他那时对我说,''罢了,解宜,就算日后与沈徽章那老儿打得不可开交也认了,谁叫这是丛溪所愿''。” 苏昭定坐在原处。 “师兄一事与那沈砚无关,但多年来我不能释怀的,唯有他不曾护住你安危,他虽也是奉命行事,但他若不带那大半人马离去,林府也不至于遭此劫难。 你呢,丛溪,可曾怨恨?” 她的手指触在沈砚那枚棋子之上。 “师叔,如今,我无怨,也无念,我只求我所谋之事能得尝所愿。” “怀庭,他们所谋之事,竟如此触目惊心。” 御书房中,皇帝周璟神色沉郁。 沈砚拜礼。 此前尹正闻急入宫中,幸而周璟素来早于朝时起寝,因此接见了他,方才能下了释放季有然的口谕。 尹正闻亦将诸多事端简述,如今沈砚又补得详尽些。 “臣等急迫,也是因季应奇之事在前,不知他们会对有然行什么手段。” “朕明白,只是,诚如你所言,朕无法因这些推断便定罪裴寺卿。”周璟轻叹。 第七十四章 那夜烟火 “怀庭,他们所谋之事,竟如此触目惊心。” 御书房中,皇帝周璟神色沉郁。 沈砚拜礼。 此前尹正闻急入宫中,幸而周璟素来早于朝时起寝,因此接见了他,方才能下了释放季有然的口谕。 尹正闻亦将诸多事端简述,如今沈砚又补得详尽些。 “臣等急迫,也是因季应奇之事在前,不知他们会对有然行什么手段。” “朕明白,只是,诚如你所言,朕无法因这些推断便定罪裴寺卿。”周璟轻叹。 历经千难险阻,周璟登位,看似万事和顺,暗中却是诸多动荡不堪。 那时表面上,沈砚办处林氏一案有疏,在抄查期间,林家被流寇乱匪所害,他因此被远调而贬。 实则却是去替周璟从外沿扫清腐官污吏。 多年来先帝与皇后一脉之势的争端不断,外戚涉政,造成官宦结党营私,站队而行,贪腐横生,根底已然蛀侵。 如今他们所行之事,便是力图拔除毒瘤,肃清朝纲。 然而沈砚在探查到漕运一线时,却顺藤摸寻到了有关裴寺卿的蛛丝马迹。 裴寺卿任户部侍郎那些年,主管漕运。 可许多罪证,明明没有他的许可便难行通,偏偏他扫尾干净利落,毫不留痕。 一度陷入僵局。 于是周璟钦定,将沈砚调回大理寺任少卿,一是便于行事,二也是就近监察。 裴寺卿以退为进,看似撒手,却又行了诸多暗绊,意图夺权。 沈砚道:“无妨,一样样查,总会有清明的一日。陛下,虽不能一时将裴寺卿查办,但如今季应奇一案却是他递到我们手里的绝佳利器,只要彻查清楚,未必就不能触动他根基。” 铲除要员岂是易事,如此高位之人,拔起便是一个坑陷,而又将交代出谁,皆是未知。 周璟目中却散除阴霾,露出明澈之色。 仿若他仍是那个因母亲出身低微,又因后宫被皇后把持,自幼处处遇冷,竭力藏拙的皇子。 却在沈砚入国子监后,因听了他说与少师的一番有关治国之论而热血翻涌,特意在课后等候。 那时周璟走到沈砚身前,抬手阻了沈砚的礼,目光犀亮,握着他手臂的掌心透出热力,“沈怀庭,你所言之世,可当真能得见?” 世事流转,如今已坐最高位之人道:“怀庭既心意已决,朕仍是一句,甘愿奉陪。” 沈砚抬目。 四个字,将他带回诚诺之初。 那夜父亲参加完宫宴,回到家中,将他急唤至书房,说圣上为他指了婚。 “不,不尽然,更准确说是皇后娘娘之意。”父亲喃道。 沈砚微怔。 “是林豫那老顽固的独女。” 脑中炸响的,是岁首时的那丛烟花。 将脚下坑陷映亮,连带其中仰面望他的少女。 即便离了距离,他也看清了她那双如春池般剔透的眼眸。 和在其间繁重四落的烟火星屑。 然而随即,父亲便将家中辛密与他展现,包括他们家族为皇后所行之事。 “我生平最厌林豫那厮,本想推拒,但马上明悟,娘娘如此行事,定有深意,想必是以我沈家之力牵制林豫。 怀庭,你如今不到三年便至弱冠,也该负起一份责任。”父亲殷殷而语。 沈砚只觉一腔热血寸寸冷却,他一向敬重尊崇的父亲都暗地选边而站,这朝堂又能有几位清明之人,岂不是早已摇摇欲坠。 “父亲!”沈砚霍然起身,“儿尚无功绩勋位,婚姻之事容后再议。”随即踏步而出。 便是在这几日后,周璟又候立在府外。 “沈怀庭,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愿与我共建此世?” 沈砚看着周璟递来的手。 他知这一握,究竟是允诺了何等深重之事。 可是他愿赌。 万一呢。 万一这世间当真还能被洗涤而净。 “殿在,在下甘愿奉陪。” 他在那时,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了那女孩。 不知她在听闻联姻对象之人是他时,是否还会露出当日神色。 然而就如盛放而息的烟火,他二人注定不该在此时交汇。 尽数禀报后,沈砚请退。 周璟却忽而唤他。 “怀庭,这其中,当真是牵涉了皇城司吗?” 苏昭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梦中似又绽开漫天烟花。 她就站在扑天而坠的光碎中,仰头而望。 于是她在床塌间怔忡许久。 或许是与张御史言起往昔之故,她摇了摇头,起身梳理换衣后,开门下楼。 却在转见正堂时,不禁停步。 饭桌边围坐二人,沈砚、季有然。 “苏掌柜,你怎么比我这个经受一夜牢狱之苦的人还能睡。”季有然挑眉。 沈砚颔首微笑。 “二位大人为何又来此处?”苏昭的反问中透露赶客之意。 “我来看看夏临状况。”沈砚冠冕堂皇。 “我来吃饭。”季有然装都不装。 “季大人,民女这里不是饭堂!”苏昭咬牙,字句顿挫。 恰在这时,长福唱声:“饭来喽!” 一举四碟,齐整排开。 又从追随他身后的尤松手中接过一盏,捧到季有然面前。 “季大人受苦,这是小人新调的甜羹,今次特意缀了桂花。” “苏掌柜。”季有然扬起一弧笑意,“恕季某愚钝,诚心相邀吃饭之处,不是饭堂是什么?” 吃里扒外! 苏昭瞪了长福一眼。 但又无奈,只能坐到一旁,长福浑然未觉,殷勤为她添了碗筷。 她的气不得不消一半。 “陛下如何说?”季有然一边舀着羹汤一边问。 沈砚本自幼被教导寝食不语,但在此时,却是禁不住放松几分,不觉应答起来:“陛下自是震怒。” “停,沈大人。”季有然一本正经道:“此等累赘之事便不必再言,陛下当然震怒,若换我,直接把大理寺砸了。 你且说说,陛下有没有关怀我蒙受不白之冤等事。” “遵命,季大人。”沈砚含笑,“陛下委我宽慰季大人,莫要挂怀。” “算得陛下念旧。”季有然满意道。 此前陛下夺嫡之时,季有然亦伴身畔,如今沈砚转明,他仍在暗。 “陛下已言,尽快查明此案。”沈砚收敛神色道。 “就知道这情延不过一刻。”季有然叹。 沈砚不再理睬,转向苏昭:“苏掌柜在淮水楼可还有所获。” 他说的自是那琵琶一物。 苏昭扬声唤长福。 长福立时明了,将琵琶从暗库里捧出。 沈砚与季有然对望一眼,纷纷坐直身。 第七十五章 琴中之谜 “苏掌柜好抻头,此等重要之事怎么不赶紧言明!”季有然抱怨。 苏昭道:“这点小事,哪里比得上圣上关怀重要,民女未敢赘述。” 季有然一时吃瘪。 苏昭接过琵琶道:“听淮水楼的姑娘说,这琴是抚瑶父亲相赠,从京城最知名的琴行所得,我们方才回来,尤松听说此事,立时忆起她的姐姐当初正是在这琴行谋的差事。” 尤松点头道:“姐姐曾与我说过,琴行里也做过不少耍花头的琴,其中有一种,就是藏有暗阁。 琴师可在其中置香粉、置花瓣、置烟雾等,很是时兴过一阵,玄机就在琴弦边的木夹上,触动机关,就能一边弹一边不着痕迹地散出内里之物。 而且为防误触,一般需要同时扣动两处才行。” 长福接道:“所以小的尝试按在抚瑶姑娘当时的两处错音邻近。”他一边说着,一边演示。 只听“啪嗒”一声。 琴柄处弹开一小块木板,若里面搁了撒烟散花的彩头,便是指尖如雾,别有风雅。 然而此时,暗格内里却是一张卷得紧实的纸页。 苏昭小心拿出,展平。 竟是一张撕下一半的帐册内页。 书着的日期是四年前,记物为甲等杉木,卖方为淮水楼,买方是工部,收银两万两。 “上面记载的正为抚瑶父亲入京之时。”沈砚目光凝疑,“丈余长杉木白银二两,照这估算,此批木材的数量与抚瑶父亲当时售卖的几乎相等。 只是当初查找罪证时,工部拿出了抚瑶父亲亲签的货单,如我此前所说,我本想细查时,被陛下急调,等我回来,接手的宋侍郎已凭此定了他的罪。” 苏昭道:“但抚瑶姑娘冒死留存之物必有其用意,况且当初她父亲非要被召到京城的淮水楼里商谈买卖,这本就不对劲,我们得设法问询一番淮水楼的管事妈妈,这个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一人,也应问询。”季有然忽而幽然道。 “宋侍郎?”沈砚问。 “不,是另一位侍郎大人。”季有然望他,“你可还记得,四年前,我那位父亲大人,是何官职?” 沈砚了悟道:“工部侍郎。” “不错,工部官员千万,本不该直疑,但芳菲姑娘示给我看的,抚瑶父亲所赠的丝帕,却是季夫人特有之物,天底下又哪有这许多巧合。” 苏昭心念微动,一边舀起一勺甜汤,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季尚书竟还做过工部侍郎?” “看不出来?”季有然嗤声,“一个手不能提的文人,进去做了个员外郎,里面都是些工技世家,谁人能听他差遣,若没有他那位好夫人提携,则混步成侍郎。” 苏昭又问:“那季尚书怎么会被选中进了工部?” “皇命所托呗。”季有然倒指沈砚,“这位起初还被指进了大理寺呢。” 苏昭很想问出那句,当日季尚书缘何在先皇的寝殿中。 但她一介黎民百姓,又怎会打探皇室辛密。 除了徒增疑心,并不会获取答案。 不要心急。 苏昭在暗中告诫自己。 “对了。”她忽然想起,“我在淮水楼时,听那些姑娘又讲了一些抚瑶身亡那夜的事。 抚瑶登台前,与芳菲曾有不快,芳菲提了句气话,大约是说不如让她捧抚瑶一类,我总觉得和那个在台下的客人所言相关。 小尤此前说,在听了这客人的话后,抚瑶曾看向末席方向,我刚才去淮水楼,特意看了,末席在西,恰是那天芳菲表演时所站的方位。 可能演罢,她退到一旁,被梁柱遮蔽,小尤便没注意。” 尤松不禁瞪大眼睛,“东家是说,那天仙子可能是在看芳菲姑娘?” 苏昭点头,“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断,我假定台下说话之人并非无心,而是个图谋不轨之人,他重复芳菲的戏语,对抚瑶造成了某种威胁,所以抚瑶才会忽然应下季应奇的入幕之请。” “芳菲姑娘能威胁到仙子什么!”尤松愤懑道:“她总是给仙子难堪,仙子却还是好性宽待!” “抚瑶姑娘心如无暇宝玉,她待每位姑娘都真心实意,芳菲又是与她父亲一案有所牵扯之人。”苏昭说道这,不觉一顿。 推己及人,若此时季尚书有所不测,父亲一事再无出头可能,或许也能对自己有所胁。 “许是用芳菲性命威胁!”苏昭不禁脱口。 “就算那人图谋不轨,用芳菲性命威胁,可他所求之事是什么?让抚瑶从了季应奇?”季有然面带疑惑。 “那人所图之事,是我。”沈砚忽然沉声道。 几人不觉一并望他。 他眸中似被点起一簇明烛,燃明亮迷雾,“大家可曾记得,小尤姑娘说的,那时听到房中有人道,''可是烛火'',为我与抚瑶的传信暗号。 那些人定是发现抚瑶藏匿了这样证物,想逼出她要接头的人,于是蓄意将她带回房中,找出通信方式,设法逼我现身。 抚瑶为了拖延与躲避,不得已登台,却被季应奇赢得,她一直推拒,直到那人用别的姑娘性命暗示威胁,她才应下。” 季有然一拍案几,“如此说来,倒是极为通畅,难道我家那位人渣,只是时运不济,撞进了这圈套里,被人栽赃?” 沈砚缓缓摇头,“昨夜你被污一事,让我想明,这幕后之人的核心目的,始终为季尚书,至于需要他所谋之事实难猜测,所以季应奇撞进圈套,又被栽赃,不该是巧合,可能他们一早就打算一箭双雕。” “那在台下之人恐怕就是这幕后黑手才是。”季有然定论,“对了!”他忽而道:“小尤姑娘今日可有空余,正好与我去趟刑部,我找描象师,按你所说绘出那人模样。” “我与你同去,会会那位假少爷。”沈砚道。 尤松伸手拉了拉苏昭。 此前尤松出入过大理寺两回,皆是带着一股冲劲儿,如今散却,倒是对官署之地有所畏惧。 沈砚注意到尤松的动作,温煦道:“苏掌柜一起,不然也是要回来再讲述一遍。” 苏昭刚要点头,忽而意识不对,“沈大人,眼下小夏大人一夜平稳度过,是否……” “苏掌柜不提我都忘了。”沈砚似是恍然醒悟,“夏临的伤不宜移动,恐怕还得叨扰些时日,苏掌柜可会介意?” 他目光坦荡又理所应当,仿佛只要苏昭推拒,就是将伤者弃之不理,绝情至极。 “自是……不介意。”苏昭切齿。 第七十六章 假人为谁 “多谢苏掌柜。”沈砚移步到夏临门边,“我等去刑部,你好生歇息。” 夏临正和到他房中送饭的长福斗嘴,这才注意自家大人已到门前,忙道:“遵命!” 沈砚不觉轻笑。 夏临这几年傍他身侧,应付诸多暗杀明刺,亦是长怀机警,如今在这倒似褪了生冷外壳,露出几分本属于这般年岁的性情。 刑部内,季有然带尤松去绘像,一路上季有然故意逗她几句,她便不再如起初那般紧张。 尤松冥思苦想,却也描绘不出几句那人特征,只说他如路上任何一个寻常之人都差不多,画师也是竭力循循善诱,最后好容易描出一副。 几人凑去端详,果真是毫无特色可言,只是他所着衣物,倒与昨夜在秘道袭击他们的黑衣人内里所着不尽相同。 “恐怕也是死士一类。”季有然低声道,“他们日常也没什么便服,不是同一人,也是同批而制的衣物。” 季有然又差画师继续多绘几幅,之后再张榜而示,看能否有当日的客人一类前来辨认。 他自己也揣在身上一副,说路过淮水楼时再去问询。 那端沈砚对画师道:“劳烦您再为我也绘一幅。” 他三言两语描出一个形象,画师也是笔下生风,随后小心翼翼吹拂湿墨,再恭敬逞上。 画卷上,一个恭顺的年轻公公跃于纸面。 “这便是宫中那日诱我围困之人,你帮我找人呈给陛下。”沈砚对季有然道。 季有然应声,传来署中官吏安排此事。 随后几人去面见尹正闻。 “正巧我也要找你。”尹正闻本对沈砚道,看见苏昭,话下一顿。 但能与他两位得意后辈同行,亦在昨夜现场出现之人,定非等闲,所以他并未急于置喙。 季有然指向沈砚,“他的暗桩。” 沈砚拱手而礼,“我等的同伴。” 苏昭忙对尹正闻施礼,唤了声“大人”。 沈砚补道:“苏掌柜一直诸多照拂,为人可信,大人尽管放心。” 尹正闻颔首,随即引他几人落座。 双方将信息互通后,尹正闻道:“那假人已彻底清醒,只是迷药剂量过大,他言语颠三倒四,我原想让你二人昨日便审,谁知竟出了这么一堆事端。” 沈砚与季有然相望一眼,连忙应声。 假人被关在了刑部的地下训狱中。 门吏对几人拜礼,开锁后便避退。 两壁林悬火把,映出的狭长石道尽头,仅有一间牢室。 尹正闻亲自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此处门锁仅有他能亲启。 牢中墙角,正蜷坐一人,闻声抬头,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以防不测,我已除去他的易妆。”尹正闻道。 季有然上前一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涣散,喃喃道:“季、季家大少爷。” 季有然嗤笑一声,忽然伸手揪住他凌乱的头发,逼迫他仰面,“说实话。” 那人瞳仁瑟缩一下,但面上仍是痴相,“我乃季家大少爷,你敢不敬?” 季有然的手猝然松开,就在那人失衡歪斜的一瞬,又擒住他的脖颈,“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季家大少爷,你若真是他,我何止敢不敬,我甚至敢现下就杀了你。” 这一刻的季有然,已是那抬眸为魔。 刑狱底层爬出的司狱,手上染了多少血迹,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 尹正闻与沈砚却是面色无异。 只是沈砚步下微移,遮在了苏昭身前。 下一刻,假季应奇便被季有然扼得面如紫枣。 他挣扎扑腾,胡乱拍打着季有然手臂,后者岿然不动,只是手中愈发收紧。 直到假季应奇垂臂无力,季有然才又松手。 假人猛力一抽,整个人扑趴在地上,咳个不止。 季有然一足踏在他背上,半俯下身,神色无波,“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 那人抽噎不断,却不应声。 “你可知你在保之人,究竟有几次对你行了杀意?”季有然足力加大,将人踩平在地,“一次,是假意送你出城,却在城外安排了杀手;一次,是在狱中,扮成了狱吏;还有一次,是在转运途中,一箭索命。 假扮你的犯人,已经替你丧了一命,你若不信,我可将那尸首搬来。” 本在挣扎之人静止下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何人,你若还自称那人渣,我刑部即刻便将你送去断头台,重斩一次。” 沉寂片刻,自下传来颤微之音:“周、周轩。” 周轩为城边一间茶摊老板,家中有一孤母,生活不富裕但也自足,谁知一日,店中来一泼皮之客。 故意动作,让他不慎将茶汤洒在那人身上。 那人不依不饶,与他推搡起来,慌乱中,还打了他那前来阻拦的老母。 他一时气胜,将那人推翻在地,谁知那人竟纹丝不动。 他上前扒拉,才发现那人头撞在了石块上,全然没了声息。 他被抓狱,等候问斩。 却在这时,有一人寻来。 此人称能许他一次改命的机会,但前提是要假扮为季家大少爷几日。 他别无他选,只能应承。 “那人何等模样?”季有然问。 “那人……很平常。”周轩道。 季有然抬脚,伸手将他拽起,从怀中抽出画像,“可是这人?” 周轩眯眼,细看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也不像,大差不差的样子,走在街上也不会多看一眼。” 季有然示意他继续。 于是他接着讲述。 他被换了衣衫,又梳画一番,被反复警告,谁人问及,都说自己便是季应奇。 旋即那人为他端来吃食,他吃过后,竟自此失了神智。 周轩讲完,仍难以置信:“他们说会给我生机,为何会如此行事!” “那些都是亡命之徒,岂会对你践诺。”季有然不屑道,又问:“你此前被关在了何处的牢狱?” “我已被宣判,那时是在刑部的牢狱里听候核验。” 几人登时神色各异。 “大人,你可知此案?”沈砚问道。 尹正闻摇头,“从未听闻。” 死刑必经尚书裁定,然而这人既在等候核验,为何尹正闻一无所知? “你可确定,是在刑部?”季有然追问。 “决计不错,我还记得,曾有一刑部大官来告知我,核验过后,便会问斩。” “什么大官?” “听周围人喊他……哦对,宋大人!” 苏昭对沈砚低声道:“那日他被送到我牙行中,就是装在刑部的棺木。 暗库被动时,我和长福光顾着点店里的东西,全忘了还有那物,那棺木已被人带走,但我绝没认错。” 第七十七章 拿捏短处 从地下牢狱踏出,阳光大盛,苏昭一时不禁抬手遮在额前。 尹正闻却是迎光而立,半晌才侧身道:“宋侍郎那边,还是由我亲自审。” “大人,可需属下陪您?”季有然问。 尹正闻缓缓摇头。 沈砚揖礼,“那我等听候大人消息。” “我家大人对老宋想必也是心绪复杂。”尹正闻走后,季有然道:“宋侍郎口碑一直参差,但大人却觉不应受世事评说所累,给过诸多机会,还常教导我,用人用长,人无完人一类。” “尹尚书一贯宽量。”沈砚叹道。 “若真确准宋侍郎有疑,想必最难受的便是我家大人。”季有然摇摇头,“那假人知道的东西不多,本就是个必死之人,也确实不会让他掌握多少。 眼下唯愿大人能有所收获,才能解开出这一桩偷梁换柱把戏的真相,以及,还有一关要所在。”他也迎目直对光束,“季家的那个人渣,究竟身在何处。” 恰在此时,杜修匆匆而来。 “季大人,可寻到您了!”他抱拳一礼,“昨夜属下带人搜找,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位在那片的更夫曾见过三位,他说他当时刚敲了二更的锣,印象颇深,足以作证季大人在那女子身亡前后并未单独而行。” 季有然拍了拍他肩,“弟兄们辛苦,赶紧歇息。” “此等好事,我是不是该赶紧禀报才是。”季有然对着苏昭和沈砚扬起唇角。 沈砚眸光微闪,“你是说……” “当然是我的好父亲。”季有然神色化为讥诮,“如今真相渐明,他又岂有继续潜藏在后的道理。无论是偷梁换柱之戏的根源,还是当初工部的底账,哪样能和他脱开干系?” 沈砚点头,“量力而行便是。”随即道:“我与苏掌柜去一趟临安府,提审淮水楼管事妈妈,也询一询账册的事。” “好,暮时牙行见。”季有然简短道。 几人在刑部分道扬镳。 尤松先行回了牙行,季有然去季府,沈砚与苏昭则踏上了前往临安府之路。 “依沈大人所见,他们为何一开始要用刑部的棺木运输,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马车中,苏昭禁不住问。 沈砚沉吟,“依我看,起初他们所思,大约是要坐实刑部里关的那位确为季应奇。 即便是我、或其他查案之人,注意到那被砍头的是个粗糙替代,追查之后,再发现新的这位,又有明确证据他是从刑部运出,一定会下意识推定,这就是真的季应奇。 而后他们再将他与苏掌柜一并灭口,死无对证,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深查,真的季应奇便可以浑水摸鱼,侥幸偷生。” “可他们如此诚心救人,又怎么拿住季尚书的短处,借以威胁?” “想必他们原本打算将季应奇救出,却不会轻易送还,而今他们反复刺杀这假人失败,给了季尚书想明白他们技俩的机会,也给了有然攻破的可乘之机。” 苏昭道:“可他们一开始证据直指刑部的做法,风险实大,目标如此明确,稍有差池,若宋侍郎招供便一切尽知。” 沈砚眸中敛光,“所以他们才要确保有一线牵制。” 苏昭恍然,“大人是说,宋少予!” “不错,他们与裴寺卿合谋,让宋推丞成了案件主审,再由宋侍郎做刑部的接应,只要证据准备俱全,尹尚书也不会知晓其中关窍。 只是大约他们不曾算出,宋推丞即便在此等情形下,仍保有本心,妄图将真相揭秘,也因此失了性命。” “可宋少予死了,岂不是对宋侍郎又没了软肋?” 沈砚叹息一声,“苏掌柜,需知世间并非皆为有情有义之人,亲子之命固然重要,但定有人更重己命,或许宋侍郎便是这类人。 其子亡故,未尝不是对他的警钟,杀一人是杀,又何惧多一人,性命攸关,难道不能成为新的软肋?” 苏昭一时默然。 片刻,她又道:“若真如大人推论,他岂会招供,毕竟命大于天。” 沈砚却是清浅一笑,“苏掌柜,你方才见到有然的审讯之姿,做何所想?” “呃……出手无情?” “我与有然,皆不及尹尚书之技的三成。” 苏昭不觉在心中将那位尹大人重新掂量,随后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那真的季应奇仍在那些人手里?” “多半如此,眼下季尚书已知内情,定与他们分崩离析,想要找到季应奇的心,季尚书较之我等更为急迫才是,能否让他与我等同仇敌忾,且看有然的攻心之策。” 