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从难民开始崛起》 第1章 故乡梦远 公元一六零零年,大乾顺德二十七年,中秋夜,雨,有乱师入京,攻打皇城,神京震恐,急调京营入城平叛。 次日,昭告天下,太子谋逆伏诛,东宫一干人等及依附党羽皆处死,大乾诸州府内皆大索东宫党羽,天下震怖。 时有贤王义敏亲王仗义进言,乃使顺德帝对东宫一众党羽从轻发落。天下赞誉。 同年,义敏亲王加太子位。 公元一六零一年,大乾顺德二十八年,顺德帝有感于自己日渐老迈,处理国事力不从心,更兼太子贤德,遂起意禅位。太子一时惊恐,哭告左右曰“今上陷我于不孝也”。 然帝意甚坚,太子三辞三让之后,于重阳节当日,与北郊祭告天下,在太庙即皇帝位,改元崇宁,加顺德帝为太上皇,于皇城内西郊建西苑,敕造长寿宫,以为太上皇居所。 公元一六零贰年,大乾崇宁二年。 继位没两年的崇宁帝正眉头紧锁的批阅着手里这份陕西布政使昨天加急递上来的奏折, “陕西千里之地,自三月至今滴雨未下,黄河水道淤堵,渭河已近断流,泾河、嘉临江、汉江丹江等水道枯竭,河床裸露,淤泥干涸,关中平原颗粒无收,奏请朝廷宜早发赈济,减免夏秋税赋为上”。 这已经是新任陕西布政使洪承仇履任后,自三月至七月,四月间发来的第七封请求赈灾的奏折,派下去巡视的御史也奏报说陕西大旱,赈灾已经刻不容缓,然而朝廷的国库空空如也,赈灾的粮饷恐怕也只有从江南加赋,运到陕西损耗惊人。 崇宁帝以手扶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往奏折上批阅道: “酌情发汉中、榆林等地常平仓粮储往陕西,苏、淮、扬、浙、山东等地赋税加征一成,陕西三年赋税减免。望洪卿善抚黎民,平抑粮价,便宜行事,勿负朕望”。 旨意发到江南,一时江南诸地民怨四起。 是岁,陕西大旱,斗米千钱,饿殍千里,草木不生,人相食。 是岁,陕西流民四起,时任陕西布政使洪承仇在境内各北上关口设卡遣返流民,使流民不得入神京一步。流民拖家带口,沿江南下,卖儿鬻女,江南人市繁荣。地主豪绅以斗米易人,蔚然成风。 痛剧烈的头痛好饿好渴一阵剧烈的不适刺激得林思衡皱紧眉头,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轮白的灼目的圆日。 日头照在身上,饥渴的感觉愈发难耐,头脑昏昏沉沉,又闭着眼睛强忍着坐起身来,伸手去摸放在桌子上的水杯,却直接摸了个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惊愕笼罩了林思衡: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土黄色!天是土黄的,地是土黄的,身边时不时脚步蹒跚走过的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土黄的! 这里根本不是酒店!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思衡举目望去,自己正处于一座大堤上,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河面上显出几大块暗黄色的,露出水面的“江心洲”。 四周到处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一个个饿得脚都抬不起来,只在地上一步步拖着走,身边走过的人大多都在壮年,然无不脸颊凹陷,面色土黄,嘴唇皲裂。 老人倒不曾有见过几个。 不时有几个幼童,被父母牵着也一步一晃的往前挪,时不时喊一句饿,然而连那声“饿”也都是喑哑的,听起来仿佛连声带都在撕裂。 队伍里时不时便有几个人,晃晃悠悠走到河堤边,只把头往下一栽,偶尔能看到有只手在河面扑腾几下,须臾间也不见了动静。这时队伍里便传出几声低低得啜泣来。 林思衡茫然无措,正要往前看看,就被拉得双脚不稳,栽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如今体格弱小,两只手伸出来,虽然已经是皮包骨头,却也能看得分明,这根本就是一个少年的手掌! 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自己腰上正绑着一节用破布搓起来粗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绑着一个坐着的老叟,这老汉虽是已经骨瘦如柴,却也骨架宽广,身量高大,头上一蓬夹杂着土灰的灰白色的乱发。身上衣物褴褛,已成几块破布,背后背着把柴刀,胸前绑着一个包裹。 林思衡又使力拉扯了一下,老者仍是一点反应也无,反倒又害得自己跌倒。只得又挪过去,口中喊道:“老伯”。老者并不回应,林思衡又拍了他几下,老者却猛然向前一栽,唬得林思衡连忙扶住。 林思衡心中已经有数,怔怔得略看了他一会儿,把手伸到老人颈间,老人果然已经死去。 林思衡心中似也麻木了,一时也竟不觉得害怕,只是长长得,长长得叹出一口气,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地,不知家在何方,看着眼前这只是缓缓流动的大河,林思衡坐下来,把头深深得埋进膝盖里,从眼前滑落两行泪水,口中发出压抑得哀鸣声。 身边的人一个个走过,直至这一波人已经走尽了,林思衡才把头抬起来,心里的错愕惊恐已经暂且平静,这才发觉腹中的饥饿感已如同烈火灼心,逼得林思衡恨不能抱着自己的手啃几口。 略略缓一缓,先把绑在自己身上的布绳子解开,那绳子倏然坠地,却散落出里面一个小布包来,将其打开,显出里面一个鸡蛋大小的白玉印纽,刻着几个古文,林思衡连蒙带猜,大抵是“东城居士”这四个字。 这一方印纽玉质莹润,看着倒显得有几分通透,造型古拙雅致,上方为一蟠龙首,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分明价值不菲! 也不知这东城指得是哪里的东城,这老者分明有宝玉在身,典当之后总能饱食几日,如何竟在这河堤上饿死? 林思衡心中一时困惑难解。把老者的柴刀背到身后,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在此,这把柴刀怕不是就要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了。摇了摇头,再把老者胸前得包裹解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却还有半个脏兮兮的馒头!那馒头已经脱水,用手轻轻一碰就往手心里掉下几粒渣滓来。 赶紧把这手心里的馒头渣滓倒进嘴里,林思衡眼神复杂难明得看着这老人,他也并不知这老人与这身体原主是何关系,但是这老者确确实实将这生的希望拱手让给了眼下自己寄居的少年人,如今却又可以说是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包裹里还有一套干净得布衣,一双草鞋,尺码分明都是给这少年人的。 林思衡恭恭敬敬向这老者叩拜三下,便要将这老者尸身丢下大河去,这才发现这老者分明是将双手五指都紧紧抓进地里,这才使得自己在离世后仍能保持坐立,配合着背后那把柴刀,努力威慑着过往流民,要保着身边这少年郎尽量安稳度过这一日,不受其他流民侵害。 林思衡越发感慨,手上略略使力,将老人的尸身放倒,竭力拖到河堤边沿,奋力一推,便将老者的尸体推进大河。如今这般环境,葬身鱼腹已是好结局,倘若立下坟茔,且不说自己眼下没有这般力气,便是立起来了,只怕也难保全。如若弃之不顾更是恐怕要沦为他人果腹之物! 将这老者对自己的恩德牢记于心,背好柴刀,绑好包裹,将印纽贴身放置。眼下林思衡对自己如今的境遇已然有了几分猜测,估计这是撞上了传说中的穿越了,只是不知如今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个朝代,又或者是哪个未知的时空,更不知如今自己所寄居的原主身份为何,这方印纽便已是唯一的线索。 然而如今自己看起来不过是个瘦弱不堪的孩童,拿出这贵重之物只怕是祸非福。 前路如何还当细细思量,林思衡眼下也并无别处可去,只是取了那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放嘴里抿着,脚步蹒跚得往大部队所朝的方向走去 第2章 偶遇 已不知走了多久,沿途目之所见饿殍遍地,林思衡只是由着本能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挪,脚步蹒跚的越过一道小土坡。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月上枝头,惨白的月光映照着被扒光了皮和叶的朽木,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无声,鸟叫虫鸣皆不见。 只有远处,似乎燃起了点点炬火。 求生的意志促使林思衡自发的向着火光走去,不知不觉间便有一道道人声入耳,林思衡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人间。 路边杂乱堆积着一处处火堆,一具具神情麻木的干枯肉体或坐或躺的聚集在火堆旁,眼神无神的盯着这跳动的火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这里已俨然是一处流民的聚集地了。 一道道声音越发吵嚷,恍惚间林思衡听见有人在喊“前面有人施粥”。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已经饿昏了头,林思衡自嘲一笑,抬头看看高挂在天空中的月亮。 施粥?这个地方?这种时候? 然而身边火堆旁的人群到底动起来了,或坐或躺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的站起来,传来的声音也渐渐清晰: “前面有人施粥!” 场面一时由静至动,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流民们渐渐由慢走再到慢跑,怀揣着生的希望向前蜂拥而去,林思衡也混在里面,一边竭力躲闪饥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一边努力辨认着前方的景象。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施粥?然而像这样的疑虑终究也被他迅速抛到脑后,无论是多坏的结果,终归再不会比饿死更惨了。 人群来到一处开阔处,靠近一道土坡,最显眼的是依次排开的几辆木板车,还拴着几匹马骡。车后堆放着几个土黄色的大口袋,袋子旁站着几个身强力壮,穿着对襟短褂,腰间挂着短刀的中年汉子,一副护卫的打扮,一边呵斥眼前的流民不得争抢,一边不断的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块干粮来塞给眼前不断涌来的流民。 再往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稀稀落落的聚集着几道人影。一道身形干瘦,留着山羊胡的人影靠近马车,低声说道: “东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了,我们剩的干粮有限,这样是一定不够他们分的,如今这附近的饥民都在往我们这边靠拢,等他们来了,我们又没有了干粮给他们,到时候恐怕要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廖掌柜所言在理,只怪我一时心软,竟置大家于险地,如今再想脱身而走只怕已是不易,咳咳” 马车里坐着的东家似乎有些病弱,一旁的廖掌柜也只是愁苦着脸安慰道: “东家倒也不必过于自责,咱们这些年里跟着东家走南闯北,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那样的危险,这些护卫们便是再不济事,吃着东家这些年的赏钱,护着东家出去总是不难的。只是这些货物和马骡恐怕难保了”。 马车内传来几道低低的笑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东家开口说道: “只要人能平安回到金陵,些许货物丢了也是无妨,咱们薛家也不缺这点银两,只恨今日船只在河道搁浅竟误了时辰,进不得潼关,不然也没有如今这一出了。\" 廖掌柜也点点头,不再做声。 “这趟出门,关中竟然旱成这个样子,唉,朝廷派来的这个洪承仇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年陕西恐怕应是要饿死不少人了”,东家又说道: “大哥新丧,蟠儿尚且年幼,家里处处官面上的关系都要重新打点,一些故旧亲朋也要重新联系,这趟出门不算顺利,咱们薛家恐怕也将要江河日下了。” 说罢叹了一口气,又咳嗽了几声。 廖掌柜也只是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眼睛看着前面汹涌的人群,神色担忧。 “原来所谓施粥,施得也并不是粥啊”,林思衡脑袋里一闪而过这样的无聊想法,眼看着前面堆着的黄色口袋渐渐干瘪,赶紧奋力向前挤去,仗着自己如今身量小,努力稳住身形,像一尾游鱼穿梭在人流里,挤到了板车前,向前方的汉子努力伸出手来。 那汉子看了看手里最后一块干粮,又看了看同时挤过来的五六个人,眼神一变,把干粮往人群里看起来年龄最小的林思衡手里一塞,然后一把拔出腰间短刀,指向人群,大声喊道: “行了,都散了。粮食已经发完了,人都散了,别往前挤了!” 人群里便传出巨大的喧哗声来,人们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朝前奋力挤来,有几只手已经抓在了板车上,把板车朝一旁推开,要往里面闯。 流民们分明已经盯上了这辆马车! 林思衡被流民们挤倒在地,赶忙抱着自己的干粮向一旁翻滚爬开,眼角划过护卫们腰间挂着的腰牌,在火光的映照下,隐隐能看到一个“薛”字。 林思衡将这一幕记在心里,躲开拥挤的人流,藏到一处阴影里。 护卫们见状神情一变,挥舞起手中的短刀,努力格开不断伸到眼前的手。 那些手抓向护卫们手里的刀,抓向他们的肩膀,手臂,衣角有的手被刀刃划伤,连忙撒开,人群里传来一声声痛呼声,有的人却不顾一切的拉扯着护卫们,要把他们拉倒在地上。 护卫们奋力挣扎,拿刀乱捅,连滚带爬的往后撤,那辆马车见状也赶忙往远处一座城关的方向跑去。护卫头领一刀砍断拴着马骡的绳索,马骡也四散奔逃,流民们见状又赶忙朝着马骡追去,护卫们趁此时机甩开流民,也追赶向马车的方向而去。 一些流民追赶上马骡,顾不得把肉做熟,几个流民便围成一圈,把马骡压倒在地上开始奋力撕咬起血肉来,一些流民已吃了干粮,又无声无息得挪到火堆旁,苦挨着等待明天的到来。 剩下几个流民一无所获,便将目光转向周围人群,神情微微一怔,变得凶狠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几个一无所得的流民朝着两个孩童围拢过去,这两个孩童看着似是一对兄妹,衣衫破旧沾满灰尘,正一人手里握着一块干粮,年长的大约已有十岁左右,年幼的却分明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哥哥见人围拢而来,一把将妹妹手里的干粮也劈手夺来,将妹妹往旁边一推,把干粮往胸前衣服里一塞,死死抱住,往下一蹲,想要护住这两块自己与妹妹的救命粮。 那几个流民逼近了他,一边向他喝道“拿来!”,一边就要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边城心中悲愤难言,想自己本也该是将门虎子,不意一遭奸人构陷,一朝家破人亡。 那废太子案分明已时隔两年,如何仅凭几句只言片语就断定我边氏为反贼!好不容易被家将护卫着逃出来,隐姓埋名流亡到陕西,竟又撞上这天灾! 如今仅剩的几个家将也已皆死,陕西的贪官污吏也绝无力赈灾,若没有这干粮,自己要如何与小妹一路挨到扬州去投亲?难道竟真要死于此地?! 那几个流民围住边城拳打脚踢,又不断去抢他怀里的干粮,林思衡看着不远处这一幕,一边赶紧把手里的干粮塞进嘴里,一边想要上去帮忙,然而自己如今看着也不过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无法可想,只得看着眼前这一幕干着急。 边城瞪着眼睛,抱紧胸前的干粮,一边忍受着周围几个大人的殴打,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小妹的情况,眼见一个流民一把将小妹拉倒在地,小妹额头在地上擦出血迹来,疼得大哭起来,哭声短促衰弱,有气无力。 心中怒火愈盛,小妹原本也该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如今被昏君奸臣所害,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还要受这些歹人的欺辱! 恼恨这些人的可恨可耻,也深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妹妹平安,紧紧咬着牙,看着有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来,边城用尽全身力气张口咬住这只手的尾指,死咬不放。 那被咬住的流民当即便惨叫起来,奋力挣扎,拿脚往边城身上踹。而边城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咬紧牙关,任由额角有血迹流下,糊了眼睛也不搭理,只是硬生生将那根被咬住的尾指从手掌上撕咬了下来。 几个流民见状赶忙退后几步,边城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将嘴里的尾指硬生生吞下。几个流民一时都被镇住,不敢上前,边城一个个朝他们看过去,流民们的眼神与他对视都躲闪开来。边城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原来终究只不过是拼命罢了! 第3章 潼关 流民们看着边城嘴边的血迹,一时害怕受伤不敢再靠近他,又不甘心失了那两块干粮。 但其实就算得了那两块干粮,又哪里就够他们这几个人分的了? 几个流民目光闪烁盯住了还在一旁哭泣的女童,脚步挪动间便又开始向女童靠过去。只丢下那丢了一根手指的枯瘦流民捂着自己的伤口坐在地上,嘴里发出一阵阵无意义的,凄惨的,无助的哀嚎。 边城心中一悚,脚下快走几步将小妹遮挡在身后,那女童似乎也感觉到害怕,止住了哭声,往自己兄长的背后靠拢。 流民们将两人都一并围拢起来,脚步试探间,向两人越靠越近。 一直躲在阴影里的林思衡见状再顾不得其他,趁着周围所有人都只是在看着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他,连忙手脚并用开始往身旁不远处的土坡上爬去。 有几个流民渐渐已靠得足够近,神情蠢蠢欲动,舔着嘴唇试探着向这女童抓来,这女童也机灵趴在地上左右闪躲朝她抓来的大手,只是害怕得又哭泣起来。 边城一时间左支右绌,焦头烂额,自己终究只有一人,如何能挡住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贪欲? 一边努力维持着脸上凶恶的表情,一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求助的眼神看向四周正远远的坐在火堆旁,麻木的看着这一幕的流民们。 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这一切。 听见小妹的哭声越来越害怕,身边围拢着的饥民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频繁。 边城只是机械的,不断的试图推拒开朝他背后伸来的手,身边流民的痛呼声,喝骂声,背后小妹的哭泣声,似乎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从心底泛起的绝望愈发清晰。 瞅准时机又咬住一个人手臂,又奋力撕咬下一块肉来,满脸的血迹叫他越发显得凶恶,然而眼底绝望的底色却越发浓厚。 流民们又被他突然的凶狠吓得略退开了些,可眼见这小子自己都已经满身伤痕脚步踉跄,站都快要站不稳了,便又想要尝试着往前迈步。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旁的土坡上传来一声声音有些稚嫩的呐喊,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流民们抬头看去,只见土坡顶上又有一少年正朝他们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竭力挥舞着手里的一把柴刀。 那几个流民当即便准备要发狠,上土坡来给这胡乱大喊大叫的小鬼尝尝厉害,然而看见那少年手里的柴刀,又有些犹疑,在这种时候若是受一点伤,说不定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他们原也只是老老实实种地务工的普通人,一朝被天灾人祸逼迫至此,一时又哪里就真能豁得出去? 然而此时四周之前只是看着他们的流民们也纷纷吵嚷起来。 那几个围住边城兄妹二人的流民见状也连忙向几里外的关城眺望而去,却见城头果然火把摇动,似有什么动静,具都一时惊疑不定。 边城见状一把拉起小妹,趁此时机从这包围圈中冲出去,朝远处跑开,渐渐消失在四周的阴影里。 几个流民果然也不再管他们,只是用希冀而又恐惧的眼神看着不远处的关城,坡顶的林思衡见此也连忙从这小土坡上滚下来,跑得远远的躲进一旁枯树的阴影里。 而此时终于奔逃到关城下的薛家马车,被城墙上官兵喝止在几十米外,东家从马车里走出来,朝城墙上的守将喊了几句话。 关城终究还是未开,东家也无法可想,只得领着队伍绕过关城而走。 等了一会儿,关城上的动静又渐渐安静下来,那几个流民低声喝骂了几句什么,终究是散了心气,也四散着终究是找了个地方各自歇下了。 官兵们终究是没有来。 第二天天微微亮,昨夜靠在树干上睡了一夜的林思衡就又被饿醒,摸出怀里还剩下了一小块的干粮,三两口就着唾液囫囵咽下。 趁着周围人都还没醒,又或者是醒了只是还没有爬起来,悄悄脱离了这流民大部队,悄无声息的也朝着不远处关城走去。 忍受着饥饿与疲惫,走了半个时辰,到关城底下,抬头望去,城墙顶上高挂着一处匾额,上面写了两个字迹有些斑驳的古字: 潼关。 这里原来就是潼关,那么之前那条大河该是黄河了?那我现在是在陕西?林思衡苦笑一声,自己这一觉睡的,都把自己从扬州睡到陕西了。 可见酒果然是害人的东西。 自林思衡来到这一方世界,就一直被如影随形的饥饿驱使着跟随人群流浪,到如今竟然也还是不知现在究竟是何年月,又究竟是哪个朝代,只是看着头顶大大的“潼关”两个字,乐观的想着好在还在地球上,而且看字样,应该是距离近现代不远的朝代,这倒是个好消息了。 林思衡等了一阵,日头已渐渐升起,前方的关城终究没有开门,昨夜往这边来的马车此时也早没了踪影,而身后的流民又已经三三两两的开始往这边挪动了过来。 想要混进关城的希望终究破灭,林思衡此时迫切的希望能够与人交流。 渴望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什么朝代,这片土地现在又正经历着什么,为什么如此大规模的饥荒,居然一直没有看到有官府的人出面赈灾,前面这座关城里的官兵为什么只是置几里外的流民于不顾,既不救济,也不驱散。 然而这些困惑终究只能先压在心底,经历了昨夜那一出,此时再与这帮流民混在一起已经太过于危险了,可自己这一副少年的身体,孤身一人恐怕也不会安全到哪里去。 一时觉得有些两难:继续跟着流民大队走,一旦被昨晚那几个人认出必然小命难保。可自己一个人走,眼下一只野兽也都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林思衡踌躇了一会儿,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关城,终于还是趁着大部分的流民还没有赶来,从城关旁绕过,孤身朝着潼关一侧被黄河冲击出来的一处河滩走去。 第4章 被掳 顺着河滩又走回河道边,沿着河道绕过潼关,不知过了多久,林思衡估摸着应该已经绕到潼关后了。 头顶的日头又开始变得酷毒起来,烈日炙烤着林思衡此时虚弱的躯体,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烈,又扫视了一眼周遭,林思衡抬起无力的脚步往道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走去。 托潼关的福,流民们大部分眼下都还停留在潼关前,少部分流民眼见潼关关城不开,也都四散自寻出路,以至于眼下这快要废弃的潼关古道旁,竟还能保留下几棵成荫绿树来。 林思衡靠着大树坐下,借着树荫躲避日头,也无心再去探究这棵树又是个什么种类,只是随手揪下一把垂下来的翠绿的树叶,胡乱塞进嘴里咀嚼,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在林思衡嘴里弥漫开来。 又多塞了几口树叶,觉得有点反胃,但强烈的饥饿感终于是稍有缓解。 扫视一圈,发现这附近空无一人,林思衡扯着嘴角苦笑一声: “看来这顿大餐倒要叫我一人独享了”。 扶着大树转了半圈,绕到树后,借着这大树遮蔽身形,林思衡从怀里掏出那方蟠龙印纽,又细细打量起来,将这印纽形制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记在脑海里。 “我如今身体羸弱不堪,自身难保,这块宝玉我若带在身上,恐怕反而要为我招来灾祸,倒不如先将它仔细藏起,待日后有了自保之力再来细细探寻不迟”。 心中思量已定,林思衡说干就干,又抬头扫视四周,见这周围俱都是低矮的灌木,只不远处倒有一块巨石,与山体相连。 林思衡用柴刀顺着巨石往下奋力挖掘,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挖出个三十公分深的细长的小坑洞来。 微微喘几口气,林思衡用破布将这印纽细细裹了,放进坑洞里,又将土填好,细细扫去浮土,又往上丢了几块落叶,将痕迹做的尽量自然。 细细看了看,林思衡满意的点点头。 如今既暂得一时空闲,之前被饥饿压下的种种苦闷愁绪不免又涌上心头: 想自己原先虽然也是日日奔波辛劳不止,但也可以称一句事业小成,温饱安全总归无虞,而今孤身流落至此,朝不保夕,前途迷茫,倒真成一介孤魂野鬼了! 当下心中茫然无措,林思衡只是想着,我既是从扬州一觉至此,倒不如还是先往扬州去,且看看是否能有什么办法回去才好! 刚刚一阵辛劳,此时疲惫又涌了上来,气温又开始变得炎热起来,炙烤得林思衡昏昏沉沉,倚靠着大树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林思衡听见耳旁传来几声呼喝,随后又有几个巴掌落在自己脸上,肩上。 意识渐渐回归,林思衡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实在是浑身酸痛。勉力睁开眼睛,悚然一惊: 只见有四个中年男子将自己围住,为首的一个男子身形干瘦,眼里却泛着凶光,此时两只手,一手拿着自己那把柴刀,另一只手上正拿着自己的包裹,包裹此时也已经被解开,那套自己都还没穿过的新衣服也被取出来丢在地上。 “小子,睡醒了?”,那为首男子手里拎着那把柴刀,咧着嘴冲林思衡笑, “你家里大人呢?怎么就剩你一个小娃娃在这里?” 林思衡心中生惧,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遭,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林思衡用一副懵懂无知的口吻回答到: “爹爹跟大伯二伯他们说去林子里找点吃的,叫我在这守着哩,一会儿子就回来了。” 那为首的汉子听了也只是笑, “小娃娃倒很有几分机灵劲,怪不得还能一个人走到这来,看着倒要比之前那两个更强一些了。说不得还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的汉子们听见首领说的话,也都一个个小声笑了起来。 林思衡脑中一闪而过“人贩子”三个字,心中更是忧惧不已。 “小子,我已在这里看了你好一会儿子了,你又哪里有什么爹爹伯伯的,我看你不如就跟我们这几个伯伯,一道往江南去,伯伯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你看好不好啊?” 林思衡原只觉得自己此番必然是在劫难逃,正要想个办法脱身,听见江南二字忽然一愣,心中暗忖: “我原本便是要回扬州去,若我孤身一人,便是逃过此一遭,往后也必然还有别的劫难,倒不如真跟着这帮人走,且先到江南再想法脱身,他们既是要卖我,眼下也必不至于要害我性命了”。 思量已定,林思衡也抬头咧嘴冲那领头人笑道: “我也一见几位伯伯就觉得亲切,伯伯们肯带我去吃好饭,一定都是好人,我跟伯伯们走哩!” 首领微微一愣,旋即满意笑到 “看来你这小子倒果然是个鬼机灵,不过你这话说的是对的,你这几位伯伯们倒确实都是好人,我们虽是要卖你去江南,可到底也算是给你一口饭吃,能叫你活命,你若真能听懂我说的,这一路上便乖乖听我的话,不要跑,不要闹,等到了扬州,自然便有你的好日子过。 你看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想把自己卖了也没有人要哩,还不是只有往黄河里一栽求个解脱!” 见林思衡连连点头应下,头领心中愈发满意,自觉这一路上可以少些麻烦,面上也愈发和善了,咧着一嘴黄黑色的牙齿,又对林思衡吩咐到: “你既愿意跟伯伯们走,这一路上如有官兵或者其他人问起,你便要说是我的儿子,我们要去扬州投亲,若是答得错了,你便仔细着一顿好打!” 林思衡也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应道: “爹爹别打,儿都知道哩!” 首领也仰头笑几声, “好好,真是爹爹的好儿子,那咱们这就走。” 说着一把揪住林思衡的衣领将他拉起。 第5章 再相见 四个中年汉子裹挟着林思衡沿着古道往南走去,兴许是怕别人见了起疑心,也并不将林思衡手脚绑住防止他逃脱,并将那一身新的麻布衣裳叫林思衡换上。 沿途陆陆续续又撞见几波流民,大多都只是略略看他们几眼,旋即仍是麻木得低着头往前走。 那头领,林思衡此时已经从他同伴们口中得知此人被唤作“严老大”,严老大将林思衡那把柴刀别在腰间,三个同伴也将腰间的解腕尖刀显露出来, 一路上若有人朝他们看来,严老大即手握着柴刀柄朝他狠狠瞪过去,果然便也没有人敢上来多嘴找事。 又行至天色将黑,走过一处弯道,前方陡然显出一处城隍庙来。 这庙宇也并不大,看起来早已是香火不济,十分破败,庙门上的匾额已掉在地上,只剩下留着“城”字的一半,另一半已经是不见踪影。 门上四处缠绕着灰白色的蜘蛛网,在暗沉的夜色里微微浮动,两扇大门也已经倾颓在地上,碎成了不规则的几块破木板。 庙门前原有的一小块青石板铺成的广场,如今完整的青石都已经被人撬走,只剩下几块已经毫无价值可言的碎石头,默默诉说着这里曾经遭受过的劫难。 严老大领着几人穿过大门,林思衡看见城隍供桌背后燃着一簇火堆,火堆旁正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 那妇人面色冷淡,只是在与身边的青年男子说起话时脸上才有一点笑容。而这青年男子身量高大壮实,脸上一直挂着呆呆的笑容,神情也并不灵动,看起来倒有痴傻。 那青年男子见严老大进来,高兴的从地上起身,嘴里喊道“爹!爹!”,严老大也连忙应着,嘴里哄着说: “彪儿,看我今天又给你领了个弟弟回来。” 林思衡听见严老大这样说,也乖巧走到严彪面前,嘴里喊着“哥哥”。 严彪听见林思衡这样叫他哥哥,愈发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 “好!好!快把今天这个弟弟也卖了,给我换肉吃。” 林思衡听见这话,心中愈发恼恨不已,竭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愤怒,眼下自己寄人篱下,身不由己,若想一路平安无事,还是得先讨好他们,若能取得他们的信任,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便也笑道: “哥哥莫急,若把弟弟在这里卖了,可换不了一顿肉哩,不如等到了扬州,把弟弟卖到那些豪绅富贾家里,才好给哥哥换好些肉来吃。” “好!好!卖到扬州去!卖到扬州去!” 那妇人见此却冷哼一声,对严老大说道: “你这从哪里弄来的小娃娃,这样乖觉,昨天弄来的那两个脾气虽倔,打上几顿也就好了,如今这个看着倒是个心里藏了奸的,反倒叫人不放心,别回头要惹出事来,倒不如就在这处置了,我瞧着身上倒也还有几斤好肉”。 严彪听着母亲这样说,顿时便撒起泼来,只是甩着手叫到: “卖到扬州去!卖到扬州去!弟弟不好吃!弟弟不好吃!” 林思衡也是心底一凉,若是在这里就被“处置”了,那自己可就真是万事皆休了!刚刚听这母子嘴里说出来话,这帮人分明竟是吃过人的!也连忙说道: “母亲不必忧虑,儿也只是想着若能被卖到扬州大户人家里,说不定爹娘和几位伯伯能多得些银子,儿往后也有几天好日子过,不必再受这样忍饥挨饿的苦。” 严老大也说道:“我这一路瞧着这孩子也算乖巧,倒也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看来心里倒是个灵醒的,晓得我们这也是为他好,救他的命。且不必操心他,带他到扬州发卖了也就是了,这孩子看着机灵,说不得便有哪个大户人家看上了买去做书童,能卖出个好价钱来。” 严老大几个兄弟也在一旁帮腔,只说是要卖到扬州去。若是卖到扬州卖了个好价钱,他们这几个人也总能得几两银子花销,在这处置了,多不过只是嘴里多一块肉吃罢了。 严母见状,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来一会儿严老大又说道: “昨天弄来的那两个孩子呢?怎么这会子没个动静?” 严母又哼一声说道: “昨晚打晕了,到现在也还没哼一声呢,估摸着是还没醒。” 严老大“唉哟”一声, “莫不是已经给打死了!坏了,这下怕不是要白忙一遭!早也与你说了,那女娃娃长得好,不要朝她脸上打,果真打坏了,卖到窑子里便卖不出个高价来!” 说着便赶紧朝一处角落里走去。 林思衡此时才发现角落里原来还躺着两个人。只不过由于天已经黑了,林思衡也一直紧绷着注意力用于应付严老大一家,以至于一时间竟没有发现。 这两个人影身上都裹着麻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严老大走过去,用脚轻轻在两个人影上踹了踹,见没有动静,又俯下身子,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准备要探一探鼻息。正在此时,那稍大些的人影,猛然仰起头来,狠狠撞在严老大鼻子上。 严老大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脚下忍不住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那人影又使力猛然站起,裹着麻绳,摇摇晃晃,正要继续扑上去与严老大厮打,一旁站在火堆边,跟着严老大回来的三人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那人影又乱拳放倒,随后便围成一圈拳打脚踢。 林思衡此时借着火光才看清,那两个人影分明就是昨晚那对被流民抢夺干粮的兄妹!原来他们昨晚也趁机往这边逃,不想这回又栽在这两个人贩子手里了。 林思衡一时也觉得这兄妹两人实在是命途多舛,境遇之凄惨几乎可以与自己比肩,而昨夜里这位少年为了保护妹妹所展现出来的狠劲也给林思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今我深陷群狼之中,体魄羸弱,不能自保,若只我一人,待到了扬州只怕未必能顺利脱身,到时候就真要被卖到豪门大户任人驱驰了。倒不如尝试且救一救他们,或许还能得些助力。” 林思衡又扫视了一圈,默默盘算起来,眼下看来,严老大那头算上自己那刚认的便宜哥哥,倒有五个壮年男子,还有一位看起来也有一把子力气的“严妈妈”,自己这边,就算算上那对兄妹,勉强能称得上有几分武力的也只有此时还在被按在地上打的那位少年。 如此巨大的武力差距叫林思衡也觉得有些沮丧,但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总得试上一试。 第6章 劝说 心中略略琢磨了一下言辞,林思衡脸上堆起笑,上前对还在对那个少年郎拳打脚踢的三人说道: “三位伯伯且歇一歇,莫把手打疼了,为着这种不识得好歹的东西,也不值得当哩,这必是脑子里一根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倒不如侄儿劝他一劝,说不得也就好了。” 严老大蹲坐在地上,揉揉鼻子,看了看林思衡,没有说话,那三人见严老大没有反对,也怕万一打死了少了进项,便也停下手来。 严老大忽然又张口说道:“既是如此,那你就替你三位伯伯劝一劝他们,若是还不能识得好,也就打死了事,省的路上添麻烦。 林思衡连忙应了,先走过去看了看那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女童,探了探脉搏,眼见呼吸平稳,应该只是身体虚弱,又受了伤,受不住晕了过去,料想眼下应该没有大碍。 又见那女童分明也只有四五岁,却已经受着这样的苦,连晕倒都尚且皱着眉头,不免心里一揪,为这女童感到有几分可怜。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自身难保,似乎也没有可怜别人的余地了。 又转到那少年身边,借着不断跳动的火光,定睛一看,那少年早已经是遍体鳞伤,身上裹着一层破麻木衣服。 裸露出来的手上,腿上,还有脸上,到处是青紫色的淤痕,还有正在往外渗血的擦伤,层层叠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着竟没有一块好皮了。 此外还有几处被利器划破的伤痕,尤其左边脸上,一处刀伤从鼻侧一直划到左耳下,几乎划过整个左腮。 林思衡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受这样的伤势还能带着妹妹一路走到这里,这少年看起来都可以称一声命大了。 定了定心神,林思衡嘻嘻哈哈的凑过去,用不大不小,正好能被严老大几人听到的声音说道: “你这糊涂蛋子,真亏得你还是做哥哥的,又岂有拦着妹妹去享福的道理,连你妹妹自己都不吭声了,偏只你这做哥哥的气性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岂不是天大的糊涂虫。” 边城听着这凑过来的小孩嘴里胡咧咧些没谱的话,正要呵斥几句,却见那孩童忽然伸出手了,拉了拉他的左手,又在他身上胡乱拍打起来,似乎是在拍打他身上的灰尘。 边城微微抬头,借着微弱的火光,忽然看见那少年似乎对他急促的眨了眨眼睛,微微一愣,就见那少年一边继续说话,一边用手指在他此时被遮挡住的左手手心上写字。 “我看你们如今也就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你这般胡乱倔下去,若果真害了自己性命,岂不是要叫你妹妹这样小小年纪无依无靠没个指望, 她日后若受了欺负又去找谁出头来,倒不如乖乖听爹爹还有几位伯伯的话,好好的跟着去扬州,将来说不定跟你妹妹卖到一处去,还能互相照应着。 你怕是不知,如今这年月,就是卖到大户人家去奴婢,岂不比在外头忍饥挨饿来得强” 边城表面上装作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林思衡滔滔不绝的话语,但实际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左手之上。感受着林思衡一笔一划留下来的字迹: 听话,扬州,我救你们 。 边城看了看那小孩,心中略感到有几分怪异,这男孩看起来倒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分明只八九岁的样子,看这情形该也是被这帮人贩子给掳来的,如何却听他刚刚对这帮人贩子“爹爹伯伯”叫的这样亲热。 边城不知道等到了扬州这孩子凭什么能救自己,也并不太相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的能力。然而他早已经无计可施,自觉只凭自己已经实在无力保护小妹安全,眼下就算只有一线虚假的希望,他也愿意欺骗自己去信一信。 况且这小孩说的不无道理,若我果真就这样死了,小妹在这世道,也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说不定这小孩是哪家达官贵人家里走失的孩子,到了扬州便能寻到人接应,到时候自然也可以救一救我小妹” 他也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眼下既寻了个依靠,心里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一松,只觉得身上早已经疲惫不堪,眼前一黑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可身上一直被忽略的各种伤痛此时也一并涌了上来,叫他晕不得也醒不得。 边城躺在地上,蜷缩起身子,使劲瞪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死死得咬住牙关,发出一阵阵压抑得,痛苦得哀嚎 严老大眼见那脾气倔强的少年不再挣扎,只是躺在地上低声哀嚎,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认命的味道,满意得点点头,随口吩咐那三个中年男子轮流守夜,自去火堆旁寻一个位置睡下了。 林思衡也早就已经挨不住,见事态已经平息,也乖觉得寻了一个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躺下,没一会儿就已经沉沉睡去。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梦中的世界安宁祥和,而今却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熟睡中的林思衡,在微微跳动的,暗弱的火光中,眼角似乎也滑过两道泪痕 第7章 面饼 次日,天刚拂晓,晨光熹微,林思衡被严老大摇醒,另一边,边城也被另一个中年男人拿脚踹了几下,默默爬了起来,严老大冲他冷哼一声,叫他们两人去外面捡些柴火来。准备生火弄些早饭吃。 “猴三儿,你盯紧着些,可别叫这两个小崽子跑了。” 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应声答道:“放下老大,两个娃娃,跑不了哩。”。 说完咧着嘴笑,神情看起来竟还有些淳朴,又哪里能看出吃人的凶恶来。 猴三儿与严老大言语罢,便领着林、边两人出了庙门,往对面林子里走,嘴里说道: “都莫要走远了,就在这附近捡一些,也莫想着跑,跑不了哩,跑了抓回来就把腿打折!” 猴三儿嘴里说着这些威胁的话,神情却仍是一副淳朴憨厚的模样。 林思衡也讨好的笑道;“猴三伯伯,我晓得哩,我不跑,还有两个伯伯都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哩,要不您跟我讲讲,等以后到了扬州,我进了大户人家过了好日子,到时候还要报答你们哩。” 猴三儿听了也笑着摸摸林思衡的后脑勺说: “好娃娃,那个高一些的是你冯二伯伯,矮一些的是你李四伯伯,你往后过了好日子,可莫要忘了你几位伯伯的恩情哩。” 林思衡也是连连附和点头,嘴里不断说着好话,哄得猴三儿眉开眼笑,走在前头的边城听着后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撇了撇嘴,心中愈发猜测这少年身份必不简单,若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又岂有这样胆识的? 这都快跟人贩子亲如一家了。 林思衡借此良机,也拐弯抹角的试图从这猴三儿嘴里套话,想要弄清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时节,可惜猴三儿自己也没有见过多大世面,搞了半天也只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崇宁皇帝”来。 猴三儿在说起这个崇宁皇帝时,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羡慕和向往。林思衡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来历史上哪个皇帝是叫崇宁皇帝的,一时也只得作罢。 等猴三儿押着两人又回到破庙,那女童也已经醒来,正跪在严妈妈面前,手里高高的举着一枚铜镜,余光看见哥哥回来了,连忙转头来看着他们,眼神有几分欣喜,旋即又撇了撇嘴角,眼眶泛红,似又有几分委屈,但却也倔强的没有留下眼泪来。 女童这一扭头,手里的铜镜便也是微微一斜,严妈妈便又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伸出她两根细长的手指,往女童的手臂上狠狠的拧了一下,女童吃痛,也并不敢反抗,只是赶忙又跪正,低下头来不敢再看他们。 林思衡这才发现女童此时因高举铜镜而裸露出来的两条手臂上,也布满了细细长长的淤痕,看刚才那一幕,估摸着大抵都是被这严妈妈给拧出来的。 边城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怒气上涌,眼珠子都红了,便要冲上去与那老八婆厮打。林思衡见状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边城深深的呼出几口气,勉强压抑着心底的怒火,不再有什么动作。 熄灭的火堆此时又燃了起来,林思衡拉着边城,走过去把两人捡来的柴火放下,冲正坐在火堆旁的严老大说道。 “这会儿子就只捡到这些,也不晓得够不够用,若是不够,孩儿再去捡一些。” 严老大只是略略点点头,也并不说话。正在一旁拿木棍捅蚂蚁窝的严彪忽然又闹将起来,嚷嚷着要吃饭。严老大与严妈妈又赶忙去哄。 猴三儿跑到供桌底下,摸出一个大包裹来,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干粮,猴三取出几个干巴巴的面饼和窝窝头,拿木棍穿了,架到火边烤热,又把包裹收起来放好,旋即招呼几人来吃。 严老大等四人围着火堆坐了,各自取了一张面饼,又拿了两张面饼和几个窝窝头递给严妈妈,严妈妈也径自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坐到一旁吃饭。 最后剩下的一个窝窝头被冯二拿来往地上一扔,骨碌碌滚到林思衡三人旁边,显然这一个窝窝头,就是林思衡三人今早的口粮了。 眼下也没得选,林思衡只得捡起地上这个窝窝头,略略的分成三份,三人都已是饿得狠了,吃完两口窝窝头,只觉得反而更饿了。 林思衡与边让两人尚且能忍,那女童却是两眼发直的看着严老大等人的面饼,嘴里无意识的轻轻咽着唾沫。 一旁的严彪此时又闹了起来,只是嚷嚷说面饼不好吃,要吃肉,将手里的面饼胡乱扔出去,正丢在林思衡三人跟前,那边严妈妈也忙着哄自己的儿子,一时也顾不得去把这面饼拿回来。 女童眼神发直的看着这面饼,愣了一会儿,正要去捡,冯二又走过来,伸出一只大手便把它从地上捡起,拍拍上面的灰尘,又一言不发的坐回去。女童撇了撇嘴,红了眼眶,似是又有些想哭,可到底没有哭出来,只是低下头,不再去看严老大他们吃饭。 林思衡见状,心中不由得一软,在自己来的世界里,至少在自己身边,不论有人经历怎样的磨难痛苦,总归吃一口饱饭是不难的,如今却成了一种奢望了。 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翻腾的思绪,脸上堆起笑,又凑到严老大身边说:“爹爹,孩儿还觉得好饿哩,求爹爹再赏孩儿些吃的,若孩儿饿得狠了,到扬州饿脱了相,到时候爹爹也不好发卖哩。” 严老大看了看林思衡,略一思索,从冯二那里把刚刚那块面饼拿来,撕下一半,想了想,又撕下一块,把剩下的小半块面饼丢给林思衡,说: “就这些了”。 林思衡连忙接过,道了声谢,走了回去,只轻轻咬了一口,便把剩下的都递给这小女童,一旁边城十分感激的看着他,那女童似乎也愣住了,等了一会儿,才伸出双手接过,一边急急忙忙就往嘴里塞,一边抬着头用两颗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林思衡此时才发现这女童的确模样标致,身上原是穿着一件绿裙,只是灰尘太多,已经不大能看得出来,额头的血迹此时已经擦拭干净,前些时候的擦伤显露出来,脸上因为持续的饥饿显得有些消瘦,嘴唇干裂,皮肤粗糙,身上满是灰尘,可只是这一双眼睛,仍然透着十足的灵气,便叫人不自觉便要沉浸进去。 一旁又传来严妈妈的几声不满的冷哼,嘴里嘟囔着几句“粮食精贵”“不如趁早发卖了拉倒”之类的话。 林思衡眼下也只当它是蚊子哼。 第8章 窝窝头 自过了潼关古道,旱灾的情况渐渐稍有缓解,但流民也仍是随处可见。然而终究不再像之前那样,连树皮草根都被饥饿的流民洗劫一空。 路上趁着捡柴火的时候,林思衡问起边城兄妹的身世姓名,边城也只是坦言他兄妹二人,一个叫边城,一个叫边月,至于身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一路上林思衡对严老大这几个人贩子刻意讨好,曲意逢迎,时不时借着出去捡柴火的机会,靠着自己上辈子在农村长大的经历,寻摸几颗野菜,野果带回来,献给严老大等人,又时常趁着空闲的时候,用草茎编个蚱蜢或者小猫小狗来讨好严彪。 每到这个时候,小边月都会用一种非常羡慕的眼神看着严彪。林思衡见状也给小边月编了个蚱蜢,但很快就被严彪抢走,也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一开始严老大等人尚且还十分警惕,必要叫林思衡自己先尝过了,然后才肯吃他带回来的东西,林思衡每每推拒一二,然后便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往嘴里塞,有时还给边城兄妹也塞一些。又时常在严老大等人耳边说起等到了扬州之后的好日子,神情十分憧憬。 如此日复一日,严老大等人又见他带回来的野菜野果始终没有什么问题,只以为他是的的确确想通了,想着讨好自己等人,使自己能少几顿打,一时也不疑有他。只是好奇他小小年纪如何能识得这些野菜野果。 林思衡便胡诌自己父亲原是个货郎,带着母亲和自己到处卖货,时常也会带些野菜野果来给自己吃,所以自己才能认得。 严老大等人便也不再追问,他们原也只是从地里刨食的农民,一朝撞上天灾,凭着一股狠劲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挣命,渐渐也成了吃人的人,然而各项成为“专业人贩子”的专项素质到底还没有跟上来。 被林思衡日复一日的讨好,居然也真的渐渐开始信任他,不再要他试吃他带回来的野菜野果,外出捡柴时也不再寸步不离的盯着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时不时的扫视他一眼。 而林思衡居然也真的一次都没有尝试逃跑,严老大等人对此愈发满意了,认为“就凭这股子机灵劲,这小崽子将来说不定便能成为哪座府里的管家”。 心里也愈发坚定要把林思衡带到扬州卖个好价钱。 边氏兄妹因听着林思衡的劝诫,也不再死硬犯倔,渐渐也少了挨打,虽然仍是天天忍饥挨饿,但身上的伤势仍是渐渐好了。 只是边城脸上那道疤,终究彻底毁了他的相貌。 队伍渐渐临近洛阳,路上遇到的流民又多了起来,结伴同行的,拖家带口的,孤身一人的,又开始变的随处可见,不过这里的流民却又不像还在陕西时那样麻木绝望,毕竟这里是洛阳,这里的粮食也不像陕西那样匮乏。 严老大等人趁着这样的好时机,又寻机很是做了几桩“生意”,掳掠回几个孩童,其中有男有女,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多不过只有四五岁。 临近洛阳城周边时,这支队伍里的孩童竟已有十五人之多,随身携带的干粮已是根本不够吃了,严老大便叫猴三盯着这些孩童每天出去找野菜,然而附近的流民们都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再怎么找,也不可能凑够够这么多人吃的野菜野果。 队伍里的“货物们”,就在这洛阳周边,又回到了每三个人只有一个窝窝头的日子里。 每个被掳来的孩子晚上都时常饿得睡不着,只是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上偷偷抹眼泪,并不敢哭出声来,只要哭声吵到了严老大休息,便免不了一顿责打。 每到有孩童饿得忍不住哭出声时,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二岁的叫秀珠的姐姐。 便总能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干瘪的窝窝头,拿去给已经饿得受不住的孩子,又温柔的哄着他们,轻轻把他们抱在怀里,给他们唱起家乡的俚曲,好叫他们能缓一缓,能再往后熬一熬。 又从严老大那里求来了一些针线,将孩子们身上都几乎快要成为破布的衣物,趁着晚上休息时尽力补一补。 只是又惹得严妈妈一阵不满,认为这是在浪费针线。 一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以为秀珠姐姐有吃不完的干粮,然而林思衡与边城等人很清楚,秀珠只是把她自己的那一份都省出来了。 自秀珠被掳来不过只有几日的功夫,本就瘦弱的她越发已饿得脱像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林思衡因而也愈发的敬佩她,包括他自己,也曾在有一天晚上饿得受不住,腆着脸吃过秀珠的小半块窝窝头。林思衡心中暗暗发誓,将来必然要报答这一小块窝窝头的恩情。 一天晚上,临睡前几人聊起天来。 秀珠方才透露自己其实并不是被严老大掳来的,而是被自己父母用三个窝窝头的价格卖给了严老大。 因为自己的哥哥已经饿的不行了,哭着喊着一定要把秀珠卖掉。 秀珠再谈起这件事时神情平淡,似乎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只是让林思衡心中又不免泛起一阵唏嘘。 队伍渐渐挨到洛阳城下,在朝阳的照耀下,洛阳城显得如此巨大。 巨大的城墙高耸巍峨,卧在这片土地上犹如一条长长的巨龙,显得如此壮阔,毫不顾忌的向世人展示这魏巍王朝的底蕴与伟大。 展示这世间最昌明隆盛的王朝,似乎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城墙下早已被流民挤满,严老大眼见城门不开,似乎也早有预料,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便带着队伍往洛水边走,随意找了处河岸边的空地,用几块破布搭了个临时的帐篷,便把自己其他三位“创业合伙人”也都支出去盯着这十五个孩子,叫他们都去捕鱼,附近人多,盯紧了别跑丢了人。 然而这些孩子们又哪里有什么捕鱼的经验,只是站在岸上拿树枝往水里胡乱扎。林思衡见状,先寻摸着找到一处缓坡,走下去,又拿树枝往前面的河底用力戳了戳。旋即点点头,把边城兄妹喊过来,叫他们扯来几棵软藤,教他们编了个简易的地笼,侧面开口,留出一截来在岸上固定住。 秀珠见这边情形也过来帮忙,她是干多了农活的,手巧的很,编出来的地笼倒比边城编的更细密些。 秀珠便取笑边城该是个公子哥才是,地笼编的比林思衡的都不如。边城也只是尴尬的摸摸后脑勺,不发一语,只是脸上带着些微微的红。 待这边已编好了六个地笼后,留下林思衡和边月在这边看着,秀珠又带着边城去帮其他的孩子编地笼。而冯二等三人也并不管这些。 等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时,已经饿了一天的孩子们都迫不及待的扯起地笼,里面大多竟真有些鱼获,都是些只有成人手指大小的细长的小鱼,林思衡也暗暗庆幸,这真是幸好这个年月鱼还是有很多,而饥饿的流民们也大多对这些河里的小东西没有什么办法。 严老大看见带回来不少鱼也很高兴,还用力拍了两下林思衡的肩膀以示赞赏。严彪更是已经在一旁高兴得蹦跳着拍手,嘴里嚷嚷着“吃肉,吃肉”。 当晚严妈妈便盯着秀珠带着队伍里几个女孩煮了好大一锅鱼汤,尽管连盐都没有放,然而那股子肉香也还是渐渐弥漫开来,肆意引诱周边已经饿了好些时日的肠胃。严妈妈一边盯着秀珠他们防止他们偷吃,另一边自己也站在锅边不住的吞咽着口水。 当晚几个人贩子坐在锅边,吃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而孩子们则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伸长了脖子去努力嗅闻空气中的肉香味,似乎这样也可以让自己饿的已经快要打结的的肠胃获得一点安慰。 即便是今天捕鱼的大功臣“林思衡”,也并没有被“赏赐”哪怕一小块鱼肉。 第9章 鱼肉 等几个人贩子都已经吃饱喝足,给他们丢下几个少的可怜的窝窝头,安排好守夜之后,各自寻地方睡下了。 孩子们才一拥而上,努力搜刮着锅底还剩着的一点肉糊,不时会有孩子不慎被鱼刺卡住,然而剩下的孩子们也仍然是不管不顾的要去抢剩下的一点可怜的肉沫。 秀珠没有去,林思衡也没有去,边城把边月留在他们旁边,自己却忍不住从角落里捡起几个碎瓷片,都是他偷偷收集起来的宝物,冲上去用碎瓷片狠狠刮回了些肉末。 待边城回来时,手里稳稳得捏着两个碎瓷片,上面都堆着些肉糊,他将其中一个碎瓷片先递给秀珠,秀珠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拒绝,但边城仍只是稳稳的把碎瓷片伸到她面前,秀珠也只得低声谢过,接了过来,低着头一点点尝着这仅有的一点鱼肉。 边城又将另一个瓷片递给边月,细细得为她挑去上面的细小的鱼刺,看着妹妹有些贪婪,又有些舍不得的品尝起碎瓷片上已经冷掉的,泛着腥味的鱼肉,边城感到有些满足,又有些酸涩。 向林思衡投去感激的目光,却撞见林思衡正瞪着眼睛不满的看着自己。边城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再拿着碎瓷片走上前时,锅底里已经是被搜刮的干干净净了。 秀珠见状,连忙把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吃完的一点鱼肉送到林思衡手里,林思衡赶紧连连拒绝,只是去抿手里那仅有的一点点窝窝头。 早前刚接近洛阳时,因为食物匮乏,每次发窝窝头总还要引起一阵争抢,有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因为饥饿,便忍不住要去抢小一些的孩子。 然后就被边城教训了几次,几次之后,边城自然而然的拿到了窝窝头的分配权,但边城从来也不徇私,分给每一个孩子的那块窝窝头都尽量一样大小,这样几次之后,其他的孩子也都不争抢了,每次窝窝头发下来也都只取自己的那一份。 秀珠从不去抢,恰恰相反,她在一开始往往是被抢的那一个,尽管她的年龄是所有孩子里最大的,但不管是多大年纪的孩子去抢她的窝窝头,一开始也总能成功,只是又总会被边城抢回来。 这天夜里,待秀珠终于帮其他孩子清理干净嘴里的鱼刺,几人又悄悄聊起天来。边城忍不住问她,“你总是把你自己那点窝窝头送给别人,你自己一直不吃难道不饿吗?” 秀珠只是笑笑,把边月轻轻揽在怀里, “我以前有个妹妹,她是饿死了的”。 她嘴里喃喃念着: “我只是不忍心,我只是不忍心\" 严老大带着队伍在洛水边修整了两天,这两天里,附近学林思衡他们编地笼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很快沿着河岸的地方都放满了地笼。 一些饿的狠了的流民开始尝试往河中央靠近一点,结果很快就被卷走了几条人命。 林思衡他们也很难再捕到鱼了,严彪每日仍是叫嚷着: “吃肉,吃肉”。 冯二等人和严妈妈也劝说严老大就在这里且先卖掉几个,攒点盘缠才好继续南下 第三天时,严老大破天荒的没有叫他们出去捕鱼,只是把队伍里几个小女孩都叫起来,想了想,把边月又推回去,然后便跟冯二押着她们,走出了帐篷。 林思衡心底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连忙凑到帐篷门帘的缝隙处往外看,边城也连忙挤过来,只见帐篷外正有一个头戴瓜皮帽,穿着绸缎长褂的瘦削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打手,正站在几个女孩子面前。 一 一捏开她们的嘴巴,把手指伸进她们嘴里查看她们的牙口,又叫她们把手都伸出来,翻看她们的手指看可有什么伤残。 严老大也在一旁点头哈腰,弓着身,向买主介绍着什么,哪里还有半点在孩子们面前的凶狠。严妈妈更是恨不能把腰弯进地里,脸上笑出满脸褶子。 边城眼见秀珠受这样的侮辱,愤愤不已。 过了一阵子,那头戴瓜皮帽的买主似乎已经查验完毕,跟严老大议起价来,两人把手伸进袖筒,一阵捣鼓,中间似乎起了几句争执,但瓜皮帽男子又专门指了指秀珠,严老大也很快就又偃旗息鼓,恢复成原来点头哈腰的样子。 没过一会儿,两人达成一致,瓜皮帽男子转过身来,对着几位女娃娃说了几句话,风中只传来几句模糊的什么“楼”,什么“听话”之类的只言片语,大多数女孩子都懵懵懂懂,只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卖出去了。 却见秀珠浑身发抖,猛然一下向着洛水边转身就跑。 林思衡和边城都被这一幕给弄迷糊了,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秀珠就又被抓了回来。 严老大走上前去,对着秀珠狠狠打了几个巴掌,打得她摔倒在地,嘴里不断喝骂着什么,严妈妈也凑上去,在秀珠手臂上狠狠拧了几下。 秀珠忍不住痛哭起来,一时间引得旁边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嚎啕大哭起来。 边城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焦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秀珠痛哭。 以往再累再饿,秀珠也大多都是一副很平淡的样子,又或者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然而边城知道,自己此时什么也做不了。 那瓜皮帽男子把秀珠从地上拉起来,低声劝慰着什么,又伸出手来去摸秀珠的脸。 秀珠的样貌其实并不能说有多美貌,她毕竟也只是这次无数灾民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 她的脸型并不秀美,她的眉眼也并没有什么风情,她的皮肤也并不白净,甚至她的手指,也都带着劳苦大众常见的,厚厚的老茧。 然而秀珠此时看起来已经害怕极了,她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只是没有哭出多少声音来,又或者是别的孩子的哭声把她的哭声给压住了,林思衡也并不能分辨得清楚。 秀珠看着瓜皮帽男子伸过来的手,忽然一口咬住他的手掌,然而她的身上终究没有边城的那股狠劲,趁着那男子吃痛,猛得挣开他的钳制,仍只是往河边跑。 瓜皮帽男子捂着自己的手很生气的朝严老大叫骂着什么,严老大也很生气,几步便追上秀珠,从背后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倒在地,猛踹了几脚,踹得秀珠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身子。又连忙转身点头哈腰的对瓜皮帽男子道歉赔笑。 然而瓜皮帽男子也只是掏出一个钱袋,又从钱袋里取出几块银子收回去,把剩下的银子狠狠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让手下押着剩下的几个女童离开了。 严老大一边忙着捡起地上的银子,一边指了指还在地上弓着身子的秀珠,对冯二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冯二便点点头,上前又一把抓住秀珠的头发,不顾她的痛苦哀嚎,把她往河边一处芦苇丛里拖。 林思衡和边城见状已然猜到将要发生什么,然而猴三和李四还在盯着他们,边城还要顾忌着妹妹的安危,留下来的几个孩子也都是饿得皮包骨头的少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心怀侥幸的暗暗祈盼,祈盼是自己猜错了。 严老大收拾完地上的银子,若无其事的带着严妈妈走回来,严妈妈嘴里仍是啐骂不休, “好心好意送她去当少奶奶,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天生的下贱种子,不过就是陪个死人睡一觉罢了,往后有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那几个小的卖到窑子里从小给人打杂来得强!下贱种子,险些坏了老娘的生意!” 其他几个孩童尚还有些懵懂,然而林思衡听到一半就已经明白过了,原来是要拉秀珠去配冥婚! 难怪她这样害怕。林思衡忽然又醒悟过来,秀珠两次都往河边跑,恐怕她自己也已经不想再活了。 没过一会儿,冯二也回来了。 腰间的尖刀被重新擦拭过,一尘不染,然而袖口沾上的血迹如此殷红,红得深深刺痛了林思衡与边城的眼,连边月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 “弄干净了?” “放心,扔河里了,没人看见,也没人找。” “嗯\" 严老大与冯二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凶狠的眼神盯住剩下的几个孩童,尤其狠狠的盯了几眼边城。 似乎刚刚那个在瓜皮帽男子面前点头哈腰的严老大已经消失在外面的日光里。 边城转身用力抱住妹妹,双手在边月背后死死握紧成拳,咬紧牙关,绷紧身体,瞪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感受到妹妹在自己怀中害怕的发抖,边城心中感到一阵后怕,旋即又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然后竟又感到有一些庆幸,继而又为这庆幸愈发的陷入到更深切的悲哀中。 林思衡微微抬头,透过这帐篷缝隙看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中央的一轮白日,只觉今天的阳光真是刺眼,刺眼得叫人忍不住也要流下泪来。 旋即又低下头来,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笑容里似乎更带了几分热切,然而在他这双少年的眼底,已经是一片凌冽的森寒。 崇宁二年,不知道是哪一月哪一日,一个名叫秀珠的,平平无奇的,善良的姑娘。 在她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之后的第七天,死在了这吃人的世道里。 她死了。 第10章 芋头 自洛阳南下又行了十余日,一路行来,路边稻田里被收割后留下的根茬看着还略有些范青,秋收的时节刚过去不去,家家户户才添新粮,路上时不时便可见差役税吏三三两两结伴往乡下走,有说有笑,勾肩搭背。 自在洛阳严老大发卖了队伍里几个小丫头后,队伍一路南下,倒不曾再进新人,如今队伍里竟只有边月这么一个女娃娃。用严老大的话说就是: “像这样标致的小丫头,只有在扬州才好卖出高价哩。” 林思衡这些时日常常想起那小半块窝窝头,还有消散在夜色里的温柔的俚曲。 这是自他来到此方世界,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自己所熟悉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意的,如同野草一样被人剥夺。 他感受到巨大的惊愕与恐惧,继尔又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来。有时候落在后面看着严老大等人的身影,林思衡感到自己几乎已经难以压制心中翻腾的,澎湃的恶意。 然而当他站在严老大等人面前时,又只能看见他脸上堆起的讨好的,卑躬屈膝的笑来了。 边城几乎不再说话了。 他不再向之前一开始那样尝试用武力抵抗,也不再偷偷时常用一种暗含希冀的目光看着林思衡,他仍然记得林思衡之前的允诺,但似乎也已经并不放在心上了。 扬州已渐渐近了,然而林思衡一路上仍只是不断寻摸着野菜野果,作为讨好严老大等人的工具。他心中的希望似乎已经渐渐湮灭。只是沉默着,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哀。 林思衡时常在半梦半醒间,能听到耳边似乎隐隐传来有瓷器的碰撞与摩擦声。 年纪小的孩子们晚上饿的哭泣时,已没有了那小半块温暖的窝窝头。 林思衡忽然便感觉到自身应当担起的责任。秀珠拿这队伍里每一个人当做自己的兄弟姐妹,倾其所有的去照顾他们,那小半块窝窝头的恩情自己已无法再回报到秀珠身上,那大概也只有尽力去照顾她的这些“亲人”了。 于是自洛阳至开封,归德,这十多个日日夜夜里,林思衡白天带着队伍里剩下的其他八个人,四处寻找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借着上辈子那点浅薄的经验,教他们辨认,教他们采摘,教他们生火做饭。 等到了晚上,饿着肚子的孩子们睡不着,林思衡不会像秀珠那样温柔的唱歌,便只是从脑子里搜罗出一些故事来,与他们说齐天大圣,与他们说大闹天宫。 每到这时,孩子们便忘记自己腹中的饥饿,围坐在他身边,眼神放着光,在脑海中幻想那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金黄锁子甲,手持金箍棒的齐天大圣是何等英武不凡了。 只有边城的眼底,仍然是一片麻木沉寂。 如此一路行至淮河岸边,林思衡已然是队伍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了,他能感觉到孩子们视他为第二个秀珠,他们信赖他,亲近他。连边月也喜欢往他跟前凑,嘴里稚嫩的喊着“林哥哥”。他也能叫出队伍里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严老大带着自己的货物们,很有些意气风发的站在淮河岸边,扬州城就在对岸了,等明天坐船过了淮河,这几日里找好买主,把这几个小崽子发卖出去,卖的钱就在这扬州买上几亩地,往后便可以安生下来了。 严老大指着对岸那座十几里外的大城,转头对林思衡等人说道: “小崽子们,看见没有,扬州就要到了,等咱们明天过了河,你们的好日子也就要来了,等往后你们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记了这一路上伯伯们的关注哩。”说完哈哈笑了两声。 林思衡踮起脚伸长脖子望着河对岸的扬州城,却一点也没有认出这就是自己如今魂牵梦萦的来处,那些或美丽的,或丑陋的高楼大厦全都看不见了,入眼的只有一条长长的,灰扑扑的城墙。 一时有些怅然,听见严老大在旁边得意的笑声,心中的烦闷与怒火又汹汹而起。 脑海中又浮现起冯二那一尘不染的尖刀,还有袖口那几滴刺眼的殷红,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机。 林思衡很有本事。 这是其他几个被拐的孩子的共识,他能从路边林子和草地里找出各种各样能吃的东西,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会被都会被冯二收走,但他们偶尔也会从手指缝间漏出来一点,像这种情况对于一路忍饥挨饿的孩子们来说,便已经是难得盛宴了。 林思衡很会拍马屁。 这也是其他几个被拐的孩子们的共识,他总是不遗余力的讨好那几个大人,只要他自己找到什么能吃的,全都一点不留的自觉送给严老大,帮着那几个大人生火做饭甚至是洗衣服从来不遗余力,所以他几乎从来也不挨打,那几个大人偶尔也会多给他半个窝窝头,虽然他总是会拿去给小边月。 边城知道林思衡有秘密。 秀珠离开的第二天,他们向往常一样被押出去找野菜,那天所有人的话都不多,找东西也并不卖力,大家几乎都空手而归,所以那天所有人都挨了打。 但边城知道,其实那天林思衡是找到了食物的,找到了两颗看起来很平常的芋头。 边城带着妹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一处阴影里,看着地上整齐摆放的两个芋头发怔,旁边有刚挖出来的土坑和被掰断的枝叶。 那天的边月仍然很饿,于是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拿地上那两颗芋头,但是被林思衡非常严厉的喝止了。然后他又把那两颗芋头扔进土坑里埋好,空着手回去领了那一顿打。 从那天起,边城发现林思衡开始每天都刻意寻找这种芋头,找到了也并不挖出来,只是转头又去找别的食物,找不到就会显得有些焦虑,以至于有时候会一直找到空手而归。 睡在淮河岸边的这天夜里,大家都跟往常一样,各自寻了一个地方睡下,只有正在守夜的冯二站在帐篷口,四处巡视着看有没有异常的动静。 边城看着林思衡躺到他旁边,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呢喃了一句 “要准备好了啊\" 边城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手掌紧紧握住不知何时出现在手心里的锋利瓷片。 那天被人当成牲畜一样检查牙口的,被拉倒在地上痛哭哀求的,被当成一根野草丢进洛水的秀珠,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了整整一夜。 边城知道林思衡有一个秘密, 边城一直在等这个秘密。 第11章 扬州 次日一大早,严老大便将大家唤醒,林思衡与边城皆都神情如常,不见半点异色。 胡乱对付一顿早饭,严老大便领着众人赶到渡口,分作两批,租了两条乌篷船,晃晃悠悠渡过淮河。 水流平静,不起波澜,江面上络绎不绝的货船惊扰了浮到水面上的江鱼,吐着泡打着旋,旋即消失不见。船工一边悠闲的撑着竹篙,一边抛出一张渔网,也并不刻意躲避来往的货船,只是也像一尾游鱼,往这边晃一晃,往那边游一游,随意闲适中带着一股老船工的自信。 过了江面,严老大会了帐,领着众人继续往南走,不过一个时辰,便见一座雄城矗立在眼前,城墙只是朴素的黑灰色,但却并不显得破败,城门大开,城门口处来往的货商,农夫,骑着马呼朋引伴游玩的士子,坐在轿子里低声吩咐周围随从的贵妇人,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的景象。 队伍中的孩童多是从陕西被掳掠而来,何曾见过这样一派繁华盛景,路上经过的洛阳开封虽然都是巨城,然城外流民遍野,也就显不出几分富贵繁华来。 一时皆张大嘴巴,惊叹不已,连小边月也从兄长背后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只有林思衡与边城仍是神情平静。 扬州,到了。 严老大领着众人让到路边,吩咐众人在此等候,自去前方打探。走到城门口想起自己并不识字,于是又转回来,只问一句: “你们这几个娃娃可有识字的?” 林思衡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信息已经想得快要发疯了。对这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见难得有此机会,赶忙笑着说道: “爹爹可问着哩,儿以往跟着父亲往来卖货,读过几本闲书,倒能识得几个字。” 严老大一时有些惊喜,“好孩子,那你随我来,且与我说说这城门口贴的告示都写了些什么”。 林思衡忙不迭地的应了,随着严老大来到城门口告示处,上面正贴着两张纸, 林思衡凝神看去,只见上面的文字却大多与近代繁体字相差仿佛,自己连蒙带猜倒真能识得,一时心中不免安定了几分,又细细读过告示上的内容。陡然发出一声惊疑声。 严老大便忙问道,“如何?这告示上写了什么?” 林思衡回道;“爹爹,这两张告示,前一张说是因为今年陕西旱灾,扬州要出钱出粮赈灾,今年扬州的赋税要涨一成哩。 后一张倒是没什么,只是朝廷往扬州这边点了个官,说是一个什么兰台寺大夫,叫林如海的,要到这边来做巡盐御史。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官,只说是近期到任。” 严老大待听到扬州今年要加税时,嘴里便已经嘟嘟囔囔低声骂了几句,声音含糊不清,像是生怕被别人听见。至于说后面来了个巡盐御史什么的,便已然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林思衡面色虽仍是竭力保持平静,心中却已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巡盐御史,这信息对于林思衡这样一个远方来客,已经是十分明确了。林思衡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竟有如此巧合? 弄清楚了告示上的东西,严老大便转回来领着众人要排队进城,好不容易排到他们,严老大数了数人头,便从兜里掏了好一阵,摸出三十文铜钱来,弓着腰,堆着笑递给城门口的守卒。嘴里说着: “差爷且点点,咱们这只十五个人,都是些娃娃,也没个货物,城门税都在这哩,您点点。” 那守卒歪歪扭扭的站在那里,抬起眼皮斜睨他一眼,接过来只略略数了数,把钱塞进自己兜里,懒懒散散的说着“钱不够。” 严老大便愣了愣,又摸出几个铜钱来,讨好的递过去,嘴里仍是说道;“实在是兄弟不懂事,忘了给二位哥哥添口茶喝。” 那守卒这回却看都不看,只接过来又放进自己兜里,仍靠在城墙上骂到:“仔细睁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爷爷缺你这几个铜板?这是朝廷要加税!以往是两文钱一个人,现如今却要四文了!” 严老大也低声争辩道:“不是说只加一成来的?如何就涨到四文了!” 那守卒也愈发来了劲,站着了身体,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严老大鼻子骂道: “放您娘的狗屁!别人四文钱都掏得,只你掏不得?哪来许多胡沁的鬼话,我却不曾听说过什么只加一成,这须是知府老爷定下的规矩!你若是拿得出来便拿,你若拿不出来便滚到一边去,也不要站在这里碍眼,仔细爷爷我叫你好看!” 严老大被骂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只嗫嚅着嘴不吭声,仍是弯着腰。 林思衡见状,不动声色上前拉扯着严老大的袖子,低声说道: “孩儿在来得路上看见离这不远就有一间破庙,扬州不比陕西,路上我瞧着倒有不少野食,再去附近村里买些米面,倒也尽可使得了。现如今扬州加税,城里物价必是腾贵,爹爹何不省些银钱,往后见哪些大户人家的买主也需得打点哩。” 言语诚恳,语气真挚,完全是一副为了严老大着想的样子,又像是担心严老大把钱花完,要害的自己进不去大户人家一般。 严老大听罢,也沉闷的点点头,带着众人离了队伍,又回过头来看了那守卒一眼,有心要把刚给的钱再要回来,却见那守卒只是斜瞪过来,手里握着枪杆。便只得作罢,只领着众人往来时路边的破庙去了。 行过二里,转过一条岔道便有一座破庙,也并不知是供奉的什么,庙里的神像都已经被搬走,只留下一片衰草枯场,蛛丝网结的破败景象。 严老大吩咐几个孩童略略打扫一二,便叫冯二跟猴三领着众人往路边林子里随意寻些野菜,又摸出一串铜钱,吩咐李四去找个村子买些米面。又叫严妈妈自己先一个人进城去打探消息,联络买主。 不多时,城外众人都一 一回返,严老大瞧见林思衡抱着几个硕大的芋头走进来,有些惊喜,便问道:“如何这个时节还有芋头,看来扬州到底不比陕西荒凉,快快拿来。” 林思衡则笑道:“爹爹勿急,今儿个寻摸到的东西不少,何不且把这芋头留着。儿这些时日再四处多寻一些。 待回头那大户人家的买主来了,爹爹只管备一壶酒,再去村子里淘弄两只鸡鸭来,就着这芋头一锅炖了,岂不也有些趣味?若是把那买主哄得高兴,儿往后日子好过些不说,爹爹说不得也可多得些银钱。” 严老大等几人听罢,只是笑他鬼心思多,却也并不找他要那两颗芋头了。 又不多时,严妈妈也从城里回返,面色上有些古怪,只说是先谈好了一处买家,旋即又把严老大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一阵,两人便又回来若无其事的坐了。 第12章 采生折割 林思衡眼见严老大夫妇二人今天时不时便要低头交谈几句,有时也把冯二等几人都轮流叫过去说话,几人交谈完皆皱着眉头,似有些烦恼,都显得有些沉默,只是严彪仍时不时嚷着 “把弟弟卖掉!把弟弟卖掉!” 林思衡心中明白,必是扬州城里有些事情超出了严老大的预料,又见严老大几人只是时不时把眼睛盯着自己和边月看,偶尔还点点头,一时心里也不免几分忐忑。 上前笑问道:“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事?难不成这边的买主竟不好找不成”。 几人也并不回他。 待严老大用过晚饭,给其余几人随意丢下几个窝窝头,却又把边月和林思衡叫到跟前,嘴里说道: “你们严妈妈已经给你们两个谈好了买家,三日后便要有人来看,这几日且吃饱些,长出些肉来,不要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说罢,竟给两人一人塞了两个窝头,又盯着他们在眼前吃完,才放他们回去。 又嘱咐严妈妈明天去村里淘换一件旧衣服,叫边月回头把身上衣服换下来洗一洗,好生收拾收拾。 边城眼见这一幕,心中十分忧虑,却也无计可施。 晚上睡觉前,林思衡脑海里琢磨之前严老大说的话,只谈好了我与小边月的买家,却不曾提起其他几个孩子的去处,看来扬州城里的买主,如今竟不好找? 不论如何,三日后就是动手的时机,且看看来得是哪路神仙! 此后两日内,林思衡仍是每日照常出门寻些芋头,不知不觉便堆了有七八个在角落里。 直到第三日凌晨,林思衡仍如往常一般寻些芋头野菜,只是慢慢挪移到边城身边,对他低语一句: “就在今天。”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边城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只是紧紧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刻意被撞击出锋利边角的碎瓷片,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眼底里,一直压抑着的苦闷和痛苦却陡然爆发了一瞬,反将他自己的脸,衬托的有些扭曲狰狞。 吃过早饭,严老大便开始忙活起来,一边叫李四去村落里买几只鸡鸭,并沽几斤酒来,一边又叫严妈妈去接应买主。 林思衡不用严老大吩咐也开始忙活起来,领着边城边月寻了处附近的小河。让边月自去一旁玩耍,其余两人将这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八个芋头,一个一个清洗干净。 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边城其实并不能确定这八个芋头能起到多大作用,两人真正能用来交流的机会也并不多,但他如今已然是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放手一搏,只道至不济也得寻机换掉其中一两个才好。 而林思衡,他只怕严老大不用,他这满怀孝心,精心为他们准备的大餐。 回去又等了一阵,李四带着自己采买的鸡鸭跟酒水回来了,严妈妈也紧随其后引来的今天的贵客。严老大连忙将剩下的九个孩子分作两队,将已经换上了那一袭破旧绿裙的边月和林思衡放到前头,其余人都放到后头,引到门外站好。 林思衡抬头望去,分明是来了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满身灰尘脏污,裤子只剩下半截,脚下半汲拉着一双草鞋,手里还拄着一根泛黄的细竹竿。 严老大似乎也有些错愕,只是看着严妈妈没说话。 那老乞丐嘿嘿一笑,竟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子来。严老大态度立马便热情起来了,赔笑躬身,脚下急走几步,到老乞丐跟前,嘴里亲热的喊着: “老哥哥实在是贵客,我竟不意如您这样的富贵人竟也如此简朴,可见富贵必有缘由,适才一时见老哥哥气度不凡,惊异不已,竟怠慢了,该死该死,还请老哥哥宽谅一二,酒肉都已备下了,只稍待片刻就好,老哥哥且趁此时候,先看看我这些娃娃如何。” 说完忙回头叫严妈妈去看看后头炖的鸡鸭好了没有,又引着这老乞丐往林思衡这边走来。 天可怜见,林思衡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严老大竟还有这样能说会道的一天! 那老乞丐走近前,也不细看,只略略看两眼,便用手指着站在前头的林思衡与边月说道: “只这两个尚可。” 说完便径自抬脚上了阶梯,往庙里面走。 严老大见状,叫冯二将其余七个孩子都赶到里间厢房里去,随即领着林思衡和边月进去,与这老乞丐说话赔笑。 半晌,严妈妈端着一口大锅进来,锅里正是已经炖了多时的鸡鸭,林思衡攒的那几个芋头也早已在里头炖的软烂。 严老大连忙招呼老乞丐坐到上首来吃,几人又都各自在老乞丐两边围坐了,冯二也赶过来,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嘴里告罪“来迟,来迟。”又吩咐林思衡与边月两人为众人倒酒。 那老乞丐一见这芋头炖鸡,便直接拿起筷子吃了几大块。林思衡也在一旁连连劝他多吃。只说这原也是严妈妈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了。 边月一边也勤快的用两只手费力端着酒壶,小心翼翼的给几个人贩子斟酒,一边闻着锅里传来的香气咽着口水。 几杯酒下肚,气氛便开始热切起来。严老大问道: “老哥哥如何只看中这两个,其余几个也都是样貌周正的好孩子哩,老哥哥何不且宽纵一二,一并都买了去。 老乞丐也是哼哼一笑: “如今这陕西大旱,流民们又进不得京师,便都只得南下,你如是早来个一年半载的,我或可帮你都接着了,现如今这扬州城里,你往人市子里头看一看,三两个饼便都已经能换个婆姨了。” 老乞丐又吃了一块芋头,继续说道: “你也莫看你哥哥我衣着破旧,我这是穿着好办事哩,像这两个颜色好的,老哥哥我也自有我的门路卖出个好价钱来。如其他几个,你若是直接料理了,尚可省几文饭钱,若是实在舍不得,那便照着我之前说的办法去弄。” 严妈妈也接口道: “老哥哥说的话自然在理,只是既然只要这两个,这价钱上,不知可否再抬一抬,我们一路从西边过来,也不容易哩。 那老乞丐冷哼一声: “既已是说好了二十两,岂有事到临头涨价的道理。 况且我之前教你的法子,你若是愿意照着做,只管打折了他们的腿脚,划了他们的脸,把人往那些富贵人家巷子里一丢,你自己便只管站的远远的看着就是了,这扬州城里豪绅巨贾多不胜数,见他们可怜,只随手丢下一点,便也尽可够你们花用了。” 老乞丐又饮了一杯酒,有些熏熏然,口中继续说道: “再有你自己个进城以后四处打听着,看看哪一家可有什么得了重病的老员外,须得要小儿心肝做药引的,若果真撞上这好事,能碰到个心善的人家,便是千八百两银子也拿得。” 严老大等几人听了竟还有这般能挣钱的法子,果然一时都意动不已,这真是再没有能比这更轻松的法子了。 于是口中具都奉承起来,各个殷勤劝酒,只承望着老乞丐能再提点他们一番。看看可有现成的需要小儿心肝的人家。而老乞丐这时便又守口如瓶起来,只是闷头吃喝,并不答话。 林思衡面上微微露怯,心中却已然愤怒至极,他没有料到扬州如今采生折割竟然如此猖獗,又或者这老乞丐是有自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因此完全也不在乎叫自己给听了去。 而一旁的边月已经吓得怔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微微抖动嘴唇,可怜巴巴的看着林思衡,脚下也已经迈不开步子了。 第13章 杀机 林思衡见状接过边月手里的酒壶,凑到老乞丐身边,神情微带着些恐惧,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给老乞丐又斟了一杯酒,声音微微发颤的问道: “爷爷,不会不会我们两个,也要打折手脚丢到巷子里去乞讨?我还承望着您能给我们送进大户人家里,往后能有几口饱饭吃哩。” 老乞丐听了也笑道: \"你也莫怕,爷爷我已是安排好了,像你们这样的好颜色,年龄又小,爷爷我回头送你们到金凤楼里去,学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或是做些轻省的活,倒比其他几个要强得多。” 林思衡听了便舒了口气,假装没听懂金凤楼是个什么东西,只作出一副心安的样子,又殷勤倒起酒来,一味劝几人多吃菜。趁着几人都酒酣耳热之际,把边月也送进里间厢房里,只留自己一人在跟前服侍着。 这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一边是有意卖弄,一边是曲意逢迎,一边是高声谈笑,一边是妙语连珠。林思衡看在眼里,只觉得正可谓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待宾主兴尽,酒足饭饱,杯盘狼藉,老乞丐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天色,早已过了正午,便起身交割了银两,要领着两个人进城。忽然只觉腹中渐渐疼痛起来,头也昏昏沉沉,原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只是吃多了,又多饮了酒,自觉缓上一缓就好了。仍是拖着脚步往外走,只是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呼吸也渐渐喘不上气来。 正在此时,正坐在地上的严彪忽然抱着肚子倒在地上,喊起痛来,便在地上打滚。 林思衡见状,原本心中焦虑不已,此时终于放下心来。那严彪刚刚就属他吃的最多,此时果然也是他发作最快!林思衡面上只装作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看着严彪在地上挣扎。 一旁的严老大等人也只以为是自己这傻儿子是吃太多吃坏了肚子,正忙着要搀扶起来,却忽然听见背后又扑通一声,传来重物到底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老乞丐也已经面朝下倒了下来。林思衡连忙走过去搀扶着,嘴里说着: “爷爷这是喝醉了哩,且歇一歇再走。” 严老大等人一时也不去管他,反正银子刚刚已经到手,只顾着把严彪扶坐起来,这才发现严彪不知何时口中竟已说不出话来,面色发青,呼吸急促,分明已经不省人事了! 心中正在焦虑,刚饮过酒的头脑还不太清醒,心中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子如何突然便发了急病!昏昏沉沉中却看见自己的婆姨和几个兄弟也都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倒在地上,身形摇晃间在自己眼前带出一片重影。 严老大心中预感到大事不妙,回过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原本关在里间厢房的几个娃娃都走了出来,已经站到大厅外头。林思衡就站在他们前头,脸上仍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轻声问道: “爹爹您看哥哥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身体?爹爹您下辈子如果还有机会,可得看顾着些,可不能再叫他这么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了。“ 严老大大喝一声,拿出自己腰间那把柴刀,便要冲过来,几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时都唬的往后退了几步,只边城迎头便赶了上去,见严老大也已经是脚步踉跄,拿着自己绑着碎瓷片的长木棍,往严老大大腿上一戳,便将他戳翻在地。 严老大只觉得腹中犹如被烧红的铁棍在搅,疼痛难忍,又觉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得仰头张大着嘴,竭力呼吸着,两只手在地上胡乱划动,一时竟连腿上的伤口也顾不得了。 边城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一脚踢开严老大刚刚掉在地上的柴刀,转头又见冯二居然又站了起来,心中一惊,旋即心头火起,怒发冲冠。 将只能躺在地上哀嚎的严老大交给林思衡处置,自己只提着自己的自制短矛,迎着冯二凶恶的眼神,一步一步坚定的走过去。 冯二喘着粗气,呼吸急促,腹中也觉疼痛难忍,但他因晚上还需守夜,一直并不敢放开了吃喝,担心若回头误了事严老大不会放过自己,不曾想如今看来竟救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冯二眼看着边城朝自己逼来,只是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喘着粗气,冷笑一声,也并不畏惧。 终究在他眼里这只是一群娃娃,自己此番虽然一不小心中了这些小奸狗的暗算,但眼下也还尚有一战之力。 娃娃就是娃娃,自己只需砍伤一两个,其他人自然也就四散奔逃了,眼下银子已经到手,先解决了眼前这桩麻烦,再把严老大料理掉,有那二十两银子也尽够自己寻医问药了,只要保住性命,自己往后也可以去做第二个严老大! 心中计量已定,冯二将尖刀紧紧握在手里,大叫一声,忍着身体的不适猛然朝边城扑上去 边城却已有心里准备,只是紧紧盯着冯二的动作,见他猛扑上来,脑海里想着父亲曾经的教诲,就地一滚,顺势将手中短矛向斜上方一刺。 冯二本也只是勉力维持清醒,强自为之,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凶恶把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吓唬走,不曾想这才刚开始便已中了招。 肋下一痛,脑子却又清醒几分,看着边城分明只有痛恨而毫无畏惧的眼神,心中一时有些瑟缩,只把目光投向还站在门外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孩子来,盼着能寻机抓个人质。 然而边城也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眼见刚刚一刺建功,便直逼上来,拉好距离,只将手中矛头朝着冯二周身连连刺去。 只是这粗制滥造的武器终究靠不住,只又往冯二身上刺了几处,那前头绑着的碎瓷片竟突然掉了下来。 冯二见机,陡然前扑,不顾边城的棍子抽打在自己的伤口上,想要趁着边城措手不及先制住他。 然而自己上半身在往前扑,下半身却陡然一沉,竟没能扑出去。低头一看,却见刚刚还在门外的几个孩童也不知何时摸了进来,刚才趁他不备竟然一拥而上,抱住了自己的腿。 冯二勃然大怒,只抬起自己手上尖刀就要往下扎,边城见此也一把丢开自己手里的木棍,冲上去就抱住冯二拿刀的右手。几人合力要把冯二往地上按倒。 冯二身强力壮,此番又是性命攸关,一时竟力大无比,制他不住。正挣扎间,忽觉得自己左脚脚踝处一痛,力气便如水一般从伤口处流走。 低头一看,却见林思衡也已经摸到近前,手里正拿着他原先那把柴刀,神情非常认真的盯着自己的右脚,又一刀砍了下去。 冯二只觉得自己脚上的力气再使不出来,心里只道“完了”。 被几个少年用力一推,身体便跌倒下去。边城又与几个人合力,将他手中尖刀也夺了过来。 心中的恐惧难以抑制的翻滚上来,冯二看着各自手里拎着一把刀朝他走来的林思衡与边城,双手胡乱的在空中连连挥舞,眼泪口水鼻涕糊了一脸,脸上再不见之前半点凶恶,只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两人,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 “别你别放我放我别杀别\", 边城看着冯二狼狈不堪的的哀求的模样,脑子里却又想到之前在洛水边,秀珠也是这样狼狈的被他们欺凌折磨,最后被他们 但秀珠没有求饶。边城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正听到林思衡对自己说, “你不动手?” “怎么?不用留活口?” “咦,你还怪聪明的,但这个不用,我已经留好了,我知道你想让他死,归你了。” 边城回头看了看,原来严老大刚才这会儿已经被林思衡断了手脚。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就,多谢你了。” 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又似乎没有。但林思衡也并不在乎这些细节。 边城走到冯二头顶,跪坐下来,用两只膝盖固定住他不停挣扎摇晃的头颅,用手里的尖刀一点点认真的挑开冯二头上的乱发,将冯二的五官都清晰的显露出来,定定的看着冯二可怜的求饶的眼神,听着他嘴里求饶的呼喊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尖刀,对准冯二的脖子,一刀扎了下去。 林思衡转过身,挡在边月眼前,将他揽在自己身前,不教她看见这一幕。边月也乖巧的仰起头,只是静静看着他。 血喷涌出来,顺着那把尖刀,将边城渲染的形同食人的恶鬼。 第14章 滴水观音 料理完冯二,边城见其他几个人贩子,连同那个老乞丐,都只能抱着肚子躺在打滚哀嚎,又或者根本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心神一松,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刚刚与冯二对峙这一会儿,时间虽短,然而自己浑身上下紧张的都绷紧了肌肉,此时松懈下来,竟觉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就地一坐,抬起袖子准备擦一擦自己脸上的血,却发现袖子也早已被血浸透了,只得作罢,胡乱用手抹了抹,不叫血糊了眼睛。看起来却更加渗人了。 眼见林思衡正忙着用自己手里的柴刀,神情平静往几个人贩子和那老乞丐的手脚上一个个砍过去,听着耳边一阵阵响起的痛呼。边城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喂,你小子以前杀过人?” 林思衡不满的看着他,翻了一个白眼。“什么话这是,我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杀过人。” “你刚刚才弄死一个,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啊。” “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那明明是你弄死的。刚刚这句话就应该我来问,怎么,你以前杀过人,我看你下手也是干净利落啊。” “我啊,,,等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林思衡也并不多问,将每一个人贩子的手脚都割断,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摇了摇头,走到严彪身前,嘴里喃喃念叨着: “这个也不用留啊。” 像是找了个理由说服了自己,肯定的点点头,用手拉住严彪背后的衣领,把他拖到严老大眼前。 严彪手脚上的伤口,在地上拖出四道蜿蜒的血痕。 严老大已心知自己完了,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栽在了几个小孩子手里。心里梗着一口气不肯求饶,倒显得似乎比冯二硬气些。此时见严彪被他拖过来,看着自己儿子手脚上狰狞恐怖的伤口,严老大目眦欲裂,冲他骂道; “啐!狗杂种!你个狗娘养的!你有本事冲老子来!来啊!杀老子!你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老子就后悔没有听俺婆姨的!就应该趁早料理了你!你放了他!我们在做过一场!” 林思衡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只是嘴里胡乱嗯嗯啊啊的敷衍着,一边当着严老大的面,用手里柴刀在严彪身上四处比划。 边城听着严老大的喝骂声,又见严老大此时正毫无反抗之力的倒在血泊中,一时觉得自己恍如身在梦中,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居然这样顺利。心中不免对林思衡有几分敬服,又有几分疑惑,问道: “你那几个芋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便有这样大的威力?” 林思衡这回听清了,眼神却仍只是在严彪身上巡梭,口中答道: “这玩意,在我们家乡,有个怪好听的名字,叫滴水观音。 我们那里都是拿来养在院子里做个赏玩的物件,这东西的根茎跟芋头看起来差不太多,不过却有剧毒,跟乌头差不多。 寻常人只误食了一口,便要马上去看诊,这帮家伙这次一下吃这么多,若不是因为吃的是做熟的,早就没了命了。如今倒也错有错着。” 边城只觉得拿这种剧毒的东西来赏玩实在是不能理解,摇了摇头,又见林思衡一直拿把柴刀在严彪身上比比划划,不禁又问道; “你这寻摸什么呢?” “我看看从哪里下手比较方便,却不必像你一样溅一身血。” 边城苦笑着回到: “你早说也就是了,反正我已经是一身的血污了,还是让我来。” 林思衡只是笑笑, “不行啊,这个我得亲自来。” 说完走过来将边城的尖刀拿走,将刀尖悬在严彪右胸上方。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 严老大原只一直叫骂不休,希望能叫林思衡冲自己来,好放过自己的傻儿子。却见林思衡始终不搭理他,这会儿子终于急切起来,口中服软道: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打骂你们,他就是一个傻子啊!你你你冲我来好不好,我让你杀,来来来来杀我,我不动,你放过他,他什么也不懂啊!” 林思衡也点点头:“你说的对,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一个傻子”。林思衡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他吃了这么多肉啊。” “什么?”,严老大有些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听岔了,吃肉又难道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看着严老大脸上闪过的一丝疑惑,林思衡只是摇摇头,微微叹息道 “如果有下辈子,你可记得提醒他,要多吃素啊!” 言罢,用尽全力将悬在严彪胸口的尖刀猛然按了下去,直至刀柄。 严彪陡然睁大眼睛,嘴角溢出鲜血,又一声不吭便断了气。严老大也大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林思衡,嘴里声嘶力竭的喊道:“狗杂种,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你啊!” 林思衡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狂怒来,眼里泛着血丝,一眨不眨的直视严老大欲要择人而噬的面容,嘴里也大喊道: “那就来啊!来啊!你记着我的脸!我等着你!”又将手里的刀转了一圈。 严老大终于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血仍是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到林思衡面上。林思衡只是手握刀柄坐在那里,刀还插在严彪胸口。 林思衡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眼眶有些泛红。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终于彻底的不再属于自己原来所在的那方繁华世界了。 他真正接受了自己闯入了一片陌生的,吃人的世界,并已下定决心要在这样的世界的生存下来。 呆坐半晌,林思衡终于回过神来,张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被那几个孩子围在中间,大家都用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他。边月走到他身边,微微弯腰,用手轻轻擦拭林思衡脸上的血迹,还有不知何时流出来的几滴眼泪。 微微一愣,林思衡笑道; “怎么都围着我,你们都自由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他们皆是从陕西被严老大千里掳掠拐带至此,眼下必然是回不去了。一时神情上都有些茫然。 边城走近他,将手里一个布包双手放在他身前,林思衡打开一看,里面正有两块十两银锭,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和一些碎铜板。林思衡微微思量,把包又丢给边城。开口问道: “眼下你们都无处可去,可愿跟着我走吗?\" 几人都纷纷点头,边城也忍不住问道:“你已有打算了吗?” 林思衡点点头,说道:“今天扬州要来个大官,巡盐御史林如海,我准备去试试看能不能投靠他。” 边城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没有”,林思衡微微一笑,看着他说 “但我听说过他。” 第15章 林如海 几人将庙里略加收拾一二,将有用的东西都拿走背在身上,林思衡与边城也从人贩子的行李里弄来两套旧衣服换上,将染血的衣服丢进火里烧掉,收拾停当,便离了庙沿着从渡口过来的方向,往大路上走。 行至半路,边城忍不住问道; “那个,我其实也没有太听明白,你之前说严彪吃了太多肉,因此杀了他,果真是因为他吃肉的原因?” 林思衡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吃肉,我也爱吃肉。可严彪吃的已经不仅仅是肉了,他是在吃人。 准确来讲,他们一家都在吃人,我不仅仅是说他们真个把人当成米粮吃了,或许他们也的确曾这么做过。 但严彪他这一路,在陕西,在洛阳,在开封,在扬州,他吃的每一只买来的鸡鸭,每一块肉,都是在吃人!” 边城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也不再深思,只是说: “反正以后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也就是了。” 林思衡也无奈的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太早,低头见边月正看着他,便笑笑摸了摸边月的头,于是边月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在路边又等了一会,见日头开始微微偏西,边城不由问到: “会不会那位林大人已经进城了?” 林思衡也有些不确定,只是说道:“且等等看,若果真错过了,明日进城去寻他也就是了。” 日头西斜,渐渐发出昏黄的光来,将远处的江面和两岸的绿树都染上了如鳞片般的碎金。 正当林思衡已经渐渐等的心焦,暗叹自己今日或许已经来得太晚的时候,远处的土坡后,突然间便转出两张牌符来,上书“肃静”“回避”四个烫金大字。其后跟着便有一队差役,头戴幞头,身着黑色短褂,腰间缠着一条红布做腰带。手中又举着几块牌符,上书“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 跟着往后便有两顶轿子,一顶是八人抬银顶官轿,通体皂色,一顶则是四人绿呢小轿,看着倒显得平平无奇,十分朴素。 但林思衡的心情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前面官轿里的坐的不出意外该是林如海无疑,那么,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自己果真是来到了红楼里,岂不意味着: 林妹妹就在那顶看着平平无奇的绿呢小轿里? 往后又跟着些仆妇家丁,只十来人左右,再往后便跟着一队兵丁,想来便是朝廷拨给林如海南下的护卫了,看着倒有二三十人,衣甲齐备,军容整肃。只是都风尘仆仆,难掩疲态。 林思衡定了定心神,寻了个机会,领着众人就在路中间站着,将路挡住。 后面那群兵丁眼见出了情况,赶忙跑到前头拦着队伍,拔出刀来指着林思衡等人,口中喝骂到: “大胆!”“什么人?”“闪开!”“跪下!”不一而足。 林思衡有些失望,适才见这支队伍能远行数千里军容整肃,本以为该是只强军,结果微微一试,才发现原来都是空架子, 跑动起来步伐混乱,神情慌张,偏偏见是几个小孩便又张狂起来。 那顶官轿里传来一声问询:“前面出了何事?”,声音温和儒雅,语调舒缓,却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度。 林思衡也不搭理这些兵丁,只是微微上前一步,站在前头,低头,弯腰,拱手,口中朗声说道: “回林盐政的话,小人有一桩小功劳想要送给林盐政,此外,小人斗胆,想借林盐政的威风,暂时庇佑我这些弟妹。” 轿夫们把轿子放下来,里面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掀开轿帘,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 只见其面色温和儒雅,身量修长,头戴一顶四角黑纱官帽,帽后两条黑色细带顺着微风轻轻拂动,身着一身青色官袍,脚踩白底官靴,风度翩翩,真真显露出一种玉树临风的气度来。 林思衡也不免心中感慨道:这真是好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大叔,先荣国公眼光还是毒辣。 林如海自然听不见林思衡心中“大逆不道”的几句吐槽。见是几个孩子拦在轿前,有些惊讶,又听见领头的孩童说有一桩功劳要给自己,不免有些好笑,笑问道: “本官初至扬州,你既知我是林如海,想来是个读书识字的,也该知处世之道,贵在诚实,小友何以为此大言呐?” 自前不久破庙里那一刀,不仅捅穿了严彪的胸膛,也一刀捅破了林思衡对这世间规矩的敬畏,他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谁比自己高贵,又有什么人还值得自己畏惧。 官位,权利,财富,这些世间的阶层规矩,已全然不再林思衡的心中。 此时听着林如海的诘问,看着眼前微微随风摆动的青色官袍。林思衡也微微行礼,笑答道: “林公见我年幼,不问我实情,便以我好为大言,这难道是林公为官治学的求真之道吗?” 官队中随行众人眼见不过一少年,又见其衣着并不华贵,居然敢反问朝廷官员,皆都十分惊异。 林如海也微觉诧异,看着眼前的少年,见其人腰杆笔直,眼神明亮,神情平静,并不显半点狂傲, 身体看着倒有些瘦弱,虽衣衫破旧,穿在这少年身上,竟不显半点狼狈,反倒衬托出一派别样从容的气度来。 心中不免有几分欣赏,感叹一句扬州果然人杰地灵,也向林思衡拱手致歉,口中问道: “小友所言极是,如海傲慢了,惭愧惭愧,小友且勿见罪,不知小友是何姓名,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师从何处,方才所言功劳又是指甚。” 林思衡也面容一肃,面色认真,拱手答道: “不敢当林公请罪,林公乃长者,愿意与小子胡言调侃几句已是不胜荣幸,又岂有与林公见罪的道理,实在是折煞小子了。 蒙林公垂询,小子原是西安人士,姓林,名思衡,年已九岁,并无师承,只是跟着父亲胡乱读过几本书,学过几句应答罢了,实在贻笑大方。 因今年陕西大旱,朝廷虽竭力赈灾,然突遭此天灾,家中仍是无力支应,双亲已具都饿死在一个月前。”, 说到这里,林思衡面上便微微动容,红着眼眶,语气悲痛。像是又想起了自己死在旱灾里的可怜的父母了。 微微一顿,林思衡又拱手继续说道:“小子其实是被一伙人贩子从陕西掳掠至此,那人贩子为首的叫严老大,十分凶恶,动辄杀人,幸而我与我身后几位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勠力同心,才能一路坚持走到扬州。那严老大今天上午联系了扬州城里的买家” 说到这里,林思衡又停了下来,眼神犹疑的看着林如海的护卫跟家仆。 林如海见状笑道:“这些都是一路随我南下的体己人,你不必担忧,只说便是。” 林思衡便也继续说道: “那扬州城里的买主,原是要把我这些兄弟买去折了腿脚手臂,划烂面孔,叫他们去达官贵人们门前去乞讨! 那买主扬言扬州城里如这般采生折割之举已比比皆是,而扬州官府竟不能制!我不知是何缘由。此番也只得先来告知林公。” 听着这话,林如海面色沉吟,手捋颌下短须,微微思量,又问道: “你今既在此,那严老大和那买主呢?” 林思衡面上微微迟疑,作答道: “就在前面不远处岔道里的破庙中,小子为求自保,使了些手段,废了他们的手脚,小子这一路上惊惧交加,故下手狠辣了些,有违圣人之道,实在该死”, 说罢便深深一弯腰,面上一副十分懊悔惭愧的样子。 林如海有些惊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不知道这少年使的什么样的手段,竟能从人贩子手里脱身,还能反过来制住那一伙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微微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兵丁离队前去破庙查探。不多时那几个兵丁回返,只抬着两个门板,上面躺着的正是严妈妈和那老乞丐。 那为首的兵丁走到林如海身旁。小声回道: “小人到那破庙时只这两个活口了,庙内尚有五具死尸,具是成年男性,只有两具看着是当场身死,伤口一在脖颈,一在心脏,另外三具则都是身中剧毒,且四肢流血过多而死。” 第16章 拜师 林思衡眼见只抬过来两个人,略略思量便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心中不免有几分尴尬。面上却只作出一副有些疑惑的模样。 林如海看着这担架上两人的惨状,手足俱残,伤口血肉模糊,面色青紫,意识模糊。 也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竟有些心惊于其小小年纪,心性狠辣至此。 又见其面色也似有些疑惑,方才明白过来,想必是这少年心中惊惧,下手慌乱,一时竟手重了。幸而好歹还剩下两个活口。 思量及此,以为林思衡只不过为求自保罢了。终究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又问道: “你方才说要借我的威风,庇佑你身后这几个小兄弟,此事我且应下了。你自己呢?” 林思衡听得此问,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 略缓了缓,将头顶杂乱的头发整理整齐,用衣袖擦干净面上的灰尘,抚平身上衣物的褶皱。一丝不苟,神情严肃,对面连同林如海在内的一众人等眼见他此等做派,感受到他的态度,也都神情肃然,站直了身体。 一时间除了风声,竟至万籁俱静。 那绿呢小轿中人,眼见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有些好奇的轻轻拨开轿帘,显出里面正端坐的一个贵妇人来。 妇人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秀美,气度华贵,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眉间郁结着点点愁绪。 那妇人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少年,见他年龄虽小,看着虽有几分瘦弱,却已然样貌英俊,卓尔不凡,气度上佳,风仪过人,又听得这少年与自己丈夫竟能对答如流,可见心性胆识更是上佳,一时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情形,坐在一旁的一个小姑娘也有些疑惑好奇,不知道外面又有什么新鲜事竟叫母亲这般出神。于是也探出半颗小脑袋,好奇的朝外张望过去。 那厢林思衡终于将自己的仪容整理妥当,略吸一口气,便对着林如海双膝跪地,拜倒曰: “弟子年幼失怙,无人教导,心中每多思量,恐有负先人教诲,斗胆请拜在林公膝下,愿为弟子,洒扫庭除,晨昏定省,追随林公向学,来日若有些许所成,当为天下黎民效为犬马。” 言罢,深深叩首。 在林如海面前,林思衡也并不敢玩什么心眼计谋,只能据实相告,剖明心迹。 他需要有林如海的庇佑,来度过眼下的艰难。因而此番交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有半分轻忽。 到得此时,他已经尽力而为,此番谋划能不能成,只得看林如海的态度了。 林如海见状,心中已提前有几分猜测,因此一时也并不显得惊讶,也并不叫他起来,只是又问道: “老夫看你言谈,确是读过书的,但不知你先考尊讳?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孩子来。” 林思衡也并不迟疑,脱口答道:“先父原是西安府一秀才,曾自言于经义策问并无所长,只为人处世之道上尚可,与杂学格物之上或有些许可足称道之处。 先父病逝前曾有言再先,自陈自己虽读圣贤书,然一遭天灾来临,终是百无一用,叫我身披红袍位列朝堂之前,不可再对外人提及他的名讳,免得使祖宗蒙羞。故弟子不敢答此一问。\" 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听见这少年张口就要穿红袍,只觉得这少年实在好大口气。 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的边城悄无声息的翻了个白眼。自己分明还记得,之前林思衡一直声称自己父亲是个货郎来着,这会子就变成秀才了。 可见读书人的嘴都是能哄人的鬼,果然是信不得。心中却又祈盼着林思衡今日能得偿所愿。 林如海笑道:“倒还不必急着自称弟子。” 正待还要在问几句话,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相公,若瑛儿还活着,再过几年,便也是如这般模样了?” 林如海微微一怔,回头望去,贾敏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眼睛正看着身前这位少年人,神情里竟有几分慈爱。 林如海心中一痛,自去年瑛儿病逝,夫人一直耿耿于怀,不得疏解。 白日里在人前不显半点,夜里却常常以泪洗面。 自己这个枕边人又如何不知? 如今看来,夫人莫不是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瑛儿的影子? 既如此,也罢。 这少年眼下虽是身份不明,终究不过一个少年郎,况且身边还有这么多孩子,究竟如何,将来总能看清楚。 倘若果真能叫夫人稍得抒解,也是一桩缘分了。 因而林如海面向思衡,正色道: “你既要随我治学,却有几个规矩,其一需得勤勉,日出即学,日落方休,其二需得向善,不可仰仗所学,胡作非为,欺压百姓,哄骗父老。其三需得持正,戒贪,戒骄,戒欲,不得贪鄙,不得暴虐,不得淫邪。,这些你可能做到。” 林思衡恭敬答道:“弟子都能做到,谨记恩师教诲。” 林如海见他打蛇随棍上,直接叫起“恩师”来,此时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还待再训几句话,贾敏见林如海也已经松了口,哪里耐烦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 上前几步先将林思衡扶起,伸手轻轻拍打他身上的灰尘。怔怔得看着林思衡这一对剑眉星目,喃喃道: “真像啊” 林如海听见这话也一愣,见眼前这少年风姿不俗,眉眼英俊,恍惚间好像竟真看见自己去年病逝的儿子长成后的模样。 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你我今日有此番缘分,或是天意。 你既拜我为师,往后不必行此大礼,只勤勉向学为要,若有懈怠,须晓得戒尺不留情面,当时时自省。” 林思衡神情更恭敬低头道:“弟子必一心向学,不负恩师期望。” 随即又向贾敏深躬一礼,口中说道: “弟子林思衡,见过师娘。” “且站过来,今日先到这里,眼下还需尽快进城为好,不可再叫同僚久候。你的这些小兄弟,也都先回林府,暂且安置。” 林思衡遂低头愧疚道:“弟子惭愧,为一己之私,耽搁了老师的时间。” 林如海只是笑着摇摇头,又坐回轿子里,林思衡也乖觉得站到轿子旁,其他几个孩子都自觉站到仆从的队列的。一行人又继续往扬州方向行去。 行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行至扬州城下,林如海也从官轿里出来,扬州各级官员都一 一上前,神情无不恭敬有加。 巡盐御史虽看似只管盐政,不理庶务。 然一则林如海官位虽只七品,却是个清贵的御史官,直达天听,不受其他官员约束,况且盐政乃朝廷命脉所在,又更不可一概而论。 二则扬州知府没有统兵权,素日里直管的人手也只有府里差役捕头和一些护卫,最多不过再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帮闲。可盐运使司衙门里却是正儿八经有八百在籍盐丁的,虽不免下面人有些吃空饷,可也总有四五百人是切实的。 故而一直以来盐运使司都是压在扬州知府头顶上的爷爷。这些人虽然名义上归盐运使管辖,但偏偏盐运使又受巡盐御史的制约。 三则林如海祖上乃四世列侯,身份清贵,又是上一科探花郎,娶了荣国府嫡女,更是圣上心腹。 故而林如海此番到扬州,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位卑而权重了。 林如海也并不骄矜,十分随和,与同僚应答唱和,使人如沐春风,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扬州知府戴承恩突然发现林如海队伍里还抬着两副担架,不免有些疑惑问道: “如海公啊,缘何你这里竟还有两副担架?可是贵府上有人生了急病?” 林如海闻言抚须笑道,“这原也是一桩缘分了,我此来刚刚行至城外破庙,便听得有人呼救,叫人去看时却发现,原是有一伙拍花子正在掳掠人口,听说是要把人掳进城里叫人乞讨,我便叫护卫出手,把人救下了,只是护卫手重,竟只留了这两个活口。此番也正好交由戴公审理一二。” 言语间便将林思衡的作用手段全然隐没了,林思衡也心知这是林如海对他的爱护,不欲使他过早被人忌惮,也免得被那买主后面的人盯上,不免有些感慨林如海行事周到。 戴承恩听的这话,如何还不知林如海这是给自己留了脸面,把人掳进城里做乞讨的活,指的是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把那四个字说出来罢了。 想着这林如海才刚来就撞上这种事,岂不显得自己十分无能?若他在给圣上的奏折里写上一笔,自己的官位岂不是不稳? 思量及此,戴承恩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只勉强道: “林公一来便扫除了我扬州一害,可见林公福泽深厚,我扬州大小官吏皆盼林公如盼甘霖,往后还得请林公多多指教啊。” 言罢便挥手招来几个小吏,把那两副担架都接过去,林如海也并不阻拦,口中仍是谦虚不已,连称不敢。 又有一红袍官员拱手上前道:“林盐政一来,便能扫除扬州一害,实在是功莫大焉,只是不知这缘分二字究竟何解啊?” 此人却正是林如海此番在扬州两大同僚之一,两淮盐运使刘庄。官在从三品,几乎可以说是在扬州城内首屈一指的人物。 林如海微微仰头,神情看着似乎有些得意,笑对身后招手曰:“衡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这几位叔伯长辈。” 林思衡便也上前作揖行礼曰:“晚辈林思衡,拜见诸位叔伯官长。” 低眉顺目,神情平静,不卑不亢。 刘庄便又赞道:“这位贤侄也姓林,可是贵府上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风姿卓异啊!” 林如海笑答道:“你也莫夸他,仔细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孩子便是我刚刚救下来的,我见他倒还勉强有些胆识,能识得几个字,且又与我同姓,故留在我身边做个弟子罢了。 今日正好请你们且都见一见,往后我这弟子若在外行不肖之事,诸位同僚既为长辈,也当管教一二,教他成材方好。” 用辞虽严厉,神情却十分得意爱护,显然十分中意这个新收的弟子,一众扬州官员们见状,不免又调高了林思衡在心里的地位。 林思衡如何能不知这是老师在刻意给自己抬身份,好叫一些隐藏着的心怀叵测之人对自己投鼠忌器,以他自己的身份来给自己的安危又加了一道保险,心中感念愈甚,只把这善意牢牢记在心里。 另一边戴承恩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他巴不得现在所有人都能立刻忘掉这件对于他来说十分不光彩的事。 赶紧插话道:“林公远来必然疲惫,天色已晚,还是快快进城,本官已在城内留仙居为林公略置薄酒,聊解风尘。快请快请。” 林如海抬头看天,见日头昏沉,只留半轮红日还勉强挂在天边,忙推辞道:“今日劳诸位久候已是罪过,岂有再叫府台大人破费之理,今日已晚,容在下稍作安顿,明日仍在留仙居,在下做东,盼诸位务必赏光,多谢多谢。” 于是一众官员又聚在城门口互相拉扯几句,直至日头尽没,方才各自兴尽而返,又约好了明日再到留仙居共饮,一醉方休。 待官员们都散了,林如海方才领着众人穿过城门。 林思衡刚从城门洞子里钻出来,便听到有一只烟花“咻”的一声窜上天空,猛然炸开,在朦胧的月色里渲染出一团流光来。 此后便如一声号令枪响,整座城市的上空烟火络绎不绝,黄的绿的红的,色彩纷呈,明暗交加,路边酒楼店铺上挂着的灯笼也都点了起来,如一条红色的长龙向远方蜿蜒而去。 城里的人们从房子里走出来,笑着跳着加入这夜晚的狂欢中,玩百戏的,卖零嘴的,卖酒食的,卖灯笼书画的,都一股脑冒出来,游人如织。 好一派富饶瑰丽的景象。 林思衡微微抬头,看着前方不远处那顶绿呢小轿。 侧帘不知何时被掀开,探出一张小脸来,宜喜宜嗔,眉如春江绿柳,眼如桥边水杏,真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虽是年龄还小,却已显出倾国倾城的潜质来,只叫人觉得老天爷如何能这般钟爱,恨不能将这天下的灵秀尽付于一人身上。 烟火与灯笼的辉光映照在林黛玉的脸上,却又反衬的这光更添了几分对人间的情意。 林思衡眼见书中人竟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心旌动摇,只觉身在梦中,不免有些痴了。 边城领着边月从他身旁走过,见他呆立不动,只顾着看前面轿子里的那张俏脸,虽也惊异于其貌美,也不免面上对林思衡大加鄙夷,仿佛他是个什么禽兽败类一般。 林思衡回过神来,眼见边城脸上作怪的表情,也只摇头一笑,快走几步追上这支才刚走进扬州城里的队伍。一并融化在路边温暖的灯光里。 大乾崇宁二年,中秋到了。 第17章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次日一早,林思衡从盐运使司内衙别院中苏醒,感受着身下温暖舒适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理清纷乱的思绪,想起自己如今已身处盐运使司衙门中,拜了林如海为师了。 自林思衡来到此方红楼世界,无一日不心怀忧惧,胆战心惊,而今心想事成,仰赖林如海托庇,总算安全无虞,陡然放松下来,又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竟显露出正与其外貌相符的几分孩子气来。 眼见窗外天光渐明,林思衡不敢在偷懒,连忙爬起来,穿好衣物,顺手把床铺也整理一番。不多时,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有仆妇喊道: “衡哥儿,可醒了?可要用些早食?” 林思衡连忙上前,拉开房门,却见门外正有一妇人,年已中旬,样貌普通,手里正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整齐摆放着四个小碗。 林思衡连忙伸手去接,那仆妇却笑着避开,侧身走进来,将碗整齐摆放在桌子上,又要去收拾床铺,又见已收拾整洁了,不免笑着摇摇头。 林府早餐也并不繁盛,只一碗粳米粥,一碗鸡蛋羹,一碟咸菜,再有几块点心。但这对于此刻的林思衡来言,已经是尤为丰盛了。一边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用饭,一边问道: “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那嬷嬷乃笑答道:“衡哥儿不必客气,老身原姓乔,是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跟在太太身边坐些粗使的活计。太太已吩咐了,说老爷今日并不坐衙,叫衡哥儿不必着急,待准备妥当了再去行礼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说道:“太太昨夜里就已经让门房里将六礼备好了,衡哥儿回头自去门房那里取来,太太吩咐了,说老爷既已允了衡哥儿拜师一事,便已是自家人,眼下初来扬州,事多繁杂,倒不必弄许多虚礼,叫衡哥儿也不必另加添置,只等会儿子过去敬老爷太太两杯茶便尽可了。” 林思衡心知这嬷嬷口中的太太指的便是林如海正妻,荣国府嫡女,也是林黛玉的母亲,闺名贾敏。 只可惜原着对她也只一两句话草草带过,并无多少笔墨,因此林思衡其实对她也并无什么了解,只是听闻这位林夫人为自己思量如此周全,情知自己眼下身无长物,言语间已是十分关照。 心中由是感激。连忙站起来,对着内院的方向拱手道:“多谢师母挂念,弟子感激不尽,唯当勉力向学,不敢有违恩师教诲。”,言罢,深深弯腰行礼。 那嬷嬷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收拾了桌上已用完了的碗筷,自去寻太太复命去了。 林思衡在房中略做思量,古人拜师实是大事,眼下虽说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一切从简,然自己不可不庄重, 于是叫仆从打来一盆水,净面,净手,又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理正衣冠,见并无什么疏漏了,才去前院找门房,取了六礼,这六礼原是芹菜,肉干,桂圆,红枣,红豆,莲子,在篮子里码放整齐。 林思衡遂提了篮子,往内衙正厅方向去,一路偶见仆役下人皆向他行礼,他都一 一回礼,并无半点倨傲。 及至正厅,见两扇大门洞开,厅内对着门正上方有一匾额,上书“进士第”三个烫金大字,匾额下挂一中堂字画,画中有几株翠竹,临风傲立,栩栩如生,字画两旁有一对联,从右到左书曰:迸箨分苦节,轻筠抱虚心。 林如海并贾敏此时已在桌前端坐了,谈笑晏晏,神情恩爱。 林思衡见此,又略略整理衣冠,快走几步行入正厅,拜倒曰: “弟子来迟,竟劳师父师娘久候,实在该死。” 贾敏佯嗔道:“你这孩子,既是自家人,如何有这样多礼节,还不快起来,且自在些。” 林如海斟酌了一二,开口问道: “昨夜里来得匆忙,尚且不曾细问,你今年九岁,可曾上过蒙学?读过什么书?” 林思衡口中答道: “弟子尚不曾进过蒙学,只跟在父亲身边略略看看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因父亲喜爱唐诗的气魄,因此跟着念过些许诗文,只是弟子愚鲁,许是不堪造就,自觉也无甚进益可言。” 原来林思衡至今都还没有搞清楚这世界的历史走向,只记得原文中香菱学诗时便常念杜甫的诗,料想唐诗定是有了, 红楼世界诗歌风流,林黛玉便是爱诗也能作诗之人,故有此一答,且先往身上沾几分文气。 只是此时前辈先贤的诗也不好拿来就念,倘若一不小心出了乌龙,却又坏了自己的形象,眼下也只得谦虚一二,自称愚鲁了。 林如海只道: “你既尚不曾进过蒙学,眼下又如何便能作诗来,需知诗歌辞赋一道,陶冶情操尚可,却不可沉迷其中,否则至多不过一个柳三变罢了。往后还需得在经义一道上多下功夫,朝廷如今已经义策问取士,诗歌只是添头,你不可不察。” 林思衡也尊敬道: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林如海点点头,站在一旁的乔嬷嬷便用木盘端着两盏茶走上来,林思衡也并不急着接, 只是先跪在地上挺直腰杆,三正衣冠,又恭恭敬敬对着林如海和贾敏叩首再拜,虽是一切从简,但林思衡仍然将自己能做到的礼节做到了极致,以示对林如海夫妇的尊敬, 抬起头来时已是眼眶泛红,一副感激孺慕的样子,说道: “弟子林思衡,给师父师母奉茶。” 林如海与贾敏也忙接过,饮了一口,贾敏见礼节已毕,放下茶盏连忙将林思衡扶起来,亦是眼眶泛红眼角带泪,竟是十分感动欣慰的拉着林思衡的手说道: “好孩子,快起来,往后再不可如此多礼,便只当是在自己家中才好。” 林思衡心中略感怪异,实在不知贾敏缘何如此激动,只是口中也感动道: “弟子虽年幼失怙,而今却又有师父师娘疼爱,却与我再生父母何异!” 贾敏正已手绢拭泪,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乔嬷嬷说道, “你去请小姐过来,见见她这位师兄。” 乔嬷嬷刚应下一声,照壁后便已转出来一个小萝莉,一边对贾敏口称“母亲”,盈盈下拜,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林思衡。 林如海与贾敏对林黛玉躲在墙后偷听的行为显然也并不见责,贾敏用手指微微点着黛玉的小额头,口中只道: “你啊,还不快来见过你师兄。” 林黛玉这回又正大光明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好奇,款款几步,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旋即低眉垂首,将两只手放在腰侧,两膝微曲,深福一礼,口中轻声说道: “黛玉见过师兄。” 林思衡也连忙伸出双手,先将黛玉虚扶起来,拱手,弯腰,行礼道: “林思衡见过师妹,愿师妹福寿绵长,心想事成。” 黛玉心中微觉疑惑:自己今年才五岁,岂有这时候便祝自己福寿绵长的?林如海与贾敏也只当林思衡是随口说了两句讨喜的话罢了,并不深思。 林思衡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小女孩,虽只年方五岁,眉眼间却已隐现将来“倾国倾城的貌”来; 柳叶弯弯,琼鼻纤巧,尚显几分稚气,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黑漆漆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泽,看他的眼神透着些微微的好奇和狡黠,更凸显出十分的灵秀。 就连头上那只绿色的发簪,似乎也都显出生命的气息来。身着一袭鹅黄色交领长裙,明亮温暖,绝不见半点日后的多愁善感。 心中微微感慨,眼下虽不还曾见到书中那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令人魂牵梦绕的林黛玉,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健康灵秀的林妹妹,亦觉有别样的欣喜和意趣。 林思衡心中暗下决心,既来此世界,总得保我喜欢的人周全,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哼!让贾宝玉玩蛋去! 心中既下决心,不免又再多看黛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怜悯与疼惜,只盼她此时的健康开朗,能一直保持下去才好。 黛玉微微侧头,看着这眼神有些不解,她年纪虽尚小,却心思灵透,下人们的讨好奉承和心里的小算盘,她从来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只是素日里一向也懒得计较。 此番却终不能解:他究竟在怜悯自己什么?再去看时,却见自己这位“师兄”眼神又平静淡然下来。黛玉也只得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再思量。 第18章 班底 林如海见师兄妹二人已见过,略作沉吟,又问道: “你那几位小兄弟,眼下尚还在前院安置,老夫见他们年岁尚小,你可曾问过,他们可有什么别的去处?倘无别处可去,便可先留在府里安顿下来,或是不愿,亦可先往城里养济院中安置,老夫自叫人去招呼一声。” 林思衡心中清楚,自己眼下刚拜了林如海为师,勉强算是林家半个主子,然而林如海却不可能答应收所有人当徒弟,自己留他们在府里做客一二日尚可,时日久了也必遭风言风语, 若是将他们长留林府,天长日久岂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必是要改做林家的奴仆的。至于说养济院,林思衡是真的信不过。 心中计较已毕,林思衡微微欠身答道: “老师,弟子虽年幼愚鲁,然到底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谋生的本事,弟子有意教他们一些手段,虽无甚奇特,糊口料也不难, 此番弟子算计严老大,因借老师洪福,侥幸得手,倒也略得了些不义之财,弟子眼下有师傅师母护持,并无甚花销,不如且叫他们都拿去,权且自谋生路如何?” 林如海神情微奇,有些欣赏的看着他,只觉得林思衡小小年纪就可以不为钱财所迷惑,又心怀志气,虽显得稚嫩些,来日好生教导,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遂抚须颔首。 贾敏也道:“别院狭隘简陋,衡儿又年幼,恐不能照应周全,不如也搬到后院里来,老爷你看如何?” 林如海情知自己夫人自去年瑛儿死后,便一直情绪不振,愁眉不展,夜里时常泪湿枕巾,此番见衡儿风姿不凡,竟有几分将衡儿视为瑛儿的代替了。心中暗叹一声,也点头应承下来。 贾敏便喜不自胜,叫乔嬷嬷去安排住处去了,又张罗着要给他安置仆从奴婢。 黛玉眼见母亲如此欣喜,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林思衡,微微撇嘴,神情有些泛酸。 林思衡也忙劝阻道: “师母厚爱,弟子实在承情,只是弟子既跟随老师向学,等闲也并不出门,只身边些许杂事,弟子自己料理了也就是了,又哪里有什么需要仆婢的地方?” 林如海也拦着道:“他今尚且年幼,你不好惯坏了他,既与我们都住在后院里,只叫乔嬷嬷素日里多看着些也就是了。” 见林如海也不允,贾敏只得作罢。几人又叙了一会子话,林思衡虽还想与黛玉再聊一会儿天,到底正事要紧,遂起身拱手告辞,去找自己的几个小伙计们安置生计去了。 行至前院,却见林管家正领着十来个人往里走,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衣衫破旧,多有补丁,低眉顺目,神情温顺。林思衡心知这是老师在扬州现招的仆役了,只微微对林管家欠身一礼,也并不多问。 前院并不大,刚走几步便看见边城已经站在门外活动身体,林思衡见边城动作一板一眼,法度森严,心知这必是名师教导过的。 边城见林思衡来了,也停下来,引他进到房里,几人都已经起床,正在百无聊赖之际, 只有边月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只已经泛黄的草蚱蜢玩得很投入,分明就是被严彪抢走的那只!连林思衡都没想起来边月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众人见林思衡进来,都连忙起身不敢怠慢,众人经昨日破庙一遭,又有边城夜里敲边鼓,对林思衡的手段皆都敬服,无不视林思衡为首。 林思衡见此心中也十分满意,他也并不想做什么伟光正的正人君子,去谈什么平等,他只要这些人能听他话,对他忠心耿耿就够了,林思衡也自觉自己日后不会亏待他们。因此心中并无负担,只是眼下自己还没有收拢手下的地位与权势,只得徐徐图之。 边城率先问道: “如何,林府里对我们这些人可有什么安置?” 林思衡也开门见山说道: “老师有意让你们去养济院,或是就留在林府。我都替你们拒绝了。 扬州城里拐卖孩童,采生折割一事如此猖獗,养济院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至于说留在林府,奴籍好入,想出却千难万难,我不欲使你们为人奴婢。” 说到这里,似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除边城兄妹两人,其余众人一时也面色茫然起来,养济院去不得,林府也不能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边城微微扫视众人一眼,忽然纳头便拜,口中说道: “您救下我们一条性命,往后便是我们的主子,主子既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我们无不遵从。” 其余几人见边城如此,也都迷迷糊糊拜倒在地,对着林思衡口称“主子。” 林思衡连忙要将边城扶起,边城只是不应,两人目光对视,边城只道: 若主子不肯应下,我们不起来。“ 林思衡只得叹息道: “罢了罢了,你们既执意如此,往后也不必称我为什么主子,只叫我一声公子也就是了。且都起来。” 边城这才领着众人起身。 林思衡叫众人都坐下,继续说道: “我虽年幼,早些年跟在父亲身边倒也学了些谋生的手段, 昨日从严老大那里弄来的银子,我这里分文不留,你们拿去,就在这附近街上租个房子,并置办些物件,我自教你们做些简单的生意, 我等具都年幼,大事是做不得的,眼下且只已谋生为要。我如今虽住在林府,然每隔七日也必去寻你们一遭,教你们读书识字,也好懂得些道理。” 又对边城说道:“我没来的时候,他们便要你来照顾,遇事当多加思量一二,不可冲动,或果真无法,便还来寻我。” 边城也点头应下,又开口说道: “我等既奉公子为主,然贱名实不堪与闻,请公子为我们再取一个名字。” 眼下众人皆都处在对未来茫然无知之际,下意识便想要与林思衡绑定在一起才好,于是都附和起来, 林思衡推辞不过,只得应下,又叫他们叙了齿序,略加思量,便道: “边城与边月倒不必再改,其余六人,若按齿序,依我看,从今往后你们就叫做赵枢,钱旋,孙机,李权,周衡,郑阳,如何?” 一边说,一边将这六个名字一 一写在纸上分给众人。 几人原以为自己是要跟着林思衡都姓林的,一时竟都困惑不解,神情迷茫,林思衡也并不解释,只是叫几人将新名字都牢牢记下。 他本来就是刻意让这几个人的名字与自己无甚关联,将来才好瞒人耳目。 边城领着其余六人再拜道:“谨遵公子吩咐。” 林思衡看着拜在自己眼前的七个半大少年,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自己如今的班底了。旋即又振作精神,自信眼下虽只七人,日后也自有千军万马! 这时边城又道: “小妹年幼,我实不愿她在跟着我身边受苦,请公子将她留在身边。” 边月扭头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林思衡,也上前几步,牵着林思衡的袖子摇了摇,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这真叫林思衡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叹息着答应下来。 计议已定,林思衡领着众人去向林如海告辞,林如海随口挽留一二,见众人决心已定,也不再多说,只是让林管家安排人去帮忙租了房子,又叫人带他们去衙门重新上了户籍。 贾敏见林思衡身边留了一个小丫头,招招手叫她近前,端详一二,也满意的点点头,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破旧绿裙,说道: “你既跟在衡儿身边,以后就叫绿衣,正好我正愁着玉儿身边已有一个了,衡儿身边若空落落的实在不像。\" 又觉得林思衡与绿衣两人都还只是小儿,仍是坚持又指派了一个张嬷嬷过去照料着,林思衡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林思衡此时才注意到黛玉身后不知何时也站着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此时正偷眼瞧他,林思衡也对她笑一笑,唬得这丫头又赶忙低下来。黛玉对此却见的分明,皱着鼻子,不满的瞪了林思衡一眼。 林思衡心中思量,这丫头该就是雪雁了。 第19章 生计(上) 次日一早,林思衡将醒之际,感觉自己右腿有点麻,似乎是腿上压着什么重物。 掀开被子一瞧,原来昨儿夜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绿衣竟从她外间那间小床上钻到自己这来了,两只手只把自己大腿一抱,又把脸也枕上来,也不乱动,就这么压着自己的腿,钻被窝里睡了一晚。 林思衡苦笑着摇摇头,只觉自己昨夜实在睡得太死。 心知绿衣这是一向与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一朝分离,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自己,心中害怕,难免便有些依赖自己。也不叫醒她,只把腿抽出来,又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小脑袋放到枕头上。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 刚穿好衣服,张嬷嬷便过来传话,说老爷跟太太请他一并过去用饭。 林思衡连忙应了,又吩咐张嬷嬷去厨房备些粥饭,待绿衣醒了叫她自去吃,不必过去伺候。 急匆匆走到正厅,见师父师娘已在用饭了,林思衡赶忙告罪道: “弟子来迟,给师父师娘请安。” 贾敏连忙摆手叫他起身,口中说道: “这孩子怎这样多礼节,竟跟着老学究一般,岂不失了朝气,再不可如此了,你如今年岁尚小,正是贪睡的时候,起的晚些又有什么打紧,日后早晚若有空暇,便过来陪我吃吃饭,聊聊天,难道以后每回都要来这么一遭不成?” 林思衡听师母这样说,便也放松下来,一边随着师娘在一旁坐了,一边玩笑道: “弟子这就叫礼多人不怪,我这般多礼,师父与师娘便必然不与我计较了。” 贾敏只笑他滑头,一边让乔嬷嬷给他添粥,一边殷勤的把桌上的菜往他身前摆。 林如海眼见自己爱吃的笋干也被夫人端去往弟子面前放,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夫人要注意分寸,贾敏却不管他,只依旧如故,并抽空瞪了他一眼。 林思衡见状赶紧打岔,问道:“如何不见师妹?” 贾敏便笑道:“你师妹自小便是个惫懒的性子,不到日上三竿她是断然不起的,倒也不必等她,已吩咐厨房给她留了。” 正说着,就在黛玉打着哈欠从门口走进来,过门槛的时候还晃悠了一下,唬得身后看着也还不太清醒的雪雁伸手便要去扶。 林思衡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实在有趣,此时的黛玉眼神朦胧,神情迷糊,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痕迹。头上发丝散乱,额前几根刘海也微微翘起,透露出黛玉昨晚的睡相必然不太老实。 黛玉进来才瞅见林思衡也在这,懵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强打精神,又恢复起昨日里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脸上却多了两片红云,微微瞪他一瞪,似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只低着头脚下徐徐移动,走到贾敏身边撒娇道: “母亲刚刚可是在说我坏话不曾?玉儿在门外都听见了,母亲定是又嫌我懒了。” 言罢,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把头往贾敏怀里一扎,身子轻轻扭来扭去。 贾敏也笑呵呵的拍了拍自己乖女儿的背,显然对自己女儿撒娇的小模样已经很常见了。 林思衡也饶有意趣的看着这一幕,只觉不愧是林黛玉,果然小小年纪便已很有小戏精的潜质,只是这样的戏精,非但不惹人厌。反倒叫人忍不住更添几分怜爱之心来。 黛玉偷眼看去,只见自己这位刚来的师兄也正在看着她,神情一副十分有趣的样子,忍不住又偷偷瞪他一瞪,脸上的红云更添三分。 而林思衡显然也根本没在怕的。 黛玉闹了一会儿,便也老老实实寻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了,却正在林思衡旁边,一边喝粥,一边偷偷瞄他。林思衡也只作不知,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向林如海请教道: “弟子昨儿夜里思虑良久,我那几位朋友如今皆是孤苦无依之人,年岁又小,是办不得什么大事的,便是果真挣了多少银子,眼下也难保住 因此弟子准备叫他们试着做些小买卖,卖些早食小吃,再就是些小玩意儿,不知可还使得? 此外弟子如今跟着老师向学,天长日久总有些进益,因此想着若每隔几日,弟子也去教他们一会儿,不必拘于诗文经义,只是识字知数为要,将来也免得做个睁眼瞎受人欺负。” 林如海接过去,随意看了看,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东西倒还真不少,也并不往心里去,只是点头道: “衡儿此言有理,你那几位朋友尚且年幼,眼下倒不必以挣钱为要,还是要读书明理才是正经,你既有此心,也是好事,老夫自无不允之礼。 贾敏对他的小生意倒很有兴趣,从相公手里抽过来,黛玉也忙放下自己的小碗,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脚步却也慢慢挪过去。 贾敏见这纸上一开始列着许多吃食,有许多连她都没有听过。 像皮蛋瘦肉粥,芙蓉酱蒸凤爪,烤红薯,烤肉串,也有一些很常见的东西,包子,面条,糖葫芦什么的,往后便是一些小玩意儿,如风筝,面具,藤球,毽子,最后后还有些魔方,鹅毛笔之类的,她便也看不太懂了。只是半点也不影响她对林思衡的赞赏,口中赞道: “可见衡儿小小年纪便已然胸有沟壑,腹有良谋了,几个小儿郎,做这些小生意讨一口饭吃,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且又不招人眼红。实在恰当。” 黛玉则不管那些个俗事,只是看着纸上许多新奇的小玩意,也忍不住多瞧他两眼,希望自己这位还不太熟悉的师兄能看懂自己的眼神。 见师父师娘皆都应允,林思衡起身告辞,便要去安排此事。贾敏连忙安排了个小厮跟着,防止林思衡小小年纪再出了意外。 林思衡先回了趟自己房里,见绿衣也已起来,正乖巧的在那里叠被子,只是她人实在太小,因此叠的很是艰难。林思衡上去三两下叠好,又问道: “可曾吃过早饭了?”,绿衣点头说已吃过了,又言及张嬷嬷刚刚送来了几件衣服。 林思衡这才发现窗边茶几上正放着一个木盘,走过去一看,里面正有一套青色,一套白色两件长衫,此外还有两件绿色的小裙子,是给绿衣的。 林思衡自顾自换上那件青色长衫,对着铜镜照了照,满意的点点头,自觉实在是玉树临风的紧了。 又叫绿衣也去换件衣服,却不见人应答,疑惑的回头一看,却见绿衣正在那里有些紧张的绞手指,可怜巴巴的看着她,眼眶也红红的,眼看是要掉小珍珠了。 林思衡都心疼坏了,赶紧揽在怀里哄道:“这谁欺负我们绿衣了,你告诉公子,公子给你报仇去。” 绿衣有些抽噎着说:“绿衣实在没用,连被子也叠不好,绿衣会好好听话的,公子你不要把绿衣卖掉好不好?” 林思衡有些惊诧道:“谁说要把绿衣卖掉的?” “我刚刚出门想去找公子,听见张嬷嬷跟人聊天,说丫鬟奴婢不懂事,主子就会把她卖掉,我就赶紧回来叠被子了,可是我叠不好。” 说着说着哭声就响起来了。 林思衡都无语了。气笑着一边哄,一边赌咒发誓自己不会把绿衣卖掉的。又叫她赶紧换衣服,说带她去见哥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的停了这瓢泼大雨,乖乖抱着衣服去屏风后换了。 林管家帮忙租的房子在柳树街,离盐运使司衙门就隔着一里路,,林思衡带着绿衣和那小厮只走了片刻便已经到了,不由在心里暗赞林管家办事妥帖。 边城远远看见林思衡带着小妹来了,也忙迎出来,一边走一边行礼,只是被林思衡直接打断,拉着他便先进了门。 进门四处打量,这房子也并不大,只有三个房间,两个已改了卧室,只有中间那间此时堆放着许多杂物:纸张,麻布,柳枝,树根,雨伞,几口铁锅,一堆木头,还有最显眼的大烤炉。此外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山楂,香料,面粉,还有些羊肉。 林思衡扫视一眼,没有见到红薯,问了一句,边城回答说昨天跑了几家店,店家都说不曾见过这东西。林思衡便心知该是还没有传播过来,那么想必辣椒玉米也是没有的了,一问果然如此,摇了摇头,看来以后说不得还得派人去找。 没有烤红薯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啊! 叹息一声,开始做事,林思衡从袖子里将那一摞纸抽出来,看了看眼前七人,开口说道。 第20章 生计(下) 林思衡对着眼前七人,开口说道: “我准备了吃跟玩两个方向,咱们眼下也只得做这两个方向,吃这一方面,就在这门前支起一个小吃摊来,每日早起卖些早食,包子,面条,煎饼,此外在弄些别处没有的新鲜玩意,像皮蛋瘦肉粥,烤肉串,这些东西我等会子教你们,这件事便由赵枢,郑阳你们两来做。”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只怕我们手笨,坏了公子的生意。” 林思衡也笑道:“这算什么生意,本就是给你们练手的东西,也不指望你们能挣多少钱,能混个肚饱也就够了。只是却要日日早起,你们可能吃得这苦?” 两人对视一眼,咬咬牙,皆点头道:“既然公子信任,我们一定尽力。” 林思衡点点头,扭头对跟来的小厮说道:“劳驾,请你帮忙去买几本蒙学书来,书本不必多好,无错漏便可” 又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小厮忙点头答应下来,转头去了。 支开小厮,林思衡又说道:“早起只是一样,还有一桩事你们要做,这每日里来来往往吃饭的食客,聊的什么天,说的什么话,你们要尽力记下来,眼下记不住也并不要紧,只是要尽力去做,要自己想办法去听,甚至是想办法去套话。” 两人皆面露难色,但仍是点头应了。 林思衡又说道:“玩的这方面,围棋,藤球,毽子,甚至拐杖,魔方,鹅毛笔。钱旋,孙机,你们两来做,我等会儿也一 一教你们。 只是这些东西,你们要自己去外面摆摊吆喝,甚至是上门推销,仍是一样,你们在卖东西时,要记得与主顾多说话,要努力记下他们的话,要思考他们的话。” 两人也是咬咬牙点头应了。 “最后便是一些小吃,糖葫芦,豌豆黄,关东煮,煎糖水,爆米花,这些东西,边城,你带着李权,周衡来做。” 边城看着刚刚传到自己手里的纸张,上面写的密密麻麻,只是有些字写的缺钩少划的,似是被简略了,叫他也认不全,只看个图样子。看着巴望着自己的两个小兄弟,并不迟疑,点点头答应下来。 “你们的任务最重,这些东西需要你们走街串巷去卖,他们四个只在这周边活动,安全无虞,你们却要多留心,此外,你们不仅仅要去努力记下客人们的交谈,还要一点点尝试去记下扬州城的地图。” 边城有些错愕,见林思衡眼神认真,不再多问,若有所思的答应下来。 林思衡见安排已毕,便招呼众人张罗起来。正忙碌着,那小厮也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书,林思衡接过一看: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还有一本《礼部韵略》,前几本耳熟能详了,打开一看除了是繁体字,字形上有一些变化,内容上跟自己小时候看的基本没多大差别,《神童诗》略冷僻些,但看名字也知道是什么。 林思衡对《礼部韵略》有些好奇,打开一看,是一本韵书,或者说,这是一本古代版的字典! 那小厮又将剩下的五颗碎银子递回给林思衡。林思衡接过,赞赏的看着那小厮,说道: “你这本书买的实在妥当,你叫什么名字?我该赏你。”言罢,又往小厮手上放了两钱银子。 那小厮忙弯腰谢道: “谢少爷的赏,小的名祥子,少爷以后有事便尽管吩咐小人。” 林思衡脑海里一闪而过骆驼祥子,赶紧掐断这杂念,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又夸赞了几句,这祥子年龄也并不大,不过十五六的样子,是前儿日里才来府上的。 这会子自觉已得了主家青眼,更是要好好表现一番,于是也帮忙张罗起来,支摊子,架铁锅,搅糖水,很卖力气,实在是省了林思衡很大麻烦。 中午就留在柳树街这里,就着大家伙练手弄出来的吃食随便对付了一顿,味道都还比较一般,胜在量大,祥子也跟着混了个肚圆。一直忙到太阳将要落山,林思衡才牵着绿衣,跟着祥子回转。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感慨,得亏自己读大学时,为了讨好女朋友,哄骗她放心搬出来与自己过快乐的二人世界,硬生生学了许多稀奇古怪但没多大用的东西。 虽然后来计划失败,女友的警惕心意外的强,且毕业后两人不出意外走向分手。但没想到曾经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如今居然要在这里大放光彩了。这可真是一饮一啄,莫由天定。 走在半道上,林思衡正一边欣赏夕阳西下的美景,怀念自己逝去的,或者是说还没到来的青春,一边脑海里思量自己将来的路,正在出神,忽觉手里一顿,扭头看去,只见绿衣正愣在那里,眼睛怔怔的看着道旁一家布庄。 林思衡也好奇过去一看,那布庄正对着的大门摆着一堆红布。 林思衡低声问道:“喜欢那块红布?” 绿衣只眨眨眼睛看着他,咬着手指,并不说话。 林思衡看着这小表情,点点头,豪气干云的一挥手,说:“那就买!” 然后就拉着绿衣进店。那店家本已快打烊了,见又进来两个孩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厮,也不敢怠慢,躬身上前招待着。林思衡自顾自走到那堆红布前,扯了五尺布,店家有些失望,因为这布并不算好,只收了三十文。 一路上绿衣都紧紧抱着这红布,神情严肃,连林思衡的手都不牵了,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害得林思衡时不时要回头看她一眼。 回到林府,先去向师父师娘请安,贾敏又殷切的留他一起用饭,席上林思衡将他做的安排都一 一说了,只是隐去了要求记忆客人谈话跟地图的部分。 林如海听罢点点头,觉得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又提醒了两句叫他注意安全,并说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叫林管家出面。林思衡连忙道谢应下了。 贾敏又做主免了林思衡晨昏定省,只叫他若有空便来坐坐说会儿话,说是 “玉儿素日里便不曾早晚来晨昏定省过,不过是如今因多了个师兄,且装个样子罢了”。 黛玉只涨红了脸,羞恼不依。 贾敏一时注意到绿衣手里还紧紧抱着两匹红布,似乎十分宝贵的样子,便叫绿衣拿过来瞧瞧,绿衣抬眼看了看林思衡,有些不舍的递出手去。 贾敏接过来细细一看,只觉这布实在是粗制滥造,不堪一用。有些好奇的问买来是做什么的。林思衡只说这丫头喜爱红色,因此买了来,准备做两件衣裳。 贾敏听罢便摇摇头,仍将这布还给绿衣,叫来府里的裁缝,取来两匹好布来,一匹红的归绿衣,一匹白的归雪雁,又吩咐裁缝便用这布给两个小丫鬟做几件预备过冬的衣裳。 林思衡连忙拖着绿衣答谢了,雪雁慢了一拍,也连忙跪地一副十分感激涕零的样子。 临辞别时,林如海吩咐叫林思衡明日一早来书房,要给他安排功课,林思衡忙应下了。 回到房间,收拾一番准备就寝,绿衣这回干脆就不去外面床上了,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把外衣一脱,就往林思衡的被子里钻,又要去抱他的大腿,怀里还抱着那五尺红布。 林思衡百般劝她回自己床上,绿衣只是用眼睛看着他,身体却纹丝不动。无奈,只得把她拖上来,把枕头给她垫好,又给她掖好被角,一时有点疑惑到底谁是主子? 绿衣抱着红布,沉沉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洛水边,那个对她很好的秀珠姐姐正冲她笑,一转眼忽然就变成了一条红鲤鱼,窜进洛水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她怎么喊也喊不回来,正急的要掉眼泪。 突然又转到城外那座破庙,老乞丐正跟那些很凶的人贩子说着话,声音有点模糊,她听不太懂,只觉得很害怕,忽然间他们身上就流出血来,血流的到处都是,把哥哥和公子的衣服也都染红了,像是用红布做的衣服。 低头看一看自己,还是原来那件绿色的小裙子。绿衣皱着眉头,并不满意,她也想穿红色的衣服,这样大家就都一样了。这时公子给她递了一块红布,她连忙往身上一套,于是身上也变成红裙子了,她这才满意的舒展眉头。 绿衣喜欢红衣服。 第21章 学习 一觉醒来,林思衡感受着右边胳膊上传来的麻痹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扭头一看,果然绿衣已经将自己整个人都锁在他的右臂上,微张着小嘴,口水已浸湿了他的手臂。 伸出手恶作剧一般捏住绿衣的小鼻子,便见绿衣的小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哼唧声,两只手还划拉几下,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只仍是不醒。 把手松开,没好气的点点绿衣的额头,小心翼翼的把手从绿衣牢固的人形锁链中解脱出来,生怕惊醒了她。 林思衡只觉绿衣分明才是自己的小主子,自己拿她毫无办法。蹑手蹑脚的爬下床,自己穿好衣服,外面已是拂晓。 自去厨房里要了一碗粥喝,又吩咐厨娘过会子往自己住处也送一碗去。旋即便往林如海书房行去。 书房位于后院西南侧,周遭遍植绿竹,门还关着,周围一个下人也无。 林思衡有些百无聊赖的用眼睛扫视四周,却正看见雪雁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端着个小铜盆晃悠出来。 林思衡只觉悲从中来,同样是小丫鬟,雪雁都已起来干活了,绿衣还睡得跟个小猪仔似的,还得自己这个主子去帮她要早饭。心中很是愤愤不平了。 雪雁正端着水准备出门倒掉,心里暗自琢磨,总听太太身边的丫鬟说小姐一向起的都晚,怎么自己来的这两天小姐却起的一天比一天早了? 正想着待会儿吃什么,陡然见前面竟有一道黑影,唬得雪雁下意识的就要把盆丢出去,幸好及时认出来是小姐的师兄,才免得酿成“大祸”。 林思衡见雪雁被自己吓清醒了,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问道:“师妹可醒了?” 雪雁呆愣愣的回道:“小姐已醒了的,刚洗漱过了。” 林思衡也有些惊异于黛玉居然起这么早,心中有些担忧,怕黛玉一不留神就走了原着中的老路,每日里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口中嘱托道: “师妹素来体弱,你在师妹身前服侍,得空何不劝她多睡一会儿?” 雪雁仍是呆愣愣的点头,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雪雁,你在跟谁说话呢?” 雪雁还未作答,林思衡只挥挥手叫她自去忙她的事,接口回道:“是我,师妹今日如何也起的这般早。” 黛玉微一沉默,似是没料到他来的这样早,分明外面天光还未大亮。只是很快反应过来,嘴上回道: “怎么只许你起早不成?我偏也要起。” 林思衡心中暗赞果然是林黛玉,这牙尖嘴利的味道,真是半点不差。遂笑回道: “只因素日里常听师娘说师妹有些体弱,师妹既有闲暇,何不再多睡一会。” 然而黛玉是绝不领情的: “如何便是我有闲暇,难道师兄你每日再忙,小妹我却日日偷懒不成?师兄原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是小妹体弱,却又劳动师兄挂怀,实在是小妹的不是了。“ 林思衡被黛玉夹枪带棒就是一顿怼,也并不觉得厌烦生气,只觉得像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林黛玉实在很有趣。只嘴上讨饶道: “师妹且息怒,原是师兄嘴笨说错话了。且饶了师兄这一回如何?” 心里却已经在琢磨什么时候再来逗她一回了。黛玉见他服输,又见雪雁也回来了,才扬眉吐气一般哼了一声不说话,自去忙自己的去了。 林思衡也自在书房前的阶梯上坐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礼部韵略》看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林如海便也来了,林思衡连忙起身行礼,林如海推开书房的大门,招呼他进来,黛玉见父亲来了。 也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从自己闺房里出来,跟着进了书房,惹得林思衡又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然后不出意外便又得白眼一个。 见他手里拿着一本《礼部韵略》,林如海便说道: “你如今尚未发蒙,看这本书却有些早了。” 说着便从书架最底下也抽出《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三本蒙书来,继续说道:“为师今日起便要坐衙,平日里公务繁忙,恐也无多少时间能教导你。 这三本书具是发蒙的书,并无甚深奥之处,你先自拿回去读,一月之后为师再来考校,待日后为师得空,再为你们二人寻一西席。” 顿了顿后又说道:“倘读这几本书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先问你师妹,她已是都读过了的。” 黛玉原见他要读的书,自己去年便已读过,看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笑意,自觉自己又赢一局,这会子听见父亲的话,更是将小胸膛微微一挺,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小眼神看着他。 林思衡接过这三本书,看着黛玉的小眼神,压下心里的古怪,恭恭敬敬对林如海行礼道: “弟子遵命。”又对黛玉也深施一礼,“请师妹勿嫌师兄驽钝,多加提点才是。” 黛玉见林思衡行如此大礼,也觉得这是件严肃的事,因而神情一肃,也微福还礼道:“师兄客气了。” 林如海见师兄妹相处融洽,亦觉十分欣慰。 既得了林如海法旨,林思衡自此便隔三差五拿着书去寻黛玉,只随便寻一处典故便说不明白。 也不空手去,每回去必要先去厨房里要两盏牛乳,时而也准备些自制的小玩意,哄她高兴。 黛玉刚开始时尚且兴致勃勃,一副十分好为人师的模样,只是时日一长,热情消退,天也渐渐冷了,于是又更添三分倦怠。 只觉自己这个师兄已是不堪造就的紧了,这样简单的书也能弄出这么些不懂的地方来,实在是榆木疙瘩。 这一日上午,已是巳时,天光大亮,黛玉早已恢复本性,绝不再早起了,这会子还窝在被窝里,神情十分懒散,看着雪雁到处收拾。 又见雪雁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嘴里喊着:“小姐不好了,少爷又来了,手里提着篮子呢。” 黛玉便觉得头疼,只觉自己这个丫头实在是笨得紧,已是远不如师兄身边那个绿衣乖巧了。 又有心闭门不起,只是一来黛玉责任心却重,担心过几日父亲考校他时答不上来,反丢了自己的脸面。 又舍不得师兄每次带过来的小玩意,虽然都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只是旁的人都没有,只她自己有,外面又买不到,她便觉得很高兴了。 觉得师兄读书虽不行,却着实有一番巧思,想着若过几日父亲骂他,自己还是要劝一劝,可别把他赶出去了才好。 于是终于还是咬咬牙,叫雪雁扶她起来,草草穿好外衣,吩咐雪雁去铺床叠被,自汲着鞋走到桌边先斟一杯冷茶饮了,提一提神。 正觉得有些冷。便见师兄只是象征性把手在已经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然后就走了进来。 林思衡进门略一扫视,便见黛玉正倚靠在窗边长榻上,神思懒倦,眼神迷蒙,头发杂乱,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心里便知这必是见自己来了,才刚刚爬起来。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林思衡最近也已见到许多次了,想着一开始黛玉还能“为人师表”,每回他来时,必是衣着整齐,面上齐整,没过几日,见他来的实在勤快,便也装不下去了,渐渐恢复本性,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心里只觉得有点好笑,面上也忍不住带出些笑意来。 黛玉见着他笑,便不高兴。质问道:“你笑什么?” 林思衡便答:“没有旁的,只是见到师妹高兴罢了。” 黛玉只以为林思衡是笑自己衣衫不整,心里只道:还不都是你害的?面上却不接话,只是轻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林思衡走近,见黛玉身上外套竟只裹着一件单衣,快走两步,十分熟稔的将黛玉的小手往自己手里一握,已是冰凉,又把手往茶杯上一探,果然是冷茶。 黛玉手被她握着,也并不以为忤,斜他一眼,然后才把手抽出来。 林思衡又自去锦榻上将雪雁昨日已翻找出来的冬衣取出来,细细为黛玉穿好,嘴里碎碎念: “今日早晨外间已霜冻了,眼见已到冬日,只穿一件单衣,倘若着了凉,岂不叫师父师娘担心。”,末了,又弯下身子低头帮黛玉把鞋也穿好,又取走黛玉手里的冷茶,从窗户外倒掉。 第22章 贾雨村 黛玉也只如木偶一般任他施为,既不吭声,也不抵抗,只由得他一通忙活,见他终于忙完,黛玉也清醒了。心中虽有些感念,嘴上却不饶人,只说道: “哪里便已有这般冷了,我觉着倒还好,偏你又要给我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叫人热得慌,不过才喝了一口茶,你便给我倒了,我一会子喝什么去?” 林思衡便笑着把黛玉牵到桌边,从篮子里取出一盏热牛乳来,道:“师妹且饮一口这个,我专叫厨房热过了的。” 黛玉看着那牛乳,便皱起眉头来,她原也不爱喝这东西,只觉得有一股子腥味,叫人难以下咽,偏偏自己这师兄却总说这牛乳对身体好,只是软磨硬泡哄自己喝,实在是烦人。 略屏了屏气,黛玉一咬牙两只手将牛乳端起来,一口干了,也不要他再来哄。 一碗热牛乳下肚,黛玉也觉得腹中温暖,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领受了他的好意,温言道:“你昨个儿又去柳树街了?那里可还妥当?” 林思衡便回:“因林管家时时照应着,因此都还妥当。” 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篮子里取出三根糖葫芦来,将两根红彤彤山楂葫芦给绿衣和雪雁分了,叫他们自去一边吃去,又将一根五颜六色的,串着各种水果的糖葫芦递给黛玉。嘴里继续说着: “这糖葫芦北方常见,扬州这里却见的不多,这原是我教他们的, 如今已做的比我好了。刚刚那两支山楂葫芦正是我昨儿从柳树街带回来的,师妹这一支,却是我自己做的了。” 黛玉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说:“倒难为你,辛苦做这些来哄我,我前儿给你留的功课可做完了?可是又有什么要来问我的。” 林思衡便大笑道:“师妹留的功课自是写完了的,只是却有一点疑惑,还得劳烦师妹再指点为兄一二。” 黛玉便轻轻叹了口气,拿过他的书,耐心的为他讲解起来。 如此消磨了一个时辰,林思衡便叫绿衣去让张嬷嬷取些午饭来,林府里自然是有条件一日三餐的,厨房里时刻都备着,他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用饭了。因而张嬷嬷熟门熟路,很快便取了来。 叫绿衣和雪雁都一并坐下用饭,两个小丫鬟也没了一开始的诚惶诚恐,笑嘻嘻的便坐下来。 黛玉因起的晚,有些食欲不振,只是挨不过林思衡的殷切劝导,也神情恹恹的勉强吃了一碗。 饭后林思衡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里,也并不温书,一则这些蒙书本就简单,自己原本就曾学过,只是要改写繁体字。 再则林思衡感觉自己如今与这副身体相处愈发融洽,虽有时候也愈发显孩子气,记忆力却也好的有些不像话了,竟真正到了能过目不忘的地步。 因此将师父的考校也并不挂心,只是一边研磨,一边在纸上用简体字跟符号写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东西。 写完后便交给绿衣,只说这很重要,叫她收好,绿衣便神情严肃的点点头,不知从哪拖出一个小木箱来,把写满字的纸整整齐齐放进去摆好,然后又把箱子拖到角落里藏好。 那箱子里已有了厚厚一摞写了字的纸,都是林思衡这一个月的成果。 绿衣很会藏东西,她藏起来的东西有时候林思衡都找不着,因此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保管便很放心。 次日晚间,林如海忙完公事,坐衙回来,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便宜徒弟,想着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于是招来林管家问道: “这些时日衡儿读书可还勤勉?” 林管家便回到:“少爷这些时日,除了固定每隔七日去一趟柳树街,其余日子里读书十分勤勉,素日里都是手不释卷,也常往小姐处去请教学问。” 林如海便觉得有些奇怪,衡儿看着十分聪敏,只是几本蒙书又哪里有许多要请教的?便叫管家把他找来。 林管家来找他时,林思衡正拿着一本史书在看,可怜林思衡来此已有三四个月,直到今天才弄懂这方世界的历史。 1449年明英宗亲征瓦剌遭遇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虏,次年又被瓦剌放回。1457年于谦被明英宗朱祁镇复辟冤杀,次年,瓦剌再度南下,长驱直入,大破明军。 英宗弃城南下避难,在黄河边被瓦剌骑兵追上,随后英宗下令京师军队不得抵抗,燕京守军向瓦剌投降,瓦剌在京师大掠十日,又击败陆续赶来的几支勤王军队,裹挟着英宗及诸多明朝宗室赶在被包围前扬长而去。 随后瓦剌又威胁英宗立下燕京之盟,索取巨额财物,妇女,工匠,并要求英宗解散北地边军,英宗一概应允。 消息传开,各地守军,边军纷纷哗然,一时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 中原地区一时陷入到了巨大的分裂和内乱之中。此后瓦剌又多次南下,中原地区民生凋敝,鸡犬不闻。 公元1536年时任应天府守备的李天长自应天起兵,以勤王为号,三十年东征西讨,公元1566年在燕京废墟上重建了神京城,定为首都,建立大乾,将应天改名为金陵。 随后七年内三征瓦剌,大胜,公元1573年薨于返回神京的路上, 公元1581年,大乾第二任皇帝顺德帝,已荣国府贾代善为帅,再度征讨瓦剌。 当时瓦剌太师也先早已病逝,瓦剌分裂为杜尔伯特部和准格尔部,分别由长子博罗纳哈勒和次子阿失帖木儿掌管。 贾代善于隆冬时节,趁敌不备,长驱直入三千里,一举将杜尔伯特部歼灭,博罗纳哈勒一家被一网打尽,准格尔部闻讯远窜,从此不敢犯边。直至今日。 林思衡正在感叹不想在这方世界,大明居然五世而亡了,又为于谦感慨唏嘘一番。远远看见林管家来了,忙起身招呼着,叫绿衣奉茶。 管家只摆摆手拒绝,言道:“老爷请少爷过去一趟。”,林思衡忙取了书跟着去了。 行至书房,林如海正坐在那里,招手叫他过去,林思衡忙上前行礼,林如海开口问道: “我早前留那三本蒙书与你,今已有一月,那三本书可曾读过了?” 林思衡躬身回道:“回老师的话,弟子皆已读过了。“ 林如海点点头,“我刚刚听管家提起,你常去玉儿处请教学问,可是觉得有什么难的?” “回师父的话,这三本书倒没什么难的,只是师妹虽年幼,然聪明灵秀,小小年纪便能饱读诗书,才学岂不胜弟子十倍?故弟子常去与师妹交谈,亦自觉大有所获。” 两人正说话间,黛玉也领着绿衣跟雪雁偷偷摸摸藏到书房墙边,偷听书房里的动静。 原来绿衣见自家少爷时不时便要去找林小姐请教学问,竟真以为少爷学业不精,担心要挨林老爷的骂,于是竟跑去找黛玉搬救兵去了。 黛玉只准备等父亲被气的发脾气后,自己便进去“救人”,然而她自以为隐蔽,却又哪里能瞒得过林如海。 林如海只摇摇头,不去管她,便向林思衡就这蒙学上的文章典故抽问起来,林思衡无不对答如流,毫无迟疑。林如海便连连点头,以为林思衡确实治学勤勉,下了功夫,心中十分满意。 门外黛玉听着里面自己那位“榆木师兄”,应答流畅,绝无错漏,便知自己被“耍”了,心中羞恼,轻轻一跺脚,扭头便带着雪雁走了,只留下绿衣在门外摸不着头脑。 林如海考校已毕,又勉励了林思衡几句,便叫管家带了他出去,心中暗忖道: “衡儿与玉儿均已发蒙,便可进学,玉儿且就罢了,衡儿却不好耽搁了,我公务繁忙,还是请个西宾要紧。” 正愁着这桩事,便有一个幕僚进来,拱手道: “如海公,听闻如海公近来有意要为府内少爷小姐请一西宾,正好晚辈这里来了一位朋友,前阵子正在扬州养病,眼下病已痊愈,如今赋闲在家,正欲寻个合适之处。 此人原是苏州知府,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如海公可有意一见?” 林如海一听便喜道:“既如此,且持我名帖,请他明日来见。” 第23章 崇宁二年雪 次日,林如海专门告假在家,及至晌午,幕僚引贾雨村来见。 林如海见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端是一副好相貌。自言此必终非久居人下之辈,来日飞黄腾达或未可知。 遂吩咐管家备酒置菜,两人对坐,款斟漫饮,觥筹交错,一见如故。 宴席罢,林如海吩咐下人:“去把衡儿,玉儿叫来。” 不多时,两人联袂而至,林如海亲向二人引见道: “这位雨村先生,原是苏州知府,才学优干,满腹经纶,更兼通达世情,今辞官游历,寓居扬州,我恳请再三,方使雨村兄折节暂居敝府,列位西宾。 今后你二人对雨村兄也必以师礼侍之,不可稍有忤逆。” 两人都连忙应了,并向贾雨村各自行礼不提。 林如海又向贾雨村介绍道: “雨村兄,此二人便是府内小子,具都才发蒙。于学业上无甚可称道之处,只胜在勤勉。 衡儿虽是我弟子,却与我嫡亲子侄无异,有志于举业,还望雨村兄能善加约束,多多教导,倘有不遵师嘱,肆意淘气之举,雨村兄只管管教。玉儿年幼体弱,又是女子,只教她能读书识字,略通诗文便可。” 贾雨村也忙躬身下拜道:“晚生必不敢有负大人嘱托。” 林思衡心知这便是贾雨村了,此獠实是个口蜜腹剑,狼心狗肺之人,只因惯能伪装,原着中哄得林如海并贾府一 一为他保举,一朝贾府败落,此人便落井下石。 心里暗忖不可使此人与林府走得太近,还是该想个法子赶他出去才好,只是薛蟠案这会子还没发,一时也竟无法可想,只得先虚与委蛇一阵。 如此日复一日,林思衡每日里乖乖去往书堂就学,研习经义,因知贾雨村虽人品卑劣,然确实是个饱读诗书之辈,因此强忍不耐,面上丝毫不显,只一心功课,凡有不知必勤加请教,引得贾雨村连连夸赞,称其“性情坚毅,一心向学,来日必青云直上。” 林如海并贾敏见此都十分高兴。只黛玉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因天寒,兼着体弱多病,因而并不常去书堂。林如海也并不强求。 转眼已过冬至,这日里,黛玉正神情恹恹得躺在床上,胡乱吃了几口汤圆,便觉心里烦闷,不时掩嘴轻咳几声。又招来雪雁把窗户打开,雪雁生怕姑娘受寒,哪里肯应。只道: “姑娘不必看了,我方才已出门瞧过了,少爷今儿也没来哩。” 说罢又朝门外看了一眼,远远看见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提着篮子,踩着雪走来,便又说道: “少爷又叫绿衣送牛乳来了。” 黛玉只轻轻翻一个白眼道: “我不过是叫你开个窗户透透风罢了,哪里就来的这许多怪话,他来不来的有什么相干?可是我使唤不动你了。” 雪雁便陪着笑,黛玉也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不搭理她了。 不多时绿衣便进来,从篮子提出一盅热牛乳来,口中连道: “小姐,公子叫我给你送牛乳来了,你快喝了。” 黛玉有心装没听到,只是心里又按捺不住。缓了一缓,又翻过来,手指在被窝里一阵乱绞,嘴里问道: “师哥今日又去书堂了?倒难为他一心向学,来日必是要蟾宫折桂去了。哼~” 绿衣便摇摇头,端着牛乳靠过去,口中答道: “这两日下雪,倒没去书堂里,只是每日里仍是早起,前两天又说什么要锻炼身体,每天天还没亮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找来两个石锁,每日里必要举上一会儿。” 黛玉对这个小耳报神十分满意,只觉比雪雁乖巧多了,接过热牛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又打量绿衣身上穿着的大红袄子,头上还扎着两个丸子,看着便觉得十分喜庆。忍不住用手捏一捏,问道: “你这头发可怎么扎的?张嬷嬷何时学了新发式不成?” 绿衣也笑嘻嘻道:“这是公子早上扎的,说是这样好看。” 黛玉便惊奇,原来师兄还会这个?有心要起身过去看看,想着师兄看着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不知道举起石锁来又是个什么场面。 只是抬眼一看外面的雪花,便没了勇气。又叹了口气躺回去,叫雪雁给绿衣包了一副糕点,打发她回去了。 绿衣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自家公子趴在地上,摆着奇怪的姿势,身子一上一下的起伏不定。见她回来,便问道:“牛乳师妹都用过了?” 绿衣点点头道:“都喝完了,只是小姐还没有起来。” 林思衡只笑笑,心想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正说着话,张嬷嬷从外头进来,眼神奇怪的瞅他一眼,急切的说道:“刚刚前院里来了大夫,说是太太病了,哥儿可要过去瞧瞧?” 林思衡心里一惊,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忙着换衣服,一边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 张嬷嬷便道:“说是太太昨儿夜里有些发烧,许是着了凉,林管家一早就亲自出去请大夫了” 林思衡一时思及原文中贾敏似乎便寿数不长,难道竟是眼下这一关没挺过去? 心中愈发急切,急匆匆换好鞋子,便出门往贾敏住处走去,绿衣也连忙一阵小跑跟上。 林思衡这两日里没怎么出过屋子,跑步也换成了俯卧撑,原先还不觉着有多冷,不过一阵冷风一吹,便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冰的难受,只觉得这空气里都带着冰晶,吸进去叫人心肺都觉着发冷。 行不多时,进到贾敏屋内,便见正有一大夫在给贾敏看诊,林如海也在一旁坐着,林思衡上前先与林如海见了礼,然后便向贾敏看去。 只见自己这位师娘此时正神情疲惫,无精打采,嘴唇干裂,眼神黯淡,面色枯黄,往日里谈笑自若的风采而今半点不见。 贾敏见他来了,勉强扯了下嘴角冲他笑一笑,似是在安慰他。 林思衡见那老大夫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诊着脉象半天不吭声,心中愈发焦虑,又不敢开口打扰,只得强作按捺,站立在一旁。 这时黛玉也听到信赶了来,见母亲面容憔悴,便忍不住梨花带雨,低声啜泣起来。 过了好半晌,那老大夫才起身,捋了捋胡须,斟酌了一下才说道: “太太脉象端直而长,如拨琴弦,风邪已渐入肌理,枢机不利,又兼肝气郁结,血气不通,又因昨夜风寒骤起,内外交加,太太一时抵挡不住,因而才忽然病倒。” 林如海着紧问道:“胡大夫可有法子?” 那老大夫便道:“这倒不妨事,大人勿虑,老夫且开一张方子,太太这几日里按时用药,多多休息,便也就无碍了。” 林如海连连感激不尽,待那大夫留了方子,便忙叫管家去药铺抓药,又叫下人封了二十两银子,让林思衡替他送送。 林思衡一路礼送那胡大夫出府,潜意识里只觉得这老大夫说话不尽不实,嘴里想方设法套着话,只是那大夫已人老成精,半点口风也不露,嘴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些套话。 待送了他出去,林思衡心中愈发不安,脚步急切的便往回走。 却不曾见那胡大夫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抬头看了看这座盐运使司衙门,神情有些复杂,低低叹息了一句,旋即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雪里。 第24章 阴谋 那胡大夫一路伴着风雪回到自家医馆,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忙推开门走进去,反身把门关上,栓紧,才点了一根蜡烛,便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询: “可都妥当了?” 那胡大夫也似是早知有人在此,并不吃惊,只是对着阴影处躬身回话: “回黄管家的话,恰如老夫所料,林家太太是感了风寒,老夫已按着您的意思,略改了改其中几位药的药量,叫它阴阳不济,君臣失和,相互冲突,治病的药便成了害人的药了。 这药普通人身体康健,吃起来并无问题,那林家太太却在病中,又本就体弱,这药一下去,不出半个月便有信儿了,而且任谁也瞧不出来。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能追查到黄老爷头上来。” 那黄管家便从阴影里走出来,此人五短身材,偏偏下腹肥胖,脸上满是肥肉,嘴边留着三撇胡子,身上裹着貂裘。满意的点点头,伸出手来在胡大夫手臂上重重拍两下,口中赞道: “素来听闻胡大夫是扬州城里德高望重的名医,办事果然妥帖。胡大夫既这么说,必是没错了。 我家老爷很喜欢令孙,准备要把城外一处庄子送给令孙做个礼物,至于说令孙欠赌场的的那点小钱,我家老爷也都替他还了。这可都是我家老爷的恩典呐。 只是倘若事情没有办妥,惹得我家老爷不高兴了,什么后果您也清楚的?” 那胡大夫便惶恐道:“请黄管家放心,老夫那方子,任谁也看不出不妥来,黄老爷交代的事情必能办妥!” “交代?我家老爷何曾有过什么交代?胡大夫不可胡言乱语啊。” 胡大夫便神情紧张,讷讷不能言。 那黄管家又有些傲慢的轻哼一声,便拉开门出去了。 胡大夫也有些后怕的擦擦额头的汗,无力的跌倒在椅子上,一边想着自己行医救人几十年,而今却要用这一身本事去害人性命。 一边想着自己早逝的儿子儿媳,想着自己那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的孙子,不免唉声叹气,悲从中来。 又想起今早林府管家前脚刚走,后脚黄府管家就找上门来,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的看着门外不知何时呼啸起来的风雪,喃喃的念叨着: “扬州,到底还是盐商的天下啊\" 那黄管家冒着雪回府,门房见他沾了一身雪花,便要上前来帮他拍打干净,被黄管家连忙劝阻,只问道:“老爷可还在府里?” 那门房便道:“老爷今日没出门,刚从春风楼里叫来几个姐儿,这会儿子正在内院听曲呢。”,神情里带着几分羡慕。 那黄管家便连忙往后院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廊柱上雕刻的祥云瑞兽栩栩如生,图案上的描金彩绘花纹繁复,色彩瑰丽。 又走过几处院落,院内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虽已是隆冬时节,竟仍能见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离了前院几重院落,又走上一座汉白玉桥,桥下有群鲤嬉戏,池内假山流水,气象壮阔。 再沿着步道穿行过几座楼阁,转入一道拱门,方进了内院。 这一阵疾走,直走得黄管家热气蒸腾,口鼻中不断生出白汽来,身上挂着的雪花也都渐渐融化,浸湿了他的衣服,顺着衣角缓缓滴落下来。 内院里来往丫鬟奴婢络绎不绝,无不年轻貌美,姿容过人,见黄管家形影狼狈,具都掩嘴轻笑,黄管家也并不敢乱看,更不敢呵斥,只埋头往里走。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黄府的主人,扬州八大盐商之一的黄君泰正斜坐在一张软塌上。 此人身形高大,只是略有些痴肥,背后跪坐着一美妾,正时而从桌案上取来美酒,用皮杯儿喂他;旁边侍立着一貌美丫鬟,不时用青葱玉指捻下一颗葡萄,轻轻撕去果皮来喂他;地上还跪着两个容貌只稍逊一筹的双胞胎女子,解开衣物,将他的双脚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来温暖他。 再往前还有一些戏子,便是从春风楼里叫来的姐儿们,衣衫半解,眼神挑逗,嘴里唱着些淫词艳曲。 黄管家见主子兴致正高,不敢打搅,只在门外候着。待一曲终了,忙走进去行礼,正要说话,却被黄君泰挥手打断。 黄君泰微微坐起,咳嗽了两声,便又从一旁走上来一位貌美丫鬟,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张开小嘴,黄君泰瞅准了便吐一口痰下去。那丫鬟忙用口含了,低着头起身走出去清理。 黄君泰见管家身上白气蒸腾,发丝衣衫上有雪水往下滴落,满意的轻哼一声,又靠在身后美婢身上,一边叫继续唱曲,一边让黄管家近前说话。 黄管家躬身上前,附在黄君泰耳边说:“老爷,林府那边的事情,已办妥了。” 黄君泰闻言一怔,眼里泛出一缕精光来,叫管家细细说来。待管家一通添油加醋叙说已毕,黄君泰便身体放松的又往后一倒,嘴里哼道: ”此番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一个小小的巡盐御史,刚来便逼着戴承恩不得不办了拍花子的案子,哼,虽只抓了大猫小猫两三只,眼下却害的父亲没了药引,病势又渐渐沉重了,不过几个野孩子又值得什么? 不知所谓。眼下还想要改盐法,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盐法那是太上皇老人家还在位的时候立的?他是个什么东西说改就改? 他若只老老实实地替圣上捞上那么几十万两银子便也罢了,咱们几家随意出一些便也有金山银海来给舍给他,他若还不识趣,老爷我教他这个官也做不成!” 发泄一通,又满意的看着黄管家说:“你此番事做的好,这两个丫鬟赏你了,胡老头那边,你寻机料理了。” 言罢,便将两脚一蹬,将那两个暖脚美人蹬倒在地,那两个双胞胎美人也只是连忙跪好,面上仍带着温顺的笑意,其余众人脸上也不见一丝波澜。 黄管家一时大为喜悦,连忙跪在地上向黄君泰谢赏。黄君泰只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出去。黄管家忙领了人往外走,转身时隐蔽的用视线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诸多美人,眼神里满是贪婪。 这边林思衡送了大夫回来,见黛玉还在床前泪水涟涟,林如海已处置公务去了。便走到黛玉跟前,轻声软语的安慰着,终究用处不大。 不多时,乔嬷嬷端着药进来,黛玉忙亲自接过来,一点点喂了,见母亲吃了药沉沉睡去,黛玉这才擦着眼泪,低声啜泣着领着雪雁回去了。 林思衡也转回自己小院,心中总是不安,却又不能确定根源,便去前院叫来小厮祥子,叫他去一趟柳树街,叫边城去把扬州市面上常见的医书药谱方子,都收拢一份来。 第25章 侍药 此后一连数日里,贾敏虽日日用药,不曾短缺,病势却渐渐沉重了。 起初人尚清醒,不料几贴药下去,竟渐渐说起胡话来,口中时而念叨着“瑛儿,瑛儿\"。 林如海便又请了胡大夫来看,胡大夫只说是贾敏心绪难解,思虑太重所致,仍叫继续服药。 林思衡提出再请其他大夫来看,如此陆陆续续来了有四五位大夫,竟都与胡大夫一般说词,开出的药方也大多一致,只在药量上各有增减。 如此又复几日,贾敏终至昏沉,水米不进,眼看着竟现出下世的光景来。黛玉见母亲一病至此,日日垂泪不已。林思衡心中愈发不甘,难道自己来此一遭,竟终究改不得这天命不成? 时节已渐至年关,外面大街小巷里已渐渐喧嚷起来,林府里却丝毫喜庆的气氛也无,贾敏病逝沉重至此,府内大大小小的下人们无不面带悲戚之色。 黛玉因心忧母亲病况,日夜垂泪,几日前不慎着了凉,竟也一并病倒。 林如海又要请胡大夫来看,只是林思衡心中已生疑虑,竭力阻拦,又吩咐边城,竟连夜从金陵请了个张大夫来。 眼见贾敏一病不起,林思衡却不信胡大夫所说的思虑太重一类的话,心中虽有一番猜测,却不能肯定,只是见贾敏已陷于药石无医之地,终是心中发狠,做下决定。 又一日里,林思衡仍往贾敏处探视,见乔嬷嬷端着药来,竟一把上前抢过,从窗外扔了,跪地向林如海泣曰: “师娘原只不过偶感风寒,虽是体弱,如何这几服药下去却至于此等境地!这药吃着分明无用,只怕还要有害!弟子斗胆,请师父暂停了这药!” 林如海见林思衡把药扔了,心中一惊,又听这话,只叹气道: “痴儿,我知你是关心则乱,那位胡大夫已是扬州名医,德高望重,他的药方其余大夫皆言无错,不吃这药,又怎么办呢?” 林思衡只坚定道:“这药已吃了半个多月,终不见效,便是再吃下去,难道便能治得好师娘?既如此,不如停了!师妹那边这几日内日见起色了,何不再请那位从金陵来的张大夫来看看。” 林如海至此,也觉有理,终于点点头,面色愁苦道:“既如此,便先停了这药,再叫那位张大夫来看看!” 未几,张大夫便请了来,略略寒暄几句,便请就诊,那张大夫原已看过一遭,此番再诊,开的方子仍是大同小异。 不待林如海发话,林思衡便做主对乔嬷嬷道:“便照这张新方子取药来煎,原来的旧方,吩咐厨房,不得再用。” 乔嬷嬷忙点头安排去了。林思衡又吩咐两个小厮,叫搬个小床来,对林如海拜泣道: “自弟子被掳来扬州,师父师娘疼爱,饮食日用,从无短缺,又筵请名师,教授弟子文章经义,大恩大德,犹如在世父母! 弟子虽年幼,却已知孝道,今师娘病重,弟子日夜焦虑,五内如焚,请师父允我留守于此,弟子当日夜服侍师娘跟前,略尽心意!” 林如海见此,略加宽慰一二,见林思衡心意坚决,也感叹道: “你师娘素来疼爱于你,此番病重,若知你有此孝心,也必觉得欣慰,你既执意如此,那便依你。” 此后十数日内,林思衡便日夜守在贾敏跟前,取药,煎药,喂药,无不亲自上手,每回喂药前,自己必先亲试一盅。 又每日里吩咐厨房以牛乳燕窝煮了粥来,就在房里以小火炉温着,不时喂服些许。夜里更是时常探看,倒比乔嬷嬷更用心三分。 若有闲暇,便坐在一旁翻阅医书药谱,每回里见张大夫过来,必要跟着忙前忙后,如此半个月内,竟是将十数本医书尽数背熟翻透了。惊得张大夫连连赞叹林思衡医道天赋惊人。 既换了新药,林思衡又尽心服侍,这半个月内,贾敏病势倒真个渐渐稳定下来。 黛玉病中听雪雁说起此事,不免十分感动,私下里对雪雁说: “我这位师兄,虽非我嫡亲兄长,又非旁亲,却不比别家嫡亲兄弟更胜过几分!” 于是病好后也每日里过来探视母亲,陪着服侍喂药,与他说会儿子话,只是再不见半点牙尖嘴利的小性儿,小小年纪竟显出几分贤惠来。叫林思衡好不适应。 腊月二十七, 再有三天便是除夕,林思衡这一日仍是一如往常,煎药,试药,喂药,看医书。虽已是将这医书看的烂熟,却不敢说自己就已精通了什么医术,更多的不过也只为了一个“尽心竭力”罢了,除此以外,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其他什么。 他这半个月来日夜都在贾敏跟前,既是要奋力尝试与命运一搏,也是真正视贾敏如亲属长辈。 正如林思衡之前所言,他来此已近半年,贾敏无疑是对他最好的人,自他搬进林府里,贾敏对他可谓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真视如嫡亲子侄一般。林府里丫鬟小厮们叫他一声少爷,却正是从贾敏房里开始! 林思衡既非铁石心肠,岂不感怀于心?故此番侍疾,倒真是一片真心。 每日里只略作清洁,将心思都用在贾敏的饮食医药上,于是好端端一个风姿卓异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却已带着些馊味了。 未几,黛玉也来探视,见母亲已用了药,便也自然的跪坐到师兄旁,见师兄仍只一心研读医书,时不时用笔写写画画,浑然不知外物。 忍不住偏头去看时,却见师兄如今也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面容干枯,只一双眼睛仍十分明亮,摄人心魄。 不多时,乔嬷嬷也进来照料,靠近床前探身一看,喜的“啊呀”一声。 却见贾敏不知何时竟已睁开眼来,尚不能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一旁还聚精会神看着医书的两个小人儿,留下两行泪来。 林思衡与黛玉被乔嬷嬷惊醒,也忙上前去看,见贾敏醒了,竟都喜极而泣。黛玉靠在母亲床前泪流不止,林思衡却赶忙吩咐厨房再取些粥来,又安排人去前衙给师父报喜。 不过片刻,林如海也告假返回后宅,见夫人果然醒转,黛玉正端着小碗喂粥。也红着眼眶,只连连感叹道: “夫人这一病实在凶险,险些叫你我夫妻阴阳隔绝,幸赖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衡儿玉儿照应得当,此番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往后必是再无差池了!” 一旁乔嬷嬷等仆婢也都连声应和,称赞少爷小姐一片孝心感动天地。又说老爷太太福缘深厚,将好话一箩筐的往外吐,具都喜笑颜开。 第26章 请帖 因贾敏病体未愈,林府里只是草草过了年节,并不多加操办,只给府里下人们多发了一份例钱。自贾敏醒来后,林思衡仍是日日前去探视,早出晚归,事必躬亲,只是夜间不必在留守于厮。 贾敏自乔嬷嬷处听得林思衡的孝举,又想起那日自己醒来时眼见的画面,心中愈发感念,对林思衡更加亲近几分,每见他来,必要叫到跟前关怀备至,自己虽在病中,却不忘日日过问他的饮食,惹得黛玉都吃起醋来。 年节过后,气候渐渐转暖,冰消雪融,贾敏的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只是终觉浑身乏力,起不得身。叫乔嬷嬷将窗户推开,正瞧见林思衡提着个食盒走来,黛玉也跟在后头,两人正偏头说着话,脸上都带着笑,后头还缀着绿衣雪雁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吃。 乔嬷嬷也眼见着,便笑道:“太太您瞧,这岂不正如书里说的叫青梅竹马一般?” 贾敏斜睨她一眼,自然知道乔嬷嬷在说什么,也并不恼,只道: “这般小的年纪,不过是兄妹俩在一块玩闹罢了,又能看出什么来,且过几年再说。” 只是却又念及自己此番病后总觉得虚弱乏力,虽或是病体初愈所致,心里总觉得难安,不知自己还有几年光景。面上却不露声色。 见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进来了,忙招手叫到身前,一手拉一个,嘘寒问暖,两人自然是说一切都好。林思衡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盅汤来,笑道: “师娘病体初愈,昨儿个我已禀了师父,将药先停了,是药三分毒,师娘风寒既去,那药便吃了无用,正该食补。昨儿我便叫厨房里备了些上好的羊肉,又买了条鳜鱼,处理干净一锅炖了,已有六七个时辰了,师娘且尝一尝味道如何。” 贾敏便笑道:“不意我衡儿还能通庖厨之道。” 乔嬷嬷也笑:“少爷一片赤诚,自然便没有学不会的,原也是少爷一番孝心。也正是太太有这样的福分,才有少爷小姐这样的晚辈来孝顺。” 贾敏一边笑,一边坐起,接过一小碗汤来,饮了一口,只觉果然十分鲜美,不知不觉便多用了些。见剩的还多,便叫人往林如海那边也送些去。 林思衡连忙打断,只说老师那边也已安排厨房送去了。见贾敏已不再用,便又给乔嬷嬷先分一碗,又拉着黛玉跟两个小丫鬟,一并分食了。黛玉本不好意思,见母亲全无异色,师兄也神情如常,方才扭扭捏捏的应了。 两人探视完,正待告辞,林思衡忽见贾敏目光不时投向窗外,眼神里隐隐见有几分怅然向往,心知必是因师娘病体初愈,出不得门,整日里憋在房里,觉得有些无趣了。将此事记在心里,回去画了一幅图样,又写了几个字,叫来祥子送去柳树街。又想着该弄些玩乐的东西,便是自己留着消遣一二也使得。 正琢磨着,张嬷嬷过来传话,说老爷在书房叫他过去,待林思衡到时,书房内只林如海一人。见他来了,林如海招招手叫他近前,问道: “早几日听雨村兄提起,你与玉儿已有一段日子不曾去进学,前些日子你师娘病重,你在跟前尽孝,并无不妥,如今你师娘病已初愈,你如何还只每日里操心些饮食上的东西,却不进学?你既有志于举业,却不可耽误了。” 林思衡忙躬身作答道:“师娘风寒虽去,身体却弱,弟子不能见师娘康泰,便是去书堂读书,终不能安下心来,举业虽重,又岂能与师父师娘的安危相提并论。” 顿了顿,眼见四下无人,又继续说道:“此外还有一桩,弟子前些日子去柳树街,那日里却正有一个从苏州府来的客商,因看中了我那小兄弟做的手杖,便来采买,正提及贾先生这位前知府,言语里却不甚恭敬,又道贾先生原是被圣人下旨罢官,故弟子一时有些迟疑。老师原是苏州人士,何不向家里老亲打听一二?” 林如海微微一愣,略点点头,又考校了几句经义,见林思衡应答如流,并无疏漏,便也暂不再提要他回书房的话。只取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说道: “你既心有疑虑,眼前便先作罢,这是我书房的钥匙,你若要看什么书便自来取,倘有不足短缺之处,便叫管家买来,只有一样,切不可就此荒疏怠慢,来年二月便有一场童生试,你且下场试试,须得考个童生回来。” 虽是这般说,林如海本意也只鞭策一二罢了,至明年二月,林思衡方进学一年有余,故林如海对林思衡明年就考个童生其实也并不抱什么希望。 林思衡点头答应下来,却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一则自己如今天赋异禀,以自己如今的记忆力,学习这些古文经义实在不难,再者科举本也只是自己选定的晋身渠道之一,待拿下一个举人功名,有了社会地位便已够用,至于之后,便要看时局而定了。 林思衡心中绝无文武之分,他要的只是能够叫人挺直腰杆的权力! 离了书房,手里捏着钥匙,林思衡心知经过前番侍疾一事,师父对自己的信任已更上一层,这倒是意外之喜,心里高兴,看见绿衣迎上来,便伸手捏住她的小包子脸,揉搓起来。绿衣也不抵抗,只是扬了扬手里的请帖,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勺也,干干奇面送来一张七贴,给腻的。” 林思衡心中好奇,自己在这扬州,除了去柳树街,等闲并不出门,也不曾交过什么朋友,谁给自己送请帖? 放过绿衣,接过那张请帖,上面正写着几行字,字迹大开大合,显出几分自信。 “久闻林府贤兄品行出众,德行高尚,缘悭一面,今于正月十五上元夜,金凤楼中特备薄酒陋席,盼与贤兄共酌,恳请贤兄莅临,不胜荣幸。” 这请帖贴着金箔,一看便知名贵,林思衡又看看落款,写的是“江少元”,便已知此人该是扬州盐商江家的二少爷,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尤以八大盐商为首,江春,黄君泰,马曰观,马曰禄,程之英,汪应庚,黄之昀,鲍志道。而今扬州盐业行会,正以江春为会首。 这些人物消息边城早就探明,报与自己知道,林思衡一时不解这江家二少宴请自己究竟为何?又转过身,自去向林如海请教去了。 第27章 上元夜 林如海手里捏着请帖,若有所思。自己此番领受皇命,为扬州巡盐御史,却正为革新盐法而来。 如今的盐法本为太上在位之时的权宜之计,许了扬州八大盐商专卖垄断之权,而今国库空虚,却养肥了这一窝硕鼠。此番盐法改革正是要在这八大盐商的身上下狠刀子。 林如海已渐渐感受到改革所带来的阻力,原先自己初来时,同僚亲近,下吏敬畏。 而今同僚已渐渐不同自己往来,聚会宴饮也不再来叫自己同去,底下的胥吏也似乎不再往自己眼前讨好,衙门里的公文下面人如今也能拖就拖。 心知自从自己放出朝廷有意改革盐法的风声时,便已经被一张大网所笼罩,这网并不坚硬,却十分有柔韧,自己用力越大,将来被反扑的时候也会跌的更狠。 这网的绳结,正握着八大盐商的手里! 自己如今已渐渐被扬州官场孤立,可自己身负皇命,便绝无退缩的余地,想必是那些人眼见在自己身上打不开口子,准备要从自己身边人下手了。不过自己倒也正好借此机会摸一摸他们的底气! 心中计议已定,林如海将请帖又交还到弟子手里,交代道: “扬州八大盐商,以江家为首,江家这一代长子不济,这江少元有传闻正是下一代的江家家主。我为巡盐御史,正要与盐商打交道,你是我的弟子,与他们往来应酬一番倒无不可。只是盐商豪富,你要注意分寸,不可失了为师脸面。他们若是向你打探什么,你也自敷衍过去便罢。” 林思衡心知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心里有数,点头告辞离去。 扬州是运河往来重要的集散地,天南海北的商客汇聚于此,互通有无,由此造就了扬州自唐朝以来商业上的极度繁荣。 扬州,历来是不设宵禁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道出了扬州的繁华与豪奢。 上元夜,车水马龙,灯火如昼,林思衡先叫了祥子跟在身边,又去柳树街叫来边城陪同。三人一起徜徉在这盛大的节日气氛里,感受着扬州的辉煌: 运河两岸的灯笼犹如两条红色的长龙绵延数里,照亮了整个城市。 古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五彩斑斓的光影。河面上,画舫穿梭,丝竹之声悠扬,船上的女子们身着华美的衣裳,笑靥如花。 河边的柳树下,有明眸善睐的少女三两结伴,放飞手里的孔明灯,眼神里带有三分羞涩,不知在向何人遥寄情丝。 岸上,人群熙熙攘攘,孩子们手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欢声笑语中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寺庙钟声悠扬,小贩们叫卖着手里的吃食,香气扑鼻。头顶烟花绽放,与这座人间天堂交相辉映。 祥子早已看呆了,不时偷瞄一眼河边画舫上身姿曼妙的舞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边城脸上也晕渲染开几分笑意。 三人沿河缓行,不多时,便见有一座三层高楼矗立。说是高楼,其实倒更像是一座大宅子,占地极广,彩幔招摇,在灯笼的映照下,看起来竟似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金殿。还未走进,便已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喧哗吵闹之声,热闹非凡。 边城凑过来,附在耳边说: “这座金凤楼,是扬州三大酒楼之一,其余两座分别是清风楼和留仙居。 留仙居背后可能正是扬州知府,清风楼的东家有些神秘,还没探清。这金凤楼背后据说是盐商黄家,只是到底是哪个黄家却不能确定。 据说太上皇下江南时便曾白龙鱼服来过这里。金凤楼对此倒是连连否认,只是否认了这么些年,这传言反倒越传越广了。” “这两个黄家,可有什么关联没有?” “早出了五服的远亲了,只是既然都是盐商,又多少沾点亲戚,因此往来便要多些。 此外还有一些传言,说是现在的盐商会首江春,与黄君泰有些不和。 江春身上有举人功名,又自诩饱读诗书,素日里有些看不惯黄君泰嚣张跋扈。黄君泰也看不上江春假惺惺,也有可能是看上了江春会首的位置。 只是今晚江家的少爷请客,却在金凤楼,或许这金凤楼是黄之昀家的?” 林思衡略一沉吟,“恐怕未必,说不定就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几人正站门口说着话,却有一中年美妇迎了上来,不着痕迹的打量林思衡一眼,见他虽看着年龄不大,气度却有几分沉稳,衣着虽不显得华贵,又自有一份内敛的格调。不敢怠慢,上前弯腰行礼问道: “这位公子站在门前有一会儿了,可有意进去坐坐?” 祥子被陡然出现的一大片白腻吓的往后退了一步,边城若无其事。林思衡却饶有趣味的看着这美妇不着痕迹的展示自己的风情,甚至还有闲心冲她刚刚弯腰显示出来的胸口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神情自然,绝无半点紧张。 美妇人被他这眼神看的一愣,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心道这般小小年纪,竟似个花丛老手一般,果然必是大家子弟出身,如何我以前竟不曾见过? 少年又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美妇掩嘴轻笑道:“妾身早已人老珠黄,哪里敢当小郎君一声姐姐,妾身金氏,正是金凤楼的掌柜,小郎君又怎么称呼?” 林思衡并不答话,只是笑嘻嘻的取出一张请帖来给她,金氏接过请帖一看,惊呼道: “原来是林大人家的少爷到了,我说如何能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气度,可见林大人是名师出高徒。江少爷稍早一会儿已到了,此时正在莲花阁里恭候林少爷大驾,您请。”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上前来拉扯他的胳膊,边城微微上前一步,微不可察的将她隔开。林思衡也往前迈步,将金氏丢在身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看着眼前这座销金窟,自言自语道: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8章 盐商子弟 被丫鬟一路领到莲花阁,推开门进去,这包房里别有洞天。 整个房间地面皆铺着猩红的地毯,雕梁画栋,两边的廊柱上安放着黄铜铸造的金凤烛台。锦绣帘幕低垂,正中央有一舞池,舞池里有一座彩绘的莲花舞台,上面已有一队舞女伴着丝竹之声轻歌曼舞。 再往里有几道台阶,两旁汉白玉的护手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来。 台阶上有一平台,上面正有一张圆桌,桌旁坐着两个青年,一人面色平和,温文尔雅,身着青衣,见他推门进来便面带笑意的看过来。一人身材魁梧,神情有些傲慢,身着紫衣,此时正拉着一个斟酒的丫鬟上下其手,见他进来,把那丫鬟随手一推,口中作出豪迈的大笑,张开双臂迈下台阶,似是要过来拥抱他。 边城上前微微一挡,那壮硕青年神情一厉,用力往前挤来,边城脚下发力,双腿微微一弓,竟纹丝不动。那壮硕青年神情不悦,正要发作。上方那青衣青年便道: “黄云,不可唐突了贵客,还不向林贤兄赔礼。” 那紫衣青年回头瞪了他一眼,似有些不服,但没有再闹,也不管边城。只对林思衡微微拱手说道: “在下黄云,家父黄君泰,听闻江二少今晚要在金凤楼宴请林兄弟,在下不请自来讨一杯水酒喝,林兄弟不会见怪?” 林思衡也笑呵呵道: “黄兄肯来,正是惊喜,小弟虽年幼,却正好结交朋友,黄兄一看便是豪爽之人,今日能与江兄,黄兄二位兄长一晤,小弟不胜荣幸啊。” 黄云听着这话似乎很满意,自顾自笑着往回走,江少元也笑着招呼林思衡: “既如此,在下斗胆,便称一声贤弟,林贤弟快上来坐。” 一边与他拉近关系,一边开始吩咐上菜。立时便有一位位穿着窄袖长裙,衣着精致的婢女,手中端着托盘,将山珍海味一 一端上来。不多时桌子上便已摆了二三十道菜肴。 祥子在身后看着,暗暗咋舌: 金箔镶嵌的凤凰展翼盘,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珍珠鱼脍;百年老参炖制的麒麟锦鸡,鲜香扑鼻;再有”御品珍珠狮子头”,“金丝玉簪笋”,“翡翠珍珠羹”,“金钩鲍鱼盏”,“黄金鲈脍”,“熊掌炖鹿筋”,如此种种,无不豪奢异常。 只觉这里一道菜恐怕都够买自己好几回了,愈发自惭形秽起来。 那黄云也坐直了身体,面上有几分得意,斜靠在椅子上,随手一比划,对林思衡道: “林兄弟既来了,今晚正可多吃些,听闻林兄弟原是陕西人,可尝尝我扬州风味,与陕西相比如何? 林思衡心知黄云这是在暗指他们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查了个底掉,只怕自己对严老大下手这件事,都未必能瞒得过他们。心中却并不以为意。也捧着黄云道: “陕西边鄙,不能比扬州繁华,去年又闹旱灾,这般奢华的美食哪里是愚弟所能见到的。今日也是托了二位兄长的福气,倒叫小弟也开一回眼。” 江少元又取来一瓶冰镇的葡萄酒,先以水晶杯为林思衡斟了,口中责怪道: “黄云这说的什么话,贤弟如今拜在林大人门下,林大人四世列侯,圣人心腹,何等尊贵!林府里面什么珍稀的东西没有?林贤弟又怎会将这些东西看在眼里?愚兄也只是勉力为之,且在贤弟跟前保住三分脸面罢了。” 说完便举杯邀饮。几人一时竟谈笑晏晏,宾主尽欢。 林思衡一边敷衍应和他们,一边欣赏着台下的歌舞,脑子里思索着若是自己开酒楼又该如何?忽听黄云话风一转,说道: “去岁时便曾听闻林府里太太病重,不省人事,正是林兄弟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又兼日夜照料,孝感天地,才救回了林府太太的性命,可果真如此?” 林思衡也心思一动,心道我正有疑虑,倒可借此一试!于是也笑道: “这真是以讹传讹了,小弟年不过十岁,哪里就懂什么医术?至于妙手回春更是无稽之谈。只是师父师娘待我恩重如山,我也不过是略尽孝道罢了。 师娘此番能逢凶化吉,其一是师父师娘福泽深厚,其二正是胡大夫医术精湛,要说妙手回春,该是胡大夫才是。” 黄云眼神闪烁,又问道: “我曾听说那胡大夫原是个老糊涂了,给林府里太太开的药并不济事,险些便害了林夫人性命,不是如此?” 林思衡便故作不解道:“黄兄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胡大夫在扬州行医救世已有几十载,德高望重,他开的方子旁的大夫皆言无错,怎会成了老糊涂,黄兄定是听错了。” 黄云也哈哈一笑道:“那必是我听错了,府里的下人们惯会嚼舌头,听风便是雨的。倒叫我心里好奇,林兄弟勿怪。” 林思衡也打着哈哈敷衍几句。几人又共饮几杯,江少元忽道: “贤弟拜在林大人门下,真叫为兄好生羡慕,林大人高中探花,前程似锦,此番又来我扬州为巡盐御史,可见圣上信重,来日回京必得重用,日后位列宰辅指日可待,将来贤弟飞黄腾达之时,不要忘了愚兄才好。 只是不知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做的?我们盐商虽粗鄙,在下倒也读过几本圣贤书,然虽有心为朝廷效力,却一时找不到门路,林大人可有什么诉求?贤弟若知,只管道来,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绝不推诿。” 黄云也附和道:“正是如此,而今听闻国库空虚,林大人需要多少银子?只管说个数,只要能拿得出,我们盐商为国效力绝无二话。” 林思衡心中一凛,心道正戏来了。举杯饮了一口,略一沉吟便道: “恩师素来严厉,又只叫愚弟多读书,并不与我说些官场事。是我倒也偶然听老师感叹说,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日用不足,听闻是北边的军饷似乎出了什么岔子,因此陛下决意要革新盐法,已是下定决定要从盐业上来弥补国库了。” 黄云便惊怒道: “岂可如此,盐法乃祖宗之法也,今国朝盐业稳定皆赖盐法,怎可一朝变动!倘一着不慎,盐业震荡,岂不要害得百姓无盐可食?这于心何忍呐?” 江少元也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 “黄云虽无礼,只是说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盐业是国家命脉,妄动恐非善策,届时两淮盐工岂不要出大乱子?国库空虚,正是我等商贾为国效力的时候。兄虽不成器,也当劝家父尽起家财,或有二十万两,充作国用,只盼天下太平才是。” 黄云也附和说: “姓江的小子虽是一身的酸臭毛病,但话是没错,这正是我们盐商的一片心意,为国纾财绝无二话,我们黄家也拿二十万两,另外我再叫其他六家每家都拿出十万两来,凑足一百万两给林大人交差。林兄弟你看如何?” 林思衡便装出一副既吃惊又感动的样子说: “常闻恩师感叹扬州盐商素来能识大义,此番一见果然如此!愚弟与二位兄长一见如故,二位兄长的意思愚弟必当向恩师转达。” 两人得了话,便也不再问,只一味劝吃劝喝。林思衡又多饮了几杯,便作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起身告辞。两人挽留一番,江少元抬手唤来一小厮,那小厮手捧一金盘,盘中有一和田玉摆件,雕刻的是龙凤呈祥,栩栩如生,十分贵重。少元道: “愚兄与弟一见如故,略被薄礼,贤弟且收下。” 林思衡忙推拒道: “如此重礼,弟愧不敢受,小弟与二位兄长的情谊又岂在这些金银之物上,岂不沾了俗气?有此一物足以。” 言罢哈哈大笑,随手取过桌上一个空的水晶杯,扶着边城脚步踉跄的出门了。 第29章 暗潮 出了金凤楼,又拐过一处街角,林思衡面上酒意尽去,看了边城一眼,边城点点头: “放心,没人跟着。” 林思衡便站直了身体,把手里的水晶杯往边城怀里一抛,说道: “回去拿沙子烧试试,看看能不能烧个差不多的出来。” 边城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并不多问,只把这事记下。后头跟着的祥子都看愣了,惊叹自己少爷醒酒竟这样快? 边城轻声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什么没有?” 林思衡略作沉吟,便道: “这两人今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那黄云看着粗鄙,倒不知有几分真假,开头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想试试我的胆魄,看能不能唬得住我,见不能成功,江少元便出面做好人。 又向我展示盐商的豪富,意图引起我的贪欲,他们便可借此来控制我,往老师身边安放一只眼睛。见我又不上钩,便只好借我来给老师传个话了。一百万两,换老师把盐法改革这件事按下。哼哼。我如今最担心的便是老师身边已经有他们的眼睛了!” “那这样说,这江、黄两家不和的传言是假的?” 林思衡稍作沉默,说道: “倒也未必,这两人今晚演的一出好戏,恐怕也有叫我们摸不清他们虚实的意图。 这八大盐商对付起咱们自然亲密无间,可他们本身的矛盾未必不存在。今晚江少元还没发话,黄云就做主其余今晚没来的六家一家也要拿十万两,像这种话语权上的事,江家是不该让的。 黄君泰想要做盐商会首的事未必是假。这件事你们暗地再探一探。 此外还有一桩,今晚黄云突然提起师娘病重一事,有些蹊跷。若胡大夫果真有问题,背后说不得便是江、黄两家!你这段时间要安排人盯死胡家。切不可暴露了。” 边城也神情郑重的点点头,只说:“这件事我亲自来做。” 莲花阁内,江少元和黄云仍在这里,黄云用手捻了一片鱼脍丢进嘴里,斜视着江少元,说道: “你江二少爷今晚算是下血本了,这一桌菜可不便宜,可我瞧着倒像是没唬住那小子。怎么,可曾看出什么来没有?” 江少元仍是坐的端正,一副士人的派头,饮了一口酒,皱着眉头,思量道: “此子我们查过,是林如海进城那天从城外一伙人贩子手里救的,今晚我刻意做了这场面,他虽也有时面露赞叹,可却不曾有半点贪婪之色,饮葡萄酒时也神情自然,不见局促,倒像是个常饮的。我最后赠他的玉,一眼便该知名贵,他却毫不动心,偏偏又拿了个酒杯,奇怪。” 又摇了摇头,最后总结道: “他要么是自小出身在富贵人家,只是一遭落了难,要么就是林如海的清廉是装的,林府暗地里豪奢不亚于我等,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了。” 黄云便嗤笑道: “弄了大半夜的功夫就看出这些来?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千里做官只为财,那林如海家里四世列侯,岂有不贪的?只怕家里金山银海一般,那小子必是也司空见惯了。你且看,此番我们许他一百万两交差,回头暗地里再送他个二十万两,便也给足他面子了,必要叫他松口!改革?哼!” 江少元也并不反驳,只是略有些不满的看着他, “你今晚也有些过了,今天其他六家都没来,你怎好就许诺他们每家都出十万两?再有林家太太的病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做的?切不可胡来!撕破了脸皮大家都折面子!” 黄云只懒散的靠在椅子上,浑然不当一回事。 “林家太太自己生的病,与我们黄家有什么相干?我不过好奇多嘴一问罢了。再者我若不装的粗鄙些,又怎么好衬托你江少爷的风范呢?哈哈哈!我就看不惯你们江家上上下下一门心思往读书人里头钻的丑样,我只管往地上丢一把银子,便有一堆的穷酸文人要抢着来舔我的鞋! 至于那六家的银子嘛,我既然敢替他们许诺,自然是因为他们早就跟我们黄家说好了。” 言罢,黄云随意的拽过一旁侍女的裙子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有些神秘的笑意,扬长而去。只留下江少元一人坐在那里,眼神惊疑不定。 林思衡离了金凤楼便觉得自在很多,一边随意乱逛,一边与边城闲聊: “我们最近做的那些小生意倒真赚了些钱,孙机有些天赋,做的那些小玩意卖的不错,现在已经有金陵、苏州的客商来订购的,我的意见是招揽些人手,把这些活都交给别人去做,我们抽身出来,我打算请几个武师,我带着他们六个来练武,他们如今的年龄,还是要以提升本领为要,你的意见呢?” “正该如此,既然你们要抽身出来,那就把手头上的生意归拢一下,起两个正式的名字,招几个伙计,你们只管把握账目,做甩手掌柜也就是了。不着急,不会可以慢慢来。至于说习武一事,我回头问过老师,看能否请他帮忙出面请几个武师,我自己也略懂一些,回头整理一番给你。” 边城奇怪的看着他显得有些文弱的身体,眼神里满是不信。林思衡也并不解释。只是又交代了一些生意上的小事,末了催一句要尽快把早前送去画的东西做好。边城只让他三天后来拿。 一路晃晃悠悠回到盐运使司衙门,打发走了边城与祥子,先往书房里拜见了林如海,林如海果然还在等他回来。 在听到林思衡怀疑胡大夫可能被江、黄两家收买故意开错药之后,林如海的腰杆略弯了弯,面上仍是不置可否的神情,并嘱咐他不要再管。 又听他说了那一百万两的许诺,面色沉吟,随后不发一言。 提醒林如海小心身边有被盐商暗中收买的眼睛。末了林思衡又请托老师帮忙请几个靠谱的武师。林如海心里门清这是给柳树街那边请的,也答应下来,只说明日吩咐管家去办。便挥挥手赶他出去。 出了书房,假装自己顺路,便很自然的溜到黛玉房里,黛玉却也没睡,正和雪雁两个人一边打哈欠一边胡乱下围棋。 见他进来,面上有些喜悦,旋即又有些傲娇的扭过头去,也不与他说话,模样十分可爱。 林思衡忙上前哄:“今儿上元节,原是该带师妹一块出去玩耍一番。只是因老师之命,也不得不与江家黄家两个公子哥虚与委蛇一阵。师兄这便是专程请罪来了”。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银钗来,随手往黛玉头发上一插。又丢出一包糖炒栗子给一旁眼睛都快要闭上的雪雁。雪雁便很自觉的跑去外面吃了。 黛玉原也并不生他的气,见他出门办事还不忘给自己带了礼物,面上便高兴起来,抬手微微调整了一下银钗的位置,与他说笑,叫他说一说金凤楼里的见闻。 林思衡见天色已实在太晚,只略略说了些金凤楼的豪奢,又说那些菜看着虽名贵,却不如在府里跟师妹还有师父师娘一起吃来的舒心,再随口胡诌两个笑话,哄得黛玉乐不可支。便也起身告辞。黛玉略送了送,也自回去歇着了。 又去师娘那边问了安,师娘早已睡下了。这才返回别院,门一推开,便见绿衣已经趴在自己床上睡得雷打不动了。摇了摇头,走过去把怀里一只银锁戴在小绿衣脖子上。 想着今天答应给边城习武的资料,有心想写点什么,只是那张床实在是诱人得紧,自己又饮了酒,这副身体毕竟还小,这会儿便觉得实在困倦的厉害。 终于也是往床上一栽,自会周公去了。 第30章 黄雀 此后几日里,林思衡便留在林府,每日里除了去书房看书,或是寻黛玉说说话,便是着手整理自己脑子里留下的一些记忆。自他昨夜与边城谈完以后,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 如今边城他们终于也算的在扬州扎稳了脚跟,该做的事情应当要开始去做了。 林思衡并不懂武,也并不懂训练,只是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涉及体能的,搏击的,越野的,甚至还有野外求生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只是屡次刻意提及要以纪律为重。 杂乱无章,包罗万象。如此三日,倒也写了厚厚一摞。 行到柳树街,林管家请来的武师已经在这里教学了。将手里的笔记丢给边城,林思衡也饶有兴致的去看武师教拳。 边城看着这手写的笔记,越看越觉得奇妙,只觉乍一看实在是不成体统,可是其中涉及到的东西却又很多。略略翻了翻,准备等以后再整理一番。 武师见林家少爷来了,也先停了教拳,上前行礼。 边城介绍道: “叶师傅原是戳脚拳的传人,又是自军队里退下来的,本领着实不俗。” 林思衡素来清楚边城是很能打的,见他如此推崇,想必这位拳师确有真本事在手。因此客套了几句。便叫了七人组进了里间说话。 进了里间,边城也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介绍道: “这几日里我们按着你之前的说法,将手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生意略做了些整理,准备打出两块招牌,一个叫如意斋,专做些机巧的玩意儿。一个叫民丰楼,便经营那些吃食。孙机机灵,做了这些章程,你看看如何?” 林思衡心中十分惊喜,他早盼着这七人都能早些独当一面。因而很是勉励了孙机一番。接过他写的章程细细的看了看。只觉虽仍有瑕疵,却已经十分完整。 有意要叫他们自己去做,因此林思衡也并不提醒。只点点头,又转到武艺的事情上来。提醒道: “你们如今虽跟着这位叶武师习武,只可学他的拳架,绝不可学迂了。拳法,腿法,身法,兵器,甚至暗器刺杀。既然要学,便要学好。还当要遍寻名师,不可执于一处。”几人都忙点头应下。 末了,林思衡神情一肃,手里另取出一本小册子来,将他递给边城。神情严肃的叮嘱道: “我往日里叫你们去记忆往来宾客的谈话,便是在训练你们的能力。你们都做的很好。如今你们既然从琐事里抽身出来。有一件事便可着手去做了。 我要你们着手建立起一个组织来,你们往后招揽人手切记,必要是信得过的人方可叫他进来这组织,从今日起,如意斋和民丰楼的事我不再多管,你们都已有做好这件事的能力了。 只这一件事,我必要时时过问,亲自来办。这件事情不急,便是年里没有起色也都无妨!眼下你们便要照着我这册子上写的去做!” 边城见他神情严肃,便知事关重大。接过册子细细看了看,心中便是一惊,只觉自家公子莫不是把锦衣卫的章程给盗出来了?其余几人看过,也都面面相觑。 边城素知自家这位少年公子胸怀大志,然而也竟没有猜到大到这个地步。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心中愈发怀疑自家公子原先必是哪家王孙贵胄的子弟。 想着这册子里的一条条严密章程,边城又不免疑虑道,“公子这本册子已十分详实周到,只是若要按着这上面来做,恐怕耗费银钱会十分惊人。” 林思衡只笑笑: “我们如今的年岁,正是养精蓄锐之时。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便是用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来做也使得。此番,不过是先打个底子罢了,你们倒也不必忧虑,需知万丈高楼平地起。” 七人见自家公子已思虑妥当,对视一眼,皆都重重点头。 “公子,那这个新的组织,该起何名?” “黄雀。” 这半年里,林思衡时常来这柳树街,忙完了正事便会与他们讲些故事: 讲三国义气,讲乐不思蜀;讲五胡乱华,讲衣冠南渡;讲靖康之耻,讲岳飞冤死风波亭,讲元末民不聊生,农民起义,讲明英宗叫开城门,满城遭屠。 林思衡总是叫他们去想,这些故事里的百姓,在遭遇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这七人本都是遭了旱灾的难民,一路所见早已经刻在他们的灵魂里,于是能够对此感同身受起来。每每都愤慨不已。 林思衡便说:我们要改变这个世道。 然而他们终究也只是面露茫然,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只是今天,当他们看完了公子带来的那本手写的册子,体会到了公子要做的事,感到有些心惊,但也并不害怕,甚至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这册子只是黄雀的训练和组织章程,但其后所展现出来的,正是公子惊人的智慧与广大的志向! 从陕西至扬州千里远途,扬州城外对抗冯二齐心协力那一扑,已经粗糙得磨砺出了他们的胆魄,剩下的,便要看日后的积累了。 林思衡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七个少年人,看清楚了他们抬起头来时眼神中猝然燃起的火。也感受到胸中的激昂振奋。 这几个少年,就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内,便真的下定决心,要去改一改这世道了。 当几人推开房门走出去时,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从此以后,这七人习文练武愈发认真刻苦,有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林思衡往这里来的次数也愈发频繁,将自己脑海里杂乱而庞大的知识整理起来,尽力传授。同时也陪着他们一同练武。 时间便在这样充实而又紧张的日子里缓缓流逝,只是在第一缕春风吹拂的清晨里,扬州城的东关街上,街头街尾悄无声息新开起两家店来。一家叫如意斋,一家叫民丰行。 运河边新发出嫩芽的柳树梢头,有一只黄雀探出头来,准备要开始振翅飞翔。 第31章 火起 惊蛰一声雷过,万物复苏,待过了清明,几场雨一下,林府后院里种的花便都含羞带怯的露出脸来。 气候转暖,贾敏的身体也似乎更好了些,林思衡便用一张轮椅推着贾敏,就在这后宅里四处闲逛。这已经是孙机造出来的第五代产品了。 元宵节前林思衡给边城送过去的图样就是轮椅,没几天孙机就打造了一台出来,只是很快散架,孙机一直利用剩余的时间不断尝试,才终于有了眼下勉强可用的这副轮椅。 减震问题一直没能解决,所以铺了一层厚厚的皮毛。若只在自家院子里走走,倒也还算舒适。 贾敏此时也十分好奇的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自去年底一场病后,她的身体一直都十分虚弱,吃多少补品也并不济事,白日里走几步路便要气喘,夜里又总是失眠盗汗。 请来的大夫皆束手无策,林思衡也一筹莫展,他的医术终究还只停留在理论上,想尽法子给贾敏做各种各样的食补,连黛玉都健康了些,对贾敏却毫无作用。 贾敏用手抚摸着这造型奇特的轮椅,心中十分感动,拉着林思衡的手说,温言道: “衡儿素有巧思,只是可太破费了些,往后还是要把心思多往诗书经义上放放,要学你师父去做些国家大事,再不可为师娘这点小事耗费精力了。你有这一份心思,师娘便知足了。” 黛玉又换上了一身鹅黄短褂,配着一条白色长裙,看着十分俏丽。也在一旁陪着母亲说话。闻言轻笑,两眼微眯,像只小狐狸,说道: “母亲虽是一番好意,师兄却未必领情,女儿尚且时常去贾先生那里学些诗文,师兄如今确是再也不去了的。倒是听绿衣说师兄这几个月常出府去,说是在习武来着?可见是要做大事了。” 贾敏便惊奇道: “衡儿在习武?这是怎么说的?” 林思衡忙答道: “弟子也只随意学些架势,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不敢误了举业。恩师也已知道了,因准了弟子每日里去书房自学,方才许弟子不必每日里仍去贾先生处了。” “可是那位贾先生教的不好?诗词经义,若无明师教导,单靠自学,恐怕十分艰难。” “贾先生自然是饱读诗书之辈,因恩师也常常亲自教导弟子,所以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师妹这些日子里随着贾先生学习诗文。可有所得?” 从古至今,长辈们聊起晚辈的学习起来,那都是滔滔不绝的。林思衡赶紧把话题丢回到黛玉身上,指着黛玉来分担火力。 黛玉如何不知师兄的“险恶心思”,只轻哼一声,并不接话。贾敏自然也看出来,为他这点小心思发笑。只道: “罢了罢了,你的功课自然由你师父去管,我却不操心。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贾家虽本就是武勋,可师娘也清楚,如今在朝堂上,到底是文官更受重用,你心里要有数。” 林思衡忙答道: “师娘放心,弟子都明白,多谢师娘美意。” 贾敏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岔开话题道: “听说衡儿最近在教绿衣识字?学的如何了?” 绿衣仍在后面跟雪雁站在一块,嘴里嘟嘟囔囔的,似是没听到。 雪雁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姐妹都已经魔怔了,突然变的好陌生,不知少爷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也不来找她玩了,每日里吃饭在看书,休息在看书,现在连走路都在心里读书。真是可怕。 林思衡清楚绿衣心里一直有一股倔劲,去年从陕西至扬州,她小小年纪就能饿着肚子跋涉千里,被那姓严的老虔婆欺辱也能一声不吭。 此番教她读书认字,倒又把她这股倔劲给勾起来了。因此也并不意外,只待为答道: “弟子不过是不忍心叫绿衣一辈子做个睁眼瞎,因此起意教她识几个字。原道不过做个消遣,只是这丫头倒真有几分劲头,我看啊,说不定哪天,咱们绿衣还能考个女状元回来。” 贾敏便被逗得哈哈大笑,直说莫叫外面那些士子学生们听见,否则定是不与林思衡善罢甘休的。 黛玉却道: “绿衣肯读书识字,又下功夫,倒是个好的,换作雪雁,我虽教她,她却不肯学了。” 说罢,扭头轻轻瞪了雪雁一眼。雪雁唬得战战兢兢,低垂着头像个鹌鹑。 原来早些日子见林思衡教绿衣识字,黛玉便起了玩闹比较之心,也教起雪雁来。只是雪雁实在没有这个天赋,又不肯去学,还要照顾黛玉起居。 因此,过了几天见雪雁毫无长进,黛玉本就是一时兴起,便也随手丢开了。 这会儿子拿来说,也不过只是小女儿家讨巧罢了。 贾敏如何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宝贝女儿,素日里自己就懒懒散散,因此她自己虽有几分机灵,却绝无那个耐心去教导旁人的。只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发道: “你自己小小年纪,才认得几个字,就要教起别人来,要我说,必是雪雁不肯叫你误了她,才故意不跟你学。” 黛玉便摇着母亲的袖子只是不依,又撒起娇来。 几人正在欢笑,乔嬷嬷走过来,说是林管家刚刚来报,那位姓边的小哥儿要见少爷。林思衡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边城一般不会上门来找。忙告辞离去。 来到前门,却见边城正在门口来回踱步,走上前去问道: “出了什么事,这样急切?” “胡家医馆昨夜里出事了,起了一场大火,幸好前日里连下了几日雨,地面上还有水,没有波及旁家,今早胡家爷孙两人的遗体便被扒出来了,已烧得跟焦炭一般,这会子官府已经掏钱买了两副棺材,抬出城去了。” 林思衡心里一惊,忙道: “不是已叫你们盯着么?可曾见什么异常?” “昨晚我亲自在暗地里盯着,是有人放的火,那人放完火便出了城,大家都忙着救火,因此倒没人注意他,我跟出城之后不敢跟得太紧,因此也跟丢了,不清楚他最后去见了谁。” 说完,面上便有几分愧疚,林思衡安慰到: “知道是有人纵火便够了,可见胡大夫果然有问题,我师娘那一病果真有蹊跷!黄雀暂时弱小,还要喂养一些时日,不必自责。胡家那爷孙两,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胡家那位小孙子,每日里出门不是去酒楼就是去赌场,再不就是去寻暗娼,除了花的钱多了些,没有什么问题,那位胡大夫更是每日在医馆看诊,并无异常。 此外还有一桩,前几日黄君泰的管家跑医馆跑的勤快了些,我打听到说是黄家老太爷生了病,来找胡大夫开药。” 林思衡想起师娘去年那场病,咬牙切齿。吩咐道: “想办法盯一盯江、黄两家的宅子,再去城门口安排几个人手,看看今天这两家可有什么人回来!再有,暗地里找找胡家医馆可有什么活口。要小心!” 边城也自觉事没办好,忙点头应了,转身告辞亲自去安排此事。 打发走了边城,林思衡请管家去前衙找林如海,只说请他今日早些下衙。 缓缓平复心里的愤怒,脸上又挂起温和的笑意。回到后宅,贾敏和黛玉仍在原地赏花说笑,见他来了,也都笑着与他招手,林思衡也笑着与她们回应,将此事暂且压在心底。且等林如海下衙回来再做商议。 第32章 两难 夕阳西下之际,林如海方才伴着落日余晖回到后宅,草草用了些餐饭,回到书房,正坐在椅子上休憩一二,脑海里仍思量着改革盐法一事,脸上的是掩不住的疲惫。 不多时,林思衡来请见,又屏退下人。一开口便如一道惊雷: “昨夜里胡家医馆有人纵火,胡家爷孙皆被烧死!弟子早前便安排了边城叫他盯住这胡大夫。如今果然出事! 胡大夫为师娘开的药必有蹊跷!” 林如海一惊,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自己一门心思都放在盐法改革一事上。这么大的事今天衙门里居然没有人告诉他! 倘若夫人的病果真是有人下的手思虑及此,看向林思衡的眼神里便也有几分担忧。因而说道: “单只凭这个,尚不能作为证据,可曾拿住那纵火之人?” “没有,只跟到此人出城去了。然幕后主使必是江、黄两家其中之一,亦或是两家皆有参与!” 林如海听罢,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自己如今在衙门里,几乎已成了泥塑木雕,胥吏们串通起来联手欺瞒,同僚也互相遮掩,意图把自己架空。而今盐商的黑手,居然已经蔓延到自己身边了么 “师父,若盐法改革一事果不可为,师娘病体难愈,师妹年幼,弟子也还需师父教导,何不暂且抽身,以待时机!” 林思衡是真有意劝林如海放弃改革盐法一事,这扬州城早就被盐商结成了一张网,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早已被盐商喂饱。在大街上随手拉一个人,恐怕拐几个弯就能跟盐商扯上关系。 想要破开这张网,必要有利刃在手,更要有刮骨疗伤的决心。这样的决心林如海是不缺的,可他没有兵权!黄雀如今才刚勉强有个架子,更啄不破这张网! 林思衡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去推动盐法改革。 这些困难林如海岂能不知?然而他此番南下扬州调查盐法,推动改革,是圣人在他离京前的亲口嘱托。又想起自己五世列侯,高中探花,深受皇恩。竟早已有捐身报国之心! 故听的自己弟子也来劝。便佯怒道: “胡说!盐法改革一事势在必行,岂可因一时挫折便要轻易放弃!此事你休要再问,胡家医馆的事也不要再去查。你只管认真读书便罢。” “弟子实在担忧!恩师一人在这扬州,在内无同僚配合,在外无兵权相助!弟子实不知该如何破局!便是师父有些手段,若不能动摇盐商根本,盐法改革一事便是无稽之谈!难道师父真要将自己给填进去不成!” “行了!官场上的事你一介黄口小儿又懂什么。先下去。” “弟子虽不懂官场,可弟子也知道,自古变法革新没有不流血牺牲的。师父想要盐商流血,他们就敢要师父的性命啊!” “我为朝廷命官,为国办差,岂有畏难之理!” “师父既一心报国,弟子不能阻拦,只是师娘与师妹又如何?” “既做了我林如海的妻女,这便是他们的命了。” 林思衡竟哑口无言,自家师父为了办差,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又恳求着说: “既如此,老师可否且虚与委蛇一阵,何不先假装松口?而今时机未至,不可强求啊。” 林如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赶他出去了。 待书房里只剩林如海一人时,他不由得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本是最正统的士人,行为举止皆有规矩,然而今晚听到林思衡的话,心中的疲惫和痛苦一时翻涌上来,终究不再顾忌自己的仪表了。 一边想到自己的夫人果然是被人暗中谋算,险些丧命。 一边又想着金銮殿上陛下的殷切期盼。林如海只觉自己深陷两难。 盐法改革一事早已僵住,盐商们在这扬州城里织就了一道铁幕。自己其实早就上折请调江南大营的兵马,然而折子递上去犹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回音。反而是如今朝堂上弹劾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陛下眼下也只不过勉强硬撑着自己的官位而已。 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面上挂起几分笑意回到房里。 然而他的这些伪装又如何能瞒得过自己的枕边人。 夜间更衣时,贾敏看着林如海如今疲惫不堪的模样,开口说道: “相公在神京时,英姿勃发。而今来扬州,前后不过半年,如何竟已显几分老态了?” 林如海看着贾敏的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似显得有几分愧疚,温言回道: “在神京时,有夫人作伴,自然英姿勃发,而今在扬州,终日里案牍劳形,岂能不老,只是害得夫人也与我一同受苦,如海心中惭愧。” 贾敏伸出手来轻抚林如海的鬓角,又理了理他不知何时竟多出几缕白色的长发,将脸轻轻靠在林如海的胸膛,轻声叹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我贾敏的选择,我跟着夫君,从无一日后悔,夫君不必惭愧,更不必以我为念。我只担心玉儿衡儿” 林如海清楚自己夫人心思何等灵巧,自己的女儿黛玉身上那股机灵劲,正是从她母亲身上来。 心知胡大夫一事,恐怕夫人早已猜得几分了。 两人对视半晌,皆从目光中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林如海脑中又浮现起刚刚在书房里衡儿叫自己虚与委蛇已待天时的说法。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只是轻轻抱着贾敏,低声说道: “放心,衡儿玉儿都不会有事的” 深夜,扬州城外。 离城五里处,沿江边有一处大宅,此时正灯火通明。这是大盐商黄君泰在此购置的别业。只是今晚黄君泰却并不在此。只有黄云在这里,正搂着两名姬妾,彻夜欢饮。 正欣赏堂下的歌舞,身边护卫引进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黄云扫视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手叫停了歌舞。打发了舞姬出去。 那黑衣人见闲杂人等都出去了,走到堂前跪下,口中说道: “少爷,事已办妥了。” 黄云没有答话,只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便出门查看一圈,回来说道: “少爷放心,没有人跟来。” 黄云这才开口: “办干净了?” “干净了,胡家医馆一把火烧了,奴才亲眼看见那爷孙两都在医馆里,又泼了油,神仙也救不得。” 这时从后方走上来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几分奸猾。凑到黄云身边说道: “少爷,都打探清楚了,胡家爷孙两都被烧死了,官府那边查出来是失手打翻油灯,不慎着火而死,已准备结案了。” 黄云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 “这胡老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他开个害人的药方,偏偏却又把人给救活了,如不杀之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奸猾男子又说道: “胡家爷孙固然该死,只是少爷此番出手,恐怕便要被林如海察觉胡大夫背后另有其人呐。” “哈哈哈!钱先生所言正是啊,我正要叫那林如海清楚,在这扬州,我们捧着他,他便是威风八面的巡盐御史,可他若与我们作对。他在这扬州城里连命也保不住。 父亲如今也已经老了,没了心气,背地里下手还要遮遮掩掩,若叫我说,当初便该趁着他们不备直接一副毒丸药死了那林如海的夫人。看他还能剩下多少骨气。” 那钱先生只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黄云又问道: “今年给京里送的礼物都备好了?” “已发出去了,比往年又加了三成。” 黄云便不满道: “每年白花花的银子往京里送,叫他们办些事却又推三阻四。一个小小的林如海居然到今天都拿不下!” “京里如今圣上当家,林如海毕竟是圣上心腹,老大人一时不好使力或也是有的。” 黄云只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于是挥挥手叫护卫带那黑衣人下去领赏。 出得门去,那黑衣人正要跟护卫套套近乎,便觉心口一痛,一截雪亮的刀尖透过前胸出现在眼前。护卫从背后又搅了一搅。那黑衣人登时气绝。 从背后抽出刀来,黑衣人便软倒在地。护卫随手捡了块石头绑在黑衣人脚上,往淮河里随意一踢,那尸体翻了个滚便沉了下去,在月色下彻底消失不见。 第33章 虚与委蛇 从这一天起,林如海忽然便在同僚面前松了口风,不再一味强求要改革盐法。 消息传出,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僚和盐商皆不得其解。 也有一些略知内情的聪明人,将胡家医馆失火案和林如海忽然改口联系起来,以为林如海究竟只是个读书人,此番是被盐商酷烈的手段吓到。不由得心里暗哂,再看向林如海的眼神便有几分戏谑,而心中对八大盐商,尤其是对黄君泰的敬畏愈添三分。 黄云一时在扬州城里声望无两。盐业行会内皆以为是黄云的手段吓阻了林如海,皆对黄君泰和黄云父子二人吹捧起来,隐隐间竟有视黄君泰为首的迹象。 黄君泰也公然对外盛赞黄云,称“此我黄家千里驹也。” 这些纷纷扰扰自然便有人提到林如海耳边,或是怜悯,或是想看他笑话。而林如海也并不反驳,只是一味和光同尘起来。 于是黄云也志得意满,愈发娇纵,屡屡在外贬斥江春父子。行事愈发恣意妄为。 如此匆匆半年,又是一年中秋。 留仙居雅阁内,宾朋满座,往来皆是官僚,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两淮盐运使刘庄坐了上首,端起酒杯,对林如海微微示意,道: “如海贤弟新至扬州,今年的盐税便涨了一百万两,这都是贤弟的功劳啊,贤弟一心为国,不避辛劳。来,诸位,让我们敬林盐政一杯。” 众人便都起哄举起酒杯来。林如海也忙举杯站起,对在座的同僚微微躬身,面露微笑,只道: “不敢不敢,此皆仰赖陛下恩威,与诸位同僚扶持,如海岂敢居功。若无诸位同僚悉心关照,只如海一人,有何能为啊?我敬诸位,且共饮。” 扬州知府戴承恩饮了一杯酒,也笑道: “如海去年新至扬州,便除了我扬州一害。那时老夫便知如海绝非常人呐。如今又立下大功,想必调回京师高升之日,已不远了?来日如海飞黄腾达,不可忘了我等扬州同僚啊。” 众人皆都附和,林如海忙谦辞道: “此陛下圣心独量,如海岂敢奢求。” 戴承恩又道: “听闻如海的弟子明年便要下场科举?只才一年?便有如此信心。果真名师出高徒啊。” 扬州学政席庸也道: “林大人本是探花郎出身,学识渊博,此番弟子下场科举,一个秀才功名也必是手到擒来了。” 林如海心知这是在给自己分润好处了,也不推拒,只是与席庸共饮一杯,席间气氛愈发热切三分。 自林如海松口以来,一开始众人尚且心存疑虑。只是时日既久,见林如海态度果然松动起来,因他本是圣人心腹,又卡在巡盐御史这个要位上。同僚们便又渐渐试探着与他来往起来。林如海果然也不再显露半点锋芒。 此后八大盐商凑了一百万两,加在今年的盐税上,江春又暗地里使人往林府送了二十万两,以做示好。林如海果然收下,也不再纠察今年盐税一事。 此事透露出去,扬州官僚们便一夕间陡然热切起来,往来宴请不断,林如海也来者不拒。众人见林如海终于服软,放下心中敌意,林如海也刻意笼络交好,于是很快便融入扬州官场,再不见此前半点阻碍了。 与此同时,金凤楼中。 仍是那间莲花阁。林思衡正带着边城坐在下首。自从恩师松了口风以后,送到他手里的请帖也陡然多了起来。其中尤以扬州官二代们,或是盐商子弟居多。 林思衡为了帮恩师演好这出戏,每隔几日便也赴宴一遭。席间与人谈话总是能够不着痕迹的吹捧他人,绝无半点巡盐御史弟子的骄矜,大家都觉得他说话好听,于是众人愈发喜爱与他往来。 莲花阁林思衡已经很熟了。看得多了便也没什么新奇的。 今日中秋佳节,自己与老师皆外出赴宴,独留了师娘与黛玉在府内,离府不过一两个时辰,心中竟有些想念起来,一时神思恍惚。 忽听黄云喊道: “林兄弟?如何发起呆来了?” 林思衡这才回神,见众人都在看他,忙笑道: “小弟年幼,不胜酒力,今夜江兄做东,珍馐佳肴美酒不尽,一时多饮了些,有些失态。告罪,告罪。” 一旁的汪铭便道: “刚刚黄大哥说起,林贤弟明岁要下场考试了?真是了得。这科举考试,需得赋一首试帖诗。贤弟竟有意下场,今夜又恰逢中秋,贤弟何不赋诗一首,叫我等粗鄙不堪之辈,也开开眼界。” 在座众人听得此言,皆都附和,看向林思衡的眼神便有些审视和戏谑,众人皆知他进学才只一年,明年下场,不过是学政看他师父脸面,舍他一个秀才罢了,又如何能作出什么好诗来,却正是要拿他来做个筏子取笑。 江少元忙打圆场道: “诗词一道,素来是妙手偶成,岂有强求的道理。” 黄云打断道:“林兄弟拜在林盐政门下,必有高才,你岂能尽知?说这番话岂不是太小觑了林兄弟。” 众人大多都出声附和。江少元面上便有几分阴沉。 今夜八大盐商子弟俱在,几乎都是各家已内定的继承人了,此外刘庄的儿子,戴承恩的儿子以及其他一些个扬州的官二代,聚在这里的竟有半数。 林思衡一边感叹盐商在扬州势力之庞大,一边观察席间场面,谁亲谁疏,谁贤谁愚,种种百态,不一而足。 冷眼旁观,刚才默不作声的,竟只剩下马曰观,马曰禄两家。其余四家,看似都已靠在黄君泰一边了。心中冷笑,也并不把作诗当一回事。只道: “江兄好意愚弟心领,只是黄兄和众位兄弟既有雅兴,愚弟也只得勉为其难一遭。” 说罢,先向江少元敬了一杯酒,江少元忙举杯应了。林思衡又端起杯子来,起身踱步,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思考抄哪一首比较合适。 众人见他如此,都安静下来,连舞乐也都停了。只待他的“大作”。 林思衡有意学了回曹植,却只走了五步,便沉吟道: “良宵佳节最堪怜,乐事无边胜去年。 风动桂花初满径,露寒梧叶已盈川。 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 ” 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皆面面相觑。本是有意取笑他一番,如今竟都笑不出来。堂下的舞女们看向林思衡的眼神都在放光,又见他年龄实在太小,不免有些遗憾。 江少元忽然举杯笑道: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好诗,好句,贤弟果有大才,是愚兄眼拙了,贤弟今日五步成诗,必将名动扬州了。来来来,愚兄再敬你一杯。” 众人偷眼往黄云看去,正见他面色沉郁,眼神不快,只是忽然又展颜笑道: “我却觉得‘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一句甚妙,正合今日此景,诸位,共饮。不醉不归!” 于是又舞乐大作,气氛又热烈起来。等到黄云带头先拉了两个舞女在身边狎玩,其余众人便都有样学样。场面一时陡然变得不堪入目起来。 连林思衡身边也靠过来一个舞姬,看着倒有十五六,眼波流转,媚意横生。然而林思衡只如同未开窍一般,毫无动作,不解风情。 席间又有几人不甘被林思衡抢了风头,也装模作样赋诗两首,只是有林思衡珠玉在前,到底未掀起什么动静来。 席尽人散。 林思衡缓步走在街上,心中一点点回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今晚虽是江少元做东,黄云却抢尽了他的风头,半点面子也不留。可见此獠果然已是得意忘形,江、黄两家嫌隙必深了。现如今八大盐商,有五家靠着黄君泰,江春反倒只聚拢了三家,偏偏会首的位置又在江春身上。 林思衡才不信江春是什么善男信女,否则他也坐不到盐业会首的位置上。待下一届选举,必有一场好戏! 第34章 你才昏昏~ 回了林府,去了书房,林如海也已经回来,正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全不见早前官场应和时的风雅写意。 林思衡先行一礼,有些担忧的看了师父一眼,便将今夜席上见闻说与林如海知道。 林如海听罢点点头,也并不多说。他如今虽迫于无奈,也只允许自己的弟子帮忙敲一敲边鼓,却绝不可能真的同意让林思衡小小年纪就卷入这样危险的事情当中。 听林思衡说完,便又要挥挥手赶他出去。林思衡虽感怀于恩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终究觉得有几分无奈,只是又无计可施。只得转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又听得林如海道: “今日扬州学政在席上已许了你秀才之位,虽是如此,课业上也不得有半点放松,必要有真材实料,日后才能应付得了旁人质疑。” 林思衡心知这是扬州官场对林如海睁一眼闭一眼给出的回报。也点头应下。 出了书房,又往黛玉处转转,雪雁却说小姐已睡下了。 林思衡心知黛玉这是在耍小脾气,并不以为忤。 回到别院,见绿衣正在挑灯夜读,神情专注。十分欣慰,也不去打扰她。 自绿衣认字读书以来,每日用功不辍,将心思全都投入进去。只是却不看什么经义文章,或是读诗,或是看史,更多的却是每天抱着自家公子的随笔在看。不仅看,有想不明白的有时半夜还要把林思衡摇醒了问。 只可怜林思衡说是这院里的主子,一应琐事却全得他自己来做,有时还得伺候绿衣这个丫鬟。张嬷嬷便总说他实在过于娇惯绿衣了。林思衡每每听到只是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当做耳旁风丢掉。 想起方才黛玉的小脾气,今夜中秋,自己和师父丢下黛玉在家,心中竟起几分愧疚。有心要哄一哄。拿过纸笔,画了一幅小人画。 画中人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头上一根标志性的银钗,靠坐在一棵树下,微抬着头看着天上一轮大大的圆月,手里举着一个酒杯,旁边放着一本书。嘴角还挂着一滴不知是口水还是酒水,看着有几分憨傻。 旁边写上六个白话大字:师兄出去玩了。 又在背面写了一首词: “桂香又伴秋风过,月也沉沉,星也沉沉。 银钗正挽愁思眠,梦也昏昏,醒也昏昏。\" 叫张嬷嬷把雪雁叫来,给了她一根糖葫芦,叫她把这张纸带回去给黛玉。 雪雁回去时,黛玉已坐在桌前等着了,见她回来,飞过去一个眼神,嘴里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好好的叫你过去做什么?” 雪雁嘿嘿一笑,说道: “少爷给小姐留了东西,叫我带来。” 黛玉便手一伸,拿了过来,展开一瞧,便见一个大头娃娃坐在树下发呆。模样憨傻可爱,旁边六个大字将这娃娃闲极无聊的的样子刻画得入木三分。 黛玉小脸抽了抽,到底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有心不承认这画的是自己,只是无奈那根一模一样的银钗此时还在头上戴着。 雪雁见小姐刚刚还一副心怀幽怨的小模样,这会子又乐不可支起来。狗狗祟祟的凑过去一瞧,登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险些被嘴里的糖葫芦呛到。 黛玉见雪雁笑的高兴,又不乐意了,再飞她一眼,见背面还有字,翻过来看,却是一首词。 黛玉见着“梦也昏昏,醒也昏昏”一句,便知被师兄看穿了自己在使小性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泛红。只低声嗔道: “你才昏昏~” 又将这纸仔细叠好,寻了个匣子放进去,放在柜子底下收好。钻到床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像只鸵鸟一样躲进去睡了。 此后的日子里,按部就班,林思衡一边暗地里谨小慎微的培养黄雀。尽力教授七人组各种先进的思想和知识。一边备考科举。又要抽出时间出去应酬敷衍,时常忙得分身乏术。于是渐渐开始指点绿衣接手如意斋和民丰楼的一些琐碎事务。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当然是很艰难的,然而竟也能咬着牙,从一个个数字开始一点点学起。 虽时常感叹绿衣小小年纪便已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东西,但看绿衣似乎很乐在其中的模样,林思衡便也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只有雪雁觉得不快乐,似乎她与自己的小姐妹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障壁了。 待入了冬,气候渐冷,师娘贾敏毫无征兆的又病一场,这回倒没有在昏迷过去,似是有惊无险。众人都以为只是着了凉,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贾敏自己的心头,愈发沉重了。 待转过年来,贾敏渐渐病愈,林如海在官场看似也愈发如鱼得水,黛玉依然无忧无虑。 林思衡暗地里与边城等七人,经过多番商讨,终于定下了黄雀发展的五年规划,众人有了明确的目标,心头愈发火热起来,每日里习文练武,无一日懈怠。 早前的叶师傅不过三个月便被边城单挑放倒,往后又请了几位武师,竟大多都撑不过一个月去,便要在七人手下落败。惹得林管家暗暗称奇。 此后边城将林思衡之前丢给他的随笔整理起来,开始自己照着上面的内容训练,学会以后再去练其余六人。 边城决定去城外码头做力工,暗地里接触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青壮,没几天就在码头上打出一片地盘来,随意取了个“伏波帮”的名头,渐渐在码头众多帮派中开始坐大。他也在帮派里暗中开始物色可以被吸纳进黄雀的人。 老二赵枢一声不吭决定去铁匠铺里当学徒。他性格沉稳木讷,话并不多,在七人中时常没有存在感,只因他的年纪只比边城略小,因此排了第二。然而他决定要做的事便从不打折扣,行事一板一眼。 此番突然做此决定。林思衡问起时,他只笑笑说: “公子教了我们那样多知识,我却只明白一样,公子说的火器再如何厉害,也得有好铁来造。如意斋和民丰楼我都弄不来,我去学打铁,将来总用得着。” 林思衡无言,只得请托林管家安排赵枢去了扬州城最大的铁匠铺。 如此过了元宵,年节的气氛渐渐过去。周遭县城里的学子渐渐向扬州城里聚拢。 崇宁四年的科举,渐渐拉开帷幕。 第35章 县试 大乾的科举程序,基本沿袭前明。 读书人想取一个功名,首先便要“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 县试府试年年都有,第一名又被称之为案首,可以直接拿到秀才功名。其余人过了这两关,便可说是童生了,因而也称之为童生试。 童生也并无甚好处可言,只勉强算是有了个读书人的身份。 过了童生试,又有一道院试,由各省学政主持。诸州府的童生皆要来考,一州却只不过录用三四十人。过了院试,便可称一声秀才公了。 秀才可免徭役,免赋税,见官不跪,并可以使用奴婢。从此便算是人上人。 二月初八。 林府侧门里一大早便吵吵嚷嚷。林思衡今儿便要去学政院参加县试。 天还没亮,就被贾敏派人叫起,一通收拾。 黛玉也难得早起,跑过来凑热闹。还专程换了一件红褂子,这会儿眼瞅母亲坐在轮椅上唠唠叨叨,数落着师兄不上心。只站在一旁偷偷发笑。 林思衡瞧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黛玉轻轻瞪了一眼。黛玉何等骄傲,又怎会向这世间的黑恶势力低头。于是也不着痕迹的瞪回去。 两人便当着贾敏面,互相你瞪我我瞪你,玩起这幼稚的小游戏来。 看得站在一旁的乔嬷嬷连连摇头。贾敏见此也是无奈,只笑叹道: “你们师兄妹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瞧着都跟个小大人也似,怎么一凑到一起便成了两个顽童了?” 黛玉听母亲调侃,小脸微微一红,作势便正经起来,不准备再参与这个幼稚的小游戏。莲步轻移,上前微微福了一礼,道: “小妹祝师兄兰宫折桂,金榜题名。” 林思衡也回一礼, “多谢师妹,师兄必不负师妹期望。” 黛玉便微不可察的又飞他一眼,心道“我有什么好期望的?” 乔嬷嬷听着这话便只是笑。 贾敏又细细的检查了好几遭行李。时不时想起什么便要绿衣往行李里放。待林思衡眼见绿衣把熏香都拿出来以后,终于是忍不住道: “师娘,县试只考一天。弟子带些饮食衣物也就是了,带这熏香做甚?” 贾敏只道:“且带着,便是提提神也是好的。” 林思衡也只得摇摇头,由得师娘去操心了,毕竟也不用自己背。 此番县试,林思衡根本没往心里去,一是县试的东西对他来说本也不难,一首试帖诗,默写几句经义,再考两篇四书而已。他这一年多里也不知背下了多少经义策问。 二则扬州学政席庸早已暗示过保他一个秀才的功名。 林如海也没当一回事,用了早饭便去上衙。黛玉更是素来不看重这些,兼年纪又小,只作个乐子罢了。 只贾敏十分重视,早几天便记挂在心。今天一早便过来帮忙收拾行装了。 如此又过了半晌,贾敏见时辰差不多了,千叮咛万嘱咐,才放他出了门。又叫祥子务必跟紧了,照看好少爷。祥子也连忙应了,接过行李背在身上。 两人出了门,先去会合了边城。便一同往学政院走。一路时常可见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往学政院方向去。 有的人面色轻松,衣着华贵,身后跟着书童小厮,与友人低声谈笑不止。有的人则面色沉吟,一言不发。更有人面色紧张,衣衫破旧,还没开考头顶便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这其中年少的有如林思衡一般十来岁的少年。年长的也有已经头发花白,五六十岁的老者。 边城早两日便提及今日要来送考,这会儿子见这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学政院去,一时又有些担心的问道: “如何?可有把握?便是此番不中亦无妨的。” 林思衡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已经被保送了。闻言只是摇摇头,反过来安慰边城不必紧张。两人看起来倒像是边城要去赶考一般。 行至学政院,大门已开,正有一队兵丁在这里守着。 学子要参加科举,需得有五名考生一同联保,并要有一员廪生作保方可。这些事情林管家都早已安排妥当。 林思衡汇合了同自己联保的其余四位考生,几人互相行礼,通名。一人惊呼道: “原来是林五步当面!有德兄只道有一少年与我等一同联保,不意竟是阁下!失礼,失礼。” 众人一听“林五步”这三个字,一时周边竟有二三十人皆往林思衡看来。唬得边城和祥子陡然紧张起来 林思衡听见”林五步“这称号便觉头痛。自去年中秋,他在金凤楼五步成诗,诗的内容便被传扬出去,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林五步之名便渐渐传开了。 此后每每赴宴,便有人以林五步称他,向他请教作诗。林思衡烦不胜烦,又不好翻脸,只得每每敷衍几句。旁人见他年幼,不好纠缠太过,又不曾见他再有什么新诗。如此过了半年,这阵风浪才渐渐停歇。 此番又来一遭,林思衡忙道: “只游戏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前面开始搜身了,咱们也快些走。” 匆匆岔开话题,排进队伍。 填了“亲供”,走过北门“龙门”,通报了与自己作保的廪生姓名,便要过“搜子”。 只一会儿功夫,林思衡便见已有几人被差役给拖了出去,有往馒头里夹带纸条的,有往头发里塞纸条的,正会儿子正从他身边又拖出去一个在胳膊上写字的。 过了“搜子”,领了考卷,找到自己座位,先看了看试题,试帖诗和经义默写都是老一套,四书题也都从论语上来。 扫了一眼,心里便已有数。待听到一声锣响 ,便开始作答,先草拟了一首试帖诗,这种东西不需要什么文采,只要和韵,不犯忌讳便可。随意拟了一首通顺的便罢,又答完了默写题。 吃了些糕点,看着剩下的两道四书题,便往里头开始套八股文: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 根据这个流程写出一篇论述来。林思衡先在稿纸上拟了两篇,又涂涂改改一番,觉得差不多应该够用了,又检查了一番,见没有错漏字与忌讳字,便往试卷上誊写。 两篇四书文一千多字,写完径自交了卷。 回了林府,太阳还没落山,贾敏见他回来这么早,又面带笑意,心知林思衡心中已有把握,开玩笑道: “咱们家的秀才公回来了。” 林思衡上前见礼,与师娘和黛玉说笑一番,见天色还早,又转头了柳树街。 边城与林思衡商议后,将原来的院子和周边两座小院都一并买下。改建一番,几人便不用挤在一起睡觉,又专门给孙机备了一个书房和实验室,零零散散买了一堆东西放在里面。 因而林思衡最近也常往那边去。与孙机一起做些小事业,研究些新奇的东西,有的拿去如意斋售卖,有的则被他暂时藏起来收好。 县试批卷仅仅一两日的功夫,因而很快便定下了录取的试卷。卷子送到席庸处,撕去糊名,席庸找出需要关照的几张卷子,其中便有林思衡的那一张。 他早已知林五步的大名,此番看到试帖诗,却只觉得一般,略皱皱眉头,又看看经义默写,无一错漏,便点点头。 待看到两篇四书文时,读了一遍,只觉得文章结构严谨,浑然天成,既无半点冗余,也无半点可删减的地方。不由得对幕僚感慨道: “我本以为林大人这位弟子,只在诗词上有些才气,不曾想这番试帖诗写的倒是平平,四书经义却写的极好,可见名师出高徒一说,果然有理。”于是挥手一批,便先定下了一个名次。 幕僚见此,有些迟疑的问: “老爷,我听闻林大人这位高足,今年年仅十一,是否有些\" 席庸便笑道: “林盐政乃陛下心腹,调回京师高任是迟早的事,一个秀才又值当什么。且既有此文,那便谁也不能说我徇私舞弊,我何不顺手为之呢?” 幕僚便也点点头,不再劝说。 第36章 案首 县试考完才过两日,便要放榜。有看重些的考生,天刚拂晓,便已动身前往学政院衙门前候着了。 林思衡当然是不需要这么干的,毕竟昨晚师娘贾敏就已经提前吩咐过祥子,今儿一大早去衙门口候着了。 虽是并不担忧县试的结果,可到底也为此前前后后准备了一年的时间,后面再有府试、院试,便都在两三个月之后了。 这段时间诸事缠身,而今暂时了解了一桩,因而林思衡也难得睡了回懒觉。 及至日上三竿,黛玉仍穿着那件红褂子,过来找他玩耍。见他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表情呆滞。不由掩嘴笑道: “母亲素日里常说我懒,如何今日师兄也变的这样懒散了?若叫母亲知道,岂不得再多唠叨师兄几句?” 林思衡正躺在床上神游物外,放空精神。忽听得耳边似有黄鹂鸟鸣,清脆悦耳。便知是黛玉来了,眼神陡然灵动起来。笑看了黛玉一眼,翻了个身,面朝着她,嘴里念道: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咦?这是谁家的小仙子,跑到我这里来了。” 黛玉对他嘴里时不时蹦出的怪话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只微嗔道: “呸,神仙岂有你这般的?倘若神仙都如你这般懒散,那这世间的善男信女岂不是要遭了殃。” 林思衡大笑道: “神仙就是要像我一般懒散才好,不理凡尘俗世,否则那才要天下大乱。” 言罢,掀开被子起身更衣。 黛玉见他只着一身里衣,也并不避讳,帮着绿衣就给他穿起衣服来。只是花的时间却比往日里来的更久。 林思衡摇摇头,不知黛玉这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然即便是添乱,两人也自觉得有趣。 好不容易穿好繁琐的衣服,黛玉自觉自己帮了好大的忙,打量着眼前又变得玉树临风起来的师兄,面带笑意,神情有几分满足。 又一番清洁,林思衡才坐在桌边用起早饭,黛玉见他吃得香,也忍不住捻了两块糕点。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幼稚话,黛玉忽见他桌上似摆着一幅画,忍不住走过去瞧: 只见这画却是由八块木头所制,木头上的图案却似被分割打乱了,瞧着有些眼熟,一时看不出画的什么。外面以一木框嵌好,打磨的十分光滑,却又留出一个空格来。 黛玉微一思索,便知这东西的玩法。径自伏在桌前便把几个木块推来推去。 等林思衡用过了饭,黛玉也已经把画给拼了出来,却正是去年中秋时那张大头娃娃的画像,连一旁“师兄出去玩了”六个大字,也都还写在上面。 黛玉是知道师兄在外面开了一家叫如意斋的店,时常便有些新鲜好玩的东西,如今在扬州城里已是家喻户晓。 她自己便时常能收到师兄做的一些新鲜奇特的玩意儿,多不过几天,便也就出现在如意斋的货架上了。 只是此番师兄拿出这幅画像来做生意,黛玉看着那画中人头上的银钗,却觉得有些羞恼,抬起头来看他时,眼眶便有些微微泛红,泫然欲泣。 林思衡一看便知这丫头想岔了,忙到: “这个是专做了送给师妹的。师妹瞧着可还有趣,我准备把它做的再大些,分割的再细碎些,画些名人字画,历史人物之类的,师妹看可还使得?” 黛玉心知自己想的岔了,有些不好意思,眼泪一下子憋了回去,只嘴上仍不服输,嗔道: “你何必问我,我哪里就知道什么经济生意的?你既想做,自去试试就是了,却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便不再搭理他,只又回头来瞧着那画,这回却越看越觉得有趣了。 及至晌午,绿衣领了祥子进来报喜,林思衡见祥子跑的直喘粗气,一头大汗,已是话都说不利索了。便招招手叫他歇一歇,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祥子感激涕零的接了,一饮而尽,这才喘着气说道: “恭喜少爷,高中今年县试第一名!” 黛玉也不由得惊喜问道: “可是真的?你可看仔细了?” “回小姐的话,奴才一大早便在学政院门口等着了,一直等到刚才放榜,奴才就站在前头,看得真真的,公子的名字就在第一个!再没有错的了。” 黛玉一时也喜笑颜开,叫雪雁赏了二两银子。她每个月的份例银子才只二两,这会子便算是去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虽平日里不大有能用得着的地方,亦可称得上出手大方了。 她自是不关心什么科举的,只不过是为师兄高兴罢了。 林思衡也叫绿衣又封了二两银子。他与黛玉拿的一样的月例,只是大多都直接赏给了绿衣,由得她去买些爱吃的零食菜式。 他经营着如意斋和民丰楼,日进斗金。贾敏自是不会说什么叫他把这两家店归公一类的话,因此虽是大头都砸进了黄雀那个无底洞里,却也渐渐积累丰厚起来。 祥子得了两份赏,喜不自胜的连连叩谢着退下去了。 林思衡便与黛玉一起,领着两个丫鬟,去贾敏处报喜。贾敏一听林思衡高中县试第一名,也欢喜不已,脸色都红润了几分,身边几个嬷嬷也都没口子的说些讨喜的话。 贾敏手一挥,便给府里下人们都赏了一月的月钱,下人们得了好处,个个欢喜,连带着看林思衡的眼神都更尊敬了几分。 末了,贾敏坐在轮椅上,拉着林思衡的手感叹道: “京师荣宁二府里,早前只有一个敬大哥中了进士,只是好好的官不做,失心疯了跑去城外修道。再后来便是我原有个侄子贾珠,十四岁时中了秀才,怎奈时运不济,天妒英才,不到二十早早亡故了。 除此之外,荣宁二府里百十口人,竟没有一个能从举业上发迹的。今衡儿年方十一,便能高中县试案首,得了秀才功名,却要比珠儿更胜三分。只是举业艰难,却也不可忽视了身子,平日里看书习字,不可过于劳神了。” 林思衡感受着贾敏拳拳爱护之心,心里一暖,蹲下来抬头看着贾敏,也红着眼眶道: “师娘疼爱之心,衡儿知矣,师娘放心,衡儿必能长命百岁,到时候也还能跟师妹一起,推着师娘在院子里散步。” 贾敏便笑道: “你们都已百岁了,我若还活着,岂不成了老妖怪?” 乔嬷嬷也陡然戏谑道: “少爷刚刚说要与小姐一起,只不知怎么个一起法?莫不是就像戏文说的,叫做白头偕老不成?” 屋内众人听着这话,连同贾敏俱都大笑不止。只羞得黛玉满脸通红,恶狠狠得瞪了林思衡好几眼。 怎奈林思衡脸皮厚如城墙,也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更不解释。 由得黛玉在一旁跳脚不依。 第37章 赌注 林如海还在衙门里办公,便有书办来与他报喜: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林大人名师出高徒,刚才学政院张榜,林大人高徒高中县试头名,列为案首,来日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林如海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也面上带笑,给书办发了一份喜钱。待书办退下去后,面上的喜意倏然收敛,眼底反而浮现几抹忧色。 下了衙,一路都有同僚下吏向他道贺,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待回了后宅,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便让管家叫来林思衡。 待林思衡来时,林如海仍面带一缕忧色,见他来了,也不等他行礼,径直说道: “我这几日忙于公事,倒不曾关心过县试,你且将你的答卷,再写一份于我。” 林思衡也并不多问,只照实写了。贾敏中途来叫他们吃饭,见师徒俩都只呆在书房里,只得作罢。 亏着林思衡记忆力惊人,如此两个时辰,竟真把前两日的答卷一字不漏的默了出来。 林如海接过,先看了试帖诗,便皱起了眉头,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 又草草扫过经义默写,待看到四书文时,细细看了两遍。面上的忧色才终于淡去。 “我今日在衙门里,便听得有人说你中了案首,当时老夫最担心的便是你要被人做局捧杀,如今既有这两篇文,案首倒也勉强做的。 你若没有这番学识,却得了案首,此事一旦传开,你往后举业这条路就算是断了。还好,还好。” 言罢,又点点头,模样有几分满意。勉励督促了几句,叫他不可骄傲自满,仍需努力云云,便放了他出去。 刚出书房,便被贾敏叫去,担忧得问他可是县试出了什么岔子。林思衡只笑着说 “师父因知我此番得了案首,刚刚夸奖了我几句来着。” 贾敏虽不信这话,但也知大抵是没有什么事了,于是也放松下来,叫厨房备饭,留他吃了饭再走。 林五步得了县试案首的消息传得很快,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每天接到的帖子更多了。 往日里多官、商二代来邀他宴饮,如今时不时甚至能接到青楼里当红娘子的红帖。黛玉来寻他玩时见过几次,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当时便老大不高兴。 贾敏得知后更是直接吩咐门房以后这样的请帖不许再送进来,生怕他学坏了。 林思衡也只得咂咂嘴,无奈的看着自己梦想中满楼被看招的场面离自己渐渐远去了。 有的帖子好拒,有的帖子便不太好拒。 江少元在放榜第二天便送来了帖子,这回倒有了点新意,不去莲花阁了,改去小秦淮里的游船画舫。 戏还得接着往下演,到了约定的日子,林思衡仍带着边城去赴宴。江少元这回站在路边亲自来迎他,一见他来,便热切的上前几步,握住他的臂膀,效仿古人把臂同游。 林思衡强忍着鸡皮疙瘩,随他进了画舫,画舫里众人见他进来,也都向他道贺,称他“林案首”,只是多有人看他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戏谑和审视。 只道他这案首不过是席庸舍给他师父林如海的一份赠礼罢了。还有几个生面孔,看他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忿。 江少元高声说道: “林贤弟年方十一,便为一县案首,日后传扬出去,便是我扬州文坛上又一则美谈。此番我等在这画舫上相聚” 话没说完,便有一人从黄云身后站出,径直说道: “素闻林案首于诗词一道上才气过人,只是如何自去年中秋以后,竟无一首新词传出?此番县试,林贤弟得了案首,我等却无甚可说的,想来林五步的试帖诗也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我等鄙陋之人,可有荣幸在此一闻?” 江少元被人打断了说话,很不高兴,质问道: “你是何人?” 黄云哈哈笑着打圆场道: “江兄勿怪,这是我族弟黄奇,只是一贯爱读写诗文,都读得有些傻了。 此番他也下场科举,偏偏又学艺不精,只得了县试第五。他又素来敬佩林兄弟的诗才。故而一见面便忍不住讨教一二,林兄弟不要见怪才是。” 江少元被他指桑骂槐的一席话堵得面色青红。林思衡看着众人审视戏谑的眼神,倒不见半点窘迫,只暗暗为江黄两家嫌隙渐深而高兴。 黄奇这番话一出,众人也都起哄,只道林五步已有半年不再作诗,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叫他们饱饱耳福。 林思衡波澜不惊,面色平淡道: “林五步之名小弟本不敢当,诸位兄长切莫再提。此番能得案首更是侥幸。众位兄长才干胜小弟十倍,哪里有小弟献丑的道理。“ 众人再三邀请,林思衡只是不应。黄云等得不耐烦道: “莫不是林案首自知自己的试帖诗做的叫人不忍卒听,故不敢应?莫非林案首这案首之位,果真是林盐政出面保下来的?若果真如此亦是无妨嘛,咱们今天在这画舫上,船上的都是自己人,便是实话说又有什么呢?” 自林如海暂停了盐法改革一事,江春迫于黄君泰的声势,开始主动与林如海修补关系,江少元更是因此时常与林思衡往来,此番见黄云咄咄逼人,江少元正要开口周旋。便见刚刚还一直谦辞的林思衡正色道: “家师品性高洁,为官治学,素来严谨求实,断不会为我这弟子行此弄虚作假之事。黄云兄此言,愚弟不敢应,既诸位兄长执意如此,小弟也只得有辱清听了。“ 言罢,便将自己所做试帖诗娓娓道出。众人听罢,相互对视,俱都觉得平平无奇。很快便有几声压抑着的嗤笑声响起。 黄云也笑道: “我虽不通诗词,却也念过几篇唐诗宋词,林兄弟这诗必然是好的,只是我竟一时没听出来好在哪里,不如林兄弟再为我们解释一二如何?” 林思衡面上仍是一片平淡,摊摊手说: “试帖诗,只不过合韵即可,我这诗本就是穿凿附会之作,自然不是什么好诗。” 黄奇忍不住道: “林案首这般说,是觉得试帖诗太简单,因此不曾花过什么心思,如此说法倒也有趣。今日高朋满座,我等聚集在这画舫之上,水光山色,美不胜收。不如我来与林案首各作一首,切磋一二如何?” 林思衡只摇摇头,“今日有美酒,有歌舞,有如江兄黄兄这样的英杰,有这样多美好的人物我不去欣赏亲近,何苦作诗来着?再者,今日你来切磋,明日他来切磋,小弟却只一人,恐怕分身乏术啊。” 黄云劝道: “若说英杰,林兄弟当之无愧,只盼林兄弟万勿推辞,叫我等俗人也添几分文雅气才好。我看不如这样,林兄弟与黄奇切磋,倒不如起个彩头。 若是林兄弟胜了,我以百金相赠,若是我这族弟侥幸胜了一招,林兄弟罚酒三杯也就是了。” 林思衡心知这黄家两兄弟必是早早准备好了等着自己。 自己若是输了,看起来不过罚酒三杯,可明天自己老师林如海徇私舞弊的流言就会传遍扬州大街小巷。届时纵然自己四书文写的再好,也早已三人成虎,无济于事了。 心中叹了口气,他是真有心想把那百金拿去喂黄雀,只是黄家的钱实在是烫手。眼见今日黄云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终于点点头道: “黄兄既有雅兴,我也不好一再扫兴,只是诗文切磋,沾了金银难免不美,我看赌注不妨改改,若我侥幸胜得一言半语,也不必黄兄破费,只这位黄奇兄明日正午去东关街大喊三声“我不如林思衡”,也就够了。 黄奇心中暗怒,百金对他来说是笔巨款,但对黄云来讲不过九牛一毛。若按之前的赌注,自己毫发无损,可若是按着林思衡说的来,倘若自己输了,便要声名尽丧。毫发无损的却是黄云了。 心中又默念一遍自己提前反复打磨的诗,自觉林思衡再如何有诗才,也不能只这一时三刻便胜过自己,又感受到背后黄云正盯着自己的眼神,于是终于也咬牙点头同意。 第38章 声名鹊起 黄云见两边终于点了头,又不用自己掏钱,更添几分兴致,哈哈大笑道: “既如此,我来提个题目,林兄弟与黄奇俱是我扬州英才,此番以文会友,更是我扬州的雅事,我看,不如就以‘扬州’为题,如何?” 林思衡心知这是黄家兄弟早就准备好了的,也并不以为意,只反问道: “黄奇兄觉得如何。” 黄奇当然觉得好,于是两人又互相推让一番,黄奇见客套的差不多了,便也当仁不让道: “林案首执意谦虚,黄奇也只得抛砖引玉了。” 于是口中缓缓念道: “二分明月下扬州,十里烟花入画楼。 瘦西湖畔寻古迹,二十四桥入梦中。” 黄云率先拍手叫好,连连赞叹。 “好一个二分明月下扬州,十里烟花入画楼。此正是我扬州美景,来,诸位且饮一杯。” 众人皆都附和,场内的歌伎也多有向黄奇投去钦慕的眼神。黄奇一时志得意满,面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骄矜之气,对林思衡拱手道: “拙作有辱尊听,林案首请。” 林思衡也不答话,仍是走了五步,恰走到一个歌伎前,也不细看,只做一副风流姿态,用两根手指轻捻这歌伎的下巴。那歌伎也不躲,只含羞带怯的看着他。 林思衡做足了姿态,看着那歌伎缓缓吟道: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 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诗念罢,众宾客一时皆寂静无声。那歌伎眼中陡然便放出光来,顾不得羞怯,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眼波如水的看着林思衡。其余歌伎此时也都呼吸急促,嫉妒得都要呕血。 像她们这般人,在这风月场里讨一口饭吃,正要靠才子们写诗赠词来自抬身价,有这一首专属的好诗,身价便能翻上几番,此时一个个都忍不住幻想,这要是写给自己的多好。 那歌伎当即盈盈拜倒,口中吴侬软语: “燕奴多谢公子赠诗,如公子不弃,燕奴愿自赎己身,为奴为婢,陪伴公子左右。” 江少元见此大笑道: “贤弟,此番又是五步成诗,如此才气叫人望尘莫及啊。 燕奴是清风楼的名角,身价可不便宜,如今竟愿自赎己身,只为与贤弟双宿双栖,岂不羡煞我等?只可叹我等无贤弟的才气,自愧不如啊。哈哈哈。” 江少元既开了口,马家两位公子也当即接口,直将林思衡夸的如李白重生,杜甫第二。又连连赞叹林思衡一首诗便多出一个红颜知己,叫人羡慕。 林思衡连忙谦虚,只说是游戏之作,又以家师严苛为由,再三拒绝了燕奴自赎为婢的请求。 众人见林思衡果真是郎心如铁,只得作罢。又开始宴饮起来,至于谁胜谁负,众人心中自有判断。 黄奇默念了两遍林思衡的新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心知自己的诗虽也勉强可称一首佳作,却无新意,便比不得林思衡这首刚刚又五步做出来的新作。 用恳求的眼光去看黄云,然黄云只自顾饮酒,欣赏歌舞,不再朝他多看一眼。 次日,扬州城里出了两条新闻。 一是今科县试第五名黄奇,正午时候突然在东关街大喊三声“我不如林思衡”,然后迅速掩面而去。尽管时间很短,然而正午时分的东关街正是扬州城里最繁华热闹之处,周边茶楼酒肆无不人满为患。 故只要一个人看见了,那么很快整个扬州城也就看见了。 二是清风楼里当红的歌伎燕奴忽然自赎己身,放出话来说只盼能在林五步身边为奴为婢,不求名分。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很快整件事便流传出去,林思衡写的那首《蝶恋花》也迅速传开。 林五步时隔半年再出新作,一出手便又掀起一阵好大动静,于是众人竞相研读传阅,一时洛阳纸贵。 林府别院,虽是贾敏之前已有吩咐,秦楼楚馆的请帖不准再拿进来,但林管家还是又犯了一回。看着林管家手里拿着的一封大红名帖,还有一方手绢,林思衡只觉得头痛不已。 本是准备叫绿衣收去直接丢了,林管家却道: “少爷果真不见见?那姑娘已在大门外了。倘若一直置之不理,恐怕也不好看。“ 林思衡闻此反而愈发警醒,心道:欢场逢迎,岂至于此。清风楼东家如此神秘,我身上秘密众多,绝不可叫她入府。因而叫林管家把两样东西拿去,交给师娘贾敏处置。 果然又过了半晌,林管家过来回话,说师娘贾敏将燕奴的赎身银子尽数补了,并额外多添了一百两。对外说林思衡尚且年幼,不准他再蓄养婢女。已打发了那燕奴离开了。 林管家说起那燕奴离开之时,泪水涟涟,神情可怜,显得林思衡竟如一介薄情汉一般。 见那女子终于离开,林思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昨天那首诗固然是好的,只是也还没有好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那女人究竟是何目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叫她接近自己。 只是一个相貌美丽,性情柔顺的女子哭着喊着要为你为奴为婢。林思衡心中也不免有几分得意,面上装模作样的感慨道: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啊” “哟,敢情我这是坏了衡儿的好事了,原来衡儿是想要那燕奴进府的来着,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乔嬷嬷,快出去追,兴许还能追回来,不然衡儿今晚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林思衡忙扭头去看,果然见乔嬷嬷正推着师娘来了,黛玉也在后头跟着,穿一身粉红立领偏襟袄子,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恼意。 贾敏也绷着脸,神情严肃,手里还捏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正是他昨夜那首诗。 林思衡一见此,便知自己刚刚嘴上没把门,正叫师娘给撞见了。忙讨好道: “师娘这说的什么话,衡儿连那女子长什么模样都没仔细看,又如何能放在心里。” 贾敏却并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仍是阴阳怪气道: “瞧瞧,要不怎么说是青楼薄幸郎呢?哄骗了人家姑娘,却连姑娘的脸也记不住。来,乔嬷嬷你瞧瞧,‘众里嫣然通一顾,人家颜色如尘土。’写得多好。” 黛玉听着母亲这两句话,心中愈发恼火,两只大眼睛里渐渐便开始蓄起水花来。 林思衡赶紧道: “师娘怎好凭空污人清白!我何曾哄骗她了什么了,不过是场面上应酬一二,刚好撞上这么个女子罢了,倘若当时在我身边的是旁人,那这诗自然也就是写给旁人的了。又岂是刻意为她做的。 再者那位燕奴样貌也就一般,我瞧着连雪雁也比不上,我又哪里能放在眼里。” 贾敏听林管家说起这燕奴,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如今听林思衡说却连雪雁也不如,心知林思衡确实是没把那女子放在心里。 有心绷一绷,再吓唬他几句,只是看着林思衡脸上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委屈表情,到底没绷住,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破了功。 雪雁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已然傻在那里,眼神茫然了。 黛玉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用手里的小团扇轻轻拍打他一下,只道: “不许你欺负雪雁。” 贾敏虽是不满林思衡在外招惹些有的没的烂桃花,可对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处理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此时又见他果真并无那个想法,训他的心思也就淡了,又随口叮嘱两句,便叫乔嬷嬷推着自己回了。 黛玉却没那么好打发,心中暗自决定,今天必要叫他也给自己写一首出来,不然就一年一年好像有点久了,还是一个月算了还是三天,要是他今天不给自己也写一首,便三天不理他。 黛玉还在心里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林思衡见师娘贾敏已出了门,也放松下来,上前几步牵住黛玉的手,拉着进了房门,引到书桌边,将摆在正中间的一张纸拿起,说道: “师娘手里那首,是我随意应付场面做的,如今这一首,才是我专门为师妹做的。” 黛玉闻此忙凝神看去,却见纸上正有一首《鹧鸪天》: 杨柳东塘细水流,红窗睡起唤晴鸠。 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 临玉管,试琼瓯,醒时题恨醉时休。 明朝花落归鸿尽,细雨春寒闭小楼。 默默念了两遍,低声说道:“哪里有什么晴鸠,分明只有雪雁。” 林思衡没听清,问道:“什么?” 黛玉又看他两眼,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没说话。只将这首词压在心口,一扭身跑出去了。 第39章 水面下的阴影 看着黛玉不胜娇羞的小模样,林思衡不免喟叹一声,还是太小了啊。 不过像这样慢慢培养感情的过程,也叫他乐在其中。 哼,贾宝玉玩蛋去! 此后日复一日,林思衡的生活变得平静规律起来: 每隔几日去一趟柳树街,与新吸收的黄雀人员打几番照面,给他们灌输新的思想,安置他们的家人后路,再去七人组总结一番经验教训,慢慢摸索着将黄雀日益壮大起来。 偶尔出门赴一赴二代们的宴,大家或是联络联络感情,或是旁敲侧击一番交换信息。闲暇时便看看书,经义诗词史册话本无所不包,有什么看什么,了解这个世界的信息。 再时常抽出空闲,与黛玉说说话,给师娘贾敏再研究几道新的食补菜式。 黛玉待他也愈发亲近了,林思衡在府里时,两人几乎要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连看书时都要凑到一起。 贾敏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毕竟乔嬷嬷整天拿他们俩当乐子看呢。但她也只是任其自然,并不干预。林府的下人们见主母似乎也乐见其成,自然也不多话,只称呼林思衡“少爷”时愈发热切了。 只有林如海每天或是忙于公务,或是忙于与幕僚清客勾画筹谋,竟忽视了自己这逆徒昭然若揭的不轨之心。 贾雨村终于是彻底闲下来了。 仅有的两个弟子已经彻底从书堂里消失,白拿林府一份银钱,他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他自信自己来日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故而虽眼下有些郁结,却也正好借着林如海的身份与扬州官僚们联络一二,亦甚自得其乐。 转过冬日,贾敏又病倒一回,身体愈发虚弱。 等回过春来时,竟连坐着轮椅出门也难得了。到了这样地步,不仅贾敏自身,连林如海和林思衡二人心里也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黛玉虽聪慧,到底年幼,虽也担忧母亲的身体,却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边城的伏波帮愈发壮大了,而且壮大速度比黄雀快很多。 伏波帮初建立时,边城为尽快打下名头,单枪匹马一人就找上门去,挑了码头上一处恶名昭彰的小帮派,只用一根扁担,半个时辰,放倒了三十人,自身只两处淤伤。 于是伏波帮一夕之间名声大噪,想要加入其中得一份庇护的青壮劳工一时不可尽数。因得了林思衡提醒,边城也并不在帮里搞什么二当家三当家。只弄出几个负责人来,各管一摊,皆由他亲自任免。 又因他处事公允,又不从底下人身上吸血,反倒是若下面人有什么难处,他必尽力帮助,隔三差五还抽空教帮众练几手速成的手段。 如此久而久之,伏波帮名头愈发响亮,只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在运河码头与四海、长河三足鼎立。 民丰楼二楼,林思衡和边城正对坐于此,低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食客,两人面上皆有几分笑意。 “多亏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新菜式,再有你那个会员制和积分制,倒成了这些官僚富商们彰显脸面的好方式。如今若单论酒食上的流水,我们已不差金凤楼多少了。只是因我们不蓄养歌伎,因此还是有些不如。” “便是要以歌舞挣钱,也不能像金凤楼那般荤素不济,你我兄弟若是到那般地步,反而失了颜面。眼下还不是做这一行的时候。没钱没势的也保不住。 不说这个了,你那边查到了什么。” “四海和长河里已经都有我们的黄雀,打探出来不少东西,不出你所料,这两家背后都是有人的。四海背后就是江春,长河背后正是黄君泰。 这两家现在的关系愈发紧张了,几乎无一日不起冲突,只是因我们异军突起,眼下两边倒都还克制着。” “那就不去刺激他们,放缓扩张的速度,把更多精力放到内部人员的培养上来,黄雀吸纳的速度可以适当加快。最迟今年底,我就要把黄雀插进八大盐商家里!” 边城见林思衡说这句话时神情严肃,眼底隐现一丝怒火,虽有些担心打草惊蛇,也不再劝。只是点点头应承下来,继续说道: “他们现在都以为如意斋,民丰楼,伏波帮都是林大人手下的棋子。虽然暗地里也扔进来几颗小卒子。不过都没藏住,才进来就被发现了,我按照你的吩咐,只是防备着,没有打草惊蛇。” “摸清楚来自哪些势力了吗?” “大多是几家盐商的,不过两淮盐运使刘庄和知府戴承恩也插了一手。” “戴承恩暂且不去说他,他舅舅是大明宫里的戴权,他自己倒没什么出奇的。至于刘庄 那些各家安排进来的人手,有把握收买的就直接收买,没有把握的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查清他们的弱点,要做到在关键时刻,把各家安排在我们身边的眼睛,全都变成瞎子!”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交流信息,定下了黄雀后面一段时间要做的事。像今天这样的交谈,过去一年里已经是常态了。 末了,林思衡正准备下楼离开时,边城忽然面现纠结之色,看得林思衡有些好奇。便调侃道: “你有什么话就说,你素来是个爽利的性子,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边城连连摆手,正色道: “我们七人练武习文已有两年多,仰赖公子关照,这两年为我们遍访南北名师,如今各人也算是略有小成。我准备就在近期,寻个日子,带他们出城一趟,见见血。” 林思衡见是正事,也沉吟着坐回来, “如何见血?不可行打家劫舍之事。” “那是自然,我近日听手底下小弟说起,扬州城外新起了一处草寇,正占了我们初来扬州时那座破庙。人也不多,我准备带他们去试一试。” 林思衡一听神情便严肃起来,他心里最重视的,除了恩师一家,便是边城这几人,这些人日后都将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已费心培养了数年,皆都有了深厚的情谊,无论折损了哪个他都不能接受。因而便道: “剿匪啊你们都才只习武两年,如今就要做这种事,是否太过于行险了?况且我们都还年少,不必急于一时。” 边城便笑道: “公子不必担忧,如今我们这七人再按部就班的习武已经太慢了,习武的老师请了有几十个,该学的都学会了,只是那些手段能不能用好,还得实战才能见真章。 况且那伙人说是草寇,我瞧着倒未必能比严老大那帮人强多少。” 林思衡心知这一关总是要过,咬咬牙说: “既是如此,你们等我消息,我与你们一道去!” “公子何必以身犯险,只管静候佳音也就是了。” “我与你们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往后虽有千难万险,我不能与你们同往,可如今这第一难,我当与兄弟们共赴艰难!” 边城百般劝阻,林思衡只咬定了主意一定要去,实在是被边城磨的烦了,便说道: “昔日严老大尚在时,若非我等同心协力,岂可逃生?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遭罢了!” 如此边城才不再劝,只是用力点点头,眼眶微有些泛红。 第40章 再回那座庙 回了林府,林思衡心知边城说的简单,自己这七位小兄弟这两年里也确实是习武不辍,可木桩子是不会还手的! 这七人里说白了也只有边城是真正有实战经验的,可是在码头动棍棒,和跟匪徒动刀子,那又不是一回事了。 他若不去,实不能放心,只是还得想个法子哄过师父师娘还有黛玉才好 次日里,林思衡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去向师娘请安,见黛玉也靠在床头,母女两正凑在一起说小话,时不时低声笑几声。 林思衡也凑趣道: “可是师妹又有了什么新的笑话。不如说与我也听听。” “呸,你才说笑话~” 贾敏笑道: “玉儿在说什么且不论,衡儿你今日来此却必是有事,说。” 林思衡奇道: “师娘如何得知?莫不是我脸上写了字?” “哈哈,衡儿素日来我这里必不空手,虽多是给玉儿的,不过老太婆我倒也偶尔能沾点福,尝个新鲜。今个儿你空手来了,可见必是心里有事。” 这话说得林思衡不解释不行了,忙笑道: “师娘这话如何说的?衡儿来给师娘问安,备的菜式自然是给师娘的,只不过有只小馋猫总在师娘这里打转罢了。” 黛玉被两人挤兑的没法,往林思衡身上丢一颗瓜子,然后把头往母亲怀里一扎,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抗议声。贾敏也笑着拍拍黛玉的背。 林思衡沉吟一二,缓缓道: “师娘,今深秋已至,昨日弟子在外间与几个同窗偶遇,邀弟子明日同去城外观音阁赏景礼佛,弟子不好推拒,已应下了,特来报与师娘。” “同窗?县试与你一同联保的那几个?你素来是不信佛的,怎想着去礼佛?” “正是那几人。弟子虽不信佛,但看看亦无妨,此外弟子听闻观音阁上,江淮南北,一览可尽,再有隋炀帝的迷楼遗址,也可一看。因此有些意动。不曾提起告与师娘知晓,实在失礼。” 贾敏随意的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只问道: “既如此,可要去几天?” “多不过二三日罢了,师娘放心,边城与我同去,无妨的。” 贾敏自然知道柳树街那边习武的事情,闻言果然也放心几分,只道: “既如此,你把祥子带上。” “这倒不必,我那几个同窗均非富贵之人,我带一个边城已是唐突,不可再带了。” 贾敏闻言点点头,应承下来,只是又提醒他几句多带衣裳,多带糕点之类的。 林思衡都一 一应下,起身告辞,假装没看见黛玉期待的小眼神。 毕竟这次不是真的去游山玩水。 晚上待林如海回来,林思衡又把这话重说一遍。林如海对于这种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只随意点头应下。 次日一早,匆匆用过早饭,林思衡直接就去了柳树街,七人都已在这等候了。 连还在铁匠铺深造的赵枢也告假回来了,看着与去年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身材上有些横向发展,看起来渐渐是要变成“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大汉。 汇合了众人,林思衡便说要先去买些兵器。赵枢只摆摆手,反身从屋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大皮袋,丢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铁器撞击的声音。 林思衡打开一看,里面正有八件已备好的武器。 赵枢有些木讷的笑道: “我在铁匠铺打了一年铁了,趁着空闲的功夫做了些东西,他们几个都已是提前与我说好了的,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问过公子。公子是读书人,我常见有读书人腰间挎一把剑,所以便也给公子打了一把。” 说着便将放在第一个夹层中的一柄长剑取出,双手递给林思衡。 林思衡也双手接过,拔剑一看: 剑刃在日光下闪过一抹刺眼的泓光,剑身上沿着剑脊往两侧,隐隐有层层叠叠的锻痕,虽不如后世的大马士革刀一般美观,然而这层层叠叠的锻痕里,无疑倾注这赵枢巨大的心血。 向赵枢投去惊喜的眼光,他确实没想到赵枢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有这样的手艺。赵枢只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显得愈发沉默寡言了。 将武器一 一发下,边城拿了把长枪,钱旋拿了两把匕首,孙机取了一副套了铁皮的长手套。李权,周衡,郑阳则没有那么多花头,并对三哥四哥花里胡哨的武器表示了不屑,一人取了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 赵枢最后拿起一根约有两公分粗的铁棍,看着竟是纯铁!微微舞动间带来呼啸的破风声,叫得边城都暗暗心惊。 林思衡眼尖,见这最后一根铁棍上似隐隐刻了几个字,有点好奇,便要过来看。赵枢微有些迟疑,还是递了过去。 林思衡接过时手往下一沉,险些就没拿住。凝神看去,竟是“如意金箍棒”五个字,刻的很小,并不引人注意。 一时有些恍惚,三年前自己在来扬州的路上,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被饿得受不住,给他们讲了齐天大圣的故事,只是没有想到,赵枢竟记到了今天。 将铁棍还给赵枢,林思衡有些感慨的说道: “金猴奋起千钧棍,玉宇澄清万里埃。不着急,会有那一天的。” 赵枢仍是沉默的点点头。 既有了兵器,还得有些防具。七人都连连表示用不着,但林思衡执意拖着他们去东关街,铁甲那是不做梦了,几件简陋的皮甲说不定还可以期盼一下。 将兵器先留在柳树街,寻了处皮革店,进去只有一老汉,正在那里抽着旱烟硝皮子。林思衡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老人家,我将出门游学,准备给我几个护卫备几件皮甲,你这里可有卖的?” 那老汉瞅了他们一眼,又嗒嗒抽了几口旱烟,招招手引他们进了后堂,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层层叠叠全是皮甲! 林思衡都愣住了,因为他只要眼睛还没瞎,他就能看见那皮甲上分明还有江南大营的徽记。而且看这皮甲的新旧程度,明显也是没到损毁的地步。 虽早知江南的军队稀烂,然而烂到这个地步,竟叫他这局外人都有些胆战心惊了。 其余七人也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清楚这些徽记意味着什么。毕竟已读了几年书,又听公子说了许多见闻传记,开了眼界,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那老汉见他们不说话,反而不耐烦了,只问道: “买不买?要多少?” 林思衡咬咬牙,心道“烂就烂,说不定也是好事。” 于是便掏钱买了八件皮甲,又叫那老汉刮去了江南大营的徽记,重新改了束绳。赵枢拿布包了,径自背在身上,看起来完全轻若无物。 转出门去,又去了一趟车马行,边城等人看着马都有些意动,但无奈都不会骑。只得暂且放下,先将这事记在心里,随意租了一辆马车。 回到柳树街,将兵器皮甲都搬进车厢里,边城也将枪头卸下,只留一根长棍驻在手上。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几人连忙赶着马车往城门口方向去。 路上钱旋笑道:“不过是剿几个草寇,偏只公子紧张的要打仗一般。” 然后就被边城在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过城门时,还是三年前那城门吏,只是面上看着稍老了一些,然而身上的跋扈气却半点没改。 见过来一辆马车,正要上前搜查,边城递过一块碎银子,又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城门吏身上的跋扈气便立时收敛了。抬起的头垂了下来,腰也弯了四十五度。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说道: “原是盐政老爷家的少爷,您请。” 林思衡也从侧面微挑车帘,面带微笑冲那城门吏点点头,那城门吏似受了鼓励,愈发热情了,张罗着招呼城门口的人让路,躬身送林思衡出了城门。 过了两里路,寻了一处林子将马车拴好,月亮已渐渐升起,几人换上皮甲,钱旋又从一个包裹里摸出几件夜行衣,叫众人换上,然后后脑勺又挨了边城一巴掌。 但夜行衣到底是换上了,毕竟带都带了。 趁着月色,几人就在林子里穿行,前方的的破庙已渐渐在月色里显现出轮廓来,犹如暗夜里蛰伏的巨兽,不知又要饮下几人的骨血。 庙里燃起的篝火的光芒也渐渐清晰了,有几道人影被火光映照在窗棂上,晃来晃去,显出几分狞恶。 第41章 解脱 微微绕路,攀上附近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的看着百米外的破庙。 钱旋自告奋勇去探查一番看有没有岗哨。几人正在等候,李权忽然低声嘟囔一句: “这扬州的兵也太烂了些,土匪都快堵到城门口了。” 林思衡便低声笑道: “那等你回头做了将军,可得记得不能叫你自己手底下的兵也成了这副样子。” “公子放心,我若果真做了将军,必能练出一支精兵来。” 周衡郑阳也凑趣道: “俺也一样。” 不多时,钱旋回来,面带几分笑意,说道: “果真是一伙草寇,半个岗哨也无,不说暗哨,连明哨也没有一个。” 几人便都看向林思衡,等他拿主意。林思衡却拍了拍边城,示意他来安排。边城微微一愣,旋即当仁不让。 “公子,麻烦你跟老四从左侧慢慢靠过去。老五老六老七,你们三个从右侧靠过去。老三,你在后头注意着,别放走了活口。老二,你跟着我,等公子跟几位兄弟就位了,我们缓缓从正面靠过去。吸引他们注意。 庙里空间小,引他们出来打,免得伤了无辜。” 众人都应了,开始按着计划执行起来。 待几人都就了位。边城与赵枢也开始缓缓朝庙门接近。待接近到十米范围内时,才终于被发现。 从庙门里出来个青年汉子,先朝边城二人仔细看了两眼,见二人手里拿着武器,又赶紧退回去,呼喊了几句: “来对头了!带着兵器!” 于是庙里陡然沸腾起来,须臾间竟钻出六个大汉,连那青年在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长柄朴刀。 林思衡见状心里暗叹一声:这可比严老大棘手多了啊。 那领头一留着络腮胡的壮硕汉子见只有两人,心道自己莫不是无意间把这两个人的家小给绑了?见两人手持枪棍,俱是长兵器,也是心里一突,强忍着脾气道: “两位朋友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误会?” 边城懒得搭理他,只是站在原地,随手摆了一个中平枪枪架。赵枢更不说话,扎了个马步,左手持棍尾,右手持中,眼神平视。 那络腮胡见此,嘴角肌肉抽了抽,也是没辙,只得挥一挥手,六人便也拎着朴刀,各自分开朝两人围来。 两人缓缓后退,引着这六个匪徒渐离了那座庙。林思衡见边城和赵枢已经快要被围住,那六人离庙门也有了十米远,与孙机对视一眼,绕过墙角开始往外奔。对面三人见此也行动起来。 一时竟似乎要将那六个匪徒给反包围了。 那六匪见此,如何能不知自己被算计了,心中便起忐忑,各个眼神犹疑起来。 头领也有点慌了,忙道: “几位好汉,若有什么误会不妨直言,若是缺了银子,兄弟我这里倒还有一些,几位尽管拿去花销,不必如此伤了和气。” 边城趁他说话,直接就一枪刺出,枪尖红缨缠绕,直搠胸口。 那头领反应也快,仰头便往后倒,枪尖在胸口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边城顺势枪杆往下一砸,被头领一个驴打滚狼狈闪开,枪杆砸在地上,激荡起一蓬尘土。 见自己一枪没中,边城也有点惊讶,终于出声道: “倒也有两下子。” 那头领被边城当中一枪,胆都要吓破了,哪里还敢与他打,忙转身就朝林思衡这边逃窜而来。 孙机见此有些紧张的挡在林思衡面前。那头领见这边两人一人持剑,一人两手空空,想也不想就一记朴刀从上往下劈下来。 孙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终究不曾亲自与人厮杀过。林思衡忙两手持剑,右腿往侧前方跨步,格住这一刀,顺手就沿着刀杆削下去。 那头领也忙撤刀后退,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五个兄弟,就这么一会儿已经躺了一个了。那持黑铁棍的壮汉棍头沾血,眼神十分凶厉。看起来比那持枪的还凶狠几分! 剩下四个兄弟,两个已经被那两个凶人打的满地乱滚,还有两个也被另外一边持长刀的三人缠住。 头领心中又惊又惧,觉得还是眼前这两个比较好对付。于是又咬咬牙扑上来,孙机正为自己刚刚的紧张,害得公子亲自犯险而懊恼,见此也大喝一声,使了一手长拳,便直接朝朴刀抓来。 那头领却右手猛得一扬,将袖子里的东西朝孙机掷出,孙机心里一惊,下意识两手护面。那东西砸在他手套上陡然爆开,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石灰!坏了!” 而那头领的朴刀,也已经朝着孙机的腹部狠狠捅了过来。 林思衡见此也是一惊,箭步上前一剑朝刀柄砍下去,却未能斩断刀柄。只压得那朴刀刀刃戳在孙机身上猛得往下一划。 林思衡心里猛得一颤,反手长剑上撩,那头领被逼得直接弃刀后仰,林思衡再左脚上前一步,右脚微弓,腰身猛然右旋,长剑再跟着往下一划,就在那头领胸腹又开出一个大大的伤口来,正与此前那枪伤组成一个大大的红叉。 那头领跌倒在地,还要求饶,林思衡只一剑贯入咽喉。 了结了这头领,林思衡四下望去,见其余四个匪徒也都被清理了,连忙转身去查看孙机的状况。却见孙机正摇摇晃晃站起来,紧张的在自己的肚子上摸来摸去。 林思衡海松了一口气,扶着他,领着众人进了破庙,借着火光才发现原来那一记朴刀只是砍破了夜行衣,又在皮甲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因此孙机倒没受什么伤。 林思衡又一 一检查众人情况,边城仍是云淡风轻,钱旋正有点无聊的转匕首,其余六人,连同赵枢在内,神情却都有些不自然,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和茫然。 边城随意扫了一眼,弯腰取了一只火把,起身往他们曾经待过的内间走去。推开房门,听见里面有几道紧张的喘息声,还有一道压抑着的哭泣。 边城摇摇头,他们曾经也被关在这里,惊恐得等待着严老大和老乞丐将要给他们带来怎样未知的命运。 屏蔽掉心里的杂念,边城又往里走了几步,火光驱散了这逼仄的小房间里的黑暗,照亮了正蜷缩在墙角的一家三口。 那是一对看起来有些年迈的夫妇,和她们的女儿,三人此时都正一脸恐惧的看着穿着一身黑衣,手持长枪,脸上一道凶恶刀疤,身上染血的边城。那老夫妇面容惊恐,只是仍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 那女儿也流着泪,嘴唇颤抖,咬紧牙关,却仍是倔强的看着他。 边城微微一怔,这女儿也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一样瘦弱,一样流着泪,一样不肯说一句讨饶的话。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洛水边,秀珠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了。 只是这一次,边城有能力来救她,她也终于有了爱她的父母。 边城眨眨眼睛,放下长枪,走到三人身前,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索,示意三人跟他出来。又随手从这伙匪徒的行李里细细的数出二十三两又三百一十七文。扯了一块破布包好,交给那女儿。 众人看着这一幕,也都怔了怔。 边城又给他们指了扬州的方向,然后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那三人千恩万谢,又要给林思衡几人磕头,见几人都不受,果然不敢在此久留,连忙转身奔进夜色里。那位女儿却在出门时,看着边城,问道: “不知恩公姓名?可否告知?小女子来日再报。” 边城并没有搭理他。 那女子见父母已渐渐走远了,终于咬咬牙也转过身,追着自己的父母去了。 风声里传来几声被尸体吓到的惊呼。继而渐渐平静下来。 林思衡与边城对视了一眼,突然间两人皆大笑起来,笑得站都站不直,笑得跌坐在地上,笑得仰躺在地奋力用拳头捶打地面,笑得流出眼泪来。 渐渐赵枢,钱旋,孙机,李权,周衡,郑阳也都一个个大笑起来。 笑声飘散在扬州城外深沉得夜色里,笑声里满是释怀与解脱。 从三年前就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云,从此刻起,终于烟消云散。 第一卷《世道》,完。 欢迎各位读者老爷继续收看第二卷, 《神京》 第42章 暗棋 歇了一会儿,几人趁着夜色将尸体丢进荒山里,挖了个坑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来掩埋掉,又寻了处河流细细清理掉身上的血迹,就着破庙里的篝火挤在一起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草草用过几块干粮,林思衡便要拉着他们回城。 七人相视嘿嘿一笑,钱旋开口说道: “公子先回去,不好叫林大人一家担忧,我们几个且在城外玩一玩。” 边城接口道: “公子给我册子里有野外求生这一项,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尝试,这次既然出了城,那就索性一并试试。” “你们昨晚才拼杀一场,何不歇一歇再说?” “又不曾受过什么伤势,无妨的。” 林思衡磨破了嘴皮子,几人却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趟。又苦口婆心叫他们把兵器皮甲都带上。 钱旋却笑道: “带着兵器皮甲,还叫什么求生?” 如此磨蹭半晌,林思衡到底拿他们没辙,只得约定好了日期,独自架着马车带着兵器皮甲回了柳树街。 为了把戏做足,林思衡在柳树街草草用了午饭,又去东关街买了个精致的小铜佛,并专门给黛玉挑了一只流苏扇坠,再给绿衣雪雁顺手买点零食。磨蹭到快要日落,才回了林府。 先去给师娘请了安,将铜佛留在那里,只说是随手买的玩物。 然后转身去寻黛玉,黛玉正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发呆,见他从门外进来,眼神亮了亮,抬手拿诗经遮了下半张脸,微眯着眼睛,笑问道: “不是说要两三日来着,怎这样早就回来了。” “想着留师妹一人在府里必是无聊, 因而便提早回来了。” “呸,你才无聊,我还有雪雁呢~” 雪雁正躲在一旁凶猛得往嘴里塞他带过来的果脯,忽然听到自己名字,眼神茫然得抬头看着这两公母,嘴里还忍不住咀嚼两下。见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又低下头来继续自己的“大业”。 也不反驳,从怀里掏出个扇坠来,一枚小小的玉葫芦,边上缀着几缕青色流苏。林思衡十分不见外的取过黛玉常用的小团扇,细细的绑上去。 黛玉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眼,似乎觉得还行,也不多评价,仍是说道: “如何?那观音阁上,可有什么好景色。” 林思衡哪里知道那有什么好景色?只得施展话术道: “初时尚有几分新鲜,看得久了也觉得并无甚稀奇,我又想念师娘师妹,这不紧赶慢赶就回来了。若日后有机会,我带着师妹去泛舟海上如何?” 黛玉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也不戳破他画的大饼。 两人就这样随意闲聊,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与之前的每一日,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天光昏暝,雪雁都已吃撑了,才起身告辞返回别院。 扬州城里没新鲜事,除了伏波帮帮主消失了半个月,再有就是有几个樵夫声称自己在外又遇见了流民。 边城许久不回,四海和长河有点按捺不住的朝伏波伸出了试探的爪子,然后被边城留下的安排切掉了几根手指,就又缩了回去。 渐渐逼近约定的日期,林思衡也不免有些焦躁起来,每日里都要去一趟柳树街看看人回来没有。 直至半个月后,太阳落山之时,百无聊赖的城门吏靠在城门洞子里打盹,就被七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人摇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有一粒碎银砸在他脸上,将他脸上还没浮现出来的怒容又砸了下去。 七人互相搀扶着越过他,高声谈笑,眼神明亮,言语自信,意气飞扬。 城门吏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世道是怎么了,乞丐也这么有钱。也不细想,只嘟囔着: “乞丐都有银子来打赏老子了,真他娘的\"仍继续靠着城门打盹去了。 次日,码头上的人发现伏波帮的帮主又回来了,似乎与半个月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略瘦了些,然而眼神里一直隐隐压抑的沉郁却消失不见,人也似乎多了几分热情。 只是跟着他练武的几个帮内骨干都说,帮主的武艺更上一层楼了。 柳树街, 赵枢一言不发的就回到了他忠实的铁匠铺,他只准备把这一件事做好。 林思衡今天留在这里亲自下厨,做了好大一桌菜,六人劝说一番,见林思衡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 待吃饱喝足,又细细问过他们这半个月的经历。 钱旋笑着开口道: “要说起来还得多谢公子几年前教我们的东西,早前几日里还能捕些野兔野鸡什么的,二哥一心想抓只野猪,只是总没有遇到,后来野鸡野兔也不好捉了,扬州城外的山毕竟太小。 好在是深秋,又能识得些野菜野果,说起来倒也不难。” 他说的很轻松,然而林思衡看着他们回来时干枯虚弱的样子,还有边城右腿上缠的绷带,便知道实情必不像他口中说得如野餐一般闲适。 吸了口气,也不再多问。 边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公子之前吩咐,要在今年底把黄雀插进八大盐商家里,如今已近十月,今年也已没什么旁的安排了。便可只专注做这件事。 公子,此事我们这几日里做了些商量,其余六家,从黄雀里抽调骨干,拐弯抹角的总能找到些关系,再使些银子不难,唯江、黄两家,我准备叫李权,周衡二人前去。 公子以为如何。” 林思衡有些担忧,但也心知迟早得让这帮人都独当一面起来,此外师娘贾敏的病,还有胡家医馆的大火,至今仍叫他耿耿于怀。 胡家医馆的活口一直没有找到,师娘的病也迟迟没有证据。因此也咬咬牙道: “好!就这样办!在接近到核心人员之前,保持静默。” 李权周衡对视一眼,他们七人本就是最早的七只黄雀,笑道: “公子放心,黄雀的手段和规矩,我们都记在心里,此番必要为公子找到他们谋害林夫人的证据!” “切记以自身安危为上,证据有或没有,我日后都自有手段料理他。” 两人又饮了一杯酒,起身离席,各自准备去了。 边城见林思衡似乎有些歉疚,安慰道: “他们一直都想为公子做些事情,此番也是他们主动请缨。公子放心,以他们如今的手段,便是被人发现,逃出来也并无问题。” 林思衡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此后,李权和周衡蓄了一个月的胡须,他二人本在外露面不多,稍一改变,能识得他们的人便更少了。两人绕了个弯子,先由四海与长河里面的黄雀接引进去,又在帮派里稍微露了一手,接近年关时,便被两个帮派举荐去江府、黄府做了护院。 柳树街里,只剩下四人。 第43章 征兆 转过年关,扬州人里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挂的彩灯还没有取下,街头巷尾燃放烟花爆竹的硝烟味还没来得及消散。林府后宅里却已见不到半点喜庆。 林府主母贾敏,就在过年前一天,突然再度身染重疾。此番这病症来得又急又凶。等张大夫从金陵赶过来时,贾敏已陷入到深沉得昏迷当中了。 张大夫连着诊了两天,才憋出一句: “风疾入脑,药石难医。” 黛玉当即就得软倒,林如海也懵住了。 贾敏这两年里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府中众人其实多少都已有些心理准备。然而无论如何,也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叫人猝不及防。 林如海有些不知所措的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捻了几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平静,开口缓缓问道: “那依张大夫所言还还有多少时日?”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顺着他不知何时竟已爬上皱纹的侧脸,倏然坠落,掉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晕染出一抹暗淡的痕迹。 十二年前,两人在神京成亲,一个是新榜探花,英俊潇洒,一个是公府贵女,仪态万方。佳偶天成,人人称羡。 自己来扬州不过三年有余,不知何时起,每日里回到书房皆愁眉不展。慢慢的早生华发,慢慢得鬓角斑白,似乎早年间的写意风流,都已在这官场沉浮里,渐渐雨打风吹去。 如今夫人病重至此,为什么竟成了这样一副光景呢? 林如海渐渐有些神思不属,面上并无甚喜悲。只是平静得流着眼泪。 张大夫躬身答道: “贵夫人的病,来得凶且急,又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贵夫人虽病,然元气尚存,脉象清晰可辨,可老夫此番把脉。贵夫人的脉象已如耄耋老人一般,几乎微不可察。这是元气已近耗损的缘故。 若是照料得当,或可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只是何时能醒,实在难说。若再有何不妥,便只在须臾之间了。” 林如海只是沉默得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黛玉已哭得晕过去了,雪雁赶紧扶着小姐回去,林如海此时也无心去管。 林思衡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崇宁二年的冬天,每日里跟在张大夫身后,研习药理,针灸,推拿。看完的医书丢得到处都是。 张大夫心惊于他的天赋和毅力,又有感于他的赤诚,也不提什么拜师的话,只是潜移默化间,将自己多年所学亲囊相授。 林思衡其实心中早已有几分预料,一则师娘这两年日益虚弱,二则师娘的离去,其实原着中早有提及。只不过他不认输,不信命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改过了师娘的命运,但其实他也已经束手无策。 崇宁六年初,林思衡时隔三年再度又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力。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要比严老大强大太多了,强大得叫人简直都生不起抗衡得心思。 林思衡看着檐角枝头尚未消融的积雪,崇宁五年的这个冬天,真是漫长啊。 二月二,龙抬头。 贾敏在被喂服了一小碗参汤之后突然醒转。待林思衡一路急行走到卧房时,林如海和黛玉都已在这了。 贾敏见他来了,有些虚弱得强扯出几抹笑意。道: “衡儿来了,快近前来。” 林思衡跪行至贾敏床前,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掌,眼含泪水,轻声安慰道: “师娘此番醒转,必是吉人自有天相。师娘切要以保重身体为要。必有痊愈的一日。” 贾敏只笑笑,却并不回应这话,只道: “衡儿是不是今年秋闱来着?” “正在八月。” “既如此,切不可以我为念,当以举业为重才是,只是你还年少,也不可太劳心伤神了。” 林思衡努力挂上一副轻松的笑意,低声说道: “师娘放心,衡儿天赋异禀,师娘且养好身子,看衡儿此番先考个少年举人回来,待过几年再考个少年状元,如何?” 贾敏便也笑: “衡儿素来聪慧,我是知道的,一个举人功名早晚是衡儿囊中之物。便是今科不中也没什么,需知命里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强求,便如我这病,倘若果真天意如此,也不必强求。” 黛玉听着母亲这话,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贾敏继续道: “该交代给你师父跟玉儿的话,已交代过了,衡儿虽年幼,却聪慧坚韧,师娘却有几句话,要叮嘱你。倘我果有不测,你师父自有主意,你是劝不得的,且由得他去,我只不放心玉儿!衡儿,你得替师娘照看着她啊!” 林思衡再忍不住,涕泣顿首道: “师娘放心,只要衡儿还在一日,必要保师妹一日周全!” 见林思衡做了承诺,贾敏似也放松下来,又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渐渐又陷入到她深沉得梦境里。 此后半年,贾敏每隔几日偶尔清醒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陷入到毫无知觉的昏迷中,水米不进,只日日以参汤来续命。 每次醒来,除了与林如海和黛玉说会儿话,便总要过问两句他今年的秋闱准备如何?林思衡也每每都笑着说“师娘放心,衡儿必是手到擒来”,转过身去仍是不断研读医术药谱。 八月初七,林思衡赶赴金陵学政院参与秋闱。 一大早,一辆马车安安静静的从林府侧门驶出,这是自崇宁六年来,林思衡第一次踏出林府。 祥子坐在车辕上安安静静得赶着车。车厢里,林思衡竭力在林府众人面前绷得笔直的腰杆,在马车驶出宅邸里,陡然间塌陷下来。把脸埋在手心里,手肘支在膝盖上,无声痛哭起来。 眼泪顺着手掌的缝隙,渐渐往下低头,砸在车厢内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的消融不见。 绿衣坐在一旁,仍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满是痛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思衡终于抬起头来,用袖子擦擦红肿的双眼,轻声说道: “说说,今年民丰楼和如意斋的情形如何,你大哥那里,可曾带过什么话过来?” 绿衣便如数家珍的说道: “民丰楼和如意斋都还好,这两家店在扬州的名声已愈发响亮了。因此生意比去年更好了些。如今这两家店的存银,总共已经有五万两。尤其如意斋那边,从金陵和苏州来的客商愈发多了。 四哥今年做出来不少新东西,我都留存了,大多是些新奇玩物,只是上次托人来带话,说是公子之前叫他烧制的琉璃杯已有苗头了。 二哥也回柳树街了,正琢磨着要自己开个铁匠铺,兄长和钱三哥还有郑七哥,今年时常出城去做生意,因此从店里支取的钱也少了些。 兄长早前原是打算要亲自护送公子去金陵,只因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着急忙慌的便去处理了。也不曾传过什么话来。” 林思衡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此时才陡然惊觉,这大半年里正是绿衣在为自己处理一切对外事务:人情,消息,生意。 既如此,她就不可能不清楚自己兄长所谓的出城做生意,其实就是在拿剿匪来练兵。那个昔日里会因人贩子一句话吓得走不动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平静得接受自己的兄长此刻或许正在与人刀枪相搏。 林思衡清楚他们兄妹的感情,绝不会以为绿衣是冷血至此。 眼前的绿衣不知何时已没了脸上可爱得婴儿肥,眼神里的稚气似乎也消失的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沉静和智慧。 绿衣就在这大半年里,匆匆忙忙得长大了。 绿衣这样的年龄,若在几百年后,其实才不过刚上初中,如今她瘦小的肩膀,却已经为他这个主子强撑起一片天来。 林思衡有些愧疚,伸出手来,握着绿衣有些瘦削的手掌,轻声道: “绿衣,辛苦了。” 绿衣陡然红了眼眶,反握住他,只说: “公子好,绿衣就好,能为公子做些事情,绿衣觉得高兴,不曾有什么辛苦。” 主仆两人头抵着头,都没有在说话,只是各自收拾自己的心情。 马车摇摇晃晃,往码头而去。 第44章 薛蝌 及至傍晚,林思衡等人在金陵下了船。 金陵作为国朝陪都,太祖起家之地,繁华胜景,一时不可尽数。然而三人也并无心去游玩,他们来的本有些迟了,林思衡担忧城中旅舍的房间,只怕早已被江南诸州府的秀才们抢购一空了。 心中正在思量是否要寻个寺庙道观借住一阵,绿衣却径自拉了个人问明了路,便抬脚领着两人往城里走。回头说道: “我知道公子今年要来金陵秋闱,便拖了钱三哥一直打听着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钱三哥说他听人提起,每回秋闱城中的旅馆便不够用,许多人要住到百姓家里去,或是去寺庙里住。 公子秋闱是大事,因此上个月有金陵客商来买货时,我便做主给了他一些折价,叫他先帮我们订了房间。公子不要怪我擅作主张才好。” 林思衡看向绿衣的眼神里简直都有几分惊喜了,岂会怪她。 三人在城里左转右转,绿衣领着他们找到一家商号,挂了个老大的店招,上书“恒舒号”三个大字。 林思衡正觉得这名字隐隐有些耳熟,已有一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几位客人来到敝店,可是要买些什么?咱们店里主要卖些杂货跟香料,此外也做些典当生意。” 绿衣开口说道: “我们从扬州来,我家公子是如意斋的东家,一个月前贵号廖掌柜来扬州谈生意,我们托他提前在金陵定了旅舍,如今日子到了,想问问订的是哪家?” 一位在柜台后盘账的少年听到来的如意斋的东家,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口中连连告罪不止。走到林思衡身边,躬身弯腰先行一礼: “在下薛蝌,是这里的掌柜。怠慢贤兄,实在失礼。” 林思衡听此人自称薛蝌,又见他相貌清正,举止优雅,言谈得体。心知眼前这少年便是红楼中贾史薛王四大家里,少见的正面男性角色之一了,因而也有几分亲切。躬身还礼道: “薛贤弟太客气了,在下姓林,名思衡。有礼。” 既见过礼,薛蝌便道: “廖掌柜三日前启程去了京师,不过已将此事告知薛蝌,旅舍离此不远,几位跟我来。” 说着,便亲自领着三人去旅舍。路上两人相互寒暄不提,林思衡忽然间见到薛蝌腰上挂的腰牌有些眼熟。花纹样式,正与几年前潼关外施粥的那支车队护卫身上的腰牌一模一样。 不由开口问道: “薛贤弟,不知贵号五年前可曾去过关中?” 薛蝌便笑道: “薛家年年都会有商队往关中去,不过要说五年前,却正是家父亲自去的。此事我倒记得清楚,五年前陕西大旱,家父便险些被流民哄抢。林兄问这作甚?” “倒也没什么,只是身边有几位朋友曾经提及,说是五年前曾见过有一挂着薛字牌号的商队在潼关施粥。故有此一问。” 薛科便哈哈大笑道: “正是家父了,家父曾与我提及此事,说他其实也只是一时心软,反倒险些酿成大祸来。” 几人转过两条街,薛蝌领着他们进了一家叫五福居的旅店。对过身份,几人便去查看房间。薛蝌道: “廖掌柜说应绿衣姑娘的要求,订了两间房,都是上房,房费都已结清了,可以住到这个月底。店里也供应些吃食,若林兄不喜欢,出门左拐便有酒楼,那里便应有尽有了。再往前走过一条街,就是学政院。” 看过房间,都还觉得比较满意。几人放下行李。薛蝌又热心得带他们去学政院前转了一圈,认了认路,末了,又在五福居附近那家酒楼里执意请他们用了一顿饭,只说是为林思衡接风洗尘。 饭菜并不豪奢,却也不简陋,大气朴实,正如其人一般。 林思衡不免心中赞叹,心道这位薛家二爷到底不凡,只这般待人接物的礼节风度,便不是常人能学得会的。 若是换成薛蟠,此时只怕已经要拉他上青楼了。 到了晚上,祥子本打算与林思衡睡一屋,晚上打个地铺也就是了。被绿衣拿眼一瞪,乖乖得去了隔壁,独自享受那张上等软床去了。 绿衣打水来给林思衡泡了脚,又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林思衡见着这场面觉着有些有趣,调侃道: “想起我们刚进林府时,那时候铺床叠被的事情都是我来做,如今可见绿衣果然长大了,公子我可以享享清福了。” 绿衣微微有些脸红,似乎也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光彩的事情。微微争辩道: “不过是因为绿衣年幼不懂事罢了,这两年里公子身边的琐事,早就是绿衣在做了,公子如何还拿小时候的事来笑我。” 林思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林府里被绿衣服侍,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心中又歉疚几分。 伺候着林思衡擦了脚,上了床。绿衣才又打盆水给自己也泡了泡。然后便忙着要开始打地铺。 林思衡见她一直忙来忙去,轻声说道: “行了,别忙了,打什么地铺,快过来睡。” 绿衣知道他身上这样多秘密,又打理着他诸多事务。自己必然是不会放绿衣离开。因此说这话时也并无什么好扭捏的。 绿衣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忙活了,很自然的也坐过来,翻进内侧,解下外衣,钻进被窝。 只是小时候的习惯依旧没改,刚钻进来就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柔软触觉,林思衡心中感慨。 到底是与小时候不同了。 此后四日里,林思衡便留在房里温书,一应琐事皆由绿衣来安排。 绿衣担心他吃不惯旅馆里的简陋饭食,日日领着祥子去附近那家酒楼打包好带回来,每日里都不重样,而且菜式安排得有荤有素。堪称无微不至。 林思衡也并不管吃饭用了多少银子,绿衣也没说。早前绿衣开始接手打理民丰楼和如意斋时,恨不得事无巨细都向林思衡汇报一番。 此后林思衡便立了规矩,只说两百两以下的开销绿衣可以自己做主,不必报与自己知道。 绿衣一开始并不肯答应此事,只是久而久之见公子确实不太感兴趣。才渐渐接受下来。 中途薛蝌又来了一趟,询问一番可有什么短缺,细心给他们介绍了附近卖书本和文房四宝的几家店铺。 八月十二,崇宁六年乡试开考。 第45章 中伏 乡试作为朝廷选拔举人的考试,与院试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四书题开始出现截搭题,即将四书上的两句或多句拼凑在一起,并叫考生就此做出一篇策论来。 毕竟四书原文总共也就那么些话,考了几百年早都考完了,所以只能往偏门里走。则如此一来考题无穷尽也。 看到考卷上四书题题目是“君夫人阳货欲”,林思衡也忍不住挠头。这题目若从字面上来答就很奇怪,考场里似乎都传出几声压抑得窃笑。 “君夫人阳货欲”,分别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和《论语阳货地十七》。原文分别是”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和“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君夫人”讲的是小国国君和大国国君的夫人都被尊称为君夫人,国有大小,职责如一,故礼敬如一,这是守礼有序的做法。 “阳货欲”,阳货,陪臣也,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因为阳货陪臣秉政,越礼乱政,这是不守礼的做法。 想到这里,林思衡终于将这考题琢磨过来,以“圣人收礼,不为非礼”为论点,洋洋洒洒一篇八股文。 又检查两遍,见无错误,即往卷上誊写。答完了四书,再回头来答前面的经义与试帖诗。 秋闱放榜需得一月。次日一早,林思衡只留祥子在此,又辞别了薛蝌,带着绿衣先行乘船返回扬州。 回到林府时,师娘贾敏仍是未醒,林思衡探视罢,又细心问过了饮食医药,方才退出去,然后动身去往柳树街去。 至柳树街时,边城也正在这里,衣服上有斑斑血迹,不过他自己倒没受什么伤。林思衡见他无碍,也放下心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出了何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几个黄雀的家眷在转移的时候,让一个寨子给劫了。那几个黄雀刚好就在伏波帮里隐藏着,我带着他们到处找,昨夜里才找到,厮杀了一阵,把人送出去了。公子秋闱已考过了?” “嗯,只是还未放榜,留了祥子在金陵,我担心这边出事,先回返了。那几位兄弟的家眷是被人误劫还是蓄意为之,可弄清了?” “还不太清楚,那伙土匪有点本事,只说了是黑虎寨的,旁的都没问出来。钱旋还在找黑虎寨的位置。我和小七先回了。等找到了,有空便去端了他。” 这些事情边城比他熟,因此也不多说,两人闲聊几句,各自作别。 又过了三日,钱旋回返,告知边城已找到了黑虎寨的位置,寨子不小,约莫能有十人,也有些哨岗,都不太隐蔽,已俱被找出。边城遂起意准备动身拔掉这寨子。 几人计议一番,次日五人一并前往黑虎寨而去。林思衡仍留在府里一心照料贾敏,并未对此太上心。 夜里三更时,绿衣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哭告林思衡,说她梦到兄长浑身是血被人追杀,她从梦中惊醒,犹觉心惊肉跳,恐非吉兆。 林思衡听罢也心里一突,只是仍安慰她说只不过是关心则乱,边城武艺高强,不会有失。 次日一早,林思衡派出几只黄雀查探线索,四海和长河中皆传来讯息,言帮中消失了一批骨干。林思衡心中愈觉惊异。 此后数日,终不见边城等几人身影。 至九月初一夜里,绿衣眼神里的惊惶已遮掩不住,林思衡正坐在榻上安慰绿衣,边城此番消失太久,便是黑虎寨离得远,也该有个信来。心中也十分担忧,怕是出了意外。 三更时,林管家忽然来敲门,说柳树街那边来了人,身上带着血迹,要立刻见少爷。林思衡连忙胡乱穿好衣服,绿衣也仓皇跟在身后。 来到侧门,钱旋正跪在门外,一见他便连连哭拜,口中只说“大哥伤重了。” 林思衡大惊失色,一边忙请托林管家,带着张大夫走一趟,一边忙领着钱旋骑马往柳树街赶,钱旋一路自责不已。绿衣也坐在他身前,口中不见哭声,眼泪却已止不住了。 行至院里,刚下得马来,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夜色里随风飘散,绿衣滑下马来,跌跌撞撞便往门里走。林思衡也忙跟上。 进得房门,借着烛火,林思衡只微微一扫,便见屋内其余三人也俱都身上带着几处刀伤,只是多不严重,也已做了些简单处理。 三人见他来了,俱都跪倒在地,哽咽不止。林思衡一边摆手叫他们起来,一边忙近前去,边城正昏迷在床上。绿衣过去看了一眼,只喊了一声“天呐!”,便跌倒在地,身上已打起摆子来。 林思衡凑近去看,也瞳孔一缩,只是边城手臂,四肢,腰背,胸口,俱是刀伤,最要命的却是腹部,分明是被人捅了个窟窿。虽已拿了绷带绑住,血却仍是汩汩往外流,此时已经面无人色。 林思衡一时手足冰凉。 略略冷静一二,林思衡便忙吩咐去烧开水,并准备针线,又叫孙机去把他制好的酒精取来。孙机忙起身去了。钱旋自进了这屋子便跪在这里,众人一时也都没空闲搭理他,这会儿也起身去烧水去了。 过得片刻,张大夫匆匆赶来,一见此情况,也来不及客套,大致看了看边城的情况,便取出一卷银针来,将边城身上插得密密麻麻。 行完了针,边城腹部的血终于渐渐止住。林思衡忙问道: “张大夫,情形如何?” 张大夫神情仍旧严峻得摇摇头,道: “血虽暂时止住,然而腹部这道伤口却是大麻烦,伤口太大太深,已伤了肠胃肺腑,此非药石所能医治。便是有药可医,他这伤口我也不敢再叫他服。 病人失血过多,此时犹为虚弱,恐怕也撑不到伤口好的那一天。若不是他底子好,这会儿子早也死了。” 绿衣闻此眼神一片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林思衡来回踱了两步,叫孙机钱旋取来热水,酒精,咬咬牙对张大夫说了缝合之法。张大夫闻言大皱眉头,林思衡又道若果真无救,也必不怪到张大夫身上。 张大夫见伤者已实在不能耽搁,到底点头答应下来,取了银针,照着林思衡说的,将伤口蘸着那酒精一点点缝合起来。 缝合之法究竟能不能奏效,眼下林思衡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虽懂得理论多些,可真上手来做,也必不能张大夫相比。这里也没有无菌室,孙机的酒精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他心中全无成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大夫才缝合完毕,在此过程里,边城便如同死人一般全无半点反应。 夜里,边城果然不出意外发起烧来,绿衣照着林思衡的吩咐,一遍遍用冷毛巾为兄长擦拭。又熬了参汤。林思衡又与张大夫一起,将其余几人的伤口重新做了处理。张大夫好奇这缝合之术的作用,也留下来照看着。 此后边城一连高烧发了三日不止,绿衣便一直留在这里,林思衡两边跑,生怕哪边突然便来了噩耗。 到第四日夜里,边城终于渐渐退烧,林思衡见状海松了一口气。钱旋这几日时常痛悔不止,几乎日日都在苦熬着不肯休息。 见林思衡似乎放松下来,钱旋也似松了口气。身形晃了一晃,走到林思衡身前,双膝往地上一砸,猛得叩头,额头便是一片青红。口中说道: “是钱旋行事不谨,险些害了大哥性命。” 说罢又拔出自己的匕首,往自己右脸上,狠狠得划了一刀,面上顿时鲜血淋漓。 第46章 钱旋 众人一时大惊,忙要拉他起来。钱旋只摇摇头,似乎根本也没感受到自己的脸上的痛苦。只是咬紧牙关道: “此番遭人暗算,皆是钱旋无用,不能洞察先机,罪皆在我!钱旋立誓,必报此仇!” 言罢,起身抢了一匹马,便窜进了夜色里。 八人之中,若论轻身隐匿,正以钱旋功夫最为精深,众人一时竟皆拦他不及。林思衡往外追了几步,见实在追不上,也只得放弃,只暗暗盼着别再出了事才好。 此时才想起来问清楚这次去黑虎寨到底出了什么事。郑阳便答道: “那天夜里摸去黑虎寨,三哥提前进去探查,摸清了那黑虎寨主的位置,大哥便带着我们偷偷杀进去,开始时都顺利的很,只是后头突然就围拢上来许多人,黑虎寨的人也一下子都聚了过来。 大哥见中了埋伏,便叫二哥护着我们走,我们不肯,二哥也决定先带我们走,我们才一路往后逃。那伙人都是奔着大哥去的,大哥便引着那些人到处窜。我们回到约定的位置等了几天,大哥才来了,只交代我们说是四海和长河,然后就一直昏迷了。” 林思衡心中暗道: 师娘生病,在扬州城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师父这些日子也分身乏术,看来江、黄两家这是要趁着这个时候,先联起手来把他们眼里,老师的这支武力打掉啊。 这样看来,早前那几只黄雀家眷被劫便是他们放的饵了。只是不知他们后面又有什么招数。 又暗中交代手下的人寻找钱旋下落。 然而还没过两日,码头上便传来消息,四海帮的帮主和他小妾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人割了头颅,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还是早上丫鬟给他送饭,推门进去,才看到床上有两具尸体。 长河帮帮主吓得够呛,本来是还准备继续对伏波帮动手,这会儿子急急忙忙把人都撤回来,晚上睡觉时必要先请人检查房间,再在房间内外放好些护卫,时不时心血来潮还换个房间,自以为万无一失。 一周后,长河帮主在如厕时被人刺杀,脑袋仍被割走,尸体被抛进粪坑里。 刺客得手潜逃之时,手里提的脑袋往下滴血,漏了他的行踪。即便如此,仍被那刺客一路杀了出去,只是好歹抢回了帮主的头颅。 副帮主当即对外声称刺客已经重伤,迟早为帮主报仇。眼下不能群龙无首,只能自请暂代帮主云云。 林思衡也眉头紧锁,心忧不已,钱旋轻功好,灵活,隐匿潜行的功夫也好,只是唯独不以勇力见长。此番在长河露了行踪,虽是逃了出来,恐怕重伤也还真不是假的。 也只得暗中叮嘱各处黄雀,一定要仔细寻找,然而一连多日,竟一无所获。 城外连起大案,城里的贵人们终于紧张起来了,戴承恩下令城门严加搜索,又增加了巡逻的次数。 江、黄两家的当家人一时也风声鹤唳,以为是招来了林如海的报复,也闭门不出,往身边聚拢护卫。李权,周衡武艺脱颖而出。 李权被江家二房的老爷看中,要去做了护卫。周衡直接就到了黄云身边。 然而那刺客到底没有来找他们。 钱旋已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是叫狗娃还是猪娃来着? 不过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爹娘的样子,都是瘦瘦小小的,于是连带他自己也总是长不高,虽然不像爹娘那般瘦弱,如今若只看身高,也快要成为七个人里垫底的了。 不过有一点钱旋是很自豪的,若是去掉公子不算,单论五官相貌,数他长的最为俊俏。其实大哥也是好看的,有英武气,只是脸上的刀疤太吓人。也就不能与自己相比了。 早前公子曾说起一个叫水浒传的故事,公子虽对着故事里的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大多不以为意,只不过对里面有些人物也还是赞誉有加, 比如浪子燕青就是一个,公子说这个人武艺高强,有义气,又忠心,还聪明,最重要是长得俊俏。能迷住汴梁城里的花魁。 公子称赞他最像燕青,钱旋自己也深以为然。只是不知神京城里的花魁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李师师来得好听。 自己这边算上公子也只有八人,论人数只够梁山一个零头,然而钱旋觉得其实也不差梁山什么。 公子是迟早要去神京的,钱旋也曾幻想过到时候跟着公子去了京师,不敢说能迷住神京里的花魁,便是看上一看也是好的,说不得还能说上几句话。 柳树街周边邻居家的小娘子就喜欢跟他说话。前些天来了媒婆给他提亲,他知道这媒婆其实就是邻居家请来的,这根本瞒不过他。 可他还是拒绝了,毕竟公子都还没成亲呢。 钱旋摸一摸右脸上的刀疤,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似乎也不太能感觉出来了。有了这道疤,邻居家的小娘子大概就不会想跟自己成亲了。神京城里的花魁,恐怕也不会跟他说话了。 这样也好。 钱旋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清楚自己被拐卖的苦日子了,那毕竟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记得更清楚的,是他跟在公子身边学习知识,跟在大哥身边苦练武艺的日子。 虽然辛苦,然而几位兄弟一起同吃同住,互相照料,钱旋觉得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这样的好日子差点就被自己的轻浮和自负给毁了。 钱旋站在一处崖壁上,看着正在自己脚下的黑虎寨,灯火通明,往来巡逻不断。看来码头的事已经传过来了。 他此时已经遍体鳞伤,背上还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草草拿绷带裹了。然而他也并没有感到多大痛苦。身上的夜行衣被血浸透,又凝结起来,有些沉。他的身体似乎有些疲惫,但好在还是能指挥的动。 他抓住旁边一根垂下去的藤条,脚下动了动,如一只夜枭,融入了夜色里,往脚下的山寨,直扑而来。 李黑虎有点心烦,之前那么多人抓一个都没抓住,前两天留在城里的兄弟传来消息,说四海帮帮主睡觉的时候被人弄死了。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那伙人的报复。 李黑虎手里还抓着边城的长枪,这杆枪那天夜里戳伤了自己十多个兄弟,要不是那人就一个人,自己的手下恐怕都要被他杀散了。 他心里清楚如果那个刺客真要报仇,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所以他加强了寨子里的守卫,又把火把都打起来。 他本就是盐商们养的打手,时不时替盐商们干点不太干净的活。官兵也不来剿他。如今看来是一头撞上硬茬子了,也只希望以前那样的好日子还能一直过下去。 钱旋就站在一棵树上,看着十米开外的寨子,一点一点往嘴里抿干粮,顺便放松一下精神。这寨子里巡逻安排得虽有间隙,可李黑虎本身武艺就不俗,自己一旦失手,必是被围杀的局面。 不过没关系,可以慢慢来,反正他刚刚数过了,也就还剩下三十七人罢了。 不着急,不着急 十分钟后,靠近寨子最外围的一支巡逻队,队尾悄无声息间消失一人。 第一个 第47章 生与死 九月十六日,祥子从金陵回返,带回了少爷高中秋闱第十八名的好消息。 林思衡只是平淡的给他发了赏钱,又去贾敏处给师娘报喜。 然而贾敏仍是未醒。林思衡握住师娘的手,已经是真正字面上的皮包骨头了。师娘曾经何等美丽,如今要是醒了看到自己成了这副模样,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林管家小心翼翼的请示林如海后,开始暗地里采买治丧之物。林思衡知道此事,并没有阻止,黛玉只每日里守在母亲床前,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大夫仍是一筹莫展,只仍是每日里用参汤勉强吊命。 边城到底是醒过来了,张大夫对此十分惊奇,确定边城已经脱离危险之后,就把孙机的酒精全都带走了,希望能用在贾敏身上。林思衡完全不抱这样的希望,但他也懒得多说。 边城仍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绿衣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每日里两边跑不见疲惫。 听说了四海帮和长河帮帮主身死,钱旋一个人跑出去报仇的事情,边城长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十分担忧。然而眼下自己连起身都不能,终究无法可想。 黄雀带回了钱旋就在黑虎寨的消息,但是拒绝跟他们回来,只说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据见到钱旋的黄雀声称:三头领身上的伤势已经十分严重,只随意采了些草药对付着。 林思衡终究也没有叫人强绑他回来。 李黑虎知道,干刺客这一行的人,胆子都要大,然而他也确实没有想到,有哪个刺客的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 两个月过去,寨子里还活着的人就剩下两个了,本来还有一个的,一个时辰前说出去弄点柴火,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是回不来了。 寨子里一开始,一天就得死个,自己把人聚拢起来以后,速度倒是慢下来了,然而人总得吃饭,出恭,于是陆陆续续还是不停的有人死。 有几个兄弟都吓疯了,炸窝一样往外跑,然而第二天这跑的几个人的头颅,就丢在院子里。 于是李黑虎知道,自己可能是难过这个冬天了。他看向自己身边仅存的兄弟,然而那人的眼神也已经吓得有些呆滞了。 就在离山寨不远处的林子里,钱旋正靠在一棵树干上,旁边摆着一堆枯茅草。此时正忙着编织一件蓑衣出来。 毕竟已是十一月,天已经很冷了,但钱旋不以为意,他的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然而眼神却如同流淌着跃动的火,燃烧他的精神与意志,叫他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他时不时往嘴里丢几片勉强能吃的树叶,身边还有一条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蛇骨。几只蚂蚁过来看了看,失望得扭头而去。 钱旋嘿嘿一笑,感受着口中树叶的苦涩。以前听公子提起他饿急了的时候吃过树叶,如今自己也是这样了。 找来的黄雀给他送来了衣服食物和药品,但他也都懒得用,他只是把自己全身心的都投入到这件事来,用那些东西难免会动摇自己的意志与决心。 他并不着急,他还可以等。 李黑虎叹了一口气,走到那已经被吓傻了的兄弟身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拎着他的头颅走到院子里,把头颅往地上一抛,口中喊道: “来啊!现在就剩我一个了!来啊!来啊啊!!!” 钱旋扭头一看,仍是嘿嘿一笑,继续去办自己的事。他才不着急。 夜色慢慢降临,李黑虎在院子里疯喊了两个时辰,口干舌燥,然而钱旋没有搭理他,他觉得有些失望,晚上的风吹起来有点冷,于是他还是准备回屋子里等。 然而他就只迈进去一步,就站在那里没有了动作,一把匕首已经将他的喉咙刺穿。匕首的尖刃从后颈透出来。 钱旋顺手拧了半圈,然后拔出匕首,李黑虎就这么软倒下去,瞪着眼睛,口中溢出血沫。染红了身下的地板。 钱旋满意的伸伸懒腰,他在门后的阴影里都躲了半个多小时了,没想到这个土匪头子还挺有精力。 摇摇晃晃的找到自己藏起来的衣物药食,穿上暖和的新衣,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已经结痂的伤口,把药丢回去,恶狠狠的啃了几口已经冰凉的烤鸡。然后才慢慢拖着脚步往山下去。 身形枯瘦,犹如恶鬼。 山下那个才加入没多久的黄雀一直留在这里等他的消息,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敬意。 从这一天起,钱旋执掌黄雀。 崇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贾敏在睡梦中病逝。 林思衡失去了最关心疼爱他的人。 林如海在书房枯坐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白了一半的头发。黛玉痛哭昏睡一宿,醒来便也病倒了。 巡盐御史的夫人病逝,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林思衡只得打起精神,配合林管家操弄起师娘的丧事来。 众人看着林如海伤心过度的模样,不敢过多打扰,只是随口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便告辞离去,林思衡也只是随口敷衍,面上的表情始终平静。 江春和黄君泰也亲自来了,八大盐商一个不落,林思衡听着他们猫哭耗子,觉得有点刺耳,但心里也还是很平静。 江春和黄君泰来与他说话时,他也只是深深得看了这两人一眼,把这两个人都记在心里。 荣国府里也来了人,只几个男女仆役,不曾来什么重要人物,林思衡此时对他们也不感兴趣。 停灵二十一日,贾敏尸身运回苏州香山祖茔下葬。 林如海勉强振作精神,亲自操办此事,挑选坟茔。 在苏州又办了三日丧事后,林如海返回扬州处理公务,林思衡与黛玉随同返回。乔嬷嬷执意留在苏州为自己的小姐守灵。 林思衡站在身后,看见师父头上斑白的头发,和无意间竟显得有些佝偻的脊背,恍然间才发现师父何时竟这样苍老了。他分明还记得自己刚见师父时,师父的仪表风姿何等儒雅出众。 扬州城外那一袭青色官袍,是林思衡在这个世界找到的第一份倚靠。 他已经在扬州待了五年了。 回到扬州当晚,林如海按照贾敏的遗嘱,将她的两个丫鬟抬着做了妾室。 她希望自己走后还有人能照顾自己丈夫。 又称自己走后,玉儿守灵不可太久,以月易年即可,若非如此,即是不孝,不可使她在九泉之下担忧。 两个丫鬟闻此喜讯,俱哀痛不已。林如海面色也十分平静,当晚仍是睡在书房里。只是第二天时,那两个丫鬟改了妇人髻。其余并无什么不同。 林思衡坚持陪同黛玉一并守灵三月。 崇宁七年的除夕,伴随着呼啸的风雪,悄然过去。 第48章 进京 正月里,贾雨村正因林府境况惨淡,心情烦闷,欲另寻他处。一日,出城往周边村落游玩赏景,却正撞见冷子兴。 此人原是都中一古董商人,乃贾雨村旧识。雨村正心中郁郁,既逢旧识,喜不自胜。两人遂结伴往周边酒肆,对坐欢饮。 冷子兴说起都中见闻,便提起荣宁二府来,将其中细密隐私之处,都一 一说了,只道那荣宁二府: “安富尊荣者众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子孙又不成器,已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心中惊异,自己去岁往金陵去,眼见贾家声势煊赫,富丽堂皇,更兼树大根深,岂料得内里竟是这般光景? 两人相谈甚欢。不觉竟至天光昏暗,忙会了帐,便要作别。 待回了城,雨村正欲返回林府,忽听得背后传来呼喊声,回身去看,却正是当日苏州同僚参革一案,与自己一同被革职的张如圭。 张如圭见了贾雨村,也不胜欣喜,点头作揖,口中连道: “雨村兄,恭喜恭喜啊!” 雨村也回了一礼,忙问道: “张兄请了,不知喜从何来啊?” 张如圭便笑道: “雨村兄原来不知,都中近日里传来消息,因圣上隆恩,都中特请起复旧员,这如何不是喜事!” 雨村果然大喜!忙细细问了,两人作别告辞,各自寻门路去了。 次日一早,雨村便又去寻冷子兴,将此事细细说了,子兴也忙道喜,又给雨村出主意道: “雨村兄既在林府为西宾,何不正好烦请林盐政代为传信,至都中荣国府贾政处,请他代为周旋一二,事必可成。” 雨村连连点头,领会其意,便回林府。 柳树街,傍晚时分,便有黄雀将雨村行踪报与林思衡。原来林思衡因深知贾雨村其人狡诈奸毒,不可信任,遂早做安排。贾雨村一出林府,便有黄雀暗中盯着。 林思衡听罢,心知不久便要上京,遂安排钱旋带领黄雀大部,先往神京城中做些准备不提,并叫边城绿衣着意挑选人才,委其扬州事务,渐行交割,待日后随同上京,两人也俱都应了。 次日一早,贾雨村果然便来请见如海,央其代为书信周旋。如海听闻此讯,捋须缓道: “天缘凑巧,因夫人去世,都中岳母因思念小女,又恐小女无人管教,早先已打发了男女仆婢来接。只因小女病体未愈,又兼为夫人守孝,故暂未能成行。 如海正虑向蒙训教之恩未及酬报,雨村兄既有所求,如海无不允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谋划,现有荐书一封,雨村兄代为转交内兄贾政,内兄必周全协佐。至于一应耗损费用,弟已于信中托内兄代为处置,不必雨村兄费心。” 雨村连连作揖道谢不止,口中又道: “但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雨村一介白身,恐不好贸然造访。” 如海也笑道: “若论舍亲,原与雨村兄同谱,大内兄贾赦,现世袭一等将军,二内兄贾政,现为工部员外郎。为人谦恭厚道,素爱与士人交往,非纨绔膏粱之辈。否则,弟也不愿以此事相托。” 雨村如此才放下心来,踌躇满志,预备进京不提。 到了晚间,林如海将林思衡和黛玉都叫到书房,叮嘱二人待守孝期满便行上京。 林思衡早知此事,且自身也有意往神京一行,故只点头应下。 黛玉才没了母亲,实不愿再与父亲分别。苦苦哀求,如海却已打定了主意,只道: “你外祖母多番致信,邀你前去。且为父年将半百,素日公务繁忙,又无续室之意。你素来体弱多病,而今又无亲母教养。此番与衡儿一同进京,正免我顾盼之忧,如何不去呢?” 黛玉无奈,只得流泪应允下来。 如海又细细叮嘱几人一番,便叫两人下去休息。 待黛玉走后,林思衡却上前,对师父说道: “师娘此前有言,师父凡事心中自有主意,今师父既已有决定,弟子也不再相劝。只两件事,一则盼望师父务必以师妹为念,保重身体,不可轻弃己身。 二则早前弟子做了些准备,在八大盐商家里安排了人手,然因时日较短,暂无大用。今弟子将要进京,这些人便都交给师父,只盼能为师父添一分助力。” 言罢,便将李权等八人的联系方式和所在都一 一附耳与林如海说了。 末了想了想又道: “倘师父在扬州有事要办,便可去如意斋与民丰楼,我已预先留了话,师父也不必推拒。” 林如海没想到他居然能把人手安插到盐商身边。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在外自有一番作为,因此也并不十分惊异,只微微点头应下。 既定下此事,林思衡便忙着收拾行李,又日日往黛玉处,寥作慰藉。 一日出城往码头去,查看贾府仆役定下的船只。林思衡一见,便有些不满:那船既小且旧,又只一层船室,虽运河波涛不兴,亦是十分不便。 心知贾母对黛玉十分重视,此番必是这帮贾家仆役克扣了银两,往私囊里装了。不太好发脾气,只寻了借口道: “既只有一艘船只,雨村公既为我向蒙之师,岂有不请雨村公先用的道理。” 遂吩咐边城另租船只,不必担心耗费。 边城日日在码头厮混,办理此事轻车熟路。只不过一日功夫,便定下了一座三层楼船,船身崭新,不见半点破损,帘幕招摇,船室外雕百花浮绘,色彩纷呈,见之便觉富贵。 林思衡心知黛玉入贾府之后,原是个自尊自傲的性子,一朝寄人篱下,谨小慎微,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深怕叫人给看扁了。 她原在贾府里那些看似无礼小性之举,其实不过是一个离了父母的女孩,勉强保持自己尊严的手段罢了。 林思衡不愿黛玉再遭此罪,故一开始就要为黛玉支撑起场面来,且先叫贾家一帮势利眼的仆役,见一见林府的富贵! 二月十二日,林思衡与黛玉启程进京。贾家一众仆役见此画船,面面相觑,与黛玉说话时果然更添三分恭敬。 雪雁在轿子外绘声绘色向黛玉描绘这楼船的豪奢。黛玉何等聪慧,心知父亲必不会为自己奢侈至此,这楼船也非贾府几个下人能租得。便知此番必是师兄一片心意。 黛玉心中本自凄惶,正坐在轿子里暗自垂泪。而今心中忽然间便似乎多出一些底气来。微挑窗帘,向轿旁正骑马缓行的师兄,投来感激的一瞥。 贾雨村见此楼船亦甚诧异,他虽无甚品德,却十分聪明,一猜便知此楼船必是林思衡所租赁,他虽早知自己这个学生在外做了些生意,只是也不曾料到竟有如此财力。 无奈自己这两个徒弟都与自己不甚亲近,只得暗道日后再寻机会,郁郁上了小船。 几个贾家仆役抬着轿子进了楼船,又有几个仆妇接过,径自上了三楼。林思衡领着边城四人和祥子,还有其他几位充作护卫的黄雀占了二楼。其余杂役小厮在一楼安置了。 船桨拨开河水,缓缓往神京方向而去。 第49章 荣国府 夜里用过了饭,黛玉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林思衡便拿盘子取了些糕点果脯,又温了盏牛乳,亲自端上三楼去。 刚走上三楼,便被贾家一嬷嬷拦住,说道: “林少爷,三楼是女眷住处,少爷不好进去,还是且回。” 绿衣在一旁便怒道: “我家公子自小便拜了林大人为师,与小姐一同吃住,情同手足,你是何人!初来乍到,也敢胡乱置喙?” 那嬷嬷脸上便有些难看,贾家的下人在外头素来倚仗贾府声势,眼高于顶,胡作非为。这嬷嬷也是贾家的老人了,如今被一介黄毛丫头喝骂,有心要骂回去,却见绿衣面色凛然,又虚了几分。 只阴阳怪气的说道: “少爷与小姐终究男女有别,如今年岁渐长,不好再如小时候一般随意亲近,少爷还要为小姐闺誉多考虑一二才是!” 