说话间,马车已停。 二人一前一后踏下车,临安府衙林立眼前。 府尹恭迎。 管事妈妈只是个旁证,关到此时也差不多该释放。 在牢房见到她,她已不复往日光鲜,看清来人,急忙扑到栏杆前,“沈大人,救救奴家,这实在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狱差轻叱,旋即打开门。 沈砚与苏昭踏入。 “我二人在此便可。”沈砚屏退了旁人。 “大人可是有什么内情想问,奴家真的一概不知,接连两位姑娘死在了奴家地界,奴家也是有苦难言!”妈妈人精心性,见此情景,连忙摆出一副楚楚可怜之色。 苏昭踏了一步上前,“乔姐姐,今日不是大人想问,而是我想问,你我皆是见惯俗世之人,就不必再佯装这些有的没的。” “大人……”妈妈仍盯着沈砚。 沈砚道:“乔妈妈,苏掌柜即代表本官,你且据实而言。” 妈妈低声道了个“是。” “乔姐姐。”苏昭直视着她,单刀直入:“今日来,我与大人不问你楼中姑娘身亡之事,也不对你通风报信之举追究,我们来是问一桩旧事。”她顿了顿,“四年前,淮水楼向工部兜售了一批木材,可有此事?” 妈妈目光震荡一圈,却又隐为无波,“苏掌柜可在说笑,我淮水楼是什么地方你能不知?天底下哪有青楼和官家做木材生意的?” “那我换个问法。”苏昭面上带笑,“淮水楼的账本何在?” “自是在我楼里的内库锁着。” “我说的,是你们的内账。”苏昭笑意渐深。 第七十八章 咄咄逼人 妈妈神色躲闪,“当着官家的面,你休要害我,哪里有什么内账!” “乔姐姐可是少了个字,试问,哪里没有内账?”苏昭笑意在抵眼底时,忽然化做犀色。 “我二人这便陪妈妈回楼里,若拿得出,皆大欢喜,若拿不出,恐怕还要继续回这地方委屈。”沈砚跟随而道。 苏昭与沈砚半是押解着乔妈妈回到淮水楼,姑娘们闻声一拥而来,关怀了妈妈状况,又追着问芳菲之事可有进展。 苏昭道:“稍后我一一对姑娘们作答,眼下还有要事对乔姐姐相问。” “大人,奴家是真的不知苏掌柜何意,我打理淮水楼这么些年,从未听过什么内账!”乔妈妈不愿与苏昭回环,借机靠近沈砚。 “乔姐姐,有这喊冤的功夫,不妨再仔细想一想,大人百忙,可我有得是功夫,大不了我便耗在这儿,一直陪你。”苏昭自说自话搬了个凳子坐下,隔在了乔妈妈与沈砚之间。 “苏掌柜,你为何偏要编排出来有内账一事,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乔姐姐,你知道。”苏昭盈盈清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 “你在胡诌些什么!” “你我都是生意人,察言观色岂在话下,方才我趁你毫无准备之时,直接问了四年前这桩事,可你并不觉得莫名,反而一味的只是不认内账之事。”苏昭果断道:“因为,你知道四年前的这件事,与抚瑶有关,知道她偷拿了什么,也知道我们寻到了什么,亦知道这桩事,与她、与芳菲的死,都有关系。 所以即便我是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你也并没觉得这问题有多奇怪。” “妈妈,苏掌柜说的可是真的?”绿玉忽然在旁边开口。 “苏掌柜究竟让交出什么,妈妈给她便是,抚瑶与芳菲,可都是我们的姐妹!”杏衣姑娘也站起身。 一时群声不断。 妈妈手下搅着绢帕,鬓发边也渗出了丝丝汗意。 苏昭乘胜追击:“我明白妈妈是怕若坦然告知,会遭不测,毕竟对方的手腕我们都有目共睹,抚瑶芳菲的死更是威胁,可是乔姐姐,如今这等情景,难道对方还会放过你吗?” 苏昭站起身,向妈妈走了一步,无形压迫,“那夜没有你的协助,两位大人怎会找到秘道的出口,你以为对方不会深思此事?” 妈妈退了一步,“那、那都是你诈我!” “对啊,我诈你,你且对那些人说,都是苏氏牙行那个掌柜的错,可你猜,他们会信吗? 乔姐姐,我猜你虽执掌这淮水楼,但也只是依命行事,许多内情也并不得知。 但如今,你不慎暴露了秘道一事,诸多熟客恐怕在家中都要冷汗四溢,不知自己在楼中所行的越轨之事,抑或所言的僭越之词,是否已被藏在秘道中的人听去,又是否会对己而胁。 你猜,还会有客敢登你淮水楼这道门吗? 对内,你未能保守秘密,对外,你经营不善,那么掩藏在你身后的上峰,要你有何用?” 妈妈又退一步,却被凳椅绊住,一屁股坐在其上。 苏昭踏步而来,俯身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如今,我与大人来,便是许你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妈妈喃喃。 “若你交出内账,沈大人暂且保你性命无虞,但案情查清后,也要依照你牵涉的程度,另行判决。” 妈妈呆在椅上,似是在思绪分辨,许久,缓缓道了句:“一言为定?” 苏昭予她坚定之色,“一言为定。” 妈妈将她轻轻推开,站起身,抿了抿鬓发,向内堂走去,苏昭陪在身侧。 变故便是在此时突生,虚空里忽而传来一道清啸之音。 沈砚登时色变,疾步冲来,仅来得及将苏昭拉开。 而先于苏昭走前一步的妈妈,却双手僵张,定在原地,只须臾一瞬,便身挺后仰,平拍在地。 不知是谁最先惊叫出声,接着姑娘们纷纷而鸣。 苏昭看着妈妈圆瞪的双目,与插在额心的利箭,在纷乱中,一时脑中空白。 沈砚冲到门外,顺着射箭方位看去,在比邻的酒家二楼,一道黑影闪过,翻身跳到街面,他紧追过去,却已然来不及。 只有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再分辨不出。 而方才黑影望他的眼神,与当夜威胁他与季有然的那副,别无二致。 季有然踏进季府,管事季铎便闻声而伴。 “听说二少爷昨夜受了委屈,可老奴瞧着,二少爷倒还是一样精气神十足。” “托大管家的福。昨夜我署官吏上门递我信物求援,若没有大管家放行,父亲也无法及时现身。” “岂敢岂敢,都是老奴份内之事,不过昨夜老爷差人问询,是否有大理寺官员来问过大少爷手疾之事,二少爷可知为何?” 季有然瞥他一眼,“大官家,这话是你想问,还是你背后主子的意思啊?” 季铎眸光一闪,但很快垂首相掩,“瞧您说的,老奴的主子不就是老爷?老爷问老爷的事儿,这不乱了套了?” “我虽不怎么归家,但内宅的规矩我懂,老爷只是这府邸对外的主子,对内,皆是当家主母的天下。” 季铎咧嘴一笑,“二少爷言重,夫人自打大少爷那事儿后,精神一直不济,昨天半夜老爷差人来,四处追问,搅得内宅混乱一气,夫人更是心神难凝,差老奴打探究竟。 老奴不敢问老爷,可也恐夫人病情加重,恰遇上您,忍不住多了句嘴。” “李夫人对大少爷一事仍如此介怀?”季有然转身望向季铎。 “这才过去几天,哪个做母亲的遇见这事都要扒层皮。”季铎叹道。 “那正好。”季有然也跟着笑,“一会儿我便要就此事询问父亲,不知季夫人可有兴致?” “二少爷,您是说……” “行啦老季,跟本少爷就别再装傻充愣,父亲书房里头的隔间,从外面有扇暗门,季夫人以前不最是爱藏在里面偷听,这回我亲自诚邀。” “哦对了。”季有然丛怀里抽出一段锦布,是方才他逼供那假人时顺势从他外衣撕下。 “若季夫人迟疑,就将这个交给她,我猜她定能认出,这布料是她给她那位好大儿亲手制备的上路衣。” 季铎惊诧万分,“可、可那日斩首,老奴远远瞧着,大少爷穿的是件麻布衣裳,这衣服哪里来的?” “是啊,我的大官家。”季有然语调顿挫,“被斩首的人没穿上身,那是谁穿上身了呢?” 说罢,他转回身,却因方才摸出布条,带出了那张画卷。 季铎连忙俯身捡起,却被一阵风拂开。 季铎伸出的手瞬时定在原地。 季有然猛然停步,“你认识这画中人?” 第七十九章 寻找账册 “方才那人,从眉眼看,似是小尤姑娘所述的画中人。”沈砚回到淮水楼,安排门侍去临安府报官后,对苏昭道。 眼下淮水楼的姑娘们仍沉浸在惊惧中,好在安静下来,只是瑟瑟躲在角落,仿若又回到了芳菲死的那一夜。 暗杀是一回事,青天白日射杀又是另一回事。 且还是本好好与她说着话,并被她所劝动之人。 苏昭仰头看向沈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微颤。 刚刚那箭几乎是擦着她脸颊而过,若不是沈砚出手及时,恐怕她也会被波及。 “苏掌柜?”沈砚轻唤一句。 苏昭暗握手掌,指尖刺入的疼痛唤回神智。 “大人,您接着说。” 沈砚未语,忽而快步向另一侧行去,苏昭怔忡间,他又已走回,递上了一杯热茶。 苏昭双手接捧,热气氤氲,她垂眸,低声道了句谢。 沈砚看着眼前颔首的女子,连日携手奔波,除了此时,就只在那队脚夫遇害时窥见她的动摇之色。 她的颊边被箭锋擦过,现在开始隐隐渗出血痕。 沈砚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苏昭察觉抬起眼眸。 一时两两停滞。 沈砚不着痕迹翻手,换为一指道:“苏掌柜伤了此处。” 苏昭抬手用手背擦拭一下,漫不经心道:“无妨的。” 经此一番,她倒是终于定下神来。 深吸口气,苏昭站起身,目光凝起神采,“沈大人,那歹人追着我们的形迹不放,只能说明,这回我们又查对了,所以眼下务必寻到整本账册所在。 抚瑶姑娘撕下的半页纸只记了淮水楼与工部的出账,若当真如我们猜测,这笔账就是她父亲与工部那笔,那另外的一半,定记着她父亲与淮水楼的进账才是!” 沈砚也回以聚神之色,“淮水楼之大,胡乱翻找行不通,官差若到,也会束手束脚,还是需划出几个区域。” 绿玉这时大着胆子踏前一步,“大人,奴家可还能做点什么?” “绿玉,你不要命了!”杏衣姑娘忽而轻叱:“我看明白了,妈妈可就是答应了他们才死的!亏得我刚才还帮着说话。”她的眼圈泛起了红。 绿玉眼中也噙着泪,却轻咬牙关,“可是大人和苏掌柜为替姐妹们报仇出头,历经周折,妈妈的死是那凶手造成,岂能怪在他们头上!” “要帮你帮,我还想多活几日!”杏衣姑娘冷道,旋即一跺脚,冲着旁边的姑娘道:“香果你走不走!” 香果早已哭得泪人似的,水涟涟地望了望绿玉,又望了望杏衣姑娘,最后被后者一把扯走。 其他姑娘也三三两两跟着回了房间。 闭门声此起。 绿玉抬袖拭了拭眼角,轻道:“您二位请见谅,姑娘们也是吓坏了。” “这本便是人之常情,姑娘们也没有非帮的义务。”苏昭道:“但是绿玉姑娘你,能做到此等地步,真真让我敬佩万分。” 绿玉勉励扬起一抹笑意,却是满覆哀伤,“奴家这条命都是抚瑶姑娘捡回来的,姑娘助人的时候,可从没计较过得失,大人和苏掌柜替抚瑶伸冤,就是奴家的恩人,奴家这点微薄之力还算得了什么。” 苏昭不再赘言,“绿玉姑娘,劳烦你再好好想想,淮水楼有没有什么内库暗格一类。” 绿玉眉间浮起为难,“奴家在楼里品级不高,方才的梳柳姑娘才是妈妈的半个臂膀,许多事她都帮着料理,所以她才会如此介怀。” 苏昭忆了一番,那姑娘确实一直颇有主见,又性情爽利,几位姑娘也都是看她眼色行事。 “没关系,我们先寻寻看。”苏昭望了眼仰躺在地的妈妈,从一旁的桌案扯来一段帘布,小心替她遮上。 随后顺着她脚指的方向走去,“方才妈妈领路,是朝这边。” “我记得这边屏风后面有段地下楼梯,兴许就是通往内库的!”绿玉轻呼。 苏昭与沈砚对望一眼,快步绕过屏风,朝下走去。 楼梯尽头,是一道紧闭的铁门。 沈砚点亮了怀中拿出的燃石,举到门前。 被照亮的门锁却是内嵌构造,唯有用钥匙才行。 苏昭利落摘下发中银钗,凑了过去,沈砚立时领会她意图,举得更高些。 苏昭小心将钗尾送进锁眼,手中按照规律的频次轻抖,屏息倾听。 沈砚与绿玉也不敢动作。 半晌,苏昭泄气道:“不行,寻常锁此时便该开了,这锁定是特制的。” 沈砚扬起抹笑意,“苏掌柜真是技艺颇丰,在下敬佩。” 苏昭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找补道:“雕虫小技,平日里用不上的,大人尽管放心。” “我几时说对苏掌柜不放心?” 你每一个字都说了! 苏昭腹诽。 旋即却也明了,他亦有开解之意。 “我刚刚在妈妈身上简单搜过,钥匙没有随身携带,恐怕寻找也是要费一番功夫。”苏昭低沉道。 “如今恐怕只有等临安府来了。”沈砚道:“一会儿见机行事,暂不能被旁人知道我们所寻之物。” 苏昭与绿玉点头。 却在这时,一道有些生冷之音从后面响起:“都让开!” 几人回头,杏衣姑娘举着火把走下,摇曳火光下,面色不善。 “梳柳,大人着实一番好意,你即便不帮,也莫要阻碍才是。”绿玉仍竭力规劝。 “我叫你让开!”梳柳斜睨她一眼。 往日的威仪使然,绿玉禁了声,向旁边移步。 苏昭要上前争辩,却见梳柳一甩衣袖,竟露出手中的一串钥匙,捻起其中一把,抬手拧开了门锁。 “我是看在你方才给妈妈盖巾的份上。”梳柳话语仍冰冷。 苏昭才想起,方才在她盖巾后,确实有一道门声响起,想来是梳柳一直在暗中窥探。 “多谢姑娘。”苏昭行了一礼。 梳柳想哼一声,谁料才发声,便禁不住化作哽咽,“我刚刚还逼着妈妈交出东西,不想她竟丧了命,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都那么不客气,她到了下头,定是要怪我的。” “不会的。”绿玉也不禁又跟着红了眼,“不会的,妈妈以前常对咱们道,这世道里,若咱们都不帮彼此,就再没人能扶助,所以她定能知道你的本心是好意。” 梳柳深吸了口气,推开门,但话下不饶:“沈大人,你最好能寻到你要找的东西,替楼里姐妹报仇,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砚却没被最后一句威胁惹恼,仍是笑意矜清,“姑娘放心。” 随即几人踏进库房中。 第八十章 手中蝶翼 梳柳从一方柜门中搬出一摞账册,“淮水楼开张以来的都在这儿了。” 苏昭和沈砚飞速地翻了翻,仅是一些楼中明账,大到宴请外赴,小到茶点听曲,一应俱全,就是没有他们要寻的端倪。 “我们要找的并非这个。”苏昭合了册页,“妈妈有没有对姑娘提过,暗账一类的事物?” 梳柳蹙眉道:“你们说的可是那种私下记的东西?妈妈从未对我提过,平日即便让我帮着记账,也千叮万嘱据实而写,万不可偷奸耍滑。 方才你们对妈妈说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如今听得真切了才知道说的竟是那等玩意儿,你们会不会是弄错了!” 苏昭摇头,“方才情景,姑娘也见了,姑娘没听清,乔妈妈却是听清了的,她能应下来,说明就是有这东西才对。” 梳柳道:“那恐怕我帮不上各位,这间库里的东西,我都尽心清点,绝无半点疏漏,从来没见过什么别的账本。” “那便是在别处。”苏昭从悬在腰间的香囊中拿出了那半张纸页,“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既然有求于姑娘们,便将姑娘们视为自己人,不瞒着你们,这东西便是抚瑶用命也要回护的,你们看看,可有什么思绪。” 两个姑娘凑来。 “这的确是妈妈字迹!”梳柳惊呼。 两人上下相看,又翻了过去。 梳柳忽然道:“这是什么?” 苏昭连忙上前,只见她指着的,是背面底部的一小片污迹。 有些发皱,且泛着沉黄,应是茶汤不慎溅上又阴干。 “可能是妈妈在写的时候沾了水。”绿玉端详道。 “不对。”梳柳举着纸又往亮处照了照,“这比寻常茶水颜色深。”她猛然一跺脚,“这是龙团!” “龙团?”沈砚神色一肃,“姑娘说的可是贡茶龙团?” “大人说得不错。”梳柳点头,“有一夜我去妈妈房中,她就是偷偷冲泡了此茶,那香味浓的,我迄今难忘。 妈妈说是上头的赏赐,一杯比金子还金贵,我便闹妈妈要尝一口,结果不小心扬在了袖口,还被妈妈骂了半天,第二天茶渍凝了起来,就是这种深重的颜色,和寻查茶是不同的。” “也便是说,乔妈妈在自己房中才会泡此茶。”苏昭眼中一亮,“她也便是在自己房中记账,才会沾上这茶汤!” “姑娘一说,奴家反应上来了。”绿玉一拍掌,“妈妈刚才走的方向,除了能绕下来,再往正前,便是妈妈原本的房间,只是近一两年楼里生意太好,妈妈陪过客都在二楼宿下,我都快忘了那间!” “我们现在便去!”苏昭转身,忽然发现沈砚仍停步未动。 “沈大人,有何不妥?”她问。 “我在想,龙团怎会流落到此处。”沈砚轻轻摇头,“罢了,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机,还是先找账册。” 几人鱼贯踏上台阶,走进妈妈房中。 房中摆布较之别的姑娘要奢丽许多,心有灵犀般,他们互相并未多言,便分头翻找起来。 然而衣柜摆架床下都轮番看过也一无所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喧嚣。 “沈大人可在?下官接到传信,说这淮水楼又出命案!”是临安府的差卫到了。 “我先拖他们一阵,你们再寻一寻,但若来不及,也不要勉强。”沈砚极速叮嘱,旋即走出去交涉。 苏昭按下心中烦乱,打量周遭。 一边切身处地思忖,若她是乔妈妈,虽不知上峰内情为何,但每笔记下的暗账,却又触目惊心。 这等东西既是催命符,又是保命符,她该藏在何处…… “这间房你们最后再搜便是。”门前忽然传来沈砚故意提高的声音。 三个姑娘手下一滞。 “下官领命。”好在那差卫未敢多言。 究竟会在哪儿…… 苏昭四下巡检,忽然目光重新钉回案几上的茶盏。 不对。 她心念一转。 “账册如此重要,茶也如此金贵,妈妈怎会在记账时饮茶,又怎会在饮茶时记账!”苏昭望向两位姑娘,“咱们不找账册了,找那茶团!” 三人又手脚麻利四下翻找一番,终是梳柳在摆茶的柜子底层翻出。 寻常纸张裹着,看不出贵重。 “妈妈说了,这茶要在荫蔽处存着,我那日看她就是收进了这个茶包。诶?”梳柳眉间一动,“这茶饼,怎么确实好像沉上几分!” “拆!”苏昭果断道。 “大人,也仅剩这一间未查过了。”差卫四处看过,又回到。 沈砚再无阻拦的理由,只好让开通路。 官差搜证时,闲杂人等不得干涉,几个姑娘擅自在房中实难遮掩。 他心下盘了几个解释的理由。 却在房门大开后,不禁怔住。 只见房中空无一物,他不觉向深走了几步,唯有窗边一道窄缝。 沈砚轻轻扬了弧笑意。 待到差卫收队,抬走妈妈尸首,又殷勤许诺定将勘验结果及时上报后,沈砚回到那间房,推开窗扉。 外面是淮水楼后巷,眼前便是石墙,而垂首,则在窗沿下齐整蜷缩排列三道人影。 苏昭闻声仰头,用口型比:“走了?” 沈砚带着笑点点头。 她站起身,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中账册:“找到了!” 方才她忽而念及,妈妈不该在喝茶时记账,那茶渍蹭染,只能说明这账本是与茶饼共存。 天气潮润,因此沾染。 于是找到茶饼,拆开后,果然在两扇茶饼中间,寻到了薄薄的账册。 苏昭一边说着自己的推论,一边作势便攀上窗沿,结果蹲太久,脚下发麻,一时失衡,惊惧间,沈砚探身揽住她的后脊。 有一个罅隙,苏昭在他眼底看见自己那张有时令她自己都陌生的面庞。 这是哪怕她还是本貌时,都不曾有的靠近。 沈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比思绪快了一步。 手下触感反馈在清晰理提醒他的所为。 但如今他一手撑窗,一手担负着两人的平衡,也无法再撤收。 女子的腰脊过于纤削,像一只被他攥在手中的蝶翼,好像过力就会支离。 他下意识垂首望向怀臂中的人,恰逢她仰目。 眼底仍是令他心惊的澄明。 过于熟悉,又或许陌生。 有风拂过她没簪稳的额发,将她眸光掩映。 幸好。 沈砚在心中轻轻道。 第八十一章 长福送客 仿若无尽拉长的时间,实则只是须臾。 即刻反映的绿玉与梳柳从下方架扶住苏昭。 “苏掌柜太心急了。”绿玉忍俊不禁,“门就在一旁。” 苏昭只觉被那掌心托过之处有些微热,一时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急急转身向着门走去,拉拽半天却不开。 “姑娘,这是推的。”绿玉无奈追来。 沈砚不曾注意那端的纷乱,他的耳畔尽是那日季有然所问:“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自己的回答是谁也不曾想起。 那么,面对她呢? 暮鼓尾音擦过城廓,夕色四溢,将整个皇城都染映得淬金流火。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分坐马车两侧,却是难得缄默。 明明因时间紧迫,往日即便赶路途中,也禁不住要推演一番。 苏昭的视线微垂,一会儿飘到半掩窗外徐速而退的景致,一会儿飘到车内座靠上的铺盖纹样。 就是对不上沈砚的面庞。 她的目光忽然圈定在沈砚膝头轻扣的手上。 他的指骨修长苍白,似象牙雕件。 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 唯一情绪外泄的破绽。 苏昭忍不住坐正,轻道:“沈大人,如今答案就快昭然若揭,切莫着急。” 手指骤停。 “苏掌柜。”沈砚的声色无澜,“你是如何看出我急的?” 苏昭一顿,才悔悟自己一时不忍的失言。 她不再是时常缠他左右的未婚之妻。 如今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黎民。 凭什么能因细微动作就窥破他的所思所虑。 “苏掌柜别介意,自幼家中教导不得喜形于色,亦是一直如此遵行,虽知苏掌柜善于察色,亦想虚心求教,破绽为何?” 苏昭视线平移而上,正与他望来目光交汇。 他眸色里,一半是斜映的余晖,一半是沉郁的暗霾,楚河汉界,光影割裂。 苏昭无言,他便也不语,以退为进,逼她招供。 “那是因为……我本身焦急而已!”苏昭横心硬道:“如今三番五次有人死在面前,我只是推己及人,想必大人与我一般,急盼案件终结得再快一点。” 仍是一阵缄默。 久到苏昭又忍不住动了动。 沈砚才道:“原来是如此。”他面上重现笑意,金屑填充进整片瞳仁,仍是温润和煦之姿,仿佛刚才那个将她逼得进退维谷皆是幻想。 “能与苏掌柜感同身受,是在下之幸。” 自此苏昭抿紧嘴,再不敢多言。 谁知这一路的波谲云诡,却抵不上牙行中的破马张飞。 苏昭才踏进厅堂,便听一声怒喝:“你给我滚出去!” 声音来自夏临所在房间。 她与沈砚交换眼神,连忙赶去,却被眼前情景惊谔。 只见长福正高举着什么事物,夏临爬下床塌,竭力撑起身子向上伸挺想抢夺。 尤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拖拽一个,又怕另一个冲动。 刚刚那声喊叫显然正来自长福。 “夏临,为何无礼?”沈砚道。 眼见人家主动责问了自己人,苏昭也只好跟道:“小夏大人身上有伤,你们别闹!” “东家!” “大人!” 两厢望来,却皆是委屈神色。 “东家你看!”