绿衣见这嬷嬷口中隐含威胁之意,气炸了肺,不欲使公子与这嬷嬷答话,抢先道: “我家公子与小姐从小情同兄妹,言谈交往素无隔阂,林大人与林太太尚不计较,你不过一介下人,怎敢越俎代庖!” 那嬷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开口,王嬷嬷从黛玉房里走出来,看了那贾家嬷嬷一眼,对林思衡道: “少爷来了,小姐正想与少爷说会儿话,少爷请。” 言罢,用身体将那贾家嬷嬷隔开,躬身请林思衡入内。 林思衡也只淡淡扫视她一眼,对王嬷嬷点点头,径自入内寻黛玉去了。 那贾家嬷嬷尤自不忿,正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眼神一瞥,却正见边城站在二楼,倚着栏杆看着她,眼神淡漠。那嬷嬷心中一惧,竟不敢多说,径自回去了。 入了黛玉房里。见黛玉正坐在床前,面上有几分强颜欢笑,眼睛还有些红肿。暗叹了一口气,心知黛玉心思敏感,必是被刚刚外面那嬷嬷夹枪带棒一番话给气到了。 却只笑道: “小花猫如何又哭鼻子了,连饭也不吃。快用一些,别回头老太君见师妹这样瘦弱,却要怪我苛待了师妹了。” 黛玉便羞恼道:“你又来取笑我!” 到底来桌前坐了,乖乖饮了一盏牛乳,又捻了几块糕点。 林思衡见黛玉情绪好转,便说道: “师妹身份金贵,林家五世列侯,师父又得陛下重用,岂是别家可比。贾家虽显赫富贵,却无甚人物,师妹此番进京,且不说一切有我,自然保师妹无虞。 便是在贾家,师妹只管孝敬老太君便是,其他都不必放在心上。贾家富贵豪奢,下人们也必势利,若有些只言片语不中听的,师妹只管告知于我,或是老太君也可,只不要憋在心里。” 黛玉心中正惶惶不安,听得师兄劝解,也宽慰几分。更兼不欲使师兄挂心,于是也有说有笑起来。 待出了黛玉闺房。林思衡寻了处房间,吩咐绿衣把那贾家嬷嬷丫鬟都叫过来。绿衣去时,那嬷嬷正与几人嚼舌,见绿衣来叫,想起边城看自己的眼神,心生惧意,强撑着去了。 林思衡见人都到齐,笑道: “此番我与师妹,因着老太君的邀请,不得不上京一趟,师妹身份贵重,身娇体弱,一路还要劳动你们尽心服侍,不可有怠慢之处。” 说罢,叫绿衣给每人都发了二两银子,那嬷嬷原是以为自己要吃排头,不料竟有好处可拿,于是带头拜谢,只道: “必尽心竭力服侍小姐,好叫少爷放心。” 于是人人欢喜,自不必提。 夜间,绿衣一边伺候公子泡脚,一边不忿道: “还道贾家是何等人家,不料竟这般无礼,敢跟主子这样说话。公子还要给他们发赏,若公子不欲亲自与他们计较,只管交给绿衣处置就是了。” 林思衡笑着摸摸绿衣的小脑袋,说道: “我倒不把她们放心里去,只是却得顾忌师妹的看法。师妹此番远离双亲,若是此时便闹出风波了,我恐师妹要心生不安。 贾家富贵豪奢,连带着下人也见钱眼开,只些许银子,买师妹一个心安罢了,不必放在心里。” 绿衣这才不多说了。 此后日子里,林思衡再上三楼,果然便无人来拦,大家都渐渐习以为常了。 船行一月,至神京码头。 贾家早已吩咐人提前在此候着了。见有一簇新三层楼船劈波斩浪而来,楼船上高挂“巡盐御史林”大旗,便忙招呼起来。 接了人,穿过城门,便往荣国府去,黛玉坐在轿中,一边想起之前母亲提起,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且这几日与那几个三等仆妇相处,见其吃穿用度,倒比寻常人家更胜三分,因而不免又心生担忧,恐自己要遭人耻笑。 俄而又想起师兄这几日日日宽慰的话,心中也道:是了,我林家本是五世列侯,又兼诗书名门,自不弱别家三分,由得它是好是歹的,我只管孝敬外祖母也就是了。 又见轿子外,师兄仍是骑马随行,心中更觉安定几分。于是也从纱窗外瞧去,见神京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果然与扬州大不相同,也渐渐欣赏入迷起来。 林思衡骑马随行,进城以后便吩咐郑阳先去联络钱旋。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转出两个大石狮子来,又有三间红色朱漆兽头大门,门前正有十几个衣着华服之人。正门却并不开,只一个个从东西两座角门进出。 林思衡抬头一看,却见有一块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烫金大字。 继续西行,又见一道三间大门,与之前别无二致,却正是荣国府到了。众人仍从西边角门入。 略行了几十步,便换了一群小厮来抬轿子,林思衡与边城等人都在此等候。 抬至一垂花门处,又一群婆子接过了,待那群小厮退出去,众婆子便上前打起轿帘,扶了黛玉下轿。 黛玉转身一看,见师兄不在此处,便有些不安,有心想问,眼下却只得按捺一二。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脚步轻移,袅袅婷婷得转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便见一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又见三间抱厅,后面便是正房大院。 五间正房,皆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两侧穿山游廊下,正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 正房台阶之上,正有几个衣红着绿的貌美丫鬟,见黛玉来了,忙都迎了上来,连道: “老太太正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一边争相打起帘栊,一边往里回话。 “林姑娘来了。” 。。。 ps: 关于黛玉进贾府走角门一事解析: 首先,角门这东西纯粹就是为了方便,并非是很多朋友想的,专给下人走的门,原着中邢夫人,贾琏,贾宝玉也皆从此门进出。大门不是遇到大事是不开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荣国府正对着荣宁街一共只有三个门,分别是正门,西角门(黛玉进的就说这个),东角门(黑油大门),正门肯定走不了,哪怕贾府再重视主角和黛玉,两人没有个官身诰命的,国公府的大门也开不得。那就只能走角门了,其实也没得选。 从西角门沿直线走,直达贾母住处,东角门直通贾赦东跨院,黛玉进贾府,于情于理,第一个要见的肯定是贾母。 此外,荣宁府也没有什么侧门的说法。 另外,关于本章中“二两赏银”一事,关于贾家仆役是否富裕,是不可以一概而论的,对于手里各有营生的管事一级,他们又收取外快的来源,又贪墨的去处,自然是富裕的。 但若只是普通下人,手里没有来源的,即便是大丫鬟,也不会有钱到哪里去,例如晴雯。 更何况是贾府这几个三等下人了 第50章 迎春 探春 惜春 黛玉方进房里,便见有两个丫鬟,扶着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向她走来。黛玉心知这便是外祖母了,忙要行礼拜见,早已被贾母一把拉进怀里。 贾母一边以手轻抚黛玉后背,一边已是心肝肉儿的大哭起来。于是一旁众人俱都掩面涕泣不止。惹得黛玉也痛哭起来。 好一会儿众人才渐渐劝住,贾母拉着黛玉到软榻前坐了,又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一 一介绍给黛玉。黛玉忙起身一 一行礼。 末了贾母又奇道: “你母亲还在世时,常与我来信,说是如海收了个弟子,十分不凡。如海来信也说了此事,并说此番也一并进京了,如何不见?” 黛玉便回道:“师兄许是还在外候着。” 贾母便忙遣人去叫。过不多时,林思衡便也阔步走来。一旁丫鬟正要去打帘栊,林思衡却已自顾拨开来走进了。 林思衡抬头一扫,便已将此时在座的主人们都认了个七七八八。见一老太君正端坐一紫檀木雕软榻之上,拉着黛玉的手,正看着他。 林思衡忙弯腰行礼:“晚辈林思衡,拜见老太君。老太君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实是有福之相,可喜可贺。“ 贾母忙招手叫他近前,细细打量着: 只见眼前少年面色平静,身姿修长,五官俊雅,丹凤眼,一双剑眉,鼻梁高耸,薄唇轻抿,头插一根白玉簪,衣着青袍,腰佩一块白玉,除此再无旁的配饰。 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便天生一股风流写意的姿态。 贾母一向是喜欢好看的,见林思衡如此仪表不凡,果然喜悦。黛玉也帮腔道: “母亲病重时,师兄日日研读医术,不眠不休,只一年半载的功夫,连那大夫也赞师兄医术精湛了。师兄说外祖母是长寿有福之相,必是属实。” 于是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一众丫鬟嬷嬷都一齐向贾母道贺。 贾母也乐得喜笑颜开,伸出手来把林思衡拉到近前,口中惊奇道: “你师娘与我提起你已有了秀才功名,我却不知你竟还精通医术,实在了得。今年是多大岁数了?” “回老太君的话,晚辈今年已有十四,不敢说精通医术,只因师娘病重,晚辈也只是勉力为之罢了,只恨晚辈实在无能,不曾救得师母性命。” 说着,林思衡竟真有几分情真意切,眼眶红了起来。贾母方才哭过,这会儿反倒好些,轻拍着林思衡手臂道: “你师娘在世时与我写信,常提起如海收了个徒弟,,每每夸赞你孝顺懂事,又十分聪明,你的心意,你师娘如何不知?命数如此强求不得。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如海不久前来信与我,说你此番进京,也是为赶考而来,你如今十四,今年秋闱已过,可是后年便要下场考举人?” 林思衡缓了一缓,方才答道: “回老太君话,晚辈不久前已考取了举人功名,此番进京,一是为了照看师妹,再是进京游学,京师繁华,能人辈出,晚辈欲潜学两年,待时机成熟,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贾母本是对这些科举之事不太上心,只因他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弟子,因此对他十分亲切,见他十四岁中举,也连连赞叹欣赏不已。 邢、王二位夫人也对视两眼,眼神有几分惊异,竟没料到贾敏的弟子这样能干。王夫人想起贾敏还在贾家时便常与自己斗气,又想起宝玉至今还未曾进学。心中更添几分嫉恨,只是面上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然而她眼底刚刚一闪而过的嫉意,又如何能逃脱一直都在关注着他的林思衡的眼睛。 林思衡心中微微一凛,记下此事,心道还得寻个时机提醒黛玉一番才好。 李纨侍立在旁,低眉顺目,形容枯槁,眼神里一片死灰,只在听闻林思衡今年十四,已有举人功名之时,眼神闪烁一二。 自先夫贾珠病逝,李纨便只一心教导儿子贾兰,除了每日里孝敬长辈,教养几个小姑子,旁事一概不问。只是贾家族学稀烂,掌着族学的贾代儒也只不过是个老秀才。 李纨正心忧不知该何处寻找名师来教导贾兰,眼下倒似乎来了个合适的。又见林思衡仪态不俗,更有几分意动。只是又突然想起亡夫来,眼神里不免又闪过一丝哀痛。 贾母又略略说过几句,便道: “请姑娘们都过来,衡儿与玉儿都不是外人,叫他们都来见见,今儿有外客在,不必上学去了。” 未几,便有三个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位小姐来了。三位小姐眼见堂前有一陌生男子,俱都不免心中一惊,虽已心知这便是嬷嬷口中,姑姑贾敏的弟子,终不免有几分不自然。 林思衡也微微侧身,略作打量: 一人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必是迎春无疑。 又一人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笔精华,见之忘俗,此必是探春了。 再其后一人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料是惜春。 三人俱是一样装扮,钗环裙袄,别无二致。 林思衡低头,不再多看。 贾母便叫三人上前见礼,三人先来与林思衡见了,林思衡也都作揖回礼,礼节完备,别无挑剔,口中只道: “迎春妹妹,探春妹妹,惜春妹妹。” 又招手唤过绿衣近前,将三只一模一样的凤头金钗用一木盘托了。递到三春眼前,做见面礼。 三春眼见金钗贵重,都不敢收。贾母也没料到林思衡竟还备了礼物,出手这样大方,正要说话。黛玉又道: “三位姊妹只管收下,师兄在扬州经营着几处产业,虽不敢称富,几只金钗倒无妨的。” 言罢,若有若无的扫了林思衡一眼。林思衡只觉后背一凉,面上神情更端正了。 贾母这才吩咐三春收下,看林思衡的眼神愈发满意了。 邢夫人也看着林思衡,不知在盘算什么,只是流露出几许贪婪。 第51章 王熙凤 两边既见礼罢,三春见无旁事,只在一旁寻个空椅子坐了,迎春因年龄大些,初时更觉坐立难安,这会子过了一阵,才渐渐放松下来。 贾母又拉着黛玉说话,见黛玉体格怯弱,虽举止言谈十分不俗,自有一股子天然的风流态度,也知她似有不足之症,因而着紧问道: “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因自小便被师兄日日哄劝着喝温牛乳,又时常能得些温补食方,原已是好了许多。只是因赶着母亲病逝,哀痛至极,竟又渐渐显露出病西子的意态来。 “外祖母不知,我自来便是如此,从会吃饭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总不得好。倒也赖师兄一直照料着,不然,恐怕还要再不如些。如今也没其他的,也还是吃些人参养荣丸罢了。” 贾母听此,又连连对林思衡感慨不止,只道如海竟收了个得意门生,又叫人吩咐药房,且将人参养荣丸多配一料。 正说着话,忽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笑声,声音昂扬,自有一股大方气势。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一阵纳罕,心道自我来此,见人人无不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何竟有人这般放诞无礼。” 林思衡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笑一声道:凤辣子来了。 果不其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人从后门转进来。衣着气势与三春截然不同。她一进来,林思衡竟只觉得这大堂里都要明亮几分。 真真是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此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朱钗,项带赤金盘螭璎珞圈,裙系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声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好一派富贵气象! 黛玉忙起身,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林思衡已先弯腰作揖,口称:“琏二嫂。” 黛玉也忙跟着,以“嫂”称之。 王熙凤早前已知来了个姑父的弟子,这会子也不见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林思衡,又细细的把黛玉也看了一圈,仍牵着黛玉送到贾母身边坐下,口中连呼道: “天下竟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老祖宗您这外孙女,瞧这通身的气派,竟像是您嫡亲的孙女一般,这便也罢了。怎的姑父收的弟子,也是个这般出众人物。我瞧着离宝玉竟也差不离了。难道这天下的灵气,竟都往咱们贾家来不成!” 贾母被凤姐儿哄得哈哈大笑,她素来是喜爱自己这个孙媳妇的。 王熙凤又携了黛玉的手,连连嘘寒问暖,只说来这里便是回家了,若有什么吃穿用度上不得意,只管告诉她,下人们不听话,也只告诉她。 又忙着吩咐下人打扫房间,整理行李,先安排跟来的下人们休息。 众人用了茶果,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便命两个嬷嬷引着林思衡和黛玉去见贾赦贾政。邢夫人忙起身道:“我自带了去,倒也便宜。” 贾母也允了。三人遂向贾母与王夫人作辞。路上邢夫人与黛玉只客气了两句,却时常找些话来与林思衡说,时不时竟提及迎春来。 林思衡心头古怪,怪道都说邢夫人贪鄙,这也太急不可耐了些。 黛玉坐在轿子侧里,已经开始绞手帕了。 出了西角门,转入一黑油大门,至仪门下来。黛玉见院中游廊厢房,皆小巧别致,不似刚才轩峻壮丽,又随处可见树木山石,浑然一体,心道此必是从荣府里隔断来的。 林思衡自知这是贾赦所居东跨院。因贾赦年少时荒唐无行,不得先荣国与贾母喜爱,虽仍叫他袭了爵位,却不叫他大房长家,只从荣国花园里硬生生隔了个东跨院出来,与他去住。 转入三层仪门,进了正堂,早有许多盛装丽服的姬妾丫鬟迎着了,林思衡淡定自若,黛玉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邢夫人叫人去请贾赦,未几,下人回话说: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少爷姑娘难免伤心,且不忍相见,只劝少爷姑娘在此不要想家也就是了。” 黛玉忙起身,作恭聆训诫状。林思衡本不以为意,见黛玉如此,也不好特立独行,只得也起身勉强表示一番恭敬便罢。 两人略坐了坐,起身告辞,邢夫人要留饭,两人只连连推拒。 于是又转进荣府,向东拐个弯,过了一条东西向穿廊,转入南大厅之后,便有一大院落,正面五间大房,两侧厢房以钻山的方式与耳房相连,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气象果与东跨院不同。 林思衡进得堂屋,抬头便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写得三个鎏金大字: “荣禧堂”, 又有一紫檀雕螭大案,上有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后悬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中堂又有一副对联,乌木联牌,镶着堑银字迹: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只是却不见人。过了一会儿,有一老嬷嬷引着两人去了去了旁边耳房,王夫人正坐在这里,见两人来了,便招手叫两人近前来。 王夫人对林思衡不甚热情,只对黛玉多说几句: “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你三个姐妹都是极好的,只有一桩,我有一个孽胎祸根,原是家里“混世魔王”,尚未回来,晚间你见了便知,你只不要睬他也就是了,你那些姊妹,都不敢惹他的。” 黛玉心中纳罕,她原已听母亲说过,二舅母家有个表兄,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厌恶读书。只在内帷里厮混,偏外祖母最是溺爱。 黛玉心道:我自与姊妹们相处,不去搭理他也就是了。 林思衡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有趣,原来王夫人这样早就已经不待见黛玉了,倒像是生怕黛玉把他的宝贝儿子给勾走了似的,只是她却不去管教自己儿子,却来这吓唬黛玉。 不久,有丫鬟来传话,说是“老太太那里摆饭了。” 王夫人便带着两人回去,又转过一粉油大影壁,对两人说道: “这便是你们凤姐姐的屋子,你们若是有什么事,往后自来这里找他也就是了。” 两人也都连忙应下。 第52章 贾宝玉 转到贾母处,果然仍不见贾赦贾政兄弟,如此一日下来,贾家两个男主人竟是一个也没得见。 林思衡心中冷笑,心知这贾府里,这会子除了贾母,大抵也没什么人真把他们放在心上。不然,又岂有自家十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来,自己却在这时候跑出去斋戒的道理。 转入后房门,贾母已在正面上坐着了,其余座位倒全空着。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便要叫她在左边第一张位子坐了,黛玉十分为难,连连推让。贾母笑道: “你原是客,该坐这里。” 黛玉又瞥了师兄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方才坐了。 未几,三春也来了,贾母先令王夫人坐了,三春才各自坐下,迎春坐了右一,探春坐了左二,惜春坐了右二。 林思衡也不等王熙凤来安排,自寻了个位置坐了,却正坐在探春身旁。 探春生性豪阔,有英气,并不扭捏,时不时正大光明得打量他一眼。 于是李纨捧饭,熙凤执箸。其余此后之丫鬟媳妇虽多,却不见一点杂声。 真真是大家气象。 待用过饭,王夫人与李纨,熙凤起身告辞。贾母只点点头,仍拉着黛玉说话。贾母既知林思衡已考了举人,这会子便又问起黛玉来。 黛玉只谦虚道:”刚念了四书。”,又问起三春如何?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识两个字,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黛玉见此,只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心下有些惶惶。三春也都低眉顺目,不敢随意插话。 正说着话,有丫鬟进来说:“宝玉来了”。 话还未完,已进来一位年轻公子,衣着大红箭袖,头戴紫金束冠,项上系着一块美玉。端是仪表不凡。 林思衡扫量了一眼,心中便起感慨:果真是好大一张脸。怪道说是面如中秋之月来着,可不就是一张大圆脸么。 宝玉先向贾母请了安,便去换了一声衣裳,再来时,贾母便道: “外客未见,先换了衣裳,还不快过来见见你哥哥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堂中多了两人,料定这便是林姑妈之徒女,也不与三春招呼,忙来作揖,先见了林思衡,见其面容英俊,风仪出众,便是一喜,对贾母道: “林家哥哥既然来了,似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往后正可与我一般顽耍。” 又与黛玉作揖,待其归坐,宝玉细细看去,竟是愣了,只见这妹妹分明与旁人不同: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若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一时竟看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只道他是胡说,宝玉便道: “虽以往未曾见过,我瞧着却面善,心里只作是旧相识,今日只道远别重逢,未为不可。” 一时竟将林思衡抛在脑后,只紧着黛玉了。 林思衡也并不以为忤,一则宝玉这个时候怕是还没开窍,脑子里也只有些姐姐妹妹什么的,再则黛玉这会儿子虽面上不显,眉眼里已分明有几分畏缩不耐了。 林思衡细细打量宝玉,见其外貌果然极好,若只从外相上看,难知其底细: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容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其实林思衡觉得“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句是有点过了。 说起无能,贾赦不遑多让,说起不肖,贾珍舍我其谁? 终只不过是个纨绔膏梁罢了,又哪里能指望他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既倒呢? 林思衡还在胡思乱想,宝玉又问:“妹妹可曾读什么书?” 黛玉因记着刚刚贾母的话,这会儿子道: “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兴许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姓名,黛玉答了。宝玉还待再问,林思衡突然开口道: “宝兄弟,师娘原先常在我与师妹面前提起宝兄弟,说宝兄弟生来便有灵慧,富贵非比常人。更兼自小熟读诗书。 兄虽不才,也读过几本诗经。只是若动起笔来,却总觉得是穿凿附会之作,不知宝兄弟进来可有佳作?也好容我赏鉴一二。” 黛玉听着这话,面色有点古怪,也不知师兄是何用意,只是低头不语。 宝玉正好此道,一时果然来了兴致,倒把原先要说的话给忘个干净,拉着林思衡便讨论起李杜来。 宝玉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纨绔孩童,林思衡与他说话,当着贾母与王夫人的面,只管暗捧他几句,宝玉一时喜不自胜,只觉今日竟得一知己。 眼看天色将黑,宝玉仍是有些意犹未尽,到底又想起黛玉来,只道自己怕是怠慢了这个神仙一般的妹妹了,又忙转身与黛玉搭话:“妹妹可有玉没有?” 黛玉正听着热闹,不料宝玉又寻到自己头上,心道这玉必是个稀罕物,只道: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个稀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一听,便发起痴狂病来,把玉一摘,便往地上扔去。唬得堂上众人一起去抢。 林思衡在宝玉刚刚发问时,便提防着这一遭了,见果然有此一出,宝玉把玉一摔,他只坐在堂下椅子上,瞅准了用脚尖一勾,再以手一接,便把那玉攥在手里。 一众媳妇丫鬟都看愣了,迎春仍是有点呆呆的没什么反应,惜春有点好奇,探春却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放光,看着简直都要鼓掌了。 林思衡将那玉细细打量了,确是上好和田宝玉,内有几个小字,正是: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旁的便也没什么出奇,更不曾有什么异象来,倒叫林思衡有些失望。。 将玉还了,贾母忙搂了宝玉在怀里,只道: “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林思衡听着这话心里便直摇头,却也心知重物而轻人原也是这世间常态,只在自己心中暗暗警醒罢了。 贾母又接着哄道: “你妹妹原也是有的,因你姑妈去世,舍不得你妹妹,方才带了玉去,这是你妹妹的孝心。你如今怎比得他,快快戴上。” 宝玉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又好转起来,却不曾见黛玉刚刚自以为惹了祸,快要吓哭出来了。 不多时,有奶娘便来问林思衡和黛玉如何安置。贾母只说将宝玉挪出来,与她同在暖阁里,把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 宝玉便又撒娇不肯,只仍要留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贾母正要点头答应,林思衡已皱起眉头来,正要说话,黛玉也再不肯了,心道:我今日初来,便已起了龌龊,往后若日日相处,岂不要生出天大祸事来。忙起身说道: “外祖母,既表兄原是住碧纱橱的,岂有我来了,却要他搬走的道理,倒不如随意给我收拾一家偏房也就是了,不好搅了表兄清净。” 贾母人老成精,见黛玉只拿宝玉来说事,便心知黛玉这是不愿与宝玉住一处,想想也罢,便改口吩咐只在三春附近收拾一套厢房出来,暂且安置。 黛玉忙躬身谢了,宝玉还要再磨,却被贾母喝止,又对林思衡道: “衡儿远来,虽不是我亲外孙,然自小在敏儿跟前长大,又极孝顺,却与我亲外孙无异,也就在府里住下,不必别府另居。且在东套院里收拾一套小院,衡哥儿权且住着,待过了残冬,入春以后再做安置。” 林思衡因实不能放心黛玉,遂也不推辞,躬身应下不提。 第53章 丫儿塔三巨头 既安排了住处,王熙凤便早忙着叫人送去锦被缎褥之类,贾母又操心起服侍人来,以往她素来是只操心宝玉的,今儿倒也破了例。 见黛玉只带来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小的乳母王嬷嬷,再就是一个雪雁,贾母见雪雁极小,分明是个孩子,料不能照料妥当,王嬷嬷又极老,恐也不能尽心。 于是从背后拉出一个自己身边的二等丫鬟来,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其余亦皆如三春例,另有四个教引嬷嬷,再有五六个洒扫丫鬟,王熙凤自然分配妥当。 不好当面厚此薄彼,见林思衡身边也只一个红衣小丫鬟,看着跟雪雁差不多大,虽有些不舍,也只得又从身后拉出一个一样是二等丫鬟来,只说是叫喜鹊的,也拨与林思衡。 那丫头低垂着头走出来,微微瞧了林思衡一眼,眼底分明有几分不乐意。贾母身旁一老嬷嬷脚下也动了动,到底也没敢站出来说话。 林思衡打量那丫鬟,见其虽还年少,瞧着也有十三、四岁,虽是低眉顺目,刚刚一抬眼,便自有一股风流灵巧。又见她竟敢直接就对自己流露出不满来。便有几分猜测。 心里有几分古怪,因而只略略推拒几番,便也应下了,还坐在上头的黛玉冷飕飕得又飞他一眼,林思衡也只装作没看见。 宝玉这会儿子却正急得抓耳挠腮,这喜鹊原是早先被赖嬷嬷收养教导,略略长成了,才送到贾母身边。宝玉早看中了,正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要过来。这会子竟归了林思衡了。 有心想索要,只是如今这场面却不好开口,心道,且待我私下去说,大不了给他再换一个也就是了。 贾母还要再给他拨几个嬷嬷和洒扫的丫鬟,林思衡这回便连连推辞,再不要了。贾母见他坚持,也就随他去了。 眼见夜已渐深,贾母面上已有几分困倦,两人随即起身告辞,贾母略留了留,便也自去歇着了。 林思衡也不需人引路,自提了灯在前头走,身后的喜鹊便也背了个包裹跟在他身后,与绿衣一并并排走着,寻摸着这会子应该看不到自己,于是大起胆子来盯着林思衡上下打量。 她原是自小就被赖嬷嬷带进贾府里,原道以后服侍的便都是贾府里的主子,如何竟换成了个姓林的?那以后岂不是还要搬出去?她早已把贾府当成自己家了,因此心底很有几分不愿。 林思衡常年习武,六识敏锐,身后丫鬟的眼神简直不加掩饰,他岂能不知,因此陡然开口道: “喜鹊,你这样看着我,可是不情愿到我身边来服侍?” 喜鹊唬了一跳,没成想自己在背后看他也能发现。也并不害怕,直接问道: “爷姓林,往后可是要搬出这贾府的?既如此,我自是不情愿的。” 这话说的,一旁的绿衣都忍不住看她几眼。 林思衡根本不以为意,心道这果然是勇晴雯。也笑道: “既如此,你可是想往宝玉那里去?” 喜鹊却说道: “赖嬷嬷虽是这样说,我早先却在老太太身边,自然是老太太叫我去哪就去哪,只管在这府里便好,又有什么打紧,只是我自小在这府里长大,若要出府,我却不愿意。” “傻子,你的颜色好,宝玉必然中意你,若他向老太太讨要,老太太难道还能不给?你与我这般说话无妨,我并不与你见怪。 你若去了宝玉房里,宝玉虽喜欢你,只你这脾气,太太那里你却难过,届时,也不知宝玉能不能保得住你哟。” 晴雯见他夸奖自己颜色好,有些高兴,也有些羞赧,她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听林思衡刚刚一席话,似乎有些道理,然而她也并不能分辨得清楚,故只抓着自己听懂的话说道: “老太太虽是打发我来伺候爷,我却只做些洒扫缝补的活计,若是旁的什么,我是不做的。” 绿衣这回又看了她两眼,眼神里很有几分鼓励与赞赏。 林思衡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可是怕我叫你来陪床?那倒也不必太担忧,你既不愿,我难道还能强迫你不成。你这喜鹊的名字不好听,往后改了,叫‘晴雯’。” 晴雯默念了两遍自己的新名字,也并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喜鹊的名字也是贾母不久前给她取的。见林思衡脚步不停,渐渐走远,又连忙跟上去。 林思衡心中一边想着原着里,晴雯病重,被王夫人赶出去,躺在破被烂床之上,痛喊了一夜“娘”,天明身死,宝玉却只得是“多情公子空牵念。” 也有几分怜惜,心道总不至于再叫这丫头落得这般地步。 一边想着可惜不是去梨香院,不然等回头宝姐姐来了,又有一番故事,暗暗摇摇头,觉得有点可惜。 宝玉身边有一贴身丫鬟,原名珍珠,也是贾母身边出来,因宝玉顽劣,贾母素喜珍珠严谨恭顺,又心地纯良,恪尽职守,于是打发到宝玉身边照应着。 宝玉不喜珍珠这般俗名,因见有“花气袭人”一句,珍珠恰又姓花,遂改做了袭人。 袭人素来恭顺周到,既来了宝玉身边,便只一心为宝玉打算,只是苦恼于宝玉实在性情乖戾,难以劝导。每每忧郁叹惋。 今日见黛玉一来,宝玉便做痴狂相,心中更是不安,待宝玉、李嬷嬷都睡了,寻了个空,径自来寻黛玉。 黛玉心中正在细细思量今日应答周旋之处可有不妥,见袭人来了,十分诧异。忙请她进来。袭人见黛玉与鹦哥都还没睡,笑问道: “姑娘如何这会儿子还不休息?” 鹦哥便答:“还说呢,姑娘正懊恼今日不该惹宝二爷丢了那玉。这会儿子还难过呢。” 袭人忙道: “姑娘切莫如此,若这般,往后你难受的地方可多着呢。只不理他便也是了。” 黛玉心道:幸好我不曾答应留在碧纱橱里,果然如此,日后还了得?且躲着他就是了。于是感谢道: “姐姐说的话,我都记着了。往后自然躲着些。” 袭人原就是此意,见黛玉果然领会,十分欣喜,略客套了几句,便也起身告辞。 鹦哥略送了送,见袭人走远了,又深深得盯她一眼,才回了屋子。雪雁已伺候着黛玉靠在床上了,姐妹三人一块又说了几句话。黛玉便也给鹦哥改了名字,叫‘紫鹃’。 第54章 贾史薛王 次日,林思衡爬起来时,绿衣与晴雯都早已起了,晴雯撅着个嘴伺候他换好衣裳,绿衣又取了饭来。林思衡便要两人都坐下一同用饭。 绿衣是早已习惯了的,也不推拒。晴雯看她一眼,扭捏一会儿也坐下了。 她素来是胆大的。 待用过饭,晴雯自觉自己比绿衣来得年长些,该是这院里“大丫鬟”,正要吩咐些活计交给绿衣去做,便如同是宝玉院里的袭人。 却见绿衣已自顾自搬了把椅子,往书桌侧边一放,竟开始处理起账册来。 晴雯眼睛瞪得像铜铃,又看了看林思衡,见他完全没有反应。终于认识到那些杂活还是得自己做。 她不识字,若叫她处理账册,她也是处理不来的。 垂头丧气得取了昨儿换下来的衣服。准备自己拿出去洗了,却见林思衡回过神来,摆摆手叫她停下,又把绿衣也从书桌边叫到跟前,吩咐道: “绿衣,你从今日起仍是如在林府时一般,每日早晨去厨房取一盏温牛乳,给师妹送去。 若是没有,便舍些银钱叫人去买。 晴雯,我素来不喜身边太多人,不过你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轻省活也就是了。如浆洗清扫一类的活计,只管每月花上二两银子,雇个嬷嬷,每日里定个时辰叫她来做也就是了。 你原先在老太太身边拿的多少月钱?” “八百文。” “你如今的身契还在贾府,我不好多管,绿衣,每个月从帐上给晴雯额外支二两银子,至于雇嬷嬷的花销,额外从账上取。” 绿衣没什么反应,点点头应了。 晴雯多少有些吃惊,她在贾母身边虽是得宠,可也只是二等丫鬟,一等丫鬟每月可以有一两。比如袭人,二两银子,这是姨娘的份例。 可她明明昨晚都拒绝过了,但是爷也没有明说 因而有些别扭道: “爷便是有钱,只是也还俭省些才好,不过只是些活计,我做了就是了,倒不用雇什么嬷嬷” 林思衡笑道: “你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我怎好叫你到我身边却坐起小丫鬟的活来了。你若有什么关系好的嬷嬷,这笔银子倒不妨叫她来挣。就这么定了。 再有一事,你等会儿忙完了,去琏二嫂房里知会一声,就说我准备在这小院里,自己搭个小灶起来,时不时做些温补的菜式,也好给老太太尽尽孝心。” 晴雯见林思衡已经定了主意,也不再劝,她虽是秉着丫鬟的本分劝说几句,又岂有真的不乐意的。 一时也有些为林思衡心疼她感到高兴。 既安排妥了这些杂事,林思衡便去前院叫上边城三人,又吩咐祥子晚些请人来垒灶。自出了府去。 另边厢里,黛玉见绿衣仍是取了一盏牛乳来,一时好像又回了林府,有些伤感。 正要去师兄处看看,却被告知师兄已出了府去,不免暗叹一句,只得再做打算。 如今在贾府里,到底不比在林府时来得自在。她如今住在贾府后院,等闲林思衡是不好进来的。 自己虽是能去找师兄,却也不好走动太勤,不然也必有风言风语。一时有些苦恼。 王熙凤对这个突然上门来的林家徒弟,有些好奇,尤其是在听闻他在扬州小小年纪便有几处产业的之后。 昨日贾琏又没有回来,她与平儿两人在床上嘀嘀咕咕研究半晌,终无所得。 这会子听了晴雯跑过来带的话,又说是要给老太太尽孝心,那这个人情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连忙应了,并交代说若是有什么缺的,也只管来与她说,又旁敲侧击了晴雯一番。 可惜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昨日进城时便已约了钱旋和郑阳,林思衡一边慢慢踱步,观察这京师民生景状,一边脑海里捋着自己的思绪。 既是京师,自然繁华,只是若论商贸流通,却又似乎并不能胜过扬州多少。这里粮食供给几乎悉赖运河,这是京师的致命缺陷。又无甚特产,只西山上有大片煤矿。 不见有多少裨益,却害得京师天气整天灰蒙蒙的。 这里四周都有群山环绕,外敌难入,救兵也难入,也限制了这座城的发展。 街上人流攒动,衣着也并不比金陵华贵几分,只是骑马的人多些。 想到金陵,便避不开贾史薛王四家。 王子腾如今在京里做着京营节度使,若只说官位,如今算是贾史薛王四家里最高的。 只是官位是一回事,到手的权利又是一回事了。 京营是太祖开国时所建立,原为五军营,分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 后太上皇在位时,为了控制军权,设立五军都督府,只给大将们战时的统兵权,其余一应训练后勤招募等事,皆不得插手。 又借着以贾代善征讨瓦剌之机,开始大肆安插人手。 计划得很好,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京营里面多有从龙功臣之后,这些人又互相拉拢结亲,军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上皇虽有军功在身,用的却还是贾家的元帅,直至逊位,都没能真正将军权真正收归手上。 至于如今的崇宁皇帝,也仍是一心想收拢军权,王子腾便是他着意扶持起来的大旗。 如今军中势力,最大的仍是以四王八公为首的元从功臣一脉,其次便是太上皇手里的势力的,称之为顺德勋臣一脉。 至于说当今皇帝,因继位太短,在军中尚无甚建树。 元从一脉与顺德一脉互相看不顺眼,元从一脉鄙视顺德一脉没有军功,只靠得太上皇赏赐。 顺德一脉看不起四王八公后辈腐化堕落,自以为应当接过军中权柄。 两派时有争斗。 贾家一门双公,正是八公之首,王子腾正是皇帝刻意挑选而来,因他是贾家姻亲,借着贾家的名头,好替皇帝收拢元从一脉的军中势力。 只可惜那帮军头也不是傻子,他们敬着贾家,敬得是初代荣宁二公,王子腾又无军功,只不过是个姻亲,在军中着实碰了不少软钉子。 因而时不时还得托自己妹妹王夫人带话,请贾政出面周旋,才勉强站稳脚跟,只是也还是调动不得京营一兵一马。 故如今四家里,他虽是官位高,他却仍得敬着贾家,若没有贾家,他也真就做不得这京营节度使。 贾家荣宁二府如今对外的门面,一个是贾政,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一个是贾赦,荣国公府世袭一等将军,已掉出军功爵的范畴了。 再有一个贾珍,宁国公府世袭三等将军,已是世袭爵位最低一等。 只是荣宁二公在军中威望隆着,且还有贾母这样一个一品国夫人撑着,倒也还勉强维持着公府门第的地位。 史家在京三房,长房无人,只一个湘云,余下两房,二房保龄侯史鼐,三房忠靖侯史鼎。 史家虽与贾府关系深厚,却早早投靠了太上皇,如今反倒是顺德勋臣一脉,三房这个忠靖侯,正是太上皇所赐。 薛家祖上乃是紫薇舍人,官位只五品,却是太祖近臣,只是在他死后,薛家在官场便没人了,只保留了个皇商的身份,如今薛家大房的门面薛蟠又是个纨绔子弟,薛家败落已经可以预计。 盘根错节,难以尽述。 第55章 物价 脑子里想着事情,慢慢便踱步到了昨日约定的地方。 林思衡抬头一看,却是一家三层酒楼,名叫惠泉楼的,此时正是饭点,人来人往,看着倒很热闹。 招来小二,报了钱旋的假名,店小二便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二楼包厢。 随手点了几样招牌菜,又要了一壶小二极力推荐的惠泉酒。 须臾间上齐了饭菜,打发了小二出去,钱旋和郑阳忙起身向他行礼,被林思衡挥手制止了。 随意用了几口,便问道: “如何?在京中这一个月,可有什么收获?” “回公子,京师天子脚下,锦衣卫的地盘,因此黄雀不敢随意动作,按着公子的吩咐: 已在京城鼓楼西大街一带,置下两座三层高楼,大概用去一千五百两,改一改便可作为如意斋和民丰楼的分店。 此外已在城外北郊买下两块地,共计三顷,因公子要得急,因此价格上没有多纠缠,又用了三千两。 再就是如今京中除了皇城暂时没做安排,其余东西南北四城里。 我们已在各处街道或坊市角落里,零零碎碎,买下大大小小的不少铺面。准备作为黄雀的藏身之地,并且保证每一位黄雀都只知道他自己所在的铺面位置。又用去一千多两。 荣国府那边,公子说要亲自安排,宁国府那边倒很顺利,给管家赖升递了二十两银子,就安排进去两个人。 如今这两人一个在厨房帮忙,一个安排了巡夜。 此外倒还有两条消息,一个是京师也有一座清风楼,似乎是与北静王有点关系。 另一个是王子腾之女与保宁侯之子定下婚约。这保宁侯正是顺德一脉的头面人物之一。 不过,因黄雀眼下人手不足,因此公子早前交代的暗中整理京师地下帮派一事,眼下还没什么成果。” 说完这话,钱旋脸上似有几分羞惭。 林思衡则已经很满意了,褒奖了钱旋几句,又将京中各处产业装修招人一事交由郑阳处理。 要来了宁国府中那两名黄雀的姓名。又吩咐边城寻个机会,转几手,再安排两个人进荣国府,一人安排去厨房,一人寻机安插进东跨院。 旋即领着众人往南郊去。 京师北郊正对运河码头,因而地价高昂,不过林思衡不在乎这些,跟着钱旋去了买的两块地,见土地果然正夹在码头与城池之间,分隔两侧,离码头只二里路,十分满意。 钱旋道: “这两处地方原是一家商号的仓库,因着经营不善,主家才脱手,我见这位置好,便没还价,抢先买下来了。” 林思衡点点头,对钱旋的决断表示了肯定。又把赵枢,孙机找到身边,对两人道: “这两块地,一处便用来生产琉璃,酒精,在做些研发上的事情,另一处便用来做赵枢的钢铁厂,明里只打些生铁,做些锄头爬犁等农具,暗地里,我要你把我之前说与你知道的火器研发流程弄明白,只是不必大肆去造,摸索清楚即可。 手续上的东西我来安排,不必你们操心。 流水线,土高炉,还有其他一些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告知了你们,接下来你们就要自行摸索了。这对咱们至关重要! 钱旋,这两处地方要加派人手,不可大意!赵枢,孙机,你们二人往后要长居此地了。” 三人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几人又细细沟通一番,打道回城,临出城时,林思衡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对钱旋吩咐道: “过两天,找人犯个合适的案子,试探一下锦衣卫的反应。” 几人就在城门口分散,各自去做事,林思衡思量着王子腾与保宁侯结亲一事,心知这是皇帝对军权的又一次试探,只不过这一次,他开始拉拢顺德勋臣了。 “倒也是个急性子,只不过也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 带了三个人出去,如今身边就剩下边城一个,既出来一趟,办完了正事,两人见天色还早,便也不急着回去,只四处逛逛。 路过惠泉楼,想了想,打包了两坛惠泉酒,会了帐,叫人送去荣国府去。 转去对门一家首饰店,这家店规模倒是不小,店家见林思衡气度不凡,便知非富即贵,忙上前热心招待着。 边城也跟着四处看看,见着一雕花缠丝百堑镂空银镯,便叫店家包起来。林思衡心知这是给绿衣的,也凑过去看一眼,样式确实还行,点点头认可了边城的审美。 转了一圈,正觉没有合适的,准备离开。店家心知这是没看上店里摆的,忙把他拦了,又去后堂,小心翼翼亲自取出一个松木匣子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正有一黄翡手镯。 镯子上雕有一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雕工精湛,质地温润,玉质通透,看着便叫人觉得温暖。 店家也有点自豪道: “公子且看,我这手镯如何?黄翡本就罕见,况且我这雕工乃出自名家李时中之手,上有落款。若是常人,是见不得我这镯子的,因公子气度不凡,必是贵人,我方取了来,公子看看,可还能入眼?” 林思衡懒得听店家拍马屁,不过这镯子他确实喜欢,黛玉皮肤白,正配这明黄的物件儿。满意的点点头,问道: “多少银子。” “不多,只一千两。” 好家伙,这镯子刚好顶城外一顷地了,但林思衡也并不在乎,掏钱买下。想想,又随意挑了两样银镯子,店家连边城手里那镯子一并,都送他做了添头。 正待出门,想了想,林思衡又花了五百两买下一个金项圈来,才施施然出门去。 店家点头哈腰得亲自送这位豪客出门,神情热切,依依不舍。 又找家店,花一百两给贾母买了一条上好得熊皮毯子。 因见日头西沉,京城戌时宵禁,两人不再过多耽搁,随意用了些饭菜,便回荣国府去。 第56章 拉关系 待林思衡回了贾府,灶都已经垒好了。两坛惠泉酒也被祥子送了来。 回了小院,见晴雯和绿衣还饿着肚子等他,便笑道: “往后里我时常有事出门,若是见我日落还没回来,便不必等我了,你们自用饭便是。” 绿衣乖巧点头,晴雯憋不住,耿直道: “岂有主子没回来,丫鬟却先吃饭得道理?说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们没规矩。” 林思衡轻笑两声: “我这里确也没有那许多规矩,往后我若出门几日不回,你难道活活饿死不成?” 晴雯嘟囔着: “公子既出远门,何不带上我们?再说了,若公子果真几日不回,我们自然是要吃饭的。” 林思衡伸出罪恶的大手,把晴雯头发揉得一团乱,惹得晴雯连连闪躲,又不敢跑远。等林思衡玩够了,方才打开刚刚丢在桌子上的包裹。 取出两个小木匣来,给绿衣和晴雯一人一个,说道: “打开瞧瞧,公子给你们带了礼物。” 绿衣自小经常收到林思衡和边城的礼物,已是习以为常了,还是很开心的打开,正是边城挑的那只雕花缠丝百堑镂空银镯。 因店家没有收边城的钱,林思衡便也恬不知耻的充作己功了,只说是边城挑得款式。 绿衣果然喜欢,她着实不差这买镯子的钱,只是十分看中这镯子的心意。 晴雯自小被母亲卖给了赖嬷嬷,虽有个表哥也在府里,却是个酒鬼,叫多浑虫的。 因着他媳妇的名声,在府里也是大名鼎鼎。 晴雯自小便不曾正儿八经收过什么礼物,虽是贾母时常赏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底算不得正经礼物。 况且如今这年月里,又岂有主子出门,给丫鬟带礼物的。 一时十分感动,却又愈发觉得林思衡莫不是果真想让她做姨娘? 便又有几分纠结。 只是到底伸手接过来,见里面也是一个银镯子,样式不如绿衣手中来得精细,却要大上一些,也十分高兴。 再看向林思衡,便连因害她饿肚子那点小怨气也尽都消融了。 把其余东西整理一二,取了那张熊皮毯子,吩咐晴雯给贾母送去。晴雯高高兴兴就去了。 再取了两只盒子,叫绿衣给黛玉送去。 又自提了那惠泉酒和最后一只最大的木匣,却往王熙凤处行去。 贾母用过了饭,正拉着宝玉说话,听有人报晴雯来了,一时没想起来晴雯是谁,倒是宝玉提醒道: “晴雯就是老祖宗您赏给林家哥哥的喜鹊,给改了名字叫晴雯了。” 贾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她进来。 晴雯双手捧着那熊皮毯子,先对贾母屈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得说道: “老祖宗,今儿一早我们爷出府去办事,回来得时候见着这张毯子,爷觉得好,便买了来,这会儿刚回府,便叫我给老祖宗送来。爷说了,这也是她对老祖宗一点孝心,请老祖宗收下。” 贾母虽不差一张毯子,但晚辈能记着她,她自然高兴,便命鸳鸯接了来。 鸳鸯接过手,跪在贾母身侧,把毯子举到贾母眼前,贾母凑近看了看,用手一摸,便知这是好料子,微微吹一口气,皮毛便打起两个旋儿来。 心知林思衡用了心,对他愈发满意,连带着看晴雯也愈发顺眼了,叫嬷嬷取了一碗玫瑰露赏给晴雯。晴雯道谢接过,便转出门去。 宝玉看着晴雯的背影,又有些发痴,想着与晴雯再说几句话才好,心道: “我既是要与林家哥哥要了她来,倒不妨先与她说过,且叫她做个准备才好。” 便与贾母应付了几句,也辞了贾母,出去追赶晴雯。 晴雯正端着那碗玫瑰露,她也爱吃这个,此番却想着带回去给林思衡,脑海里林思衡的影子还在打转。忽听得身后传来喊声: “晴雯,晴雯!” 晴雯回头一看,见是宝玉,忙停下等他,见他近来,屈身一礼道: “宝二爷叫我,是有什么事?” 宝玉早记挂着晴雯,因而今日一早,晴雯改名的消息他便打听得了。他自以为他原是最怜花惜玉之人,府里的丫鬟没有不愿意去他那处的,便也直接道: “晴雯,我去找林家哥哥,要了你到我院里来如何?” 晴雯脾气刚烈,闻言勃然大怒,径自斥责道: “宝二爷这话好没道理!老太太既把我拨给了我们爷,我便自然是爷的人!宝二爷如今说这话,却是大大的不该!竟以为我晴雯是三心二意之人不成!” 言罢,气红了脸,径自快步走开,独留宝玉一人站在廊下发愣。 且不说宝玉如何窘态,只说绿衣到了寻到黛玉处,黛玉正靠在床上看书,见她又来,心知必是师兄吩咐的,忙叫她近前。 绿衣也不见外,笑嘻嘻坐到床头,也没用什么托盘,只一手一个匣子,先丢了一个给雪雁,再把另一个匣子双手递给黛玉道: ”公子今日出府办事,刚才方回,叫我把这个给姑娘送来。姑娘快看看喜不喜欢。” 黛玉也很自然的便收下,随手打开,却见里面一黄翡手镯,上雕一鹿,栩栩如生,戴上一瞧,果然相配,十分满意,心道果然还是师兄了解自己。 今日白天时宝玉来了一遭,要来寻她说话。还想要往她卧房里进,好在是被紫鹃拦住了。 她虽知宝玉无甚坏心,心中却也着恼。 只是自己又不好不见,只得敷衍应和一番,宝玉纠缠了好一阵子,快用饭时才走。 黛玉原有几分疲惫,这会子却神采奕奕起来,拉着绿衣打听师兄今日出府做了什么。绿衣虽心里有数,却也不敢说给黛玉知道,只说公子是出去访友去了。 待绿衣离开,紫鹃看着自家姑娘手腕上的手镯,又见绿衣也得了个银镯子,她虽没有,却并不以为意,便是果真有给她的,她这会子也不能要。 她是黛玉的贴身丫鬟,收外男手镯,那她成什么了?只以为是姑娘还小,便也只隐晦提点道: “姑娘,这块镯子,我瞧着价格不菲,就这么收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黛玉何等敏锐,一听便知紫鹃的心思,便有些气恼道: “我与师兄自小一块长大,打小他送我我送他的,也不知赠了多少礼,有什么稀奇?偏只这会子生疏了不成?就你们会胡思乱想。” 把书一撂,被子往头上一蒙,便作势要睡觉。 紫鹃见自己自讨了没趣,也不多说,只是哄着黛玉叫她把被子盖好。 黛玉又何曾真个生气,不一会儿,两姐妹便又有说有笑的好起来了。 林思衡寻到王熙凤处时,贾琏今晚却正好在府里,听兴儿进来传话,便好奇的问王熙凤: “是昨儿才来的林姑父的弟子?这会子跑来做甚?你昨儿见过,这人如何?” 王熙凤斜他一眼笑道: “不过昨儿才见一面,我又哪里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不过我瞧着倒是个出手大方的,昨儿一见面,倒给三春一个送了支金钗,怕不是得有千八百两银子。 说是今儿一早出门去了,这会子找来,莫不是有什么事?” 便忙叫平儿去引他进来,林思衡见是平儿迎出来,也忙道: “平姑娘好。冒昧打扰,二嫂子可睡下了?” 平儿笑道: “衡大爷来得倒巧,奶奶还没睡呢,二爷也在家。” 这称呼听得林思衡直摇头,忙说道: “平姑娘叫我一声衡兄弟也就是了,衡大爷听着实在奇怪。若不然,叫我衡少爷也可。” 平儿便也笑着改口称他林少爷,说着便引他进来。王熙凤和贾琏已一并在客厅里坐着了。 林思衡进来,先把手里东西放下,方才行了个礼说道: “听说二哥爱饮酒,我今日出府,过一家酒楼叫惠泉居的,卖的酒倒不错,因而给二哥带了些,不知可能合二哥胃口。 再给二嫂也备了一件礼物,昨儿我与师妹进府,倒累得二嫂子奔波忙碌,实在过意不去。” 贾琏一听有惠泉酒,喜不自胜,当即便对林思衡态度亲热起来,这两坛子酒,少说得有二三十银子,王熙凤平日里管他又严,等闲他还真舍不得喝。 王熙凤也接过那匣子,并不见外,径自打开看了一看,见里面倒是个偌大的金项圈,愣了一愣,没弄懂这是个什么路数,不过到底是金子,又在心底暗赞一番林思衡出手大方,也笑道: “林兄弟这话未免见外,这又算个什么事了,哪里还要劳动你跑这一趟,林兄弟若是有什么旁的事,直说便也是了,我与你二哥自不推辞。” 林思衡见王熙凤如此,便也直来直去道: “此来,一是感谢二嫂昨儿照料周全,今早又给二嫂添了麻烦,小弟心中感激不尽,此外,倒真有一事,想请琏二哥帮忙。 我此来京师,有一兄弟,倒会些冶炼之术,想着在城外办个冶铁厂,只是这官府文书,却不好拿,小弟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只得找到二哥这里了,还请二哥周全一二” 第57章 薛蟠案 贾琏见是此事,问了一句那铁厂有多大,林思衡只说,不过二三十亩地罢了,贾琏听罢,便连连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如今贾家,贾政只会空谈,贾赦不管事,像这些个在外跑关系的事,多是贾琏贾珍在做,他自是驾轻就熟。只说道: “若要办这许可,需得往工部,户部,督察院,内务府,都送一份仪钱去,你那兄弟铁厂不大,你若要急着办,拢共有个一千两也就够了。” 林思衡心里暗道跑后门果然费钱,虽心知贾琏必也要从中抽一笔,他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两人约好了明日便送钱来,又客套了几句,林思衡起身告辞。 王熙凤又取出那金项圈细细打量几眼,心里还是觉得奇怪,若要送礼办事,送些金银倒也正常,只是何故送个项圈来?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叫平儿收好。 又笑着对贾琏说: “二爷这次办这事,可能得多少?” 贾琏这会儿已经把坛子打开闻酒香了,只回道: “终究是自家亲戚,这四处衙门,一处塞个二三百两,我又哪里还有剩的。不过是谢他这两坛子酒罢了。” 王熙凤心知贾琏这话不尽不实,见问不出来,也随他去了。 待林思衡回了小院,绿衣仍在理账,最近支出较多,绿衣看得小脸都皱起来。 林思衡看得好笑,又叫绿衣明早再给王熙凤送一千两银子过去。绿衣小脸便皱得更紧了。 正要吩咐晴雯打些水来洗漱,却见晴雯正气哼哼得坐在旁边小椅子上抹眼泪,身旁还摆着一碗玫瑰露。 有些好奇,也有些心疼得问道: “怎么了这是,谁还能欺负到晴雯头上了不成?跟爷说说,爷自有办法替你出气。” 晴雯抽抽搭搭得说: “爷,晴雯不是三心二意的人,爷不可冤枉了我!爷若要冤枉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绿衣从账本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一脸平淡得继续皱着眉头看账本。 林思衡见她说得这样严重,忙蹲下来安慰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爷何曾说晴雯是那般的人了?你跟爷细细说说。” 晴雯哽咽着,便把今天宝玉拦着她,说要把她要过去的事情一股脑说了。 林思衡早知晴雯刚烈,气性大,却也没想到大到这地步,这是生生自己把自己给气哭了。 连连赌咒发誓,保住必不赶她去宝玉那里,她才慢慢好了,一会子又觉得自己哭成这样实在丢脸,小声解释一句: “我是怕爷把我给误会了,我才哭的。” 林思衡心里憋着笑,握着晴雯的手哄了好一会儿,这会子晴雯倒也不挣扎了。 好半晌,晴雯才像想起什么了,端过那玫瑰露来,说道: “爷,这是老祖宗赏的,你吃了。” 林思衡见晴雯的小眼神,看这玫瑰露时间有点长了,笑道: “这是老太君赏给你的,你自己吃,我不爱吃这个。” 晴雯又推让几番,见林思衡确实不吃,想想忍着心痛给绿衣分了半碗,绿衣都没看清是什么,接过来一口就干了,还把碗顺手递给晴雯。 给晴雯气得直跺脚,到底又把碗接过来,准备等会儿一并洗了,又见林思衡正站在一旁看着她俩发笑。也瞪他一眼。 三两口将剩下半碗喝完。便忙着打水伺候林思衡洗漱,洗漱完又忙着铺床。等她好一阵忙活完,抬头一看,绿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偏房睡了,顺手还把门给锁了。 屋里就剩下两人,晴雯便有些瑟缩起来,一低头,林思衡正坐在床上有些戏谑得看着她,还作势拿手在床上拍了拍。 晴雯脸陡然便涨红起来,连耳根子都红了,烛火下竟显得有些透明。轻轻“哼”了一声,以示拒绝。扭身自去外面小床上睡了。 只留下林思衡一人在里间,爆发出一阵夸张得大笑来。 晴雯在外头听着这笑声,把头往枕头底下一塞,就开始装鸵鸟。 贾琏的办事效率还是靠谱,不愧是贾家难得的还能剩一点良心的人物,既收了银子,没几天也就办下来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便仍往王熙凤住处去取,却正听着里面王熙凤与平儿说着话: “我刚从太太那儿回来,薛家那边的姑妈来了封信,说是过些日子也要上京了。太太正准备着,要留他们在贾府住呢。刚刚舅舅那边也来了两个人说着这事呢。” “这是怎么说的?姑妈不是要在金陵安排生意?如何要上京来?” “听说是薛蟠在金陵倚着财势,打死了人,准备进京避避风头来着。” “老天爷,怎这样糊涂!如何竟弄出人命来” 林思衡放慢脚步略听了几句,便弄明白怎么一回事。 原来竟是薛蟠的案子发了。这薛蟠父亲早逝,母亲又甚是溺爱,偏偏家中又财雄势大的,这回到底惹出人命官司来。 这样说来,宝钗和香菱也要进京了? 不好再站在外头多听,脚下刻意重了些,屋子里的声音果然便停了,不一会儿,仍是平儿迎出来,见他便笑道: “衡少爷来了,奶奶正等着呢。” 领了他进来,王熙凤正斜倚着一张雕花软榻,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招呼他坐下,脸上笑道: “你倒也是个急性子,你琏二哥昨儿才把东西送来,你今儿便来了。平儿,去把那文书取来。” 林思衡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确认无误,小心收好,便向王熙凤连连道谢不止。 王熙凤早对他手里的生意感兴趣,她管着这一大家子,内囊渐起,贾家又无什么营生,多只在土地庄子上有些产出,竟渐渐入不敷出起来。 径直问道: “衡兄弟,嫂子也不与你见外,你这般年轻,我前日里听着,你竟还做着生意?只不知是何生意?可能说给嫂子听听?” 林思衡只一听,便知王熙凤这是已经开始渐渐感觉到贾府经济上的压力了。 想着自己和黛玉总还得在贾府住些日子,跟王熙凤搞好关系很有必要,倒不如给她下个饵,且先勾住她再说。 况且他自己本身也很欣赏这凤辣子,略一沉吟,便也自寻了张椅子坐下,笑道: “二嫂既有兴趣,兄弟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在扬州时,因有师傅关照,开了家酒楼,再有一家商铺,卖些杂货,挣些散碎银子。 这几日正忙着要在京师把生意再张罗起来,已是定了铺位了,就在西大街上,托人盘了两间三层的铺子,收拾收拾,过些日子便开张。” 王熙凤听他说要把生意做到京师来,已是一惊,又听说在西大街盘了铺子,更有几分惊诧了。西大街如今正是京师里一等一的繁华地,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心道自己竟还是小瞧了这林兄弟。 脸上愈发笑得亲切,说道: “林兄弟果然有本事,不知林兄弟这两桩生意,一年可能有多少银子?” 林思衡面上似是毫无心机,坦白道: “那杂货铺没什么流水,不过薄利多销罢了,倒是那酒楼,我在扬州时一年倒也能挣个大几千两。只是如今要搬到京城里来,人生地不熟,又不知这菜式可还能对京师百姓的胃口,倒真叫兄弟有些苦恼了。” 说着便皱起眉头,竟似真有几分烦恼一般。 王熙凤心中一喜,试探道: “你琏二哥没什么大本事,不能与林兄弟相比,不过在这京师地界上的倒还有几分人面儿。林兄弟既然担忧,倒不如我来托个话,正好你们兄弟合伙如何?自然,合伙该出的银子断不会少了林兄弟。” 林思衡假装思忖,起身踱步,一番长考,直叫王熙凤和平儿心里七上八下。 第58章 拉拢 末了,林思衡一拍手道: “既是二嫂一番好意,兄弟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只是既要合作,我倒有另一个法子。 与琏二哥合作固然稳妥,只是却不如径自与二嫂合作来得妥帖。满贾府里谁不知道,二嫂子才真正说一不二的人物。 倒也不用二嫂出什么银子,只请琏二哥往后应酬吃酒多往我那去就是了。 只是我也有一事托二嫂帮忙,我与师妹如今寄居贾府,我是个皮糙肉厚的,都不妨事。师妹却十分身娇体弱,不可有什么差池。 二嫂如今掌着这家,我只托二嫂替我照看着,倘有什么人欺负到师妹头上,也不必二嫂做别的,只管告知我一声便罢了。 二嫂可能允我?若二嫂今日点头,我作价一两银子,卖给二嫂我那酒楼三成份子,再欠二嫂一个人情。今日便可立契。” 王熙凤一愣,她原意是让贾琏出面,做生意赚些银子来补贴公中,如今怎变成自己来与他合伙了? 只是转念一想,若银子入了公中,自己顶多也就得太太几句夸,正该这般,却入了我的私库。 倒没成想这林兄弟对林丫头这般上心。我只管平日里照应着些,料也无事。于是点头应允。 两人一拍即合,林思衡当场写了文书, 又盖了自己的印章。便递给王熙凤。王熙凤认真看过,临了却皱起眉头,却见那文书末尾分明写着: “如有贾府刁奴恶亲欺扰林氏黛玉一事,贾王氏未能及时告知,则此文书作废。双方协议一致,并无异议,立契为证。” 王熙凤勉强笑道: “林兄弟,这契约旁的都好,只这最后一句话,不必写了?” 林思衡此时却咬死不让道: “我来京师,别无旁的大事,只以师妹安居为要务。二嫂虽是女中豪杰,一言九鼎。我恐也难免有个疏忽不周的时候。故小弟此番虽是失礼,也还请二嫂体谅一二才是。” 王熙凤见他态度坚定,也没了话,只得应承下来,心里暗道往后可得往林丫头那里多上些心了。 既办完了事,林思衡告辞离去。 王熙凤左思右想,对平儿道: “这林兄弟对林丫头这般上心,莫不是有意?” “林姑娘才这般年纪,这会子能起什么心思?况且两个人又都姓林,奶奶怕是想得多了。” 王熙凤仍是摇摇头,脸上有几分狐疑道: “我瞧着倒像有几分猫腻,三成份子,若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岂不得有两三千两银子,就只托我传个话,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嗐,且随他去,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平儿,你往后往林丫头处跑勤快些,别叫他抓着我的不是。” 平儿自点头应了。 林思衡携了文书,出城往北郊去,城外那三顷地,这会儿已是热火朝天。来来往往的工人拉着木头砖石,堆砌砖窑,搭建高炉。 在工地寻到赵枢时,他正穿着跟苦力一般,打着赤膊在那搬石头。 林思衡将那文书递给他,赵枢把手上汗只在裤子上擦一擦,双手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收进口袋里。一向木讷沉默得脸上,如今竟能看出几分笑意来。 林思衡见此也觉得高兴: “你素来办事认真,我没什么好嘱托的,这个厂子就交给你负责了,记着你真正要做的事,其余采买锻造等事你只管自行做主便可,若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便来找我。” 赵枢咧咧嘴,点头应了。 林思衡也不多说,只是拍拍他的胳膊,又往孙机那边去。赵枢一路送他出了工地,转身又回去搬石头去了。 赵枢那边的手续麻烦,孙机这边确简单许多,只有个酿酒的文书略麻烦些,也不过多塞上二百两银子罢了。 烧制琉璃的过程孙机已经摸透,酒精也早就有了成品。除了这些东西,这边定位倒更像是个研发中心。未来不断扩大的如意斋,就要靠孙机这边来供货了。 孙机脑子活,更不用多说什么。他如今已是定了要“弃武从文”了。边城之前曾说,孙机如今要论拳脚,已经连郑阳都打不过了。言语间很有几分对孙机“不争气”的不满。 林思衡却对他愈发重视,时常与他交流意见,而今在一些细微之处上,林思衡自觉已不如孙机了。视察完城外工地,又去西大街寻郑阳交代一番。便往回赶。 那些隐藏着的零零碎碎的小铺子,各自有各自负责的黄雀,林思衡等闲是不去打转的。 至于说今日给王熙凤分了三成酒楼份子一事,林思衡更是有意为之。 一则这民丰楼本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障眼法,林思衡巴不得勾连的权贵越多越好。 二则许给王熙凤的也不过只京师这一处,日后扩散开来,自然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又忙碌了一通,回了贾府,晴雯说起今日晌午大奶奶来过。 林思衡一时有些纳闷,不知李纨寻他何事。若依着李纨的性子,他该躲着自己才是。只是也并不往心里去。 可巧黛玉却正往李纨处去说话。她近些日因与三春住得近,已是混熟了的。王熙凤日日忙碌,倒也时常能看见。 只李纨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每日里在贾母和王夫人晨昏定省,等闲竟见她不得。 正好今日宝玉又来扰她,她便说起要去看看大嫂子,本是想打发了宝玉离开。竟不料宝玉也跟着来了。 黛玉心中着实气苦,只是又拿他无法,幸得宝玉只是烦人了些,自上次被紫鹃拦了,倒不曾再有什么失礼之处。黛玉生怕惹恼了他又要摔玉,只得由着他去。 宝玉初时几日,还时常以“颦儿”相称,见黛玉总不应,便也改了口叫林妹妹,只做没有那回事了。 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得和宝玉说着话,脚下不停,只一会便到了李纨处,见李纨正在做绣工,便先笑道: “大嫂子这是绣的什么?这样认真。” 李纨方抬头一看,忙把手里活放下,拉着黛玉的手叫她坐了,又吩咐碧月煮了茶来。方才回道: “不过闲着无聊,绣个帕子罢了,你们两怎么有空来我这,可真真是稀客来的。” “大嫂子闲得无聊,我不也是一样,说我是稀客,可见我必是以往来得少了,想是把大嫂子给得罪了不是?” 李纨笑着伸出手指头点点黛玉的额头: “怪道前日里三丫头来我这里,说新来的林姐姐嘴上最是不饶人的,今儿便算见识了。可是有什么事寻我?”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来大嫂子这里坐坐罢了,兰儿呢?还不曾下学?” 说起贾兰,李纨便想起一事来,拉着黛玉的手,在黛玉身旁坐了,说道: “今儿族学里头放下,刚还在这里,这会子跑出去玩了。林丫头来得正好,我正有一桩事要请教你。不知可能说得?” 第59章 李纨 黛玉纳闷道: “大嫂有何事,只管说就是了。” “你那位师兄,我瞧着年龄不大,才十四岁,如何竟考了举人?莫不竟真是天才不成?” 宝玉早就在一旁坐立难安了,一直想找机会插话,这会子见话题竟转到那污浊不堪的科举经义上去了,忙打断道: “林家哥哥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品样貌,实不该去考那科举,岂不把好好的人平白糟践了,若要我说,便只管读那些诗词歌赋,若能有一字之得,便如与古人言谈相会一般,岂不有趣。” 李纨一心指望着贾兰将来能高中,最是听不得这话,只是又奈何不得宝玉,便做没听见。黛玉也有心当耳旁风,到底心中不忿,笑对李纨道: “若说诗词歌赋,我师兄虽读经义文章,倒也不曾把这些放下来过。我素日里便爱读些诗词,倘有些许灵感,也爱动手写一写。只是却从不敢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 大嫂许是不知,我师兄在扬州,却有一雅号,叫做“林五步”,原是外面人说他总能五步成诗,便如东汉曹植一般。” 说着又挑了林思衡在扬州时做的诗,念了两首,这些诗她早已记在心里。张口便能背出。 李纨听罢,连连赞叹,心中更觉意动。 宝玉自讨了个没趣,又听了林思衡的旧诗,嘴里念叨两遍,左思右想,一时竟想不出能胜过的来。不免有些气馁,心道: “林家哥哥五步便能成诗,我如今苦思至此,便是能有一二句能胜的,也已是比不得了。” 也不与李纨告辞,起身闷闷不乐的出去了。 黛玉见终于把宝玉敷衍走了,面上便是一松,李纨是过来人了,见此如何不知黛玉已是被宝玉缠得烦了。只是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仍是拉着黛玉道: “我原道如晏殊这般人物,必是世间罕有,竟不知跟前就有一个。好丫头,你大哥早几年病逝,大嫂一心指望着兰儿将来能有出息。 兰儿如今尚在发蒙,功课我尚可勉强辅导一二。只是这族学里实无什么名师,兰儿将来如何,我实是担忧。 林兄弟这般有本事。我想着托妹妹一事,不知妹妹可方便替我带个话,我想叫兰儿拜他为师,也不敢叫他日日费心劳神,只或隔五日,或隔七日的,指教一二便可了。 妹妹觉得如何?” 黛玉心中一时古怪不已,分明师兄也才十四岁,这就要收弟子了不成? 黛玉因怕着府里传瞎话,这几日里正愁没寻着个好借口去见师兄,这会子竟送上门来了,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兰儿进学实是大事,大嫂子既然托付与我,我自然把话带到,只是能不能成,我却不能担保。” 李纨一听大喜,拉着黛玉的手连连感激不已,又将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一匹烟罗纱取了来,要赠给黛玉做谢礼,黛玉连连推拒。两人又说了几番话,等贾兰从外头回来了,黛玉才起身告辞。 次日,黛玉因知师兄近日里时常出门,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着哈欠随便吃了几口早饭,又略略打扮了一二,便领着雪雁去寻师兄,却把紫鹃留下看家。 紫鹃一心想与黛玉亲近起来,她须是做丫鬟的,不能得主子信任还了得?再者自己总比雪雁年长些,也可照应一二。便忙道: “在这内宅里,又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与姑娘也一道去如何?” 黛玉心中有些急切,也不多做纠缠,随口便应了。 等黛玉到时,林思衡果然还没出门,正坐在桌子旁喝粥,绿衣和晴雯也分坐两侧。 紫鹃见此,暗自略皱了下眉头,悄悄瞪了晴雯一眼。 晴雯见黛玉来了,赶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端到一边,便要请黛玉坐下。 黛玉笑道: “你只管吃你的就是,没瞧见绿衣正坐着呢。” 晴雯仍是把位置让了,默默端着碗到一旁。她如今私下里与林思衡同坐一桌吃饭已经很自然,也爱听林思衡时不时在桌上随口说的些趣闻故事。 只是如今当着黛玉的面被抓到,还是不免有些心慌,自觉“坏了丫鬟的本分”。 黛玉也不多推辞,坐到林思衡一旁。林思衡见黛玉来了,也十分高兴,吩咐雪雁再去厨房里取一碗蒸鸡子和牛乳,并拿两个碗来。雪雁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林思衡又瞧了紫鹃一眼,只冲她笑一笑,也并不与她多说话。紫鹃见他看过来,便忙行了一礼。 林思衡侧着头对黛玉笑道: “可有几日不曾见师妹了,师妹这个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寻师兄?” 黛玉学他侧着头,眨眨眼睛,也笑道: “呸!我哪里忙了,不过只是在后面儿看看书,写写字罢了。师兄才是忙人,绿衣每日里去我那,三次倒有两次都说你出府了。” 林思衡见着黛玉这小机灵鬼的模样便乐不可支,饭也不吃了,把椅子又往黛玉身边挪一挪,凑近几分交代道: “师兄最近正忙着要把咱们在扬州的产业,在京师这里再做起来。因此需得时时出府。怠慢了师妹,是师兄错了,这就给师妹道恼。” 也不起身,仍是坐在椅子上,弯腰作揖行了一礼,面上故作出一副十分惭愧的模样。 黛玉被他逗乐,也促狭着一挥手: “那是你的产业,却不与我相干,只是师兄既这样诚恳,师妹就原谅你了。” 正说着,雪雁已取了鸡子和牛乳来,林思衡接了便径自放到黛玉跟前。黛玉早上只随意喝了两口粥,正会儿正也有胃口。更不与师兄客气。 两人一边用着早饭,一边随意得说着话,又似是在林府时一般了。 紫鹃在一旁看着,见两人越坐越近,时不时凑在一起耳语几句。黛玉看起来也十分开心,浑然不似与宝玉相处之时。眼神里若有所思。 林思衡自然看在眼里,他此番表现,原也有一两分是故意做给紫鹃看的。紫鹃这丫头,最是聪慧,又甚有主意。倒比雪雁更强几分。 更兼对黛玉忠心耿耿。此番见黛玉与自己亲近,日后便自然更拦着宝玉些。 待用过了饭,黛玉才想起李纨的事,面上整了一整,便道: “师兄,昨个儿我去大嫂处,大嫂与我提及想叫兰儿拜你做老师,托我来问一问,你看可使得?” 林思衡故作伤心道: “我道师妹如何今日想起来看我,原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是了,师妹如今有了几个表姐妹,又哪里还能想起我这师兄来。” 说罢,便抬起袖子假装以手拭泪。黛玉心知他在搞怪。只用手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与你说正经的,大嫂可就指着兰儿将来能高中呢。你身上这样多事,可还方便?” 林思衡也不闹了,问道: “师妹的意思呢?” “大嫂的原话是,也不敢劳你日日费神,只每隔着日的,指点一二也就是了。你若果真忙不过来,便是拒绝了也无妨的。贾家原不是就有族学来着,反正你也才十四呢,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第60章 贾兰拜师 林思衡见黛玉十分为自己着想,大为满意,只道这小丫头到底没白疼。 只是李纨既托了黛玉来传话,若是事情没成,黛玉在李纨处便没了脸面。 况且贾兰将来本有一番成就。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故而林思衡也没什么压力,略一沉吟,便道: “既是师妹来带话,又不用我日日教导,应下无妨,师妹回去之后自与大嫂子说,也不用备什么束修,只叫兰儿每隔几日,到我这来一遭也就是了。” 黛玉见他应下,也十分开心,眯着眼睛眼里溢出光来,笑道: “可果真方便?” “师妹来带话,自然方便。” 又说了一会儿话,黛玉不好久留,也担心打扰他做事,便要领了紫鹃雪雁回了后宅。 临走前,林思衡取了二百两银子,叫黛玉收下,黛玉如何肯要,只说父亲已留了钱财。 林思衡便道: “我虽知师父必是给你留了钱财,可你到底年幼,料不会太多。 虽是紫鹃在这,我也一样是说,贾家的下人们,见惯了富贵日子,心气便高。主子们若无钱赏赐,怕是不肯尽力办事的,恐怕还得听他们几句冷言冷语。 师兄虽没有什么本事,到底还能挣得些钱财。师妹今日回去,再来不知又是何时,师妹多些钱财傍身,师兄才能放心。若执意不收,岂不叫师兄挂怀。” 黛玉与他一块长大,真正似青梅竹马一般,见他言语真诚,关怀溢于言表,到底吩咐紫鹃接了。 紫鹃刚刚听他说贾府下人的坏话,正羞惭得无地自容,低垂着头上前接过银票,头都不敢抬起来。 辞别了师兄,黛玉把那银票收在怀里,心中感怀不已。 她在贾府时间不长,却已经有几分领略到贾府下人们的厉害了。 雪雁每日里去厨房取饭,若不能舍厨房里下人几文赏钱,饭菜便难入口,若想要吃点喜欢的,更得额外再出一笔,价格却比外面酒楼里都贵。 恰如师兄所说,因她年幼,父亲临行前只给了她一千两,道她原是去外祖母家,自有贾母照应着,以为尽可够了。 可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贾母又哪里能照应得过来? 这些话黛玉自然是打死也不会说的,却不想师兄竟为她考虑到了。 又想着师兄每日里送牛乳来,也必是要给厨房舍些好处的,遂愈发感激,更视林思衡为依靠。 辞了师兄,径自便往李纨处去。 李纨仍是日复一日的坐在椅子上做绣工。听着素云在外面喊: “林姑娘来了。” 抬头一看果然是黛玉。忙起身邀她坐下,仍叫奉茶。黛玉推拒一二,便笑着说: “不敢误了大嫂的事儿,恐大嫂等的着急,今儿一早便去寻师兄说过了,师兄已准了,叫大嫂也不必准备束修六礼什么的,只管叫兰儿隔几日往他那里去一遭也就是了。” 李纨一听果然喜不自胜,她如今一生的指望都在贾兰身上,见黛玉这样快便说好了此事,一时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大方得取出二十两银子来要做谢礼。 李纨因先夫早死,贾母看她可怜,特意把她的月例提到每月二十两,与贾母和王夫人一致,王熙凤每个月才五两。 当然,其他三个都不靠这点钱生活 李纨却没有什么其他经济来源,也就贾珠给她留了几个庄子,一年百八十两到顶了。 贾府奴才势利,李纨又不是个受宠有权的主子,若要托下人们办些什么事,必要给一份赏赐,下人方才尽几分力。 且又得供着贾兰读书,每年虽二三百两银子进账,却也过得紧巴巴。故平日里李纨在几个妯娌姑子面前,一向十分吝啬。 凤姐儿和三春因知道她的情况,也都不与她计较。 黛玉心知这二十两银子,李纨怕是存了好久的,如何肯要,连连推辞,只饮了两口茶,便算收了谢礼了。 既得了准信,虽是林思衡交代不必备束修,李纨也并不敢真就如此拿大。 次日一早,咬咬牙舍了几两银子,叫前头小厮采买了六礼。又叫贾兰换了一身新衣服。自己也略微拾掇一番,便牵着贾兰来寻林思衡,竟是一日也不肯拖延。 李纨来时林思衡才刚吃过,正欲出门,前些日子托牙行寻了些伙计,准备招在如意斋和民丰楼里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计,今日正准备过去看看。 不意李纨来得这样快。忙请她坐了,又吩咐晴雯倒茶。李纨饮了一口,略缓了缓,便开口道: “因知晓林兄弟的本事,故前个儿托着林丫头带话,想请林兄弟对兰儿指点一二。实在是有些冒昧,不意林兄弟竟真个允了,真叫嫂子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兰儿愚鲁,只是尚还算乖巧,还望林兄弟闲暇之时,严加管教一二,嫂子先行谢过了。” 说着,便叫贾兰跪下拜师。 贾兰正要行礼,便被林思衡一把拉到跟前,并不要他跪。林思衡对李纨道: “大嫂子实不必如此,我既应下了,便无反悔得道理。六礼大嫂既带来了,我便也收下,安嫂子的心。只是跪我却不必,我才多大,若要人跪,岂不是折我寿数。万不可如此。 兰儿也只叫一声林叔也就是了,叫老师反外道了,自家人不必这样客套。” 李纨见此也不敢强求,见晴雯收了六礼,把事情定下来了,便松了口气。 林思衡低头细细打量贾兰,若是按着原来的走向,将来贾家该是就长出这么一棵“兰草”来。 贾家族学是个什么情况,林思衡心里门清。贾兰能从这种情况下学出来,还能中进士,心性智慧无疑都是顶尖的。 又问过贾兰的年龄,道只有六岁,小小年纪一板一眼,竟显出几分沉稳来。 林思衡脑子里一走神,忽然就想起,这样一算,李纨才刚过二十? 定了定神把杂念屏蔽掉,又与李纨约好了贾兰每月里来的日子。李纨便不久留,带着贾兰回去了。 终于没了事,林思衡与绿衣和晴雯知会一声,仍是出府去办自己的事去了。 第61章 木迎春,敏探春,小惜春 时日渐久,诸事按部就班,林思衡也略清闲些。 不久前师父林如海自扬州发来信件,此外李权和周衡也都来信通禀情况。师父的来信中无甚稀奇之处,只询问了黛玉近况,又敦促一番他的学业。 天可怜见,自他来了京师,还真就将科举一事渐渐荒废了,因见林如海谆谆教诲,竟有几分心虚。 回了信叫祥子寄出去,又吩咐绿衣将原信送去给黛玉。 待拆阅李权和周衡信件之时,林思衡面色一变: 一则信中有言,自他与黛玉上京后,林如海又将盐法改革一事重新拿起,态度倒比先前更加坚决了。江家与林如海屡次沟通无果之后,再度决裂。 盐运使刘庄在一次酒席上,公开声称林如海是因夫人病逝一事,悲伤成疾,不能自持,以至神思不属。于是从第二天起,林如海再度被扬州官场排挤。 二则据信上所述,林如海在半个月前出城巡查盐政之时,竟遭袭击。袭击者据查是长芦盐工,孤身一人,口口声声指责林如海砸了他的饭碗,因一时激愤,故行此事。 所幸李权早暗中往林如海身边安插了几个护卫,倒没有受什么伤势。那盐工被知府戴承恩收监,只说是罪大恶极,并不许人探视。 林思衡将信件收好,皱着眉头起身踱步。 因师母之死,林思衡早在扬州时便担忧师父林如海要与盐商鱼死网破,如今看来竟果真如此。今师母亡故,黛玉又有贾母照料,反倒叫师父再无牵挂了。 长叹一口气,写信叮嘱李权和周衡务必要盯紧了盐商动作,保障师父安全。他原是有意叫他们查一查贾雨村在金陵办的薛蟠的案子,看看能不能趁机先拿住贾雨村的把柄,如今也只好先搁置了。 只可惜终究劝不得师父放弃此事,师父一心欲报国恩,若是能听劝,他就不是林如海了。 心里正想着事情,却见晴雯忽然在外面喊: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便有人答: “林家兄长来贾家已有月余,除了方来那日,竟不曾打过照面。原是早该来探望一二的,只是听府里的丫鬟说,林家兄长事务繁杂,日日都要出府去,只最近方空闲些,因此才来了。 如何?林家兄长今日可在府里?” 声音清脆悦耳,豪爽大气,不见半点扭捏,必是探春无疑。便听晴雯答道: “三位姑娘来得巧了,爷今日正在府里歇着呢。” 林思衡从书桌后起身,往外迎了几步,果然见探春正一手拉着一个自己的姐妹,跟在晴雯身后。见她们走近了,林思衡笑道: “三位妹妹怎么有空往愚兄这里来?快进来坐。” 三春还待行礼,便被林思衡打断道: “哪里就有这样多繁文缛节的,随意些也就罢了。晴雯,快去泡茶来。” 探春嘻嘻一笑,果然也免了礼节,惜春年纪太小,有样学样,也径自往里走,只留下迎春愣了一愣,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过得须臾才反应过来,也忙跟上。 几人对坐,晴雯奉了茶,又取了茶点果子摆了,便退出去。探春先饮了一口,随口赞了句“好茶”。 林思衡笑道: “我来贾府逾月,竟不曾得空去拜访三位妹妹,实在失礼,愚兄先告罪了。” 探春只摆摆手道: “兄长正该以正事要紧。我们姐妹不过是闲人罢了,今日冒昧来见兄长,已是搅扰过甚了。” 林思衡摇摇头,先止住话头,道: “三妹妹实在是客套太过了,三位妹妹若不嫌我愚鲁,因我痴长岁许,称一声林大哥也就是了,快不要再这般说话。” “哈哈哈,既如此,小妹便不客气了。原是因为林大哥有功名在身,小妹怕失了礼数,方才学着故事话本里说话,恐怕也是在林大哥这里贻笑大方了。 小妹不曾读过多少书,倘有言行粗鄙之处,便请林大哥多多见谅了。” 这是迎春突然来了一句: “这茶却是好茶。” 然后又不说话了。林思衡以为迎春是有话说,不料她突然又不开口,反倒引得一阵沉默。他早知迎春性子要比常人慢半拍,怕是她这会子才接着探春那句客套的话来着。 怕迎春要尴尬,林思衡忙打圆场道: “二妹妹此言正是,这茶原是我在扬州时采买,色泽嫩绿,香气清高,汤色明亮,那茶商说是顶级的龙井,只是我一贯只会牛饮,却糟蹋了这茶。 三位妹妹既然懂茶,等会子都带些回去。” 迎春仍是低着头,愣了一会,见没人说话了,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在跟她说,脸微微泛红道: “我也不懂的,只是喝起来觉着好。” 探春素来是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的性子的,忙把话题接过来, “若要我说,茶本是与人喝的东西,若是意境到了,牛饮也好,细尝也罢,不拘好坏,便都是好茶。若是心忧神烦的,食不甘味,便是仙珍奇品,也不过是一杯苦水罢了。 只是今日与林大哥相谈,正是心旷神怡之时,这茶自然便是顶级好茶了,大哥既然相赠,小妹便不客气了。“ 林思衡也正觉与迎春说话压力很大,忙松了口气道: “正该如此,若是与大哥客气,岂不外道了。” “今日来见大哥,却有一事想问,说来不怕林大哥笑话,我一介女儿身,虽也懂些女红,却并不精通,也无甚兴趣。只是偏对些武技兵书甚为好奇。 那日宝玉摔玉,我见大哥身手利落,只用脚一挑便能接住那玉。林大哥可是也学过武艺?” 探春问这话时,身体前倾,眼神明亮,神情十分憧憬。 林思衡一愣,没想到过去这么长时间,探春还记得这事。 他其实知道,探春哪里是喜好什么武技兵书,她只是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只能被困在这院子里,因而对于这些男人们才学的东西,抱有十分的憧憬。 探春今日换了一件锦白镶蓝云纹长裙,头戴一支镶金步摇,目光灼灼,捏着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略显泛白。 林思衡看着探春一脸希冀的模样,略作思忖。 三春之中,本就以探春最为出彩。林思衡本对她便有几分欣赏,此时更不欲欺瞒她一个小丫头。 便只道: “既是三妹妹垂问,大哥便也直说,我年幼之时,却也请过几个师父,倒学了些拳脚上的功夫,只是学艺不精,到底练成了花拳绣腿,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大哥可能教教我?” 当然不能了!要是叫贾母知道我带她孙女习武,还能饶了我? 惜春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坐一旁喝茶,这会儿也被自家姐姐的“豪言壮语”给惊了,呛得连连咳嗽。 林思衡苦笑道: “学武一事,实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我都尚且学艺不精,哪里就有本事去教三妹妹。若三妹妹果真有意如此,何不回禀了老太太,请个正经武师来?” 探春被惜春一阵咳嗽,唤回了些许理智,也心知自己这要求实在是不靠谱,不得不作罢。不过好歹是解了自己心中疑惑,也不能算毫无所得了。 故也只是大气得一摆手,对林思衡笑道: “适才是小妹一时激动,有些糊涂了,林大哥不必理会小妹刚刚的无礼要求。” 面上仍是十分开怀,不见一丝遗憾。 第62章 开张 林思衡轻轻啜着茶水,沉思片刻,忽道: “我素知三妹妹巾帼不让须眉,却不知胜过世间多少男儿。常听府里下人们说,三妹妹擅书,三妹妹何不自取一笔名,写一些文章故事。 我在京中置办了一家酒楼,过些日子便要开业。三妹妹但有所书,不妨拿来给我,我若觉着好,也可在我那酒楼中为三妹妹宣扬一番。 如此,既可挣些银钱,二则,亦是一番事业。” 探春被他这一阵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是豪爽大气的敏探春,此时也有些羞赧。耳尖微微泛红。 虽是被那“事业”二字,说得有几分心动,只是年龄尚小,并不自信,仍是连连摆手道: “林大哥太谬赞,我不过一介黄毛丫头,岂有着书立说的本事。更不能称什么巾帼了。” 林思衡只摇摇头, “实不相瞒,我出这主意,倒正有一件事需得麻烦三妹妹帮忙。你林大哥素日里也爱看些话本小说,脑子里也时常琢磨着写一写,只是事情太忙,竟耽搁了。 如今倒正有一个大纲,我又不忍叫它在我脑子里不见天日,倒不如我来说给三妹妹听,三妹妹为我填充润色一番,便算是你我合着,倘若付梓出版,润笔费自然一人一半。 三妹妹意下如何?可愿帮你林大哥这个忙?” 探春本有些意动,见林思衡这样说,也咬咬牙,拿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只道: “林大哥既这般说,小妹只好勉强一试,只是小妹学识鄙陋,只恐写出来的文章不堪入目,却坏了林大哥巧思。至于润笔费用,大哥也快莫提什么一人一半的话,岂不羞煞了我。” 林思衡只摆摆手,口中缓缓说道: “话说元朝末年,诸暨县乡里,有一少年,名叫王冕的,虽然家境贫寒,却天性聪敏,又热爱读书,竟自学了天文地理,经史文章等大学问” 不知不觉竟至晌午。林思衡方才停了。 三春听得如痴如醉,待林思衡停下来,方才惊觉已到了饭点了,赶紧辞别了林思衡,慌慌张张往贾母处赶去。晴雯早已备好了几包茶叶,由她们带走。 探春走在路上,只觉胸中激荡不已,对两个说道: “林大哥果有大才,今日他说着故事,不止辛辣有趣,更兼着为人处世的道理,偏又能不落俗套!世间竟真有这般男儿,有此等学识! 可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定要追随在林大哥身边,便是只为一书仆童子,天长日久,岂无进益!” 惜春只觉得故事有趣,也点点头附和一二。迎春在自家姐妹面前,也少了几分木讷,答道: “林大哥这故事确不一般,胜过我们往日里看过多少戏曲话本。只是却还没有说完,倒有些可惜了。” 探春只一摆手: “且待我先将今日林大哥所说整理一二,届时再去寻他,只盼着不要叫林大哥失望才好。” 此后探春便时常拉着迎春和惜春,每隔几日便来寻他,或是听他讲些新奇故事,或是把自己写好的稿子取来与他评鉴。 迎春惜春因与他来往渐多,也都慢慢熟悉自然起来。 惜春每回来,必是要缠着他讲故事,他一时促狭,故意说了几个鬼故事,唬得三春俏脸煞白。听到一半便已落荒而逃。不料次日竟又来缠着他叫他讲完。 迎春虽仍是有些木讷,也渐渐可与他应答谈笑几句。她不像惜春,喜欢听刺激的鬼怪故事,倒是对有一回林思衡无意间说漏了嘴的桃花扇很感兴趣。 只是这个年代,对一位闺阁小姐说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因此林思衡三缄其口。 迎春问了一次,见没有下文,便也不多说了。只仍是偶尔会带了围棋来与他下一盘。 可怜林思衡的围棋水平,也就是粗通规则罢了,竟每每被迎春杀个片甲不留。 林思衡气急眼了,把现代象棋捣鼓出来,教迎春下了两盘。 于是半年以后,连象棋也不是迎春的对手了。 贾兰原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夫子,平日里与三春来往不多,不料却时常能在林叔叔住处见着三位姑姑,渐渐倒也亲近起来。 惜春难得见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便拿自己从林思衡那里听来的鬼故事,又去吓贾兰。 只是不知是技巧不到位,还是内容不够充实。贾兰虽也吓得面无人色,却仍是死死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念叨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 黛玉原是不好意思时常往师兄处来的,见三春如此,却也松了一口气,寻了个机会也混进三春的队伍里,看着便向是被三春拉来的,以此来堵住贾府下人们的悠悠之口。 只是两人有意无意间目光相撞,又都只会心一笑。 宝玉仍是时常跟着黛玉后头打转,黛玉来寻林思衡,宝玉也跟着来。 他也不因黛玉不理他,却亲近林思衡而感到生气。反而十分敬佩林思衡有五步成诗的本事,只是又为林思衡“醉心科举”一事而扼腕叹息。 每每劝诫林思衡不可“不务正业”。还是要把精力放在诗词上才好留名青史。 听得林思衡暗地里猛翻白眼。 又过了小半年,林思衡位于西大街的产业便要开张。掌柜正是从黄雀中挑选出来。培训了半年,便走马上任。 王熙凤自得了酒楼三成份子,便对此十分上心。暗地里吩咐了旺儿去看过几回,旺儿每回都说是还在装修。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哪里知道旺儿去的第一回就已经被已经发现了。 林思衡眼见酒楼已装修妥当,也吊足了王熙凤和贾琏的胃口,择了个吉日开张,便约了贾琏,又稍带了宝玉,定了开张那日一并去坐坐。 两人都高高兴兴得应下了。 六月十八日,京师如意斋和民丰楼开业。 第63章 南柯梦 六月十八日一大早,王熙凤便催着贾琏来找林思衡。宝玉也急不可耐,袭人见他着急得跟猴子一样,便说道: “不过是家酒楼罢了,二爷平日里又不是没有去过,怎偏偏今日这样急切。” 宝玉便答: “你不知道,听林大哥说起,这酒楼原是他亲自设计,屋舍建造,酒水样式,多与别处不同,我岂能去得晚了。” 急匆匆收拾停当,又去辞了贾母与王夫人,再叫上茗烟,也赶紧出府去了。 到了门外,林思衡和贾琏都已等着了。三人正要出发,贾琏笑道: “且莫着急,我今日已叫了珍大哥,你瞧,这便来了。” 林思衡转身望去,却见正有四个小厮,抬着顶缎红软轿,在他们跟前停了,从轿子里走出一中年男子,正是宁国府如今的当家人,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 其人相貌堂堂,甚有威肃,留两撇胡须,方口阔鼻,目光炯炯,卖相极佳。 贾珍出来,先向贾琏拱了拱手笑道: “琏二爷,宝兄弟,勿怪,因家里有事绊住了,来迟了些,告罪告罪。” 又向林思衡也拱手道: “这必是林姑父的弟子了,林兄弟果真一表人才。我听琏二爷说,今日要去的酒楼,原是你们两人合伙的?正该见识见识。也叫我开开眼界。” 林思衡虽十分不齿其人,面上却不显半分,也拱手笑答道: “原是该送帖子去请珍大哥来一趟,只是因念着珍大哥事多繁杂,些许小事,不敢贸然打扰,幸好琏二哥出面请了,还望珍大哥不要怪罪愚弟失礼才是。 贾珍其人,道德败坏,品性沦丧,若说与秦可卿风月一事,也不过只是其诸般劣迹之一尔。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与林思衡客套两句,贾珍又扭头喝骂道: “该死的畜生,半点不知道礼数,还不快上前见过你三位叔叔!” 话音刚落,便从后转出一青年男子,面容俊俏,衣着华贵,年龄倒比林思衡还大上几岁,只是行为举止却总有几分瑟缩之意。上前来对贾琏和林思衡行了一礼,口中说道: “侄儿贾蓉,见过琏二叔,宝二叔,林叔叔。” 贾琏便笑道: “蓉儿也不必这样多礼,珍大哥,我们这是要骑马去的,你可还能骑得了马?” 贾珍故作豪迈,哈哈一笑道: “你也太小瞧了你珍大哥,我辈武勋之后,如何骑不得马。” 于是贾珍,贾琏,贾宝玉,林思衡,和贾蓉等五人,各骑了一匹马,又带了随身小厮,便往西大街去。 刚到西大街,贾琏便见有一三层酒楼矗立街口,高挂一牌匾,上书“民丰楼”三个烫金大字。因候着贾珍,来得有些迟了,掌柜已开了店门。 门下宾客正乌泱泱往里头挤,时不时便有人被踩了脚,或是挤掉了鞋子,人群里便传来几声喝骂。 小二站在门口不停喊着: “莫要往里挤了,没位置了!” 贾琏见客人竟这样多,又惊又喜,惊得是不过是一家酒楼开业,哪里就有这么多人来,喜的是来的人越多,他自以为能拿的钱也越多。 可怜的贾琏,他还没有认清王熙凤的真面目 除林思衡外,其余几人见此热闹场面,无不惊诧。贾珍下马也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便道: “怪道这许多人来,好香的酒!还没进店,酒香已如此浓郁,这是什么酒?” 贾琏也扭过头来,惊喜的看着林思衡。林思衡只笑道: “手下人前几日来报功,说是酿了新的酒来,我也不曾喝过,今日正好尝尝,几位,请。” 领着众人自从后门进去,早有人在此等候着,领着他们上了三楼的包厢。 几人在包厢里落了座,贾琏便道: “只管把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份,再有那新酿的酒,也取一壶来。” 不多时,菜式一样样端上来,其中有几样都是林思衡自己嘴馋,琢磨着研究出来的: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剁椒鱼头 可惜是没有辣椒,只能以茱萸替代一二,倒也有几番风味。贾家几人都赞不绝口,只是心思却还记挂在那酒上。 不多时,却见那掌柜亲自来了,手里捧着一长长的松木盒子,进来笑道: “几位老爷,这便是我们前些日子才酿出来的新酒,因林东家赐名,叫: 南 柯 梦” 贾琏早已等得急了,忙接过来,打开一瞧,瞪大眼睛,竟说不出话来。贾珍见此,凑过去看,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这酒吃惊得问道: “你们从何处来的琉璃,竟做成了这酒器!真是奢侈!” 原来那盒子之中,正铺着两层金黄色的干草,上面躺着一澄净透明的玻璃酒瓶,瓶肚是圆形,上方渐次缩小,至一小口,里面的酒液洁净如水,清晰可见,不点半点浑浊。 贾琏迫不及待拧开盖子,便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渗出,只是闻着,便自觉已有几分醉意。又自顾自倒了一杯,便要先试试。 举杯一饮而尽,觉得这酒入口辛辣,腹中似有火烧,只是一杯,便有酒意上涌,贾琏憋红了脸,缓了好一阵子,方才吐出一口气,只觉唇齿留香。 把酒给几人都倒上,宝玉喝了一口,连道受不住,林思衡便给他换了果酒。其余几人饮过这酒,无不觉此酒极烈。又见这酒竟以琉璃装盛,更显珍贵。 贾珍忍不住问道: “这酒,你们楼里,卖多少银子一瓶?” 掌柜笑嘻嘻答道: “这酒极耗粮食,需以粮中精华来造,一担粮,也只能得一杯酒液,况且这琉璃酒器制作不易,因此林东家定下的五十两银子一瓶。” 五十两银子一瓶,价格着实不菲,只是贾珍也并不觉得就贵了,惠泉酒尚且要二十两,这酒又不知要胜过惠泉酒多少。 贾琏因想着这酒楼还有自己家的份子,忙紧着问, “这酒一年可得多少?可有多少人买?” “回东家,这酒眼下一年不过百多瓶,往后或可慢慢增多,也得看朝廷的法令。今日一上午,已是卖出去十瓶了。” 贾琏倒吸一口凉气,单只这酒,半日功夫便有五百两的流水。一时看向林思衡的眼神更有几分热切了。 贾珍听着这掌柜的话,心里也是一惊,与林思衡觥筹交错,也愈发热情起来,贾蓉也连连拍起他的马匹来。 只有宝玉觉得这酒无甚趣味,只那琉璃瓶子尚有几分说道,兼着酒液澄澈,倒也可一观。 待散了席,贾珍父子并宝玉先行告辞,林思衡给贾珍和宝玉都备了两瓶南柯梦做礼,宝玉执意不收,贾珍却笑纳了。 贾琏和林思衡却还在店里候着。直至打了烊,掌柜的算清了账,便来回话。 贾琏见掌柜面露喜意,忍不住问道: “如何,可挣了多少银子?” 那掌柜道: “回二位东家,已算清了,今日流水三千两,若只看利润,也有一千两了。不过今日是新开业,人多了些,且南柯梦今日一日便清出去三十瓶,往后便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贾琏倒吸一口凉气,一般酒楼,一日流水能有百多两已是难得,便是往后利润打个三折,一日三百两,她媳妇手里那三成份子,每年岂不是能得个三万两银子?” 这还得了!荣国府公中那八九个庄子,每年的进项也只堪堪够着三万两罢了!又想着林思衡手里那七成份子,一年便是七万两。 贾琏一时恨不得把林思衡供起来才好。 第64章 锦衣卫 白莲教 夜里贾琏回府,王熙凤闻着他一身酒气,这时候也顾不上着恼,连忙问道: “怎么样?那酒楼到底如何?一年可能有多少进项?” 贾琏微有几分醉意,倒也还清醒,先吩咐平儿倒了茶来,略解了解酒,方从身后取出一个长盒子来,示意王熙凤打开。 王熙凤狐疑得看他一眼,揭了盖子一瞧,也吃了一惊,平儿见这两公母情状,也好奇过来瞅一眼,然后也愣住那里。 王熙凤将那琉璃瓶取来,放在烛光下细细看去,竟觉得分明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不由问道: “这是装的酒?这什么酒竟要用琉璃来盛装,难道竟真是仙酿不成?” 贾琏嘿嘿笑道: “这位林兄弟着实了不得,这酒叫南柯梦,性极烈,偏又味道极香,只这一瓶,便卖五十两银子,而且还有价无市。 那民丰楼,今日刚开张,一日流水便有三千两,利润也有一千两,真真了不得。” 王熙凤心里略算了算,也唬了一跳,把那契书翻出来细细又看了两遍,又叫平儿一定要收好。 贾琏用手指捻了几颗葡萄丢进嘴里,继续说道: “那林兄弟对表妹最是上心,你往后往她那边要勤走动些,若下人有些怠慢不周的,不可姑息了。” 王熙凤也连连点头应下。 贾琏趁着醉意,灯下看了平儿几眼,愈发觉得其貌美,伸手便去拉她。平儿面上陡变,退后一步,让了开来,只道: “我去给二爷倒些热水来。” 便忙躲了出去。王熙凤看在眼里,对贾琏皮笑肉不笑道: “二爷可是想要平儿来服侍?只怕是不妥当,平儿今天身上不素净,只怕是不能服侍二爷。” 贾琏虽有些不满,却因今日发了利市,一时也并不往心里去。 七月初,京师里多了一起案子。 京师下辖宛平县县尉,在放衙去见自己外室的路上,被人刺杀。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顺天府明令要求宛平县三日内破案。 三日后宛平县送了具尸体上来,回报说凶手已经被击毙。 没过两天,大良县县令在清早从妓院里出来,去上衙的路上,又被人刺杀,死状与宛平县尉如出一辙。 顺天府府尹勃然大怒,发文斥责宛平县官吏,同时仍是要求大良县三日破案。 不料一晃七天过去,竟是毫无头绪。 县令是一地主官,案子压不住了,顺天府不得不上报刑部。刑部派人来查,跟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个多月,仍是毫无所得。 如意斋三楼,林思衡和钱旋对坐于此,钱旋蓄了须,眼神更沉静了几分。低声说道: “黄雀按着公子的吩咐,分了两部,乾部主隐匿探查,坤部主护卫刺杀。这两桩案子都是坤部动的手。实际上那个宛平县尉刚死没两天,锦衣卫就已经暗中插手了,不过没能咬住我们。 大良县令死的第二天,锦衣卫就追过来了,只是我们的人也早就走了。 公子,锦衣卫的反应有点慢了。我们是不是要在试探一二?” “那个宛平县尉和大良县令” “公子放心,我们记得公子的教导,这二人都是该死之人。 那宛平县尉仗着自家在当地树大根深,看上了一农户的媳妇,竟随意捏了桩案子,将那农户阖家逼杀,又将那媳妇凌辱至死。 那大良县令暗中纵容县内妓院打行,逼良为娼,也不知为此败坏了多少人家。” 林思衡便也点点头,说道: “最近且安生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换个手段再做一波试探,不可大意,小心被钓了鱼。 锦衣卫啊天子耳目” 钱旋顿了顿,又道: “还有一事,最近下面有兄弟报上来,说是大良县里,有人接触了他们,对方自称是,白莲教。” 林思衡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旋即轻笑一声: “这可真是来得恰到好处” 钱旋愣了一下,旋即也心照不宣的笑出来。 大明宫 这里是整座大乾天下的中心!统治天下的政令从这里发出。天下间的大小消息也都往这里汇总。 在位已经七年的崇宁帝此时正皱着眉头看着跪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封愚,语气平淡的问道: “所以,刺杀了宛平县尉和大良县令的凶手还是没有查出来?” 封愚跪在地上,汗出如浆,他是崇宁皇帝的近臣,他了解这位他已经服侍了三十多年的皇帝。他已经从这两句平淡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深深的不满。 皇帝质疑他的能力! 封愚头都不敢抬,忙道: “回禀陛下,已经有了线索,根据手下人追索得来的消息,犯事的该是白莲妖人!我们在大良县找到了白莲教的痕迹,眼下正在追拿人犯,再有几日,定有捷报!” “白莲教?白莲教杀他们两个干什么?” “白莲教自诩正义,许是许是见着这两个贪官污吏,想借此打出一番名气?” “哼,白莲教还要再有多大名气!便是贪官污吏,要杀也是朕来杀!下去,用心办案,别让朕失望。” “是!” 封愚起身,低着头,倒退着退出大殿,方才喘出一口气,旋即眼神发狠,大踏步往宫门外行去。 大良县,大良山。 一伙人正趁着夜色翻山越岭,估摸着已经是甩脱了身后的黑脚狗了,领头的人方才停下来,对身边一个身形瘦的跟猴子一样的年轻人说道: “侯兄弟,真是多亏你通风报信,不然我们就栽了,啐!该死的锦衣卫,狗鼻子还挺灵,我这还什么都没干了,就闻着味追上来了。奶奶的,难道老子睡了他指挥使的婆娘不成?” 那侯兄弟眨眨眼睛,开口说道: “张大哥,快别说了,咱们趁着天黑赶紧走,不然等天亮了就不好走了。话说咱们这是要去哪?” “狗日的,这京城暂时是待不得了,我们往河南去,去那边正好有事做?” “河南?去那边干什么?” “你莫问,你到了就晓得噻。你这回救了俺老张一条命,等去了河南,俺保举你入教,往后我们一块喝酒吃肉,一道去真空家乡,享清福去!” “那行,我都听张大哥的!” 几人略歇了歇脚,趁着又继续翻山往南而去。 夜色深沉,除了刚刚那位侯兄弟扶着的树上多了两道奇怪的划痕,与之前并无什么两样,似乎并不曾有人来过。 而这片苍茫的大地上,多了几道人影,从北向南而去,渐渐融进河南这片久负盛名的中原之地,在不久后的日子里,将要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 第65章 薛家进京 且说贾雨村因得了贾政举荐,先去吏部重新领了告身,候了几个月缺,前阵子应天府尹出缺。 贾政十分欣赏贾雨村的谈吐见识,因而竟竭力应措周旋,叫贾雨村补了这缺。 雨村既补授了应天府,才下得马来,便正有一桩人命官司递到跟前。 原是两家争买一婢,竟至于殴伤人命。 那原告哭告: “小人原是冯家家仆,因我家小主人前些日子看中了一个丫头,十分心喜,已交了定钱,约好三日后去接人。岂料那丫头竟是拐子拐来的。 那拐子贪得无厌,竟又将那丫头另卖薛家。我家主人气不过,便去论理。 那薛家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竟将我家主人打死!如今凶身主仆俱都外逃!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受理!盼大老爷拘拿凶犯,以救孤寡!小人感恩不尽!” 雨村听罢,勃然大怒: “光天化日,殴伤人命,竟敢逃之夭夭!王法何存?” 便要签发海捕文书。余光却瞥见下方有一门子,不住得朝他使眼色,并咳嗽了几声。 雨村遂心生犹疑,暂且退堂。 及至后衙,屏退侍从,雨村唤来那门子。那门子连忙上前行礼道: “老爷一向加官进爵,八九年里倒把小人给忘了。老爷且再看看?” 雨村只道: “确也十分面善。” “老爷贵人多忘事,如何竟把出身之地都给忘了,难道竟不记得当年葫芦庙之事?” 雨村猛然一惊,又细细打量了,这才想起,这门子分明就是当年葫芦庙里的沙弥! 那门子只道: “因当年葫芦庙遭了祝融,无处存身,本欲另投他处修行,到底耐不得寺庙清凉。遂蓄发作了门子。” 雨村见是故人,忙叫他坐。那门子推拒一二,方才只坐了一半。 雨村这才问起方才缘何不让发签?那门子便道: “老爷既到金陵,竟不曾抄录一张本府的‘护官符’不成?如今凡有做地方官的,无不先要将本地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财主,列份名帖。以免一时冒犯冲撞了,不但官位难保,只怕性命都堪虞。 如今各省府诸地皆是如此,老爷如无此物,岂能做的长久!”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雨村忙接过看了,只见那纸上正有几行字,列着金陵本地最顶级的豪族乡绅: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那门子犹自说道: “这贾史薛王自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扶持,俱有照应。这凶犯薛蟠正是薛家家主,便不说其他三家,单只薛家各房亲友,有权有势的便不在少数,老爷拿得谁去?” 雨村这时笑道: “既如此,如何了结此案?” “不瞒老爷说,不单这薛家我知道,死鬼买主我知道,便连着拐卖之人我也知道! 这死鬼冯渊,乃本地一个小乡绅,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略有些薄产。如今十八九岁,偏又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不料这回遇到这丫鬟,却开了窍了。立意买来做妾,再不亲近男子,因而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才过门。 岂料那拐子贪得无厌,又偷偷卖与薛家,如今起了案子,早被薛家拿了,打了个半死。 两家都不要钱,只是要人。 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吩咐一众豪奴当即一通好拳脚,那冯渊抬回去,三日便死了。 那薛家公子本是就定了要上京的,这些小事原也不值当他逃这一遭的,这会子人大抵都在神京了。 这且不说,老爷可知这被拐的丫头是谁?” 雨村只道: “我如何能知?” 门子冷笑道: “若要说起来,此人还是老爷的恩人呢。这女子正是老爷原在姑苏借住的甄家嫡女英莲,因五岁是被家丁霍启带出去看元宵花灯,竟被拐子拐走。 那拐子待她养到十二三岁,度其颜色,方才领出来发卖。只因我记得那甄家小姐额头的胭脂记,方能认得。 我寻着机会与她说话,她怕是已经被打怕了,只摇头不说,因我连连追问,她方才哭诉 ‘我记不得了小时候的事了’” 雨村便也叹道: “这也是冤孽纠缠,如今且不去说她,只这眼前官司如何处置?” 那门子笑道: “这有何难的,那冯家老仆不过是要些银子罢了,老爷明日只管虚张声势,发文书拿人,自然是拿不来的。 小人再暗中调停。叫薛家随意报个暴病而亡上来,老爷再判薛家随意赔个五百一千的银子做烧埋费用,也就了结了。” 雨村犹疑道: “虽是这般,只因我受恩起复,事关人命,恐不好因私而废法。” 那门子又冷笑道: “虽是此理,老爷却是因着贾家举荐得的这官,若果真办了这案子,老爷不但拿不得薛蟠,连自身也难保了。” 雨村听罢,不再犹豫,便照此胡乱断了此案。冯家果然也不多做纠缠。 雨村既了结此案,又书信两封进京与王子腾并贾政,只说 “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 至于昔年贫贱,甄家恩义,早己尽抛脑后了。 未过月余,雨村因担忧那门子将早年之事说漏出去,又因此案,心中不甚痛快,竟也寻了个由头,将那门子远远发配出去了。 且说因薛蟠犯了案子,刚巧又赶上王子腾来信相邀,薛姨妈便略略打理交割了金陵生意,领着薛蟠并宝钗兄妹二人,一路北上,欲往贾家投奔亲姐。 那薛蟠早年丧父,又因母亲溺爱,素来在金陵横行无忌的,故虽有百万之富,竟是一事无成。 这次因这桩人命官司,报了个暴病而亡,使个障眼法,如今反倒挂在三房名下,只是连名字也不曾改过。 此番上京,只道有个嫡亲母舅管着,恐不能如在金陵时恣意,心中老大不愿。 不料刚踏入神京地界,便闻得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领受边缺,升了九省统制,巡视九边去了。薛蟠心中暗喜不已,遂告母亲曰: “咱们此番进京,虽是在京中有几处房舍,到底十多年不曾住人。如今舅舅又升了边缺,家里必是一团忙乱,咱们此时再去打扰,未免没了眼色。” 薛姨妈岂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心思,只道: “虽是你舅舅家不方便,却还有你姨爹家,我与你姨妈十几年未见,若是忙着收拾房屋,岂不叫人见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有人管着你,不能叫你放肆。 倒不如我领着你妹妹去姨爹家里,你自去置个宅子别居。你看可使得?” 薛蟠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又不能真个自己一人别府另居,只得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的跟着去了。 第66章 薛宝钗 王夫人已从丈夫贾政处知悉,薛蟠的案子已由贾雨村了解,便也放下心来。 如今兄长升了边任,心里苦恼京中少了亲戚往来,正觉寂寞,忽听得有下人通报: “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阖家进京,已在门外下车了。 王夫人闻言大喜过望,吩咐人去叫家中女媳,不多时,李纨,王熙凤,三春,黛玉,宝玉都一并来了。王夫人便领着众人,迎了出来。 姐妹年少分离,暮年相见,悲喜交集,先是痛哭了一阵,泣笑叙谈一番,自不多说。 薛姨妈又忙叫宝钗上前行礼,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只道: “都长这么大了。” 又细细打量起来,见宝钗生得: 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举止娴雅,端庄自持。 心中更是满意。 宝钗与王夫人即一众姐妹见礼毕。王夫人又问道: “如何不见蟠儿?” 薛姨妈笑道: “蟠儿已经长大,如何好再随意往后宅里走,自叫他去见他姨父去了。” 王夫人只连说姨妈太过外道,但也不提再叫薛蟠来见。又引薛姨妈与宝钗去见贾母。 贾母原因着薛蟠的案子,并不十分待见薛家,只是给王夫人面子,且见一见罢了。 待薛姨妈酬献过一应风土情物之后。贾母见宝钗于姨妈身后,亭亭玉立,倒也来了几分兴致,招手叫宝钗近前来,见其确有一副好相貌,又问了几句话,宝钗言谈应答,从善如流,无不十分得体。 贾母也不免点点头,心道宝钗如此,其兄薛蟠再是不肖,亦当有度,心中对薛家的观感倒略好几分。 黛玉自宝钗来了,便一直偷偷打量着,她虽还年幼,也早到了知美丑的年纪。三个表姐妹固然都是好的,黛玉也自信尚不能与自己相比,如今来个宝钗,瞧着倒更胜三春几分了。 眨眨眼睛,忽见宝玉也正盯着宝钗在看,面上有些痴愣。黛玉先是一怔,旋即心中暗喜道: “我何不叫他去寻宝钗玩耍,若能如此,不再来纠缠我,岂不两便?” 遂向宝玉低声怂恿道: “我瞧着这位宝姐姐倒是极好的,你何不去问问她可也有玉?” 宝玉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志,却只道黛玉是在吃醋。面上讪笑道: “妹妹这说得哪里话?” 黛玉见一计不成,暗道天不从人愿,扭过头去,暗里偷偷翻了个小白眼。 只要宝玉在身边,贾母的心思十分便有八成在他身上,如何能不见自己孙儿的痴态。因而对王夫人道: “你且领了姨妈去见政儿,留他们这些小的在我这里,熟悉熟悉。” 王夫人忙点头应了,便领着姨妈出去。 既没了王夫人盯着,三春便拉着宝钗玩闹起来。黛玉却并不过去,只仍留在贾母身边。 宝玉初时尚还能忍着跟着黛玉身边,只是见黛玉总不理他,便也忍不住凑到宝钗那边去了 那边厢里,薛蟠已见过贾政,贾政素来最是看不上如薛蟠这般的纨绔子弟,因而将他很是训斥管教了一通,薛蟠本就生得头大身粗,此番更是被念得只觉头大如斗。 待王夫人领着薛姨妈过来,贾政方才停了。又一番客套,便叫贾琏领着薛姨妈并薛蟠去见贾赦贾珍。 待俱都见过,贾政便使人对王夫人道: “姨太太既已有春秋,外甥又尚年轻不知事故,若叫在外居住,恐有人借故生事,倒不如请往东北角梨香院暂住,那里原有十几间屋子,正空闲着,已差人去打扫了。” 贾母一时也遣人来留,薛姨妈略略推辞一二,原也是这般打算。她素是知道自己儿子薛蟠的德行,正好住在一处,她方好管教一二,免叫他又在外纵性惹祸。谢过贾母,便也应下了。 又私下里只对王夫人说,虽是住在贾家,一应饮食衣物,盘损耗费,不敢由贾家供给,仍是自理为好。王夫人因知薛家豪富,也不以为甚,随意点头应了。 过得须臾,贾政竟又使人来传话,叫薛蟠过得几日便去族学里上学。 薛姨妈连连谢过,薛蟠只道娘舅不在京中,正可随意耍闹,不料竟又撞在姨父手里,心中只觉苦涩难言,耷拉着一张脸,也勉强道过谢。 略过了些时候,宝钗也寻了过来,留下薛蟠自去收拾行李,母女两人便在这院中随意走动,闲聊起来。 这梨香院本是初代荣国公贾源晚年避事养静之所,小巧精致,正有十余间房屋,厅舍俱全。又有一前门通街,正可从此处进入。再有一角门,后藏一夹道,通往王夫人处正房。 待转过一圈,薛姨妈开口问道: “你今既见过你姨娘家众人,觉得如何?” 宝钗缓缓点头道: “自都是好的,老太太十分和蔼,几个表姐妹也都和睦。府里还有个叫黛玉的妹妹,老太太说是原府里姑奶奶的嫡女,甚有几分灵秀。” “你那表弟宝玉,你瞧着如何?” 宝钗略看了母亲一眼,便知母亲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她眼下心思还不在这上面,因而只敷衍道: “宝玉自是知书达礼的,我瞧着倒好。” 说完又有些疑惑道: “三丫头倒说起府上还有个林大哥,是跟林丫头一道来的,我却不曾瞧见。我瞧着三丫头对他倒十分推崇,宝玉也连连夸赞,倒不知究竟是何人品?” 姨妈乍知此事,也并不往心里去,只是又叹了一口气道: “你父亲早逝,蟠儿又不争气,如今咱们进了京,这金陵的生意只怕是每况愈下了。我的儿,只是却要苦了你!” 宝钗略低下头,眨眨眼睛,笑道: “母亲这说得什么话,这原是女儿的责任,兄长尚且年幼无知,往后自然长进。我们如今虽在京师,金陵却还有叔叔在,料无妨的,母亲不必忧虑过甚。” 薛姨妈便只叹息不语了。 原来自宝钗父亲离世之后,薛姨妈虽是勉力支撑,又有二房薛礼照应着。但薛姨妈仍是日日忧心。 一则是怕长此以往,大房的家业便成了二房的;二则薛礼身体也日渐病弱,薛姨妈生恐到时候无人扶助,要守持不住家业。 如此前怕狼后怕虎的,宝钗无不看在眼里。怎奈兄长薛蟠实在是不能成器,母亲又只一味溺爱。 宝钗小小年纪,又能读书识字,才情胜过其兄百十倍不止。竟将这份家族重担要挑在自己身上,不再以书字女红为事,只一心调理家业,为母分忧而已。 又恰逢临行前,闻得圣人崇诗尚礼,广降圣恩,除聘选妃嫔之外,凡有仕宦名家,知书达礼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善赞之职。 宝钗便生此意,遂叫其兄薛蟠将自己名字填好,送进礼部去了。 第67章 拈酸 此后薛家一众人等便在梨香院安置下来。 那薛蟠原是不欲在贾家久居,只是耐不过母亲要留,只得先一边在梨香院住着,一边暗地里叫小厮在外购置房产,以做玩耍混闹之所。 又因着贾政连连催促,不得不进了贾家族学。原道是一桩苦差事,不料才过得逾月,竟将贾家族中子侄,认熟悉了一半。 因他出手大方,族学里众人,虽是暗地笑他是“薛大傻子”,明里都只捧着他说话。不拘年纪,凡有纨绔习性之辈,莫不爱与他来往。 今日眠花,明日宿柳,渐渐赌博嫖妓,无所不至。 竟引得薛蟠比来时更坏了十分! 那薛蟠原道在金陵时,自己已是个会玩的,不料竟在贾家族学里开了眼界了! 学里又有两个学童,给取了外号叫“香怜”“玉爱”的,本是贾家老仆所生,因着主子恩典,方进了族学,也并不好生读书,只一味跟着少爷们玩闹。 薛蟠见两人生得风流妩媚,略使了银钱,便将两人哄上手来,三人食则同案,寝则同席。 亲密无间,自不多说。 薛姨妈和宝钗见薛蟠日日都往族学里去,又再不提要搬走一类的话,以为薛蟠终于长进起来,竟十分欣慰,倒对薛蟠愈发纵容两分。 自薛姨妈在梨香院住下,日日便领着宝钗从角门去见王夫人,姐妹两自有话说,只打发宝钗去寻姐妹们玩耍,如此月余,宝钗与众姐妹和黛玉都已相熟了。 这一日里,宝钗辞了母亲及王夫人,正欲去寻黛玉说话,岂料黛玉并不在房里,紫鹃只说是被三姑娘邀去了,宝钗便也转过头来去寻探春。 到了探春处,却见三春及黛玉宝玉俱都在这里,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身边还围着一群小丫鬟,宝钗见都没人发现她来了,不免笑道: “再说什么呢?这样神神秘秘的。” 不料她这一番陡然出声,却唬得一众小丫头都惊叫一声,连宝玉也唬得一跳。众人见是宝钗,方才缓过神来。 宝钗被众人也弄得莫名其妙,只道: “你们这说什么呢?这样投入,可好叫我也听一听?” 黛玉便笑道: “虽是如此,你也还是不听得好。原是三丫头调皮,拉着惜春从我师兄那里听了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自己吓得晚上睡不着便也罢了,却又定是要来祸害我们。” 宝钗也忍不住笑道: “你这般说,我却愈发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故事了,你说的这样可怕,方才也分明是听得投入。”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道: “不过是三丫头害人罢了。” 又扭头对探春道: “你再不学好,晚上我若睡不着,便来寻你,叫你也睡不得好觉。” 探春只是拉着惜春站在那里笑嘻嘻,并不以为意。 宝玉又道: “林大哥这些故事,虽是俗气了些,不能见有什么世情隐涵,到底也新奇刺激,只是不知林大哥如何能想出这些故事来,倒像是真见过鬼神一般。” 黛玉见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恼道: “你瞧不上这俗气,如何还要来听,我师兄原是俗人,自然能想得俗气的故事,哪里又要见什么鬼神来?” 宝玉见她恼了,也暗恨自己说错了话,连连讨饶不止。 宝钗奇道: “我来此月余,虽时常听你们说起这位林大哥,竟不曾见过,可果真住在这府里?” 探春便道: “这有什么的,正巧我也有一阵子不曾去见林大哥了。只是他平日里事忙,倒不比我们闲人日日留在府上,且叫丫鬟去看一看,若恰好在府内歇着,等会我领着宝姐姐去一遭也就是了。 林姐姐,你去不去?” 黛玉斜她一眼,故作漫不经心道: “你们都去,留我一人有什么意思,我自然也去。” 宝玉见此,也忙跟着说要去。 不多时,侍书来回了话,说林大爷正在府上。 探春高兴得一拍手,一马当先拉着惜春就抢出门去,众人也都跟上,迎春尚有些犹豫,又被探春回身一把拉住手腕,一并拽出门去。 众人来时,林思衡正在练字,听见外面一阵熙熙攘攘,便知是贾府里一帮小丫头来了。还未及起身出迎,探春已然窜了进来。 她来这里已经很熟了,跑得倒比黛玉更勤快些,也不等晴雯安排,便已先问道: “林大哥在写什么?可是又有什么新故事?” 黛玉便在后头笑: “三丫头如今已是痴了,成天里想着故事,可怎么得了。” 林思衡笑道: “故事虽还有,今日却只不过是练练字罢了。” 贾家四位小姐,琴棋书画,各有所长,探春正长于书法,闻言喜道: “早知林大哥才高,可能叫小妹瞧一瞧?” 林思衡无所谓道: “三妹妹既有兴趣,拿去也就是了。” 说着便把桌上的纸递过去。探春忙双手接过,捧在手上,先细细看了那字,只觉筋骨分明,气象森严,偏又自有一股脱俗灵动之气暗藏其间,不由连连赞叹。 又在看内容,竟是一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探春性疏阔,只看了一遍,竟被这诗中的旷达浪漫所感染,以至于沉迷其中,倒忘了自己的姐妹了,将这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 黛玉等人见探春久不回神,也好奇林思衡写了什么,竟都凑过来看。 黛玉等人看了一遍,都只觉得好。独宝钗念过一遍之后,竟十分感慨,倒觉得这诗竟像是写给自己的一般,如何竟能这般合自己心意。 探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手里捏着这诗,竟舍不得还回去,面上有几分纠结,用手拽着林思衡袖子,带着些撒娇道: “早听得林姐姐说大哥有能五步成诗的本事,如今倒有大半年了,才叫我们有幸得见,林大哥这诗,豁达超脱,世间罕有,小妹实在喜爱,大哥可能将这诗赠我?” 林思衡只笑道: “不过一首诗词,三妹妹喜欢,拿去就是了,又值当什么。” 探春喜不自胜,细细叠好,贴身放了。黛玉斜睨她一眼,并不以为意。反倒是宝钗将那张纸看了几眼,眼神里很有些不舍。 探春此时才想起来,忙转到宝钗身后,双手按着宝钗的肩膀,笑道: “这是上个月才从金陵来的宝姐姐,今日与我们一道来看望林大哥。” 宝钗忙屈身行礼道: “见过林家兄长。” 林思衡也回礼,刻意道: “宝妹妹快请起,宝妹妹自金陵来,可知道恒舒号?” 宝钗奇道: “那正是我家的产业,兄长如何得知?” 林思衡便哈哈大笑道: “我自去岁至金陵赶考,正受恒舒号掌柜薛蝌招待,因而有些交情。既是有旧,倒不必生疏了,也只管与三丫头一般,称我一身大哥也就是了。” 宝钗也笑了,忙道: “薛蝌原是我堂弟,不意竟与大哥有此缘分。” 黛玉躲在一旁撇撇嘴,暗暗皱起眉头来,心里略有些泛酸。 第68章 救兵 黛玉也自纳罕,探春素日里往师兄处跑得勤快,她却向来不以为意。如何这才与宝钗说几句话,自己竟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林思衡早把黛玉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状不敢再与宝钗多说,忙招呼众人坐了,吩咐晴雯倒茶,又十分自然的叫雪雁也去帮忙,雪雁应了一声扭头便去了。 黛玉见状暗暗瞪他两眼,只是也奇怪,有这一出,心里竟又不觉得烦闷了。 宝钗听得林思衡指使黛玉身边的大丫鬟,竟如此理直气壮,又瞧了瞧跟在黛玉后头打转的宝玉,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探春得了一首好诗,心里尚在暗自揣摩品味,惜春便着急了,忙道: “哥哥今日可有什么好故事,我可有阵子没来了。” 林思衡扫量一眼,见迎春身后大丫鬟司棋手里正捧着一副象棋棋盘,她自己倒只是在那里木呆呆的喝茶,也不插话。 便朝司棋伸出手来,司棋先是一愣,继而一喜,忙上前把手里的棋盘交给林思衡。 林思衡笑对惜春道: “故事自然有,只是我前些日子里才输了你姐姐一盘棋,很是苦思冥想了一些日子,这回定是要赢回来才好。” 司棋又在身后轻轻戳了迎春几下,迎春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忙起身随着林思衡坐到棋坪前,众人也都忙跟上。 林思衡将棋摆好,又笑道: “你们不知,我近日学了一桩本事,今日我一边与你们说故事,一边还能赢了迎春妹妹这局棋,你们可信?” 宝钗不知详情,不做表态,其余众人早知林思衡棋艺不如迎春,又见他“口出狂言”,俱都摇头不信。 迎春愣了一愣,低声道: “我是信的。” 只是声音太小,并不被人听见。 林思衡见众人俱都不信,先故作高深莫测得一笑,忽然面上便现出几分急色来,语气急促得对黛玉低声喊道: “师妹快站过来,且救师兄一救,要不然师兄今日可又得输在迎春妹妹手里了!” 众人原以为他是新得了罕见的棋谱,或是学了什么新的棋招,故有此自信,哪里竟料到他这所谓的本事,竟是去寻黛玉求救来着,一时俱都笑弯了腰。 宝钗忍俊不禁,宝玉捧腹大笑,探春和惜春已经笑出眼泪来了。连迎春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了两声。 只黛玉面上微微涨红,羞赧道: “是你自己要下的,偏又学艺不精,如果这会子竟找我求救来的?我偏不帮你!” 林思衡也不多说,只用一副十分可怜的神情,眼巴巴的望着她。 其余众人便笑得更大声了。 黛玉忍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慢慢挪到林思衡身后,借着林思衡这个“工具人”,与迎春对弈起来。 林思衡一边听着黛玉吩咐,让下哪就下哪,一边搜肠刮肚,又想出一则前世的鬼故事来,说得一惊一乍,声情并茂。 唬得黛玉在他身后,时不时便拿小粉拳捶他几下。宝钗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此时方才知道,怪不得原先这帮人这样入迷了。 迎春也渐渐听入了神,竟走错了一步棋。 却被黛玉抓住机会,她本就极聪慧,象棋又是师兄弄出来的,早就暗地里研究透了,既有机会,便乘胜追击,到底赢下这盘棋来。 棋局结束,黛玉面上尚且只有些笑意,林思衡已经是故作得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洋洋得意道: “如何?我这门本事果真了得?” 众人见他这副情状,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探春更是凑趣,竟竖起大拇指来,口中连道: “林大哥这门本事确实了得,只是可惜我们是学不来的,若我们也这般向林姐姐求救,林姐姐必是不搭理我们的。” 言罢便与惜春两人抱作一团,笑得直站不住,便要往地上软倒。 黛玉被几人笑得受不住,又在后头“狠狠”捶了林思衡几下,便红着一张脸窜出去,要去撕探春的嘴。 探春忙把惜春挡在身前作盾牌,左闪右闪,口中连连讨饶: “好姐姐,你饶过我,我哈哈哈我再不哈哈再不说了哈哈哈哈。” 黛玉脸都红透了,嘴里发狠道: “我今日要饶过你,我也不活了,你站着!” 三人笑闹做一团,宝玉也乐呵呵上去凑趣,假模假式的拦两下,只是三人都并不很搭理他。林思衡也坐在那里,笑眯眯得看着。 正热闹着,王熙凤却跑来了,见这般情况,也笑道: “老远便听着这边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且说与我听听?” 林思衡回道: “不过几句顽笑话罢了,二嫂子是大忙人,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微微瞪他一眼,她如今月月都要看民丰楼的账,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虽是分红还没到手,心里已真真是恨不得把林思衡供起来才好,因此被林思衡调侃也并不着恼。 只道: 老太太想着姨妈家来了有一月了,料是已安定妥当了,因此吩咐了今晚要摆宴,只当是给姨妈接风洗尘,叫我来通知你们一声。 衡兄弟,你晚上也去,老太太知道你忙,等闲小事不来扰你,今日可是特别吩咐了。” 林思衡忙道: “既是老太太吩咐,晚辈一定去。” 宝钗也走出来,替母亲答谢一番贾母的好意。 待王熙凤离去,众金钗便也都散了,各自回去洗漱更衣一番。 及至贾母传饭,几人才又在后堂里聚了。 贾母仍是把宝玉和黛玉拉着在身边坐下,其余人等都按着辈分年龄各自坐了。 如此一来,林思衡倒正坐在迎春前头。待众人都落定,贾母笑着指了指林思衡,对薛姨妈道: “府里其他子侄晚辈,姨妈大抵是早就见过了,只唯独这一个,姨妈怕是还不曾见过。这个是如海的弟子,从小养在身前的,倒跟亲子无异,孝顺懂事,我是极爱他。 只是平日里太忙了些,恐怕是怠慢姨妈了。” 林思衡见贾母这样说,连忙站起来向薛姨妈拱手行礼,连连告罪,口称怠慢。 薛姨妈也忙站起来道: “早听下人们说起,府里还有一位姓林的大爷,可就是这一位了不是?真真是一表人才,犹如芝兰玉树一般,我瞧着,倒真跟宝玉差不离了。” 王夫人听着这话,面上笑意便有些寡淡。 贾母仍是笑呵呵的: “你是嫡亲的长辈,只管叫他一声‘衡儿’便罢,” 林思衡也忙道: “正该如此,不敢当薛夫人一声‘大爷’,夫人只管叫一声‘衡儿’也就是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两只木盒来,递给薛姨妈道: “早知夫人家境殷富,不敢在夫人面前夸耀,只略备了薄礼,请夫人与宝妹妹收下。” 这样场合是不好推拒的,薛姨妈忙双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又对贾母笑道: “这孩子,也太外道了些。往后也不必叫什么薛夫人,听着就刺耳,我与你师娘也是自小相熟的,你就照着林丫头,也叫我一声姨妈也就是了。” 贾母自觉林思衡这番举止给自己长了脸面,更加高兴,也喜道: “这孩子素来是知礼的,也有几分眼光,姨妈何不打开,叫我老太婆也瞧瞧。” 薛姨妈闻言,忙与宝钗一人一个,便打开了示于众人。 只见姨妈手里盒子,是一串玛瑙念珠。宝钗手里的,却仍是一根金钗,只是样式与三春不同,只在钗头上缀着一颗红宝石。 黛玉着意打量了一番宝钗手里的盒子,见与三春的差别不大,便也浑不在意了。 薛姨妈自丈夫亡故之后,便也时常礼佛,倒觉得这礼物甚合心意。又连连夸赞了林思衡几句。 一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第69章 人生导师司棋 待散了席,司棋打着灯,引着迎春回了屋子,又吩咐绣橘去打水洗漱。 见迎春又坐在那里发呆,司棋迟疑了一会儿,便道: “姑娘,你瞧着,那位林大爷如何?” 迎春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答道: “自然是好的,怎么了?” “姑娘,我是自小便跟在姑娘身边的,容我撑一回腰子,你我二人,虽是主仆,若论情谊,又与姐妹何意?我实是一心为姑娘好,我如今有几句话,姑娘可能听得?” 迎春也有些好奇起来,司棋素来是个烈性胆大的,三不五时便要跟院里的嬷嬷吵一回,倒少见她有这样迟疑的时候。 迎春性子懦弱,自小受了司棋不少照顾,见此忙把茶杯放下,正经坐了,口中说道: “司棋,你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司棋咬咬牙,到底说道: “姑娘出生在东跨院里,偏又不得大老爷疼爱,眼下虽是老太太勉强关照着,可姑娘已经大了,老太太又还能关照多久? 姑娘性子软弱,倘若所托非人,将来还不知下场如何! 我如今说这话,也不怕姑娘笑话我不知检点,只一心为姑娘着想罢了。 姑娘既也觉得林大爷是个好的,我瞧着,倒也能与姑娘说得上话,更兼着细致体贴,偏又有能耐。岂不正是好郎君? 老太太和大太太,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如能叫林大爷来提亲,老太太必没有不准的。 姑娘何不紧着些,倘若果真错过了,将来悔之晚矣!” 迎春听到这,才明白过来司棋的意思,不由面色泛红,手掌放在膝上微微握拳,嗫嚅着嘴说道: “你你莫要在说了,他若无意,我只一介女儿家,又做不得主,能怎么办?” 司棋听罢眼神一亮,见迎春竟不反对此事。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姑娘何不跟三姑娘学一学?也去得勤快些,姑娘会下棋,便常去寻他下。今日那么多小姐在那,林大爷却偏要与姑娘下棋,恐怕也是有意。 姑娘倒也不必怕府里的下人们嚼舌,叫我说,若果真闹将起来,反倒正好叫林大爷给个交代,事情说不得便成了! 姑娘,此时需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啊!” 迎春听她越说越过分了,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她,连连摆手道: “这不成的,这不成的你莫在说了” 司棋还待再劝说几句,见绣橘已打了水回来,到底按捺住了。 等都收拾妥当,夜里迎春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总是想起前阵子司棋的话,竟至于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脑子里又突然蹦出林思衡影子来,想着他笑时的开怀,想着他闹时的得意,想着他问候关怀的体贴细致。 一夜无眠。 次日,梨香院里。 薛姨妈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宝钗陪坐一旁,低头打两个鞋样子。 薛姨妈开口说道: “咱们如今住这梨香院里,原是早该做一回东道,不料竟叫老太太抢了先了。还是要再设一回宴才好回礼。宝钗,你看呢?” 宝钗抬起头,面上淡笑道: “母亲说的是,正该如此。” 薛姨妈又迟疑道: “虽是摆宴,请谁不请谁的,却又有几分说头。老太太上了年纪,必是懒得轻动,想是不来的,不过写一封帖子去罢了。 大房那边不用多说,凤丫头和琏二恐怕也是没空,你姨妈一向礼佛,也少赴宴。宝玉自是要请的,你三个表姐妹也不必说。那个林丫头也得请了来。 只是那位林大爷,又该如何,我却有些拿不准。” 宝钗笑道: “母亲如何这会子糊涂了,管他是姓林的姓张的,如今却是住在贾家,昨日里老太太设宴,特意叫了他来,母亲还不清楚? 况且昨日才得了他的礼,如今设宴,他来不来且是他的事,我们若是连帖子都不送,岂不是叫人说不知礼数?” 薛姨妈仍有些迟疑: “我的儿,你不知道,我昨儿夜里散了席,与你姨妈一道走了一路,倒说起这位林大爷来。你姨妈虽未明说,话里话外,倒对他有些不满。 我因此迟疑来着。” 宝钗微微一愣,把手里鞋样子放下来,也思忖一二,缓缓说道: “虽是如此,不过是平常的人情往来罢了,姨妈自然清楚,必不怪罪,我们也只管全我们的礼数罢了。况且那位林大爷事务繁忙,也未必来的。” 姨妈见宝钗说的有理,这才定了主意,便写了帖子,叫同喜同贵往各处送去。 等林思衡从北郊回来,又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晴雯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嘟囔着嘴道: “我瞧着二老爷也没有这样忙的,怎么就爷天天早出晚归,倒像是一日不得闲。” 林思衡瞧她拿自己跟贾政来对比,不由笑得捏捏晴雯的小脸蛋,笑道: “爷要不忙着些,难道叫你们喝西北风去?” 晴雯对他“动手动脚”的习惯已经免疫,嘻嘻一笑: “爷也别拿我们俩当借口,我跟绿衣需不是瞎子,爷哪里是怕我们喝西北风,分明是怕林姑娘吃苦罢了,如何拿我们来做排头。” 林思衡抬手就在晴雯屁股上拍了一记, “顶嘴,家里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晴雯脸红了红,嗔恼得看他一眼。她虽性烈坚贞,到底已跟在林思衡身边大半年了,朝夕相处,林思衡又向能体贴她的脾气,在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也都能想着她一份。 如此天长日久,晴雯也自然渐渐归心,对于林思衡这些小动作,私下里也并不怎么抗拒了。 如今见林思衡日日不在府里,天明即离,天黑方归,她却反而有些不舍了,故而方才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绿衣这时也从书桌后走出来,对两人的小动作见怪不怪。手里拿着一封请帖道: “公子,梨香院那边送来了帖子,请公子三日后去赴宴,因公子不在,我不敢擅自决断,公子可要回个信?” 林思衡也并不以为奇,接过来随意看了看,倒想起宝钗来,一时又想起,薛姨妈设宴,黛玉也必是要去的,因而点点头道: “你明日得空,去跟梨香院那边说一声,就说我一定准时赴宴,替我谢过薛家太太的好意。” 绿衣点点头,便退出去。 林思衡又假装拉着晴雯叫她陪寝,晴雯如今已摸透了他的脾气,也并不恼,只笑道: “爷可弄错了,今天可不该是我留这,爷该叫绿衣才是。” 说罢就挣脱了,一溜烟跑出去。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林思衡恍惚间感觉到有人躺在自己身边,紧紧蜷缩在自己怀里,抱着自己的胳膊。林思衡也把另一只环过去,将这人揽在怀里。 相拥而眠 第70章 香菱 过得几日,薛姨妈随意寻个由头,摆了宴席,往贾府里几个正经主子处都送了请帖。 贾母原本就不甚待见薛家,自然不去,王夫人和王熙凤夫妇也都推托了,到底是只去了几个少爷小姐。 林思衡到梨香院时,黛玉,三春,宝玉俱都在了,薛姨妈正将宝玉揽在身前,满脸疼爱,一口一个“我的儿”。 林思衡上前行过礼,自寻了位置坐了,薛姨妈忙叫同喜奉茶。 黛玉也悄悄摸过来,占了他身边空位,探春坐了另一侧,与他聊起书中故事来。 那书已略略写了一二章回,前些日子探春问他该取何名为好?林思衡随口报了个“儒林外史”,便也就定下来了。 今日来的都是年轻人,宝钗虽端庄自持,因自小打理家业,也并不比理学大家里的闺秀一般忌讳许多。 况且除了林思衡,俱是亲戚,又都见过,自无甚好避讳的。 因而不多时,也从里间转出来做陪,身后跟着三个丫鬟。 莺儿前些日子已见过,再有一年龄小的,面容清秀,估摸着该是水杏。 此外最后头还跟着一个,个子略高些,只是身材极为瘦弱,穿着一身半旧靛蓝镶领浅灰底子印花交领长袄。 低着头,并不敢看人,偶尔抬起头来,便见眉心处有一胭脂记,头发略有些干枯,面色也是一副病弱得暗黄。 伸出袖子的双手上,隐隐可见未散干净的淤痕青肿。 眼神有些呆滞木讷,面上虽无甚神采,却从骨子里便生出一股悲苦的韵味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恰如崖边枯木,道旁衰草! 林思衡一见那枚胭脂记,便知这必是香菱了,竟不由怔了一怔,身子微不可察得往宝钗方向倾了一倾。 黛玉就坐在他身边,他这一番动作虽不起眼,却不能瞒过黛玉去。 眉头不由一皱,以为师兄也跟宝玉一般,对宝钗上了心。 心里正有些烦闷,只是细细看着,却又不像。 若依着师兄刚刚的眼神动作,倒像是在看宝钗身后了。 黛玉一方面放下心来,一方面也有些好奇。 莺儿和水杏她都认识,虽都可称一句秀丽,到底连师兄身边的晴雯也比不过。 那就是在看最后一个了,径自开口问道: “宝姐姐,这个丫头我倒还不曾见过,是叫什么?” 宝钗便笑道: “这是香菱,往日里都待在府上,你倒也不曾见过。” 黛玉又细细打量了,却也只觉得平常,虽是楚楚可怜,若论艳色,也还不及晴雯。 心中不解师兄缘何一时有些失态,莫不是见这丫头可怜,发了善心不成? 黛玉连晴雯尚且不放在心上,更遑论香菱了,虽也觉得这丫头瞧着有几分可怜,只是到底是薛家的丫头,一时也撂开手去。 众人闲聊了一番话,不多时,有丫鬟来报,说是酒菜已备好了,众人便都起身随薛姨妈往后堂里去。 薛姨妈是在座唯一一个长辈,自坐了上首,没人能跟她争的。 又拉了宝玉坐在左侧,还要拉黛玉往右手边坐了,黛玉却只不着痕迹的一躲,笑道: “宝姐姐较我年长,岂有我坐上头的道理?虽是姨妈疼爱,也还是请宝姐姐坐罢。” 便自在右手边第二位坐了。 薛姨妈只道黛玉太客气,也不并不往心里去,叫宝钗坐了。 宝玉初时有些怅然若失,他自然是想黛玉坐在对面的,不过也只一时,便又与宝钗热切起来了。 林思衡不等薛姨妈安排,径自在宝玉下首坐了,倒也正合礼数,对面恰是黛玉。 林思衡故作促狭得对黛玉眨眨眼睛,黛玉小脸微微一红,轻轻瞪他一眼,又低头饮了一口酒,不再看他。 随即三春也都落座,迎春坐在黛玉身边,探春挨着林思衡坐了,惜春又往下。 姨妈正要吩咐开宴,宝玉忽又问道: “怎不见蟠大哥?” 薛姨妈便道: “我的儿,你蟠兄弟素来是个混闹的性子,今日里这么多姐姐妹妹在,若一时冲撞了反倒失礼,早早打发出去了。 他到哪里没的顽,倒难为你记挂他,不必管他。 今日里都是年轻人,都随意着,不必拘着礼数,只要尽兴方好。” 言罢,便叫同贵去厨房吩咐酒菜。 不多时,便有一道道酒菜如流水一般传上来: 水晶肴肉,酒糟鹅掌,银丝鱼羹,样式纷呈,竟不输贾府多少。 薛姨妈客气道: “我这里准备不足,菜式简陋,倒怠慢贵客了,暂且将就些,容姨妈好好准备着,再请你们过来。平日里若有空闲,也只管常来坐坐。” 众人都忙向姨妈称谢。 姨妈见其余众人身后都有丫鬟伺候着,却只林思衡是自己一人来的,便要叫同喜过去倒酒。林思衡忙起身推辞道: “同喜是姨妈的丫鬟,哪里有叫她伺候晚辈的道理,我已这么大人了,吃个饭倒也不必服侍什么了。” 黛玉眼珠子略转了转,故作促狭道: “宝姐姐跟着三个丫鬟,何不匀一个与我师兄?” 这话说得宝钗一愣,一时还真不好直接拒绝了。 只是莺儿和水杏都是她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没有去服侍旁人的道理,只得回头道: “香菱,你去帮林大哥倒酒。” 香菱仍是低着头,轻轻应了。便转到林思衡身后,为他斟酒布菜。 林思衡忙谢过了,微微扭头打量香菱时,却见她伸手斟酒时,露出的手腕上,伤痕愈发密集可怖,一条条青紫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林思衡心中竟生出一股火气来,愈发厌弃薛蟠。 席间薛姨妈礼数周到,绝不肯冷落了一人。 只是对宝玉尤为重视,一时问他饭菜可能合胃口?一时又怕他饮了冷酒胃口不适,要叫人给他温热了再饮。 关怀备至,竟像是真拿宝玉当儿子疼爱一般,宝玉果然也觉得宾至如归,席上愈发自在,连连向薛姨妈和宝钗黛玉敬酒。 薛姨妈和宝钗也是酒到杯干,黛玉只略饮了一杯,便推托不饮。宝玉心知黛玉身体羸弱,也不强求。 林思衡也向薛姨妈敬了一杯酒,正不准备多饮,偏是探春这丫头,要来闹他。时不时便要敬林思衡一杯,偏偏年纪又小,酒量一般,没喝几口就有些脸红。 惜春见有探春带头,也过来磨他,只是可恨单她一人因着年纪太小,饮的果酒,根本也不醉人的,林思衡又不好怠慢这小丫头,只得吃了这闷亏。 一时迎春竟也咬了咬牙,起身敬他一杯,倒叫林思衡心中有些惊奇,这可真不像迎春的性子!又忙举杯应了。 如此一来,不知不觉倒也饮了不少,却与原先的打算南辕北辙。 黛玉本欲作怪,也来劝他酒,只是一来他方才拒了宝玉,这会子再饮,场面上不好看,二来,她本人却也谈不上有什么酒量可言,再者,眼见师兄被三春“灌酒”,竟一时也不太忍心,只得作罢。 待罢了宴,早已是月上枝头的时候了。 薛姨妈又安排仆役丫鬟,打着灯笼,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梨香院离着小院不远,几步路的功夫,绿衣晴雯早早听着动静迎了出来,闻着他身上有酒气,便要过来搀他。 林思衡也并不客气,由得两人一人扶一边,正要迈进屋子里,忽觉得背后一凉,回头看时,竟见有雪花纷纷扬扬,如盐如絮,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出星星点点的荧光来。 又是一年冬天。 第71章 尤氏 秦可卿 自宝钗住进贾府,因她素日里端庄自持,又行为豁达,待下宽容,偏又生得容貌丰美,不比黛玉清冷孤高。 贾府一众下人们便不免将薛林二人相比,多言黛玉有所不及。 黛玉一时难免不忿,竟起了要与宝钗比较一二的心思。 幸得师兄一如往常,每日里牛乳果蔬,不曾断绝,叫黛玉难免宽慰几分。 再者宝钗到底占去宝玉几分心思,叫黛玉松快些时日,这样一来,又有些想感激她了。 一时情绪复杂,难以言表。 过了冬至日,宁国府会芳园里有一处梅林,如今开得正好。 贾珍之妻尤氏善治酒,贾珍遂吩咐尤氏去请贾母并邢王二位夫人,及其余荣国府一干人等来赏花宴饮,联络感情。 尤氏便先叫人给各处下了帖子,次日又亲自携了贾蓉之妻秦氏亲自来面请贾母。 贾母素来喜爱秦氏这个重孙媳妇,高高兴兴便领了贾府众人去了。 因都是亲眷,倒也不分什么男女宾客,只略略将距离拉开些,做些场面功夫便罢。 尤氏其人,贾珍之继妻也,因貌美,被贾珍扶做了正室。又是小门小户出身,故府内一概事务,只悉从贾珍为要,并不敢与贾珍强争执,素日里只做个“锯了嘴的葫芦”。 再说这会芳园,因是宁国居长,先造的这公府,专请了大匠,从城外引了活水,又摆了假山怪石,遍植奇花异草,倒把荣国府里的园子给比了下去。 众人就在这会芳园中游览,伴着红梅白雪,宝玉一时起了诗兴,正要作诗,忽又起意道: “今日赏玩尽兴,景致甚美,咱们何不也赋诗一首,不必论什么高下,只作抒情怀景之用,如何?” 一众大人们自然是不参与的,不过都给宝玉面子,便也都停下来等他。 迎春和惜春才情略逊,不敢随意开口,宝钗虽心思不在诗词上,到底才情不比常人,只是也不开口,只待让宝玉先做。 黛玉和探春方有些起意,眼角就瞥见身边一袭青袍,旋即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探春笑道: “宝二哥快别说了,既有林大哥在这里,哪里有我们开口的份,难不成真要贻笑大方不成?” 王夫人听着,面上笑意微敛。 宝玉便不满道: “林大哥虽是才高,也不干碍咱们写自己的,你既这般说,便请林大哥先作一首如何?” 林思衡这会儿子正担忧怕把黛玉给冻着了,哪里就肯在这里傻站着挨风吹,又见黛玉正含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期许,也不多加思量,随口吟道: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 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 裙带北风飘。” 方才吟罢,探春这个首席林吹就已经连连赞叹,贾母也开口说写得好。众人遂多有附和,连连称赞。 黛玉却不开口,只是愈发笑得眯了眼睛,披着一袭红斗篷,站在一棵梅树下,像是一只冬日里也出来赏景的火狐,又似是这红梅精灵所聚,浑非人间凡俗。 宝玉张了张口,到底自觉不能胜过,也没了意趣,只得怏怏不乐得继续向前。 王夫人掐着佛珠的手,略有些用力,指节上有些泛白。 待赏过花,众人簇拥着贾母进了一处避风的屋子,屋里早已摆了两桌,备好了热菜温酒,中间只以屏风相隔,分坐男女。 待饮过几杯,宝玉便说有些困倦,要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会再来。 秦氏忙笑道: “我们这里早已有给宝叔备下的屋子,若老太太信得过,且交给我就是了。” 贾母素来知道自己这个重孙媳妇处事周全,由她来安排再好不过,便吩咐宝玉身边丫鬟嬷嬷都跟着秦氏去了。 林思衡自然知道秦氏便是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间的关系有些复杂,此时听着这几句话,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不免在心中缓缓思量起来。 那边里,秦可卿引着宝玉等一众人至一上房,屋舍精美,铺陈华丽,器具全新,只堂上挂着一幅画,画得倒好,却是《燃薪图》。 宝玉一看这画,便觉不喜,又见有一幅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玉素日里最是不耐烦这些。见了这两句,脚下便连忙往外退,只说: “快出去!快出去!” 秦可卿只得笑道: “这里还不好,可再去哪里呢?不如且去我屋子里暂歇一会儿。” 宝玉微笑点头。 旁边一位嬷嬷忙道: “这如何使得?哪里有叔叔去侄媳妇屋子里休息的道理?” 秦可卿也道: “有什么的,他这会子才多大年纪,就忌讳这些有的没的。你没见上月我那兄弟来了,虽与宝叔一般年纪,若站在一起,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便奇道: “何不带来见见?” “隔着二三十里路,哪里好带来,且过些日子罢。” 便引了宝玉往秦氏房中,初进门,宝玉只觉一股甜香之气,扑面而来,只觉眼酥骨软,喜道: “好香!” 再细细打量屋内陈设: 壁上有黄公望的画,秦太虚的字。案上设着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盘内又有安禄山掷伤太真乳的木瓜,再有寿阳公主于含章殿卧下的榻。 宝玉见此,连连点头,便在这里歇了。 话分两头,另一边里,贾母等一众女眷径自高乐不论。屏风另一头里,宝玉去后,席间便只贾珍贾琏贾蓉和林思衡四人。 贾珍因上回在民丰楼见闻,后来又与贾琏聊过几回,岂又不眼馋的?他本是个霸道的性子,若是常人,便是叫人使手段强抢了来也做得。 只是一来林思衡到底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弟子,又讨好了贾母。二来小小年纪就是个举人,看这架势,怕不是几年就要高中,倒时也是一桩麻烦。 也只得按捺了性子,席间连连劝酒,及至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贾珍忽作不经意道: “衡兄弟,我听你琏二哥说起,你将那民丰楼三层份子,赠给了凤丫头?” 林思衡一怔,旋即便明白贾珍的心思。心中暗暗吐槽贾琏这厮真是嘴比裤腰带都松,贾珍贾蓉知道了,估计很快整个贾府就都知道了。 不过也还好,民丰楼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的收入来源,迟早是要被人看在眼里的。 心里暗自冷笑一声,给凤姐三层份子,是因为凤姐掌着荣国府掌家的权利。你贾珍又有什么能给我的? 面上却笑道: “不敢说赠,只是我自打进了京师,便劳烦琏二哥和二嫂子许多,因而聊表谢意罢了。” 贾琏与王熙凤如今情谊甚笃,也并不疑心为何是给王熙凤而不是给他。 贾珍听罢,只道林思衡是个大方人,面上笑意愈发热切。 第72章 宝玉长大了 又给林思衡斟了一杯热酒,贾珍笑道: “衡兄弟是自家兄弟,哥哥也不怕在你跟前丢丑。自家里敬老爷出府修道之后,叫你珍大哥袭了这爵,仗着祖上的威名,挂了个虚衔。 这偌大的国公府,上上下下千百口人,吃喝拉撒,一天有多少折耗。外人看着府里头光鲜。 其实不过是‘黄柏木作磬锤,外头体面,里面苦啊。’ 呵呵,不知道林兄弟那民丰楼,可方便,且卖我些份子。 断不敢叫兄弟白给,听闻林兄弟建起这酒楼,花了三千两,而今我以一万两,也买林兄弟这民丰楼三层份子,兄弟以为如何?” 林思衡面上半点不见愠色,心中已是怒火中烧。这贾珍倒也真敢开口,而今民丰楼虽是因着南柯梦产量上的限制,不比刚开业时,一日里倒也有三四百两银子的进项,区区一万两,就敢开口要三成份子! 贾琏低头饮酒不语,贾蓉眼神火热。 屏风后贾母一桌因离得近,倒也听了个大概,闻得贾珍口中陡然蹦出个一万两来,俱也静了下来。 三春不知情形,各自懵懂,黛玉却已经忍不住面上流露出几分担忧来。宝钗也暗暗诧异,一万两对如今的薛家来说,还不算太大的数目,只是如何这位林大哥小小年纪,竟已有这般家业? 邢夫人面上的贪婪几乎要遮掩不住,又暗暗把迎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 王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却开口道: “这倒是珍哥儿一番好意了,衡哥儿建这酒楼才只三千两,有这一万两却直接回了本了,而且还赚去许多。 衡哥儿,还不谢过你珍大哥好意?” 她也不知道那酒楼如何就能值那么多银子,但她知道贾珍肯定是不吃亏的。 既如此,她却正要借着这机会,叫林思衡吃下这闷亏来。 她是长辈,既开了口,林思衡便不好拒绝,否则传出去,再添油加醋一番,那就叫以下犯上,除非林思衡明天就出府去住,离了贾家的关系。 王熙凤侍立在贾母身侧,面色有些发苦,暗道这回衡兄弟必是要把自己给恨上了。 林思衡听着王夫人的话,险些便要发怒,到底按捺住了,正欲寻个借口否了。 忽听得贾母道: “珍儿,你今天是请我老太婆赏景吃宴来的?还是谈生意来的?快别说这话了,你们若有什么事,往后再去谈,只不要今日在我跟头说起!” 贾母发话,贾珍连忙起身恭聆训示,只得暂将此事揭过。 黛玉和王熙凤两人都暗松了口气。 林思衡一时竟没料到贾母居然开口为他解围,须知自己不过是个没血缘的徒孙,贾珍却是她正经侄孙来的。 原来贾母虽不知内情,却早都人老成精了,况且自己儿媳妇的性子,她还是心里有数的。也不必去问,便知这桩事必是林思衡吃亏。 因林思衡进贾府之后,一向对她孝顺有加,黛玉又时常在她耳边说林思衡好话,每每说起贾敏病重时林思衡的孝举,便惹得贾母也感怀不已。 此番却正是看在贾敏的面子上,开口助了林思衡一臂之力,叫他暂且离了这坑。 且说宝玉在秦氏房里睡着,迷迷糊糊做起梦来,只觉昏昏沉沉,便到了一处仙境,其内有仙葩异草,景致异于凡俗,更有一众仙子,邀他宴饮欢叙。 其中更有一仙子,生得极貌美,宝玉细细观量,竟分明与方才所见秦氏一般样貌!带着他将人世间情欲之道都一一领略一回。 两人在梦中情谊甚笃,正游至一处迷津,忽觉一股巨力将宝玉勾摄而下,唬得宝玉连道: “救我!救我!” 旋即从梦中惊醒。 听得宝玉惊呼,身边袭人麝月等一众丫鬟忙上前去,将宝玉扶起,口中只道: “宝玉别怕,我在这里。” 宝玉方惊魂初定,眼见袭人麝月等人都在跟前,方才醒悟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袭人又捧了桂圆茶来,宝玉呷了两口,略定了定神。 袭人正要为他更衣,宝玉忽然便捂紧被子,打发了众人出去,单只留下袭人服侍。 袭人不疑有他,待宝玉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触手一边冰凉,唬得袭人忙缩回手来,初时竟以为是宝玉尿了床。 往被单上看去,又无甚痕迹。袭人毕竟比宝玉年长两岁,又甚聪慧,早渐通人事,见宝玉低头涨红了一张脸不说话,便也明白了一半了。 一时也禁不住羞红了脸面,不敢多问,毕竟眼下在宁国府里,只得胡乱整理了衣裳,略略用过几口晚饭,忙回荣国府去了。 待回了宝玉院里,袭人打发了其他人出去,方才另取了中衣叫宝玉换上。 宝玉央道: “好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去!” 袭人也含羞不已,只笑问道: “可是梦见了什么故事了?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脏东西?” 宝玉只道: “一言难尽”。 竟将梦中诸事,连同那一番云雨,都一一与袭人分说了,只是不曾提及那梦中人样貌一事。袭人被他说得羞耻难抑,掩面伏身而笑。 宝玉素来喜爱袭人柔顺,而今有此一遭,忽觉袭人貌美娇俏,便要拉了袭人,将那梦中事再行一番。 袭人也早知贾母是将自己许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违礼数,也只半推半就了。 两人正自欢好,却不知院门口,林思衡正带着黛玉及三春往这边来。 原来林思衡早已揣测得宝玉今遭境遇,料想宝玉成人便在今夜,况且两府里又有黄雀的眼线,宝玉回府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眼见宝玉一天天的在女儿堆里打转,若只在他那“绛芸轩”里,也由得他去,偏偏还到处瞎窜。 正巧众人也都已用过晚饭回府,林思衡随口编了个理由,只说要去寻宝玉借几本诗词话本来看,又邀了黛玉同行,岂料探春素来是个爱玩的,竟也拉着迎春惜春一并跟上。 众人乌泱泱来到宝玉院里,麝月便要去叫宝玉。 林思衡只道: “也不必喊了,我且自去寻他就是了。” 麝月一时想着,素日里几位姑娘来此,也并不要回回通报的,又不知宝玉和袭人在做好事,竟果真放他们进去了。 众人行了几十步,绕过了两座屋子,方才到了宝玉住处。 林思衡早听得里面动静,偏装作要举起手来敲门,却又故作一顿,有些迟疑的回头问道: “你们可听见有什么动静?” 众人初时不觉,这会子凝神去听,却正听见里面袭人传来声音,声音极娇柔妩媚,不似平时。 黛玉最早醒觉,陡然脸色通红,低着头,脚步便要往外走。 探春反应也快,再是直率豪爽,这回也顶不住了,没好气的瞪了那房门一眼,拉住迎春惜春便往外走。 林思衡故作才反应过来,也脚步匆匆的跟在后头。 惜春年幼无知,迎春却等都要出了门了才反应过来,也不由得臊红了脸。 第73章 手筒 麝月见众人没一会儿又脚步匆匆的走出来,忙要上去搭话,众人却只不理她,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尖,脚下不停。 待出了院子,又转出一段路去,探春方有些期期艾艾的说道: “宝二哥这也太年轻了些。” 黛玉忙打断道: “快住了这口!他早早晚晚,不与咱们相干,还不赶紧都忘了,胡咧咧什么!” 几人这会子受了刺激,都心绪起伏,没了闲聊的兴致。 三春先行了几步,各回自己院里,林思衡却又把黛玉拦下,却从怀里取出一副兔绒手筒来,通体洁白,以冬日初生之短绒揉织而成,更兼又都得是白兔,极是难得。 雪雁见此,悄悄拉着紫鹃便退开几步。紫鹃竟也真跟着她去了。 “早几日下雪,如今冬衣自有老太太安置,师兄不好擅作主张。刚巧手下人给师兄敬献上这么一副手筒,不值当什么钱,只胜在难得,师兄也用不着,师妹且留着,别把手给冻了。 师妹已渐渐大了,若是小时候,师兄还可给师妹捂热,如今却使不得了。 你记得回头要吩咐紫鹃雪雁,屋里烧炭,切不可关严了,需得留出些缝来,别中了炭毒。 倘银霜炭用完了,府里一时又没有多的,只管叫丫鬟来告知我一声,我叫绿衣给你送去。 若无什么事,且少出门,生了病须不是闹着玩的。” 这会子难得没有人打扰,林思衡一时竟絮絮叨叨起来,倒像是个老妈子。 黛玉也不打断,只静静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方才展颜一笑,低声道: “师兄放心,师妹心里自然有数。师兄今日饮了不少酒,快回去歇着,叫绿衣和晴雯煮一碗醒酒汤,喝了再睡。师妹先回了。” 言罢,双手亲自接过那副手筒,领了紫鹃和雪雁,转过身,将那手筒紧紧抱在怀里,快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谈完了风月,烦恼便又压了上来。 林思衡回了小院,正饮着晴雯端来的醒酒汤,却见王熙凤又找上门来。 林思衡忙请凤姐儿坐了,叫晴雯斟了茶来。凤姐略饮了一口便放下,口中连连致歉道: “衡兄弟,实在对不住,今日席上珍大哥那番话,倒叫我都措手不及了。这实不是你琏二哥有意透露出去的,我已经狠狠骂过你琏二哥了,喝点酒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实在过意不去,这就专程给衡兄弟告罪来了。” 言罢,便作势要起身跪倒。 林思衡静静得看着凤姐儿表演,既不打断,也不说话。 凤姐儿还等他过来作势虚扶一把,自己也好顺着梯子继续往下说。岂料林思衡坐在那里不动弹,那这就把她给架住了。 凤姐儿一时弯着腰,微屈着腿站在那里,心知林思衡果真是心中恼了。 见他不来架梯子,凤姐儿何等心性,也径自若无其事的站直了,又坐回椅子上,笑道: “衡兄弟自是该恼这一回,只是不知道可有什么说法没有?若有什么你二嫂子能办的,便只管提,再没有推托的。” 林思衡冷哼了一声,手指轻轻在椅背上敲了敲,也不绕弯子,径直说道: “不瞒凤嫂子,今日珍大哥席上一番话,倒真叫我一时有些为难。原是自家兄弟,倘若珍大哥府上一时有什么不凑手的,兄弟这里帮忙拆解一二,绝无二话。 只是珍大哥突然提出,要用一万两买我三成份子呵呵,想或许是珍大哥不太清楚我那民丰楼里的流水。 我也没别的要求,既是琏二哥惹出来的麻烦,何不就由琏二哥来解决?若实在不行,二嫂子也可以把你手里的份子卖给珍大哥,也是一条路子。或许珍大哥给的价还能高些。” 王熙凤既听此言,心知林思衡心中怒气未消,只道这回不出血怕是不行了,只得赔笑道: “衡兄弟这是说气话了,你琏二哥那点本事,哪里就能解决了。到底还是要衡兄弟亲自划个道来才好。” 林思衡闭着眼睛,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淡。 正当王熙凤有些坐不住的时候,林思衡开口道: “珍大哥开了口,自家兄弟,我不好叫他空手而归,只是一万两想买我三成份子,呵呵,三万两,一成份子,这就是我的价码,而且我只卖他一成。 有劳二嫂子帮我把话带出去了。” 言罢,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王熙凤见此,只得起身告辞。 等王熙凤走了,林思衡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绿衣走过来,轻声问道: “公子,若东府里果真拿来三万两,我们真卖给他一成份子?” 林思衡轻轻笑道: “若东府里果真出这个价,卖他一成无妨,三万两,想要把这三万两收回去,最快得有三年。况且如今这京城里人不过是被楼里的南柯梦和各种新菜吸引,才有这样的流水。 我估摸着最后能稳定一年万就不错了。 再者,三年呵呵。” 绿衣这才点点头,放下心来。 林思衡又吩咐道: “放个消息到北郊去,叫你二哥四哥要留心戒备着,我估计贾珍恐怕不会老老实实的拿这笔钱,小心他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绿衣认真将此事记下,便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林思衡有些疲惫的往椅子上靠,打量着自己眼下还算是少年人的手掌,口中微微叹息道: “还是太慢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里,许是王熙凤起了作用,贾珍竟没再派人来骚扰他。 而他在外面有一座酒楼的事情,也彻底在府里传开。 靠谱的有说他那酒楼价值几万,甚至十几万。不靠谱的说他那酒楼占地几十亩,能值百万之富,最离谱的,甚至直接说他有陶朱之能,早已富可敌国了。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贾府里的下人们对他更客气了,小院周围时常便有些嬷嬷丫鬟晃悠,想要被收进院子里做事。 实际上来讲,除了民丰楼,他还有一座如意斋,眼下倒还不被人盯着,虽估摸着是迟早的事,不过也瞒得一时是一时了。 如意斋如今也已经渐渐在城里打开名气,尤其斋里时常会流出些珍奇得琉璃器皿来,引得京师富商趋之若鹜。 再有城外两座工厂,也渐渐开始扭亏为盈。 虽是如此,林思衡竟也时常觉得钱不够用。 不为别的,单只一个黄雀,便是巨大的吞金兽。如今黄雀以京师和扬州为据点,正各自向周边省府扩散。 这一只庞大的巨兽,眼下还需要林思衡投入巨大的金钱和精力去培养。而且一时也还看不到有什么巨大的成果,只是仍将它的羽翼和利爪藏在阴影里。 等待羽翼丰满的一日。 第74章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又过了几日,各自无事,林思衡也呆在府里猫冬,中间想着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一箩银霜炭,是他自己掏钱从外面买的。 又因贾母那日在东府里替他解了围,便也给贾母送一批去,引得贾母又很是赞扬了他几句,叫鸳鸯亲自给他送来几匹烟罗布,说是做个帐子什么的,也用得着。 鸳鸯亲自出马,那没有人不知道这回事的了。既然把事情都宣扬开了,府里又正传着他富裕,一时也不好小气了,免得惹了闲话,只得往府里几位正经主子那里,都送了一份,这都是小事了。 待过了半旬,孙机那边遣人说,抓了几个人,已处理过了,不出所料,大多是从东府里过去的。 也有几个,竟是从荣国府里打发来的,孙机使了手段,细细盘问一番,才道是东跨院里赦大爷的吩咐。 一时竟叫林思衡不知该说什么好,贾赦这人,一向没什么事是不出东跨院的,他要不整这一出,林思衡都快把他忘了。 暂且记下这笔账,只叫孙机处理干净便可。 这还未了,邢夫人竟又得了空亲自找上门来,与他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只隐隐将那民丰楼和迎春重点提了几句。 林思衡强忍着心头古怪,嗯嗯啊啊敷衍一通,暂且避过这头去。 待又下了一场雪,林思衡正猫在屋子里练拳,绿衣坐在一旁理账本。晴雯从外头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先打了个喷嚏,又轻轻跺跺脚。林思衡扫量她一眼,见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黑色镶领青莲撒花对襟比甲,外罩一件半旧的淡青素面长袄,脚上还是单鞋。 忙接过食盒,又取了件自己的云青鹅绒裘袍给她裹上。 只道: “快穿着,这件衣服送你了,仔细别着了寒。” 又对绿衣道: “院里人不多,冬衣你看着添置,往宽裕了给,鞋多备几双,要能保暖的,只管打发祥子去买。不必俭省这些。” 绿衣点点头应了,拿纸记下,只待回头去办。晴雯笑嘻嘻,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受了罪,只道: “爷既送我这件袍子,我就收下了,反正爷这长个子的势头,明年也穿不了了。今日不过是外头化雪冷了些,眼前可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冬天都是躲在被窝里不出来的,后来被卖给了赖嬷嬷,冬天就得干活了,缝缝补补的,倒时常冻得手疼,拿不稳针线。 现如今已是好日子了,屋子里烧着好炭,哪里有那么冷,缓一会就好了,爷先过来吃饭。” 晴雯布好了饭,主仆仨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晴雯活泼,林思衡又不拘着她,倒也渐渐显出些十四五岁少女的心性来。 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 “我刚刚去厨房里取饭,柳嫂子跟我说,今天来了个打秋风,像是姓刘,说是挺大年纪了,这会子去了二奶奶那边了。” 林思衡微微一怔,知这是刘姥姥上门来了。 刘姥姥虽贫寒,倒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王熙凤荣华富贵之时结下的一点善缘,不意竟在贾家家破人亡后,成了巧姐的救命稻草。 有心去见识见识这位红楼里难得的良善人物,草草吃过饭,随意取了本民丰楼的账册揣怀里,只做个由头,便往王熙凤处行去。 且说刘姥姥其人,原是与贾家并不相干,不过是早年间有一京官姓王,因贪慕金陵王家的势利,连了宗,认做了侄儿。 又过了两代人,如今家世早已败落,搬到城外去住了,到了这一代,当家的只有一男,小名狗儿,真名已不可知。 这狗儿所娶的,却正是刘姥姥的女儿。如此七拐八绕的,方才联络上一点关系。 因着今年年景不好,家中日渐匮乏,狗儿日日操劳,竟不得温饱,又只得接了岳母刘姥姥来照看自己一双子女,一子小名板儿,一女青儿。 而今隆冬渐至,家中过冬事物竟未备齐。刘姥姥无奈,只得想了个法子: “姑爷,且别怪我多嘴,像我们这样的庄稼人,素来守多大的碗才吃多大的饭,姑爷因是家道中落,原借着老家的福,过了几年好日子,一时没个成数罢了。 要说咱们毕竟在这京城附近,天子脚下,神京城中有的是钱,只看能不能拿到手罢了。” 那狗儿冷笑道: “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难道竟叫我去偷去抢不成?我又没有什么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便是有,只怕也认不得我们了。” 刘姥姥笑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且只管一试,兴许解了这燃眉之急也未可知。 你们家原是和京里头王家联了宗了,如今落了难,自是你们自己拉硬屎,不好意思上门去寻他们。 早些年里我倒曾带着女儿上过门,他们家二女儿是个会待人的,又不拿大,如今正是荣国府里贾二老爷的夫人。 如今据说上了些年纪,愈发怜贫惜弱,又爱僧道,惯常舍米舍钱的。虽是许多年没见,许也还认得咱们,你且试试,或许她念旧,便有些好处。 像这样的人家,便是拔根汗毛,也还比我们的腰粗呢!” 狗儿喜道: “既是如此,何不正请您老走上一遭?原有些渊源,也比我好说话些。” 刘姥姥因一心要帮着女婿一家度过难关,便也不推辞,只道: “那我赶明儿且走一回,便是没有,也只当进城开开眼界了。” 遂到了今日,领着孙子板儿,先寻到荣国府角门,门子却并不搭理她,平白等了许久,只得开口问到周瑞家的头上。 周瑞家的因是王夫人的陪房,此番也有意显示一番自己的地位,道王夫人已久不管事了,便带她去见凤姐儿。 那周瑞家的说起凤姐,只道是: “这琏二奶奶正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凤哥的,你许也见过,虽只不过二十岁,行事倒比世人都大。出挑的美人一般的模样儿,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 若论起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正说着,面上微微一冷,暗暗念叨一句: “只是待下人太严苛了些!” 刘姥姥也只当作没听见最后一句,口中仍是连连称赞。 不多时,有个小丫头来回话,说是 “老太太已摆完了饭,二奶奶正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罢,忙起身,说道: “快走,快走,正趁着这个时候,不然等会子歇了中觉,愈发的没个时候了。” 说罢,便领着刘姥姥爷孙两个,往王熙凤那边去了。 第75章 善缘 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两人,先安排在门厅里候着,自己先绕过影壁进去。 见二奶奶尚未回来,便先寻了其心腹丫鬟,叫平儿的,将刘姥姥一事细细说了,只道: “太太早前是常会的,如今冬日里大老远来了,倒不好不见。因此先引了她来,想着等会儿二奶奶回来了,我细细禀明一二,奶奶素来待人和善,料不会怪我莽撞了。” 平儿原是自小就跟在王熙凤身边的,素日里便是王熙凤左膀右臂,再是离不得的,偏人又最是良善温和,听说刘姥姥已是年纪大了,便做主先叫她们进来坐,不必在外头候着。 刘姥姥掀开门帘进来,便觉有一股子香味袭来,叫人如坠云雾,又见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样貌柔美,以为便是王熙凤了。口中忙道: “给奶奶请安。” 平儿笑着拉着她坐了,又倒了茶,只说: “姥姥且先坐着,奶奶一会子便回来了。” 刘姥姥这才明白,眼前这衣着鲜艳华贵的女子,也不过是这府里丫鬟罢了,一时愈发敬畏起这荣国府里的富贵来,有些坐立难安。 板儿年幼,不过四五岁,最是好动,见着那案上有一金黄色佛手,便要伸手去拿,唬得刘姥姥一把将他按住,往背上打了几巴掌,生恐弄坏了赔不起。 平儿劝慰道: “不过是个摆件,倒不妨事,只是不能吃。” 又将茶几上几样瓜果糕点抓了一大把,送给板儿尝了。 几人略寒暄了几句,便听得外面一阵熙攘,平儿便知这是王熙凤回来了,忙迎了出去,周瑞家的也赶紧拉着刘姥姥起身,往旁边站了。 王熙凤却并不朝这边来,只径自往正堂里去了,一路走,一路还在给后头跟着的丫鬟小厮安排活计,竟是片刻也闲不下来。 周瑞家也忙跟过去,只仍留在刘姥姥在这头候着。刘姥姥一时站在那里不敢胡乱动弹,只是四处略微打量起来。 忽听得那头丫鬟传来一阵喊声,说是“奶奶摆饭。”,便有十几个嬷嬷丫鬟,拎着雕漆盒子往那边走。又是半天没有动静。 过得好一阵子,周瑞家的笑嘻嘻走回来,朝刘姥姥招了招手,刘姥姥便忙拽着板儿跟过去了。 到了正堂里里,仍是先站在堂屋角落里候着,周瑞家的先与刘姥姥耳语一番,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往偏厅里去。 王熙凤刚用了饭,这会子正端坐在南窗炕上,原是要休息一阵,忽听得周瑞家的说起这事来,也只得先料理了。 待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进来时,凤姐正低着头拨着手炉里的灰,正问道: “怎么还不请进来?” 刘姥姥偷眼望去: 但见有一貌美女子,粉光脂艳,穿着秋冬貂鼠昭君套,穿着大红撒花袄,罩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正端坐在南窗炕上,炕上又铺着金心绿闪缎坐褥,旁边再有一雕漆盂盒。平儿正侍立在侧。 刘姥姥只觉晃花了眼,一时也不敢回话。 等凤姐儿抬起头来,才看见周瑞家的后来已站着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刘姥姥已先拽着板儿跪倒,连拜了数拜,向王熙凤请安。 凤姐忙道: “快别拜了,周姐姐,快扶起来,请坐罢,我年轻,倒不大认得,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一时也不敢随意称呼。 亲戚们如今也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是你们厌弃了咱们家,不肯常来往。若有不知道的那起子小人,也只当是我们眼里没人了。” 刘姥姥听着,忙弯腰念佛道: “也是我们家道艰难,不大走动得起,来了这里,没得给姑奶奶们打嘴,就是家里的爷们,到这里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微微往后靠了靠,笑道: “快别说这话,没得叫人恶心。不过是借赖着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罢了。都是些旧日的空架子。” 说着,又打发了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问问王夫人的意思。 见板儿躲在刘姥姥身后不出声,又叫人抓了果子给板儿吃了,正说了几句闲话,又来了几个丫鬟婆子来请示。 凤姐打发平儿去处理了,只说: “我这里待客呢,叫她们晚上再来,若有要紧事,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一遭,见无甚要紧事,打发她们散了。 不多时,周瑞家的也回来了,回凤姐道: “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就不见了,二奶奶招待着也是一样的。多谢刘姥姥想着,若是白来逛逛便罢,若有什么事,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的。” 刘姥姥客气道: “没甚说的,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原是亲戚间的情分。” 周瑞家的又道: “若是没什么事便罢,若有事,只管与二奶奶说,跟太太是一样的。” 一边不住的朝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会意过来,一时也老脸涨红,嗫嚅了几句,有些开不了口,只是若不说,今日又为何来着? 到底略咬咬牙,忍耻说道: “今儿头回见姑奶奶,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奔到您这儿来,也少不得说明白了。 今儿带了您侄子来,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他娘老子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如今天也冷了,实在无法,只得投您这来了。” 又把板儿从身后拖出来,叫他给凤姐行礼磕头。 凤姐听了几句,早明白过来,笑止道: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姥姥可吃了饭没有?” 刘姥姥忙道: “一大早就赶着,哪里有吃饭的功夫哩。” 凤姐忙又叫人传饭,摆到东边屋内,叫人先领了这爷孙两个去吃饭。 又拦着周瑞家的问道: “周姐姐,太太刚刚可有什么吩咐下来?” 周瑞家的便答: “太太说,原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是同出一姓,当年与太老爷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这几年也不大走动了。 今儿既然来了,也是他们的好意思,不可简慢了。若有什么,奶奶自行裁度着也就是了。” 凤姐方道: “原是如此,我说呢,既是家里亲戚,我怎么连个影儿也不知道。” 正说话间,刘姥姥已用过了饭,仍是拉了板儿过来,弯腰臊眉耷眼得连连道谢。 凤姐笑道: “您且坐下,老人家,您方才是意思我已是知道了” 第76章 初见端倪 “您且坐下,老人家,您方才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说起来是亲戚之间,原本不该等你们上门,就应该照料到的。 只是如今家里事情太杂,太太又渐不管事,我又是年轻不知数的,一时间接手过来,倒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再则像咱们这样的家里,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又大的艰难,说着也未必有人信。” 刘姥姥听到这里,只当凤姐儿是要推脱,心里突突的,又听得凤姐继续道: “您今儿既然大老远来了,又是头一回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倒还留着没动,你若不嫌少,且拿回去,给孩子做两件衣裳。” 刘姥姥听到这里,喜不自胜,忙也应着话道: “您府里头这么些人,我也是知道艰难的,只是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是怎样,您拔跟寒毛,也比我们腰粗呢!” 周瑞家的见她说的不像,刚要打断,忽听得外头丰儿喊道: “林大爷来了。” 王熙凤一愣,旋即起身,平儿早已先迎出去了。刘姥姥见这动静,也不敢坐着,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不一会儿,平儿在外头掀开挂着的大红毡帘,跟着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在他怀里也不哭闹,大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顺便往嘴里塞根手指头猛嘬。 王熙凤往前迎了两步,笑道: “你怎么把囡囡抱过来了?” 便要伸手去接。 林思衡微微侧身,躲开凤姐的手,仍是把孩子抱在手里,笑着说: “还说呢,你们这头倒是热闹,把这小姑奶奶和嬷嬷两个人丢那头,我来的时候刚好碰见她睡醒了,正闹着呢,顺带着哄一哄,你还别说,我一去这小姑奶奶就不哭了。你瞧,这不好好的。” 凤姐笑个不停,又坐回去: “你如今也大了,倒也正到了婚配的年纪,赶明儿且自己生养一个去,也不用来抢我这个。” 林思衡微微撇嘴,不等凤姐招呼,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了。平儿沏了茶来,用一杯茶,把孩子换过去。 凤姐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先打发了周瑞家的出去,方才笑问道: “你林大老爷,今儿怎么有空上门来着?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思衡随意从怀里取出账册,交给平儿递过去,方道: “今儿没什么事,随意走走,正好把这账册带过来给你瞧瞧,晓得你也是等了两天了,再不送来,我怕你要打上门去。” 凤姐儿随他调侃,也不恼,接过账本,倒也并不急着看,只是随意寒暄起来。 林思衡此时才做不经意看到旁边站着的刘姥姥,方才问道: “这位老太太是何人?我在府里倒不曾见过。” 刘姥姥已是站了有一会儿了,她刚刚就想跟着周瑞家的出去,只是因凤姐许诺的二十两银子还没拿到,她又站得靠里,竟僵在那了。如今听得林思衡问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平儿便小声提醒道: “这是府里原姑奶奶那边的爷们,你叫一声林大爷也就是了。” 那刘姥姥因他是个男的,本就比对凤姐儿更敬畏三分,听着平儿的话,便靠跪下来给她磕头。林思衡忙把手里杯子放下,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了。口中只道: “您坐着,一把年纪了,且不必跪我。” 凤姐介绍说: “这位刘姥姥,原是我们王家的亲戚,住在城外头,临近年关了,过来看看我们,倒没旁的事。” 林思衡见果真是刘姥姥,细细打量两眼,又问了话: “今年收成如何?可有什么水旱灾害?外面粮价多少?税收可还能支应得起?” 刘姥姥也是个细心人,竟一一答了。 林思衡将其回答与黄雀报给自己的数据两相印证一番,自有一番结论。 末了,又从怀里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过去,说道: “您今儿大老远来一趟,这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且拿回去,给孩子做两身衣裳。” 凤姐听着这话一时心头古怪得紧,觉着林思衡怕不是刚刚偷听自己说话了,只是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丫鬟仆妇的,说起来也不像。 刘姥姥虽是想拿,只是既已得了凤姐许诺,解了家里燃眉之急,这会子倒也连连推辞起来。 凤姐便玩笑道: “既是他要给,姥姥就且收着,往日里,便连我们想要他的银子,也得费一番口舌呢。 如今他既然发善心,还不赶紧收着。” 刘姥姥这才唯唯诺诺,伸手接了,连连道谢。 平儿把孩子交给奶嬷嬷照看着,领了刘姥姥爷孙出去。 王熙凤又吩咐平儿取了那二十两银子,再额外取一吊钱,叫刘姥姥坐车回去,免得路上摔了。 林思衡笑问凤姐儿: “我不知二嫂子竟是这样一个善心人来着?” 凤姐儿听着这话便白他一眼: “我原来竟是个母夜叉不成?也是府里的亲戚,捎带手的帮一把罢了。” 两人又就着民丰楼的事务聊了几句。平儿走回来,只说都妥当了,又提道: “东府里小蓉大爷过府来了。” 王熙凤便叫丰儿领他进来。不多时,贾蓉也来到偏厅,见林思衡正在这里,忙先行了一礼,口称: “给林叔请安。” 接着又对王熙凤道: “因明儿府里要来一个要紧的客人,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借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略摆一摆。” 凤姐拿乔道: “你来的可晚了,已给了别人了。” 贾蓉笑嘻嘻半跪着,求情道: “婶子是知道的,婶子若不借,回去老爷只怪我不会说话,必又是一通好打。且可怜可怜侄儿罢。” 凤姐儿没好气道: “你们放在自家的好东西不用,偏要来借我的,难道我们王家的东西,就都是好的不成。若磕碰坏了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 便叫平儿去取了库房钥匙来,贾蓉忙道: “我亲自去,别叫那些莽撞人乱碰。” 起身便要往外走。王熙凤忽然又把他叫住,关切道: “我近日里,听着府里丫鬟说,你媳妇生了病,可好着些?有什么吃的用的,一时若凑不齐,只管来找我,府里的事情你也多担着些,既生了病,不可叫她太过劳累了。” 贾蓉面上微不可察得僵了僵,有些冷淡得笑道: “倒也没什么大碍,听大夫说,不过是些常见的女儿家的病罢了,休养休养也就好了,倒难为婶子挂心。” 凤姐闻此,便也放了心,打发了贾蓉出去。 既说起这玻璃炕屏,凤姐又奇道: “说来也怪,京里这阵子多出一个如意斋来,离你那楼也近,时不时倒有两件玻璃器物,据说样式精美,价格腾贵,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你那南柯梦,不就是用的玻璃瓶子?可知道这如意斋的底细? 我听着来府里的各家太太说起这事,竟像是谁都没打听出来似的。据说前阵子有个伯爵家里,使了手段要耍横,好像也是不了了之。” 林思衡只道: “我那楼里,就那么一样玻璃器,自是找人买的。又哪里知道如意斋的底细。” 言罢,低头饮了一口茶。 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眼瞅着要到晌午,林思衡起身告辞,王熙凤送了几步,也开始忙活起府里头无穷无尽的琐事去了。 第77章 迷恋 贾蓉带着那玻璃屏回府,又去与贾珍回话。贾珍素来对他没有好脸色,这段时日更是如此。 这会子贾珍正坐在椅子上,贾蓉站在他跟前垂首肃立,字斟酌句,生怕哪句话说得错了,就要挨一顿好打。 虽是如此小心翼翼,贾珍看着眼前自己战战兢兢的亲儿子,竟愈发觉得形容猥琐,面目可憎起来,只觉得实在是哪哪都不中意。怒斥道: “看看你这副德行,哪里像是这公府里的爷们,便是护城河里的乌龟王八,也比你体面些!你若是个争气的,好歹给我装出个样子来。 你媳妇岂不要胜你十倍百倍? 还不滚下去,别在这碍着我的眼!” 贾蓉一时唯唯诺诺,低着头就往外走,待出了这门,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看见自家媳妇秦氏,正低垂着头,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带着两个丫鬟往这边来。 贾蓉一时问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秦可卿低眉顺目,轻声道: “公公刚才派人来传话,说想喝一碗甜汤,叫我送来。” 贾蓉一听这话,就觉怒气上涌,眼睛里泛起血丝来,张嘴要喝骂几句,却又忌惮他老子就在后头,竟不敢发这脾气。 只是狠狠得瞪了秦氏两眼,拂袖而去,脚下更加快了速度,只做眼不见为净了。 待他走出几步,秦氏这才抬起头来,回头看着贾蓉的背影,眼眶泛红,神情无奈而又痛苦。 身后丫鬟瑞珠低声提醒道: “奶奶” 秦氏摇摇头,打断了瑞珠的话,看着前方就只剩下几步路的屋子。 门扉洞开,像一张张大的巨口,正流着涎水,要将她连皮带骨,吞吃得干干净净。 秦氏眼神里透着几分恐惧,面上有些苍白,端着木盘的手指用力拧了拧,脚下往后略略退了半步。丫鬟忙在身后扶着,怕她摔了。 一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秦氏只是僵在那里,又把头低下,口中急促得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恐慌,到底仍是迈开步子,艰难得往贾珍处行去。 秦氏进来时,贾珍正坐在书桌后写字,一抬头,见她走进来,面上便有几分喜意,忙走书桌后绕过来,亲手接过那木盘,随意放到一边,也并不喝什么甜汤,便要来拉她的手。 秦氏连忙避开,口中道: “这汤是厨房里才做的,公公且试试。公公既然在忙,儿媳妇不打扰了。” 说着,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贾珍此时绝无在贾蓉面前的暴戾易怒,听着儿媳妇这话,半点也不恼火,仍是温言道: “可卿且坐着,说说话罢,你来府里已快有一年了。你婆婆也不济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赖你操持着,我知道你的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便把手往秦可卿手背上放,像是安慰一般。 可卿听他叫自己乳名,心中愈发愁苦,手跟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来,低头答道: “也是婆婆教导的功劳,这原是儿媳妇该做的,不敢称辛苦。外头还有些事,儿媳妇想先去处理了。” 贾珍听着秦可卿一口一个“儿媳妇”,便有些不悦,又看看她身后两个丫鬟,皱着眉头道: “既有什么事情,你们两个去处理了,什么事情都要你们奶奶来管,要把她累死不成!” 宝珠瑞珠面面相觑,不敢争辩,低着头出去了。 秦可卿一时愈发恐慌。 贾珍又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嫁来咱们府里,原是受了委屈的,蓉儿那个小畜生,整日里在外头拈花惹草!根本也配不上你!他若有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你只管来告诉我,我自教训他。 若是衣食用度上有什么短缺的,也只管告诉我。 你最近倒常穿这件衣裳,可是衣裳不够了,我再叫人给你做几身。 前日里有人托我办事,送我一块玉佛,我瞧着那玉,倒真是正经的和田玉,正与你相配,我给你戴上。”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块两寸见方的白玉佛,又往秦可卿这边靠过来。 可卿心中恐惧再难遏制,猛然站起,低头不敢看贾珍,颤声道: “儿媳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着了\" 言罢,不等贾珍回复,赶紧出了门去。 贾珍倒也没有再拦,随手把那玉佛丢在书桌上,往椅子上一坐,皱着眉头沉思,眼神明灭不定 过了一会,贾珍喊道: “来人!” 小厮兴儿走进来,拜倒在地: “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跟蓉儿说一声,今年辽东送过来的敬献少了,叫他明天往辽东去看看。” 兴儿一时有些迟疑道: “老爷,如今正是冬日,是不是等开了春在\" 贾珍皱着眉头,盯住兴儿,重重得“嗯?”了一声。 兴儿心中一寒,叩首道: “小人这就去!” 等兴儿出去,贾珍从书桌旁画缸里挑拣出一幅画来,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得在书桌上展开。 那画上是一幅仕女图,却正是贾珍暗地里亲手画的秦可卿的画像! 贾珍两只手在那画卷上不停摩挲,眼神里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狂热欲望,口中发出几声怪异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呻吟 秦可卿一路奔逃回自己屋子,趴在床上,浑身恐惧得颤抖,口中抑制不住得发出几声呜咽。 宝珠瑞珠早也在这里侯着了,见状赶忙上前,将可卿扶起,三人一时哭作一团。 这两个丫鬟,原就是秦可卿从家里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从小到大跟在可卿身边,贾珍的心思,她们没有不知道的。 瑞珠一时咬牙道: “奶奶,不行咱们逃,回去告诉老爷,请老爷帮忙。” 秦可卿苦笑着摇摇头,她父亲秦业都七十了,不过是一介工部五品郎中,实无甚实权可言,又哪里能是贾珍的对手。 她原是父亲从养济堂里抱养回来的,养育之恩未报,如何忍心再去给父亲添这样的麻烦。 宝珠也泣道: “老爷不行,蓉大爷也不行,逃又没处逃,这可怎么办呀!难道真就等死不成!像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又岂有我们的活路!” 三人一时只觉得命途昏暗,不知生路何在,哭了好一阵,方才渐渐止住了。 可卿勉强稳定情绪,擦干眼泪,整理了一番,眼瞅着天色暗下来,仍是出去理事。 外人看着,又是那个外表光鲜的宁国公府里的大奶奶了。 第78章 送宫花 话分两头,自那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出去,又去寻王夫人跟前回话,不料王夫人已不在府里了,问过院子里的小丫鬟,才知是已去了梨香院寻姨妈说话去了。 周瑞家的也忙寻过去,王夫人身边丫鬟金钏儿正在屋子外头和一丫鬟说话,瞧见周瑞家的过来,往里头努努嘴,意思是‘太太就在里面’。 轻轻掀开帘子进去,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坐在一块,长篇大论得论着琐碎人情,不时感慨几句。 周瑞家的一时也不敢打扰,悄悄又往里间去寻宝钗说话。 却见宝钗正穿着常服,随意绾着发髻,正伏在炕桌上和丫鬟一块描花样子。 见她进来,宝钗方才放下笔来,面上笑道: “周姐姐快坐。” 又叫莺儿倒茶来,周瑞家的也并不敢在宝钗面前充大,先在炕沿边上坐了,忙陪笑道: “姑娘这两天还好?倒也有两三天不曾见姑娘往西府里去了。莫不是你宝兄弟或是哪个姐姐妹妹,一时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着说: “这说得哪里的话,不过是因为最近身上的病又发了,这两天没怎么出屋子,只在里头歇着罢了。” 周瑞家的一时紧着问: “可说呢,我还当是姑娘与咱们家生分了,只不知是什么病?也该趁早请个好大夫,好好开个方子,除了根去才是。小小年纪倘若留下病根来,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只无奈摇头: “快别提吃药了,为我这病,请大夫吃药,金山银海也花去了,任是什么名医仙药,说得天花乱坠的,却总不见效。 还是遇到了秃头和尚,说我这是胎里热毒,给了个海上方,又送我一包药引子,异香异气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说发作时吃一丸便可。倒也还真有些作用。” “却不知是什么海上方,这样灵验,姑娘且与我说说,我也记着,往后若再遇到别人家有这样的病,也是行善积德是事。” 宝钗因此问,不免摇头苦笑: “这方子别的也都还罢了,没有什么名贵药材在里头,偏又占了‘可巧’二字。” 便将那药方一一说与周瑞家的听了。 周瑞家的一听,连连咂舌,只道: “这样说来,单是收齐这药材,岂不先得有几年功夫?倘一时不凑巧,该下雨的时候没雨,该下雪的时候不下,可如何是好?” “那也只能等了。大抵也是命数使然,倒叫我真在一两年里齐备了,如今正做了药,埋在那梨花树下呢。” “阿弥陀佛,可见姑娘福分非是常人能比,若换作旁人,只怕是十年也未必就能齐活了。这药可有名字没有?” “叫做‘冷香丸’来着,也是那秃头和尚起的名了。好在我这病,发作时,也不觉怎么着,只咳喘些罢了,如今有了这药,也就无妨了。” 邹瑞家的还要寒暄几句,却听得王夫人在外头喊: “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忙出去应了,趁机回了刘姥姥一事,见王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便要起身离开。薛姨妈却招呼道: “你且站着。我有一宗东西,且带了去。” 说着又叫香菱进来。一时帘栊作响,周瑞家的一看,正是方才和那金钏儿说话玩耍的丫头。进来问道: “奶奶叫我什么?” “去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未几,香菱捧着一长匣子过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支宫花 薛姨妈笑道: “这是宫里头的新样法,外头如今倒见得不多,昨儿我才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正好给他们姊妹戴去。正巧你来了,就带过去。 你家三位姑娘,一人两支,再有林丫头两支,剩下四支,都给凤哥儿。” 王夫人推辞客气一番,只说留给宝丫头戴着就是了。 薛姨妈连连摆手笑道: \"你还是宝丫头姨娘呢,原来竟不知道,宝丫头性子,最是古怪不过,再不戴这些花儿粉的。” 周瑞家的取了匣子,出了门去,见金钏儿仍在那无聊的晒太阳,一时按捺不住好奇,遂悄声问道: “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可就是之前说起的,在金陵为了她打起官司的那个?” “可不就是她。” 正说着,刚好香菱也走出来,周瑞家的把她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得打量一番,对金钏儿笑道: “的确是好模样,单看这脸,倒有几分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了,只是太瘦了些。” 金钏儿笑得打跌: “可巧,我刚刚也这么说呢!” 香菱仍是懵懵懂懂,没什么反应。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 “你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原是哪儿的人?” 香菱只一概摇头,面色平淡道: “都不记得了。” 倒引得周瑞家的和金钏儿面面相觑,各自叹息伤感一回。 既离了梨香院,因着顺路,周瑞家的便先往三春这里来,可巧迎春探春正在一处下围棋。周瑞家的道明来意,迎春探春便暂且收了棋,欠身道谢,各自叫丫鬟随意取了两支。 周瑞家的又说: “不知四姑娘在哪,我刚刚路过瞧着,屋里像是没人。” 探春只道: “怕是正和水月庵那小姑子智能儿在园子里玩呢。” 周瑞家的便寻过去,果然见惜春正和一小女尼一块捉迷藏呢。见周瑞家的过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待其说完来意,惜春却笑道: “我刚刚还和智能儿说呢,赶明儿剪了头发,和她一道做姑子去,可巧今儿又送花来,若剪了头发,这花可往哪里戴呢?” 言罢,也只叫丫鬟随意取了两支。 周瑞家的只道是童言无忌,并不往心里去,反对智能儿问道: “你何时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哪去了?” “我们一早就来了,师父见过了太太和琏二奶奶,如今往余老爷府上去了,叫我在这等她。” 周瑞家的又跟着问: “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 智能儿只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回事。惜春略皱皱眉头,问道: “如今各庙的月例银子是谁管着?“ 周瑞家的随口答道: “是余信管着。” 惜春一时冷笑道: “这便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过来,两人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想就是为这事了。” 像这种事情,周瑞家的早也见得多了,甚至她自己也多有从中分润一二的时候。 一时也只好讪笑不答,随意敷衍一二,往凤姐处去了。 第79章 这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姐姐妹妹都有? 周瑞家的沿着路,却正路过李纨窗下,见李纨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贾兰也坐在跟前,正在做功课。 贾兰拜了林思衡为师一事,府里早已尽知了。 自打贾兰拜了这从扬州来的林大爷做师父,族学里反倒去的少了。 往日里李纨因极为重视贾兰学业,除了生病或是其他大事,断不许贾兰缺课的。 如今这大半年里,一开始一月里要去二十日,后来渐渐一月只去十余日,到现在一月里竟最多只去七八日了。 族学里贾代儒原是有些不满,以为贾兰是贪玩逃学去了,后来听说是拜了府里新来的举人老爷做师父,也就住了口,任由贾兰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周瑞家的不敢打扰,悄默声儿的越过西花墙,进了凤姐儿的院子。只见凤姐儿身边丫鬟丰儿正坐在门槛上,见她来了,也不做声,只是摆手叫她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也蹑手蹑脚的往东屋里走,却见奶嬷嬷正拍着凤姐女儿哄睡觉呢。周瑞家的轻声问道: “奶奶在里头?” 还没等奶嬷嬷回话,就已经听得里面传来贾琏的笑声,周瑞家的心里一奇,原来今日二爷倒在府上,真是难得,仍听着里面的动静。 却听那贾琏笑道: “衡兄弟已定下,年节前半个月封账分红,也没多少时日了,到时候,你也好多买几件首饰戴戴。” 凤姐儿嗔道: “你一年到头也就过问这么一回,月月的账总是我亲自来查,你好歹也上些心,有空闲多去看看。虽瞧着那衡兄弟不是个奸猾的,也难免有时候忙里出错,记岔了账。 况且我打听着说,这民丰楼的账,都是衡兄弟身边那个一天到晚穿着红衣裳,偏偏又叫绿衣的丫鬟在打理。 这样小的丫鬟儿,恐怕出错也是难免的。 上次我让你去跟衡兄弟提的,让咱们家也派个账房过去的事情,你可提了?” “自然提了,衡兄弟一口就应下了,再没有推辞半句的。” “那就好,我也是怕那小丫鬟一时出了岔子,这样多银子,林兄弟也放心交给一个丫鬟来打理。” “行了,就这样,随他叫谁去打理,只要不少我银子就是了。说起来,你前几天看的账,今年只开了半年,可算出来能分多少银子” 屋子里说话声音渐渐小了,凤姐儿跟林思衡在外有合伙的酒楼生意一事,前阵子因着贾珍,已经彻底传开了,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只是那酒楼到底能挣多少,却都没个数。 周瑞家的心里好奇得跟猫抓的一样,还待再听,却见平儿掀开帘子走出来,见她在这,忙问道: “您老人家又跑来做什么?” 周瑞家的忙将匣子打开,说了梨香院那边送花一事。平儿听了,径自取了四支,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又拿着两支绕出来,喊过一个叫彩明的丫鬟,吩咐道: “给东府里小蓉大奶奶送去。” 又叫周瑞家的转达谢意。周瑞家的连忙应了,这才又折返回去往黛玉那边去。 没走几步,却撞见自家女儿正从婆家来寻她,周瑞家的忙问: “你这会过来干什么?有什么事情?” “妈一向可好?我在家里等半天了,不见妈回来,等得烦了,才进了府,刚去跟老太太请了安。妈忙什么呢?半天不着家,可是手上有什么差事?” “梨香院那里送来几支宫花,叫我往各处都送一送,且不说这个,你这会子来必是有事,快说。” “您老人家倒也猜对了,正有一桩事,你女婿前阵子因多吃了两杯酒,与人起了争执,叫人给造谣中伤,说他来历不明,要告到衙门里,押解还乡来着。 我没法子,只得和您老人家商议,看可好求个情分。” 周瑞家的听罢,浑不当一回事,只道: “我就知道,你没事是再不来的,没什大不了的,你回去等我,我把林姑娘这花送了就回去,看你慌得跟什么一样。” “妈,你好歹快着些!” “行了行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把你吓成这样,到底年轻不经事,回去。” 说着,仍是往黛玉这来。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这周瑞家的女婿,却正是早前在扬州,贾雨村遇见的那个古董商人冷子兴,正有这层缘分,他才对贾家如此了解。 此番是为了一桩古董买卖,才与人起了争执,又哪里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周瑞家的虽只一介仆妇,因仗着主子的势利,也并不将这当一回事,晚上求一求凤姐儿便完了。 待寻到黛玉处,却见宝玉又在这里。 黛玉坐在一侧,手正揣在一副纯白手筒里,后头站着跟门神似两个丫鬟,宝玉坐在另一侧,中间隔着过堂,后头也没个丫鬟跟着,倒是自己一个人寻来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自打前些日子撞见了宝玉和袭人的好事,黛玉就格外注意起与宝玉的分寸来。 原先因是表兄妹,或许不时还能单独说几句话。 如今虽是住在贾府,想要完全避开确实不能,但凡与宝玉说话,必是要把两个丫鬟都带在身边的。 便是一时有什么事,也多是叫紫鹃去做,一定要把雪雁留在身边。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雪雁,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宝玉一时倒也没太察觉出来黛玉对他态度上的变化,原本黛玉对他也并不甚热情,他也只当是黛玉生性如此了。 黛玉见着周瑞家的来了,还没开口,周瑞家的先堆笑道: “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些花儿与姑娘戴来了。” 宝玉开口问道: “什么花?我瞧瞧。” 开匣一看,却是宫制的堆纱假花儿。 黛玉就着宝玉手上的看了一眼,并不把手从手筒里拿出来取花,又见老大一个木匣,如今里头就孤零零两支宫花,淡笑着问道: “这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姐姐妹妹都有?” 周瑞家的还以为黛玉是不好意思一个人拿了,笑道: “别的姑娘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周瑞家的一愣,一时竟有些心虚,不敢言语。 宝玉见此,正要开口转圜几句。 却见绿衣正提着个篮子,最显眼的摆着一束红梅,正跨过院门走进来 第80章 这是单给姑娘一个人的 绿衣进来,先向宝玉行了礼,又与周瑞家的也招呼一声,还要再向黛玉行礼,黛玉却终于把手抽出来,朝绿衣招招手道: “还不快过来,偏只你礼数最多,回回来都这样麻烦,师兄叫你来的?可有什么事?” 绿衣笑嘻嘻得朝黛玉靠过去,把手里的篮子放旁边桌上,先把那红梅放到一旁,从下面取出一个食盒来,说道: “我昨儿回去,跟公子说林姑娘近日里有些咳嗽,公子便叫祥子出去买了许多东西回来,我也看不懂,做了这个,说是从什么《食宪鸿秘》里寻的方子,叫神仙粥。 从昨儿夜里就炖着了,公子交代,说林姑娘是最怕吃苦的,能不吃药就不吃药,且先吃这个试试,若不行,也还是要吃药的。” 黛玉忙双手接了,拿调羹慢慢搅拌,笑道: “师兄可有一阵子没做这些了,这回却劳烦他一遭,偏是你这小耳报神话多。” 绿衣又笑着取出两个油纸包来,递给雪雁,说道: “这是公子亲自去买的燕窝,叫你每日给林姑娘煮了,倒不必拿到厨房里去过外人的手,有个小砂锅,再有些炭也就够了,这里若没有,你等会儿跟我过去拿。” 雪雁忙接过来,连说早已备着了。 忙完这些,绿衣才拿起那束红梅来,对黛玉道: “公子今早出门买燕窝,正撞见有个老婆子在卖花,公子见这花开的好,一并都买了,回去折了树枝,拿纸包了,弄成这一大捆,叫我给林姑娘送来。” 说着微微撇撇嘴道: “我悄悄跟姑娘说,若是叫我看,其实还是原来那样好看些,废老半天功夫,瞧着倒不如原来了。” 黛玉听着这话,把手里碗递给紫鹃接了,笑弯了腰,好半晌才直起来,双手把那花接过,笑道: “也是奇了,这么多年功夫,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你家公子坏话来着。” 又微微扫了周瑞家的一眼,眉眼弯弯的笑对绿衣道: “我且问你,这些东西,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几位姑娘都有了?” 绿衣毫不犹豫的答道: “自然是单给姑娘一个人的!” 黛玉笑得脚尖在椅子脚上轻轻得点来点去,又要留绿衣用饭,绿衣见办完了事,推说还有事情没做完,也不多留,先告辞回去了。 周瑞家的还站在这里,匣子里仍是那两朵宫花,此时正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将方才绿衣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脑子里有些臆测,只是想起方才在凤姐处听到的只言片语,也竟生不起到处去说的勇气。 宝玉将方才黛玉那样开心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一时竟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像这样开心的模样,林妹妹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这样过。 宝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手下意识往脖颈边摸去,想再砸一回玉,只是打眼一看,不说贾母和王夫人,便连袭人也都不在跟前,又砸给谁看呢? 黛玉此时方才笑着叫紫鹃把那两支宫花收了,随意收到个盒子里,并不多看一眼。 周瑞家的这才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宝玉却又拦住她,有些生硬道: “你要回宝姐姐那边去?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 周瑞家的便答: “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便道: “我竟不知,那你等等我,我这就与你一道去看看。” 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黛玉的动静,却见黛玉仍是一心打量手里的红梅,并不朝这边看。 宝玉心中愈发怅然,果真随着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去了,脚步间略见有些慌乱匆忙。 待到了掌灯时分,凤姐忙了一天,卸了妆,来寻王夫人回话。 如今这府上,虽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凤姐拿主意,可凡有涉及到贾母和王夫人的事,或是有什么外头的事情,凤姐儿也只得再三请示,断不敢擅作主张。 “今儿甄家从金陵发过来的东西,我已收下了。咱们的回礼,也趁着他家此番年下进鲜货的船,一并发回去罢?” 王夫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凤姐又道: “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的生日礼物已备下了,叫谁送去的好?” 王夫人只道: “你瞧谁闲着,随意打发几个女人过去就是了,原不是咱们这一路的,尽个礼数罢了,又当什么正经事。” 凤姐见了结了这两桩对外的公事,方才笑道: “今日东府里珍大奶奶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正好没什么事情。” 王夫人仍是平淡道: “有事没事的都无妨,素日里请我们,你自然便不方便去,如今单请你,可见是诚心叫你过去散散心,你也别辜负了她的好意,便是有事,也该去一遭。” 凤姐得了王夫人许可,方才点头应了。 辞别了王夫人,正要回去歇了,脚下却顿了一顿,随即身子一转,又往林思衡这边行来。 林思衡这时候也已洗漱毕,已是要歇息了,见凤姐来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招待着,正叫晴雯倒茶,凤姐摆摆手说: “快别忙活了,大晚上的还喝那个?” 又见绿衣还在书桌后头整理账册,便笑道: “倒难为这小丫头,这样小的年纪,都这么晚了还在忙活,偏偏操心的还是外头的大事,要我说,衡兄弟也太狠心了些。 我身边要有一个绿衣这样的丫头,也不知能省多少事情。 你这里只有绿衣跟晴雯两个丫鬟,也着实是冷清了些,你看看宝玉那边,零零碎碎能有一二十个,要不二嫂子再帮你寻摸几个好的?” 林思衡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弄明白王熙凤大晚上不睡觉跑过来,就为了给自己介绍丫鬟? 绿衣这会子也已经忙完了,听见王熙凤这话,脚下默默的移过来,晴雯站在林思衡身后,低着头,抿着嘴,手指偷偷捻着自己裙子的系带。 王熙凤也只是随意找个由头罢了,至于说大晚上往林思衡这里跑,她是根本也不放在心上的,原本府里人就知道两人合伙做生意。 便是没有这由头,此时这荣宁二府里也没有人敢传她王熙凤的闲话! 原本王熙凤以为林思衡仍是会一如往常拒绝掉,不料林思衡方才被她提醒,也觉着绿衣身上的担子是有些重了。 这院里人虽不多,可里里外外的事情也并不少,晴雯不识字,更不敢替他做主,他时常不在府里,许多事便只能绿衣来处理。 准备要找个人替绿衣减减负,因而沉吟一番,缓缓对王熙凤开口道: “既是二嫂子一番好意,我再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我在府里也有一阵子了,倒听说府里有个叫红玉的,说是倒还机灵,二嫂子若愿意,叫她这些日子就过来。” 王熙凤都已经准备好他拒绝后的客套话了,突然听他松口应下,还指名道姓的要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脑子里快速把府里上了号的丫鬟想了一遍,没想起来有叫红玉的。 只得先答应下来,后头慢慢再找,只要不是贾母和王夫人身边的,或是东跨院里自己那公公婆婆跟前的,凤姐要调动一个丫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说过了这个,凤姐方才道明了来意,原是特意叮嘱他,分红时记得把她那份帮忙换成银票带回来,不要叫贾琏沾了手。 林思衡倒也没想到王熙凤这么早就开始从经济上控制贾琏了,连连笑着应下。 凤姐见状,方才算是真正忙活完了今天的事情,满身疲惫的回去歇了。 第81章 色胆包天 绿衣见凤姐儿走了,方才开口问道: “公子,那个红玉” 林思衡伸手摸摸绿衣的脑袋,笑道: “刚刚凤姐儿说得不错,你身上的担子确实太重了些,晴雯又瓷笨瓷笨的,等她来了,给你当手下。 一些院子里的事情,晴雯拿不准的,你就吩咐她去做,不必再亲自动手。 此外,像那民丰楼的账,若有一时忙不过来,也可教教她,给你分担些。 晴雯若是愿意学,你也一并教了。” 绿衣恍然得点点头,明白公子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就是 “除了说的这些,其他事情,不要叫她们插手。” 弄明白了红玉的作用,绿衣便也放下心来,今晚轮到晴雯留在这里,她便直接打着哈欠去隔壁睡了。 晴雯听着林思衡说她瓷笨,便有些不满得鼓起腮帮子,一时又有些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用,得要公子再找丫鬟来做事,又有些不安。 只是晴雯脸皮薄,断是说不出低声下气的话来,只是嘟囔一句: “有什么大不了的,学就学。” 林思衡扭头看她,鼓励性得冲她点点头,其实心里根本不抱半点希望。 大抵晴雯的天赋都在一双巧手上,若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再没有比她干的好的。若是说读书识字,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了。 绿衣早就试过教晴雯认几个字,一周以后也就绝望得释然了。心里安慰自己: “没关系,花瓶就花瓶,好歹长得好,跟在公子身边衬托一下也是好的。” 见晴雯还有些闹别扭,林思衡又低声劝慰几句,再说了几句顽笑话,逗得晴雯发笑,也就过了这一遭了。 次日,王熙凤梳洗毕,又去王夫人跟前请示了一遭,再辞了贾母,方才往东府里来。 宝玉听着,也闹着要来,凤姐儿只得应下。 两人出了门,两府虽是紧挨着,因王熙凤是女眷,也早有小厮抬着一顶轿子在侧门候着了。 待王熙凤上了轿,宝玉也如去年时候,跟着要上去。 王熙凤因想着近日府里莫名其妙传出来的宝玉和袭人的流言,虽还不知真假,眼下也并不敢再拿宝玉当小孩子看了。 忙拦着道: “宝兄弟,嫂子今天身子有点不爽利,许是有些乏了,且容我坐着歇一歇,也就这几步路的功夫,你何不在外头走在,也透透气。 这会子要上来,别过了病气给你。” 宝玉一听,果然也就在轿子旁边立着,不闹着上来了,反而关切道: “凤姐姐可要紧?何不请个御医来瞧瞧?” 凤姐见宝玉神情关怀,不似作伪,一时反而竟有些过意不去了,笑道: “没多大的事情,歇一歇就好了。快走。” 没多久,进了东府。 尤氏与秦氏两个,早都带了一应姬妾丫鬟婆子接出仪门来。 那尤氏与凤姐本是妯娌两个,两府又亲近,自然再熟悉不过,一见面,必先互相嬉笑嘲弄一阵,一同去了上房入座叙话。 宝玉自上回在梦中见了那仙子,如今虽有袭人作伴,仍是念念不忘,岂能不将与那仙子一般容貌的侄媳妇秦氏记挂在心。 虽未必就好说有什么风月情思,却难免想要亲近几分。因而路上时常便与秦氏说话。 秦氏自然言语应答如流,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为何,面上虽敷了粉,言谈间也难免流露几分疲态出来。 凤姐心细,又一贯与秦氏交好,自然看在眼里,却也只当是东府里杂务多,将其给累着了。 她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庶务,虽偶尔有些流言传到耳里,也并不敢深思,只当下人胡乱嚼舌。 待先饮了一盏茶,凤姐儿笑道: “你们今儿请我来,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孝敬我的?那就快献上来,我可还有事呢。” 众人都笑: “奶奶若不来便罢了,既来了,可由不得奶奶了。” 宝玉也问道: “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吗?” 尤氏笑道: “今儿是给太爷请安的日子,一早儿出城去了,也是了,你坐在这里与我们妇人家说话也怪闷的,且出去逛逛。” 秦氏也笑道: “可巧,我那兄弟今儿也来了,上回宝叔不是说要见见?这会子想是在书房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宝玉一听,果然起意,随着丫鬟离开。 又坐了一会儿,秦氏觉得身上有些不适,起身告辞,只说回去更衣,少陪片刻。凤姐儿自无不准的。 秦氏便把丫鬟婆子都留下,以备凤姐儿差遣,想着贾珍今日不在府上,倒也松懈了些,款款得往住处走去。 正路过园子里一假山处,秦氏这些时日里因贾珍纠缠,神思疲倦,更兼上回生了病,虽是请了御医看了,竟未见痊愈,一时有些走神。 恍然间见前方有一人正朝他行来,秦氏一惊,陡然回神,却见不是自己公公贾珍又是哪个?心中便是一惧,屈膝行礼道: “老爷不是出城去了?几时回来的?下人竟也不通报,不曾出去迎接,老爷见谅。” 原来那贾珍一大早出城去了玄真观,给自己老子贾敬问候请安,略尽一尽儿子的本分。不料那贾敬只一心修道,等闲不愿再与凡俗牵连,竟懒得见他。 贾珍略留一留,见实在无趣,又胡思乱想起自己的儿媳妇来。 自他袭了这爵,他老子又不管他,府里上上下下,凡是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不能得手的。 自打秦氏入府,他见了一面,便动了心思。 又觉府里上上下下实在没有能跟秦氏相比的,初时虽顾忌礼法,尚可勉强抑制。 只是秦氏每日里遵着孝道,晨昏定省,贾珍日日得见,心里愈发想了起来。 而今渐过一年,贾珍只觉得自己心如火燎,情丝难抑,言行日益放肆,步步紧逼。 今日正得了空,他老子既不见他,何不且悄悄回府去,或可与可卿一会,旁人只当我是在城外,也未必知晓? 既起了这个念头,便把老爹抛出脑后,连伴当也都留下,竟孤身一人骑马回府,又不要下人通报,专在此处等候。 第82章 秦钟 贾珍只道自己是一片真心,只觉自己似乎又回了二十年前。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原配也实不能与秦氏相比。 他自觉能文能武,又有威仪,样貌也英俊,胜过贾蓉那孽子不知道多少。 素日里寻欢作乐,那些女子,不拘是青楼倌人,甚或良家妇女,多没有不乐意的。 故也只当秦氏也与自己一般,分明是两情相悦,只不过是被这世间礼法拘束罢了。 这会子见了秦氏过来,更觉两人果然是心有灵犀,暗暗感叹,只道可卿心里,恐怕也早在哀叹“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怎么就许给蓉儿那孽障了呢?! 贾珍一时心中愤愤不已,想着回头得去找一找那媒婆的麻烦。 面上忙堆着笑走近前来: “太爷那里无甚事情,我便先回了,正巧路过这儿,可卿可也是路过?” 秦可卿低垂头道: “刚刚在前头跟二婶子说话,觉得有些不适,回来换件衣裳再去。” 言语间将“二婶子”三个字着重提了一提。 贾珍眼神闪烁一二,尤氏今天请王熙凤过府,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又近前一步,关切道: “可卿身上不适?莫不是又病了?快叫我瞧瞧。” 说着便要来搂抱她。 可卿猛然退开一步,避让开来,抬头直视贾珍,眼里隐含泪水,恨声道: “公公且自重些!难道果真要逼死我不成?” 偏又把声音压低,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 流言归流言,若将这事果真揭露了,父子聚麀,这是天大的丑闻! 贾珍是贾家的族长,贾府必是要保他的,未必有什么事,自己却一定是死路一条!说不得还要连累到父亲和弟弟秦钟身上。 贾珍见她流泪,一时心疼坏了,忙道: \"好好好!我不逼你!可卿,你放心,蓉儿眼下已被我打发到辽东去了,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的,你放心,我断不会叫他欺辱了你! 可卿,你只管好好的跟我,什么也不必害怕,老爷自然保你,这宁国府,就在老爷的掌心里,任谁也翻不出去。别害怕,别害怕。” 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仍是步步紧逼。 秦可卿左右环顾,此处有一假山遮掩,一时不虞有人瞧见。若再往后退,离了假山,倘若被哪个路过的丫鬟嬷嬷瞧见,她就真没活路了。 一时进进不得,退退不得。竟真叫贾珍一把给搂在怀里。 贾珍只觉心中畅快难言,便要亲吻,恨不能立时就把可卿拖进假山里才好。 可卿不敢放声呼救,也只得勉力挣扎起来,只当今日是在劫难逃,眼泪簌簌得流了下来。 贾珍正待一逞淫欲,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 “秦兄弟这边走,此处有一假山,乃是宁国府初建时,专从南边运来的太湖石。旁人赏景,只爱些轩奇壮丽的景致,我倒觉得像这般天造地设之物,更有三分自然之趣。” “早前就听这府里人说,宝叔生来便有灵慧,非比常人,今日一见,岂不正是如此? 若无宝叔这番话,如我这般俗人,见这假山,也只当是一块大石头罢了,哪里能看出什么野趣来。 而今宝叔一言,倒像是给这巨石添了几分灵气,我瞧着,倒真有几分不凡了。” 贾珍心里一惊,听出这是宝玉和秦钟的声音,一时也有些慌了,脑子里清醒了些。 可卿得此机会,奋力挣脱,寻了一处拐角,一闪身便拐进左近一处屋子后头。 贾珍也待要离开此地再寻机会,却已被宝玉看见,打着招呼过来: “珍大哥不是说出城去了?何时回来了?凤姐姐也来了,一道过去。” 贾珍心中懊丧不已,哪里又有什么兴趣寒暄,只是又不敢对宝玉发脾气,面上堆笑道: “因想起府里有事,这才赶紧回来了,一会子还得出去办事,就不去了,你自去。” 宝玉见此,也不多说,带着秦钟离开。 贾珍痴愣得朝着可卿离开的方向深深得看了一眼,知道今日既被宝玉看见,倘若弄出事来,便遮掩不住。 自己虽然不怕,惹得西府里老太太生气,倒也麻烦。 一时只得作罢,也失魂落魄得回自己屋子去了。 这边里,凤姐仍和尤氏两人嬉笑闲谈,一时又说起可卿的兄弟来,凤姐便道: “既然就在府上,何不请这位秦小爷来,让我也瞧瞧,难不成我见不得他?” 尤氏打趣道: “快别见了,他不比咱们家孩子,摔打惯了的,最是斯文不过,乍见了你这破落户,别被人给笑话死了去。” 凤姐把手一挥,笑回道: “这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也就罢了,难道竟叫一个小孩子来笑话我不成?” 有一贾珍姬妾凑趣道: “倒不是这话,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奶奶见了,倘若一时有个礼数不周的,没得生气。” 凤姐只道: “凭他什么样,我今儿也要见一见!” 那姬妾便笑道: “既如此,我且寻他来。” 话音未落,宝玉已带着秦钟又回来了。 凤姐见宝玉身后跟着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倒更在宝玉之上。 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态,有些腼腆含糊,缓缓向凤姐行礼问好。 凤姐见秦钟样貌果然有几分不俗,笑嘻嘻得轻轻推搡宝玉,开玩笑道: “可把你比下去了。” 又将秦钟拉到跟前坐了,因着可卿的情分,细细关怀一二,秦钟一一应答周全,不失礼数。 凤姐儿今日原是临时起意,要见秦钟,不曾备了见面礼,幸得平儿最能懂王熙凤心思,早悄悄得打发了丫鬟去西府里取了一匹衣料,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方才周全的凤姐儿的颜面。 待一时用过了饭,几个女眷自去摸骨牌,消磨时间。 宝玉自打前些日子在黛玉那里吃了瘪,不免有几分郁郁,如今又见了秦钟的人品样貌,心中似有所失,早已痴了一半了。 一时只顾着和秦钟说话,叙起情谊来 第83章 哥儿俩好 宝玉在秦钟面前,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心中只道: “怪道林妹妹素来不肯与我亲近,天下竟真有这等人物!与他相比,我岂不如泥猪癞狗一般!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若也托生在寒门,早得与他结交,也不枉这一生了。 而今我虽比他富贵,可这锦绣绫罗,也不过是裹了我这朽木烂泥;珍馐美酒,也只是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富贵’二字,竟遭我荼毒了!” 秦家虽也是官宦人家,无奈京师居,大不易,况秦业年已七旬,生性老实,只拿些死俸禄。秦钟见宝玉相貌出众,更兼有华裳美服,娇婢侈童,也十分艳羡,亦自思道: “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众人溺爱他,可恨我却生于这等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这‘贫陋’二字,实为人间第一等悲苦之事!” 二人俱是一通胡思乱想,愈发投机,不过半日功夫,已越觉得亲密起来。 不多时,秦氏收拾妥当,又转回来招待凤姐,宝玉便要拉着秦钟去私下里说话,可卿忙道: “宝叔,你侄儿倘有一时言语不当,且看在我的面上,别搭理他。他虽腼腆,性子却犟。一时或也有转不过来的。” 宝玉随口应了,凤姐又来问宝玉可要什么吃的喝的。宝玉此时一心只在秦钟身上,不耐烦这些,随口敷衍了。 宝玉问起秦钟近日里事务来,秦钟便道: “去年业师病故,家父又已老迈,更兼公务繁冗,一时倒未及再议延师一事,眼下只不过在家中温习旧课罢了。” 说罢,稍稍一顿,再开口道: “况且读书一事,也必得一二知己益友为伴,相互印证,才好有些进益。” 宝玉不待他说完,便喜道: “正是如此,我们家原有一家塾,子弟或亲戚中,若有一二不能延师的,便可进去读书。 我业师上年回家去,如今我也正荒废着。既如此,你何不回去禀明秦老爷,就往我们家塾里来,我亦相伴,正可一同进益,岂不两全其美?” 可叹宝玉此时竟又不觉得读书进学是件苦差事了! 秦钟原是此意,忙笑道: “家父也曾提及贵府上义学倒好,只是不便为我这些小事上门聒噪。倘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烦请速成此事。 彼此不至荒废,又可得朋友之乐,岂不正好?” 宝玉应道: “你且放心,只管回去禀明了秦老爷。我也回去与家里老太太说及此事,断没有不准的,一二日的功夫,也就妥当了。” 待吃罢了晚饭,尤氏打发人送秦钟回去,问道: “派了谁送去?” “外头派了焦大,不料焦大喝醉了酒,正在骂人呢。” 尤氏秦氏一时都说道: “何苦要去派他,放着那么些小厮不派。” 凤姐皱皱眉头道: “我成日里说你们太软弱了些,纵得下人们这样还得了?” 尤氏只叹道: “你哪里晓得,这焦大原是跟着太爷们出征打过仗的,从死人堆里把太爷刨出来,救了太爷性命,若有吃的,宁肯自己饿着,舍给太爷吃,没有喝的,寻了水了给太爷,自己喝尿。 因他这功劳,别说我们,连老爷和你珍大哥哥都是不搭理他的。又有什么办法?” 凤姐只道: “我何尝不知道这焦大,既如此,远远打发到庄子上也就是了。” 说着,便带着宝玉往门外轿子那边去,却正听见焦大骂得愈发大声。 因着贾蓉不在府里,尤氏便叫贾蔷送一送。贾蔷听焦大骂得愈发难听,气上头来,亲自要领人去堵了焦大的嘴。 焦大却不怕他,嘴里仍是叫骂不休: “蔷哥儿,你也别和我充什么主子,要没有我,也有你们的荣华富贵?别说你,就是你爷爷也不敢跟我焦大挺腰子! 你也别急,等你焦大爷腾出手来,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凤姐见焦大愈发放肆,斥道: “还不赶紧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当祸害不成?若一时叫亲友们见了,岂不叫人笑话咱们家里没规矩!” 贾蔷只得唯唯应诺,连忙招呼一众小厮上去先把焦大捆了。 焦大一时又情急,嘴里愈发口不择言,说出许多宁国府里见不得人的私密来,连贾珍也被他扯出几件事来,又哭喊道: “我要去家庙哭太爷去!谁承望如今竟生下你们这起子畜牲来! 整日里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我什么不知道!咱们不过是‘胳膊折了往袖里藏’罢了!” 直听得贾蔷魂飞魄散,身上冷汗都下来了。连连大喊叫下人用泥巴马粪,赶紧堵了焦大的嘴。 凤姐进了轿子,便连连催促动身,只当没有听见。 宝玉仍在轿子外头,听得焦大的叫骂,一时奇道: “凤姐姐,爬灰是什么意思?” 凤姐掀开帘子,立眉嗔目啐道: “胡说八道什么!一个醉汉瞎咋唬,嘴里能有什么好话不成?你是什么样的尊贵人物,不说当没听见,反倒还细问! 待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有你一顿好捶! 你只管赶紧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一并去读书也就是了!” 唬得宝玉赶紧住嘴,不敢再问。 凤姐放下轿帘,脸上怒意未消,只是眉宇间,却难掩一抹忧色。 及至两人回府,宝玉一刻不等,便去寻贾母,言明想要秦钟上贾家家塾一事。又说自己此番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 又连连赞叹秦钟的人品行事,凤姐也在一旁帮了几句腔。 贾母最爱宝玉,听得宝玉这话,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准了。凤姐见贾母兴致高昂,又说后日里请贾母去东府看戏,正好也见一见那秦钟。 贾母一时来了兴致,果然应了。 待王熙凤回了房里,陡然又想起一事来,问起平儿: “平儿,你知道咱们府上,可有个叫红玉的丫鬟?” 平儿最是细心和善,府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若一时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妥,不敢直接来找凤姐的,便都来寻她。因此阖府上下,竟没有几个是平儿不知道的。 只略略思忖,便回到: “府里管着田房租子的林之孝,跟他媳妇一块被人称作“天聋地哑”的,倒有个女儿叫红玉,这阵子正托关系想往宝玉院里送呢。 因要避着宝玉的名字,改了名叫小红了。” 凤姐便道: “既如此,叫她明日到我这来,我见一见。” 第84章 红玉 平儿一时奇道: “奶奶见她做什么?这丫头可还没进府里做事呢?” 凤姐便道: “前几日我与衡兄弟开玩笑,说给他再拨两个丫鬟,他就开口要了这个人。我想半天都没想起来这丫头是谁。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好奇了。 这丫鬟还没正经进府,衡兄弟怎么知道的? 衡兄弟挑丫鬟,那眼光可高得很,到现在他那院里也才两个,满府里大大小小的爷们,再没比他那里少的了。 说不得这丫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莫不是长得比晴雯还漂亮不成? 不管怎么样,我且见一见再说。” 平儿便把这事记下,准备明日叫林之孝带来。 聊完正事,王熙凤又与平儿闲扯起来,打趣道: “晴雯那丫头,我倒也算熟悉了。样貌属实难得,脾气还烈,若是不说,谁敢当她是丫鬟? 早几日里,府里传宝玉和袭人的话。你说,这衡兄弟难道竟忍得住不碰晴雯不成?” 平儿也被王熙凤逗笑了,只道: “奶奶这样好奇,何不过去问问?我又哪里知道。” 王熙凤撇撇嘴,吩咐道: “玩笑归玩笑,你交代下去,叫下人们嘴巴都闭着些,整日里一群长舌妇在一起嚼咕。宝玉的话也敢乱传,仔细惹到老祖宗或是太太头上,看他们还有没有命在!” 平儿忙应了,便伺候王熙凤洗漱,待洗漱罢,王熙凤突然用手捻着平儿的滑溜溜的下巴,学着市井间浪荡子的模样,来回摩挲,玩笑道: “你们家二爷今晚又没回来,倒可惜了这么个美人,不如且便宜了我如何?” 说着就把平儿也拖上床,平儿也不推拒,两人自小一块长大,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是姐妹,原也是经常在一块睡的。 姐妹俩被窝里嘀嘀咕咕,嬉闹一阵,方才睡了。 次日一早,平儿就叫人传话给林之孝的,叫她把女儿带来。 晌午时,林之孝家的就带着闺女来拜见,凤姐趁着空闲功夫见了,先上上下下细细得打量两眼,见其: 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漆黑长发,绾着发髻,容长脸面,细小身材,却也十分俏丽干净。 只是不说与晴雯相比,单论容貌,连自己身边的平儿也是比不过的,自己往日里给他介绍的丫鬟,轮颜色,未必没有不能胜过眼前这位的。 却不知有何能耐,倒叫那小子看在眼里?因而问道: “今年多大年纪?在家常吃些什么?可做得什么事情?” 红玉便笑答道: “回奶奶的话,奴婢今年十四,妈妈担心我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的,也耽误了,才带我来府里求个好恩典。 在家不过常吃些家常小菜罢了,奴婢没什么本事,倒也学着会做几道菜,勉强也还能入口。 奴婢年幼,不经事故,不敢说会做什么,倘有奶奶吩咐下的,奴婢便只管尽力去做,便是有一二回不能完善的,有奶奶教导,往后自然就会了。 只是求奶奶一时且赏个脸面才好。” 王熙凤眼见这小丫头一番话说出来,小小年纪滴水不漏,又不怯场,还有胆子当面求差事。 一时抚掌笑对平儿道: “我原道他是要再找个晴雯,没成想这是又寻了个绿衣来着。倒也巧,刚好两个都是一身得红衣裳。” 红玉对府里尚不太熟,一时不解其意,也只得站在那里赔笑。 凤姐儿又对红玉道: “可惜你妈妈带你来的晚了,你若早来,我倒还真想留你在我身边调教两年,到时候你自然什么都有了。如今却轮不到我来教你。 府里林思衡林大爷前些日子点名要你过去。倒也是个好去处,他为人最是和善,从不曾听闻有打骂丫鬟的,小小年纪又是举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中了进士得了官。 你意下如何?” 林红玉虽听说过府里有位林大爷,只是不曾见过,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被这位林大爷看在眼里了。 林之孝的站在一旁,努了努嘴,若按她本心,自然还是想让女儿去宝玉院里。就是那位林大爷将来中了进士,得了个小官,难道就能跟宝二爷相比? 况且满府里谁不知道宝二爷最是怜花惜玉的,说不准将来女儿便做了姨娘,这才是正经的好前程。 只是王熙凤既然发了话,说是询问她们的意愿,又岂有真容自己拒绝的余地,只得拉着女儿跪在地上谢恩道: “奶奶说了是好去处,自然就是好去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去?” “既如此,你带着收拾一下,下午就过去。平儿,给她拿两件衣料,再拿个银镯子叫她收着。” 林红玉忙谢过了。 事情既定,到了下午,林之孝家的便拿个包裹,包了几件衣服,又往里头塞了几两银子,一路送女儿往林思衡院口去。 路上林之孝家的难掩愁色道: “我本来是准备寻个机会,跟老太太或者二奶奶求个恩典,送你去宝二爷院里,怎么竟叫这林大爷看上了呢? 眼下也只得如此了,乖女儿你自小聪明,去了那边,虽说主子们吩咐下来的事情,总要办妥才是,倘若一时办差了事,若那位林大爷责罚太过,左右都在这府上,你就再跑回来,我再来求二奶奶恩典。” 红玉被母亲说得也有些胆战心惊,手心冒汗,不知道那位林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龙潭虎穴。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多久,两人便到了,林之孝家的在门口与晴雯寒暄几句,晴雯不甚热情,待打发了林之孝家的,晴雯也上上下下把红玉打量了一番,暗地里松了口气。 见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大,先立威道: “这院里丫鬟不多,爷喜欢清净,若没有吩咐,不要去打扰他。 你是新来的,且先跟着我和绿衣后头做些杂活。” 红玉也战战兢兢得点头道: “我明白了,多谢晴雯姐姐关照。” 晴雯这才领着他进来。见林思衡正在看书,提醒道: “爷,小红来了。” 林思衡方才抬起头来,红玉也悄悄打量他一眼,见其果真是一派翩翩公子,神情里不见半点残暴淫欲之色,也暗松了口气。 林思衡开口问道: “小红?你本名就叫这个?” “回爷的话,奴婢本名红玉,因怕冲撞了宝二爷,才改了叫小红?” 林思衡有些嫌弃的摇摇头: “小红这名字太难听了,还是改回红玉,我与宝玉相熟,宝玉也不在意这个。” “说着拿手里的书指指正在书桌后处理事务的绿衣道: “这是绿衣,以后你听她安排就是了,去。” 也并不多说什么,绿衣从“书山”中抬起头来,朝红玉招招手,红玉一时有些诧异,这位林大爷也并不像有多重视自己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又指明要自己过来? 又朝林思衡行了一礼,方才从旁边绕过,往绿衣边上去了。 第85章 金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不说红玉在绿衣手底下要经过一番怎样的磨砺。因着王熙凤提前打了招呼,过得几日,尤氏果然亲自来请贾母过府去看戏。 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致,便欲携了王夫人,宝玉黛玉和王熙凤等人一道过去,不料黛玉推说天寒不去,贾母慰问过几句,也不强求。 待到了东府,又不见秦氏这个重孙媳妇来请安,贾母问起来。尤氏便道: “也不知怎么的,许是着了风寒,前些日子竟生了病,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整日里说是没有胃口,昏昏沉沉的,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原是要来老祖宗跟前伺候的,叫我给拦着了,只让她先安心养着。” 贾母便道: “是这个礼,既生了病,就只管养着,府里的事务你这婆婆多照应些,别劳累了。” 又说要去看看,众人连忙拦了,生怕贾母过了病气。 又叫秦钟来见了一回,赏赐了两枚金银锞子。 至晌午时,贾母因年迈,便回府歇着了,王夫人爱清净,也跟着贾母回去。 宝玉一路送贾母回去后,正准备再转回去看戏,突然又想起宝钗来,暗道: “我上回去,宝姐姐尚在病中,如今也不知好了没有,何不再过去看看?” 心思一起,脚下便朝着梨香院行来。又恐从正房夹道过,要撞到自己父亲贾政手上,也只得从前门绕过去了。 谁知才过了穿堂,正碰见贾政门下两个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仁。 二人一见宝玉,便笑着迎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拉着手,面上堆笑道: “怪道我昨儿做好梦呢,真是好容易遇见哥儿一回。” 又是请安,又是问好,唠叨好半天,方才走开。 宝玉身后一老嬷嬷想着讨宝玉的好,因而问道: “二位爷从老爷跟前来?” 两人都道: “老爷在梦坡斋睡中觉呢,不妨事。” 宝玉听着这话,也笑起来。 出了门便要直奔梨香院,偏又撞上银库房总领吴新登,仓上头目戴良,再有其他几个管事,一共七八个人,见了宝玉,都一齐垂手站住。 偏有一买办叫钱华的,近前来讨好宝玉,先请了宝玉的安,宝玉笑着拉他起来。 众人见宝玉心情甚好,又一齐上前来讨好道: “前儿在一处瞧见二爷写的联子,字愈发好了,什么时候也赏我们几张贴贴?” 这马屁正搔到宝玉的痒处,况且宝玉自觉自己的字写的确实好,因而也笑道: “你们又是从哪里看见了?” “好几处都看见了,都夸赞得不得了,单是宝二爷这一手字,我瞧着已有王羲之七成火候了。” “你那是看走眼了,何止七成,我瞧着九成也有了。二爷将来定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宝玉忙道: “这都不值当什么,你们自与我身边小厮说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众人待宝玉离得远了,方才一哄而散。 宝玉到了梨香院,先去给薛姨妈请安,姨妈一见他来了,便把他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爱一番,说道: “我的儿,这样冷的天,难为你想着来。” 又忙叫同贵斟一碗热茶来。宝玉又问起薛蟠,薛姨妈只道: “你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马,没一天着家的。” 宝玉又问: “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妈便笑道: “倒难为你时时记挂你宝姐姐,前几日来过,今儿又来,你去里面瞧瞧,她在里面不是?里面比外头暖和。” 宝玉便忙去里间寻宝钗。一掀开门口吊着的大红软帘,就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宝玉先是打量了几眼,见宝钗穿着一身蜜合色棉袄,葱黄绫棉裙。 一点朱唇,两弯秀眉,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虽不见半点奢华,却自有一股气度。 宝玉一边看,一边问: “姐姐可大好了?” 宝钗这才抬头,见宝玉进来,笑答道: “已大好了,多谢宝兄弟记挂着。” 吩咐莺儿倒茶来,又问起贾母,王夫人及一众姐妹们的安,宝玉只说都好。 少时莺儿倒了茶来,摆在宝玉面前,一弯腰,却正见宝玉胸前挂着块玉。 宝玉来梨香院来得也勤,早跟莺儿熟识了,莺儿笑道: “成日里听府上说起你这玉,究竟有什么稀罕,可能让我瞧瞧?” 宝玉便把玉解下来,递给莺儿,莺儿将玉托在手心,只见其玉: 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绕,正面正有八个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莺儿念了一遍,笑道: “这字” 不想宝钗听见那八个字,面上忽闪过一丝诧异,径自打断道: “莺儿!你愈发没有礼数了!宝兄弟这玉何等贵重,你也敢拿来看!还不赶紧还回去!” 莺儿见宝钗生了气,忙将玉递还给宝玉,低着头闷不吭声得去角落站了。 宝玉见此,一边又把玉戴上,口中只道: “宝姐姐别生气,不过一块蠢物罢了,值当什么?” 又说了几句,宝玉忽然闻得一阵甜丝丝凉森森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却又似以往不曾闻过,忙问道: “姐姐熏得什么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 宝钗愣了一愣,只道自己是从不熏香的。 宝玉奇道: “既如此,哪里来的香味?” 宝钗一时有些诧异,想了想道: “许是我刚刚吃的药丸的香气。” 宝玉便闹着也要尝一丸。宝钗气笑道: “又浑闹什么,药也是能乱吃的?” 梨香院这边一通叙话暂且不提。 黛玉因着天寒犯懒,推辞不去宁国府看戏,一觉躺到晌午,也觉躺得累了,慢悠悠的爬起来,紫鹃和雪雁怕她冻着了,赶紧给她把衣服穿好。 黛玉也由得自己被这两个丫鬟摆弄来摆弄去。 少顷,穿好了衣服,黛玉饮了盏燕窝,又拉着紫鹃下了盘棋,到底觉得无趣,便想起师兄来。一时心思: “倒有些日子不曾过去,如今去一遭,料也无妨。” 便领着紫鹃,往林思衡处行去。 第86章 早知他来,我们就不来了 走得片刻,行至院口,却是一陌生丫鬟迎她进去,黛玉细细打量两眼,心知这该就是绿衣跟自己说的,师兄给她收的“徒弟”红玉了。 仍是开口问道: “你是叫红玉来着?” 红玉笑盈盈得答道: “回姑娘话,奴婢正是红玉。” 黛玉略寒暄几句,便问道: “师兄这会子做什么呢?” “爷方才在看书呢,应该就在屋里。姑娘自去。” 黛玉进了屋子,见林思衡果然坐在书桌后看书,不由笑道: “我来几回,这桌子后头坐着的都是绿衣,今天才算是见到师兄用功了,可打扰了师兄了不曾?” 林思衡抬头看见黛玉,便把书一扔,从书桌后绕出来,大言不惭道: “那是师妹来得少了,师妹若常来,自然就能看见我用功的时候了。” 又忙吩咐晴雯将前些天新买的龙井泡了,继续道: “前阵子出去逛街,见着这龙井,喝着倒好,香味也足,师妹等会带一包回去,便是自己不爱喝,招待一下你几个姐妹也是好的。” 黛玉也不与林思衡客气,点头应了,又关切道: “可是明年要春闱了?有把握没有?” 林思衡只摆摆手,笑道: “区区春闱,师兄手到擒来罢了,便是不成,再等三年也使得。师妹今日出门怎么不戴着那手筒?或者有个手炉也好。” 黛玉也笑道: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哪里就有那么冷了,我虽体弱,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两人又随意言谈几句,黛玉眨眨眼睛,忽然道: “前些日子听说宝姐姐病了,师兄去看过没有?” 林思衡一愣,只道: “我不知此事,倒不曾去过。” 黛玉面上故作嫌弃道: “亏得姨妈回回摆宴记得请你,如今连宝姐姐病了都不知道。 我过去看看,你去不去?” 林思衡心知黛玉这话就是叫他跟着,帮他在薛姨妈这个长辈面前再挣点印象分。 他虽不太在意这个,但是黛玉的好意是不能拒绝的。 随意罩了一件斗篷,便跟着黛玉去了。 黛玉见他一个丫鬟也不带,便道: “你就这么去?也不叫个人跟着?” 林思衡摇摇头道: “她们都有事情要做,再说了,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紫鹃在吗?” 黛玉闻言,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正要出院门,林思衡拍拍脑袋,转身回去,寻绿衣交代了几句话,又折身回去,追上黛玉。一同往梨香院而去。 这边宝钗还在和宝玉叙话,忽听得外面有人说: “林大爷,林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思衡掀开帘子进来,黛玉带着雪雁跟在后头。等三人都进了屋,林思衡方把帘子放下。 宝钗正赶紧要莺儿和水杏倒茶,不料黛玉进来一看见宝玉,先笑道: “嗳哟,我们来得不巧了!” 林思衡一听这话,心里就忍不住发笑,他早知恐怕是要有这一出的,区别不过是把“我”,换成了“我们”,言语里也不曾见有什么酸意,倒更添几分戏谑调笑。 宝玉忙起身给黛玉让座,自上回宫花一事,宝玉倒真有一些日子没有去见黛玉,今日一见,一时又有些恍神。 宝钗笑问道: “这话是怎么说得?” 黛玉戏谑道: “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们再来,如此间错开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竟不解这意思。 况且我们这会子来了,岂不打扰了你们说话,这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虽是这般说,面上却不见半点愧色,反倒眼底愈发笑得厉害了。 林思衡差点就憋不住笑出声来,黛玉这牙尖嘴利,原是自小就有的,如今可见功力愈发深厚了。 宝钗一时无法,只做没听明白,张罗着众人坐了。 黛玉也不去坐宝玉的位置,只在宝钗身边寻了个炕沿坐了。 宝玉又有些失落,一时见林思衡罩着件斗篷,开口问道: “外头下雪了么?” 外面有一婆子答道: “已下了半日雪珠子了。” 宝玉又道: “可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 一边说着,脚步一边慢慢得往外挪。 黛玉又对宝钗笑道: “是不是,我们来了,他就该走了。” 宝玉其实也真有些这个意思,只是到底舍不得这么走了,因而笑道: “我何曾说要走了,不过是先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仗着小时候喂过宝玉几口奶水,倚者这功劳,惯能倚老卖老,哪里愿意又冒着雪走一遭,只说道: “天也晚了,又下着雪,哥儿且就在这里跟姐姐妹妹一道顽,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个小丫头取来就是。” 宝玉自然应允,又转回来。 不多时,薛姨妈果然便来叫他们去吃东西。席间宝玉夸赞前日里在东府珍大嫂子那里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一听,忙叫人把自己糟的也取了来叫众人尝尝。 众人果然都赞不绝口,宝玉一时又闹着要喝酒。 薛姨妈又命人斟最好的酒来。 李嬷嬷在一旁忙道: “姨太太,酒且罢了。” 宝玉央道: “妈妈,我只吃一盅便罢!” 李嬷嬷仍道: “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管你吃一坛呢。 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本就可恶,喝了酒更了不得。今儿若在这吃多了酒,却要累得我挨老太太的排揎。” 薛姨妈笑道: “你这老货,只管放心吃你的去,且有我呢!就是老太太问起,我自然担着。” 说着,就叫同喜带着李嬷嬷也去吃酒。李嬷嬷见此,也只得去了。 宝玉见离了李嬷嬷,兴致愈发高昂,连连招呼下人道: “不必温酒了,我爱吃冷的。” 宝钗便劝道: “宝兄弟素日里常爱看些杂书,如何竟不知酒性?如今尚在冬日,若饮热酒,一时便发散出去。若饮冷酒,却要用你的五脏六腑来暖这酒了,如此岂不伤身?” 宝玉闻言觉得有理,果然听劝,不再要吃冷的了。 第87章 过来,我瞧瞧 黛玉坐在宝钗身边嗑瓜子,听着两人说话,只悄悄抿着嘴笑,眼里有一丝狡黠。 正听着热闹,却见雪雁找过来,送了个黛玉的小手炉。 黛玉诧异问道: “谁叫你送来的?” 雪雁便道: “绿衣下午来说的,说少爷吩咐了,要是天黑了姑娘还没回来,就叫我把这炉子给姑娘送来。” 这话一出,又轮到宝钗跟薛姨妈来看她的热闹了。 黛玉虽心里有些高兴,伸手接过了抱在怀里,面上却嗔道: “你倒也听他的话,我平日里与你说话,你素来只当耳旁风。他说的话,你倒都当圣旨记着。” 雪雁自小跟着黛玉一道长大的,自然看出来黛玉压根没生气,只是脸皮薄胡诌几句罢了。 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也并不反驳。 黛玉正要打发雪雁先回去,林思衡拦了一拦,对雪雁道: “大晚上的倒辛苦你跑一遭,年关近了,拿去买点东西吃。” 说着便从荷包里取出十两银子来,雪雁直接就收了,半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原本她从小到大收林思衡的礼物也收习惯了。 薛姨妈跟宝钗见林思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收买”黛玉身边的丫鬟,黛玉也不见有生气的意思,一时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林思衡自然知道这些会被人看在眼里,只是眼下他也没了初来时的谨小慎微。 正如他方才所说,年关近了,年关之后两个月,即是春闱! 因而眼下一些小小的“任性”举动,倒也不必再过多思量了。 黛玉倒底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道: “你倒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我也没有那样体弱。” 林思衡自然连连告饶,只说是自己杞人忧天。 薛姨妈笑道: “你素日身子弱,禁不住冷的,有人记挂着你还不好?” 黛玉见姨妈开口,方才饶过了林思衡这等“胆大妄为”的行径。 几人这边说着话,另一头宝玉已经闷头连饮了几杯酒了。 一时李嬷嬷又来阻拦,宝玉心中烦躁,哪里肯听,只连道: “好妈妈,我再吃两盅就不吃了。” 李嬷嬷言语间便把贾政抬出来,说道: “哥儿你可仔细着,老爷今儿在家呢,当心要问你的书!” 宝玉听罢,心中愈发不自在,只是又实在惧怕贾政,只得怏怏得把杯子放下,头也垂了下来。 黛玉到底不忍见此,宝玉再怎么样,总归她要叫一声表兄。开口道: “快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来叫,只说姨妈留着,你这妈妈,吃了酒,倒拿我们来寻开心来了。” 又对宝玉小声道: “别理那老货,咱们自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连宝玉都敢排揎,更不会听黛玉的话了,只道: “林姐儿,你快别说这话,哥儿素来最听你的,你也不劝劝!” 黛玉听见这话,当即变了脸色,正要争辩,却听林思衡也放下手里的筷子,对李嬷嬷说道: “嬷嬷这话说得没理,宝兄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十三四的年纪,好不好的,他自己难道分不清?又岂有听谁的,不听谁的道理? 况且我与宝兄弟,常在老太太处一块吃酒,老太太向来是不拘着的,因为老太太清楚,宝玉心里有数,不会多饮。 如今嬷嬷在这里屡次三番的对宝兄弟指手画脚,横加阻拦,想来嬷嬷是觉得,你倒比老太太更疼宝兄弟些,宝兄弟正该听你的话才对。 又或者,你是觉得姨妈这里是外人,宝兄弟原不该到这里来,也未可知。”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语调平缓。不见半点疾言厉色。 黛玉见有人出头,轻哼一声也不说话了。 李嬷嬷听着这话,却有些急了,既怕这话传到贾母耳朵里,叫贾母觉得她狂妄,又怕得罪了薛姨妈。 正要再强辩几句,却见林思衡正盯着她,神情平淡,眼里不见有什么情绪。 李嬷嬷心里莫名一突,竟不敢再说,只哼哼唧唧的转身出去了。又叫其他人在这里候着。 自己因心里有气,竟把宝玉丢在这里,先回家去了。 见李嬷嬷走了,还有三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也都自寻其乐去了,只留下两个半大丫鬟,讨好宝玉还来不及,哪里愿意管他。 宝玉因林思衡替他出了口气,抬头看了林思衡一眼,眼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薛姨妈又将宝玉搂在怀里,只道: “没事!我的儿,没人拘着你,别把这老货放心里,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便是醉了,留在这里歇着就是了,又有什么。” 宝钗一时也笑道: “早知林丫头这张嘴最是厉害,今儿一瞧,林大哥这嘴也分明不容小觑。 可见到底是一家人。” 黛玉便涨红了脸道: “我又如何了?偏你又来编排我!” 说着就坐在位置上,伸手打闹起来。 林思衡也笑道: “宝妹妹这话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胡搅蛮缠几句罢了,就那几句话,已是绞尽脑汁了。她若还要再辩,只怕就要请宝妹妹出手相助了。” 宝玉到底不敢醉酒,只又略略喝了些,便换了碧粳粥。 众人吃罢了饭,又缓缓饮了盏茶,闲聊了几句。 黛玉便转头问林思衡: “你走不走?” 林思衡只道: “你若要走,自然与你一起。” 宝玉听着便也说要走。 三人与薛姨妈和宝钗辞行,各自叫丫鬟去拿自己的东西。 紫鹃最是利落,没一会儿就把黛玉裹好了。 黛玉回头一看,却见自家师兄还在跟他自己那斗篷较劲。 林思衡也并不真叫紫鹃来帮忙,他方才与雪雁一番往来,一是因为黛玉也习惯他使唤雪雁了,二则雪雁到底从林家来,旁人都知道他们是自小认识的,一时还可说是打小便有情谊,赏几两银子,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他要是再使唤紫鹃,那就真是当着众人的面,明摆着调戏黛玉了。若私下里便罢,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未免显得有些不尊重。 黛玉见他手忙脚乱,笑吟吟得走过来,有些幸灾乐祸道: “亏你这样大人了,怎么连个斗篷都系不好,来时不是系得好好的? 过来,我瞧瞧。” 林思衡一边苦笑着往黛玉跟前靠了靠,弯下腰来,一边解释道: “方才解下来的时候只是胡乱一扔,不成想这会子线绕到一起去了。” 黛玉白他一眼,抿抿嘴,示意他弯弯腰,一点点给他把线解开,又细心的给他系好。 林思衡也笑吟吟得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眼神里有几分喜悦。 宝玉看着这一幕,虽瞧不见两人的表情,也仍是有些痴愣,只直挺挺得站在那里,由得那小丫鬟往自己头上套斗笠。 那小丫头年幼,个子又比宝玉矮出一个头来,踮起脚尖来够,也没够着,反倒弄疼了宝玉。 宝玉只觉心中有股邪火,遂发作道: “罢,罢!好蠢的东西!你不会轻个些!没见过别人怎么戴的?” 一边骂,一边又去瞧黛玉,见两人只是站在门口等他,却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宝玉便赌气把斗笠往自己脑袋上一扣,又胡乱系了斗篷,跟着一道出门去了。 待几人走远,薛姨妈和宝钗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若有所思,只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88章 师兄,赶忙你也替我写一个 待宝钗回了屋子,略作一番思索,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锁来。 那锁两面共有八个古字,作了一句谶言: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这字念着,倒真与宝玉那块玉上的字是一对。 宝钗一时皱起眉头来,这金锁,分明是上个月母亲才带回来,说是路上一秃头和尚所赠,叫她随身带着。 如今看来,只怕这金锁分明就是母亲安排的。 念及此,宝钗又把莺儿叫进来,也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 莺儿初时只是垂手站在那里,时间渐长,见宝钗仍不说话,心知姑娘必是生气了,心中恐惧,倒底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宝钗这才问道: “莺儿,你之前想跟宝兄弟说什么?先说与我听听。” 莺儿颤声道: “我是觉着,宝二爷那玉的字与姑娘金锁上的字像是一对。” 宝钗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眯了眼睛,又问: “你是自己想这么说的?还是妈妈叫你说的?你可不要瞒我。” 莺儿垂首泣道: “是太太叫我说的,不然我哪里敢。姑娘,我知错了,我再不敢胡说了,您饶我一回。” 宝钗仍是语气温和,笑道: “莺儿,你这样听母亲的话,我让母亲把你调过去好不好?” 莺儿泣道: “求小姐开恩,我实不知道会这样惹小姐生气! 我自小跟着小姐一块长大的,求小姐开开恩,别赶我!” 宝钗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听着耳边莺儿的哀求,双手放在膝上,微微握拳,心里悲叹: “母亲怎好这样糊涂!如今家里一边忙着送选,一边却又安排这样的事。 一旦传扬出去,你要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她心知母亲这是因为太过于担忧薛家的未来,以至于失了分寸了。 终归不好跟母亲计较,宝钗又瞪了莺儿一眼,到底叫她起来,没再说赶她的话。 另一边里,林思衡三人这回直接从夹道回去,宝玉因住得离正屋最近。林思衡和黛玉便也朝他这里来,略送他一送。 众人来时,却正见麝月搬个梯子,往门头上贴东西。 宝玉一时奇道: “麝月,你这是做什么?” 麝月扭头一看,从梯子上下来,笑道: “你还说呢,一大早说要写字,叫我研了这墨,才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跑了,叫我们在这等一日,你还是快来把这些墨写完才罢!” 宝玉这才想起早上的事,一时也忍不住笑道: “那这贴的就是我写的那字了?” 麝月道: “可不就是。害得我手都冻僵了。” 因想起早上那一群人都说自己字写的好,宝玉一时来了自信,笑问黛玉: “林妹妹,你瞧瞧,可别撒谎,你看着三个字哪一个好?” 林思衡和黛玉也都抬头望去,却见门斗上正有一张大红纸,上书:绛芸轩。 林思衡细细看过,只觉宝玉这一手毛笔字确实也称得上是写的好,至少是可以拿的出去的。 黛玉倒觉得这样小游戏有点意思,因而对林思衡笑道: “我瞧着倒个个都好,师兄,赶明儿你替我也写一个。” 林思衡瞧着黛玉被一袭大红斗篷裹在里头,显得小小得一只,腮边隐隐显出两只小酒窝,把烛光都盛在里头。 略一发怔,旋即点了点头。 宝玉听着这话,又没了意趣,随意招呼两声,转身回去歇着了。 林思衡一路送黛玉到后宅门口,没有再往里走,一路也没有再说什么话。等看见黛玉回了屋子,方才折返回去。 宝玉进来坐在凳子上,扫量一眼,没看见袭人,便问道: “袭人姐姐呢?” 麝月便朝里间努了努嘴。宝玉回头一看,见袭人正和衣睡在那里。 咧咧嘴,勉强扯出个笑道: “也太早了些。” 又问道: “我今儿在东府里吃早饭,那边豆腐皮的包子倒好,我叫人给你们送了些来,你们可吃了?” 麝月笑道: “也是难为你想着我们,只是快别提了,送来的时候我们都已才吃了饭,想着等会子再吃,不曾想没一会儿李奶奶看见,只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就叫人全拿走了。” 宝玉强自忍了一忍,茜雪又端了茶来。 宝玉饮了一口,倒想起一事来,问道: “早上沏过的枫露茶呢?我说过的,那茶得泡过三四次之后,方能出色,怎么又换新的了?” 茜雪撇撇嘴道: “原是给二爷留着的,上午李奶奶过来一回,说要尝尝,也都拿走了。” 宝玉原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不想回来又受了两回气,一时火上心头,猛得将手里杯子一摔,砸了个粉碎,茶水泼在麝月和茜雪裙子上,倒把两人唬了一跳。 宝玉又跳起来责问茜雪: “她又是你哪一门奶奶!你们这样孝敬她! 不过只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口奶了罢了,现如今我也大了,也用不着了。却逞得她倒比老祖宗都大! 白白的又养一个祖宗做什么!赶紧撵了出去,反倒干净!”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见贾母,要撵了李嬷嬷。 袭人原本就没睡着,不过是因前番故事,近日里常与宝玉亲近,而今故意装睡,逗引他来玩耍罢了。 如今见宝玉如此大发雷霆,又是摔杯子,又是骂人的,再也躺不住,赶紧也起来劝阻。 贾母听得后面宝玉房里动静,一时也差人来问。 袭人抢先道: “我刚刚倒茶来,因下雪地滑,不小心摔了杯子罢了。” 打发走了贾母派来的人,袭人又拉住宝玉安抚道: “二爷若立意要撵了李嬷嬷也罢,不如把我们都一道撵出去,你也不愁没有好的再来服侍你。” 宝玉如今待袭人到底不同,听袭人这般说,没了言语,转身回去径自在炕上躺着生闷气。 袭人又细心得为他解去外衣,又怕他冬日里冰了脖子,把玉也解下来,拿自己的手帕裹了压在枕头底下,这样明天再戴也冻不着。 待宝玉睡着了,李嬷嬷才醉醺醺的找过来,听麝月说宝玉发了脾气,不敢再多待,灰溜溜的回去了。 第89章 宝玉进学 因宝玉连连催促,贾母又已见过秦钟,只道是形容标致,举止温柔,看着倒不像是个胡闹的,正可陪宝玉读书,便将秦钟进贾家族学读书一事说定。 贾母因爱秦氏,又见秦钟不俗,便嘱咐道: “你家住的远些,倘有一时寒热不便的,就住在这里,与你宝叔一处就是,只记着不要去跟那些不长进的东西胡混。” 秦业年已七旬,早年并无子嗣,只得从养济堂里抱养了一双儿女,不料养的儿子又死了。 年过了五旬,方才得了秦钟这么一个儿子,如何疼爱自不多说。 虽是如此,到底不敢对秦钟失了管教,督促其读书进学不遗余力。 自秦钟业师病逝,秦业就琢磨着如何能叫秦钟不要荒废了。 他生性老实,虽有俸禄供养,竟也不宽裕。一时也没个门路再去请个好老师回来。 因早年里读书时与贾敬认识,故与贾府有些瓜葛,待养女可卿长大,生得形容袅娜,又甚聪慧,方才与宁国府里结了亲。 秦业性子耿介,从不肯收可卿派人送给他的银子,生恐因此叫女儿在公府里被人小瞧了。 如今为了秦钟学业,又一时请不得名师来,不免烦恼。 终究有意叫可卿想办法,接她弟弟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 不料可卿还没请托,宝玉已先办妥了此事。 秦业喜不自胜,只道国公门第何等尊贵,其中子弟也断非寻常人家可比。 又道贾家族学里现今的塾师贾代儒,也是一介老儒了,必是学问精深之辈,以为秦钟此去,必然大有进益,将来功名富贵,触手可及了。 不敢耽误了秦钟的人生大事,虽是宦囊羞涩,东挪西凑的,也凑成二十四两银子,又亲自带了秦钟,来拜见贾代儒,说了一通好话。 宝玉见准备妥当,因急于与秦钟在族学里相会,说定了日子,两人便一道上学去。 待到了日子,宝玉早早就起来,催促着袭人为他更衣,绛芸轩里一众丫头见宝玉竟像是要开始奋发图强了,无不惊喜。 袭人一边忙碌,一边笑道: “二爷聪慧,如今这般向学,不说老太太,便是老爷知道了,也定要夸奖几句二爷的。” 又细细叮嘱道: “读书虽是极好的事,不然将来终究难免潦倒。二爷若不嫌我絮叨,也容我多几句嘴。 二爷在族学里,读书的时候想着书,不读的时候,且念着家里些,不要和混人瞎玩闹,惹恼了老爷,须不是闹着玩的。 功课固然要紧,倒也宁可慢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到底是身体要紧,不可累坏了身子骨。 我不过是个丫鬟,而今多唠叨几句,也只求二爷体谅些了。” 袭人说一句,宝玉就应一句。 待忙过了一轮,袭人因知宝玉习性,一时又担忧道: “二爷往后时常不在跟前,冬日里的衣服我已包好,交给茗烟了。 如今天冷,千万想着添换,倘受着风寒不是开玩笑的。随身的手炉脚炉也都备下了,烧的炭也叫小厮带着。 你可记着千万叫他们记得添,你若不说,那帮小子是惯会偷懒的。 他们乐得轻松,却要冻坏了你。” 一番殷切叮嘱,也难免叫宝玉有些感动。只道: “你们放心,左右离的也不远,隔上一两日自然回来一遭。我出去后,你们也不要每天闷在屋里。多往林妹妹处,或是往梨香院宝姐姐那里散散心。” 众丫鬟又是好一通关怀,袭人见时辰不早了,赶紧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至贾母处,又是好一通依依不舍,贾母见自己的宝贝孙子如今越发长进了,不免又搂在怀里心肝肉的胡乱疼爱一通。 又见了王夫人,也是一阵絮叨。 再来见贾政,宝玉原以为贾政今日上朝去了,自己只管与往常一般,在门外磕个头便罢。 贾政虽是面上往往对宝玉没有好颜色,动辄教训,叫宝玉十分惧怕自己的这个父亲。却不知这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贾政既舍不得送宝玉去沙场挣军功,况且有贾母护着,也送不成。 只一心盼望着宝玉能把心思放在读书举业上,将来有个功名,也可有一世富贵。 这贾家的爵位到底在大房手里,等贾母和他都故去了,难道叫琏儿还来照看宝玉不成? 无奈宝玉虽是有几分聪慧,却总不肯上进,贾政岂能不生气。 此番宝玉主动要进学,贾政虽面上仍是不假颜色,心里岂有不高兴的? 早几天就与衙门告了假,专等在家里,待宝玉来了好再训导一番。 宝玉听下人说,贾政正在书房,只觉得晴空霹雳,魂儿先飞了一半。 只是又不得不去,勉强振作一二,进去向贾政请安。 待宝玉进来,贾政正与两个门客闲谈,宝玉先行了礼,便说要去学里,前来辞别父亲。 贾政虽早知此事,仍是一派严父作风,冷笑道: “你也快别提‘上学’二字,连我都要羞死了。要依我的话,你只管去玩你的才是正经,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也不必这样为难你自己!” 宝玉只垂首听训,不敢作答。 贾政也就那点城府,一众清客相公早都摸透了,故纷纷上前劝解道: “老世翁何必如此呢?今日世兄一去,一两年便可成名高中了,早年里不过是还小罢了。” 贾政也就着坡下来,有意无意得叮嘱训教几句,打发了宝玉出去。 只是到底仍是放心不下,又问道: “跟宝玉的是谁?” 外面应答一声,便见有一大汉进来,跪地给贾政请安。 贾政认得他是宝玉乳母之子李贵,倒比宝玉年长许多,向来也是跟在宝玉身边的,因而问道: “你们成日里跟在宝玉身边读书上学的,他到底都念了些什么书? 只一些个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尽是些精致的淘气! 此番若再敢带着宝玉胡闹,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与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 吓得李贵连忙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只道: “老爷放心,小人都明白,哥儿如今已念到第三本《诗经》,前些天好像还念叨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老爷跟前,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 第90章 贾家族学 李贵一番话,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连贾政都气笑道: “罢!罢!好蠢的东西,若照这副德行,便再读三十本诗经也是无用,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你去学里给太爷请安,带句话过去,就说我说了: 只管先叫宝玉把四书给我一气讲明背熟,才是正理!旁的一概不要虚应故事。” 李贵赶紧点头应下,退出门去。 待出了门,离了书房,李贵也就放松下来,看到宝玉正站在院子外头,敛声屏气,等他出来。 他也不着急,一边掸着衣服上刚刚蹭上去的灰尘,一边慢慢得走过去。 宝玉急切问道: “老爷说了什么?” 李贵斜了一眼,没好气道: “哥儿可听见了不曾?老爷可要揭了我的皮呢! 若说别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身边也赚些好体面,偏可怜我们几个,跟着哥儿身边,好处没见着,白陪着挨打受罚的。” 只盼着哥儿往后好歹也可怜着我们些。” 宝玉见不是要教训他,便笑道: “好哥哥,你别委屈,赶明儿我专门做个东道请你。” 李贵到底年长些,知道这话听听便罢,岂敢真叫宝玉请他吃饭,这要叫贾母知道了,真能揭了他的皮去。因而苦笑道: “我的小祖宗,哪里敢承望你请,我们做奴才的原也没有这等福气受用。只求你平日里能听我一两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宝玉估摸着秦钟该已经在外头等着急了,正要领着李贵等人出去,忽然又想起黛玉来,只道今日一别,未来必是日里见不着了。 心说: “林妹妹虽是冷淡,大抵仍是与我不相熟的缘故,我也还是辞一辞的好。” 便又转身来寻黛玉。 黛玉起得稍晚些,正在梳妆,宝玉也没多想,便要往里进,唬得紫鹃一把拦住,只说不方便,叫宝玉且等一等。 宝玉一时不顺气,又恼道: “偏是你这丫头多事!我与林妹妹原是表兄妹,如何进不得,我到二妹妹三妹妹处,也没有这样多事的,便是宝姐姐,也不能叫人拦我!” 黛玉在里头听着,见宝玉又胡乱撒气,略整理一番,便走出来,只说: “二哥何必拿紫鹃撒气,她是我的丫鬟,二哥气她,倒不如气我。想是我哪里得罪了二哥不是?” 宝玉见了黛玉,又不生气了,笑道: “林妹妹,我今儿来与你辞行来了,偏是这丫头拦着,不叫我见你,倒不与妹妹相干。” “辞行?你做什么去?” “我今儿已得了老祖宗和老爷准许,去族学里读书去了,未必日里就得回来,想着来跟妹妹说一声。” 黛玉原以为是有好大的事,不料竟只是出门日,还是在自家族学里。 不过想着自己小时候在家读书时,也是去一天歇两天的,倒不好劝说什么。 况且师兄小时候也不常去学里,如今不都要去考进士了? 一时也为宝玉觉得高兴,只当宝玉确实是进益了,展颜笑道: “二哥此去,来日必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小妹先恭喜二哥了。” 宝玉本不爱听这话,此时也生受了,又寒暄了几句,宝玉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出了大门,果然见秦钟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两人碰了面,便携手一块往族学里去。 要说这贾家族学,离得倒不远,距离荣国府也才一二里的路,原是荣宁二公所立。 自这两座公府立下,开枝散叶,因恐族中子嗣渐有不肖,人才凋零,专门定下规矩: 凡是族里有贫寒不能请师者,即是此族学读书,不收费用,一应耗损,则有族中有官爵之人,按例给付。 又指明必要全族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代为掌塾,训诫子弟。 规矩传了两代,早已没人当回事了。 如今贾家各房里,虽是贫寒子弟仍可读书,只是族中供给已日渐不足。 一些贾家不得势的子弟,反倒要为了一顿饭食,来恭维讨好有钱有势的下人子弟了。 掌塾的贾代儒,若论辈分,倒与贾母是一辈,只是读了一辈子书也只一个老秀才,在这京里开支又大,还得靠族里接济着才好过活。 况且年纪又大,哪里能管得住学里一帮闹事的猢狲,不过是将学里的杂事都交给自己孙子贾瑞来代理,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日子罢了。 且说宝、秦两人一朝入了学,自是同来同往,同起同睡,你情我愿,亲密无间。 秦钟因有宝玉领着,也时常往贾家跑,不到一个月功夫,倒也在荣国府里混熟了。 宝玉自与秦钟厮混,愈发得了意,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林妹妹宝姐姐的了,只一味由着性子,哪里还记得“读书”两个字怎么写。 又常对秦钟说: “咱们一样的年纪,又是同窗,倒不必学外面人论起辈分来,反倒生疏了,只做兄弟相称才好。” 秦钟起初并不敢应,偏宝玉只是不依,每日里或是叫他“秦兄弟”,或是叫他表字“鲸卿”,一来二去,秦钟便也模糊了辈分,跟着胡乱叫唤起来。 这族学里原本就已渐渐学风不正,鱼龙混杂,多有些下流人物在内。 原先来了个薛蟠,已是在族学里胡乱搅了一通,把这族里愈发往偏了里带。 如今又来了宝、秦两人,更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二人原本就生得漂亮,都说是有花儿一般的模样。 偏见秦钟又腼腆温柔,未语先羞,娇娇怯怯,有女儿态。 宝玉又一贯是最能伏低做小,体贴关怀,言语缠绵的人物。 因此两人出双入对,日渐亲厚,便也难免被一些下流人物看在眼里,叫人起了疑心,暗地里流言蜚语,诽谤造谣的,遍及学里,多不堪入耳。 如此渐渐倒又起一场风波来 第91章 歪风邪气 说起薛蟠这人,自来到贾家,没几日就被贾政给拎进族学里。 薛蟠是个呆霸王,哪里读得进书去,只当是要被关进笼子里,“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不料在学里勉强耐着性子待了几日,竟私心里都有些感激贾政了。 这原来分明是“放虎归山”来着。 薛蟠在学里时常与人笑言: “若是天下学里都如咱们这般,我也早就中了进士了,可见分明是他们不会教书,只一味坑蒙钱财罢了。” 薛蟠这人是个生冷不忌的,偏偏贾家族学里又多有年轻俊俏的青年子弟,便不免起了龙阳之兴。 因此也时常假装去学里读书,不过是肆意胡为,白送些束修给贾代儒。倒真哄得薛姨妈和宝钗以为他改好了。 如此“读”了一阵,不见有半点进益,只顾抛洒银钱,结交“兄弟”,愈发堕落下流。 一边是财雄势大,一边是曲意逢迎,学里多有贪图薛蟠银钱衣食,叫他得手的,竟难以计数。 其中更有两个人物,不知其真实姓名,只有两个外号常被人提起,叫“香怜”和“玉爱”的,如此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这两个人的姓名了。 此二人长得最是妩媚风流,不输宝、秦两人。 学里众人多对其有“偷香窃玉”之心,只是这两人早被薛蟠得了手,众人畏惧薛蟠霸道,方才不敢招惹。 薛蟠又岂是有长性的,在学里待了几个月,又觉得腻了,渐渐已不再来。 薛蟠方走,宝、秦两人又来,见了香怜玉爱两人,也不免心旌荡漾,虽欲亲近,因知此二人素与薛蟠有旧,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香、玉二人见着宝、秦二人的人品样貌,也觉心动,自生情意。 故四人虽是互相有意,一时竟也尚不曾有越矩之行。 不过一两日,四人便都相熟了,每日在学里只是一味相互眼神勾留,或是以言托意,或是以诗抒情,互表心意。 四人自以为能避人耳目,却不知学里人这样多,岂是个个都瞎的。 偏就有几个奸猾的,每每见此情景,必是要挤眉弄眼,咳嗽扬声,戏弄一番才罢。 其中又有一人。名叫金荣的,早与香怜玉爱有隙。 原来薛蟠初进学里时,第一个攀附上去的,正是这个金荣,因仗着薛蟠的势,倒在学里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又得了不少银钱。 不料薛蟠最是个喜新厌旧的,不久又与香怜玉爱勾搭上了,他本就不能比这两人俊俏妩媚,难免被薛蟠冷落。 金荣自是没有胆子厌恨薛蟠的,只得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香怜玉爱两人身上。 如今见这两人又攀附到宝玉和秦钟身上,更是不忿,只道必要寻个机会,报仇雪恨才好。 可巧便有一日,贾代儒因家中有事,随意留了一副对子,叫学生慢慢对了,便早回了家,只留下孙子贾瑞看着。 这学里比贾瑞有钱有势的子弟太多,他又能看个什么? 不仅管不住,竟仗着管学的差事,先讨好起如薛蟠、宝玉等人来。 秦钟在贾家族学里混了一月,见多了富贵场面,也自觉开了眼界,再非“吴下阿蒙”了。 原就有些艳羡宝玉富贵,如今更是也染了一身的坏习性。 趁着这番机会,便与香怜挤眉弄眼,两人一道假装出恭,不过是走到后院里说些体己话来。 却没防着金荣也跟在后头溜出来。 秦钟拉着香怜的手,轻抚手背,柔声问道: “不知你家里,可管你交朋友不管?” 香怜一时“不胜娇羞”,正要做答,便听得身后咳嗽了一声,唬得两人赶紧撒手,拉开距离。 回头看去,才见原来是金荣跟在后头。 香怜一时有些情急,羞愤道: “你瞎咳嗽什么?难道还不许我们两个说说话不成?” 金荣嗤笑道: “这话怎么说得?许你们说话,倒不许我咳嗽? 如你们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分明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怕叫人听见了,如今叫我拿住,还抵赖什么? 且先叫我抽个甜头,说不准大家一道都不言语,自然无事,要不然,也不要怪我揭了你的丑事!” 秦钟,香怜两人脸急的通红,紧追着问: “你拿住什么了?” 金荣一边拍着手,一边嘲讽道: “我可现拿住了真的,刚出炉的好烧饼,你们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一时又急又气,羞愤交加,便去寻贾瑞告金荣的状,说是被金荣给欺辱了。 这贾瑞本身就是个贪便宜没正行的,常常借着手里那点小权,在族学里勒索收贿,叫学生们请他吃喝玩乐。 早前薛蟠在学里胡作非为,他不仅不去管束,反倒因贪图薛蟠的银钱酒肉,任由薛蟠横行霸道。 更有不时逼迫学生顺从薛蟠的,以此等助纣为虐之行,讨好薛蟠。 到得如今,薛蟠已渐渐不来学里,连香怜玉爱都已被薛蟠见弃,遑论是他。 因少了这一大块进项,他不敢说薛蟠喜新厌旧,只恨香怜玉爱不再薛蟠面前为他说好话。 如今既正撞在他手上,他不好拿秦钟做筏,便只针对香怜,反说他多事,将香怜好一通训斥。 香怜告状不成反挨骂,讨了个没趣,连秦钟也只得讪讪得回去坐了,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不料金荣见此,愈发得意,果然便要闹将起来,摇头晃脑,嘴里不干不净得说着污言秽语。 一时又把玉爱拖下水来,两人便起了口角,坐在位置上互相谩骂。 金荣正在得意,岂能不添油加醋一番,一口咬定: “我方才看得分明,他们两就在后院子里头亲嘴摸屁股! 两人还风骚得狠,商议着要撅棍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金荣只顾一时肆意,不料一时又惹到一人头上,此人却正是前些日子与焦大“搏斗”了一回的贾蔷。 贾蔷其人,地位就非金荣能比的了,他原是宁国府一脉正派玄孙,正经叫贾珍一声叔叔的。 因父母早逝,自小养在宁国府里,与贾蓉一道长大,且更比贾蓉俊俏风流三分,两人自小便常共处,倒有一番兄弟情意。 更稀奇的,贾珍对贾蓉动辄打骂教训,偏又对贾蔷十分疼爱放纵。 如此区别对待,宁国府里那帮下人,无事尚能生非,专能造谣诽谤主人家的事,况且是这般“眼见为实”的? 因此前些日子里宁国府里很是起了一些流言蜚语,传到贾珍耳朵里,倒叫他很是发了一通脾气。 贾珍因见自己名声似已不大好了,一时也只得稍避些嫌疑,到底是在府外另分了一套房舍,叫贾蔷搬出去住了。 第92章 争斗 贾蔷在宁国府里过了十六年的富贵日子,如今一朝为着些流言被迁出府去,心里正有气。 如今虽也在学里读书,终究不过虚应故事而已,每日里仍是斗鸡走狗,寻花觅柳。 他人生得漂亮,又有几分小聪明,更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扶助。 族学里上上下下,哪一个敢惹他? 就是薛蟠在这里时,也不敢对他动什么心思。 他与贾蓉关系最近,只道秦钟是贾蓉妻弟,见有人欺负到秦钟头上,便要想个法子。 只是若叫他亲自与人争执谩骂,他又不愿,只是思忖道: “金荣贾瑞一干人等,素与薛大叔有干碍,我又与薛大叔交好,我若是就这样出头,将来与老薛见面,难免要伤和气。 若是不管,到底看着蓉哥面上,且我自己气也不顺。” 不一会儿,想出个歪主意来,溜出去将茗烟叫到身边,一番耳语。 这茗烟是宝玉书童,因与宝玉关系最近,别说下人,就是一般不得势的主子,也不敢惹他。 他又年轻,仗着宝玉的势,无故尚且都要欺压人的,什么不敢做? 听贾蔷说金荣欺负了秦钟,连带着宝玉也都牵连进去,一时气性上来,嘴里嚷着要叫金荣尝个厉害! 当即便冲进学里,一把揪住金荣,嘴里骂道: “姓金的,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贾蔷见计策已成,轻叹一声,掸掸衣服,面上一副无趣的表情。又双手负后,看看日影,低声道: “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总归是一副“人间寂寞”的高手风度。 便告知贾瑞有事要先走一步,贾瑞也不敢留他,由他去了。 贾蔷由此点了一把火,反倒是第一个先离了这是非窝。 贾蔷虽走,学里头却闹得愈发厉害了。 茗烟此时已是揪着金荣的头发厮打,嘴里不干不净的喝骂着: “你是个什么王八羔子,爷们弄不弄屁股的,与你有什么几把相干!又没弄你爹去!你要是个能耐的,你弄你茗大爷试试?” 这等彪悍言语,虽是大家私底下也说,公共场合也还是注意风度的。一时俱都被震得痴愣在那里。 贾瑞心知这事要传出去,爷爷贾代儒能把自己腿打断,便要上前拦着。 那金荣并不是贾府里正经的主子,不过是个亲戚罢了,若是私底下叫茗烟给打了,兴许便也咬牙忍了。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他也气急道: “反了反了,你个奴才也敢打我!我也不跟你计较,只与你主子说便罢。” 虽是如此,到底不敢往宝玉头上撒野,只伸手去撕扯秦钟。 宝玉从一开始坐在那里看热闹,不敢出头平事,如今见怕是要攀扯到自己身上,正要说话,却见金荣脑后飞来一物,不偏不倚的砸在金荣脑袋上。 待落了地,才见原是一方砚台,众人寻着来路去瞧,却正从贾兰贾菌的位置上来。 这贾菌也是荣国府近支重孙,虽离的比贾兰远些,也是个有地位的。 两人有几分相似,贾菌也是年少丧父,其母少寡,只守着他。 两人因这般缘故,又都有些志气,年纪也相仿,素日里关系最好,同桌而坐。 贾兰而今虽渐渐往族学里来得少了,不过每回来,总不免带些林思衡送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贾菌,还有些新鲜故事与他分享。 故虽见面少了些,关系也还不曾疏远。 贾菌年纪虽小,与贾兰不同,贾兰年少却沉稳。贾菌却是个顶淘气不怕人的。 原本两人只坐在一块,吃着贾兰带来的糕点看热闹。 贾菌素来有几分敏锐,冷眼旁观,一时见有一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不意竟失了手,那砚便朝着他们两飞来。 贾菌赶紧拉着贾兰一躲,虽避了这砚,却正砸在他桌子上,将他的一个水壶砸了粉碎,桌子上溅得到处是墨水,连那糕点也遭了殃了。 贾菌受此无妄之灾,焉能善罢甘休,跳到桌子上便骂: “好个球攮的,跟你贾菌爷爷动手是!” 砸了一回,还不解气,又抓起贾兰的砚台也要砸过去。 贾兰赶紧拉住,看着林叔送给自己的上等徽砚,胆战心惊,极力劝阻: “好兄弟,且放下,不与咱们相干。” 贾菌又哪里能忍这委屈,饶过那徽砚,叫它躲过一劫,反手又抄起自己的书匣子,狠狠得朝那边抡过去。 只是他到底年纪小,嘴里虽叫骂得凶,却没扔过去,才飞到宝玉秦钟的桌子上就掉下来,又把这两人的东西给砸了个七七八八。 贾菌还不罢休,跳着脚就要去抓打那用“暗砚伤人”的小人。 只连累得贾兰在后头拽着他胳膊,满脸苦涩。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是金荣被茗烟打得狠了,两只手到处乱抓,一时抓了个毛竹大板,这东西原是贾代儒的“独门武器”,打起学生最是“狠毒”。 金荣一朝“仗剑在手”,肆意挥舞起来,这桌椅之间本就狭窄,茗烟哪里躲得过,连吃了几记,便开始搬起救兵来,大嚷着: “你们还不快来动手!” 这宝玉身边一向服侍的人最多,除了茗烟,倒还有三个书童,分别叫锄药,扫红,墨鱼。俱跟茗烟一般年纪,几人一向都是一道为非作歹的。 听的茗烟呼救,三人果然也都一拥而上,一齐骂道: “狗娘养的,还敢动兵器!” 墨鱼抄起一根门闩,其他两个手持马鞭,一时都往金荣身上落去。 贾瑞连连劝阻,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才好,只是又有哪个听他的? 旁边一众看热闹的贾家学生,也不怕闹出事来,多有站在一旁拍着手大笑,给茗烟几个加油助威的。 场面一时鼎沸起来。 那李贵不过散了会心,寻几个朋友打了两把牌,等回来时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一时都懵了。 赶紧叫上其他几个大仆人,进去将茗烟四个拉开,又问起缘故,一时众说纷纭。 李贵也没法,先把茗烟四个骂了一通,一脚一个,先把他们踹出去。 秦钟方才不甚被金荣用手里板子打了头,刮掉一点油皮,其实连个淤痕也没有,宝玉正一脸心疼的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揉呢。 见此时终于收了阵仗,方才出声道: “李贵,快快把我的东西收了,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 今日我们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别的,鲸卿守礼,先来报给瑞大爷知道,瑞大爷反倒只说是我们的不是!由得别人骂我们不说,还挑唆别人来打我们。 茗烟见我受欺负,自然为我出头,他们又合起伙来打茗烟,还把鲸卿的头给打了! 既是这样,还念什么书!再念下去,只怕下一回倒要来打我了!” 贾瑞听着宝玉这话,只得连连告饶。 李贵也劝道: “哥儿不要心急,太爷既然回家去了,他那样大年纪,咱们这会子为这点事去扰他,倒显得我们没礼了,要依我说,且就在这里了解了也就是了。不必去惊动他老人家。” 说着,便拿眼睛去瞄贾瑞。 第93章 后台 李贵因与宝玉关系紧密,也并不太把贾瑞看在看在眼里,口中只道: “太爷不在,学里就该是瑞大爷管起来,众人都看着你行事,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大爷可有什么好说的?” 贾瑞苦笑道: “我自然劝了,只是都不听我的,又有什么办法。” 李贵冷笑道: “我也不怕你老人家跟我恼,若叫我说,原是你瑞大爷素日里就有些不太正经,成日里跟着他们一块瞎胡闹,没了威仪,他们自然不听你的。 今日这事,若一时果真闹到太爷跟前,只怕你瑞大爷也逃不开一顿责打。如今既然你是主事的,还不赶紧想个法子了结了!” 宝玉却十分不满李贵的说法,他如今倒把秦钟看得比自己都重,况今既有李贵在,他也不怕受了池鱼之灾,一心只道定要为秦钟出了这气,又嚷道: “还了结什么!我必要回去告诉老祖宗去!” 秦钟这时也靠在宝玉怀里,哭道: “若是金荣还在这里,那我也不来了。” 宝玉闻言,急忙劝道: “你别急,我回去禀明了老祖宗,撵了金荣出去!” 立马扭头就问李贵: “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一会,真就没想起来。 仍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 “哥儿也别问了,问明白了,岂不反倒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茗烟又在外头扒着窗户,把头伸进来喊道: “他不过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哪里是什么正经硬腰子的,也想来唬我? 你那姑妈不过是个磕头虫罢了!整日里求我们二奶奶赏几两碎银子。 连我也看不起这样的主子奶奶!呸!” 李贵见茗烟越说越不像话,忙喝骂道: “偏是你这小狗入的知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这里胡乱嚼蛆!还不赶紧闭了你那鸟嘴!” 宝玉既问明白,拉着秦钟的手,也冷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璜嫂子的好侄儿,且等着,我现在就去问问她,咱们再做分辨!” 说着话,便叫茗烟进来把书包了。茗烟见宝玉护着,得意道: “爷倒不必自己去见,等我去一遭,只说老太太有话问她,雇着一辆车就拉到老太太跟前,爷当着老太太面问,岂不省事?” 李贵一心只要息事宁人,生怕叫贾政知道了,免不了一顿好打,又见茗烟这样胆大妄为,敢算计到贾母头上,忙怒斥道: “你是要作死!你仔细着,我且先捶了你,再去回老爷太太,只说宝玉都是你挑唆的,看你还有没有命在!” 宝玉怕贾政,茗烟自然更怕,果然低着头不做声了。 贾瑞也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屁股屎,自己尚且洗不干净,哪里还敢闹大了,也连忙来求告秦钟、宝玉。 两人先是咬死了必不肯善罢甘休,磨了半天功夫,宝玉到底有点憷贾政,也松了口道: “若叫我饶过这遭也行,叫金荣给秦钟赔个不是!” 金荣正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自然不肯,贾瑞也来逼迫他: “原就是你起的头,难道你还冤枉不成?” 金荣眼见孤立无援,又实在硬不过宝玉,不情不愿的与秦钟作了揖。 宝玉一见金荣这副模样,心里就恼,定要强压着金荣给秦钟磕头,才算罢休。 贾瑞一心只要把事情压下去,又威胁金荣道: “杀人尚且不过是头点地,你既惹出这桩事来,也少不得点一回头,只管磕一个就完事了! 你如今怕丢脸,只管硬在那里,我也只道你家在哪,也不做旁的,我只跟着你一道家去,把你在学里的事情与你母亲一说,我看你还有脸没脸。” 金荣只得照做。 待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他母亲虽瞧着他有几处淤伤,只是没缺胳膊少腿的,也就不当一回事。 金荣坐在那里,正有句话叫: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越想越觉得憋屈,嘴里嘀咕着: “那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罢了!又不是个姓贾的,也不过和我一样。只仗着跟宝玉好,就这样目中无人。 大家都是一样的,如何我就要受这样的委屈! 成日里只顾着素日里跟宝玉两个鬼鬼祟祟的,却拿我们当瞎子。 勾搭了一个宝玉,还要去勾搭旁的人,正撞在我眼睛里。 那宝玉也是个糊涂的,竟还护着那烂屁股的贱货,就是果真一时闹大了,难道我就怕了他们不成?” 他母亲胡氏见他这一通嘀咕,反问道: “你又要争什么闲气!我好不容易托了你姑妈那点关系,你姑妈又千方百计才到府里琏二奶奶跟前说好话,你才有个念书的地方。 你不去学里,就能认识那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再怎么样,也给个七八十两银子呢? 最近薛大爷来找你没有?他要是事忙,你就自己往他跟前凑凑,知不知道? 你不好好呆着,整日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起哄,仔细你的皮!” 胡氏只道多那几十两银子好花用,却哪里晓得这分明是自己儿子的“血汗钱”来着。 金荣在学里受了气,回来又挨了母亲一通训,也只得忍气吞声,仍老老实实上学去了。 若只如此,这事便也了了,可巧没两天,金荣姑姑就来串门。 他这姑姑,嫁的也是贾家的子孙,叫贾璜的。虽是与贾琏宝玉一辈的人物,到底没有宁荣府的权势富贵。 这夫妻俩也只不过守着些小产业,勉强有个温饱。 只因离得近,倒时常去宁荣二府里请请安,在尤氏和凤姐儿跟前说说好话,得些赏赐,如此方得度日。 妯娌两个正说着闲话,胡氏一时嘴快,就说起金荣昨日里在学里挨打的事情来。。 这位璜大奶奶因是常在两府女主人跟前露脸的,时日一久,竟也自觉也有几分颜面,一时勃然大怒,对胡氏说道: “那叫秦钟的小兔崽子是贾家的亲戚,难道荣哥儿不是?也别忒势利了些! 就是宝玉,咱们既占着理,也不必怕他! 若我不知此事便罢,如今叫我知道了,你且等我去东府里,先瞧瞧咱们珍大奶奶,再去与秦钟他姐姐理论一番,也叫她自己评评这理!” 胡氏胆小,一听这话就急了,只恨自己嘴快,连连拉着不叫她去,只说: “姑奶奶快歇着罢!这都怪我嘴快,姑奶奶千万别去。 倘若闹将起来,不管谁对谁错的,难道咱们还能在这京里立得住脚不成?” 璜大奶奶素来疼爱这个侄子,这会子正心疼呢,哪里能听得进去,只说: “管不了那许多!我今个儿定要争出个理来!” 说着,就直奔宁国府来。 第94章 心病 在宁府东角门里下了车,这位璜大奶奶先来寻尤氏说话,当着尤氏的面,未语先怯三分,一时也不敢放肆了。 仍是一如往常,先低声下气问候一通,叙过一番闲话,方才一转话头,问道: “今日怎么没瞧见蓉大奶奶。” 尤氏叹道: 还说呢,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好端端又病一场。 我这儿媳妇你是知道的,虽说当着人面儿有说有笑,行事又干脆利落,偏内里却是个心思重的。 便是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也能琢磨个两三日。 这府里一天天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都在她身上,说不得就是哪桩事可巧把她给气着了。 现如今是头也晕,眼也晕,眼看着连床都下不来了。 今儿上午她弟弟来看他,年轻人性子浮躁,若叫我说,他姐姐如今既病成转过模样,他便是一时与人起什么争执口角,这时候也不当说,不然岂不是又给他姐姐添乱。 偏这孩子就是忍不住,说是在学里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给骂了。 这回好了,把我这儿媳妇又怄了一遭,我刚刚才去看过,饭又没吃。你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那金氏听到这里,已是一身冷汗,哪里还敢争这个嘴,倘若一时把秦氏气出个好歹来,自己不得把命搭进去。 因此早把来时心里那团气给忘了个干干净净,提都不提一个字,反而安慰道: “像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一时有个小病小痛的,大不了请个御医来瞧瞧,养养也就是了。蓉大奶奶瞧着就是个有福的,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想是过不了多久,也就好了。 那些大夫可怎么说得?“ 尤氏撇撇嘴道: “还说呢,前前后后请了十来个大夫,倒现在连个病因都没查出来,说什么的都有。 要说这病也奇,自我这儿媳妇生了病,经期倒有两月不至了。” 金氏一时笑道: “这怎么说得?别不是有喜了罢?” 尤氏摆摆手,叹道: “我也想呢,想着要是个喜,那就好了,可巧蓉哥儿上个月被他老子打发到辽东去办差,前个儿才回来,若果真是有喜,也是他们父子的缘分。 只是偏偏又诊不出喜脉来。 把蓉哥儿急得哟,这两天只要有大夫来看诊,蓉哥儿必是要亲自陪着,就盼着能诊出个喜来。” 金氏也附和道: “可不是,蓉哥儿才成亲一两年的,小夫妻两个,这时候岂有不急的,说不定就是个喜,许是才怀上,一时没有诊出来也是有的。” 尤氏道: “可不是么,就这会子,还有大夫看诊呢。” 果然秦氏房里,此时正围着七八个大夫,这会正有一人在给秦氏诊脉,贾蓉就在一旁站着,面上还带着在辽东患上的冻伤。 他方才回来两天,就听人说秦氏怀了身孕,一时只觉得是晴空霹雳,心中感到屈辱至极,恨不得亲手掐死秦氏才好。 后来又听人说不是,秦氏自己也说不是,他却并不敢信,故而这些日子里只要大夫来看诊,他必是要在一旁陪着。 落在旁人眼里,不知内情的,也只当他们是夫妻情深。 若有大夫说是喜脉的,他就趁人不注意恶狠狠得瞪着秦氏。 若一时又有说不是喜脉的,他也只是冷冰冰得瞧着。 他知道自己媳妇儿有一副怎样的花容月貌,若换作是在旁人家,只怕是再怎么疼爱也不为过的, 可如今秦氏越漂亮,他心里就越恨! 等那大夫收了手,贾蓉连忙问道: “大夫,可看清楚了,是喜脉不是?” 一边问话,一边就拿眼睛盯着秦氏,眼神尤为冰冷,似是要择人而噬。手在背后捏紧拳头,掌心掐出几个指印子来。 那大夫摇摇头道: “虽是令夫人经期不至,也不见得就是有喜,老夫方才没诊出喜脉来,或许是因为其他缘故也未可知,只是一时也不好下判断。” 贾蓉听着这话,面上略缓一缓,手也放松了些。 秦氏委屈的对贾蓉道: “我已说过不是喜了。你也不信我。” 声音并不大,显得有些虚弱。 贾蓉只是冷淡得看她一眼,并不与她说话。 一时贾珍回府,正撞见金氏告辞,尤氏上前迎他,贾珍随口问道: “今日她来,有什么事情不成?” “那倒不是,不过说几句闲话罢了,听说蓉儿媳妇病了,待一会儿就走了。 且不去管她,说起这病我就心焦,你再找找门路,赶紧寻个好大夫要紧,万不能再耽误了。 如今找得这帮大夫,哪里还有一点用处?一个个的,听人怎么说,他也怎么说,最多就在往里头多添两个字,顶什么用处?商量着立个方子,也不见效。 一天天的只在面上勤快,一天光是诊脉倒有三四次。又累得蓉儿媳妇一天倒要换个几回衣裳来见人。” 贾珍闻言也叹一口气,秦可卿生病,他倒也有几分急切,连林思衡的那酒楼的主意一时也顾不上去咂摸了,顺着尤氏的话道: “这孩子也是个糊涂的,何必那么紧着换衣裳,只管躺着叫大夫看就是了,有什么要紧? 这孩子的身体最重要! 说起大夫,倒正有一桩事,今儿冯紫英约我吃饭,席间倒说起这事来,冯紫英便说他小时候有个从学的先生,叫张友士的,学问渊博,医术高深,甚或能断人生死。 原本是回金陵老家歇着了,可巧今年正在京里忙着给他儿子捐官。如今正在冯家住着呢。 既有这般缘分,说不定媳妇的病就该落他手里消了这灾,也未可知。 你这就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或者请冯紫英也求他一求,便是今晚不来,明天也要来的。” 尤氏听罢,心中甚喜,忙叫下人拿着名帖去请人。 过得一阵,下人拿着名帖又回来了,说是那张友士推说今日已是拜了一天的客,精神实在支持不住,便是来了,也不能给病人看诊,且等明日就来。 又说自己医术浅薄,本不敢担此重任,只因老爷相邀,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却不敢受这名帖,叫他带回来了 第1章 故乡梦远 公元一六零零年,大乾顺德二十七年,中秋夜,雨,有乱师入京,攻打皇城,神京震恐,急调京营入城平叛。 次日,昭告天下,太子谋逆伏诛,东宫一干人等及依附党羽皆处死,大乾诸州府内皆大索东宫党羽,天下震怖。 时有贤王义敏亲王仗义进言,乃使顺德帝对东宫一众党羽从轻发落。天下赞誉。 同年,义敏亲王加太子位。 公元一六零一年,大乾顺德二十八年,顺德帝有感于自己日渐老迈,处理国事力不从心,更兼太子贤德,遂起意禅位。太子一时惊恐,哭告左右曰“今上陷我于不孝也”。 然帝意甚坚,太子三辞三让之后,于重阳节当日,与北郊祭告天下,在太庙即皇帝位,改元崇宁,加顺德帝为太上皇,于皇城内西郊建西苑,敕造长寿宫,以为太上皇居所。 公元一六零贰年,大乾崇宁二年。 继位没两年的崇宁帝正眉头紧锁的批阅着手里这份陕西布政使昨天加急递上来的奏折, “陕西千里之地,自三月至今滴雨未下,黄河水道淤堵,渭河已近断流,泾河、嘉临江、汉江丹江等水道枯竭,河床裸露,淤泥干涸,关中平原颗粒无收,奏请朝廷宜早发赈济,减免夏秋税赋为上”。 这已经是新任陕西布政使洪承仇履任后,自三月至七月,四月间发来的第七封请求赈灾的奏折,派下去巡视的御史也奏报说陕西大旱,赈灾已经刻不容缓,然而朝廷的国库空空如也,赈灾的粮饷恐怕也只有从江南加赋,运到陕西损耗惊人。 崇宁帝以手扶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往奏折上批阅道: “酌情发汉中、榆林等地常平仓粮储往陕西,苏、淮、扬、浙、山东等地赋税加征一成,陕西三年赋税减免。望洪卿善抚黎民,平抑粮价,便宜行事,勿负朕望”。 旨意发到江南,一时江南诸地民怨四起。 是岁,陕西大旱,斗米千钱,饿殍千里,草木不生,人相食。 是岁,陕西流民四起,时任陕西布政使洪承仇在境内各北上关口设卡遣返流民,使流民不得入神京一步。流民拖家带口,沿江南下,卖儿鬻女,江南人市繁荣。地主豪绅以斗米易人,蔚然成风。 痛剧烈的头痛好饿好渴一阵剧烈的不适刺激得林思衡皱紧眉头,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轮白的灼目的圆日。 日头照在身上,饥渴的感觉愈发难耐,头脑昏昏沉沉,又闭着眼睛强忍着坐起身来,伸手去摸放在桌子上的水杯,却直接摸了个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惊愕笼罩了林思衡: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土黄色!天是土黄的,地是土黄的,身边时不时脚步蹒跚走过的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土黄的! 这里根本不是酒店!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思衡举目望去,自己正处于一座大堤上,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河面上显出几大块暗黄色的,露出水面的“江心洲”。 四周到处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一个个饿得脚都抬不起来,只在地上一步步拖着走,身边走过的人大多都在壮年,然无不脸颊凹陷,面色土黄,嘴唇皲裂。 老人倒不曾有见过几个。 不时有几个幼童,被父母牵着也一步一晃的往前挪,时不时喊一句饿,然而连那声“饿”也都是喑哑的,听起来仿佛连声带都在撕裂。 队伍里时不时便有几个人,晃晃悠悠走到河堤边,只把头往下一栽,偶尔能看到有只手在河面扑腾几下,须臾间也不见了动静。这时队伍里便传出几声低低得啜泣来。 林思衡茫然无措,正要往前看看,就被拉得双脚不稳,栽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如今体格弱小,两只手伸出来,虽然已经是皮包骨头,却也能看得分明,这根本就是一个少年的手掌! 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自己腰上正绑着一节用破布搓起来粗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绑着一个坐着的老叟,这老汉虽是已经骨瘦如柴,却也骨架宽广,身量高大,头上一蓬夹杂着土灰的灰白色的乱发。身上衣物褴褛,已成几块破布,背后背着把柴刀,胸前绑着一个包裹。 林思衡又使力拉扯了一下,老者仍是一点反应也无,反倒又害得自己跌倒。只得又挪过去,口中喊道:“老伯”。老者并不回应,林思衡又拍了他几下,老者却猛然向前一栽,唬得林思衡连忙扶住。 林思衡心中已经有数,怔怔得略看了他一会儿,把手伸到老人颈间,老人果然已经死去。 林思衡心中似也麻木了,一时也竟不觉得害怕,只是长长得,长长得叹出一口气,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地,不知家在何方,看着眼前这只是缓缓流动的大河,林思衡坐下来,把头深深得埋进膝盖里,从眼前滑落两行泪水,口中发出压抑得哀鸣声。 身边的人一个个走过,直至这一波人已经走尽了,林思衡才把头抬起来,心里的错愕惊恐已经暂且平静,这才发觉腹中的饥饿感已如同烈火灼心,逼得林思衡恨不能抱着自己的手啃几口。 略略缓一缓,先把绑在自己身上的布绳子解开,那绳子倏然坠地,却散落出里面一个小布包来,将其打开,显出里面一个鸡蛋大小的白玉印纽,刻着几个古文,林思衡连蒙带猜,大抵是“东城居士”这四个字。 这一方印纽玉质莹润,看着倒显得有几分通透,造型古拙雅致,上方为一蟠龙首,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分明价值不菲! 也不知这东城指得是哪里的东城,这老者分明有宝玉在身,典当之后总能饱食几日,如何竟在这河堤上饿死? 林思衡心中一时困惑难解。把老者的柴刀背到身后,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在此,这把柴刀怕不是就要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了。摇了摇头,再把老者胸前得包裹解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却还有半个脏兮兮的馒头!那馒头已经脱水,用手轻轻一碰就往手心里掉下几粒渣滓来。 赶紧把这手心里的馒头渣滓倒进嘴里,林思衡眼神复杂难明得看着这老人,他也并不知这老人与这身体原主是何关系,但是这老者确确实实将这生的希望拱手让给了眼下自己寄居的少年人,如今却又可以说是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包裹里还有一套干净得布衣,一双草鞋,尺码分明都是给这少年人的。 林思衡恭恭敬敬向这老者叩拜三下,便要将这老者尸身丢下大河去,这才发现这老者分明是将双手五指都紧紧抓进地里,这才使得自己在离世后仍能保持坐立,配合着背后那把柴刀,努力威慑着过往流民,要保着身边这少年郎尽量安稳度过这一日,不受其他流民侵害。 林思衡越发感慨,手上略略使力,将老人的尸身放倒,竭力拖到河堤边沿,奋力一推,便将老者的尸体推进大河。如今这般环境,葬身鱼腹已是好结局,倘若立下坟茔,且不说自己眼下没有这般力气,便是立起来了,只怕也难保全。如若弃之不顾更是恐怕要沦为他人果腹之物! 将这老者对自己的恩德牢记于心,背好柴刀,绑好包裹,将印纽贴身放置。眼下林思衡对自己如今的境遇已然有了几分猜测,估计这是撞上了传说中的穿越了,只是不知如今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个朝代,又或者是哪个未知的时空,更不知如今自己所寄居的原主身份为何,这方印纽便已是唯一的线索。 然而如今自己看起来不过是个瘦弱不堪的孩童,拿出这贵重之物只怕是祸非福。 前路如何还当细细思量,林思衡眼下也并无别处可去,只是取了那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放嘴里抿着,脚步蹒跚得往大部队所朝的方向走去 第2章 偶遇 已不知走了多久,沿途目之所见饿殍遍地,林思衡只是由着本能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挪,脚步蹒跚的越过一道小土坡。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月上枝头,惨白的月光映照着被扒光了皮和叶的朽木,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无声,鸟叫虫鸣皆不见。 只有远处,似乎燃起了点点炬火。 求生的意志促使林思衡自发的向着火光走去,不知不觉间便有一道道人声入耳,林思衡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人间。 路边杂乱堆积着一处处火堆,一具具神情麻木的干枯肉体或坐或躺的聚集在火堆旁,眼神无神的盯着这跳动的火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这里已俨然是一处流民的聚集地了。 一道道声音越发吵嚷,恍惚间林思衡听见有人在喊“前面有人施粥”。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已经饿昏了头,林思衡自嘲一笑,抬头看看高挂在天空中的月亮。 施粥?这个地方?这种时候? 然而身边火堆旁的人群到底动起来了,或坐或躺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的站起来,传来的声音也渐渐清晰: “前面有人施粥!” 场面一时由静至动,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流民们渐渐由慢走再到慢跑,怀揣着生的希望向前蜂拥而去,林思衡也混在里面,一边竭力躲闪饥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一边努力辨认着前方的景象。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施粥?然而像这样的疑虑终究也被他迅速抛到脑后,无论是多坏的结果,终归再不会比饿死更惨了。 人群来到一处开阔处,靠近一道土坡,最显眼的是依次排开的几辆木板车,还拴着几匹马骡。车后堆放着几个土黄色的大口袋,袋子旁站着几个身强力壮,穿着对襟短褂,腰间挂着短刀的中年汉子,一副护卫的打扮,一边呵斥眼前的流民不得争抢,一边不断的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块干粮来塞给眼前不断涌来的流民。 再往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稀稀落落的聚集着几道人影。一道身形干瘦,留着山羊胡的人影靠近马车,低声说道: “东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了,我们剩的干粮有限,这样是一定不够他们分的,如今这附近的饥民都在往我们这边靠拢,等他们来了,我们又没有了干粮给他们,到时候恐怕要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廖掌柜所言在理,只怪我一时心软,竟置大家于险地,如今再想脱身而走只怕已是不易,咳咳” 马车里坐着的东家似乎有些病弱,一旁的廖掌柜也只是愁苦着脸安慰道: “东家倒也不必过于自责,咱们这些年里跟着东家走南闯北,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那样的危险,这些护卫们便是再不济事,吃着东家这些年的赏钱,护着东家出去总是不难的。只是这些货物和马骡恐怕难保了”。 马车内传来几道低低的笑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东家开口说道: “只要人能平安回到金陵,些许货物丢了也是无妨,咱们薛家也不缺这点银两,只恨今日船只在河道搁浅竟误了时辰,进不得潼关,不然也没有如今这一出了。\" 廖掌柜也点点头,不再做声。 “这趟出门,关中竟然旱成这个样子,唉,朝廷派来的这个洪承仇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年陕西恐怕应是要饿死不少人了”,东家又说道: “大哥新丧,蟠儿尚且年幼,家里处处官面上的关系都要重新打点,一些故旧亲朋也要重新联系,这趟出门不算顺利,咱们薛家恐怕也将要江河日下了。” 说罢叹了一口气,又咳嗽了几声。 廖掌柜也只是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眼睛看着前面汹涌的人群,神色担忧。 “原来所谓施粥,施得也并不是粥啊”,林思衡脑袋里一闪而过这样的无聊想法,眼看着前面堆着的黄色口袋渐渐干瘪,赶紧奋力向前挤去,仗着自己如今身量小,努力稳住身形,像一尾游鱼穿梭在人流里,挤到了板车前,向前方的汉子努力伸出手来。 那汉子看了看手里最后一块干粮,又看了看同时挤过来的五六个人,眼神一变,把干粮往人群里看起来年龄最小的林思衡手里一塞,然后一把拔出腰间短刀,指向人群,大声喊道: “行了,都散了。粮食已经发完了,人都散了,别往前挤了!” 人群里便传出巨大的喧哗声来,人们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朝前奋力挤来,有几只手已经抓在了板车上,把板车朝一旁推开,要往里面闯。 流民们分明已经盯上了这辆马车! 林思衡被流民们挤倒在地,赶忙抱着自己的干粮向一旁翻滚爬开,眼角划过护卫们腰间挂着的腰牌,在火光的映照下,隐隐能看到一个“薛”字。 林思衡将这一幕记在心里,躲开拥挤的人流,藏到一处阴影里。 护卫们见状神情一变,挥舞起手中的短刀,努力格开不断伸到眼前的手。 那些手抓向护卫们手里的刀,抓向他们的肩膀,手臂,衣角有的手被刀刃划伤,连忙撒开,人群里传来一声声痛呼声,有的人却不顾一切的拉扯着护卫们,要把他们拉倒在地上。 护卫们奋力挣扎,拿刀乱捅,连滚带爬的往后撤,那辆马车见状也赶忙往远处一座城关的方向跑去。护卫头领一刀砍断拴着马骡的绳索,马骡也四散奔逃,流民们见状又赶忙朝着马骡追去,护卫们趁此时机甩开流民,也追赶向马车的方向而去。 一些流民追赶上马骡,顾不得把肉做熟,几个流民便围成一圈,把马骡压倒在地上开始奋力撕咬起血肉来,一些流民已吃了干粮,又无声无息得挪到火堆旁,苦挨着等待明天的到来。 剩下几个流民一无所获,便将目光转向周围人群,神情微微一怔,变得凶狠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几个一无所得的流民朝着两个孩童围拢过去,这两个孩童看着似是一对兄妹,衣衫破旧沾满灰尘,正一人手里握着一块干粮,年长的大约已有十岁左右,年幼的却分明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哥哥见人围拢而来,一把将妹妹手里的干粮也劈手夺来,将妹妹往旁边一推,把干粮往胸前衣服里一塞,死死抱住,往下一蹲,想要护住这两块自己与妹妹的救命粮。 那几个流民逼近了他,一边向他喝道“拿来!”,一边就要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边城心中悲愤难言,想自己本也该是将门虎子,不意一遭奸人构陷,一朝家破人亡。 那废太子案分明已时隔两年,如何仅凭几句只言片语就断定我边氏为反贼!好不容易被家将护卫着逃出来,隐姓埋名流亡到陕西,竟又撞上这天灾! 如今仅剩的几个家将也已皆死,陕西的贪官污吏也绝无力赈灾,若没有这干粮,自己要如何与小妹一路挨到扬州去投亲?难道竟真要死于此地?! 那几个流民围住边城拳打脚踢,又不断去抢他怀里的干粮,林思衡看着不远处这一幕,一边赶紧把手里的干粮塞进嘴里,一边想要上去帮忙,然而自己如今看着也不过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无法可想,只得看着眼前这一幕干着急。 边城瞪着眼睛,抱紧胸前的干粮,一边忍受着周围几个大人的殴打,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小妹的情况,眼见一个流民一把将小妹拉倒在地,小妹额头在地上擦出血迹来,疼得大哭起来,哭声短促衰弱,有气无力。 心中怒火愈盛,小妹原本也该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如今被昏君奸臣所害,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还要受这些歹人的欺辱! 恼恨这些人的可恨可耻,也深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妹妹平安,紧紧咬着牙,看着有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来,边城用尽全身力气张口咬住这只手的尾指,死咬不放。 那被咬住的流民当即便惨叫起来,奋力挣扎,拿脚往边城身上踹。而边城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咬紧牙关,任由额角有血迹流下,糊了眼睛也不搭理,只是硬生生将那根被咬住的尾指从手掌上撕咬了下来。 几个流民见状赶忙退后几步,边城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将嘴里的尾指硬生生吞下。几个流民一时都被镇住,不敢上前,边城一个个朝他们看过去,流民们的眼神与他对视都躲闪开来。边城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原来终究只不过是拼命罢了! 第3章 潼关 流民们看着边城嘴边的血迹,一时害怕受伤不敢再靠近他,又不甘心失了那两块干粮。 但其实就算得了那两块干粮,又哪里就够他们这几个人分的了? 几个流民目光闪烁盯住了还在一旁哭泣的女童,脚步挪动间便又开始向女童靠过去。只丢下那丢了一根手指的枯瘦流民捂着自己的伤口坐在地上,嘴里发出一阵阵无意义的,凄惨的,无助的哀嚎。 边城心中一悚,脚下快走几步将小妹遮挡在身后,那女童似乎也感觉到害怕,止住了哭声,往自己兄长的背后靠拢。 流民们将两人都一并围拢起来,脚步试探间,向两人越靠越近。 一直躲在阴影里的林思衡见状再顾不得其他,趁着周围所有人都只是在看着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他,连忙手脚并用开始往身旁不远处的土坡上爬去。 有几个流民渐渐已靠得足够近,神情蠢蠢欲动,舔着嘴唇试探着向这女童抓来,这女童也机灵趴在地上左右闪躲朝她抓来的大手,只是害怕得又哭泣起来。 边城一时间左支右绌,焦头烂额,自己终究只有一人,如何能挡住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贪欲? 一边努力维持着脸上凶恶的表情,一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求助的眼神看向四周正远远的坐在火堆旁,麻木的看着这一幕的流民们。 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这一切。 听见小妹的哭声越来越害怕,身边围拢着的饥民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频繁。 边城只是机械的,不断的试图推拒开朝他背后伸来的手,身边流民的痛呼声,喝骂声,背后小妹的哭泣声,似乎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从心底泛起的绝望愈发清晰。 瞅准时机又咬住一个人手臂,又奋力撕咬下一块肉来,满脸的血迹叫他越发显得凶恶,然而眼底绝望的底色却越发浓厚。 流民们又被他突然的凶狠吓得略退开了些,可眼见这小子自己都已经满身伤痕脚步踉跄,站都快要站不稳了,便又想要尝试着往前迈步。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旁的土坡上传来一声声音有些稚嫩的呐喊,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流民们抬头看去,只见土坡顶上又有一少年正朝他们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竭力挥舞着手里的一把柴刀。 那几个流民当即便准备要发狠,上土坡来给这胡乱大喊大叫的小鬼尝尝厉害,然而看见那少年手里的柴刀,又有些犹疑,在这种时候若是受一点伤,说不定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他们原也只是老老实实种地务工的普通人,一朝被天灾人祸逼迫至此,一时又哪里就真能豁得出去? 然而此时四周之前只是看着他们的流民们也纷纷吵嚷起来。 那几个围住边城兄妹二人的流民见状也连忙向几里外的关城眺望而去,却见城头果然火把摇动,似有什么动静,具都一时惊疑不定。 边城见状一把拉起小妹,趁此时机从这包围圈中冲出去,朝远处跑开,渐渐消失在四周的阴影里。 几个流民果然也不再管他们,只是用希冀而又恐惧的眼神看着不远处的关城,坡顶的林思衡见此也连忙从这小土坡上滚下来,跑得远远的躲进一旁枯树的阴影里。 而此时终于奔逃到关城下的薛家马车,被城墙上官兵喝止在几十米外,东家从马车里走出来,朝城墙上的守将喊了几句话。 关城终究还是未开,东家也无法可想,只得领着队伍绕过关城而走。 等了一会儿,关城上的动静又渐渐安静下来,那几个流民低声喝骂了几句什么,终究是散了心气,也四散着终究是找了个地方各自歇下了。 官兵们终究是没有来。 第二天天微微亮,昨夜靠在树干上睡了一夜的林思衡就又被饿醒,摸出怀里还剩下了一小块的干粮,三两口就着唾液囫囵咽下。 趁着周围人都还没醒,又或者是醒了只是还没有爬起来,悄悄脱离了这流民大部队,悄无声息的也朝着不远处关城走去。 忍受着饥饿与疲惫,走了半个时辰,到关城底下,抬头望去,城墙顶上高挂着一处匾额,上面写了两个字迹有些斑驳的古字: 潼关。 这里原来就是潼关,那么之前那条大河该是黄河了?那我现在是在陕西?林思衡苦笑一声,自己这一觉睡的,都把自己从扬州睡到陕西了。 可见酒果然是害人的东西。 自林思衡来到这一方世界,就一直被如影随形的饥饿驱使着跟随人群流浪,到如今竟然也还是不知现在究竟是何年月,又究竟是哪个朝代,只是看着头顶大大的“潼关”两个字,乐观的想着好在还在地球上,而且看字样,应该是距离近现代不远的朝代,这倒是个好消息了。 林思衡等了一阵,日头已渐渐升起,前方的关城终究没有开门,昨夜往这边来的马车此时也早没了踪影,而身后的流民又已经三三两两的开始往这边挪动了过来。 想要混进关城的希望终究破灭,林思衡此时迫切的希望能够与人交流。 渴望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什么朝代,这片土地现在又正经历着什么,为什么如此大规模的饥荒,居然一直没有看到有官府的人出面赈灾,前面这座关城里的官兵为什么只是置几里外的流民于不顾,既不救济,也不驱散。 然而这些困惑终究只能先压在心底,经历了昨夜那一出,此时再与这帮流民混在一起已经太过于危险了,可自己这一副少年的身体,孤身一人恐怕也不会安全到哪里去。 一时觉得有些两难:继续跟着流民大队走,一旦被昨晚那几个人认出必然小命难保。可自己一个人走,眼下一只野兽也都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林思衡踌躇了一会儿,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关城,终于还是趁着大部分的流民还没有赶来,从城关旁绕过,孤身朝着潼关一侧被黄河冲击出来的一处河滩走去。 第4章 被掳 顺着河滩又走回河道边,沿着河道绕过潼关,不知过了多久,林思衡估摸着应该已经绕到潼关后了。 头顶的日头又开始变得酷毒起来,烈日炙烤着林思衡此时虚弱的躯体,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烈,又扫视了一眼周遭,林思衡抬起无力的脚步往道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走去。 托潼关的福,流民们大部分眼下都还停留在潼关前,少部分流民眼见潼关关城不开,也都四散自寻出路,以至于眼下这快要废弃的潼关古道旁,竟还能保留下几棵成荫绿树来。 林思衡靠着大树坐下,借着树荫躲避日头,也无心再去探究这棵树又是个什么种类,只是随手揪下一把垂下来的翠绿的树叶,胡乱塞进嘴里咀嚼,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在林思衡嘴里弥漫开来。 又多塞了几口树叶,觉得有点反胃,但强烈的饥饿感终于是稍有缓解。 扫视一圈,发现这附近空无一人,林思衡扯着嘴角苦笑一声: “看来这顿大餐倒要叫我一人独享了”。 扶着大树转了半圈,绕到树后,借着这大树遮蔽身形,林思衡从怀里掏出那方蟠龙印纽,又细细打量起来,将这印纽形制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记在脑海里。 “我如今身体羸弱不堪,自身难保,这块宝玉我若带在身上,恐怕反而要为我招来灾祸,倒不如先将它仔细藏起,待日后有了自保之力再来细细探寻不迟”。 心中思量已定,林思衡说干就干,又抬头扫视四周,见这周围俱都是低矮的灌木,只不远处倒有一块巨石,与山体相连。 林思衡用柴刀顺着巨石往下奋力挖掘,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挖出个三十公分深的细长的小坑洞来。 微微喘几口气,林思衡用破布将这印纽细细裹了,放进坑洞里,又将土填好,细细扫去浮土,又往上丢了几块落叶,将痕迹做的尽量自然。 细细看了看,林思衡满意的点点头。 如今既暂得一时空闲,之前被饥饿压下的种种苦闷愁绪不免又涌上心头: 想自己原先虽然也是日日奔波辛劳不止,但也可以称一句事业小成,温饱安全总归无虞,而今孤身流落至此,朝不保夕,前途迷茫,倒真成一介孤魂野鬼了! 当下心中茫然无措,林思衡只是想着,我既是从扬州一觉至此,倒不如还是先往扬州去,且看看是否能有什么办法回去才好! 刚刚一阵辛劳,此时疲惫又涌了上来,气温又开始变得炎热起来,炙烤得林思衡昏昏沉沉,倚靠着大树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林思衡听见耳旁传来几声呼喝,随后又有几个巴掌落在自己脸上,肩上。 意识渐渐回归,林思衡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实在是浑身酸痛。勉力睁开眼睛,悚然一惊: 只见有四个中年男子将自己围住,为首的一个男子身形干瘦,眼里却泛着凶光,此时两只手,一手拿着自己那把柴刀,另一只手上正拿着自己的包裹,包裹此时也已经被解开,那套自己都还没穿过的新衣服也被取出来丢在地上。 “小子,睡醒了?”,那为首男子手里拎着那把柴刀,咧着嘴冲林思衡笑, “你家里大人呢?怎么就剩你一个小娃娃在这里?” 林思衡心中生惧,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遭,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林思衡用一副懵懂无知的口吻回答到: “爹爹跟大伯二伯他们说去林子里找点吃的,叫我在这守着哩,一会儿子就回来了。” 那为首的汉子听了也只是笑, “小娃娃倒很有几分机灵劲,怪不得还能一个人走到这来,看着倒要比之前那两个更强一些了。说不得还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的汉子们听见首领说的话,也都一个个小声笑了起来。 林思衡脑中一闪而过“人贩子”三个字,心中更是忧惧不已。 “小子,我已在这里看了你好一会儿子了,你又哪里有什么爹爹伯伯的,我看你不如就跟我们这几个伯伯,一道往江南去,伯伯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你看好不好啊?” 林思衡原只觉得自己此番必然是在劫难逃,正要想个办法脱身,听见江南二字忽然一愣,心中暗忖: “我原本便是要回扬州去,若我孤身一人,便是逃过此一遭,往后也必然还有别的劫难,倒不如真跟着这帮人走,且先到江南再想法脱身,他们既是要卖我,眼下也必不至于要害我性命了”。 思量已定,林思衡也抬头咧嘴冲那领头人笑道: “我也一见几位伯伯就觉得亲切,伯伯们肯带我去吃好饭,一定都是好人,我跟伯伯们走哩!” 首领微微一愣,旋即满意笑到 “看来你这小子倒果然是个鬼机灵,不过你这话说的是对的,你这几位伯伯们倒确实都是好人,我们虽是要卖你去江南,可到底也算是给你一口饭吃,能叫你活命,你若真能听懂我说的,这一路上便乖乖听我的话,不要跑,不要闹,等到了扬州,自然便有你的好日子过。 你看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想把自己卖了也没有人要哩,还不是只有往黄河里一栽求个解脱!” 见林思衡连连点头应下,头领心中愈发满意,自觉这一路上可以少些麻烦,面上也愈发和善了,咧着一嘴黄黑色的牙齿,又对林思衡吩咐到: “你既愿意跟伯伯们走,这一路上如有官兵或者其他人问起,你便要说是我的儿子,我们要去扬州投亲,若是答得错了,你便仔细着一顿好打!” 林思衡也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应道: “爹爹别打,儿都知道哩!” 首领也仰头笑几声, “好好,真是爹爹的好儿子,那咱们这就走。” 说着一把揪住林思衡的衣领将他拉起。 第5章 再相见 四个中年汉子裹挟着林思衡沿着古道往南走去,兴许是怕别人见了起疑心,也并不将林思衡手脚绑住防止他逃脱,并将那一身新的麻布衣裳叫林思衡换上。 沿途陆陆续续又撞见几波流民,大多都只是略略看他们几眼,旋即仍是麻木得低着头往前走。 那头领,林思衡此时已经从他同伴们口中得知此人被唤作“严老大”,严老大将林思衡那把柴刀别在腰间,三个同伴也将腰间的解腕尖刀显露出来, 一路上若有人朝他们看来,严老大即手握着柴刀柄朝他狠狠瞪过去,果然便也没有人敢上来多嘴找事。 又行至天色将黑,走过一处弯道,前方陡然显出一处城隍庙来。 这庙宇也并不大,看起来早已是香火不济,十分破败,庙门上的匾额已掉在地上,只剩下留着“城”字的一半,另一半已经是不见踪影。 门上四处缠绕着灰白色的蜘蛛网,在暗沉的夜色里微微浮动,两扇大门也已经倾颓在地上,碎成了不规则的几块破木板。 庙门前原有的一小块青石板铺成的广场,如今完整的青石都已经被人撬走,只剩下几块已经毫无价值可言的碎石头,默默诉说着这里曾经遭受过的劫难。 严老大领着几人穿过大门,林思衡看见城隍供桌背后燃着一簇火堆,火堆旁正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 那妇人面色冷淡,只是在与身边的青年男子说起话时脸上才有一点笑容。而这青年男子身量高大壮实,脸上一直挂着呆呆的笑容,神情也并不灵动,看起来倒有痴傻。 那青年男子见严老大进来,高兴的从地上起身,嘴里喊道“爹!爹!”,严老大也连忙应着,嘴里哄着说: “彪儿,看我今天又给你领了个弟弟回来。” 林思衡听见严老大这样说,也乖巧走到严彪面前,嘴里喊着“哥哥”。 严彪听见林思衡这样叫他哥哥,愈发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 “好!好!快把今天这个弟弟也卖了,给我换肉吃。” 林思衡听见这话,心中愈发恼恨不已,竭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愤怒,眼下自己寄人篱下,身不由己,若想一路平安无事,还是得先讨好他们,若能取得他们的信任,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便也笑道: “哥哥莫急,若把弟弟在这里卖了,可换不了一顿肉哩,不如等到了扬州,把弟弟卖到那些豪绅富贾家里,才好给哥哥换好些肉来吃。” “好!好!卖到扬州去!卖到扬州去!” 那妇人见此却冷哼一声,对严老大说道: “你这从哪里弄来的小娃娃,这样乖觉,昨天弄来的那两个脾气虽倔,打上几顿也就好了,如今这个看着倒是个心里藏了奸的,反倒叫人不放心,别回头要惹出事来,倒不如就在这处置了,我瞧着身上倒也还有几斤好肉”。 严彪听着母亲这样说,顿时便撒起泼来,只是甩着手叫到: “卖到扬州去!卖到扬州去!弟弟不好吃!弟弟不好吃!” 林思衡也是心底一凉,若是在这里就被“处置”了,那自己可就真是万事皆休了!刚刚听这母子嘴里说出来话,这帮人分明竟是吃过人的!也连忙说道: “母亲不必忧虑,儿也只是想着若能被卖到扬州大户人家里,说不定爹娘和几位伯伯能多得些银子,儿往后也有几天好日子过,不必再受这样忍饥挨饿的苦。” 严老大也说道:“我这一路瞧着这孩子也算乖巧,倒也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看来心里倒是个灵醒的,晓得我们这也是为他好,救他的命。且不必操心他,带他到扬州发卖了也就是了,这孩子看着机灵,说不得便有哪个大户人家看上了买去做书童,能卖出个好价钱来。” 严老大几个兄弟也在一旁帮腔,只说是要卖到扬州去。若是卖到扬州卖了个好价钱,他们这几个人也总能得几两银子花销,在这处置了,多不过只是嘴里多一块肉吃罢了。 严母见状,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来一会儿严老大又说道: “昨天弄来的那两个孩子呢?怎么这会子没个动静?” 严母又哼一声说道: “昨晚打晕了,到现在也还没哼一声呢,估摸着是还没醒。” 严老大“唉哟”一声, “莫不是已经给打死了!坏了,这下怕不是要白忙一遭!早也与你说了,那女娃娃长得好,不要朝她脸上打,果真打坏了,卖到窑子里便卖不出个高价来!” 说着便赶紧朝一处角落里走去。 林思衡此时才发现角落里原来还躺着两个人。只不过由于天已经黑了,林思衡也一直紧绷着注意力用于应付严老大一家,以至于一时间竟没有发现。 这两个人影身上都裹着麻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严老大走过去,用脚轻轻在两个人影上踹了踹,见没有动静,又俯下身子,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准备要探一探鼻息。正在此时,那稍大些的人影,猛然仰起头来,狠狠撞在严老大鼻子上。 严老大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脚下忍不住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那人影又使力猛然站起,裹着麻绳,摇摇晃晃,正要继续扑上去与严老大厮打,一旁站在火堆边,跟着严老大回来的三人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那人影又乱拳放倒,随后便围成一圈拳打脚踢。 林思衡此时借着火光才看清,那两个人影分明就是昨晚那对被流民抢夺干粮的兄妹!原来他们昨晚也趁机往这边逃,不想这回又栽在这两个人贩子手里了。 林思衡一时也觉得这兄妹两人实在是命途多舛,境遇之凄惨几乎可以与自己比肩,而昨夜里这位少年为了保护妹妹所展现出来的狠劲也给林思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今我深陷群狼之中,体魄羸弱,不能自保,若只我一人,待到了扬州只怕未必能顺利脱身,到时候就真要被卖到豪门大户任人驱驰了。倒不如尝试且救一救他们,或许还能得些助力。” 林思衡又扫视了一圈,默默盘算起来,眼下看来,严老大那头算上自己那刚认的便宜哥哥,倒有五个壮年男子,还有一位看起来也有一把子力气的“严妈妈”,自己这边,就算算上那对兄妹,勉强能称得上有几分武力的也只有此时还在被按在地上打的那位少年。 如此巨大的武力差距叫林思衡也觉得有些沮丧,但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总得试上一试。 第6章 劝说 心中略略琢磨了一下言辞,林思衡脸上堆起笑,上前对还在对那个少年郎拳打脚踢的三人说道: “三位伯伯且歇一歇,莫把手打疼了,为着这种不识得好歹的东西,也不值得当哩,这必是脑子里一根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倒不如侄儿劝他一劝,说不得也就好了。” 严老大蹲坐在地上,揉揉鼻子,看了看林思衡,没有说话,那三人见严老大没有反对,也怕万一打死了少了进项,便也停下手来。 严老大忽然又张口说道:“既是如此,那你就替你三位伯伯劝一劝他们,若是还不能识得好,也就打死了事,省的路上添麻烦。 林思衡连忙应了,先走过去看了看那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女童,探了探脉搏,眼见呼吸平稳,应该只是身体虚弱,又受了伤,受不住晕了过去,料想眼下应该没有大碍。 又见那女童分明也只有四五岁,却已经受着这样的苦,连晕倒都尚且皱着眉头,不免心里一揪,为这女童感到有几分可怜。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自身难保,似乎也没有可怜别人的余地了。 又转到那少年身边,借着不断跳动的火光,定睛一看,那少年早已经是遍体鳞伤,身上裹着一层破麻木衣服。 裸露出来的手上,腿上,还有脸上,到处是青紫色的淤痕,还有正在往外渗血的擦伤,层层叠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着竟没有一块好皮了。 此外还有几处被利器划破的伤痕,尤其左边脸上,一处刀伤从鼻侧一直划到左耳下,几乎划过整个左腮。 林思衡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受这样的伤势还能带着妹妹一路走到这里,这少年看起来都可以称一声命大了。 定了定心神,林思衡嘻嘻哈哈的凑过去,用不大不小,正好能被严老大几人听到的声音说道: “你这糊涂蛋子,真亏得你还是做哥哥的,又岂有拦着妹妹去享福的道理,连你妹妹自己都不吭声了,偏只你这做哥哥的气性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岂不是天大的糊涂虫。” 边城听着这凑过来的小孩嘴里胡咧咧些没谱的话,正要呵斥几句,却见那孩童忽然伸出手了,拉了拉他的左手,又在他身上胡乱拍打起来,似乎是在拍打他身上的灰尘。 边城微微抬头,借着微弱的火光,忽然看见那少年似乎对他急促的眨了眨眼睛,微微一愣,就见那少年一边继续说话,一边用手指在他此时被遮挡住的左手手心上写字。 “我看你们如今也就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你这般胡乱倔下去,若果真害了自己性命,岂不是要叫你妹妹这样小小年纪无依无靠没个指望, 她日后若受了欺负又去找谁出头来,倒不如乖乖听爹爹还有几位伯伯的话,好好的跟着去扬州,将来说不定跟你妹妹卖到一处去,还能互相照应着。 你怕是不知,如今这年月,就是卖到大户人家去奴婢,岂不比在外头忍饥挨饿来得强” 边城表面上装作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林思衡滔滔不绝的话语,但实际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左手之上。感受着林思衡一笔一划留下来的字迹: 听话,扬州,我救你们 。 边城看了看那小孩,心中略感到有几分怪异,这男孩看起来倒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分明只八九岁的样子,看这情形该也是被这帮人贩子给掳来的,如何却听他刚刚对这帮人贩子“爹爹伯伯”叫的这样亲热。 边城不知道等到了扬州这孩子凭什么能救自己,也并不太相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的能力。然而他早已经无计可施,自觉只凭自己已经实在无力保护小妹安全,眼下就算只有一线虚假的希望,他也愿意欺骗自己去信一信。 况且这小孩说的不无道理,若我果真就这样死了,小妹在这世道,也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说不定这小孩是哪家达官贵人家里走失的孩子,到了扬州便能寻到人接应,到时候自然也可以救一救我小妹” 他也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眼下既寻了个依靠,心里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一松,只觉得身上早已经疲惫不堪,眼前一黑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可身上一直被忽略的各种伤痛此时也一并涌了上来,叫他晕不得也醒不得。 边城躺在地上,蜷缩起身子,使劲瞪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死死得咬住牙关,发出一阵阵压抑得,痛苦得哀嚎 严老大眼见那脾气倔强的少年不再挣扎,只是躺在地上低声哀嚎,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认命的味道,满意得点点头,随口吩咐那三个中年男子轮流守夜,自去火堆旁寻一个位置睡下了。 林思衡也早就已经挨不住,见事态已经平息,也乖觉得寻了一个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躺下,没一会儿就已经沉沉睡去。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梦中的世界安宁祥和,而今却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熟睡中的林思衡,在微微跳动的,暗弱的火光中,眼角似乎也滑过两道泪痕 第7章 面饼 次日,天刚拂晓,晨光熹微,林思衡被严老大摇醒,另一边,边城也被另一个中年男人拿脚踹了几下,默默爬了起来,严老大冲他冷哼一声,叫他们两人去外面捡些柴火来。准备生火弄些早饭吃。 “猴三儿,你盯紧着些,可别叫这两个小崽子跑了。” 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应声答道:“放下老大,两个娃娃,跑不了哩。”。 说完咧着嘴笑,神情看起来竟还有些淳朴,又哪里能看出吃人的凶恶来。 猴三儿与严老大言语罢,便领着林、边两人出了庙门,往对面林子里走,嘴里说道: “都莫要走远了,就在这附近捡一些,也莫想着跑,跑不了哩,跑了抓回来就把腿打折!” 猴三儿嘴里说着这些威胁的话,神情却仍是一副淳朴憨厚的模样。 林思衡也讨好的笑道;“猴三伯伯,我晓得哩,我不跑,还有两个伯伯都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哩,要不您跟我讲讲,等以后到了扬州,我进了大户人家过了好日子,到时候还要报答你们哩。” 猴三儿听了也笑着摸摸林思衡的后脑勺说: “好娃娃,那个高一些的是你冯二伯伯,矮一些的是你李四伯伯,你往后过了好日子,可莫要忘了你几位伯伯的恩情哩。” 林思衡也是连连附和点头,嘴里不断说着好话,哄得猴三儿眉开眼笑,走在前头的边城听着后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撇了撇嘴,心中愈发猜测这少年身份必不简单,若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又岂有这样胆识的? 这都快跟人贩子亲如一家了。 林思衡借此良机,也拐弯抹角的试图从这猴三儿嘴里套话,想要弄清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时节,可惜猴三儿自己也没有见过多大世面,搞了半天也只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崇宁皇帝”来。 猴三儿在说起这个崇宁皇帝时,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羡慕和向往。林思衡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来历史上哪个皇帝是叫崇宁皇帝的,一时也只得作罢。 等猴三儿押着两人又回到破庙,那女童也已经醒来,正跪在严妈妈面前,手里高高的举着一枚铜镜,余光看见哥哥回来了,连忙转头来看着他们,眼神有几分欣喜,旋即又撇了撇嘴角,眼眶泛红,似又有几分委屈,但却也倔强的没有留下眼泪来。 女童这一扭头,手里的铜镜便也是微微一斜,严妈妈便又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伸出她两根细长的手指,往女童的手臂上狠狠的拧了一下,女童吃痛,也并不敢反抗,只是赶忙又跪正,低下头来不敢再看他们。 林思衡这才发现女童此时因高举铜镜而裸露出来的两条手臂上,也布满了细细长长的淤痕,看刚才那一幕,估摸着大抵都是被这严妈妈给拧出来的。 边城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怒气上涌,眼珠子都红了,便要冲上去与那老八婆厮打。林思衡见状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边城深深的呼出几口气,勉强压抑着心底的怒火,不再有什么动作。 熄灭的火堆此时又燃了起来,林思衡拉着边城,走过去把两人捡来的柴火放下,冲正坐在火堆旁的严老大说道。 “这会儿子就只捡到这些,也不晓得够不够用,若是不够,孩儿再去捡一些。” 严老大只是略略点点头,也并不说话。正在一旁拿木棍捅蚂蚁窝的严彪忽然又闹将起来,嚷嚷着要吃饭。严老大与严妈妈又赶忙去哄。 猴三儿跑到供桌底下,摸出一个大包裹来,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干粮,猴三取出几个干巴巴的面饼和窝窝头,拿木棍穿了,架到火边烤热,又把包裹收起来放好,旋即招呼几人来吃。 严老大等四人围着火堆坐了,各自取了一张面饼,又拿了两张面饼和几个窝窝头递给严妈妈,严妈妈也径自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坐到一旁吃饭。 最后剩下的一个窝窝头被冯二拿来往地上一扔,骨碌碌滚到林思衡三人旁边,显然这一个窝窝头,就是林思衡三人今早的口粮了。 眼下也没得选,林思衡只得捡起地上这个窝窝头,略略的分成三份,三人都已是饿得狠了,吃完两口窝窝头,只觉得反而更饿了。 林思衡与边让两人尚且能忍,那女童却是两眼发直的看着严老大等人的面饼,嘴里无意识的轻轻咽着唾沫。 一旁的严彪此时又闹了起来,只是嚷嚷说面饼不好吃,要吃肉,将手里的面饼胡乱扔出去,正丢在林思衡三人跟前,那边严妈妈也忙着哄自己的儿子,一时也顾不得去把这面饼拿回来。 女童眼神发直的看着这面饼,愣了一会儿,正要去捡,冯二又走过来,伸出一只大手便把它从地上捡起,拍拍上面的灰尘,又一言不发的坐回去。女童撇了撇嘴,红了眼眶,似是又有些想哭,可到底没有哭出来,只是低下头,不再去看严老大他们吃饭。 林思衡见状,心中不由得一软,在自己来的世界里,至少在自己身边,不论有人经历怎样的磨难痛苦,总归吃一口饱饭是不难的,如今却成了一种奢望了。 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翻腾的思绪,脸上堆起笑,又凑到严老大身边说:“爹爹,孩儿还觉得好饿哩,求爹爹再赏孩儿些吃的,若孩儿饿得狠了,到扬州饿脱了相,到时候爹爹也不好发卖哩。” 严老大看了看林思衡,略一思索,从冯二那里把刚刚那块面饼拿来,撕下一半,想了想,又撕下一块,把剩下的小半块面饼丢给林思衡,说: “就这些了”。 林思衡连忙接过,道了声谢,走了回去,只轻轻咬了一口,便把剩下的都递给这小女童,一旁边城十分感激的看着他,那女童似乎也愣住了,等了一会儿,才伸出双手接过,一边急急忙忙就往嘴里塞,一边抬着头用两颗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林思衡此时才发现这女童的确模样标致,身上原是穿着一件绿裙,只是灰尘太多,已经不大能看得出来,额头的血迹此时已经擦拭干净,前些时候的擦伤显露出来,脸上因为持续的饥饿显得有些消瘦,嘴唇干裂,皮肤粗糙,身上满是灰尘,可只是这一双眼睛,仍然透着十足的灵气,便叫人不自觉便要沉浸进去。 一旁又传来严妈妈的几声不满的冷哼,嘴里嘟囔着几句“粮食精贵”“不如趁早发卖了拉倒”之类的话。 林思衡眼下也只当它是蚊子哼。 第8章 窝窝头 自过了潼关古道,旱灾的情况渐渐稍有缓解,但流民也仍是随处可见。然而终究不再像之前那样,连树皮草根都被饥饿的流民洗劫一空。 路上趁着捡柴火的时候,林思衡问起边城兄妹的身世姓名,边城也只是坦言他兄妹二人,一个叫边城,一个叫边月,至于身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一路上林思衡对严老大这几个人贩子刻意讨好,曲意逢迎,时不时借着出去捡柴火的机会,靠着自己上辈子在农村长大的经历,寻摸几颗野菜,野果带回来,献给严老大等人,又时常趁着空闲的时候,用草茎编个蚱蜢或者小猫小狗来讨好严彪。 每到这个时候,小边月都会用一种非常羡慕的眼神看着严彪。林思衡见状也给小边月编了个蚱蜢,但很快就被严彪抢走,也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一开始严老大等人尚且还十分警惕,必要叫林思衡自己先尝过了,然后才肯吃他带回来的东西,林思衡每每推拒一二,然后便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往嘴里塞,有时还给边城兄妹也塞一些。又时常在严老大等人耳边说起等到了扬州之后的好日子,神情十分憧憬。 如此日复一日,严老大等人又见他带回来的野菜野果始终没有什么问题,只以为他是的的确确想通了,想着讨好自己等人,使自己能少几顿打,一时也不疑有他。只是好奇他小小年纪如何能识得这些野菜野果。 林思衡便胡诌自己父亲原是个货郎,带着母亲和自己到处卖货,时常也会带些野菜野果来给自己吃,所以自己才能认得。 严老大等人便也不再追问,他们原也只是从地里刨食的农民,一朝撞上天灾,凭着一股狠劲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挣命,渐渐也成了吃人的人,然而各项成为“专业人贩子”的专项素质到底还没有跟上来。 被林思衡日复一日的讨好,居然也真的渐渐开始信任他,不再要他试吃他带回来的野菜野果,外出捡柴时也不再寸步不离的盯着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时不时的扫视他一眼。 而林思衡居然也真的一次都没有尝试逃跑,严老大等人对此愈发满意了,认为“就凭这股子机灵劲,这小崽子将来说不定便能成为哪座府里的管家”。 心里也愈发坚定要把林思衡带到扬州卖个好价钱。 边氏兄妹因听着林思衡的劝诫,也不再死硬犯倔,渐渐也少了挨打,虽然仍是天天忍饥挨饿,但身上的伤势仍是渐渐好了。 只是边城脸上那道疤,终究彻底毁了他的相貌。 队伍渐渐临近洛阳,路上遇到的流民又多了起来,结伴同行的,拖家带口的,孤身一人的,又开始变的随处可见,不过这里的流民却又不像还在陕西时那样麻木绝望,毕竟这里是洛阳,这里的粮食也不像陕西那样匮乏。 严老大等人趁着这样的好时机,又寻机很是做了几桩“生意”,掳掠回几个孩童,其中有男有女,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多不过只有四五岁。 临近洛阳城周边时,这支队伍里的孩童竟已有十五人之多,随身携带的干粮已是根本不够吃了,严老大便叫猴三盯着这些孩童每天出去找野菜,然而附近的流民们都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再怎么找,也不可能凑够够这么多人吃的野菜野果。 队伍里的“货物们”,就在这洛阳周边,又回到了每三个人只有一个窝窝头的日子里。 每个被掳来的孩子晚上都时常饿得睡不着,只是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上偷偷抹眼泪,并不敢哭出声来,只要哭声吵到了严老大休息,便免不了一顿责打。 每到有孩童饿得忍不住哭出声时,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二岁的叫秀珠的姐姐。 便总能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干瘪的窝窝头,拿去给已经饿得受不住的孩子,又温柔的哄着他们,轻轻把他们抱在怀里,给他们唱起家乡的俚曲,好叫他们能缓一缓,能再往后熬一熬。 又从严老大那里求来了一些针线,将孩子们身上都几乎快要成为破布的衣物,趁着晚上休息时尽力补一补。 只是又惹得严妈妈一阵不满,认为这是在浪费针线。 一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以为秀珠姐姐有吃不完的干粮,然而林思衡与边城等人很清楚,秀珠只是把她自己的那一份都省出来了。 自秀珠被掳来不过只有几日的功夫,本就瘦弱的她越发已饿得脱像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林思衡因而也愈发的敬佩她,包括他自己,也曾在有一天晚上饿得受不住,腆着脸吃过秀珠的小半块窝窝头。林思衡心中暗暗发誓,将来必然要报答这一小块窝窝头的恩情。 一天晚上,临睡前几人聊起天来。 秀珠方才透露自己其实并不是被严老大掳来的,而是被自己父母用三个窝窝头的价格卖给了严老大。 因为自己的哥哥已经饿的不行了,哭着喊着一定要把秀珠卖掉。 秀珠再谈起这件事时神情平淡,似乎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只是让林思衡心中又不免泛起一阵唏嘘。 队伍渐渐挨到洛阳城下,在朝阳的照耀下,洛阳城显得如此巨大。 巨大的城墙高耸巍峨,卧在这片土地上犹如一条长长的巨龙,显得如此壮阔,毫不顾忌的向世人展示这魏巍王朝的底蕴与伟大。 展示这世间最昌明隆盛的王朝,似乎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城墙下早已被流民挤满,严老大眼见城门不开,似乎也早有预料,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便带着队伍往洛水边走,随意找了处河岸边的空地,用几块破布搭了个临时的帐篷,便把自己其他三位“创业合伙人”也都支出去盯着这十五个孩子,叫他们都去捕鱼,附近人多,盯紧了别跑丢了人。 然而这些孩子们又哪里有什么捕鱼的经验,只是站在岸上拿树枝往水里胡乱扎。林思衡见状,先寻摸着找到一处缓坡,走下去,又拿树枝往前面的河底用力戳了戳。旋即点点头,把边城兄妹喊过来,叫他们扯来几棵软藤,教他们编了个简易的地笼,侧面开口,留出一截来在岸上固定住。 秀珠见这边情形也过来帮忙,她是干多了农活的,手巧的很,编出来的地笼倒比边城编的更细密些。 秀珠便取笑边城该是个公子哥才是,地笼编的比林思衡的都不如。边城也只是尴尬的摸摸后脑勺,不发一语,只是脸上带着些微微的红。 待这边已编好了六个地笼后,留下林思衡和边月在这边看着,秀珠又带着边城去帮其他的孩子编地笼。而冯二等三人也并不管这些。 等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时,已经饿了一天的孩子们都迫不及待的扯起地笼,里面大多竟真有些鱼获,都是些只有成人手指大小的细长的小鱼,林思衡也暗暗庆幸,这真是幸好这个年月鱼还是有很多,而饥饿的流民们也大多对这些河里的小东西没有什么办法。 严老大看见带回来不少鱼也很高兴,还用力拍了两下林思衡的肩膀以示赞赏。严彪更是已经在一旁高兴得蹦跳着拍手,嘴里嚷嚷着“吃肉,吃肉”。 当晚严妈妈便盯着秀珠带着队伍里几个女孩煮了好大一锅鱼汤,尽管连盐都没有放,然而那股子肉香也还是渐渐弥漫开来,肆意引诱周边已经饿了好些时日的肠胃。严妈妈一边盯着秀珠他们防止他们偷吃,另一边自己也站在锅边不住的吞咽着口水。 当晚几个人贩子坐在锅边,吃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而孩子们则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伸长了脖子去努力嗅闻空气中的肉香味,似乎这样也可以让自己饿的已经快要打结的的肠胃获得一点安慰。 即便是今天捕鱼的大功臣“林思衡”,也并没有被“赏赐”哪怕一小块鱼肉。 第9章 鱼肉 等几个人贩子都已经吃饱喝足,给他们丢下几个少的可怜的窝窝头,安排好守夜之后,各自寻地方睡下了。 孩子们才一拥而上,努力搜刮着锅底还剩着的一点肉糊,不时会有孩子不慎被鱼刺卡住,然而剩下的孩子们也仍然是不管不顾的要去抢剩下的一点可怜的肉沫。 秀珠没有去,林思衡也没有去,边城把边月留在他们旁边,自己却忍不住从角落里捡起几个碎瓷片,都是他偷偷收集起来的宝物,冲上去用碎瓷片狠狠刮回了些肉末。 待边城回来时,手里稳稳得捏着两个碎瓷片,上面都堆着些肉糊,他将其中一个碎瓷片先递给秀珠,秀珠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拒绝,但边城仍只是稳稳的把碎瓷片伸到她面前,秀珠也只得低声谢过,接了过来,低着头一点点尝着这仅有的一点鱼肉。 边城又将另一个瓷片递给边月,细细得为她挑去上面的细小的鱼刺,看着妹妹有些贪婪,又有些舍不得的品尝起碎瓷片上已经冷掉的,泛着腥味的鱼肉,边城感到有些满足,又有些酸涩。 向林思衡投去感激的目光,却撞见林思衡正瞪着眼睛不满的看着自己。边城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再拿着碎瓷片走上前时,锅底里已经是被搜刮的干干净净了。 秀珠见状,连忙把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吃完的一点鱼肉送到林思衡手里,林思衡赶紧连连拒绝,只是去抿手里那仅有的一点点窝窝头。 早前刚接近洛阳时,因为食物匮乏,每次发窝窝头总还要引起一阵争抢,有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因为饥饿,便忍不住要去抢小一些的孩子。 然后就被边城教训了几次,几次之后,边城自然而然的拿到了窝窝头的分配权,但边城从来也不徇私,分给每一个孩子的那块窝窝头都尽量一样大小,这样几次之后,其他的孩子也都不争抢了,每次窝窝头发下来也都只取自己的那一份。 秀珠从不去抢,恰恰相反,她在一开始往往是被抢的那一个,尽管她的年龄是所有孩子里最大的,但不管是多大年纪的孩子去抢她的窝窝头,一开始也总能成功,只是又总会被边城抢回来。 这天夜里,待秀珠终于帮其他孩子清理干净嘴里的鱼刺,几人又悄悄聊起天来。边城忍不住问她,“你总是把你自己那点窝窝头送给别人,你自己一直不吃难道不饿吗?” 秀珠只是笑笑,把边月轻轻揽在怀里, “我以前有个妹妹,她是饿死了的”。 她嘴里喃喃念着: “我只是不忍心,我只是不忍心\" 严老大带着队伍在洛水边修整了两天,这两天里,附近学林思衡他们编地笼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很快沿着河岸的地方都放满了地笼。 一些饿的狠了的流民开始尝试往河中央靠近一点,结果很快就被卷走了几条人命。 林思衡他们也很难再捕到鱼了,严彪每日仍是叫嚷着: “吃肉,吃肉”。 冯二等人和严妈妈也劝说严老大就在这里且先卖掉几个,攒点盘缠才好继续南下 第三天时,严老大破天荒的没有叫他们出去捕鱼,只是把队伍里几个小女孩都叫起来,想了想,把边月又推回去,然后便跟冯二押着她们,走出了帐篷。 林思衡心底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连忙凑到帐篷门帘的缝隙处往外看,边城也连忙挤过来,只见帐篷外正有一个头戴瓜皮帽,穿着绸缎长褂的瘦削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打手,正站在几个女孩子面前。 一 一捏开她们的嘴巴,把手指伸进她们嘴里查看她们的牙口,又叫她们把手都伸出来,翻看她们的手指看可有什么伤残。 严老大也在一旁点头哈腰,弓着身,向买主介绍着什么,哪里还有半点在孩子们面前的凶狠。严妈妈更是恨不能把腰弯进地里,脸上笑出满脸褶子。 边城眼见秀珠受这样的侮辱,愤愤不已。 过了一阵子,那头戴瓜皮帽的买主似乎已经查验完毕,跟严老大议起价来,两人把手伸进袖筒,一阵捣鼓,中间似乎起了几句争执,但瓜皮帽男子又专门指了指秀珠,严老大也很快就又偃旗息鼓,恢复成原来点头哈腰的样子。 没过一会儿,两人达成一致,瓜皮帽男子转过身来,对着几位女娃娃说了几句话,风中只传来几句模糊的什么“楼”,什么“听话”之类的只言片语,大多数女孩子都懵懵懂懂,只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卖出去了。 却见秀珠浑身发抖,猛然一下向着洛水边转身就跑。 林思衡和边城都被这一幕给弄迷糊了,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秀珠就又被抓了回来。 严老大走上前去,对着秀珠狠狠打了几个巴掌,打得她摔倒在地,嘴里不断喝骂着什么,严妈妈也凑上去,在秀珠手臂上狠狠拧了几下。 秀珠忍不住痛哭起来,一时间引得旁边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嚎啕大哭起来。 边城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焦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秀珠痛哭。 以往再累再饿,秀珠也大多都是一副很平淡的样子,又或者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然而边城知道,自己此时什么也做不了。 那瓜皮帽男子把秀珠从地上拉起来,低声劝慰着什么,又伸出手来去摸秀珠的脸。 秀珠的样貌其实并不能说有多美貌,她毕竟也只是这次无数灾民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 她的脸型并不秀美,她的眉眼也并没有什么风情,她的皮肤也并不白净,甚至她的手指,也都带着劳苦大众常见的,厚厚的老茧。 然而秀珠此时看起来已经害怕极了,她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只是没有哭出多少声音来,又或者是别的孩子的哭声把她的哭声给压住了,林思衡也并不能分辨得清楚。 秀珠看着瓜皮帽男子伸过来的手,忽然一口咬住他的手掌,然而她的身上终究没有边城的那股狠劲,趁着那男子吃痛,猛得挣开他的钳制,仍只是往河边跑。 瓜皮帽男子捂着自己的手很生气的朝严老大叫骂着什么,严老大也很生气,几步便追上秀珠,从背后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倒在地,猛踹了几脚,踹得秀珠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身子。