趁这空隙,长福将手中之物递来。 苏昭看去,竟是一封信。 “大人,万万不可!”夏临一把扯住长福衣袖,一边求助地望向沈砚。 沈砚便从一晃而过的封首上,看见了荆州的驿印。 登时明白了此物为何。 他静道:“夏临,放手。” “大人!” “放手。” 夏临悻悻收手的一瞬,长福将信笺递到了苏昭手中。 苏昭有些迷惑,看了看长福气鼓鼓的样子,又看了看沉默的沈砚与似乎有些无措的夏临。 从撕开的封口里抽出薄薄两页,展在眼前,却蓦地怔愣。 信中极简几行,将她所顶的苏昭之名的身世阐述,末尾提及此人在五六年前搬离。 苏昭当然知晓,此女突发疾病亡故,其父办理报丧的状申后,却被黑市的人截获,将这身籍买下,后来又辗转卖给了仓皇逃至荆州的她。 那张仅存的状申,不日前黑衣歹人登门,与她交易时,已亲手交付给她。 如今他们的调查慢了一步,自是没了头绪。 只是写信之人显然细致,又在后页,附了张“苏昭”的小像。 这还是苏昭第一次与她这名字后的真人面见。 女子眉眼温慈,淳朴娴静。 自是与她的模样千差万别。 理智里明白这本是必然之举,不该见怪。 然而苏昭心里,仍似被一针刺入,再碾转向深。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失望。 沈砚那一句“同舟而行”,那一句“同伴”。 抑或在牙行这短短几日的相处。 让本心负警惕的她都禁不住卸下几分。 结果,不过是他蒙蔽的手段而已。 她二人之间,岂会有信任可言。 “东家,若不是今日这小子上了药不便起身,驿卒恰好找上门,他差我帮他读信,咱们还全蒙在鼓里呢! 枉咱们这么信任他们,牙行大门都敞开了迎进,结果呢,人家官家根本就没信过咱们,背地里查咱们,兴许住进来都是为了找寻证据!” “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以为是家信,竟不想……”夏临连声道。 那日大人委他查苏昭的底,他一封急信寄出。 然而连日波折,又意外负伤,他竟将这事忘之脑后。 于是在驿卒上门时,他便随口让长福替他拆读。 不想,荆州那边除了验证他们一早便知的苏昭这层皮是假的外,再无新据。 还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掌柜,并非如此。”沈砚未答夏临,而是看向苏昭,语气里缀上轻微与往日不同的急切,“此番行径确实是我不够磊落,但也只是在数日前,自决议与苏掌柜联手,便再无疑心。” 苏昭垂眸掩住其间神色,“大人不必在意,我等市井小民,大人有所疑虑也实属寻常。” 夏临松了口气,瞪长福一眼,“你看你家掌柜都不介意,就你跟着咋呼!” 尤松却冲上来,狠狠瞪了夏临一眼,“你人傻你就少说话!” 夏临难以置信回看这个往日对他都是和和气气的小姑娘,反手指着自己,“我、我人傻?” 下一刻,苏昭语气间尽显冷冽:“咱们庙小,容不下大人们三番五次这么盘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送客,长福!” “得令。”长福跨过夏临,将他几件衣物利索卷成包裹,搭在肩头,又伸手引导,语气抑扬:“请,二位大人!” 第八十一章 长福送客 仿若无尽拉长的时间,实则只是须臾。 即刻反映的绿玉与梳柳从下方架扶住苏昭。 “苏掌柜太心急了。”绿玉忍俊不禁,“门就在一旁。” 苏昭只觉被那掌心托过之处有些微热,一时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急急转身向着门走去,拉拽半天却不开。 “姑娘,这是推的。”绿玉无奈追来。 沈砚不曾注意那端的纷乱,他的耳畔尽是那日季有然所问:“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自己的回答是谁也不曾想起。 那么,面对她呢? 暮鼓尾音擦过城廓,夕色四溢,将整个皇城都染映得淬金流火。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分坐马车两侧,却是难得缄默。 明明因时间紧迫,往日即便赶路途中,也禁不住要推演一番。 苏昭的视线微垂,一会儿飘到半掩窗外徐速而退的景致,一会儿飘到车内座靠上的铺盖纹样。 就是对不上沈砚的面庞。 她的目光忽然圈定在沈砚膝头轻扣的手上。 他的指骨修长苍白,似象牙雕件。 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 唯一情绪外泄的破绽。 苏昭忍不住坐正,轻道:“沈大人,如今答案就快昭然若揭,切莫着急。” 手指骤停。 “苏掌柜。”沈砚的声色无澜,“你是如何看出我急的?” 苏昭一顿,才悔悟自己一时不忍的失言。 她不再是时常缠他左右的未婚之妻。 如今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黎民。 凭什么能因细微动作就窥破他的所思所虑。 “苏掌柜别介意,自幼家中教导不得喜形于色,亦是一直如此遵行,虽知苏掌柜善于察色,亦想虚心求教,破绽为何?” 苏昭视线平移而上,正与他望来目光交汇。 他眸色里,一半是斜映的余晖,一半是沉郁的暗霾,楚河汉界,光影割裂。 苏昭无言,他便也不语,以退为进,逼她招供。 “那是因为……我本身焦急而已!”苏昭横心硬道:“如今三番五次有人死在面前,我只是推己及人,想必大人与我一般,急盼案件终结得再快一点。” 仍是一阵缄默。 久到苏昭又忍不住动了动。 沈砚才道:“原来是如此。”他面上重现笑意,金屑填充进整片瞳仁,仍是温润和煦之姿,仿佛刚才那个将她逼得进退维谷皆是幻想。 “能与苏掌柜感同身受,是在下之幸。” 自此苏昭抿紧嘴,再不敢多言。 谁知这一路的波谲云诡,却抵不上牙行中的破马张飞。 苏昭才踏进厅堂,便听一声怒喝:“你给我滚出去!” 声音来自夏临所在房间。 她与沈砚交换眼神,连忙赶去,却被眼前情景惊谔。 只见长福正高举着什么事物,夏临爬下床塌,竭力撑起身子向上伸挺想抢夺。 尤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拖拽一个,又怕另一个冲动。 刚刚那声喊叫显然正来自长福。 “夏临,为何无礼?”沈砚道。 眼见人家主动责问了自己人,苏昭也只好跟道:“小夏大人身上有伤,你们别闹!” “东家!” “大人!” 两厢望来,却皆是委屈神色。 “东家你看!”趁这空隙,长福将手中之物递来。 苏昭看去,竟是一封信。 “大人,万万不可!”夏临一把扯住长福衣袖,一边求助地望向沈砚。 沈砚便从一晃而过的封首上,看见了荆州的驿印。 登时明白了此物为何。 他静道:“夏临,放手。” “大人!” “放手。” 夏临悻悻收手的一瞬,长福将信笺递到了苏昭手中。 苏昭有些迷惑,看了看长福气鼓鼓的样子,又看了看沉默的沈砚与似乎有些无措的夏临。 从撕开的封口里抽出薄薄两页,展在眼前,却蓦地怔愣。 信中极简几行,将她所顶的苏昭之名的身世阐述,末尾提及此人在五六年前搬离。 苏昭当然知晓,此女突发疾病亡故,其父办理报丧的状申后,却被黑市的人截获,将这身籍买下,后来又辗转卖给了仓皇逃至荆州的她。 那张仅存的状申,不日前黑衣歹人登门,与她交易时,已亲手交付给她。 如今他们的调查慢了一步,自是没了头绪。 只是写信之人显然细致,又在后页,附了张“苏昭”的小像。 这还是苏昭第一次与她这名字后的真人面见。 女子眉眼温慈,淳朴娴静。 自是与她的模样千差万别。 理智里明白这本是必然之举,不该见怪。 然而苏昭心里,仍似被一针刺入,再碾转向深。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失望。 沈砚那一句“同舟而行”,那一句“同伴”。 抑或在牙行这短短几日的相处。 让本心负警惕的她都禁不住卸下几分。 结果,不过是他蒙蔽的手段而已。 她二人之间,岂会有信任可言。 “东家,若不是今日这小子上了药不便起身,驿卒恰好找上门,他差我帮他读信,咱们还全蒙在鼓里呢! 枉咱们这么信任他们,牙行大门都敞开了迎进,结果呢,人家官家根本就没信过咱们,背地里查咱们,兴许住进来都是为了找寻证据!” “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以为是家信,竟不想……”夏临连声道。 那日大人委他查苏昭的底,他一封急信寄出。 然而连日波折,又意外负伤,他竟将这事忘之脑后。 于是在驿卒上门时,他便随口让长福替他拆读。 不想,荆州那边除了验证他们一早便知的苏昭这层皮是假的外,再无新据。 还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掌柜,并非如此。”沈砚未答夏临,而是看向苏昭,语气里缀上轻微与往日不同的急切,“此番行径确实是我不够磊落,但也只是在数日前,自决议与苏掌柜联手,便再无疑心。” 苏昭垂眸掩住其间神色,“大人不必在意,我等市井小民,大人有所疑虑也实属寻常。” 夏临松了口气,瞪长福一眼,“你看你家掌柜都不介意,就你跟着咋呼!” 尤松却冲上来,狠狠瞪了夏临一眼,“你人傻你就少说话!” 夏临难以置信回看这个往日对他都是和和气气的小姑娘,反手指着自己,“我、我人傻?” 下一刻,苏昭语气间尽显冷冽:“咱们庙小,容不下大人们三番五次这么盘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送客,长福!” “得令。”长福跨过夏临,将他几件衣物利索卷成包裹,搭在肩头,又伸手引导,语气抑扬:“请,二位大人!” 第八十二章 自认狗官 “这大晚上的,你们好没良心,一口饭也不给我剩?”门外骤然响起季有然难以置信又委屈的声音。 他踏进房门,登时被眼前景象惊住,“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厅堂里又是三方会谈。 只是这回,季有然居中,苏昭是被硬拉来坐下,身形朝外,沈砚更是难得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来二位。”季有然左右瞟视,煞有其事:“本官,刑部郎中季有然,素来秉公执律,不偏不倚,你二人有冤诉冤,别干摆一副丧脸。” 苏昭不语,执拗盯着相反方向莫名的一点。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缘何如此。 沈砚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他二人如今,一官一民,地位天堑,本就殊途。 于理明晓,却心中愤懑难消。 直到此刻,她忽而通悟。 她不是在气沈砚的“违约”,她是在气自己。 明明是自己设计接近,却因这人屈尊施予的一点温存,便被反客为主。 沈砚先一步打破沉默:“苏掌柜,季应奇一案牵扯深广,如今你也尽然得知,起初你又是以那样的方式入局,我不得不防。 但也只是在那时而已,后来的联手与成盟,皆是真心,再无半点怀疑。 荆州的方位想必你也知晓,一来一回几日路程,足以证明我们的问信是在何时寄去。 苏掌柜你是苏昭也罢,不是也罢,如今已都不再紧要,我只知你是与我二人共面生死的同伴便足矣。” 一席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苏昭终于将目光重移他的身上。 沈砚的神色是经得起千般推敲的磊落,“苏掌柜,从此以往,我与你之间再无遮掩。” 苏昭轻咬牙关,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走到如今地步,只有这条路径才最能接近她的终点。 她被骤然点醒。 她要走的路,岂能受困于这些与之无关的烦扰。 苏昭目中神色渐定,“沈大人,我不信你。”字句清冽,亦是不再九曲回肠。 沈砚一僵。 “所以,我现下便要兑现大人许我的承诺。” 沈砚眉间松下力分,“苏掌柜请讲。” “无论何故,再也不可触碰我与长福的底。” 沈砚郑重道:“必将践诺而行。” 未想他应答如此迅疾,这回倒是苏昭惊诧,心中刺入的针锋回抽,她也舒缓了语气:“大人那时说,需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大人就不怕我主仆二人曾伤天害理?” “苏掌柜不会。”沈砚应完,又浅笑一下道:“就算会,也无妨,我的法度道义自然由我衡量。” “我看你二人也不用我这判官啊。”季有然忽然插话道,随即看向苏昭,“沈大人这人,宽己严外,护短得紧,你看他能和我为伍,就该知他那所谓的法度道义都和寻常之意不同。” 苏昭道:“季大人不是方才才说,自己一贯秉公执律?” “我秉的什么公,当然也是我说了算。”季有然反以为傲。 忽而身后一声杂音。 三人回头,却见夏临房门前也探出三颗头。 长福、尤松、夏临,像串了一串糖葫芦,扒着门边。 方才声响是夏临站不稳,长福连忙捞住。 “你现在该把包袱还我了?”夏临被他架着,闷声道。 长福嘴上不饶:“还是包着,别过两天官爷又想不通了,还得小的重打。” 尤松戳了戳长福道:“沈大人都发话啦,我看不会的,就像他当时答应我会把仙子尸身还回,他便当真一直在奔走努力,不然他可是会被我叫——”尤松慌忙双手堵嘴。 咽下的两字,被沈砚接补:“小尤姑娘想说的,可是狗官?” 尤松连连摆手。 “若不遵牙行诸位的诺,沈某自领狗官一名。”沈砚轻轻一揖。 “行了,各位祖宗,总该给我口饭了。”季有然哀叹:“就算不是饭堂,也用不着饿死人?” “季大人对不住,小的这就去备饭。”长福一个提溜,将夏临悠回床塌,一溜烟跑进灶间。 等待开饭的间隙,三人总算话归正传。 “淮水楼的管事妈妈死了,好在苏掌柜机敏,寻到了账册。”沈砚道。 苏昭将那账册拿出,翻到其中一页,果不其然是被撕下了一半。 她又拿出抚瑶留的半页,小心对应,严丝合缝。 那原本的上半页,不出所料,记了抚瑶父亲叶崇文的名字,与淮水楼的交易。 “所以当日的木材交易,明明在淮水楼倒了一手,为何工部拿出的却是叶崇文与之签的文书。”苏昭道。 沈砚道:“我那时只是看过那文书,来不及深究就连夜赶赴他务,剩下的事都是宋侍郎查办,他与工部究竟是谁人在其中作梗,恐怕只能审过才知。” “工部这事我方才在季府,也问过我那位父亲大人,那年他在工部主管皇陵修缮等务,堤坝防汛是另位侍郎的管辖。 但缘何抚瑶父亲会有他那位夫人所用之物,我还没声张,毕竟打了草,也得给蛇惊的时间。”季有然咧嘴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 “季大人又有何壮举?”沈砚知他家宅内情,问道。 “无非就是把那位夫人暗中请来偷听,再和我的父亲大人好好交涉他们的好大儿尚存人世之事,诱导我的父亲大人亲口承认他对一切一直知悉,参与其中,又频频失力,直到如今仍没能将好大儿救出。”季有然越说眼中兴奋之色愈浓,“你们猜,我们家夫人做何反应?” 当时的季夫人,明明一直说病疾缠身,神智堪忧,却猛力推翻了内室的屏风,大步踏出,一掌扇去。 却被季尚书抬手擒住。 他不再是那个曾任她辱骂的高攀之婿。 亦不是那个曾需依附妻势的无名之辈。 他惊怒瞪着眼前的妇人,随手一扬,她便如落叶坠地般趴俯,只是迅猛回望的眼眸里,尽显毒怨。 一时两厢静默,唯有季夫人鬓发间的珠翠撞响。 而引发事端的季有然悄然退身,合上门扉。 退步时,差点撞上身后人。 季铎躬礼,“二少爷。” “呦,大管家,离得这么远,能听清吗?” “二少爷说笑了。”季铎垂眸。 “你慢慢听,本少爷不奉陪了,对了,方才那副画赠你。”季有然又掏出画卷,塞在他手中,“你若想起什么,再去找我便是。” 此前在这庭院中,画卷落地,季有然见季铎神色有异,问他可识画中人,他称不识。 季有然转身。 “二少爷。”身后却传一道唤声,季铎眸中精光闪烁,更如账房般分毫必量的精算,“老奴这功夫又想了想,忽然有了些眉目。” 在府中微妙选边而站时,季铎有了动摇,于是自此老爷待他开始冷薄几分。 可老爷如今强势而起,夫人却日渐式微,智者择良木而栖,他也该为自己谋条退路才是。 “此人在上次二少爷回府那日,也曾来府中,打扮成府中仆役,可这府中人老奴有谁不识,老奴也只道是老爷的暗桩一类。 然而,却有一桩怪事令老奴不得不记挂一笔,他在走时,顺走了夫人给大少爷准备的贡品吃食。” 第八十二章 自认狗官 “这大晚上的,你们好没良心,一口饭也不给我剩?”门外骤然响起季有然难以置信又委屈的声音。 他踏进房门,登时被眼前景象惊住,“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厅堂里又是三方会谈。 只是这回,季有然居中,苏昭是被硬拉来坐下,身形朝外,沈砚更是难得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来二位。”季有然左右瞟视,煞有其事:“本官,刑部郎中季有然,素来秉公执律,不偏不倚,你二人有冤诉冤,别干摆一副丧脸。” 苏昭不语,执拗盯着相反方向莫名的一点。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缘何如此。 沈砚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他二人如今,一官一民,地位天堑,本就殊途。 于理明晓,却心中愤懑难消。 直到此刻,她忽而通悟。 她不是在气沈砚的“违约”,她是在气自己。 明明是自己设计接近,却因这人屈尊施予的一点温存,便被反客为主。 沈砚先一步打破沉默:“苏掌柜,季应奇一案牵扯深广,如今你也尽然得知,起初你又是以那样的方式入局,我不得不防。 但也只是在那时而已,后来的联手与成盟,皆是真心,再无半点怀疑。 荆州的方位想必你也知晓,一来一回几日路程,足以证明我们的问信是在何时寄去。 苏掌柜你是苏昭也罢,不是也罢,如今已都不再紧要,我只知你是与我二人共面生死的同伴便足矣。” 一席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苏昭终于将目光重移他的身上。 沈砚的神色是经得起千般推敲的磊落,“苏掌柜,从此以往,我与你之间再无遮掩。” 苏昭轻咬牙关,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走到如今地步,只有这条路径才最能接近她的终点。 她被骤然点醒。 她要走的路,岂能受困于这些与之无关的烦扰。 苏昭目中神色渐定,“沈大人,我不信你。”字句清冽,亦是不再九曲回肠。 沈砚一僵。 “所以,我现下便要兑现大人许我的承诺。” 沈砚眉间松下力分,“苏掌柜请讲。” “无论何故,再也不可触碰我与长福的底。” 沈砚郑重道:“必将践诺而行。” 未想他应答如此迅疾,这回倒是苏昭惊诧,心中刺入的针锋回抽,她也舒缓了语气:“大人那时说,需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大人就不怕我主仆二人曾伤天害理?” “苏掌柜不会。”沈砚应完,又浅笑一下道:“就算会,也无妨,我的法度道义自然由我衡量。” “我看你二人也不用我这判官啊。”季有然忽然插话道,随即看向苏昭,“沈大人这人,宽己严外,护短得紧,你看他能和我为伍,就该知他那所谓的法度道义都和寻常之意不同。” 苏昭道:“季大人不是方才才说,自己一贯秉公执律?” “我秉的什么公,当然也是我说了算。”季有然反以为傲。 忽而身后一声杂音。 三人回头,却见夏临房门前也探出三颗头。 长福、尤松、夏临,像串了一串糖葫芦,扒着门边。 方才声响是夏临站不稳,长福连忙捞住。 “你现在该把包袱还我了?”夏临被他架着,闷声道。 长福嘴上不饶:“还是包着,别过两天官爷又想不通了,还得小的重打。” 尤松戳了戳长福道:“沈大人都发话啦,我看不会的,就像他当时答应我会把仙子尸身还回,他便当真一直在奔走努力,不然他可是会被我叫——”尤松慌忙双手堵嘴。 咽下的两字,被沈砚接补:“小尤姑娘想说的,可是狗官?” 尤松连连摆手。 “若不遵牙行诸位的诺,沈某自领狗官一名。”沈砚轻轻一揖。 “行了,各位祖宗,总该给我口饭了。”季有然哀叹:“就算不是饭堂,也用不着饿死人?” “季大人对不住,小的这就去备饭。”长福一个提溜,将夏临悠回床塌,一溜烟跑进灶间。 等待开饭的间隙,三人总算话归正传。 “淮水楼的管事妈妈死了,好在苏掌柜机敏,寻到了账册。”沈砚道。 苏昭将那账册拿出,翻到其中一页,果不其然是被撕下了一半。 她又拿出抚瑶留的半页,小心对应,严丝合缝。 那原本的上半页,不出所料,记了抚瑶父亲叶崇文的名字,与淮水楼的交易。 “所以当日的木材交易,明明在淮水楼倒了一手,为何工部拿出的却是叶崇文与之签的文书。”苏昭道。 沈砚道:“我那时只是看过那文书,来不及深究就连夜赶赴他务,剩下的事都是宋侍郎查办,他与工部究竟是谁人在其中作梗,恐怕只能审过才知。” “工部这事我方才在季府,也问过我那位父亲大人,那年他在工部主管皇陵修缮等务,堤坝防汛是另位侍郎的管辖。 但缘何抚瑶父亲会有他那位夫人所用之物,我还没声张,毕竟打了草,也得给蛇惊的时间。”季有然咧嘴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 “季大人又有何壮举?”沈砚知他家宅内情,问道。 “无非就是把那位夫人暗中请来偷听,再和我的父亲大人好好交涉他们的好大儿尚存人世之事,诱导我的父亲大人亲口承认他对一切一直知悉,参与其中,又频频失力,直到如今仍没能将好大儿救出。”季有然越说眼中兴奋之色愈浓,“你们猜,我们家夫人做何反应?” 当时的季夫人,明明一直说病疾缠身,神智堪忧,却猛力推翻了内室的屏风,大步踏出,一掌扇去。 却被季尚书抬手擒住。 他不再是那个曾任她辱骂的高攀之婿。 亦不是那个曾需依附妻势的无名之辈。 他惊怒瞪着眼前的妇人,随手一扬,她便如落叶坠地般趴俯,只是迅猛回望的眼眸里,尽显毒怨。 一时两厢静默,唯有季夫人鬓发间的珠翠撞响。 而引发事端的季有然悄然退身,合上门扉。 退步时,差点撞上身后人。 季铎躬礼,“二少爷。” “呦,大管家,离得这么远,能听清吗?” “二少爷说笑了。”季铎垂眸。 “你慢慢听,本少爷不奉陪了,对了,方才那副画赠你。”季有然又掏出画卷,塞在他手中,“你若想起什么,再去找我便是。” 此前在这庭院中,画卷落地,季有然见季铎神色有异,问他可识画中人,他称不识。 季有然转身。 “二少爷。”身后却传一道唤声,季铎眸中精光闪烁,更如账房般分毫必量的精算,“老奴这功夫又想了想,忽然有了些眉目。” 在府中微妙选边而站时,季铎有了动摇,于是自此老爷待他开始冷薄几分。 可老爷如今强势而起,夫人却日渐式微,智者择良木而栖,他也该为自己谋条退路才是。 “此人在上次二少爷回府那日,也曾来府中,打扮成府中仆役,可这府中人老奴有谁不识,老奴也只道是老爷的暗桩一类。 然而,却有一桩怪事令老奴不得不记挂一笔,他在走时,顺走了夫人给大少爷准备的贡品吃食。” 第八十三章 何时起疑 “所以这人应是那些死士的头领,他能随意出入季宅,又在几处关要均有露面。”季有然道:“只是不知他什么癖好,非偷点贡果。” 沈砚道:“方才在淮水楼刺杀之人,看起来也似乎正是此人。” 季有然笑道:“被咱们沈大人苏掌柜连番除去几个不利的手下,这人怕是不得不亲自上阵。不过你说。”他若有所思地停顿,“这人,可当真来自皇城司?” 沈砚望他一眼,“你这个问题,那天陛下也曾问起。” “你如何答复?”季有然忙问。 那时被周璟唤住的沈砚沉吟片刻。 “沈怀庭,你同朕讲话,还需思量起来了?” 年轻的帝王语意不满。 二人风霜雪露地一路而行,比之君臣,更多出份情谊。 周璟叹息一声,“朕知你是碍于陆指挥使,你但说无妨。” 沈砚郑重躬身一礼,“陛下,陆指挥使暂且不表,但皇城司中定有人牵涉。” 周璟站起身,行至窗边,园中绿意渐浓,春景繁盛。 他背身而立,静道:“朕问你,你可是在对朕说,那座风月之所与荆州水患贪墨之事有关,需进一步查明时,就对他们有疑?” 沈砚一顿,随即道:“是。” 那时他便查出,淮水楼背靠之势可能为皇城司,然而一直并无实证。 毕竟这是皇帝亲卫,陆之渊又在当年的登位之变中,力清君侧。 历朝历代,此等重位,能接连侍奉两代君主之人凤毛麟角。 然而随着淮水楼一案层层推进,如退却潮汐后的海岸,皇城司一脉的痕迹就如贝壳碎石,逐渐展露。 可是,对于亲卫来说,固建之基便是帝王的信任与亲重。 即便是对其麾下之人的探查,都有可能摧破这份微妙的制衡。 无论出于合种考虑,触碰皇城司,沈砚只能慎之又慎。 “可有实证?”周璟其实知道答案,若有,沈砚又何须束手束脚。 “仅有旁证。”沈砚道。 “沈怀庭,你就算不说,朕也知你何意。”周璟抬头,目中收下更深远处的巍峨楼宇殿阁,“所谓旁证,不过皆因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此案中,牵涉了大理寺、刑部等诸多要员,且互相勾连照应,在这皇城内,能有如此能量摆控的,又有几位。” 沈砚只将礼拜得更深。 “怀庭,这五年,你可有过一夜安稳?”周璟喃喃:“朕没有。从登上这位起,朕常怀忧,你在外替朕清理盘毒,历经凶险,这朝局看似稳顺,实则如何,你应比谁都清楚。 你又可知,朕的近身也是危机频发,若不是陆卿在侧,恐已有数次改朝之机。 而此事,或许皇城司并未牵涉,或许只是他的属下,但朕无法带着这份猜疑相待。 所以,沈怀庭,一应事务,你仍需无惧而查,只是若涉及他们,你且暂搁。”周璟回眸,眸中意深,“朕想看陆卿之决。” “如此说来,陛下也是心有所疑。”季有然听完后叹道。 “无论如何,我等继续尽心探查便是。”沈砚道。 “那是自然,我季某人何时惧怕过什么高权重位的牛鬼蛇神,大不了遇谁杀谁。” 苏昭道:“眼下有两样难题亟待解决,一是荆州水患之事的真相,二便是季应奇究竟在何处。” 沈砚点头,“而这两桩事,都且看宋侍郎的供诉。” 季有然接道:“既然如此,咱们今日就到这,且让我那尚书大人为难可好?” 说话间,长福已将餐食布好,随即又殷切道:“季大人,小的又煨了道新糕,只是颇费一番功夫,不知大人可否耐心等候。” 季有然搭他一眼,扬声:“那便要看你家掌柜,可还愿屈尊让房,容我留宿才是。” 长福颠颠绕到苏昭身侧,“东家,这几日接连惊吓,小尤都睡不踏实,不如劳你陪陪她?” 苏昭无语。 自家伙计竟被一个白吃食的轻易收服,委实无用。 她不答,长福便当默认。 “多谢东家!”他喜不胜收地对着尤松道:“多亏我替你争取,今夜你能和东家睡啦!” 苏昭再度无语。 几人吃过饭,又闲絮几句,便各自回房。 本以为可算能睡个整觉,却在五更刚至,便听门外传来叩响。 长福披衣,哈欠连天,一推门,仍是杜修。 “快传两位大人,尚书大人急召。” 其他人也闻声而起。 沈砚问:“苏掌柜可愿一并同行?” 苏昭想了想,道了声好。 到了刑部,天色微亮,杜修直接将几人引进尹正闻的官署,随即退身将门合拢。 尹正闻面目凝肃,“昨夜有位叫赵则的工部员外郎被发现自戕家中,其所属的都水清吏司,正是掌管海塘堤岸修缮等务。” 几人闻之一震。 尹正闻继续道:“这事原本不会传至刑部,但他留有一封遗信,你们看看。” 沈砚接过展开,苏昭与季有然凑在一旁。 信中书道,四年前,他和淮水楼乔妈妈联手,借修缮河堤之机,在与木材商叶崇文交易时,从中转手,以次充好,随后杀害参与其中的叶家工头管事,并在水患后,将罪责扣在叶崇文头上。 如今听闻乔妈妈死讯,思及此事,自感罪孽深重,因此踏上绝路。 这与其说是绝笔,不如说是认罪书。 附后还有工部与叶崇文签的单据,也为他伪造。 季有然眉峰蹙起,“这赵员外郎,早不自感,晚不自感,偏偏我们刚查到工部头上,想起来罪孽深重了!” 尹正闻负手,“又偏偏在我问询过宋侍郎此事后而为。” 他说罢,带着一行人又来到地下训库。 如今假人已另行关押,其中却仍有一人,被捆束在木架上。 赫然便是宋侍郎。 上次见他,还是在宋宅,宋少予的奠仪上,他满目苍忧,情绪哀恸。 如今他目光毒利,唇边含讥。 “尹尚书,怎么,无凭无据,打算屈打成招?” 随即看见尹正闻身后之人,冷笑一声:“还带了这么几个闲碎的竖子,你也当真是束手无策了不成?” 第八十三章 何时起疑 “所以这人应是那些死士的头领,他能随意出入季宅,又在几处关要均有露面。”季有然道:“只是不知他什么癖好,非偷点贡果。” 沈砚道:“方才在淮水楼刺杀之人,看起来也似乎正是此人。” 季有然笑道:“被咱们沈大人苏掌柜连番除去几个不利的手下,这人怕是不得不亲自上阵。不过你说。”他若有所思地停顿,“这人,可当真来自皇城司?” 沈砚望他一眼,“你这个问题,那天陛下也曾问起。” “你如何答复?”季有然忙问。 那时被周璟唤住的沈砚沉吟片刻。 “沈怀庭,你同朕讲话,还需思量起来了?” 年轻的帝王语意不满。 二人风霜雪露地一路而行,比之君臣,更多出份情谊。 周璟叹息一声,“朕知你是碍于陆指挥使,你但说无妨。” 沈砚郑重躬身一礼,“陛下,陆指挥使暂且不表,但皇城司中定有人牵涉。” 周璟站起身,行至窗边,园中绿意渐浓,春景繁盛。 他背身而立,静道:“朕问你,你可是在对朕说,那座风月之所与荆州水患贪墨之事有关,需进一步查明时,就对他们有疑?” 沈砚一顿,随即道:“是。” 那时他便查出,淮水楼背靠之势可能为皇城司,然而一直并无实证。 毕竟这是皇帝亲卫,陆之渊又在当年的登位之变中,力清君侧。 历朝历代,此等重位,能接连侍奉两代君主之人凤毛麟角。 然而随着淮水楼一案层层推进,如退却潮汐后的海岸,皇城司一脉的痕迹就如贝壳碎石,逐渐展露。 可是,对于亲卫来说,固建之基便是帝王的信任与亲重。 即便是对其麾下之人的探查,都有可能摧破这份微妙的制衡。 无论出于合种考虑,触碰皇城司,沈砚只能慎之又慎。 “可有实证?”周璟其实知道答案,若有,沈砚又何须束手束脚。 “仅有旁证。”沈砚道。 “沈怀庭,你就算不说,朕也知你何意。”周璟抬头,目中收下更深远处的巍峨楼宇殿阁,“所谓旁证,不过皆因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此案中,牵涉了大理寺、刑部等诸多要员,且互相勾连照应,在这皇城内,能有如此能量摆控的,又有几位。” 沈砚只将礼拜得更深。 “怀庭,这五年,你可有过一夜安稳?”周璟喃喃:“朕没有。从登上这位起,朕常怀忧,你在外替朕清理盘毒,历经凶险,这朝局看似稳顺,实则如何,你应比谁都清楚。 你又可知,朕的近身也是危机频发,若不是陆卿在侧,恐已有数次改朝之机。 而此事,或许皇城司并未牵涉,或许只是他的属下,但朕无法带着这份猜疑相待。 所以,沈怀庭,一应事务,你仍需无惧而查,只是若涉及他们,你且暂搁。”周璟回眸,眸中意深,“朕想看陆卿之决。” “如此说来,陛下也是心有所疑。”季有然听完后叹道。 “无论如何,我等继续尽心探查便是。”沈砚道。 “那是自然,我季某人何时惧怕过什么高权重位的牛鬼蛇神,大不了遇谁杀谁。” 苏昭道:“眼下有两样难题亟待解决,一是荆州水患之事的真相,二便是季应奇究竟在何处。” 沈砚点头,“而这两桩事,都且看宋侍郎的供诉。” 季有然接道:“既然如此,咱们今日就到这,且让我那尚书大人为难可好?” 说话间,长福已将餐食布好,随即又殷切道:“季大人,小的又煨了道新糕,只是颇费一番功夫,不知大人可否耐心等候。” 季有然搭他一眼,扬声:“那便要看你家掌柜,可还愿屈尊让房,容我留宿才是。” 长福颠颠绕到苏昭身侧,“东家,这几日接连惊吓,小尤都睡不踏实,不如劳你陪陪她?” 苏昭无语。 自家伙计竟被一个白吃食的轻易收服,委实无用。 她不答,长福便当默认。 “多谢东家!”他喜不胜收地对着尤松道:“多亏我替你争取,今夜你能和东家睡啦!” 苏昭再度无语。 几人吃过饭,又闲絮几句,便各自回房。 本以为可算能睡个整觉,却在五更刚至,便听门外传来叩响。 长福披衣,哈欠连天,一推门,仍是杜修。 “快传两位大人,尚书大人急召。” 其他人也闻声而起。 沈砚问:“苏掌柜可愿一并同行?” 苏昭想了想,道了声好。 到了刑部,天色微亮,杜修直接将几人引进尹正闻的官署,随即退身将门合拢。 尹正闻面目凝肃,“昨夜有位叫赵则的工部员外郎被发现自戕家中,其所属的都水清吏司,正是掌管海塘堤岸修缮等务。” 几人闻之一震。 尹正闻继续道:“这事原本不会传至刑部,但他留有一封遗信,你们看看。” 沈砚接过展开,苏昭与季有然凑在一旁。 信中书道,四年前,他和淮水楼乔妈妈联手,借修缮河堤之机,在与木材商叶崇文交易时,从中转手,以次充好,随后杀害参与其中的叶家工头管事,并在水患后,将罪责扣在叶崇文头上。 如今听闻乔妈妈死讯,思及此事,自感罪孽深重,因此踏上绝路。 这与其说是绝笔,不如说是认罪书。 附后还有工部与叶崇文签的单据,也为他伪造。 季有然眉峰蹙起,“这赵员外郎,早不自感,晚不自感,偏偏我们刚查到工部头上,想起来罪孽深重了!” 尹正闻负手,“又偏偏在我问询过宋侍郎此事后而为。” 他说罢,带着一行人又来到地下训库。 如今假人已另行关押,其中却仍有一人,被捆束在木架上。 赫然便是宋侍郎。 上次见他,还是在宋宅,宋少予的奠仪上,他满目苍忧,情绪哀恸。 如今他目光毒利,唇边含讥。 “尹尚书,怎么,无凭无据,打算屈打成招?” 随即看见尹正闻身后之人,冷笑一声:“还带了这么几个闲碎的竖子,你也当真是束手无策了不成?” 第八十四章 无需逼供 尹正闻面不改色,“宋侍郎,你知道我刑狱的手段,屈打成招未免太小瞧我,逼你据实而招并非难事,但你我终归同僚一场,事到如今,我也仍希望守全你最后这点体面。” “你倒是一贯的假仁假义。” “宋侍郎,我再问你一遍,季应奇斩刑一案的复核,由你主理,令郎宋少予察觉其中有异,岂能不告知于你,你为何不报!” 宋侍郎讥诮之意扩开满面,“少予几时察觉有异,我看大理寺的沈少卿如今也在,不如叫他说说,季应奇的案子,在大理寺移交之时,是否证供确凿,况且尚书大人,你不也是亲手审定,才会呈至殿前,何来有异一说。 如今少予不在了,你们尽可肆意编排,怎么,沈少卿,难道是我予儿入梦告知的你不成?” 沈砚未语。 尹正闻继续道:“季有然行刑时,亦是由你作为钦监官一职,而我查过,当日负责验明季有然正身的小吏,忽然告假返乡,再无踪迹,他可是因与你协同偷梁换柱,而被灭口?” “我听不懂尚书大人的意思,你此前说,季应奇被换了人,斩的不是他,而是随便一个谁,证据呢,斩首悬头后,季家来收殓尸身,可从未提出过异议。” “季应奇被换后,下落不明,暂且不表,你又将另一位形貌与他相似的杀人疑犯周轩,易容做季应奇,装进刑部棺木,运送到苏氏牙行。 有关周轩的记录你虽全数销改,但仍漏了当日他杀人时,官差出巡的底记,试问一个杀人犯,为何送来刑部后,便行迹全无?” “刑部从下到上数百人,许是这周轩买通谁救命,凭什么就指在我的头顶?” “而你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四年前,你被人收买,在荆州水患,堤坝木材有失一案中,暗中作梗,令供货商叶崇文蒙冤而亡。 四年后,其女潜藏淮水楼,意外查到了楼中暗账记载,明白了种种勾连,于是遇害身亡。 而这幕后之人,亦是借此胁迫于你,若不依照上述情景行事,便将你的罪行昭布。 宋侍郎,四年前,你还是位五品的郎中,正是借着查处荆州水患堤坝贪墨一案,威名远播,有了如今的官位,可想而知,这对你何其关要。” “工部那小子不是已经畏罪自杀,又何须再赖在我的头上?我若有过,也仅是没识破他们的诡计。 如今之证,不过是淮水楼经手罢了,试问天下官家的买卖每一桩都清清白白?不都是过水沾油。只不过那小子命不好,叫人又给翻出来了。 可试问,哪项凭证能说明,便是我与之串通?” “最后,在我昨日问询你后,这工部的员外郎便自戕,世间岂有如此巧合的死亡?”尹正闻从始至终,只是将言语尽倾,并不接宋侍郎意图歪曲的辩解。 “宋侍郎,你在刑部近乎一生,从底层官吏而起,到了今日的高位,可你这坐架虚空的姿势,就不怕从高处跌落吗?” 宋侍郎仰首,“只要尚书大人不要构陷,宋某便一直可在高位稳坐。” “宋大人。”一直沉默的沈砚上前一步道:“少予生前当真没与你说过,季应奇并非真凶一事吗?” 宋侍郎目珠平移向他,冷冷吐出两字:“没有。” “可是他与下官说过,宋大人也知道,宋寺正与下官不睦,下官虽对宋寺正一些做法不够赞同,但却对他尽心尽职的品行极为赞赏。 下官与他年少结实,同僚多年,他所思所谋,一直为追寻真相,即便如此,他仍曾应下了伪造季应奇为真凶的证供,下官斗胆猜测,是因他对宋大人这位父亲的情谊所致。 但他后来,即便舍弃性命,仍妄图对我传递真相,却是他的心性使然。 宋大人,能养育如此一位志向高远之子,您不该是这种拘于眼前之利之人才对。” 宋侍郎瞪视着他,许久才厉道:“竖子胡言!” “宋大人。”季有然忽然语调顿挫唤声,“你可知,宋少予那小子走时有多痛苦?” 宋侍郎猛然转头,旋即又垂下眼帘,“同为竖子,休要胡言,少予只是高热惊厥,昏迷后身亡,并无甚痛苦。” “那只是骗你自己的说辞罢了。”季有然道:“我为他亲手验了尸,他中毒多日,累积而亡,绝不是一日可为,想必早在他起意时,便被下手。 对方是否也曾用他中毒之事对你相胁,令你父子二人互为短处,只是后来,宋少予失控,你不得不舍弃了他。 大概幕后那人对你说,他走的并不痛,如果他活着,将真相揭露,便是你举家倾覆,所以你也就接受了下来。 可是宋侍郎,你可知他中的是何种毒物?” 宋侍郎眼帘微动。 “是那些人培育死士之毒,此前我在验到一具他们的尸体时,总觉得毒性莫名熟悉,于是择机钻研一番。 我便猛然想起,这与宋少予身上的极为相似,只是那些死士自幼而服,又辅助解药,入骨沉积。 可是宋少予却一直体会着蚀肉灼心之苦,只是这毒还会侵入脑中,制造幻象,原本是为了驯化死士,令其臣服,因此他才没有过激表露。” 沈砚登时想起,宋少予反复提及抚瑶化鬼一事。 想必那时便已被毒所害。 那些人应是在发现他即将查明真相时出手。 季有然咧开同样讥诮的笑意,“你看,宋大人,你的儿子,曾为了你,不惜违背本心。除了忍受信仰崩塌之苦,还要经受毒药腐蚀之痛。 而你呢,你却心安理得看着他步步走向死亡,无动于衷。 所以,你在他下葬之时,那悲痛欲绝,是表演给谁看的?” 宋侍郎豁然睁眼,咬牙切齿:“你闭嘴!你再胡言,休怪我日后无情!” “你还记得宋少予死时,脖颈的伤痕吗?”季有然并不受影响,“你是不是以为那是他梦魇而为,是他说的什么女鬼索命,其实那便是他的痛症,他在昏迷中,也依然难忍的佐证。还有,宋大人。” 季有然刻意一顿,“恕我直言,你还有什么以后可言?我若是你,便尽快招供,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不将那些害你儿子的人拉拖下水? 否则日后黄泉相见,宋少予可还会称你一句父亲?” 第八十四章 无需逼供 尹正闻面不改色,“宋侍郎,你知道我刑狱的手段,屈打成招未免太小瞧我,逼你据实而招并非难事,但你我终归同僚一场,事到如今,我也仍希望守全你最后这点体面。” “你倒是一贯的假仁假义。” “宋侍郎,我再问你一遍,季应奇斩刑一案的复核,由你主理,令郎宋少予察觉其中有异,岂能不告知于你,你为何不报!” 宋侍郎讥诮之意扩开满面,“少予几时察觉有异,我看大理寺的沈少卿如今也在,不如叫他说说,季应奇的案子,在大理寺移交之时,是否证供确凿,况且尚书大人,你不也是亲手审定,才会呈至殿前,何来有异一说。 如今少予不在了,你们尽可肆意编排,怎么,沈少卿,难道是我予儿入梦告知的你不成?” 沈砚未语。 尹正闻继续道:“季有然行刑时,亦是由你作为钦监官一职,而我查过,当日负责验明季有然正身的小吏,忽然告假返乡,再无踪迹,他可是因与你协同偷梁换柱,而被灭口?” “我听不懂尚书大人的意思,你此前说,季应奇被换了人,斩的不是他,而是随便一个谁,证据呢,斩首悬头后,季家来收殓尸身,可从未提出过异议。” “季应奇被换后,下落不明,暂且不表,你又将另一位形貌与他相似的杀人疑犯周轩,易容做季应奇,装进刑部棺木,运送到苏氏牙行。 有关周轩的记录你虽全数销改,但仍漏了当日他杀人时,官差出巡的底记,试问一个杀人犯,为何送来刑部后,便行迹全无?” “刑部从下到上数百人,许是这周轩买通谁救命,凭什么就指在我的头顶?” “而你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四年前,你被人收买,在荆州水患,堤坝木材有失一案中,暗中作梗,令供货商叶崇文蒙冤而亡。 四年后,其女潜藏淮水楼,意外查到了楼中暗账记载,明白了种种勾连,于是遇害身亡。 而这幕后之人,亦是借此胁迫于你,若不依照上述情景行事,便将你的罪行昭布。 宋侍郎,四年前,你还是位五品的郎中,正是借着查处荆州水患堤坝贪墨一案,威名远播,有了如今的官位,可想而知,这对你何其关要。” “工部那小子不是已经畏罪自杀,又何须再赖在我的头上?我若有过,也仅是没识破他们的诡计。 如今之证,不过是淮水楼经手罢了,试问天下官家的买卖每一桩都清清白白?不都是过水沾油。只不过那小子命不好,叫人又给翻出来了。 可试问,哪项凭证能说明,便是我与之串通?” “最后,在我昨日问询你后,这工部的员外郎便自戕,世间岂有如此巧合的死亡?”尹正闻从始至终,只是将言语尽倾,并不接宋侍郎意图歪曲的辩解。 “宋侍郎,你在刑部近乎一生,从底层官吏而起,到了今日的高位,可你这坐架虚空的姿势,就不怕从高处跌落吗?” 宋侍郎仰首,“只要尚书大人不要构陷,宋某便一直可在高位稳坐。” “宋大人。”一直沉默的沈砚上前一步道:“少予生前当真没与你说过,季应奇并非真凶一事吗?” 宋侍郎目珠平移向他,冷冷吐出两字:“没有。” “可是他与下官说过,宋大人也知道,宋寺正与下官不睦,下官虽对宋寺正一些做法不够赞同,但却对他尽心尽职的品行极为赞赏。 下官与他年少结实,同僚多年,他所思所谋,一直为追寻真相,即便如此,他仍曾应下了伪造季应奇为真凶的证供,下官斗胆猜测,是因他对宋大人这位父亲的情谊所致。 但他后来,即便舍弃性命,仍妄图对我传递真相,却是他的心性使然。 宋大人,能养育如此一位志向高远之子,您不该是这种拘于眼前之利之人才对。” 宋侍郎瞪视着他,许久才厉道:“竖子胡言!” “宋大人。”季有然忽然语调顿挫唤声,“你可知,宋少予那小子走时有多痛苦?” 宋侍郎猛然转头,旋即又垂下眼帘,“同为竖子,休要胡言,少予只是高热惊厥,昏迷后身亡,并无甚痛苦。” “那只是骗你自己的说辞罢了。”季有然道:“我为他亲手验了尸,他中毒多日,累积而亡,绝不是一日可为,想必早在他起意时,便被下手。 对方是否也曾用他中毒之事对你相胁,令你父子二人互为短处,只是后来,宋少予失控,你不得不舍弃了他。 大概幕后那人对你说,他走的并不痛,如果他活着,将真相揭露,便是你举家倾覆,所以你也就接受了下来。 可是宋侍郎,你可知他中的是何种毒物?” 宋侍郎眼帘微动。 “是那些人培育死士之毒,此前我在验到一具他们的尸体时,总觉得毒性莫名熟悉,于是择机钻研一番。 我便猛然想起,这与宋少予身上的极为相似,只是那些死士自幼而服,又辅助解药,入骨沉积。 可是宋少予却一直体会着蚀肉灼心之苦,只是这毒还会侵入脑中,制造幻象,原本是为了驯化死士,令其臣服,因此他才没有过激表露。” 沈砚登时想起,宋少予反复提及抚瑶化鬼一事。 想必那时便已被毒所害。 那些人应是在发现他即将查明真相时出手。 季有然咧开同样讥诮的笑意,“你看,宋大人,你的儿子,曾为了你,不惜违背本心。除了忍受信仰崩塌之苦,还要经受毒药腐蚀之痛。 而你呢,你却心安理得看着他步步走向死亡,无动于衷。 所以,你在他下葬之时,那悲痛欲绝,是表演给谁看的?” 宋侍郎豁然睁眼,咬牙切齿:“你闭嘴!你再胡言,休怪我日后无情!” “你还记得宋少予死时,脖颈的伤痕吗?”季有然并不受影响,“你是不是以为那是他梦魇而为,是他说的什么女鬼索命,其实那便是他的痛症,他在昏迷中,也依然难忍的佐证。还有,宋大人。” 季有然刻意一顿,“恕我直言,你还有什么以后可言?我若是你,便尽快招供,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不将那些害你儿子的人拉拖下水? 否则日后黄泉相见,宋少予可还会称你一句父亲?” 第八十五章 真人何在 “老宋怕是顶不住的,他那个人,连儿子都能弃,关要时刻,自是不会坚持。”裴府书房,灯火摇曳,亦将对坐两人的神色晃得晦暗不明。 裴寺卿在烛火明处,眸心深处灼灼而燃,“你们也太过心急,那竖子们才找到指向工部之证,就立时推出个替死鬼挡刀,谁看不出这其中门道?明明还能苟喘几日,想想办法,这下可好,老宋直接曝于明处,送证据上门。” “不是小人所为!”仍是如画像所绘的那张毫无特色又显憨厚的面庞,往日里木讷呆板之色被焦灼所代,暗影堆积在眉目间,“小人也不知为何工部的那小子忽然自戕!许是他当真畏罪!” “当真畏罪?亏你想得出来!”裴寺卿怨厉看去,冷嗤一声。 “大人你何需对小人如此,饶是英武如您裴大人,又在那竖子手下讨到什么好处?” “反了你了!”裴寺卿拍案,“好哇,既然你这般思量,那老夫便不作奉陪,左右他们也并无老夫的实证,你我一拍两散便可。” “是小人心急失言。”那人垂首,“只是眼下确实已半只脚踏进绝境,求大人赎罪。” “哪只脚踏进了绝境,你指给老夫,老夫怎么没看出来。”