又连忙转身点头哈腰的对瓜皮帽男子道歉赔笑。 然而瓜皮帽男子也只是掏出一个钱袋,又从钱袋里取出几块银子收回去,把剩下的银子狠狠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让手下押着剩下的几个女童离开了。 严老大一边忙着捡起地上的银子,一边指了指还在地上弓着身子的秀珠,对冯二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冯二便点点头,上前又一把抓住秀珠的头发,不顾她的痛苦哀嚎,把她往河边一处芦苇丛里拖。 林思衡和边城见状已然猜到将要发生什么,然而猴三和李四还在盯着他们,边城还要顾忌着妹妹的安危,留下来的几个孩子也都是饿得皮包骨头的少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心怀侥幸的暗暗祈盼,祈盼是自己猜错了。 严老大收拾完地上的银子,若无其事的带着严妈妈走回来,严妈妈嘴里仍是啐骂不休, “好心好意送她去当少奶奶,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天生的下贱种子,不过就是陪个死人睡一觉罢了,往后有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那几个小的卖到窑子里从小给人打杂来得强!下贱种子,险些坏了老娘的生意!” 其他几个孩童尚还有些懵懂,然而林思衡听到一半就已经明白过了,原来是要拉秀珠去配冥婚! 难怪她这样害怕。林思衡忽然又醒悟过来,秀珠两次都往河边跑,恐怕她自己也已经不想再活了。 没过一会儿,冯二也回来了。 腰间的尖刀被重新擦拭过,一尘不染,然而袖口沾上的血迹如此殷红,红得深深刺痛了林思衡与边城的眼,连边月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 “弄干净了?” “放心,扔河里了,没人看见,也没人找。” “嗯\" 严老大与冯二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凶狠的眼神盯住剩下的几个孩童,尤其狠狠的盯了几眼边城。 似乎刚刚那个在瓜皮帽男子面前点头哈腰的严老大已经消失在外面的日光里。 边城转身用力抱住妹妹,双手在边月背后死死握紧成拳,咬紧牙关,绷紧身体,瞪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感受到妹妹在自己怀中害怕的发抖,边城心中感到一阵后怕,旋即又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然后竟又感到有一些庆幸,继而又为这庆幸愈发的陷入到更深切的悲哀中。 林思衡微微抬头,透过这帐篷缝隙看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中央的一轮白日,只觉今天的阳光真是刺眼,刺眼得叫人忍不住也要流下泪来。 旋即又低下头来,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笑容里似乎更带了几分热切,然而在他这双少年的眼底,已经是一片凌冽的森寒。 崇宁二年,不知道是哪一月哪一日,一个名叫秀珠的,平平无奇的,善良的姑娘。 在她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之后的第七天,死在了这吃人的世道里。 她死了。 第10章 芋头 自洛阳南下又行了十余日,一路行来,路边稻田里被收割后留下的根茬看着还略有些范青,秋收的时节刚过去不去,家家户户才添新粮,路上时不时便可见差役税吏三三两两结伴往乡下走,有说有笑,勾肩搭背。 自在洛阳严老大发卖了队伍里几个小丫头后,队伍一路南下,倒不曾再进新人,如今队伍里竟只有边月这么一个女娃娃。用严老大的话说就是: “像这样标致的小丫头,只有在扬州才好卖出高价哩。” 林思衡这些时日常常想起那小半块窝窝头,还有消散在夜色里的温柔的俚曲。 这是自他来到此方世界,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自己所熟悉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意的,如同野草一样被人剥夺。 他感受到巨大的惊愕与恐惧,继尔又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来。有时候落在后面看着严老大等人的身影,林思衡感到自己几乎已经难以压制心中翻腾的,澎湃的恶意。 然而当他站在严老大等人面前时,又只能看见他脸上堆起的讨好的,卑躬屈膝的笑来了。 边城几乎不再说话了。 他不再向之前一开始那样尝试用武力抵抗,也不再偷偷时常用一种暗含希冀的目光看着林思衡,他仍然记得林思衡之前的允诺,但似乎也已经并不放在心上了。 扬州已渐渐近了,然而林思衡一路上仍只是不断寻摸着野菜野果,作为讨好严老大等人的工具。他心中的希望似乎已经渐渐湮灭。只是沉默着,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哀。 林思衡时常在半梦半醒间,能听到耳边似乎隐隐传来有瓷器的碰撞与摩擦声。 年纪小的孩子们晚上饿的哭泣时,已没有了那小半块温暖的窝窝头。 林思衡忽然便感觉到自身应当担起的责任。秀珠拿这队伍里每一个人当做自己的兄弟姐妹,倾其所有的去照顾他们,那小半块窝窝头的恩情自己已无法再回报到秀珠身上,那大概也只有尽力去照顾她的这些“亲人”了。 于是自洛阳至开封,归德,这十多个日日夜夜里,林思衡白天带着队伍里剩下的其他八个人,四处寻找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借着上辈子那点浅薄的经验,教他们辨认,教他们采摘,教他们生火做饭。 等到了晚上,饿着肚子的孩子们睡不着,林思衡不会像秀珠那样温柔的唱歌,便只是从脑子里搜罗出一些故事来,与他们说齐天大圣,与他们说大闹天宫。 每到这时,孩子们便忘记自己腹中的饥饿,围坐在他身边,眼神放着光,在脑海中幻想那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金黄锁子甲,手持金箍棒的齐天大圣是何等英武不凡了。 只有边城的眼底,仍然是一片麻木沉寂。 如此一路行至淮河岸边,林思衡已然是队伍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了,他能感觉到孩子们视他为第二个秀珠,他们信赖他,亲近他。连边月也喜欢往他跟前凑,嘴里稚嫩的喊着“林哥哥”。他也能叫出队伍里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严老大带着自己的货物们,很有些意气风发的站在淮河岸边,扬州城就在对岸了,等明天坐船过了淮河,这几日里找好买主,把这几个小崽子发卖出去,卖的钱就在这扬州买上几亩地,往后便可以安生下来了。 严老大指着对岸那座十几里外的大城,转头对林思衡等人说道: “小崽子们,看见没有,扬州就要到了,等咱们明天过了河,你们的好日子也就要来了,等往后你们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记了这一路上伯伯们的关注哩。”说完哈哈笑了两声。 林思衡踮起脚伸长脖子望着河对岸的扬州城,却一点也没有认出这就是自己如今魂牵梦萦的来处,那些或美丽的,或丑陋的高楼大厦全都看不见了,入眼的只有一条长长的,灰扑扑的城墙。 一时有些怅然,听见严老大在旁边得意的笑声,心中的烦闷与怒火又汹汹而起。 脑海中又浮现起冯二那一尘不染的尖刀,还有袖口那几滴刺眼的殷红,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机。 林思衡很有本事。 这是其他几个被拐的孩子的共识,他能从路边林子和草地里找出各种各样能吃的东西,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会被都会被冯二收走,但他们偶尔也会从手指缝间漏出来一点,像这种情况对于一路忍饥挨饿的孩子们来说,便已经是难得盛宴了。 林思衡很会拍马屁。 这也是其他几个被拐的孩子们的共识,他总是不遗余力的讨好那几个大人,只要他自己找到什么能吃的,全都一点不留的自觉送给严老大,帮着那几个大人生火做饭甚至是洗衣服从来不遗余力,所以他几乎从来也不挨打,那几个大人偶尔也会多给他半个窝窝头,虽然他总是会拿去给小边月。 边城知道林思衡有秘密。 秀珠离开的第二天,他们向往常一样被押出去找野菜,那天所有人的话都不多,找东西也并不卖力,大家几乎都空手而归,所以那天所有人都挨了打。 但边城知道,其实那天林思衡是找到了食物的,找到了两颗看起来很平常的芋头。 边城带着妹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一处阴影里,看着地上整齐摆放的两个芋头发怔,旁边有刚挖出来的土坑和被掰断的枝叶。 那天的边月仍然很饿,于是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拿地上那两颗芋头,但是被林思衡非常严厉的喝止了。然后他又把那两颗芋头扔进土坑里埋好,空着手回去领了那一顿打。 从那天起,边城发现林思衡开始每天都刻意寻找这种芋头,找到了也并不挖出来,只是转头又去找别的食物,找不到就会显得有些焦虑,以至于有时候会一直找到空手而归。 睡在淮河岸边的这天夜里,大家都跟往常一样,各自寻了一个地方睡下,只有正在守夜的冯二站在帐篷口,四处巡视着看有没有异常的动静。 边城看着林思衡躺到他旁边,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呢喃了一句 “要准备好了啊\" 边城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手掌紧紧握住不知何时出现在手心里的锋利瓷片。 那天被人当成牲畜一样检查牙口的,被拉倒在地上痛哭哀求的,被当成一根野草丢进洛水的秀珠,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了整整一夜。 边城知道林思衡有一个秘密, 边城一直在等这个秘密。 第11章 扬州 次日一大早,严老大便将大家唤醒,林思衡与边城皆都神情如常,不见半点异色。 胡乱对付一顿早饭,严老大便领着众人赶到渡口,分作两批,租了两条乌篷船,晃晃悠悠渡过淮河。 水流平静,不起波澜,江面上络绎不绝的货船惊扰了浮到水面上的江鱼,吐着泡打着旋,旋即消失不见。船工一边悠闲的撑着竹篙,一边抛出一张渔网,也并不刻意躲避来往的货船,只是也像一尾游鱼,往这边晃一晃,往那边游一游,随意闲适中带着一股老船工的自信。 过了江面,严老大会了帐,领着众人继续往南走,不过一个时辰,便见一座雄城矗立在眼前,城墙只是朴素的黑灰色,但却并不显得破败,城门大开,城门口处来往的货商,农夫,骑着马呼朋引伴游玩的士子,坐在轿子里低声吩咐周围随从的贵妇人,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的景象。 队伍中的孩童多是从陕西被掳掠而来,何曾见过这样一派繁华盛景,路上经过的洛阳开封虽然都是巨城,然城外流民遍野,也就显不出几分富贵繁华来。 一时皆张大嘴巴,惊叹不已,连小边月也从兄长背后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只有林思衡与边城仍是神情平静。 扬州,到了。 严老大领着众人让到路边,吩咐众人在此等候,自去前方打探。走到城门口想起自己并不识字,于是又转回来,只问一句: “你们这几个娃娃可有识字的?” 林思衡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信息已经想得快要发疯了。对这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见难得有此机会,赶忙笑着说道: “爹爹可问着哩,儿以往跟着父亲往来卖货,读过几本闲书,倒能识得几个字。” 严老大一时有些惊喜,“好孩子,那你随我来,且与我说说这城门口贴的告示都写了些什么”。 林思衡忙不迭地的应了,随着严老大来到城门口告示处,上面正贴着两张纸, 林思衡凝神看去,只见上面的文字却大多与近代繁体字相差仿佛,自己连蒙带猜倒真能识得,一时心中不免安定了几分,又细细读过告示上的内容。陡然发出一声惊疑声。 严老大便忙问道,“如何?这告示上写了什么?” 林思衡回道;“爹爹,这两张告示,前一张说是因为今年陕西旱灾,扬州要出钱出粮赈灾,今年扬州的赋税要涨一成哩。 后一张倒是没什么,只是朝廷往扬州这边点了个官,说是一个什么兰台寺大夫,叫林如海的,要到这边来做巡盐御史。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官,只说是近期到任。” 严老大待听到扬州今年要加税时,嘴里便已经嘟嘟囔囔低声骂了几句,声音含糊不清,像是生怕被别人听见。至于说后面来了个巡盐御史什么的,便已然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林思衡面色虽仍是竭力保持平静,心中却已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巡盐御史,这信息对于林思衡这样一个远方来客,已经是十分明确了。林思衡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竟有如此巧合? 弄清楚了告示上的东西,严老大便转回来领着众人要排队进城,好不容易排到他们,严老大数了数人头,便从兜里掏了好一阵,摸出三十文铜钱来,弓着腰,堆着笑递给城门口的守卒。嘴里说着: “差爷且点点,咱们这只十五个人,都是些娃娃,也没个货物,城门税都在这哩,您点点。” 那守卒歪歪扭扭的站在那里,抬起眼皮斜睨他一眼,接过来只略略数了数,把钱塞进自己兜里,懒懒散散的说着“钱不够。” 严老大便愣了愣,又摸出几个铜钱来,讨好的递过去,嘴里仍是说道;“实在是兄弟不懂事,忘了给二位哥哥添口茶喝。” 那守卒这回却看都不看,只接过来又放进自己兜里,仍靠在城墙上骂到:“仔细睁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爷爷缺你这几个铜板?这是朝廷要加税!以往是两文钱一个人,现如今却要四文了!” 严老大也低声争辩道:“不是说只加一成来的?如何就涨到四文了!” 那守卒也愈发来了劲,站着了身体,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严老大鼻子骂道: “放您娘的狗屁!别人四文钱都掏得,只你掏不得?哪来许多胡沁的鬼话,我却不曾听说过什么只加一成,这须是知府老爷定下的规矩!你若是拿得出来便拿,你若拿不出来便滚到一边去,也不要站在这里碍眼,仔细爷爷我叫你好看!” 严老大被骂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只嗫嚅着嘴不吭声,仍是弯着腰。 林思衡见状,不动声色上前拉扯着严老大的袖子,低声说道: “孩儿在来得路上看见离这不远就有一间破庙,扬州不比陕西,路上我瞧着倒有不少野食,再去附近村里买些米面,倒也尽可使得了。现如今扬州加税,城里物价必是腾贵,爹爹何不省些银钱,往后见哪些大户人家的买主也需得打点哩。” 言语诚恳,语气真挚,完全是一副为了严老大着想的样子,又像是担心严老大把钱花完,要害的自己进不去大户人家一般。 严老大听罢,也沉闷的点点头,带着众人离了队伍,又回过头来看了那守卒一眼,有心要把刚给的钱再要回来,却见那守卒只是斜瞪过来,手里握着枪杆。便只得作罢,只领着众人往来时路边的破庙去了。 行过二里,转过一条岔道便有一座破庙,也并不知是供奉的什么,庙里的神像都已经被搬走,只留下一片衰草枯场,蛛丝网结的破败景象。 严老大吩咐几个孩童略略打扫一二,便叫冯二跟猴三领着众人往路边林子里随意寻些野菜,又摸出一串铜钱,吩咐李四去找个村子买些米面。又叫严妈妈自己先一个人进城去打探消息,联络买主。 不多时,城外众人都一 一回返,严老大瞧见林思衡抱着几个硕大的芋头走进来,有些惊喜,便问道:“如何这个时节还有芋头,看来扬州到底不比陕西荒凉,快快拿来。” 林思衡则笑道:“爹爹勿急,今儿个寻摸到的东西不少,何不且把这芋头留着。儿这些时日再四处多寻一些。 待回头那大户人家的买主来了,爹爹只管备一壶酒,再去村子里淘弄两只鸡鸭来,就着这芋头一锅炖了,岂不也有些趣味?若是把那买主哄得高兴,儿往后日子好过些不说,爹爹说不得也可多得些银钱。” 严老大等几人听罢,只是笑他鬼心思多,却也并不找他要那两颗芋头了。 又不多时,严妈妈也从城里回返,面色上有些古怪,只说是先谈好了一处买家,旋即又把严老大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一阵,两人便又回来若无其事的坐了。 第12章 采生折割 林思衡眼见严老大夫妇二人今天时不时便要低头交谈几句,有时也把冯二等几人都轮流叫过去说话,几人交谈完皆皱着眉头,似有些烦恼,都显得有些沉默,只是严彪仍时不时嚷着 “把弟弟卖掉!把弟弟卖掉!” 林思衡心中明白,必是扬州城里有些事情超出了严老大的预料,又见严老大几人只是时不时把眼睛盯着自己和边月看,偶尔还点点头,一时心里也不免几分忐忑。 上前笑问道:“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事?难不成这边的买主竟不好找不成”。 几人也并不回他。 待严老大用过晚饭,给其余几人随意丢下几个窝窝头,却又把边月和林思衡叫到跟前,嘴里说道: “你们严妈妈已经给你们两个谈好了买家,三日后便要有人来看,这几日且吃饱些,长出些肉来,不要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说罢,竟给两人一人塞了两个窝头,又盯着他们在眼前吃完,才放他们回去。 又嘱咐严妈妈明天去村里淘换一件旧衣服,叫边月回头把身上衣服换下来洗一洗,好生收拾收拾。 边城眼见这一幕,心中十分忧虑,却也无计可施。 晚上睡觉前,林思衡脑海里琢磨之前严老大说的话,只谈好了我与小边月的买家,却不曾提起其他几个孩子的去处,看来扬州城里的买主,如今竟不好找? 不论如何,三日后就是动手的时机,且看看来得是哪路神仙! 此后两日内,林思衡仍是每日照常出门寻些芋头,不知不觉便堆了有七八个在角落里。 直到第三日凌晨,林思衡仍如往常一般寻些芋头野菜,只是慢慢挪移到边城身边,对他低语一句: “就在今天。”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边城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只是紧紧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刻意被撞击出锋利边角的碎瓷片,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眼底里,一直压抑着的苦闷和痛苦却陡然爆发了一瞬,反将他自己的脸,衬托的有些扭曲狰狞。 吃过早饭,严老大便开始忙活起来,一边叫李四去村落里买几只鸡鸭,并沽几斤酒来,一边又叫严妈妈去接应买主。 林思衡不用严老大吩咐也开始忙活起来,领着边城边月寻了处附近的小河。让边月自去一旁玩耍,其余两人将这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八个芋头,一个一个清洗干净。 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边城其实并不能确定这八个芋头能起到多大作用,两人真正能用来交流的机会也并不多,但他如今已然是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放手一搏,只道至不济也得寻机换掉其中一两个才好。 而林思衡,他只怕严老大不用,他这满怀孝心,精心为他们准备的大餐。 回去又等了一阵,李四带着自己采买的鸡鸭跟酒水回来了,严妈妈也紧随其后引来的今天的贵客。严老大连忙将剩下的九个孩子分作两队,将已经换上了那一袭破旧绿裙的边月和林思衡放到前头,其余人都放到后头,引到门外站好。 林思衡抬头望去,分明是来了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满身灰尘脏污,裤子只剩下半截,脚下半汲拉着一双草鞋,手里还拄着一根泛黄的细竹竿。 严老大似乎也有些错愕,只是看着严妈妈没说话。 那老乞丐嘿嘿一笑,竟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子来。严老大态度立马便热情起来了,赔笑躬身,脚下急走几步,到老乞丐跟前,嘴里亲热的喊着: “老哥哥实在是贵客,我竟不意如您这样的富贵人竟也如此简朴,可见富贵必有缘由,适才一时见老哥哥气度不凡,惊异不已,竟怠慢了,该死该死,还请老哥哥宽谅一二,酒肉都已备下了,只稍待片刻就好,老哥哥且趁此时候,先看看我这些娃娃如何。” 说完忙回头叫严妈妈去看看后头炖的鸡鸭好了没有,又引着这老乞丐往林思衡这边走来。 天可怜见,林思衡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严老大竟还有这样能说会道的一天! 那老乞丐走近前,也不细看,只略略看两眼,便用手指着站在前头的林思衡与边月说道: “只这两个尚可。” 说完便径自抬脚上了阶梯,往庙里面走。 严老大见状,叫冯二将其余七个孩子都赶到里间厢房里去,随即领着林思衡和边月进去,与这老乞丐说话赔笑。 半晌,严妈妈端着一口大锅进来,锅里正是已经炖了多时的鸡鸭,林思衡攒的那几个芋头也早已在里头炖的软烂。 严老大连忙招呼老乞丐坐到上首来吃,几人又都各自在老乞丐两边围坐了,冯二也赶过来,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嘴里告罪“来迟,来迟。”又吩咐林思衡与边月两人为众人倒酒。 那老乞丐一见这芋头炖鸡,便直接拿起筷子吃了几大块。林思衡也在一旁连连劝他多吃。只说这原也是严妈妈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了。 边月一边也勤快的用两只手费力端着酒壶,小心翼翼的给几个人贩子斟酒,一边闻着锅里传来的香气咽着口水。 几杯酒下肚,气氛便开始热切起来。严老大问道: “老哥哥如何只看中这两个,其余几个也都是样貌周正的好孩子哩,老哥哥何不且宽纵一二,一并都买了去。 老乞丐也是哼哼一笑: “如今这陕西大旱,流民们又进不得京师,便都只得南下,你如是早来个一年半载的,我或可帮你都接着了,现如今这扬州城里,你往人市子里头看一看,三两个饼便都已经能换个婆姨了。” 老乞丐又吃了一块芋头,继续说道: “你也莫看你哥哥我衣着破旧,我这是穿着好办事哩,像这两个颜色好的,老哥哥我也自有我的门路卖出个好价钱来。如其他几个,你若是直接料理了,尚可省几文饭钱,若是实在舍不得,那便照着我之前说的办法去弄。” 严妈妈也接口道: “老哥哥说的话自然在理,只是既然只要这两个,这价钱上,不知可否再抬一抬,我们一路从西边过来,也不容易哩。 那老乞丐冷哼一声: “既已是说好了二十两,岂有事到临头涨价的道理。 况且我之前教你的法子,你若是愿意照着做,只管打折了他们的腿脚,划了他们的脸,把人往那些富贵人家巷子里一丢,你自己便只管站的远远的看着就是了,这扬州城里豪绅巨贾多不胜数,见他们可怜,只随手丢下一点,便也尽可够你们花用了。” 老乞丐又饮了一杯酒,有些熏熏然,口中继续说道: “再有你自己个进城以后四处打听着,看看哪一家可有什么得了重病的老员外,须得要小儿心肝做药引的,若果真撞上这好事,能碰到个心善的人家,便是千八百两银子也拿得。” 严老大等几人听了竟还有这般能挣钱的法子,果然一时都意动不已,这真是再没有能比这更轻松的法子了。 于是口中具都奉承起来,各个殷勤劝酒,只承望着老乞丐能再提点他们一番。看看可有现成的需要小儿心肝的人家。而老乞丐这时便又守口如瓶起来,只是闷头吃喝,并不答话。 林思衡面上微微露怯,心中却已然愤怒至极,他没有料到扬州如今采生折割竟然如此猖獗,又或者这老乞丐是有自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因此完全也不在乎叫自己给听了去。 而一旁的边月已经吓得怔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微微抖动嘴唇,可怜巴巴的看着林思衡,脚下也已经迈不开步子了。 第13章 杀机 林思衡见状接过边月手里的酒壶,凑到老乞丐身边,神情微带着些恐惧,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给老乞丐又斟了一杯酒,声音微微发颤的问道: “爷爷,不会不会我们两个,也要打折手脚丢到巷子里去乞讨?我还承望着您能给我们送进大户人家里,往后能有几口饱饭吃哩。” 老乞丐听了也笑道: \"你也莫怕,爷爷我已是安排好了,像你们这样的好颜色,年龄又小,爷爷我回头送你们到金凤楼里去,学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或是做些轻省的活,倒比其他几个要强得多。” 林思衡听了便舒了口气,假装没听懂金凤楼是个什么东西,只作出一副心安的样子,又殷勤倒起酒来,一味劝几人多吃菜。趁着几人都酒酣耳热之际,把边月也送进里间厢房里,只留自己一人在跟前服侍着。 这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一边是有意卖弄,一边是曲意逢迎,一边是高声谈笑,一边是妙语连珠。林思衡看在眼里,只觉得正可谓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待宾主兴尽,酒足饭饱,杯盘狼藉,老乞丐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天色,早已过了正午,便起身交割了银两,要领着两个人进城。忽然只觉腹中渐渐疼痛起来,头也昏昏沉沉,原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只是吃多了,又多饮了酒,自觉缓上一缓就好了。仍是拖着脚步往外走,只是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呼吸也渐渐喘不上气来。 正在此时,正坐在地上的严彪忽然抱着肚子倒在地上,喊起痛来,便在地上打滚。 林思衡见状,原本心中焦虑不已,此时终于放下心来。那严彪刚刚就属他吃的最多,此时果然也是他发作最快!林思衡面上只装作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看着严彪在地上挣扎。 一旁的严老大等人也只以为是自己这傻儿子是吃太多吃坏了肚子,正忙着要搀扶起来,却忽然听见背后又扑通一声,传来重物到底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老乞丐也已经面朝下倒了下来。林思衡连忙走过去搀扶着,嘴里说着: “爷爷这是喝醉了哩,且歇一歇再走。” 严老大等人一时也不去管他,反正银子刚刚已经到手,只顾着把严彪扶坐起来,这才发现严彪不知何时口中竟已说不出话来,面色发青,呼吸急促,分明已经不省人事了! 心中正在焦虑,刚饮过酒的头脑还不太清醒,心中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子如何突然便发了急病!昏昏沉沉中却看见自己的婆姨和几个兄弟也都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倒在地上,身形摇晃间在自己眼前带出一片重影。 严老大心中预感到大事不妙,回过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原本关在里间厢房的几个娃娃都走了出来,已经站到大厅外头。林思衡就站在他们前头,脸上仍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轻声问道: “爹爹您看哥哥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身体?爹爹您下辈子如果还有机会,可得看顾着些,可不能再叫他这么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了。“ 严老大大喝一声,拿出自己腰间那把柴刀,便要冲过来,几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时都唬的往后退了几步,只边城迎头便赶了上去,见严老大也已经是脚步踉跄,拿着自己绑着碎瓷片的长木棍,往严老大大腿上一戳,便将他戳翻在地。 严老大只觉得腹中犹如被烧红的铁棍在搅,疼痛难忍,又觉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得仰头张大着嘴,竭力呼吸着,两只手在地上胡乱划动,一时竟连腿上的伤口也顾不得了。 边城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一脚踢开严老大刚刚掉在地上的柴刀,转头又见冯二居然又站了起来,心中一惊,旋即心头火起,怒发冲冠。 将只能躺在地上哀嚎的严老大交给林思衡处置,自己只提着自己的自制短矛,迎着冯二凶恶的眼神,一步一步坚定的走过去。 冯二喘着粗气,呼吸急促,腹中也觉疼痛难忍,但他因晚上还需守夜,一直并不敢放开了吃喝,担心若回头误了事严老大不会放过自己,不曾想如今看来竟救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冯二眼看着边城朝自己逼来,只是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喘着粗气,冷笑一声,也并不畏惧。 终究在他眼里这只是一群娃娃,自己此番虽然一不小心中了这些小奸狗的暗算,但眼下也还尚有一战之力。 娃娃就是娃娃,自己只需砍伤一两个,其他人自然也就四散奔逃了,眼下银子已经到手,先解决了眼前这桩麻烦,再把严老大料理掉,有那二十两银子也尽够自己寻医问药了,只要保住性命,自己往后也可以去做第二个严老大! 心中计量已定,冯二将尖刀紧紧握在手里,大叫一声,忍着身体的不适猛然朝边城扑上去 边城却已有心里准备,只是紧紧盯着冯二的动作,见他猛扑上来,脑海里想着父亲曾经的教诲,就地一滚,顺势将手中短矛向斜上方一刺。 冯二本也只是勉力维持清醒,强自为之,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凶恶把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吓唬走,不曾想这才刚开始便已中了招。 肋下一痛,脑子却又清醒几分,看着边城分明只有痛恨而毫无畏惧的眼神,心中一时有些瑟缩,只把目光投向还站在门外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孩子来,盼着能寻机抓个人质。 然而边城也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眼见刚刚一刺建功,便直逼上来,拉好距离,只将手中矛头朝着冯二周身连连刺去。 只是这粗制滥造的武器终究靠不住,只又往冯二身上刺了几处,那前头绑着的碎瓷片竟突然掉了下来。 冯二见机,陡然前扑,不顾边城的棍子抽打在自己的伤口上,想要趁着边城措手不及先制住他。 然而自己上半身在往前扑,下半身却陡然一沉,竟没能扑出去。低头一看,却见刚刚还在门外的几个孩童也不知何时摸了进来,刚才趁他不备竟然一拥而上,抱住了自己的腿。 冯二勃然大怒,只抬起自己手上尖刀就要往下扎,边城见此也一把丢开自己手里的木棍,冲上去就抱住冯二拿刀的右手。几人合力要把冯二往地上按倒。 冯二身强力壮,此番又是性命攸关,一时竟力大无比,制他不住。正挣扎间,忽觉得自己左脚脚踝处一痛,力气便如水一般从伤口处流走。 低头一看,却见林思衡也已经摸到近前,手里正拿着他原先那把柴刀,神情非常认真的盯着自己的右脚,又一刀砍了下去。 冯二只觉得自己脚上的力气再使不出来,心里只道“完了”。 被几个少年用力一推,身体便跌倒下去。边城又与几个人合力,将他手中尖刀也夺了过来。 心中的恐惧难以抑制的翻滚上来,冯二看着各自手里拎着一把刀朝他走来的林思衡与边城,双手胡乱的在空中连连挥舞,眼泪口水鼻涕糊了一脸,脸上再不见之前半点凶恶,只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两人,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 “别你别放我放我别杀别\", 边城看着冯二狼狈不堪的的哀求的模样,脑子里却又想到之前在洛水边,秀珠也是这样狼狈的被他们欺凌折磨,最后被他们 但秀珠没有求饶。边城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正听到林思衡对自己说, “你不动手?” “怎么?不用留活口?” “咦,你还怪聪明的,但这个不用,我已经留好了,我知道你想让他死,归你了。” 边城回头看了看,原来严老大刚才这会儿已经被林思衡断了手脚。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就,多谢你了。” 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又似乎没有。但林思衡也并不在乎这些细节。 边城走到冯二头顶,跪坐下来,用两只膝盖固定住他不停挣扎摇晃的头颅,用手里的尖刀一点点认真的挑开冯二头上的乱发,将冯二的五官都清晰的显露出来,定定的看着冯二可怜的求饶的眼神,听着他嘴里求饶的呼喊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尖刀,对准冯二的脖子,一刀扎了下去。 林思衡转过身,挡在边月眼前,将他揽在自己身前,不教她看见这一幕。边月也乖巧的仰起头,只是静静看着他。 血喷涌出来,顺着那把尖刀,将边城渲染的形同食人的恶鬼。 第14章 滴水观音 料理完冯二,边城见其他几个人贩子,连同那个老乞丐,都只能抱着肚子躺在打滚哀嚎,又或者根本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心神一松,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刚刚与冯二对峙这一会儿,时间虽短,然而自己浑身上下紧张的都绷紧了肌肉,此时松懈下来,竟觉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就地一坐,抬起袖子准备擦一擦自己脸上的血,却发现袖子也早已被血浸透了,只得作罢,胡乱用手抹了抹,不叫血糊了眼睛。看起来却更加渗人了。 眼见林思衡正忙着用自己手里的柴刀,神情平静往几个人贩子和那老乞丐的手脚上一个个砍过去,听着耳边一阵阵响起的痛呼。边城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喂,你小子以前杀过人?” 林思衡不满的看着他,翻了一个白眼。“什么话这是,我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杀过人。” “你刚刚才弄死一个,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啊。” “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那明明是你弄死的。刚刚这句话就应该我来问,怎么,你以前杀过人,我看你下手也是干净利落啊。” “我啊,,,等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林思衡也并不多问,将每一个人贩子的手脚都割断,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摇了摇头,走到严彪身前,嘴里喃喃念叨着: “这个也不用留啊。” 像是找了个理由说服了自己,肯定的点点头,用手拉住严彪背后的衣领,把他拖到严老大眼前。 严彪手脚上的伤口,在地上拖出四道蜿蜒的血痕。 严老大已心知自己完了,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栽在了几个小孩子手里。心里梗着一口气不肯求饶,倒显得似乎比冯二硬气些。此时见严彪被他拖过来,看着自己儿子手脚上狰狞恐怖的伤口,严老大目眦欲裂,冲他骂道; “啐!狗杂种!你个狗娘养的!你有本事冲老子来!来啊!杀老子!你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老子就后悔没有听俺婆姨的!就应该趁早料理了你!你放了他!我们在做过一场!” 林思衡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只是嘴里胡乱嗯嗯啊啊的敷衍着,一边当着严老大的面,用手里柴刀在严彪身上四处比划。 边城听着严老大的喝骂声,又见严老大此时正毫无反抗之力的倒在血泊中,一时觉得自己恍如身在梦中,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居然这样顺利。心中不免对林思衡有几分敬服,又有几分疑惑,问道: “你那几个芋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便有这样大的威力?” 林思衡这回听清了,眼神却仍只是在严彪身上巡梭,口中答道: “这玩意,在我们家乡,有个怪好听的名字,叫滴水观音。 我们那里都是拿来养在院子里做个赏玩的物件,这东西的根茎跟芋头看起来差不太多,不过却有剧毒,跟乌头差不多。 寻常人只误食了一口,便要马上去看诊,这帮家伙这次一下吃这么多,若不是因为吃的是做熟的,早就没了命了。如今倒也错有错着。” 边城只觉得拿这种剧毒的东西来赏玩实在是不能理解,摇了摇头,又见林思衡一直拿把柴刀在严彪身上比比划划,不禁又问道; “你这寻摸什么呢?” “我看看从哪里下手比较方便,却不必像你一样溅一身血。” 边城苦笑着回到: “你早说也就是了,反正我已经是一身的血污了,还是让我来。” 林思衡只是笑笑, “不行啊,这个我得亲自来。” 说完走过来将边城的尖刀拿走,将刀尖悬在严彪右胸上方。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 严老大原只一直叫骂不休,希望能叫林思衡冲自己来,好放过自己的傻儿子。却见林思衡始终不搭理他,这会儿子终于急切起来,口中服软道: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打骂你们,他就是一个傻子啊!你你你冲我来好不好,我让你杀,来来来来杀我,我不动,你放过他,他什么也不懂啊!” 林思衡也点点头:“你说的对,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一个傻子”。林思衡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他吃了这么多肉啊。” “什么?”,严老大有些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听岔了,吃肉又难道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看着严老大脸上闪过的一丝疑惑,林思衡只是摇摇头,微微叹息道 “如果有下辈子,你可记得提醒他,要多吃素啊!” 言罢,用尽全力将悬在严彪胸口的尖刀猛然按了下去,直至刀柄。 严彪陡然睁大眼睛,嘴角溢出鲜血,又一声不吭便断了气。严老大也大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林思衡,嘴里声嘶力竭的喊道:“狗杂种,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你啊!” 林思衡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狂怒来,眼里泛着血丝,一眨不眨的直视严老大欲要择人而噬的面容,嘴里也大喊道: “那就来啊!来啊!你记着我的脸!我等着你!”又将手里的刀转了一圈。 严老大终于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血仍是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到林思衡面上。林思衡只是手握刀柄坐在那里,刀还插在严彪胸口。 林思衡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眼眶有些泛红。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终于彻底的不再属于自己原来所在的那方繁华世界了。 他真正接受了自己闯入了一片陌生的,吃人的世界,并已下定决心要在这样的世界的生存下来。 呆坐半晌,林思衡终于回过神来,张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被那几个孩子围在中间,大家都用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他。边月走到他身边,微微弯腰,用手轻轻擦拭林思衡脸上的血迹,还有不知何时流出来的几滴眼泪。 微微一愣,林思衡笑道; “怎么都围着我,你们都自由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他们皆是从陕西被严老大千里掳掠拐带至此,眼下必然是回不去了。一时神情上都有些茫然。 边城走近他,将手里一个布包双手放在他身前,林思衡打开一看,里面正有两块十两银锭,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和一些碎铜板。林思衡微微思量,把包又丢给边城。开口问道: “眼下你们都无处可去,可愿跟着我走吗?\" 几人都纷纷点头,边城也忍不住问道:“你已有打算了吗?” 林思衡点点头,说道:“今天扬州要来个大官,巡盐御史林如海,我准备去试试看能不能投靠他。” 边城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没有”,林思衡微微一笑,看着他说 “但我听说过他。” 第15章 林如海 几人将庙里略加收拾一二,将有用的东西都拿走背在身上,林思衡与边城也从人贩子的行李里弄来两套旧衣服换上,将染血的衣服丢进火里烧掉,收拾停当,便离了庙沿着从渡口过来的方向,往大路上走。 行至半路,边城忍不住问道; “那个,我其实也没有太听明白,你之前说严彪吃了太多肉,因此杀了他,果真是因为他吃肉的原因?” 林思衡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吃肉,我也爱吃肉。可严彪吃的已经不仅仅是肉了,他是在吃人。 准确来讲,他们一家都在吃人,我不仅仅是说他们真个把人当成米粮吃了,或许他们也的确曾这么做过。 但严彪他这一路,在陕西,在洛阳,在开封,在扬州,他吃的每一只买来的鸡鸭,每一块肉,都是在吃人!” 边城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也不再深思,只是说: “反正以后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也就是了。” 林思衡也无奈的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太早,低头见边月正看着他,便笑笑摸了摸边月的头,于是边月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在路边又等了一会,见日头开始微微偏西,边城不由问到: “会不会那位林大人已经进城了?” 林思衡也有些不确定,只是说道:“且等等看,若果真错过了,明日进城去寻他也就是了。” 日头西斜,渐渐发出昏黄的光来,将远处的江面和两岸的绿树都染上了如鳞片般的碎金。 正当林思衡已经渐渐等的心焦,暗叹自己今日或许已经来得太晚的时候,远处的土坡后,突然间便转出两张牌符来,上书“肃静”“回避”四个烫金大字。其后跟着便有一队差役,头戴幞头,身着黑色短褂,腰间缠着一条红布做腰带。手中又举着几块牌符,上书“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 跟着往后便有两顶轿子,一顶是八人抬银顶官轿,通体皂色,一顶则是四人绿呢小轿,看着倒显得平平无奇,十分朴素。 但林思衡的心情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前面官轿里的坐的不出意外该是林如海无疑,那么,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自己果真是来到了红楼里,岂不意味着: 林妹妹就在那顶看着平平无奇的绿呢小轿里? 往后又跟着些仆妇家丁,只十来人左右,再往后便跟着一队兵丁,想来便是朝廷拨给林如海南下的护卫了,看着倒有二三十人,衣甲齐备,军容整肃。只是都风尘仆仆,难掩疲态。 林思衡定了定心神,寻了个机会,领着众人就在路中间站着,将路挡住。 后面那群兵丁眼见出了情况,赶忙跑到前头拦着队伍,拔出刀来指着林思衡等人,口中喝骂到: “大胆!”“什么人?”“闪开!”“跪下!”不一而足。 林思衡有些失望,适才见这支队伍能远行数千里军容整肃,本以为该是只强军,结果微微一试,才发现原来都是空架子, 跑动起来步伐混乱,神情慌张,偏偏见是几个小孩便又张狂起来。 那顶官轿里传来一声问询:“前面出了何事?”,声音温和儒雅,语调舒缓,却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度。 林思衡也不搭理这些兵丁,只是微微上前一步,站在前头,低头,弯腰,拱手,口中朗声说道: “回林盐政的话,小人有一桩小功劳想要送给林盐政,此外,小人斗胆,想借林盐政的威风,暂时庇佑我这些弟妹。” 轿夫们把轿子放下来,里面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掀开轿帘,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 只见其面色温和儒雅,身量修长,头戴一顶四角黑纱官帽,帽后两条黑色细带顺着微风轻轻拂动,身着一身青色官袍,脚踩白底官靴,风度翩翩,真真显露出一种玉树临风的气度来。 林思衡也不免心中感慨道:这真是好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大叔,先荣国公眼光还是毒辣。 林如海自然听不见林思衡心中“大逆不道”的几句吐槽。见是几个孩子拦在轿前,有些惊讶,又听见领头的孩童说有一桩功劳要给自己,不免有些好笑,笑问道: “本官初至扬州,你既知我是林如海,想来是个读书识字的,也该知处世之道,贵在诚实,小友何以为此大言呐?” 自前不久破庙里那一刀,不仅捅穿了严彪的胸膛,也一刀捅破了林思衡对这世间规矩的敬畏,他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谁比自己高贵,又有什么人还值得自己畏惧。 官位,权利,财富,这些世间的阶层规矩,已全然不再林思衡的心中。 此时听着林如海的诘问,看着眼前微微随风摆动的青色官袍。林思衡也微微行礼,笑答道: “林公见我年幼,不问我实情,便以我好为大言,这难道是林公为官治学的求真之道吗?” 官队中随行众人眼见不过一少年,又见其衣着并不华贵,居然敢反问朝廷官员,皆都十分惊异。 林如海也微觉诧异,看着眼前的少年,见其人腰杆笔直,眼神明亮,神情平静,并不显半点狂傲, 身体看着倒有些瘦弱,虽衣衫破旧,穿在这少年身上,竟不显半点狼狈,反倒衬托出一派别样从容的气度来。 心中不免有几分欣赏,感叹一句扬州果然人杰地灵,也向林思衡拱手致歉,口中问道: “小友所言极是,如海傲慢了,惭愧惭愧,小友且勿见罪,不知小友是何姓名,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师从何处,方才所言功劳又是指甚。” 林思衡也面容一肃,面色认真,拱手答道: “不敢当林公请罪,林公乃长者,愿意与小子胡言调侃几句已是不胜荣幸,又岂有与林公见罪的道理,实在是折煞小子了。 蒙林公垂询,小子原是西安人士,姓林,名思衡,年已九岁,并无师承,只是跟着父亲胡乱读过几本书,学过几句应答罢了,实在贻笑大方。 因今年陕西大旱,朝廷虽竭力赈灾,然突遭此天灾,家中仍是无力支应,双亲已具都饿死在一个月前。”, 说到这里,林思衡面上便微微动容,红着眼眶,语气悲痛。像是又想起了自己死在旱灾里的可怜的父母了。 微微一顿,林思衡又拱手继续说道:“小子其实是被一伙人贩子从陕西掳掠至此,那人贩子为首的叫严老大,十分凶恶,动辄杀人,幸而我与我身后几位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勠力同心,才能一路坚持走到扬州。那严老大今天上午联系了扬州城里的买家” 说到这里,林思衡又停了下来,眼神犹疑的看着林如海的护卫跟家仆。 林如海见状笑道:“这些都是一路随我南下的体己人,你不必担忧,只说便是。” 林思衡便也继续说道: “那扬州城里的买主,原是要把我这些兄弟买去折了腿脚手臂,划烂面孔,叫他们去达官贵人们门前去乞讨! 那买主扬言扬州城里如这般采生折割之举已比比皆是,而扬州官府竟不能制!我不知是何缘由。此番也只得先来告知林公。” 听着这话,林如海面色沉吟,手捋颌下短须,微微思量,又问道: “你今既在此,那严老大和那买主呢?” 林思衡面上微微迟疑,作答道: “就在前面不远处岔道里的破庙中,小子为求自保,使了些手段,废了他们的手脚,小子这一路上惊惧交加,故下手狠辣了些,有违圣人之道,实在该死”, 说罢便深深一弯腰,面上一副十分懊悔惭愧的样子。 林如海有些惊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不知道这少年使的什么样的手段,竟能从人贩子手里脱身,还能反过来制住那一伙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微微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兵丁离队前去破庙查探。不多时那几个兵丁回返,只抬着两个门板,上面躺着的正是严妈妈和那老乞丐。 那为首的兵丁走到林如海身旁。小声回道: “小人到那破庙时只这两个活口了,庙内尚有五具死尸,具是成年男性,只有两具看着是当场身死,伤口一在脖颈,一在心脏,另外三具则都是身中剧毒,且四肢流血过多而死。” 第16章 拜师 林思衡眼见只抬过来两个人,略略思量便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心中不免有几分尴尬。面上却只作出一副有些疑惑的模样。 林如海看着这担架上两人的惨状,手足俱残,伤口血肉模糊,面色青紫,意识模糊。 也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竟有些心惊于其小小年纪,心性狠辣至此。 又见其面色也似有些疑惑,方才明白过来,想必是这少年心中惊惧,下手慌乱,一时竟手重了。幸而好歹还剩下两个活口。 思量及此,以为林思衡只不过为求自保罢了。终究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又问道: “你方才说要借我的威风,庇佑你身后这几个小兄弟,此事我且应下了。你自己呢?” 林思衡听得此问,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 略缓了缓,将头顶杂乱的头发整理整齐,用衣袖擦干净面上的灰尘,抚平身上衣物的褶皱。一丝不苟,神情严肃,对面连同林如海在内的一众人等眼见他此等做派,感受到他的态度,也都神情肃然,站直了身体。 一时间除了风声,竟至万籁俱静。 那绿呢小轿中人,眼见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有些好奇的轻轻拨开轿帘,显出里面正端坐的一个贵妇人来。 妇人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秀美,气度华贵,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眉间郁结着点点愁绪。 那妇人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少年,见他年龄虽小,看着虽有几分瘦弱,却已然样貌英俊,卓尔不凡,气度上佳,风仪过人,又听得这少年与自己丈夫竟能对答如流,可见心性胆识更是上佳,一时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情形,坐在一旁的一个小姑娘也有些疑惑好奇,不知道外面又有什么新鲜事竟叫母亲这般出神。于是也探出半颗小脑袋,好奇的朝外张望过去。 那厢林思衡终于将自己的仪容整理妥当,略吸一口气,便对着林如海双膝跪地,拜倒曰: “弟子年幼失怙,无人教导,心中每多思量,恐有负先人教诲,斗胆请拜在林公膝下,愿为弟子,洒扫庭除,晨昏定省,追随林公向学,来日若有些许所成,当为天下黎民效为犬马。” 言罢,深深叩首。 在林如海面前,林思衡也并不敢玩什么心眼计谋,只能据实相告,剖明心迹。 他需要有林如海的庇佑,来度过眼下的艰难。因而此番交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有半分轻忽。 到得此时,他已经尽力而为,此番谋划能不能成,只得看林如海的态度了。 林如海见状,心中已提前有几分猜测,因此一时也并不显得惊讶,也并不叫他起来,只是又问道: “老夫看你言谈,确是读过书的,但不知你先考尊讳?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孩子来。” 林思衡也并不迟疑,脱口答道:“先父原是西安府一秀才,曾自言于经义策问并无所长,只为人处世之道上尚可,与杂学格物之上或有些许可足称道之处。 先父病逝前曾有言再先,自陈自己虽读圣贤书,然一遭天灾来临,终是百无一用,叫我身披红袍位列朝堂之前,不可再对外人提及他的名讳,免得使祖宗蒙羞。故弟子不敢答此一问。\" 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听见这少年张口就要穿红袍,只觉得这少年实在好大口气。 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的边城悄无声息的翻了个白眼。自己分明还记得,之前林思衡一直声称自己父亲是个货郎来着,这会子就变成秀才了。 可见读书人的嘴都是能哄人的鬼,果然是信不得。心中却又祈盼着林思衡今日能得偿所愿。 林如海笑道:“倒还不必急着自称弟子。” 正待还要在问几句话,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相公,若瑛儿还活着,再过几年,便也是如这般模样了?” 林如海微微一怔,回头望去,贾敏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眼睛正看着身前这位少年人,神情里竟有几分慈爱。 林如海心中一痛,自去年瑛儿病逝,夫人一直耿耿于怀,不得疏解。 白日里在人前不显半点,夜里却常常以泪洗面。 自己这个枕边人又如何不知? 如今看来,夫人莫不是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瑛儿的影子? 既如此,也罢。 这少年眼下虽是身份不明,终究不过一个少年郎,况且身边还有这么多孩子,究竟如何,将来总能看清楚。 倘若果真能叫夫人稍得抒解,也是一桩缘分了。 因而林如海面向思衡,正色道: “你既要随我治学,却有几个规矩,其一需得勤勉,日出即学,日落方休,其二需得向善,不可仰仗所学,胡作非为,欺压百姓,哄骗父老。其三需得持正,戒贪,戒骄,戒欲,不得贪鄙,不得暴虐,不得淫邪。,这些你可能做到。” 林思衡恭敬答道:“弟子都能做到,谨记恩师教诲。” 林如海见他打蛇随棍上,直接叫起“恩师”来,此时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还待再训几句话,贾敏见林如海也已经松了口,哪里耐烦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 上前几步先将林思衡扶起,伸手轻轻拍打他身上的灰尘。怔怔得看着林思衡这一对剑眉星目,喃喃道: “真像啊” 林如海听见这话也一愣,见眼前这少年风姿不俗,眉眼英俊,恍惚间好像竟真看见自己去年病逝的儿子长成后的模样。 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你我今日有此番缘分,或是天意。 你既拜我为师,往后不必行此大礼,只勤勉向学为要,若有懈怠,须晓得戒尺不留情面,当时时自省。” 林思衡神情更恭敬低头道:“弟子必一心向学,不负恩师期望。” 随即又向贾敏深躬一礼,口中说道: “弟子林思衡,见过师娘。” “且站过来,今日先到这里,眼下还需尽快进城为好,不可再叫同僚久候。你的这些小兄弟,也都先回林府,暂且安置。” 林思衡遂低头愧疚道:“弟子惭愧,为一己之私,耽搁了老师的时间。” 林如海只是笑着摇摇头,又坐回轿子里,林思衡也乖觉得站到轿子旁,其他几个孩子都自觉站到仆从的队列的。一行人又继续往扬州方向行去。 行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行至扬州城下,林如海也从官轿里出来,扬州各级官员都一 一上前,神情无不恭敬有加。 巡盐御史虽看似只管盐政,不理庶务。 然一则林如海官位虽只七品,却是个清贵的御史官,直达天听,不受其他官员约束,况且盐政乃朝廷命脉所在,又更不可一概而论。 二则扬州知府没有统兵权,素日里直管的人手也只有府里差役捕头和一些护卫,最多不过再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帮闲。可盐运使司衙门里却是正儿八经有八百在籍盐丁的,虽不免下面人有些吃空饷,可也总有四五百人是切实的。 故而一直以来盐运使司都是压在扬州知府头顶上的爷爷。这些人虽然名义上归盐运使管辖,但偏偏盐运使又受巡盐御史的制约。 三则林如海祖上乃四世列侯,身份清贵,又是上一科探花郎,娶了荣国府嫡女,更是圣上心腹。 故而林如海此番到扬州,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位卑而权重了。 林如海也并不骄矜,十分随和,与同僚应答唱和,使人如沐春风,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扬州知府戴承恩突然发现林如海队伍里还抬着两副担架,不免有些疑惑问道: “如海公啊,缘何你这里竟还有两副担架?可是贵府上有人生了急病?” 林如海闻言抚须笑道,“这原也是一桩缘分了,我此来刚刚行至城外破庙,便听得有人呼救,叫人去看时却发现,原是有一伙拍花子正在掳掠人口,听说是要把人掳进城里叫人乞讨,我便叫护卫出手,把人救下了,只是护卫手重,竟只留了这两个活口。此番也正好交由戴公审理一二。” 言语间便将林思衡的作用手段全然隐没了,林思衡也心知这是林如海对他的爱护,不欲使他过早被人忌惮,也免得被那买主后面的人盯上,不免有些感慨林如海行事周到。 戴承恩听的这话,如何还不知林如海这是给自己留了脸面,把人掳进城里做乞讨的活,指的是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把那四个字说出来罢了。 想着这林如海才刚来就撞上这种事,岂不显得自己十分无能?若他在给圣上的奏折里写上一笔,自己的官位岂不是不稳? 思量及此,戴承恩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只勉强道: “林公一来便扫除了我扬州一害,可见林公福泽深厚,我扬州大小官吏皆盼林公如盼甘霖,往后还得请林公多多指教啊。” 言罢便挥手招来几个小吏,把那两副担架都接过去,林如海也并不阻拦,口中仍是谦虚不已,连称不敢。 又有一红袍官员拱手上前道:“林盐政一来,便能扫除扬州一害,实在是功莫大焉,只是不知这缘分二字究竟何解啊?” 此人却正是林如海此番在扬州两大同僚之一,两淮盐运使刘庄。官在从三品,几乎可以说是在扬州城内首屈一指的人物。 林如海微微仰头,神情看着似乎有些得意,笑对身后招手曰:“衡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这几位叔伯长辈。” 林思衡便也上前作揖行礼曰:“晚辈林思衡,拜见诸位叔伯官长。” 低眉顺目,神情平静,不卑不亢。 刘庄便又赞道:“这位贤侄也姓林,可是贵府上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风姿卓异啊!” 林如海笑答道:“你也莫夸他,仔细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孩子便是我刚刚救下来的,我见他倒还勉强有些胆识,能识得几个字,且又与我同姓,故留在我身边做个弟子罢了。 今日正好请你们且都见一见,往后我这弟子若在外行不肖之事,诸位同僚既为长辈,也当管教一二,教他成材方好。” 用辞虽严厉,神情却十分得意爱护,显然十分中意这个新收的弟子,一众扬州官员们见状,不免又调高了林思衡在心里的地位。 林思衡如何能不知这是老师在刻意给自己抬身份,好叫一些隐藏着的心怀叵测之人对自己投鼠忌器,以他自己的身份来给自己的安危又加了一道保险,心中感念愈甚,只把这善意牢牢记在心里。 另一边戴承恩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他巴不得现在所有人都能立刻忘掉这件对于他来说十分不光彩的事。 赶紧插话道:“林公远来必然疲惫,天色已晚,还是快快进城,本官已在城内留仙居为林公略置薄酒,聊解风尘。快请快请。” 林如海抬头看天,见日头昏沉,只留半轮红日还勉强挂在天边,忙推辞道:“今日劳诸位久候已是罪过,岂有再叫府台大人破费之理,今日已晚,容在下稍作安顿,明日仍在留仙居,在下做东,盼诸位务必赏光,多谢多谢。” 于是一众官员又聚在城门口互相拉扯几句,直至日头尽没,方才各自兴尽而返,又约好了明日再到留仙居共饮,一醉方休。 待官员们都散了,林如海方才领着众人穿过城门。 林思衡刚从城门洞子里钻出来,便听到有一只烟花“咻”的一声窜上天空,猛然炸开,在朦胧的月色里渲染出一团流光来。 此后便如一声号令枪响,整座城市的上空烟火络绎不绝,黄的绿的红的,色彩纷呈,明暗交加,路边酒楼店铺上挂着的灯笼也都点了起来,如一条红色的长龙向远方蜿蜒而去。 城里的人们从房子里走出来,笑着跳着加入这夜晚的狂欢中,玩百戏的,卖零嘴的,卖酒食的,卖灯笼书画的,都一股脑冒出来,游人如织。 好一派富饶瑰丽的景象。 林思衡微微抬头,看着前方不远处那顶绿呢小轿。 侧帘不知何时被掀开,探出一张小脸来,宜喜宜嗔,眉如春江绿柳,眼如桥边水杏,真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虽是年龄还小,却已显出倾国倾城的潜质来,只叫人觉得老天爷如何能这般钟爱,恨不能将这天下的灵秀尽付于一人身上。 烟火与灯笼的辉光映照在林黛玉的脸上,却又反衬的这光更添了几分对人间的情意。 林思衡眼见书中人竟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心旌动摇,只觉身在梦中,不免有些痴了。 边城领着边月从他身旁走过,见他呆立不动,只顾着看前面轿子里的那张俏脸,虽也惊异于其貌美,也不免面上对林思衡大加鄙夷,仿佛他是个什么禽兽败类一般。 林思衡回过神来,眼见边城脸上作怪的表情,也只摇头一笑,快走几步追上这支才刚走进扬州城里的队伍。一并融化在路边温暖的灯光里。 大乾崇宁二年,中秋到了。 第17章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次日一早,林思衡从盐运使司内衙别院中苏醒,感受着身下温暖舒适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理清纷乱的思绪,想起自己如今已身处盐运使司衙门中,拜了林如海为师了。 自林思衡来到此方红楼世界,无一日不心怀忧惧,胆战心惊,而今心想事成,仰赖林如海托庇,总算安全无虞,陡然放松下来,又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竟显露出正与其外貌相符的几分孩子气来。 眼见窗外天光渐明,林思衡不敢在偷懒,连忙爬起来,穿好衣物,顺手把床铺也整理一番。不多时,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有仆妇喊道: “衡哥儿,可醒了?可要用些早食?” 林思衡连忙上前,拉开房门,却见门外正有一妇人,年已中旬,样貌普通,手里正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整齐摆放着四个小碗。 林思衡连忙伸手去接,那仆妇却笑着避开,侧身走进来,将碗整齐摆放在桌子上,又要去收拾床铺,又见已收拾整洁了,不免笑着摇摇头。 林府早餐也并不繁盛,只一碗粳米粥,一碗鸡蛋羹,一碟咸菜,再有几块点心。但这对于此刻的林思衡来言,已经是尤为丰盛了。一边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用饭,一边问道: “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那嬷嬷乃笑答道:“衡哥儿不必客气,老身原姓乔,是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跟在太太身边坐些粗使的活计。太太已吩咐了,说老爷今日并不坐衙,叫衡哥儿不必着急,待准备妥当了再去行礼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说道:“太太昨夜里就已经让门房里将六礼备好了,衡哥儿回头自去门房那里取来,太太吩咐了,说老爷既已允了衡哥儿拜师一事,便已是自家人,眼下初来扬州,事多繁杂,倒不必弄许多虚礼,叫衡哥儿也不必另加添置,只等会儿子过去敬老爷太太两杯茶便尽可了。” 林思衡心知这嬷嬷口中的太太指的便是林如海正妻,荣国府嫡女,也是林黛玉的母亲,闺名贾敏。 只可惜原着对她也只一两句话草草带过,并无多少笔墨,因此林思衡其实对她也并无什么了解,只是听闻这位林夫人为自己思量如此周全,情知自己眼下身无长物,言语间已是十分关照。 心中由是感激。连忙站起来,对着内院的方向拱手道:“多谢师母挂念,弟子感激不尽,唯当勉力向学,不敢有违恩师教诲。”,言罢,深深弯腰行礼。 那嬷嬷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收拾了桌上已用完了的碗筷,自去寻太太复命去了。 林思衡在房中略做思量,古人拜师实是大事,眼下虽说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一切从简,然自己不可不庄重, 于是叫仆从打来一盆水,净面,净手,又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理正衣冠,见并无什么疏漏了,才去前院找门房,取了六礼,这六礼原是芹菜,肉干,桂圆,红枣,红豆,莲子,在篮子里码放整齐。 林思衡遂提了篮子,往内衙正厅方向去,一路偶见仆役下人皆向他行礼,他都一 一回礼,并无半点倨傲。 及至正厅,见两扇大门洞开,厅内对着门正上方有一匾额,上书“进士第”三个烫金大字,匾额下挂一中堂字画,画中有几株翠竹,临风傲立,栩栩如生,字画两旁有一对联,从右到左书曰:迸箨分苦节,轻筠抱虚心。 林如海并贾敏此时已在桌前端坐了,谈笑晏晏,神情恩爱。 林思衡见此,又略略整理衣冠,快走几步行入正厅,拜倒曰: “弟子来迟,竟劳师父师娘久候,实在该死。” 贾敏佯嗔道:“你这孩子,既是自家人,如何有这样多礼节,还不快起来,且自在些。” 林如海斟酌了一二,开口问道: “昨夜里来得匆忙,尚且不曾细问,你今年九岁,可曾上过蒙学?读过什么书?” 林思衡口中答道: “弟子尚不曾进过蒙学,只跟在父亲身边略略看看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因父亲喜爱唐诗的气魄,因此跟着念过些许诗文,只是弟子愚鲁,许是不堪造就,自觉也无甚进益可言。” 原来林思衡至今都还没有搞清楚这世界的历史走向,只记得原文中香菱学诗时便常念杜甫的诗,料想唐诗定是有了, 红楼世界诗歌风流,林黛玉便是爱诗也能作诗之人,故有此一答,且先往身上沾几分文气。 只是此时前辈先贤的诗也不好拿来就念,倘若一不小心出了乌龙,却又坏了自己的形象,眼下也只得谦虚一二,自称愚鲁了。 林如海只道: “你既尚不曾进过蒙学,眼下又如何便能作诗来,需知诗歌辞赋一道,陶冶情操尚可,却不可沉迷其中,否则至多不过一个柳三变罢了。往后还需得在经义一道上多下功夫,朝廷如今已经义策问取士,诗歌只是添头,你不可不察。” 林思衡也尊敬道: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林如海点点头,站在一旁的乔嬷嬷便用木盘端着两盏茶走上来,林思衡也并不急着接, 只是先跪在地上挺直腰杆,三正衣冠,又恭恭敬敬对着林如海和贾敏叩首再拜,虽是一切从简,但林思衡仍然将自己能做到的礼节做到了极致,以示对林如海夫妇的尊敬, 抬起头来时已是眼眶泛红,一副感激孺慕的样子,说道: “弟子林思衡,给师父师母奉茶。” 林如海与贾敏也忙接过,饮了一口,贾敏见礼节已毕,放下茶盏连忙将林思衡扶起来,亦是眼眶泛红眼角带泪,竟是十分感动欣慰的拉着林思衡的手说道: “好孩子,快起来,往后再不可如此多礼,便只当是在自己家中才好。” 林思衡心中略感怪异,实在不知贾敏缘何如此激动,只是口中也感动道: “弟子虽年幼失怙,而今却又有师父师娘疼爱,却与我再生父母何异!” 贾敏正已手绢拭泪,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乔嬷嬷说道, “你去请小姐过来,见见她这位师兄。” 乔嬷嬷刚应下一声,照壁后便已转出来一个小萝莉,一边对贾敏口称“母亲”,盈盈下拜,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林思衡。 林如海与贾敏对林黛玉躲在墙后偷听的行为显然也并不见责,贾敏用手指微微点着黛玉的小额头,口中只道: “你啊,还不快来见过你师兄。” 林黛玉这回又正大光明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好奇,款款几步,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旋即低眉垂首,将两只手放在腰侧,两膝微曲,深福一礼,口中轻声说道: “黛玉见过师兄。” 林思衡也连忙伸出双手,先将黛玉虚扶起来,拱手,弯腰,行礼道: “林思衡见过师妹,愿师妹福寿绵长,心想事成。” 黛玉心中微觉疑惑:自己今年才五岁,岂有这时候便祝自己福寿绵长的?林如海与贾敏也只当林思衡是随口说了两句讨喜的话罢了,并不深思。 林思衡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小女孩,虽只年方五岁,眉眼间却已隐现将来“倾国倾城的貌”来; 柳叶弯弯,琼鼻纤巧,尚显几分稚气,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黑漆漆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泽,看他的眼神透着些微微的好奇和狡黠,更凸显出十分的灵秀。 就连头上那只绿色的发簪,似乎也都显出生命的气息来。身着一袭鹅黄色交领长裙,明亮温暖,绝不见半点日后的多愁善感。 心中微微感慨,眼下虽不还曾见到书中那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令人魂牵梦绕的林黛玉,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健康灵秀的林妹妹,亦觉有别样的欣喜和意趣。 林思衡心中暗下决心,既来此世界,总得保我喜欢的人周全,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哼!让贾宝玉玩蛋去! 心中既下决心,不免又再多看黛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怜悯与疼惜,只盼她此时的健康开朗,能一直保持下去才好。 黛玉微微侧头,看着这眼神有些不解,她年纪虽尚小,却心思灵透,下人们的讨好奉承和心里的小算盘,她从来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只是素日里一向也懒得计较。 此番却终不能解:他究竟在怜悯自己什么?再去看时,却见自己这位“师兄”眼神又平静淡然下来。黛玉也只得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再思量。 第18章 班底 林如海见师兄妹二人已见过,略作沉吟,又问道: “你那几位小兄弟,眼下尚还在前院安置,老夫见他们年岁尚小,你可曾问过,他们可有什么别的去处?倘无别处可去,便可先留在府里安顿下来,或是不愿,亦可先往城里养济院中安置,老夫自叫人去招呼一声。” 林思衡心中清楚,自己眼下刚拜了林如海为师,勉强算是林家半个主子,然而林如海却不可能答应收所有人当徒弟,自己留他们在府里做客一二日尚可,时日久了也必遭风言风语, 若是将他们长留林府,天长日久岂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必是要改做林家的奴仆的。至于说养济院,林思衡是真的信不过。 心中计较已毕,林思衡微微欠身答道: “老师,弟子虽年幼愚鲁,然到底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谋生的本事,弟子有意教他们一些手段,虽无甚奇特,糊口料也不难, 此番弟子算计严老大,因借老师洪福,侥幸得手,倒也略得了些不义之财,弟子眼下有师傅师母护持,并无甚花销,不如且叫他们都拿去,权且自谋生路如何?” 林如海神情微奇,有些欣赏的看着他,只觉得林思衡小小年纪就可以不为钱财所迷惑,又心怀志气,虽显得稚嫩些,来日好生教导,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遂抚须颔首。 贾敏也道:“别院狭隘简陋,衡儿又年幼,恐不能照应周全,不如也搬到后院里来,老爷你看如何?” 林如海情知自己夫人自去年瑛儿死后,便一直情绪不振,愁眉不展,夜里时常泪湿枕巾,此番见衡儿风姿不凡,竟有几分将衡儿视为瑛儿的代替了。心中暗叹一声,也点头应承下来。 贾敏便喜不自胜,叫乔嬷嬷去安排住处去了,又张罗着要给他安置仆从奴婢。 黛玉眼见母亲如此欣喜,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林思衡,微微撇嘴,神情有些泛酸。 林思衡也忙劝阻道: “师母厚爱,弟子实在承情,只是弟子既跟随老师向学,等闲也并不出门,只身边些许杂事,弟子自己料理了也就是了,又哪里有什么需要仆婢的地方?” 林如海也拦着道:“他今尚且年幼,你不好惯坏了他,既与我们都住在后院里,只叫乔嬷嬷素日里多看着些也就是了。” 见林如海也不允,贾敏只得作罢。几人又叙了一会子话,林思衡虽还想与黛玉再聊一会儿天,到底正事要紧,遂起身拱手告辞,去找自己的几个小伙计们安置生计去了。 行至前院,却见林管家正领着十来个人往里走,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衣衫破旧,多有补丁,低眉顺目,神情温顺。林思衡心知这是老师在扬州现招的仆役了,只微微对林管家欠身一礼,也并不多问。 前院并不大,刚走几步便看见边城已经站在门外活动身体,林思衡见边城动作一板一眼,法度森严,心知这必是名师教导过的。 边城见林思衡来了,也停下来,引他进到房里,几人都已经起床,正在百无聊赖之际, 只有边月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只已经泛黄的草蚱蜢玩得很投入,分明就是被严彪抢走的那只!连林思衡都没想起来边月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众人见林思衡进来,都连忙起身不敢怠慢,众人经昨日破庙一遭,又有边城夜里敲边鼓,对林思衡的手段皆都敬服,无不视林思衡为首。 林思衡见此心中也十分满意,他也并不想做什么伟光正的正人君子,去谈什么平等,他只要这些人能听他话,对他忠心耿耿就够了,林思衡也自觉自己日后不会亏待他们。因此心中并无负担,只是眼下自己还没有收拢手下的地位与权势,只得徐徐图之。 边城率先问道: “如何,林府里对我们这些人可有什么安置?” 林思衡也开门见山说道: “老师有意让你们去养济院,或是就留在林府。我都替你们拒绝了。 扬州城里拐卖孩童,采生折割一事如此猖獗,养济院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至于说留在林府,奴籍好入,想出却千难万难,我不欲使你们为人奴婢。” 说到这里,似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除边城兄妹两人,其余众人一时也面色茫然起来,养济院去不得,林府也不能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边城微微扫视众人一眼,忽然纳头便拜,口中说道: “您救下我们一条性命,往后便是我们的主子,主子既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我们无不遵从。” 其余几人见边城如此,也都迷迷糊糊拜倒在地,对着林思衡口称“主子。” 林思衡连忙要将边城扶起,边城只是不应,两人目光对视,边城只道: 若主子不肯应下,我们不起来。“ 林思衡只得叹息道: “罢了罢了,你们既执意如此,往后也不必称我为什么主子,只叫我一声公子也就是了。且都起来。” 边城这才领着众人起身。 林思衡叫众人都坐下,继续说道: “我虽年幼,早些年跟在父亲身边倒也学了些谋生的手段, 昨日从严老大那里弄来的银子,我这里分文不留,你们拿去,就在这附近街上租个房子,并置办些物件,我自教你们做些简单的生意, 我等具都年幼,大事是做不得的,眼下且只已谋生为要。我如今虽住在林府,然每隔七日也必去寻你们一遭,教你们读书识字,也好懂得些道理。” 又对边城说道:“我没来的时候,他们便要你来照顾,遇事当多加思量一二,不可冲动,或果真无法,便还来寻我。” 边城也点头应下,又开口说道: “我等既奉公子为主,然贱名实不堪与闻,请公子为我们再取一个名字。” 眼下众人皆都处在对未来茫然无知之际,下意识便想要与林思衡绑定在一起才好,于是都附和起来, 林思衡推辞不过,只得应下,又叫他们叙了齿序,略加思量,便道: “边城与边月倒不必再改,其余六人,若按齿序,依我看,从今往后你们就叫做赵枢,钱旋,孙机,李权,周衡,郑阳,如何?” 一边说,一边将这六个名字一 一写在纸上分给众人。 几人原以为自己是要跟着林思衡都姓林的,一时竟都困惑不解,神情迷茫,林思衡也并不解释,只是叫几人将新名字都牢牢记下。 他本来就是刻意让这几个人的名字与自己无甚关联,将来才好瞒人耳目。 边城领着其余六人再拜道:“谨遵公子吩咐。” 林思衡看着拜在自己眼前的七个半大少年,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自己如今的班底了。旋即又振作精神,自信眼下虽只七人,日后也自有千军万马! 这时边城又道: “小妹年幼,我实不愿她在跟着我身边受苦,请公子将她留在身边。” 边月扭头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林思衡,也上前几步,牵着林思衡的袖子摇了摇,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这真叫林思衡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叹息着答应下来。 计议已定,林思衡领着众人去向林如海告辞,林如海随口挽留一二,见众人决心已定,也不再多说,只是让林管家安排人去帮忙租了房子,又叫人带他们去衙门重新上了户籍。 贾敏见林思衡身边留了一个小丫头,招招手叫她近前,端详一二,也满意的点点头,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破旧绿裙,说道: “你既跟在衡儿身边,以后就叫绿衣,正好我正愁着玉儿身边已有一个了,衡儿身边若空落落的实在不像。\" 又觉得林思衡与绿衣两人都还只是小儿,仍是坚持又指派了一个张嬷嬷过去照料着,林思衡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林思衡此时才注意到黛玉身后不知何时也站着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此时正偷眼瞧他,林思衡也对她笑一笑,唬得这丫头又赶忙低下来。黛玉对此却见的分明,皱着鼻子,不满的瞪了林思衡一眼。 林思衡心中思量,这丫头该就是雪雁了。 第19章 生计(上) 次日一早,林思衡将醒之际,感觉自己右腿有点麻,似乎是腿上压着什么重物。 掀开被子一瞧,原来昨儿夜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绿衣竟从她外间那间小床上钻到自己这来了,两只手只把自己大腿一抱,又把脸也枕上来,也不乱动,就这么压着自己的腿,钻被窝里睡了一晚。 林思衡苦笑着摇摇头,只觉自己昨夜实在睡得太死。 心知绿衣这是一向与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一朝分离,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自己,心中害怕,难免便有些依赖自己。也不叫醒她,只把腿抽出来,又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小脑袋放到枕头上。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 刚穿好衣服,张嬷嬷便过来传话,说老爷跟太太请他一并过去用饭。 林思衡连忙应了,又吩咐张嬷嬷去厨房备些粥饭,待绿衣醒了叫她自去吃,不必过去伺候。 急匆匆走到正厅,见师父师娘已在用饭了,林思衡赶忙告罪道: “弟子来迟,给师父师娘请安。” 贾敏连忙摆手叫他起身,口中说道: “这孩子怎这样多礼节,竟跟着老学究一般,岂不失了朝气,再不可如此了,你如今年岁尚小,正是贪睡的时候,起的晚些又有什么打紧,日后早晚若有空暇,便过来陪我吃吃饭,聊聊天,难道以后每回都要来这么一遭不成?” 林思衡听师母这样说,便也放松下来,一边随着师娘在一旁坐了,一边玩笑道: “弟子这就叫礼多人不怪,我这般多礼,师父与师娘便必然不与我计较了。” 贾敏只笑他滑头,一边让乔嬷嬷给他添粥,一边殷勤的把桌上的菜往他身前摆。 林如海眼见自己爱吃的笋干也被夫人端去往弟子面前放,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夫人要注意分寸,贾敏却不管他,只依旧如故,并抽空瞪了他一眼。 林思衡见状赶紧打岔,问道:“如何不见师妹?” 贾敏便笑道:“你师妹自小便是个惫懒的性子,不到日上三竿她是断然不起的,倒也不必等她,已吩咐厨房给她留了。” 正说着,就在黛玉打着哈欠从门口走进来,过门槛的时候还晃悠了一下,唬得身后看着也还不太清醒的雪雁伸手便要去扶。 林思衡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实在有趣,此时的黛玉眼神朦胧,神情迷糊,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痕迹。头上发丝散乱,额前几根刘海也微微翘起,透露出黛玉昨晚的睡相必然不太老实。 黛玉进来才瞅见林思衡也在这,懵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强打精神,又恢复起昨日里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脸上却多了两片红云,微微瞪他一瞪,似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只低着头脚下徐徐移动,走到贾敏身边撒娇道: “母亲刚刚可是在说我坏话不曾?玉儿在门外都听见了,母亲定是又嫌我懒了。” 言罢,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把头往贾敏怀里一扎,身子轻轻扭来扭去。 贾敏也笑呵呵的拍了拍自己乖女儿的背,显然对自己女儿撒娇的小模样已经很常见了。 林思衡也饶有意趣的看着这一幕,只觉不愧是林黛玉,果然小小年纪便已很有小戏精的潜质,只是这样的戏精,非但不惹人厌。反倒叫人忍不住更添几分怜爱之心来。 黛玉偷眼看去,只见自己这位刚来的师兄也正在看着她,神情一副十分有趣的样子,忍不住又偷偷瞪他一瞪,脸上的红云更添三分。 而林思衡显然也根本没在怕的。 黛玉闹了一会儿,便也老老实实寻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了,却正在林思衡旁边,一边喝粥,一边偷偷瞄他。林思衡也只作不知,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向林如海请教道: “弟子昨儿夜里思虑良久,我那几位朋友如今皆是孤苦无依之人,年岁又小,是办不得什么大事的,便是果真挣了多少银子,眼下也难保住 因此弟子准备叫他们试着做些小买卖,卖些早食小吃,再就是些小玩意儿,不知可还使得? 此外弟子如今跟着老师向学,天长日久总有些进益,因此想着若每隔几日,弟子也去教他们一会儿,不必拘于诗文经义,只是识字知数为要,将来也免得做个睁眼瞎受人欺负。” 林如海接过去,随意看了看,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东西倒还真不少,也并不往心里去,只是点头道: “衡儿此言有理,你那几位朋友尚且年幼,眼下倒不必以挣钱为要,还是要读书明理才是正经,你既有此心,也是好事,老夫自无不允之礼。 贾敏对他的小生意倒很有兴趣,从相公手里抽过来,黛玉也忙放下自己的小碗,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脚步却也慢慢挪过去。 贾敏见这纸上一开始列着许多吃食,有许多连她都没有听过。 像皮蛋瘦肉粥,芙蓉酱蒸凤爪,烤红薯,烤肉串,也有一些很常见的东西,包子,面条,糖葫芦什么的,往后便是一些小玩意儿,如风筝,面具,藤球,毽子,最后后还有些魔方,鹅毛笔之类的,她便也看不太懂了。只是半点也不影响她对林思衡的赞赏,口中赞道: “可见衡儿小小年纪便已然胸有沟壑,腹有良谋了,几个小儿郎,做这些小生意讨一口饭吃,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且又不招人眼红。实在恰当。” 黛玉则不管那些个俗事,只是看着纸上许多新奇的小玩意,也忍不住多瞧他两眼,希望自己这位还不太熟悉的师兄能看懂自己的眼神。 见师父师娘皆都应允,林思衡起身告辞,便要去安排此事。贾敏连忙安排了个小厮跟着,防止林思衡小小年纪再出了意外。 林思衡先回了趟自己房里,见绿衣也已起来,正乖巧的在那里叠被子,只是她人实在太小,因此叠的很是艰难。林思衡上去三两下叠好,又问道: “可曾吃过早饭了?”,绿衣点头说已吃过了,又言及张嬷嬷刚刚送来了几件衣服。 林思衡这才发现窗边茶几上正放着一个木盘,走过去一看,里面正有一套青色,一套白色两件长衫,此外还有两件绿色的小裙子,是给绿衣的。 林思衡自顾自换上那件青色长衫,对着铜镜照了照,满意的点点头,自觉实在是玉树临风的紧了。 又叫绿衣也去换件衣服,却不见人应答,疑惑的回头一看,却见绿衣正在那里有些紧张的绞手指,可怜巴巴的看着她,眼眶也红红的,眼看是要掉小珍珠了。 林思衡都心疼坏了,赶紧揽在怀里哄道:“这谁欺负我们绿衣了,你告诉公子,公子给你报仇去。” 绿衣有些抽噎着说:“绿衣实在没用,连被子也叠不好,绿衣会好好听话的,公子你不要把绿衣卖掉好不好?” 林思衡有些惊诧道:“谁说要把绿衣卖掉的?” “我刚刚出门想去找公子,听见张嬷嬷跟人聊天,说丫鬟奴婢不懂事,主子就会把她卖掉,我就赶紧回来叠被子了,可是我叠不好。” 说着说着哭声就响起来了。 林思衡都无语了。气笑着一边哄,一边赌咒发誓自己不会把绿衣卖掉的。又叫她赶紧换衣服,说带她去见哥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的停了这瓢泼大雨,乖乖抱着衣服去屏风后换了。 林管家帮忙租的房子在柳树街,离盐运使司衙门就隔着一里路,,林思衡带着绿衣和那小厮只走了片刻便已经到了,不由在心里暗赞林管家办事妥帖。 边城远远看见林思衡带着小妹来了,也忙迎出来,一边走一边行礼,只是被林思衡直接打断,拉着他便先进了门。 进门四处打量,这房子也并不大,只有三个房间,两个已改了卧室,只有中间那间此时堆放着许多杂物:纸张,麻布,柳枝,树根,雨伞,几口铁锅,一堆木头,还有最显眼的大烤炉。此外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山楂,香料,面粉,还有些羊肉。 林思衡扫视一眼,没有见到红薯,问了一句,边城回答说昨天跑了几家店,店家都说不曾见过这东西。林思衡便心知该是还没有传播过来,那么想必辣椒玉米也是没有的了,一问果然如此,摇了摇头,看来以后说不得还得派人去找。 没有烤红薯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啊! 叹息一声,开始做事,林思衡从袖子里将那一摞纸抽出来,看了看眼前七人,开口说道。 第20章 生计(下) 林思衡对着眼前七人,开口说道: “我准备了吃跟玩两个方向,咱们眼下也只得做这两个方向,吃这一方面,就在这门前支起一个小吃摊来,每日早起卖些早食,包子,面条,煎饼,此外在弄些别处没有的新鲜玩意,像皮蛋瘦肉粥,烤肉串,这些东西我等会子教你们,这件事便由赵枢,郑阳你们两来做。”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只怕我们手笨,坏了公子的生意。” 林思衡也笑道:“这算什么生意,本就是给你们练手的东西,也不指望你们能挣多少钱,能混个肚饱也就够了。只是却要日日早起,你们可能吃得这苦?” 两人对视一眼,咬咬牙,皆点头道:“既然公子信任,我们一定尽力。” 林思衡点点头,扭头对跟来的小厮说道:“劳驾,请你帮忙去买几本蒙学书来,书本不必多好,无错漏便可” 又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小厮忙点头答应下来,转头去了。 支开小厮,林思衡又说道:“早起只是一样,还有一桩事你们要做,这每日里来来往往吃饭的食客,聊的什么天,说的什么话,你们要尽力记下来,眼下记不住也并不要紧,只是要尽力去做,要自己想办法去听,甚至是想办法去套话。” 两人皆面露难色,但仍是点头应了。 林思衡又说道:“玩的这方面,围棋,藤球,毽子,甚至拐杖,魔方,鹅毛笔。钱旋,孙机,你们两来做,我等会儿也一 一教你们。 只是这些东西,你们要自己去外面摆摊吆喝,甚至是上门推销,仍是一样,你们在卖东西时,要记得与主顾多说话,要努力记下他们的话,要思考他们的话。” 两人也是咬咬牙点头应了。 “最后便是一些小吃,糖葫芦,豌豆黄,关东煮,煎糖水,爆米花,这些东西,边城,你带着李权,周衡来做。” 边城看着刚刚传到自己手里的纸张,上面写的密密麻麻,只是有些字写的缺钩少划的,似是被简略了,叫他也认不全,只看个图样子。看着巴望着自己的两个小兄弟,并不迟疑,点点头答应下来。 “你们的任务最重,这些东西需要你们走街串巷去卖,他们四个只在这周边活动,安全无虞,你们却要多留心,此外,你们不仅仅要去努力记下客人们的交谈,还要一点点尝试去记下扬州城的地图。” 边城有些错愕,见林思衡眼神认真,不再多问,若有所思的答应下来。 林思衡见安排已毕,便招呼众人张罗起来。正忙碌着,那小厮也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书,林思衡接过一看: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还有一本《礼部韵略》,前几本耳熟能详了,打开一看除了是繁体字,字形上有一些变化,内容上跟自己小时候看的基本没多大差别,《神童诗》略冷僻些,但看名字也知道是什么。 林思衡对《礼部韵略》有些好奇,打开一看,是一本韵书,或者说,这是一本古代版的字典! 那小厮又将剩下的五颗碎银子递回给林思衡。林思衡接过,赞赏的看着那小厮,说道: “你这本书买的实在妥当,你叫什么名字?我该赏你。”言罢,又往小厮手上放了两钱银子。 那小厮忙弯腰谢道: “谢少爷的赏,小的名祥子,少爷以后有事便尽管吩咐小人。” 林思衡脑海里一闪而过骆驼祥子,赶紧掐断这杂念,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又夸赞了几句,这祥子年龄也并不大,不过十五六的样子,是前儿日里才来府上的。 这会子自觉已得了主家青眼,更是要好好表现一番,于是也帮忙张罗起来,支摊子,架铁锅,搅糖水,很卖力气,实在是省了林思衡很大麻烦。 中午就留在柳树街这里,就着大家伙练手弄出来的吃食随便对付了一顿,味道都还比较一般,胜在量大,祥子也跟着混了个肚圆。一直忙到太阳将要落山,林思衡才牵着绿衣,跟着祥子回转。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感慨,得亏自己读大学时,为了讨好女朋友,哄骗她放心搬出来与自己过快乐的二人世界,硬生生学了许多稀奇古怪但没多大用的东西。 虽然后来计划失败,女友的警惕心意外的强,且毕业后两人不出意外走向分手。但没想到曾经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如今居然要在这里大放光彩了。这可真是一饮一啄,莫由天定。 走在半道上,林思衡正一边欣赏夕阳西下的美景,怀念自己逝去的,或者是说还没到来的青春,一边脑海里思量自己将来的路,正在出神,忽觉手里一顿,扭头看去,只见绿衣正愣在那里,眼睛怔怔的看着道旁一家布庄。 林思衡也好奇过去一看,那布庄正对着的大门摆着一堆红布。 林思衡低声问道:“喜欢那块红布?” 绿衣只眨眨眼睛看着他,咬着手指,并不说话。 林思衡看着这小表情,点点头,豪气干云的一挥手,说:“那就买!” 然后就拉着绿衣进店。那店家本已快打烊了,见又进来两个孩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厮,也不敢怠慢,躬身上前招待着。林思衡自顾自走到那堆红布前,扯了五尺布,店家有些失望,因为这布并不算好,只收了三十文。 一路上绿衣都紧紧抱着这红布,神情严肃,连林思衡的手都不牵了,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害得林思衡时不时要回头看她一眼。 回到林府,先去向师父师娘请安,贾敏又殷切的留他一起用饭,席上林思衡将他做的安排都一 一说了,只是隐去了要求记忆客人谈话跟地图的部分。 林如海听罢点点头,觉得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又提醒了两句叫他注意安全,并说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叫林管家出面。林思衡连忙道谢应下了。 贾敏又做主免了林思衡晨昏定省,只叫他若有空便来坐坐说会儿话,说是 “玉儿素日里便不曾早晚来晨昏定省过,不过是如今因多了个师兄,且装个样子罢了”。 黛玉只涨红了脸,羞恼不依。 贾敏一时注意到绿衣手里还紧紧抱着两匹红布,似乎十分宝贵的样子,便叫绿衣拿过来瞧瞧,绿衣抬眼看了看林思衡,有些不舍的递出手去。 贾敏接过来细细一看,只觉这布实在是粗制滥造,不堪一用。有些好奇的问买来是做什么的。林思衡只说这丫头喜爱红色,因此买了来,准备做两件衣裳。 贾敏听罢便摇摇头,仍将这布还给绿衣,叫来府里的裁缝,取来两匹好布来,一匹红的归绿衣,一匹白的归雪雁,又吩咐裁缝便用这布给两个小丫鬟做几件预备过冬的衣裳。 林思衡连忙拖着绿衣答谢了,雪雁慢了一拍,也连忙跪地一副十分感激涕零的样子。 临辞别时,林如海吩咐叫林思衡明日一早来书房,要给他安排功课,林思衡忙应下了。 回到房间,收拾一番准备就寝,绿衣这回干脆就不去外面床上了,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把外衣一脱,就往林思衡的被子里钻,又要去抱他的大腿,怀里还抱着那五尺红布。 林思衡百般劝她回自己床上,绿衣只是用眼睛看着他,身体却纹丝不动。无奈,只得把她拖上来,把枕头给她垫好,又给她掖好被角,一时有点疑惑到底谁是主子? 绿衣抱着红布,沉沉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洛水边,那个对她很好的秀珠姐姐正冲她笑,一转眼忽然就变成了一条红鲤鱼,窜进洛水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她怎么喊也喊不回来,正急的要掉眼泪。 突然又转到城外那座破庙,老乞丐正跟那些很凶的人贩子说着话,声音有点模糊,她听不太懂,只觉得很害怕,忽然间他们身上就流出血来,血流的到处都是,把哥哥和公子的衣服也都染红了,像是用红布做的衣服。 低头看一看自己,还是原来那件绿色的小裙子。绿衣皱着眉头,并不满意,她也想穿红色的衣服,这样大家就都一样了。这时公子给她递了一块红布,她连忙往身上一套,于是身上也变成红裙子了,她这才满意的舒展眉头。 绿衣喜欢红衣服。 第21章 学习 一觉醒来,林思衡感受着右边胳膊上传来的麻痹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扭头一看,果然绿衣已经将自己整个人都锁在他的右臂上,微张着小嘴,口水已浸湿了他的手臂。 伸出手恶作剧一般捏住绿衣的小鼻子,便见绿衣的小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哼唧声,两只手还划拉几下,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只仍是不醒。 把手松开,没好气的点点绿衣的额头,小心翼翼的把手从绿衣牢固的人形锁链中解脱出来,生怕惊醒了她。 林思衡只觉绿衣分明才是自己的小主子,自己拿她毫无办法。蹑手蹑脚的爬下床,自己穿好衣服,外面已是拂晓。 自去厨房里要了一碗粥喝,又吩咐厨娘过会子往自己住处也送一碗去。旋即便往林如海书房行去。 书房位于后院西南侧,周遭遍植绿竹,门还关着,周围一个下人也无。 林思衡有些百无聊赖的用眼睛扫视四周,却正看见雪雁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端着个小铜盆晃悠出来。 林思衡只觉悲从中来,同样是小丫鬟,雪雁都已起来干活了,绿衣还睡得跟个小猪仔似的,还得自己这个主子去帮她要早饭。心中很是愤愤不平了。 雪雁正端着水准备出门倒掉,心里暗自琢磨,总听太太身边的丫鬟说小姐一向起的都晚,怎么自己来的这两天小姐却起的一天比一天早了? 正想着待会儿吃什么,陡然见前面竟有一道黑影,唬得雪雁下意识的就要把盆丢出去,幸好及时认出来是小姐的师兄,才免得酿成“大祸”。 林思衡见雪雁被自己吓清醒了,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问道:“师妹可醒了?” 雪雁呆愣愣的回道:“小姐已醒了的,刚洗漱过了。” 林思衡也有些惊异于黛玉居然起这么早,心中有些担忧,怕黛玉一不留神就走了原着中的老路,每日里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口中嘱托道: “师妹素来体弱,你在师妹身前服侍,得空何不劝她多睡一会儿?” 雪雁仍是呆愣愣的点头,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雪雁,你在跟谁说话呢?” 雪雁还未作答,林思衡只挥挥手叫她自去忙她的事,接口回道:“是我,师妹今日如何也起的这般早。” 黛玉微一沉默,似是没料到他来的这样早,分明外面天光还未大亮。只是很快反应过来,嘴上回道: “怎么只许你起早不成?我偏也要起。” 林思衡心中暗赞果然是林黛玉,这牙尖嘴利的味道,真是半点不差。遂笑回道: “只因素日里常听师娘说师妹有些体弱,师妹既有闲暇,何不再多睡一会。” 然而黛玉是绝不领情的: “如何便是我有闲暇,难道师兄你每日再忙,小妹我却日日偷懒不成?师兄原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是小妹体弱,却又劳动师兄挂怀,实在是小妹的不是了。“ 林思衡被黛玉夹枪带棒就是一顿怼,也并不觉得厌烦生气,只觉得像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林黛玉实在很有趣。只嘴上讨饶道: “师妹且息怒,原是师兄嘴笨说错话了。且饶了师兄这一回如何?” 心里却已经在琢磨什么时候再来逗她一回了。黛玉见他服输,又见雪雁也回来了,才扬眉吐气一般哼了一声不说话,自去忙自己的去了。 林思衡也自在书房前的阶梯上坐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礼部韵略》看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林如海便也来了,林思衡连忙起身行礼,林如海推开书房的大门,招呼他进来,黛玉见父亲来了。 也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从自己闺房里出来,跟着进了书房,惹得林思衡又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然后不出意外便又得白眼一个。 见他手里拿着一本《礼部韵略》,林如海便说道: “你如今尚未发蒙,看这本书却有些早了。” 说着便从书架最底下也抽出《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三本蒙书来,继续说道:“为师今日起便要坐衙,平日里公务繁忙,恐也无多少时间能教导你。 这三本书具是发蒙的书,并无甚深奥之处,你先自拿回去读,一月之后为师再来考校,待日后为师得空,再为你们二人寻一西席。” 顿了顿后又说道:“倘读这几本书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先问你师妹,她已是都读过了的。” 黛玉原见他要读的书,自己去年便已读过,看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笑意,自觉自己又赢一局,这会子听见父亲的话,更是将小胸膛微微一挺,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小眼神看着他。 林思衡接过这三本书,看着黛玉的小眼神,压下心里的古怪,恭恭敬敬对林如海行礼道: “弟子遵命。”又对黛玉也深施一礼,“请师妹勿嫌师兄驽钝,多加提点才是。” 黛玉见林思衡行如此大礼,也觉得这是件严肃的事,因而神情一肃,也微福还礼道:“师兄客气了。” 林如海见师兄妹相处融洽,亦觉十分欣慰。 既得了林如海法旨,林思衡自此便隔三差五拿着书去寻黛玉,只随便寻一处典故便说不明白。 也不空手去,每回去必要先去厨房里要两盏牛乳,时而也准备些自制的小玩意,哄她高兴。 黛玉刚开始时尚且兴致勃勃,一副十分好为人师的模样,只是时日一长,热情消退,天也渐渐冷了,于是又更添三分倦怠。 只觉自己这个师兄已是不堪造就的紧了,这样简单的书也能弄出这么些不懂的地方来,实在是榆木疙瘩。 这一日上午,已是巳时,天光大亮,黛玉早已恢复本性,绝不再早起了,这会子还窝在被窝里,神情十分懒散,看着雪雁到处收拾。 又见雪雁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嘴里喊着:“小姐不好了,少爷又来了,手里提着篮子呢。” 黛玉便觉得头疼,只觉自己这个丫头实在是笨得紧,已是远不如师兄身边那个绿衣乖巧了。 又有心闭门不起,只是一来黛玉责任心却重,担心过几日父亲考校他时答不上来,反丢了自己的脸面。 又舍不得师兄每次带过来的小玩意,虽然都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只是旁的人都没有,只她自己有,外面又买不到,她便觉得很高兴了。 觉得师兄读书虽不行,却着实有一番巧思,想着若过几日父亲骂他,自己还是要劝一劝,可别把他赶出去了才好。 于是终于还是咬咬牙,叫雪雁扶她起来,草草穿好外衣,吩咐雪雁去铺床叠被,自汲着鞋走到桌边先斟一杯冷茶饮了,提一提神。 正觉得有些冷。便见师兄只是象征性把手在已经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然后就走了进来。 林思衡进门略一扫视,便见黛玉正倚靠在窗边长榻上,神思懒倦,眼神迷蒙,头发杂乱,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心里便知这必是见自己来了,才刚刚爬起来。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林思衡最近也已见到许多次了,想着一开始黛玉还能“为人师表”,每回他来时,必是衣着整齐,面上齐整,没过几日,见他来的实在勤快,便也装不下去了,渐渐恢复本性,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心里只觉得有点好笑,面上也忍不住带出些笑意来。 黛玉见着他笑,便不高兴。质问道:“你笑什么?” 林思衡便答:“没有旁的,只是见到师妹高兴罢了。” 黛玉只以为林思衡是笑自己衣衫不整,心里只道:还不都是你害的?面上却不接话,只是轻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林思衡走近,见黛玉身上外套竟只裹着一件单衣,快走两步,十分熟稔的将黛玉的小手往自己手里一握,已是冰凉,又把手往茶杯上一探,果然是冷茶。 黛玉手被她握着,也并不以为忤,斜他一眼,然后才把手抽出来。 林思衡又自去锦榻上将雪雁昨日已翻找出来的冬衣取出来,细细为黛玉穿好,嘴里碎碎念: “今日早晨外间已霜冻了,眼见已到冬日,只穿一件单衣,倘若着了凉,岂不叫师父师娘担心。”,末了,又弯下身子低头帮黛玉把鞋也穿好,又取走黛玉手里的冷茶,从窗户外倒掉。 第22章 贾雨村 黛玉也只如木偶一般任他施为,既不吭声,也不抵抗,只由得他一通忙活,见他终于忙完,黛玉也清醒了。心中虽有些感念,嘴上却不饶人,只说道: “哪里便已有这般冷了,我觉着倒还好,偏你又要给我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叫人热得慌,不过才喝了一口茶,你便给我倒了,我一会子喝什么去?” 林思衡便笑着把黛玉牵到桌边,从篮子里取出一盏热牛乳来,道:“师妹且饮一口这个,我专叫厨房热过了的。” 黛玉看着那牛乳,便皱起眉头来,她原也不爱喝这东西,只觉得有一股子腥味,叫人难以下咽,偏偏自己这师兄却总说这牛乳对身体好,只是软磨硬泡哄自己喝,实在是烦人。 略屏了屏气,黛玉一咬牙两只手将牛乳端起来,一口干了,也不要他再来哄。 一碗热牛乳下肚,黛玉也觉得腹中温暖,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领受了他的好意,温言道:“你昨个儿又去柳树街了?那里可还妥当?” 林思衡便回:“因林管家时时照应着,因此都还妥当。” 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篮子里取出三根糖葫芦来,将两根红彤彤山楂葫芦给绿衣和雪雁分了,叫他们自去一边吃去,又将一根五颜六色的,串着各种水果的糖葫芦递给黛玉。嘴里继续说着: “这糖葫芦北方常见,扬州这里却见的不多,这原是我教他们的, 如今已做的比我好了。刚刚那两支山楂葫芦正是我昨儿从柳树街带回来的,师妹这一支,却是我自己做的了。” 黛玉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说:“倒难为你,辛苦做这些来哄我,我前儿给你留的功课可做完了?可是又有什么要来问我的。” 林思衡便大笑道:“师妹留的功课自是写完了的,只是却有一点疑惑,还得劳烦师妹再指点为兄一二。” 黛玉便轻轻叹了口气,拿过他的书,耐心的为他讲解起来。 如此消磨了一个时辰,林思衡便叫绿衣去让张嬷嬷取些午饭来,林府里自然是有条件一日三餐的,厨房里时刻都备着,他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用饭了。因而张嬷嬷熟门熟路,很快便取了来。 叫绿衣和雪雁都一并坐下用饭,两个小丫鬟也没了一开始的诚惶诚恐,笑嘻嘻的便坐下来。 黛玉因起的晚,有些食欲不振,只是挨不过林思衡的殷切劝导,也神情恹恹的勉强吃了一碗。 饭后林思衡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里,也并不温书,一则这些蒙书本就简单,自己原本就曾学过,只是要改写繁体字。 再则林思衡感觉自己如今与这副身体相处愈发融洽,虽有时候也愈发显孩子气,记忆力却也好的有些不像话了,竟真正到了能过目不忘的地步。 因此将师父的考校也并不挂心,只是一边研磨,一边在纸上用简体字跟符号写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东西。 写完后便交给绿衣,只说这很重要,叫她收好,绿衣便神情严肃的点点头,不知从哪拖出一个小木箱来,把写满字的纸整整齐齐放进去摆好,然后又把箱子拖到角落里藏好。 那箱子里已有了厚厚一摞写了字的纸,都是林思衡这一个月的成果。 绿衣很会藏东西,她藏起来的东西有时候林思衡都找不着,因此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保管便很放心。 次日晚间,林如海忙完公事,坐衙回来,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便宜徒弟,想着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于是招来林管家问道: “这些时日衡儿读书可还勤勉?” 林管家便回到:“少爷这些时日,除了固定每隔七日去一趟柳树街,其余日子里读书十分勤勉,素日里都是手不释卷,也常往小姐处去请教学问。” 林如海便觉得有些奇怪,衡儿看着十分聪敏,只是几本蒙书又哪里有许多要请教的?便叫管家把他找来。 林管家来找他时,林思衡正拿着一本史书在看,可怜林思衡来此已有三四个月,直到今天才弄懂这方世界的历史。 1449年明英宗亲征瓦剌遭遇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虏,次年又被瓦剌放回。1457年于谦被明英宗朱祁镇复辟冤杀,次年,瓦剌再度南下,长驱直入,大破明军。 英宗弃城南下避难,在黄河边被瓦剌骑兵追上,随后英宗下令京师军队不得抵抗,燕京守军向瓦剌投降,瓦剌在京师大掠十日,又击败陆续赶来的几支勤王军队,裹挟着英宗及诸多明朝宗室赶在被包围前扬长而去。 随后瓦剌又威胁英宗立下燕京之盟,索取巨额财物,妇女,工匠,并要求英宗解散北地边军,英宗一概应允。 消息传开,各地守军,边军纷纷哗然,一时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 中原地区一时陷入到了巨大的分裂和内乱之中。此后瓦剌又多次南下,中原地区民生凋敝,鸡犬不闻。 公元1536年时任应天府守备的李天长自应天起兵,以勤王为号,三十年东征西讨,公元1566年在燕京废墟上重建了神京城,定为首都,建立大乾,将应天改名为金陵。 随后七年内三征瓦剌,大胜,公元1573年薨于返回神京的路上, 公元1581年,大乾第二任皇帝顺德帝,已荣国府贾代善为帅,再度征讨瓦剌。 当时瓦剌太师也先早已病逝,瓦剌分裂为杜尔伯特部和准格尔部,分别由长子博罗纳哈勒和次子阿失帖木儿掌管。 贾代善于隆冬时节,趁敌不备,长驱直入三千里,一举将杜尔伯特部歼灭,博罗纳哈勒一家被一网打尽,准格尔部闻讯远窜,从此不敢犯边。直至今日。 林思衡正在感叹不想在这方世界,大明居然五世而亡了,又为于谦感慨唏嘘一番。远远看见林管家来了,忙起身招呼着,叫绿衣奉茶。 管家只摆摆手拒绝,言道:“老爷请少爷过去一趟。”,林思衡忙取了书跟着去了。 行至书房,林如海正坐在那里,招手叫他过去,林思衡忙上前行礼,林如海开口问道: “我早前留那三本蒙书与你,今已有一月,那三本书可曾读过了?” 林思衡躬身回道:“回老师的话,弟子皆已读过了。“ 林如海点点头,“我刚刚听管家提起,你常去玉儿处请教学问,可是觉得有什么难的?” “回师父的话,这三本书倒没什么难的,只是师妹虽年幼,然聪明灵秀,小小年纪便能饱读诗书,才学岂不胜弟子十倍?故弟子常去与师妹交谈,亦自觉大有所获。” 两人正说话间,黛玉也领着绿衣跟雪雁偷偷摸摸藏到书房墙边,偷听书房里的动静。 原来绿衣见自家少爷时不时便要去找林小姐请教学问,竟真以为少爷学业不精,担心要挨林老爷的骂,于是竟跑去找黛玉搬救兵去了。 黛玉只准备等父亲被气的发脾气后,自己便进去“救人”,然而她自以为隐蔽,却又哪里能瞒得过林如海。 林如海只摇摇头,不去管她,便向林思衡就这蒙学上的文章典故抽问起来,林思衡无不对答如流,毫无迟疑。林如海便连连点头,以为林思衡确实治学勤勉,下了功夫,心中十分满意。 门外黛玉听着里面自己那位“榆木师兄”,应答流畅,绝无错漏,便知自己被“耍”了,心中羞恼,轻轻一跺脚,扭头便带着雪雁走了,只留下绿衣在门外摸不着头脑。 林如海考校已毕,又勉励了林思衡几句,便叫管家带了他出去,心中暗忖道: “衡儿与玉儿均已发蒙,便可进学,玉儿且就罢了,衡儿却不好耽搁了,我公务繁忙,还是请个西宾要紧。” 正愁着这桩事,便有一个幕僚进来,拱手道: “如海公,听闻如海公近来有意要为府内少爷小姐请一西宾,正好晚辈这里来了一位朋友,前阵子正在扬州养病,眼下病已痊愈,如今赋闲在家,正欲寻个合适之处。 此人原是苏州知府,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如海公可有意一见?” 林如海一听便喜道:“既如此,且持我名帖,请他明日来见。” 第23章 崇宁二年雪 次日,林如海专门告假在家,及至晌午,幕僚引贾雨村来见。 林如海见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端是一副好相貌。自言此必终非久居人下之辈,来日飞黄腾达或未可知。 遂吩咐管家备酒置菜,两人对坐,款斟漫饮,觥筹交错,一见如故。 宴席罢,林如海吩咐下人:“去把衡儿,玉儿叫来。” 不多时,两人联袂而至,林如海亲向二人引见道: “这位雨村先生,原是苏州知府,才学优干,满腹经纶,更兼通达世情,今辞官游历,寓居扬州,我恳请再三,方使雨村兄折节暂居敝府,列位西宾。 今后你二人对雨村兄也必以师礼侍之,不可稍有忤逆。” 两人都连忙应了,并向贾雨村各自行礼不提。 林如海又向贾雨村介绍道: “雨村兄,此二人便是府内小子,具都才发蒙。于学业上无甚可称道之处,只胜在勤勉。 衡儿虽是我弟子,却与我嫡亲子侄无异,有志于举业,还望雨村兄能善加约束,多多教导,倘有不遵师嘱,肆意淘气之举,雨村兄只管管教。玉儿年幼体弱,又是女子,只教她能读书识字,略通诗文便可。” 贾雨村也忙躬身下拜道:“晚生必不敢有负大人嘱托。” 林思衡心知这便是贾雨村了,此獠实是个口蜜腹剑,狼心狗肺之人,只因惯能伪装,原着中哄得林如海并贾府一 一为他保举,一朝贾府败落,此人便落井下石。 心里暗忖不可使此人与林府走得太近,还是该想个法子赶他出去才好,只是薛蟠案这会子还没发,一时也竟无法可想,只得先虚与委蛇一阵。 如此日复一日,林思衡每日里乖乖去往书堂就学,研习经义,因知贾雨村虽人品卑劣,然确实是个饱读诗书之辈,因此强忍不耐,面上丝毫不显,只一心功课,凡有不知必勤加请教,引得贾雨村连连夸赞,称其“性情坚毅,一心向学,来日必青云直上。” 林如海并贾敏见此都十分高兴。只黛玉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因天寒,兼着体弱多病,因而并不常去书堂。林如海也并不强求。 转眼已过冬至,这日里,黛玉正神情恹恹得躺在床上,胡乱吃了几口汤圆,便觉心里烦闷,不时掩嘴轻咳几声。又招来雪雁把窗户打开,雪雁生怕姑娘受寒,哪里肯应。只道: “姑娘不必看了,我方才已出门瞧过了,少爷今儿也没来哩。” 说罢又朝门外看了一眼,远远看见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提着篮子,踩着雪走来,便又说道: “少爷又叫绿衣送牛乳来了。” 黛玉只轻轻翻一个白眼道: “我不过是叫你开个窗户透透风罢了,哪里就来的这许多怪话,他来不来的有什么相干?可是我使唤不动你了。” 雪雁便陪着笑,黛玉也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不搭理她了。 不多时绿衣便进来,从篮子提出一盅热牛乳来,口中连道: “小姐,公子叫我给你送牛乳来了,你快喝了。” 黛玉有心装没听到,只是心里又按捺不住。缓了一缓,又翻过来,手指在被窝里一阵乱绞,嘴里问道: “师哥今日又去书堂了?倒难为他一心向学,来日必是要蟾宫折桂去了。哼~” 绿衣便摇摇头,端着牛乳靠过去,口中答道: “这两日下雪,倒没去书堂里,只是每日里仍是早起,前两天又说什么要锻炼身体,每天天还没亮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找来两个石锁,每日里必要举上一会儿。” 黛玉对这个小耳报神十分满意,只觉比雪雁乖巧多了,接过热牛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又打量绿衣身上穿着的大红袄子,头上还扎着两个丸子,看着便觉得十分喜庆。忍不住用手捏一捏,问道: “你这头发可怎么扎的?张嬷嬷何时学了新发式不成?” 绿衣也笑嘻嘻道:“这是公子早上扎的,说是这样好看。” 黛玉便惊奇,原来师兄还会这个?有心要起身过去看看,想着师兄看着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不知道举起石锁来又是个什么场面。 只是抬眼一看外面的雪花,便没了勇气。又叹了口气躺回去,叫雪雁给绿衣包了一副糕点,打发她回去了。 绿衣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自家公子趴在地上,摆着奇怪的姿势,身子一上一下的起伏不定。见她回来,便问道:“牛乳师妹都用过了?” 绿衣点点头道:“都喝完了,只是小姐还没有起来。” 林思衡只笑笑,心想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正说着话,张嬷嬷从外头进来,眼神奇怪的瞅他一眼,急切的说道:“刚刚前院里来了大夫,说是太太病了,哥儿可要过去瞧瞧?” 林思衡心里一惊,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忙着换衣服,一边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 张嬷嬷便道:“说是太太昨儿夜里有些发烧,许是着了凉,林管家一早就亲自出去请大夫了” 林思衡一时思及原文中贾敏似乎便寿数不长,难道竟是眼下这一关没挺过去? 心中愈发急切,急匆匆换好鞋子,便出门往贾敏住处走去,绿衣也连忙一阵小跑跟上。 林思衡这两日里没怎么出过屋子,跑步也换成了俯卧撑,原先还不觉着有多冷,不过一阵冷风一吹,便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冰的难受,只觉得这空气里都带着冰晶,吸进去叫人心肺都觉着发冷。 行不多时,进到贾敏屋内,便见正有一大夫在给贾敏看诊,林如海也在一旁坐着,林思衡上前先与林如海见了礼,然后便向贾敏看去。 只见自己这位师娘此时正神情疲惫,无精打采,嘴唇干裂,眼神黯淡,面色枯黄,往日里谈笑自若的风采而今半点不见。 贾敏见他来了,勉强扯了下嘴角冲他笑一笑,似是在安慰他。 林思衡见那老大夫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诊着脉象半天不吭声,心中愈发焦虑,又不敢开口打扰,只得强作按捺,站立在一旁。 这时黛玉也听到信赶了来,见母亲面容憔悴,便忍不住梨花带雨,低声啜泣起来。 过了好半晌,那老大夫才起身,捋了捋胡须,斟酌了一下才说道: “太太脉象端直而长,如拨琴弦,风邪已渐入肌理,枢机不利,又兼肝气郁结,血气不通,又因昨夜风寒骤起,内外交加,太太一时抵挡不住,因而才忽然病倒。” 林如海着紧问道:“胡大夫可有法子?” 那老大夫便道:“这倒不妨事,大人勿虑,老夫且开一张方子,太太这几日里按时用药,多多休息,便也就无碍了。” 林如海连连感激不尽,待那大夫留了方子,便忙叫管家去药铺抓药,又叫下人封了二十两银子,让林思衡替他送送。 林思衡一路礼送那胡大夫出府,潜意识里只觉得这老大夫说话不尽不实,嘴里想方设法套着话,只是那大夫已人老成精,半点口风也不露,嘴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些套话。 待送了他出去,林思衡心中愈发不安,脚步急切的便往回走。 却不曾见那胡大夫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抬头看了看这座盐运使司衙门,神情有些复杂,低低叹息了一句,旋即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雪里。 第24章 阴谋 那胡大夫一路伴着风雪回到自家医馆,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忙推开门走进去,反身把门关上,栓紧,才点了一根蜡烛,便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询: “可都妥当了?” 那胡大夫也似是早知有人在此,并不吃惊,只是对着阴影处躬身回话: “回黄管家的话,恰如老夫所料,林家太太是感了风寒,老夫已按着您的意思,略改了改其中几位药的药量,叫它阴阳不济,君臣失和,相互冲突,治病的药便成了害人的药了。 这药普通人身体康健,吃起来并无问题,那林家太太却在病中,又本就体弱,这药一下去,不出半个月便有信儿了,而且任谁也瞧不出来。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能追查到黄老爷头上来。” 那黄管家便从阴影里走出来,此人五短身材,偏偏下腹肥胖,脸上满是肥肉,嘴边留着三撇胡子,身上裹着貂裘。满意的点点头,伸出手来在胡大夫手臂上重重拍两下,口中赞道: “素来听闻胡大夫是扬州城里德高望重的名医,办事果然妥帖。胡大夫既这么说,必是没错了。 我家老爷很喜欢令孙,准备要把城外一处庄子送给令孙做个礼物,至于说令孙欠赌场的的那点小钱,我家老爷也都替他还了。这可都是我家老爷的恩典呐。 只是倘若事情没有办妥,惹得我家老爷不高兴了,什么后果您也清楚的?” 那胡大夫便惶恐道:“请黄管家放心,老夫那方子,任谁也看不出不妥来,黄老爷交代的事情必能办妥!” “交代?我家老爷何曾有过什么交代?胡大夫不可胡言乱语啊。” 胡大夫便神情紧张,讷讷不能言。 那黄管家又有些傲慢的轻哼一声,便拉开门出去了。 胡大夫也有些后怕的擦擦额头的汗,无力的跌倒在椅子上,一边想着自己行医救人几十年,而今却要用这一身本事去害人性命。 一边想着自己早逝的儿子儿媳,想着自己那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的孙子,不免唉声叹气,悲从中来。 又想起今早林府管家前脚刚走,后脚黄府管家就找上门来,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的看着门外不知何时呼啸起来的风雪,喃喃的念叨着: “扬州,到底还是盐商的天下啊\" 那黄管家冒着雪回府,门房见他沾了一身雪花,便要上前来帮他拍打干净,被黄管家连忙劝阻,只问道:“老爷可还在府里?” 那门房便道:“老爷今日没出门,刚从春风楼里叫来几个姐儿,这会儿子正在内院听曲呢。”,神情里带着几分羡慕。 那黄管家便连忙往后院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廊柱上雕刻的祥云瑞兽栩栩如生,图案上的描金彩绘花纹繁复,色彩瑰丽。 又走过几处院落,院内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虽已是隆冬时节,竟仍能见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离了前院几重院落,又走上一座汉白玉桥,桥下有群鲤嬉戏,池内假山流水,气象壮阔。 再沿着步道穿行过几座楼阁,转入一道拱门,方进了内院。 这一阵疾走,直走得黄管家热气蒸腾,口鼻中不断生出白汽来,身上挂着的雪花也都渐渐融化,浸湿了他的衣服,顺着衣角缓缓滴落下来。 内院里来往丫鬟奴婢络绎不绝,无不年轻貌美,姿容过人,见黄管家形影狼狈,具都掩嘴轻笑,黄管家也并不敢乱看,更不敢呵斥,只埋头往里走。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黄府的主人,扬州八大盐商之一的黄君泰正斜坐在一张软塌上。 此人身形高大,只是略有些痴肥,背后跪坐着一美妾,正时而从桌案上取来美酒,用皮杯儿喂他;旁边侍立着一貌美丫鬟,不时用青葱玉指捻下一颗葡萄,轻轻撕去果皮来喂他;地上还跪着两个容貌只稍逊一筹的双胞胎女子,解开衣物,将他的双脚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来温暖他。 再往前还有一些戏子,便是从春风楼里叫来的姐儿们,衣衫半解,眼神挑逗,嘴里唱着些淫词艳曲。 黄管家见主子兴致正高,不敢打搅,只在门外候着。待一曲终了,忙走进去行礼,正要说话,却被黄君泰挥手打断。 黄君泰微微坐起,咳嗽了两声,便又从一旁走上来一位貌美丫鬟,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张开小嘴,黄君泰瞅准了便吐一口痰下去。那丫鬟忙用口含了,低着头起身走出去清理。 黄君泰见管家身上白气蒸腾,发丝衣衫上有雪水往下滴落,满意的轻哼一声,又靠在身后美婢身上,一边叫继续唱曲,一边让黄管家近前说话。 黄管家躬身上前,附在黄君泰耳边说:“老爷,林府那边的事情,已办妥了。” 黄君泰闻言一怔,眼里泛出一缕精光来,叫管家细细说来。待管家一通添油加醋叙说已毕,黄君泰便身体放松的又往后一倒,嘴里哼道: ”此番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一个小小的巡盐御史,刚来便逼着戴承恩不得不办了拍花子的案子,哼,虽只抓了大猫小猫两三只,眼下却害的父亲没了药引,病势又渐渐沉重了,不过几个野孩子又值得什么? 不知所谓。眼下还想要改盐法,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盐法那是太上皇老人家还在位的时候立的?他是个什么东西说改就改? 他若只老老实实地替圣上捞上那么几十万两银子便也罢了,咱们几家随意出一些便也有金山银海来给舍给他,他若还不识趣,老爷我教他这个官也做不成!” 发泄一通,又满意的看着黄管家说:“你此番事做的好,这两个丫鬟赏你了,胡老头那边,你寻机料理了。” 言罢,便将两脚一蹬,将那两个暖脚美人蹬倒在地,那两个双胞胎美人也只是连忙跪好,面上仍带着温顺的笑意,其余众人脸上也不见一丝波澜。 黄管家一时大为喜悦,连忙跪在地上向黄君泰谢赏。黄君泰只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出去。黄管家忙领了人往外走,转身时隐蔽的用视线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诸多美人,眼神里满是贪婪。 这边林思衡送了大夫回来,见黛玉还在床前泪水涟涟,林如海已处置公务去了。便走到黛玉跟前,轻声软语的安慰着,终究用处不大。 不多时,乔嬷嬷端着药进来,黛玉忙亲自接过来,一点点喂了,见母亲吃了药沉沉睡去,黛玉这才擦着眼泪,低声啜泣着领着雪雁回去了。 林思衡也转回自己小院,心中总是不安,却又不能确定根源,便去前院叫来小厮祥子,叫他去一趟柳树街,叫边城去把扬州市面上常见的医书药谱方子,都收拢一份来。 第25章 侍药 此后一连数日里,贾敏虽日日用药,不曾短缺,病势却渐渐沉重了。 起初人尚清醒,不料几贴药下去,竟渐渐说起胡话来,口中时而念叨着“瑛儿,瑛儿\"。 林如海便又请了胡大夫来看,胡大夫只说是贾敏心绪难解,思虑太重所致,仍叫继续服药。 林思衡提出再请其他大夫来看,如此陆陆续续来了有四五位大夫,竟都与胡大夫一般说词,开出的药方也大多一致,只在药量上各有增减。 如此又复几日,贾敏终至昏沉,水米不进,眼看着竟现出下世的光景来。黛玉见母亲一病至此,日日垂泪不已。林思衡心中愈发不甘,难道自己来此一遭,竟终究改不得这天命不成? 时节已渐至年关,外面大街小巷里已渐渐喧嚷起来,林府里却丝毫喜庆的气氛也无,贾敏病逝沉重至此,府内大大小小的下人们无不面带悲戚之色。 黛玉因心忧母亲病况,日夜垂泪,几日前不慎着了凉,竟也一并病倒。 林如海又要请胡大夫来看,只是林思衡心中已生疑虑,竭力阻拦,又吩咐边城,竟连夜从金陵请了个张大夫来。 眼见贾敏一病不起,林思衡却不信胡大夫所说的思虑太重一类的话,心中虽有一番猜测,却不能肯定,只是见贾敏已陷于药石无医之地,终是心中发狠,做下决定。 又一日里,林思衡仍往贾敏处探视,见乔嬷嬷端着药来,竟一把上前抢过,从窗外扔了,跪地向林如海泣曰: “师娘原只不过偶感风寒,虽是体弱,如何这几服药下去却至于此等境地!这药吃着分明无用,只怕还要有害!弟子斗胆,请师父暂停了这药!” 林如海见林思衡把药扔了,心中一惊,又听这话,只叹气道: “痴儿,我知你是关心则乱,那位胡大夫已是扬州名医,德高望重,他的药方其余大夫皆言无错,不吃这药,又怎么办呢?” 林思衡只坚定道:“这药已吃了半个多月,终不见效,便是再吃下去,难道便能治得好师娘?既如此,不如停了!师妹那边这几日内日见起色了,何不再请那位从金陵来的张大夫来看看。” 林如海至此,也觉有理,终于点点头,面色愁苦道:“既如此,便先停了这药,再叫那位张大夫来看看!” 未几,张大夫便请了来,略略寒暄几句,便请就诊,那张大夫原已看过一遭,此番再诊,开的方子仍是大同小异。 不待林如海发话,林思衡便做主对乔嬷嬷道:“便照这张新方子取药来煎,原来的旧方,吩咐厨房,不得再用。” 乔嬷嬷忙点头安排去了。林思衡又吩咐两个小厮,叫搬个小床来,对林如海拜泣道: “自弟子被掳来扬州,师父师娘疼爱,饮食日用,从无短缺,又筵请名师,教授弟子文章经义,大恩大德,犹如在世父母! 弟子虽年幼,却已知孝道,今师娘病重,弟子日夜焦虑,五内如焚,请师父允我留守于此,弟子当日夜服侍师娘跟前,略尽心意!” 林如海见此,略加宽慰一二,见林思衡心意坚决,也感叹道: “你师娘素来疼爱于你,此番病重,若知你有此孝心,也必觉得欣慰,你既执意如此,那便依你。” 此后十数日内,林思衡便日夜守在贾敏跟前,取药,煎药,喂药,无不亲自上手,每回喂药前,自己必先亲试一盅。 又每日里吩咐厨房以牛乳燕窝煮了粥来,就在房里以小火炉温着,不时喂服些许。夜里更是时常探看,倒比乔嬷嬷更用心三分。 若有闲暇,便坐在一旁翻阅医书药谱,每回里见张大夫过来,必要跟着忙前忙后,如此半个月内,竟是将十数本医书尽数背熟翻透了。惊得张大夫连连赞叹林思衡医道天赋惊人。 既换了新药,林思衡又尽心服侍,这半个月内,贾敏病势倒真个渐渐稳定下来。 黛玉病中听雪雁说起此事,不免十分感动,私下里对雪雁说: “我这位师兄,虽非我嫡亲兄长,又非旁亲,却不比别家嫡亲兄弟更胜过几分!” 于是病好后也每日里过来探视母亲,陪着服侍喂药,与他说会儿子话,只是再不见半点牙尖嘴利的小性儿,小小年纪竟显出几分贤惠来。叫林思衡好不适应。 腊月二十七, 再有三天便是除夕,林思衡这一日仍是一如往常,煎药,试药,喂药,看医书。虽已是将这医书看的烂熟,却不敢说自己就已精通了什么医术,更多的不过也只为了一个“尽心竭力”罢了,除此以外,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其他什么。 他这半个月来日夜都在贾敏跟前,既是要奋力尝试与命运一搏,也是真正视贾敏如亲属长辈。 正如林思衡之前所言,他来此已近半年,贾敏无疑是对他最好的人,自他搬进林府里,贾敏对他可谓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真视如嫡亲子侄一般。林府里丫鬟小厮们叫他一声少爷,却正是从贾敏房里开始! 林思衡既非铁石心肠,岂不感怀于心?故此番侍疾,倒真是一片真心。 每日里只略作清洁,将心思都用在贾敏的饮食医药上,于是好端端一个风姿卓异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却已带着些馊味了。 未几,黛玉也来探视,见母亲已用了药,便也自然的跪坐到师兄旁,见师兄仍只一心研读医书,时不时用笔写写画画,浑然不知外物。 忍不住偏头去看时,却见师兄如今也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面容干枯,只一双眼睛仍十分明亮,摄人心魄。 不多时,乔嬷嬷也进来照料,靠近床前探身一看,喜的“啊呀”一声。 却见贾敏不知何时竟已睁开眼来,尚不能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一旁还聚精会神看着医书的两个小人儿,留下两行泪来。 林思衡与黛玉被乔嬷嬷惊醒,也忙上前去看,见贾敏醒了,竟都喜极而泣。黛玉靠在母亲床前泪流不止,林思衡却赶忙吩咐厨房再取些粥来,又安排人去前衙给师父报喜。 不过片刻,林如海也告假返回后宅,见夫人果然醒转,黛玉正端着小碗喂粥。也红着眼眶,只连连感叹道: “夫人这一病实在凶险,险些叫你我夫妻阴阳隔绝,幸赖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衡儿玉儿照应得当,此番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往后必是再无差池了!” 一旁乔嬷嬷等仆婢也都连声应和,称赞少爷小姐一片孝心感动天地。又说老爷太太福缘深厚,将好话一箩筐的往外吐,具都喜笑颜开。 第26章 请帖 因贾敏病体未愈,林府里只是草草过了年节,并不多加操办,只给府里下人们多发了一份例钱。自贾敏醒来后,林思衡仍是日日前去探视,早出晚归,事必躬亲,只是夜间不必在留守于厮。 贾敏自乔嬷嬷处听得林思衡的孝举,又想起那日自己醒来时眼见的画面,心中愈发感念,对林思衡更加亲近几分,每见他来,必要叫到跟前关怀备至,自己虽在病中,却不忘日日过问他的饮食,惹得黛玉都吃起醋来。 年节过后,气候渐渐转暖,冰消雪融,贾敏的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只是终觉浑身乏力,起不得身。叫乔嬷嬷将窗户推开,正瞧见林思衡提着个食盒走来,黛玉也跟在后头,两人正偏头说着话,脸上都带着笑,后头还缀着绿衣雪雁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吃。 乔嬷嬷也眼见着,便笑道:“太太您瞧,这岂不正如书里说的叫青梅竹马一般?” 贾敏斜睨她一眼,自然知道乔嬷嬷在说什么,也并不恼,只道: “这般小的年纪,不过是兄妹俩在一块玩闹罢了,又能看出什么来,且过几年再说。” 只是却又念及自己此番病后总觉得虚弱乏力,虽或是病体初愈所致,心里总觉得难安,不知自己还有几年光景。面上却不露声色。 见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进来了,忙招手叫到身前,一手拉一个,嘘寒问暖,两人自然是说一切都好。林思衡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盅汤来,笑道: “师娘病体初愈,昨儿个我已禀了师父,将药先停了,是药三分毒,师娘风寒既去,那药便吃了无用,正该食补。昨儿我便叫厨房里备了些上好的羊肉,又买了条鳜鱼,处理干净一锅炖了,已有六七个时辰了,师娘且尝一尝味道如何。” 贾敏便笑道:“不意我衡儿还能通庖厨之道。” 乔嬷嬷也笑:“少爷一片赤诚,自然便没有学不会的,原也是少爷一番孝心。也正是太太有这样的福分,才有少爷小姐这样的晚辈来孝顺。” 贾敏一边笑,一边坐起,接过一小碗汤来,饮了一口,只觉果然十分鲜美,不知不觉便多用了些。见剩的还多,便叫人往林如海那边也送些去。 林思衡连忙打断,只说老师那边也已安排厨房送去了。见贾敏已不再用,便又给乔嬷嬷先分一碗,又拉着黛玉跟两个小丫鬟,一并分食了。黛玉本不好意思,见母亲全无异色,师兄也神情如常,方才扭扭捏捏的应了。 两人探视完,正待告辞,林思衡忽见贾敏目光不时投向窗外,眼神里隐隐见有几分怅然向往,心知必是因师娘病体初愈,出不得门,整日里憋在房里,觉得有些无趣了。将此事记在心里,回去画了一幅图样,又写了几个字,叫来祥子送去柳树街。又想着该弄些玩乐的东西,便是自己留着消遣一二也使得。 正琢磨着,张嬷嬷过来传话,说老爷在书房叫他过去,待林思衡到时,书房内只林如海一人。见他来了,林如海招招手叫他近前,问道: “早几日听雨村兄提起,你与玉儿已有一段日子不曾去进学,前些日子你师娘病重,你在跟前尽孝,并无不妥,如今你师娘病已初愈,你如何还只每日里操心些饮食上的东西,却不进学?你既有志于举业,却不可耽误了。” 林思衡忙躬身作答道:“师娘风寒虽去,身体却弱,弟子不能见师娘康泰,便是去书堂读书,终不能安下心来,举业虽重,又岂能与师父师娘的安危相提并论。” 顿了顿,眼见四下无人,又继续说道:“此外还有一桩,弟子前些日子去柳树街,那日里却正有一个从苏州府来的客商,因看中了我那小兄弟做的手杖,便来采买,正提及贾先生这位前知府,言语里却不甚恭敬,又道贾先生原是被圣人下旨罢官,故弟子一时有些迟疑。老师原是苏州人士,何不向家里老亲打听一二?” 林如海微微一愣,略点点头,又考校了几句经义,见林思衡应答如流,并无疏漏,便也暂不再提要他回书房的话。只取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说道: “你既心有疑虑,眼前便先作罢,这是我书房的钥匙,你若要看什么书便自来取,倘有不足短缺之处,便叫管家买来,只有一样,切不可就此荒疏怠慢,来年二月便有一场童生试,你且下场试试,须得考个童生回来。” 虽是这般说,林如海本意也只鞭策一二罢了,至明年二月,林思衡方进学一年有余,故林如海对林思衡明年就考个童生其实也并不抱什么希望。 林思衡点头答应下来,却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一则自己如今天赋异禀,以自己如今的记忆力,学习这些古文经义实在不难,再者科举本也只是自己选定的晋身渠道之一,待拿下一个举人功名,有了社会地位便已够用,至于之后,便要看时局而定了。 林思衡心中绝无文武之分,他要的只是能够叫人挺直腰杆的权力! 离了书房,手里捏着钥匙,林思衡心知经过前番侍疾一事,师父对自己的信任已更上一层,这倒是意外之喜,心里高兴,看见绿衣迎上来,便伸手捏住她的小包子脸,揉搓起来。绿衣也不抵抗,只是扬了扬手里的请帖,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勺也,干干奇面送来一张七贴,给腻的。” 林思衡心中好奇,自己在这扬州,除了去柳树街,等闲并不出门,也不曾交过什么朋友,谁给自己送请帖? 放过绿衣,接过那张请帖,上面正写着几行字,字迹大开大合,显出几分自信。 “久闻林府贤兄品行出众,德行高尚,缘悭一面,今于正月十五上元夜,金凤楼中特备薄酒陋席,盼与贤兄共酌,恳请贤兄莅临,不胜荣幸。” 这请帖贴着金箔,一看便知名贵,林思衡又看看落款,写的是“江少元”,便已知此人该是扬州盐商江家的二少爷,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尤以八大盐商为首,江春,黄君泰,马曰观,马曰禄,程之英,汪应庚,黄之昀,鲍志道。而今扬州盐业行会,正以江春为会首。 这些人物消息边城早就探明,报与自己知道,林思衡一时不解这江家二少宴请自己究竟为何?又转过身,自去向林如海请教去了。 第27章 上元夜 林如海手里捏着请帖,若有所思。自己此番领受皇命,为扬州巡盐御史,却正为革新盐法而来。 如今的盐法本为太上在位之时的权宜之计,许了扬州八大盐商专卖垄断之权,而今国库空虚,却养肥了这一窝硕鼠。此番盐法改革正是要在这八大盐商的身上下狠刀子。 林如海已渐渐感受到改革所带来的阻力,原先自己初来时,同僚亲近,下吏敬畏。 而今同僚已渐渐不同自己往来,聚会宴饮也不再来叫自己同去,底下的胥吏也似乎不再往自己眼前讨好,衙门里的公文下面人如今也能拖就拖。 心知自从自己放出朝廷有意改革盐法的风声时,便已经被一张大网所笼罩,这网并不坚硬,却十分有柔韧,自己用力越大,将来被反扑的时候也会跌的更狠。 这网的绳结,正握着八大盐商的手里! 自己如今已渐渐被扬州官场孤立,可自己身负皇命,便绝无退缩的余地,想必是那些人眼见在自己身上打不开口子,准备要从自己身边人下手了。不过自己倒也正好借此机会摸一摸他们的底气! 心中计议已定,林如海将请帖又交还到弟子手里,交代道: “扬州八大盐商,以江家为首,江家这一代长子不济,这江少元有传闻正是下一代的江家家主。我为巡盐御史,正要与盐商打交道,你是我的弟子,与他们往来应酬一番倒无不可。只是盐商豪富,你要注意分寸,不可失了为师脸面。他们若是向你打探什么,你也自敷衍过去便罢。” 林思衡心知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心里有数,点头告辞离去。 扬州是运河往来重要的集散地,天南海北的商客汇聚于此,互通有无,由此造就了扬州自唐朝以来商业上的极度繁荣。 扬州,历来是不设宵禁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道出了扬州的繁华与豪奢。 上元夜,车水马龙,灯火如昼,林思衡先叫了祥子跟在身边,又去柳树街叫来边城陪同。三人一起徜徉在这盛大的节日气氛里,感受着扬州的辉煌: 运河两岸的灯笼犹如两条红色的长龙绵延数里,照亮了整个城市。 古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五彩斑斓的光影。河面上,画舫穿梭,丝竹之声悠扬,船上的女子们身着华美的衣裳,笑靥如花。 河边的柳树下,有明眸善睐的少女三两结伴,放飞手里的孔明灯,眼神里带有三分羞涩,不知在向何人遥寄情丝。 岸上,人群熙熙攘攘,孩子们手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欢声笑语中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寺庙钟声悠扬,小贩们叫卖着手里的吃食,香气扑鼻。头顶烟花绽放,与这座人间天堂交相辉映。 祥子早已看呆了,不时偷瞄一眼河边画舫上身姿曼妙的舞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边城脸上也晕渲染开几分笑意。 三人沿河缓行,不多时,便见有一座三层高楼矗立。说是高楼,其实倒更像是一座大宅子,占地极广,彩幔招摇,在灯笼的映照下,看起来竟似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金殿。还未走进,便已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喧哗吵闹之声,热闹非凡。 边城凑过来,附在耳边说: “这座金凤楼,是扬州三大酒楼之一,其余两座分别是清风楼和留仙居。 留仙居背后可能正是扬州知府,清风楼的东家有些神秘,还没探清。这金凤楼背后据说是盐商黄家,只是到底是哪个黄家却不能确定。 据说太上皇下江南时便曾白龙鱼服来过这里。金凤楼对此倒是连连否认,只是否认了这么些年,这传言反倒越传越广了。” “这两个黄家,可有什么关联没有?” “早出了五服的远亲了,只是既然都是盐商,又多少沾点亲戚,因此往来便要多些。 此外还有一些传言,说是现在的盐商会首江春,与黄君泰有些不和。 江春身上有举人功名,又自诩饱读诗书,素日里有些看不惯黄君泰嚣张跋扈。黄君泰也看不上江春假惺惺,也有可能是看上了江春会首的位置。 只是今晚江家的少爷请客,却在金凤楼,或许这金凤楼是黄之昀家的?” 林思衡略一沉吟,“恐怕未必,说不定就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几人正站门口说着话,却有一中年美妇迎了上来,不着痕迹的打量林思衡一眼,见他虽看着年龄不大,气度却有几分沉稳,衣着虽不显得华贵,又自有一份内敛的格调。不敢怠慢,上前弯腰行礼问道: “这位公子站在门前有一会儿了,可有意进去坐坐?” 祥子被陡然出现的一大片白腻吓的往后退了一步,边城若无其事。林思衡却饶有趣味的看着这美妇不着痕迹的展示自己的风情,甚至还有闲心冲她刚刚弯腰显示出来的胸口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神情自然,绝无半点紧张。 美妇人被他这眼神看的一愣,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心道这般小小年纪,竟似个花丛老手一般,果然必是大家子弟出身,如何我以前竟不曾见过? 少年又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美妇掩嘴轻笑道:“妾身早已人老珠黄,哪里敢当小郎君一声姐姐,妾身金氏,正是金凤楼的掌柜,小郎君又怎么称呼?” 林思衡并不答话,只是笑嘻嘻的取出一张请帖来给她,金氏接过请帖一看,惊呼道: “原来是林大人家的少爷到了,我说如何能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气度,可见林大人是名师出高徒。江少爷稍早一会儿已到了,此时正在莲花阁里恭候林少爷大驾,您请。”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上前来拉扯他的胳膊,边城微微上前一步,微不可察的将她隔开。林思衡也往前迈步,将金氏丢在身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看着眼前这座销金窟,自言自语道: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8章 盐商子弟 被丫鬟一路领到莲花阁,推开门进去,这包房里别有洞天。 整个房间地面皆铺着猩红的地毯,雕梁画栋,两边的廊柱上安放着黄铜铸造的金凤烛台。锦绣帘幕低垂,正中央有一舞池,舞池里有一座彩绘的莲花舞台,上面已有一队舞女伴着丝竹之声轻歌曼舞。 再往里有几道台阶,两旁汉白玉的护手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来。 台阶上有一平台,上面正有一张圆桌,桌旁坐着两个青年,一人面色平和,温文尔雅,身着青衣,见他推门进来便面带笑意的看过来。一人身材魁梧,神情有些傲慢,身着紫衣,此时正拉着一个斟酒的丫鬟上下其手,见他进来,把那丫鬟随手一推,口中作出豪迈的大笑,张开双臂迈下台阶,似是要过来拥抱他。 边城上前微微一挡,那壮硕青年神情一厉,用力往前挤来,边城脚下发力,双腿微微一弓,竟纹丝不动。那壮硕青年神情不悦,正要发作。上方那青衣青年便道: “黄云,不可唐突了贵客,还不向林贤兄赔礼。” 那紫衣青年回头瞪了他一眼,似有些不服,但没有再闹,也不管边城。只对林思衡微微拱手说道: “在下黄云,家父黄君泰,听闻江二少今晚要在金凤楼宴请林兄弟,在下不请自来讨一杯水酒喝,林兄弟不会见怪?” 林思衡也笑呵呵道: “黄兄肯来,正是惊喜,小弟虽年幼,却正好结交朋友,黄兄一看便是豪爽之人,今日能与江兄,黄兄二位兄长一晤,小弟不胜荣幸啊。” 黄云听着这话似乎很满意,自顾自笑着往回走,江少元也笑着招呼林思衡: “既如此,在下斗胆,便称一声贤弟,林贤弟快上来坐。” 一边与他拉近关系,一边开始吩咐上菜。立时便有一位位穿着窄袖长裙,衣着精致的婢女,手中端着托盘,将山珍海味一 一端上来。不多时桌子上便已摆了二三十道菜肴。 祥子在身后看着,暗暗咋舌: 金箔镶嵌的凤凰展翼盘,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珍珠鱼脍;百年老参炖制的麒麟锦鸡,鲜香扑鼻;再有”御品珍珠狮子头”,“金丝玉簪笋”,“翡翠珍珠羹”,“金钩鲍鱼盏”,“黄金鲈脍”,“熊掌炖鹿筋”,如此种种,无不豪奢异常。 只觉这里一道菜恐怕都够买自己好几回了,愈发自惭形秽起来。 那黄云也坐直了身体,面上有几分得意,斜靠在椅子上,随手一比划,对林思衡道: “林兄弟既来了,今晚正可多吃些,听闻林兄弟原是陕西人,可尝尝我扬州风味,与陕西相比如何? 林思衡心知黄云这是在暗指他们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查了个底掉,只怕自己对严老大下手这件事,都未必能瞒得过他们。心中却并不以为意。也捧着黄云道: “陕西边鄙,不能比扬州繁华,去年又闹旱灾,这般奢华的美食哪里是愚弟所能见到的。今日也是托了二位兄长的福气,倒叫小弟也开一回眼。” 江少元又取来一瓶冰镇的葡萄酒,先以水晶杯为林思衡斟了,口中责怪道: “黄云这说的什么话,贤弟如今拜在林大人门下,林大人四世列侯,圣人心腹,何等尊贵!林府里面什么珍稀的东西没有?林贤弟又怎会将这些东西看在眼里?愚兄也只是勉力为之,且在贤弟跟前保住三分脸面罢了。” 说完便举杯邀饮。几人一时竟谈笑晏晏,宾主尽欢。 林思衡一边敷衍应和他们,一边欣赏着台下的歌舞,脑子里思索着若是自己开酒楼又该如何?忽听黄云话风一转,说道: “去岁时便曾听闻林府里太太病重,不省人事,正是林兄弟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又兼日夜照料,孝感天地,才救回了林府太太的性命,可果真如此?” 林思衡也心思一动,心道我正有疑虑,倒可借此一试!于是也笑道: “这真是以讹传讹了,小弟年不过十岁,哪里就懂什么医术?至于妙手回春更是无稽之谈。只是师父师娘待我恩重如山,我也不过是略尽孝道罢了。 师娘此番能逢凶化吉,其一是师父师娘福泽深厚,其二正是胡大夫医术精湛,要说妙手回春,该是胡大夫才是。” 黄云眼神闪烁,又问道: “我曾听说那胡大夫原是个老糊涂了,给林府里太太开的药并不济事,险些便害了林夫人性命,不是如此?” 林思衡便故作不解道:“黄兄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胡大夫在扬州行医救世已有几十载,德高望重,他开的方子旁的大夫皆言无错,怎会成了老糊涂,黄兄定是听错了。” 黄云也哈哈一笑道:“那必是我听错了,府里的下人们惯会嚼舌头,听风便是雨的。倒叫我心里好奇,林兄弟勿怪。” 林思衡也打着哈哈敷衍几句。几人又共饮几杯,江少元忽道: “贤弟拜在林大人门下,真叫为兄好生羡慕,林大人高中探花,前程似锦,此番又来我扬州为巡盐御史,可见圣上信重,来日回京必得重用,日后位列宰辅指日可待,将来贤弟飞黄腾达之时,不要忘了愚兄才好。 只是不知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做的?我们盐商虽粗鄙,在下倒也读过几本圣贤书,然虽有心为朝廷效力,却一时找不到门路,林大人可有什么诉求?贤弟若知,只管道来,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绝不推诿。” 黄云也附和道:“正是如此,而今听闻国库空虚,林大人需要多少银子?只管说个数,只要能拿得出,我们盐商为国效力绝无二话。” 林思衡心中一凛,心道正戏来了。举杯饮了一口,略一沉吟便道: “恩师素来严厉,又只叫愚弟多读书,并不与我说些官场事。是我倒也偶然听老师感叹说,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日用不足,听闻是北边的军饷似乎出了什么岔子,因此陛下决意要革新盐法,已是下定决定要从盐业上来弥补国库了。” 黄云便惊怒道: “岂可如此,盐法乃祖宗之法也,今国朝盐业稳定皆赖盐法,怎可一朝变动!倘一着不慎,盐业震荡,岂不要害得百姓无盐可食?这于心何忍呐?” 江少元也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 “黄云虽无礼,只是说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盐业是国家命脉,妄动恐非善策,届时两淮盐工岂不要出大乱子?国库空虚,正是我等商贾为国效力的时候。兄虽不成器,也当劝家父尽起家财,或有二十万两,充作国用,只盼天下太平才是。” 黄云也附和说: “姓江的小子虽是一身的酸臭毛病,但话是没错,这正是我们盐商的一片心意,为国纾财绝无二话,我们黄家也拿二十万两,另外我再叫其他六家每家都拿出十万两来,凑足一百万两给林大人交差。林兄弟你看如何?” 林思衡便装出一副既吃惊又感动的样子说: “常闻恩师感叹扬州盐商素来能识大义,此番一见果然如此!愚弟与二位兄长一见如故,二位兄长的意思愚弟必当向恩师转达。” 两人得了话,便也不再问,只一味劝吃劝喝。林思衡又多饮了几杯,便作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起身告辞。两人挽留一番,江少元抬手唤来一小厮,那小厮手捧一金盘,盘中有一和田玉摆件,雕刻的是龙凤呈祥,栩栩如生,十分贵重。少元道: “愚兄与弟一见如故,略被薄礼,贤弟且收下。” 林思衡忙推拒道: “如此重礼,弟愧不敢受,小弟与二位兄长的情谊又岂在这些金银之物上,岂不沾了俗气?有此一物足以。” 言罢哈哈大笑,随手取过桌上一个空的水晶杯,扶着边城脚步踉跄的出门了。 第29章 暗潮 出了金凤楼,又拐过一处街角,林思衡面上酒意尽去,看了边城一眼,边城点点头: “放心,没人跟着。” 林思衡便站直了身体,把手里的水晶杯往边城怀里一抛,说道: “回去拿沙子烧试试,看看能不能烧个差不多的出来。” 边城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并不多问,只把这事记下。后头跟着的祥子都看愣了,惊叹自己少爷醒酒竟这样快? 边城轻声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什么没有?” 林思衡略作沉吟,便道: “这两人今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那黄云看着粗鄙,倒不知有几分真假,开头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想试试我的胆魄,看能不能唬得住我,见不能成功,江少元便出面做好人。 又向我展示盐商的豪富,意图引起我的贪欲,他们便可借此来控制我,往老师身边安放一只眼睛。见我又不上钩,便只好借我来给老师传个话了。一百万两,换老师把盐法改革这件事按下。哼哼。我如今最担心的便是老师身边已经有他们的眼睛了!” “那这样说,这江、黄两家不和的传言是假的?” 林思衡稍作沉默,说道: “倒也未必,这两人今晚演的一出好戏,恐怕也有叫我们摸不清他们虚实的意图。 这八大盐商对付起咱们自然亲密无间,可他们本身的矛盾未必不存在。今晚江少元还没发话,黄云就做主其余今晚没来的六家一家也要拿十万两,像这种话语权上的事,江家是不该让的。 黄君泰想要做盐商会首的事未必是假。这件事你们暗地再探一探。 此外还有一桩,今晚黄云突然提起师娘病重一事,有些蹊跷。若胡大夫果真有问题,背后说不得便是江、黄两家!你这段时间要安排人盯死胡家。切不可暴露了。” 边城也神情郑重的点点头,只说:“这件事我亲自来做。” 莲花阁内,江少元和黄云仍在这里,黄云用手捻了一片鱼脍丢进嘴里,斜视着江少元,说道: “你江二少爷今晚算是下血本了,这一桌菜可不便宜,可我瞧着倒像是没唬住那小子。怎么,可曾看出什么来没有?” 江少元仍是坐的端正,一副士人的派头,饮了一口酒,皱着眉头,思量道: “此子我们查过,是林如海进城那天从城外一伙人贩子手里救的,今晚我刻意做了这场面,他虽也有时面露赞叹,可却不曾有半点贪婪之色,饮葡萄酒时也神情自然,不见局促,倒像是个常饮的。我最后赠他的玉,一眼便该知名贵,他却毫不动心,偏偏又拿了个酒杯,奇怪。” 又摇了摇头,最后总结道: “他要么是自小出身在富贵人家,只是一遭落了难,要么就是林如海的清廉是装的,林府暗地里豪奢不亚于我等,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了。” 黄云便嗤笑道: “弄了大半夜的功夫就看出这些来?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千里做官只为财,那林如海家里四世列侯,岂有不贪的?只怕家里金山银海一般,那小子必是也司空见惯了。你且看,此番我们许他一百万两交差,回头暗地里再送他个二十万两,便也给足他面子了,必要叫他松口!改革?哼!” 江少元也并不反驳,只是略有些不满的看着他, “你今晚也有些过了,今天其他六家都没来,你怎好就许诺他们每家都出十万两?再有林家太太的病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做的?切不可胡来!撕破了脸皮大家都折面子!” 黄云只懒散的靠在椅子上,浑然不当一回事。 “林家太太自己生的病,与我们黄家有什么相干?我不过好奇多嘴一问罢了。再者我若不装的粗鄙些,又怎么好衬托你江少爷的风范呢?哈哈哈!我就看不惯你们江家上上下下一门心思往读书人里头钻的丑样,我只管往地上丢一把银子,便有一堆的穷酸文人要抢着来舔我的鞋! 至于那六家的银子嘛,我既然敢替他们许诺,自然是因为他们早就跟我们黄家说好了。” 言罢,黄云随意的拽过一旁侍女的裙子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有些神秘的笑意,扬长而去。只留下江少元一人坐在那里,眼神惊疑不定。 林思衡离了金凤楼便觉得自在很多,一边随意乱逛,一边与边城闲聊: “我们最近做的那些小生意倒真赚了些钱,孙机有些天赋,做的那些小玩意卖的不错,现在已经有金陵、苏州的客商来订购的,我的意见是招揽些人手,把这些活都交给别人去做,我们抽身出来,我打算请几个武师,我带着他们六个来练武,他们如今的年龄,还是要以提升本领为要,你的意见呢?” “正该如此,既然你们要抽身出来,那就把手头上的生意归拢一下,起两个正式的名字,招几个伙计,你们只管把握账目,做甩手掌柜也就是了。不着急,不会可以慢慢来。至于说习武一事,我回头问过老师,看能否请他帮忙出面请几个武师,我自己也略懂一些,回头整理一番给你。” 边城奇怪的看着他显得有些文弱的身体,眼神里满是不信。林思衡也并不解释。只是又交代了一些生意上的小事,末了催一句要尽快把早前送去画的东西做好。边城只让他三天后来拿。 一路晃晃悠悠回到盐运使司衙门,打发走了边城与祥子,先往书房里拜见了林如海,林如海果然还在等他回来。 在听到林思衡怀疑胡大夫可能被江、黄两家收买故意开错药之后,林如海的腰杆略弯了弯,面上仍是不置可否的神情,并嘱咐他不要再管。 又听他说了那一百万两的许诺,面色沉吟,随后不发一言。 提醒林如海小心身边有被盐商暗中收买的眼睛。末了林思衡又请托老师帮忙请几个靠谱的武师。林如海心里门清这是给柳树街那边请的,也答应下来,只说明日吩咐管家去办。便挥挥手赶他出去。 出了书房,假装自己顺路,便很自然的溜到黛玉房里,黛玉却也没睡,正和雪雁两个人一边打哈欠一边胡乱下围棋。 见他进来,面上有些喜悦,旋即又有些傲娇的扭过头去,也不与他说话,模样十分可爱。 林思衡忙上前哄:“今儿上元节,原是该带师妹一块出去玩耍一番。只是因老师之命,也不得不与江家黄家两个公子哥虚与委蛇一阵。师兄这便是专程请罪来了”。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银钗来,随手往黛玉头发上一插。又丢出一包糖炒栗子给一旁眼睛都快要闭上的雪雁。雪雁便很自觉的跑去外面吃了。 黛玉原也并不生他的气,见他出门办事还不忘给自己带了礼物,面上便高兴起来,抬手微微调整了一下银钗的位置,与他说笑,叫他说一说金凤楼里的见闻。 林思衡见天色已实在太晚,只略略说了些金凤楼的豪奢,又说那些菜看着虽名贵,却不如在府里跟师妹还有师父师娘一起吃来的舒心,再随口胡诌两个笑话,哄得黛玉乐不可支。便也起身告辞。黛玉略送了送,也自回去歇着了。 又去师娘那边问了安,师娘早已睡下了。这才返回别院,门一推开,便见绿衣已经趴在自己床上睡得雷打不动了。摇了摇头,走过去把怀里一只银锁戴在小绿衣脖子上。 想着今天答应给边城习武的资料,有心想写点什么,只是那张床实在是诱人得紧,自己又饮了酒,这副身体毕竟还小,这会儿便觉得实在困倦的厉害。 终于也是往床上一栽,自会周公去了。 第30章 黄雀 此后几日里,林思衡便留在林府,每日里除了去书房看书,或是寻黛玉说说话,便是着手整理自己脑子里留下的一些记忆。自他昨夜与边城谈完以后,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 如今边城他们终于也算的在扬州扎稳了脚跟,该做的事情应当要开始去做了。 林思衡并不懂武,也并不懂训练,只是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涉及体能的,搏击的,越野的,甚至还有野外求生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只是屡次刻意提及要以纪律为重。 杂乱无章,包罗万象。如此三日,倒也写了厚厚一摞。 行到柳树街,林管家请来的武师已经在这里教学了。将手里的笔记丢给边城,林思衡也饶有兴致的去看武师教拳。 边城看着这手写的笔记,越看越觉得奇妙,只觉乍一看实在是不成体统,可是其中涉及到的东西却又很多。略略翻了翻,准备等以后再整理一番。 武师见林家少爷来了,也先停了教拳,上前行礼。 边城介绍道: “叶师傅原是戳脚拳的传人,又是自军队里退下来的,本领着实不俗。” 林思衡素来清楚边城是很能打的,见他如此推崇,想必这位拳师确有真本事在手。因此客套了几句。便叫了七人组进了里间说话。 进了里间,边城也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介绍道: “这几日里我们按着你之前的说法,将手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生意略做了些整理,准备打出两块招牌,一个叫如意斋,专做些机巧的玩意儿。一个叫民丰楼,便经营那些吃食。孙机机灵,做了这些章程,你看看如何?” 林思衡心中十分惊喜,他早盼着这七人都能早些独当一面。因而很是勉励了孙机一番。接过他写的章程细细的看了看。只觉虽仍有瑕疵,却已经十分完整。 有意要叫他们自己去做,因此林思衡也并不提醒。只点点头,又转到武艺的事情上来。提醒道: “你们如今虽跟着这位叶武师习武,只可学他的拳架,绝不可学迂了。拳法,腿法,身法,兵器,甚至暗器刺杀。既然要学,便要学好。还当要遍寻名师,不可执于一处。”几人都忙点头应下。 末了,林思衡神情一肃,手里另取出一本小册子来,将他递给边城。神情严肃的叮嘱道: “我往日里叫你们去记忆往来宾客的谈话,便是在训练你们的能力。你们都做的很好。如今你们既然从琐事里抽身出来。有一件事便可着手去做了。 我要你们着手建立起一个组织来,你们往后招揽人手切记,必要是信得过的人方可叫他进来这组织,从今日起,如意斋和民丰楼的事我不再多管,你们都已有做好这件事的能力了。 只这一件事,我必要时时过问,亲自来办。这件事情不急,便是年里没有起色也都无妨!眼下你们便要照着我这册子上写的去做!” 边城见他神情严肃,便知事关重大。接过册子细细看了看,心中便是一惊,只觉自家公子莫不是把锦衣卫的章程给盗出来了?其余几人看过,也都面面相觑。 边城素知自家这位少年公子胸怀大志,然而也竟没有猜到大到这个地步。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心中愈发怀疑自家公子原先必是哪家王孙贵胄的子弟。 想着这册子里的一条条严密章程,边城又不免疑虑道,“公子这本册子已十分详实周到,只是若要按着这上面来做,恐怕耗费银钱会十分惊人。” 林思衡只笑笑: “我们如今的年岁,正是养精蓄锐之时。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便是用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来做也使得。此番,不过是先打个底子罢了,你们倒也不必忧虑,需知万丈高楼平地起。” 七人见自家公子已思虑妥当,对视一眼,皆都重重点头。 “公子,那这个新的组织,该起何名?” “黄雀。” 这半年里,林思衡时常来这柳树街,忙完了正事便会与他们讲些故事: 讲三国义气,讲乐不思蜀;讲五胡乱华,讲衣冠南渡;讲靖康之耻,讲岳飞冤死风波亭,讲元末民不聊生,农民起义,讲明英宗叫开城门,满城遭屠。 林思衡总是叫他们去想,这些故事里的百姓,在遭遇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这七人本都是遭了旱灾的难民,一路所见早已经刻在他们的灵魂里,于是能够对此感同身受起来。每每都愤慨不已。 林思衡便说:我们要改变这个世道。 然而他们终究也只是面露茫然,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只是今天,当他们看完了公子带来的那本手写的册子,体会到了公子要做的事,感到有些心惊,但也并不害怕,甚至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这册子只是黄雀的训练和组织章程,但其后所展现出来的,正是公子惊人的智慧与广大的志向! 从陕西至扬州千里远途,扬州城外对抗冯二齐心协力那一扑,已经粗糙得磨砺出了他们的胆魄,剩下的,便要看日后的积累了。 林思衡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七个少年人,看清楚了他们抬起头来时眼神中猝然燃起的火。也感受到胸中的激昂振奋。 这几个少年,就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内,便真的下定决心,要去改一改这世道了。 当几人推开房门走出去时,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从此以后,这七人习文练武愈发认真刻苦,有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林思衡往这里来的次数也愈发频繁,将自己脑海里杂乱而庞大的知识整理起来,尽力传授。同时也陪着他们一同练武。 时间便在这样充实而又紧张的日子里缓缓流逝,只是在第一缕春风吹拂的清晨里,扬州城的东关街上,街头街尾悄无声息新开起两家店来。一家叫如意斋,一家叫民丰行。 运河边新发出嫩芽的柳树梢头,有一只黄雀探出头来,准备要开始振翅飞翔。 第31章 火起 惊蛰一声雷过,万物复苏,待过了清明,几场雨一下,林府后院里种的花便都含羞带怯的露出脸来。 气候转暖,贾敏的身体也似乎更好了些,林思衡便用一张轮椅推着贾敏,就在这后宅里四处闲逛。这已经是孙机造出来的第五代产品了。 元宵节前林思衡给边城送过去的图样就是轮椅,没几天孙机就打造了一台出来,只是很快散架,孙机一直利用剩余的时间不断尝试,才终于有了眼下勉强可用的这副轮椅。 减震问题一直没能解决,所以铺了一层厚厚的皮毛。若只在自家院子里走走,倒也还算舒适。 贾敏此时也十分好奇的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自去年底一场病后,她的身体一直都十分虚弱,吃多少补品也并不济事,白日里走几步路便要气喘,夜里又总是失眠盗汗。 请来的大夫皆束手无策,林思衡也一筹莫展,他的医术终究还只停留在理论上,想尽法子给贾敏做各种各样的食补,连黛玉都健康了些,对贾敏却毫无作用。 贾敏用手抚摸着这造型奇特的轮椅,心中十分感动,拉着林思衡的手说,温言道: “衡儿素有巧思,只是可太破费了些,往后还是要把心思多往诗书经义上放放,要学你师父去做些国家大事,再不可为师娘这点小事耗费精力了。你有这一份心思,师娘便知足了。” 黛玉又换上了一身鹅黄短褂,配着一条白色长裙,看着十分俏丽。也在一旁陪着母亲说话。闻言轻笑,两眼微眯,像只小狐狸,说道: “母亲虽是一番好意,师兄却未必领情,女儿尚且时常去贾先生那里学些诗文,师兄如今确是再也不去了的。倒是听绿衣说师兄这几个月常出府去,说是在习武来着?可见是要做大事了。” 贾敏便惊奇道: “衡儿在习武?这是怎么说的?” 林思衡忙答道: “弟子也只随意学些架势,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不敢误了举业。恩师也已知道了,因准了弟子每日里去书房自学,方才许弟子不必每日里仍去贾先生处了。” “可是那位贾先生教的不好?诗词经义,若无明师教导,单靠自学,恐怕十分艰难。” “贾先生自然是饱读诗书之辈,因恩师也常常亲自教导弟子,所以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师妹这些日子里随着贾先生学习诗文。可有所得?” 从古至今,长辈们聊起晚辈的学习起来,那都是滔滔不绝的。林思衡赶紧把话题丢回到黛玉身上,指着黛玉来分担火力。 黛玉如何不知师兄的“险恶心思”,只轻哼一声,并不接话。贾敏自然也看出来,为他这点小心思发笑。只道: “罢了罢了,你的功课自然由你师父去管,我却不操心。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贾家虽本就是武勋,可师娘也清楚,如今在朝堂上,到底是文官更受重用,你心里要有数。” 林思衡忙答道: “师娘放心,弟子都明白,多谢师娘美意。” 贾敏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岔开话题道: “听说衡儿最近在教绿衣识字?学的如何了?” 绿衣仍在后面跟雪雁站在一块,嘴里嘟嘟囔囔的,似是没听到。 雪雁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姐妹都已经魔怔了,突然变的好陌生,不知少爷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也不来找她玩了,每日里吃饭在看书,休息在看书,现在连走路都在心里读书。真是可怕。 林思衡清楚绿衣心里一直有一股倔劲,去年从陕西至扬州,她小小年纪就能饿着肚子跋涉千里,被那姓严的老虔婆欺辱也能一声不吭。 此番教她读书认字,倒又把她这股倔劲给勾起来了。因此也并不意外,只待为答道: “弟子不过是不忍心叫绿衣一辈子做个睁眼瞎,因此起意教她识几个字。原道不过做个消遣,只是这丫头倒真有几分劲头,我看啊,说不定哪天,咱们绿衣还能考个女状元回来。” 贾敏便被逗得哈哈大笑,直说莫叫外面那些士子学生们听见,否则定是不与林思衡善罢甘休的。 黛玉却道: “绿衣肯读书识字,又下功夫,倒是个好的,换作雪雁,我虽教她,她却不肯学了。” 说罢,扭头轻轻瞪了雪雁一眼。雪雁唬得战战兢兢,低垂着头像个鹌鹑。 原来早些日子见林思衡教绿衣识字,黛玉便起了玩闹比较之心,也教起雪雁来。只是雪雁实在没有这个天赋,又不肯去学,还要照顾黛玉起居。 因此,过了几天见雪雁毫无长进,黛玉本就是一时兴起,便也随手丢开了。 这会儿子拿来说,也不过只是小女儿家讨巧罢了。 贾敏如何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宝贝女儿,素日里自己就懒懒散散,因此她自己虽有几分机灵,却绝无那个耐心去教导旁人的。只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发道: “你自己小小年纪,才认得几个字,就要教起别人来,要我说,必是雪雁不肯叫你误了她,才故意不跟你学。” 黛玉便摇着母亲的袖子只是不依,又撒起娇来。 几人正在欢笑,乔嬷嬷走过来,说是林管家刚刚来报,那位姓边的小哥儿要见少爷。林思衡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边城一般不会上门来找。忙告辞离去。 来到前门,却见边城正在门口来回踱步,走上前去问道: “出了什么事,这样急切?” “胡家医馆昨夜里出事了,起了一场大火,幸好前日里连下了几日雨,地面上还有水,没有波及旁家,今早胡家爷孙两人的遗体便被扒出来了,已烧得跟焦炭一般,这会子官府已经掏钱买了两副棺材,抬出城去了。” 林思衡心里一惊,忙道: “不是已叫你们盯着么?可曾见什么异常?” “昨晚我亲自在暗地里盯着,是有人放的火,那人放完火便出了城,大家都忙着救火,因此倒没人注意他,我跟出城之后不敢跟得太紧,因此也跟丢了,不清楚他最后去见了谁。” 说完,面上便有几分愧疚,林思衡安慰到: “知道是有人纵火便够了,可见胡大夫果然有问题,我师娘那一病果真有蹊跷!黄雀暂时弱小,还要喂养一些时日,不必自责。胡家那爷孙两,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胡家那位小孙子,每日里出门不是去酒楼就是去赌场,再不就是去寻暗娼,除了花的钱多了些,没有什么问题,那位胡大夫更是每日在医馆看诊,并无异常。 此外还有一桩,前几日黄君泰的管家跑医馆跑的勤快了些,我打听到说是黄家老太爷生了病,来找胡大夫开药。” 林思衡想起师娘去年那场病,咬牙切齿。吩咐道: “想办法盯一盯江、黄两家的宅子,再去城门口安排几个人手,看看今天这两家可有什么人回来!再有,暗地里找找胡家医馆可有什么活口。要小心!” 边城也自觉事没办好,忙点头应了,转身告辞亲自去安排此事。 打发走了边城,林思衡请管家去前衙找林如海,只说请他今日早些下衙。 缓缓平复心里的愤怒,脸上又挂起温和的笑意。回到后宅,贾敏和黛玉仍在原地赏花说笑,见他来了,也都笑着与他招手,林思衡也笑着与她们回应,将此事暂且压在心底。且等林如海下衙回来再做商议。 第32章 两难 夕阳西下之际,林如海方才伴着落日余晖回到后宅,草草用了些餐饭,回到书房,正坐在椅子上休憩一二,脑海里仍思量着改革盐法一事,脸上的是掩不住的疲惫。 不多时,林思衡来请见,又屏退下人。一开口便如一道惊雷: “昨夜里胡家医馆有人纵火,胡家爷孙皆被烧死!弟子早前便安排了边城叫他盯住这胡大夫。如今果然出事! 胡大夫为师娘开的药必有蹊跷!” 林如海一惊,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自己一门心思都放在盐法改革一事上。这么大的事今天衙门里居然没有人告诉他! 倘若夫人的病果真是有人下的手思虑及此,看向林思衡的眼神里便也有几分担忧。因而说道: “单只凭这个,尚不能作为证据,可曾拿住那纵火之人?” “没有,只跟到此人出城去了。然幕后主使必是江、黄两家其中之一,亦或是两家皆有参与!” 林如海听罢,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自己如今在衙门里,几乎已成了泥塑木雕,胥吏们串通起来联手欺瞒,同僚也互相遮掩,意图把自己架空。而今盐商的黑手,居然已经蔓延到自己身边了么 “师父,若盐法改革一事果不可为,师娘病体难愈,师妹年幼,弟子也还需师父教导,何不暂且抽身,以待时机!” 林思衡是真有意劝林如海放弃改革盐法一事,这扬州城早就被盐商结成了一张网,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早已被盐商喂饱。在大街上随手拉一个人,恐怕拐几个弯就能跟盐商扯上关系。 想要破开这张网,必要有利刃在手,更要有刮骨疗伤的决心。这样的决心林如海是不缺的,可他没有兵权!黄雀如今才刚勉强有个架子,更啄不破这张网! 林思衡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去推动盐法改革。 这些困难林如海岂能不知?然而他此番南下扬州调查盐法,推动改革,是圣人在他离京前的亲口嘱托。又想起自己五世列侯,高中探花,深受皇恩。竟早已有捐身报国之心! 故听的自己弟子也来劝。便佯怒道: “胡说!盐法改革一事势在必行,岂可因一时挫折便要轻易放弃!此事你休要再问,胡家医馆的事也不要再去查。你只管认真读书便罢。” “弟子实在担忧!恩师一人在这扬州,在内无同僚配合,在外无兵权相助!弟子实不知该如何破局!便是师父有些手段,若不能动摇盐商根本,盐法改革一事便是无稽之谈!难道师父真要将自己给填进去不成!” “行了!官场上的事你一介黄口小儿又懂什么。先下去。” “弟子虽不懂官场,可弟子也知道,自古变法革新没有不流血牺牲的。师父想要盐商流血,他们就敢要师父的性命啊!” “我为朝廷命官,为国办差,岂有畏难之理!” “师父既一心报国,弟子不能阻拦,只是师娘与师妹又如何?” “既做了我林如海的妻女,这便是他们的命了。” 林思衡竟哑口无言,自家师父为了办差,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又恳求着说: “既如此,老师可否且虚与委蛇一阵,何不先假装松口?而今时机未至,不可强求啊。” 林如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赶他出去了。 待书房里只剩林如海一人时,他不由得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本是最正统的士人,行为举止皆有规矩,然而今晚听到林思衡的话,心中的疲惫和痛苦一时翻涌上来,终究不再顾忌自己的仪表了。 一边想到自己的夫人果然是被人暗中谋算,险些丧命。 一边又想着金銮殿上陛下的殷切期盼。林如海只觉自己深陷两难。 盐法改革一事早已僵住,盐商们在这扬州城里织就了一道铁幕。自己其实早就上折请调江南大营的兵马,然而折子递上去犹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回音。反而是如今朝堂上弹劾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陛下眼下也只不过勉强硬撑着自己的官位而已。 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面上挂起几分笑意回到房里。 然而他的这些伪装又如何能瞒得过自己的枕边人。 夜间更衣时,贾敏看着林如海如今疲惫不堪的模样,开口说道: “相公在神京时,英姿勃发。而今来扬州,前后不过半年,如何竟已显几分老态了?” 林如海看着贾敏的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似显得有几分愧疚,温言回道: “在神京时,有夫人作伴,自然英姿勃发,而今在扬州,终日里案牍劳形,岂能不老,只是害得夫人也与我一同受苦,如海心中惭愧。” 贾敏伸出手来轻抚林如海的鬓角,又理了理他不知何时竟多出几缕白色的长发,将脸轻轻靠在林如海的胸膛,轻声叹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我贾敏的选择,我跟着夫君,从无一日后悔,夫君不必惭愧,更不必以我为念。我只担心玉儿衡儿” 林如海清楚自己夫人心思何等灵巧,自己的女儿黛玉身上那股机灵劲,正是从她母亲身上来。 心知胡大夫一事,恐怕夫人早已猜得几分了。 两人对视半晌,皆从目光中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林如海脑中又浮现起刚刚在书房里衡儿叫自己虚与委蛇已待天时的说法。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只是轻轻抱着贾敏,低声说道: “放心,衡儿玉儿都不会有事的” 深夜,扬州城外。 离城五里处,沿江边有一处大宅,此时正灯火通明。这是大盐商黄君泰在此购置的别业。只是今晚黄君泰却并不在此。只有黄云在这里,正搂着两名姬妾,彻夜欢饮。 正欣赏堂下的歌舞,身边护卫引进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黄云扫视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手叫停了歌舞。打发了舞姬出去。 那黑衣人见闲杂人等都出去了,走到堂前跪下,口中说道: “少爷,事已办妥了。” 黄云没有答话,只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便出门查看一圈,回来说道: “少爷放心,没有人跟来。” 黄云这才开口: “办干净了?” “干净了,胡家医馆一把火烧了,奴才亲眼看见那爷孙两都在医馆里,又泼了油,神仙也救不得。” 这时从后方走上来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几分奸猾。凑到黄云身边说道: “少爷,都打探清楚了,胡家爷孙两都被烧死了,官府那边查出来是失手打翻油灯,不慎着火而死,已准备结案了。” 黄云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 “这胡老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他开个害人的药方,偏偏却又把人给救活了,如不杀之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奸猾男子又说道: “胡家爷孙固然该死,只是少爷此番出手,恐怕便要被林如海察觉胡大夫背后另有其人呐。” “哈哈哈!钱先生所言正是啊,我正要叫那林如海清楚,在这扬州,我们捧着他,他便是威风八面的巡盐御史,可他若与我们作对。他在这扬州城里连命也保不住。 父亲如今也已经老了,没了心气,背地里下手还要遮遮掩掩,若叫我说,当初便该趁着他们不备直接一副毒丸药死了那林如海的夫人。看他还能剩下多少骨气。” 那钱先生只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黄云又问道: “今年给京里送的礼物都备好了?” “已发出去了,比往年又加了三成。” 