裴寺卿睥睨,“如今之势,工部那边有人顶罪,宋少予已然死无对证,就算老宋供出个一二,又如何,他只不过是我们的一副工具,单单只参与其中救季家小子这一环,怎么,他救的是你儿子?偏就能把你牵扯出来?” “小人毕竟与其接触,他大约也知小人是——” “是什么?是皇城司的人?”裴寺卿意味深长望他,“他可有实证?就算有,那皇城司可有你姓名?现下就算寻到陆指挥使面前,指着你的画像追问,他可会认?” 那人沉吟。 “所以,现在的种种,何以为惧,真正值得担虑的,是切莫叫沈砚那竖子寻到季家小子所在之处才是。”裴寺卿眸色深重,“只要寻不到这真小子,一切说辞都是空中楼阁,永无坐实之机,所以,那小子现今可仍身在那处地方?” “仍在。” “那就想办法尽快运出!你也当真胆大,想出这么个藏匿之处。” “可是大人……如今之势,想从那运人出来,实在难比登天,大人能否出手相助?”那人走到下端,弯折叩礼,幅度之深,可见尊视。 裴寺卿久久未语,目中连番而过繁复情绪,又被灯影遮掩。 最终简短应了声:“好。” 宋侍郎招供了。 四年前,堤坝贪墨案件,他被买通,对那张作假的验收单据不再深究。 任由叶崇文蒙受冤屈,并让案件就此终结。 四年后,对方以此为胁,先是让其子将杀害叶崇文之女的罪名定死在季应奇身上,随后再由他将季应奇两次偷梁换柱。 第一次,是在断头台前,他让提前安排的人手混在围观百姓中,百姓投掷菜叶鸡蛋时,他的人趁机往人群里扔去迷烟之物,一时场下纷扰混乱。 趁此之际,搀扶季应奇向断头台上走,断头台被事先架高,美其名曰为展示清晰,却在他行至一半时,触发机关,神不知鬼不觉令起翻转到台下,再运出替死之人。 那人本就是将死之人,用百金换命,砍头替亡。 验尸的小吏亦被收买,草草了结,运送而归。 第二次,便是将周轩送至苏氏牙行,至此引发之后的种种纠葛。 “如今,季应奇究竟身在何处?”尹正闻问。 “不知……那日我只负责将他留断头台下的密室后,随后便会有人接手。” “你说的这有人,乃至此前胁迫你之人,是否便出自皇城司?”尹正闻又问。 宋侍郎虽招供大半,但被问到此处,却是一时未答。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迟疑?”尹正闻蹙眉。 宋侍郎轻叹一声,“那人出自皇城司仅为我的猜测,不过他倒是有另一重据实的身份,便是淮水楼幕后的掌控之人,四年前他找到我,也是用的这幅身份。” 应问之事差不多尽然,几人决定先行出去。 宋侍郎在这时唤声,“季有然,我问你。” 季有然停步。 “少予在走时,当真苦不堪言?” 季有然回看他,宋侍郎眉目间终于展露出脆弱与哀意,苍苍白发垂落,仿佛又回到那日奠礼,扑在棺盖的仓惶。 然而又有何用。 季有然扬起一抹惯常的讥诮笑意,“是啊,侍郎大人,宋少予他体会的,只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苦痛百倍千倍。” 直到走到地面,仿佛还能听到宋侍郎的哀声。 所有人一时都寂寂无声。 重回官署,沈砚才开口道:“大人,依在下所见,眼下还是得先去断头台处查看。” 尹正闻点头,随即不再多言地走进房中,背影隅隅。 在去的路上,季有然静道:“想必我家大人心中定是有悔于那些替宋侍郎与旁人相峙之事。” 沈砚道:“尹大人一贯行事磊落,无愧于心,即便宋侍郎如今行差踏错,也不该都揽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我家大人不是你最了解,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想一想便会想通了。”季有然故作轻松。 苏昭忍不住道:“方才我还以为,季大人要安慰宋侍郎,说些谎话骗他,不成想大人却是加倍的诚实。” 季有然哼笑一声,“我若骗他,便是对不起那枉死的宋少予,他生前没能拥有一个配做人的父亲,已是足够可怜。” 苏昭对季有然身世有所耳闻,但不够透彻。 只是在以往他与沈砚的只言片语中汲取。 那时季有然虽未特意将这些讲述给她,但交谈中亦从不对她回避。 她或许不是他的知己。 但他也切实曾将她视作友人才是。 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来到断头台前。 斩杀季应奇的这座断头台在西市前,此处平日归属临安府把守,差卫三班轮岗。 沈砚等人亮明身份,驻守之人行礼让行。 这座断头台确实高出寻常许多,木条排构,一侧阶梯直引。 苏昭看了看,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第八十五章 真人何在 “老宋怕是顶不住的,他那个人,连儿子都能弃,关要时刻,自是不会坚持。”裴府书房,灯火摇曳,亦将对坐两人的神色晃得晦暗不明。 裴寺卿在烛火明处,眸心深处灼灼而燃,“你们也太过心急,那竖子们才找到指向工部之证,就立时推出个替死鬼挡刀,谁看不出这其中门道?明明还能苟喘几日,想想办法,这下可好,老宋直接曝于明处,送证据上门。” “不是小人所为!”仍是如画像所绘的那张毫无特色又显憨厚的面庞,往日里木讷呆板之色被焦灼所代,暗影堆积在眉目间,“小人也不知为何工部的那小子忽然自戕!许是他当真畏罪!” “当真畏罪?亏你想得出来!”裴寺卿怨厉看去,冷嗤一声。 “大人你何需对小人如此,饶是英武如您裴大人,又在那竖子手下讨到什么好处?” “反了你了!”裴寺卿拍案,“好哇,既然你这般思量,那老夫便不作奉陪,左右他们也并无老夫的实证,你我一拍两散便可。” “是小人心急失言。”那人垂首,“只是眼下确实已半只脚踏进绝境,求大人赎罪。” “哪只脚踏进了绝境,你指给老夫,老夫怎么没看出来。”裴寺卿睥睨,“如今之势,工部那边有人顶罪,宋少予已然死无对证,就算老宋供出个一二,又如何,他只不过是我们的一副工具,单单只参与其中救季家小子这一环,怎么,他救的是你儿子?偏就能把你牵扯出来?” “小人毕竟与其接触,他大约也知小人是——” “是什么?是皇城司的人?”裴寺卿意味深长望他,“他可有实证?就算有,那皇城司可有你姓名?现下就算寻到陆指挥使面前,指着你的画像追问,他可会认?” 那人沉吟。 “所以,现在的种种,何以为惧,真正值得担虑的,是切莫叫沈砚那竖子寻到季家小子所在之处才是。”裴寺卿眸色深重,“只要寻不到这真小子,一切说辞都是空中楼阁,永无坐实之机,所以,那小子现今可仍身在那处地方?” “仍在。” “那就想办法尽快运出!你也当真胆大,想出这么个藏匿之处。” “可是大人……如今之势,想从那运人出来,实在难比登天,大人能否出手相助?”那人走到下端,弯折叩礼,幅度之深,可见尊视。 裴寺卿久久未语,目中连番而过繁复情绪,又被灯影遮掩。 最终简短应了声:“好。” 宋侍郎招供了。 四年前,堤坝贪墨案件,他被买通,对那张作假的验收单据不再深究。 任由叶崇文蒙受冤屈,并让案件就此终结。 四年后,对方以此为胁,先是让其子将杀害叶崇文之女的罪名定死在季应奇身上,随后再由他将季应奇两次偷梁换柱。 第一次,是在断头台前,他让提前安排的人手混在围观百姓中,百姓投掷菜叶鸡蛋时,他的人趁机往人群里扔去迷烟之物,一时场下纷扰混乱。 趁此之际,搀扶季应奇向断头台上走,断头台被事先架高,美其名曰为展示清晰,却在他行至一半时,触发机关,神不知鬼不觉令起翻转到台下,再运出替死之人。 那人本就是将死之人,用百金换命,砍头替亡。 验尸的小吏亦被收买,草草了结,运送而归。 第二次,便是将周轩送至苏氏牙行,至此引发之后的种种纠葛。 “如今,季应奇究竟身在何处?”尹正闻问。 “不知……那日我只负责将他留断头台下的密室后,随后便会有人接手。” “你说的这有人,乃至此前胁迫你之人,是否便出自皇城司?”尹正闻又问。 宋侍郎虽招供大半,但被问到此处,却是一时未答。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迟疑?”尹正闻蹙眉。 宋侍郎轻叹一声,“那人出自皇城司仅为我的猜测,不过他倒是有另一重据实的身份,便是淮水楼幕后的掌控之人,四年前他找到我,也是用的这幅身份。” 应问之事差不多尽然,几人决定先行出去。 宋侍郎在这时唤声,“季有然,我问你。” 季有然停步。 “少予在走时,当真苦不堪言?” 季有然回看他,宋侍郎眉目间终于展露出脆弱与哀意,苍苍白发垂落,仿佛又回到那日奠礼,扑在棺盖的仓惶。 然而又有何用。 季有然扬起一抹惯常的讥诮笑意,“是啊,侍郎大人,宋少予他体会的,只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苦痛百倍千倍。” 直到走到地面,仿佛还能听到宋侍郎的哀声。 所有人一时都寂寂无声。 重回官署,沈砚才开口道:“大人,依在下所见,眼下还是得先去断头台处查看。” 尹正闻点头,随即不再多言地走进房中,背影隅隅。 在去的路上,季有然静道:“想必我家大人心中定是有悔于那些替宋侍郎与旁人相峙之事。” 沈砚道:“尹大人一贯行事磊落,无愧于心,即便宋侍郎如今行差踏错,也不该都揽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我家大人不是你最了解,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想一想便会想通了。”季有然故作轻松。 苏昭忍不住道:“方才我还以为,季大人要安慰宋侍郎,说些谎话骗他,不成想大人却是加倍的诚实。” 季有然哼笑一声,“我若骗他,便是对不起那枉死的宋少予,他生前没能拥有一个配做人的父亲,已是足够可怜。” 苏昭对季有然身世有所耳闻,但不够透彻。 只是在以往他与沈砚的只言片语中汲取。 那时季有然虽未特意将这些讲述给她,但交谈中亦从不对她回避。 她或许不是他的知己。 但他也切实曾将她视作友人才是。 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来到断头台前。 斩杀季应奇的这座断头台在西市前,此处平日归属临安府把守,差卫三班轮岗。 沈砚等人亮明身份,驻守之人行礼让行。 这座断头台确实高出寻常许多,木条排构,一侧阶梯直引。 苏昭看了看,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第八十六章 终于会面 三人绕行一周,最后站定在台阶之下。 苏昭走上几步,试图寻找宋侍郎所说机关,却一无所获。 沈砚与季有然也跟随而来,四下摸排。 然而这架台阶,竟然已是一排寻常之物,并无宋侍郎所说,如市井杂耍中的大变活人那般,触发开关便能打开的暗门。 “想来季应奇当下便已被送走。”沈砚沉身道。 季有然四处看着,忽然从一处暗角,抠出一样事物。 沈砚循声看去。 只见季有然眉眼里透出异样之色。 “有何不妥?”沈砚问。 季有然摊开手掌,其上竟是块糖糕碎屑,他凑近嗅了嗅,“果然没错,这是我们家那位季夫人独有的手艺,她做的糕都会掺上一味特殊的香料,那人渣最是喜好。” “看样子还很新鲜。”苏昭也凑近端详,继而惊呼:“季大人此前说过,你家管事见到那画中人偷了季夫人做给季应奇的贡果!” “看来那人倒是真的上贡而来,并未食言。”季有然道:“恐怕是那人渣长久围困,难以摆控,又被惯废,每晚不吃季夫人煮的吃食不肯入眠,为了稳住他,不得已传递给他。” “所以季应奇仍在此地?”苏昭脱口道。 季有然探手在木阶敲打,回声空荡,内里空洞。 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道:“拆!” 旋即唤来守卫,借了他们手持的长枪,对着木头拆解起来。 守卫虽不明就里,但碍于二人官职,也跟着一并戳砍。 不多时,木阶破开一人能通的孔洞。 探头看去,却是直通实地,并无玄机。 苏昭不觉蹙眉。 她从来时便觉此处有异,如今的感觉越发强烈。 季有然仍不死心,又向下破些木条,仍是无功而返。 “看来是我思虑有误。”季有然甩掉那块糖糕,自嘲一笑,“许是季夫人当真来此祭拜也说不定,还是去旁处寻找。” “不对!” 苏昭忽而开口。 季有然收步,疑惑望去。 苏昭脑中关窍竭力勾搭,却始终差上最关键的一环。 她快步行至一位守卫面前,“这位大人,此处可有什么变化?” 守卫些许茫然,“姑娘指的是?” “这台子。”苏昭回指,“可曾有过什么改动。” 那守卫摇摇头。 苏昭心下一沉。 却在这时,另一守卫凑来,“若说变化,前几日上头有人说,这台子方位不妥,让我们哥儿几个给抬换了一下。”他对着之前的守卫道:“那天不是你当差,你不知道这事儿。” 是了! 苏昭忍不住扬起笑意,那一环异常终于连通。 “这个台子,与我那天看到季应奇斩首时的方向不同!我就说哪里奇怪,因为从这台阶走上,再跪地,不该是如今的方向!”她急促地对沈砚和季有然两人。 季有然的眉目也舒展几分,“所以苏掌柜是说,如今通往地下密室的位置,应该在对面!” “不错!”苏昭说着,绕到断头台另一侧,斩钉截铁道:“再拆!” 几杆长枪齐挥,木壁被穿破,一人的洞口赫然显现。 三人再度探头,这一次,其中所现的,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阶。 “在下敬佩。”季有然恭礼。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喝:“我等为大理寺官卫,奉寺卿之命,将此地圈禁,闲杂人等一应退避!” 沈砚回头,只见几名身着大理寺官服之人正立在不远处,手举令牌。 季有然目光变得玩味,“呦,沈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大水冲了龙王庙?” 沈砚未语,信步而去,目光在这几人身上徘徊。 见了他,领头之人却并无半分异色,直问道:“你是何人,胆敢阻拦?” 今日沈砚只着常服,看不出来历,也许在他不在之日,寺中又添新丁? 他一时没表身份,而是道:“我等为刑部中人,特来查案,不知几位封禁此处的缘由为何?” 领头之人亦不动神色扫视他一番,但口中凶厉不减,“大理寺之举,何时需向刑部禀明?” 季有然应声走出,“我刑部奉命彻查大理寺遇袭一案,凡大理寺中人,皆在盘查之列,此乃圣上旨意,你等是想抗旨不遵?” “少说废话!”那人道:“此桩要务为皇城司亲点协办,皇城司之命,如圣上亲临,你等也是想抗旨不遵?” 沈砚浅笑,“既然是协办,皇城司为何不亲自前来?” “皇城司之密也是你等胆敢过问?”那人挥手,“将他三人驱逐,若违抗,可行先决后奏之便!” 身后差卫纷纷抽刀。 守卫满目惊诧,一时不知该助谁。 沈砚目色凛起霜雪,“大理寺依律执纪为立署之基,谁给你们的权利敢先决后奏!” “轮不到你一个刑部之人对我寺中规矩指手画脚!” 沈砚冷冷笑道:“可惜,我并非刑部之人,你也并非大理寺之人!”他说着,从怀中抽举令牌,“本官乃大理寺少卿,你睁大眼看看,你手中之物,与本官这个,可有分别!” 那人一滞,疑望自己手中令牌,却见纹样大相径庭,当下愕然,“他、他骗我们?”喃语间,也抽出腰间利刃,杀意翻涌,“管你少卿寺卿,今天这片,老子我要定了!” 沈砚与季有然也拔剑出鞘,各自踏前一步,不偏不倚,刚好将苏昭掩映。 “苏掌柜躲好。”季有然侧头道。 沈砚扬声:“光天化日,你们公然与官府为敌,可将王法置于何处!” 守卫总算明白敌我,长枪相向,汇并至沈砚一侧。 却在这时,对方挥手劈砍,守卫下意识格挡,却晚一步,肩头中刀,鲜血四溢。 季有然长剑刺去,对方急速而退。 他后方几人却趁势而上,沈砚忙补缺位,一时缠斗不绝。 那端苏昭见无人注意,溜在断头木台边,用力握了握手中袖剑,摸着边缘到了刚才破开的洞口。 其下幽暗不清,她深吸一口气,踏入一足。 却听“飒”地一声。 一箭刺地。 苏昭定在原处。 只听身后一声低闷之音:“苏掌柜,终于见面了。” 她回头,一旁墙沿立着一人,面容凡众,与画像七分相似。 “你害我手下那几人,如今也敢清算才是。” 第八十六章 终于会面 三人绕行一周,最后站定在台阶之下。 苏昭走上几步,试图寻找宋侍郎所说机关,却一无所获。 沈砚与季有然也跟随而来,四下摸排。 然而这架台阶,竟然已是一排寻常之物,并无宋侍郎所说,如市井杂耍中的大变活人那般,触发开关便能打开的暗门。 “想来季应奇当下便已被送走。”沈砚沉身道。 季有然四处看着,忽然从一处暗角,抠出一样事物。 沈砚循声看去。 只见季有然眉眼里透出异样之色。 “有何不妥?”沈砚问。 季有然摊开手掌,其上竟是块糖糕碎屑,他凑近嗅了嗅,“果然没错,这是我们家那位季夫人独有的手艺,她做的糕都会掺上一味特殊的香料,那人渣最是喜好。” “看样子还很新鲜。”苏昭也凑近端详,继而惊呼:“季大人此前说过,你家管事见到那画中人偷了季夫人做给季应奇的贡果!” “看来那人倒是真的上贡而来,并未食言。”季有然道:“恐怕是那人渣长久围困,难以摆控,又被惯废,每晚不吃季夫人煮的吃食不肯入眠,为了稳住他,不得已传递给他。” “所以季应奇仍在此地?”苏昭脱口道。 季有然探手在木阶敲打,回声空荡,内里空洞。 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道:“拆!” 旋即唤来守卫,借了他们手持的长枪,对着木头拆解起来。 守卫虽不明就里,但碍于二人官职,也跟着一并戳砍。 不多时,木阶破开一人能通的孔洞。 探头看去,却是直通实地,并无玄机。 苏昭不觉蹙眉。 她从来时便觉此处有异,如今的感觉越发强烈。 季有然仍不死心,又向下破些木条,仍是无功而返。 “看来是我思虑有误。”季有然甩掉那块糖糕,自嘲一笑,“许是季夫人当真来此祭拜也说不定,还是去旁处寻找。” “不对!” 苏昭忽而开口。 季有然收步,疑惑望去。 苏昭脑中关窍竭力勾搭,却始终差上最关键的一环。 她快步行至一位守卫面前,“这位大人,此处可有什么变化?” 守卫些许茫然,“姑娘指的是?” “这台子。”苏昭回指,“可曾有过什么改动。” 那守卫摇摇头。 苏昭心下一沉。 却在这时,另一守卫凑来,“若说变化,前几日上头有人说,这台子方位不妥,让我们哥儿几个给抬换了一下。”他对着之前的守卫道:“那天不是你当差,你不知道这事儿。” 是了! 苏昭忍不住扬起笑意,那一环异常终于连通。 “这个台子,与我那天看到季应奇斩首时的方向不同!我就说哪里奇怪,因为从这台阶走上,再跪地,不该是如今的方向!”她急促地对沈砚和季有然两人。 季有然的眉目也舒展几分,“所以苏掌柜是说,如今通往地下密室的位置,应该在对面!” “不错!”苏昭说着,绕到断头台另一侧,斩钉截铁道:“再拆!” 几杆长枪齐挥,木壁被穿破,一人的洞口赫然显现。 三人再度探头,这一次,其中所现的,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阶。 “在下敬佩。”季有然恭礼。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喝:“我等为大理寺官卫,奉寺卿之命,将此地圈禁,闲杂人等一应退避!” 沈砚回头,只见几名身着大理寺官服之人正立在不远处,手举令牌。 季有然目光变得玩味,“呦,沈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大水冲了龙王庙?” 沈砚未语,信步而去,目光在这几人身上徘徊。 见了他,领头之人却并无半分异色,直问道:“你是何人,胆敢阻拦?” 今日沈砚只着常服,看不出来历,也许在他不在之日,寺中又添新丁? 他一时没表身份,而是道:“我等为刑部中人,特来查案,不知几位封禁此处的缘由为何?” 领头之人亦不动神色扫视他一番,但口中凶厉不减,“大理寺之举,何时需向刑部禀明?” 季有然应声走出,“我刑部奉命彻查大理寺遇袭一案,凡大理寺中人,皆在盘查之列,此乃圣上旨意,你等是想抗旨不遵?” “少说废话!”那人道:“此桩要务为皇城司亲点协办,皇城司之命,如圣上亲临,你等也是想抗旨不遵?” 沈砚浅笑,“既然是协办,皇城司为何不亲自前来?” “皇城司之密也是你等胆敢过问?”那人挥手,“将他三人驱逐,若违抗,可行先决后奏之便!” 身后差卫纷纷抽刀。 守卫满目惊诧,一时不知该助谁。 沈砚目色凛起霜雪,“大理寺依律执纪为立署之基,谁给你们的权利敢先决后奏!” “轮不到你一个刑部之人对我寺中规矩指手画脚!” 沈砚冷冷笑道:“可惜,我并非刑部之人,你也并非大理寺之人!”他说着,从怀中抽举令牌,“本官乃大理寺少卿,你睁大眼看看,你手中之物,与本官这个,可有分别!” 那人一滞,疑望自己手中令牌,却见纹样大相径庭,当下愕然,“他、他骗我们?”喃语间,也抽出腰间利刃,杀意翻涌,“管你少卿寺卿,今天这片,老子我要定了!” 沈砚与季有然也拔剑出鞘,各自踏前一步,不偏不倚,刚好将苏昭掩映。 “苏掌柜躲好。”季有然侧头道。 沈砚扬声:“光天化日,你们公然与官府为敌,可将王法置于何处!” 守卫总算明白敌我,长枪相向,汇并至沈砚一侧。 却在这时,对方挥手劈砍,守卫下意识格挡,却晚一步,肩头中刀,鲜血四溢。 季有然长剑刺去,对方急速而退。 他后方几人却趁势而上,沈砚忙补缺位,一时缠斗不绝。 那端苏昭见无人注意,溜在断头木台边,用力握了握手中袖剑,摸着边缘到了刚才破开的洞口。 其下幽暗不清,她深吸一口气,踏入一足。 却听“飒”地一声。 一箭刺地。 苏昭定在原处。 只听身后一声低闷之音:“苏掌柜,终于见面了。” 她回头,一旁墙沿立着一人,面容凡众,与画像七分相似。 “你害我手下那几人,如今也敢清算才是。” 第八十七章 做个交易 沈砚在缠斗间,四下瞥望,忽然意识到,苏昭已然不见。 心道她大约是躲到隐蔽处,但仍想确认时,对方又一刀横劈而来。 季有然侧目,反手隔挡。 二人不知不觉背后相抵,形成不可攻破的防线。 而此时的苏昭,被那人以弓箭相逼,步步向暗道深处退去。 “你怎么今日来得如此慢,这点儿点心还不够塞牙缝,诚心饿死本大爷不成?”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混杂着咀嚼之音,懒散又狂燥的话语。 苏昭心中倏地一紧。 就在须臾间,她弯腰俯身,笃定对面歹人弓箭重新瞄准的空档,以蛇形走位朝声音之处扑去。 箭矢几乎同步擦着她穿梭,她就势在地上轻捷一滚,下一刻,已挟住那位原本还不知发生何事,一脸茫然半卧在地之人。 壁上幽微烛火映明他苍白又尽显卷疲的脸,和他眉上红痣。 这个将数方之势卷入,又接连诱发危局的罪魁祸首,终于被苏昭攥在手中。 季应奇。 袖剑弹出架在他的脖颈间,苏昭眸中被剑光晃得潋滟,对着那持箭歹人冷道:“你若再妄动,我便杀了他!” 季应奇总算反应过来如今命悬一线,手中半块糖糕滚落在地,“你、你是何人!”他喝道。 苏昭未答。 他又道:“你可知本大爷是谁!”他说着,想要侧头看来,苏昭毫不客气手下推抽,在他凄鸣中,血迹蔓延而下。 “你、你这贱——啊!” 又一刀。 大少爷衣襟前已晕湿。 “再不闭嘴,你马上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苏昭道。 大少爷终于知道害怕,抖若筛糠,抬手摸了把,晕暗中视不清,但湿漉的触觉清晰可得。 “女、女侠,你我无冤无仇,你有仇怨都冲他去便好,他囚困了我,我也正恨他,你可莫要害我!”他颤抖道。 “无冤无仇?”苏昭轻轻将这四字在唇齿碾转,禁不住冷笑一声。 清冷之音在狭窄的密室中回荡。 似是那年从林宅里穿堂而过的幽风。 “你我有仇,但你此时尚且有用。”苏昭在他耳侧低语。 “苏掌柜,我的箭素来百步穿杨,你就算携他在身前也于事无补。”持箭之人转手,箭尖直瞄苏昭额心。 苏昭盯看他,方才心中的起浮,却在此刻尽数沉淀。 她轻轻扬起唇角,“你的箭射出,我便抽刀,大不了我与他鱼死网破,你猜你我二人的武器,谁更快?” 箭射有间隔,且对向而立,起手势也尽在视野,二人互相威胁,又互相制约。 苏昭见他沉默,笑意更深,笃定道:“况且我猜,你不顾危险而来,总不是为了让这人渣葬身于此。” 那人以箭为眼,弓弦切割的神色间,浮出一丝被识破的不耐,又强压下去,退步而言:“苏掌柜,你本就是被意外牵扯,何必将命都赔上,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将你手上的人放了,我将你放了,可好?” “上一次你的人和我做交易,是要我的命,我岂还能上当?” “苏掌柜也要了他的命,你我两清。” “清不了,你们共有三次要我命,我只还了一条,还欠两条。” 那人眯起眼眸,“苏掌柜倒算得一笔好帐。” “我是个生意人,连这点都算不清,凭什么在皇城根下立足。” “那苏掌柜怕是有一样,不曾算清。”那人声音透出意味深长。 苏昭刚要接茬,却忽然被一尖锐之物抵住后脑。 一时全身僵住。 “苏掌柜是生意人,我也是,我怎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让我的货单独留在此处。” 季应奇倒抽着凉气,想回头,又不敢,只梗着脖颈厉声道:“他奶奶的,你天天阴魂不散围在本大爷身边,关要时刻装起死来!害你爷爷我被伤了才又冒出来!” 显然是在对威于苏昭身后之人而言。 后面的人不应,前面的人扫他一眼,“季大少爷,这几日你三番五次作闹,也是借此叫你引以为戒。 此前我们算是受你父亲委托,将你从断头台下救了,本打算等风平浪静再送你回家,可惜如今局势变了。 就因为你身后这女人,和你那仇家沈砚,现在全天下人都快知道,你季应奇还活着,回家是万不可行了,你只能与我等先行撤退,再另想办法。” “他骗你!”苏昭急道。 身后那人的箭尖无声向前施力,这一枝,再无距离可言。 苏昭骤然收声, “苏掌柜,如今可愿同我一并放下手中武器?”前面的人咧嘴,笑容憨厚木讷,似邻人般亲厚,又似路人般平凡。 苏昭缓缓放下手中短剑。 那人也将弓箭平举。 “一并带走。”那人对身后之人道。 “你们跑不远,眼下正是白日,你们的人不过才那几个,大理寺之人怕是对你失约,连令牌都给了你假的,援军即刻就到,你现下出去,未必就能打得过沈砚他们,不如尽早收手为妙。”苏昭被对方用力戳动,一边劝诫道。 “苏掌柜。”那人骤然平煦的声音,令人听之比方才他那厉声要悚然百倍,“谁告诉你,我如今只能与他们正面交锋?” 他缓步而来,与苏昭迎面,又错身,“你不会以为,我们设的这间密室,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沈砚与季有然仍是方才姿态,但几个人如同鬼魅,轮番扑扰,错落有致。 看似步步杀招,却在关要之时急收。 如同陷入山洞,被一群蝙蝠扑击。 “不好!”二人几乎同时扬声。 他们的目的,显然不在赶尽杀绝,却为拖延时间,唯一目的,仅有声东击西。 “我留下,你去寻那人渣!”季有然翻转一道剑花,抢在沈砚面前,挡住他那侧的攻击。 沈砚虽不放心,但也知别无他选。 “援兵应该马上就来,你千万挺住。”说罢,趁这罅隙,冲出重围。 有人觉察他逃离之意,作势要追,被季有然飞身挡住。 “怎么,本官陪你还不够?” 身后金戈交击不绝,沈砚快步向洞口而去,却在边缘看到一枝插于地面的长箭。 色泽特殊,材质宫制,却不见任何纹记。 曾数次在关要之地出现,一次次妄图夺取他几人性命。 他不觉急速向纵深而去。 地下是一方数十尺见方的暗室,一些痕迹暴露着曾有人生存在此,如今却是空无一人。 沈砚的脚步骤顿,胸腔里,心脏似被用力裹紧。 只见地上摆着的那把短剑,赫然曾在苏昭指尖舞转。 第八十七章 做个交易 沈砚在缠斗间,四下瞥望,忽然意识到,苏昭已然不见。 心道她大约是躲到隐蔽处,但仍想确认时,对方又一刀横劈而来。 季有然侧目,反手隔挡。 二人不知不觉背后相抵,形成不可攻破的防线。 而此时的苏昭,被那人以弓箭相逼,步步向暗道深处退去。 “你怎么今日来得如此慢,这点儿点心还不够塞牙缝,诚心饿死本大爷不成?”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混杂着咀嚼之音,懒散又狂燥的话语。 苏昭心中倏地一紧。 就在须臾间,她弯腰俯身,笃定对面歹人弓箭重新瞄准的空档,以蛇形走位朝声音之处扑去。 箭矢几乎同步擦着她穿梭,她就势在地上轻捷一滚,下一刻,已挟住那位原本还不知发生何事,一脸茫然半卧在地之人。 壁上幽微烛火映明他苍白又尽显卷疲的脸,和他眉上红痣。 这个将数方之势卷入,又接连诱发危局的罪魁祸首,终于被苏昭攥在手中。 季应奇。 袖剑弹出架在他的脖颈间,苏昭眸中被剑光晃得潋滟,对着那持箭歹人冷道:“你若再妄动,我便杀了他!” 季应奇总算反应过来如今命悬一线,手中半块糖糕滚落在地,“你、你是何人!”他喝道。 苏昭未答。 他又道:“你可知本大爷是谁!”他说着,想要侧头看来,苏昭毫不客气手下推抽,在他凄鸣中,血迹蔓延而下。 “你、你这贱——啊!” 又一刀。 大少爷衣襟前已晕湿。 “再不闭嘴,你马上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苏昭道。 大少爷终于知道害怕,抖若筛糠,抬手摸了把,晕暗中视不清,但湿漉的触觉清晰可得。 “女、女侠,你我无冤无仇,你有仇怨都冲他去便好,他囚困了我,我也正恨他,你可莫要害我!”他颤抖道。 “无冤无仇?”苏昭轻轻将这四字在唇齿碾转,禁不住冷笑一声。 清冷之音在狭窄的密室中回荡。 似是那年从林宅里穿堂而过的幽风。 “你我有仇,但你此时尚且有用。”苏昭在他耳侧低语。 “苏掌柜,我的箭素来百步穿杨,你就算携他在身前也于事无补。”持箭之人转手,箭尖直瞄苏昭额心。 苏昭盯看他,方才心中的起浮,却在此刻尽数沉淀。 她轻轻扬起唇角,“你的箭射出,我便抽刀,大不了我与他鱼死网破,你猜你我二人的武器,谁更快?” 箭射有间隔,且对向而立,起手势也尽在视野,二人互相威胁,又互相制约。 苏昭见他沉默,笑意更深,笃定道:“况且我猜,你不顾危险而来,总不是为了让这人渣葬身于此。” 那人以箭为眼,弓弦切割的神色间,浮出一丝被识破的不耐,又强压下去,退步而言:“苏掌柜,你本就是被意外牵扯,何必将命都赔上,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将你手上的人放了,我将你放了,可好?” “上一次你的人和我做交易,是要我的命,我岂还能上当?” “苏掌柜也要了他的命,你我两清。” “清不了,你们共有三次要我命,我只还了一条,还欠两条。” 那人眯起眼眸,“苏掌柜倒算得一笔好帐。” “我是个生意人,连这点都算不清,凭什么在皇城根下立足。” “那苏掌柜怕是有一样,不曾算清。”那人声音透出意味深长。 苏昭刚要接茬,却忽然被一尖锐之物抵住后脑。 一时全身僵住。 “苏掌柜是生意人,我也是,我怎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让我的货单独留在此处。” 季应奇倒抽着凉气,想回头,又不敢,只梗着脖颈厉声道:“他奶奶的,你天天阴魂不散围在本大爷身边,关要时刻装起死来!害你爷爷我被伤了才又冒出来!” 显然是在对威于苏昭身后之人而言。 后面的人不应,前面的人扫他一眼,“季大少爷,这几日你三番五次作闹,也是借此叫你引以为戒。 此前我们算是受你父亲委托,将你从断头台下救了,本打算等风平浪静再送你回家,可惜如今局势变了。 就因为你身后这女人,和你那仇家沈砚,现在全天下人都快知道,你季应奇还活着,回家是万不可行了,你只能与我等先行撤退,再另想办法。” “他骗你!”苏昭急道。 身后那人的箭尖无声向前施力,这一枝,再无距离可言。 苏昭骤然收声, “苏掌柜,如今可愿同我一并放下手中武器?”前面的人咧嘴,笑容憨厚木讷,似邻人般亲厚,又似路人般平凡。 苏昭缓缓放下手中短剑。 那人也将弓箭平举。 “一并带走。”那人对身后之人道。 “你们跑不远,眼下正是白日,你们的人不过才那几个,大理寺之人怕是对你失约,连令牌都给了你假的,援军即刻就到,你现下出去,未必就能打得过沈砚他们,不如尽早收手为妙。”苏昭被对方用力戳动,一边劝诫道。 “苏掌柜。”那人骤然平煦的声音,令人听之比方才他那厉声要悚然百倍,“谁告诉你,我如今只能与他们正面交锋?” 他缓步而来,与苏昭迎面,又错身,“你不会以为,我们设的这间密室,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沈砚与季有然仍是方才姿态,但几个人如同鬼魅,轮番扑扰,错落有致。 看似步步杀招,却在关要之时急收。 如同陷入山洞,被一群蝙蝠扑击。 “不好!”二人几乎同时扬声。 他们的目的,显然不在赶尽杀绝,却为拖延时间,唯一目的,仅有声东击西。 “我留下,你去寻那人渣!”季有然翻转一道剑花,抢在沈砚面前,挡住他那侧的攻击。 沈砚虽不放心,但也知别无他选。 “援兵应该马上就来,你千万挺住。”说罢,趁这罅隙,冲出重围。 有人觉察他逃离之意,作势要追,被季有然飞身挡住。 “怎么,本官陪你还不够?” 身后金戈交击不绝,沈砚快步向洞口而去,却在边缘看到一枝插于地面的长箭。 色泽特殊,材质宫制,却不见任何纹记。 曾数次在关要之地出现,一次次妄图夺取他几人性命。 他不觉急速向纵深而去。 地下是一方数十尺见方的暗室,一些痕迹暴露着曾有人生存在此,如今却是空无一人。 沈砚的脚步骤顿,胸腔里,心脏似被用力裹紧。 只见地上摆着的那把短剑,赫然曾在苏昭指尖舞转。 第八十八章 初始之谜 苏昭步下慢了一些,后脊顷刻便被刺推。 如今四人正在一条逼仄又狭窄的细径中前行。 方才那人绕过她,不知推拉了各处机关,便又打开了一道通路,从土壁中延展而出。 “他奶奶的你们为何不早说有这路径!咱们早点从这出去不就得了,何苦本大爷在些暗无天日的破洞里受苦!”季应奇喊叫。 “季大少爷,此前沈砚到处排兵布阵,你又能跑到哪儿去?”那人语气不善。 胡说。 是你压根没想放他走而已! 苏昭在心中默道,但利刃无情,她不能因一时呈口舌之快而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但眼下她仍需分散他们注意,于是开口道:“你们为何要在这断头台下设这么一条通道?” “住口!”刚才暗藏身后那位正要施力,被此前在前之人打断。 于是身后那人不再理睬苏昭,而是全力赶着季应奇向前走去。 后者语气平缓道:“苏掌柜,我们自有保下一些死刑犯的需求,他们虽不及从头培养的可靠,但毕竟命大于天,只要能活命,自然便万事可应。” 就如同周轩。 但苏昭还来不及了然,便心中警铃大作。 他如此爽快诏述,恐怕已然将自己当作了死人才是。 如今除了拖延,便再无良策。 于是她继续道:“淮水楼那个在台下对抚瑶说话的,可也是你?” “苏掌柜连这个都知道,倒令我有几分刮目相看了。”那人话语里听不出真意。 “你是如何威胁的抚瑶,又为何偏要如此!” “苏掌柜。”那人转头而来,一副颇有兴致地盯看她,“一直以来,我所行事隐秘万分,且仅有自己知晓,甚至仿若在这世间都不曾留存,从未有人对此有所疑问与好奇,你是第一人,我便详细说与你。” 那人似遇见知己般燃起几分奋意。 苏昭对他害人之事又如何会有兴致。 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催促几句。 于是那人道:“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淮水楼那个女人偷走之物,我在察觉暗册有失后,经过了好一番排查,才终于查到了她的身上。 可她一介罪商之女,本事再大,也不该有如今境地,我便猜出,她背后定还有旁势。 她平日在楼中,鲜少外出,与之接头之人定在她的熟客中。 可她诡计多端,拿到那物后,发出了数张请贴,亦不知哪位才是真。 所以在那日,我们设了圈套,又威胁若再说谎遮掩,便用这楼中妓子开刀,终于将她逼认,而后要求她回房中给她的接头之人传信时,她却趁我们不备逃脱。 可她亦无路可退,情理之中,只能登台,被季大少爷所得,那时她仍想挣扎,公众之下我等无法行事,我便隐喻了楼里一女子性命,才令她屈服。” 是芳菲。 苏昭目光一黯。 竟然当真与她的猜测无异。 那人压低几分声音,避着季应奇,“季大少爷喝了酒,被迷香一催便倒了,而我也发现了窗口火烛之谜,本燃起,却被那贱女人奋力扑灭,于是我一怒之下,便将那女人掐死,她也知挣扎无用,连叫都不肯,当真无趣,之后我将这祸架给季大少爷,便从暗道逃离。” 苏昭指尖刺在掌心。 那时抚瑶从妈妈房里无意得来暗册,知道妈妈与他们为一丘之貉,在房中呼救又有何用。 可她却也未曾向一水之隔的沈砚求援。 她怕他孤身而来,不能全身而退。 这证据再无法见天日,她的父亲再无翻冤的可能。 于是即便生命一点点流逝,也不曾挣扎。 她是在用死,竭力将真相传递。 “苏掌柜,我所行之事,是否完美无缺,如美玉般无暇。”那人语气中尽是满足与自负。 一直以来他在暗,不得留名,不能有影,活得形同鬼魅。 从未有人得知他这如同艺术般精妙绝伦的设计。 虽被沈砚三番五次破坏好事,但也每每乘胜追击,如今这最后一举,亦是翻盘之机。 如今他的话语倒是终于将这一串的谜题,解开了最初的一环。 其后种种,环环相扣,造成了今时局面。 苏昭不应他的话,而是另起问题道:“你们一箭双雕,将季应奇拉入局中,又是有什么目的?” 那人憨态而笑,“自是为他那位位高权重的好父亲。” 却在这时,甬道尽头显出一抹光亮,似是有人在持火把而立。 那人眯起眼眸,叹道:“苏掌柜,你虽成了这世上最懂我之人,奈何短暂,你我只能在此别过,黄泉路上,你可要将我这些壮举一一告知那些亡故之人,好叫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得其所。” 苏昭面色一变,想不到竟连行到地面都做不到了。 只是如今所在地下,狭窄难转,前狼后虎,不远处那人恐怕也是他的接应。 一时心中心绪翻涌。 那人从腰间拔下一柄匕首,轻抚刀刃,语气缱绻:“苏掌柜,我的弓箭只对敌而张,如今你是我的知己,我便用这把贴身之物送你上路。” 苏昭向后退步,“你既然将我视为知己,便不该有害我的心才是,否则你又将成为这世间孤苦伶仃之人。” 她已看出这人自幼被培养做死士,却对这繁华世事心存不甘。 如今怕是多次任务失利,也被上峰厌弃。 因此面对她这个必死之人,再难掩那些扭曲的夸浮之意。 只可惜,若她不死,他也不会暴露至此。 苏昭一只脚已抵在墙边。 那人翻转刀尖,举平到苏昭面前。 却在此时,苏昭从身后土墙中掏攥一把黄土,骤然扬洒。 猝不及防,那人抬臂而挡。 苏昭屈身窜出,耳边传来另一歹人急速架弓之声。 “苏掌柜,你骗我,知己怎可背弃而去!”那人嘶哑而呼。 箭声破空,苏昭侧头,一道银光直冲门面。 电光火石间,斜插而出一柄长剑,平削箭身,生生将它击偏半寸。 持剑之人几乎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将苏昭拉于身后。 苏昭惊疑未定,胸口起伏,朦胧视线中,那人侧头。 “苏掌柜可无恙?” 是沈砚! 第八十八章 初始之谜 苏昭步下慢了一些,后脊顷刻便被刺推。 如今四人正在一条逼仄又狭窄的细径中前行。 方才那人绕过她,不知推拉了各处机关,便又打开了一道通路,从土壁中延展而出。 “他奶奶的你们为何不早说有这路径!咱们早点从这出去不就得了,何苦本大爷在些暗无天日的破洞里受苦!”季应奇喊叫。 “季大少爷,此前沈砚到处排兵布阵,你又能跑到哪儿去?”那人语气不善。 胡说。 是你压根没想放他走而已! 苏昭在心中默道,但利刃无情,她不能因一时呈口舌之快而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但眼下她仍需分散他们注意,于是开口道:“你们为何要在这断头台下设这么一条通道?” “住口!”刚才暗藏身后那位正要施力,被此前在前之人打断。 于是身后那人不再理睬苏昭,而是全力赶着季应奇向前走去。 后者语气平缓道:“苏掌柜,我们自有保下一些死刑犯的需求,他们虽不及从头培养的可靠,但毕竟命大于天,只要能活命,自然便万事可应。” 就如同周轩。 但苏昭还来不及了然,便心中警铃大作。 他如此爽快诏述,恐怕已然将自己当作了死人才是。 如今除了拖延,便再无良策。 于是她继续道:“淮水楼那个在台下对抚瑶说话的,可也是你?” “苏掌柜连这个都知道,倒令我有几分刮目相看了。”那人话语里听不出真意。 “你是如何威胁的抚瑶,又为何偏要如此!” “苏掌柜。”那人转头而来,一副颇有兴致地盯看她,“一直以来,我所行事隐秘万分,且仅有自己知晓,甚至仿若在这世间都不曾留存,从未有人对此有所疑问与好奇,你是第一人,我便详细说与你。” 那人似遇见知己般燃起几分奋意。 苏昭对他害人之事又如何会有兴致。 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催促几句。 于是那人道:“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淮水楼那个女人偷走之物,我在察觉暗册有失后,经过了好一番排查,才终于查到了她的身上。 可她一介罪商之女,本事再大,也不该有如今境地,我便猜出,她背后定还有旁势。 她平日在楼中,鲜少外出,与之接头之人定在她的熟客中。 可她诡计多端,拿到那物后,发出了数张请贴,亦不知哪位才是真。 所以在那日,我们设了圈套,又威胁若再说谎遮掩,便用这楼中妓子开刀,终于将她逼认,而后要求她回房中给她的接头之人传信时,她却趁我们不备逃脱。 可她亦无路可退,情理之中,只能登台,被季大少爷所得,那时她仍想挣扎,公众之下我等无法行事,我便隐喻了楼里一女子性命,才令她屈服。” 是芳菲。 苏昭目光一黯。 竟然当真与她的猜测无异。 那人压低几分声音,避着季应奇,“季大少爷喝了酒,被迷香一催便倒了,而我也发现了窗口火烛之谜,本燃起,却被那贱女人奋力扑灭,于是我一怒之下,便将那女人掐死,她也知挣扎无用,连叫都不肯,当真无趣,之后我将这祸架给季大少爷,便从暗道逃离。” 苏昭指尖刺在掌心。 那时抚瑶从妈妈房里无意得来暗册,知道妈妈与他们为一丘之貉,在房中呼救又有何用。 可她却也未曾向一水之隔的沈砚求援。 她怕他孤身而来,不能全身而退。 这证据再无法见天日,她的父亲再无翻冤的可能。 于是即便生命一点点流逝,也不曾挣扎。 她是在用死,竭力将真相传递。 “苏掌柜,我所行之事,是否完美无缺,如美玉般无暇。”那人语气中尽是满足与自负。 一直以来他在暗,不得留名,不能有影,活得形同鬼魅。 从未有人得知他这如同艺术般精妙绝伦的设计。 虽被沈砚三番五次破坏好事,但也每每乘胜追击,如今这最后一举,亦是翻盘之机。 如今他的话语倒是终于将这一串的谜题,解开了最初的一环。 其后种种,环环相扣,造成了今时局面。 苏昭不应他的话,而是另起问题道:“你们一箭双雕,将季应奇拉入局中,又是有什么目的?” 那人憨态而笑,“自是为他那位位高权重的好父亲。” 却在这时,甬道尽头显出一抹光亮,似是有人在持火把而立。 那人眯起眼眸,叹道:“苏掌柜,你虽成了这世上最懂我之人,奈何短暂,你我只能在此别过,黄泉路上,你可要将我这些壮举一一告知那些亡故之人,好叫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得其所。” 苏昭面色一变,想不到竟连行到地面都做不到了。 只是如今所在地下,狭窄难转,前狼后虎,不远处那人恐怕也是他的接应。 一时心中心绪翻涌。 那人从腰间拔下一柄匕首,轻抚刀刃,语气缱绻:“苏掌柜,我的弓箭只对敌而张,如今你是我的知己,我便用这把贴身之物送你上路。” 苏昭向后退步,“你既然将我视为知己,便不该有害我的心才是,否则你又将成为这世间孤苦伶仃之人。” 她已看出这人自幼被培养做死士,却对这繁华世事心存不甘。 如今怕是多次任务失利,也被上峰厌弃。 因此面对她这个必死之人,再难掩那些扭曲的夸浮之意。 只可惜,若她不死,他也不会暴露至此。 苏昭一只脚已抵在墙边。 那人翻转刀尖,举平到苏昭面前。 却在此时,苏昭从身后土墙中掏攥一把黄土,骤然扬洒。 猝不及防,那人抬臂而挡。 苏昭屈身窜出,耳边传来另一歹人急速架弓之声。 “苏掌柜,你骗我,知己怎可背弃而去!”那人嘶哑而呼。 箭声破空,苏昭侧头,一道银光直冲门面。 电光火石间,斜插而出一柄长剑,平削箭身,生生将它击偏半寸。 持剑之人几乎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将苏昭拉于身后。 苏昭惊疑未定,胸口起伏,朦胧视线中,那人侧头。 “苏掌柜可无恙?” 是沈砚! 第八十九章 密道对决 “沈砚。”前面的人,声音喑哑,字句切齿。 他们从未正面相识,却在无形中反复较量胶着。 甚至不知该说,究竟是谁在追赶着谁,才更为准确。 在转运那夜的房顶月前。 在淮水楼密道中。 在追出的闹市里。 沈砚望着这道曾数度出没周遭,却又如烟尘散却的身影。 调转剑身,扬声道:“阁下既知我姓名,公平起见,阁下又该如何称呼?” 那人未答,而是难以置信道:“你是如何发现这里!” 他自认机关设计隐秘,无人堪破,特意没在方才密室灭口苏昭,也是怕余留痕迹,才决定将她带到这其中处理。 可为何沈砚短短时间便已然追来。 “是你。”他忽而醒悟地将目光移向错后半身的苏昭。 不错,是她。 苏昭扬起下颌与之视线逢迎。 是她在被他威胁,蹲身放袖剑时,将季应奇掉落的半块糖糕悄然攥在了手里。 