黄云便不满道: “每年白花花的银子往京里送,叫他们办些事却又推三阻四。一个小小的林如海居然到今天都拿不下!” “京里如今圣上当家,林如海毕竟是圣上心腹,老大人一时不好使力或也是有的。” 黄云只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于是挥挥手叫护卫带那黑衣人下去领赏。 出得门去,那黑衣人正要跟护卫套套近乎,便觉心口一痛,一截雪亮的刀尖透过前胸出现在眼前。护卫从背后又搅了一搅。那黑衣人登时气绝。 从背后抽出刀来,黑衣人便软倒在地。护卫随手捡了块石头绑在黑衣人脚上,往淮河里随意一踢,那尸体翻了个滚便沉了下去,在月色下彻底消失不见。 第33章 虚与委蛇 从这一天起,林如海忽然便在同僚面前松了口风,不再一味强求要改革盐法。 消息传出,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僚和盐商皆不得其解。 也有一些略知内情的聪明人,将胡家医馆失火案和林如海忽然改口联系起来,以为林如海究竟只是个读书人,此番是被盐商酷烈的手段吓到。不由得心里暗哂,再看向林如海的眼神便有几分戏谑,而心中对八大盐商,尤其是对黄君泰的敬畏愈添三分。 黄云一时在扬州城里声望无两。盐业行会内皆以为是黄云的手段吓阻了林如海,皆对黄君泰和黄云父子二人吹捧起来,隐隐间竟有视黄君泰为首的迹象。 黄君泰也公然对外盛赞黄云,称“此我黄家千里驹也。” 这些纷纷扰扰自然便有人提到林如海耳边,或是怜悯,或是想看他笑话。而林如海也并不反驳,只是一味和光同尘起来。 于是黄云也志得意满,愈发娇纵,屡屡在外贬斥江春父子。行事愈发恣意妄为。 如此匆匆半年,又是一年中秋。 留仙居雅阁内,宾朋满座,往来皆是官僚,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两淮盐运使刘庄坐了上首,端起酒杯,对林如海微微示意,道: “如海贤弟新至扬州,今年的盐税便涨了一百万两,这都是贤弟的功劳啊,贤弟一心为国,不避辛劳。来,诸位,让我们敬林盐政一杯。” 众人便都起哄举起酒杯来。林如海也忙举杯站起,对在座的同僚微微躬身,面露微笑,只道: “不敢不敢,此皆仰赖陛下恩威,与诸位同僚扶持,如海岂敢居功。若无诸位同僚悉心关照,只如海一人,有何能为啊?我敬诸位,且共饮。” 扬州知府戴承恩饮了一杯酒,也笑道: “如海去年新至扬州,便除了我扬州一害。那时老夫便知如海绝非常人呐。如今又立下大功,想必调回京师高升之日,已不远了?来日如海飞黄腾达,不可忘了我等扬州同僚啊。” 众人皆都附和,林如海忙谦辞道: “此陛下圣心独量,如海岂敢奢求。” 戴承恩又道: “听闻如海的弟子明年便要下场科举?只才一年?便有如此信心。果真名师出高徒啊。” 扬州学政席庸也道: “林大人本是探花郎出身,学识渊博,此番弟子下场科举,一个秀才功名也必是手到擒来了。” 林如海心知这是在给自己分润好处了,也不推拒,只是与席庸共饮一杯,席间气氛愈发热切三分。 自林如海松口以来,一开始众人尚且心存疑虑。只是时日既久,见林如海态度果然松动起来,因他本是圣人心腹,又卡在巡盐御史这个要位上。同僚们便又渐渐试探着与他来往起来。林如海果然也不再显露半点锋芒。 此后八大盐商凑了一百万两,加在今年的盐税上,江春又暗地里使人往林府送了二十万两,以做示好。林如海果然收下,也不再纠察今年盐税一事。 此事透露出去,扬州官僚们便一夕间陡然热切起来,往来宴请不断,林如海也来者不拒。众人见林如海终于服软,放下心中敌意,林如海也刻意笼络交好,于是很快便融入扬州官场,再不见此前半点阻碍了。 与此同时,金凤楼中。 仍是那间莲花阁。林思衡正带着边城坐在下首。自从恩师松了口风以后,送到他手里的请帖也陡然多了起来。其中尤以扬州官二代们,或是盐商子弟居多。 林思衡为了帮恩师演好这出戏,每隔几日便也赴宴一遭。席间与人谈话总是能够不着痕迹的吹捧他人,绝无半点巡盐御史弟子的骄矜,大家都觉得他说话好听,于是众人愈发喜爱与他往来。 莲花阁林思衡已经很熟了。看得多了便也没什么新奇的。 今日中秋佳节,自己与老师皆外出赴宴,独留了师娘与黛玉在府内,离府不过一两个时辰,心中竟有些想念起来,一时神思恍惚。 忽听黄云喊道: “林兄弟?如何发起呆来了?” 林思衡这才回神,见众人都在看他,忙笑道: “小弟年幼,不胜酒力,今夜江兄做东,珍馐佳肴美酒不尽,一时多饮了些,有些失态。告罪,告罪。” 一旁的汪铭便道: “刚刚黄大哥说起,林贤弟明岁要下场考试了?真是了得。这科举考试,需得赋一首试帖诗。贤弟竟有意下场,今夜又恰逢中秋,贤弟何不赋诗一首,叫我等粗鄙不堪之辈,也开开眼界。” 在座众人听得此言,皆都附和,看向林思衡的眼神便有些审视和戏谑,众人皆知他进学才只一年,明年下场,不过是学政看他师父脸面,舍他一个秀才罢了,又如何能作出什么好诗来,却正是要拿他来做个筏子取笑。 江少元忙打圆场道: “诗词一道,素来是妙手偶成,岂有强求的道理。” 黄云打断道:“林兄弟拜在林盐政门下,必有高才,你岂能尽知?说这番话岂不是太小觑了林兄弟。” 众人大多都出声附和。江少元面上便有几分阴沉。 今夜八大盐商子弟俱在,几乎都是各家已内定的继承人了,此外刘庄的儿子,戴承恩的儿子以及其他一些个扬州的官二代,聚在这里的竟有半数。 林思衡一边感叹盐商在扬州势力之庞大,一边观察席间场面,谁亲谁疏,谁贤谁愚,种种百态,不一而足。 冷眼旁观,刚才默不作声的,竟只剩下马曰观,马曰禄两家。其余四家,看似都已靠在黄君泰一边了。心中冷笑,也并不把作诗当一回事。只道: “江兄好意愚弟心领,只是黄兄和众位兄弟既有雅兴,愚弟也只得勉为其难一遭。” 说罢,先向江少元敬了一杯酒,江少元忙举杯应了。林思衡又端起杯子来,起身踱步,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思考抄哪一首比较合适。 众人见他如此,都安静下来,连舞乐也都停了。只待他的“大作”。 林思衡有意学了回曹植,却只走了五步,便沉吟道: “良宵佳节最堪怜,乐事无边胜去年。 风动桂花初满径,露寒梧叶已盈川。 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 ” 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皆面面相觑。本是有意取笑他一番,如今竟都笑不出来。堂下的舞女们看向林思衡的眼神都在放光,又见他年龄实在太小,不免有些遗憾。 江少元忽然举杯笑道: “此夕人间堪共醉,何须更问广寒仙。好诗,好句,贤弟果有大才,是愚兄眼拙了,贤弟今日五步成诗,必将名动扬州了。来来来,愚兄再敬你一杯。” 众人偷眼往黄云看去,正见他面色沉郁,眼神不快,只是忽然又展颜笑道: “我却觉得‘高楼百尺当明月,美酒千钟对绮筵’一句甚妙,正合今日此景,诸位,共饮。不醉不归!” 于是又舞乐大作,气氛又热烈起来。等到黄云带头先拉了两个舞女在身边狎玩,其余众人便都有样学样。场面一时陡然变得不堪入目起来。 连林思衡身边也靠过来一个舞姬,看着倒有十五六,眼波流转,媚意横生。然而林思衡只如同未开窍一般,毫无动作,不解风情。 席间又有几人不甘被林思衡抢了风头,也装模作样赋诗两首,只是有林思衡珠玉在前,到底未掀起什么动静来。 席尽人散。 林思衡缓步走在街上,心中一点点回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今晚虽是江少元做东,黄云却抢尽了他的风头,半点面子也不留。可见此獠果然已是得意忘形,江、黄两家嫌隙必深了。现如今八大盐商,有五家靠着黄君泰,江春反倒只聚拢了三家,偏偏会首的位置又在江春身上。 林思衡才不信江春是什么善男信女,否则他也坐不到盐业会首的位置上。待下一届选举,必有一场好戏! 第34章 你才昏昏~ 回了林府,去了书房,林如海也已经回来,正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全不见早前官场应和时的风雅写意。 林思衡先行一礼,有些担忧的看了师父一眼,便将今夜席上见闻说与林如海知道。 林如海听罢点点头,也并不多说。他如今虽迫于无奈,也只允许自己的弟子帮忙敲一敲边鼓,却绝不可能真的同意让林思衡小小年纪就卷入这样危险的事情当中。 听林思衡说完,便又要挥挥手赶他出去。林思衡虽感怀于恩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终究觉得有几分无奈,只是又无计可施。只得转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又听得林如海道: “今日扬州学政在席上已许了你秀才之位,虽是如此,课业上也不得有半点放松,必要有真材实料,日后才能应付得了旁人质疑。” 林思衡心知这是扬州官场对林如海睁一眼闭一眼给出的回报。也点头应下。 出了书房,又往黛玉处转转,雪雁却说小姐已睡下了。 林思衡心知黛玉这是在耍小脾气,并不以为忤。 回到别院,见绿衣正在挑灯夜读,神情专注。十分欣慰,也不去打扰她。 自绿衣认字读书以来,每日用功不辍,将心思全都投入进去。只是却不看什么经义文章,或是读诗,或是看史,更多的却是每天抱着自家公子的随笔在看。不仅看,有想不明白的有时半夜还要把林思衡摇醒了问。 只可怜林思衡说是这院里的主子,一应琐事却全得他自己来做,有时还得伺候绿衣这个丫鬟。张嬷嬷便总说他实在过于娇惯绿衣了。林思衡每每听到只是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当做耳旁风丢掉。 想起方才黛玉的小脾气,今夜中秋,自己和师父丢下黛玉在家,心中竟起几分愧疚。有心要哄一哄。拿过纸笔,画了一幅小人画。 画中人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头上一根标志性的银钗,靠坐在一棵树下,微抬着头看着天上一轮大大的圆月,手里举着一个酒杯,旁边放着一本书。嘴角还挂着一滴不知是口水还是酒水,看着有几分憨傻。 旁边写上六个白话大字:师兄出去玩了。 又在背面写了一首词: “桂香又伴秋风过,月也沉沉,星也沉沉。 银钗正挽愁思眠,梦也昏昏,醒也昏昏。\" 叫张嬷嬷把雪雁叫来,给了她一根糖葫芦,叫她把这张纸带回去给黛玉。 雪雁回去时,黛玉已坐在桌前等着了,见她回来,飞过去一个眼神,嘴里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好好的叫你过去做什么?” 雪雁嘿嘿一笑,说道: “少爷给小姐留了东西,叫我带来。” 黛玉便手一伸,拿了过来,展开一瞧,便见一个大头娃娃坐在树下发呆。模样憨傻可爱,旁边六个大字将这娃娃闲极无聊的的样子刻画得入木三分。 黛玉小脸抽了抽,到底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有心不承认这画的是自己,只是无奈那根一模一样的银钗此时还在头上戴着。 雪雁见小姐刚刚还一副心怀幽怨的小模样,这会子又乐不可支起来。狗狗祟祟的凑过去一瞧,登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险些被嘴里的糖葫芦呛到。 黛玉见雪雁笑的高兴,又不乐意了,再飞她一眼,见背面还有字,翻过来看,却是一首词。 黛玉见着“梦也昏昏,醒也昏昏”一句,便知被师兄看穿了自己在使小性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泛红。只低声嗔道: “你才昏昏~” 又将这纸仔细叠好,寻了个匣子放进去,放在柜子底下收好。钻到床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像只鸵鸟一样躲进去睡了。 此后的日子里,按部就班,林思衡一边暗地里谨小慎微的培养黄雀。尽力教授七人组各种先进的思想和知识。一边备考科举。又要抽出时间出去应酬敷衍,时常忙得分身乏术。于是渐渐开始指点绿衣接手如意斋和民丰楼的一些琐碎事务。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当然是很艰难的,然而竟也能咬着牙,从一个个数字开始一点点学起。 虽时常感叹绿衣小小年纪便已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东西,但看绿衣似乎很乐在其中的模样,林思衡便也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只有雪雁觉得不快乐,似乎她与自己的小姐妹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障壁了。 待入了冬,气候渐冷,师娘贾敏毫无征兆的又病一场,这回倒没有在昏迷过去,似是有惊无险。众人都以为只是着了凉,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贾敏自己的心头,愈发沉重了。 待转过年来,贾敏渐渐病愈,林如海在官场看似也愈发如鱼得水,黛玉依然无忧无虑。 林思衡暗地里与边城等七人,经过多番商讨,终于定下了黄雀发展的五年规划,众人有了明确的目标,心头愈发火热起来,每日里习文练武,无一日懈怠。 早前的叶师傅不过三个月便被边城单挑放倒,往后又请了几位武师,竟大多都撑不过一个月去,便要在七人手下落败。惹得林管家暗暗称奇。 此后边城将林思衡之前丢给他的随笔整理起来,开始自己照着上面的内容训练,学会以后再去练其余六人。 边城决定去城外码头做力工,暗地里接触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青壮,没几天就在码头上打出一片地盘来,随意取了个“伏波帮”的名头,渐渐在码头众多帮派中开始坐大。他也在帮派里暗中开始物色可以被吸纳进黄雀的人。 老二赵枢一声不吭决定去铁匠铺里当学徒。他性格沉稳木讷,话并不多,在七人中时常没有存在感,只因他的年纪只比边城略小,因此排了第二。然而他决定要做的事便从不打折扣,行事一板一眼。 此番突然做此决定。林思衡问起时,他只笑笑说: “公子教了我们那样多知识,我却只明白一样,公子说的火器再如何厉害,也得有好铁来造。如意斋和民丰楼我都弄不来,我去学打铁,将来总用得着。” 林思衡无言,只得请托林管家安排赵枢去了扬州城最大的铁匠铺。 如此过了元宵,年节的气氛渐渐过去。周遭县城里的学子渐渐向扬州城里聚拢。 崇宁四年的科举,渐渐拉开帷幕。 第35章 县试 大乾的科举程序,基本沿袭前明。 读书人想取一个功名,首先便要“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 县试府试年年都有,第一名又被称之为案首,可以直接拿到秀才功名。其余人过了这两关,便可说是童生了,因而也称之为童生试。 童生也并无甚好处可言,只勉强算是有了个读书人的身份。 过了童生试,又有一道院试,由各省学政主持。诸州府的童生皆要来考,一州却只不过录用三四十人。过了院试,便可称一声秀才公了。 秀才可免徭役,免赋税,见官不跪,并可以使用奴婢。从此便算是人上人。 二月初八。 林府侧门里一大早便吵吵嚷嚷。林思衡今儿便要去学政院参加县试。 天还没亮,就被贾敏派人叫起,一通收拾。 黛玉也难得早起,跑过来凑热闹。还专程换了一件红褂子,这会儿眼瞅母亲坐在轮椅上唠唠叨叨,数落着师兄不上心。只站在一旁偷偷发笑。 林思衡瞧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黛玉轻轻瞪了一眼。黛玉何等骄傲,又怎会向这世间的黑恶势力低头。于是也不着痕迹的瞪回去。 两人便当着贾敏面,互相你瞪我我瞪你,玩起这幼稚的小游戏来。 看得站在一旁的乔嬷嬷连连摇头。贾敏见此也是无奈,只笑叹道: “你们师兄妹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瞧着都跟个小大人也似,怎么一凑到一起便成了两个顽童了?” 黛玉听母亲调侃,小脸微微一红,作势便正经起来,不准备再参与这个幼稚的小游戏。莲步轻移,上前微微福了一礼,道: “小妹祝师兄兰宫折桂,金榜题名。” 林思衡也回一礼, “多谢师妹,师兄必不负师妹期望。” 黛玉便微不可察的又飞他一眼,心道“我有什么好期望的?” 乔嬷嬷听着这话便只是笑。 贾敏又细细的检查了好几遭行李。时不时想起什么便要绿衣往行李里放。待林思衡眼见绿衣把熏香都拿出来以后,终于是忍不住道: “师娘,县试只考一天。弟子带些饮食衣物也就是了,带这熏香做甚?” 贾敏只道:“且带着,便是提提神也是好的。” 林思衡也只得摇摇头,由得师娘去操心了,毕竟也不用自己背。 此番县试,林思衡根本没往心里去,一是县试的东西对他来说本也不难,一首试帖诗,默写几句经义,再考两篇四书而已。他这一年多里也不知背下了多少经义策问。 二则扬州学政席庸早已暗示过保他一个秀才的功名。 林如海也没当一回事,用了早饭便去上衙。黛玉更是素来不看重这些,兼年纪又小,只作个乐子罢了。 只贾敏十分重视,早几天便记挂在心。今天一早便过来帮忙收拾行装了。 如此又过了半晌,贾敏见时辰差不多了,千叮咛万嘱咐,才放他出了门。又叫祥子务必跟紧了,照看好少爷。祥子也连忙应了,接过行李背在身上。 两人出了门,先去会合了边城。便一同往学政院走。一路时常可见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往学政院方向去。 有的人面色轻松,衣着华贵,身后跟着书童小厮,与友人低声谈笑不止。有的人则面色沉吟,一言不发。更有人面色紧张,衣衫破旧,还没开考头顶便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这其中年少的有如林思衡一般十来岁的少年。年长的也有已经头发花白,五六十岁的老者。 边城早两日便提及今日要来送考,这会儿子见这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学政院去,一时又有些担心的问道: “如何?可有把握?便是此番不中亦无妨的。” 林思衡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已经被保送了。闻言只是摇摇头,反过来安慰边城不必紧张。两人看起来倒像是边城要去赶考一般。 行至学政院,大门已开,正有一队兵丁在这里守着。 学子要参加科举,需得有五名考生一同联保,并要有一员廪生作保方可。这些事情林管家都早已安排妥当。 林思衡汇合了同自己联保的其余四位考生,几人互相行礼,通名。一人惊呼道: “原来是林五步当面!有德兄只道有一少年与我等一同联保,不意竟是阁下!失礼,失礼。” 众人一听“林五步”这三个字,一时周边竟有二三十人皆往林思衡看来。唬得边城和祥子陡然紧张起来 林思衡听见”林五步“这称号便觉头痛。自去年中秋,他在金凤楼五步成诗,诗的内容便被传扬出去,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林五步之名便渐渐传开了。 此后每每赴宴,便有人以林五步称他,向他请教作诗。林思衡烦不胜烦,又不好翻脸,只得每每敷衍几句。旁人见他年幼,不好纠缠太过,又不曾见他再有什么新诗。如此过了半年,这阵风浪才渐渐停歇。 此番又来一遭,林思衡忙道: “只游戏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前面开始搜身了,咱们也快些走。” 匆匆岔开话题,排进队伍。 填了“亲供”,走过北门“龙门”,通报了与自己作保的廪生姓名,便要过“搜子”。 只一会儿功夫,林思衡便见已有几人被差役给拖了出去,有往馒头里夹带纸条的,有往头发里塞纸条的,正会儿子正从他身边又拖出去一个在胳膊上写字的。 过了“搜子”,领了考卷,找到自己座位,先看了看试题,试帖诗和经义默写都是老一套,四书题也都从论语上来。 扫了一眼,心里便已有数。待听到一声锣响 ,便开始作答,先草拟了一首试帖诗,这种东西不需要什么文采,只要和韵,不犯忌讳便可。随意拟了一首通顺的便罢,又答完了默写题。 吃了些糕点,看着剩下的两道四书题,便往里头开始套八股文: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 根据这个流程写出一篇论述来。林思衡先在稿纸上拟了两篇,又涂涂改改一番,觉得差不多应该够用了,又检查了一番,见没有错漏字与忌讳字,便往试卷上誊写。 两篇四书文一千多字,写完径自交了卷。 回了林府,太阳还没落山,贾敏见他回来这么早,又面带笑意,心知林思衡心中已有把握,开玩笑道: “咱们家的秀才公回来了。” 林思衡上前见礼,与师娘和黛玉说笑一番,见天色还早,又转头了柳树街。 边城与林思衡商议后,将原来的院子和周边两座小院都一并买下。改建一番,几人便不用挤在一起睡觉,又专门给孙机备了一个书房和实验室,零零散散买了一堆东西放在里面。 因而林思衡最近也常往那边去。与孙机一起做些小事业,研究些新奇的东西,有的拿去如意斋售卖,有的则被他暂时藏起来收好。 县试批卷仅仅一两日的功夫,因而很快便定下了录取的试卷。卷子送到席庸处,撕去糊名,席庸找出需要关照的几张卷子,其中便有林思衡的那一张。 他早已知林五步的大名,此番看到试帖诗,却只觉得一般,略皱皱眉头,又看看经义默写,无一错漏,便点点头。 待看到两篇四书文时,读了一遍,只觉得文章结构严谨,浑然天成,既无半点冗余,也无半点可删减的地方。不由得对幕僚感慨道: “我本以为林大人这位弟子,只在诗词上有些才气,不曾想这番试帖诗写的倒是平平,四书经义却写的极好,可见名师出高徒一说,果然有理。”于是挥手一批,便先定下了一个名次。 幕僚见此,有些迟疑的问: “老爷,我听闻林大人这位高足,今年年仅十一,是否有些\" 席庸便笑道: “林盐政乃陛下心腹,调回京师高任是迟早的事,一个秀才又值当什么。且既有此文,那便谁也不能说我徇私舞弊,我何不顺手为之呢?” 幕僚便也点点头,不再劝说。 第36章 案首 县试考完才过两日,便要放榜。有看重些的考生,天刚拂晓,便已动身前往学政院衙门前候着了。 林思衡当然是不需要这么干的,毕竟昨晚师娘贾敏就已经提前吩咐过祥子,今儿一大早去衙门口候着了。 虽是并不担忧县试的结果,可到底也为此前前后后准备了一年的时间,后面再有府试、院试,便都在两三个月之后了。 这段时间诸事缠身,而今暂时了解了一桩,因而林思衡也难得睡了回懒觉。 及至日上三竿,黛玉仍穿着那件红褂子,过来找他玩耍。见他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表情呆滞。不由掩嘴笑道: “母亲素日里常说我懒,如何今日师兄也变的这样懒散了?若叫母亲知道,岂不得再多唠叨师兄几句?” 林思衡正躺在床上神游物外,放空精神。忽听得耳边似有黄鹂鸟鸣,清脆悦耳。便知是黛玉来了,眼神陡然灵动起来。笑看了黛玉一眼,翻了个身,面朝着她,嘴里念道: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咦?这是谁家的小仙子,跑到我这里来了。” 黛玉对他嘴里时不时蹦出的怪话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只微嗔道: “呸,神仙岂有你这般的?倘若神仙都如你这般懒散,那这世间的善男信女岂不是要遭了殃。” 林思衡大笑道: “神仙就是要像我一般懒散才好,不理凡尘俗世,否则那才要天下大乱。” 言罢,掀开被子起身更衣。 黛玉见他只着一身里衣,也并不避讳,帮着绿衣就给他穿起衣服来。只是花的时间却比往日里来的更久。 林思衡摇摇头,不知黛玉这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然即便是添乱,两人也自觉得有趣。 好不容易穿好繁琐的衣服,黛玉自觉自己帮了好大的忙,打量着眼前又变得玉树临风起来的师兄,面带笑意,神情有几分满足。 又一番清洁,林思衡才坐在桌边用起早饭,黛玉见他吃得香,也忍不住捻了两块糕点。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幼稚话,黛玉忽见他桌上似摆着一幅画,忍不住走过去瞧: 只见这画却是由八块木头所制,木头上的图案却似被分割打乱了,瞧着有些眼熟,一时看不出画的什么。外面以一木框嵌好,打磨的十分光滑,却又留出一个空格来。 黛玉微一思索,便知这东西的玩法。径自伏在桌前便把几个木块推来推去。 等林思衡用过了饭,黛玉也已经把画给拼了出来,却正是去年中秋时那张大头娃娃的画像,连一旁“师兄出去玩了”六个大字,也都还写在上面。 黛玉是知道师兄在外面开了一家叫如意斋的店,时常便有些新鲜好玩的东西,如今在扬州城里已是家喻户晓。 她自己便时常能收到师兄做的一些新鲜奇特的玩意儿,多不过几天,便也就出现在如意斋的货架上了。 只是此番师兄拿出这幅画像来做生意,黛玉看着那画中人头上的银钗,却觉得有些羞恼,抬起头来看他时,眼眶便有些微微泛红,泫然欲泣。 林思衡一看便知这丫头想岔了,忙到: “这个是专做了送给师妹的。师妹瞧着可还有趣,我准备把它做的再大些,分割的再细碎些,画些名人字画,历史人物之类的,师妹看可还使得?” 黛玉心知自己想的岔了,有些不好意思,眼泪一下子憋了回去,只嘴上仍不服输,嗔道: “你何必问我,我哪里就知道什么经济生意的?你既想做,自去试试就是了,却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便不再搭理他,只又回头来瞧着那画,这回却越看越觉得有趣了。 及至晌午,绿衣领了祥子进来报喜,林思衡见祥子跑的直喘粗气,一头大汗,已是话都说不利索了。便招招手叫他歇一歇,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祥子感激涕零的接了,一饮而尽,这才喘着气说道: “恭喜少爷,高中今年县试第一名!” 黛玉也不由得惊喜问道: “可是真的?你可看仔细了?” “回小姐的话,奴才一大早便在学政院门口等着了,一直等到刚才放榜,奴才就站在前头,看得真真的,公子的名字就在第一个!再没有错的了。” 黛玉一时也喜笑颜开,叫雪雁赏了二两银子。她每个月的份例银子才只二两,这会子便算是去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虽平日里不大有能用得着的地方,亦可称得上出手大方了。 她自是不关心什么科举的,只不过是为师兄高兴罢了。 林思衡也叫绿衣又封了二两银子。他与黛玉拿的一样的月例,只是大多都直接赏给了绿衣,由得她去买些爱吃的零食菜式。 他经营着如意斋和民丰楼,日进斗金。贾敏自是不会说什么叫他把这两家店归公一类的话,因此虽是大头都砸进了黄雀那个无底洞里,却也渐渐积累丰厚起来。 祥子得了两份赏,喜不自胜的连连叩谢着退下去了。 林思衡便与黛玉一起,领着两个丫鬟,去贾敏处报喜。贾敏一听林思衡高中县试第一名,也欢喜不已,脸色都红润了几分,身边几个嬷嬷也都没口子的说些讨喜的话。 贾敏手一挥,便给府里下人们都赏了一月的月钱,下人们得了好处,个个欢喜,连带着看林思衡的眼神都更尊敬了几分。 末了,贾敏坐在轮椅上,拉着林思衡的手感叹道: “京师荣宁二府里,早前只有一个敬大哥中了进士,只是好好的官不做,失心疯了跑去城外修道。再后来便是我原有个侄子贾珠,十四岁时中了秀才,怎奈时运不济,天妒英才,不到二十早早亡故了。 除此之外,荣宁二府里百十口人,竟没有一个能从举业上发迹的。今衡儿年方十一,便能高中县试案首,得了秀才功名,却要比珠儿更胜三分。只是举业艰难,却也不可忽视了身子,平日里看书习字,不可过于劳神了。” 林思衡感受着贾敏拳拳爱护之心,心里一暖,蹲下来抬头看着贾敏,也红着眼眶道: “师娘疼爱之心,衡儿知矣,师娘放心,衡儿必能长命百岁,到时候也还能跟师妹一起,推着师娘在院子里散步。” 贾敏便笑道: “你们都已百岁了,我若还活着,岂不成了老妖怪?” 乔嬷嬷也陡然戏谑道: “少爷刚刚说要与小姐一起,只不知怎么个一起法?莫不是就像戏文说的,叫做白头偕老不成?” 屋内众人听着这话,连同贾敏俱都大笑不止。只羞得黛玉满脸通红,恶狠狠得瞪了林思衡好几眼。 怎奈林思衡脸皮厚如城墙,也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更不解释。 由得黛玉在一旁跳脚不依。 第37章 赌注 林如海还在衙门里办公,便有书办来与他报喜: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林大人名师出高徒,刚才学政院张榜,林大人高徒高中县试头名,列为案首,来日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林如海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也面上带笑,给书办发了一份喜钱。待书办退下去后,面上的喜意倏然收敛,眼底反而浮现几抹忧色。 下了衙,一路都有同僚下吏向他道贺,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待回了后宅,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便让管家叫来林思衡。 待林思衡来时,林如海仍面带一缕忧色,见他来了,也不等他行礼,径直说道: “我这几日忙于公事,倒不曾关心过县试,你且将你的答卷,再写一份于我。” 林思衡也并不多问,只照实写了。贾敏中途来叫他们吃饭,见师徒俩都只呆在书房里,只得作罢。 亏着林思衡记忆力惊人,如此两个时辰,竟真把前两日的答卷一字不漏的默了出来。 林如海接过,先看了试帖诗,便皱起了眉头,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 又草草扫过经义默写,待看到四书文时,细细看了两遍。面上的忧色才终于淡去。 “我今日在衙门里,便听得有人说你中了案首,当时老夫最担心的便是你要被人做局捧杀,如今既有这两篇文,案首倒也勉强做的。 你若没有这番学识,却得了案首,此事一旦传开,你往后举业这条路就算是断了。还好,还好。” 言罢,又点点头,模样有几分满意。勉励督促了几句,叫他不可骄傲自满,仍需努力云云,便放了他出去。 刚出书房,便被贾敏叫去,担忧得问他可是县试出了什么岔子。林思衡只笑着说 “师父因知我此番得了案首,刚刚夸奖了我几句来着。” 贾敏虽不信这话,但也知大抵是没有什么事了,于是也放松下来,叫厨房备饭,留他吃了饭再走。 林五步得了县试案首的消息传得很快,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每天接到的帖子更多了。 往日里多官、商二代来邀他宴饮,如今时不时甚至能接到青楼里当红娘子的红帖。黛玉来寻他玩时见过几次,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当时便老大不高兴。 贾敏得知后更是直接吩咐门房以后这样的请帖不许再送进来,生怕他学坏了。 林思衡也只得咂咂嘴,无奈的看着自己梦想中满楼被看招的场面离自己渐渐远去了。 有的帖子好拒,有的帖子便不太好拒。 江少元在放榜第二天便送来了帖子,这回倒有了点新意,不去莲花阁了,改去小秦淮里的游船画舫。 戏还得接着往下演,到了约定的日子,林思衡仍带着边城去赴宴。江少元这回站在路边亲自来迎他,一见他来,便热切的上前几步,握住他的臂膀,效仿古人把臂同游。 林思衡强忍着鸡皮疙瘩,随他进了画舫,画舫里众人见他进来,也都向他道贺,称他“林案首”,只是多有人看他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戏谑和审视。 只道他这案首不过是席庸舍给他师父林如海的一份赠礼罢了。还有几个生面孔,看他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忿。 江少元高声说道: “林贤弟年方十一,便为一县案首,日后传扬出去,便是我扬州文坛上又一则美谈。此番我等在这画舫上相聚” 话没说完,便有一人从黄云身后站出,径直说道: “素闻林案首于诗词一道上才气过人,只是如何自去年中秋以后,竟无一首新词传出?此番县试,林贤弟得了案首,我等却无甚可说的,想来林五步的试帖诗也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我等鄙陋之人,可有荣幸在此一闻?” 江少元被人打断了说话,很不高兴,质问道: “你是何人?” 黄云哈哈笑着打圆场道: “江兄勿怪,这是我族弟黄奇,只是一贯爱读写诗文,都读得有些傻了。 此番他也下场科举,偏偏又学艺不精,只得了县试第五。他又素来敬佩林兄弟的诗才。故而一见面便忍不住讨教一二,林兄弟不要见怪才是。” 江少元被他指桑骂槐的一席话堵得面色青红。林思衡看着众人审视戏谑的眼神,倒不见半点窘迫,只暗暗为江黄两家嫌隙渐深而高兴。 黄奇这番话一出,众人也都起哄,只道林五步已有半年不再作诗,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叫他们饱饱耳福。 林思衡波澜不惊,面色平淡道: “林五步之名小弟本不敢当,诸位兄长切莫再提。此番能得案首更是侥幸。众位兄长才干胜小弟十倍,哪里有小弟献丑的道理。“ 众人再三邀请,林思衡只是不应。黄云等得不耐烦道: “莫不是林案首自知自己的试帖诗做的叫人不忍卒听,故不敢应?莫非林案首这案首之位,果真是林盐政出面保下来的?若果真如此亦是无妨嘛,咱们今天在这画舫上,船上的都是自己人,便是实话说又有什么呢?” 自林如海暂停了盐法改革一事,江春迫于黄君泰的声势,开始主动与林如海修补关系,江少元更是因此时常与林思衡往来,此番见黄云咄咄逼人,江少元正要开口周旋。便见刚刚还一直谦辞的林思衡正色道: “家师品性高洁,为官治学,素来严谨求实,断不会为我这弟子行此弄虚作假之事。黄云兄此言,愚弟不敢应,既诸位兄长执意如此,小弟也只得有辱清听了。“ 言罢,便将自己所做试帖诗娓娓道出。众人听罢,相互对视,俱都觉得平平无奇。很快便有几声压抑着的嗤笑声响起。 黄云也笑道: “我虽不通诗词,却也念过几篇唐诗宋词,林兄弟这诗必然是好的,只是我竟一时没听出来好在哪里,不如林兄弟再为我们解释一二如何?” 林思衡面上仍是一片平淡,摊摊手说: “试帖诗,只不过合韵即可,我这诗本就是穿凿附会之作,自然不是什么好诗。” 黄奇忍不住道: “林案首这般说,是觉得试帖诗太简单,因此不曾花过什么心思,如此说法倒也有趣。今日高朋满座,我等聚集在这画舫之上,水光山色,美不胜收。不如我来与林案首各作一首,切磋一二如何?” 林思衡只摇摇头,“今日有美酒,有歌舞,有如江兄黄兄这样的英杰,有这样多美好的人物我不去欣赏亲近,何苦作诗来着?再者,今日你来切磋,明日他来切磋,小弟却只一人,恐怕分身乏术啊。” 黄云劝道: “若说英杰,林兄弟当之无愧,只盼林兄弟万勿推辞,叫我等俗人也添几分文雅气才好。我看不如这样,林兄弟与黄奇切磋,倒不如起个彩头。 若是林兄弟胜了,我以百金相赠,若是我这族弟侥幸胜了一招,林兄弟罚酒三杯也就是了。” 林思衡心知这黄家两兄弟必是早早准备好了等着自己。 自己若是输了,看起来不过罚酒三杯,可明天自己老师林如海徇私舞弊的流言就会传遍扬州大街小巷。届时纵然自己四书文写的再好,也早已三人成虎,无济于事了。 心中叹了口气,他是真有心想把那百金拿去喂黄雀,只是黄家的钱实在是烫手。眼见今日黄云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终于点点头道: “黄兄既有雅兴,我也不好一再扫兴,只是诗文切磋,沾了金银难免不美,我看赌注不妨改改,若我侥幸胜得一言半语,也不必黄兄破费,只这位黄奇兄明日正午去东关街大喊三声“我不如林思衡”,也就够了。 黄奇心中暗怒,百金对他来说是笔巨款,但对黄云来讲不过九牛一毛。若按之前的赌注,自己毫发无损,可若是按着林思衡说的来,倘若自己输了,便要声名尽丧。毫发无损的却是黄云了。 心中又默念一遍自己提前反复打磨的诗,自觉林思衡再如何有诗才,也不能只这一时三刻便胜过自己,又感受到背后黄云正盯着自己的眼神,于是终于也咬牙点头同意。 第38章 声名鹊起 黄云见两边终于点了头,又不用自己掏钱,更添几分兴致,哈哈大笑道: “既如此,我来提个题目,林兄弟与黄奇俱是我扬州英才,此番以文会友,更是我扬州的雅事,我看,不如就以‘扬州’为题,如何?” 林思衡心知这是黄家兄弟早就准备好了的,也并不以为意,只反问道: “黄奇兄觉得如何。” 黄奇当然觉得好,于是两人又互相推让一番,黄奇见客套的差不多了,便也当仁不让道: “林案首执意谦虚,黄奇也只得抛砖引玉了。” 于是口中缓缓念道: “二分明月下扬州,十里烟花入画楼。 瘦西湖畔寻古迹,二十四桥入梦中。” 黄云率先拍手叫好,连连赞叹。 “好一个二分明月下扬州,十里烟花入画楼。此正是我扬州美景,来,诸位且饮一杯。” 众人皆都附和,场内的歌伎也多有向黄奇投去钦慕的眼神。黄奇一时志得意满,面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骄矜之气,对林思衡拱手道: “拙作有辱尊听,林案首请。” 林思衡也不答话,仍是走了五步,恰走到一个歌伎前,也不细看,只做一副风流姿态,用两根手指轻捻这歌伎的下巴。那歌伎也不躲,只含羞带怯的看着他。 林思衡做足了姿态,看着那歌伎缓缓吟道: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 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诗念罢,众宾客一时皆寂静无声。那歌伎眼中陡然便放出光来,顾不得羞怯,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眼波如水的看着林思衡。其余歌伎此时也都呼吸急促,嫉妒得都要呕血。 像她们这般人,在这风月场里讨一口饭吃,正要靠才子们写诗赠词来自抬身价,有这一首专属的好诗,身价便能翻上几番,此时一个个都忍不住幻想,这要是写给自己的多好。 那歌伎当即盈盈拜倒,口中吴侬软语: “燕奴多谢公子赠诗,如公子不弃,燕奴愿自赎己身,为奴为婢,陪伴公子左右。” 江少元见此大笑道: “贤弟,此番又是五步成诗,如此才气叫人望尘莫及啊。 燕奴是清风楼的名角,身价可不便宜,如今竟愿自赎己身,只为与贤弟双宿双栖,岂不羡煞我等?只可叹我等无贤弟的才气,自愧不如啊。哈哈哈。” 江少元既开了口,马家两位公子也当即接口,直将林思衡夸的如李白重生,杜甫第二。又连连赞叹林思衡一首诗便多出一个红颜知己,叫人羡慕。 林思衡连忙谦虚,只说是游戏之作,又以家师严苛为由,再三拒绝了燕奴自赎为婢的请求。 众人见林思衡果真是郎心如铁,只得作罢。又开始宴饮起来,至于谁胜谁负,众人心中自有判断。 黄奇默念了两遍林思衡的新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心知自己的诗虽也勉强可称一首佳作,却无新意,便比不得林思衡这首刚刚又五步做出来的新作。 用恳求的眼光去看黄云,然黄云只自顾饮酒,欣赏歌舞,不再朝他多看一眼。 次日,扬州城里出了两条新闻。 一是今科县试第五名黄奇,正午时候突然在东关街大喊三声“我不如林思衡”,然后迅速掩面而去。尽管时间很短,然而正午时分的东关街正是扬州城里最繁华热闹之处,周边茶楼酒肆无不人满为患。 故只要一个人看见了,那么很快整个扬州城也就看见了。 二是清风楼里当红的歌伎燕奴忽然自赎己身,放出话来说只盼能在林五步身边为奴为婢,不求名分。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很快整件事便流传出去,林思衡写的那首《蝶恋花》也迅速传开。 林五步时隔半年再出新作,一出手便又掀起一阵好大动静,于是众人竞相研读传阅,一时洛阳纸贵。 林府别院,虽是贾敏之前已有吩咐,秦楼楚馆的请帖不准再拿进来,但林管家还是又犯了一回。看着林管家手里拿着的一封大红名帖,还有一方手绢,林思衡只觉得头痛不已。 本是准备叫绿衣收去直接丢了,林管家却道: “少爷果真不见见?那姑娘已在大门外了。倘若一直置之不理,恐怕也不好看。“ 林思衡闻此反而愈发警醒,心道:欢场逢迎,岂至于此。清风楼东家如此神秘,我身上秘密众多,绝不可叫她入府。因而叫林管家把两样东西拿去,交给师娘贾敏处置。 果然又过了半晌,林管家过来回话,说师娘贾敏将燕奴的赎身银子尽数补了,并额外多添了一百两。对外说林思衡尚且年幼,不准他再蓄养婢女。已打发了那燕奴离开了。 林管家说起那燕奴离开之时,泪水涟涟,神情可怜,显得林思衡竟如一介薄情汉一般。 见那女子终于离开,林思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昨天那首诗固然是好的,只是也还没有好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那女人究竟是何目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叫她接近自己。 只是一个相貌美丽,性情柔顺的女子哭着喊着要为你为奴为婢。林思衡心中也不免有几分得意,面上装模作样的感慨道: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啊” “哟,敢情我这是坏了衡儿的好事了,原来衡儿是想要那燕奴进府的来着,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乔嬷嬷,快出去追,兴许还能追回来,不然衡儿今晚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林思衡忙扭头去看,果然见乔嬷嬷正推着师娘来了,黛玉也在后头跟着,穿一身粉红立领偏襟袄子,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恼意。 贾敏也绷着脸,神情严肃,手里还捏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正是他昨夜那首诗。 林思衡一见此,便知自己刚刚嘴上没把门,正叫师娘给撞见了。忙讨好道: “师娘这说的什么话,衡儿连那女子长什么模样都没仔细看,又如何能放在心里。” 贾敏却并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仍是阴阳怪气道: “瞧瞧,要不怎么说是青楼薄幸郎呢?哄骗了人家姑娘,却连姑娘的脸也记不住。来,乔嬷嬷你瞧瞧,‘众里嫣然通一顾,人家颜色如尘土。’写得多好。” 黛玉听着母亲这两句话,心中愈发恼火,两只大眼睛里渐渐便开始蓄起水花来。 林思衡赶紧道: “师娘怎好凭空污人清白!我何曾哄骗她了什么了,不过是场面上应酬一二,刚好撞上这么个女子罢了,倘若当时在我身边的是旁人,那这诗自然也就是写给旁人的了。又岂是刻意为她做的。 再者那位燕奴样貌也就一般,我瞧着连雪雁也比不上,我又哪里能放在眼里。” 贾敏听林管家说起这燕奴,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如今听林思衡说却连雪雁也不如,心知林思衡确实是没把那女子放在心里。 有心绷一绷,再吓唬他几句,只是看着林思衡脸上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委屈表情,到底没绷住,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破了功。 雪雁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已然傻在那里,眼神茫然了。 黛玉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用手里的小团扇轻轻拍打他一下,只道: “不许你欺负雪雁。” 贾敏虽是不满林思衡在外招惹些有的没的烂桃花,可对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处理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此时又见他果真并无那个想法,训他的心思也就淡了,又随口叮嘱两句,便叫乔嬷嬷推着自己回了。 黛玉却没那么好打发,心中暗自决定,今天必要叫他也给自己写一首出来,不然就一年一年好像有点久了,还是一个月算了还是三天,要是他今天不给自己也写一首,便三天不理他。 黛玉还在心里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林思衡见师娘贾敏已出了门,也放松下来,上前几步牵住黛玉的手,拉着进了房门,引到书桌边,将摆在正中间的一张纸拿起,说道: “师娘手里那首,是我随意应付场面做的,如今这一首,才是我专门为师妹做的。” 黛玉闻此忙凝神看去,却见纸上正有一首《鹧鸪天》: 杨柳东塘细水流,红窗睡起唤晴鸠。 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 临玉管,试琼瓯,醒时题恨醉时休。 明朝花落归鸿尽,细雨春寒闭小楼。 默默念了两遍,低声说道:“哪里有什么晴鸠,分明只有雪雁。” 林思衡没听清,问道:“什么?” 黛玉又看他两眼,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没说话。只将这首词压在心口,一扭身跑出去了。 第39章 水面下的阴影 看着黛玉不胜娇羞的小模样,林思衡不免喟叹一声,还是太小了啊。 不过像这样慢慢培养感情的过程,也叫他乐在其中。 哼,贾宝玉玩蛋去! 此后日复一日,林思衡的生活变得平静规律起来: 每隔几日去一趟柳树街,与新吸收的黄雀人员打几番照面,给他们灌输新的思想,安置他们的家人后路,再去七人组总结一番经验教训,慢慢摸索着将黄雀日益壮大起来。 偶尔出门赴一赴二代们的宴,大家或是联络联络感情,或是旁敲侧击一番交换信息。闲暇时便看看书,经义诗词史册话本无所不包,有什么看什么,了解这个世界的信息。 再时常抽出空闲,与黛玉说说话,给师娘贾敏再研究几道新的食补菜式。 黛玉待他也愈发亲近了,林思衡在府里时,两人几乎要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连看书时都要凑到一起。 贾敏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毕竟乔嬷嬷整天拿他们俩当乐子看呢。但她也只是任其自然,并不干预。林府的下人们见主母似乎也乐见其成,自然也不多话,只称呼林思衡“少爷”时愈发热切了。 只有林如海每天或是忙于公务,或是忙于与幕僚清客勾画筹谋,竟忽视了自己这逆徒昭然若揭的不轨之心。 贾雨村终于是彻底闲下来了。 仅有的两个弟子已经彻底从书堂里消失,白拿林府一份银钱,他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他自信自己来日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故而虽眼下有些郁结,却也正好借着林如海的身份与扬州官僚们联络一二,亦甚自得其乐。 转过冬日,贾敏又病倒一回,身体愈发虚弱。 等回过春来时,竟连坐着轮椅出门也难得了。到了这样地步,不仅贾敏自身,连林如海和林思衡二人心里也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黛玉虽聪慧,到底年幼,虽也担忧母亲的身体,却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边城的伏波帮愈发壮大了,而且壮大速度比黄雀快很多。 伏波帮初建立时,边城为尽快打下名头,单枪匹马一人就找上门去,挑了码头上一处恶名昭彰的小帮派,只用一根扁担,半个时辰,放倒了三十人,自身只两处淤伤。 于是伏波帮一夕之间名声大噪,想要加入其中得一份庇护的青壮劳工一时不可尽数。因得了林思衡提醒,边城也并不在帮里搞什么二当家三当家。只弄出几个负责人来,各管一摊,皆由他亲自任免。 又因他处事公允,又不从底下人身上吸血,反倒是若下面人有什么难处,他必尽力帮助,隔三差五还抽空教帮众练几手速成的手段。 如此久而久之,伏波帮名头愈发响亮,只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在运河码头与四海、长河三足鼎立。 民丰楼二楼,林思衡和边城正对坐于此,低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食客,两人面上皆有几分笑意。 “多亏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新菜式,再有你那个会员制和积分制,倒成了这些官僚富商们彰显脸面的好方式。如今若单论酒食上的流水,我们已不差金凤楼多少了。只是因我们不蓄养歌伎,因此还是有些不如。” “便是要以歌舞挣钱,也不能像金凤楼那般荤素不济,你我兄弟若是到那般地步,反而失了颜面。眼下还不是做这一行的时候。没钱没势的也保不住。 不说这个了,你那边查到了什么。” “四海和长河里已经都有我们的黄雀,打探出来不少东西,不出你所料,这两家背后都是有人的。四海背后就是江春,长河背后正是黄君泰。 这两家现在的关系愈发紧张了,几乎无一日不起冲突,只是因我们异军突起,眼下两边倒都还克制着。” “那就不去刺激他们,放缓扩张的速度,把更多精力放到内部人员的培养上来,黄雀吸纳的速度可以适当加快。最迟今年底,我就要把黄雀插进八大盐商家里!” 边城见林思衡说这句话时神情严肃,眼底隐现一丝怒火,虽有些担心打草惊蛇,也不再劝。只是点点头应承下来,继续说道: “他们现在都以为如意斋,民丰楼,伏波帮都是林大人手下的棋子。虽然暗地里也扔进来几颗小卒子。不过都没藏住,才进来就被发现了,我按照你的吩咐,只是防备着,没有打草惊蛇。” “摸清楚来自哪些势力了吗?” “大多是几家盐商的,不过两淮盐运使刘庄和知府戴承恩也插了一手。” “戴承恩暂且不去说他,他舅舅是大明宫里的戴权,他自己倒没什么出奇的。至于刘庄 那些各家安排进来的人手,有把握收买的就直接收买,没有把握的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查清他们的弱点,要做到在关键时刻,把各家安排在我们身边的眼睛,全都变成瞎子!”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交流信息,定下了黄雀后面一段时间要做的事。像今天这样的交谈,过去一年里已经是常态了。 末了,林思衡正准备下楼离开时,边城忽然面现纠结之色,看得林思衡有些好奇。便调侃道: “你有什么话就说,你素来是个爽利的性子,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边城连连摆手,正色道: “我们七人练武习文已有两年多,仰赖公子关照,这两年为我们遍访南北名师,如今各人也算是略有小成。我准备就在近期,寻个日子,带他们出城一趟,见见血。” 林思衡见是正事,也沉吟着坐回来, “如何见血?不可行打家劫舍之事。” “那是自然,我近日听手底下小弟说起,扬州城外新起了一处草寇,正占了我们初来扬州时那座破庙。人也不多,我准备带他们去试一试。” 林思衡一听神情便严肃起来,他心里最重视的,除了恩师一家,便是边城这几人,这些人日后都将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已费心培养了数年,皆都有了深厚的情谊,无论折损了哪个他都不能接受。因而便道: “剿匪啊你们都才只习武两年,如今就要做这种事,是否太过于行险了?况且我们都还年少,不必急于一时。” 边城便笑道: “公子不必担忧,如今我们这七人再按部就班的习武已经太慢了,习武的老师请了有几十个,该学的都学会了,只是那些手段能不能用好,还得实战才能见真章。 况且那伙人说是草寇,我瞧着倒未必能比严老大那帮人强多少。” 林思衡心知这一关总是要过,咬咬牙说: “既是如此,你们等我消息,我与你们一道去!” “公子何必以身犯险,只管静候佳音也就是了。” “我与你们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往后虽有千难万险,我不能与你们同往,可如今这第一难,我当与兄弟们共赴艰难!” 边城百般劝阻,林思衡只咬定了主意一定要去,实在是被边城磨的烦了,便说道: “昔日严老大尚在时,若非我等同心协力,岂可逃生?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遭罢了!” 如此边城才不再劝,只是用力点点头,眼眶微有些泛红。 第40章 再回那座庙 回了林府,林思衡心知边城说的简单,自己这七位小兄弟这两年里也确实是习武不辍,可木桩子是不会还手的! 这七人里说白了也只有边城是真正有实战经验的,可是在码头动棍棒,和跟匪徒动刀子,那又不是一回事了。 他若不去,实不能放心,只是还得想个法子哄过师父师娘还有黛玉才好 次日里,林思衡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去向师娘请安,见黛玉也靠在床头,母女两正凑在一起说小话,时不时低声笑几声。 林思衡也凑趣道: “可是师妹又有了什么新的笑话。不如说与我也听听。” “呸,你才说笑话~” 贾敏笑道: “玉儿在说什么且不论,衡儿你今日来此却必是有事,说。” 林思衡奇道: “师娘如何得知?莫不是我脸上写了字?” “哈哈,衡儿素日来我这里必不空手,虽多是给玉儿的,不过老太婆我倒也偶尔能沾点福,尝个新鲜。今个儿你空手来了,可见必是心里有事。” 这话说得林思衡不解释不行了,忙笑道: “师娘这话如何说的?衡儿来给师娘问安,备的菜式自然是给师娘的,只不过有只小馋猫总在师娘这里打转罢了。” 黛玉被两人挤兑的没法,往林思衡身上丢一颗瓜子,然后把头往母亲怀里一扎,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抗议声。贾敏也笑着拍拍黛玉的背。 林思衡沉吟一二,缓缓道: “师娘,今深秋已至,昨日弟子在外间与几个同窗偶遇,邀弟子明日同去城外观音阁赏景礼佛,弟子不好推拒,已应下了,特来报与师娘。” “同窗?县试与你一同联保的那几个?你素来是不信佛的,怎想着去礼佛?” “正是那几人。弟子虽不信佛,但看看亦无妨,此外弟子听闻观音阁上,江淮南北,一览可尽,再有隋炀帝的迷楼遗址,也可一看。因此有些意动。不曾提起告与师娘知晓,实在失礼。” 贾敏随意的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只问道: “既如此,可要去几天?” “多不过二三日罢了,师娘放心,边城与我同去,无妨的。” 贾敏自然知道柳树街那边习武的事情,闻言果然也放心几分,只道: “既如此,你把祥子带上。” “这倒不必,我那几个同窗均非富贵之人,我带一个边城已是唐突,不可再带了。” 贾敏闻言点点头,应承下来,只是又提醒他几句多带衣裳,多带糕点之类的。 林思衡都一 一应下,起身告辞,假装没看见黛玉期待的小眼神。 毕竟这次不是真的去游山玩水。 晚上待林如海回来,林思衡又把这话重说一遍。林如海对于这种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只随意点头应下。 次日一早,匆匆用过早饭,林思衡直接就去了柳树街,七人都已在这等候了。 连还在铁匠铺深造的赵枢也告假回来了,看着与去年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身材上有些横向发展,看起来渐渐是要变成“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大汉。 汇合了众人,林思衡便说要先去买些兵器。赵枢只摆摆手,反身从屋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大皮袋,丢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铁器撞击的声音。 林思衡打开一看,里面正有八件已备好的武器。 赵枢有些木讷的笑道: “我在铁匠铺打了一年铁了,趁着空闲的功夫做了些东西,他们几个都已是提前与我说好了的,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问过公子。公子是读书人,我常见有读书人腰间挎一把剑,所以便也给公子打了一把。” 说着便将放在第一个夹层中的一柄长剑取出,双手递给林思衡。 林思衡也双手接过,拔剑一看: 剑刃在日光下闪过一抹刺眼的泓光,剑身上沿着剑脊往两侧,隐隐有层层叠叠的锻痕,虽不如后世的大马士革刀一般美观,然而这层层叠叠的锻痕里,无疑倾注这赵枢巨大的心血。 向赵枢投去惊喜的眼光,他确实没想到赵枢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有这样的手艺。赵枢只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显得愈发沉默寡言了。 将武器一 一发下,边城拿了把长枪,钱旋拿了两把匕首,孙机取了一副套了铁皮的长手套。李权,周衡,郑阳则没有那么多花头,并对三哥四哥花里胡哨的武器表示了不屑,一人取了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 赵枢最后拿起一根约有两公分粗的铁棍,看着竟是纯铁!微微舞动间带来呼啸的破风声,叫得边城都暗暗心惊。 林思衡眼尖,见这最后一根铁棍上似隐隐刻了几个字,有点好奇,便要过来看。赵枢微有些迟疑,还是递了过去。 林思衡接过时手往下一沉,险些就没拿住。凝神看去,竟是“如意金箍棒”五个字,刻的很小,并不引人注意。 一时有些恍惚,三年前自己在来扬州的路上,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被饿得受不住,给他们讲了齐天大圣的故事,只是没有想到,赵枢竟记到了今天。 将铁棍还给赵枢,林思衡有些感慨的说道: “金猴奋起千钧棍,玉宇澄清万里埃。不着急,会有那一天的。” 赵枢仍是沉默的点点头。 既有了兵器,还得有些防具。七人都连连表示用不着,但林思衡执意拖着他们去东关街,铁甲那是不做梦了,几件简陋的皮甲说不定还可以期盼一下。 将兵器先留在柳树街,寻了处皮革店,进去只有一老汉,正在那里抽着旱烟硝皮子。林思衡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老人家,我将出门游学,准备给我几个护卫备几件皮甲,你这里可有卖的?” 那老汉瞅了他们一眼,又嗒嗒抽了几口旱烟,招招手引他们进了后堂,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层层叠叠全是皮甲! 林思衡都愣住了,因为他只要眼睛还没瞎,他就能看见那皮甲上分明还有江南大营的徽记。而且看这皮甲的新旧程度,明显也是没到损毁的地步。 虽早知江南的军队稀烂,然而烂到这个地步,竟叫他这局外人都有些胆战心惊了。 其余七人也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清楚这些徽记意味着什么。毕竟已读了几年书,又听公子说了许多见闻传记,开了眼界,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那老汉见他们不说话,反而不耐烦了,只问道: “买不买?要多少?” 林思衡咬咬牙,心道“烂就烂,说不定也是好事。” 于是便掏钱买了八件皮甲,又叫那老汉刮去了江南大营的徽记,重新改了束绳。赵枢拿布包了,径自背在身上,看起来完全轻若无物。 转出门去,又去了一趟车马行,边城等人看着马都有些意动,但无奈都不会骑。只得暂且放下,先将这事记在心里,随意租了一辆马车。 回到柳树街,将兵器皮甲都搬进车厢里,边城也将枪头卸下,只留一根长棍驻在手上。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几人连忙赶着马车往城门口方向去。 路上钱旋笑道:“不过是剿几个草寇,偏只公子紧张的要打仗一般。” 然后就被边城在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过城门时,还是三年前那城门吏,只是面上看着稍老了一些,然而身上的跋扈气却半点没改。 见过来一辆马车,正要上前搜查,边城递过一块碎银子,又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城门吏身上的跋扈气便立时收敛了。抬起的头垂了下来,腰也弯了四十五度。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说道: “原是盐政老爷家的少爷,您请。” 林思衡也从侧面微挑车帘,面带微笑冲那城门吏点点头,那城门吏似受了鼓励,愈发热情了,张罗着招呼城门口的人让路,躬身送林思衡出了城门。 过了两里路,寻了一处林子将马车拴好,月亮已渐渐升起,几人换上皮甲,钱旋又从一个包裹里摸出几件夜行衣,叫众人换上,然后后脑勺又挨了边城一巴掌。 但夜行衣到底是换上了,毕竟带都带了。 趁着月色,几人就在林子里穿行,前方的的破庙已渐渐在月色里显现出轮廓来,犹如暗夜里蛰伏的巨兽,不知又要饮下几人的骨血。 庙里燃起的篝火的光芒也渐渐清晰了,有几道人影被火光映照在窗棂上,晃来晃去,显出几分狞恶。 第41章 解脱 微微绕路,攀上附近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的看着百米外的破庙。 钱旋自告奋勇去探查一番看有没有岗哨。几人正在等候,李权忽然低声嘟囔一句: “这扬州的兵也太烂了些,土匪都快堵到城门口了。” 林思衡便低声笑道: “那等你回头做了将军,可得记得不能叫你自己手底下的兵也成了这副样子。” “公子放心,我若果真做了将军,必能练出一支精兵来。” 周衡郑阳也凑趣道: “俺也一样。” 不多时,钱旋回来,面带几分笑意,说道: “果真是一伙草寇,半个岗哨也无,不说暗哨,连明哨也没有一个。” 几人便都看向林思衡,等他拿主意。林思衡却拍了拍边城,示意他来安排。边城微微一愣,旋即当仁不让。 “公子,麻烦你跟老四从左侧慢慢靠过去。老五老六老七,你们三个从右侧靠过去。老三,你在后头注意着,别放走了活口。老二,你跟着我,等公子跟几位兄弟就位了,我们缓缓从正面靠过去。吸引他们注意。 庙里空间小,引他们出来打,免得伤了无辜。” 众人都应了,开始按着计划执行起来。 待几人都就了位。边城与赵枢也开始缓缓朝庙门接近。待接近到十米范围内时,才终于被发现。 从庙门里出来个青年汉子,先朝边城二人仔细看了两眼,见二人手里拿着武器,又赶紧退回去,呼喊了几句: “来对头了!带着兵器!” 于是庙里陡然沸腾起来,须臾间竟钻出六个大汉,连那青年在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长柄朴刀。 林思衡见状心里暗叹一声:这可比严老大棘手多了啊。 那领头一留着络腮胡的壮硕汉子见只有两人,心道自己莫不是无意间把这两个人的家小给绑了?见两人手持枪棍,俱是长兵器,也是心里一突,强忍着脾气道: “两位朋友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误会?” 边城懒得搭理他,只是站在原地,随手摆了一个中平枪枪架。赵枢更不说话,扎了个马步,左手持棍尾,右手持中,眼神平视。 那络腮胡见此,嘴角肌肉抽了抽,也是没辙,只得挥一挥手,六人便也拎着朴刀,各自分开朝两人围来。 两人缓缓后退,引着这六个匪徒渐离了那座庙。林思衡见边城和赵枢已经快要被围住,那六人离庙门也有了十米远,与孙机对视一眼,绕过墙角开始往外奔。对面三人见此也行动起来。 一时竟似乎要将那六个匪徒给反包围了。 那六匪见此,如何能不知自己被算计了,心中便起忐忑,各个眼神犹疑起来。 头领也有点慌了,忙道: “几位好汉,若有什么误会不妨直言,若是缺了银子,兄弟我这里倒还有一些,几位尽管拿去花销,不必如此伤了和气。” 边城趁他说话,直接就一枪刺出,枪尖红缨缠绕,直搠胸口。 那头领反应也快,仰头便往后倒,枪尖在胸口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边城顺势枪杆往下一砸,被头领一个驴打滚狼狈闪开,枪杆砸在地上,激荡起一蓬尘土。 见自己一枪没中,边城也有点惊讶,终于出声道: “倒也有两下子。” 那头领被边城当中一枪,胆都要吓破了,哪里还敢与他打,忙转身就朝林思衡这边逃窜而来。 孙机见此有些紧张的挡在林思衡面前。那头领见这边两人一人持剑,一人两手空空,想也不想就一记朴刀从上往下劈下来。 孙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终究不曾亲自与人厮杀过。林思衡忙两手持剑,右腿往侧前方跨步,格住这一刀,顺手就沿着刀杆削下去。 那头领也忙撤刀后退,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五个兄弟,就这么一会儿已经躺了一个了。那持黑铁棍的壮汉棍头沾血,眼神十分凶厉。看起来比那持枪的还凶狠几分! 剩下四个兄弟,两个已经被那两个凶人打的满地乱滚,还有两个也被另外一边持长刀的三人缠住。 头领心中又惊又惧,觉得还是眼前这两个比较好对付。于是又咬咬牙扑上来,孙机正为自己刚刚的紧张,害得公子亲自犯险而懊恼,见此也大喝一声,使了一手长拳,便直接朝朴刀抓来。 那头领却右手猛得一扬,将袖子里的东西朝孙机掷出,孙机心里一惊,下意识两手护面。那东西砸在他手套上陡然爆开,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石灰!坏了!” 而那头领的朴刀,也已经朝着孙机的腹部狠狠捅了过来。 林思衡见此也是一惊,箭步上前一剑朝刀柄砍下去,却未能斩断刀柄。只压得那朴刀刀刃戳在孙机身上猛得往下一划。 林思衡心里猛得一颤,反手长剑上撩,那头领被逼得直接弃刀后仰,林思衡再左脚上前一步,右脚微弓,腰身猛然右旋,长剑再跟着往下一划,就在那头领胸腹又开出一个大大的伤口来,正与此前那枪伤组成一个大大的红叉。 那头领跌倒在地,还要求饶,林思衡只一剑贯入咽喉。 了结了这头领,林思衡四下望去,见其余四个匪徒也都被清理了,连忙转身去查看孙机的状况。却见孙机正摇摇晃晃站起来,紧张的在自己的肚子上摸来摸去。 林思衡海松了一口气,扶着他,领着众人进了破庙,借着火光才发现原来那一记朴刀只是砍破了夜行衣,又在皮甲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因此孙机倒没受什么伤。 林思衡又一 一检查众人情况,边城仍是云淡风轻,钱旋正有点无聊的转匕首,其余六人,连同赵枢在内,神情却都有些不自然,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和茫然。 边城随意扫了一眼,弯腰取了一只火把,起身往他们曾经待过的内间走去。推开房门,听见里面有几道紧张的喘息声,还有一道压抑着的哭泣。 边城摇摇头,他们曾经也被关在这里,惊恐得等待着严老大和老乞丐将要给他们带来怎样未知的命运。 屏蔽掉心里的杂念,边城又往里走了几步,火光驱散了这逼仄的小房间里的黑暗,照亮了正蜷缩在墙角的一家三口。 那是一对看起来有些年迈的夫妇,和她们的女儿,三人此时都正一脸恐惧的看着穿着一身黑衣,手持长枪,脸上一道凶恶刀疤,身上染血的边城。那老夫妇面容惊恐,只是仍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 那女儿也流着泪,嘴唇颤抖,咬紧牙关,却仍是倔强的看着他。 边城微微一怔,这女儿也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一样瘦弱,一样流着泪,一样不肯说一句讨饶的话。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洛水边,秀珠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了。 只是这一次,边城有能力来救她,她也终于有了爱她的父母。 边城眨眨眼睛,放下长枪,走到三人身前,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索,示意三人跟他出来。又随手从这伙匪徒的行李里细细的数出二十三两又三百一十七文。扯了一块破布包好,交给那女儿。 众人看着这一幕,也都怔了怔。 边城又给他们指了扬州的方向,然后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那三人千恩万谢,又要给林思衡几人磕头,见几人都不受,果然不敢在此久留,连忙转身奔进夜色里。那位女儿却在出门时,看着边城,问道: “不知恩公姓名?可否告知?小女子来日再报。” 边城并没有搭理他。 那女子见父母已渐渐走远了,终于咬咬牙也转过身,追着自己的父母去了。 风声里传来几声被尸体吓到的惊呼。继而渐渐平静下来。 林思衡与边城对视了一眼,突然间两人皆大笑起来,笑得站都站不直,笑得跌坐在地上,笑得仰躺在地奋力用拳头捶打地面,笑得流出眼泪来。 渐渐赵枢,钱旋,孙机,李权,周衡,郑阳也都一个个大笑起来。 笑声飘散在扬州城外深沉得夜色里,笑声里满是释怀与解脱。 从三年前就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云,从此刻起,终于烟消云散。 第一卷《世道》,完。 欢迎各位读者老爷继续收看第二卷, 《神京》 第42章 暗棋 歇了一会儿,几人趁着夜色将尸体丢进荒山里,挖了个坑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来掩埋掉,又寻了处河流细细清理掉身上的血迹,就着破庙里的篝火挤在一起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草草用过几块干粮,林思衡便要拉着他们回城。 七人相视嘿嘿一笑,钱旋开口说道: “公子先回去,不好叫林大人一家担忧,我们几个且在城外玩一玩。” 边城接口道: “公子给我册子里有野外求生这一项,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尝试,这次既然出了城,那就索性一并试试。” “你们昨晚才拼杀一场,何不歇一歇再说?” “又不曾受过什么伤势,无妨的。” 林思衡磨破了嘴皮子,几人却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趟。又苦口婆心叫他们把兵器皮甲都带上。 钱旋却笑道: “带着兵器皮甲,还叫什么求生?” 如此磨蹭半晌,林思衡到底拿他们没辙,只得约定好了日期,独自架着马车带着兵器皮甲回了柳树街。 为了把戏做足,林思衡在柳树街草草用了午饭,又去东关街买了个精致的小铜佛,并专门给黛玉挑了一只流苏扇坠,再给绿衣雪雁顺手买点零食。磨蹭到快要日落,才回了林府。 先去给师娘请了安,将铜佛留在那里,只说是随手买的玩物。 然后转身去寻黛玉,黛玉正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发呆,见他从门外进来,眼神亮了亮,抬手拿诗经遮了下半张脸,微眯着眼睛,笑问道: “不是说要两三日来着,怎这样早就回来了。” “想着留师妹一人在府里必是无聊, 因而便提早回来了。” “呸,你才无聊,我还有雪雁呢~” 雪雁正躲在一旁凶猛得往嘴里塞他带过来的果脯,忽然听到自己名字,眼神茫然得抬头看着这两公母,嘴里还忍不住咀嚼两下。见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又低下头来继续自己的“大业”。 也不反驳,从怀里掏出个扇坠来,一枚小小的玉葫芦,边上缀着几缕青色流苏。林思衡十分不见外的取过黛玉常用的小团扇,细细的绑上去。 黛玉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眼,似乎觉得还行,也不多评价,仍是说道: “如何?那观音阁上,可有什么好景色。” 林思衡哪里知道那有什么好景色?只得施展话术道: “初时尚有几分新鲜,看得久了也觉得并无甚稀奇,我又想念师娘师妹,这不紧赶慢赶就回来了。若日后有机会,我带着师妹去泛舟海上如何?” 黛玉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也不戳破他画的大饼。 两人就这样随意闲聊,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与之前的每一日,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天光昏暝,雪雁都已吃撑了,才起身告辞返回别院。 扬州城里没新鲜事,除了伏波帮帮主消失了半个月,再有就是有几个樵夫声称自己在外又遇见了流民。 边城许久不回,四海和长河有点按捺不住的朝伏波伸出了试探的爪子,然后被边城留下的安排切掉了几根手指,就又缩了回去。 渐渐逼近约定的日期,林思衡也不免有些焦躁起来,每日里都要去一趟柳树街看看人回来没有。 直至半个月后,太阳落山之时,百无聊赖的城门吏靠在城门洞子里打盹,就被七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人摇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有一粒碎银砸在他脸上,将他脸上还没浮现出来的怒容又砸了下去。 七人互相搀扶着越过他,高声谈笑,眼神明亮,言语自信,意气飞扬。 城门吏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世道是怎么了,乞丐也这么有钱。也不细想,只嘟囔着: “乞丐都有银子来打赏老子了,真他娘的\"仍继续靠着城门打盹去了。 次日,码头上的人发现伏波帮的帮主又回来了,似乎与半个月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略瘦了些,然而眼神里一直隐隐压抑的沉郁却消失不见,人也似乎多了几分热情。 只是跟着他练武的几个帮内骨干都说,帮主的武艺更上一层楼了。 柳树街, 赵枢一言不发的就回到了他忠实的铁匠铺,他只准备把这一件事做好。 林思衡今天留在这里亲自下厨,做了好大一桌菜,六人劝说一番,见林思衡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 待吃饱喝足,又细细问过他们这半个月的经历。 钱旋笑着开口道: “要说起来还得多谢公子几年前教我们的东西,早前几日里还能捕些野兔野鸡什么的,二哥一心想抓只野猪,只是总没有遇到,后来野鸡野兔也不好捉了,扬州城外的山毕竟太小。 好在是深秋,又能识得些野菜野果,说起来倒也不难。” 他说的很轻松,然而林思衡看着他们回来时干枯虚弱的样子,还有边城右腿上缠的绷带,便知道实情必不像他口中说得如野餐一般闲适。 吸了口气,也不再多问。 边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公子之前吩咐,要在今年底把黄雀插进八大盐商家里,如今已近十月,今年也已没什么旁的安排了。便可只专注做这件事。 公子,此事我们这几日里做了些商量,其余六家,从黄雀里抽调骨干,拐弯抹角的总能找到些关系,再使些银子不难,唯江、黄两家,我准备叫李权,周衡二人前去。 公子以为如何。” 林思衡有些担忧,但也心知迟早得让这帮人都独当一面起来,此外师娘贾敏的病,还有胡家医馆的大火,至今仍叫他耿耿于怀。 胡家医馆的活口一直没有找到,师娘的病也迟迟没有证据。因此也咬咬牙道: “好!就这样办!在接近到核心人员之前,保持静默。” 李权周衡对视一眼,他们七人本就是最早的七只黄雀,笑道: “公子放心,黄雀的手段和规矩,我们都记在心里,此番必要为公子找到他们谋害林夫人的证据!” “切记以自身安危为上,证据有或没有,我日后都自有手段料理他。” 两人又饮了一杯酒,起身离席,各自准备去了。 边城见林思衡似乎有些歉疚,安慰道: “他们一直都想为公子做些事情,此番也是他们主动请缨。公子放心,以他们如今的手段,便是被人发现,逃出来也并无问题。” 林思衡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此后,李权和周衡蓄了一个月的胡须,他二人本在外露面不多,稍一改变,能识得他们的人便更少了。两人绕了个弯子,先由四海与长河里面的黄雀接引进去,又在帮派里稍微露了一手,接近年关时,便被两个帮派举荐去江府、黄府做了护院。 柳树街里,只剩下四人。 第43章 征兆 转过年关,扬州人里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挂的彩灯还没有取下,街头巷尾燃放烟花爆竹的硝烟味还没来得及消散。林府后宅里却已见不到半点喜庆。 林府主母贾敏,就在过年前一天,突然再度身染重疾。此番这病症来得又急又凶。等张大夫从金陵赶过来时,贾敏已陷入到深沉得昏迷当中了。 张大夫连着诊了两天,才憋出一句: “风疾入脑,药石难医。” 黛玉当即就得软倒,林如海也懵住了。 贾敏这两年里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府中众人其实多少都已有些心理准备。然而无论如何,也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叫人猝不及防。 林如海有些不知所措的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捻了几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平静,开口缓缓问道: “那依张大夫所言还还有多少时日?”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顺着他不知何时竟已爬上皱纹的侧脸,倏然坠落,掉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晕染出一抹暗淡的痕迹。 十二年前,两人在神京成亲,一个是新榜探花,英俊潇洒,一个是公府贵女,仪态万方。佳偶天成,人人称羡。 自己来扬州不过三年有余,不知何时起,每日里回到书房皆愁眉不展。慢慢的早生华发,慢慢得鬓角斑白,似乎早年间的写意风流,都已在这官场沉浮里,渐渐雨打风吹去。 如今夫人病重至此,为什么竟成了这样一副光景呢? 林如海渐渐有些神思不属,面上并无甚喜悲。只是平静得流着眼泪。 张大夫躬身答道: “贵夫人的病,来得凶且急,又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贵夫人虽病,然元气尚存,脉象清晰可辨,可老夫此番把脉。贵夫人的脉象已如耄耋老人一般,几乎微不可察。这是元气已近耗损的缘故。 若是照料得当,或可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只是何时能醒,实在难说。若再有何不妥,便只在须臾之间了。” 林如海只是沉默得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黛玉已哭得晕过去了,雪雁赶紧扶着小姐回去,林如海此时也无心去管。 林思衡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崇宁二年的冬天,每日里跟在张大夫身后,研习药理,针灸,推拿。看完的医书丢得到处都是。 张大夫心惊于他的天赋和毅力,又有感于他的赤诚,也不提什么拜师的话,只是潜移默化间,将自己多年所学亲囊相授。 林思衡其实心中早已有几分预料,一则师娘这两年日益虚弱,二则师娘的离去,其实原着中早有提及。只不过他不认输,不信命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改过了师娘的命运,但其实他也已经束手无策。 崇宁六年初,林思衡时隔三年再度又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力。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要比严老大强大太多了,强大得叫人简直都生不起抗衡得心思。 林思衡看着檐角枝头尚未消融的积雪,崇宁五年的这个冬天,真是漫长啊。 二月二,龙抬头。 贾敏在被喂服了一小碗参汤之后突然醒转。待林思衡一路急行走到卧房时,林如海和黛玉都已在这了。 贾敏见他来了,有些虚弱得强扯出几抹笑意。道: “衡儿来了,快近前来。” 林思衡跪行至贾敏床前,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掌,眼含泪水,轻声安慰道: “师娘此番醒转,必是吉人自有天相。师娘切要以保重身体为要。必有痊愈的一日。” 贾敏只笑笑,却并不回应这话,只道: “衡儿是不是今年秋闱来着?” “正在八月。” “既如此,切不可以我为念,当以举业为重才是,只是你还年少,也不可太劳心伤神了。” 林思衡努力挂上一副轻松的笑意,低声说道: “师娘放心,衡儿天赋异禀,师娘且养好身子,看衡儿此番先考个少年举人回来,待过几年再考个少年状元,如何?” 贾敏便也笑: “衡儿素来聪慧,我是知道的,一个举人功名早晚是衡儿囊中之物。便是今科不中也没什么,需知命里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强求,便如我这病,倘若果真天意如此,也不必强求。” 黛玉听着母亲这话,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贾敏继续道: “该交代给你师父跟玉儿的话,已交代过了,衡儿虽年幼,却聪慧坚韧,师娘却有几句话,要叮嘱你。倘我果有不测,你师父自有主意,你是劝不得的,且由得他去,我只不放心玉儿!衡儿,你得替师娘照看着她啊!” 林思衡再忍不住,涕泣顿首道: “师娘放心,只要衡儿还在一日,必要保师妹一日周全!” 见林思衡做了承诺,贾敏似也放松下来,又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渐渐又陷入到她深沉得梦境里。 此后半年,贾敏每隔几日偶尔清醒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陷入到毫无知觉的昏迷中,水米不进,只日日以参汤来续命。 每次醒来,除了与林如海和黛玉说会儿话,便总要过问两句他今年的秋闱准备如何?林思衡也每每都笑着说“师娘放心,衡儿必是手到擒来”,转过身去仍是不断研读医术药谱。 八月初七,林思衡赶赴金陵学政院参与秋闱。 一大早,一辆马车安安静静的从林府侧门驶出,这是自崇宁六年来,林思衡第一次踏出林府。 祥子坐在车辕上安安静静得赶着车。车厢里,林思衡竭力在林府众人面前绷得笔直的腰杆,在马车驶出宅邸里,陡然间塌陷下来。把脸埋在手心里,手肘支在膝盖上,无声痛哭起来。 眼泪顺着手掌的缝隙,渐渐往下低头,砸在车厢内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的消融不见。 绿衣坐在一旁,仍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满是痛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思衡终于抬起头来,用袖子擦擦红肿的双眼,轻声说道: “说说,今年民丰楼和如意斋的情形如何,你大哥那里,可曾带过什么话过来?” 绿衣便如数家珍的说道: “民丰楼和如意斋都还好,这两家店在扬州的名声已愈发响亮了。因此生意比去年更好了些。如今这两家店的存银,总共已经有五万两。尤其如意斋那边,从金陵和苏州来的客商愈发多了。 四哥今年做出来不少新东西,我都留存了,大多是些新奇玩物,只是上次托人来带话,说是公子之前叫他烧制的琉璃杯已有苗头了。 二哥也回柳树街了,正琢磨着要自己开个铁匠铺,兄长和钱三哥还有郑七哥,今年时常出城去做生意,因此从店里支取的钱也少了些。 兄长早前原是打算要亲自护送公子去金陵,只因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着急忙慌的便去处理了。也不曾传过什么话来。” 林思衡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此时才陡然惊觉,这大半年里正是绿衣在为自己处理一切对外事务:人情,消息,生意。 既如此,她就不可能不清楚自己兄长所谓的出城做生意,其实就是在拿剿匪来练兵。那个昔日里会因人贩子一句话吓得走不动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平静得接受自己的兄长此刻或许正在与人刀枪相搏。 林思衡清楚他们兄妹的感情,绝不会以为绿衣是冷血至此。 眼前的绿衣不知何时已没了脸上可爱得婴儿肥,眼神里的稚气似乎也消失的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沉静和智慧。 绿衣就在这大半年里,匆匆忙忙得长大了。 绿衣这样的年龄,若在几百年后,其实才不过刚上初中,如今她瘦小的肩膀,却已经为他这个主子强撑起一片天来。 林思衡有些愧疚,伸出手来,握着绿衣有些瘦削的手掌,轻声道: “绿衣,辛苦了。” 绿衣陡然红了眼眶,反握住他,只说: “公子好,绿衣就好,能为公子做些事情,绿衣觉得高兴,不曾有什么辛苦。” 主仆两人头抵着头,都没有在说话,只是各自收拾自己的心情。 马车摇摇晃晃,往码头而去。 第44章 薛蝌 及至傍晚,林思衡等人在金陵下了船。 金陵作为国朝陪都,太祖起家之地,繁华胜景,一时不可尽数。然而三人也并无心去游玩,他们来的本有些迟了,林思衡担忧城中旅舍的房间,只怕早已被江南诸州府的秀才们抢购一空了。 心中正在思量是否要寻个寺庙道观借住一阵,绿衣却径自拉了个人问明了路,便抬脚领着两人往城里走。回头说道: “我知道公子今年要来金陵秋闱,便拖了钱三哥一直打听着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钱三哥说他听人提起,每回秋闱城中的旅馆便不够用,许多人要住到百姓家里去,或是去寺庙里住。 公子秋闱是大事,因此上个月有金陵客商来买货时,我便做主给了他一些折价,叫他先帮我们订了房间。公子不要怪我擅作主张才好。” 林思衡看向绿衣的眼神里简直都有几分惊喜了,岂会怪她。 三人在城里左转右转,绿衣领着他们找到一家商号,挂了个老大的店招,上书“恒舒号”三个大字。 林思衡正觉得这名字隐隐有些耳熟,已有一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几位客人来到敝店,可是要买些什么?咱们店里主要卖些杂货跟香料,此外也做些典当生意。” 绿衣开口说道: “我们从扬州来,我家公子是如意斋的东家,一个月前贵号廖掌柜来扬州谈生意,我们托他提前在金陵定了旅舍,如今日子到了,想问问订的是哪家?” 一位在柜台后盘账的少年听到来的如意斋的东家,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口中连连告罪不止。走到林思衡身边,躬身弯腰先行一礼: “在下薛蝌,是这里的掌柜。怠慢贤兄,实在失礼。” 林思衡听此人自称薛蝌,又见他相貌清正,举止优雅,言谈得体。心知眼前这少年便是红楼中贾史薛王四大家里,少见的正面男性角色之一了,因而也有几分亲切。躬身还礼道: “薛贤弟太客气了,在下姓林,名思衡。有礼。” 既见过礼,薛蝌便道: “廖掌柜三日前启程去了京师,不过已将此事告知薛蝌,旅舍离此不远,几位跟我来。” 说着,便亲自领着三人去旅舍。路上两人相互寒暄不提,林思衡忽然间见到薛蝌腰上挂的腰牌有些眼熟。花纹样式,正与几年前潼关外施粥的那支车队护卫身上的腰牌一模一样。 不由开口问道: “薛贤弟,不知贵号五年前可曾去过关中?” 薛蝌便笑道: “薛家年年都会有商队往关中去,不过要说五年前,却正是家父亲自去的。此事我倒记得清楚,五年前陕西大旱,家父便险些被流民哄抢。林兄问这作甚?” “倒也没什么,只是身边有几位朋友曾经提及,说是五年前曾见过有一挂着薛字牌号的商队在潼关施粥。故有此一问。” 薛科便哈哈大笑道: “正是家父了,家父曾与我提及此事,说他其实也只是一时心软,反倒险些酿成大祸来。” 几人转过两条街,薛蝌领着他们进了一家叫五福居的旅店。对过身份,几人便去查看房间。薛蝌道: “廖掌柜说应绿衣姑娘的要求,订了两间房,都是上房,房费都已结清了,可以住到这个月底。店里也供应些吃食,若林兄不喜欢,出门左拐便有酒楼,那里便应有尽有了。再往前走过一条街,就是学政院。” 看过房间,都还觉得比较满意。几人放下行李。薛蝌又热心得带他们去学政院前转了一圈,认了认路,末了,又在五福居附近那家酒楼里执意请他们用了一顿饭,只说是为林思衡接风洗尘。 饭菜并不豪奢,却也不简陋,大气朴实,正如其人一般。 林思衡不免心中赞叹,心道这位薛家二爷到底不凡,只这般待人接物的礼节风度,便不是常人能学得会的。 若是换成薛蟠,此时只怕已经要拉他上青楼了。 到了晚上,祥子本打算与林思衡睡一屋,晚上打个地铺也就是了。被绿衣拿眼一瞪,乖乖得去了隔壁,独自享受那张上等软床去了。 绿衣打水来给林思衡泡了脚,又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林思衡见着这场面觉着有些有趣,调侃道: “想起我们刚进林府时,那时候铺床叠被的事情都是我来做,如今可见绿衣果然长大了,公子我可以享享清福了。” 绿衣微微有些脸红,似乎也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光彩的事情。微微争辩道: “不过是因为绿衣年幼不懂事罢了,这两年里公子身边的琐事,早就是绿衣在做了,公子如何还拿小时候的事来笑我。” 林思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林府里被绿衣服侍,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心中又歉疚几分。 伺候着林思衡擦了脚,上了床。绿衣才又打盆水给自己也泡了泡。然后便忙着要开始打地铺。 林思衡见她一直忙来忙去,轻声说道: “行了,别忙了,打什么地铺,快过来睡。” 绿衣知道他身上这样多秘密,又打理着他诸多事务。自己必然是不会放绿衣离开。因此说这话时也并无什么好扭捏的。 绿衣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忙活了,很自然的也坐过来,翻进内侧,解下外衣,钻进被窝。 只是小时候的习惯依旧没改,刚钻进来就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柔软触觉,林思衡心中感慨。 到底是与小时候不同了。 此后四日里,林思衡便留在房里温书,一应琐事皆由绿衣来安排。 绿衣担心他吃不惯旅馆里的简陋饭食,日日领着祥子去附近那家酒楼打包好带回来,每日里都不重样,而且菜式安排得有荤有素。堪称无微不至。 林思衡也并不管吃饭用了多少银子,绿衣也没说。早前绿衣开始接手打理民丰楼和如意斋时,恨不得事无巨细都向林思衡汇报一番。 此后林思衡便立了规矩,只说两百两以下的开销绿衣可以自己做主,不必报与自己知道。 绿衣一开始并不肯答应此事,只是久而久之见公子确实不太感兴趣。才渐渐接受下来。 中途薛蝌又来了一趟,询问一番可有什么短缺,细心给他们介绍了附近卖书本和文房四宝的几家店铺。 八月十二,崇宁六年乡试开考。 第45章 中伏 乡试作为朝廷选拔举人的考试,与院试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四书题开始出现截搭题,即将四书上的两句或多句拼凑在一起,并叫考生就此做出一篇策论来。 毕竟四书原文总共也就那么些话,考了几百年早都考完了,所以只能往偏门里走。则如此一来考题无穷尽也。 看到考卷上四书题题目是“君夫人阳货欲”,林思衡也忍不住挠头。这题目若从字面上来答就很奇怪,考场里似乎都传出几声压抑得窃笑。 “君夫人阳货欲”,分别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和《论语阳货地十七》。原文分别是”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和“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君夫人”讲的是小国国君和大国国君的夫人都被尊称为君夫人,国有大小,职责如一,故礼敬如一,这是守礼有序的做法。 “阳货欲”,阳货,陪臣也,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因为阳货陪臣秉政,越礼乱政,这是不守礼的做法。 想到这里,林思衡终于将这考题琢磨过来,以“圣人收礼,不为非礼”为论点,洋洋洒洒一篇八股文。 又检查两遍,见无错误,即往卷上誊写。答完了四书,再回头来答前面的经义与试帖诗。 秋闱放榜需得一月。次日一早,林思衡只留祥子在此,又辞别了薛蝌,带着绿衣先行乘船返回扬州。 回到林府时,师娘贾敏仍是未醒,林思衡探视罢,又细心问过了饮食医药,方才退出去,然后动身去往柳树街去。 至柳树街时,边城也正在这里,衣服上有斑斑血迹,不过他自己倒没受什么伤。林思衡见他无碍,也放下心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出了何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几个黄雀的家眷在转移的时候,让一个寨子给劫了。那几个黄雀刚好就在伏波帮里隐藏着,我带着他们到处找,昨夜里才找到,厮杀了一阵,把人送出去了。公子秋闱已考过了?” “嗯,只是还未放榜,留了祥子在金陵,我担心这边出事,先回返了。那几位兄弟的家眷是被人误劫还是蓄意为之,可弄清了?” “还不太清楚,那伙土匪有点本事,只说了是黑虎寨的,旁的都没问出来。钱旋还在找黑虎寨的位置。我和小七先回了。等找到了,有空便去端了他。” 这些事情边城比他熟,因此也不多说,两人闲聊几句,各自作别。 又过了三日,钱旋回返,告知边城已找到了黑虎寨的位置,寨子不小,约莫能有十人,也有些哨岗,都不太隐蔽,已俱被找出。边城遂起意准备动身拔掉这寨子。 几人计议一番,次日五人一并前往黑虎寨而去。林思衡仍留在府里一心照料贾敏,并未对此太上心。 夜里三更时,绿衣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哭告林思衡,说她梦到兄长浑身是血被人追杀,她从梦中惊醒,犹觉心惊肉跳,恐非吉兆。 林思衡听罢也心里一突,只是仍安慰她说只不过是关心则乱,边城武艺高强,不会有失。 次日一早,林思衡派出几只黄雀查探线索,四海和长河中皆传来讯息,言帮中消失了一批骨干。林思衡心中愈觉惊异。 此后数日,终不见边城等几人身影。 至九月初一夜里,绿衣眼神里的惊惶已遮掩不住,林思衡正坐在榻上安慰绿衣,边城此番消失太久,便是黑虎寨离得远,也该有个信来。心中也十分担忧,怕是出了意外。 三更时,林管家忽然来敲门,说柳树街那边来了人,身上带着血迹,要立刻见少爷。林思衡连忙胡乱穿好衣服,绿衣也仓皇跟在身后。 来到侧门,钱旋正跪在门外,一见他便连连哭拜,口中只说“大哥伤重了。” 林思衡大惊失色,一边忙请托林管家,带着张大夫走一趟,一边忙领着钱旋骑马往柳树街赶,钱旋一路自责不已。绿衣也坐在他身前,口中不见哭声,眼泪却已止不住了。 行至院里,刚下得马来,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夜色里随风飘散,绿衣滑下马来,跌跌撞撞便往门里走。林思衡也忙跟上。 进得房门,借着烛火,林思衡只微微一扫,便见屋内其余三人也俱都身上带着几处刀伤,只是多不严重,也已做了些简单处理。 三人见他来了,俱都跪倒在地,哽咽不止。林思衡一边摆手叫他们起来,一边忙近前去,边城正昏迷在床上。绿衣过去看了一眼,只喊了一声“天呐!”,便跌倒在地,身上已打起摆子来。 林思衡凑近去看,也瞳孔一缩,只是边城手臂,四肢,腰背,胸口,俱是刀伤,最要命的却是腹部,分明是被人捅了个窟窿。虽已拿了绷带绑住,血却仍是汩汩往外流,此时已经面无人色。 林思衡一时手足冰凉。 略略冷静一二,林思衡便忙吩咐去烧开水,并准备针线,又叫孙机去把他制好的酒精取来。孙机忙起身去了。钱旋自进了这屋子便跪在这里,众人一时也都没空闲搭理他,这会儿也起身去烧水去了。 过得片刻,张大夫匆匆赶来,一见此情况,也来不及客套,大致看了看边城的情况,便取出一卷银针来,将边城身上插得密密麻麻。 行完了针,边城腹部的血终于渐渐止住。林思衡忙问道: “张大夫,情形如何?” 张大夫神情仍旧严峻得摇摇头,道: “血虽暂时止住,然而腹部这道伤口却是大麻烦,伤口太大太深,已伤了肠胃肺腑,此非药石所能医治。便是有药可医,他这伤口我也不敢再叫他服。 病人失血过多,此时犹为虚弱,恐怕也撑不到伤口好的那一天。若不是他底子好,这会儿子早也死了。” 绿衣闻此眼神一片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林思衡来回踱了两步,叫孙机钱旋取来热水,酒精,咬咬牙对张大夫说了缝合之法。张大夫闻言大皱眉头,林思衡又道若果真无救,也必不怪到张大夫身上。 张大夫见伤者已实在不能耽搁,到底点头答应下来,取了银针,照着林思衡说的,将伤口蘸着那酒精一点点缝合起来。 缝合之法究竟能不能奏效,眼下林思衡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虽懂得理论多些,可真上手来做,也必不能张大夫相比。这里也没有无菌室,孙机的酒精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他心中全无成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大夫才缝合完毕,在此过程里,边城便如同死人一般全无半点反应。 夜里,边城果然不出意外发起烧来,绿衣照着林思衡的吩咐,一遍遍用冷毛巾为兄长擦拭。又熬了参汤。林思衡又与张大夫一起,将其余几人的伤口重新做了处理。张大夫好奇这缝合之术的作用,也留下来照看着。 此后边城一连高烧发了三日不止,绿衣便一直留在这里,林思衡两边跑,生怕哪边突然便来了噩耗。 到第四日夜里,边城终于渐渐退烧,林思衡见状海松了一口气。钱旋这几日时常痛悔不止,几乎日日都在苦熬着不肯休息。 见林思衡似乎放松下来,钱旋也似松了口气。身形晃了一晃,走到林思衡身前,双膝往地上一砸,猛得叩头,额头便是一片青红。口中说道: “是钱旋行事不谨,险些害了大哥性命。” 说罢又拔出自己的匕首,往自己右脸上,狠狠得划了一刀,面上顿时鲜血淋漓。 第46章 钱旋 众人一时大惊,忙要拉他起来。钱旋只摇摇头,似乎根本也没感受到自己的脸上的痛苦。只是咬紧牙关道: “此番遭人暗算,皆是钱旋无用,不能洞察先机,罪皆在我!钱旋立誓,必报此仇!” 言罢,起身抢了一匹马,便窜进了夜色里。 八人之中,若论轻身隐匿,正以钱旋功夫最为精深,众人一时竟皆拦他不及。林思衡往外追了几步,见实在追不上,也只得放弃,只暗暗盼着别再出了事才好。 此时才想起来问清楚这次去黑虎寨到底出了什么事。郑阳便答道: “那天夜里摸去黑虎寨,三哥提前进去探查,摸清了那黑虎寨主的位置,大哥便带着我们偷偷杀进去,开始时都顺利的很,只是后头突然就围拢上来许多人,黑虎寨的人也一下子都聚了过来。 大哥见中了埋伏,便叫二哥护着我们走,我们不肯,二哥也决定先带我们走,我们才一路往后逃。那伙人都是奔着大哥去的,大哥便引着那些人到处窜。我们回到约定的位置等了几天,大哥才来了,只交代我们说是四海和长河,然后就一直昏迷了。” 林思衡心中暗道: 师娘生病,在扬州城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师父这些日子也分身乏术,看来江、黄两家这是要趁着这个时候,先联起手来把他们眼里,老师的这支武力打掉啊。 这样看来,早前那几只黄雀家眷被劫便是他们放的饵了。只是不知他们后面又有什么招数。 又暗中交代手下的人寻找钱旋下落。 然而还没过两日,码头上便传来消息,四海帮的帮主和他小妾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人割了头颅,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还是早上丫鬟给他送饭,推门进去,才看到床上有两具尸体。 长河帮帮主吓得够呛,本来是还准备继续对伏波帮动手,这会儿子急急忙忙把人都撤回来,晚上睡觉时必要先请人检查房间,再在房间内外放好些护卫,时不时心血来潮还换个房间,自以为万无一失。 一周后,长河帮主在如厕时被人刺杀,脑袋仍被割走,尸体被抛进粪坑里。 刺客得手潜逃之时,手里提的脑袋往下滴血,漏了他的行踪。即便如此,仍被那刺客一路杀了出去,只是好歹抢回了帮主的头颅。 副帮主当即对外声称刺客已经重伤,迟早为帮主报仇。眼下不能群龙无首,只能自请暂代帮主云云。 林思衡也眉头紧锁,心忧不已,钱旋轻功好,灵活,隐匿潜行的功夫也好,只是唯独不以勇力见长。此番在长河露了行踪,虽是逃了出来,恐怕重伤也还真不是假的。 也只得暗中叮嘱各处黄雀,一定要仔细寻找,然而一连多日,竟一无所获。 城外连起大案,城里的贵人们终于紧张起来了,戴承恩下令城门严加搜索,又增加了巡逻的次数。 江、黄两家的当家人一时也风声鹤唳,以为是招来了林如海的报复,也闭门不出,往身边聚拢护卫。李权,周衡武艺脱颖而出。 李权被江家二房的老爷看中,要去做了护卫。周衡直接就到了黄云身边。 然而那刺客到底没有来找他们。 钱旋已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是叫狗娃还是猪娃来着? 不过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爹娘的样子,都是瘦瘦小小的,于是连带他自己也总是长不高,虽然不像爹娘那般瘦弱,如今若只看身高,也快要成为七个人里垫底的了。 不过有一点钱旋是很自豪的,若是去掉公子不算,单论五官相貌,数他长的最为俊俏。其实大哥也是好看的,有英武气,只是脸上的刀疤太吓人。也就不能与自己相比了。 早前公子曾说起一个叫水浒传的故事,公子虽对着故事里的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大多不以为意,只不过对里面有些人物也还是赞誉有加, 比如浪子燕青就是一个,公子说这个人武艺高强,有义气,又忠心,还聪明,最重要是长得俊俏。能迷住汴梁城里的花魁。 公子称赞他最像燕青,钱旋自己也深以为然。只是不知神京城里的花魁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李师师来得好听。 自己这边算上公子也只有八人,论人数只够梁山一个零头,然而钱旋觉得其实也不差梁山什么。 公子是迟早要去神京的,钱旋也曾幻想过到时候跟着公子去了京师,不敢说能迷住神京里的花魁,便是看上一看也是好的,说不得还能说上几句话。 柳树街周边邻居家的小娘子就喜欢跟他说话。前些天来了媒婆给他提亲,他知道这媒婆其实就是邻居家请来的,这根本瞒不过他。 可他还是拒绝了,毕竟公子都还没成亲呢。 钱旋摸一摸右脸上的刀疤,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似乎也不太能感觉出来了。有了这道疤,邻居家的小娘子大概就不会想跟自己成亲了。神京城里的花魁,恐怕也不会跟他说话了。 这样也好。 钱旋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清楚自己被拐卖的苦日子了,那毕竟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记得更清楚的,是他跟在公子身边学习知识,跟在大哥身边苦练武艺的日子。 虽然辛苦,然而几位兄弟一起同吃同住,互相照料,钱旋觉得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这样的好日子差点就被自己的轻浮和自负给毁了。 钱旋站在一处崖壁上,看着正在自己脚下的黑虎寨,灯火通明,往来巡逻不断。看来码头的事已经传过来了。 他此时已经遍体鳞伤,背上还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草草拿绷带裹了。然而他也并没有感到多大痛苦。身上的夜行衣被血浸透,又凝结起来,有些沉。他的身体似乎有些疲惫,但好在还是能指挥的动。 他抓住旁边一根垂下去的藤条,脚下动了动,如一只夜枭,融入了夜色里,往脚下的山寨,直扑而来。 李黑虎有点心烦,之前那么多人抓一个都没抓住,前两天留在城里的兄弟传来消息,说四海帮帮主睡觉的时候被人弄死了。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那伙人的报复。 李黑虎手里还抓着边城的长枪,这杆枪那天夜里戳伤了自己十多个兄弟,要不是那人就一个人,自己的手下恐怕都要被他杀散了。 他心里清楚如果那个刺客真要报仇,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所以他加强了寨子里的守卫,又把火把都打起来。 他本就是盐商们养的打手,时不时替盐商们干点不太干净的活。官兵也不来剿他。如今看来是一头撞上硬茬子了,也只希望以前那样的好日子还能一直过下去。 钱旋就站在一棵树上,看着十米开外的寨子,一点一点往嘴里抿干粮,顺便放松一下精神。这寨子里巡逻安排得虽有间隙,可李黑虎本身武艺就不俗,自己一旦失手,必是被围杀的局面。 不过没关系,可以慢慢来,反正他刚刚数过了,也就还剩下三十七人罢了。 不着急,不着急 十分钟后,靠近寨子最外围的一支巡逻队,队尾悄无声息间消失一人。 第一个 第47章 生与死 九月十六日,祥子从金陵回返,带回了少爷高中秋闱第十八名的好消息。 林思衡只是平淡的给他发了赏钱,又去贾敏处给师娘报喜。 然而贾敏仍是未醒。林思衡握住师娘的手,已经是真正字面上的皮包骨头了。师娘曾经何等美丽,如今要是醒了看到自己成了这副模样,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林管家小心翼翼的请示林如海后,开始暗地里采买治丧之物。林思衡知道此事,并没有阻止,黛玉只每日里守在母亲床前,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大夫仍是一筹莫展,只仍是每日里用参汤勉强吊命。 边城到底是醒过来了,张大夫对此十分惊奇,确定边城已经脱离危险之后,就把孙机的酒精全都带走了,希望能用在贾敏身上。林思衡完全不抱这样的希望,但他也懒得多说。 边城仍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绿衣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每日里两边跑不见疲惫。 听说了四海帮和长河帮帮主身死,钱旋一个人跑出去报仇的事情,边城长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十分担忧。然而眼下自己连起身都不能,终究无法可想。 黄雀带回了钱旋就在黑虎寨的消息,但是拒绝跟他们回来,只说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据见到钱旋的黄雀声称:三头领身上的伤势已经十分严重,只随意采了些草药对付着。 林思衡终究也没有叫人强绑他回来。 李黑虎知道,干刺客这一行的人,胆子都要大,然而他也确实没有想到,有哪个刺客的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 两个月过去,寨子里还活着的人就剩下两个了,本来还有一个的,一个时辰前说出去弄点柴火,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是回不来了。 寨子里一开始,一天就得死个,自己把人聚拢起来以后,速度倒是慢下来了,然而人总得吃饭,出恭,于是陆陆续续还是不停的有人死。 有几个兄弟都吓疯了,炸窝一样往外跑,然而第二天这跑的几个人的头颅,就丢在院子里。 于是李黑虎知道,自己可能是难过这个冬天了。他看向自己身边仅存的兄弟,然而那人的眼神也已经吓得有些呆滞了。 就在离山寨不远处的林子里,钱旋正靠在一棵树干上,旁边摆着一堆枯茅草。此时正忙着编织一件蓑衣出来。 毕竟已是十一月,天已经很冷了,但钱旋不以为意,他的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然而眼神却如同流淌着跃动的火,燃烧他的精神与意志,叫他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他时不时往嘴里丢几片勉强能吃的树叶,身边还有一条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蛇骨。几只蚂蚁过来看了看,失望得扭头而去。 钱旋嘿嘿一笑,感受着口中树叶的苦涩。以前听公子提起他饿急了的时候吃过树叶,如今自己也是这样了。 找来的黄雀给他送来了衣服食物和药品,但他也都懒得用,他只是把自己全身心的都投入到这件事来,用那些东西难免会动摇自己的意志与决心。 他并不着急,他还可以等。 李黑虎叹了一口气,走到那已经被吓傻了的兄弟身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拎着他的头颅走到院子里,把头颅往地上一抛,口中喊道: “来啊!现在就剩我一个了!来啊!来啊啊!!!” 钱旋扭头一看,仍是嘿嘿一笑,继续去办自己的事。他才不着急。 夜色慢慢降临,李黑虎在院子里疯喊了两个时辰,口干舌燥,然而钱旋没有搭理他,他觉得有些失望,晚上的风吹起来有点冷,于是他还是准备回屋子里等。 然而他就只迈进去一步,就站在那里没有了动作,一把匕首已经将他的喉咙刺穿。匕首的尖刃从后颈透出来。 钱旋顺手拧了半圈,然后拔出匕首,李黑虎就这么软倒下去,瞪着眼睛,口中溢出血沫。染红了身下的地板。 钱旋满意的伸伸懒腰,他在门后的阴影里都躲了半个多小时了,没想到这个土匪头子还挺有精力。 摇摇晃晃的找到自己藏起来的衣物药食,穿上暖和的新衣,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已经结痂的伤口,把药丢回去,恶狠狠的啃了几口已经冰凉的烤鸡。然后才慢慢拖着脚步往山下去。 身形枯瘦,犹如恶鬼。 山下那个才加入没多久的黄雀一直留在这里等他的消息,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敬意。 从这一天起,钱旋执掌黄雀。 崇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贾敏在睡梦中病逝。 林思衡失去了最关心疼爱他的人。 林如海在书房枯坐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白了一半的头发。黛玉痛哭昏睡一宿,醒来便也病倒了。 巡盐御史的夫人病逝,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林思衡只得打起精神,配合林管家操弄起师娘的丧事来。 众人看着林如海伤心过度的模样,不敢过多打扰,只是随口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便告辞离去,林思衡也只是随口敷衍,面上的表情始终平静。 江春和黄君泰也亲自来了,八大盐商一个不落,林思衡听着他们猫哭耗子,觉得有点刺耳,但心里也还是很平静。 江春和黄君泰来与他说话时,他也只是深深得看了这两人一眼,把这两个人都记在心里。 荣国府里也来了人,只几个男女仆役,不曾来什么重要人物,林思衡此时对他们也不感兴趣。 停灵二十一日,贾敏尸身运回苏州香山祖茔下葬。 林如海勉强振作精神,亲自操办此事,挑选坟茔。 在苏州又办了三日丧事后,林如海返回扬州处理公务,林思衡与黛玉随同返回。乔嬷嬷执意留在苏州为自己的小姐守灵。 林思衡站在身后,看见师父头上斑白的头发,和无意间竟显得有些佝偻的脊背,恍然间才发现师父何时竟这样苍老了。他分明还记得自己刚见师父时,师父的仪表风姿何等儒雅出众。 扬州城外那一袭青色官袍,是林思衡在这个世界找到的第一份倚靠。 他已经在扬州待了五年了。 回到扬州当晚,林如海按照贾敏的遗嘱,将她的两个丫鬟抬着做了妾室。 她希望自己走后还有人能照顾自己丈夫。 又称自己走后,玉儿守灵不可太久,以月易年即可,若非如此,即是不孝,不可使她在九泉之下担忧。 两个丫鬟闻此喜讯,俱哀痛不已。林如海面色也十分平静,当晚仍是睡在书房里。只是第二天时,那两个丫鬟改了妇人髻。其余并无什么不同。 林思衡坚持陪同黛玉一并守灵三月。 崇宁七年的除夕,伴随着呼啸的风雪,悄然过去。 第48章 进京 正月里,贾雨村正因林府境况惨淡,心情烦闷,欲另寻他处。一日,出城往周边村落游玩赏景,却正撞见冷子兴。 此人原是都中一古董商人,乃贾雨村旧识。雨村正心中郁郁,既逢旧识,喜不自胜。两人遂结伴往周边酒肆,对坐欢饮。 冷子兴说起都中见闻,便提起荣宁二府来,将其中细密隐私之处,都一 一说了,只道那荣宁二府: “安富尊荣者众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子孙又不成器,已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心中惊异,自己去岁往金陵去,眼见贾家声势煊赫,富丽堂皇,更兼树大根深,岂料得内里竟是这般光景? 两人相谈甚欢。不觉竟至天光昏暗,忙会了帐,便要作别。 待回了城,雨村正欲返回林府,忽听得背后传来呼喊声,回身去看,却正是当日苏州同僚参革一案,与自己一同被革职的张如圭。 张如圭见了贾雨村,也不胜欣喜,点头作揖,口中连道: “雨村兄,恭喜恭喜啊!” 雨村也回了一礼,忙问道: “张兄请了,不知喜从何来啊?” 张如圭便笑道: “雨村兄原来不知,都中近日里传来消息,因圣上隆恩,都中特请起复旧员,这如何不是喜事!” 雨村果然大喜!忙细细问了,两人作别告辞,各自寻门路去了。 次日一早,雨村便又去寻冷子兴,将此事细细说了,子兴也忙道喜,又给雨村出主意道: “雨村兄既在林府为西宾,何不正好烦请林盐政代为传信,至都中荣国府贾政处,请他代为周旋一二,事必可成。” 雨村连连点头,领会其意,便回林府。 柳树街,傍晚时分,便有黄雀将雨村行踪报与林思衡。原来林思衡因深知贾雨村其人狡诈奸毒,不可信任,遂早做安排。贾雨村一出林府,便有黄雀暗中盯着。 林思衡听罢,心知不久便要上京,遂安排钱旋带领黄雀大部,先往神京城中做些准备不提,并叫边城绿衣着意挑选人才,委其扬州事务,渐行交割,待日后随同上京,两人也俱都应了。 次日一早,贾雨村果然便来请见如海,央其代为书信周旋。如海听闻此讯,捋须缓道: “天缘凑巧,因夫人去世,都中岳母因思念小女,又恐小女无人管教,早先已打发了男女仆婢来接。只因小女病体未愈,又兼为夫人守孝,故暂未能成行。 如海正虑向蒙训教之恩未及酬报,雨村兄既有所求,如海无不允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谋划,现有荐书一封,雨村兄代为转交内兄贾政,内兄必周全协佐。至于一应耗损费用,弟已于信中托内兄代为处置,不必雨村兄费心。” 雨村连连作揖道谢不止,口中又道: “但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雨村一介白身,恐不好贸然造访。” 如海也笑道: “若论舍亲,原与雨村兄同谱,大内兄贾赦,现世袭一等将军,二内兄贾政,现为工部员外郎。为人谦恭厚道,素爱与士人交往,非纨绔膏粱之辈。否则,弟也不愿以此事相托。” 雨村如此才放下心来,踌躇满志,预备进京不提。 到了晚间,林如海将林思衡和黛玉都叫到书房,叮嘱二人待守孝期满便行上京。 林思衡早知此事,且自身也有意往神京一行,故只点头应下。 黛玉才没了母亲,实不愿再与父亲分别。苦苦哀求,如海却已打定了主意,只道: “你外祖母多番致信,邀你前去。且为父年将半百,素日公务繁忙,又无续室之意。你素来体弱多病,而今又无亲母教养。此番与衡儿一同进京,正免我顾盼之忧,如何不去呢?” 黛玉无奈,只得流泪应允下来。 如海又细细叮嘱几人一番,便叫两人下去休息。 待黛玉走后,林思衡却上前,对师父说道: “师娘此前有言,师父凡事心中自有主意,今师父既已有决定,弟子也不再相劝。只两件事,一则盼望师父务必以师妹为念,保重身体,不可轻弃己身。 二则早前弟子做了些准备,在八大盐商家里安排了人手,然因时日较短,暂无大用。今弟子将要进京,这些人便都交给师父,只盼能为师父添一分助力。” 言罢,便将李权等八人的联系方式和所在都一 一附耳与林如海说了。 末了想了想又道: “倘师父在扬州有事要办,便可去如意斋与民丰楼,我已预先留了话,师父也不必推拒。” 林如海没想到他居然能把人手安插到盐商身边。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在外自有一番作为,因此也并不十分惊异,只微微点头应下。 既定下此事,林思衡便忙着收拾行李,又日日往黛玉处,寥作慰藉。 一日出城往码头去,查看贾府仆役定下的船只。林思衡一见,便有些不满:那船既小且旧,又只一层船室,虽运河波涛不兴,亦是十分不便。 心知贾母对黛玉十分重视,此番必是这帮贾家仆役克扣了银两,往私囊里装了。不太好发脾气,只寻了借口道: “既只有一艘船只,雨村公既为我向蒙之师,岂有不请雨村公先用的道理。” 遂吩咐边城另租船只,不必担心耗费。 边城日日在码头厮混,办理此事轻车熟路。只不过一日功夫,便定下了一座三层楼船,船身崭新,不见半点破损,帘幕招摇,船室外雕百花浮绘,色彩纷呈,见之便觉富贵。 林思衡心知黛玉入贾府之后,原是个自尊自傲的性子,一朝寄人篱下,谨小慎微,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深怕叫人给看扁了。 她原在贾府里那些看似无礼小性之举,其实不过是一个离了父母的女孩,勉强保持自己尊严的手段罢了。 林思衡不愿黛玉再遭此罪,故一开始就要为黛玉支撑起场面来,且先叫贾家一帮势利眼的仆役,见一见林府的富贵! 二月十二日,林思衡与黛玉启程进京。贾家一众仆役见此画船,面面相觑,与黛玉说话时果然更添三分恭敬。 雪雁在轿子外绘声绘色向黛玉描绘这楼船的豪奢。黛玉何等聪慧,心知父亲必不会为自己奢侈至此,这楼船也非贾府几个下人能租得。便知此番必是师兄一片心意。 黛玉心中本自凄惶,正坐在轿子里暗自垂泪。而今心中忽然间便似乎多出一些底气来。微挑窗帘,向轿旁正骑马缓行的师兄,投来感激的一瞥。 贾雨村见此楼船亦甚诧异,他虽无甚品德,却十分聪明,一猜便知此楼船必是林思衡所租赁,他虽早知自己这个学生在外做了些生意,只是也不曾料到竟有如此财力。 无奈自己这两个徒弟都与自己不甚亲近,只得暗道日后再寻机会,郁郁上了小船。 几个贾家仆役抬着轿子进了楼船,又有几个仆妇接过,径自上了三楼。林思衡领着边城四人和祥子,还有其他几位充作护卫的黄雀占了二楼。其余杂役小厮在一楼安置了。 船桨拨开河水,缓缓往神京方向而去。 第49章 荣国府 夜里用过了饭,黛玉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林思衡便拿盘子取了些糕点果脯,又温了盏牛乳,亲自端上三楼去。 刚走上三楼,便被贾家一嬷嬷拦住,说道: “林少爷,三楼是女眷住处,少爷不好进去,还是且回。” 绿衣在一旁便怒道: “我家公子自小便拜了林大人为师,与小姐一同吃住,情同手足,你是何人!初来乍到,也敢胡乱置喙?” 那嬷嬷脸上便有些难看,贾家的下人在外头素来倚仗贾府声势,眼高于顶,胡作非为。这嬷嬷也是贾家的老人了,如今被一介黄毛丫头喝骂,有心要骂回去,却见绿衣面色凛然,又虚了几分。 只阴阳怪气的说道: “少爷与小姐终究男女有别,如今年岁渐长,不好再如小时候一般随意亲近,少爷还要为小姐闺誉多考虑一二才是!” 绿衣见这嬷嬷口中隐含威胁之意,气炸了肺,不欲使公子与这嬷嬷答话,抢先道: “我家公子与小姐从小情同兄妹,言谈交往素无隔阂,林大人与林太太尚不计较,你不过一介下人,怎敢越俎代庖!” 那嬷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开口,王嬷嬷从黛玉房里走出来,看了那贾家嬷嬷一眼,对林思衡道: “少爷来了,小姐正想与少爷说会儿话,少爷请。” 言罢,用身体将那贾家嬷嬷隔开,躬身请林思衡入内。 林思衡也只淡淡扫视她一眼,对王嬷嬷点点头,径自入内寻黛玉去了。 那贾家嬷嬷尤自不忿,正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眼神一瞥,却正见边城站在二楼,倚着栏杆看着她,眼神淡漠。那嬷嬷心中一惧,竟不敢多说,径自回去了。 入了黛玉房里。见黛玉正坐在床前,面上有几分强颜欢笑,眼睛还有些红肿。暗叹了一口气,心知黛玉心思敏感,必是被刚刚外面那嬷嬷夹枪带棒一番话给气到了。 却只笑道: “小花猫如何又哭鼻子了,连饭也不吃。快用一些,别回头老太君见师妹这样瘦弱,却要怪我苛待了师妹了。” 黛玉便羞恼道:“你又来取笑我!” 到底来桌前坐了,乖乖饮了一盏牛乳,又捻了几块糕点。 林思衡见黛玉情绪好转,便说道: “师妹身份金贵,林家五世列侯,师父又得陛下重用,岂是别家可比。贾家虽显赫富贵,却无甚人物,师妹此番进京,且不说一切有我,自然保师妹无虞。 便是在贾家,师妹只管孝敬老太君便是,其他都不必放在心上。贾家富贵豪奢,下人们也必势利,若有些只言片语不中听的,师妹只管告知于我,或是老太君也可,只不要憋在心里。” 黛玉心中正惶惶不安,听得师兄劝解,也宽慰几分。更兼不欲使师兄挂心,于是也有说有笑起来。 待出了黛玉闺房。林思衡寻了处房间,吩咐绿衣把那贾家嬷嬷丫鬟都叫过来。绿衣去时,那嬷嬷正与几人嚼舌,见绿衣来叫,想起边城看自己的眼神,心生惧意,强撑着去了。 林思衡见人都到齐,笑道: “此番我与师妹,因着老太君的邀请,不得不上京一趟,师妹身份贵重,身娇体弱,一路还要劳动你们尽心服侍,不可有怠慢之处。” 说罢,叫绿衣给每人都发了二两银子,那嬷嬷原是以为自己要吃排头,不料竟有好处可拿,于是带头拜谢,只道: “必尽心竭力服侍小姐,好叫少爷放心。” 于是人人欢喜,自不必提。 夜间,绿衣一边伺候公子泡脚,一边不忿道: “还道贾家是何等人家,不料竟这般无礼,敢跟主子这样说话。公子还要给他们发赏,若公子不欲亲自与他们计较,只管交给绿衣处置就是了。” 林思衡笑着摸摸绿衣的小脑袋,说道: “我倒不把她们放心里去,只是却得顾忌师妹的看法。师妹此番远离双亲,若是此时便闹出风波了,我恐师妹要心生不安。 贾家富贵豪奢,连带着下人也见钱眼开,只些许银子,买师妹一个心安罢了,不必放在心里。” 绿衣这才不多说了。 此后日子里,林思衡再上三楼,果然便无人来拦,大家都渐渐习以为常了。 船行一月,至神京码头。 贾家早已吩咐人提前在此候着了。见有一簇新三层楼船劈波斩浪而来,楼船上高挂“巡盐御史林”大旗,便忙招呼起来。 接了人,穿过城门,便往荣国府去,黛玉坐在轿中,一边想起之前母亲提起,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且这几日与那几个三等仆妇相处,见其吃穿用度,倒比寻常人家更胜三分,因而不免又心生担忧,恐自己要遭人耻笑。 俄而又想起师兄这几日日日宽慰的话,心中也道:是了,我林家本是五世列侯,又兼诗书名门,自不弱别家三分,由得它是好是歹的,我只管孝敬外祖母也就是了。 又见轿子外,师兄仍是骑马随行,心中更觉安定几分。于是也从纱窗外瞧去,见神京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果然与扬州大不相同,也渐渐欣赏入迷起来。 林思衡骑马随行,进城以后便吩咐郑阳先去联络钱旋。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转出两个大石狮子来,又有三间红色朱漆兽头大门,门前正有十几个衣着华服之人。正门却并不开,只一个个从东西两座角门进出。 林思衡抬头一看,却见有一块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烫金大字。 继续西行,又见一道三间大门,与之前别无二致,却正是荣国府到了。众人仍从西边角门入。 略行了几十步,便换了一群小厮来抬轿子,林思衡与边城等人都在此等候。 抬至一垂花门处,又一群婆子接过了,待那群小厮退出去,众婆子便上前打起轿帘,扶了黛玉下轿。 黛玉转身一看,见师兄不在此处,便有些不安,有心想问,眼下却只得按捺一二。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脚步轻移,袅袅婷婷得转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便见一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又见三间抱厅,后面便是正房大院。 五间正房,皆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两侧穿山游廊下,正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 正房台阶之上,正有几个衣红着绿的貌美丫鬟,见黛玉来了,忙都迎了上来,连道: “老太太正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一边争相打起帘栊,一边往里回话。 “林姑娘来了。” 。。。 ps: 关于黛玉进贾府走角门一事解析: 首先,角门这东西纯粹就是为了方便,并非是很多朋友想的,专给下人走的门,原着中邢夫人,贾琏,贾宝玉也皆从此门进出。大门不是遇到大事是不开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荣国府正对着荣宁街一共只有三个门,分别是正门,西角门(黛玉进的就说这个),东角门(黑油大门),正门肯定走不了,哪怕贾府再重视主角和黛玉,两人没有个官身诰命的,国公府的大门也开不得。那就只能走角门了,其实也没得选。 从西角门沿直线走,直达贾母住处,东角门直通贾赦东跨院,黛玉进贾府,于情于理,第一个要见的肯定是贾母。 此外,荣宁府也没有什么侧门的说法。 另外,关于本章中“二两赏银”一事,关于贾家仆役是否富裕,是不可以一概而论的,对于手里各有营生的管事一级,他们又收取外快的来源,又贪墨的去处,自然是富裕的。 但若只是普通下人,手里没有来源的,即便是大丫鬟,也不会有钱到哪里去,例如晴雯。 更何况是贾府这几个三等下人了 第50章 迎春 探春 惜春 黛玉方进房里,便见有两个丫鬟,扶着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向她走来。黛玉心知这便是外祖母了,忙要行礼拜见,早已被贾母一把拉进怀里。 贾母一边以手轻抚黛玉后背,一边已是心肝肉儿的大哭起来。于是一旁众人俱都掩面涕泣不止。惹得黛玉也痛哭起来。 好一会儿众人才渐渐劝住,贾母拉着黛玉到软榻前坐了,又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一 一介绍给黛玉。黛玉忙起身一 一行礼。 末了贾母又奇道: “你母亲还在世时,常与我来信,说是如海收了个弟子,十分不凡。如海来信也说了此事,并说此番也一并进京了,如何不见?” 黛玉便回道:“师兄许是还在外候着。” 贾母便忙遣人去叫。过不多时,林思衡便也阔步走来。一旁丫鬟正要去打帘栊,林思衡却已自顾拨开来走进了。 林思衡抬头一扫,便已将此时在座的主人们都认了个七七八八。见一老太君正端坐一紫檀木雕软榻之上,拉着黛玉的手,正看着他。 林思衡忙弯腰行礼:“晚辈林思衡,拜见老太君。老太君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实是有福之相,可喜可贺。“ 贾母忙招手叫他近前,细细打量着: 只见眼前少年面色平静,身姿修长,五官俊雅,丹凤眼,一双剑眉,鼻梁高耸,薄唇轻抿,头插一根白玉簪,衣着青袍,腰佩一块白玉,除此再无旁的配饰。 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便天生一股风流写意的姿态。 贾母一向是喜欢好看的,见林思衡如此仪表不凡,果然喜悦。黛玉也帮腔道: “母亲病重时,师兄日日研读医术,不眠不休,只一年半载的功夫,连那大夫也赞师兄医术精湛了。师兄说外祖母是长寿有福之相,必是属实。” 于是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一众丫鬟嬷嬷都一齐向贾母道贺。 贾母也乐得喜笑颜开,伸出手来把林思衡拉到近前,口中惊奇道: “你师娘与我提起你已有了秀才功名,我却不知你竟还精通医术,实在了得。今年是多大岁数了?” “回老太君的话,晚辈今年已有十四,不敢说精通医术,只因师娘病重,晚辈也只是勉力为之罢了,只恨晚辈实在无能,不曾救得师母性命。” 说着,林思衡竟真有几分情真意切,眼眶红了起来。贾母方才哭过,这会儿反倒好些,轻拍着林思衡手臂道: “你师娘在世时与我写信,常提起如海收了个徒弟,,每每夸赞你孝顺懂事,又十分聪明,你的心意,你师娘如何不知?命数如此强求不得。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如海不久前来信与我,说你此番进京,也是为赶考而来,你如今十四,今年秋闱已过,可是后年便要下场考举人?” 林思衡缓了一缓,方才答道: “回老太君话,晚辈不久前已考取了举人功名,此番进京,一是为了照看师妹,再是进京游学,京师繁华,能人辈出,晚辈欲潜学两年,待时机成熟,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贾母本是对这些科举之事不太上心,只因他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弟子,因此对他十分亲切,见他十四岁中举,也连连赞叹欣赏不已。 邢、王二位夫人也对视两眼,眼神有几分惊异,竟没料到贾敏的弟子这样能干。王夫人想起贾敏还在贾家时便常与自己斗气,又想起宝玉至今还未曾进学。心中更添几分嫉恨,只是面上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然而她眼底刚刚一闪而过的嫉意,又如何能逃脱一直都在关注着他的林思衡的眼睛。 林思衡心中微微一凛,记下此事,心道还得寻个时机提醒黛玉一番才好。 李纨侍立在旁,低眉顺目,形容枯槁,眼神里一片死灰,只在听闻林思衡今年十四,已有举人功名之时,眼神闪烁一二。 自先夫贾珠病逝,李纨便只一心教导儿子贾兰,除了每日里孝敬长辈,教养几个小姑子,旁事一概不问。只是贾家族学稀烂,掌着族学的贾代儒也只不过是个老秀才。 李纨正心忧不知该何处寻找名师来教导贾兰,眼下倒似乎来了个合适的。又见林思衡仪态不俗,更有几分意动。只是又突然想起亡夫来,眼神里不免又闪过一丝哀痛。 贾母又略略说过几句,便道: “请姑娘们都过来,衡儿与玉儿都不是外人,叫他们都来见见,今儿有外客在,不必上学去了。” 未几,便有三个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位小姐来了。三位小姐眼见堂前有一陌生男子,俱都不免心中一惊,虽已心知这便是嬷嬷口中,姑姑贾敏的弟子,终不免有几分不自然。 林思衡也微微侧身,略作打量: 一人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必是迎春无疑。 又一人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笔精华,见之忘俗,此必是探春了。 再其后一人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料是惜春。 三人俱是一样装扮,钗环裙袄,别无二致。 林思衡低头,不再多看。 贾母便叫三人上前见礼,三人先来与林思衡见了,林思衡也都作揖回礼,礼节完备,别无挑剔,口中只道: “迎春妹妹,探春妹妹,惜春妹妹。” 又招手唤过绿衣近前,将三只一模一样的凤头金钗用一木盘托了。递到三春眼前,做见面礼。 三春眼见金钗贵重,都不敢收。贾母也没料到林思衡竟还备了礼物,出手这样大方,正要说话。黛玉又道: “三位姊妹只管收下,师兄在扬州经营着几处产业,虽不敢称富,几只金钗倒无妨的。” 言罢,若有若无的扫了林思衡一眼。林思衡只觉后背一凉,面上神情更端正了。 贾母这才吩咐三春收下,看林思衡的眼神愈发满意了。 邢夫人也看着林思衡,不知在盘算什么,只是流露出几许贪婪。 第51章 王熙凤 两边既见礼罢,三春见无旁事,只在一旁寻个空椅子坐了,迎春因年龄大些,初时更觉坐立难安,这会子过了一阵,才渐渐放松下来。 贾母又拉着黛玉说话,见黛玉体格怯弱,虽举止言谈十分不俗,自有一股子天然的风流态度,也知她似有不足之症,因而着紧问道: “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因自小便被师兄日日哄劝着喝温牛乳,又时常能得些温补食方,原已是好了许多。只是因赶着母亲病逝,哀痛至极,竟又渐渐显露出病西子的意态来。 “外祖母不知,我自来便是如此,从会吃饭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总不得好。倒也赖师兄一直照料着,不然,恐怕还要再不如些。如今也没其他的,也还是吃些人参养荣丸罢了。” 贾母听此,又连连对林思衡感慨不止,只道如海竟收了个得意门生,又叫人吩咐药房,且将人参养荣丸多配一料。 正说着话,忽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笑声,声音昂扬,自有一股大方气势。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一阵纳罕,心道自我来此,见人人无不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何竟有人这般放诞无礼。” 林思衡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笑一声道:凤辣子来了。 果不其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人从后门转进来。衣着气势与三春截然不同。她一进来,林思衡竟只觉得这大堂里都要明亮几分。 真真是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此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朱钗,项带赤金盘螭璎珞圈,裙系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声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好一派富贵气象! 黛玉忙起身,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林思衡已先弯腰作揖,口称:“琏二嫂。” 黛玉也忙跟着,以“嫂”称之。 王熙凤早前已知来了个姑父的弟子,这会子也不见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林思衡,又细细的把黛玉也看了一圈,仍牵着黛玉送到贾母身边坐下,口中连呼道: “天下竟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老祖宗您这外孙女,瞧这通身的气派,竟像是您嫡亲的孙女一般,这便也罢了。怎的姑父收的弟子,也是个这般出众人物。我瞧着离宝玉竟也差不离了。难道这天下的灵气,竟都往咱们贾家来不成!” 贾母被凤姐儿哄得哈哈大笑,她素来是喜爱自己这个孙媳妇的。 王熙凤又携了黛玉的手,连连嘘寒问暖,只说来这里便是回家了,若有什么吃穿用度上不得意,只管告诉她,下人们不听话,也只告诉她。 又忙着吩咐下人打扫房间,整理行李,先安排跟来的下人们休息。 众人用了茶果,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便命两个嬷嬷引着林思衡和黛玉去见贾赦贾政。邢夫人忙起身道:“我自带了去,倒也便宜。” 贾母也允了。三人遂向贾母与王夫人作辞。路上邢夫人与黛玉只客气了两句,却时常找些话来与林思衡说,时不时竟提及迎春来。 林思衡心头古怪,怪道都说邢夫人贪鄙,这也太急不可耐了些。 黛玉坐在轿子侧里,已经开始绞手帕了。 出了西角门,转入一黑油大门,至仪门下来。黛玉见院中游廊厢房,皆小巧别致,不似刚才轩峻壮丽,又随处可见树木山石,浑然一体,心道此必是从荣府里隔断来的。 林思衡自知这是贾赦所居东跨院。因贾赦年少时荒唐无行,不得先荣国与贾母喜爱,虽仍叫他袭了爵位,却不叫他大房长家,只从荣国花园里硬生生隔了个东跨院出来,与他去住。 转入三层仪门,进了正堂,早有许多盛装丽服的姬妾丫鬟迎着了,林思衡淡定自若,黛玉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邢夫人叫人去请贾赦,未几,下人回话说: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少爷姑娘难免伤心,且不忍相见,只劝少爷姑娘在此不要想家也就是了。” 黛玉忙起身,作恭聆训诫状。林思衡本不以为意,见黛玉如此,也不好特立独行,只得也起身勉强表示一番恭敬便罢。 两人略坐了坐,起身告辞,邢夫人要留饭,两人只连连推拒。 于是又转进荣府,向东拐个弯,过了一条东西向穿廊,转入南大厅之后,便有一大院落,正面五间大房,两侧厢房以钻山的方式与耳房相连,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气象果与东跨院不同。 林思衡进得堂屋,抬头便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写得三个鎏金大字: “荣禧堂”, 又有一紫檀雕螭大案,上有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后悬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中堂又有一副对联,乌木联牌,镶着堑银字迹: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只是却不见人。过了一会儿,有一老嬷嬷引着两人去了去了旁边耳房,王夫人正坐在这里,见两人来了,便招手叫两人近前来。 王夫人对林思衡不甚热情,只对黛玉多说几句: “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你三个姐妹都是极好的,只有一桩,我有一个孽胎祸根,原是家里“混世魔王”,尚未回来,晚间你见了便知,你只不要睬他也就是了,你那些姊妹,都不敢惹他的。” 黛玉心中纳罕,她原已听母亲说过,二舅母家有个表兄,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厌恶读书。只在内帷里厮混,偏外祖母最是溺爱。 黛玉心道:我自与姊妹们相处,不去搭理他也就是了。 林思衡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有趣,原来王夫人这样早就已经不待见黛玉了,倒像是生怕黛玉把他的宝贝儿子给勾走了似的,只是她却不去管教自己儿子,却来这吓唬黛玉。 不久,有丫鬟来传话,说是“老太太那里摆饭了。” 王夫人便带着两人回去,又转过一粉油大影壁,对两人说道: “这便是你们凤姐姐的屋子,你们若是有什么事,往后自来这里找他也就是了。” 两人也都连忙应下。 第52章 贾宝玉 转到贾母处,果然仍不见贾赦贾政兄弟,如此一日下来,贾家两个男主人竟是一个也没得见。 林思衡心中冷笑,心知这贾府里,这会子除了贾母,大抵也没什么人真把他们放在心上。不然,又岂有自家十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来,自己却在这时候跑出去斋戒的道理。 转入后房门,贾母已在正面上坐着了,其余座位倒全空着。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便要叫她在左边第一张位子坐了,黛玉十分为难,连连推让。贾母笑道: “你原是客,该坐这里。” 黛玉又瞥了师兄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方才坐了。 未几,三春也来了,贾母先令王夫人坐了,三春才各自坐下,迎春坐了右一,探春坐了左二,惜春坐了右二。 林思衡也不等王熙凤来安排,自寻了个位置坐了,却正坐在探春身旁。 探春生性豪阔,有英气,并不扭捏,时不时正大光明得打量他一眼。 于是李纨捧饭,熙凤执箸。其余此后之丫鬟媳妇虽多,却不见一点杂声。 真真是大家气象。 待用过饭,王夫人与李纨,熙凤起身告辞。贾母只点点头,仍拉着黛玉说话。贾母既知林思衡已考了举人,这会子便又问起黛玉来。 黛玉只谦虚道:”刚念了四书。”,又问起三春如何?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识两个字,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黛玉见此,只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心下有些惶惶。三春也都低眉顺目,不敢随意插话。 正说着话,有丫鬟进来说:“宝玉来了”。 话还未完,已进来一位年轻公子,衣着大红箭袖,头戴紫金束冠,项上系着一块美玉。端是仪表不凡。 林思衡扫量了一眼,心中便起感慨:果真是好大一张脸。怪道说是面如中秋之月来着,可不就是一张大圆脸么。 宝玉先向贾母请了安,便去换了一声衣裳,再来时,贾母便道: “外客未见,先换了衣裳,还不快过来见见你哥哥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堂中多了两人,料定这便是林姑妈之徒女,也不与三春招呼,忙来作揖,先见了林思衡,见其面容英俊,风仪出众,便是一喜,对贾母道: “林家哥哥既然来了,似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往后正可与我一般顽耍。” 又与黛玉作揖,待其归坐,宝玉细细看去,竟是愣了,只见这妹妹分明与旁人不同: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若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一时竟看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只道他是胡说,宝玉便道: “虽以往未曾见过,我瞧着却面善,心里只作是旧相识,今日只道远别重逢,未为不可。” 一时竟将林思衡抛在脑后,只紧着黛玉了。 林思衡也并不以为忤,一则宝玉这个时候怕是还没开窍,脑子里也只有些姐姐妹妹什么的,再则黛玉这会儿子虽面上不显,眉眼里已分明有几分畏缩不耐了。 林思衡细细打量宝玉,见其外貌果然极好,若只从外相上看,难知其底细: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容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其实林思衡觉得“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句是有点过了。 说起无能,贾赦不遑多让,说起不肖,贾珍舍我其谁? 终只不过是个纨绔膏梁罢了,又哪里能指望他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既倒呢? 林思衡还在胡思乱想,宝玉又问:“妹妹可曾读什么书?” 黛玉因记着刚刚贾母的话,这会儿子道: “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兴许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姓名,黛玉答了。宝玉还待再问,林思衡突然开口道: “宝兄弟,师娘原先常在我与师妹面前提起宝兄弟,说宝兄弟生来便有灵慧,富贵非比常人。更兼自小熟读诗书。 兄虽不才,也读过几本诗经。只是若动起笔来,却总觉得是穿凿附会之作,不知宝兄弟进来可有佳作?也好容我赏鉴一二。” 黛玉听着这话,面色有点古怪,也不知师兄是何用意,只是低头不语。 宝玉正好此道,一时果然来了兴致,倒把原先要说的话给忘个干净,拉着林思衡便讨论起李杜来。 宝玉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纨绔孩童,林思衡与他说话,当着贾母与王夫人的面,只管暗捧他几句,宝玉一时喜不自胜,只觉今日竟得一知己。 眼看天色将黑,宝玉仍是有些意犹未尽,到底又想起黛玉来,只道自己怕是怠慢了这个神仙一般的妹妹了,又忙转身与黛玉搭话:“妹妹可有玉没有?” 黛玉正听着热闹,不料宝玉又寻到自己头上,心道这玉必是个稀罕物,只道: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个稀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一听,便发起痴狂病来,把玉一摘,便往地上扔去。唬得堂上众人一起去抢。 林思衡在宝玉刚刚发问时,便提防着这一遭了,见果然有此一出,宝玉把玉一摔,他只坐在堂下椅子上,瞅准了用脚尖一勾,再以手一接,便把那玉攥在手里。 一众媳妇丫鬟都看愣了,迎春仍是有点呆呆的没什么反应,惜春有点好奇,探春却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放光,看着简直都要鼓掌了。 林思衡将那玉细细打量了,确是上好和田宝玉,内有几个小字,正是: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旁的便也没什么出奇,更不曾有什么异象来,倒叫林思衡有些失望。。 将玉还了,贾母忙搂了宝玉在怀里,只道: “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林思衡听着这话心里便直摇头,却也心知重物而轻人原也是这世间常态,只在自己心中暗暗警醒罢了。 贾母又接着哄道: “你妹妹原也是有的,因你姑妈去世,舍不得你妹妹,方才带了玉去,这是你妹妹的孝心。你如今怎比得他,快快戴上。” 宝玉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又好转起来,却不曾见黛玉刚刚自以为惹了祸,快要吓哭出来了。 不多时,有奶娘便来问林思衡和黛玉如何安置。贾母只说将宝玉挪出来,与她同在暖阁里,把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 宝玉便又撒娇不肯,只仍要留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贾母正要点头答应,林思衡已皱起眉头来,正要说话,黛玉也再不肯了,心道:我今日初来,便已起了龌龊,往后若日日相处,岂不要生出天大祸事来。忙起身说道: “外祖母,既表兄原是住碧纱橱的,岂有我来了,却要他搬走的道理,倒不如随意给我收拾一家偏房也就是了,不好搅了表兄清净。” 贾母人老成精,见黛玉只拿宝玉来说事,便心知黛玉这是不愿与宝玉住一处,想想也罢,便改口吩咐只在三春附近收拾一套厢房出来,暂且安置。 黛玉忙躬身谢了,宝玉还要再磨,却被贾母喝止,又对林思衡道: “衡儿远来,虽不是我亲外孙,然自小在敏儿跟前长大,又极孝顺,却与我亲外孙无异,也就在府里住下,不必别府另居。且在东套院里收拾一套小院,衡哥儿权且住着,待过了残冬,入春以后再做安置。” 林思衡因实不能放心黛玉,遂也不推辞,躬身应下不提。 第53章 丫儿塔三巨头 既安排了住处,王熙凤便早忙着叫人送去锦被缎褥之类,贾母又操心起服侍人来,以往她素来是只操心宝玉的,今儿倒也破了例。 见黛玉只带来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小的乳母王嬷嬷,再就是一个雪雁,贾母见雪雁极小,分明是个孩子,料不能照料妥当,王嬷嬷又极老,恐也不能尽心。 于是从背后拉出一个自己身边的二等丫鬟来,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其余亦皆如三春例,另有四个教引嬷嬷,再有五六个洒扫丫鬟,王熙凤自然分配妥当。 不好当面厚此薄彼,见林思衡身边也只一个红衣小丫鬟,看着跟雪雁差不多大,虽有些不舍,也只得又从身后拉出一个一样是二等丫鬟来,只说是叫喜鹊的,也拨与林思衡。 那丫头低垂着头走出来,微微瞧了林思衡一眼,眼底分明有几分不乐意。贾母身旁一老嬷嬷脚下也动了动,到底也没敢站出来说话。 林思衡打量那丫鬟,见其虽还年少,瞧着也有十三、四岁,虽是低眉顺目,刚刚一抬眼,便自有一股风流灵巧。又见她竟敢直接就对自己流露出不满来。便有几分猜测。 心里有几分古怪,因而只略略推拒几番,便也应下了,还坐在上头的黛玉冷飕飕得又飞他一眼,林思衡也只装作没看见。 宝玉这会儿子却正急得抓耳挠腮,这喜鹊原是早先被赖嬷嬷收养教导,略略长成了,才送到贾母身边。宝玉早看中了,正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要过来。这会子竟归了林思衡了。 有心想索要,只是如今这场面却不好开口,心道,且待我私下去说,大不了给他再换一个也就是了。 贾母还要再给他拨几个嬷嬷和洒扫的丫鬟,林思衡这回便连连推辞,再不要了。贾母见他坚持,也就随他去了。 眼见夜已渐深,贾母面上已有几分困倦,两人随即起身告辞,贾母略留了留,便也自去歇着了。 林思衡也不需人引路,自提了灯在前头走,身后的喜鹊便也背了个包裹跟在他身后,与绿衣一并并排走着,寻摸着这会子应该看不到自己,于是大起胆子来盯着林思衡上下打量。 她原是自小就被赖嬷嬷带进贾府里,原道以后服侍的便都是贾府里的主子,如何竟换成了个姓林的?那以后岂不是还要搬出去?她早已把贾府当成自己家了,因此心底很有几分不愿。 林思衡常年习武,六识敏锐,身后丫鬟的眼神简直不加掩饰,他岂能不知,因此陡然开口道: “喜鹊,你这样看着我,可是不情愿到我身边来服侍?” 喜鹊唬了一跳,没成想自己在背后看他也能发现。也并不害怕,直接问道: “爷姓林,往后可是要搬出这贾府的?既如此,我自是不情愿的。” 这话说的,一旁的绿衣都忍不住看她几眼。 林思衡根本不以为意,心道这果然是勇晴雯。也笑道: “既如此,你可是想往宝玉那里去?” 喜鹊却说道: “赖嬷嬷虽是这样说,我早先却在老太太身边,自然是老太太叫我去哪就去哪,只管在这府里便好,又有什么打紧,只是我自小在这府里长大,若要出府,我却不愿意。” “傻子,你的颜色好,宝玉必然中意你,若他向老太太讨要,老太太难道还能不给?你与我这般说话无妨,我并不与你见怪。 你若去了宝玉房里,宝玉虽喜欢你,只你这脾气,太太那里你却难过,届时,也不知宝玉能不能保得住你哟。” 晴雯见他夸奖自己颜色好,有些高兴,也有些羞赧,她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听林思衡刚刚一席话,似乎有些道理,然而她也并不能分辨得清楚,故只抓着自己听懂的话说道: “老太太虽是打发我来伺候爷,我却只做些洒扫缝补的活计,若是旁的什么,我是不做的。” 绿衣这回又看了她两眼,眼神里很有几分鼓励与赞赏。 林思衡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可是怕我叫你来陪床?那倒也不必太担忧,你既不愿,我难道还能强迫你不成。你这喜鹊的名字不好听,往后改了,叫‘晴雯’。” 晴雯默念了两遍自己的新名字,也并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喜鹊的名字也是贾母不久前给她取的。见林思衡脚步不停,渐渐走远,又连忙跟上去。 林思衡心中一边想着原着里,晴雯病重,被王夫人赶出去,躺在破被烂床之上,痛喊了一夜“娘”,天明身死,宝玉却只得是“多情公子空牵念。” 也有几分怜惜,心道总不至于再叫这丫头落得这般地步。 一边想着可惜不是去梨香院,不然等回头宝姐姐来了,又有一番故事,暗暗摇摇头,觉得有点可惜。 宝玉身边有一贴身丫鬟,原名珍珠,也是贾母身边出来,因宝玉顽劣,贾母素喜珍珠严谨恭顺,又心地纯良,恪尽职守,于是打发到宝玉身边照应着。 宝玉不喜珍珠这般俗名,因见有“花气袭人”一句,珍珠恰又姓花,遂改做了袭人。 袭人素来恭顺周到,既来了宝玉身边,便只一心为宝玉打算,只是苦恼于宝玉实在性情乖戾,难以劝导。每每忧郁叹惋。 今日见黛玉一来,宝玉便做痴狂相,心中更是不安,待宝玉、李嬷嬷都睡了,寻了个空,径自来寻黛玉。 黛玉心中正在细细思量今日应答周旋之处可有不妥,见袭人来了,十分诧异。忙请她进来。袭人见黛玉与鹦哥都还没睡,笑问道: “姑娘如何这会儿子还不休息?” 鹦哥便答:“还说呢,姑娘正懊恼今日不该惹宝二爷丢了那玉。这会儿子还难过呢。” 袭人忙道: “姑娘切莫如此,若这般,往后你难受的地方可多着呢。只不理他便也是了。” 黛玉心道:幸好我不曾答应留在碧纱橱里,果然如此,日后还了得?且躲着他就是了。于是感谢道: “姐姐说的话,我都记着了。往后自然躲着些。” 袭人原就是此意,见黛玉果然领会,十分欣喜,略客套了几句,便也起身告辞。 鹦哥略送了送,见袭人走远了,又深深得盯她一眼,才回了屋子。雪雁已伺候着黛玉靠在床上了,姐妹三人一块又说了几句话。黛玉便也给鹦哥改了名字,叫‘紫鹃’。 第54章 贾史薛王 次日,林思衡爬起来时,绿衣与晴雯都早已起了,晴雯撅着个嘴伺候他换好衣裳,绿衣又取了饭来。林思衡便要两人都坐下一同用饭。 绿衣是早已习惯了的,也不推拒。晴雯看她一眼,扭捏一会儿也坐下了。 她素来是胆大的。 待用过饭,晴雯自觉自己比绿衣来得年长些,该是这院里“大丫鬟”,正要吩咐些活计交给绿衣去做,便如同是宝玉院里的袭人。 却见绿衣已自顾自搬了把椅子,往书桌侧边一放,竟开始处理起账册来。 晴雯眼睛瞪得像铜铃,又看了看林思衡,见他完全没有反应。终于认识到那些杂活还是得自己做。 她不识字,若叫她处理账册,她也是处理不来的。 垂头丧气得取了昨儿换下来的衣服。准备自己拿出去洗了,却见林思衡回过神来,摆摆手叫她停下,又把绿衣也从书桌边叫到跟前,吩咐道: “绿衣,你从今日起仍是如在林府时一般,每日早晨去厨房取一盏温牛乳,给师妹送去。 若是没有,便舍些银钱叫人去买。 晴雯,我素来不喜身边太多人,不过你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轻省活也就是了。如浆洗清扫一类的活计,只管每月花上二两银子,雇个嬷嬷,每日里定个时辰叫她来做也就是了。 你原先在老太太身边拿的多少月钱?” “八百文。” “你如今的身契还在贾府,我不好多管,绿衣,每个月从帐上给晴雯额外支二两银子,至于雇嬷嬷的花销,额外从账上取。” 绿衣没什么反应,点点头应了。 晴雯多少有些吃惊,她在贾母身边虽是得宠,可也只是二等丫鬟,一等丫鬟每月可以有一两。比如袭人,二两银子,这是姨娘的份例。 可她明明昨晚都拒绝过了,但是爷也没有明说 因而有些别扭道: “爷便是有钱,只是也还俭省些才好,不过只是些活计,我做了就是了,倒不用雇什么嬷嬷” 林思衡笑道: “你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我怎好叫你到我身边却坐起小丫鬟的活来了。你若有什么关系好的嬷嬷,这笔银子倒不妨叫她来挣。就这么定了。 再有一事,你等会儿忙完了,去琏二嫂房里知会一声,就说我准备在这小院里,自己搭个小灶起来,时不时做些温补的菜式,也好给老太太尽尽孝心。” 晴雯见林思衡已经定了主意,也不再劝,她虽是秉着丫鬟的本分劝说几句,又岂有真的不乐意的。 一时也有些为林思衡心疼她感到高兴。 既安排妥了这些杂事,林思衡便去前院叫上边城三人,又吩咐祥子晚些请人来垒灶。自出了府去。 另边厢里,黛玉见绿衣仍是取了一盏牛乳来,一时好像又回了林府,有些伤感。 正要去师兄处看看,却被告知师兄已出了府去,不免暗叹一句,只得再做打算。 如今在贾府里,到底不比在林府时来得自在。她如今住在贾府后院,等闲林思衡是不好进来的。 自己虽是能去找师兄,却也不好走动太勤,不然也必有风言风语。一时有些苦恼。 王熙凤对这个突然上门来的林家徒弟,有些好奇,尤其是在听闻他在扬州小小年纪便有几处产业的之后。 昨日贾琏又没有回来,她与平儿两人在床上嘀嘀咕咕研究半晌,终无所得。 这会子听了晴雯跑过来带的话,又说是要给老太太尽孝心,那这个人情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连忙应了,并交代说若是有什么缺的,也只管来与她说,又旁敲侧击了晴雯一番。 可惜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昨日进城时便已约了钱旋和郑阳,林思衡一边慢慢踱步,观察这京师民生景状,一边脑海里捋着自己的思绪。 既是京师,自然繁华,只是若论商贸流通,却又似乎并不能胜过扬州多少。这里粮食供给几乎悉赖运河,这是京师的致命缺陷。又无甚特产,只西山上有大片煤矿。 不见有多少裨益,却害得京师天气整天灰蒙蒙的。 这里四周都有群山环绕,外敌难入,救兵也难入,也限制了这座城的发展。 街上人流攒动,衣着也并不比金陵华贵几分,只是骑马的人多些。 想到金陵,便避不开贾史薛王四家。 王子腾如今在京里做着京营节度使,若只说官位,如今算是贾史薛王四家里最高的。 只是官位是一回事,到手的权利又是一回事了。 京营是太祖开国时所建立,原为五军营,分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 后太上皇在位时,为了控制军权,设立五军都督府,只给大将们战时的统兵权,其余一应训练后勤招募等事,皆不得插手。 又借着以贾代善征讨瓦剌之机,开始大肆安插人手。 计划得很好,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京营里面多有从龙功臣之后,这些人又互相拉拢结亲,军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上皇虽有军功在身,用的却还是贾家的元帅,直至逊位,都没能真正将军权真正收归手上。 至于如今的崇宁皇帝,也仍是一心想收拢军权,王子腾便是他着意扶持起来的大旗。 如今军中势力,最大的仍是以四王八公为首的元从功臣一脉,其次便是太上皇手里的势力的,称之为顺德勋臣一脉。 至于说当今皇帝,因继位太短,在军中尚无甚建树。 元从一脉与顺德一脉互相看不顺眼,元从一脉鄙视顺德一脉没有军功,只靠得太上皇赏赐。 顺德一脉看不起四王八公后辈腐化堕落,自以为应当接过军中权柄。 两派时有争斗。 贾家一门双公,正是八公之首,王子腾正是皇帝刻意挑选而来,因他是贾家姻亲,借着贾家的名头,好替皇帝收拢元从一脉的军中势力。 只可惜那帮军头也不是傻子,他们敬着贾家,敬得是初代荣宁二公,王子腾又无军功,只不过是个姻亲,在军中着实碰了不少软钉子。 因而时不时还得托自己妹妹王夫人带话,请贾政出面周旋,才勉强站稳脚跟,只是也还是调动不得京营一兵一马。 故如今四家里,他虽是官位高,他却仍得敬着贾家,若没有贾家,他也真就做不得这京营节度使。 贾家荣宁二府如今对外的门面,一个是贾政,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一个是贾赦,荣国公府世袭一等将军,已掉出军功爵的范畴了。 再有一个贾珍,宁国公府世袭三等将军,已是世袭爵位最低一等。 只是荣宁二公在军中威望隆着,且还有贾母这样一个一品国夫人撑着,倒也还勉强维持着公府门第的地位。 史家在京三房,长房无人,只一个湘云,余下两房,二房保龄侯史鼐,三房忠靖侯史鼎。 史家虽与贾府关系深厚,却早早投靠了太上皇,如今反倒是顺德勋臣一脉,三房这个忠靖侯,正是太上皇所赐。 薛家祖上乃是紫薇舍人,官位只五品,却是太祖近臣,只是在他死后,薛家在官场便没人了,只保留了个皇商的身份,如今薛家大房的门面薛蟠又是个纨绔子弟,薛家败落已经可以预计。 盘根错节,难以尽述。 第55章 物价 脑子里想着事情,慢慢便踱步到了昨日约定的地方。 林思衡抬头一看,却是一家三层酒楼,名叫惠泉楼的,此时正是饭点,人来人往,看着倒很热闹。 招来小二,报了钱旋的假名,店小二便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二楼包厢。 随手点了几样招牌菜,又要了一壶小二极力推荐的惠泉酒。 须臾间上齐了饭菜,打发了小二出去,钱旋和郑阳忙起身向他行礼,被林思衡挥手制止了。 随意用了几口,便问道: “如何?在京中这一个月,可有什么收获?” “回公子,京师天子脚下,锦衣卫的地盘,因此黄雀不敢随意动作,按着公子的吩咐: 已在京城鼓楼西大街一带,置下两座三层高楼,大概用去一千五百两,改一改便可作为如意斋和民丰楼的分店。 此外已在城外北郊买下两块地,共计三顷,因公子要得急,因此价格上没有多纠缠,又用了三千两。 再就是如今京中除了皇城暂时没做安排,其余东西南北四城里。 我们已在各处街道或坊市角落里,零零碎碎,买下大大小小的不少铺面。准备作为黄雀的藏身之地,并且保证每一位黄雀都只知道他自己所在的铺面位置。又用去一千多两。 荣国府那边,公子说要亲自安排,宁国府那边倒很顺利,给管家赖升递了二十两银子,就安排进去两个人。 如今这两人一个在厨房帮忙,一个安排了巡夜。 此外倒还有两条消息,一个是京师也有一座清风楼,似乎是与北静王有点关系。 另一个是王子腾之女与保宁侯之子定下婚约。这保宁侯正是顺德一脉的头面人物之一。 不过,因黄雀眼下人手不足,因此公子早前交代的暗中整理京师地下帮派一事,眼下还没什么成果。” 说完这话,钱旋脸上似有几分羞惭。 林思衡则已经很满意了,褒奖了钱旋几句,又将京中各处产业装修招人一事交由郑阳处理。 要来了宁国府中那两名黄雀的姓名。又吩咐边城寻个机会,转几手,再安排两个人进荣国府,一人安排去厨房,一人寻机安插进东跨院。 旋即领着众人往南郊去。 京师北郊正对运河码头,因而地价高昂,不过林思衡不在乎这些,跟着钱旋去了买的两块地,见土地果然正夹在码头与城池之间,分隔两侧,离码头只二里路,十分满意。 钱旋道: “这两处地方原是一家商号的仓库,因着经营不善,主家才脱手,我见这位置好,便没还价,抢先买下来了。” 林思衡点点头,对钱旋的决断表示了肯定。又把赵枢,孙机找到身边,对两人道: “这两块地,一处便用来生产琉璃,酒精,在做些研发上的事情,另一处便用来做赵枢的钢铁厂,明里只打些生铁,做些锄头爬犁等农具,暗地里,我要你把我之前说与你知道的火器研发流程弄明白,只是不必大肆去造,摸索清楚即可。 手续上的东西我来安排,不必你们操心。 流水线,土高炉,还有其他一些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告知了你们,接下来你们就要自行摸索了。这对咱们至关重要! 钱旋,这两处地方要加派人手,不可大意!赵枢,孙机,你们二人往后要长居此地了。” 三人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几人又细细沟通一番,打道回城,临出城时,林思衡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对钱旋吩咐道: “过两天,找人犯个合适的案子,试探一下锦衣卫的反应。” 几人就在城门口分散,各自去做事,林思衡思量着王子腾与保宁侯结亲一事,心知这是皇帝对军权的又一次试探,只不过这一次,他开始拉拢顺德勋臣了。 “倒也是个急性子,只不过也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 带了三个人出去,如今身边就剩下边城一个,既出来一趟,办完了正事,两人见天色还早,便也不急着回去,只四处逛逛。 路过惠泉楼,想了想,打包了两坛惠泉酒,会了帐,叫人送去荣国府去。 转去对门一家首饰店,这家店规模倒是不小,店家见林思衡气度不凡,便知非富即贵,忙上前热心招待着。 边城也跟着四处看看,见着一雕花缠丝百堑镂空银镯,便叫店家包起来。林思衡心知这是给绿衣的,也凑过去看一眼,样式确实还行,点点头认可了边城的审美。 转了一圈,正觉没有合适的,准备离开。店家心知这是没看上店里摆的,忙把他拦了,又去后堂,小心翼翼亲自取出一个松木匣子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正有一黄翡手镯。 镯子上雕有一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雕工精湛,质地温润,玉质通透,看着便叫人觉得温暖。 店家也有点自豪道: “公子且看,我这手镯如何?黄翡本就罕见,况且我这雕工乃出自名家李时中之手,上有落款。若是常人,是见不得我这镯子的,因公子气度不凡,必是贵人,我方取了来,公子看看,可还能入眼?” 林思衡懒得听店家拍马屁,不过这镯子他确实喜欢,黛玉皮肤白,正配这明黄的物件儿。满意的点点头,问道: “多少银子。” “不多,只一千两。” 好家伙,这镯子刚好顶城外一顷地了,但林思衡也并不在乎,掏钱买下。想想,又随意挑了两样银镯子,店家连边城手里那镯子一并,都送他做了添头。 正待出门,想了想,林思衡又花了五百两买下一个金项圈来,才施施然出门去。 店家点头哈腰得亲自送这位豪客出门,神情热切,依依不舍。 又找家店,花一百两给贾母买了一条上好得熊皮毯子。 因见日头西沉,京城戌时宵禁,两人不再过多耽搁,随意用了些饭菜,便回荣国府去。 第56章 拉关系 待林思衡回了贾府,灶都已经垒好了。两坛惠泉酒也被祥子送了来。 回了小院,见晴雯和绿衣还饿着肚子等他,便笑道: “往后里我时常有事出门,若是见我日落还没回来,便不必等我了,你们自用饭便是。” 绿衣乖巧点头,晴雯憋不住,耿直道: “岂有主子没回来,丫鬟却先吃饭得道理?说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们没规矩。” 林思衡轻笑两声: “我这里确也没有那许多规矩,往后我若出门几日不回,你难道活活饿死不成?” 晴雯嘟囔着: “公子既出远门,何不带上我们?再说了,若公子果真几日不回,我们自然是要吃饭的。” 林思衡伸出罪恶的大手,把晴雯头发揉得一团乱,惹得晴雯连连闪躲,又不敢跑远。等林思衡玩够了,方才打开刚刚丢在桌子上的包裹。 取出两个小木匣来,给绿衣和晴雯一人一个,说道: “打开瞧瞧,公子给你们带了礼物。” 绿衣自小经常收到林思衡和边城的礼物,已是习以为常了,还是很开心的打开,正是边城挑的那只雕花缠丝百堑镂空银镯。 因店家没有收边城的钱,林思衡便也恬不知耻的充作己功了,只说是边城挑得款式。 绿衣果然喜欢,她着实不差这买镯子的钱,只是十分看中这镯子的心意。 晴雯自小被母亲卖给了赖嬷嬷,虽有个表哥也在府里,却是个酒鬼,叫多浑虫的。 因着他媳妇的名声,在府里也是大名鼎鼎。 晴雯自小便不曾正儿八经收过什么礼物,虽是贾母时常赏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底算不得正经礼物。 况且如今这年月里,又岂有主子出门,给丫鬟带礼物的。 一时十分感动,却又愈发觉得林思衡莫不是果真想让她做姨娘? 便又有几分纠结。 只是到底伸手接过来,见里面也是一个银镯子,样式不如绿衣手中来得精细,却要大上一些,也十分高兴。 再看向林思衡,便连因害她饿肚子那点小怨气也尽都消融了。 把其余东西整理一二,取了那张熊皮毯子,吩咐晴雯给贾母送去。晴雯高高兴兴就去了。 再取了两只盒子,叫绿衣给黛玉送去。 又自提了那惠泉酒和最后一只最大的木匣,却往王熙凤处行去。 贾母用过了饭,正拉着宝玉说话,听有人报晴雯来了,一时没想起来晴雯是谁,倒是宝玉提醒道: “晴雯就是老祖宗您赏给林家哥哥的喜鹊,给改了名字叫晴雯了。” 贾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她进来。 晴雯双手捧着那熊皮毯子,先对贾母屈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得说道: “老祖宗,今儿一早我们爷出府去办事,回来得时候见着这张毯子,爷觉得好,便买了来,这会儿刚回府,便叫我给老祖宗送来。爷说了,这也是她对老祖宗一点孝心,请老祖宗收下。” 贾母虽不差一张毯子,但晚辈能记着她,她自然高兴,便命鸳鸯接了来。 鸳鸯接过手,跪在贾母身侧,把毯子举到贾母眼前,贾母凑近看了看,用手一摸,便知这是好料子,微微吹一口气,皮毛便打起两个旋儿来。 心知林思衡用了心,对他愈发满意,连带着看晴雯也愈发顺眼了,叫嬷嬷取了一碗玫瑰露赏给晴雯。晴雯道谢接过,便转出门去。 宝玉看着晴雯的背影,又有些发痴,想着与晴雯再说几句话才好,心道: “我既是要与林家哥哥要了她来,倒不妨先与她说过,且叫她做个准备才好。” 便与贾母应付了几句,也辞了贾母,出去追赶晴雯。 晴雯正端着那碗玫瑰露,她也爱吃这个,此番却想着带回去给林思衡,脑海里林思衡的影子还在打转。忽听得身后传来喊声: “晴雯,晴雯!” 晴雯回头一看,见是宝玉,忙停下等他,见他近来,屈身一礼道: “宝二爷叫我,是有什么事?” 宝玉早记挂着晴雯,因而今日一早,晴雯改名的消息他便打听得了。他自以为他原是最怜花惜玉之人,府里的丫鬟没有不愿意去他那处的,便也直接道: “晴雯,我去找林家哥哥,要了你到我院里来如何?” 晴雯脾气刚烈,闻言勃然大怒,径自斥责道: “宝二爷这话好没道理!老太太既把我拨给了我们爷,我便自然是爷的人!宝二爷如今说这话,却是大大的不该!竟以为我晴雯是三心二意之人不成!” 言罢,气红了脸,径自快步走开,独留宝玉一人站在廊下发愣。 且不说宝玉如何窘态,只说绿衣到了寻到黛玉处,黛玉正靠在床上看书,见她又来,心知必是师兄吩咐的,忙叫她近前。 绿衣也不见外,笑嘻嘻坐到床头,也没用什么托盘,只一手一个匣子,先丢了一个给雪雁,再把另一个匣子双手递给黛玉道: ”公子今日出府办事,刚才方回,叫我把这个给姑娘送来。姑娘快看看喜不喜欢。” 黛玉也很自然的便收下,随手打开,却见里面一黄翡手镯,上雕一鹿,栩栩如生,戴上一瞧,果然相配,十分满意,心道果然还是师兄了解自己。 今日白天时宝玉来了一遭,要来寻她说话。还想要往她卧房里进,好在是被紫鹃拦住了。 她虽知宝玉无甚坏心,心中却也着恼。 只是自己又不好不见,只得敷衍应和一番,宝玉纠缠了好一阵子,快用饭时才走。 黛玉原有几分疲惫,这会子却神采奕奕起来,拉着绿衣打听师兄今日出府做了什么。绿衣虽心里有数,却也不敢说给黛玉知道,只说公子是出去访友去了。 待绿衣离开,紫鹃看着自家姑娘手腕上的手镯,又见绿衣也得了个银镯子,她虽没有,却并不以为意,便是果真有给她的,她这会子也不能要。 她是黛玉的贴身丫鬟,收外男手镯,那她成什么了?只以为是姑娘还小,便也只隐晦提点道: “姑娘,这块镯子,我瞧着价格不菲,就这么收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黛玉何等敏锐,一听便知紫鹃的心思,便有些气恼道: “我与师兄自小一块长大,打小他送我我送他的,也不知赠了多少礼,有什么稀奇?偏只这会子生疏了不成?就你们会胡思乱想。” 把书一撂,被子往头上一蒙,便作势要睡觉。 紫鹃见自己自讨了没趣,也不多说,只是哄着黛玉叫她把被子盖好。 黛玉又何曾真个生气,不一会儿,两姐妹便又有说有笑的好起来了。 林思衡寻到王熙凤处时,贾琏今晚却正好在府里,听兴儿进来传话,便好奇的问王熙凤: “是昨儿才来的林姑父的弟子?这会子跑来做甚?你昨儿见过,这人如何?” 王熙凤斜他一眼笑道: “不过昨儿才见一面,我又哪里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不过我瞧着倒是个出手大方的,昨儿一见面,倒给三春一个送了支金钗,怕不是得有千八百两银子。 说是今儿一早出门去了,这会子找来,莫不是有什么事?” 便忙叫平儿去引他进来,林思衡见是平儿迎出来,也忙道: “平姑娘好。冒昧打扰,二嫂子可睡下了?” 平儿笑道: “衡大爷来得倒巧,奶奶还没睡呢,二爷也在家。” 这称呼听得林思衡直摇头,忙说道: “平姑娘叫我一声衡兄弟也就是了,衡大爷听着实在奇怪。若不然,叫我衡少爷也可。” 平儿便也笑着改口称他林少爷,说着便引他进来。王熙凤和贾琏已一并在客厅里坐着了。 林思衡进来,先把手里东西放下,方才行了个礼说道: “听说二哥爱饮酒,我今日出府,过一家酒楼叫惠泉居的,卖的酒倒不错,因而给二哥带了些,不知可能合二哥胃口。 再给二嫂也备了一件礼物,昨儿我与师妹进府,倒累得二嫂子奔波忙碌,实在过意不去。” 贾琏一听有惠泉酒,喜不自胜,当即便对林思衡态度亲热起来,这两坛子酒,少说得有二三十银子,王熙凤平日里管他又严,等闲他还真舍不得喝。 王熙凤也接过那匣子,并不见外,径自打开看了一看,见里面倒是个偌大的金项圈,愣了一愣,没弄懂这是个什么路数,不过到底是金子,又在心底暗赞一番林思衡出手大方,也笑道: “林兄弟这话未免见外,这又算个什么事了,哪里还要劳动你跑这一趟,林兄弟若是有什么旁的事,直说便也是了,我与你二哥自不推辞。” 林思衡见王熙凤如此,便也直来直去道: “此来,一是感谢二嫂昨儿照料周全,今早又给二嫂添了麻烦,小弟心中感激不尽,此外,倒真有一事,想请琏二哥帮忙。 我此来京师,有一兄弟,倒会些冶炼之术,想着在城外办个冶铁厂,只是这官府文书,却不好拿,小弟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只得找到二哥这里了,还请二哥周全一二” 第57章 薛蟠案 贾琏见是此事,问了一句那铁厂有多大,林思衡只说,不过二三十亩地罢了,贾琏听罢,便连连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如今贾家,贾政只会空谈,贾赦不管事,像这些个在外跑关系的事,多是贾琏贾珍在做,他自是驾轻就熟。只说道: “若要办这许可,需得往工部,户部,督察院,内务府,都送一份仪钱去,你那兄弟铁厂不大,你若要急着办,拢共有个一千两也就够了。” 林思衡心里暗道跑后门果然费钱,虽心知贾琏必也要从中抽一笔,他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两人约好了明日便送钱来,又客套了几句,林思衡起身告辞。 王熙凤又取出那金项圈细细打量几眼,心里还是觉得奇怪,若要送礼办事,送些金银倒也正常,只是何故送个项圈来?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叫平儿收好。 又笑着对贾琏说: “二爷这次办这事,可能得多少?” 贾琏这会儿已经把坛子打开闻酒香了,只回道: “终究是自家亲戚,这四处衙门,一处塞个二三百两,我又哪里还有剩的。不过是谢他这两坛子酒罢了。” 王熙凤心知贾琏这话不尽不实,见问不出来,也随他去了。 待林思衡回了小院,绿衣仍在理账,最近支出较多,绿衣看得小脸都皱起来。 林思衡看得好笑,又叫绿衣明早再给王熙凤送一千两银子过去。绿衣小脸便皱得更紧了。 正要吩咐晴雯打些水来洗漱,却见晴雯正气哼哼得坐在旁边小椅子上抹眼泪,身旁还摆着一碗玫瑰露。 有些好奇,也有些心疼得问道: “怎么了这是,谁还能欺负到晴雯头上了不成?跟爷说说,爷自有办法替你出气。” 晴雯抽抽搭搭得说: “爷,晴雯不是三心二意的人,爷不可冤枉了我!爷若要冤枉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绿衣从账本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一脸平淡得继续皱着眉头看账本。 林思衡见她说得这样严重,忙蹲下来安慰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爷何曾说晴雯是那般的人了?你跟爷细细说说。” 晴雯哽咽着,便把今天宝玉拦着她,说要把她要过去的事情一股脑说了。 林思衡早知晴雯刚烈,气性大,却也没想到大到这地步,这是生生自己把自己给气哭了。 连连赌咒发誓,保住必不赶她去宝玉那里,她才慢慢好了,一会子又觉得自己哭成这样实在丢脸,小声解释一句: “我是怕爷把我给误会了,我才哭的。” 林思衡心里憋着笑,握着晴雯的手哄了好一会儿,这会子晴雯倒也不挣扎了。 好半晌,晴雯才像想起什么了,端过那玫瑰露来,说道: “爷,这是老祖宗赏的,你吃了。” 林思衡见晴雯的小眼神,看这玫瑰露时间有点长了,笑道: “这是老太君赏给你的,你自己吃,我不爱吃这个。” 晴雯又推让几番,见林思衡确实不吃,想想忍着心痛给绿衣分了半碗,绿衣都没看清是什么,接过来一口就干了,还把碗顺手递给晴雯。 给晴雯气得直跺脚,到底又把碗接过来,准备等会儿一并洗了,又见林思衡正站在一旁看着她俩发笑。也瞪他一眼。 三两口将剩下半碗喝完。便忙着打水伺候林思衡洗漱,洗漱完又忙着铺床。等她好一阵忙活完,抬头一看,绿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偏房睡了,顺手还把门给锁了。 屋里就剩下两人,晴雯便有些瑟缩起来,一低头,林思衡正坐在床上有些戏谑得看着她,还作势拿手在床上拍了拍。 晴雯脸陡然便涨红起来,连耳根子都红了,烛火下竟显得有些透明。轻轻“哼”了一声,以示拒绝。扭身自去外面小床上睡了。 只留下林思衡一人在里间,爆发出一阵夸张得大笑来。 晴雯在外头听着这笑声,把头往枕头底下一塞,就开始装鸵鸟。 贾琏的办事效率还是靠谱,不愧是贾家难得的还能剩一点良心的人物,既收了银子,没几天也就办下来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便仍往王熙凤住处去取,却正听着里面王熙凤与平儿说着话: “我刚从太太那儿回来,薛家那边的姑妈来了封信,说是过些日子也要上京了。太太正准备着,要留他们在贾府住呢。刚刚舅舅那边也来了两个人说着这事呢。” “这是怎么说的?姑妈不是要在金陵安排生意?如何要上京来?” “听说是薛蟠在金陵倚着财势,打死了人,准备进京避避风头来着。” “老天爷,怎这样糊涂!如何竟弄出人命来” 林思衡放慢脚步略听了几句,便弄明白怎么一回事。 原来竟是薛蟠的案子发了。这薛蟠父亲早逝,母亲又甚是溺爱,偏偏家中又财雄势大的,这回到底惹出人命官司来。 这样说来,宝钗和香菱也要进京了? 不好再站在外头多听,脚下刻意重了些,屋子里的声音果然便停了,不一会儿,仍是平儿迎出来,见他便笑道: “衡少爷来了,奶奶正等着呢。” 领了他进来,王熙凤正斜倚着一张雕花软榻,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招呼他坐下,脸上笑道: “你倒也是个急性子,你琏二哥昨儿才把东西送来,你今儿便来了。平儿,去把那文书取来。” 林思衡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确认无误,小心收好,便向王熙凤连连道谢不止。 王熙凤早对他手里的生意感兴趣,她管着这一大家子,内囊渐起,贾家又无什么营生,多只在土地庄子上有些产出,竟渐渐入不敷出起来。 径直问道: “衡兄弟,嫂子也不与你见外,你这般年轻,我前日里听着,你竟还做着生意?只不知是何生意?可能说给嫂子听听?” 林思衡只一听,便知王熙凤这是已经开始渐渐感觉到贾府经济上的压力了。 想着自己和黛玉总还得在贾府住些日子,跟王熙凤搞好关系很有必要,倒不如给她下个饵,且先勾住她再说。 况且他自己本身也很欣赏这凤辣子,略一沉吟,便也自寻了张椅子坐下,笑道: “二嫂既有兴趣,兄弟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在扬州时,因有师傅关照,开了家酒楼,再有一家商铺,卖些杂货,挣些散碎银子。 这几日正忙着要在京师把生意再张罗起来,已是定了铺位了,就在西大街上,托人盘了两间三层的铺子,收拾收拾,过些日子便开张。” 王熙凤听他说要把生意做到京师来,已是一惊,又听说在西大街盘了铺子,更有几分惊诧了。西大街如今正是京师里一等一的繁华地,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心道自己竟还是小瞧了这林兄弟。 脸上愈发笑得亲切,说道: “林兄弟果然有本事,不知林兄弟这两桩生意,一年可能有多少银子?” 林思衡面上似是毫无心机,坦白道: “那杂货铺没什么流水,不过薄利多销罢了,倒是那酒楼,我在扬州时一年倒也能挣个大几千两。只是如今要搬到京城里来,人生地不熟,又不知这菜式可还能对京师百姓的胃口,倒真叫兄弟有些苦恼了。” 说着便皱起眉头,竟似真有几分烦恼一般。 王熙凤心中一喜,试探道: “你琏二哥没什么大本事,不能与林兄弟相比,不过在这京师地界上的倒还有几分人面儿。林兄弟既然担忧,倒不如我来托个话,正好你们兄弟合伙如何?自然,合伙该出的银子断不会少了林兄弟。” 林思衡假装思忖,起身踱步,一番长考,直叫王熙凤和平儿心里七上八下。 第58章 拉拢 末了,林思衡一拍手道: “既是二嫂一番好意,兄弟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只是既要合作,我倒有另一个法子。 与琏二哥合作固然稳妥,只是却不如径自与二嫂合作来得妥帖。满贾府里谁不知道,二嫂子才真正说一不二的人物。 倒也不用二嫂出什么银子,只请琏二哥往后应酬吃酒多往我那去就是了。 只是我也有一事托二嫂帮忙,我与师妹如今寄居贾府,我是个皮糙肉厚的,都不妨事。师妹却十分身娇体弱,不可有什么差池。 二嫂如今掌着这家,我只托二嫂替我照看着,倘有什么人欺负到师妹头上,也不必二嫂做别的,只管告知我一声便罢了。 二嫂可能允我?若二嫂今日点头,我作价一两银子,卖给二嫂我那酒楼三成份子,再欠二嫂一个人情。今日便可立契。” 王熙凤一愣,她原意是让贾琏出面,做生意赚些银子来补贴公中,如今怎变成自己来与他合伙了? 只是转念一想,若银子入了公中,自己顶多也就得太太几句夸,正该这般,却入了我的私库。 倒没成想这林兄弟对林丫头这般上心。我只管平日里照应着些,料也无事。于是点头应允。 两人一拍即合,林思衡当场写了文书, 又盖了自己的印章。便递给王熙凤。王熙凤认真看过,临了却皱起眉头,却见那文书末尾分明写着: “如有贾府刁奴恶亲欺扰林氏黛玉一事,贾王氏未能及时告知,则此文书作废。双方协议一致,并无异议,立契为证。” 王熙凤勉强笑道: “林兄弟,这契约旁的都好,只这最后一句话,不必写了?” 林思衡此时却咬死不让道: “我来京师,别无旁的大事,只以师妹安居为要务。二嫂虽是女中豪杰,一言九鼎。我恐也难免有个疏忽不周的时候。故小弟此番虽是失礼,也还请二嫂体谅一二才是。” 王熙凤见他态度坚定,也没了话,只得应承下来,心里暗道往后可得往林丫头那里多上些心了。 既办完了事,林思衡告辞离去。 王熙凤左思右想,对平儿道: “这林兄弟对林丫头这般上心,莫不是有意?” “林姑娘才这般年纪,这会子能起什么心思?况且两个人又都姓林,奶奶怕是想得多了。” 王熙凤仍是摇摇头,脸上有几分狐疑道: “我瞧着倒像有几分猫腻,三成份子,若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岂不得有两三千两银子,就只托我传个话,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嗐,且随他去,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平儿,你往后往林丫头处跑勤快些,别叫他抓着我的不是。” 平儿自点头应了。 林思衡携了文书,出城往北郊去,城外那三顷地,这会儿已是热火朝天。来来往往的工人拉着木头砖石,堆砌砖窑,搭建高炉。 在工地寻到赵枢时,他正穿着跟苦力一般,打着赤膊在那搬石头。 林思衡将那文书递给他,赵枢把手上汗只在裤子上擦一擦,双手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收进口袋里。一向木讷沉默得脸上,如今竟能看出几分笑意来。 林思衡见此也觉得高兴: “你素来办事认真,我没什么好嘱托的,这个厂子就交给你负责了,记着你真正要做的事,其余采买锻造等事你只管自行做主便可,若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便来找我。” 赵枢咧咧嘴,点头应了。 林思衡也不多说,只是拍拍他的胳膊,又往孙机那边去。赵枢一路送他出了工地,转身又回去搬石头去了。 赵枢那边的手续麻烦,孙机这边确简单许多,只有个酿酒的文书略麻烦些,也不过多塞上二百两银子罢了。 烧制琉璃的过程孙机已经摸透,酒精也早就有了成品。除了这些东西,这边定位倒更像是个研发中心。未来不断扩大的如意斋,就要靠孙机这边来供货了。 孙机脑子活,更不用多说什么。他如今已是定了要“弃武从文”了。边城之前曾说,孙机如今要论拳脚,已经连郑阳都打不过了。言语间很有几分对孙机“不争气”的不满。 林思衡却对他愈发重视,时常与他交流意见,而今在一些细微之处上,林思衡自觉已不如孙机了。视察完城外工地,又去西大街寻郑阳交代一番。便往回赶。 那些隐藏着的零零碎碎的小铺子,各自有各自负责的黄雀,林思衡等闲是不去打转的。 至于说今日给王熙凤分了三成酒楼份子一事,林思衡更是有意为之。 一则这民丰楼本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障眼法,林思衡巴不得勾连的权贵越多越好。 二则许给王熙凤的也不过只京师这一处,日后扩散开来,自然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又忙碌了一通,回了贾府,晴雯说起今日晌午大奶奶来过。 林思衡一时有些纳闷,不知李纨寻他何事。若依着李纨的性子,他该躲着自己才是。只是也并不往心里去。 可巧黛玉却正往李纨处去说话。她近些日因与三春住得近,已是混熟了的。王熙凤日日忙碌,倒也时常能看见。 只李纨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每日里在贾母和王夫人晨昏定省,等闲竟见她不得。 正好今日宝玉又来扰她,她便说起要去看看大嫂子,本是想打发了宝玉离开。竟不料宝玉也跟着来了。 黛玉心中着实气苦,只是又拿他无法,幸得宝玉只是烦人了些,自上次被紫鹃拦了,倒不曾再有什么失礼之处。黛玉生怕惹恼了他又要摔玉,只得由着他去。 宝玉初时几日,还时常以“颦儿”相称,见黛玉总不应,便也改了口叫林妹妹,只做没有那回事了。 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得和宝玉说着话,脚下不停,只一会便到了李纨处,见李纨正在做绣工,便先笑道: “大嫂子这是绣的什么?这样认真。” 李纨方抬头一看,忙把手里活放下,拉着黛玉的手叫她坐了,又吩咐碧月煮了茶来。方才回道: “不过闲着无聊,绣个帕子罢了,你们两怎么有空来我这,可真真是稀客来的。” “大嫂子闲得无聊,我不也是一样,说我是稀客,可见我必是以往来得少了,想是把大嫂子给得罪了不是?” 李纨笑着伸出手指头点点黛玉的额头: “怪道前日里三丫头来我这里,说新来的林姐姐嘴上最是不饶人的,今儿便算见识了。可是有什么事寻我?”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来大嫂子这里坐坐罢了,兰儿呢?还不曾下学?” 说起贾兰,李纨便想起一事来,拉着黛玉的手,在黛玉身旁坐了,说道: “今儿族学里头放下,刚还在这里,这会子跑出去玩了。林丫头来得正好,我正有一桩事要请教你。不知可能说得?” 第59章 李纨 黛玉纳闷道: “大嫂有何事,只管说就是了。” “你那位师兄,我瞧着年龄不大,才十四岁,如何竟考了举人?莫不竟真是天才不成?” 宝玉早就在一旁坐立难安了,一直想找机会插话,这会子见话题竟转到那污浊不堪的科举经义上去了,忙打断道: “林家哥哥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品样貌,实不该去考那科举,岂不把好好的人平白糟践了,若要我说,便只管读那些诗词歌赋,若能有一字之得,便如与古人言谈相会一般,岂不有趣。” 李纨一心指望着贾兰将来能高中,最是听不得这话,只是又奈何不得宝玉,便做没听见。黛玉也有心当耳旁风,到底心中不忿,笑对李纨道: “若说诗词歌赋,我师兄虽读经义文章,倒也不曾把这些放下来过。我素日里便爱读些诗词,倘有些许灵感,也爱动手写一写。只是却从不敢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 大嫂许是不知,我师兄在扬州,却有一雅号,叫做“林五步”,原是外面人说他总能五步成诗,便如东汉曹植一般。” 说着又挑了林思衡在扬州时做的诗,念了两首,这些诗她早已记在心里。张口便能背出。 李纨听罢,连连赞叹,心中更觉意动。 宝玉自讨了个没趣,又听了林思衡的旧诗,嘴里念叨两遍,左思右想,一时竟想不出能胜过的来。不免有些气馁,心道: “林家哥哥五步便能成诗,我如今苦思至此,便是能有一二句能胜的,也已是比不得了。” 也不与李纨告辞,起身闷闷不乐的出去了。 黛玉见终于把宝玉敷衍走了,面上便是一松,李纨是过来人了,见此如何不知黛玉已是被宝玉缠得烦了。只是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仍是拉着黛玉道: “我原道如晏殊这般人物,必是世间罕有,竟不知跟前就有一个。好丫头,你大哥早几年病逝,大嫂一心指望着兰儿将来能有出息。 兰儿如今尚在发蒙,功课我尚可勉强辅导一二。只是这族学里实无什么名师,兰儿将来如何,我实是担忧。 林兄弟这般有本事。我想着托妹妹一事,不知妹妹可方便替我带个话,我想叫兰儿拜他为师,也不敢叫他日日费心劳神,只或隔五日,或隔七日的,指教一二便可了。 妹妹觉得如何?” 黛玉心中一时古怪不已,分明师兄也才十四岁,这就要收弟子了不成? 黛玉因怕着府里传瞎话,这几日里正愁没寻着个好借口去见师兄,这会子竟送上门来了,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兰儿进学实是大事,大嫂子既然托付与我,我自然把话带到,只是能不能成,我却不能担保。” 李纨一听大喜,拉着黛玉的手连连感激不已,又将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一匹烟罗纱取了来,要赠给黛玉做谢礼,黛玉连连推拒。两人又说了几番话,等贾兰从外头回来了,黛玉才起身告辞。 次日,黛玉因知师兄近日里时常出门,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着哈欠随便吃了几口早饭,又略略打扮了一二,便领着雪雁去寻师兄,却把紫鹃留下看家。 紫鹃一心想与黛玉亲近起来,她须是做丫鬟的,不能得主子信任还了得?再者自己总比雪雁年长些,也可照应一二。便忙道: “在这内宅里,又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与姑娘也一道去如何?” 黛玉心中有些急切,也不多做纠缠,随口便应了。 等黛玉到时,林思衡果然还没出门,正坐在桌子旁喝粥,绿衣和晴雯也分坐两侧。 紫鹃见此,暗自略皱了下眉头,悄悄瞪了晴雯一眼。 晴雯见黛玉来了,赶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端到一边,便要请黛玉坐下。 黛玉笑道: “你只管吃你的就是,没瞧见绿衣正坐着呢。” 晴雯仍是把位置让了,默默端着碗到一旁。她如今私下里与林思衡同坐一桌吃饭已经很自然,也爱听林思衡时不时在桌上随口说的些趣闻故事。 只是如今当着黛玉的面被抓到,还是不免有些心慌,自觉“坏了丫鬟的本分”。 黛玉也不多推辞,坐到林思衡一旁。林思衡见黛玉来了,也十分高兴,吩咐雪雁再去厨房里取一碗蒸鸡子和牛乳,并拿两个碗来。雪雁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林思衡又瞧了紫鹃一眼,只冲她笑一笑,也并不与她多说话。紫鹃见他看过来,便忙行了一礼。 林思衡侧着头对黛玉笑道: “可有几日不曾见师妹了,师妹这个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寻师兄?” 黛玉学他侧着头,眨眨眼睛,也笑道: “呸!我哪里忙了,不过只是在后面儿看看书,写写字罢了。师兄才是忙人,绿衣每日里去我那,三次倒有两次都说你出府了。” 林思衡见着黛玉这小机灵鬼的模样便乐不可支,饭也不吃了,把椅子又往黛玉身边挪一挪,凑近几分交代道: “师兄最近正忙着要把咱们在扬州的产业,在京师这里再做起来。因此需得时时出府。怠慢了师妹,是师兄错了,这就给师妹道恼。” 也不起身,仍是坐在椅子上,弯腰作揖行了一礼,面上故作出一副十分惭愧的模样。 黛玉被他逗乐,也促狭着一挥手: “那是你的产业,却不与我相干,只是师兄既这样诚恳,师妹就原谅你了。” 正说着,雪雁已取了鸡子和牛乳来,林思衡接了便径自放到黛玉跟前。黛玉早上只随意喝了两口粥,正会儿正也有胃口。更不与师兄客气。 两人一边用着早饭,一边随意得说着话,又似是在林府时一般了。 紫鹃在一旁看着,见两人越坐越近,时不时凑在一起耳语几句。黛玉看起来也十分开心,浑然不似与宝玉相处之时。眼神里若有所思。 林思衡自然看在眼里,他此番表现,原也有一两分是故意做给紫鹃看的。紫鹃这丫头,最是聪慧,又甚有主意。倒比雪雁更强几分。 更兼对黛玉忠心耿耿。此番见黛玉与自己亲近,日后便自然更拦着宝玉些。 待用过了饭,黛玉才想起李纨的事,面上整了一整,便道: “师兄,昨个儿我去大嫂处,大嫂与我提及想叫兰儿拜你做老师,托我来问一问,你看可使得?” 林思衡故作伤心道: “我道师妹如何今日想起来看我,原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是了,师妹如今有了几个表姐妹,又哪里还能想起我这师兄来。” 说罢,便抬起袖子假装以手拭泪。黛玉心知他在搞怪。只用手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与你说正经的,大嫂可就指着兰儿将来能高中呢。你身上这样多事,可还方便?” 林思衡也不闹了,问道: “师妹的意思呢?” “大嫂的原话是,也不敢劳你日日费神,只每隔着日的,指点一二也就是了。你若果真忙不过来,便是拒绝了也无妨的。贾家原不是就有族学来着,反正你也才十四呢,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第60章 贾兰拜师 林思衡见黛玉十分为自己着想,大为满意,只道这小丫头到底没白疼。 只是李纨既托了黛玉来传话,若是事情没成,黛玉在李纨处便没了脸面。 况且贾兰将来本有一番成就。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故而林思衡也没什么压力,略一沉吟,便道: “既是师妹来带话,又不用我日日教导,应下无妨,师妹回去之后自与大嫂子说,也不用备什么束修,只叫兰儿每隔几日,到我这来一遭也就是了。” 黛玉见他应下,也十分开心,眯着眼睛眼里溢出光来,笑道: “可果真方便?” “师妹来带话,自然方便。” 又说了一会儿话,黛玉不好久留,也担心打扰他做事,便要领了紫鹃雪雁回了后宅。 临走前,林思衡取了二百两银子,叫黛玉收下,黛玉如何肯要,只说父亲已留了钱财。 林思衡便道: “我虽知师父必是给你留了钱财,可你到底年幼,料不会太多。 虽是紫鹃在这,我也一样是说,贾家的下人们,见惯了富贵日子,心气便高。主子们若无钱赏赐,怕是不肯尽力办事的,恐怕还得听他们几句冷言冷语。 师兄虽没有什么本事,到底还能挣得些钱财。师妹今日回去,再来不知又是何时,师妹多些钱财傍身,师兄才能放心。若执意不收,岂不叫师兄挂怀。” 黛玉与他一块长大,真正似青梅竹马一般,见他言语真诚,关怀溢于言表,到底吩咐紫鹃接了。 紫鹃刚刚听他说贾府下人的坏话,正羞惭得无地自容,低垂着头上前接过银票,头都不敢抬起来。 辞别了师兄,黛玉把那银票收在怀里,心中感怀不已。 她在贾府时间不长,却已经有几分领略到贾府下人们的厉害了。 雪雁每日里去厨房取饭,若不能舍厨房里下人几文赏钱,饭菜便难入口,若想要吃点喜欢的,更得额外再出一笔,价格却比外面酒楼里都贵。 恰如师兄所说,因她年幼,父亲临行前只给了她一千两,道她原是去外祖母家,自有贾母照应着,以为尽可够了。 可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贾母又哪里能照应得过来? 这些话黛玉自然是打死也不会说的,却不想师兄竟为她考虑到了。 又想着师兄每日里送牛乳来,也必是要给厨房舍些好处的,遂愈发感激,更视林思衡为依靠。 辞了师兄,径自便往李纨处去。 李纨仍是日复一日的坐在椅子上做绣工。听着素云在外面喊: “林姑娘来了。” 抬头一看果然是黛玉。忙起身邀她坐下,仍叫奉茶。黛玉推拒一二,便笑着说: “不敢误了大嫂的事儿,恐大嫂等的着急,今儿一早便去寻师兄说过了,师兄已准了,叫大嫂也不必准备束修六礼什么的,只管叫兰儿隔几日往他那里去一遭也就是了。” 李纨一听果然喜不自胜,她如今一生的指望都在贾兰身上,见黛玉这样快便说好了此事,一时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大方得取出二十两银子来要做谢礼。 李纨因先夫早死,贾母看她可怜,特意把她的月例提到每月二十两,与贾母和王夫人一致,王熙凤每个月才五两。 当然,其他三个都不靠这点钱生活 李纨却没有什么其他经济来源,也就贾珠给她留了几个庄子,一年百八十两到顶了。 贾府奴才势利,李纨又不是个受宠有权的主子,若要托下人们办些什么事,必要给一份赏赐,下人方才尽几分力。 且又得供着贾兰读书,每年虽二三百两银子进账,却也过得紧巴巴。故平日里李纨在几个妯娌姑子面前,一向十分吝啬。 凤姐儿和三春因知道她的情况,也都不与她计较。 黛玉心知这二十两银子,李纨怕是存了好久的,如何肯要,连连推辞,只饮了两口茶,便算收了谢礼了。 既得了准信,虽是林思衡交代不必备束修,李纨也并不敢真就如此拿大。 次日一早,咬咬牙舍了几两银子,叫前头小厮采买了六礼。又叫贾兰换了一身新衣服。自己也略微拾掇一番,便牵着贾兰来寻林思衡,竟是一日也不肯拖延。 李纨来时林思衡才刚吃过,正欲出门,前些日子托牙行寻了些伙计,准备招在如意斋和民丰楼里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计,今日正准备过去看看。 不意李纨来得这样快。忙请她坐了,又吩咐晴雯倒茶。李纨饮了一口,略缓了缓,便开口道: “因知晓林兄弟的本事,故前个儿托着林丫头带话,想请林兄弟对兰儿指点一二。实在是有些冒昧,不意林兄弟竟真个允了,真叫嫂子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兰儿愚鲁,只是尚还算乖巧,还望林兄弟闲暇之时,严加管教一二,嫂子先行谢过了。” 说着,便叫贾兰跪下拜师。 贾兰正要行礼,便被林思衡一把拉到跟前,并不要他跪。林思衡对李纨道: “大嫂子实不必如此,我既应下了,便无反悔得道理。六礼大嫂既带来了,我便也收下,安嫂子的心。只是跪我却不必,我才多大,若要人跪,岂不是折我寿数。万不可如此。 兰儿也只叫一声林叔也就是了,叫老师反外道了,自家人不必这样客套。” 李纨见此也不敢强求,见晴雯收了六礼,把事情定下来了,便松了口气。 林思衡低头细细打量贾兰,若是按着原来的走向,将来贾家该是就长出这么一棵“兰草”来。 贾家族学是个什么情况,林思衡心里门清。贾兰能从这种情况下学出来,还能中进士,心性智慧无疑都是顶尖的。 又问过贾兰的年龄,道只有六岁,小小年纪一板一眼,竟显出几分沉稳来。 林思衡脑子里一走神,忽然就想起,这样一算,李纨才刚过二十? 定了定神把杂念屏蔽掉,又与李纨约好了贾兰每月里来的日子。李纨便不久留,带着贾兰回去了。 终于没了事,林思衡与绿衣和晴雯知会一声,仍是出府去办自己的事去了。 第61章 木迎春,敏探春,小惜春 时日渐久,诸事按部就班,林思衡也略清闲些。 不久前师父林如海自扬州发来信件,此外李权和周衡也都来信通禀情况。师父的来信中无甚稀奇之处,只询问了黛玉近况,又敦促一番他的学业。 天可怜见,自他来了京师,还真就将科举一事渐渐荒废了,因见林如海谆谆教诲,竟有几分心虚。 回了信叫祥子寄出去,又吩咐绿衣将原信送去给黛玉。 待拆阅李权和周衡信件之时,林思衡面色一变: 一则信中有言,自他与黛玉上京后,林如海又将盐法改革一事重新拿起,态度倒比先前更加坚决了。江家与林如海屡次沟通无果之后,再度决裂。 盐运使刘庄在一次酒席上,公开声称林如海是因夫人病逝一事,悲伤成疾,不能自持,以至神思不属。于是从第二天起,林如海再度被扬州官场排挤。 二则据信上所述,林如海在半个月前出城巡查盐政之时,竟遭袭击。袭击者据查是长芦盐工,孤身一人,口口声声指责林如海砸了他的饭碗,因一时激愤,故行此事。 所幸李权早暗中往林如海身边安插了几个护卫,倒没有受什么伤势。那盐工被知府戴承恩收监,只说是罪大恶极,并不许人探视。 林思衡将信件收好,皱着眉头起身踱步。 因师母之死,林思衡早在扬州时便担忧师父林如海要与盐商鱼死网破,如今看来竟果真如此。今师母亡故,黛玉又有贾母照料,反倒叫师父再无牵挂了。 长叹一口气,写信叮嘱李权和周衡务必要盯紧了盐商动作,保障师父安全。他原是有意叫他们查一查贾雨村在金陵办的薛蟠的案子,看看能不能趁机先拿住贾雨村的把柄,如今也只好先搁置了。 只可惜终究劝不得师父放弃此事,师父一心欲报国恩,若是能听劝,他就不是林如海了。 心里正想着事情,却见晴雯忽然在外面喊: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便有人答: “林家兄长来贾家已有月余,除了方来那日,竟不曾打过照面。原是早该来探望一二的,只是听府里的丫鬟说,林家兄长事务繁杂,日日都要出府去,只最近方空闲些,因此才来了。 如何?林家兄长今日可在府里?” 声音清脆悦耳,豪爽大气,不见半点扭捏,必是探春无疑。便听晴雯答道: “三位姑娘来得巧了,爷今日正在府里歇着呢。” 林思衡从书桌后起身,往外迎了几步,果然见探春正一手拉着一个自己的姐妹,跟在晴雯身后。见她们走近了,林思衡笑道: “三位妹妹怎么有空往愚兄这里来?快进来坐。” 三春还待行礼,便被林思衡打断道: “哪里就有这样多繁文缛节的,随意些也就罢了。晴雯,快去泡茶来。” 探春嘻嘻一笑,果然也免了礼节,惜春年纪太小,有样学样,也径自往里走,只留下迎春愣了一愣,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过得须臾才反应过来,也忙跟上。 几人对坐,晴雯奉了茶,又取了茶点果子摆了,便退出去。探春先饮了一口,随口赞了句“好茶”。 林思衡笑道: “我来贾府逾月,竟不曾得空去拜访三位妹妹,实在失礼,愚兄先告罪了。” 探春只摆摆手道: “兄长正该以正事要紧。我们姐妹不过是闲人罢了,今日冒昧来见兄长,已是搅扰过甚了。” 林思衡摇摇头,先止住话头,道: “三妹妹实在是客套太过了,三位妹妹若不嫌我愚鲁,因我痴长岁许,称一声林大哥也就是了,快不要再这般说话。” “哈哈哈,既如此,小妹便不客气了。原是因为林大哥有功名在身,小妹怕失了礼数,方才学着故事话本里说话,恐怕也是在林大哥这里贻笑大方了。 小妹不曾读过多少书,倘有言行粗鄙之处,便请林大哥多多见谅了。” 这是迎春突然来了一句: “这茶却是好茶。” 然后又不说话了。林思衡以为迎春是有话说,不料她突然又不开口,反倒引得一阵沉默。他早知迎春性子要比常人慢半拍,怕是她这会子才接着探春那句客套的话来着。 怕迎春要尴尬,林思衡忙打圆场道: “二妹妹此言正是,这茶原是我在扬州时采买,色泽嫩绿,香气清高,汤色明亮,那茶商说是顶级的龙井,只是我一贯只会牛饮,却糟蹋了这茶。 三位妹妹既然懂茶,等会子都带些回去。” 迎春仍是低着头,愣了一会,见没人说话了,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在跟她说,脸微微泛红道: “我也不懂的,只是喝起来觉着好。” 探春素来是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的性子的,忙把话题接过来, “若要我说,茶本是与人喝的东西,若是意境到了,牛饮也好,细尝也罢,不拘好坏,便都是好茶。若是心忧神烦的,食不甘味,便是仙珍奇品,也不过是一杯苦水罢了。 只是今日与林大哥相谈,正是心旷神怡之时,这茶自然便是顶级好茶了,大哥既然相赠,小妹便不客气了。“ 林思衡也正觉与迎春说话压力很大,忙松了口气道: “正该如此,若是与大哥客气,岂不外道了。” “今日来见大哥,却有一事想问,说来不怕林大哥笑话,我一介女儿身,虽也懂些女红,却并不精通,也无甚兴趣。只是偏对些武技兵书甚为好奇。 那日宝玉摔玉,我见大哥身手利落,只用脚一挑便能接住那玉。林大哥可是也学过武艺?” 探春问这话时,身体前倾,眼神明亮,神情十分憧憬。 林思衡一愣,没想到过去这么长时间,探春还记得这事。 他其实知道,探春哪里是喜好什么武技兵书,她只是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只能被困在这院子里,因而对于这些男人们才学的东西,抱有十分的憧憬。 探春今日换了一件锦白镶蓝云纹长裙,头戴一支镶金步摇,目光灼灼,捏着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略显泛白。 林思衡看着探春一脸希冀的模样,略作思忖。 三春之中,本就以探春最为出彩。林思衡本对她便有几分欣赏,此时更不欲欺瞒她一个小丫头。 便只道: “既是三妹妹垂问,大哥便也直说,我年幼之时,却也请过几个师父,倒学了些拳脚上的功夫,只是学艺不精,到底练成了花拳绣腿,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大哥可能教教我?” 当然不能了!要是叫贾母知道我带她孙女习武,还能饶了我? 惜春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坐一旁喝茶,这会儿也被自家姐姐的“豪言壮语”给惊了,呛得连连咳嗽。 林思衡苦笑道: “学武一事,实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我都尚且学艺不精,哪里就有本事去教三妹妹。若三妹妹果真有意如此,何不回禀了老太太,请个正经武师来?” 探春被惜春一阵咳嗽,唤回了些许理智,也心知自己这要求实在是不靠谱,不得不作罢。不过好歹是解了自己心中疑惑,也不能算毫无所得了。 故也只是大气得一摆手,对林思衡笑道: “适才是小妹一时激动,有些糊涂了,林大哥不必理会小妹刚刚的无礼要求。” 面上仍是十分开怀,不见一丝遗憾。 第62章 开张 林思衡轻轻啜着茶水,沉思片刻,忽道: “我素知三妹妹巾帼不让须眉,却不知胜过世间多少男儿。常听府里下人们说,三妹妹擅书,三妹妹何不自取一笔名,写一些文章故事。 我在京中置办了一家酒楼,过些日子便要开业。三妹妹但有所书,不妨拿来给我,我若觉着好,也可在我那酒楼中为三妹妹宣扬一番。 如此,既可挣些银钱,二则,亦是一番事业。” 探春被他这一阵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是豪爽大气的敏探春,此时也有些羞赧。耳尖微微泛红。 虽是被那“事业”二字,说得有几分心动,只是年龄尚小,并不自信,仍是连连摆手道: “林大哥太谬赞,我不过一介黄毛丫头,岂有着书立说的本事。更不能称什么巾帼了。” 林思衡只摇摇头, “实不相瞒,我出这主意,倒正有一件事需得麻烦三妹妹帮忙。你林大哥素日里也爱看些话本小说,脑子里也时常琢磨着写一写,只是事情太忙,竟耽搁了。 如今倒正有一个大纲,我又不忍叫它在我脑子里不见天日,倒不如我来说给三妹妹听,三妹妹为我填充润色一番,便算是你我合着,倘若付梓出版,润笔费自然一人一半。 三妹妹意下如何?可愿帮你林大哥这个忙?” 探春本有些意动,见林思衡这样说,也咬咬牙,拿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只道: “林大哥既这般说,小妹只好勉强一试,只是小妹学识鄙陋,只恐写出来的文章不堪入目,却坏了林大哥巧思。至于润笔费用,大哥也快莫提什么一人一半的话,岂不羞煞了我。” 林思衡只摆摆手,口中缓缓说道: “话说元朝末年,诸暨县乡里,有一少年,名叫王冕的,虽然家境贫寒,却天性聪敏,又热爱读书,竟自学了天文地理,经史文章等大学问” 不知不觉竟至晌午。林思衡方才停了。 三春听得如痴如醉,待林思衡停下来,方才惊觉已到了饭点了,赶紧辞别了林思衡,慌慌张张往贾母处赶去。晴雯早已备好了几包茶叶,由她们带走。 探春走在路上,只觉胸中激荡不已,对两个说道: “林大哥果有大才,今日他说着故事,不止辛辣有趣,更兼着为人处世的道理,偏又能不落俗套!世间竟真有这般男儿,有此等学识! 可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定要追随在林大哥身边,便是只为一书仆童子,天长日久,岂无进益!” 惜春只觉得故事有趣,也点点头附和一二。迎春在自家姐妹面前,也少了几分木讷,答道: “林大哥这故事确不一般,胜过我们往日里看过多少戏曲话本。只是却还没有说完,倒有些可惜了。” 探春只一摆手: “且待我先将今日林大哥所说整理一二,届时再去寻他,只盼着不要叫林大哥失望才好。” 此后探春便时常拉着迎春和惜春,每隔几日便来寻他,或是听他讲些新奇故事,或是把自己写好的稿子取来与他评鉴。 迎春惜春因与他来往渐多,也都慢慢熟悉自然起来。 惜春每回来,必是要缠着他讲故事,他一时促狭,故意说了几个鬼故事,唬得三春俏脸煞白。听到一半便已落荒而逃。不料次日竟又来缠着他叫他讲完。 迎春虽仍是有些木讷,也渐渐可与他应答谈笑几句。她不像惜春,喜欢听刺激的鬼怪故事,倒是对有一回林思衡无意间说漏了嘴的桃花扇很感兴趣。 只是这个年代,对一位闺阁小姐说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因此林思衡三缄其口。 迎春问了一次,见没有下文,便也不多说了。只仍是偶尔会带了围棋来与他下一盘。 可怜林思衡的围棋水平,也就是粗通规则罢了,竟每每被迎春杀个片甲不留。 林思衡气急眼了,把现代象棋捣鼓出来,教迎春下了两盘。 于是半年以后,连象棋也不是迎春的对手了。 贾兰原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夫子,平日里与三春来往不多,不料却时常能在林叔叔住处见着三位姑姑,渐渐倒也亲近起来。 惜春难得见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便拿自己从林思衡那里听来的鬼故事,又去吓贾兰。 只是不知是技巧不到位,还是内容不够充实。贾兰虽也吓得面无人色,却仍是死死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念叨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 黛玉原是不好意思时常往师兄处来的,见三春如此,却也松了一口气,寻了个机会也混进三春的队伍里,看着便向是被三春拉来的,以此来堵住贾府下人们的悠悠之口。 只是两人有意无意间目光相撞,又都只会心一笑。 宝玉仍是时常跟着黛玉后头打转,黛玉来寻林思衡,宝玉也跟着来。 他也不因黛玉不理他,却亲近林思衡而感到生气。反而十分敬佩林思衡有五步成诗的本事,只是又为林思衡“醉心科举”一事而扼腕叹息。 每每劝诫林思衡不可“不务正业”。还是要把精力放在诗词上才好留名青史。 听得林思衡暗地里猛翻白眼。 又过了小半年,林思衡位于西大街的产业便要开张。掌柜正是从黄雀中挑选出来。培训了半年,便走马上任。 王熙凤自得了酒楼三成份子,便对此十分上心。暗地里吩咐了旺儿去看过几回,旺儿每回都说是还在装修。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哪里知道旺儿去的第一回就已经被已经发现了。 林思衡眼见酒楼已装修妥当,也吊足了王熙凤和贾琏的胃口,择了个吉日开张,便约了贾琏,又稍带了宝玉,定了开张那日一并去坐坐。 两人都高高兴兴得应下了。 六月十八日,京师如意斋和民丰楼开业。 第63章 南柯梦 六月十八日一大早,王熙凤便催着贾琏来找林思衡。宝玉也急不可耐,袭人见他着急得跟猴子一样,便说道: “不过是家酒楼罢了,二爷平日里又不是没有去过,怎偏偏今日这样急切。” 宝玉便答: “你不知道,听林大哥说起,这酒楼原是他亲自设计,屋舍建造,酒水样式,多与别处不同,我岂能去得晚了。” 急匆匆收拾停当,又去辞了贾母与王夫人,再叫上茗烟,也赶紧出府去了。 到了门外,林思衡和贾琏都已等着了。三人正要出发,贾琏笑道: “且莫着急,我今日已叫了珍大哥,你瞧,这便来了。” 林思衡转身望去,却见正有四个小厮,抬着顶缎红软轿,在他们跟前停了,从轿子里走出一中年男子,正是宁国府如今的当家人,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 其人相貌堂堂,甚有威肃,留两撇胡须,方口阔鼻,目光炯炯,卖相极佳。 贾珍出来,先向贾琏拱了拱手笑道: “琏二爷,宝兄弟,勿怪,因家里有事绊住了,来迟了些,告罪告罪。” 又向林思衡也拱手道: “这必是林姑父的弟子了,林兄弟果真一表人才。我听琏二爷说,今日要去的酒楼,原是你们两人合伙的?正该见识见识。也叫我开开眼界。” 林思衡虽十分不齿其人,面上却不显半分,也拱手笑答道: “原是该送帖子去请珍大哥来一趟,只是因念着珍大哥事多繁杂,些许小事,不敢贸然打扰,幸好琏二哥出面请了,还望珍大哥不要怪罪愚弟失礼才是。 贾珍其人,道德败坏,品性沦丧,若说与秦可卿风月一事,也不过只是其诸般劣迹之一尔。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与林思衡客套两句,贾珍又扭头喝骂道: “该死的畜生,半点不知道礼数,还不快上前见过你三位叔叔!” 话音刚落,便从后转出一青年男子,面容俊俏,衣着华贵,年龄倒比林思衡还大上几岁,只是行为举止却总有几分瑟缩之意。上前来对贾琏和林思衡行了一礼,口中说道: “侄儿贾蓉,见过琏二叔,宝二叔,林叔叔。” 贾琏便笑道: “蓉儿也不必这样多礼,珍大哥,我们这是要骑马去的,你可还能骑得了马?” 贾珍故作豪迈,哈哈一笑道: “你也太小瞧了你珍大哥,我辈武勋之后,如何骑不得马。” 于是贾珍,贾琏,贾宝玉,林思衡,和贾蓉等五人,各骑了一匹马,又带了随身小厮,便往西大街去。 刚到西大街,贾琏便见有一三层酒楼矗立街口,高挂一牌匾,上书“民丰楼”三个烫金大字。因候着贾珍,来得有些迟了,掌柜已开了店门。 门下宾客正乌泱泱往里头挤,时不时便有人被踩了脚,或是挤掉了鞋子,人群里便传来几声喝骂。 小二站在门口不停喊着: “莫要往里挤了,没位置了!” 贾琏见客人竟这样多,又惊又喜,惊得是不过是一家酒楼开业,哪里就有这么多人来,喜的是来的人越多,他自以为能拿的钱也越多。 可怜的贾琏,他还没有认清王熙凤的真面目 除林思衡外,其余几人见此热闹场面,无不惊诧。贾珍下马也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便道: “怪道这许多人来,好香的酒!还没进店,酒香已如此浓郁,这是什么酒?” 贾琏也扭过头来,惊喜的看着林思衡。林思衡只笑道: “手下人前几日来报功,说是酿了新的酒来,我也不曾喝过,今日正好尝尝,几位,请。” 领着众人自从后门进去,早有人在此等候着,领着他们上了三楼的包厢。 几人在包厢里落了座,贾琏便道: “只管把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份,再有那新酿的酒,也取一壶来。” 不多时,菜式一样样端上来,其中有几样都是林思衡自己嘴馋,琢磨着研究出来的: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剁椒鱼头 可惜是没有辣椒,只能以茱萸替代一二,倒也有几番风味。贾家几人都赞不绝口,只是心思却还记挂在那酒上。 不多时,却见那掌柜亲自来了,手里捧着一长长的松木盒子,进来笑道: “几位老爷,这便是我们前些日子才酿出来的新酒,因林东家赐名,叫: 南 柯 梦” 贾琏早已等得急了,忙接过来,打开一瞧,瞪大眼睛,竟说不出话来。贾珍见此,凑过去看,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这酒吃惊得问道: “你们从何处来的琉璃,竟做成了这酒器!真是奢侈!” 原来那盒子之中,正铺着两层金黄色的干草,上面躺着一澄净透明的玻璃酒瓶,瓶肚是圆形,上方渐次缩小,至一小口,里面的酒液洁净如水,清晰可见,不点半点浑浊。 贾琏迫不及待拧开盖子,便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渗出,只是闻着,便自觉已有几分醉意。又自顾自倒了一杯,便要先试试。 举杯一饮而尽,觉得这酒入口辛辣,腹中似有火烧,只是一杯,便有酒意上涌,贾琏憋红了脸,缓了好一阵子,方才吐出一口气,只觉唇齿留香。 把酒给几人都倒上,宝玉喝了一口,连道受不住,林思衡便给他换了果酒。其余几人饮过这酒,无不觉此酒极烈。又见这酒竟以琉璃装盛,更显珍贵。 贾珍忍不住问道: “这酒,你们楼里,卖多少银子一瓶?” 掌柜笑嘻嘻答道: “这酒极耗粮食,需以粮中精华来造,一担粮,也只能得一杯酒液,况且这琉璃酒器制作不易,因此林东家定下的五十两银子一瓶。” 五十两银子一瓶,价格着实不菲,只是贾珍也并不觉得就贵了,惠泉酒尚且要二十两,这酒又不知要胜过惠泉酒多少。 贾琏因想着这酒楼还有自己家的份子,忙紧着问, “这酒一年可得多少?可有多少人买?” “回东家,这酒眼下一年不过百多瓶,往后或可慢慢增多,也得看朝廷的法令。今日一上午,已是卖出去十瓶了。” 贾琏倒吸一口凉气,单只这酒,半日功夫便有五百两的流水。一时看向林思衡的眼神更有几分热切了。 贾珍听着这掌柜的话,心里也是一惊,与林思衡觥筹交错,也愈发热情起来,贾蓉也连连拍起他的马匹来。 只有宝玉觉得这酒无甚趣味,只那琉璃瓶子尚有几分说道,兼着酒液澄澈,倒也可一观。 待散了席,贾珍父子并宝玉先行告辞,林思衡给贾珍和宝玉都备了两瓶南柯梦做礼,宝玉执意不收,贾珍却笑纳了。 贾琏和林思衡却还在店里候着。直至打了烊,掌柜的算清了账,便来回话。 贾琏见掌柜面露喜意,忍不住问道: “如何,可挣了多少银子?” 那掌柜道: “回二位东家,已算清了,今日流水三千两,若只看利润,也有一千两了。不过今日是新开业,人多了些,且南柯梦今日一日便清出去三十瓶,往后便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贾琏倒吸一口凉气,一般酒楼,一日流水能有百多两已是难得,便是往后利润打个三折,一日三百两,她媳妇手里那三成份子,每年岂不是能得个三万两银子?” 这还得了!荣国府公中那八九个庄子,每年的进项也只堪堪够着三万两罢了!又想着林思衡手里那七成份子,一年便是七万两。 贾琏一时恨不得把林思衡供起来才好。 第64章 锦衣卫 白莲教 夜里贾琏回府,王熙凤闻着他一身酒气,这时候也顾不上着恼,连忙问道: “怎么样?那酒楼到底如何?一年可能有多少进项?” 贾琏微有几分醉意,倒也还清醒,先吩咐平儿倒了茶来,略解了解酒,方从身后取出一个长盒子来,示意王熙凤打开。 王熙凤狐疑得看他一眼,揭了盖子一瞧,也吃了一惊,平儿见这两公母情状,也好奇过来瞅一眼,然后也愣住那里。 王熙凤将那琉璃瓶取来,放在烛光下细细看去,竟觉得分明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不由问道: “这是装的酒?这什么酒竟要用琉璃来盛装,难道竟真是仙酿不成?” 贾琏嘿嘿笑道: “这位林兄弟着实了不得,这酒叫南柯梦,性极烈,偏又味道极香,只这一瓶,便卖五十两银子,而且还有价无市。 那民丰楼,今日刚开张,一日流水便有三千两,利润也有一千两,真真了不得。” 王熙凤心里略算了算,也唬了一跳,把那契书翻出来细细又看了两遍,又叫平儿一定要收好。 贾琏用手指捻了几颗葡萄丢进嘴里,继续说道: “那林兄弟对表妹最是上心,你往后往她那边要勤走动些,若下人有些怠慢不周的,不可姑息了。” 王熙凤也连连点头应下。 贾琏趁着醉意,灯下看了平儿几眼,愈发觉得其貌美,伸手便去拉她。平儿面上陡变,退后一步,让了开来,只道: “我去给二爷倒些热水来。” 便忙躲了出去。王熙凤看在眼里,对贾琏皮笑肉不笑道: “二爷可是想要平儿来服侍?只怕是不妥当,平儿今天身上不素净,只怕是不能服侍二爷。” 贾琏虽有些不满,却因今日发了利市,一时也并不往心里去。 七月初,京师里多了一起案子。 京师下辖宛平县县尉,在放衙去见自己外室的路上,被人刺杀。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顺天府明令要求宛平县三日内破案。 三日后宛平县送了具尸体上来,回报说凶手已经被击毙。 没过两天,大良县县令在清早从妓院里出来,去上衙的路上,又被人刺杀,死状与宛平县尉如出一辙。 顺天府府尹勃然大怒,发文斥责宛平县官吏,同时仍是要求大良县三日破案。 不料一晃七天过去,竟是毫无头绪。 县令是一地主官,案子压不住了,顺天府不得不上报刑部。刑部派人来查,跟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个多月,仍是毫无所得。 如意斋三楼,林思衡和钱旋对坐于此,钱旋蓄了须,眼神更沉静了几分。低声说道: “黄雀按着公子的吩咐,分了两部,乾部主隐匿探查,坤部主护卫刺杀。这两桩案子都是坤部动的手。实际上那个宛平县尉刚死没两天,锦衣卫就已经暗中插手了,不过没能咬住我们。 大良县令死的第二天,锦衣卫就追过来了,只是我们的人也早就走了。 公子,锦衣卫的反应有点慢了。我们是不是要在试探一二?” “那个宛平县尉和大良县令” “公子放心,我们记得公子的教导,这二人都是该死之人。 那宛平县尉仗着自家在当地树大根深,看上了一农户的媳妇,竟随意捏了桩案子,将那农户阖家逼杀,又将那媳妇凌辱至死。 那大良县令暗中纵容县内妓院打行,逼良为娼,也不知为此败坏了多少人家。” 林思衡便也点点头,说道: “最近且安生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换个手段再做一波试探,不可大意,小心被钓了鱼。 锦衣卫啊天子耳目” 钱旋顿了顿,又道: “还有一事,最近下面有兄弟报上来,说是大良县里,有人接触了他们,对方自称是,白莲教。” 林思衡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旋即轻笑一声: “这可真是来得恰到好处” 钱旋愣了一下,旋即也心照不宣的笑出来。 大明宫 这里是整座大乾天下的中心!统治天下的政令从这里发出。天下间的大小消息也都往这里汇总。 在位已经七年的崇宁帝此时正皱着眉头看着跪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封愚,语气平淡的问道: “所以,刺杀了宛平县尉和大良县令的凶手还是没有查出来?” 封愚跪在地上,汗出如浆,他是崇宁皇帝的近臣,他了解这位他已经服侍了三十多年的皇帝。他已经从这两句平淡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深深的不满。 皇帝质疑他的能力! 封愚头都不敢抬,忙道: “回禀陛下,已经有了线索,根据手下人追索得来的消息,犯事的该是白莲妖人!我们在大良县找到了白莲教的痕迹,眼下正在追拿人犯,再有几日,定有捷报!” “白莲教?白莲教杀他们两个干什么?” “白莲教自诩正义,许是许是见着这两个贪官污吏,想借此打出一番名气?” “哼,白莲教还要再有多大名气!便是贪官污吏,要杀也是朕来杀!下去,用心办案,别让朕失望。” “是!” 封愚起身,低着头,倒退着退出大殿,方才喘出一口气,旋即眼神发狠,大踏步往宫门外行去。 大良县,大良山。 一伙人正趁着夜色翻山越岭,估摸着已经是甩脱了身后的黑脚狗了,领头的人方才停下来,对身边一个身形瘦的跟猴子一样的年轻人说道: “侯兄弟,真是多亏你通风报信,不然我们就栽了,啐!该死的锦衣卫,狗鼻子还挺灵,我这还什么都没干了,就闻着味追上来了。奶奶的,难道老子睡了他指挥使的婆娘不成?” 那侯兄弟眨眨眼睛,开口说道: “张大哥,快别说了,咱们趁着天黑赶紧走,不然等天亮了就不好走了。话说咱们这是要去哪?” “狗日的,这京城暂时是待不得了,我们往河南去,去那边正好有事做?” “河南?去那边干什么?” “你莫问,你到了就晓得噻。你这回救了俺老张一条命,等去了河南,俺保举你入教,往后我们一块喝酒吃肉,一道去真空家乡,享清福去!” “那行,我都听张大哥的!” 几人略歇了歇脚,趁着又继续翻山往南而去。 夜色深沉,除了刚刚那位侯兄弟扶着的树上多了两道奇怪的划痕,与之前并无什么两样,似乎并不曾有人来过。 而这片苍茫的大地上,多了几道人影,从北向南而去,渐渐融进河南这片久负盛名的中原之地,在不久后的日子里,将要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 第65章 薛家进京 且说贾雨村因得了贾政举荐,先去吏部重新领了告身,候了几个月缺,前阵子应天府尹出缺。 贾政十分欣赏贾雨村的谈吐见识,因而竟竭力应措周旋,叫贾雨村补了这缺。 雨村既补授了应天府,才下得马来,便正有一桩人命官司递到跟前。 原是两家争买一婢,竟至于殴伤人命。 那原告哭告: “小人原是冯家家仆,因我家小主人前些日子看中了一个丫头,十分心喜,已交了定钱,约好三日后去接人。岂料那丫头竟是拐子拐来的。 那拐子贪得无厌,竟又将那丫头另卖薛家。我家主人气不过,便去论理。 那薛家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竟将我家主人打死!如今凶身主仆俱都外逃!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受理!盼大老爷拘拿凶犯,以救孤寡!小人感恩不尽!” 雨村听罢,勃然大怒: “光天化日,殴伤人命,竟敢逃之夭夭!王法何存?” 便要签发海捕文书。余光却瞥见下方有一门子,不住得朝他使眼色,并咳嗽了几声。 雨村遂心生犹疑,暂且退堂。 及至后衙,屏退侍从,雨村唤来那门子。那门子连忙上前行礼道: “老爷一向加官进爵,八九年里倒把小人给忘了。老爷且再看看?” 雨村只道: “确也十分面善。” “老爷贵人多忘事,如何竟把出身之地都给忘了,难道竟不记得当年葫芦庙之事?” 雨村猛然一惊,又细细打量了,这才想起,这门子分明就是当年葫芦庙里的沙弥! 那门子只道: “因当年葫芦庙遭了祝融,无处存身,本欲另投他处修行,到底耐不得寺庙清凉。遂蓄发作了门子。” 雨村见是故人,忙叫他坐。那门子推拒一二,方才只坐了一半。 雨村这才问起方才缘何不让发签?那门子便道: “老爷既到金陵,竟不曾抄录一张本府的‘护官符’不成?如今凡有做地方官的,无不先要将本地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财主,列份名帖。以免一时冒犯冲撞了,不但官位难保,只怕性命都堪虞。 如今各省府诸地皆是如此,老爷如无此物,岂能做的长久!”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雨村忙接过看了,只见那纸上正有几行字,列着金陵本地最顶级的豪族乡绅: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那门子犹自说道: “这贾史薛王自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扶持,俱有照应。这凶犯薛蟠正是薛家家主,便不说其他三家,单只薛家各房亲友,有权有势的便不在少数,老爷拿得谁去?” 雨村这时笑道: “既如此,如何了结此案?” “不瞒老爷说,不单这薛家我知道,死鬼买主我知道,便连着拐卖之人我也知道! 这死鬼冯渊,乃本地一个小乡绅,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略有些薄产。如今十八九岁,偏又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不料这回遇到这丫鬟,却开了窍了。立意买来做妾,再不亲近男子,因而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才过门。 岂料那拐子贪得无厌,又偷偷卖与薛家,如今起了案子,早被薛家拿了,打了个半死。 两家都不要钱,只是要人。 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吩咐一众豪奴当即一通好拳脚,那冯渊抬回去,三日便死了。 那薛家公子本是就定了要上京的,这些小事原也不值当他逃这一遭的,这会子人大抵都在神京了。 这且不说,老爷可知这被拐的丫头是谁?” 雨村只道: “我如何能知?” 门子冷笑道: “若要说起来,此人还是老爷的恩人呢。这女子正是老爷原在姑苏借住的甄家嫡女英莲,因五岁是被家丁霍启带出去看元宵花灯,竟被拐子拐走。 那拐子待她养到十二三岁,度其颜色,方才领出来发卖。只因我记得那甄家小姐额头的胭脂记,方能认得。 我寻着机会与她说话,她怕是已经被打怕了,只摇头不说,因我连连追问,她方才哭诉 ‘我记不得了小时候的事了’” 雨村便也叹道: “这也是冤孽纠缠,如今且不去说她,只这眼前官司如何处置?” 那门子笑道: “这有何难的,那冯家老仆不过是要些银子罢了,老爷明日只管虚张声势,发文书拿人,自然是拿不来的。 小人再暗中调停。叫薛家随意报个暴病而亡上来,老爷再判薛家随意赔个五百一千的银子做烧埋费用,也就了结了。” 雨村犹疑道: “虽是这般,只因我受恩起复,事关人命,恐不好因私而废法。” 那门子又冷笑道: “虽是此理,老爷却是因着贾家举荐得的这官,若果真办了这案子,老爷不但拿不得薛蟠,连自身也难保了。” 雨村听罢,不再犹豫,便照此胡乱断了此案。冯家果然也不多做纠缠。 雨村既了结此案,又书信两封进京与王子腾并贾政,只说 “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 至于昔年贫贱,甄家恩义,早己尽抛脑后了。 未过月余,雨村因担忧那门子将早年之事说漏出去,又因此案,心中不甚痛快,竟也寻了个由头,将那门子远远发配出去了。 且说因薛蟠犯了案子,刚巧又赶上王子腾来信相邀,薛姨妈便略略打理交割了金陵生意,领着薛蟠并宝钗兄妹二人,一路北上,欲往贾家投奔亲姐。 那薛蟠早年丧父,又因母亲溺爱,素来在金陵横行无忌的,故虽有百万之富,竟是一事无成。 这次因这桩人命官司,报了个暴病而亡,使个障眼法,如今反倒挂在三房名下,只是连名字也不曾改过。 此番上京,只道有个嫡亲母舅管着,恐不能如在金陵时恣意,心中老大不愿。 不料刚踏入神京地界,便闻得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领受边缺,升了九省统制,巡视九边去了。薛蟠心中暗喜不已,遂告母亲曰: “咱们此番进京,虽是在京中有几处房舍,到底十多年不曾住人。如今舅舅又升了边缺,家里必是一团忙乱,咱们此时再去打扰,未免没了眼色。” 薛姨妈岂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心思,只道: “虽是你舅舅家不方便,却还有你姨爹家,我与你姨妈十几年未见,若是忙着收拾房屋,岂不叫人见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有人管着你,不能叫你放肆。 倒不如我领着你妹妹去姨爹家里,你自去置个宅子别居。你看可使得?” 薛蟠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又不能真个自己一人别府另居,只得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的跟着去了。 第66章 薛宝钗 王夫人已从丈夫贾政处知悉,薛蟠的案子已由贾雨村了解,便也放下心来。 如今兄长升了边任,心里苦恼京中少了亲戚往来,正觉寂寞,忽听得有下人通报: “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阖家进京,已在门外下车了。 王夫人闻言大喜过望,吩咐人去叫家中女媳,不多时,李纨,王熙凤,三春,黛玉,宝玉都一并来了。王夫人便领着众人,迎了出来。 姐妹年少分离,暮年相见,悲喜交集,先是痛哭了一阵,泣笑叙谈一番,自不多说。 薛姨妈又忙叫宝钗上前行礼,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只道: “都长这么大了。” 又细细打量起来,见宝钗生得: 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举止娴雅,端庄自持。 心中更是满意。 宝钗与王夫人即一众姐妹见礼毕。王夫人又问道: “如何不见蟠儿?” 薛姨妈笑道: “蟠儿已经长大,如何好再随意往后宅里走,自叫他去见他姨父去了。” 王夫人只连说姨妈太过外道,但也不提再叫薛蟠来见。又引薛姨妈与宝钗去见贾母。 贾母原因着薛蟠的案子,并不十分待见薛家,只是给王夫人面子,且见一见罢了。 待薛姨妈酬献过一应风土情物之后。贾母见宝钗于姨妈身后,亭亭玉立,倒也来了几分兴致,招手叫宝钗近前来,见其确有一副好相貌,又问了几句话,宝钗言谈应答,从善如流,无不十分得体。 贾母也不免点点头,心道宝钗如此,其兄薛蟠再是不肖,亦当有度,心中对薛家的观感倒略好几分。 黛玉自宝钗来了,便一直偷偷打量着,她虽还年幼,也早到了知美丑的年纪。三个表姐妹固然都是好的,黛玉也自信尚不能与自己相比,如今来个宝钗,瞧着倒更胜三春几分了。 眨眨眼睛,忽见宝玉也正盯着宝钗在看,面上有些痴愣。黛玉先是一怔,旋即心中暗喜道: “我何不叫他去寻宝钗玩耍,若能如此,不再来纠缠我,岂不两便?” 遂向宝玉低声怂恿道: “我瞧着这位宝姐姐倒是极好的,你何不去问问她可也有玉?” 宝玉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志,却只道黛玉是在吃醋。面上讪笑道: “妹妹这说得哪里话?” 黛玉见一计不成,暗道天不从人愿,扭过头去,暗里偷偷翻了个小白眼。 只要宝玉在身边,贾母的心思十分便有八成在他身上,如何能不见自己孙儿的痴态。因而对王夫人道: “你且领了姨妈去见政儿,留他们这些小的在我这里,熟悉熟悉。” 王夫人忙点头应了,便领着姨妈出去。 既没了王夫人盯着,三春便拉着宝钗玩闹起来。黛玉却并不过去,只仍留在贾母身边。 宝玉初时尚还能忍着跟着黛玉身边,只是见黛玉总不理他,便也忍不住凑到宝钗那边去了 那边厢里,薛蟠已见过贾政,贾政素来最是看不上如薛蟠这般的纨绔子弟,因而将他很是训斥管教了一通,薛蟠本就生得头大身粗,此番更是被念得只觉头大如斗。 待王夫人领着薛姨妈过来,贾政方才停了。又一番客套,便叫贾琏领着薛姨妈并薛蟠去见贾赦贾珍。 待俱都见过,贾政便使人对王夫人道: “姨太太既已有春秋,外甥又尚年轻不知事故,若叫在外居住,恐有人借故生事,倒不如请往东北角梨香院暂住,那里原有十几间屋子,正空闲着,已差人去打扫了。” 贾母一时也遣人来留,薛姨妈略略推辞一二,原也是这般打算。她素是知道自己儿子薛蟠的德行,正好住在一处,她方好管教一二,免叫他又在外纵性惹祸。谢过贾母,便也应下了。 又私下里只对王夫人说,虽是住在贾家,一应饮食衣物,盘损耗费,不敢由贾家供给,仍是自理为好。王夫人因知薛家豪富,也不以为甚,随意点头应了。 过得须臾,贾政竟又使人来传话,叫薛蟠过得几日便去族学里上学。 薛姨妈连连谢过,薛蟠只道娘舅不在京中,正可随意耍闹,不料竟又撞在姨父手里,心中只觉苦涩难言,耷拉着一张脸,也勉强道过谢。 略过了些时候,宝钗也寻了过来,留下薛蟠自去收拾行李,母女两人便在这院中随意走动,闲聊起来。 这梨香院本是初代荣国公贾源晚年避事养静之所,小巧精致,正有十余间房屋,厅舍俱全。又有一前门通街,正可从此处进入。再有一角门,后藏一夹道,通往王夫人处正房。 待转过一圈,薛姨妈开口问道: “你今既见过你姨娘家众人,觉得如何?” 宝钗缓缓点头道: “自都是好的,老太太十分和蔼,几个表姐妹也都和睦。府里还有个叫黛玉的妹妹,老太太说是原府里姑奶奶的嫡女,甚有几分灵秀。” “你那表弟宝玉,你瞧着如何?” 宝钗略看了母亲一眼,便知母亲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她眼下心思还不在这上面,因而只敷衍道: “宝玉自是知书达礼的,我瞧着倒好。” 说完又有些疑惑道: “三丫头倒说起府上还有个林大哥,是跟林丫头一道来的,我却不曾瞧见。我瞧着三丫头对他倒十分推崇,宝玉也连连夸赞,倒不知究竟是何人品?” 姨妈乍知此事,也并不往心里去,只是又叹了一口气道: “你父亲早逝,蟠儿又不争气,如今咱们进了京,这金陵的生意只怕是每况愈下了。我的儿,只是却要苦了你!” 宝钗略低下头,眨眨眼睛,笑道: “母亲这说得什么话,这原是女儿的责任,兄长尚且年幼无知,往后自然长进。我们如今虽在京师,金陵却还有叔叔在,料无妨的,母亲不必忧虑过甚。” 薛姨妈便只叹息不语了。 原来自宝钗父亲离世之后,薛姨妈虽是勉力支撑,又有二房薛礼照应着。但薛姨妈仍是日日忧心。 一则是怕长此以往,大房的家业便成了二房的;二则薛礼身体也日渐病弱,薛姨妈生恐到时候无人扶助,要守持不住家业。 如此前怕狼后怕虎的,宝钗无不看在眼里。怎奈兄长薛蟠实在是不能成器,母亲又只一味溺爱。 宝钗小小年纪,又能读书识字,才情胜过其兄百十倍不止。竟将这份家族重担要挑在自己身上,不再以书字女红为事,只一心调理家业,为母分忧而已。 又恰逢临行前,闻得圣人崇诗尚礼,广降圣恩,除聘选妃嫔之外,凡有仕宦名家,知书达礼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善赞之职。 宝钗便生此意,遂叫其兄薛蟠将自己名字填好,送进礼部去了。 第67章 拈酸 此后薛家一众人等便在梨香院安置下来。 那薛蟠原是不欲在贾家久居,只是耐不过母亲要留,只得先一边在梨香院住着,一边暗地里叫小厮在外购置房产,以做玩耍混闹之所。 又因着贾政连连催促,不得不进了贾家族学。原道是一桩苦差事,不料才过得逾月,竟将贾家族中子侄,认熟悉了一半。 因他出手大方,族学里众人,虽是暗地笑他是“薛大傻子”,明里都只捧着他说话。不拘年纪,凡有纨绔习性之辈,莫不爱与他来往。 今日眠花,明日宿柳,渐渐赌博嫖妓,无所不至。 竟引得薛蟠比来时更坏了十分! 那薛蟠原道在金陵时,自己已是个会玩的,不料竟在贾家族学里开了眼界了! 学里又有两个学童,给取了外号叫“香怜”“玉爱”的,本是贾家老仆所生,因着主子恩典,方进了族学,也并不好生读书,只一味跟着少爷们玩闹。 薛蟠见两人生得风流妩媚,略使了银钱,便将两人哄上手来,三人食则同案,寝则同席。 亲密无间,自不多说。 薛姨妈和宝钗见薛蟠日日都往族学里去,又再不提要搬走一类的话,以为薛蟠终于长进起来,竟十分欣慰,倒对薛蟠愈发纵容两分。 自薛姨妈在梨香院住下,日日便领着宝钗从角门去见王夫人,姐妹两自有话说,只打发宝钗去寻姐妹们玩耍,如此月余,宝钗与众姐妹和黛玉都已相熟了。 这一日里,宝钗辞了母亲及王夫人,正欲去寻黛玉说话,岂料黛玉并不在房里,紫鹃只说是被三姑娘邀去了,宝钗便也转过头来去寻探春。 到了探春处,却见三春及黛玉宝玉俱都在这里,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身边还围着一群小丫鬟,宝钗见都没人发现她来了,不免笑道: “再说什么呢?这样神神秘秘的。” 不料她这一番陡然出声,却唬得一众小丫头都惊叫一声,连宝玉也唬得一跳。众人见是宝钗,方才缓过神来。 宝钗被众人也弄得莫名其妙,只道: “你们这说什么呢?这样投入,可好叫我也听一听?” 黛玉便笑道: “虽是如此,你也还是不听得好。原是三丫头调皮,拉着惜春从我师兄那里听了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自己吓得晚上睡不着便也罢了,却又定是要来祸害我们。” 宝钗也忍不住笑道: “你这般说,我却愈发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故事了,你说的这样可怕,方才也分明是听得投入。”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道: “不过是三丫头害人罢了。” 又扭头对探春道: “你再不学好,晚上我若睡不着,便来寻你,叫你也睡不得好觉。” 探春只是拉着惜春站在那里笑嘻嘻,并不以为意。 宝玉又道: “林大哥这些故事,虽是俗气了些,不能见有什么世情隐涵,到底也新奇刺激,只是不知林大哥如何能想出这些故事来,倒像是真见过鬼神一般。” 黛玉见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恼道: “你瞧不上这俗气,如何还要来听,我师兄原是俗人,自然能想得俗气的故事,哪里又要见什么鬼神来?” 宝玉见她恼了,也暗恨自己说错了话,连连讨饶不止。 宝钗奇道: “我来此月余,虽时常听你们说起这位林大哥,竟不曾见过,可果真住在这府里?” 探春便道: “这有什么的,正巧我也有一阵子不曾去见林大哥了。只是他平日里事忙,倒不比我们闲人日日留在府上,且叫丫鬟去看一看,若恰好在府内歇着,等会我领着宝姐姐去一遭也就是了。 林姐姐,你去不去?” 黛玉斜她一眼,故作漫不经心道: “你们都去,留我一人有什么意思,我自然也去。” 宝玉见此,也忙跟着说要去。 不多时,侍书来回了话,说林大爷正在府上。 探春高兴得一拍手,一马当先拉着惜春就抢出门去,众人也都跟上,迎春尚有些犹豫,又被探春回身一把拉住手腕,一并拽出门去。 众人来时,林思衡正在练字,听见外面一阵熙熙攘攘,便知是贾府里一帮小丫头来了。还未及起身出迎,探春已然窜了进来。 她来这里已经很熟了,跑得倒比黛玉更勤快些,也不等晴雯安排,便已先问道: “林大哥在写什么?可是又有什么新故事?” 黛玉便在后头笑: “三丫头如今已是痴了,成天里想着故事,可怎么得了。” 林思衡笑道: “故事虽还有,今日却只不过是练练字罢了。” 贾家四位小姐,琴棋书画,各有所长,探春正长于书法,闻言喜道: “早知林大哥才高,可能叫小妹瞧一瞧?” 林思衡无所谓道: “三妹妹既有兴趣,拿去也就是了。” 说着便把桌上的纸递过去。探春忙双手接过,捧在手上,先细细看了那字,只觉筋骨分明,气象森严,偏又自有一股脱俗灵动之气暗藏其间,不由连连赞叹。 又在看内容,竟是一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探春性疏阔,只看了一遍,竟被这诗中的旷达浪漫所感染,以至于沉迷其中,倒忘了自己的姐妹了,将这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 黛玉等人见探春久不回神,也好奇林思衡写了什么,竟都凑过来看。 黛玉等人看了一遍,都只觉得好。独宝钗念过一遍之后,竟十分感慨,倒觉得这诗竟像是写给自己的一般,如何竟能这般合自己心意。 探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手里捏着这诗,竟舍不得还回去,面上有几分纠结,用手拽着林思衡袖子,带着些撒娇道: “早听得林姐姐说大哥有能五步成诗的本事,如今倒有大半年了,才叫我们有幸得见,林大哥这诗,豁达超脱,世间罕有,小妹实在喜爱,大哥可能将这诗赠我?” 林思衡只笑道: “不过一首诗词,三妹妹喜欢,拿去就是了,又值当什么。” 探春喜不自胜,细细叠好,贴身放了。黛玉斜睨她一眼,并不以为意。反倒是宝钗将那张纸看了几眼,眼神里很有些不舍。 探春此时才想起来,忙转到宝钗身后,双手按着宝钗的肩膀,笑道: “这是上个月才从金陵来的宝姐姐,今日与我们一道来看望林大哥。” 宝钗忙屈身行礼道: “见过林家兄长。” 林思衡也回礼,刻意道: “宝妹妹快请起,宝妹妹自金陵来,可知道恒舒号?” 宝钗奇道: “那正是我家的产业,兄长如何得知?” 林思衡便哈哈大笑道: “我自去岁至金陵赶考,正受恒舒号掌柜薛蝌招待,因而有些交情。既是有旧,倒不必生疏了,也只管与三丫头一般,称我一身大哥也就是了。” 宝钗也笑了,忙道: “薛蝌原是我堂弟,不意竟与大哥有此缘分。” 黛玉躲在一旁撇撇嘴,暗暗皱起眉头来,心里略有些泛酸。 第68章 救兵 黛玉也自纳罕,探春素日里往师兄处跑得勤快,她却向来不以为意。如何这才与宝钗说几句话,自己竟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林思衡早把黛玉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状不敢再与宝钗多说,忙招呼众人坐了,吩咐晴雯倒茶,又十分自然的叫雪雁也去帮忙,雪雁应了一声扭头便去了。 黛玉见状暗暗瞪他两眼,只是也奇怪,有这一出,心里竟又不觉得烦闷了。 宝钗听得林思衡指使黛玉身边的大丫鬟,竟如此理直气壮,又瞧了瞧跟在黛玉后头打转的宝玉,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探春得了一首好诗,心里尚在暗自揣摩品味,惜春便着急了,忙道: “哥哥今日可有什么好故事,我可有阵子没来了。” 林思衡扫量一眼,见迎春身后大丫鬟司棋手里正捧着一副象棋棋盘,她自己倒只是在那里木呆呆的喝茶,也不插话。 便朝司棋伸出手来,司棋先是一愣,继而一喜,忙上前把手里的棋盘交给林思衡。 林思衡笑对惜春道: “故事自然有,只是我前些日子里才输了你姐姐一盘棋,很是苦思冥想了一些日子,这回定是要赢回来才好。” 司棋又在身后轻轻戳了迎春几下,迎春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忙起身随着林思衡坐到棋坪前,众人也都忙跟上。 林思衡将棋摆好,又笑道: “你们不知,我近日学了一桩本事,今日我一边与你们说故事,一边还能赢了迎春妹妹这局棋,你们可信?” 宝钗不知详情,不做表态,其余众人早知林思衡棋艺不如迎春,又见他“口出狂言”,俱都摇头不信。 迎春愣了一愣,低声道: “我是信的。” 只是声音太小,并不被人听见。 林思衡见众人俱都不信,先故作高深莫测得一笑,忽然面上便现出几分急色来,语气急促得对黛玉低声喊道: “师妹快站过来,且救师兄一救,要不然师兄今日可又得输在迎春妹妹手里了!” 众人原以为他是新得了罕见的棋谱,或是学了什么新的棋招,故有此自信,哪里竟料到他这所谓的本事,竟是去寻黛玉求救来着,一时俱都笑弯了腰。 宝钗忍俊不禁,宝玉捧腹大笑,探春和惜春已经笑出眼泪来了。连迎春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了两声。 只黛玉面上微微涨红,羞赧道: “是你自己要下的,偏又学艺不精,如果这会子竟找我求救来的?我偏不帮你!” 林思衡也不多说,只用一副十分可怜的神情,眼巴巴的望着她。 其余众人便笑得更大声了。 黛玉忍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慢慢挪到林思衡身后,借着林思衡这个“工具人”,与迎春对弈起来。 林思衡一边听着黛玉吩咐,让下哪就下哪,一边搜肠刮肚,又想出一则前世的鬼故事来,说得一惊一乍,声情并茂。 唬得黛玉在他身后,时不时便拿小粉拳捶他几下。宝钗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此时方才知道,怪不得原先这帮人这样入迷了。 迎春也渐渐听入了神,竟走错了一步棋。 却被黛玉抓住机会,她本就极聪慧,象棋又是师兄弄出来的,早就暗地里研究透了,既有机会,便乘胜追击,到底赢下这盘棋来。 棋局结束,黛玉面上尚且只有些笑意,林思衡已经是故作得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洋洋得意道: “如何?我这门本事果真了得?” 众人见他这副情状,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探春更是凑趣,竟竖起大拇指来,口中连道: “林大哥这门本事确实了得,只是可惜我们是学不来的,若我们也这般向林姐姐求救,林姐姐必是不搭理我们的。” 言罢便与惜春两人抱作一团,笑得直站不住,便要往地上软倒。 黛玉被几人笑得受不住,又在后头“狠狠”捶了林思衡几下,便红着一张脸窜出去,要去撕探春的嘴。 探春忙把惜春挡在身前作盾牌,左闪右闪,口中连连讨饶: “好姐姐,你饶过我,我哈哈哈我再不哈哈再不说了哈哈哈哈。” 黛玉脸都红透了,嘴里发狠道: “我今日要饶过你,我也不活了,你站着!” 三人笑闹做一团,宝玉也乐呵呵上去凑趣,假模假式的拦两下,只是三人都并不很搭理他。林思衡也坐在那里,笑眯眯得看着。 正热闹着,王熙凤却跑来了,见这般情况,也笑道: “老远便听着这边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且说与我听听?” 林思衡回道: “不过几句顽笑话罢了,二嫂子是大忙人,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微微瞪他一眼,她如今月月都要看民丰楼的账,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虽是分红还没到手,心里已真真是恨不得把林思衡供起来才好,因此被林思衡调侃也并不着恼。 只道: 老太太想着姨妈家来了有一月了,料是已安定妥当了,因此吩咐了今晚要摆宴,只当是给姨妈接风洗尘,叫我来通知你们一声。 衡兄弟,你晚上也去,老太太知道你忙,等闲小事不来扰你,今日可是特别吩咐了。” 林思衡忙道: “既是老太太吩咐,晚辈一定去。” 宝钗也走出来,替母亲答谢一番贾母的好意。 待王熙凤离去,众金钗便也都散了,各自回去洗漱更衣一番。 及至贾母传饭,几人才又在后堂里聚了。 贾母仍是把宝玉和黛玉拉着在身边坐下,其余人等都按着辈分年龄各自坐了。 如此一来,林思衡倒正坐在迎春前头。待众人都落定,贾母笑着指了指林思衡,对薛姨妈道: “府里其他子侄晚辈,姨妈大抵是早就见过了,只唯独这一个,姨妈怕是还不曾见过。这个是如海的弟子,从小养在身前的,倒跟亲子无异,孝顺懂事,我是极爱他。 只是平日里太忙了些,恐怕是怠慢姨妈了。” 林思衡见贾母这样说,连忙站起来向薛姨妈拱手行礼,连连告罪,口称怠慢。 薛姨妈也忙站起来道: “早听下人们说起,府里还有一位姓林的大爷,可就是这一位了不是?真真是一表人才,犹如芝兰玉树一般,我瞧着,倒真跟宝玉差不离了。” 王夫人听着这话,面上笑意便有些寡淡。 贾母仍是笑呵呵的: “你是嫡亲的长辈,只管叫他一声‘衡儿’便罢,” 林思衡也忙道: “正该如此,不敢当薛夫人一声‘大爷’,夫人只管叫一声‘衡儿’也就是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两只木盒来,递给薛姨妈道: “早知夫人家境殷富,不敢在夫人面前夸耀,只略备了薄礼,请夫人与宝妹妹收下。” 这样场合是不好推拒的,薛姨妈忙双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又对贾母笑道: “这孩子,也太外道了些。往后也不必叫什么薛夫人,听着就刺耳,我与你师娘也是自小相熟的,你就照着林丫头,也叫我一声姨妈也就是了。” 贾母自觉林思衡这番举止给自己长了脸面,更加高兴,也喜道: “这孩子素来是知礼的,也有几分眼光,姨妈何不打开,叫我老太婆也瞧瞧。” 薛姨妈闻言,忙与宝钗一人一个,便打开了示于众人。 只见姨妈手里盒子,是一串玛瑙念珠。宝钗手里的,却仍是一根金钗,只是样式与三春不同,只在钗头上缀着一颗红宝石。 黛玉着意打量了一番宝钗手里的盒子,见与三春的差别不大,便也浑不在意了。 薛姨妈自丈夫亡故之后,便也时常礼佛,倒觉得这礼物甚合心意。又连连夸赞了林思衡几句。 一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第69章 人生导师司棋 待散了席,司棋打着灯,引着迎春回了屋子,又吩咐绣橘去打水洗漱。 见迎春又坐在那里发呆,司棋迟疑了一会儿,便道: “姑娘,你瞧着,那位林大爷如何?” 迎春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答道: “自然是好的,怎么了?” “姑娘,我是自小便跟在姑娘身边的,容我撑一回腰子,你我二人,虽是主仆,若论情谊,又与姐妹何意?我实是一心为姑娘好,我如今有几句话,姑娘可能听得?” 迎春也有些好奇起来,司棋素来是个烈性胆大的,三不五时便要跟院里的嬷嬷吵一回,倒少见她有这样迟疑的时候。 迎春性子懦弱,自小受了司棋不少照顾,见此忙把茶杯放下,正经坐了,口中说道: “司棋,你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司棋咬咬牙,到底说道: “姑娘出生在东跨院里,偏又不得大老爷疼爱,眼下虽是老太太勉强关照着,可姑娘已经大了,老太太又还能关照多久? 姑娘性子软弱,倘若所托非人,将来还不知下场如何! 我如今说这话,也不怕姑娘笑话我不知检点,只一心为姑娘着想罢了。 姑娘既也觉得林大爷是个好的,我瞧着,倒也能与姑娘说得上话,更兼着细致体贴,偏又有能耐。岂不正是好郎君? 老太太和大太太,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如能叫林大爷来提亲,老太太必没有不准的。 姑娘何不紧着些,倘若果真错过了,将来悔之晚矣!” 迎春听到这,才明白过来司棋的意思,不由面色泛红,手掌放在膝上微微握拳,嗫嚅着嘴说道: “你你莫要在说了,他若无意,我只一介女儿家,又做不得主,能怎么办?” 司棋听罢眼神一亮,见迎春竟不反对此事。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姑娘何不跟三姑娘学一学?也去得勤快些,姑娘会下棋,便常去寻他下。今日那么多小姐在那,林大爷却偏要与姑娘下棋,恐怕也是有意。 姑娘倒也不必怕府里的下人们嚼舌,叫我说,若果真闹将起来,反倒正好叫林大爷给个交代,事情说不得便成了! 姑娘,此时需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啊!” 迎春听她越说越过分了,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她,连连摆手道: “这不成的,这不成的你莫在说了” 司棋还待再劝说几句,见绣橘已打了水回来,到底按捺住了。 等都收拾妥当,夜里迎春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总是想起前阵子司棋的话,竟至于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脑子里又突然蹦出林思衡影子来,想着他笑时的开怀,想着他闹时的得意,想着他问候关怀的体贴细致。 一夜无眠。 次日,梨香院里。 薛姨妈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宝钗陪坐一旁,低头打两个鞋样子。 薛姨妈开口说道: “咱们如今住这梨香院里,原是早该做一回东道,不料竟叫老太太抢了先了。还是要再设一回宴才好回礼。宝钗,你看呢?” 宝钗抬起头,面上淡笑道: “母亲说的是,正该如此。” 薛姨妈又迟疑道: “虽是摆宴,请谁不请谁的,却又有几分说头。老太太上了年纪,必是懒得轻动,想是不来的,不过写一封帖子去罢了。 大房那边不用多说,凤丫头和琏二恐怕也是没空,你姨妈一向礼佛,也少赴宴。宝玉自是要请的,你三个表姐妹也不必说。那个林丫头也得请了来。 只是那位林大爷,又该如何,我却有些拿不准。” 宝钗笑道: “母亲如何这会子糊涂了,管他是姓林的姓张的,如今却是住在贾家,昨日里老太太设宴,特意叫了他来,母亲还不清楚? 况且昨日才得了他的礼,如今设宴,他来不来且是他的事,我们若是连帖子都不送,岂不是叫人说不知礼数?” 薛姨妈仍有些迟疑: “我的儿,你不知道,我昨儿夜里散了席,与你姨妈一道走了一路,倒说起这位林大爷来。你姨妈虽未明说,话里话外,倒对他有些不满。 我因此迟疑来着。” 宝钗微微一愣,把手里鞋样子放下来,也思忖一二,缓缓说道: “虽是如此,不过是平常的人情往来罢了,姨妈自然清楚,必不怪罪,我们也只管全我们的礼数罢了。况且那位林大爷事务繁忙,也未必来的。” 姨妈见宝钗说的有理,这才定了主意,便写了帖子,叫同喜同贵往各处送去。 等林思衡从北郊回来,又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晴雯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嘟囔着嘴道: “我瞧着二老爷也没有这样忙的,怎么就爷天天早出晚归,倒像是一日不得闲。” 林思衡瞧她拿自己跟贾政来对比,不由笑得捏捏晴雯的小脸蛋,笑道: “爷要不忙着些,难道叫你们喝西北风去?” 晴雯对他“动手动脚”的习惯已经免疫,嘻嘻一笑: “爷也别拿我们俩当借口,我跟绿衣需不是瞎子,爷哪里是怕我们喝西北风,分明是怕林姑娘吃苦罢了,如何拿我们来做排头。” 林思衡抬手就在晴雯屁股上拍了一记, “顶嘴,家里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晴雯脸红了红,嗔恼得看他一眼。她虽性烈坚贞,到底已跟在林思衡身边大半年了,朝夕相处,林思衡又向能体贴她的脾气,在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也都能想着她一份。 如此天长日久,晴雯也自然渐渐归心,对于林思衡这些小动作,私下里也并不怎么抗拒了。 如今见林思衡日日不在府里,天明即离,天黑方归,她却反而有些不舍了,故而方才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绿衣这时也从书桌后走出来,对两人的小动作见怪不怪。手里拿着一封请帖道: “公子,梨香院那边送来了帖子,请公子三日后去赴宴,因公子不在,我不敢擅自决断,公子可要回个信?” 林思衡也并不以为奇,接过来随意看了看,倒想起宝钗来,一时又想起,薛姨妈设宴,黛玉也必是要去的,因而点点头道: “你明日得空,去跟梨香院那边说一声,就说我一定准时赴宴,替我谢过薛家太太的好意。” 绿衣点点头,便退出去。 林思衡又假装拉着晴雯叫她陪寝,晴雯如今已摸透了他的脾气,也并不恼,只笑道: “爷可弄错了,今天可不该是我留这,爷该叫绿衣才是。” 说罢就挣脱了,一溜烟跑出去。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林思衡恍惚间感觉到有人躺在自己身边,紧紧蜷缩在自己怀里,抱着自己的胳膊。林思衡也把另一只环过去,将这人揽在怀里。 相拥而眠 第70章 香菱 过得几日,薛姨妈随意寻个由头,摆了宴席,往贾府里几个正经主子处都送了请帖。 贾母原本就不甚待见薛家,自然不去,王夫人和王熙凤夫妇也都推托了,到底是只去了几个少爷小姐。 林思衡到梨香院时,黛玉,三春,宝玉俱都在了,薛姨妈正将宝玉揽在身前,满脸疼爱,一口一个“我的儿”。 林思衡上前行过礼,自寻了位置坐了,薛姨妈忙叫同喜奉茶。 黛玉也悄悄摸过来,占了他身边空位,探春坐了另一侧,与他聊起书中故事来。 那书已略略写了一二章回,前些日子探春问他该取何名为好?林思衡随口报了个“儒林外史”,便也就定下来了。 今日来的都是年轻人,宝钗虽端庄自持,因自小打理家业,也并不比理学大家里的闺秀一般忌讳许多。 况且除了林思衡,俱是亲戚,又都见过,自无甚好避讳的。 因而不多时,也从里间转出来做陪,身后跟着三个丫鬟。 莺儿前些日子已见过,再有一年龄小的,面容清秀,估摸着该是水杏。 此外最后头还跟着一个,个子略高些,只是身材极为瘦弱,穿着一身半旧靛蓝镶领浅灰底子印花交领长袄。 低着头,并不敢看人,偶尔抬起头来,便见眉心处有一胭脂记,头发略有些干枯,面色也是一副病弱得暗黄。 伸出袖子的双手上,隐隐可见未散干净的淤痕青肿。 眼神有些呆滞木讷,面上虽无甚神采,却从骨子里便生出一股悲苦的韵味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恰如崖边枯木,道旁衰草! 林思衡一见那枚胭脂记,便知这必是香菱了,竟不由怔了一怔,身子微不可察得往宝钗方向倾了一倾。 黛玉就坐在他身边,他这一番动作虽不起眼,却不能瞒过黛玉去。 眉头不由一皱,以为师兄也跟宝玉一般,对宝钗上了心。 心里正有些烦闷,只是细细看着,却又不像。 若依着师兄刚刚的眼神动作,倒像是在看宝钗身后了。 黛玉一方面放下心来,一方面也有些好奇。 莺儿和水杏她都认识,虽都可称一句秀丽,到底连师兄身边的晴雯也比不过。 那就是在看最后一个了,径自开口问道: “宝姐姐,这个丫头我倒还不曾见过,是叫什么?” 宝钗便笑道: “这是香菱,往日里都待在府上,你倒也不曾见过。” 黛玉又细细打量了,却也只觉得平常,虽是楚楚可怜,若论艳色,也还不及晴雯。 心中不解师兄缘何一时有些失态,莫不是见这丫头可怜,发了善心不成? 黛玉连晴雯尚且不放在心上,更遑论香菱了,虽也觉得这丫头瞧着有几分可怜,只是到底是薛家的丫头,一时也撂开手去。 众人闲聊了一番话,不多时,有丫鬟来报,说是酒菜已备好了,众人便都起身随薛姨妈往后堂里去。 薛姨妈是在座唯一一个长辈,自坐了上首,没人能跟她争的。 又拉了宝玉坐在左侧,还要拉黛玉往右手边坐了,黛玉却只不着痕迹的一躲,笑道: “宝姐姐较我年长,岂有我坐上头的道理?虽是姨妈疼爱,也还是请宝姐姐坐罢。” 便自在右手边第二位坐了。 薛姨妈只道黛玉太客气,也不并不往心里去,叫宝钗坐了。 宝玉初时有些怅然若失,他自然是想黛玉坐在对面的,不过也只一时,便又与宝钗热切起来了。 林思衡不等薛姨妈安排,径自在宝玉下首坐了,倒也正合礼数,对面恰是黛玉。 林思衡故作促狭得对黛玉眨眨眼睛,黛玉小脸微微一红,轻轻瞪他一眼,又低头饮了一口酒,不再看他。 随即三春也都落座,迎春坐在黛玉身边,探春挨着林思衡坐了,惜春又往下。 姨妈正要吩咐开宴,宝玉忽又问道: “怎不见蟠大哥?” 薛姨妈便道: “我的儿,你蟠兄弟素来是个混闹的性子,今日里这么多姐姐妹妹在,若一时冲撞了反倒失礼,早早打发出去了。 他到哪里没的顽,倒难为你记挂他,不必管他。 今日里都是年轻人,都随意着,不必拘着礼数,只要尽兴方好。” 言罢,便叫同贵去厨房吩咐酒菜。 不多时,便有一道道酒菜如流水一般传上来: 水晶肴肉,酒糟鹅掌,银丝鱼羹,样式纷呈,竟不输贾府多少。 薛姨妈客气道: “我这里准备不足,菜式简陋,倒怠慢贵客了,暂且将就些,容姨妈好好准备着,再请你们过来。平日里若有空闲,也只管常来坐坐。” 众人都忙向姨妈称谢。 姨妈见其余众人身后都有丫鬟伺候着,却只林思衡是自己一人来的,便要叫同喜过去倒酒。林思衡忙起身推辞道: “同喜是姨妈的丫鬟,哪里有叫她伺候晚辈的道理,我已这么大人了,吃个饭倒也不必服侍什么了。” 黛玉眼珠子略转了转,故作促狭道: “宝姐姐跟着三个丫鬟,何不匀一个与我师兄?” 这话说得宝钗一愣,一时还真不好直接拒绝了。 只是莺儿和水杏都是她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没有去服侍旁人的道理,只得回头道: “香菱,你去帮林大哥倒酒。” 香菱仍是低着头,轻轻应了。便转到林思衡身后,为他斟酒布菜。 林思衡忙谢过了,微微扭头打量香菱时,却见她伸手斟酒时,露出的手腕上,伤痕愈发密集可怖,一条条青紫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林思衡心中竟生出一股火气来,愈发厌弃薛蟠。 席间薛姨妈礼数周到,绝不肯冷落了一人。 只是对宝玉尤为重视,一时问他饭菜可能合胃口?一时又怕他饮了冷酒胃口不适,要叫人给他温热了再饮。 关怀备至,竟像是真拿宝玉当儿子疼爱一般,宝玉果然也觉得宾至如归,席上愈发自在,连连向薛姨妈和宝钗黛玉敬酒。 薛姨妈和宝钗也是酒到杯干,黛玉只略饮了一杯,便推托不饮。宝玉心知黛玉身体羸弱,也不强求。 林思衡也向薛姨妈敬了一杯酒,正不准备多饮,偏是探春这丫头,要来闹他。时不时便要敬林思衡一杯,偏偏年纪又小,酒量一般,没喝几口就有些脸红。 惜春见有探春带头,也过来磨他,只是可恨单她一人因着年纪太小,饮的果酒,根本也不醉人的,林思衡又不好怠慢这小丫头,只得吃了这闷亏。 一时迎春竟也咬了咬牙,起身敬他一杯,倒叫林思衡心中有些惊奇,这可真不像迎春的性子!又忙举杯应了。 如此一来,不知不觉倒也饮了不少,却与原先的打算南辕北辙。 黛玉本欲作怪,也来劝他酒,只是一来他方才拒了宝玉,这会子再饮,场面上不好看,二来,她本人却也谈不上有什么酒量可言,再者,眼见师兄被三春“灌酒”,竟一时也不太忍心,只得作罢。 待罢了宴,早已是月上枝头的时候了。 薛姨妈又安排仆役丫鬟,打着灯笼,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梨香院离着小院不远,几步路的功夫,绿衣晴雯早早听着动静迎了出来,闻着他身上有酒气,便要过来搀他。 林思衡也并不客气,由得两人一人扶一边,正要迈进屋子里,忽觉得背后一凉,回头看时,竟见有雪花纷纷扬扬,如盐如絮,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出星星点点的荧光来。 又是一年冬天。 第71章 尤氏 秦可卿 自宝钗住进贾府,因她素日里端庄自持,又行为豁达,待下宽容,偏又生得容貌丰美,不比黛玉清冷孤高。 贾府一众下人们便不免将薛林二人相比,多言黛玉有所不及。 黛玉一时难免不忿,竟起了要与宝钗比较一二的心思。 幸得师兄一如往常,每日里牛乳果蔬,不曾断绝,叫黛玉难免宽慰几分。 再者宝钗到底占去宝玉几分心思,叫黛玉松快些时日,这样一来,又有些想感激她了。 一时情绪复杂,难以言表。 过了冬至日,宁国府会芳园里有一处梅林,如今开得正好。 贾珍之妻尤氏善治酒,贾珍遂吩咐尤氏去请贾母并邢王二位夫人,及其余荣国府一干人等来赏花宴饮,联络感情。 尤氏便先叫人给各处下了帖子,次日又亲自携了贾蓉之妻秦氏亲自来面请贾母。 贾母素来喜爱秦氏这个重孙媳妇,高高兴兴便领了贾府众人去了。 因都是亲眷,倒也不分什么男女宾客,只略略将距离拉开些,做些场面功夫便罢。 尤氏其人,贾珍之继妻也,因貌美,被贾珍扶做了正室。又是小门小户出身,故府内一概事务,只悉从贾珍为要,并不敢与贾珍强争执,素日里只做个“锯了嘴的葫芦”。 再说这会芳园,因是宁国居长,先造的这公府,专请了大匠,从城外引了活水,又摆了假山怪石,遍植奇花异草,倒把荣国府里的园子给比了下去。 众人就在这会芳园中游览,伴着红梅白雪,宝玉一时起了诗兴,正要作诗,忽又起意道: “今日赏玩尽兴,景致甚美,咱们何不也赋诗一首,不必论什么高下,只作抒情怀景之用,如何?” 一众大人们自然是不参与的,不过都给宝玉面子,便也都停下来等他。 迎春和惜春才情略逊,不敢随意开口,宝钗虽心思不在诗词上,到底才情不比常人,只是也不开口,只待让宝玉先做。 黛玉和探春方有些起意,眼角就瞥见身边一袭青袍,旋即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探春笑道: “宝二哥快别说了,既有林大哥在这里,哪里有我们开口的份,难不成真要贻笑大方不成?” 王夫人听着,面上笑意微敛。 宝玉便不满道: “林大哥虽是才高,也不干碍咱们写自己的,你既这般说,便请林大哥先作一首如何?” 林思衡这会儿子正担忧怕把黛玉给冻着了,哪里就肯在这里傻站着挨风吹,又见黛玉正含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期许,也不多加思量,随口吟道: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 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 裙带北风飘。” 方才吟罢,探春这个首席林吹就已经连连赞叹,贾母也开口说写得好。众人遂多有附和,连连称赞。 黛玉却不开口,只是愈发笑得眯了眼睛,披着一袭红斗篷,站在一棵梅树下,像是一只冬日里也出来赏景的火狐,又似是这红梅精灵所聚,浑非人间凡俗。 宝玉张了张口,到底自觉不能胜过,也没了意趣,只得怏怏不乐得继续向前。 王夫人掐着佛珠的手,略有些用力,指节上有些泛白。 待赏过花,众人簇拥着贾母进了一处避风的屋子,屋里早已摆了两桌,备好了热菜温酒,中间只以屏风相隔,分坐男女。 待饮过几杯,宝玉便说有些困倦,要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会再来。 秦氏忙笑道: “我们这里早已有给宝叔备下的屋子,若老太太信得过,且交给我就是了。” 贾母素来知道自己这个重孙媳妇处事周全,由她来安排再好不过,便吩咐宝玉身边丫鬟嬷嬷都跟着秦氏去了。 林思衡自然知道秦氏便是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间的关系有些复杂,此时听着这几句话,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不免在心中缓缓思量起来。 那边里,秦可卿引着宝玉等一众人至一上房,屋舍精美,铺陈华丽,器具全新,只堂上挂着一幅画,画得倒好,却是《燃薪图》。 宝玉一看这画,便觉不喜,又见有一幅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玉素日里最是不耐烦这些。见了这两句,脚下便连忙往外退,只说: “快出去!快出去!” 秦可卿只得笑道: “这里还不好,可再去哪里呢?不如且去我屋子里暂歇一会儿。” 宝玉微笑点头。 旁边一位嬷嬷忙道: “这如何使得?哪里有叔叔去侄媳妇屋子里休息的道理?” 秦可卿也道: “有什么的,他这会子才多大年纪,就忌讳这些有的没的。你没见上月我那兄弟来了,虽与宝叔一般年纪,若站在一起,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便奇道: “何不带来见见?” “隔着二三十里路,哪里好带来,且过些日子罢。” 便引了宝玉往秦氏房中,初进门,宝玉只觉一股甜香之气,扑面而来,只觉眼酥骨软,喜道: “好香!” 再细细打量屋内陈设: 壁上有黄公望的画,秦太虚的字。案上设着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盘内又有安禄山掷伤太真乳的木瓜,再有寿阳公主于含章殿卧下的榻。 宝玉见此,连连点头,便在这里歇了。 话分两头,另一边里,贾母等一众女眷径自高乐不论。屏风另一头里,宝玉去后,席间便只贾珍贾琏贾蓉和林思衡四人。 贾珍因上回在民丰楼见闻,后来又与贾琏聊过几回,岂又不眼馋的?他本是个霸道的性子,若是常人,便是叫人使手段强抢了来也做得。 只是一来林思衡到底是林如海和贾敏的弟子,又讨好了贾母。二来小小年纪就是个举人,看这架势,怕不是几年就要高中,倒时也是一桩麻烦。 也只得按捺了性子,席间连连劝酒,及至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贾珍忽作不经意道: “衡兄弟,我听你琏二哥说起,你将那民丰楼三层份子,赠给了凤丫头?” 林思衡一怔,旋即便明白贾珍的心思。心中暗暗吐槽贾琏这厮真是嘴比裤腰带都松,贾珍贾蓉知道了,估计很快整个贾府就都知道了。 不过也还好,民丰楼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的收入来源,迟早是要被人看在眼里的。 心里暗自冷笑一声,给凤姐三层份子,是因为凤姐掌着荣国府掌家的权利。你贾珍又有什么能给我的? 面上却笑道: “不敢说赠,只是我自打进了京师,便劳烦琏二哥和二嫂子许多,因而聊表谢意罢了。” 贾琏与王熙凤如今情谊甚笃,也并不疑心为何是给王熙凤而不是给他。 贾珍听罢,只道林思衡是个大方人,面上笑意愈发热切。 第72章 宝玉长大了 又给林思衡斟了一杯热酒,贾珍笑道: “衡兄弟是自家兄弟,哥哥也不怕在你跟前丢丑。自家里敬老爷出府修道之后,叫你珍大哥袭了这爵,仗着祖上的威名,挂了个虚衔。 这偌大的国公府,上上下下千百口人,吃喝拉撒,一天有多少折耗。外人看着府里头光鲜。 其实不过是‘黄柏木作磬锤,外头体面,里面苦啊。’ 呵呵,不知道林兄弟那民丰楼,可方便,且卖我些份子。 断不敢叫兄弟白给,听闻林兄弟建起这酒楼,花了三千两,而今我以一万两,也买林兄弟这民丰楼三层份子,兄弟以为如何?” 林思衡面上半点不见愠色,心中已是怒火中烧。这贾珍倒也真敢开口,而今民丰楼虽是因着南柯梦产量上的限制,不比刚开业时,一日里倒也有三四百两银子的进项,区区一万两,就敢开口要三成份子! 贾琏低头饮酒不语,贾蓉眼神火热。 屏风后贾母一桌因离得近,倒也听了个大概,闻得贾珍口中陡然蹦出个一万两来,俱也静了下来。 三春不知情形,各自懵懂,黛玉却已经忍不住面上流露出几分担忧来。宝钗也暗暗诧异,一万两对如今的薛家来说,还不算太大的数目,只是如何这位林大哥小小年纪,竟已有这般家业? 邢夫人面上的贪婪几乎要遮掩不住,又暗暗把迎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 王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却开口道: “这倒是珍哥儿一番好意了,衡哥儿建这酒楼才只三千两,有这一万两却直接回了本了,而且还赚去许多。 衡哥儿,还不谢过你珍大哥好意?” 她也不知道那酒楼如何就能值那么多银子,但她知道贾珍肯定是不吃亏的。 既如此,她却正要借着这机会,叫林思衡吃下这闷亏来。 她是长辈,既开了口,林思衡便不好拒绝,否则传出去,再添油加醋一番,那就叫以下犯上,除非林思衡明天就出府去住,离了贾家的关系。 王熙凤侍立在贾母身侧,面色有些发苦,暗道这回衡兄弟必是要把自己给恨上了。 林思衡听着王夫人的话,险些便要发怒,到底按捺住了,正欲寻个借口否了。 忽听得贾母道: “珍儿,你今天是请我老太婆赏景吃宴来的?还是谈生意来的?快别说这话了,你们若有什么事,往后再去谈,只不要今日在我跟头说起!” 贾母发话,贾珍连忙起身恭聆训示,只得暂将此事揭过。 黛玉和王熙凤两人都暗松了口气。 林思衡一时竟没料到贾母居然开口为他解围,须知自己不过是个没血缘的徒孙,贾珍却是她正经侄孙来的。 原来贾母虽不知内情,却早都人老成精了,况且自己儿媳妇的性子,她还是心里有数的。也不必去问,便知这桩事必是林思衡吃亏。 因林思衡进贾府之后,一向对她孝顺有加,黛玉又时常在她耳边说林思衡好话,每每说起贾敏病重时林思衡的孝举,便惹得贾母也感怀不已。 此番却正是看在贾敏的面子上,开口助了林思衡一臂之力,叫他暂且离了这坑。 且说宝玉在秦氏房里睡着,迷迷糊糊做起梦来,只觉昏昏沉沉,便到了一处仙境,其内有仙葩异草,景致异于凡俗,更有一众仙子,邀他宴饮欢叙。 其中更有一仙子,生得极貌美,宝玉细细观量,竟分明与方才所见秦氏一般样貌!带着他将人世间情欲之道都一一领略一回。 两人在梦中情谊甚笃,正游至一处迷津,忽觉一股巨力将宝玉勾摄而下,唬得宝玉连道: “救我!救我!” 旋即从梦中惊醒。 听得宝玉惊呼,身边袭人麝月等一众丫鬟忙上前去,将宝玉扶起,口中只道: “宝玉别怕,我在这里。” 宝玉方惊魂初定,眼见袭人麝月等人都在跟前,方才醒悟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袭人又捧了桂圆茶来,宝玉呷了两口,略定了定神。 袭人正要为他更衣,宝玉忽然便捂紧被子,打发了众人出去,单只留下袭人服侍。 袭人不疑有他,待宝玉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触手一边冰凉,唬得袭人忙缩回手来,初时竟以为是宝玉尿了床。 往被单上看去,又无甚痕迹。袭人毕竟比宝玉年长两岁,又甚聪慧,早渐通人事,见宝玉低头涨红了一张脸不说话,便也明白了一半了。 一时也禁不住羞红了脸面,不敢多问,毕竟眼下在宁国府里,只得胡乱整理了衣裳,略略用过几口晚饭,忙回荣国府去了。 待回了宝玉院里,袭人打发了其他人出去,方才另取了中衣叫宝玉换上。 宝玉央道: “好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去!” 袭人也含羞不已,只笑问道: “可是梦见了什么故事了?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脏东西?” 宝玉只道: “一言难尽”。 竟将梦中诸事,连同那一番云雨,都一一与袭人分说了,只是不曾提及那梦中人样貌一事。袭人被他说得羞耻难抑,掩面伏身而笑。 宝玉素来喜爱袭人柔顺,而今有此一遭,忽觉袭人貌美娇俏,便要拉了袭人,将那梦中事再行一番。 袭人也早知贾母是将自己许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违礼数,也只半推半就了。 两人正自欢好,却不知院门口,林思衡正带着黛玉及三春往这边来。 原来林思衡早已揣测得宝玉今遭境遇,料想宝玉成人便在今夜,况且两府里又有黄雀的眼线,宝玉回府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眼见宝玉一天天的在女儿堆里打转,若只在他那“绛芸轩”里,也由得他去,偏偏还到处瞎窜。 正巧众人也都已用过晚饭回府,林思衡随口编了个理由,只说要去寻宝玉借几本诗词话本来看,又邀了黛玉同行,岂料探春素来是个爱玩的,竟也拉着迎春惜春一并跟上。 众人乌泱泱来到宝玉院里,麝月便要去叫宝玉。 林思衡只道: “也不必喊了,我且自去寻他就是了。” 麝月一时想着,素日里几位姑娘来此,也并不要回回通报的,又不知宝玉和袭人在做好事,竟果真放他们进去了。 众人行了几十步,绕过了两座屋子,方才到了宝玉住处。 林思衡早听得里面动静,偏装作要举起手来敲门,却又故作一顿,有些迟疑的回头问道: “你们可听见有什么动静?” 众人初时不觉,这会子凝神去听,却正听见里面袭人传来声音,声音极娇柔妩媚,不似平时。 黛玉最早醒觉,陡然脸色通红,低着头,脚步便要往外走。 探春反应也快,再是直率豪爽,这回也顶不住了,没好气的瞪了那房门一眼,拉住迎春惜春便往外走。 林思衡故作才反应过来,也脚步匆匆的跟在后头。 惜春年幼无知,迎春却等都要出了门了才反应过来,也不由得臊红了脸。 第73章 手筒 麝月见众人没一会儿又脚步匆匆的走出来,忙要上去搭话,众人却只不理她,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尖,脚下不停。 待出了院子,又转出一段路去,探春方有些期期艾艾的说道: “宝二哥这也太年轻了些。” 黛玉忙打断道: “快住了这口!他早早晚晚,不与咱们相干,还不赶紧都忘了,胡咧咧什么!” 几人这会子受了刺激,都心绪起伏,没了闲聊的兴致。 三春先行了几步,各回自己院里,林思衡却又把黛玉拦下,却从怀里取出一副兔绒手筒来,通体洁白,以冬日初生之短绒揉织而成,更兼又都得是白兔,极是难得。 雪雁见此,悄悄拉着紫鹃便退开几步。紫鹃竟也真跟着她去了。 “早几日下雪,如今冬衣自有老太太安置,师兄不好擅作主张。刚巧手下人给师兄敬献上这么一副手筒,不值当什么钱,只胜在难得,师兄也用不着,师妹且留着,别把手给冻了。 师妹已渐渐大了,若是小时候,师兄还可给师妹捂热,如今却使不得了。 你记得回头要吩咐紫鹃雪雁,屋里烧炭,切不可关严了,需得留出些缝来,别中了炭毒。 倘银霜炭用完了,府里一时又没有多的,只管叫丫鬟来告知我一声,我叫绿衣给你送去。 若无什么事,且少出门,生了病须不是闹着玩的。” 这会子难得没有人打扰,林思衡一时竟絮絮叨叨起来,倒像是个老妈子。 黛玉也不打断,只静静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方才展颜一笑,低声道: “师兄放心,师妹心里自然有数。师兄今日饮了不少酒,快回去歇着,叫绿衣和晴雯煮一碗醒酒汤,喝了再睡。师妹先回了。” 言罢,双手亲自接过那副手筒,领了紫鹃和雪雁,转过身,将那手筒紧紧抱在怀里,快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谈完了风月,烦恼便又压了上来。 林思衡回了小院,正饮着晴雯端来的醒酒汤,却见王熙凤又找上门来。 林思衡忙请凤姐儿坐了,叫晴雯斟了茶来。凤姐略饮了一口便放下,口中连连致歉道: “衡兄弟,实在对不住,今日席上珍大哥那番话,倒叫我都措手不及了。这实不是你琏二哥有意透露出去的,我已经狠狠骂过你琏二哥了,喝点酒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实在过意不去,这就专程给衡兄弟告罪来了。” 言罢,便作势要起身跪倒。 林思衡静静得看着凤姐儿表演,既不打断,也不说话。 凤姐儿还等他过来作势虚扶一把,自己也好顺着梯子继续往下说。岂料林思衡坐在那里不动弹,那这就把她给架住了。 凤姐儿一时弯着腰,微屈着腿站在那里,心知林思衡果真是心中恼了。 见他不来架梯子,凤姐儿何等心性,也径自若无其事的站直了,又坐回椅子上,笑道: “衡兄弟自是该恼这一回,只是不知道可有什么说法没有?若有什么你二嫂子能办的,便只管提,再没有推托的。” 林思衡冷哼了一声,手指轻轻在椅背上敲了敲,也不绕弯子,径直说道: “不瞒凤嫂子,今日珍大哥席上一番话,倒真叫我一时有些为难。原是自家兄弟,倘若珍大哥府上一时有什么不凑手的,兄弟这里帮忙拆解一二,绝无二话。 只是珍大哥突然提出,要用一万两买我三成份子呵呵,想或许是珍大哥不太清楚我那民丰楼里的流水。 我也没别的要求,既是琏二哥惹出来的麻烦,何不就由琏二哥来解决?若实在不行,二嫂子也可以把你手里的份子卖给珍大哥,也是一条路子。或许珍大哥给的价还能高些。” 王熙凤既听此言,心知林思衡心中怒气未消,只道这回不出血怕是不行了,只得赔笑道: “衡兄弟这是说气话了,你琏二哥那点本事,哪里就能解决了。到底还是要衡兄弟亲自划个道来才好。” 林思衡闭着眼睛,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淡。 正当王熙凤有些坐不住的时候,林思衡开口道: “珍大哥开了口,自家兄弟,我不好叫他空手而归,只是一万两想买我三成份子,呵呵,三万两,一成份子,这就是我的价码,而且我只卖他一成。 有劳二嫂子帮我把话带出去了。” 言罢,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王熙凤见此,只得起身告辞。 等王熙凤走了,林思衡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绿衣走过来,轻声问道: “公子,若东府里果真拿来三万两,我们真卖给他一成份子?” 林思衡轻轻笑道: “若东府里果真出这个价,卖他一成无妨,三万两,想要把这三万两收回去,最快得有三年。况且如今这京城里人不过是被楼里的南柯梦和各种新菜吸引,才有这样的流水。 我估摸着最后能稳定一年万就不错了。 再者,三年呵呵。” 绿衣这才点点头,放下心来。 林思衡又吩咐道: “放个消息到北郊去,叫你二哥四哥要留心戒备着,我估计贾珍恐怕不会老老实实的拿这笔钱,小心他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绿衣认真将此事记下,便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林思衡有些疲惫的往椅子上靠,打量着自己眼下还算是少年人的手掌,口中微微叹息道: “还是太慢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里,许是王熙凤起了作用,贾珍竟没再派人来骚扰他。 而他在外面有一座酒楼的事情,也彻底在府里传开。 靠谱的有说他那酒楼价值几万,甚至十几万。不靠谱的说他那酒楼占地几十亩,能值百万之富,最离谱的,甚至直接说他有陶朱之能,早已富可敌国了。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贾府里的下人们对他更客气了,小院周围时常便有些嬷嬷丫鬟晃悠,想要被收进院子里做事。 实际上来讲,除了民丰楼,他还有一座如意斋,眼下倒还不被人盯着,虽估摸着是迟早的事,不过也瞒得一时是一时了。 如意斋如今也已经渐渐在城里打开名气,尤其斋里时常会流出些珍奇得琉璃器皿来,引得京师富商趋之若鹜。 再有城外两座工厂,也渐渐开始扭亏为盈。 虽是如此,林思衡竟也时常觉得钱不够用。 不为别的,单只一个黄雀,便是巨大的吞金兽。如今黄雀以京师和扬州为据点,正各自向周边省府扩散。 这一只庞大的巨兽,眼下还需要林思衡投入巨大的金钱和精力去培养。而且一时也还看不到有什么巨大的成果,只是仍将它的羽翼和利爪藏在阴影里。 等待羽翼丰满的一日。 第74章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又过了几日,各自无事,林思衡也呆在府里猫冬,中间想着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一箩银霜炭,是他自己掏钱从外面买的。 又因贾母那日在东府里替他解了围,便也给贾母送一批去,引得贾母又很是赞扬了他几句,叫鸳鸯亲自给他送来几匹烟罗布,说是做个帐子什么的,也用得着。 鸳鸯亲自出马,那没有人不知道这回事的了。既然把事情都宣扬开了,府里又正传着他富裕,一时也不好小气了,免得惹了闲话,只得往府里几位正经主子那里,都送了一份,这都是小事了。 待过了半旬,孙机那边遣人说,抓了几个人,已处理过了,不出所料,大多是从东府里过去的。 也有几个,竟是从荣国府里打发来的,孙机使了手段,细细盘问一番,才道是东跨院里赦大爷的吩咐。 一时竟叫林思衡不知该说什么好,贾赦这人,一向没什么事是不出东跨院的,他要不整这一出,林思衡都快把他忘了。 暂且记下这笔账,只叫孙机处理干净便可。 这还未了,邢夫人竟又得了空亲自找上门来,与他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只隐隐将那民丰楼和迎春重点提了几句。 林思衡强忍着心头古怪,嗯嗯啊啊敷衍一通,暂且避过这头去。 待又下了一场雪,林思衡正猫在屋子里练拳,绿衣坐在一旁理账本。晴雯从外头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先打了个喷嚏,又轻轻跺跺脚。林思衡扫量她一眼,见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黑色镶领青莲撒花对襟比甲,外罩一件半旧的淡青素面长袄,脚上还是单鞋。 忙接过食盒,又取了件自己的云青鹅绒裘袍给她裹上。 只道: “快穿着,这件衣服送你了,仔细别着了寒。” 又对绿衣道: “院里人不多,冬衣你看着添置,往宽裕了给,鞋多备几双,要能保暖的,只管打发祥子去买。不必俭省这些。” 绿衣点点头应了,拿纸记下,只待回头去办。晴雯笑嘻嘻,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受了罪,只道: “爷既送我这件袍子,我就收下了,反正爷这长个子的势头,明年也穿不了了。今日不过是外头化雪冷了些,眼前可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冬天都是躲在被窝里不出来的,后来被卖给了赖嬷嬷,冬天就得干活了,缝缝补补的,倒时常冻得手疼,拿不稳针线。 现如今已是好日子了,屋子里烧着好炭,哪里有那么冷,缓一会就好了,爷先过来吃饭。” 晴雯布好了饭,主仆仨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晴雯活泼,林思衡又不拘着她,倒也渐渐显出些十四五岁少女的心性来。 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 “我刚刚去厨房里取饭,柳嫂子跟我说,今天来了个打秋风,像是姓刘,说是挺大年纪了,这会子去了二奶奶那边了。” 林思衡微微一怔,知这是刘姥姥上门来了。 刘姥姥虽贫寒,倒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王熙凤荣华富贵之时结下的一点善缘,不意竟在贾家家破人亡后,成了巧姐的救命稻草。 有心去见识见识这位红楼里难得的良善人物,草草吃过饭,随意取了本民丰楼的账册揣怀里,只做个由头,便往王熙凤处行去。 且说刘姥姥其人,原是与贾家并不相干,不过是早年间有一京官姓王,因贪慕金陵王家的势利,连了宗,认做了侄儿。 又过了两代人,如今家世早已败落,搬到城外去住了,到了这一代,当家的只有一男,小名狗儿,真名已不可知。 这狗儿所娶的,却正是刘姥姥的女儿。如此七拐八绕的,方才联络上一点关系。 因着今年年景不好,家中日渐匮乏,狗儿日日操劳,竟不得温饱,又只得接了岳母刘姥姥来照看自己一双子女,一子小名板儿,一女青儿。 而今隆冬渐至,家中过冬事物竟未备齐。刘姥姥无奈,只得想了个法子: “姑爷,且别怪我多嘴,像我们这样的庄稼人,素来守多大的碗才吃多大的饭,姑爷因是家道中落,原借着老家的福,过了几年好日子,一时没个成数罢了。 要说咱们毕竟在这京城附近,天子脚下,神京城中有的是钱,只看能不能拿到手罢了。” 那狗儿冷笑道: “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难道竟叫我去偷去抢不成?我又没有什么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便是有,只怕也认不得我们了。” 刘姥姥笑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且只管一试,兴许解了这燃眉之急也未可知。 你们家原是和京里头王家联了宗了,如今落了难,自是你们自己拉硬屎,不好意思上门去寻他们。 早些年里我倒曾带着女儿上过门,他们家二女儿是个会待人的,又不拿大,如今正是荣国府里贾二老爷的夫人。 如今据说上了些年纪,愈发怜贫惜弱,又爱僧道,惯常舍米舍钱的。虽是许多年没见,许也还认得咱们,你且试试,或许她念旧,便有些好处。 像这样的人家,便是拔根汗毛,也还比我们的腰粗呢!” 狗儿喜道: “既是如此,何不正请您老走上一遭?原有些渊源,也比我好说话些。” 刘姥姥因一心要帮着女婿一家度过难关,便也不推辞,只道: “那我赶明儿且走一回,便是没有,也只当进城开开眼界了。” 遂到了今日,领着孙子板儿,先寻到荣国府角门,门子却并不搭理她,平白等了许久,只得开口问到周瑞家的头上。 周瑞家的因是王夫人的陪房,此番也有意显示一番自己的地位,道王夫人已久不管事了,便带她去见凤姐儿。 那周瑞家的说起凤姐,只道是: “这琏二奶奶正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凤哥的,你许也见过,虽只不过二十岁,行事倒比世人都大。出挑的美人一般的模样儿,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 若论起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正说着,面上微微一冷,暗暗念叨一句: “只是待下人太严苛了些!” 刘姥姥也只当作没听见最后一句,口中仍是连连称赞。 不多时,有个小丫头来回话,说是 “老太太已摆完了饭,二奶奶正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罢,忙起身,说道: “快走,快走,正趁着这个时候,不然等会子歇了中觉,愈发的没个时候了。” 说罢,便领着刘姥姥爷孙两个,往王熙凤那边去了。 第75章 善缘 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两人,先安排在门厅里候着,自己先绕过影壁进去。 见二奶奶尚未回来,便先寻了其心腹丫鬟,叫平儿的,将刘姥姥一事细细说了,只道: “太太早前是常会的,如今冬日里大老远来了,倒不好不见。因此先引了她来,想着等会儿二奶奶回来了,我细细禀明一二,奶奶素来待人和善,料不会怪我莽撞了。” 平儿原是自小就跟在王熙凤身边的,素日里便是王熙凤左膀右臂,再是离不得的,偏人又最是良善温和,听说刘姥姥已是年纪大了,便做主先叫她们进来坐,不必在外头候着。 刘姥姥掀开门帘进来,便觉有一股子香味袭来,叫人如坠云雾,又见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样貌柔美,以为便是王熙凤了。口中忙道: “给奶奶请安。” 平儿笑着拉着她坐了,又倒了茶,只说: “姥姥且先坐着,奶奶一会子便回来了。” 刘姥姥这才明白,眼前这衣着鲜艳华贵的女子,也不过是这府里丫鬟罢了,一时愈发敬畏起这荣国府里的富贵来,有些坐立难安。 板儿年幼,不过四五岁,最是好动,见着那案上有一金黄色佛手,便要伸手去拿,唬得刘姥姥一把将他按住,往背上打了几巴掌,生恐弄坏了赔不起。 平儿劝慰道: “不过是个摆件,倒不妨事,只是不能吃。” 又将茶几上几样瓜果糕点抓了一大把,送给板儿尝了。 几人略寒暄了几句,便听得外面一阵熙攘,平儿便知这是王熙凤回来了,忙迎了出去,周瑞家的也赶紧拉着刘姥姥起身,往旁边站了。 王熙凤却并不朝这边来,只径自往正堂里去了,一路走,一路还在给后头跟着的丫鬟小厮安排活计,竟是片刻也闲不下来。 周瑞家也忙跟过去,只仍留在刘姥姥在这头候着。刘姥姥一时站在那里不敢胡乱动弹,只是四处略微打量起来。 忽听得那头丫鬟传来一阵喊声,说是“奶奶摆饭。”,便有十几个嬷嬷丫鬟,拎着雕漆盒子往那边走。又是半天没有动静。 过得好一阵子,周瑞家的笑嘻嘻走回来,朝刘姥姥招了招手,刘姥姥便忙拽着板儿跟过去了。 到了正堂里里,仍是先站在堂屋角落里候着,周瑞家的先与刘姥姥耳语一番,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往偏厅里去。 王熙凤刚用了饭,这会子正端坐在南窗炕上,原是要休息一阵,忽听得周瑞家的说起这事来,也只得先料理了。 待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进来时,凤姐正低着头拨着手炉里的灰,正问道: “怎么还不请进来?” 刘姥姥偷眼望去: 但见有一貌美女子,粉光脂艳,穿着秋冬貂鼠昭君套,穿着大红撒花袄,罩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正端坐在南窗炕上,炕上又铺着金心绿闪缎坐褥,旁边再有一雕漆盂盒。平儿正侍立在侧。 刘姥姥只觉晃花了眼,一时也不敢回话。 等凤姐儿抬起头来,才看见周瑞家的后来已站着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刘姥姥已先拽着板儿跪倒,连拜了数拜,向王熙凤请安。 凤姐忙道: “快别拜了,周姐姐,快扶起来,请坐罢,我年轻,倒不大认得,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一时也不敢随意称呼。 亲戚们如今也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是你们厌弃了咱们家,不肯常来往。若有不知道的那起子小人,也只当是我们眼里没人了。” 刘姥姥听着,忙弯腰念佛道: “也是我们家道艰难,不大走动得起,来了这里,没得给姑奶奶们打嘴,就是家里的爷们,到这里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微微往后靠了靠,笑道: “快别说这话,没得叫人恶心。不过是借赖着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罢了。都是些旧日的空架子。” 说着,又打发了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问问王夫人的意思。 见板儿躲在刘姥姥身后不出声,又叫人抓了果子给板儿吃了,正说了几句闲话,又来了几个丫鬟婆子来请示。 凤姐打发平儿去处理了,只说: “我这里待客呢,叫她们晚上再来,若有要紧事,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一遭,见无甚要紧事,打发她们散了。 不多时,周瑞家的也回来了,回凤姐道: “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就不见了,二奶奶招待着也是一样的。多谢刘姥姥想着,若是白来逛逛便罢,若有什么事,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的。” 刘姥姥客气道: “没甚说的,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原是亲戚间的情分。” 周瑞家的又道: “若是没什么事便罢,若有事,只管与二奶奶说,跟太太是一样的。” 一边不住的朝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会意过来,一时也老脸涨红,嗫嚅了几句,有些开不了口,只是若不说,今日又为何来着? 到底略咬咬牙,忍耻说道: “今儿头回见姑奶奶,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奔到您这儿来,也少不得说明白了。 今儿带了您侄子来,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他娘老子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如今天也冷了,实在无法,只得投您这来了。” 又把板儿从身后拖出来,叫他给凤姐行礼磕头。 凤姐听了几句,早明白过来,笑止道: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姥姥可吃了饭没有?” 刘姥姥忙道: “一大早就赶着,哪里有吃饭的功夫哩。” 凤姐忙又叫人传饭,摆到东边屋内,叫人先领了这爷孙两个去吃饭。 又拦着周瑞家的问道: “周姐姐,太太刚刚可有什么吩咐下来?” 周瑞家的便答: “太太说,原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是同出一姓,当年与太老爷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这几年也不大走动了。 今儿既然来了,也是他们的好意思,不可简慢了。若有什么,奶奶自行裁度着也就是了。” 凤姐方道: “原是如此,我说呢,既是家里亲戚,我怎么连个影儿也不知道。” 正说话间,刘姥姥已用过了饭,仍是拉了板儿过来,弯腰臊眉耷眼得连连道谢。 凤姐笑道: “您且坐下,老人家,您方才是意思我已是知道了” 第76章 初见端倪 “您且坐下,老人家,您方才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说起来是亲戚之间,原本不该等你们上门,就应该照料到的。 只是如今家里事情太杂,太太又渐不管事,我又是年轻不知数的,一时间接手过来,倒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再则像咱们这样的家里,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又大的艰难,说着也未必有人信。” 刘姥姥听到这里,只当凤姐儿是要推脱,心里突突的,又听得凤姐继续道: “您今儿既然大老远来了,又是头一回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倒还留着没动,你若不嫌少,且拿回去,给孩子做两件衣裳。” 刘姥姥听到这里,喜不自胜,忙也应着话道: “您府里头这么些人,我也是知道艰难的,只是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是怎样,您拔跟寒毛,也比我们腰粗呢!” 周瑞家的见她说的不像,刚要打断,忽听得外头丰儿喊道: “林大爷来了。” 王熙凤一愣,旋即起身,平儿早已先迎出去了。刘姥姥见这动静,也不敢坐着,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不一会儿,平儿在外头掀开挂着的大红毡帘,跟着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在他怀里也不哭闹,大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顺便往嘴里塞根手指头猛嘬。 王熙凤往前迎了两步,笑道: “你怎么把囡囡抱过来了?” 便要伸手去接。 林思衡微微侧身,躲开凤姐的手,仍是把孩子抱在手里,笑着说: “还说呢,你们这头倒是热闹,把这小姑奶奶和嬷嬷两个人丢那头,我来的时候刚好碰见她睡醒了,正闹着呢,顺带着哄一哄,你还别说,我一去这小姑奶奶就不哭了。你瞧,这不好好的。” 凤姐笑个不停,又坐回去: “你如今也大了,倒也正到了婚配的年纪,赶明儿且自己生养一个去,也不用来抢我这个。” 林思衡微微撇嘴,不等凤姐招呼,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了。平儿沏了茶来,用一杯茶,把孩子换过去。 凤姐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先打发了周瑞家的出去,方才笑问道: “你林大老爷,今儿怎么有空上门来着?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思衡随意从怀里取出账册,交给平儿递过去,方道: “今儿没什么事,随意走走,正好把这账册带过来给你瞧瞧,晓得你也是等了两天了,再不送来,我怕你要打上门去。” 凤姐儿随他调侃,也不恼,接过账本,倒也并不急着看,只是随意寒暄起来。 林思衡此时才做不经意看到旁边站着的刘姥姥,方才问道: “这位老太太是何人?我在府里倒不曾见过。” 刘姥姥已是站了有一会儿了,她刚刚就想跟着周瑞家的出去,只是因凤姐许诺的二十两银子还没拿到,她又站得靠里,竟僵在那了。如今听得林思衡问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平儿便小声提醒道: “这是府里原姑奶奶那边的爷们,你叫一声林大爷也就是了。” 那刘姥姥因他是个男的,本就比对凤姐儿更敬畏三分,听着平儿的话,便靠跪下来给她磕头。林思衡忙把手里杯子放下,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了。口中只道: “您坐着,一把年纪了,且不必跪我。” 凤姐介绍说: “这位刘姥姥,原是我们王家的亲戚,住在城外头,临近年关了,过来看看我们,倒没旁的事。” 林思衡见果真是刘姥姥,细细打量两眼,又问了话: “今年收成如何?可有什么水旱灾害?外面粮价多少?税收可还能支应得起?” 刘姥姥也是个细心人,竟一一答了。 林思衡将其回答与黄雀报给自己的数据两相印证一番,自有一番结论。 末了,又从怀里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过去,说道: “您今儿大老远来一趟,这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且拿回去,给孩子做两身衣裳。” 凤姐听着这话一时心头古怪得紧,觉着林思衡怕不是刚刚偷听自己说话了,只是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丫鬟仆妇的,说起来也不像。 刘姥姥虽是想拿,只是既已得了凤姐许诺,解了家里燃眉之急,这会子倒也连连推辞起来。 凤姐便玩笑道: “既是他要给,姥姥就且收着,往日里,便连我们想要他的银子,也得费一番口舌呢。 如今他既然发善心,还不赶紧收着。” 刘姥姥这才唯唯诺诺,伸手接了,连连道谢。 平儿把孩子交给奶嬷嬷照看着,领了刘姥姥爷孙出去。 王熙凤又吩咐平儿取了那二十两银子,再额外取一吊钱,叫刘姥姥坐车回去,免得路上摔了。 林思衡笑问凤姐儿: “我不知二嫂子竟是这样一个善心人来着?” 凤姐儿听着这话便白他一眼: “我原来竟是个母夜叉不成?也是府里的亲戚,捎带手的帮一把罢了。” 两人又就着民丰楼的事务聊了几句。平儿走回来,只说都妥当了,又提道: “东府里小蓉大爷过府来了。” 王熙凤便叫丰儿领他进来。不多时,贾蓉也来到偏厅,见林思衡正在这里,忙先行了一礼,口称: “给林叔请安。” 接着又对王熙凤道: “因明儿府里要来一个要紧的客人,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借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略摆一摆。” 凤姐拿乔道: “你来的可晚了,已给了别人了。” 贾蓉笑嘻嘻半跪着,求情道: “婶子是知道的,婶子若不借,回去老爷只怪我不会说话,必又是一通好打。且可怜可怜侄儿罢。” 凤姐儿没好气道: “你们放在自家的好东西不用,偏要来借我的,难道我们王家的东西,就都是好的不成。若磕碰坏了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 便叫平儿去取了库房钥匙来,贾蓉忙道: “我亲自去,别叫那些莽撞人乱碰。” 起身便要往外走。王熙凤忽然又把他叫住,关切道: “我近日里,听着府里丫鬟说,你媳妇生了病,可好着些?有什么吃的用的,一时若凑不齐,只管来找我,府里的事情你也多担着些,既生了病,不可叫她太过劳累了。” 贾蓉面上微不可察得僵了僵,有些冷淡得笑道: “倒也没什么大碍,听大夫说,不过是些常见的女儿家的病罢了,休养休养也就好了,倒难为婶子挂心。” 凤姐闻此,便也放了心,打发了贾蓉出去。 既说起这玻璃炕屏,凤姐又奇道: “说来也怪,京里这阵子多出一个如意斋来,离你那楼也近,时不时倒有两件玻璃器物,据说样式精美,价格腾贵,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你那南柯梦,不就是用的玻璃瓶子?可知道这如意斋的底细? 我听着来府里的各家太太说起这事,竟像是谁都没打听出来似的。据说前阵子有个伯爵家里,使了手段要耍横,好像也是不了了之。” 林思衡只道: “我那楼里,就那么一样玻璃器,自是找人买的。又哪里知道如意斋的底细。” 言罢,低头饮了一口茶。 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眼瞅着要到晌午,林思衡起身告辞,王熙凤送了几步,也开始忙活起府里头无穷无尽的琐事去了。 第77章 迷恋 贾蓉带着那玻璃屏回府,又去与贾珍回话。贾珍素来对他没有好脸色,这段时日更是如此。 这会子贾珍正坐在椅子上,贾蓉站在他跟前垂首肃立,字斟酌句,生怕哪句话说得错了,就要挨一顿好打。 虽是如此小心翼翼,贾珍看着眼前自己战战兢兢的亲儿子,竟愈发觉得形容猥琐,面目可憎起来,只觉得实在是哪哪都不中意。怒斥道: “看看你这副德行,哪里像是这公府里的爷们,便是护城河里的乌龟王八,也比你体面些!你若是个争气的,好歹给我装出个样子来。 你媳妇岂不要胜你十倍百倍? 还不滚下去,别在这碍着我的眼!” 贾蓉一时唯唯诺诺,低着头就往外走,待出了这门,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看见自家媳妇秦氏,正低垂着头,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带着两个丫鬟往这边来。 贾蓉一时问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秦可卿低眉顺目,轻声道: “公公刚才派人来传话,说想喝一碗甜汤,叫我送来。” 贾蓉一听这话,就觉怒气上涌,眼睛里泛起血丝来,张嘴要喝骂几句,却又忌惮他老子就在后头,竟不敢发这脾气。 只是狠狠得瞪了秦氏两眼,拂袖而去,脚下更加快了速度,只做眼不见为净了。 待他走出几步,秦氏这才抬起头来,回头看着贾蓉的背影,眼眶泛红,神情无奈而又痛苦。 身后丫鬟瑞珠低声提醒道: “奶奶” 秦氏摇摇头,打断了瑞珠的话,看着前方就只剩下几步路的屋子。 门扉洞开,像一张张大的巨口,正流着涎水,要将她连皮带骨,吞吃得干干净净。 秦氏眼神里透着几分恐惧,面上有些苍白,端着木盘的手指用力拧了拧,脚下往后略略退了半步。丫鬟忙在身后扶着,怕她摔了。 一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秦氏只是僵在那里,又把头低下,口中急促得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恐慌,到底仍是迈开步子,艰难得往贾珍处行去。 秦氏进来时,贾珍正坐在书桌后写字,一抬头,见她走进来,面上便有几分喜意,忙走书桌后绕过来,亲手接过那木盘,随意放到一边,也并不喝什么甜汤,便要来拉她的手。 秦氏连忙避开,口中道: “这汤是厨房里才做的,公公且试试。公公既然在忙,儿媳妇不打扰了。” 说着,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贾珍此时绝无在贾蓉面前的暴戾易怒,听着儿媳妇这话,半点也不恼火,仍是温言道: “可卿且坐着,说说话罢,你来府里已快有一年了。你婆婆也不济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赖你操持着,我知道你的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便把手往秦可卿手背上放,像是安慰一般。 可卿听他叫自己乳名,心中愈发愁苦,手跟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来,低头答道: “也是婆婆教导的功劳,这原是儿媳妇该做的,不敢称辛苦。外头还有些事,儿媳妇想先去处理了。” 贾珍听着秦可卿一口一个“儿媳妇”,便有些不悦,又看看她身后两个丫鬟,皱着眉头道: “既有什么事情,你们两个去处理了,什么事情都要你们奶奶来管,要把她累死不成!” 宝珠瑞珠面面相觑,不敢争辩,低着头出去了。 秦可卿一时愈发恐慌。 贾珍又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嫁来咱们府里,原是受了委屈的,蓉儿那个小畜生,整日里在外头拈花惹草!根本也配不上你!他若有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你只管来告诉我,我自教训他。 若是衣食用度上有什么短缺的,也只管告诉我。 你最近倒常穿这件衣裳,可是衣裳不够了,我再叫人给你做几身。 前日里有人托我办事,送我一块玉佛,我瞧着那玉,倒真是正经的和田玉,正与你相配,我给你戴上。”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块两寸见方的白玉佛,又往秦可卿这边靠过来。 可卿心中恐惧再难遏制,猛然站起,低头不敢看贾珍,颤声道: “儿媳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着了\" 言罢,不等贾珍回复,赶紧出了门去。 贾珍倒也没有再拦,随手把那玉佛丢在书桌上,往椅子上一坐,皱着眉头沉思,眼神明灭不定 过了一会,贾珍喊道: “来人!” 小厮兴儿走进来,拜倒在地: “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跟蓉儿说一声,今年辽东送过来的敬献少了,叫他明天往辽东去看看。” 兴儿一时有些迟疑道: “老爷,如今正是冬日,是不是等开了春在\" 贾珍皱着眉头,盯住兴儿,重重得“嗯?”了一声。 兴儿心中一寒,叩首道: “小人这就去!” 等兴儿出去,贾珍从书桌旁画缸里挑拣出一幅画来,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得在书桌上展开。 那画上是一幅仕女图,却正是贾珍暗地里亲手画的秦可卿的画像! 贾珍两只手在那画卷上不停摩挲,眼神里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狂热欲望,口中发出几声怪异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呻吟 秦可卿一路奔逃回自己屋子,趴在床上,浑身恐惧得颤抖,口中抑制不住得发出几声呜咽。 宝珠瑞珠早也在这里侯着了,见状赶忙上前,将可卿扶起,三人一时哭作一团。 这两个丫鬟,原就是秦可卿从家里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从小到大跟在可卿身边,贾珍的心思,她们没有不知道的。 瑞珠一时咬牙道: “奶奶,不行咱们逃,回去告诉老爷,请老爷帮忙。” 秦可卿苦笑着摇摇头,她父亲秦业都七十了,不过是一介工部五品郎中,实无甚实权可言,又哪里能是贾珍的对手。 她原是父亲从养济堂里抱养回来的,养育之恩未报,如何忍心再去给父亲添这样的麻烦。 宝珠也泣道: “老爷不行,蓉大爷也不行,逃又没处逃,这可怎么办呀!难道真就等死不成!像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又岂有我们的活路!” 三人一时只觉得命途昏暗,不知生路何在,哭了好一阵,方才渐渐止住了。 可卿勉强稳定情绪,擦干眼泪,整理了一番,眼瞅着天色暗下来,仍是出去理事。 外人看着,又是那个外表光鲜的宁国公府里的大奶奶了。 第78章 送宫花 话分两头,自那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出去,又去寻王夫人跟前回话,不料王夫人已不在府里了,问过院子里的小丫鬟,才知是已去了梨香院寻姨妈说话去了。 周瑞家的也忙寻过去,王夫人身边丫鬟金钏儿正在屋子外头和一丫鬟说话,瞧见周瑞家的过来,往里头努努嘴,意思是‘太太就在里面’。 轻轻掀开帘子进去,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坐在一块,长篇大论得论着琐碎人情,不时感慨几句。 周瑞家的一时也不敢打扰,悄悄又往里间去寻宝钗说话。 却见宝钗正穿着常服,随意绾着发髻,正伏在炕桌上和丫鬟一块描花样子。 见她进来,宝钗方才放下笔来,面上笑道: “周姐姐快坐。” 又叫莺儿倒茶来,周瑞家的也并不敢在宝钗面前充大,先在炕沿边上坐了,忙陪笑道: “姑娘这两天还好?倒也有两三天不曾见姑娘往西府里去了。莫不是你宝兄弟或是哪个姐姐妹妹,一时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着说: “这说得哪里的话,不过是因为最近身上的病又发了,这两天没怎么出屋子,只在里头歇着罢了。” 周瑞家的一时紧着问: “可说呢,我还当是姑娘与咱们家生分了,只不知是什么病?也该趁早请个好大夫,好好开个方子,除了根去才是。小小年纪倘若留下病根来,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只无奈摇头: “快别提吃药了,为我这病,请大夫吃药,金山银海也花去了,任是什么名医仙药,说得天花乱坠的,却总不见效。 还是遇到了秃头和尚,说我这是胎里热毒,给了个海上方,又送我一包药引子,异香异气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说发作时吃一丸便可。倒也还真有些作用。” “却不知是什么海上方,这样灵验,姑娘且与我说说,我也记着,往后若再遇到别人家有这样的病,也是行善积德是事。” 宝钗因此问,不免摇头苦笑: “这方子别的也都还罢了,没有什么名贵药材在里头,偏又占了‘可巧’二字。” 便将那药方一一说与周瑞家的听了。 周瑞家的一听,连连咂舌,只道: “这样说来,单是收齐这药材,岂不先得有几年功夫?倘一时不凑巧,该下雨的时候没雨,该下雪的时候不下,可如何是好?” “那也只能等了。大抵也是命数使然,倒叫我真在一两年里齐备了,如今正做了药,埋在那梨花树下呢。” “阿弥陀佛,可见姑娘福分非是常人能比,若换作旁人,只怕是十年也未必就能齐活了。这药可有名字没有?” “叫做‘冷香丸’来着,也是那秃头和尚起的名了。好在我这病,发作时,也不觉怎么着,只咳喘些罢了,如今有了这药,也就无妨了。” 邹瑞家的还要寒暄几句,却听得王夫人在外头喊: “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忙出去应了,趁机回了刘姥姥一事,见王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便要起身离开。薛姨妈却招呼道: “你且站着。我有一宗东西,且带了去。” 说着又叫香菱进来。一时帘栊作响,周瑞家的一看,正是方才和那金钏儿说话玩耍的丫头。进来问道: “奶奶叫我什么?” “去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未几,香菱捧着一长匣子过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支宫花 薛姨妈笑道: “这是宫里头的新样法,外头如今倒见得不多,昨儿我才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正好给他们姊妹戴去。正巧你来了,就带过去。 你家三位姑娘,一人两支,再有林丫头两支,剩下四支,都给凤哥儿。” 王夫人推辞客气一番,只说留给宝丫头戴着就是了。 薛姨妈连连摆手笑道: \"你还是宝丫头姨娘呢,原来竟不知道,宝丫头性子,最是古怪不过,再不戴这些花儿粉的。” 周瑞家的取了匣子,出了门去,见金钏儿仍在那无聊的晒太阳,一时按捺不住好奇,遂悄声问道: “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可就是之前说起的,在金陵为了她打起官司的那个?” “可不就是她。” 正说着,刚好香菱也走出来,周瑞家的把她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得打量一番,对金钏儿笑道: “的确是好模样,单看这脸,倒有几分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了,只是太瘦了些。” 金钏儿笑得打跌: “可巧,我刚刚也这么说呢!” 香菱仍是懵懵懂懂,没什么反应。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 “你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原是哪儿的人?” 香菱只一概摇头,面色平淡道: “都不记得了。” 倒引得周瑞家的和金钏儿面面相觑,各自叹息伤感一回。 既离了梨香院,因着顺路,周瑞家的便先往三春这里来,可巧迎春探春正在一处下围棋。周瑞家的道明来意,迎春探春便暂且收了棋,欠身道谢,各自叫丫鬟随意取了两支。 周瑞家的又说: “不知四姑娘在哪,我刚刚路过瞧着,屋里像是没人。” 探春只道: “怕是正和水月庵那小姑子智能儿在园子里玩呢。” 周瑞家的便寻过去,果然见惜春正和一小女尼一块捉迷藏呢。见周瑞家的过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待其说完来意,惜春却笑道: “我刚刚还和智能儿说呢,赶明儿剪了头发,和她一道做姑子去,可巧今儿又送花来,若剪了头发,这花可往哪里戴呢?” 言罢,也只叫丫鬟随意取了两支。 周瑞家的只道是童言无忌,并不往心里去,反对智能儿问道: “你何时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哪去了?” “我们一早就来了,师父见过了太太和琏二奶奶,如今往余老爷府上去了,叫我在这等她。” 周瑞家的又跟着问: “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 智能儿只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回事。惜春略皱皱眉头,问道: “如今各庙的月例银子是谁管着?“ 周瑞家的随口答道: “是余信管着。” 惜春一时冷笑道: “这便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过来,两人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想就是为这事了。” 像这种事情,周瑞家的早也见得多了,甚至她自己也多有从中分润一二的时候。 一时也只好讪笑不答,随意敷衍一二,往凤姐处去了。 第79章 这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姐姐妹妹都有? 周瑞家的沿着路,却正路过李纨窗下,见李纨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贾兰也坐在跟前,正在做功课。 贾兰拜了林思衡为师一事,府里早已尽知了。 自打贾兰拜了这从扬州来的林大爷做师父,族学里反倒去的少了。 往日里李纨因极为重视贾兰学业,除了生病或是其他大事,断不许贾兰缺课的。 如今这大半年里,一开始一月里要去二十日,后来渐渐一月只去十余日,到现在一月里竟最多只去七八日了。 族学里贾代儒原是有些不满,以为贾兰是贪玩逃学去了,后来听说是拜了府里新来的举人老爷做师父,也就住了口,任由贾兰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周瑞家的不敢打扰,悄默声儿的越过西花墙,进了凤姐儿的院子。只见凤姐儿身边丫鬟丰儿正坐在门槛上,见她来了,也不做声,只是摆手叫她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也蹑手蹑脚的往东屋里走,却见奶嬷嬷正拍着凤姐女儿哄睡觉呢。周瑞家的轻声问道: “奶奶在里头?” 还没等奶嬷嬷回话,就已经听得里面传来贾琏的笑声,周瑞家的心里一奇,原来今日二爷倒在府上,真是难得,仍听着里面的动静。 却听那贾琏笑道: “衡兄弟已定下,年节前半个月封账分红,也没多少时日了,到时候,你也好多买几件首饰戴戴。” 凤姐儿嗔道: “你一年到头也就过问这么一回,月月的账总是我亲自来查,你好歹也上些心,有空闲多去看看。虽瞧着那衡兄弟不是个奸猾的,也难免有时候忙里出错,记岔了账。 况且我打听着说,这民丰楼的账,都是衡兄弟身边那个一天到晚穿着红衣裳,偏偏又叫绿衣的丫鬟在打理。 这样小的丫鬟儿,恐怕出错也是难免的。 上次我让你去跟衡兄弟提的,让咱们家也派个账房过去的事情,你可提了?” “自然提了,衡兄弟一口就应下了,再没有推辞半句的。” “那就好,我也是怕那小丫鬟一时出了岔子,这样多银子,林兄弟也放心交给一个丫鬟来打理。” “行了,就这样,随他叫谁去打理,只要不少我银子就是了。说起来,你前几天看的账,今年只开了半年,可算出来能分多少银子” 屋子里说话声音渐渐小了,凤姐儿跟林思衡在外有合伙的酒楼生意一事,前阵子因着贾珍,已经彻底传开了,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只是那酒楼到底能挣多少,却都没个数。 周瑞家的心里好奇得跟猫抓的一样,还待再听,却见平儿掀开帘子走出来,见她在这,忙问道: “您老人家又跑来做什么?” 周瑞家的忙将匣子打开,说了梨香院那边送花一事。平儿听了,径自取了四支,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又拿着两支绕出来,喊过一个叫彩明的丫鬟,吩咐道: “给东府里小蓉大奶奶送去。” 又叫周瑞家的转达谢意。周瑞家的连忙应了,这才又折返回去往黛玉那边去。 没走几步,却撞见自家女儿正从婆家来寻她,周瑞家的忙问: “你这会过来干什么?有什么事情?” “妈一向可好?我在家里等半天了,不见妈回来,等得烦了,才进了府,刚去跟老太太请了安。妈忙什么呢?半天不着家,可是手上有什么差事?” “梨香院那里送来几支宫花,叫我往各处都送一送,且不说这个,你这会子来必是有事,快说。” “您老人家倒也猜对了,正有一桩事,你女婿前阵子因多吃了两杯酒,与人起了争执,叫人给造谣中伤,说他来历不明,要告到衙门里,押解还乡来着。 我没法子,只得和您老人家商议,看可好求个情分。” 周瑞家的听罢,浑不当一回事,只道: “我就知道,你没事是再不来的,没什大不了的,你回去等我,我把林姑娘这花送了就回去,看你慌得跟什么一样。” “妈,你好歹快着些!” “行了行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把你吓成这样,到底年轻不经事,回去。” 说着,仍是往黛玉这来。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这周瑞家的女婿,却正是早前在扬州,贾雨村遇见的那个古董商人冷子兴,正有这层缘分,他才对贾家如此了解。 此番是为了一桩古董买卖,才与人起了争执,又哪里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周瑞家的虽只一介仆妇,因仗着主子的势利,也并不将这当一回事,晚上求一求凤姐儿便完了。 待寻到黛玉处,却见宝玉又在这里。 黛玉坐在一侧,手正揣在一副纯白手筒里,后头站着跟门神似两个丫鬟,宝玉坐在另一侧,中间隔着过堂,后头也没个丫鬟跟着,倒是自己一个人寻来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自打前些日子撞见了宝玉和袭人的好事,黛玉就格外注意起与宝玉的分寸来。 原先因是表兄妹,或许不时还能单独说几句话。 如今虽是住在贾府,想要完全避开确实不能,但凡与宝玉说话,必是要把两个丫鬟都带在身边的。 便是一时有什么事,也多是叫紫鹃去做,一定要把雪雁留在身边。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雪雁,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宝玉一时倒也没太察觉出来黛玉对他态度上的变化,原本黛玉对他也并不甚热情,他也只当是黛玉生性如此了。 黛玉见着周瑞家的来了,还没开口,周瑞家的先堆笑道: “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些花儿与姑娘戴来了。” 宝玉开口问道: “什么花?我瞧瞧。” 开匣一看,却是宫制的堆纱假花儿。 黛玉就着宝玉手上的看了一眼,并不把手从手筒里拿出来取花,又见老大一个木匣,如今里头就孤零零两支宫花,淡笑着问道: “这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姐姐妹妹都有?” 周瑞家的还以为黛玉是不好意思一个人拿了,笑道: “别的姑娘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周瑞家的一愣,一时竟有些心虚,不敢言语。 宝玉见此,正要开口转圜几句。 却见绿衣正提着个篮子,最显眼的摆着一束红梅,正跨过院门走进来 第80章 这是单给姑娘一个人的 绿衣进来,先向宝玉行了礼,又与周瑞家的也招呼一声,还要再向黛玉行礼,黛玉却终于把手抽出来,朝绿衣招招手道: “还不快过来,偏只你礼数最多,回回来都这样麻烦,师兄叫你来的?可有什么事?” 绿衣笑嘻嘻得朝黛玉靠过去,把手里的篮子放旁边桌上,先把那红梅放到一旁,从下面取出一个食盒来,说道: “我昨儿回去,跟公子说林姑娘近日里有些咳嗽,公子便叫祥子出去买了许多东西回来,我也看不懂,做了这个,说是从什么《食宪鸿秘》里寻的方子,叫神仙粥。 从昨儿夜里就炖着了,公子交代,说林姑娘是最怕吃苦的,能不吃药就不吃药,且先吃这个试试,若不行,也还是要吃药的。” 黛玉忙双手接了,拿调羹慢慢搅拌,笑道: “师兄可有一阵子没做这些了,这回却劳烦他一遭,偏是你这小耳报神话多。” 绿衣又笑着取出两个油纸包来,递给雪雁,说道: “这是公子亲自去买的燕窝,叫你每日给林姑娘煮了,倒不必拿到厨房里去过外人的手,有个小砂锅,再有些炭也就够了,这里若没有,你等会儿跟我过去拿。” 雪雁忙接过来,连说早已备着了。 忙完这些,绿衣才拿起那束红梅来,对黛玉道: “公子今早出门买燕窝,正撞见有个老婆子在卖花,公子见这花开的好,一并都买了,回去折了树枝,拿纸包了,弄成这一大捆,叫我给林姑娘送来。” 说着微微撇撇嘴道: “我悄悄跟姑娘说,若是叫我看,其实还是原来那样好看些,废老半天功夫,瞧着倒不如原来了。” 黛玉听着这话,把手里碗递给紫鹃接了,笑弯了腰,好半晌才直起来,双手把那花接过,笑道: “也是奇了,这么多年功夫,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你家公子坏话来着。” 又微微扫了周瑞家的一眼,眉眼弯弯的笑对绿衣道: “我且问你,这些东西,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几位姑娘都有了?” 绿衣毫不犹豫的答道: “自然是单给姑娘一个人的!” 黛玉笑得脚尖在椅子脚上轻轻得点来点去,又要留绿衣用饭,绿衣见办完了事,推说还有事情没做完,也不多留,先告辞回去了。 周瑞家的还站在这里,匣子里仍是那两朵宫花,此时正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将方才绿衣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脑子里有些臆测,只是想起方才在凤姐处听到的只言片语,也竟生不起到处去说的勇气。 宝玉将方才黛玉那样开心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一时竟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像这样开心的模样,林妹妹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这样过。 宝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手下意识往脖颈边摸去,想再砸一回玉,只是打眼一看,不说贾母和王夫人,便连袭人也都不在跟前,又砸给谁看呢? 黛玉此时方才笑着叫紫鹃把那两支宫花收了,随意收到个盒子里,并不多看一眼。 周瑞家的这才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宝玉却又拦住她,有些生硬道: “你要回宝姐姐那边去?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 周瑞家的便答: “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便道: “我竟不知,那你等等我,我这就与你一道去看看。” 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黛玉的动静,却见黛玉仍是一心打量手里的红梅,并不朝这边看。 宝玉心中愈发怅然,果真随着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去了,脚步间略见有些慌乱匆忙。 待到了掌灯时分,凤姐忙了一天,卸了妆,来寻王夫人回话。 如今这府上,虽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凤姐拿主意,可凡有涉及到贾母和王夫人的事,或是有什么外头的事情,凤姐儿也只得再三请示,断不敢擅作主张。 “今儿甄家从金陵发过来的东西,我已收下了。咱们的回礼,也趁着他家此番年下进鲜货的船,一并发回去罢?” 王夫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凤姐又道: “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的生日礼物已备下了,叫谁送去的好?” 王夫人只道: “你瞧谁闲着,随意打发几个女人过去就是了,原不是咱们这一路的,尽个礼数罢了,又当什么正经事。” 凤姐见了结了这两桩对外的公事,方才笑道: “今日东府里珍大奶奶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正好没什么事情。” 王夫人仍是平淡道: “有事没事的都无妨,素日里请我们,你自然便不方便去,如今单请你,可见是诚心叫你过去散散心,你也别辜负了她的好意,便是有事,也该去一遭。” 凤姐得了王夫人许可,方才点头应了。 辞别了王夫人,正要回去歇了,脚下却顿了一顿,随即身子一转,又往林思衡这边行来。 林思衡这时候也已洗漱毕,已是要歇息了,见凤姐来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招待着,正叫晴雯倒茶,凤姐摆摆手说: “快别忙活了,大晚上的还喝那个?” 又见绿衣还在书桌后头整理账册,便笑道: “倒难为这小丫头,这样小的年纪,都这么晚了还在忙活,偏偏操心的还是外头的大事,要我说,衡兄弟也太狠心了些。 我身边要有一个绿衣这样的丫头,也不知能省多少事情。 你这里只有绿衣跟晴雯两个丫鬟,也着实是冷清了些,你看看宝玉那边,零零碎碎能有一二十个,要不二嫂子再帮你寻摸几个好的?” 林思衡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弄明白王熙凤大晚上不睡觉跑过来,就为了给自己介绍丫鬟? 绿衣这会子也已经忙完了,听见王熙凤这话,脚下默默的移过来,晴雯站在林思衡身后,低着头,抿着嘴,手指偷偷捻着自己裙子的系带。 王熙凤也只是随意找个由头罢了,至于说大晚上往林思衡这里跑,她是根本也不放在心上的,原本府里人就知道两人合伙做生意。 便是没有这由头,此时这荣宁二府里也没有人敢传她王熙凤的闲话! 原本王熙凤以为林思衡仍是会一如往常拒绝掉,不料林思衡方才被她提醒,也觉着绿衣身上的担子是有些重了。 这院里人虽不多,可里里外外的事情也并不少,晴雯不识字,更不敢替他做主,他时常不在府里,许多事便只能绿衣来处理。 准备要找个人替绿衣减减负,因而沉吟一番,缓缓对王熙凤开口道: “既是二嫂子一番好意,我再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我在府里也有一阵子了,倒听说府里有个叫红玉的,说是倒还机灵,二嫂子若愿意,叫她这些日子就过来。” 王熙凤都已经准备好他拒绝后的客套话了,突然听他松口应下,还指名道姓的要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脑子里快速把府里上了号的丫鬟想了一遍,没想起来有叫红玉的。 只得先答应下来,后头慢慢再找,只要不是贾母和王夫人身边的,或是东跨院里自己那公公婆婆跟前的,凤姐要调动一个丫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说过了这个,凤姐方才道明了来意,原是特意叮嘱他,分红时记得把她那份帮忙换成银票带回来,不要叫贾琏沾了手。 林思衡倒也没想到王熙凤这么早就开始从经济上控制贾琏了,连连笑着应下。 凤姐见状,方才算是真正忙活完了今天的事情,满身疲惫的回去歇了。 第81章 色胆包天 绿衣见凤姐儿走了,方才开口问道: “公子,那个红玉” 林思衡伸手摸摸绿衣的脑袋,笑道: “刚刚凤姐儿说得不错,你身上的担子确实太重了些,晴雯又瓷笨瓷笨的,等她来了,给你当手下。 一些院子里的事情,晴雯拿不准的,你就吩咐她去做,不必再亲自动手。 此外,像那民丰楼的账,若有一时忙不过来,也可教教她,给你分担些。 晴雯若是愿意学,你也一并教了。” 绿衣恍然得点点头,明白公子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就是 “除了说的这些,其他事情,不要叫她们插手。” 弄明白了红玉的作用,绿衣便也放下心来,今晚轮到晴雯留在这里,她便直接打着哈欠去隔壁睡了。 晴雯听着林思衡说她瓷笨,便有些不满得鼓起腮帮子,一时又有些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用,得要公子再找丫鬟来做事,又有些不安。 只是晴雯脸皮薄,断是说不出低声下气的话来,只是嘟囔一句: “有什么大不了的,学就学。” 林思衡扭头看她,鼓励性得冲她点点头,其实心里根本不抱半点希望。 大抵晴雯的天赋都在一双巧手上,若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再没有比她干的好的。若是说读书识字,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了。 绿衣早就试过教晴雯认几个字,一周以后也就绝望得释然了。心里安慰自己: “没关系,花瓶就花瓶,好歹长得好,跟在公子身边衬托一下也是好的。” 见晴雯还有些闹别扭,林思衡又低声劝慰几句,再说了几句顽笑话,逗得晴雯发笑,也就过了这一遭了。 次日,王熙凤梳洗毕,又去王夫人跟前请示了一遭,再辞了贾母,方才往东府里来。 宝玉听着,也闹着要来,凤姐儿只得应下。 两人出了门,两府虽是紧挨着,因王熙凤是女眷,也早有小厮抬着一顶轿子在侧门候着了。 待王熙凤上了轿,宝玉也如去年时候,跟着要上去。 王熙凤因想着近日府里莫名其妙传出来的宝玉和袭人的流言,虽还不知真假,眼下也并不敢再拿宝玉当小孩子看了。 忙拦着道: “宝兄弟,嫂子今天身子有点不爽利,许是有些乏了,且容我坐着歇一歇,也就这几步路的功夫,你何不在外头走在,也透透气。 这会子要上来,别过了病气给你。” 宝玉一听,果然也就在轿子旁边立着,不闹着上来了,反而关切道: “凤姐姐可要紧?何不请个御医来瞧瞧?” 凤姐见宝玉神情关怀,不似作伪,一时反而竟有些过意不去了,笑道: “没多大的事情,歇一歇就好了。快走。” 没多久,进了东府。 尤氏与秦氏两个,早都带了一应姬妾丫鬟婆子接出仪门来。 那尤氏与凤姐本是妯娌两个,两府又亲近,自然再熟悉不过,一见面,必先互相嬉笑嘲弄一阵,一同去了上房入座叙话。 宝玉自上回在梦中见了那仙子,如今虽有袭人作伴,仍是念念不忘,岂能不将与那仙子一般容貌的侄媳妇秦氏记挂在心。 虽未必就好说有什么风月情思,却难免想要亲近几分。因而路上时常便与秦氏说话。 秦氏自然言语应答如流,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为何,面上虽敷了粉,言谈间也难免流露几分疲态出来。 凤姐心细,又一贯与秦氏交好,自然看在眼里,却也只当是东府里杂务多,将其给累着了。 她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庶务,虽偶尔有些流言传到耳里,也并不敢深思,只当下人胡乱嚼舌。 待先饮了一盏茶,凤姐儿笑道: “你们今儿请我来,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孝敬我的?那就快献上来,我可还有事呢。” 众人都笑: “奶奶若不来便罢了,既来了,可由不得奶奶了。” 宝玉也问道: “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吗?” 尤氏笑道: “今儿是给太爷请安的日子,一早儿出城去了,也是了,你坐在这里与我们妇人家说话也怪闷的,且出去逛逛。” 秦氏也笑道: “可巧,我那兄弟今儿也来了,上回宝叔不是说要见见?这会子想是在书房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宝玉一听,果然起意,随着丫鬟离开。 又坐了一会儿,秦氏觉得身上有些不适,起身告辞,只说回去更衣,少陪片刻。凤姐儿自无不准的。 秦氏便把丫鬟婆子都留下,以备凤姐儿差遣,想着贾珍今日不在府上,倒也松懈了些,款款得往住处走去。 正路过园子里一假山处,秦氏这些时日里因贾珍纠缠,神思疲倦,更兼上回生了病,虽是请了御医看了,竟未见痊愈,一时有些走神。 恍然间见前方有一人正朝他行来,秦氏一惊,陡然回神,却见不是自己公公贾珍又是哪个?心中便是一惧,屈膝行礼道: “老爷不是出城去了?几时回来的?下人竟也不通报,不曾出去迎接,老爷见谅。” 原来那贾珍一大早出城去了玄真观,给自己老子贾敬问候请安,略尽一尽儿子的本分。不料那贾敬只一心修道,等闲不愿再与凡俗牵连,竟懒得见他。 贾珍略留一留,见实在无趣,又胡思乱想起自己的儿媳妇来。 自他袭了这爵,他老子又不管他,府里上上下下,凡是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不能得手的。 自打秦氏入府,他见了一面,便动了心思。 又觉府里上上下下实在没有能跟秦氏相比的,初时虽顾忌礼法,尚可勉强抑制。 只是秦氏每日里遵着孝道,晨昏定省,贾珍日日得见,心里愈发想了起来。 而今渐过一年,贾珍只觉得自己心如火燎,情丝难抑,言行日益放肆,步步紧逼。 今日正得了空,他老子既不见他,何不且悄悄回府去,或可与可卿一会,旁人只当我是在城外,也未必知晓? 既起了这个念头,便把老爹抛出脑后,连伴当也都留下,竟孤身一人骑马回府,又不要下人通报,专在此处等候。 第82章 秦钟 贾珍只道自己是一片真心,只觉自己似乎又回了二十年前。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原配也实不能与秦氏相比。 他自觉能文能武,又有威仪,样貌也英俊,胜过贾蓉那孽子不知道多少。 素日里寻欢作乐,那些女子,不拘是青楼倌人,甚或良家妇女,多没有不乐意的。 故也只当秦氏也与自己一般,分明是两情相悦,只不过是被这世间礼法拘束罢了。 这会子见了秦氏过来,更觉两人果然是心有灵犀,暗暗感叹,只道可卿心里,恐怕也早在哀叹“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怎么就许给蓉儿那孽障了呢?! 贾珍一时心中愤愤不已,想着回头得去找一找那媒婆的麻烦。 面上忙堆着笑走近前来: “太爷那里无甚事情,我便先回了,正巧路过这儿,可卿可也是路过?” 秦可卿低垂头道: “刚刚在前头跟二婶子说话,觉得有些不适,回来换件衣裳再去。” 言语间将“二婶子”三个字着重提了一提。 贾珍眼神闪烁一二,尤氏今天请王熙凤过府,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又近前一步,关切道: “可卿身上不适?莫不是又病了?快叫我瞧瞧。” 说着便要来搂抱她。 可卿猛然退开一步,避让开来,抬头直视贾珍,眼里隐含泪水,恨声道: “公公且自重些!难道果真要逼死我不成?” 偏又把声音压低,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 流言归流言,若将这事果真揭露了,父子聚麀,这是天大的丑闻! 贾珍是贾家的族长,贾府必是要保他的,未必有什么事,自己却一定是死路一条!说不得还要连累到父亲和弟弟秦钟身上。 贾珍见她流泪,一时心疼坏了,忙道: \"好好好!我不逼你!可卿,你放心,蓉儿眼下已被我打发到辽东去了,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的,你放心,我断不会叫他欺辱了你! 可卿,你只管好好的跟我,什么也不必害怕,老爷自然保你,这宁国府,就在老爷的掌心里,任谁也翻不出去。别害怕,别害怕。” 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仍是步步紧逼。 秦可卿左右环顾,此处有一假山遮掩,一时不虞有人瞧见。若再往后退,离了假山,倘若被哪个路过的丫鬟嬷嬷瞧见,她就真没活路了。 一时进进不得,退退不得。竟真叫贾珍一把给搂在怀里。 贾珍只觉心中畅快难言,便要亲吻,恨不能立时就把可卿拖进假山里才好。 可卿不敢放声呼救,也只得勉力挣扎起来,只当今日是在劫难逃,眼泪簌簌得流了下来。 贾珍正待一逞淫欲,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 “秦兄弟这边走,此处有一假山,乃是宁国府初建时,专从南边运来的太湖石。旁人赏景,只爱些轩奇壮丽的景致,我倒觉得像这般天造地设之物,更有三分自然之趣。” “早前就听这府里人说,宝叔生来便有灵慧,非比常人,今日一见,岂不正是如此? 若无宝叔这番话,如我这般俗人,见这假山,也只当是一块大石头罢了,哪里能看出什么野趣来。 而今宝叔一言,倒像是给这巨石添了几分灵气,我瞧着,倒真有几分不凡了。” 贾珍心里一惊,听出这是宝玉和秦钟的声音,一时也有些慌了,脑子里清醒了些。 可卿得此机会,奋力挣脱,寻了一处拐角,一闪身便拐进左近一处屋子后头。 贾珍也待要离开此地再寻机会,却已被宝玉看见,打着招呼过来: “珍大哥不是说出城去了?何时回来了?凤姐姐也来了,一道过去。” 贾珍心中懊丧不已,哪里又有什么兴趣寒暄,只是又不敢对宝玉发脾气,面上堆笑道: “因想起府里有事,这才赶紧回来了,一会子还得出去办事,就不去了,你自去。” 宝玉见此,也不多说,带着秦钟离开。 贾珍痴愣得朝着可卿离开的方向深深得看了一眼,知道今日既被宝玉看见,倘若弄出事来,便遮掩不住。 自己虽然不怕,惹得西府里老太太生气,倒也麻烦。 一时只得作罢,也失魂落魄得回自己屋子去了。 这边里,凤姐仍和尤氏两人嬉笑闲谈,一时又说起可卿的兄弟来,凤姐便道: “既然就在府上,何不请这位秦小爷来,让我也瞧瞧,难不成我见不得他?” 尤氏打趣道: “快别见了,他不比咱们家孩子,摔打惯了的,最是斯文不过,乍见了你这破落户,别被人给笑话死了去。” 凤姐把手一挥,笑回道: “这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也就罢了,难道竟叫一个小孩子来笑话我不成?” 有一贾珍姬妾凑趣道: “倒不是这话,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奶奶见了,倘若一时有个礼数不周的,没得生气。” 凤姐只道: “凭他什么样,我今儿也要见一见!” 那姬妾便笑道: “既如此,我且寻他来。” 话音未落,宝玉已带着秦钟又回来了。 凤姐见宝玉身后跟着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倒更在宝玉之上。 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态,有些腼腆含糊,缓缓向凤姐行礼问好。 凤姐见秦钟样貌果然有几分不俗,笑嘻嘻得轻轻推搡宝玉,开玩笑道: “可把你比下去了。” 又将秦钟拉到跟前坐了,因着可卿的情分,细细关怀一二,秦钟一一应答周全,不失礼数。 凤姐儿今日原是临时起意,要见秦钟,不曾备了见面礼,幸得平儿最能懂王熙凤心思,早悄悄得打发了丫鬟去西府里取了一匹衣料,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方才周全的凤姐儿的颜面。 待一时用过了饭,几个女眷自去摸骨牌,消磨时间。 宝玉自打前些日子在黛玉那里吃了瘪,不免有几分郁郁,如今又见了秦钟的人品样貌,心中似有所失,早已痴了一半了。 一时只顾着和秦钟说话,叙起情谊来 第83章 哥儿俩好 宝玉在秦钟面前,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心中只道: “怪道林妹妹素来不肯与我亲近,天下竟真有这等人物!与他相比,我岂不如泥猪癞狗一般!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若也托生在寒门,早得与他结交,也不枉这一生了。 而今我虽比他富贵,可这锦绣绫罗,也不过是裹了我这朽木烂泥;珍馐美酒,也只是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富贵’二字,竟遭我荼毒了!” 秦家虽也是官宦人家,无奈京师居,大不易,况秦业年已七旬,生性老实,只拿些死俸禄。秦钟见宝玉相貌出众,更兼有华裳美服,娇婢侈童,也十分艳羡,亦自思道: “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众人溺爱他,可恨我却生于这等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这‘贫陋’二字,实为人间第一等悲苦之事!” 二人俱是一通胡思乱想,愈发投机,不过半日功夫,已越觉得亲密起来。 不多时,秦氏收拾妥当,又转回来招待凤姐,宝玉便要拉着秦钟去私下里说话,可卿忙道: “宝叔,你侄儿倘有一时言语不当,且看在我的面上,别搭理他。他虽腼腆,性子却犟。一时或也有转不过来的。” 宝玉随口应了,凤姐又来问宝玉可要什么吃的喝的。宝玉此时一心只在秦钟身上,不耐烦这些,随口敷衍了。 宝玉问起秦钟近日里事务来,秦钟便道: “去年业师病故,家父又已老迈,更兼公务繁冗,一时倒未及再议延师一事,眼下只不过在家中温习旧课罢了。” 说罢,稍稍一顿,再开口道: “况且读书一事,也必得一二知己益友为伴,相互印证,才好有些进益。” 宝玉不待他说完,便喜道: “正是如此,我们家原有一家塾,子弟或亲戚中,若有一二不能延师的,便可进去读书。 我业师上年回家去,如今我也正荒废着。既如此,你何不回去禀明秦老爷,就往我们家塾里来,我亦相伴,正可一同进益,岂不两全其美?” 可叹宝玉此时竟又不觉得读书进学是件苦差事了! 秦钟原是此意,忙笑道: “家父也曾提及贵府上义学倒好,只是不便为我这些小事上门聒噪。倘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烦请速成此事。 彼此不至荒废,又可得朋友之乐,岂不正好?” 宝玉应道: “你且放心,只管回去禀明了秦老爷。我也回去与家里老太太说及此事,断没有不准的,一二日的功夫,也就妥当了。” 待吃罢了晚饭,尤氏打发人送秦钟回去,问道: “派了谁送去?” “外头派了焦大,不料焦大喝醉了酒,正在骂人呢。” 尤氏秦氏一时都说道: “何苦要去派他,放着那么些小厮不派。” 凤姐皱皱眉头道: “我成日里说你们太软弱了些,纵得下人们这样还得了?” 尤氏只叹道: “你哪里晓得,这焦大原是跟着太爷们出征打过仗的,从死人堆里把太爷刨出来,救了太爷性命,若有吃的,宁肯自己饿着,舍给太爷吃,没有喝的,寻了水了给太爷,自己喝尿。 因他这功劳,别说我们,连老爷和你珍大哥哥都是不搭理他的。又有什么办法?” 凤姐只道: “我何尝不知道这焦大,既如此,远远打发到庄子上也就是了。” 说着,便带着宝玉往门外轿子那边去,却正听见焦大骂得愈发大声。 因着贾蓉不在府里,尤氏便叫贾蔷送一送。贾蔷听焦大骂得愈发难听,气上头来,亲自要领人去堵了焦大的嘴。 焦大却不怕他,嘴里仍是叫骂不休: “蔷哥儿,你也别和我充什么主子,要没有我,也有你们的荣华富贵?别说你,就是你爷爷也不敢跟我焦大挺腰子! 你也别急,等你焦大爷腾出手来,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凤姐见焦大愈发放肆,斥道: “还不赶紧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当祸害不成?若一时叫亲友们见了,岂不叫人笑话咱们家里没规矩!” 贾蔷只得唯唯应诺,连忙招呼一众小厮上去先把焦大捆了。 焦大一时又情急,嘴里愈发口不择言,说出许多宁国府里见不得人的私密来,连贾珍也被他扯出几件事来,又哭喊道: “我要去家庙哭太爷去!谁承望如今竟生下你们这起子畜牲来! 整日里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我什么不知道!咱们不过是‘胳膊折了往袖里藏’罢了!” 直听得贾蔷魂飞魄散,身上冷汗都下来了。连连大喊叫下人用泥巴马粪,赶紧堵了焦大的嘴。 凤姐进了轿子,便连连催促动身,只当没有听见。 宝玉仍在轿子外头,听得焦大的叫骂,一时奇道: “凤姐姐,爬灰是什么意思?” 凤姐掀开帘子,立眉嗔目啐道: “胡说八道什么!一个醉汉瞎咋唬,嘴里能有什么好话不成?你是什么样的尊贵人物,不说当没听见,反倒还细问! 待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有你一顿好捶! 你只管赶紧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一并去读书也就是了!” 唬得宝玉赶紧住嘴,不敢再问。 凤姐放下轿帘,脸上怒意未消,只是眉宇间,却难掩一抹忧色。 及至两人回府,宝玉一刻不等,便去寻贾母,言明想要秦钟上贾家家塾一事。又说自己此番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 又连连赞叹秦钟的人品行事,凤姐也在一旁帮了几句腔。 贾母最爱宝玉,听得宝玉这话,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准了。凤姐见贾母兴致高昂,又说后日里请贾母去东府看戏,正好也见一见那秦钟。 贾母一时来了兴致,果然应了。 待王熙凤回了房里,陡然又想起一事来,问起平儿: “平儿,你知道咱们府上,可有个叫红玉的丫鬟?” 平儿最是细心和善,府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若一时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妥,不敢直接来找凤姐的,便都来寻她。因此阖府上下,竟没有几个是平儿不知道的。 只略略思忖,便回到: “府里管着田房租子的林之孝,跟他媳妇一块被人称作“天聋地哑”的,倒有个女儿叫红玉,这阵子正托关系想往宝玉院里送呢。 因要避着宝玉的名字,改了名叫小红了。” 凤姐便道: “既如此,叫她明日到我这来,我见一见。” 第84章 红玉 平儿一时奇道: “奶奶见她做什么?这丫头可还没进府里做事呢?” 凤姐便道: “前几日我与衡兄弟开玩笑,说给他再拨两个丫鬟,他就开口要了这个人。我想半天都没想起来这丫头是谁。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好奇了。 这丫鬟还没正经进府,衡兄弟怎么知道的? 衡兄弟挑丫鬟,那眼光可高得很,到现在他那院里也才两个,满府里大大小小的爷们,再没比他那里少的了。 说不得这丫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莫不是长得比晴雯还漂亮不成? 不管怎么样,我且见一见再说。” 平儿便把这事记下,准备明日叫林之孝带来。 聊完正事,王熙凤又与平儿闲扯起来,打趣道: “晴雯那丫头,我倒也算熟悉了。样貌属实难得,脾气还烈,若是不说,谁敢当她是丫鬟? 早几日里,府里传宝玉和袭人的话。你说,这衡兄弟难道竟忍得住不碰晴雯不成?” 平儿也被王熙凤逗笑了,只道: “奶奶这样好奇,何不过去问问?我又哪里知道。” 王熙凤撇撇嘴,吩咐道: “玩笑归玩笑,你交代下去,叫下人们嘴巴都闭着些,整日里一群长舌妇在一起嚼咕。宝玉的话也敢乱传,仔细惹到老祖宗或是太太头上,看他们还有没有命在!” 平儿忙应了,便伺候王熙凤洗漱,待洗漱罢,王熙凤突然用手捻着平儿的滑溜溜的下巴,学着市井间浪荡子的模样,来回摩挲,玩笑道: “你们家二爷今晚又没回来,倒可惜了这么个美人,不如且便宜了我如何?” 说着就把平儿也拖上床,平儿也不推拒,两人自小一块长大,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是姐妹,原也是经常在一块睡的。 姐妹俩被窝里嘀嘀咕咕,嬉闹一阵,方才睡了。 次日一早,平儿就叫人传话给林之孝的,叫她把女儿带来。 晌午时,林之孝家的就带着闺女来拜见,凤姐趁着空闲功夫见了,先上上下下细细得打量两眼,见其: 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漆黑长发,绾着发髻,容长脸面,细小身材,却也十分俏丽干净。 只是不说与晴雯相比,单论容貌,连自己身边的平儿也是比不过的,自己往日里给他介绍的丫鬟,轮颜色,未必没有不能胜过眼前这位的。 却不知有何能耐,倒叫那小子看在眼里?因而问道: “今年多大年纪?在家常吃些什么?可做得什么事情?” 红玉便笑答道: “回奶奶的话,奴婢今年十四,妈妈担心我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的,也耽误了,才带我来府里求个好恩典。 在家不过常吃些家常小菜罢了,奴婢没什么本事,倒也学着会做几道菜,勉强也还能入口。 奴婢年幼,不经事故,不敢说会做什么,倘有奶奶吩咐下的,奴婢便只管尽力去做,便是有一二回不能完善的,有奶奶教导,往后自然就会了。 只是求奶奶一时且赏个脸面才好。” 王熙凤眼见这小丫头一番话说出来,小小年纪滴水不漏,又不怯场,还有胆子当面求差事。 一时抚掌笑对平儿道: “我原道他是要再找个晴雯,没成想这是又寻了个绿衣来着。倒也巧,刚好两个都是一身得红衣裳。” 红玉对府里尚不太熟,一时不解其意,也只得站在那里赔笑。 凤姐儿又对红玉道: “可惜你妈妈带你来的晚了,你若早来,我倒还真想留你在我身边调教两年,到时候你自然什么都有了。如今却轮不到我来教你。 府里林思衡林大爷前些日子点名要你过去。倒也是个好去处,他为人最是和善,从不曾听闻有打骂丫鬟的,小小年纪又是举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中了进士得了官。 你意下如何?” 林红玉虽听说过府里有位林大爷,只是不曾见过,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被这位林大爷看在眼里了。 林之孝的站在一旁,努了努嘴,若按她本心,自然还是想让女儿去宝玉院里。就是那位林大爷将来中了进士,得了个小官,难道就能跟宝二爷相比? 况且满府里谁不知道宝二爷最是怜花惜玉的,说不准将来女儿便做了姨娘,这才是正经的好前程。 只是王熙凤既然发了话,说是询问她们的意愿,又岂有真容自己拒绝的余地,只得拉着女儿跪在地上谢恩道: “奶奶说了是好去处,自然就是好去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去?” “既如此,你带着收拾一下,下午就过去。平儿,给她拿两件衣料,再拿个银镯子叫她收着。” 林红玉忙谢过了。 事情既定,到了下午,林之孝家的便拿个包裹,包了几件衣服,又往里头塞了几两银子,一路送女儿往林思衡院口去。 路上林之孝家的难掩愁色道: “我本来是准备寻个机会,跟老太太或者二奶奶求个恩典,送你去宝二爷院里,怎么竟叫这林大爷看上了呢? 眼下也只得如此了,乖女儿你自小聪明,去了那边,虽说主子们吩咐下来的事情,总要办妥才是,倘若一时办差了事,若那位林大爷责罚太过,左右都在这府上,你就再跑回来,我再来求二奶奶恩典。” 红玉被母亲说得也有些胆战心惊,手心冒汗,不知道那位林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龙潭虎穴。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多久,两人便到了,林之孝家的在门口与晴雯寒暄几句,晴雯不甚热情,待打发了林之孝家的,晴雯也上上下下把红玉打量了一番,暗地里松了口气。 见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大,先立威道: “这院里丫鬟不多,爷喜欢清净,若没有吩咐,不要去打扰他。 你是新来的,且先跟着我和绿衣后头做些杂活。” 红玉也战战兢兢得点头道: “我明白了,多谢晴雯姐姐关照。” 晴雯这才领着他进来。见林思衡正在看书,提醒道: “爷,小红来了。” 林思衡方才抬起头来,红玉也悄悄打量他一眼,见其果真是一派翩翩公子,神情里不见半点残暴淫欲之色,也暗松了口气。 林思衡开口问道: “小红?你本名就叫这个?” “回爷的话,奴婢本名红玉,因怕冲撞了宝二爷,才改了叫小红?” 林思衡有些嫌弃的摇摇头: “小红这名字太难听了,还是改回红玉,我与宝玉相熟,宝玉也不在意这个。” “说着拿手里的书指指正在书桌后处理事务的绿衣道: “这是绿衣,以后你听她安排就是了,去。” 也并不多说什么,绿衣从“书山”中抬起头来,朝红玉招招手,红玉一时有些诧异,这位林大爷也并不像有多重视自己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又指明要自己过来? 又朝林思衡行了一礼,方才从旁边绕过,往绿衣边上去了。 第85章 金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不说红玉在绿衣手底下要经过一番怎样的磨砺。因着王熙凤提前打了招呼,过得几日,尤氏果然亲自来请贾母过府去看戏。 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致,便欲携了王夫人,宝玉黛玉和王熙凤等人一道过去,不料黛玉推说天寒不去,贾母慰问过几句,也不强求。 待到了东府,又不见秦氏这个重孙媳妇来请安,贾母问起来。尤氏便道: “也不知怎么的,许是着了风寒,前些日子竟生了病,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整日里说是没有胃口,昏昏沉沉的,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原是要来老祖宗跟前伺候的,叫我给拦着了,只让她先安心养着。” 贾母便道: “是这个礼,既生了病,就只管养着,府里的事务你这婆婆多照应些,别劳累了。” 又说要去看看,众人连忙拦了,生怕贾母过了病气。 又叫秦钟来见了一回,赏赐了两枚金银锞子。 至晌午时,贾母因年迈,便回府歇着了,王夫人爱清净,也跟着贾母回去。 宝玉一路送贾母回去后,正准备再转回去看戏,突然又想起宝钗来,暗道: “我上回去,宝姐姐尚在病中,如今也不知好了没有,何不再过去看看?” 心思一起,脚下便朝着梨香院行来。又恐从正房夹道过,要撞到自己父亲贾政手上,也只得从前门绕过去了。 谁知才过了穿堂,正碰见贾政门下两个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仁。 二人一见宝玉,便笑着迎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拉着手,面上堆笑道: “怪道我昨儿做好梦呢,真是好容易遇见哥儿一回。” 又是请安,又是问好,唠叨好半天,方才走开。 宝玉身后一老嬷嬷想着讨宝玉的好,因而问道: “二位爷从老爷跟前来?” 两人都道: “老爷在梦坡斋睡中觉呢,不妨事。” 宝玉听着这话,也笑起来。 出了门便要直奔梨香院,偏又撞上银库房总领吴新登,仓上头目戴良,再有其他几个管事,一共七八个人,见了宝玉,都一齐垂手站住。 偏有一买办叫钱华的,近前来讨好宝玉,先请了宝玉的安,宝玉笑着拉他起来。 众人见宝玉心情甚好,又一齐上前来讨好道: “前儿在一处瞧见二爷写的联子,字愈发好了,什么时候也赏我们几张贴贴?” 这马屁正搔到宝玉的痒处,况且宝玉自觉自己的字写的确实好,因而也笑道: “你们又是从哪里看见了?” “好几处都看见了,都夸赞得不得了,单是宝二爷这一手字,我瞧着已有王羲之七成火候了。” “你那是看走眼了,何止七成,我瞧着九成也有了。二爷将来定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宝玉忙道: “这都不值当什么,你们自与我身边小厮说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众人待宝玉离得远了,方才一哄而散。 宝玉到了梨香院,先去给薛姨妈请安,姨妈一见他来了,便把他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爱一番,说道: “我的儿,这样冷的天,难为你想着来。” 又忙叫同贵斟一碗热茶来。宝玉又问起薛蟠,薛姨妈只道: “你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马,没一天着家的。” 宝玉又问: “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妈便笑道: “倒难为你时时记挂你宝姐姐,前几日来过,今儿又来,你去里面瞧瞧,她在里面不是?里面比外头暖和。” 宝玉便忙去里间寻宝钗。一掀开门口吊着的大红软帘,就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宝玉先是打量了几眼,见宝钗穿着一身蜜合色棉袄,葱黄绫棉裙。 一点朱唇,两弯秀眉,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虽不见半点奢华,却自有一股气度。 宝玉一边看,一边问: “姐姐可大好了?” 宝钗这才抬头,见宝玉进来,笑答道: “已大好了,多谢宝兄弟记挂着。” 吩咐莺儿倒茶来,又问起贾母,王夫人及一众姐妹们的安,宝玉只说都好。 少时莺儿倒了茶来,摆在宝玉面前,一弯腰,却正见宝玉胸前挂着块玉。 宝玉来梨香院来得也勤,早跟莺儿熟识了,莺儿笑道: “成日里听府上说起你这玉,究竟有什么稀罕,可能让我瞧瞧?” 宝玉便把玉解下来,递给莺儿,莺儿将玉托在手心,只见其玉: 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绕,正面正有八个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莺儿念了一遍,笑道: “这字” 不想宝钗听见那八个字,面上忽闪过一丝诧异,径自打断道: “莺儿!你愈发没有礼数了!宝兄弟这玉何等贵重,你也敢拿来看!还不赶紧还回去!” 莺儿见宝钗生了气,忙将玉递还给宝玉,低着头闷不吭声得去角落站了。 宝玉见此,一边又把玉戴上,口中只道: “宝姐姐别生气,不过一块蠢物罢了,值当什么?” 又说了几句,宝玉忽然闻得一阵甜丝丝凉森森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却又似以往不曾闻过,忙问道: “姐姐熏得什么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 宝钗愣了一愣,只道自己是从不熏香的。 宝玉奇道: “既如此,哪里来的香味?” 宝钗一时有些诧异,想了想道: “许是我刚刚吃的药丸的香气。” 宝玉便闹着也要尝一丸。宝钗气笑道: “又浑闹什么,药也是能乱吃的?” 梨香院这边一通叙话暂且不提。 黛玉因着天寒犯懒,推辞不去宁国府看戏,一觉躺到晌午,也觉躺得累了,慢悠悠的爬起来,紫鹃和雪雁怕她冻着了,赶紧给她把衣服穿好。 黛玉也由得自己被这两个丫鬟摆弄来摆弄去。 少顷,穿好了衣服,黛玉饮了盏燕窝,又拉着紫鹃下了盘棋,到底觉得无趣,便想起师兄来。一时心思: “倒有些日子不曾过去,如今去一遭,料也无妨。” 便领着紫鹃,往林思衡处行去。 第86章 早知他来,我们就不来了 走得片刻,行至院口,却是一陌生丫鬟迎她进去,黛玉细细打量两眼,心知这该就是绿衣跟自己说的,师兄给她收的“徒弟”红玉了。 仍是开口问道: “你是叫红玉来着?” 红玉笑盈盈得答道: “回姑娘话,奴婢正是红玉。” 黛玉略寒暄几句,便问道: “师兄这会子做什么呢?” “爷方才在看书呢,应该就在屋里。姑娘自去。” 黛玉进了屋子,见林思衡果然坐在书桌后看书,不由笑道: “我来几回,这桌子后头坐着的都是绿衣,今天才算是见到师兄用功了,可打扰了师兄了不曾?” 林思衡抬头看见黛玉,便把书一扔,从书桌后绕出来,大言不惭道: “那是师妹来得少了,师妹若常来,自然就能看见我用功的时候了。” 又忙吩咐晴雯将前些天新买的龙井泡了,继续道: “前阵子出去逛街,见着这龙井,喝着倒好,香味也足,师妹等会带一包回去,便是自己不爱喝,招待一下你几个姐妹也是好的。” 黛玉也不与林思衡客气,点头应了,又关切道: “可是明年要春闱了?有把握没有?” 林思衡只摆摆手,笑道: “区区春闱,师兄手到擒来罢了,便是不成,再等三年也使得。师妹今日出门怎么不戴着那手筒?或者有个手炉也好。” 黛玉也笑道: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哪里就有那么冷了,我虽体弱,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两人又随意言谈几句,黛玉眨眨眼睛,忽然道: “前些日子听说宝姐姐病了,师兄去看过没有?” 林思衡一愣,只道: “我不知此事,倒不曾去过。” 黛玉面上故作嫌弃道: “亏得姨妈回回摆宴记得请你,如今连宝姐姐病了都不知道。 我过去看看,你去不去?” 林思衡心知黛玉这话就是叫他跟着,帮他在薛姨妈这个长辈面前再挣点印象分。 他虽不太在意这个,但是黛玉的好意是不能拒绝的。 