被逼踏入密道过程中,一直在将碎屑撒落。 一路都在竭力拖延,只盼援手能尽快赶来。 幸而沈砚在看到她的贴身武器后,亦注意到了一旁蜿蜒星点的糕屑标识。 标识在墙边消失。 于是他立时明白定有通路。 走在前面的二人也闻声回身。 季应奇隔着一段距离望来,面色顷刻变得狰狞,“你这混蛋为何会在此处!” 沈砚静静扬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他颔首,所有眸光压于一点,尽数迸射,“自然是来接季公子回去。” “谁他娘的会跟你走!”季应奇明明出自名门,却出口嚣狂不堪。 与仇敌相见,整个人就如一触即发的爆竹,额角青筋四起,“若不是你这混蛋,本大爷又岂会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 “季大少爷,让你受苦受难的,怎会是沈大人。”苏昭泠泠开口:“你不问问你前面的这位,是如何一步步苦心孤诣将你算计到如今的地步?可当真是被人卖了,还不忘帮人数钱。” 看守季应奇那人脱手射来一箭,被沈砚轻捷挡开。 但也不过如此。 沈砚极速估算着局势。 如今双方面对而立,虽然对方有两人,苏昭武艺逊色。 但通路狭窄,沈砚一人当关,也能回护住她。 而且那两人显然更擅远攻,转运之夜的交手,在他手中不曾讨到便宜。 显然对方也考量到了此番情景。 一时互相制衡,谁也无法再近身。 而更远处,那道持着松明火把之人所站之处应为出口。 可那人很怪。 即便如今通道内纷争已起,他却仍纹丝不动,似乎并没有援手之意。 离得太远,只有虚光将他身形勾勒。 沈砚不知为何,竟觉有些熟识。 “你这娘们少挑拨离间!”季应奇探头探脑喝道,打断思绪。 然而最末四字触动沈砚。 他不觉侧头看向苏昭。 苏昭面色里涌起几分讥诮,“季大少爷你不会不识字,画押时可是连供录都没看懂?” “你!” 苏昭不待季应奇驳斥,急道:“不然季大少爷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一个手有暗疾的废人,还能双手施力掐死旁人!” “苏掌柜,你的话太多了。”前面之人忽而飞身而来,短刃与沈砚长剑碰撞,击起一阵火光四溅。 季应奇却骤然色变。 “她、她说的可是真的?”他扭头对着一直看护他的那个人问道。 那日他剩余的神智,只停留在踏进那个妓子房中。 清醒时,已在牢狱,又落到了沈砚手里。 他只知那妓子仿佛是被勒死,倒是与他一贯行径无差,想必是自己醉后所为。 又过几日,有人对他说,如今他杀人证据确凿,若再纠缠下去,恐怕他此前的事端也会被翻出,沈砚虽不负责审讯,但也不会轻易放手。 如今他爹已为他筹谋,他只需认罪,接下来定会有人将他救出。 他便看也没看就在那张供词上按下掌印。 可如今这女人的一席话,倒让他回想起了诸多异处。 原来那妓子不是被勒死,而是掐死。 也就是说,自己并非真凶? 那他这些天受尽的苦楚又算什么! 季应奇凶戾之色浮在面上,忽然扑身冲向了身边之人。 那人往日里对他苛待,像个木头,一问三不知。 再追问,便搪塞都是为救他而为。 暗无天日的洞室,喘口气都是沙尘泥土的潮湿。 更别说吃食与寝宿。 但一直以来维系他的,也只是能将他从死罪里拉救出来,重见天日。 如今却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骗局。 那人并未想到季应奇会突然出手,一时未及防范,被撞了踉跄,弓箭掉在地上。 他要去捡,却被季应奇猛地砸在身上。 狭窄空间给了季应奇得天独厚的支持,对方即便武艺高强,也全然不得施展,一时竟被他挟困。 这便是苏昭一开始的盘算,让季应奇拖住后方,沈砚只需应对面前一位即可。 但毕竟那人身手了得,季应奇也只是短暂得手,不多时便被他制服在地,头面尽数被黄土侵染,口中污言不断。 那人刚要起身,却觉脑后一抹凉意。 微侧过头,只能看见苏昭一半的身影。 苏昭手持着他落在地上的箭,当作长矛,锐头直指,如同方才在密室他对她所为一般。 那人一时僵在原地,不再动作。 谁知季应奇却在这时爬起身,拍了拍脸上的尘土,目光中满覆仇怨,苏昭来不及阻挡,他已一脚踢踹在那人身上。 那人借这一击偏头,从苏昭箭尖下窜出。 苏昭回手要刺,被他反手握住,用力扯拽。 苏昭想撒手却慢了一步,踉跄一步落入他手中。 而他另一只手则控住季应奇,任凭二人疯狂扭动,也岿然不动。 沈砚那端的敌人原本落了下风。 对方手里只有一柄匕首,虽然进退间轻敏鬼捷,但仍不敌沈砚剑气平扫的魄势。 就在沈砚扬剑要劈之时,忽然注意到对向情形,生生收了剑气,被对方的匕首刺在手臂。 血色立时翻涌晕湿他的衣袖,他也未管。 只见另一个敌人手中,正掐着苏昭与季应奇的脖颈,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八十九章 密道对决 “沈砚。”前面的人,声音喑哑,字句切齿。 他们从未正面相识,却在无形中反复较量胶着。 甚至不知该说,究竟是谁在追赶着谁,才更为准确。 在转运那夜的房顶月前。 在淮水楼密道中。 在追出的闹市里。 沈砚望着这道曾数度出没周遭,却又如烟尘散却的身影。 调转剑身,扬声道:“阁下既知我姓名,公平起见,阁下又该如何称呼?” 那人未答,而是难以置信道:“你是如何发现这里!” 他自认机关设计隐秘,无人堪破,特意没在方才密室灭口苏昭,也是怕余留痕迹,才决定将她带到这其中处理。 可为何沈砚短短时间便已然追来。 “是你。”他忽而醒悟地将目光移向错后半身的苏昭。 不错,是她。 苏昭扬起下颌与之视线逢迎。 是她在被他威胁,蹲身放袖剑时,将季应奇掉落的半块糖糕悄然攥在了手里。 被逼踏入密道过程中,一直在将碎屑撒落。 一路都在竭力拖延,只盼援手能尽快赶来。 幸而沈砚在看到她的贴身武器后,亦注意到了一旁蜿蜒星点的糕屑标识。 标识在墙边消失。 于是他立时明白定有通路。 走在前面的二人也闻声回身。 季应奇隔着一段距离望来,面色顷刻变得狰狞,“你这混蛋为何会在此处!” 沈砚静静扬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他颔首,所有眸光压于一点,尽数迸射,“自然是来接季公子回去。” “谁他娘的会跟你走!”季应奇明明出自名门,却出口嚣狂不堪。 与仇敌相见,整个人就如一触即发的爆竹,额角青筋四起,“若不是你这混蛋,本大爷又岂会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 “季大少爷,让你受苦受难的,怎会是沈大人。”苏昭泠泠开口:“你不问问你前面的这位,是如何一步步苦心孤诣将你算计到如今的地步?可当真是被人卖了,还不忘帮人数钱。” 看守季应奇那人脱手射来一箭,被沈砚轻捷挡开。 但也不过如此。 沈砚极速估算着局势。 如今双方面对而立,虽然对方有两人,苏昭武艺逊色。 但通路狭窄,沈砚一人当关,也能回护住她。 而且那两人显然更擅远攻,转运之夜的交手,在他手中不曾讨到便宜。 显然对方也考量到了此番情景。 一时互相制衡,谁也无法再近身。 而更远处,那道持着松明火把之人所站之处应为出口。 可那人很怪。 即便如今通道内纷争已起,他却仍纹丝不动,似乎并没有援手之意。 离得太远,只有虚光将他身形勾勒。 沈砚不知为何,竟觉有些熟识。 “你这娘们少挑拨离间!”季应奇探头探脑喝道,打断思绪。 然而最末四字触动沈砚。 他不觉侧头看向苏昭。 苏昭面色里涌起几分讥诮,“季大少爷你不会不识字,画押时可是连供录都没看懂?” “你!” 苏昭不待季应奇驳斥,急道:“不然季大少爷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一个手有暗疾的废人,还能双手施力掐死旁人!” “苏掌柜,你的话太多了。”前面之人忽而飞身而来,短刃与沈砚长剑碰撞,击起一阵火光四溅。 季应奇却骤然色变。 “她、她说的可是真的?”他扭头对着一直看护他的那个人问道。 那日他剩余的神智,只停留在踏进那个妓子房中。 清醒时,已在牢狱,又落到了沈砚手里。 他只知那妓子仿佛是被勒死,倒是与他一贯行径无差,想必是自己醉后所为。 又过几日,有人对他说,如今他杀人证据确凿,若再纠缠下去,恐怕他此前的事端也会被翻出,沈砚虽不负责审讯,但也不会轻易放手。 如今他爹已为他筹谋,他只需认罪,接下来定会有人将他救出。 他便看也没看就在那张供词上按下掌印。 可如今这女人的一席话,倒让他回想起了诸多异处。 原来那妓子不是被勒死,而是掐死。 也就是说,自己并非真凶? 那他这些天受尽的苦楚又算什么! 季应奇凶戾之色浮在面上,忽然扑身冲向了身边之人。 那人往日里对他苛待,像个木头,一问三不知。 再追问,便搪塞都是为救他而为。 暗无天日的洞室,喘口气都是沙尘泥土的潮湿。 更别说吃食与寝宿。 但一直以来维系他的,也只是能将他从死罪里拉救出来,重见天日。 如今却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骗局。 那人并未想到季应奇会突然出手,一时未及防范,被撞了踉跄,弓箭掉在地上。 他要去捡,却被季应奇猛地砸在身上。 狭窄空间给了季应奇得天独厚的支持,对方即便武艺高强,也全然不得施展,一时竟被他挟困。 这便是苏昭一开始的盘算,让季应奇拖住后方,沈砚只需应对面前一位即可。 但毕竟那人身手了得,季应奇也只是短暂得手,不多时便被他制服在地,头面尽数被黄土侵染,口中污言不断。 那人刚要起身,却觉脑后一抹凉意。 微侧过头,只能看见苏昭一半的身影。 苏昭手持着他落在地上的箭,当作长矛,锐头直指,如同方才在密室他对她所为一般。 那人一时僵在原地,不再动作。 谁知季应奇却在这时爬起身,拍了拍脸上的尘土,目光中满覆仇怨,苏昭来不及阻挡,他已一脚踢踹在那人身上。 那人借这一击偏头,从苏昭箭尖下窜出。 苏昭回手要刺,被他反手握住,用力扯拽。 苏昭想撒手却慢了一步,踉跄一步落入他手中。 而他另一只手则控住季应奇,任凭二人疯狂扭动,也岿然不动。 沈砚那端的敌人原本落了下风。 对方手里只有一柄匕首,虽然进退间轻敏鬼捷,但仍不敌沈砚剑气平扫的魄势。 就在沈砚扬剑要劈之时,忽然注意到对向情形,生生收了剑气,被对方的匕首刺在手臂。 血色立时翻涌晕湿他的衣袖,他也未管。 只见另一个敌人手中,正掐着苏昭与季应奇的脖颈,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九十章 为何而救 与沈砚对打之人也收回匕首,抬手擦过刀刃上的血迹,退步到那三人前。 “沈大人,身手不错,只可惜你没有一次赢得了我,就此别过。” 苏昭被掐着,只觉呼吸断断续续。 有些迷蒙地抬头,沈砚的身形都似隔了层雾气。 “等一下!”只听他道:“季应奇你带走,但是苏掌柜得留下。” 苏昭有些意外于他的话语。 就算要争,该被留的也该是季应奇。 自己其实对于两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罢了。 显然那歹人也与自己同样疑问。 “沈大人,你倒是博爱。”那人讥笑,“此前为了个妓子引起风浪,如今又是看上了个牙行掌柜?” 沈砚剑锋重指,目色冷似幽潭,“就算你手中困有人质,但你与我多纠缠一分,便少跑一分。 裴寺卿显然诓骗于你,你没有多余援军,而远处那位,大约只负责接应,连凑近都不愿,你又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 那人未语,但目中波澜翻涌,显然沈砚的话正中他的短处。 沈砚迫意不减:“你此番损兵折将,若再带不回季应奇,恐怕也会和你的同伴一般,化成一汪死水。” “你住口。”那人从唇齿挤压出三字。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 苏昭竭力睁大眼睛,只见季有然正带一队官差摸爬而来。 那人见势不好,忽然回身,将苏昭从同伴手中夺过,一把推到沈砚那端。 沈砚伸手接住苏昭。 就在这须臾间,那两人拖拽起季应奇便向出口跑去。 季有然快步跟上,却为时已晚,他们已跑到了那举着火把的接应之人面前。 可就在无人看见的背侧。 方才还与沈砚匹敌之人,却在看清面前等待那人的面容后,忽而瞪圆眼眸。 “怎么是你!”他惊谔之音传来。 季有然不觉一顿。 眼前忽而闪过一抹银光,待季有然反应过来,那两名歹人已猝然倒下。 火把也骤然而灭。 身后举着火把的杜修几步追来,重新映亮时,地上只有两具被一剑封喉的尸首,和吓得呆傻的季应奇。 而出手之人全然不见了踪迹。 季有然俯下身,盯看着那张令他厌恶万分的面庞,啧声道:“你果然有了头后,就不可爱了,不过别担心,很快就又没了。” 几人聚拢在刑部正堂中。 尹正闻急急而来,才一进门,便一眼望见沈砚手臂的血迹,眉峰一蹙,“为何不去医治?” 沈砚浅笑道:“劳烦大人挂心,并无大碍,稍后再治便是。” 随后几人逐一汇报了方才之事。 季有然道,沈砚走后,他与驻兵也落下风,幸好杜修及时带兵赶到,随后便下到地下,循着沈砚特意留有开口的密道追去。 沈砚分析了一番这帮人大约求助于裴寺卿,裴寺卿答应作为后援帮其运送,却并未到场,甚至给出的牌子都是假的,当真十足老狐狸做派,如此便丝毫没有把柄可言。 而苏昭则原原本本将那歹人讲述的抚瑶案发那夜之谜讲与众人。 一时众人都未言语。 为那大义的姑娘惋惜且痛心。 亦为她的勇敢敬佩不已。 “苏掌柜找到的那本暗册,与宋侍郎的供词,已足以将叶崇文罪名翻案,只可惜叶姑娘没能等到这天。”沈砚轻叹。 苏昭不着痕迹望了他一眼。 一直以来,她都有一个疑问。 若当初她家中未被凭空而来的歹人屠尽。 她若也如抚瑶那般,恳求他相助伸冤。 他究竟会如何应答。 可她永远也不会知晓答案。 抚瑶如同她的镜像一般,终归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季有然的话讲她思绪打断,他道:“只是不知那暗道中的究竟是何人,如果是那些人的同伙,为何要在马上得手时出手相灭,且不带走那个人渣。” 沈砚凝神,“我总觉得那人有几分熟识,但又一时想不起。” 季有然道:“更遗憾之事,是宋侍郎的供词里也仅提到那人是淮水楼的幕后老板,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出自皇城司,却没有实证。” “未必是憾事。”尹正闻道:“也应给陛下一些时间。” 他点到为止,但沈砚却听得明晰。 想起那日周璟背身而立之姿。 当年之事,腥风血雨,一切成谜。 林家惨剧后,沈砚一度因受此牵连,无法近身。 便是皇城司一脉护周璟左右。 此份情谊与忠肝,若真动摇,岂是一朝一夕能释然。 “你们几位如今伤的伤,惊的惊,都去处理一番,稍后我们再商议如何向陛下陈情,如今疑犯已身亡,而他无论身法还是所用武器,已然昭揭便是大理寺遇袭的真凶,至于季家大公子如何审判,还需陛下定夺才是。” 他三人对尹正闻躬礼后便退身。 走出大门,季有然瞥了沈砚伤势一眼,“去我官廨包扎。” 沈砚点头。 苏昭作势要走。 杜修却在这时快步而来,“季大人,方才密道中属下探查一番,需向您和尚书大人禀报。” 季有然对他两人道:“我先去听,你们直接去包扎便是,我房中案柜里有药物。” 随即和杜修一道返还。 “苏掌柜。”沈砚笑意谦煦,“恐怕在下还得劳烦。” 苏昭被方才接连的事端搅得心神恍然,直到此刻,看见他的笑容,才觉得清醒几分。 麻痹退散,被抚瑶牵扯出的情绪却逐步清晰。 似向内的荆棘,隐隐带刺。 二人踏进季有然的官廨。 他与沈砚一般,也长年累月在此处休憩。 较之沈砚,他这房中更空得离奇,且一尘不染。 “季大人素来喜洁。”沈砚见她打量,温声道。 “那季大人竟然还愿验尸。” “刑部司狱起家,什么污秽恐怕都摸过,也就能在平日里还维持这秉性罢了。”沈砚叹道。 苏昭从季有然指点之处拿出药罐绑带等,放在一侧。 沈砚卷起衣袖。 匕首划出的伤口,不长,但也够深。 苏昭微垂的眼睫颤了颤,但未语,拿过一方净帕,小心按在伤口处。 她的手指隔着丝布,触在他的手臂,亦是方才不顾伤痛,稳稳将她接住的那条。 “沈大人。”她沉静开口。 沈砚闻声抬头,只见她抬起的眼中,被窗外夕色衬得璀璨难视。 “你方才明明应该救季应奇,为什么要选择救我。” 第九十章 为何而救 与沈砚对打之人也收回匕首,抬手擦过刀刃上的血迹,退步到那三人前。 “沈大人,身手不错,只可惜你没有一次赢得了我,就此别过。” 苏昭被掐着,只觉呼吸断断续续。 有些迷蒙地抬头,沈砚的身形都似隔了层雾气。 “等一下!”只听他道:“季应奇你带走,但是苏掌柜得留下。” 苏昭有些意外于他的话语。 就算要争,该被留的也该是季应奇。 自己其实对于两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罢了。 显然那歹人也与自己同样疑问。 “沈大人,你倒是博爱。”那人讥笑,“此前为了个妓子引起风浪,如今又是看上了个牙行掌柜?” 沈砚剑锋重指,目色冷似幽潭,“就算你手中困有人质,但你与我多纠缠一分,便少跑一分。 裴寺卿显然诓骗于你,你没有多余援军,而远处那位,大约只负责接应,连凑近都不愿,你又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 那人未语,但目中波澜翻涌,显然沈砚的话正中他的短处。 沈砚迫意不减:“你此番损兵折将,若再带不回季应奇,恐怕也会和你的同伴一般,化成一汪死水。” “你住口。”那人从唇齿挤压出三字。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 苏昭竭力睁大眼睛,只见季有然正带一队官差摸爬而来。 那人见势不好,忽然回身,将苏昭从同伴手中夺过,一把推到沈砚那端。 沈砚伸手接住苏昭。 就在这须臾间,那两人拖拽起季应奇便向出口跑去。 季有然快步跟上,却为时已晚,他们已跑到了那举着火把的接应之人面前。 可就在无人看见的背侧。 方才还与沈砚匹敌之人,却在看清面前等待那人的面容后,忽而瞪圆眼眸。 “怎么是你!”他惊谔之音传来。 季有然不觉一顿。 眼前忽而闪过一抹银光,待季有然反应过来,那两名歹人已猝然倒下。 火把也骤然而灭。 身后举着火把的杜修几步追来,重新映亮时,地上只有两具被一剑封喉的尸首,和吓得呆傻的季应奇。 而出手之人全然不见了踪迹。 季有然俯下身,盯看着那张令他厌恶万分的面庞,啧声道:“你果然有了头后,就不可爱了,不过别担心,很快就又没了。” 几人聚拢在刑部正堂中。 尹正闻急急而来,才一进门,便一眼望见沈砚手臂的血迹,眉峰一蹙,“为何不去医治?” 沈砚浅笑道:“劳烦大人挂心,并无大碍,稍后再治便是。” 随后几人逐一汇报了方才之事。 季有然道,沈砚走后,他与驻兵也落下风,幸好杜修及时带兵赶到,随后便下到地下,循着沈砚特意留有开口的密道追去。 沈砚分析了一番这帮人大约求助于裴寺卿,裴寺卿答应作为后援帮其运送,却并未到场,甚至给出的牌子都是假的,当真十足老狐狸做派,如此便丝毫没有把柄可言。 而苏昭则原原本本将那歹人讲述的抚瑶案发那夜之谜讲与众人。 一时众人都未言语。 为那大义的姑娘惋惜且痛心。 亦为她的勇敢敬佩不已。 “苏掌柜找到的那本暗册,与宋侍郎的供词,已足以将叶崇文罪名翻案,只可惜叶姑娘没能等到这天。”沈砚轻叹。 苏昭不着痕迹望了他一眼。 一直以来,她都有一个疑问。 若当初她家中未被凭空而来的歹人屠尽。 她若也如抚瑶那般,恳求他相助伸冤。 他究竟会如何应答。 可她永远也不会知晓答案。 抚瑶如同她的镜像一般,终归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季有然的话讲她思绪打断,他道:“只是不知那暗道中的究竟是何人,如果是那些人的同伙,为何要在马上得手时出手相灭,且不带走那个人渣。” 沈砚凝神,“我总觉得那人有几分熟识,但又一时想不起。” 季有然道:“更遗憾之事,是宋侍郎的供词里也仅提到那人是淮水楼的幕后老板,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出自皇城司,却没有实证。” “未必是憾事。”尹正闻道:“也应给陛下一些时间。” 他点到为止,但沈砚却听得明晰。 想起那日周璟背身而立之姿。 当年之事,腥风血雨,一切成谜。 林家惨剧后,沈砚一度因受此牵连,无法近身。 便是皇城司一脉护周璟左右。 此份情谊与忠肝,若真动摇,岂是一朝一夕能释然。 “你们几位如今伤的伤,惊的惊,都去处理一番,稍后我们再商议如何向陛下陈情,如今疑犯已身亡,而他无论身法还是所用武器,已然昭揭便是大理寺遇袭的真凶,至于季家大公子如何审判,还需陛下定夺才是。” 他三人对尹正闻躬礼后便退身。 走出大门,季有然瞥了沈砚伤势一眼,“去我官廨包扎。” 沈砚点头。 苏昭作势要走。 杜修却在这时快步而来,“季大人,方才密道中属下探查一番,需向您和尚书大人禀报。” 季有然对他两人道:“我先去听,你们直接去包扎便是,我房中案柜里有药物。” 随即和杜修一道返还。 “苏掌柜。”沈砚笑意谦煦,“恐怕在下还得劳烦。” 苏昭被方才接连的事端搅得心神恍然,直到此刻,看见他的笑容,才觉得清醒几分。 麻痹退散,被抚瑶牵扯出的情绪却逐步清晰。 似向内的荆棘,隐隐带刺。 二人踏进季有然的官廨。 他与沈砚一般,也长年累月在此处休憩。 较之沈砚,他这房中更空得离奇,且一尘不染。 “季大人素来喜洁。”沈砚见她打量,温声道。 “那季大人竟然还愿验尸。” “刑部司狱起家,什么污秽恐怕都摸过,也就能在平日里还维持这秉性罢了。”沈砚叹道。 苏昭从季有然指点之处拿出药罐绑带等,放在一侧。 沈砚卷起衣袖。 匕首划出的伤口,不长,但也够深。 苏昭微垂的眼睫颤了颤,但未语,拿过一方净帕,小心按在伤口处。 她的手指隔着丝布,触在他的手臂,亦是方才不顾伤痛,稳稳将她接住的那条。 “沈大人。”她沉静开口。 沈砚闻声抬头,只见她抬起的眼中,被窗外夕色衬得璀璨难视。 “你方才明明应该救季应奇,为什么要选择救我。” 第九十一章 往昔旧物 夕暮倾泻,光泽似水,在墙壁晃出涟漪,二人仿佛正在一叶行至水中央的孤舟中,于任何一方都没有退路可言。 沈砚几乎在耳侧听到了潺潺水声。 那种令他难以抑制的莫名熟识感又猝然袭来。 其实苏昭与那人模样甚至没有丝毫相近之处。 若非说相近,仅有一双仿佛时刻窥破他所思的眼眸。 和从眼眸中闪动的倔强与傲骨。 沈砚目光未收,妄图要顺着那抹熟悉,去擒住她眸底的隐秘,开口道:“他们断不会杀季应奇,但苏掌柜留下却危险万分,我别无选择。” 可沈砚没能捕获。 苏昭又重垂眼帘,将情绪遮蔽全掩。 只有指尖触觉留在他的那道伤口间。 就在沈砚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却听她又道:“那还要多谢大人心怀平民的良善之举。” 他似乎在她的唇边看到了一丝讥诮,却随转即逝。 他道:“苏掌柜,我沈砚对这句良善之赞问心有愧,但苏掌柜也不是寻常平民,是与我等并肩而战的同伴,方才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话音刚落,苏昭却重重将药瓶一搁,似是在打断他的言语。 沈砚有些惊诧,旋即她抽出丝带,三两下利索绕勒而系。 “大人便在这儿等季大人,我也该回去盥洗一番。”不待他答,苏昭已一礼转身。 甚至未给沈砚留有应答的空余。 沈砚一时怔住,盘复方才之语,却不知冒犯之处在哪儿。 只得无奈摇摇头,亦想将心中那点异样剔除。 他的话虽无懈可击,可并非全然心中所想。 在那歹人将苏昭与季应奇禁锢在手中时,他并没有任何权衡。 那一刻,他没有想过救谁更为重要。 也没有所谓关于同伴的重义思量。 甚至是脱出险境一阵后,才后知后觉想到如果就此季应奇被带走,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 而在当时,救下苏昭,是他的条件反射。 就如同五年前,面对那个跪在园径深处,面色惨绝的女孩。 他在心中仅剩的念头,便是要拉起她冲出重围。 可他不能。 他身上压着与皇位一步之遥的周璟,压着站位危悬的沈家。 周遭又都是眼,不容他行差踏错半步。 没关系,先依律行事,将人押回大理寺牢狱,便是他能回护的领域,再与尹正闻商议压积审理时长。 待拖到周璟主位,一切还有回旋余地。 还来得及,切莫逞一时之急。 那时他是这么劝诫自己,亦暗中筹谋。 可惜,来不及的。 因他没有逞那一时之急,他与那人自此天人永隔。 于是在之后的午夜梦境,他总是回到林府中。 他在游移的火把映照下,想再寻到那个跪地的身影。 却再也寻不到。 她不见他。 也所以,在自那之后,他不知不觉会在一些极端时刻,让情绪取代自己的理智决策。 沈砚不知这是对是错。 但是也无关紧要了。 再多的错,也抵消不住心底盘根的愧意。 再多的对,也换不回她梦中的一句原谅。 沈砚将头仰靠在墙面,任由如水夕色将他淹没。 苏昭走在街头,天端的夕暮温柔垂落。 她久久凝望。 她不信沈砚那句所谓的“同伴”之说,他不过是根骨里驯化的教养使然。 一种天然的慈悲罢了。 就像在他们不曾相识的对弈中,他也常留回旋余地。 只是越如此,她便越被他当年的决绝所刺痛。 明明对疏浅交集之人都不惜相救,却对有婚约的她毫无恻隐。 当时的自己,可能确实可笑至极。 苏昭回神,压下心中闷涩,回到牙行。 才一开门,便被饭菜香气扑面。 “东家。”长福与尤松迎上来招呼。 心里那点不快好像顷刻被蒸干。 “东家,热水备好了,你先去洗洗,今天又做了东家最喜欢的鱼羹,这回可是我亲自行刀。”尤松眨着眼,尽是期待之色。 “那我一会儿可要好好尝尝。”苏昭笑道。 “东家可要据实评说,不能心软,不然我总也学不成东家最喜欢的口味!”尤松追道。 往日里盥洗都在原本腾给尤松的空房,如今虽暂借给沈砚,他不在,长福尤松便又将水桶搁在了那屋。 苏昭拿了衣物而去。 换下被尘土扑满的外衫,随手搭在床塌,却忽然看到枕下漏出的一角丝物。 苏昭猛地想起,那日在沈砚官廨,也是见他将此物搁在那处,自己想详细端详,便被他挡了视线。 虽偷动旁人之物不够磊落,但毕竟这房子都是自己的,便理直气壮了许多。 苏昭走过去,移开方枕,其下所压竟是一段发带,只是仅剩一半,尾端还熏染烧焦的黑痕。 苏昭托在手中,一时竟连握紧都不敢。 心中不断有冲撞的轰鸣。 那是她家宅之变那日所戴之物。 曾经坐在镜前,反复端比挑选。 问了舒仪几次:“可当真好看?” 只因那兰照亭之约。 后来的变故间,舒仪将她外衫强硬脱去披在自己身上,又将她的发饰拆解插入头中,自此化身为她。 然而这根发带,却为何被沈砚所持。 明明他当下连一个侧目都不愿施舍! 苏昭如在云雾般洗梳一番,不想重回正堂,令她心有疑虑之人竟端坐在桌边,闻声对她抬头浅笑。 苏昭就这么毫无遮掩地隔着五年时光与他回望。 沈砚许是被她目中之色所感,笑意也缓缓收敛。 一旁季有然不明就里,“苏掌柜,行行好,我都快饿死了。” 苏昭回神,几分慌乱道:“就来。” 季有然却震得悬腕在空中,难以置信:“苏掌柜可是被方才之事吓丢了魂,怎么都不对我道两句恶语了,让我好生不惯。” 这什么人! 被他这么一搅,虚浮之感倒淡了几分,苏昭坐到位中,不咸不淡道:“季大人不是说我这牙行就是饭堂,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季有然咧嘴一笑,“都怪长福兄弟手艺过好,把我的嘴养刁了,如今署中的饭菜实在吃不来,所以公务一毕,赶紧就和沈大人回来。” 苏昭无言看了他一眼。 幸好季有然及时收敛,得了便宜没太卖乖,招呼长福为他添汤换盏,吃得不亦乐乎。 第九十一章 往昔旧物 夕暮倾泻,光泽似水,在墙壁晃出涟漪,二人仿佛正在一叶行至水中央的孤舟中,于任何一方都没有退路可言。 沈砚几乎在耳侧听到了潺潺水声。 那种令他难以抑制的莫名熟识感又猝然袭来。 其实苏昭与那人模样甚至没有丝毫相近之处。 若非说相近,仅有一双仿佛时刻窥破他所思的眼眸。 和从眼眸中闪动的倔强与傲骨。 沈砚目光未收,妄图要顺着那抹熟悉,去擒住她眸底的隐秘,开口道:“他们断不会杀季应奇,但苏掌柜留下却危险万分,我别无选择。” 可沈砚没能捕获。 苏昭又重垂眼帘,将情绪遮蔽全掩。 只有指尖触觉留在他的那道伤口间。 就在沈砚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却听她又道:“那还要多谢大人心怀平民的良善之举。” 他似乎在她的唇边看到了一丝讥诮,却随转即逝。 他道:“苏掌柜,我沈砚对这句良善之赞问心有愧,但苏掌柜也不是寻常平民,是与我等并肩而战的同伴,方才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话音刚落,苏昭却重重将药瓶一搁,似是在打断他的言语。 沈砚有些惊诧,旋即她抽出丝带,三两下利索绕勒而系。 “大人便在这儿等季大人,我也该回去盥洗一番。”不待他答,苏昭已一礼转身。 甚至未给沈砚留有应答的空余。 沈砚一时怔住,盘复方才之语,却不知冒犯之处在哪儿。 只得无奈摇摇头,亦想将心中那点异样剔除。 他的话虽无懈可击,可并非全然心中所想。 在那歹人将苏昭与季应奇禁锢在手中时,他并没有任何权衡。 那一刻,他没有想过救谁更为重要。 也没有所谓关于同伴的重义思量。 甚至是脱出险境一阵后,才后知后觉想到如果就此季应奇被带走,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 而在当时,救下苏昭,是他的条件反射。 就如同五年前,面对那个跪在园径深处,面色惨绝的女孩。 他在心中仅剩的念头,便是要拉起她冲出重围。 可他不能。 他身上压着与皇位一步之遥的周璟,压着站位危悬的沈家。 周遭又都是眼,不容他行差踏错半步。 没关系,先依律行事,将人押回大理寺牢狱,便是他能回护的领域,再与尹正闻商议压积审理时长。 待拖到周璟主位,一切还有回旋余地。 还来得及,切莫逞一时之急。 那时他是这么劝诫自己,亦暗中筹谋。 可惜,来不及的。 因他没有逞那一时之急,他与那人自此天人永隔。 于是在之后的午夜梦境,他总是回到林府中。 他在游移的火把映照下,想再寻到那个跪地的身影。 却再也寻不到。 她不见他。 也所以,在自那之后,他不知不觉会在一些极端时刻,让情绪取代自己的理智决策。 沈砚不知这是对是错。 但是也无关紧要了。 再多的错,也抵消不住心底盘根的愧意。 再多的对,也换不回她梦中的一句原谅。 沈砚将头仰靠在墙面,任由如水夕色将他淹没。 苏昭走在街头,天端的夕暮温柔垂落。 她久久凝望。 她不信沈砚那句所谓的“同伴”之说,他不过是根骨里驯化的教养使然。 一种天然的慈悲罢了。 就像在他们不曾相识的对弈中,他也常留回旋余地。 只是越如此,她便越被他当年的决绝所刺痛。 明明对疏浅交集之人都不惜相救,却对有婚约的她毫无恻隐。 当时的自己,可能确实可笑至极。 苏昭回神,压下心中闷涩,回到牙行。 才一开门,便被饭菜香气扑面。 “东家。”长福与尤松迎上来招呼。 心里那点不快好像顷刻被蒸干。 “东家,热水备好了,你先去洗洗,今天又做了东家最喜欢的鱼羹,这回可是我亲自行刀。”尤松眨着眼,尽是期待之色。 “那我一会儿可要好好尝尝。”苏昭笑道。 “东家可要据实评说,不能心软,不然我总也学不成东家最喜欢的口味!”尤松追道。 往日里盥洗都在原本腾给尤松的空房,如今虽暂借给沈砚,他不在,长福尤松便又将水桶搁在了那屋。 苏昭拿了衣物而去。 换下被尘土扑满的外衫,随手搭在床塌,却忽然看到枕下漏出的一角丝物。 苏昭猛地想起,那日在沈砚官廨,也是见他将此物搁在那处,自己想详细端详,便被他挡了视线。 虽偷动旁人之物不够磊落,但毕竟这房子都是自己的,便理直气壮了许多。 苏昭走过去,移开方枕,其下所压竟是一段发带,只是仅剩一半,尾端还熏染烧焦的黑痕。 苏昭托在手中,一时竟连握紧都不敢。 心中不断有冲撞的轰鸣。 那是她家宅之变那日所戴之物。 曾经坐在镜前,反复端比挑选。 问了舒仪几次:“可当真好看?” 只因那兰照亭之约。 后来的变故间,舒仪将她外衫强硬脱去披在自己身上,又将她的发饰拆解插入头中,自此化身为她。 然而这根发带,却为何被沈砚所持。 明明他当下连一个侧目都不愿施舍! 苏昭如在云雾般洗梳一番,不想重回正堂,令她心有疑虑之人竟端坐在桌边,闻声对她抬头浅笑。 苏昭就这么毫无遮掩地隔着五年时光与他回望。 沈砚许是被她目中之色所感,笑意也缓缓收敛。 一旁季有然不明就里,“苏掌柜,行行好,我都快饿死了。” 苏昭回神,几分慌乱道:“就来。” 季有然却震得悬腕在空中,难以置信:“苏掌柜可是被方才之事吓丢了魂,怎么都不对我道两句恶语了,让我好生不惯。” 这什么人! 被他这么一搅,虚浮之感倒淡了几分,苏昭坐到位中,不咸不淡道:“季大人不是说我这牙行就是饭堂,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季有然咧嘴一笑,“都怪长福兄弟手艺过好,把我的嘴养刁了,如今署中的饭菜实在吃不来,所以公务一毕,赶紧就和沈大人回来。” 苏昭无言看了他一眼。 幸好季有然及时收敛,得了便宜没太卖乖,招呼长福为他添汤换盏,吃得不亦乐乎。 第九十二章 最终揭秘 待吃完最后一道甜羹,季有然长吁口气,瘫靠在椅背。 “这么多日来,这还是我吃得最放松的一顿饭。”他伸了个懒腰,叹道:“诸多疑点结了大半,那个人渣总算缉拿归案。” “对了。”他又坐直,“杜修方才说与我和尚书大人,等他去探查,那条密道的出口已被堵塞,他和手下挖不开,只能无功而反。” 沈砚也正起神色,“恐怕这出口有玄机,是怕我们发现更多证据。” “明日再派杜修去查。”季有然道。 沈砚点点头,“今夜咱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与你去找大人商议完,便去面圣。” 季有然点头,随即轻车熟路向他那间房走去。 “季大人?”苏昭惊诧唤声。 季有然回神,竟是难得正色,“苏掌柜,往日在官廨,总觉得常怀警醒,丝毫不得放松,在苏掌柜这里,却是难得远离,今日实在疲劳,不知能否借掌柜之地,再休憩一夜。” 苏昭咽了咽喉,平时季有然语出打诨,能坦然回击,可他有了几分软意,竟心生不忍。 尤其才看过他那空荡无物的官廨。 季有然将她沉默直接视为默认,理直气壮进了房。 苏昭将视线又移向沈砚。 沈砚倒是一脸坦荡,“我陪夏临,叨扰苏掌柜。” 说着陪夏临的人径直也向自己留寝的房间走去。 苏昭叹了口气。 又和长福尤松讲述一番白日之事,只是省略一些自己遇险的部分。 即便这样,两人还是连连倒抽凉气,嘘寒问暖不断。 在听到季应奇终于落网,尤松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苏昭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沈大人定是会给叶姑娘最公允的交代。” 待苏昭踏上二楼,沈砚的房间却未关,闻声走出,“苏掌柜可有空闲?” 他发髻已解,只用布带束起,削减了往日官服加身的冷峭,本就温润的面庞被衬得愈发柔和。 时间似不曾对他苛责,分毫不在他身上镌刻痕迹。 仿佛仍是那个多年前,在林中偶遇的少年书生。 俯身便会唤她一声:“林小姐。” “虽有冒犯,但想问您一句,可曾——” 其实他开口,苏昭便猜到了用意,于是不待他说完,直接从袖中抽出了那条丝带。 有风穿堂,丝带翩跹。 “大人可是在寻这个?” 沈砚似是松了口气,“多谢掌柜,幸而未丢。”说完双手虚空而举,等待她奉还。 不做辩解,亦不追问为何在她身上。 仿若只要寻到便足矣。 苏昭本准备好的虚假解释成了多余,于是她几乎下意识地问道:“敢问大人,这是谁人之物?” 沈砚盯看向她,目光中尽是难以言明之色。 苏昭知道以她身份,这问题有多逾越,擅动他物,又是有多失礼。 季有然与她二人闲谈时,她亦觉如坐针毡。 她只想揪着沈砚到一处隐蔽之地,问他一句,你为何要留有我的发带。 可她不能。 她只能摒弃礼义,抓着这条丝带,如同抓住她在那塌毁过往中,唯一残有的可能。 她必须要确定。 沈砚却忽而从她手中一把夺过丝带,目中翻涌如烈燃之火。 “苏掌柜。”他的语气里难得冷肃,“这恐怕与你无关。” 随即回了房中。 丝带轻盈飘起,在苏昭脸颊擦过。 苏昭怔愣在原地,下意识想要去拉拽,却是空无一物。 房门在她面前骤然闭合 次日一早,三人又在桌案前碰面。 季有然精神充盈,剩下两人却都有些怏怏。 季有然左右各瞥一眼,“二位这是没睡好?”他想了想,“也是,今日一切将有定论,确实值得如此。” 苏昭默然片刻,终还是决议开口,不成想,却被沈砚抢了先。 “苏掌柜,昨日之事,实属抱歉。” 苏昭一怔。 沈砚道:“苏掌柜本不是喜好窥探之人,发现此物定是无意,只是那东西对我太过重要,一时以为丢失,心中焦急。” 苏昭垂眸,“应是我对沈大人致歉,昨日借用那房间,还以为是小尤的,便拿去问她,谁知并不是,这才想着要还给大人。” 这都是她的体面托词,漏洞百出,但沈砚没有追究。 昨夜苏昭辗转,这些时日,随着与沈砚和过往故人的重逢,又因抚瑶身份与她相近,总不免想起往昔。 直到发现沈砚仍随身带着自己的贴身之物,这种情绪堆积至了顶点。 可沈砚那一句“与你无关”,终于将她点醒。 是啊,如今她是苏昭,她筹谋多年,重回此处,为的并不是叙旧。 就算他对她有愧也好,心有一丝余念也罢,从她以苏昭之名获生起,便再无可以沉溺的资格。 此事她不打算再问,也不打算再挂心。 季有然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追问:“你发现他什么东西了?” 苏昭道:“你还是问沈大人。”随即便转了话头,“今日沈大人面见陛下,我可否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璟仍是在御书房中接见。 兹事体大,并不宜在朝堂昭布。 尹正闻与沈砚悉数道来探查结果。 这桩原本源自风月之所淮水楼,官宦之子残害伶人的寻常案件,却波及深远,牵扯良多。 四年前,荆州水患,堤坝建材有失,工部的一纸验单,将供货商家叶崇文推出,成了罪魁祸首。 其女探查得知父亲这桩生意与淮水楼有关后,忍辱负重,埋伏其中,化名抚瑶,一直致力于寻找真相。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抚瑶寻到了淮水楼暗帐,亦得知当年父亲与工部的交易,淮水楼在其中转了一手,以次充好。 而她偷藏罪证之事,却被幕后之人察觉,因此设下死局,令其无路可退。 可即便命丧她也不曾放弃将真相传递。 最后这桩案件还嫁祸给了季家的大少爷季应奇。 而季应奇被宋家父子联手,先判死刑,再两度偷梁换柱,从而助其从死罪中脱离。 以上种种,涉及大理寺、刑部、工部等一应要岗。 亦有诸多人丧命。 刑部宋侍郎当年包庇工部,如今偷梁换柱罪证确凿。 户部季尚书亦为救子有所牵涉。 大理寺卿裴希言虽未查实证,但其心已然可见。 唯一在此案中,意外无辜的,竟是凶手季应奇。 尹正闻阐述陈情后便告退,室内只剩周璟与沈砚。 周璟轻抚着额角,香炉中蛛丝般盘旋的细雾将他面庞遮掩。 许久,周璟开口:“怀庭,你可知陆卿如何行事?” 第九十二章 最终揭秘 待吃完最后一道甜羹,季有然长吁口气,瘫靠在椅背。 “这么多日来,这还是我吃得最放松的一顿饭。”他伸了个懒腰,叹道:“诸多疑点结了大半,那个人渣总算缉拿归案。” “对了。”他又坐直,“杜修方才说与我和尚书大人,等他去探查,那条密道的出口已被堵塞,他和手下挖不开,只能无功而反。” 沈砚也正起神色,“恐怕这出口有玄机,是怕我们发现更多证据。” “明日再派杜修去查。”季有然道。 沈砚点点头,“今夜咱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与你去找大人商议完,便去面圣。” 季有然点头,随即轻车熟路向他那间房走去。 “季大人?”苏昭惊诧唤声。 季有然回神,竟是难得正色,“苏掌柜,往日在官廨,总觉得常怀警醒,丝毫不得放松,在苏掌柜这里,却是难得远离,今日实在疲劳,不知能否借掌柜之地,再休憩一夜。” 苏昭咽了咽喉,平时季有然语出打诨,能坦然回击,可他有了几分软意,竟心生不忍。 尤其才看过他那空荡无物的官廨。 季有然将她沉默直接视为默认,理直气壮进了房。 苏昭将视线又移向沈砚。 沈砚倒是一脸坦荡,“我陪夏临,叨扰苏掌柜。” 说着陪夏临的人径直也向自己留寝的房间走去。 苏昭叹了口气。 又和长福尤松讲述一番白日之事,只是省略一些自己遇险的部分。 即便这样,两人还是连连倒抽凉气,嘘寒问暖不断。 在听到季应奇终于落网,尤松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苏昭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沈大人定是会给叶姑娘最公允的交代。” 待苏昭踏上二楼,沈砚的房间却未关,闻声走出,“苏掌柜可有空闲?” 他发髻已解,只用布带束起,削减了往日官服加身的冷峭,本就温润的面庞被衬得愈发柔和。 时间似不曾对他苛责,分毫不在他身上镌刻痕迹。 仿佛仍是那个多年前,在林中偶遇的少年书生。 俯身便会唤她一声:“林小姐。” “虽有冒犯,但想问您一句,可曾——” 其实他开口,苏昭便猜到了用意,于是不待他说完,直接从袖中抽出了那条丝带。 有风穿堂,丝带翩跹。 “大人可是在寻这个?” 沈砚似是松了口气,“多谢掌柜,幸而未丢。”说完双手虚空而举,等待她奉还。 不做辩解,亦不追问为何在她身上。 仿若只要寻到便足矣。 苏昭本准备好的虚假解释成了多余,于是她几乎下意识地问道:“敢问大人,这是谁人之物?” 沈砚盯看向她,目光中尽是难以言明之色。 苏昭知道以她身份,这问题有多逾越,擅动他物,又是有多失礼。 季有然与她二人闲谈时,她亦觉如坐针毡。 她只想揪着沈砚到一处隐蔽之地,问他一句,你为何要留有我的发带。 可她不能。 她只能摒弃礼义,抓着这条丝带,如同抓住她在那塌毁过往中,唯一残有的可能。 她必须要确定。 沈砚却忽而从她手中一把夺过丝带,目中翻涌如烈燃之火。 “苏掌柜。”他的语气里难得冷肃,“这恐怕与你无关。” 随即回了房中。 丝带轻盈飘起,在苏昭脸颊擦过。 苏昭怔愣在原地,下意识想要去拉拽,却是空无一物。 房门在她面前骤然闭合 次日一早,三人又在桌案前碰面。 季有然精神充盈,剩下两人却都有些怏怏。 季有然左右各瞥一眼,“二位这是没睡好?”他想了想,“也是,今日一切将有定论,确实值得如此。” 苏昭默然片刻,终还是决议开口,不成想,却被沈砚抢了先。 “苏掌柜,昨日之事,实属抱歉。” 苏昭一怔。 沈砚道:“苏掌柜本不是喜好窥探之人,发现此物定是无意,只是那东西对我太过重要,一时以为丢失,心中焦急。” 苏昭垂眸,“应是我对沈大人致歉,昨日借用那房间,还以为是小尤的,便拿去问她,谁知并不是,这才想着要还给大人。” 这都是她的体面托词,漏洞百出,但沈砚没有追究。 昨夜苏昭辗转,这些时日,随着与沈砚和过往故人的重逢,又因抚瑶身份与她相近,总不免想起往昔。 直到发现沈砚仍随身带着自己的贴身之物,这种情绪堆积至了顶点。 可沈砚那一句“与你无关”,终于将她点醒。 是啊,如今她是苏昭,她筹谋多年,重回此处,为的并不是叙旧。 就算他对她有愧也好,心有一丝余念也罢,从她以苏昭之名获生起,便再无可以沉溺的资格。 此事她不打算再问,也不打算再挂心。 季有然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追问:“你发现他什么东西了?” 苏昭道:“你还是问沈大人。”随即便转了话头,“今日沈大人面见陛下,我可否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璟仍是在御书房中接见。 兹事体大,并不宜在朝堂昭布。 尹正闻与沈砚悉数道来探查结果。 这桩原本源自风月之所淮水楼,官宦之子残害伶人的寻常案件,却波及深远,牵扯良多。 四年前,荆州水患,堤坝建材有失,工部的一纸验单,将供货商家叶崇文推出,成了罪魁祸首。 其女探查得知父亲这桩生意与淮水楼有关后,忍辱负重,埋伏其中,化名抚瑶,一直致力于寻找真相。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抚瑶寻到了淮水楼暗帐,亦得知当年父亲与工部的交易,淮水楼在其中转了一手,以次充好。 而她偷藏罪证之事,却被幕后之人察觉,因此设下死局,令其无路可退。 可即便命丧她也不曾放弃将真相传递。 最后这桩案件还嫁祸给了季家的大少爷季应奇。 而季应奇被宋家父子联手,先判死刑,再两度偷梁换柱,从而助其从死罪中脱离。 以上种种,涉及大理寺、刑部、工部等一应要岗。 亦有诸多人丧命。 刑部宋侍郎当年包庇工部,如今偷梁换柱罪证确凿。 户部季尚书亦为救子有所牵涉。 大理寺卿裴希言虽未查实证,但其心已然可见。 唯一在此案中,意外无辜的,竟是凶手季应奇。 尹正闻阐述陈情后便告退,室内只剩周璟与沈砚。 周璟轻抚着额角,香炉中蛛丝般盘旋的细雾将他面庞遮掩。 许久,周璟开口:“怀庭,你可知陆卿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