随意罩了一件斗篷,便跟着黛玉去了。 黛玉见他一个丫鬟也不带,便道: “你就这么去?也不叫个人跟着?” 林思衡摇摇头道: “她们都有事情要做,再说了,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紫鹃在吗?” 黛玉闻言,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正要出院门,林思衡拍拍脑袋,转身回去,寻绿衣交代了几句话,又折身回去,追上黛玉。一同往梨香院而去。 这边宝钗还在和宝玉叙话,忽听得外面有人说: “林大爷,林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思衡掀开帘子进来,黛玉带着雪雁跟在后头。等三人都进了屋,林思衡方把帘子放下。 宝钗正赶紧要莺儿和水杏倒茶,不料黛玉进来一看见宝玉,先笑道: “嗳哟,我们来得不巧了!” 林思衡一听这话,心里就忍不住发笑,他早知恐怕是要有这一出的,区别不过是把“我”,换成了“我们”,言语里也不曾见有什么酸意,倒更添几分戏谑调笑。 宝玉忙起身给黛玉让座,自上回宫花一事,宝玉倒真有一些日子没有去见黛玉,今日一见,一时又有些恍神。 宝钗笑问道: “这话是怎么说得?” 黛玉戏谑道: “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们再来,如此间错开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竟不解这意思。 况且我们这会子来了,岂不打扰了你们说话,这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虽是这般说,面上却不见半点愧色,反倒眼底愈发笑得厉害了。 林思衡差点就憋不住笑出声来,黛玉这牙尖嘴利,原是自小就有的,如今可见功力愈发深厚了。 宝钗一时无法,只做没听明白,张罗着众人坐了。 黛玉也不去坐宝玉的位置,只在宝钗身边寻了个炕沿坐了。 宝玉又有些失落,一时见林思衡罩着件斗篷,开口问道: “外头下雪了么?” 外面有一婆子答道: “已下了半日雪珠子了。” 宝玉又道: “可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 一边说着,脚步一边慢慢得往外挪。 黛玉又对宝钗笑道: “是不是,我们来了,他就该走了。” 宝玉其实也真有些这个意思,只是到底舍不得这么走了,因而笑道: “我何曾说要走了,不过是先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仗着小时候喂过宝玉几口奶水,倚者这功劳,惯能倚老卖老,哪里愿意又冒着雪走一遭,只说道: “天也晚了,又下着雪,哥儿且就在这里跟姐姐妹妹一道顽,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个小丫头取来就是。” 宝玉自然应允,又转回来。 不多时,薛姨妈果然便来叫他们去吃东西。席间宝玉夸赞前日里在东府珍大嫂子那里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一听,忙叫人把自己糟的也取了来叫众人尝尝。 众人果然都赞不绝口,宝玉一时又闹着要喝酒。 薛姨妈又命人斟最好的酒来。 李嬷嬷在一旁忙道: “姨太太,酒且罢了。” 宝玉央道: “妈妈,我只吃一盅便罢!” 李嬷嬷仍道: “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管你吃一坛呢。 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本就可恶,喝了酒更了不得。今儿若在这吃多了酒,却要累得我挨老太太的排揎。” 薛姨妈笑道: “你这老货,只管放心吃你的去,且有我呢!就是老太太问起,我自然担着。” 说着,就叫同喜带着李嬷嬷也去吃酒。李嬷嬷见此,也只得去了。 宝玉见离了李嬷嬷,兴致愈发高昂,连连招呼下人道: “不必温酒了,我爱吃冷的。” 宝钗便劝道: “宝兄弟素日里常爱看些杂书,如何竟不知酒性?如今尚在冬日,若饮热酒,一时便发散出去。若饮冷酒,却要用你的五脏六腑来暖这酒了,如此岂不伤身?” 宝玉闻言觉得有理,果然听劝,不再要吃冷的了。 第87章 过来,我瞧瞧 黛玉坐在宝钗身边嗑瓜子,听着两人说话,只悄悄抿着嘴笑,眼里有一丝狡黠。 正听着热闹,却见雪雁找过来,送了个黛玉的小手炉。 黛玉诧异问道: “谁叫你送来的?” 雪雁便道: “绿衣下午来说的,说少爷吩咐了,要是天黑了姑娘还没回来,就叫我把这炉子给姑娘送来。” 这话一出,又轮到宝钗跟薛姨妈来看她的热闹了。 黛玉虽心里有些高兴,伸手接过了抱在怀里,面上却嗔道: “你倒也听他的话,我平日里与你说话,你素来只当耳旁风。他说的话,你倒都当圣旨记着。” 雪雁自小跟着黛玉一道长大的,自然看出来黛玉压根没生气,只是脸皮薄胡诌几句罢了。 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也并不反驳。 黛玉正要打发雪雁先回去,林思衡拦了一拦,对雪雁道: “大晚上的倒辛苦你跑一遭,年关近了,拿去买点东西吃。” 说着便从荷包里取出十两银子来,雪雁直接就收了,半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原本她从小到大收林思衡的礼物也收习惯了。 薛姨妈跟宝钗见林思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收买”黛玉身边的丫鬟,黛玉也不见有生气的意思,一时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林思衡自然知道这些会被人看在眼里,只是眼下他也没了初来时的谨小慎微。 正如他方才所说,年关近了,年关之后两个月,即是春闱! 因而眼下一些小小的“任性”举动,倒也不必再过多思量了。 黛玉倒底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道: “你倒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我也没有那样体弱。” 林思衡自然连连告饶,只说是自己杞人忧天。 薛姨妈笑道: “你素日身子弱,禁不住冷的,有人记挂着你还不好?” 黛玉见姨妈开口,方才饶过了林思衡这等“胆大妄为”的行径。 几人这边说着话,另一头宝玉已经闷头连饮了几杯酒了。 一时李嬷嬷又来阻拦,宝玉心中烦躁,哪里肯听,只连道: “好妈妈,我再吃两盅就不吃了。” 李嬷嬷言语间便把贾政抬出来,说道: “哥儿你可仔细着,老爷今儿在家呢,当心要问你的书!” 宝玉听罢,心中愈发不自在,只是又实在惧怕贾政,只得怏怏得把杯子放下,头也垂了下来。 黛玉到底不忍见此,宝玉再怎么样,总归她要叫一声表兄。开口道: “快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来叫,只说姨妈留着,你这妈妈,吃了酒,倒拿我们来寻开心来了。” 又对宝玉小声道: “别理那老货,咱们自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连宝玉都敢排揎,更不会听黛玉的话了,只道: “林姐儿,你快别说这话,哥儿素来最听你的,你也不劝劝!” 黛玉听见这话,当即变了脸色,正要争辩,却听林思衡也放下手里的筷子,对李嬷嬷说道: “嬷嬷这话说得没理,宝兄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十三四的年纪,好不好的,他自己难道分不清?又岂有听谁的,不听谁的道理? 况且我与宝兄弟,常在老太太处一块吃酒,老太太向来是不拘着的,因为老太太清楚,宝玉心里有数,不会多饮。 如今嬷嬷在这里屡次三番的对宝兄弟指手画脚,横加阻拦,想来嬷嬷是觉得,你倒比老太太更疼宝兄弟些,宝兄弟正该听你的话才对。 又或者,你是觉得姨妈这里是外人,宝兄弟原不该到这里来,也未可知。”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语调平缓。不见半点疾言厉色。 黛玉见有人出头,轻哼一声也不说话了。 李嬷嬷听着这话,却有些急了,既怕这话传到贾母耳朵里,叫贾母觉得她狂妄,又怕得罪了薛姨妈。 正要再强辩几句,却见林思衡正盯着她,神情平淡,眼里不见有什么情绪。 李嬷嬷心里莫名一突,竟不敢再说,只哼哼唧唧的转身出去了。又叫其他人在这里候着。 自己因心里有气,竟把宝玉丢在这里,先回家去了。 见李嬷嬷走了,还有三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也都自寻其乐去了,只留下两个半大丫鬟,讨好宝玉还来不及,哪里愿意管他。 宝玉因林思衡替他出了口气,抬头看了林思衡一眼,眼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薛姨妈又将宝玉搂在怀里,只道: “没事!我的儿,没人拘着你,别把这老货放心里,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便是醉了,留在这里歇着就是了,又有什么。” 宝钗一时也笑道: “早知林丫头这张嘴最是厉害,今儿一瞧,林大哥这嘴也分明不容小觑。 可见到底是一家人。” 黛玉便涨红了脸道: “我又如何了?偏你又来编排我!” 说着就坐在位置上,伸手打闹起来。 林思衡也笑道: “宝妹妹这话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胡搅蛮缠几句罢了,就那几句话,已是绞尽脑汁了。她若还要再辩,只怕就要请宝妹妹出手相助了。” 宝玉到底不敢醉酒,只又略略喝了些,便换了碧粳粥。 众人吃罢了饭,又缓缓饮了盏茶,闲聊了几句。 黛玉便转头问林思衡: “你走不走?” 林思衡只道: “你若要走,自然与你一起。” 宝玉听着便也说要走。 三人与薛姨妈和宝钗辞行,各自叫丫鬟去拿自己的东西。 紫鹃最是利落,没一会儿就把黛玉裹好了。 黛玉回头一看,却见自家师兄还在跟他自己那斗篷较劲。 林思衡也并不真叫紫鹃来帮忙,他方才与雪雁一番往来,一是因为黛玉也习惯他使唤雪雁了,二则雪雁到底从林家来,旁人都知道他们是自小认识的,一时还可说是打小便有情谊,赏几两银子,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他要是再使唤紫鹃,那就真是当着众人的面,明摆着调戏黛玉了。若私下里便罢,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未免显得有些不尊重。 黛玉见他手忙脚乱,笑吟吟得走过来,有些幸灾乐祸道: “亏你这样大人了,怎么连个斗篷都系不好,来时不是系得好好的? 过来,我瞧瞧。” 林思衡一边苦笑着往黛玉跟前靠了靠,弯下腰来,一边解释道: “方才解下来的时候只是胡乱一扔,不成想这会子线绕到一起去了。” 黛玉白他一眼,抿抿嘴,示意他弯弯腰,一点点给他把线解开,又细心的给他系好。 林思衡也笑吟吟得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眼神里有几分喜悦。 宝玉看着这一幕,虽瞧不见两人的表情,也仍是有些痴愣,只直挺挺得站在那里,由得那小丫鬟往自己头上套斗笠。 那小丫头年幼,个子又比宝玉矮出一个头来,踮起脚尖来够,也没够着,反倒弄疼了宝玉。 宝玉只觉心中有股邪火,遂发作道: “罢,罢!好蠢的东西!你不会轻个些!没见过别人怎么戴的?” 一边骂,一边又去瞧黛玉,见两人只是站在门口等他,却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宝玉便赌气把斗笠往自己脑袋上一扣,又胡乱系了斗篷,跟着一道出门去了。 待几人走远,薛姨妈和宝钗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若有所思,只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88章 师兄,赶忙你也替我写一个 待宝钗回了屋子,略作一番思索,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锁来。 那锁两面共有八个古字,作了一句谶言: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这字念着,倒真与宝玉那块玉上的字是一对。 宝钗一时皱起眉头来,这金锁,分明是上个月母亲才带回来,说是路上一秃头和尚所赠,叫她随身带着。 如今看来,只怕这金锁分明就是母亲安排的。 念及此,宝钗又把莺儿叫进来,也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 莺儿初时只是垂手站在那里,时间渐长,见宝钗仍不说话,心知姑娘必是生气了,心中恐惧,倒底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宝钗这才问道: “莺儿,你之前想跟宝兄弟说什么?先说与我听听。” 莺儿颤声道: “我是觉着,宝二爷那玉的字与姑娘金锁上的字像是一对。” 宝钗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眯了眼睛,又问: “你是自己想这么说的?还是妈妈叫你说的?你可不要瞒我。” 莺儿垂首泣道: “是太太叫我说的,不然我哪里敢。姑娘,我知错了,我再不敢胡说了,您饶我一回。” 宝钗仍是语气温和,笑道: “莺儿,你这样听母亲的话,我让母亲把你调过去好不好?” 莺儿泣道: “求小姐开恩,我实不知道会这样惹小姐生气! 我自小跟着小姐一块长大的,求小姐开开恩,别赶我!” 宝钗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听着耳边莺儿的哀求,双手放在膝上,微微握拳,心里悲叹: “母亲怎好这样糊涂!如今家里一边忙着送选,一边却又安排这样的事。 一旦传扬出去,你要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她心知母亲这是因为太过于担忧薛家的未来,以至于失了分寸了。 终归不好跟母亲计较,宝钗又瞪了莺儿一眼,到底叫她起来,没再说赶她的话。 另一边里,林思衡三人这回直接从夹道回去,宝玉因住得离正屋最近。林思衡和黛玉便也朝他这里来,略送他一送。 众人来时,却正见麝月搬个梯子,往门头上贴东西。 宝玉一时奇道: “麝月,你这是做什么?” 麝月扭头一看,从梯子上下来,笑道: “你还说呢,一大早说要写字,叫我研了这墨,才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跑了,叫我们在这等一日,你还是快来把这些墨写完才罢!” 宝玉这才想起早上的事,一时也忍不住笑道: “那这贴的就是我写的那字了?” 麝月道: “可不就是。害得我手都冻僵了。” 因想起早上那一群人都说自己字写的好,宝玉一时来了自信,笑问黛玉: “林妹妹,你瞧瞧,可别撒谎,你看着三个字哪一个好?” 林思衡和黛玉也都抬头望去,却见门斗上正有一张大红纸,上书:绛芸轩。 林思衡细细看过,只觉宝玉这一手毛笔字确实也称得上是写的好,至少是可以拿的出去的。 黛玉倒觉得这样小游戏有点意思,因而对林思衡笑道: “我瞧着倒个个都好,师兄,赶明儿你替我也写一个。” 林思衡瞧着黛玉被一袭大红斗篷裹在里头,显得小小得一只,腮边隐隐显出两只小酒窝,把烛光都盛在里头。 略一发怔,旋即点了点头。 宝玉听着这话,又没了意趣,随意招呼两声,转身回去歇着了。 林思衡一路送黛玉到后宅门口,没有再往里走,一路也没有再说什么话。等看见黛玉回了屋子,方才折返回去。 宝玉进来坐在凳子上,扫量一眼,没看见袭人,便问道: “袭人姐姐呢?” 麝月便朝里间努了努嘴。宝玉回头一看,见袭人正和衣睡在那里。 咧咧嘴,勉强扯出个笑道: “也太早了些。” 又问道: “我今儿在东府里吃早饭,那边豆腐皮的包子倒好,我叫人给你们送了些来,你们可吃了?” 麝月笑道: “也是难为你想着我们,只是快别提了,送来的时候我们都已才吃了饭,想着等会子再吃,不曾想没一会儿李奶奶看见,只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就叫人全拿走了。” 宝玉强自忍了一忍,茜雪又端了茶来。 宝玉饮了一口,倒想起一事来,问道: “早上沏过的枫露茶呢?我说过的,那茶得泡过三四次之后,方能出色,怎么又换新的了?” 茜雪撇撇嘴道: “原是给二爷留着的,上午李奶奶过来一回,说要尝尝,也都拿走了。” 宝玉原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不想回来又受了两回气,一时火上心头,猛得将手里杯子一摔,砸了个粉碎,茶水泼在麝月和茜雪裙子上,倒把两人唬了一跳。 宝玉又跳起来责问茜雪: “她又是你哪一门奶奶!你们这样孝敬她! 不过只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口奶了罢了,现如今我也大了,也用不着了。却逞得她倒比老祖宗都大! 白白的又养一个祖宗做什么!赶紧撵了出去,反倒干净!”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见贾母,要撵了李嬷嬷。 袭人原本就没睡着,不过是因前番故事,近日里常与宝玉亲近,而今故意装睡,逗引他来玩耍罢了。 如今见宝玉如此大发雷霆,又是摔杯子,又是骂人的,再也躺不住,赶紧也起来劝阻。 贾母听得后面宝玉房里动静,一时也差人来问。 袭人抢先道: “我刚刚倒茶来,因下雪地滑,不小心摔了杯子罢了。” 打发走了贾母派来的人,袭人又拉住宝玉安抚道: “二爷若立意要撵了李嬷嬷也罢,不如把我们都一道撵出去,你也不愁没有好的再来服侍你。” 宝玉如今待袭人到底不同,听袭人这般说,没了言语,转身回去径自在炕上躺着生闷气。 袭人又细心得为他解去外衣,又怕他冬日里冰了脖子,把玉也解下来,拿自己的手帕裹了压在枕头底下,这样明天再戴也冻不着。 待宝玉睡着了,李嬷嬷才醉醺醺的找过来,听麝月说宝玉发了脾气,不敢再多待,灰溜溜的回去了。 第89章 宝玉进学 因宝玉连连催促,贾母又已见过秦钟,只道是形容标致,举止温柔,看着倒不像是个胡闹的,正可陪宝玉读书,便将秦钟进贾家族学读书一事说定。 贾母因爱秦氏,又见秦钟不俗,便嘱咐道: “你家住的远些,倘有一时寒热不便的,就住在这里,与你宝叔一处就是,只记着不要去跟那些不长进的东西胡混。” 秦业年已七旬,早年并无子嗣,只得从养济堂里抱养了一双儿女,不料养的儿子又死了。 年过了五旬,方才得了秦钟这么一个儿子,如何疼爱自不多说。 虽是如此,到底不敢对秦钟失了管教,督促其读书进学不遗余力。 自秦钟业师病逝,秦业就琢磨着如何能叫秦钟不要荒废了。 他生性老实,虽有俸禄供养,竟也不宽裕。一时也没个门路再去请个好老师回来。 因早年里读书时与贾敬认识,故与贾府有些瓜葛,待养女可卿长大,生得形容袅娜,又甚聪慧,方才与宁国府里结了亲。 秦业性子耿介,从不肯收可卿派人送给他的银子,生恐因此叫女儿在公府里被人小瞧了。 如今为了秦钟学业,又一时请不得名师来,不免烦恼。 终究有意叫可卿想办法,接她弟弟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 不料可卿还没请托,宝玉已先办妥了此事。 秦业喜不自胜,只道国公门第何等尊贵,其中子弟也断非寻常人家可比。 又道贾家族学里现今的塾师贾代儒,也是一介老儒了,必是学问精深之辈,以为秦钟此去,必然大有进益,将来功名富贵,触手可及了。 不敢耽误了秦钟的人生大事,虽是宦囊羞涩,东挪西凑的,也凑成二十四两银子,又亲自带了秦钟,来拜见贾代儒,说了一通好话。 宝玉见准备妥当,因急于与秦钟在族学里相会,说定了日子,两人便一道上学去。 待到了日子,宝玉早早就起来,催促着袭人为他更衣,绛芸轩里一众丫头见宝玉竟像是要开始奋发图强了,无不惊喜。 袭人一边忙碌,一边笑道: “二爷聪慧,如今这般向学,不说老太太,便是老爷知道了,也定要夸奖几句二爷的。” 又细细叮嘱道: “读书虽是极好的事,不然将来终究难免潦倒。二爷若不嫌我絮叨,也容我多几句嘴。 二爷在族学里,读书的时候想着书,不读的时候,且念着家里些,不要和混人瞎玩闹,惹恼了老爷,须不是闹着玩的。 功课固然要紧,倒也宁可慢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到底是身体要紧,不可累坏了身子骨。 我不过是个丫鬟,而今多唠叨几句,也只求二爷体谅些了。” 袭人说一句,宝玉就应一句。 待忙过了一轮,袭人因知宝玉习性,一时又担忧道: “二爷往后时常不在跟前,冬日里的衣服我已包好,交给茗烟了。 如今天冷,千万想着添换,倘受着风寒不是开玩笑的。随身的手炉脚炉也都备下了,烧的炭也叫小厮带着。 你可记着千万叫他们记得添,你若不说,那帮小子是惯会偷懒的。 他们乐得轻松,却要冻坏了你。” 一番殷切叮嘱,也难免叫宝玉有些感动。只道: “你们放心,左右离的也不远,隔上一两日自然回来一遭。我出去后,你们也不要每天闷在屋里。多往林妹妹处,或是往梨香院宝姐姐那里散散心。” 众丫鬟又是好一通关怀,袭人见时辰不早了,赶紧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至贾母处,又是好一通依依不舍,贾母见自己的宝贝孙子如今越发长进了,不免又搂在怀里心肝肉的胡乱疼爱一通。 又见了王夫人,也是一阵絮叨。 再来见贾政,宝玉原以为贾政今日上朝去了,自己只管与往常一般,在门外磕个头便罢。 贾政虽是面上往往对宝玉没有好颜色,动辄教训,叫宝玉十分惧怕自己的这个父亲。却不知这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贾政既舍不得送宝玉去沙场挣军功,况且有贾母护着,也送不成。 只一心盼望着宝玉能把心思放在读书举业上,将来有个功名,也可有一世富贵。 这贾家的爵位到底在大房手里,等贾母和他都故去了,难道叫琏儿还来照看宝玉不成? 无奈宝玉虽是有几分聪慧,却总不肯上进,贾政岂能不生气。 此番宝玉主动要进学,贾政虽面上仍是不假颜色,心里岂有不高兴的? 早几天就与衙门告了假,专等在家里,待宝玉来了好再训导一番。 宝玉听下人说,贾政正在书房,只觉得晴空霹雳,魂儿先飞了一半。 只是又不得不去,勉强振作一二,进去向贾政请安。 待宝玉进来,贾政正与两个门客闲谈,宝玉先行了礼,便说要去学里,前来辞别父亲。 贾政虽早知此事,仍是一派严父作风,冷笑道: “你也快别提‘上学’二字,连我都要羞死了。要依我的话,你只管去玩你的才是正经,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也不必这样为难你自己!” 宝玉只垂首听训,不敢作答。 贾政也就那点城府,一众清客相公早都摸透了,故纷纷上前劝解道: “老世翁何必如此呢?今日世兄一去,一两年便可成名高中了,早年里不过是还小罢了。” 贾政也就着坡下来,有意无意得叮嘱训教几句,打发了宝玉出去。 只是到底仍是放心不下,又问道: “跟宝玉的是谁?” 外面应答一声,便见有一大汉进来,跪地给贾政请安。 贾政认得他是宝玉乳母之子李贵,倒比宝玉年长许多,向来也是跟在宝玉身边的,因而问道: “你们成日里跟在宝玉身边读书上学的,他到底都念了些什么书? 只一些个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尽是些精致的淘气! 此番若再敢带着宝玉胡闹,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与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 吓得李贵连忙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只道: “老爷放心,小人都明白,哥儿如今已念到第三本《诗经》,前些天好像还念叨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老爷跟前,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 第90章 贾家族学 李贵一番话,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连贾政都气笑道: “罢!罢!好蠢的东西,若照这副德行,便再读三十本诗经也是无用,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你去学里给太爷请安,带句话过去,就说我说了: 只管先叫宝玉把四书给我一气讲明背熟,才是正理!旁的一概不要虚应故事。” 李贵赶紧点头应下,退出门去。 待出了门,离了书房,李贵也就放松下来,看到宝玉正站在院子外头,敛声屏气,等他出来。 他也不着急,一边掸着衣服上刚刚蹭上去的灰尘,一边慢慢得走过去。 宝玉急切问道: “老爷说了什么?” 李贵斜了一眼,没好气道: “哥儿可听见了不曾?老爷可要揭了我的皮呢! 若说别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身边也赚些好体面,偏可怜我们几个,跟着哥儿身边,好处没见着,白陪着挨打受罚的。” 只盼着哥儿往后好歹也可怜着我们些。” 宝玉见不是要教训他,便笑道: “好哥哥,你别委屈,赶明儿我专门做个东道请你。” 李贵到底年长些,知道这话听听便罢,岂敢真叫宝玉请他吃饭,这要叫贾母知道了,真能揭了他的皮去。因而苦笑道: “我的小祖宗,哪里敢承望你请,我们做奴才的原也没有这等福气受用。只求你平日里能听我一两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宝玉估摸着秦钟该已经在外头等着急了,正要领着李贵等人出去,忽然又想起黛玉来,只道今日一别,未来必是日里见不着了。 心说: “林妹妹虽是冷淡,大抵仍是与我不相熟的缘故,我也还是辞一辞的好。” 便又转身来寻黛玉。 黛玉起得稍晚些,正在梳妆,宝玉也没多想,便要往里进,唬得紫鹃一把拦住,只说不方便,叫宝玉且等一等。 宝玉一时不顺气,又恼道: “偏是你这丫头多事!我与林妹妹原是表兄妹,如何进不得,我到二妹妹三妹妹处,也没有这样多事的,便是宝姐姐,也不能叫人拦我!” 黛玉在里头听着,见宝玉又胡乱撒气,略整理一番,便走出来,只说: “二哥何必拿紫鹃撒气,她是我的丫鬟,二哥气她,倒不如气我。想是我哪里得罪了二哥不是?” 宝玉见了黛玉,又不生气了,笑道: “林妹妹,我今儿来与你辞行来了,偏是这丫头拦着,不叫我见你,倒不与妹妹相干。” “辞行?你做什么去?” “我今儿已得了老祖宗和老爷准许,去族学里读书去了,未必日里就得回来,想着来跟妹妹说一声。” 黛玉原以为是有好大的事,不料竟只是出门日,还是在自家族学里。 不过想着自己小时候在家读书时,也是去一天歇两天的,倒不好劝说什么。 况且师兄小时候也不常去学里,如今不都要去考进士了? 一时也为宝玉觉得高兴,只当宝玉确实是进益了,展颜笑道: “二哥此去,来日必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小妹先恭喜二哥了。” 宝玉本不爱听这话,此时也生受了,又寒暄了几句,宝玉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出了大门,果然见秦钟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两人碰了面,便携手一块往族学里去。 要说这贾家族学,离得倒不远,距离荣国府也才一二里的路,原是荣宁二公所立。 自这两座公府立下,开枝散叶,因恐族中子嗣渐有不肖,人才凋零,专门定下规矩: 凡是族里有贫寒不能请师者,即是此族学读书,不收费用,一应耗损,则有族中有官爵之人,按例给付。 又指明必要全族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代为掌塾,训诫子弟。 规矩传了两代,早已没人当回事了。 如今贾家各房里,虽是贫寒子弟仍可读书,只是族中供给已日渐不足。 一些贾家不得势的子弟,反倒要为了一顿饭食,来恭维讨好有钱有势的下人子弟了。 掌塾的贾代儒,若论辈分,倒与贾母是一辈,只是读了一辈子书也只一个老秀才,在这京里开支又大,还得靠族里接济着才好过活。 况且年纪又大,哪里能管得住学里一帮闹事的猢狲,不过是将学里的杂事都交给自己孙子贾瑞来代理,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日子罢了。 且说宝、秦两人一朝入了学,自是同来同往,同起同睡,你情我愿,亲密无间。 秦钟因有宝玉领着,也时常往贾家跑,不到一个月功夫,倒也在荣国府里混熟了。 宝玉自与秦钟厮混,愈发得了意,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林妹妹宝姐姐的了,只一味由着性子,哪里还记得“读书”两个字怎么写。 又常对秦钟说: “咱们一样的年纪,又是同窗,倒不必学外面人论起辈分来,反倒生疏了,只做兄弟相称才好。” 秦钟起初并不敢应,偏宝玉只是不依,每日里或是叫他“秦兄弟”,或是叫他表字“鲸卿”,一来二去,秦钟便也模糊了辈分,跟着胡乱叫唤起来。 这族学里原本就已渐渐学风不正,鱼龙混杂,多有些下流人物在内。 原先来了个薛蟠,已是在族学里胡乱搅了一通,把这族里愈发往偏了里带。 如今又来了宝、秦两人,更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二人原本就生得漂亮,都说是有花儿一般的模样。 偏见秦钟又腼腆温柔,未语先羞,娇娇怯怯,有女儿态。 宝玉又一贯是最能伏低做小,体贴关怀,言语缠绵的人物。 因此两人出双入对,日渐亲厚,便也难免被一些下流人物看在眼里,叫人起了疑心,暗地里流言蜚语,诽谤造谣的,遍及学里,多不堪入耳。 如此渐渐倒又起一场风波来 第91章 歪风邪气 说起薛蟠这人,自来到贾家,没几日就被贾政给拎进族学里。 薛蟠是个呆霸王,哪里读得进书去,只当是要被关进笼子里,“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不料在学里勉强耐着性子待了几日,竟私心里都有些感激贾政了。 这原来分明是“放虎归山”来着。 薛蟠在学里时常与人笑言: “若是天下学里都如咱们这般,我也早就中了进士了,可见分明是他们不会教书,只一味坑蒙钱财罢了。” 薛蟠这人是个生冷不忌的,偏偏贾家族学里又多有年轻俊俏的青年子弟,便不免起了龙阳之兴。 因此也时常假装去学里读书,不过是肆意胡为,白送些束修给贾代儒。倒真哄得薛姨妈和宝钗以为他改好了。 如此“读”了一阵,不见有半点进益,只顾抛洒银钱,结交“兄弟”,愈发堕落下流。 一边是财雄势大,一边是曲意逢迎,学里多有贪图薛蟠银钱衣食,叫他得手的,竟难以计数。 其中更有两个人物,不知其真实姓名,只有两个外号常被人提起,叫“香怜”和“玉爱”的,如此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这两个人的姓名了。 此二人长得最是妩媚风流,不输宝、秦两人。 学里众人多对其有“偷香窃玉”之心,只是这两人早被薛蟠得了手,众人畏惧薛蟠霸道,方才不敢招惹。 薛蟠又岂是有长性的,在学里待了几个月,又觉得腻了,渐渐已不再来。 薛蟠方走,宝、秦两人又来,见了香怜玉爱两人,也不免心旌荡漾,虽欲亲近,因知此二人素与薛蟠有旧,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香、玉二人见着宝、秦二人的人品样貌,也觉心动,自生情意。 故四人虽是互相有意,一时竟也尚不曾有越矩之行。 不过一两日,四人便都相熟了,每日在学里只是一味相互眼神勾留,或是以言托意,或是以诗抒情,互表心意。 四人自以为能避人耳目,却不知学里人这样多,岂是个个都瞎的。 偏就有几个奸猾的,每每见此情景,必是要挤眉弄眼,咳嗽扬声,戏弄一番才罢。 其中又有一人。名叫金荣的,早与香怜玉爱有隙。 原来薛蟠初进学里时,第一个攀附上去的,正是这个金荣,因仗着薛蟠的势,倒在学里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又得了不少银钱。 不料薛蟠最是个喜新厌旧的,不久又与香怜玉爱勾搭上了,他本就不能比这两人俊俏妩媚,难免被薛蟠冷落。 金荣自是没有胆子厌恨薛蟠的,只得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香怜玉爱两人身上。 如今见这两人又攀附到宝玉和秦钟身上,更是不忿,只道必要寻个机会,报仇雪恨才好。 可巧便有一日,贾代儒因家中有事,随意留了一副对子,叫学生慢慢对了,便早回了家,只留下孙子贾瑞看着。 这学里比贾瑞有钱有势的子弟太多,他又能看个什么? 不仅管不住,竟仗着管学的差事,先讨好起如薛蟠、宝玉等人来。 秦钟在贾家族学里混了一月,见多了富贵场面,也自觉开了眼界,再非“吴下阿蒙”了。 原就有些艳羡宝玉富贵,如今更是也染了一身的坏习性。 趁着这番机会,便与香怜挤眉弄眼,两人一道假装出恭,不过是走到后院里说些体己话来。 却没防着金荣也跟在后头溜出来。 秦钟拉着香怜的手,轻抚手背,柔声问道: “不知你家里,可管你交朋友不管?” 香怜一时“不胜娇羞”,正要做答,便听得身后咳嗽了一声,唬得两人赶紧撒手,拉开距离。 回头看去,才见原来是金荣跟在后头。 香怜一时有些情急,羞愤道: “你瞎咳嗽什么?难道还不许我们两个说说话不成?” 金荣嗤笑道: “这话怎么说得?许你们说话,倒不许我咳嗽? 如你们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分明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怕叫人听见了,如今叫我拿住,还抵赖什么? 且先叫我抽个甜头,说不准大家一道都不言语,自然无事,要不然,也不要怪我揭了你的丑事!” 秦钟,香怜两人脸急的通红,紧追着问: “你拿住什么了?” 金荣一边拍着手,一边嘲讽道: “我可现拿住了真的,刚出炉的好烧饼,你们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一时又急又气,羞愤交加,便去寻贾瑞告金荣的状,说是被金荣给欺辱了。 这贾瑞本身就是个贪便宜没正行的,常常借着手里那点小权,在族学里勒索收贿,叫学生们请他吃喝玩乐。 早前薛蟠在学里胡作非为,他不仅不去管束,反倒因贪图薛蟠的银钱酒肉,任由薛蟠横行霸道。 更有不时逼迫学生顺从薛蟠的,以此等助纣为虐之行,讨好薛蟠。 到得如今,薛蟠已渐渐不来学里,连香怜玉爱都已被薛蟠见弃,遑论是他。 因少了这一大块进项,他不敢说薛蟠喜新厌旧,只恨香怜玉爱不再薛蟠面前为他说好话。 如今既正撞在他手上,他不好拿秦钟做筏,便只针对香怜,反说他多事,将香怜好一通训斥。 香怜告状不成反挨骂,讨了个没趣,连秦钟也只得讪讪得回去坐了,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不料金荣见此,愈发得意,果然便要闹将起来,摇头晃脑,嘴里不干不净得说着污言秽语。 一时又把玉爱拖下水来,两人便起了口角,坐在位置上互相谩骂。 金荣正在得意,岂能不添油加醋一番,一口咬定: “我方才看得分明,他们两就在后院子里头亲嘴摸屁股! 两人还风骚得狠,商议着要撅棍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金荣只顾一时肆意,不料一时又惹到一人头上,此人却正是前些日子与焦大“搏斗”了一回的贾蔷。 贾蔷其人,地位就非金荣能比的了,他原是宁国府一脉正派玄孙,正经叫贾珍一声叔叔的。 因父母早逝,自小养在宁国府里,与贾蓉一道长大,且更比贾蓉俊俏风流三分,两人自小便常共处,倒有一番兄弟情意。 更稀奇的,贾珍对贾蓉动辄打骂教训,偏又对贾蔷十分疼爱放纵。 如此区别对待,宁国府里那帮下人,无事尚能生非,专能造谣诽谤主人家的事,况且是这般“眼见为实”的? 因此前些日子里宁国府里很是起了一些流言蜚语,传到贾珍耳朵里,倒叫他很是发了一通脾气。 贾珍因见自己名声似已不大好了,一时也只得稍避些嫌疑,到底是在府外另分了一套房舍,叫贾蔷搬出去住了。 第92章 争斗 贾蔷在宁国府里过了十六年的富贵日子,如今一朝为着些流言被迁出府去,心里正有气。 如今虽也在学里读书,终究不过虚应故事而已,每日里仍是斗鸡走狗,寻花觅柳。 他人生得漂亮,又有几分小聪明,更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扶助。 族学里上上下下,哪一个敢惹他? 就是薛蟠在这里时,也不敢对他动什么心思。 他与贾蓉关系最近,只道秦钟是贾蓉妻弟,见有人欺负到秦钟头上,便要想个法子。 只是若叫他亲自与人争执谩骂,他又不愿,只是思忖道: “金荣贾瑞一干人等,素与薛大叔有干碍,我又与薛大叔交好,我若是就这样出头,将来与老薛见面,难免要伤和气。 若是不管,到底看着蓉哥面上,且我自己气也不顺。” 不一会儿,想出个歪主意来,溜出去将茗烟叫到身边,一番耳语。 这茗烟是宝玉书童,因与宝玉关系最近,别说下人,就是一般不得势的主子,也不敢惹他。 他又年轻,仗着宝玉的势,无故尚且都要欺压人的,什么不敢做? 听贾蔷说金荣欺负了秦钟,连带着宝玉也都牵连进去,一时气性上来,嘴里嚷着要叫金荣尝个厉害! 当即便冲进学里,一把揪住金荣,嘴里骂道: “姓金的,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贾蔷见计策已成,轻叹一声,掸掸衣服,面上一副无趣的表情。又双手负后,看看日影,低声道: “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总归是一副“人间寂寞”的高手风度。 便告知贾瑞有事要先走一步,贾瑞也不敢留他,由他去了。 贾蔷由此点了一把火,反倒是第一个先离了这是非窝。 贾蔷虽走,学里头却闹得愈发厉害了。 茗烟此时已是揪着金荣的头发厮打,嘴里不干不净的喝骂着: “你是个什么王八羔子,爷们弄不弄屁股的,与你有什么几把相干!又没弄你爹去!你要是个能耐的,你弄你茗大爷试试?” 这等彪悍言语,虽是大家私底下也说,公共场合也还是注意风度的。一时俱都被震得痴愣在那里。 贾瑞心知这事要传出去,爷爷贾代儒能把自己腿打断,便要上前拦着。 那金荣并不是贾府里正经的主子,不过是个亲戚罢了,若是私底下叫茗烟给打了,兴许便也咬牙忍了。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他也气急道: “反了反了,你个奴才也敢打我!我也不跟你计较,只与你主子说便罢。” 虽是如此,到底不敢往宝玉头上撒野,只伸手去撕扯秦钟。 宝玉从一开始坐在那里看热闹,不敢出头平事,如今见怕是要攀扯到自己身上,正要说话,却见金荣脑后飞来一物,不偏不倚的砸在金荣脑袋上。 待落了地,才见原是一方砚台,众人寻着来路去瞧,却正从贾兰贾菌的位置上来。 这贾菌也是荣国府近支重孙,虽离的比贾兰远些,也是个有地位的。 两人有几分相似,贾菌也是年少丧父,其母少寡,只守着他。 两人因这般缘故,又都有些志气,年纪也相仿,素日里关系最好,同桌而坐。 贾兰而今虽渐渐往族学里来得少了,不过每回来,总不免带些林思衡送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贾菌,还有些新鲜故事与他分享。 故虽见面少了些,关系也还不曾疏远。 贾菌年纪虽小,与贾兰不同,贾兰年少却沉稳。贾菌却是个顶淘气不怕人的。 原本两人只坐在一块,吃着贾兰带来的糕点看热闹。 贾菌素来有几分敏锐,冷眼旁观,一时见有一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不意竟失了手,那砚便朝着他们两飞来。 贾菌赶紧拉着贾兰一躲,虽避了这砚,却正砸在他桌子上,将他的一个水壶砸了粉碎,桌子上溅得到处是墨水,连那糕点也遭了殃了。 贾菌受此无妄之灾,焉能善罢甘休,跳到桌子上便骂: “好个球攮的,跟你贾菌爷爷动手是!” 砸了一回,还不解气,又抓起贾兰的砚台也要砸过去。 贾兰赶紧拉住,看着林叔送给自己的上等徽砚,胆战心惊,极力劝阻: “好兄弟,且放下,不与咱们相干。” 贾菌又哪里能忍这委屈,饶过那徽砚,叫它躲过一劫,反手又抄起自己的书匣子,狠狠得朝那边抡过去。 只是他到底年纪小,嘴里虽叫骂得凶,却没扔过去,才飞到宝玉秦钟的桌子上就掉下来,又把这两人的东西给砸了个七七八八。 贾菌还不罢休,跳着脚就要去抓打那用“暗砚伤人”的小人。 只连累得贾兰在后头拽着他胳膊,满脸苦涩。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是金荣被茗烟打得狠了,两只手到处乱抓,一时抓了个毛竹大板,这东西原是贾代儒的“独门武器”,打起学生最是“狠毒”。 金荣一朝“仗剑在手”,肆意挥舞起来,这桌椅之间本就狭窄,茗烟哪里躲得过,连吃了几记,便开始搬起救兵来,大嚷着: “你们还不快来动手!” 这宝玉身边一向服侍的人最多,除了茗烟,倒还有三个书童,分别叫锄药,扫红,墨鱼。俱跟茗烟一般年纪,几人一向都是一道为非作歹的。 听的茗烟呼救,三人果然也都一拥而上,一齐骂道: “狗娘养的,还敢动兵器!” 墨鱼抄起一根门闩,其他两个手持马鞭,一时都往金荣身上落去。 贾瑞连连劝阻,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才好,只是又有哪个听他的? 旁边一众看热闹的贾家学生,也不怕闹出事来,多有站在一旁拍着手大笑,给茗烟几个加油助威的。 场面一时鼎沸起来。 那李贵不过散了会心,寻几个朋友打了两把牌,等回来时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一时都懵了。 赶紧叫上其他几个大仆人,进去将茗烟四个拉开,又问起缘故,一时众说纷纭。 李贵也没法,先把茗烟四个骂了一通,一脚一个,先把他们踹出去。 秦钟方才不甚被金荣用手里板子打了头,刮掉一点油皮,其实连个淤痕也没有,宝玉正一脸心疼的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揉呢。 见此时终于收了阵仗,方才出声道: “李贵,快快把我的东西收了,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 今日我们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别的,鲸卿守礼,先来报给瑞大爷知道,瑞大爷反倒只说是我们的不是!由得别人骂我们不说,还挑唆别人来打我们。 茗烟见我受欺负,自然为我出头,他们又合起伙来打茗烟,还把鲸卿的头给打了! 既是这样,还念什么书!再念下去,只怕下一回倒要来打我了!” 贾瑞听着宝玉这话,只得连连告饶。 李贵也劝道: “哥儿不要心急,太爷既然回家去了,他那样大年纪,咱们这会子为这点事去扰他,倒显得我们没礼了,要依我说,且就在这里了解了也就是了。不必去惊动他老人家。” 说着,便拿眼睛去瞄贾瑞。 第93章 后台 李贵因与宝玉关系紧密,也并不太把贾瑞看在看在眼里,口中只道: “太爷不在,学里就该是瑞大爷管起来,众人都看着你行事,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大爷可有什么好说的?” 贾瑞苦笑道: “我自然劝了,只是都不听我的,又有什么办法。” 李贵冷笑道: “我也不怕你老人家跟我恼,若叫我说,原是你瑞大爷素日里就有些不太正经,成日里跟着他们一块瞎胡闹,没了威仪,他们自然不听你的。 今日这事,若一时果真闹到太爷跟前,只怕你瑞大爷也逃不开一顿责打。如今既然你是主事的,还不赶紧想个法子了结了!” 宝玉却十分不满李贵的说法,他如今倒把秦钟看得比自己都重,况今既有李贵在,他也不怕受了池鱼之灾,一心只道定要为秦钟出了这气,又嚷道: “还了结什么!我必要回去告诉老祖宗去!” 秦钟这时也靠在宝玉怀里,哭道: “若是金荣还在这里,那我也不来了。” 宝玉闻言,急忙劝道: “你别急,我回去禀明了老祖宗,撵了金荣出去!” 立马扭头就问李贵: “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一会,真就没想起来。 仍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 “哥儿也别问了,问明白了,岂不反倒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茗烟又在外头扒着窗户,把头伸进来喊道: “他不过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哪里是什么正经硬腰子的,也想来唬我? 你那姑妈不过是个磕头虫罢了!整日里求我们二奶奶赏几两碎银子。 连我也看不起这样的主子奶奶!呸!” 李贵见茗烟越说越不像话,忙喝骂道: “偏是你这小狗入的知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这里胡乱嚼蛆!还不赶紧闭了你那鸟嘴!” 宝玉既问明白,拉着秦钟的手,也冷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璜嫂子的好侄儿,且等着,我现在就去问问她,咱们再做分辨!” 说着话,便叫茗烟进来把书包了。茗烟见宝玉护着,得意道: “爷倒不必自己去见,等我去一遭,只说老太太有话问她,雇着一辆车就拉到老太太跟前,爷当着老太太面问,岂不省事?” 李贵一心只要息事宁人,生怕叫贾政知道了,免不了一顿好打,又见茗烟这样胆大妄为,敢算计到贾母头上,忙怒斥道: “你是要作死!你仔细着,我且先捶了你,再去回老爷太太,只说宝玉都是你挑唆的,看你还有没有命在!” 宝玉怕贾政,茗烟自然更怕,果然低着头不做声了。 贾瑞也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屁股屎,自己尚且洗不干净,哪里还敢闹大了,也连忙来求告秦钟、宝玉。 两人先是咬死了必不肯善罢甘休,磨了半天功夫,宝玉到底有点憷贾政,也松了口道: “若叫我饶过这遭也行,叫金荣给秦钟赔个不是!” 金荣正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自然不肯,贾瑞也来逼迫他: “原就是你起的头,难道你还冤枉不成?” 金荣眼见孤立无援,又实在硬不过宝玉,不情不愿的与秦钟作了揖。 宝玉一见金荣这副模样,心里就恼,定要强压着金荣给秦钟磕头,才算罢休。 贾瑞一心只要把事情压下去,又威胁金荣道: “杀人尚且不过是头点地,你既惹出这桩事来,也少不得点一回头,只管磕一个就完事了! 你如今怕丢脸,只管硬在那里,我也只道你家在哪,也不做旁的,我只跟着你一道家去,把你在学里的事情与你母亲一说,我看你还有脸没脸。” 金荣只得照做。 待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他母亲虽瞧着他有几处淤伤,只是没缺胳膊少腿的,也就不当一回事。 金荣坐在那里,正有句话叫: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越想越觉得憋屈,嘴里嘀咕着: “那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罢了!又不是个姓贾的,也不过和我一样。只仗着跟宝玉好,就这样目中无人。 大家都是一样的,如何我就要受这样的委屈! 成日里只顾着素日里跟宝玉两个鬼鬼祟祟的,却拿我们当瞎子。 勾搭了一个宝玉,还要去勾搭旁的人,正撞在我眼睛里。 那宝玉也是个糊涂的,竟还护着那烂屁股的贱货,就是果真一时闹大了,难道我就怕了他们不成?” 他母亲胡氏见他这一通嘀咕,反问道: “你又要争什么闲气!我好不容易托了你姑妈那点关系,你姑妈又千方百计才到府里琏二奶奶跟前说好话,你才有个念书的地方。 你不去学里,就能认识那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再怎么样,也给个七八十两银子呢? 最近薛大爷来找你没有?他要是事忙,你就自己往他跟前凑凑,知不知道? 你不好好呆着,整日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起哄,仔细你的皮!” 胡氏只道多那几十两银子好花用,却哪里晓得这分明是自己儿子的“血汗钱”来着。 金荣在学里受了气,回来又挨了母亲一通训,也只得忍气吞声,仍老老实实上学去了。 若只如此,这事便也了了,可巧没两天,金荣姑姑就来串门。 他这姑姑,嫁的也是贾家的子孙,叫贾璜的。虽是与贾琏宝玉一辈的人物,到底没有宁荣府的权势富贵。 这夫妻俩也只不过守着些小产业,勉强有个温饱。 只因离得近,倒时常去宁荣二府里请请安,在尤氏和凤姐儿跟前说说好话,得些赏赐,如此方得度日。 妯娌两个正说着闲话,胡氏一时嘴快,就说起金荣昨日里在学里挨打的事情来。。 这位璜大奶奶因是常在两府女主人跟前露脸的,时日一久,竟也自觉也有几分颜面,一时勃然大怒,对胡氏说道: “那叫秦钟的小兔崽子是贾家的亲戚,难道荣哥儿不是?也别忒势利了些! 就是宝玉,咱们既占着理,也不必怕他! 若我不知此事便罢,如今叫我知道了,你且等我去东府里,先瞧瞧咱们珍大奶奶,再去与秦钟他姐姐理论一番,也叫她自己评评这理!” 胡氏胆小,一听这话就急了,只恨自己嘴快,连连拉着不叫她去,只说: “姑奶奶快歇着罢!这都怪我嘴快,姑奶奶千万别去。 倘若闹将起来,不管谁对谁错的,难道咱们还能在这京里立得住脚不成?” 璜大奶奶素来疼爱这个侄子,这会子正心疼呢,哪里能听得进去,只说: “管不了那许多!我今个儿定要争出个理来!” 说着,就直奔宁国府来。 第94章 心病 在宁府东角门里下了车,这位璜大奶奶先来寻尤氏说话,当着尤氏的面,未语先怯三分,一时也不敢放肆了。 仍是一如往常,先低声下气问候一通,叙过一番闲话,方才一转话头,问道: “今日怎么没瞧见蓉大奶奶。” 尤氏叹道: 还说呢,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好端端又病一场。 我这儿媳妇你是知道的,虽说当着人面儿有说有笑,行事又干脆利落,偏内里却是个心思重的。 便是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也能琢磨个两三日。 这府里一天天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都在她身上,说不得就是哪桩事可巧把她给气着了。 现如今是头也晕,眼也晕,眼看着连床都下不来了。 今儿上午她弟弟来看他,年轻人性子浮躁,若叫我说,他姐姐如今既病成转过模样,他便是一时与人起什么争执口角,这时候也不当说,不然岂不是又给他姐姐添乱。 偏这孩子就是忍不住,说是在学里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给骂了。 这回好了,把我这儿媳妇又怄了一遭,我刚刚才去看过,饭又没吃。你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那金氏听到这里,已是一身冷汗,哪里还敢争这个嘴,倘若一时把秦氏气出个好歹来,自己不得把命搭进去。 因此早把来时心里那团气给忘了个干干净净,提都不提一个字,反而安慰道: “像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一时有个小病小痛的,大不了请个御医来瞧瞧,养养也就是了。蓉大奶奶瞧着就是个有福的,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想是过不了多久,也就好了。 那些大夫可怎么说得?“ 尤氏撇撇嘴道: “还说呢,前前后后请了十来个大夫,倒现在连个病因都没查出来,说什么的都有。 要说这病也奇,自我这儿媳妇生了病,经期倒有两月不至了。” 金氏一时笑道: “这怎么说得?别不是有喜了罢?” 尤氏摆摆手,叹道: “我也想呢,想着要是个喜,那就好了,可巧蓉哥儿上个月被他老子打发到辽东去办差,前个儿才回来,若果真是有喜,也是他们父子的缘分。 只是偏偏又诊不出喜脉来。 把蓉哥儿急得哟,这两天只要有大夫来看诊,蓉哥儿必是要亲自陪着,就盼着能诊出个喜来。” 金氏也附和道: “可不是,蓉哥儿才成亲一两年的,小夫妻两个,这时候岂有不急的,说不定就是个喜,许是才怀上,一时没有诊出来也是有的。” 尤氏道: “可不是么,就这会子,还有大夫看诊呢。” 果然秦氏房里,此时正围着七八个大夫,这会正有一人在给秦氏诊脉,贾蓉就在一旁站着,面上还带着在辽东患上的冻伤。 他方才回来两天,就听人说秦氏怀了身孕,一时只觉得是晴空霹雳,心中感到屈辱至极,恨不得亲手掐死秦氏才好。 后来又听人说不是,秦氏自己也说不是,他却并不敢信,故而这些日子里只要大夫来看诊,他必是要在一旁陪着。 落在旁人眼里,不知内情的,也只当他们是夫妻情深。 若有大夫说是喜脉的,他就趁人不注意恶狠狠得瞪着秦氏。 若一时又有说不是喜脉的,他也只是冷冰冰得瞧着。 他知道自己媳妇儿有一副怎样的花容月貌,若换作是在旁人家,只怕是再怎么疼爱也不为过的, 可如今秦氏越漂亮,他心里就越恨! 等那大夫收了手,贾蓉连忙问道: “大夫,可看清楚了,是喜脉不是?” 一边问话,一边就拿眼睛盯着秦氏,眼神尤为冰冷,似是要择人而噬。手在背后捏紧拳头,掌心掐出几个指印子来。 那大夫摇摇头道: “虽是令夫人经期不至,也不见得就是有喜,老夫方才没诊出喜脉来,或许是因为其他缘故也未可知,只是一时也不好下判断。” 贾蓉听着这话,面上略缓一缓,手也放松了些。 秦氏委屈的对贾蓉道: “我已说过不是喜了。你也不信我。” 声音并不大,显得有些虚弱。 贾蓉只是冷淡得看她一眼,并不与她说话。 一时贾珍回府,正撞见金氏告辞,尤氏上前迎他,贾珍随口问道: “今日她来,有什么事情不成?” “那倒不是,不过说几句闲话罢了,听说蓉儿媳妇病了,待一会儿就走了。 且不去管她,说起这病我就心焦,你再找找门路,赶紧寻个好大夫要紧,万不能再耽误了。 如今找得这帮大夫,哪里还有一点用处?一个个的,听人怎么说,他也怎么说,最多就在往里头多添两个字,顶什么用处?商量着立个方子,也不见效。 一天天的只在面上勤快,一天光是诊脉倒有三四次。又累得蓉儿媳妇一天倒要换个几回衣裳来见人。” 贾珍闻言也叹一口气,秦可卿生病,他倒也有几分急切,连林思衡的那酒楼的主意一时也顾不上去咂摸了,顺着尤氏的话道: “这孩子也是个糊涂的,何必那么紧着换衣裳,只管躺着叫大夫看就是了,有什么要紧? 这孩子的身体最重要! 说起大夫,倒正有一桩事,今儿冯紫英约我吃饭,席间倒说起这事来,冯紫英便说他小时候有个从学的先生,叫张友士的,学问渊博,医术高深,甚或能断人生死。 原本是回金陵老家歇着了,可巧今年正在京里忙着给他儿子捐官。如今正在冯家住着呢。 既有这般缘分,说不定媳妇的病就该落他手里消了这灾,也未可知。 你这就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或者请冯紫英也求他一求,便是今晚不来,明天也要来的。” 尤氏听罢,心中甚喜,忙叫下人拿着名帖去请人。 过得一阵,下人拿着名帖又回来了,说是那张友士推说今日已是拜了一天的客,精神实在支持不住,便是来了,也不能给病人看诊,且等明日就来。 又说自己医术浅薄,本不敢担此重任,只因老爷相邀,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却不敢受这名帖,叫他带回来了 第95章 张友士 次日一早,果然那张友士便来了。 从角门里引进来,一路至大厅坐下,先饮了一盏茶,稍歇片刻,贾珍开口奉承道: “昨日里承冯大爷告知了老先生人品学问,叫小弟不甚欣仰。因家中女眷有疾,常人不得医治。也只得连累老先生走这一遭。 还望老太医暂施援手,除此顽疾,救我家中女眷一条性命,亦是老先生的功德。” 张友士原是久居京师的,如何不知荣宁府的权势,昨日里见了那持名帖的小厮,便知已是拒绝不得,虽是医术精湛,到底未见病人,一时也无十足的把握,哪里敢当贾珍的奉承。 只盼着若果真是病入膏肓,束手无策之际,贾珍不来寻他的麻烦就不错了!少不得且先借一借冯紫英的势,留一番退路才好。果然谦辞道: “晚生本粗鄙下贱之人,知见浅陋,不敢当大人谬赞。 昨日因大人家谦恭下士,备礼延请,愧不敢当,已是惶恐。又有冯大爷一力劝勉,如此殊遇,敢不奉命。 只得勉力一试,只是晚生虽薄有虚名,其实毫无实学,实在汗颜,恐叫大人失望。” 贾珍对张友士寄予厚望,像这种话最近他也听得多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只一味坚持道: “老先生何必过谦?老先生名望重于京师,必为常人所不能及,且请先进去看看儿妇。 仰赖高明,以释下怀,小弟不甚感激。” 说完,就将贾蓉唤来,叫他领着张友士去见可卿。 一路上,贾蓉细细打量张友士一番,见其果真鹤发童颜,非比常人,料其必是医术高明之辈。贾蓉面上果然也作出一副欣喜之色,感叹道: “贱内病重。这些时日里请来的大夫,少说也有十个,皆不能断明病情。 都说已是药石无医!晚辈心中已是十分悲痛! 今日见了老先生,才知世间果然有此神仙中人。望老先生务必不辞劳苦,救贱内脱离苦海,定要细致诊看一番才好” 张友士原本是跟在贾蓉身后,乍听此话,一时微怔,隐约觉得这番话似有些别的意味。 他原是干太医的,做这一行能做到退休,而没有中途被拉去陪葬,靠的就是耳聪目明,嗅觉敏锐。一时心中果然警醒起来。 只是眼下不知内情,也不敢枉作揣测。 行至贾蓉居室,张友士见内舍床铺上正有一妇人,问贾蓉道: “这就是尊夫人了?” 贾蓉回道:“正是。” 又慢条斯理得给张友士倒茶,言道: “老先生一路辛苦,且稍坐片刻,容我把贱内这些日子的病症,和其他大夫做的诊断,先与老先生细细言说一番如何?” 张友士见贾蓉这番作派,更不像是要急着治病的意思了。只是他方才思来想去一番,觉得与贾蓉相比,到底还是贾珍的权势更大些。因而推说道: “蓉大爷勿要急躁,若依小弟的意思。倒不如先看过脉再说。 小弟此番初造尊府,本也无知,若一时听了旁人的意思,反倒有碍。 如今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因而不得不走这一遭。如今且看了脉,看小弟说的对是不对。再与尊妇人这些日子的病情对照一番。 如此两相印证,再斟酌一番,立个方子,用或不用的,自然大爷决断。” 正说着话,却见尤氏也走进来。 因可卿一向孝顺知礼,又将府里上上下下的杂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故两人之间一向和睦。 如今秦氏病倒,许多事务便压在尤氏身上。她虽也聪慧,不然不会被贾珍扶正。只是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处理起这国公府里的事情,一时也难免捉襟见肘,故素来对秦氏的病情十分上心。 方才听得张友士一番话,连连赞叹道: “可见老先生医术果然高明!烦请老先生快去诊看一番,可治不可治的,也叫我们做父母的放心。” 贾蓉无奈,只得先引了张友士近前。又吩咐丫鬟取了个大靠枕,将秦氏扶起来。 秦氏方才就躺在床上,倒将一番贾蓉与尤氏一番话听了个真切。 可卿虽因贾珍骚扰,日日忧惧,以至今日。 她早知贾蓉已认定自己失了清白,任凭自己如何辩解终是无用,只恨自己不死。一时难免为贾蓉的心狠感到心寒齿冷。又因尤氏的关怀稍得安慰。 只是到底不过是个还在桃李之年的年轻女子,又岂有真不怕死的。一时看向张友士的眼神,也不免有些殷切祈盼。 待丫鬟将可卿的袖子略微往上卷起,张友士便伸手先探起右手脉象来,敛息屏声,宁神细细诊了有半刻钟的功夫,又换左手脉,仍复如此。 如此诊罢,已过了一刻有余,张友士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额上已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来。对尤氏与贾蓉道: “咱们且外头坐。” 三人领着丫鬟们出去,留可卿在里面休息。 方出了内舍,贾蓉又叫人倒了茶了,几人在外间堂上坐了,待张友士饮过了茶,尤氏紧问道: “老先生方才看着脉息,究竟如何?可治得治不得?” 张友士沉吟一番,开口说道: “晚生方才诊尊府夫人脉象,左寸沉数,右寸细弱无力。因是肝家气滞血亏,心气虚而生火。 若依此脉,当有肋下生痛,月信失期,头晕目眩,饮食不思,夜间盗汗,精神倦怠,四肢酸软等症。 或一时有旁人已此为喜脉,恐怕还另有些说头。” 贾蓉见张友士说得头头是道,各项症候无一不中,心道果然是名医。又听其说果非喜脉,倒也暗松了一口气。 尤氏更是面露喜意道: “正是如此!可见老先生果真是神医!原先家里也请了好多太医来瞧,都不能应症。 有说是喜的,有说是病的,有说不相干的,还有说是怕冬的。总之是叫人无所适从。 今老先生一言即中,不知我这儿媳,可还能治得? 求老先生看在我一片诚心,务必与我说个明白才好。” 第96章 心尖尖 张友士抚须笑道: “尊府夫人这病,若是初觉不妥之时,便能以药对症去治,此时早已痊愈。又哪里能耽误到这样地步了,恐怕也是尊府夫人命中有此一劫了。 若我所料不差,尊府夫人这病,该有两月,如今倒真有些沉重,不过眼下倒还有三分治得。 我且暂写一方,叫病人先吃着,看其应验与否,再做打算。” 言毕,取来纸笔,列出一方来。 尤氏忙接过了,细细看去,只见方子开头却写着:益气养荣脾补和肝汤。 张友士一时又道: “若依晚生所见,尊府夫人平日里必是个心气极高而又十分聪明的人。只是心气一高,人又聪明,偏偏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如今难免思虑过甚,反倒伤身,平日里还是要多休息的好。” 尤氏拍掌笑道: “我说也是如此。阖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劳她操持着,果真这就是病源了。” 一时又进去劝诫秦氏,叫她凡事不必多虑。又嘱咐贾蓉平日里也多担待些。两人也只得连连应下。 既看过诊,尤氏又命人照方抓药,从前开的那些,都不必吃了。 又给张友士封了诊金,叫贾蓉送他出去。 贾蓉心中正在懊恼这老倌儿多管闲事,倘若真叫他给秦氏治好了,自己岂不又要平添好一番耻辱。 一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先生果然高明得很,只是还未请教,我媳妇这病,到底于性命上,可有妨碍?” 张友士笑道: “大爷本就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步,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便是有我这药,也得看尊夫人有几分医缘了。 若依晚生看来,今冬许是无妨的,或许来年春分,可见分晓。” 贾蓉听罢,细细琢磨一番,以为领会了张友士的意思,果然也不再问,恭恭敬敬送出府去了。 出了宁国府,张友士方缓缓出了一口长气,正待要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又见有一仆人迎上来,面上笑道: “可是张老先生不是?在下是荣国府里的人,我家大爷听闻张老先生医术精湛,想请老先生且看在病人的份上,不辞辛劳,再走一遭。” 张友士心中一时苦笑不已,问道: “不知你家大爷是荣府里哪位主人家?” 祥子便答: “我家大爷是荣国府林姑爷的弟子。” 张友士面上一时有些讶然,忙问道: “敢问尊主人名讳,可是姓林,名思衡的?” 祥子也诧异道: “老先生如何得知?” 张友士笑着摇头道: “原来也是一桩缘分,既是如此,这就走。” 须臾,祥子引他去了小院,林思衡忙叫晴雯斟茶,免不了招待一番,略寒暄几句,张友士有些迟疑道: “老朽倒有一桩事,正要与林大爷印证一番。不知林大爷可认识张文生其人?” 林思衡也诧异道: “张文生老先生如今正在我师如海公身边照料,素为我师倚重,竟是老先生故人不成?” 张友士抚掌笑道: “这倒真是缘分了,文生原是我庶弟,与我一般,也是个行医看诊的。我们张家,本就在金陵世代行医。 早几年文生书信于我,说是要在扬州林盐政处安置下来,又派人接了家小去,如此倒也有几年不曾见面。 文生说起林大人府上有一公子,就叫林思衡的,说是医道天赋极高,可惜是年初进京去了。 是以见了林大爷,老朽冒昧有此一问。” 林思衡也欣喜道: “文生老先生竟不曾与我说起此事,可见必是缘分使然。只是晚辈说起医道天赋,晚辈愧不敢当,只不过是死读书罢了,倒不曾与人看诊过,若叫我果真去给人治病,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既有此番渊源,两人便要亲近几分,笑谈几句,张友士又问道: “不知是这府上哪位生了病,我且去瞧瞧。” 林思衡忙道: “倒不是旁人,我师有一女,今年初随我一道上京的,因有些体弱,冬日里常犯咳嗽,近日说是又有些不适,叫我放心不下。 老先生的名号,晚辈早有耳闻了,故打听得老先生今日正来了这边,因此冒昧相请,请老先生见谅才是。” 张友士闻言,果然不再推辞。林思衡便吩咐绿衣引其去内宅见黛玉。 那张友士眼看都已有七旬了,自然没什么忌讳的,一路穿堂直入,便寻到黛玉处。 可巧三春和宝钗正在这里玩耍,见绿衣领着个老夫子进来,一时都有些诧异。 绿衣对黛玉行礼笑道: “这位张老先生,原是御医出身,医术最精湛不过的,公子因知姑娘犯了咳嗽,日日挂心。 可巧今日张老大夫去东府里看诊,顺道被公子一并请了来,给姑娘瞧瞧。” 此言一出,宝钗及三春便都看着黛玉发笑,探春促狭,装模作样的就牵起惜春的手诊起脉来。 宝钗也笑道: “可见衡兄弟是把林丫头挂在心尖子上了,林丫头只咳嗽几声,衡兄弟就着急忙慌的请个御医来,像这样的情谊,也不知林丫头将来,可怎么还才好呢?” 话一说完,探春笑得更厉害了,只道: “果真如此,连我都替林姐姐发愁了,这往后可怎么办才好哟。” 迎春面上也浅笑几声,手指轻轻拢在袖子里搅手帕。 黛玉被这几个促狭鬼笑得面红耳赤,一时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轻轻一跺脚,对绿衣嗔道: “我不过只是有些咳嗽罢了,哪里有这样要紧的,定是你这耳报神回去添油加醋去了!你也不是好人!” 虽是如此,到底老老实实在榻上坐了,由得张友士来看诊。 张友士一把年纪,给这几个小丫头当爷爷辈都有富余,几个小丫头之间开玩笑当然不足以影响到他,又细细诊过一番,便对黛玉道: “这位姑娘先天里有些体弱,倒比常人容易生病,不过从脉象看,也还沉稳有力,想是后天照料得当之故。如今正在冬日,天寒干燥,一时咳嗽些倒也无妨,平日里多饮些温汤梨水便可,不必吃什么药。” 黛玉听完,轻轻瞪绿衣一眼道: “你也听见了,回去只管照实说,若再敢听风就是雨的,我可不饶你。” 话说得凶狠,偏偏脸上泛红还没消下去,也就谈不上什么威慑力了。 正说着话,屏风外又传来一阵笑声: “今儿这里怎么这样热闹,你们这一帮子小丫头都在这里,倒省得我到处去找了。” 第97章 探视 黛玉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王熙凤来了。 自打府里传出师兄与这位琏二嫂子合伙做了生意,就常见她往跟前来,嘘寒问暖的,时不时送些吃的用的。便是一时事忙,平儿姐姐也总得来一遭。 黛玉心知这必是看着老祖母和师兄的面子,方才有这番礼遇。 虽有这般缘由,到底多承凤姐儿照顾,因此黛玉对凤姐儿倒也亲近。 也故意逗趣道: “可巧我们姐妹们在一起说话,偏你又来打扰,可是见不得我们清闲不是?” 凤姐儿人还没进来,已先笑答道: “好个林丫头,牙尖嘴利的,果真是不识好人心。今儿上午府里采买了些新鲜绿菜瓜果,我瞧着有几个香瓜倒好,给你送两个来。” 转过屏风,又见有一老先生背着药箱,忙问道: “这是怎么弄得?林丫头莫非又有什么地方不适?怎么说得?” 黛玉还没说话,探春先笑道: “林姐姐这些日子有些咳嗽,林大哥着急忙慌的就给请了老御医来。” 黛玉瞪她一眼,方道: “不过是冬日里常犯的病罢了,老先生刚刚也说了不妨事。” 王熙凤一听这还是个御医,忙对绿衣问道: “你家主子上哪寻的御医来着?” 需知御医虽然本质上还是个医生,但却是有官身的,便是再荣国府里,若不是什么大病,一般也只有贾母能使唤一两个御医。 最多就是宝玉,贾母借着自己的由头请来给自己的宝贝孙子看看,旁边一般是请不得的。王熙凤自己都没处瞧御医去。 张友士忙道: “老朽早已告老还乡,此番是进京有些事宜,倒不敢再说是御医。” 不欲使林思衡树大招风,又多提一句: “今日原是受宁国府上贾珍将军的请,为其家中女眷看病,打荣国府这边过,正撞见了,才因林大爷的请,过来瞧瞧。” 王熙凤一听就知道这是东府里给秦氏请的,她与秦氏情谊深厚,交情匪浅,秦氏一病两月,王熙凤自然也时时记挂着,一时也顾不得旁的,着紧问道: “老先生方才既去东府里看过,究竟如何?小蓉大奶奶可还能治?” 张友士细细打量,虽见王熙凤面上急色不似作伪,也并不敢多说,只模棱两可道: “病人已病数月,今冬一时难好了,许是来年春分,或可见分晓。” 王熙凤听着这话,也只当是与原来几位大夫一般,并无把握,只说些含糊的话来应付搪塞一二罢了,遂也不再多问。 既为黛玉看诊过,绿衣仍领着张友士回林思衡处。 林思衡细细问过黛玉的病情,方才松了口气,叫绿衣包了一百两银子,送张友士出府。 那张友士出得门去,快步离了荣宁街,面上方显出几分愁苦,因想着方才在东府里几番见闻,只道此番必是要把那宁国府里的主子给得罪了几个。 一时也顾不得给自己儿子捐官的事,径直买了船返回金陵去了。 那边王熙凤又与几个小姑子闲聊几句,便赶忙又到贾母跟前服侍着。 待用罢了饭,贾母歪倒在锦榻上,鸳鸯跪坐其后为其捶背捏肩。王熙凤与贾母闲叙一番,到说起今日张友士过府一事来。 王熙凤笑道: “林丫头只咳嗽了几声,倒像是将衡兄弟给吓得够呛,紧赶慢赶得请了这么个老太医来瞧。” 贾母也满意得颔首道: “如海这个弟子收得是不错的,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玉儿那丫头怎么说?可有什么要紧?” 王熙凤只道没什么干碍,贾母便道: “我上了年纪,有许多事情一时难以照看周全,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是你管着,玉儿那里,你多费些心,若有什么短缺,一定记着要补齐了,若一时没有,也要报我知道。” 王熙凤自然连连应下。 贾母一时又提起秦氏来,这个重孙媳妇素来也是能在贾母跟前得意的,如今眼看病重,贾母也不时叹息几声。 王熙凤心里虽也含糊,只道怕是难好了,眼下也宽慰道: “老祖宗放心,今日那张老太医就说了,蓉哥儿媳妇因是病的久了,虽一时难愈,得开了春便好了。” 贾母也点头道: “是这么个礼,这人若一时身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冬日里最是难挨,若能将这冬日熬过去,开了春就多有好转了。 你们两个虽是差了一辈,平日里关系倒好,既如此,你没事时候就多去瞧瞧。那孩子素日里有什么爱吃的爱喝的,你叫人做些送过去。” 略顿一顿,贾母又道: “便是一时在府里有什么难言的委屈,也叫她看开着些,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人口众多,难免一时有个流言,口角什么的,叫她都不要往心里去。” 王熙凤心里微微一惊,心知贾母怕也是听说了什么。 偷眼去瞧鸳鸯,见其仍是跪坐在贾母身后,低眉垂目,像是对跟前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 次日里,王熙凤因贾母一番话,到底心里有些疑虑,瞅了个空子,果然便往东府里来。 宝玉也正从学里回来,秦氏病重的消息,宝玉早已得知了,只是这些日子里正在学里与秦钟打得火热,一时倒没顾得上再去瞧瞧。 如今听王熙凤提起,宝玉便也闹着要去。 贾母虽是不愿叫宝玉过去,怕遭了病气,到底挨不过宝玉缠磨,只得应了,连连嘱咐王熙凤定要好生照看着。 到了东府,先去尤氏跟前转过一遭,贾蓉便引着两人来见秦氏。 进了房门,方一露面,秦氏便要挣扎着站起来,凤姐儿忙上去拦了,眼见秦氏形容枯槁,面目憔悴,不复见往昔丽色,倒有几分惹人怜惜了。 凤姐见自己的好“姐妹”,年纪轻轻,竟至于此,一时难免物伤其类,也红了眼眶,叹息道: “我的奶奶,怎么就病成这个模样!” 就在秦氏床边坐了,宝玉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痴痴得看着秦氏,眼神有些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贾蓉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又张罗着下人倒茶,装作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 第98章 求救 秦氏也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凤姐儿,强笑道: “这原是我没福气。像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都拿我当自家女孩似的疼爱。” 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胡乱作忙的贾蓉,另一只手在被窝里不自觉掐紧凑了床单。 “便是婶娘的侄儿,虽是年轻,也是相敬如宾,从不曾有红过脸的。 婶子自不用说,便是旁的亲戚长辈,也没有不疼我的。” 又咳嗽了两声,略缓了缓,继续道: “我如今得了这个病,不曾再婆婆面前孝敬一天,便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是十分孝顺的心,恐怕也不能够了。 我想着,怕是难过这个冬天了。” 宝玉方才正瞧着秦氏如今憔悴的样子发愣,见其如今脸上的肉都全瘦干了。 一时又想起曾经在这里的那场春梦,再听得秦氏方才一番情真意切的悲辞,只道斯人将逝,一时悲从中来,竟嚎啕大哭起来。 凤姐儿虽也十分难过,到底心性坚毅,又怕宝玉这一哭,反倒引得秦氏更添心酸,遂恼道: “宝兄弟,也忒婆妈了些!蓉大奶奶是个病人,不过这么一说罢了,难道真就到了这个地步不成?这才多大年纪,不过一时有些小毛病,养一养也就好了。 这般胡思乱想,岂不是给自己添乱!” 说着就要贾蓉领宝玉出去,宝玉也只得抽抽搭搭的跟着去了。 凤姐儿随手遣散了身边的丫鬟婆子,房里便只剩她们两人。 又拉着秦氏说了好一通诉衷肠的话,言语间不时提起贾珍,遮遮掩掩得有几分暗示。 秦氏聪慧,如何能听不出来,却不敢答,只是摇头苦笑。 凤姐见状,暗暗有些心惊,也不敢胡乱言语。 两人又叙了半日功夫,尤氏连连派人来请,凤姐也见时辰不早,便要起身告辞,遂拍拍秦氏的手背,劝慰道: “你且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昨个儿不是有个好大夫来瞧?切不可胡思乱想。” 秦氏却紧紧拉着凤姐儿的手,看着凤姐儿的眼睛,惨笑道: “任他是什么神仙也罢,治的病,治不得命。 若这果真是我的命数,一时若有什么神仙,也不必来治我,只叫我离了这苦海,我生生世世感念他的恩德!” 凤姐儿听着这话,虽与秦氏相厚,到底也并不愿与贾珍这东府之主别苗头,只连连劝解道: “你若这般去想,这病哪里能好呢? 你只管好好的治,这才多少功夫,如今冬日里也才过了一半,你吃着药,等后头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 秦氏也知自己此举是在强人所难,终究无计可施,到底放开凤姐儿的手,悲叹道: “婶子,恕我不能跟你过去了,婶子若得闲了,千万记得再来看看我! 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回话。也不算是白好了一回!” 凤姐听着,又不禁眼圈一红,连连点头道: “你且放心,若我得空了,一定常来看你!” 出了秦氏房门,凤姐儿见秦氏如今境况,一时也有些心寒,忍不住竟流下几滴泪来。 轻轻将泪拭去,低声叹息一回,便去寻尤氏。 脚步间显得有些无力,不复往日轻快。 至尤氏处,尤氏关切道: “你瞧着我这儿媳妇,究竟怎么样?我这心里天天没着没落的。” 凤姐端着盏茶放在手里,低头沉默半晌,方才叹道: “这实在是没法子了,若果真不济事,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东西,提前料理料理,免得事到临头有什么不足。 便是冲一冲,去一去晦气也好啊。” 尤氏闻此,也叹息一声,说道: “我早已提前预备着了,旁的都没什么,只有一样东西,一时寻不到有个好木头来做板子,也只得慢慢去寻了。” 话说到这里,妯娌两个又相顾无言,各自发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昏沉,凤姐猛然惊醒道: “这回可耽误了,我还得回去回老太太话呢!” 尤氏见状,也不留凤姐儿用饭了,叮嘱道: “你可注意着些,慢点说,别惊了老祖宗。” 凤姐一边起身就往外走,一边回道: “你放心,我自省得。” 又叫了宝玉,便回荣国府去,径直往贾母跟前来。 贾母早已等了些时候了,见两人此时方归,也不急着问话,先把宝玉疼爱一番,叫袭人来领他回去洗漱更衣。 待宝玉走了,贾母方问凤姐儿: “你今个儿过去瞧了,蓉哥儿媳妇到底如何?” 凤姐面上不见半点悲戚之色,一如往常,笑呵呵道: “老祖宗放心,我瞧着倒暂且无妨,精神还好着呢,只说是四肢乏力,一时还下不得床。 蓉哥儿媳妇还给老祖宗请安来着,说因一时小病,倒叫老祖宗挂怀,这是她的不是,等她再好些,还要来给老祖宗磕头请安呢。” 贾母听罢,坐在那里,半晌无言。 临了挥挥手,打发凤姐儿休息去。 又把鸳鸯招到跟前,叹道: “这两座公府里,前前后后也有百年富贵了,到底也开始渐渐兴起些鬼祟来,搅得不得安宁。” 鸳鸯蹲坐在贾母身侧,轻轻为贾母捶腿,抬眼对贾母笑道: “两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主子丫鬟,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岂有真个不起波折的。 只是些许波折,不过是一时有些烦扰罢了,老祖宗只管保重身体,只要有老祖宗在,这公府里的天就塌不了,管它什么妖邪鬼祟的,难道还敢跑到老祖宗跟前作祟不成?” 贾母闻言,笑着指指鸳鸯道: “你个鬼丫头,也只会哄我。” 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瞧着对面那幅太祖亲自手书御赐对联: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已后儿孙承福德啊” 轻声念了一遍,好半晌又不说话了。 第99章 年礼 渐渐已至年关,众人原本都道秦氏怕是挨不过这个年底,不料因张友士那药,吃着竟真有几分灵验,倒叫秦氏看着似乎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贾珍连忙又叫人去冯家寻张友士,冯紫英只说是回金陵了。又叫人去金陵请,也寻不到。 虽是如此,也不妨碍两府里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贾母指示凤姐儿给西府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们赏了一个月的例钱,连林思衡身边三个丫鬟也都得了。 林思衡自然也有一番表示,又自己掏钱往府里的几个正经主子们跟前送了一份年礼,众人也自然都有回赠。 又亲自采买了一批年货,打发人送回扬州。 这些且按下不表。 腊月二十九日,黛玉院里。 绿衣穿着一身崭新的洋红袄子,系着件大红带毛斗篷。后头跟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抬着两个木箱进来。 黛玉虽料到师兄近日必有一份年礼来,也不意竟是这样大阵势。 一时笑着迎上来,问道: “这又备的什么?这样大阵仗,也怪唬人的。” 绿衣先叫那两个婆子把箱子放下,舍了两吊钱,打发了那两个婆子离开,方才笑嘻嘻道: “这两个箱子,一个是公子给姑娘的年礼,一个是给姑娘预备下,往各处去送的。里面多有些茶叶果子,书本字画什么的。 公子说姑娘住在内宅里头,也不方便置办这些,因此叫祥子采买什么,都是一式两份的,一份公子自己留了,一份就送到姑娘这来了。” 黛玉也没料到师兄思虑如此周祥,替她把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心里高兴,也不与师兄客气,叫雪雁和紫鹃收下,整理整理,回头往各处送去。 又走到另一个箱子前,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却见里面有两个包裹,包裹上还有一架古琴。 黛玉一时笑道: “这琴是从哪寻摸来的,难怪用这么大个木箱子装着。” “这琴可废了公子不少心思,公子说小姐爱读书,也爱弹琴。在扬州时就已四处差人打听着了,只是一时没有能合眼的。 前些日子京里有个人家,说祖上是什么伯爵的。 近日里不知何故,家道中落了,要发卖了家产搬走,才有了这架琴。 公子专门请人看了,说是古琴来着,叫什么“太古遗音”的,从唐代传下来的。 说姑娘一定喜欢,就叫人买下,正好今个儿给姑娘送来了。 里头还有一件靛青撒花纹竹斗篷,公子说上回见姑娘,瞧着衣着还是单薄了些,到底不能放心,亲自挑了这件衣裳。 还有一个小包裹,也有一套衣裳,倒是给雪雁的了。” 黛玉一时扭头对雪雁笑道: “你瞧瞧,可还记得有你一份呢。” 雪雁也没料到还有自己的好处,乐得在黛玉身后探头探脑的。 黛玉叫人把琴搬出来,就在书桌边架好,随意弹了两段,见音色清越,果然十分喜爱。 拉着绿衣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笑道: “你这一身崭新的衣裳,我瞧着倒好。你是叫绿衣的,偏偏一天天的都是一身红。 师兄给我送这些礼物,我不能比他阔气,也没有什么能回礼的,这两天闲着无事绣了个香包,倒放了些提神的香料在里头, 原是自己要留着带的,你顺道带过去。 师兄要不喜欢,你就还带来还我。” 绿衣双手接过那香包,见上面正绣有一株桂树,又有几片云纹,绣工精湛,栩栩如生。 自然也不戳破黛玉的嘴硬,只笑道: “姑娘这礼正好,公子一定喜欢,这些时日公子常在看书,预备春闱,正觉头昏脑涨,没个东西提神的。 如今有了姑娘这香包,公子必是要随身戴着了。” 黛玉微微转过半身,侧对绿衣,由得她打趣,也懒得反驳了,略往一旁走了两步,又扭头问道: “姨妈那边,师兄可备着礼了。” 绿衣也学她眨眨眼睛,笑道: “公子往梨香院送了几匹新布,还有两坛子酒。往二姑娘处送了两本棋谱,往三姑娘处送了几支兔毫笔,还有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往四姑娘处送了一套画具。” 一口气说完,就在那里笑得一颤一颤的。 黛玉脸一下子通红,跺脚“指责”道: “我何曾问你这么些了,尽说些不相干的!可果真是跟在师兄跟前,也不学好了!” 绿衣对这点“指责”,也只当是清风拂面,反正她乐子都已经瞧完了。 怕自己再留,黛玉更要不好意思,赶忙起身告辞。 黛玉知她事忙,也不多留,只是从箱子里翻出个绿玉镯子来,套在绿衣手腕上。 黛玉面上故作淡然的一挥手: “这镯子我用不上了,你拿去戴。” 绿衣果然也不推辞,笑嘻嘻的收下了。 从窗户看见绿衣出了院子,黛玉在紫鹃和雪雁莫名其妙的眼神里,猛然扑到床上,把紫鹃辛辛苦苦才叠好的被子又搅的一团乱。 把头往被子里一埋,拿被子盖着自己的头颈,像只鸵鸟,两只脚还在床边一上一下的摆动起来。 紫鹃和雪雁相视一笑,也不去打搅黛玉此时的小心情,自去整理物件去了。 迎春这边。 红玉正捧着两本棋谱与迎春和司棋说话。 其实主要就是红玉与司棋说,迎春只偶尔应答两声罢了。 红玉也穿着一身新袄子,乐呵呵的对迎春和司棋道: “二姑娘,我们爷叫我把这两本棋谱给二姑娘送来。爷还说他近日里自觉棋艺大涨,想请二姑娘若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指教一番。” 迎春还没答话,司棋已替她连连应下了。 红玉这些日子在府里,早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性情摸了个清楚,晓得这位二姑娘素来是个没主见的,见司棋应下,也不多说,略叙了几句话,便也回去复命。 待红玉离开,司棋方从桌子上取过一本棋谱,撇撇嘴道: “虽是姑娘喜欢下棋。可林大爷也这回也显得太小气了些,才只两本棋谱。” 迎春听着司棋抱怨,低着头,拿起另一本棋谱,缓缓打断道: “你别这样说,我瞧着这两本棋谱,倒都是我往日里不曾见过的,想是市面上难寻,也合我的心意” 说完话,却不见司棋搭腔,迎春一时有些纳闷的抬起头来,见司棋正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得从棋谱里抽出一张张尺许长的纸张来 第100章 风声 迎春凝神看去,分明是一张张银票来着! 司棋这会子根本也顾不上自家小姐了,把手里棋谱来来回回翻了几遭,又将迎春手里那本拿过来,果然里面也夹着几张银票。 将银票归拢到一起,倒有二三十张,面额都不大,多是两的,细细数过,正好不多不少一百两。 不等迎春吩咐,司棋就要将银票收进钱匣子里。 那钱匣子打开,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两碎银,再有一些铜钱。 司棋一时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倒把银票压在那张丫鬟床下了。 迎春反应慢,性子又犹豫不决。此时方道: “司棋,这是不是不太妥当,我怎好收林大哥的银子,你还是还回去。” 司棋恨铁不成钢的瞧着她,叹道: “我的好姑娘,这既是林大爷一番心意,你还回去,岂不是辜负了? 姑娘每月里就二两银子的月例,日用尚且有些不足,那些个婆子下人们,你若不舍点赏钱,便是叫她们买些胭脂水粉的,也只管以次充好的来糊弄你。 偏偏那王嬷嬷,因仗着是姑娘的奶妈,素来不将姑娘放在眼里。她自己在外头喝酒赌输了钱,就只管来拿小姐的银子。 姑娘的首饰都被她拿了多少了!上回要不是我拦着,林大爷送姑娘的那支金钗,她也敢拿出去卖了! 如今林大爷暗地里遣人送来银票,必是也知道姑娘的处境,林大爷心细,专门换的这些两的小银票,倒这合姑娘花用,又不惹眼。 可见林大爷必是把姑娘记在心里了,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迎春一时被司棋说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嘴说不出话来。 司棋一时又叹道: “这些银子暂且放在我那里,我的床王嬷嬷一时是不会去动的,姑娘往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姑娘每月里那点月例,实不够花用。姑娘爱吃鹅脯,已有多久没有叫小厨房做了? 每月里那点胭脂水粉,有时候还要去借三姑娘的,姑娘难道就甘心?” 迎春只是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拧着衣角,也不说把银票还回去的事情了。 司棋见迎春默认下来,眉角有些得意,眼珠子转一转,又对另一个大丫鬟绣橘道: “绣橘,你去找侍书和入画打探打探,林大爷也必有年礼往三姑娘和四姑娘那里去了,瞧瞧送过去的是什么。 咱们如今不好跟林姑娘去比,与三姑娘四姑娘对比一番,也知道知道姑娘在林大爷处的分量。” 迎春还待要拦,绣橘已经窜出去了。 司棋与绣橘作为迎春的贴身大丫鬟,与迎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巴不得迎春能有个好归宿,恰好迎春已经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故对于这等事都十分热衷。 丫鬟们自有自己的小圈子,绣橘不多时便回来,只说已打探清楚了,三姑娘得了几支毛笔,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四姑娘得了一套画具,倒没说有银票。 司棋十分满意的点点头,只道自己姑娘果然是被林大爷给看上了。 两个丫鬟心里一阵胡乱琢磨,也不知胡思乱想了什么东西,居然渐渐脸红起来。 迎春奇怪的看她两个一眼,也没好说探春那本颜真卿的字帖,早都不止一百两了 小院里。 林思衡和边城对坐饮茶,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边城歇了一歇,笑道: “那东府里倒有些意思,公公竟对儿媳妇起了淫心。 前些日子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病重,贾珍一心扑在儿媳妇病上,倒叫咱们城外的工厂都安生了不少。 如今那位蓉大奶奶病势见好了,贾珍又起了鬼心思,这些日子,厂子周边四处打探的青皮流氓又多了不少。” 林思衡翻着书,头都懒得抬,随意答道: “别叫人真摸进去坏了事就成了,暂且由得他去,我们如今势单力薄的,眼下还不好跟东府撕破脸。 就是一时把贾珍扳倒了,好处也吃不到咱们嘴里。 东府里那两只黄雀,可还顺利?” “太顺利了,东府漏得跟筛子一样,刘三回报说在东府里看见有几个像是锦衣军的人,只是还不能确定。 若果真如此,只怕贾珍对儿媳妇这番心思也瞒不过皇帝的耳目。 我估计皇帝这会儿也正看笑话呢。” 林思衡翻书的手顿了顿,抬头道: “倒也在意料之中,锦衣军本来就是干这个活。这荣国府里只怕也有。 让刘三和顾大嫂小心不要暴露了。你们平日里往来也注意些。 让你们查的秦氏的身份,可有什么线索了。” “那几个锦衣军常年在东府里,养尊处优的,早都不会办事了。 至于说秦氏,一时还真没查出什么来,公子查她做什么?她身份有问题?” 林思衡想着印象里秦可卿那场盛大的葬礼,不置可否的缓缓摇了摇头,只道: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些怀疑,这件事你先记着,慢慢查。” 边城点头应下,又冷笑道: “西府里这位赦大老爷,也还没死心呢,叫他身边的小厮,去城外码头买通了些打行,要来厂子里闹事。 可惜,想做事,又舍不得花钱,雷声大雨点小的,叫我们的工人打伤了两个,就都散了,我问了两句,说那些打手每人只得了半吊钱。” 林思衡听着,若有所思道: “贾赦虽是个废物,也不妨碍咱们拿他当个镜子。今年所有兄弟的年礼都发下去了吗?” ”都发下去了,提前了半个月,按着公子拟定的等级,各处的黄雀弟兄,商铺掌柜伙计,城外工人,连着扬州伏波帮的兄弟也都有一份。” “等过了年关,你和钱老三组织些信得过的兄弟,往各处检视一番,重点查一查有没有中饱私囊,拿了下面兄弟血汗钱的。 若查出来,不论是哪一级的兄弟,不得姑息!” 边城也神情一整,点头道: “公子放心,我明白。” 又想了想说: “最近城外的厂子已愈发惹眼了,来打探的人越来越多。若按这样看,只怕如意斋与公子的关系也瞒不住多久了。” 林思衡略一沉吟: “实在不行,先把老四推到明面上挡一挡。等过了会试,有了官身,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 边城也点点头,端起茶了又喝了一口,有些迟疑得开口道: “公子,扬州那边,昨日里来了一条消息” 第101章 春闱近 “扬州那边,昨日来了一条消息胡家医馆疑似有个失踪的学徒,最近在金陵露了面。” 林思衡正要去饮茶,愣了一愣,手直接悬停在茶盏上头,旋即浑身的气势都变得冷峻起来。 微眯着眼睛,略侧一侧头,声音有些发寒,冷声问道: “消息可靠吗?叫扬州的兄弟盯一盯,看看是不是那几家盐商放出来的假消息,小心使得万年船。 若果真有这样一个学徒,抢在盐商之前找到他! 不惜代价! 不择手段! 撬开他的嘴! 我们与扬州的缘分,还没完呐!” 边城也知林思衡与扬州盐商的仇恨,自然不多说什么,只打定主意回去要亲自安排几个好手回金陵,务必要把那个学徒找出来。 说完这件事,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气氛沉凝。 林思衡到底还是端起茶来,饮了一口,缓和了一下心情,想了想,又问道: “猴子那边,有什么信儿没有?” 边城一愣,旋即脸上浮现出有些怪异的神情,点头道: “有的,说是又升官了。 他现在已经从一个小喽啰干到副堂主了,堂主就是被他在大良县救下的那个。 河南那边新起了个五通神教,其实也就是白莲教的其中一支套了个皮。 因河南最近几年大大小小不少灾害,五通神那套教义,在河南当地倒还真有不少人信。 现如今,这个五通神教,在河南也算渐渐起了声势了。” 林思衡也并不意外,白莲教毕竟是造反专业户,人家专业干这一行的,职业素养还是比较可靠。 随意笑笑,问道: “猴子这个小子,一向机灵,这个五通神教里面,现在有多少我们的人?” 边城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低声道: “正经有不少,不过位居高位的倒还不多。” “不需要爬到多高的位置,关键时候能把消息送出来就行了。” 两人一番蝇营狗苟,阴谋诡计,又暗搓搓的商定了许多事情。 见三个小丫鬟结伴回来,方才止住了。 边城拉着绿衣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话,又给她留了许多银票。方才告辞出去办事。 红玉还好,她父母对她是不差的。 晴雯却羡慕坏了,她因家贫被父母卖给赖嬷嬷,又进了这贾府,虽在府里有个堂哥,倒还不如没有。 她一向要强,嘴上不说,也难免羡慕绿衣兄妹间这份亲情。 扭过头不去看这兄妹两,晴雯手里拿着一双鞋,递给林思衡道: “三姑娘收了爷的年礼,托我给爷问个好,叫我把这双鞋带回来,说是她这个当妹妹的,给兄长的孝敬。 还说什么书又写了一回,赶明儿亲自送来给爷瞧瞧。 四姑娘那里也收了,只是没回什么礼,道了声谢,说是等她回头亲自来给爷画张像。” 林思衡原也没指望这几个小丫头能回什么,探春能给自己做双鞋,那都是意外之喜了。 接过来当即试了试,大小倒正合适,笑道: “三丫头有心了。” 绿衣此时也笑嘻嘻的凑过来,从袖子里掏出那个香包来: “林姑娘说谢谢公子的琴儿,给公子亲手做了这个香包,叫我带来,还送了我一根镯子来的。” 绿衣故意把那个“琴”字音拖得老长。 林思衡也笑呵呵的接过那香包,亲手挂在腰带上,站在镜子前头瞧来瞧去,时不时还调整一下位置,只觉得黛玉手艺愈发精湛,正合自己玉树临风的气质。 三个丫头眼见自家这位主子一副臭美的模样,一个个低头暗笑不已。 过了年关,热闹一阵,京里渐渐又起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残冬还未褪去,渐渐就已有各地的士子,从天南海北往京师里赶来。 国朝每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就在今年农历二月。 林思衡也难得的紧张起来,开始闭门不出,低头去啃“三年春闱五年模拟。” 与秋闱和乡试不同,春闱题目的难度无疑更高,也更正规,到了这一步,反而又没有什么截搭题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只是题目所要求的视野更加宽广,答题的细节要求更加深入,也更加贴合实际。 能一路考到这里,来应试的举子们无疑都是基本功极扎实的人物,因此春闱要求死记硬背的题目反而不多,更偏向于主观论述。 这无疑将林思衡的优势大大削弱,自己虽有远迈今人的视野,但能不能与实际相结合,说得有理有据。 其实他这些年里,说白了也就是在慢慢摸索这件事,至今也谈不上有一个结论。 既有超脱常人的记忆力,林思衡又快速啃完一遍四书五经和各种经义集注。 旋即开始以自己如今的见识和视野,来尝试剖析这个老大帝国,一点点开始深挖这个帝国深处的顽疾,倘若一时有什么不能看得分明,便书信一封去扬州,求教自己的老师。 林如海也知林思衡春闱将近,但有所问,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一些涉及盐禁之事,也不像之前那样瞒他。 林如海早前在京中的宅子,在他下扬州时就发卖了,这年头出一趟门,总是费时费力的。 林如海南下扬州,归期不定,京中置产于他无用。 他身负重任南下,若果真有一日再回京师,也必是盐法改革初见成效的时候了。 有此大功,自然加官进爵,朝廷赐宅。 如今看来,只怕一时难有这一日了。 以往倒没顾得上这桩事,叫边城细细打听了林家老宅的位置,使了些溢价,收购回来。 又吩咐边城开始在城中置业,就在这居德坊里购了一处三进大院,离荣宁街倒近的很,隔着半里地。 再寻着京中几处富饶繁荣之地,添置几处别院。 若春闱顺利,自己有了官身,到时候再住在贾府,就不太合适了。 将居德坊中那处院落,定做日后一段时间长居之所,提了几点要求,打发边城去安排装修。 内外事务暂托边城兄妹打理,自己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黛玉和其余几位姐妹,也都知道林思衡春闱将近,这些时日都约好不来打扰他。 只绿衣每日里过去时,免不了被她唠叨几句“要好好照顾你家公子”“不要叫他太废神,伤了身子骨”一类的。 一时倒有几分昔年贾敏的风范了 第102章 会试 崇宁八年,农历二月初九,会试。 残冬渐去,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官道两旁的杨柳开始渐生新芽,点缀出点点绿意。 林思衡也褪去冬衣,换上春装。 他如今虚岁已满十六,放在如今这个时候,已是个正经的成年人了。 晴雯一脸喜意的看着眼前越发显得雄姿英发的林思衡,觉得果然也只有如爷一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自己的手艺。 自去年冬红玉来院里,晴雯一时有了些危机感,想来想去,自觉除了样貌和绣工,也没什么别的能胜过红玉的。 这一手放眼贾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好绣工,正是晴雯的得意之处。 晴雯虽美貌,却不愿只是以色侍人。她又要强,有时候轮到她来陪夜,往往就是林思衡靠在床头看书,她就在一旁就着烛火给林思衡做衣裳。 林思衡苦劝几遭,叫她不要弄坏了眼睛,晴雯却只是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不屑得看着林思衡手里的书。 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也什么都说了。 于是林思衡也只得顾不上蜡烛那点靡费,晚上只管点上八支十支的,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林思衡不在乎花钱,晴雯就更不在乎了,不仅如此,她还对林思衡这番心疼她的举动十分受用,对林思衡愈发亲近。 一开始还挺倔强的只在外头丫鬟床上待着,只是林思衡怜她冬日苦寒,外面那张床总归没有里面来的暖和,况且炭火也少了些。 主仆两人相处一年,渐有情意。强拉了两遭,晴雯也就半推半就的与他同榻而眠。 众人对晴雯日后的安置,大抵都心照不宣。 只是晴雯虽“给他面子”,“委屈自己,尽一尽丫鬟的本分”,“冬天里暖床罢了”,“别处的丫鬟也都是这样的”。 日渐亲近,耳鬓厮磨,到底不许他越雷池半步。若林思衡夜里一时有什么举动越了界,晴雯便涨红了脸,鼓着腮帮子,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直到要看出林思衡藏在这副俊朗外貌下的“小”来,叫林思衡忍不住心生愧疚,方肯罢休。 今日是林思衡的大日子,自古对于读书人而言,再没有比春闱科举要紧的了。 晴雯昨儿夜里备好了衣物,从里到外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又亲手为林思衡穿戴好,细细得抚平每一道褶皱,一时也觉得与有荣焉。 绿衣束手站在一侧,神情有几分严肃。也不去抢晴雯的活计,等晴雯忙活完了,方才深福一礼,口称: “愿公子旗开得胜,独占鳌头。” 虽是林思衡和边城有很多事刻意不叫绿衣知道,怕吓着这小丫头。 只是绿衣与林思衡终究朝夕相处,又极聪慧,猜也能猜出个两三成。 绿衣清楚春闱一事对公子极为重要,早几日里就忙活着各色行李。 主仆三人正叙着话,红玉领着鸳鸯进来。 鸳鸯面上笑得亲和: “老祖宗昨儿夜里还惦记着林大爷今日的大事,一大早饭都没吃,叫我过来看看,可有什么缺漏的,老祖宗即刻叫人去取。 林大爷这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多谢老太太挂念着,我身边三个丫鬟倒都得力,已预备齐全,不敢叫老太太费神。” 鸳鸯便笑道: “我是知道,你身边这三个丫头自然都是好的,林大爷倒也不必时时挂在嘴上。 既如此,不敢耽搁大爷时间,我这就是去回老太太了。” 鸳鸯方去,黛玉亲自来了,也不多说别的,皱着眉头就把绿衣备的行李细细的检查一番,见绿衣果然事无巨细,想得周到,方才放松下来。 雪雁忙着给黛玉表功,言道: “姑娘从上月起就记挂着少爷今日春闱,琢磨着要带哪些东西,一时想起来一件,就拿笔写着记下来,写了好长一段!” 黛玉小脸一红,瞪她一眼,对林思衡笑道: “师兄今日此去,必是要蟾宫折桂的。师妹也没的旁的能做,也只有现在来送送你,安心的等师兄的好消息了。” 林思衡稍微弯腰,直视黛玉的双眼道: “这话师妹早几年就已说话了,可叹师兄走到今日,才算是迈出这一步。 师妹可还记得,那年县试,师妹也是这样来送我。” 黛玉一时也有些怔神,林思衡县试时,黛玉还是个小毛丫头来着,如今也渐渐显得亭亭玉立了。 林思衡又从怀里摸出黛玉送的香包,笑道: “今日旁的都不重要,有师妹这香包保佑着,此番定能高中!” 黛玉见他果然将香包随身戴着,一时有些羞喜道: “呸!胡沁什么?我难道是什么佛陀菩萨不成?如何还能保佑你。” 又细细叮嘱一番,林思衡也不等旁人来送,领着边城和祥子出了贾府,往贡院方向而去。 春闱连考三日,期间礼部贡院许进不许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每年总会有几个倒霉鬼,被分在臭号,任你满腹经纶,这一科也算是砸了。 林思衡进场时方有些忐忑,直到寻到座位方才放下心来,到底运气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考舍不过两米见方,只有一块木板,既是考桌也是床铺,就这样环境,无疑对考生生理和心理都是极大的挑战。 林思衡苦挨过前两日,题目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大多都从朱子集注上来,考学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 这些东西对林思衡来说没有什么难的,只小心别犯了什么忌讳也就是了。 直到第三天锣响,才算是来了重头戏。 第三天考三道论述: 一道是论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要求考生论述这段经义在国朝治国理政中所起到的作用。 一道是论史:简述前明各位皇帝理政的得失优劣。 一道是论策:要求考生就本朝土地兼并的问题提出切实的解决方案。 放下笔来细细思量,若只求一个高中,林思衡自觉倒还容易,只是想要有个好名次,却得有一番斟酌了。 科举虽是殿试才定排名,但会试里排名靠后的那些考生的卷子,皇帝也是没多少心思去看的。 况且殿试阅卷还得先过阁臣那一关,会试时答得出彩,也更容易提前在阁老们心里留个印象 第103章 杏榜有名 若是对一乡间的老学究而言,大抵这三题都是一样重要。 但对于真正在朝堂上理政的官员们来说,前两题加起来也未必够第三题的分量。 既想明了这些,林思衡便有了几分把握: 第一题强调儒家思想:以儒家经典为主要依据,崇朱扬孔也就是了。 第二题:前明皇帝到底怎样其实都是次要的,只记着别忘了给当今皇帝歌功颂德才是要紧。 第三题才叫林思衡略有些头痛,若说要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莫过于搞土改。 只是这玩意是万万写不得的,现在写上去,今晚他就可以带着黛玉和晴雯他们去流亡天涯了。 况且没有一支成熟坚定的队伍,想搞土改本身也是自掘坟墓。 真正想要解决这种现实问题,必是要从当权者手里抢食吃。 然而讽刺的是,偏偏阅卷的就是这些当权者。 所以这些得罪人的话是万万说不得,也只得套了些空头理论,蜻蜓点水一番也就罢了。 先在稿纸上写完一遍,又细细检查有无错漏忌讳,再誊写到卷子上,如此折腾一番下来,倒也过了未时。 申时,贡院敲响最后一遍钟,考生停笔,开始收卷弥封。 钟声一响,贡院里便已传出几声哀切的悲泣。 林思衡快步走出考场,回身再朝贡院望去,不断有考生从里头出来。 有人哭得浑身发软,被衙役拖出来;有人如丧考妣;有人神情麻木,有人意气风发。 经此一遭,便是林思衡,一时也觉得有些疲惫。 祥子早早就在贡院门口等着,见林思衡出来,忙上前接过那一大堆行李,跟在林思衡身后,折返回贾府去。 回了贾府小院,林思衡还准备洗漱休憩一番,却见小院里早等着一大堆人: 黛玉,宝钗,三春,鸳鸯,平儿,贾兰竟都在这里等着,甚至宝玉都在这里。 不过林思衡不用想也知道,这厮必不是为自己来的。 众人见他回来,一齐都迎上来,黛玉最为急切,也顾不得矜持不矜持的了,忙开口问道: “如何?可有把握?” 林思衡难得见黛玉这样急切,一时又起了促狭的心思,故意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萧索。 黛玉见此,只道今科无望了。其余众人一时脸上也难免有些气馁之色。 黛玉怕师兄一时折了心性,忙安慰道: “便是今科不能得中,也无妨的,师兄才十五六的年纪,别说再过三年,三十年也来得及。” 林思衡见黛玉也有点“口不择言”,心知要是逗得狠了,自己只怕是免不了又挨一通粉拳。 赶紧见好就收,故作诧异道: “师妹这话怎么说的,我方才是在想,十六岁高中,好像也不是本朝最年轻的了,一想到这样的风头叫别人出了去,就叫我有些难过。 我还当师妹能知我心思,怎么师妹竟误会了不成?”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林思衡方才是在作怪,此番竟是十拿九稳了。一时也顾不得声讨林思衡,众人皆喜笑颜开,不胜欢欣。 连宝玉也难得说几句贺喜的话,他看不上那些去考进士的,但是对于真正的进士,他倒也并不敢轻慢。 毕竟他老子对他的终极期望,也就是个进士了。 黛玉心中也十分为林思衡高兴,只是又恼他方才当着众人的面来逗自己。 趁着众人不注意,就在林思衡脚上踩了一脚,然后又连忙跑开,往宝钗身后一躲,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挑衅得冲林思衡眨眨眼睛。 宝钗一时也有些惊诧于眼前出了个十六岁的进士,感叹道: “本朝上一个能与林大哥相比的,就是当朝首辅杨松杨阁老了,杨阁老当年十四岁高中,时人称其为神童。 今衡大哥也不遑多让了。” 探春一时抚掌笑道: “既是如此,来日林大哥难不成也要做个首辅不成。” 其余几个丫鬟方才还只为林思衡中进士有望而高兴,此时却真正开始意识到十六岁进士的分量。 鸳鸯面露喜意道: “林大爷既有把握,我这就先去回了老祖宗,叫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平儿也说了几句好话,去寻凤姐儿回话。 三个丫鬟更是乐得嘴都合不上,林思衡此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只觉身上密密麻麻缠着的规矩绳索也松了些,叫他开始渐渐能喘出气来。 留了三春和钗黛,还有贾兰,一并就在院子里用饭。 席间谈笑晏晏,欢声笑语,叫墙外桃树上的花苞,也渐渐绽放出笑脸来。 农历三月十五,礼部衙门外张贴杏榜。 林思衡这回也坐不住,他手底下的势力已经渐渐发展到一个瓶颈,急需有一个新的身份来支撑其进一步的扩张。 一大早带了边城和祥子,就要往礼部去。 不料有人比他还积极,他还没出门,就已有两个衙役敲锣打鼓来到荣国府正门。 门子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是来报喜的,也只是笑呵呵的看着,并不阻拦。 两个衙役敲锣打鼓一番,先聚了些街坊游人,方才高声唱道: “恭喜贵府林爷,讳思衡,高中崇宁八年会试杏榜第十一名!鸿胪传宴!金榜题名喽!” 又重复念了三遍,声音抑扬顿挫,很有艺术性,合该他挣这份钱。 没等林思衡说话,绿衣就已经眉开眼笑的发赏,从红玉手里端过一个小箩筐,里面堆的满满,都是她早前就预备下的铜钱,还有些碎银子。 也不多说什么,抓起一把铜钱就往外撒,惹得门外众人一时都哄抢起来。 倒未必所有人都缺这些银钱,更多是沾个喜气。 连那两个报喜的衙役,绿衣方才也都额外备了红封。 这边还在闹喜,那边早有两个灵醒的婆子,听明白了话,就奔着贾母院去了。 到得此时,林思衡高中这件事才算是尘埃落定,再无什么变故。 贾家眼下虽一时还不太在意一个进士,但一则这进士就在府上,二则林思衡中进士的年龄也太年轻了些。 各房的主子们自然也不介意冲着这件喜事卖个好,一时各处便都有礼物,流水一般向林思衡小院涌去 第104章 欢宴 绿衣今日在府里办事,走路都带风,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专门换了一大堆碎银子,就在府里到处乱逛,见着个丫鬟婆子,或是小厮仆役,也不管认不认识的,便赏出一块碎银子去。 若是那一处暂时没事不必去的,没事找事也要过去溜达一圈,总之是一处不落。 不说林思衡身边的晴雯红玉,黛玉身边的紫鹃雪雁,连鸳鸯都叫绿衣给“打赏”了一回。 鸳鸯早早就跟在贾母身边,倒还真就没有被同为丫鬟的人打赏过,一时也觉得有些新奇,又道这是喜钱,当着贾母的面乐呵呵的收了。 不料贾母今日心情高兴,瞧见这一幕,只道这些碎银子都是林思衡叫她去发的,一时也凑趣道: “你这丫头,怎么单给鸳鸯,却不给我老婆子。” 绿衣也是真有这份胆量,还真就又取出一块碎银子,双手递到贾母手上。 贾母也作怪的故意凑近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专门叫鸳鸯收好,打趣道: “往常都是你们这些猢狲,想着法子从我老婆子手里拿钱,如今才算是见着回头钱了。鸳鸯,你可得替我收好了,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贾母主动凑趣,众人自然捧场,俱都大笑不止,一时除了王夫人,竟都来找绿衣讨赏,连邢夫人也都“折节下交”。 绿衣也来者不拒,人手一块银子。 黛玉心细谨慎,担心绿衣此番举止张扬,要惹来哪一房的主子丫鬟们嫉恨,故意找补道: “这丫头,今日可算是张扬了一回,往日里瞧着倒跟个老嬷嬷般稳重,可见今日是为师兄高兴得狠了。” 绿衣自然知道黛玉的善意,也不辩解什么,只是冲黛玉笑一笑。 绿衣散出去几百两银子,一时在府里获得无数声“绿衣姐姐”的吹捧讨好。 只是黛玉到底灵慧,有几分先见之明,果然背地里便有几个婆子心惊于绿衣的豪绰,犯了红眼病,不敢说林思衡的坏话,倒把绿衣给编排了一通不太中听的话。 话传到院里,绿衣自己尚不太在意,林思衡却亲自带着一份名单去一趟王熙凤处。 第二天,名单上的几个婆子就直接被压着身契,开革出去。 当天晚上,贾母借着给林思衡庆贺的名义,又把众人聚集在一起宴饮。 等林思衡来时,这回倒把林思衡和宝玉拉在身边坐了,黛玉反倒往后延了一位。 贾母笑道: “玉儿今儿受些委屈,你师兄今儿是主客,合该他往上坐一坐。” 贾母若是一时叫宝钗坐在她前头,黛玉可能还要胡思乱想一番,如今这位子既是师兄得了,她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只是促狭得朝林思衡眨眨眼睛,就在林思衡下首坐了。 等众人都落定,贾母竟先敬了林思衡一杯酒,这倒真把林思衡给惊了一回。 以贾母的辈分,还有他一品国夫人的身份,林思衡这个新科进士,离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贾母笑得和蔼,对林思衡道: “今儿我老太婆也沾一回衡哥儿的光,讨一杯喜酒喝。” 林思衡忙起身饮了。贾母又拉着宝玉,叫他给林思衡敬一杯酒,对宝玉说道: “衡哥儿是你姑父的弟子,与你嫡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了,今儿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你也敬他一杯。” 宝玉虽还有些不情愿,到底听贾母的话,果然起身向林思衡敬酒。 林思衡心道贾母果然还是最爱宝玉,他如今才刚有要乘风而起的架势,贾母就开始为宝玉牵线拉人情了。 贾母一生富贵,眼界不是寻常妇人可比,贾家后继无人的隐患,她未必就不清楚。 说不得,元春几年前进宫一事,其实就是贾母在为以后做打算。 虽是如此,林思衡面上也不拒绝,乐呵呵的笑着饮了这酒,又故意对宝玉说了一番劝学的话,贾母听着连连点头,倒恶心得宝玉差点就要再砸一回玉。 有了贾母和宝玉领头,一时三春都来起哄,与林思衡发起车轮战,连宝钗也凑趣劝了几杯。 只可恨里头混进了惜春这个毛丫头,喝不得酒,竟然端着一碗汤羹来凑数。 所幸几个女孩子酒量都浅,林思衡还没怎么样,迎春和探春已是眼神迷离,宝钗还好些,面上也有些泛红。 林思衡刚起了酒兴,左右看看,灌贾母不合适,黛玉舍不得,邢、王夫人更是扯淡,李纨是个寡妇,私下里有机会也就罢了,这场面上也得避嫌。 眼见竟无一合之敌,正觉有些无趣,就见一抹大红色从眼前划过。 正是王熙凤,忙东忙西的,伺候贾母用饭,还不忘时不时添酒加菜。林思衡便端着酒杯起身,对王熙凤道: “二嫂子且先别忙活了,今儿我专程敬你一杯。 我来咱们府上,如今已有一年了,万事仰赖二嫂子照应着。今儿老太太说是为我的事,我也厚着脸皮认了。 虽是如此,却又叫二嫂子忙活一通。 兄弟看在眼里,感激不尽。” 王熙凤一时喜道: “老祖宗,您瞧瞧,这可是个真真儿的进士老爷,倒还不忘我这破落户。 可见我这些日子里,到底还有些苦劳。 老祖宗您下回要再说我,年轻不会办事,我可就算是找着靠山啦!” 贾母也被她逗得直乐: “你个猴儿,你衡兄弟敬你酒,你倒扯我头上来了,还不快接了,这是你衡兄弟的心意。” 王熙凤穿着她那一身大红的昭君套,笑吟吟凑过来,平儿忙给她斟了一杯酒,林思衡微微躬身,一饮而尽。凤姐儿生性爽利,也一口干了。 平儿站在王熙凤身后,穿着一袭绿裙,倒正衬得王熙凤这朵红花开得娇艳。只是却显得自己有些不起眼。 林思衡又倒了一杯,对平儿招招手道: “平姑娘,我也敬你一杯。” 平儿一时惊喜道: “不敢当林大爷的敬,合该是我敬你才是。我这一时没有料到,竟还有我的事呢。” 王熙凤眼见平儿手里端着木盘,不方便饮酒,自己伸手接过来,又亲自为平儿倒了一杯。笑道: “你还不快去,这可是文曲星的喜酒,他要敬你,可不是你的福分?” 平儿便也不推拒,接了酒近前来 第105章 俏平儿 林思衡对平儿笑道: “平姑娘是二嫂子的左膀右臂,我得二嫂子照料,自然便也得了平姑娘的照料,该敬平姑娘这一杯。 二嫂子做的事,样样都有平姑娘的份,只是除了这些,倒还有一桩是平姑娘额外要做的。” 平儿一时诧异道: “是何事?我却不知。” “平姑娘还得照看二嫂子呐,只这一桩,要抵过多少事情,可见平姑娘的辛苦。请饮。” 言罢,又是一饮而尽,平儿见此,怕失了礼数,也赶紧跟着喝了,临了才反应过来。 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林思衡,没料到自己一时不慎,就被人给”坑害“了。 这话一出,贾母先乐起来,旋即钗黛,三春和薛姨妈也都乐不可支。 贾母笑道: “可见你个猴儿,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必是把平丫头给累着了,他今个儿可是要给平丫头伸冤啦。” 薛姨妈也顺着贾母的笑道: “是这个理,凤哥儿素日里风风火火的,可不就是辛苦平丫头了。” 王熙凤见众人都来“声讨”她,没好气的白了平儿一眼,继而自己也笑起来,把盘子放在旁边小桌上,斟了两杯酒,递给平儿一杯,笑道: “你瞧瞧,连老祖宗都给你抱屈呢。 罢罢罢,既如此,今儿暂且你做小姐,我来做一回丫鬟,我也敬你一杯,请平姑奶奶原谅一回。不要与我计较才是。” 言罢,竟真对平儿弯腰敬酒。一时倒叫平儿眼眶有些泛红。 平心而论,凤姐儿确实是不好伺候的,带过来的四个陪嫁丫头,如今也只剩平儿一个还跟在身边了。 平儿哪敢受王熙凤的礼,赶忙把凤姐儿扶起来,口中连道: “奶奶这话怎么说的,我是奶奶的丫鬟,伺候奶奶原就是平儿的福分,奶奶切不可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折煞了我。” 王熙凤也不强求,便道: “你既不肯受我的礼,那就罢了,咱们姐妹两喝一个。 就像我方才说的,咱们若有来世,你做小姐,我做丫鬟,换我服侍你一遭。” 平儿这才红着眼眶与王熙凤一同饮了。 贾母素日里若没什么事,是想不起平儿这个丫鬟的,今日见林思衡给了这个丫头一份体面,她也愿意做些锦上添花的事。 把平儿招到跟前,也安慰道: “我是一向知道你是个好的,你平日里跟着凤丫头身边,处事周到,我也该谢你。” 随手就从手腕上褪了个镯子下来,套到平儿手上。 平儿忙叩谢了。 有贾母这一番话,平儿在府里的地位便要再稳妥些,除了贾母和王熙凤夫妇,连邢王两位夫人,等闲也发作不得她了。 了的平儿这桩事,贾母兴致仍高,她如今正爱这等红火热闹的场面,又撺掇鸳鸯道: “你先别顾着我老太婆了,衡哥儿给平儿都敬了酒,还能不敬你? 快去快去,我是知道你的酒量的,估摸着衡哥儿也是还没喝好,你也去灌他几杯,我倒瞧瞧衡哥儿到底有多少酒量。” 鸳鸯奉了贾母的令,果然也笑嘻嘻的端着酒杯来敬他酒。 只是鸳鸯一向极有分寸,还得留心照料贾母,故虽是贾母有令,也只饮了两杯便作罢,仍回去服侍贾母。 黛玉方才不去参与这一场混战,此时见众人都暂歇了,才端着自己的小酒杯,也不必起身,只是往林思衡一侧歪了歪身子,低声问道: “你可还能喝?” 林思衡并无什么醉意,也往黛玉侧歪一歪,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低声笑道: “若是旁人,自是再饮不下了,不过既是师妹,我倒提前预留了些酒量,尚还能饮几杯。” 黛玉递给他一个赞许的小眼神,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阵,也不要丫鬟伺候,时不时碰一碰杯子,也不去学人豪饮,只时不时说两句话,便喝一小口,自有一番自在。 王夫人早在宴席刚开始时,就不满林思衡抢了宝玉的风头。 若是往日里,除了那个姓林的丫头,其他人都是往宝玉跟前讨好的。 王夫人一心想把大房的爵位弄到宝玉的头上去,这样宝玉日后起码是一个二等将军,论爵禄富贵,不知胜过一个进士多少。 况且自己还有一个去年升了九省检点的兄长,故心里其实对林思衡的进士并不以为然。 待宴席将尽,王夫人见贾母兴致也淡了些,陡然开口问道: “衡哥儿这回中了进士,可是要搬出去住了?” 面上倒是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王夫人这话一问,场面一时就冷了下来,众人之前都没往这方面想,如今被王夫人点破,才惊觉分离近在眼前了。 黛玉一时有些愣神,迎春开始在袖子里捏手指,宝钗倒还比较平静,大抵是早料到这回事了。竟是探春先急切问道: “林大哥要搬出去?什么时候?” 王夫人神情有些冷淡得看了探春一眼,对这个养在膝下的庶女今日的举动有些不满。 她要留着探春这个庶女来营造“母慈女孝”的贤惠夫人形象,探春也一向乖觉的配合她。 因此王夫人也不准备拿探春怎么样,回头发落在赵姨娘和贾环的头上就是了,总归那才是探春的血亲。 林思衡面色平静的瞧了王夫人一眼,对贾母笑道: “太太说得不错,是快要搬出去了,等回头朝廷定了官身,再住在府上便有些不妥。 不过也总得等殿试之后了,我已在外头买了宅子,离这里倒近,仍是在居德坊里,不过隔着条街罢了。 那宅子还在修葺,也只得再叨扰老太太一些时日了。” 贾母笑道: “既是你的前程,搬出去就搬出去,我也不多留你。暂且先住着,既然离得近,只记得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婆子也就是了。” 林思衡自然连连应下,毕竟黛玉眼下不可能跟着他搬出去,那在外人看来就成了私奔了,贾母不可能放人。 便是贾母不说,林思衡有空也还是要时不时来转转,才能放心。 第106章 挖坑 王夫人又“关切”的问道: “衡哥儿今日中的是第十一名,可能留在京里任官?” 林思衡略皱皱眉头,还未说话,贾母先对众人分析道: “衡哥儿后头还有一场殿试,如今的名次一时还不能做准。 这殿试排名,进士一甲有十个人,叫进士及第,都是要留在京里任官的。大多都是入翰林院,督察院。偶尔也有直入内阁奔走的,倒不常见了。 进士二甲四十人,叫进士出身,大多是要下放州县任官。 若衡哥儿殿试也是第十一名,那就叫二甲头名了,倒也有个雅号,叫‘传胪’,说不得就在京师附县做一县令。 前阵子听说大良县县令不是出事了?也不知道补了没有,若是没有,说不得衡哥儿就有这遭缘分。 再后头一百人,叫赐同进士出身。也是要下放州县,做个主簿县尉什么的。” 贾母一生都在京师,出身显贵,故对这些倒是门清。也算是给一帮小丫头开了番眼界,连李纨和王熙凤也听得津津有味。 尤其李纨,听着都入了神,大抵已经在幻想贾兰高中进士的场面了。 探春听罢便道: “老祖宗这样说,必是没错了,林大哥殿试必能更进一步,到时候留在翰林院,岂不甚好。” 王夫人面上也笑着点点头,心中却十分不屑,暗道探春到底是个小丫头,不谙世事。 如今林思衡中了进士,王夫人只道他确实是个会读书的,只是却又不信他这样年纪,就能胜得过那些读了几十年,皓首穷经的老夫子。 只在心中暗讽道: “珠儿当年何等聪慧,岂不胜过这小子十倍,却也素来谦恭谨慎,不敢在二十岁之前奢望一个进士。 如今这小子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许是一时有什么地方入了考官的眼。 陛下何等人物,明见万里,岂会被一个年轻人糊弄,到时候,只怕现在这个名次也保不住。 届时随意发落到哪个穷乡僻壤,做个小小县尉,也是他的造化。 只要不在我跟前碍眼,倒也是好事。” 一想到这里,王夫人顿觉心里郁气便散了许多,连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些。 王夫人虽鼠目寸光,然其今日此问,也正是林思衡心中隐忧。 第十一名这个名次,确实让林思衡有些尴尬,若果真错失了一甲,届时倘若时运不济,难道真的要外出任官? 一旦外放,再想返京就要看机缘了,若只一年半载还使得,若是旷日持久的,他也不能放心把黛玉一人丢在京里。 可惜大良县令已经补缺,不然离京城也近。 难不成到时候再叫黄雀弄死几个京师的贪官污吏不成? 心里胡思乱想一阵,待酒宴散去,林思衡正要回返,路过荣禧堂,恰好撞见李贵。 李贵一见到他,忙上前来先行一礼,口称: “给林大爷请安,老爷请林大爷过去一趟。” 林思衡一时哑然,看来贾政这是终于想起自己这个徒侄来了。 叫绿衣先回去,自己跟着李贵往梦坡斋方向去。 一进梦坡斋,见贾政正站在书桌后头,林思衡先向贾政弯腰行礼: “晚辈林思衡,拜见年伯。” 贾政忙从书桌后绕出来,两手虚扶,口中连道: “诶呀,贤侄快快免礼,且坐。李贵,倒茶!” 一时又对林思衡关怀道: “贤侄来府上已有一年了?我平日政务繁忙,对贤侄关怀有些不足。请贤侄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林思衡忙道: “岂敢岂敢,伯父身为朝廷重臣,自然该以天下大事为重,小侄不过一草芥,而今住在尊府,饮食衣用,已是仰赖伯父恩德。伯父这样说,实叫小侄羞愧难当。” 贾政还没说话,他两个清客詹光和单聘仁就忙道: “世兄也太谦逊了些,世兄如今高中,来日里与世翁同殿为臣,互为倚仗,也是本朝一段佳话啊。” 林思衡心知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也不表现出来,仍谦辞道: “小侄年幼无知,仰赖陛下天恩,侥幸得中,怎敢奢望与伯父同殿为臣,或能去一边鄙小县,得一县尉,也是皇恩浩荡。” 詹光和单聘仁又连连称赞林思衡品性谦逊。贾政也颔首满意道: “贤侄如此年轻,就能高中进士,不愧是如海的弟子。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或是要看什么书,便来我这里寻。” 一时又叹息道: “倘若宝玉能有贤侄半分上进,我便立刻死了,也是不后悔的。” 两个清客一听这话,也是熟能生巧了,脱口而出: “世翁何故言此,宝玉世兄只不过是因年幼无知罢了,待年岁再长些,自然有一番出息。” 林思衡略一沉吟,开口道: “虽是伯父家事,我本不该多说的。然既然伯父一时提起,若不能为伯父分忧,便是小侄之过了。 说起宝兄弟,若说他愚笨,小侄万不能信。 如今宝玉在经义上不能长进,我想着,或许是因族学里太过于松懈的缘故。 代儒公虽博学,到底年迈,珍大哥又事忙,一时管不到也是有的。 若是请塾师来家里,虽是老太太一番好意,时不时叫人添茶送饭的,只怕也读不进去。 伯父何不寻一书院,将宝兄弟送去,不过多花些束修。 如此宝兄弟一是能得良师教育,二来,也可结交益友,与宝兄弟将来,也大有裨益。” 贾政听罢,连连抚须点头,只是一想到贾母,又有些头痛,心中此事不易。口中仍称赞道: “贤侄一语惊醒梦中人,单是这番见地,就不知要胜过宝玉多少。” 又闲谈几句,拉扯拉扯关系,林思衡起身告辞,贾政亲自送他到梦坡斋外,方才回返。 回院路上,林思衡心中一时暗笑不已: 贾政其人,若说起来其实也无大错,至少比起贾赦贾珍像话多了。 其人虽有些假正经,只好清谈,不会俗务,又无甚能为。 然在道德上,竟无甚缺点,既不贪财也不好色,更不能说残暴。 当然或许对宝玉是残暴了一点 其人心中塞满了些不合时宜的迂腐之气,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 不过对于入得他眼中的文人,倒是一向能礼贤下士的。 上一个他亲自送出门的文人,还是贾雨村来着 第107章 殿试 林思衡此番暗戳戳得唆使贾政送贾宝玉去书院,虽知有贾母在,一时决不能成。 不过眼下先在贾政心里留个话,待日后宝玉再惹出事来,贾母虽能拦一次两次,到底也有拦不住的时候。 叫你小子一天天没事干,往师妹那里跑! 给宝玉挖了个坑,林思衡心满意足的回到小院。 点起烛火,写一封信,将自己高中的消息发回扬州去,给老师报个喜。 旋即又一头扎进书山文海之中,筹备殿试。 绿衣也借着烛火,坐在他身边,整理账册。 主仆两人的身影被跃动的烛火映照在窗帘上,紧紧依靠在一起。 只偶尔有几道翻书声,才打破这夜里的宁静。 农历四月二十一,殿试,科举考试最后一关。 一大早,宫城城门还没开,就已经有一大堆新科进士等在这里,大多面上都还比较放松,毕竟殿试只排名次,不再黜落。 这也意味着,今天来参加殿试的,再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 辰时,钟鼓响,宫门开。 一百五十名士子在引领官的分配下,分成两列,往保和殿方向去。 辰时一刻,鸿胪寺卿设黄案,祭告先贤,新科进士更换袍服官靴,依会试名次排列。 辰时二刻,开保和殿门,公卿百官皆着朝服分列丹陛内外。 今日罢朝,一应国家大事皆为殿试让路。 辰时三刻,鸣鞭,鼓乐齐鸣后,皇帝升座,新科进士叩首谢恩。 巳时初,大学士捧出考题,礼部官员分发答题纸,考生作答,四位御史入场监试。 与此同时,宫门禁闭,禁绝出入。护军统领稽察中、左右宫门,侍卫,护军往来巡逻。 这样一整套礼节流程走下来,连林思衡也开始有些紧张,坐到座位上,敛息屏声,闭目养神片刻,并不急着答题。 待心情平复之际,再睁眼去看考题,题目只有一道: “试议国朝盐铁政策之得失。” 林思衡怔了怔,心绪复杂难言。 低头整理一番心中涌上来的思绪。林思衡一看见这考题,便知朝廷财政艰难已经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皇帝都已经开始屡屡向新科进士问策了。 看来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动一动盐法。 这几个月里,林思衡常与其师林如海有书信往来,言谈间多有事涉朝政之事。 会试之前,林思衡有一回提起,太祖朝时有一官员,因主张开海,并改漕运为海运,结果被江南籍官员和沿海诸地的官员联合攻击,流放岭南,终老异乡。 林思衡起初有些不解,江南籍官员反对此事,尚还有说法,无非就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那一套。 至于究竟有多少是为民,有多少是为利,见仁见智罢了。 只是此议分明对沿海诸地有利,不但可以充盈国库,地方上截留也可多些,说句现实点的,连贪污都能贪得多些。 缘何沿海诸州府官员竟能如此团结一致的抵制此事? 林如海当时回信点拨: “朝廷愈禁海,则海运之利愈大,如今只广州一地,开设海港,设内务府洋行,对外通商。一应收入,悉归内府。 其余沿海诸地,犯禁海商,半商半盗。 各州府官员,相互勾连,按级分成,得利甚巨,已成垄断之势。 若朝廷果然开海,则民间必蜂拥而至,虽一时海运昌盛,国库可得丰盈,小民亦得生计。 然其失去垄断之地位,虽仍有巨利,未必能胜于禁海之时了。” 林思衡一时又想起这段话来,如今看来,老师这一番话,字面上说的是海禁,此时深思,竟分明也是指盐禁之事了。 如今朝廷禁止私盐,天下盐业,尽操持于八大盐商之手,坐拥垄断之利,暗中培植打手武力,半商半匪,侵润官场,与那些犯禁的大海商岂不如出一辙? 规矩从定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为破坏规矩的人预留了巨大的利益。 扬州盐商,沿海盗匪,江南田土,诸如此类,莫不如是! 林思衡一时心中苦笑不已,师父其实一直什么都明白,他看得清清楚楚,却仍是为了这“世受皇恩”四个字,一头撞上铁铸的南墙! 师父是否也曾有过后悔的时候呢?林思衡也并不清楚。 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答完这一场考试,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才不算辜负了师父的殷切期望。 深吸一口气,紧抿嘴唇,林思衡提起笔来,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漆黑的墨迹: “ 臣闻: 夫盐者,国之大利,民之必需。 今盐法壅滞,弊端丛生。以致国库空虚,百姓疲敝,何也? 皆今扬州八大盐商垄断民生,专擅其利。 古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主之洪业曰富。’ 盐产于海与池井,本天然之物,宜利民而通财货。 然今日之状,八大盐商恃权而霸,官商勾结,抬高盐价。 以禁私盐之名,行贩私盐之实,独揽其盈,以致私盐难禁。 其价高者,贫者难购;其质劣者,民苦食之。 况其借国家之财,勾连权贵,借护盐之事,培植武力。 欲改此弊,首当广许民制盐。使盐户皆可采制,增其产量,降其成本。 次者,官府宜立严规,监盐之质量,督盐之交易,以防奸伪。 再者,税盐不必过重,取之有道,令民有余财,亦可富国库。 如欲改革盐法,必使盐商不得垄断。竞争兴而盐价平,民之负担减矣。 且盐路畅通,商贸繁荣,四海之内无缺盐之忧,国家财赋亦将大增。此乃善政之举。 望陛下察纳雅言,革新盐法,以安民生,以固社稷” 洋洋洒洒千余字,一气呵成。 待写完时,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只觉出了一身的汗。 细细略读一遍,见无甚错误犯禁之语,便又誊抄到答题纸上。然后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起来。 申时,鸣鞭,有礼部官员进来收卷。 殿中一时有些嘈杂喧闹,新科进士们至此度过了踏入官场前的最后一关。 卷子在御史监察下弥封,收掌。 再由礼部书吏将所有卷子誊抄一遍,防止有因字迹或暗号舞弊之事。 誊抄完毕,送往文华殿交由读卷官审阅评定。 而这些与林思衡暂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他的势力,眼下也还影响不到这重重宫禁里。 跟着引领官走出宫门,在他之后的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出。 林思衡微微转身,又看一看这座高大巍峨的宫门: 午门。 迎面而来的光线一时有些刺眼,叫林思衡微微眯起眼睛。 眼前这道宫门,看起来似乎与当年县试时那座学政院大门,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略大了些罢了。 一时忽然又想起黛玉来。 有别的进士见他如此年轻,便欲与他结交一番,前来邀请他前去宴饮庆祝,林思衡眼下也并无这样的心情,只是连连笑着婉拒。 寻到边城和祥子,三人骑着马,踩着斜阳余晖,向贾府方向行去。 夕阳照射着道旁杨柳,穿过叶间缝隙,在地上映射出斑斑点点的碎金。 第108章 语言的艺术 回去的路上,林思衡一时还想着要不要趁着天还没黑,叫绿衣去请黛玉过来,说几句话也好。 虽只半日不见,因今日这一场考试,林思衡对黛玉的思念却显得难以抑制。 等他回到小院,却见黛玉和三春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林思衡刚踏进院门,就看见那个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小身影,忽然就觉得安宁下来。 两人隔着一道院子,相视一笑。 林思衡快走几步,窜进屋子里,笑问道: “今儿怎么又劳动你们几个在这等着。” 探春道: “亏林大哥还说呢,才刚过了晌午,林姐姐就拉着我们几个过来等着了。 宝姐姐本来也说要来的,姨妈刚刚给她叫回去了,许是有什么事情。” 黛玉一时羞恼道: “呸,三丫头就是这样贫嘴贫舌的,分明你自己也闹着要来,这会子就都推我头上了。” 林思衡微微弯腰,细细得看着黛玉的眉眼,笑着问: “怎么?不放心我?” 黛玉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略略后退半步,低头道: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怕你被拐子” 说到一半,猛然停下来,担心刺到了师兄的伤心事。又偷偷抬眼去瞧他,却见其面上半点波澜也没有,才放下心来,继续道: “我不过也是闲着,随意走走罢了。你后头可还有什么事了?” 林思衡在黛玉旁边坐下,长叹了一口气道: “一时半会儿的倒没什么事了,不过是等过几天放榜罢了。放完榜,还有一道恩荣宴,然后就是去吏部领告身封官。” 探春一时有些担心: “林大哥今日答得如何?倘若一时授了外官,岂不是不美?” 林思衡苦笑道: “三丫头,这卷子需不是我批阅,此时又哪里知道是好是坏的,总归就那么几天了。 若叫我自己去批,那定是要给自己批个状元的。” 黛玉听着这话,又笑他不要脸皮。 几人正开心着,李贵又跑来,忙道: “林大爷可算回来了,老爷请你呢。” 林思衡一时坐在椅子上没动弹,自己正跟黛玉聊得开心呢,谁有那心情去应付贾政那个扯闲篇的。 虽是如此,怎奈此时礼法大过天,况且黛玉也道: “既是舅舅请你,你快去。” 林思衡这才起身,对黛玉依依不舍道: “那我这就先去,你且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咱们几个一块吃顿饭。” 探春一向觉得自己这位林大哥是个干脆利落的人物,不料如今倒显得“优柔寡断”起来,忍不住笑道: “林大哥今日这话,我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倒像是宝二哥往日里常对袭” 探春心情放松,一时只顾着玩笑,说道一半才发觉似是有些不妥,赶忙住口。 袭人与宝玉的关系还是她们亲自撞破的,黛玉才听见一个字,脸上就陡然涨红起来。 手一伸就掐住探春的脸颊,行动间竟很有几分“身手敏捷”的样子,轻轻拧了拧,嘴上发狠道: “你宝二哥平日里说得那些昏话,你倒能记得住,如今又拿来打趣我。 你也别求饶,我今儿定要撕了你的嘴才是。” 惜春为了救姐姐,一把抱住黛玉的腰就要往后拉,要助姐姐“脱离魔掌”。 怎奈还没发力,就已经先笑得使不上劲了。 探春也一边笑得“咯咯”的,一边向林思衡求救。 然而林思衡也并没有那个胆子,敢从黛玉手下“救民于水火之中”。 也只得悲叹一声,给探春递过去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略略整理一二,跟着李贵先往梦坡斋去。 自从林思衡过了会试,贾政对其便陡然热心起来,三不五时的请他过去说话。 大抵是从林思衡身上看见他自己的进士梦? 要说起来这贾史薛王四家,除了一个出家的贾敬,可巧还真就没有一个进士。 原本有个贾珠倒有些希望,可惜人又没了。 贾政年轻时,本是想要从举业上发迹,无奈天赋不足,恰逢贾赦又惹出事来,引得荣国公不喜,临终一道遗折,太上皇便给贾政额外封了官。 如此便也算是断了贾政科举之路。 贾政虽无甚能耐,倒自诩有一番经世济民之心。 无奈这么多年因是恩荫入朝,官位竟没有升过。大抵皇帝也只拿他当个“以示恩宠”的牌坊了。 贾政自然不满足于此,又不敢对皇帝和先父心生怨怼。既做不得什么事,也只得养了几个清客,每日里在家过过嘴瘾罢了。 正巧如今家里有个进士,贾政岂能不与之交流言谈一番,也好展示展示自己“经世济民”的学问。 哄这么一个迂腐的中年男人开心,对林思衡而言,自然也没什么难的。 要说拍起马屁来,他比詹光和单聘仁两个要高明多了,与贾政言谈,也并不一味附和,虽在大方向上叫不免敷衍一番,偏在一些小细节上,要提出些新意来。 如此既满足了贾政的面子,又叫他觉得竟能有所进益,不免叫贾政愈发满意起这个“贤侄”来。 竟叫詹光和单聘仁一时都受了冷落,若不是知道林思衡将来是要做官,怕都要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饭碗了。 今日果然仍是如此,贾政从他嘴里听了殿试的题目,当即便道: “盐铁之策,国家之大计也。岂可胡乱擅动?” 忍不住高谈阔论一番,完全没想起来他那妹婿林如海,如今干的就是盐法改革的活计。 林思衡也配合他演戏,装作一副醍醐灌顶,继而又懊悔不及的模样,只道是: “恨不能早听伯父教诲!” 然后又提出一两点意见,与贾政互相磋谈一番。 待贾政过足了谈兴,又老生常谈的感慨几句宝玉的不争气,然后就叫人把宝玉拎过来骂一顿,也是这些日子里常有的节目了。 每回贾政叫人喊宝玉时,他也不拦着,等贾政骂上片刻,他才稍微出口假模假样的拦一拦,面子上做个好人,只当看个乐子。 因宝玉这些日子挨他老子的骂多了不少,愈发叫王夫人厌恶起林思衡来。 好不容易走完了流程,林思衡告辞,出了梦坡斋,天都已经黑了。 摇摇头,一边往自己小院去,一边在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隔三差五陪着贾政这么胡闹一通,若果真有一日事败,到时候带了身边人,随意跑到哪个番邦土国的,说不定也能摇鼓唇舌,做个佞臣,得个富贵 第109章 旧事 回到小院,黛玉和三春果然都还在这里。 林思衡一时喜道: “你们果然还在这。” 黛玉赏他一记白眼: “这人真怪,不是你要我们留的?舅舅跟你聊什么?拖到这会子才来。 偏是我们已经叫丫鬟去给老太太说了,要留在你这吃饭,你这主人家倒来迟。可是失了礼数?” “师妹可是饿了?三位妹妹也都饿了?这是我的不是。” 林思衡一边说着,一边招过红玉,叫她去一趟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不管是什么,先端几样来。 引着黛玉和三春到饭桌边坐下,感慨道: “伯父见我得了进士,又想起宝玉来,这些日子倒常与我说起此事,想着得有个法子,叫宝玉长进些才好。” 探春忙道: “正该如此!林大哥也只比宝二哥大两三岁罢了,说起年岁来,宝二哥如今也是大人了,总在我们堆里混,若没个事业,将来总是不妥。说不得还得请林大哥多提携。” 黛玉方才没来得及说话,此时也不欲去说宝玉的是非。 况且她这一年里,也算是清楚宝玉的脾气了,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起什么仕途经济学问的,那是当面就要翻脸的。又何必上赶着叫师兄去讨人嫌? 因而岔开话题道: “我还没问呢?今天考你的是什么?” 正说着,红玉领着几个婆子便来上菜,林思衡瞧着有一道鲈鱼倒好,先将脸颊肉给黛玉夹去,黛玉轻轻瞪他一眼,毕竟三春就在跟前,说道: “你又客气什么,自己吃就是了。” 林思衡只呵呵一笑,又往三春和绿衣碗里夹了些鱼腹,绿衣习以为常,探春和惜春都笑嘻嘻谢过,倒惹得迎春又偷偷瞧他一眼,脸上有些泛红。 幸好如今天色已黑,虽是点着灯笼,一时也没有人瞧出来。 分完了鱼,林思衡方才答道: “说来也巧,今天考的正是盐铁改革之事。” 黛玉一听,便想起父亲来,沉默一会儿,接着问道: “那你怎么写的?” 林思衡心中虽有几分自信,但也知道黛玉素来有些见地,也有意听一听她的意见,一边吃着饭,一边就将自己的文章背诵一遍。 首席林吹探春听罢,第一个鼓掌赞叹道: “林大哥这番见解,正是真知灼见,字字珠玑。方才听着那题,我虽也有几句话说,却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的。” 绿衣长于细务,不懂这些,迎春跟惜春更插不上话。 黛玉瞧了探春一眼,笑道: “这个三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迷魂汤了。你林大哥不管说什么,你都只说好。 莫不是他私底下给了你银子,把你给收买了不成?” 她这话一说,探春还没怎么样,迎春却悄悄把头低下来,显得有些局促。 没等探春反驳,黛玉又笑道: “我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见识浅薄,也分不出个好赖来。不过要说今儿这篇文章,我听着倒也觉得好。” 林思衡便满意道: “师妹都觉得好,那再稳妥不过了。” “呸!说得好像我有多难缠似的”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笑,没有在贾母跟前那样多规矩,都觉得更加自在,席间林思衡时不时开两句玩笑,便有一阵笑声,从院里传出来 。。。 次日,文华殿。 从一品,内阁首辅,荣禄大夫,少师,文华殿大学士,杨松; 从一品,内阁次辅,光禄大夫,武英殿大学士,申行远; 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嘉议大夫,刘平; 正三品,吏部右侍郎,嘉议大夫,赵河; 正二品,礼部尚书,资政大夫,江贺; 正三品,礼部左侍郎,通议大夫,韩林; 正三品,礼部右侍郎,正议大夫,万俟颍; 正二品,左都御史,资政大夫,魏中和。 三品以上重臣,共计八人,皆是二甲以上进士出身。 这八人就是此番春闱的阅卷官了。 先以六位部院官审卷,按照五重标记法,第一等画个圈,第二等打个勾,第三等划一竖,第四等点个点,第五等打个叉。 一个看完,传给下一个,直到所有卷子都有六个记号。 以此排好名次,再交给两位阁臣复核。 一百五十份卷子,一张千余字,倒也改了三天,叫这些高官们也吃了回苦头。 毕竟这三天他们也只能住在一处偏殿里,三天劳碌下来,也显得有些“蓬头垢面”。 四月二十四,礼部尚书江贺捧着已经改完的试卷,又排好了次序,送到两位阁臣桌前,弯腰道: “二位阁老,卷子已批阅完了,请二位阁老批核。” 像这个环节,一般都只是走走流程,阁老们闲着没事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了部臣的面子。 毕竟到了他们这份上,哪怕就是个状元,也并不足以叫他们放在眼里。 果然申行远接过来,只是随意翻了两翻,就算是看完了。 杨松方才在打盹,此时才醒过来,将卷子摆在案上,一边随意翻动着,一边与申远行开玩笑: “老夫年迈,到底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力矍铄,快要熬不住喽,申老弟瞧着还是神采奕奕啊。” 杨松年过七旬,申行远才刚过五旬,听见杨松打趣,只是苦笑道: “首辅大人是老当益壮,国之柱石。我虽年轻些,也不过是苦撑着罢了。等会儿出了门,只怕就要站不住喽。” 杨松一边与几人说笑,一边手上不停,目光在各个试卷上巡梭。 忽然笑声一顿,取出一张卷子来,又细细看过一遍,摇了摇头。 申行远有些好奇道: “怎么?这张卷子有什么不妥?” 杨松笑道: “这张卷子倒叫老夫有些眼熟,老夫差点以为,是林如海那个年轻人又回来科举了。” 申行礼略略思量,恍然大悟道: “首辅大人是说如今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他不是还在扬州?” 杨松点点头道: “确实如此,不过这张卷子,倒叫我一下子就想起他来,外圆内方,有棱角的很呐。 林如海当年那个探花,就是老夫给他点的。 当时老夫欣赏他的文采品性,况且他长得又好,可惜家中小女当时还太小,倒叫贾代善给捡了便宜。 老夫与他说过几句话,他那卷子的风格,我当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有意拉了他一把。 可惜他到底不得太上皇喜欢,做事太直太硬,坐了几年冷板凳,等到今上继位,慧眼识人,才把他提拔起来。 可惜了,几年冷板凳坐下来,脾气还是半点不改,下了扬州也只是胡搞一通,叫老夫失望。” 一边说着陈年往事,一边取过一只朱笔,将卷子上的一个圈划掉,在旁边打上个叉。 “年轻人还是要多磨砺一番,一味好谈大言,与国无益。 若再出一个林如海,也像这般蹉跎了,岂不可惜” 第110章 波折 众人就这么听着杨松将自己早年”徇私舞弊”的劣迹缓缓道来,都只当是没听见其中的不妥之处,反倒连连赞叹起杨松的一片苦心来。 杨松,十四岁高中,屡屡因功升迁。 历任州县主官,右都御史,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 十四岁为一县令,四十二岁入阁,五十一岁担任首辅,一直至今。 是真正意义上的三朝老臣。 杨松只是个三甲进士出身,但是他高中之时,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许多官场上的规矩对他都不适用。 他就这么用履历一步步爬,爬到了首辅的位置上,稳稳当当一坐这么多年。 如今虽是年过七旬,看似精力不济,老眼昏花,在座的也没有敢真个小瞧他的。 杨松要是能因为这种事被扳倒,那他就不是杨松了。 将那张卷子又重新排了名次,八人皆公证无误,便揭开糊名,填了名次榜单,安排人送到皇帝跟前去。 申行远着意瞧了一眼那张被杨松批改过的卷子,把那名字默默记下来。 大明宫,崇宁帝端坐在龙椅上,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烦躁。 案前有一封已经打开的奏折,可巧正是林如海发来的。 崇宁帝起身来回踱步,忽然问道: “戴权,林卿又上折子请求调兵,你说说看,要不要给他?” 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一位身着红袍的中年太监闻,言苦笑道: “陛下这话可问错人了,奴婢不过是个奴才,哪里懂这些。 陛下若有疑问,何不招几位阁老来议事?” 崇宁帝只是摇摇头,他方才不过是心情烦闷,随口一问罢了,借戴权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参和政事。 崇宁帝走回案前,用手轻轻捶打案几,恼恨道: “扬州的锦衣卫几番来报,林卿屡屡遇刺,偏偏还总攀扯不到他们身上去! 这帮盐商,简直无法无天!一群蠹虫! 戴权,朕记得你侄子就是扬州知府来着!看看他干得好事!” 戴权忙跪地请罪道: “老奴知罪!戴承恩愚笨不堪,既有负陛下厚望,请即刻将他革职下狱,老奴绝无二话。 只求陛下看在老奴些许情面上,留他一条性命便可。” 崇宁帝轻轻哼了一声,戴权在他还是个王爷时就跟在他身边,是他真正的心腹,他倒也不至于为此落了戴权的面子。 况且扬州之疾,只怕那个戴承恩也是力有未逮。 崇宁帝还在苦恼此事,恰有两个小太监进来,走到大殿中央跪地道: “陛下,今科进士的殿试排名,阁老们已经列出来了,还有今年一甲进士的十张卷子,阁老们也遣人送了来。” 崇宁帝正想换换脑子,叫戴权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榜单,又看了看前三名的卷子,略微有些皱眉。 摇摇头,正准备用朱笔批了,忽然又停下来,像是想起什么。 对戴权问道: “戴权,林卿的弟子是不是也是今年科举?他叫什么?” 太祖朝时殿试,皇帝都是要亲自到场的。等到太上皇时,基本就只去个空龙椅了。如今也是这般,因而崇宁帝一时也并不太清楚此事。 戴权眨巴眨巴眼睛,躬身道: “陛下说的不错,那位林大人的弟子,名叫林思衡,荣国府里头的人报上来说,这个林思衡正是今年会试第十一名。” 崇宁帝诧异道: “也姓林?这倒是巧,果真是弟子?朕记得林卿似乎病死了一个孩子,可有这回事?” 戴权垂首道: “回陛下,确实是弟子,林大人的儿子在京中时就已病死了。 这个林思衡,是林大人在扬州城外,从几个人贩子手里救下的。 如今正与林大人的女儿一道,住在荣国府里。” 崇宁帝方才点了点头,又把那张榜单拿起来,细细看了一眼,找到林思衡的名字,皱眉道: “去,把那林思衡的卷子找来,朕看看。” 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太监去了偏殿,提出要取林思衡的卷子。 申行远一边将卷子取出,交给那内侍,一边偷眼去打量杨松。 杨松仍是坐在那里打盹,似是半梦半醒,面上并无什么反应。 等崇宁帝拿到卷子,先细细读过,有些欣赏道: “到底是林卿的弟子,果真有些见地。” 又见卷尾有一被划去的圈,还有旁边一道红叉,若有若无的冷哼一声,摇摇头道: “既有这般见识,如何只在第二十七名,实在不妥。” 在原来的位次上划了一道,提起朱笔就要往榜首落下去,又顿了顿,笔尖往下稍移,在前排寻了个位置,重新把林思衡的名字填上。 崇宁帝将榜单叠起,交给戴权,吩咐道: “给江贺送去,就照此发榜。” 戴权躬身接过榜单,又传到内侍手上,叫他送去。 文华殿中,礼部尚书江贺接过榜单,展开来公示。 申行远一眼就看见林思衡的名次被提到前头,眼神闪烁一二,开口道: “既是陛下朱笔御批,咱们就照此发榜。” 杨松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感叹道: “可算是忙完了,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都散喽。后面就是江大人的事,老夫先回去歇着。” 言罢,起身便往外走,众人都一并送他出了文华殿门,又寒暄一番,各自散去。 江贺收好名单,与左右侍郎一起,回到礼部。 叫来书吏,就当着三人的面,在黄绢上将名次抄录下来,检验无误后,加盖礼部尚书官印,封存。 等待明日放榜。 第110章 荣宁闻金榜,师徒双探花 四月二十五日,殿试放榜。 如今这年月里,一年到头,能热闹的时候不多。 京师里的老少爷们都拿这一天当过节,一大早就有许多闲汉流氓,或是家里有待嫁闺女的商贾百姓,往天安门方向涌去。 新科进士们列队于此,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看着站在道旁对他们指指点点的士绅百姓,都不免体态庄严,神情严肃,免得一时丢了脸面。 林思衡也并不知,师父林如海此番不知不觉的,又拉了自己一遭。 按着会试的名字,站在第十一位,着一袭青绿素袍,并不张扬,只是实在太过年轻,样貌气度又都不凡,倒引来不少人关注。 眼观鼻鼻观心,只用余光微微一扫,就看见道旁有不少轿子,里面不时便显几位贵妇人,常有将眼神留在他身上的。 又有不少穿着一袭锦袍的豪绅富商,对他指指点点,冲身边的仆人们低声耳语几句。 林思衡心中一凉,连忙默念几声: “师妹多多保佑,不然师兄今日怕是在劫难逃啊。” 如此自我打趣几番,心中安定下来。 辰时,角楼钟响,鸣鞭,宫门开。 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入,一路随着礼官至太和殿。 辰时一刻,礼部官员点验人数,对照姓名,确认无误。 辰时二刻,肃静,整理衣冠,祭告孔圣。 辰时三刻,皇帝升座,崇宁帝亲临。 巳时正,圣谕召开传胪大典,开始唱名。 林思衡能听见前后左右传来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礼部尚书身着一袭大红官袍,后面跟着两位侍郎,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视了一眼在场一百五十位新科进士,缓缓展开手中黄绢,唱名道: “崇宁八年殿试: 新科一甲第一名,洛阳杜仪; 新科一甲第二名,长安韦昭; 新科一甲第三名,扬州林思衡; ” 杜仪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喜意,往台阶中间丹陛顶前站定,取独占鳌头之意。 韦昭满面春风,往杜仪左下站定。 林思衡面色平静,脚下却也忍不住加快了些速度,往右下角站定。 他虽是想要去搏个一甲,但其实倒也并不奢望能拿个探花。 虽有几分自信,也不敢小觑天下人。 上次在府里,与黛玉和三春打趣说是给自己评个状元,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如今得了探花,倒真是惊喜了。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师妹要是知道,也不知有多高兴; 回去还得再写封信去扬州; 宝玉只怕是又要挨骂了” 太和殿前还在唱名,天安门前告示栏也开始张贴皇榜。 等张榜的官差离开,附近准备“捉亲”的豪绅商贾,凑热闹的百姓,还有各家派来打探的下人,都一窝蜂的涌上前去。 边城借着一身武力,左推右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祥子挤进去。 略略一扫,目光陡然一凝,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祥子虽是满头大汗,一见林思衡的名字,又没有边城的城府,张开大嘴笑的小舌头都露出来,高声喊道: “第三名!我家少爷是第三名!” 刚一喊完,便有七八只手伸过来拉扯他,一股脑的问道: “你家少爷是叫林思衡?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可曾婚配?住在哪里?家中可有财产?” 边城面色一垮,瞪了祥子一眼,拖着他就往外走,一群人竟都没拉住。 祥子也被众人的热情唬了一跳,不敢在说话,只是咧着嘴笑。 众人眼见祥子不接话,又拉扯不住,也就随得他去。 毕竟,走了一个,这不还有一百四十九个么。 再说了,正主还没出来呢,等回头从宫里出来,瞧瞧是个什么人品样貌,再争抢不迟。 边城与祥子骑马赶回荣国府,两人分工一番,边城去小院寻妹妹,祥子直接去报给贾母。 两人一下马,祥子从大门口就开始喊起: “少爷高中今科殿试第三名探花!少爷高中今科殿试第三名探花!” 贾母用过早饭就在荣禧堂歪着,哪里也不去,只随意跟凤姐儿闲扯几句话。 凤姐儿虽也仍是妙语连珠,偏偏外人瞧着倒都觉着两人有些走神。 一时李纨也领着几个小姑子和黛玉过来请安,然后也留在这里不走。 三春和黛玉对视一眼,都嘻嘻一笑,心照不宣。 没多久,薛姨妈也领着宝钗过来凑热闹,见大家伙都在这,便笑道: “可见老太太是把衡哥儿当自家孙子看,到底是上心,消息还没有过来?” 贾母也笑道: “不怕姨妈笑话,我瞧那孩子,虽不姓贾,倒真跟自家孙子似的, 这会子应该是快要游街了,消息也该来了。” 正说着呢,便有一小丫鬟掀开帘子进来,满脸喜意,笑道: “恭喜老太太,恭喜林姑娘,祥子刚刚从前院回来报喜,说是林大爷高中今科第三名探花!” 黛玉微微一愣,猛地站起来,微微颤声道: “你可看清了?” 那丫鬟只道: “再没有错的,祥子一路都是这么喊的。” 贾母忙道: “你亲自去领那个祥子进来,我要问他。” 丫鬟领命去了,黛玉和三春还有宝钗去屏风后稍避。 不多时,祥子进来,也不敢多看,跪地给贾母请安。 贾母微微往前侧身,紧着问道: “你可看清了?果真衡哥儿中的是探花?” 祥子忙道: “回老太太的话,我跟边城一块去的,我们两都看了,少爷就是第三名,再不会有错。这会子边大哥已去了少爷院里报喜去了。” 贾母大喜道: “好好好,果然是个好孩子,师徒双探花,果真是有几分缘分。” 三春和宝钗黛玉躲在屏风后,眼见消息确定下来,都忙压低着声音向黛玉道喜。 黛玉面上也挂着笑意,心思却一时不在这处,只是心里想着贾母方才的话: “缘分这世间,果真有缘分二字不成” 一边想,一边就出了神。 宝钗见她神思不属,又常见这两人亲近,倒也猜得黛玉几分心思,故意取笑道: “你们瞧,这从哪里来得一只呆雁?” 三春一时都窃笑起来,黛玉猛然惊醒,脸上红透一片,也不知是羞是恼,硬着嘴皮子向宝钗反驳道: “你才是呆雁!我不过是想着该准备个什么贺礼罢了。” 这边几个小姐妹间自有一番热闹。 屏风前头,贾母叫人赏了祥子二两银子,领他出去。 薛姨妈也笑着对贾母道: “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 可见贵府上到底不是别家可比,衡哥儿上京才不过一年,就中了探花。虽是这孩子自己争气,也必是老国公在天有灵,衡哥儿才生发得这样快。” 贾母只是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薛姨妈本是开玩笑,逗个乐子,哄贾母高兴,不料却叫王夫人较了真,一时在心里议论道: “是了,必是这孽障,偷了宝玉的运道,若不然,不过是一个野小子罢了,哪里有这样的运势!老太太实在是糊涂!” 面上不显,嘴里咬着牙,把林思衡狠狠得咒骂了几遍。 第111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几个小丫头又从后头绕出来,探春缠着贾母问道: “老祖宗,今儿林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还准备过去给他道喜呢。” 贾母乐呵呵道: “今儿可不好说啦,他们在殿前唱完名,还要跨马游街,还要去礼部参加恩荣宴,事情可多着呐。” 几人正在谈笑,宝玉领着袭人进来,对贾母笑道: “老祖宗,可不得了了,我刚回来,就看见绿衣那丫头又疯了,拿着银子到处赏人呢。这又是为的什么?” 贾母把宝玉拉到身前,笑道: “衡哥儿今儿中了探花,这丫头可不得高兴一回? 探丫头刚刚还说等衡哥儿回来,要过去给他道喜。 到时候你也一道去。” 又扭头对鸳鸯笑道: “鸳鸯,你快出去瞧瞧,绿衣那丫头往这边来了没有,咱们今儿再讨她一回喜钱。” 王熙凤哈哈大笑道: “老祖宗想得周全,是得过去看着,别是这孩子实诚,还没到这就把银子发完了,那咱们岂不吃亏?” 说着就装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起身要往外走。 众人一时皆被王熙凤逗得捧腹大笑,独王夫人与宝玉面色讪讪。 薛姨妈乐过一遭,忽然又向李纨贺起喜来。 李纨方才正在发呆呢,因今日林思衡科举高中,一会子又想起亡夫贾珠,一会儿又想起贾兰,只盼望着贾兰将来也能有这一日,叫她也能扬眉吐气。 一时被薛姨妈的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笑道: “姨妈这话怎么说的?您今儿要贺老太太,再或是贺一贺林丫头,贺我什么?” 却听薛姨妈道: “我听说兰儿拜了衡哥儿做师父?林妹夫名师出高徒,他自己是探花,如今又教出个探花来。照这样看,保不准等兰儿科举时,就又是一个探花了。” 王熙凤又凑趣道: “若照姨妈这么说,难不成这探花,竟要叫咱们家包圆了不成?” 众人又大笑一番。 李纨一听这话,一时也眉开眼笑,贾兰就是她的命,她自然爱听这话,只是嘴上仍谦虚道: “这话可不敢当,兰儿愚鲁,不能跟他林叔叔相比。我也不敢奢望他将来能有个一甲二甲的,他要果真争气,来日里中个进士,便是只三甲,我也知足了。” 王熙凤一听这话,故作惊诧道: “老祖宗您瞧,可见大嫂子平日里装得深沉。 我原道她最是谦和不轻狂的,今儿再听这话,倒像是不把举人秀才的放在眼里了。 这回总算是让我捉住马脚啦。” 李纨一时又羞又气,跺着脚道: “我何曾这样说,偏你这蹄子煽风点火的,歪解我的话。” 一边分辩,一边就要去拧凤姐儿的嘴。 凤姐儿绕着贾母连连闪躲,嘴里笑道: “老祖宗快救我,大嫂子这是要灭口来着。” 贾母呵呵直乐: “让你个猴儿整日里调皮,今儿犯到你嫂子手上,我也救你不得了。” 这边贾府里一番嬉闹,另一边,太和殿前,总算是唱完了名。 一众新科进士叩谢皇恩,旋即便有内侍领他们去偏殿更衣。 国朝礼制,新科进士唱名之后,可以着三品官员红袍官靴,已示荣耀。 待众人更衣罢,一时满堂朱紫,遍地高官。 礼官又引着众人至天安门前,早就一队衙役牵着马等在那里。 礼部尚书江贺也等在这,见众人都来了,打量了一番这帮官场新人,着意看了看排在前头的三个,抚须笑道: “这大红的官服,到底是穿在你们年轻人身上好看,穿在我们这帮老头子身上,就不像那么回事儿。” 身后两位礼部侍郎也笑着附和。 江贺便道: “时辰差不多了,请诸位上马,咱们跨马游街去啦。” 众人都躬身谢过,依次去寻属于自己的马。 林思衡走到第三匹马前,正要翻身上马,却见礼部右侍郎走过来,竟要伸手扶他。 林思衡忙作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推辞道: “这怎么使得?” 右侍郎万俟颍笑道: “都是这样的,原也该是如此,咱们这些老家伙,可不就得把你们年轻人,扶上马,再送一程。” 林思衡打眼瞧去,见果然如此。 礼部尚书在扶状元杜仪,礼部左侍郎扶着韦昭,右侍郎来扶自己。 不过也只有他们三人有这个待遇,其余的便都是衙役们扶上去。 虽讲上一匹马没什么难的,但演戏嘛,总得叫大家都有参与感才好。 于是林思衡想着黛玉平日里的模样,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来,在万俟颍的搀扶下,才“艰难”的爬上这匹肩高只有一米二的“高头大马”。 面上还作出一副激动不已,“恨不能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来。 万俟颍果然满意得点点头,只道年轻人还是好忽悠。 待众人都上了马,三位高官又在前头为他们牵马,引着众人出了宫门,方才交给衙役。 末了。万俟又抚着林思衡的马背,面上十分亲切的笑道: “去,回头有空,来府上坐坐。” 林思衡自然连忙道谢: “多谢大人抬爱,晚辈一定前去叨扰。” 新科进士们一出宫门,便引起外头的百姓们一阵喧哗,人们热情的围拢着他们,簇拥着他们,大多眼神里都带着艳羡之色。 因林思衡位次极为靠前,又年轻英俊,一看就是个年轻有为的,故不时便听见有人在人群中冲他喊: “探花郎,家中小女年方二八,贤良淑德,才貌双全,正是良配,探花郎今在何处落脚?何不留下住处!晚些老夫请人上门拜会!” 如此种种,此起彼伏。 惹得众人都看着他发笑,连状元也扭头回来取笑他,队伍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林思衡也只当做喊的不是自己,神游物外,不为外物所扰。 第112章 一日看尽京中花 衙役们牵着马,引着众进士从皇城出发,由西向东,绕内城一圈。 西城里有一街道,叫鼓楼西大街。 林思衡的如意斋和民丰楼,以及薛家的恒舒典,俱都在此。 这街道正穿过一坊,叫平康坊。 乃都中第一等风流地,因唐时平康坊名声极盛,故也叫了这个名字。 新科进士们一路缓行,沿路皆闻百姓称赞恭维之声。 待队伍踏入平康坊时,气氛陡然迎来一阵高潮。 这些青楼女子,不比大家闺秀拘束,倒热情得多。 一时便有写了字的手帕,填了诗词的纸团,用过的胭脂水粉,姑娘们随身戴着的银镯项链,都一股脑朝他们的扔下来。 倒叫道路两边的路人们,不时发一笔横财。 林思衡眼尖,一眼就瞧见有一张大红肚兜迎面朝他飞来,吓得赶紧一缩脖子。 前方为林思衡牵马的衙役,回头过来嘿嘿笑道: “探花郎可得注意着些,每一届科举总有那么几个进士被砸伤,这都是京中习俗了。 倘若哪一回叫进士们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平康坊,百姓们反倒觉得不够热闹。 探花郎若一时躲不过,只管把头低下便是。” 林思衡眼明手快,伸手又接住一个朝他飞来的纸团,一边随手拆开,一边也凑趣道: “若是这般,不是也叫你们遭一回罪?” 旁边楼中有一女子,见林思衡接了他的纸团,一把抱住身边的姐妹,尖声喊道: “探花郎,那是奴家的诗!那是奴家的诗!奴是明月楼的欢儿!” 林思衡见上面确有一诗,写的倒有两分文采,诗旁边竟还有一唇印,一时哑然。 朝声音来的方向胡乱点两下头,便算是谢过了楼中女子的美意,又引起一阵欢呼。 将纸团随手拢在袖子里,那衙役又回头笑答道: “像这般的场面,若不是借着探花郎的颜面,小人下辈子也见不到,便是挨上几回砸也值当。” 队伍越往里走,两旁楼里姑娘们就越热情。渐渐有一些葡萄杏子等水果也都朝他们砸过来, 甚至还有扔香瓜的,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激动得昏了头了。 林思衡也开始全神贯注起来,连连闪避,勉强保持形象。 忽听得旁边传来一粗壮的声音,冲他喊道: “可是衡哥儿不是?你们瞧,探花郎是我兄弟!” 林思衡隐隐觉得有些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薛蟠,身边还有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 林思衡在贾府一年,倒也与薛蟠见过几回,只是话说得不多,更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今日既然遇上,林思衡倒也冲他招手示意。 不料这么一打岔,就被一颗飞来的枣子给砸了一记,打破了林思衡“无伤出坊”的小游戏,心里又给薛蟠记了一笔。 薛蟠身边几个女子见林思衡果真朝他挥手致意,以为两人交情深厚,对薛蟠口中的“兄弟”二字,信以为真,也都连连朝林思衡丢手帕,嘴里喊着些乱七八糟的话。 倒比别处楼里的言辞都大胆露骨一些,惹得身边众人都惊诧的看着他,竟以为林思衡是这平康坊里的常客了。 好不容易走过一程,将薛蟠抛在身后,前方又有一座三层大院,雕梁画栋,彩幔招摇,即便是白日里,也显得灯火辉煌,喧哗热闹。 林思衡瞧着这大院倒有些眼熟,恰好前头的衙役因见他脾气好,并不傲慢,又回头与他说话: “探花郎您看,前面这栋楼便是清风楼了,正是这平康坊里最上等的销金窟。” 林思衡陡然惊觉,这分明与扬州那座清风楼如出一辙,顶多不过是又大了些。 说起扬州这座清风楼,倒与自己有些渊源,曾经还有位姑娘想赎身跟在自己身边来着,是叫什么来着? 一时没想起来,林思衡也懒得再去想,总归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队伍从清风楼下过,又引来一阵欢呼,甚至有几根珠钗,也被它们的主人朝林思衡这边丢过来。 林思衡随手在空中接过几支,打眼一瞧,竟都还值些银子。 可见这清风楼里的姑娘,是要比别处阔绰些。 只是瞧着这珠钗一端的尖锐钗头,无奈得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算暗器。 清风楼楼顶,临街一处包厢,正有一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坐在靠窗一侧,低头向下望去,看着排在队伍中的第三人,冲身边清风楼的鸨母笑问道: “你瞧瞧,这可就是扬州那边报上来的林五步?” 那鸨母见其发问,也忙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两眼,与脑子的画像对比一番,点头道: “王爷英明,这就是扬州去年报上来的林五步林思衡。” 这王爷便也点点头,叹道: “果真是风姿卓异,非比常人。 本王听说他这一年都住在贾府? 可惜,可惜,如此人物,竟不能提早识得,倒是本王怠慢了 原道不过是个词臣,不意此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学,早知如此,以本王跟贾家的关系,早该请他过府一叙才是。 扬州那位姑娘叫什么?如今在哪?” 那鸨母讨好道: “不过一个新科进士,王爷要见他,是他的荣幸,传一道口信,他自然要来王爷跟前拜见。 之前在扬州办事的叫燕奴,倒着实是个标致人物,可惜是没成。 前几年就已经安排嫁到扬州守备府上做小妾去了,据说也还得宠。 那位扬州守备这几年都有礼物送进府里。” 王爷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区区一个扬州守备,手下也没多少人手,随他去。 这个林五步,若是在他高中之前,本王还可与他亲近交游一番。 如今他中了进士,又是一甲,自然便入了陛下的眼,本王再要与他接触,还得细细筹谋一番。 况且贾家非比别家,如今虽没什么人物,到底荣宁二公的遗泽还在,也不是本王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既有贾家的关系在,恐怕也未必就把本王放在眼里。” 言罢,又叹了一口气,意态有些萧索。 林思衡隐隐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目光给人的感觉,似有些探询的意味。 顺着直觉抬眼望去,水溶已坐回了包厢里。 眼见一无所获,林思衡也只得作罢,暗暗皱皱眉头,暂且将此事压下。 过了清风楼,便算的出了平康坊。 虽路旁仍有些百姓起哄,到底不能与在平康坊中相比。 众人一时都放松下来,想着方才坊中姑娘的热情,相顾嘿嘿一笑。 林思衡在马上略略整理一下衣服,看着手里攥着的一大把珠钗,摇了摇头。 这东西必是不能拿去给黛玉的,三春也不合适。 给绿衣,定也是要背地里偷偷扔了。 给晴雯,这丫头不知道便罢,若知道,只怕也要以为自己是在羞辱她,到时候晚上趁自己睡着,白钗子进去,红钗子出来,给自己扎上七八个窟窿。 想着晴雯一边流眼泪,一边鼓着腮帮子就要跟自己“同归于尽”的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第113章 兰草 索性连同袖子里那纸团,一并塞给一路给他牵马的衙役,喜得那衙役连连点头哈腰,口中连连恭维道: “探花郎真是好身手。” 就在他身旁的榜眼韦昭也凑近过来,他离林思衡最近,方才将林思衡“空手接钗”的手段正看在眼里,笑道: “不料探花郎竟还有这样的好身手。只是这可是清风楼姑娘们的一片心意,探花郎若把这些珠钗带去,少不得便有几日招待,这般处理,岂不可惜?” 林思衡苦笑道: “韦兄觉得好,何不早说,我送你就是了。小弟实在是受用不来。” 韦昭年已三旬,早有婚配,一时想起自家的母老虎,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有些探询道: “林贤弟这是已有意中人了?故这般洁身自好?” 林思衡眨眨眼睛,到底还有几分廉耻,不敢自承是洁身自好之人。 昨晚骚扰晴雯,肩头被咬出来的牙印也不知道消了没有,故只是笑着不说话。 韦昭见林思衡默认,便作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 “贤弟听我一言,这婚姻大事,务必慎重啊。 贤弟这样年轻,倒不必急着这事,何不先纵情欢乐几年? 需知多少闺阁女子,出嫁之前,媒人必是夸的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的。可一旦成了亲,那就算是原形毕露。 倘有一时不顺气的,言语争执是小,有辱斯文是大。” 说着就叹了口气,言语间很有几分真情实感了。 林思衡脑补一番黛玉作“河东狮吼”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好笑。 只是眼见韦昭此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自己若是笑出声来,被这位韦榜眼以为自己是嘲弄,那就不太好。 故一边在那里胡乱脑补,一边面上强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憋得面目有些扭曲。 韦昭见林思衡面色有异,以为是自己刚刚那番话,把这个年纪轻轻的探花郎给吓到了,又有些过意不去,反倒来安慰林思衡: “话虽如此,不过林探花这般风姿俊雅,样貌堂堂。便是一母老虎,在贤弟这般人物面前,自然也是柔情似水,贤弟倒也不必过虑。” 林思衡只是紧绷着脸,面色沉重得点点头,实在是一旦开口,只怕就要绷不住脸色。 刚刚一番脑补,这会子想忘竟都忘不掉了! 队伍过了鼓楼西街,又穿过两处街道,渐渐往荣宁府方向来。 府里的丫鬟下人,或是些清闲不得志的主子,这会儿也都瞅准空闲,跑到街口来瞧热闹。 眼见林思衡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官袍从街口过,也不管平日里跟林思衡有没有交情,一时俱都欢呼起来。 林思衡自然也作出一派谦虚和睦的样子,不管是谁冲他喊话问好,他都答应一声。 贾兰一早与母亲李纨请示过,李纨也有意叫他看一看进士的威风光荣,便准了今日暂停课业,出去“瞧一瞧林叔叔”。 故早早去拉了贾菌一道,等在路口,眼见一队“三品高官”的队伍缓缓靠近,前后左右聚拢着无数士绅百姓,人人面色都是红光满面,一身喜意,似乎见别人中了进士,自己便也得了一份荣光。 贾兰看见林思衡的身影,眼神中也满是自豪与憧憬。拉着贾菌的手臂喊道: “你看见没有,第三个就是林叔叔!” 贾菌微微踮脚,只是身边人实在太多,叫他看不清楚,眼珠子转了转,拉着贾兰叫跑到一处院墙附近,顺着旁边堆砌的砖瓦,三两下竟攀上去,这下便又比周遭的大人又高出一头了。 此时才算是看清了贾兰口中的“林叔叔”,贾菌虽也羡慕林思衡此刻的荣耀,却也并不像贾兰一般狂热,只是随大流的拍掌叫好。 他这会子倒显得“鹤立鸡群”,比身边一众大人都要高出一截来,叫林思衡一眼就能看见他,连带着就望见他旁边靠着院墙被人挤来挤去的贾兰。 贾兰自小被李纨教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心中对功名的渴望和认同,非常人可比。 今日见“林叔叔”这般荣耀,满城的人都来恭维他,心中对林思衡的亲近崇拜愈添三分,又见林思衡隔着这么多人,还能看见自己,冲自己微笑致意。 贾兰一时只觉得心中激荡不比,也放开平时里李纨对其言行举止的规束,显出几分孩童的肆意来,扯着嗓子学着身边的大人叫好欢呼。 待林思衡队伍已远去不见踪影,贾兰方才稍稍冷静下来,想着自己方才的“肆意妄为”,一时又有些羞愧,担心辜负了母亲的教导。 贾菌从墙上翻下来,冲贾兰笑道: “你那位林叔叔今儿我瞧了,果真是个人物,可惜我是念不好书的,比不得你聪慧,倒没这缘分结识。” 贾兰忙安慰道: “你若有意,我回头问问林叔叔,看可方便带你去见见。我听母亲说林叔叔要搬出去了,到时候咱们再去,也不必再来这府上,说不得还方便些。” 贾菌只是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方才只是顺着自己兄弟的意,恭维几句便罢,一时倒也并无意攀附上去。 两人凑过热闹,在荣国府侧门分别,贾菌自回后街家中,贾兰也准备回去继续温书。 今日有此一遭,叫贾兰心中“考个功名出来”的念头,愈发热烈。 往日里多是因母亲常在耳边说: “要与你父亲学,考个功名出来,母亲也好扬眉吐气。” 如今倒更多是自己也想要这样的一份荣耀了。 自己不但要向父亲学习,更要胜过父亲才行。 父亲的秀才功名虽也十分不易,却不能与林叔叔的进士相比 一边打定主意,一边便往后宅走,却被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琥珀叫住: “兰哥儿回来了?老祖宗听大奶奶说你出去看游街去了,叫我来请你过去说说话。” 贾兰微微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虽是老祖宗的嫡亲重孙,倒也少有机会往老祖宗身前说话,这待遇,分明是宝二叔才有的来着 第114章 恩荣宴 京师内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新科进士的游街队伍,巳时从天安门出发,未时返回礼部。 交还马匹,跟随衙役至礼部大堂,这里早已错落有致的摆放着许多桌椅。 不独礼部官员,读卷大臣,銮仪卫使,以及监试的四位御史,悉同出席。 状元单独一桌,榜眼探花合一桌,其余进士按人数名次分配。 首辅杨松年迈不至,宴席由次辅申行远主理。 待众人都落定,申行远扫视一圈,开口笑道: “如今正是四月,百花开得正好,探花郎今朝一日看遍京中花,若见有何处春意正盛,何不取一支来?” 林思衡也知这是老传统了,便不推辞,起身先向主桌一圈高官弯腰行礼,旋即起身出了大堂。 礼部衙门门口就有两株桃树,专是为此准备的。 毕竟正吃席呢,探花郎突然跑远了也不合适。 林思衡在树下随意折了一支开的好的,将桃花举过头顶,一边朗声喊道: “探花郎林思衡,今折桃花一支,敬献诸位尊长,同仁。愿国家安定,百姓丰饶。” 众高官及进士皆起身,躬身道: “多谢。” 申行远又开口道: “既有桃花做伴,请探花郎赋诗一首。” 这就叫应场诗了,对文采没有什么要求,能通顺即可。 林思衡将桃花插在一旁早就备好的空瓶子里,略一思索,便开口道: “桃林深处蕴奇葩,芳菲绽放映朝霞。 皇恩浩荡泽万物,盛世繁华映桃花。” 一首马屁诗写完,也没有什么人说他写的不好。 申行远请他归坐,倒得此时,才算完走完了礼节,接下来就可以觥筹交错,吃吃喝喝了。 话是如此,真敢放开吃的一个也无,大抵是举箸夹个两三次,已示自己参与其中,表达一下参与宴会的荣幸之情也就是了。 今日宴后,吏部授官,倘若一时在阁老大人面前坏了印象,同吏部钱大人提一嘴,前途不是堪忧? 况且菜早都凉了,吃多了也怕身体不适。 宴过一半,菜虽没怎么动,气氛倒也热烈,身上的大红官袍,本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申行远与同坐一桌的高官略饮了几杯,也算联络一下感情,文官虽不像掌权的武臣一般忌讳莫深,平时里倒也不好聚众宴饮,否则御史一封弹章说你拉帮结派的,起码也得扣两个月俸禄,何苦呢? 故像今日这般场面,对新科进士是联络同科之谊的场面,对他们亦是如此。 略略打过几句官腔,申行远忽然对杜仪,韦昭和林思衡招招手,叫他们近前来。 三人一同举杯来到申行远跟前,申行远也并不拿大,与三人共饮一杯,面上一派慈和,对左右笑道: “今科前三,俱是年轻人,老夫当年高中之时,也已经年过三旬了。 可见如今后辈,胜过我等当年呐。” 其余几位官员俱都捧场大笑,杜仪站在三人中间,略略躬身,举止有些僵硬,似是有点紧张。 虽是如此,仍是竭力保持着状元的风度道: “大人谬赞,晚辈等虽读些经义诗文,若无众位大人抬爱,也难有今日。又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申行远摆了摆手:“莫要自谦,这科举之路漫漫,我等选尔等三人为首,也必是因尔等有过人之处,岂可妄自菲薄。” 又略略说几句希望三人日后要勤勉为官,不负圣恩的套话。忽然话风一转,越过韦昭,径直对林思衡道: “我等揭开名次,排了糊名,才知今科探花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连首辅杨大人也都赞叹不已。今日一见,果真俊秀不凡。 探花郎师承何人?” 林思衡躬身作答: “蒙大人垂询,家师乃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公。” 几位高官都微微一愣,各自对视一眼,申行远有些诧异道: “探花郎还真是林如海的弟子?” 林思衡闻言,低头皱皱眉头: “请恕晚生斗胆,不知大人缘何有此一问?” 申行远只是笑着摆摆手道: “不过是有些诧异罢了,十四年前你师林如海就是探花,初任便是翰林院检讨,那时候老夫也在翰林院任官,只不过因为年纪大,官位倒升得高些。 不料如今如海收了个弟子,又是今科探花,师徒双探花,岂非美谈? 你殿试的题目答得好,首辅大人当时看后都连连称赞,说你文采斐然,言论宏大,必是志向高远之辈。 日后也不可浮躁了,为官一任,还当兢兢业业,为民谋福才是。” 杜仪和韦昭,及身边几个早就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新进士,见申行远说林思衡竟得首辅大人夸赞,俱都十分艳羡,只当首辅大人也看好这个年轻人。 林思衡却敏锐得察觉出一丝不妥,若对于一个纯粹文人来讲,文采斐然,言谈宏大,志向高远大抵都是褒赞。 然而在官场上来说,这可未必是好话啊 林思衡一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也不曾见过那位首辅,更不曾得罪了他,缘何竟对自己有偏见? 思来想去,不曾想到什么缘由,眼下也只得当自己想多了,待回头去信一封问问老师再说。 待申行远说完话,江贺笑呵呵的捋着胡须看向杜仪,问道: “状元郎年岁几何?老夫听闻,还未曾婚配?” 杜仪忙躬身道: “回大人,晚辈今年二十六,的确尚未婚配。” 江贺便满意的点点头,说道: “状元郎风姿卓异,有空常来府上坐坐。” 杜仪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喜意,洛阳杜家,本是大族,只是他这一支却并不出奇,若能与尚书家里结亲,对仕途大大有利。忙躬身拜到: “谢大人抬爱,来日必登门叨扰。” 其余几位官员见此也都乐呵呵的冲江贺拱拱手,虽不说什么恭喜的话,却也都心里有数。 既然两边都有意,这桩事自然也就成了。 韦昭早已婚配,自然不会被盯上,林思衡见此,却提前先打好了拒绝“好意”的腹稿,免得到时候一时言语冒犯,平白得罪了人。 然而也并没有哪位大员来给他暗示一番 第115章 迷雾 酉时初,罢宴。 新科进士归还袍服官靴,又换回自己的衣裳。 绝大多数进士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就在这一天,从明日起,他们也即褪去光环,要开始在官场中去摸爬滚打了。 而这其中大多数人必然是要在这规矩森严的官场上撞得头破血流。 今日这一百五十名进士,三十年后能再着红袍的,只怕一成也无。 故一时间多有人面露不舍留恋之色,只是好歹没露出什么丑态来。 林思衡倒并不在意这一身官袍,他的志向也并不在此,官身虽好,不过也只是工具罢了。 领着边城和祥子回荣国府,一路上仍在思索方才申行远的一番话: “若是我猜得不错,首辅杨松对我有些偏见? 花团锦簇,言论宏达,这是说我爱说大话? 志向高远,又是说我浮躁,不肯脚踏实地? 这究竟是为何来的?申行远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杨松既然对自己有偏见,自己是如何得的探花? 难道是申行远据理力争?” 旋即自己又否定掉这般猜想,一国次辅,在官场上能走到如此高位,只怕心里的热血早就拿去喂狗了。 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也并不能给他什么好处,申行远绝无理由为自己出头。 “又或是申行远故意陷害杨松?想以此拉拢我? 我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就一家酒楼,虽有几处分店,多挣些银子罢了。 最多再查出如意斋和城外工厂。 倘若不知起其中内情,次辅这种级别的人物,也不该把银子看得多重才是。 再不然就是这二人本就有隙,故意来拿我做筏子? 若是如此,缘何不是杜仪和韦昭?若论起背景,自己如今到底住在荣国府上,虽已渐渐败落,只怕也还比这两个硬实些。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软柿子。” 想来想去,仍是不解其意。 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少了信息,便只能如雾遮眼,不能明晰。 与之相比,王夫人和贾家大房那点心计,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待回了荣国府,天色倒还没黑。 回了小院,也不说别的,赶紧叫红玉先去厨房取些饭菜来。 绿衣和晴雯面面相觑,晴雯有些诧异的问道: “爷今儿个不是去赴宴来着?怎么还饿成这样?” 林思衡疲惫的桌子旁边坐倒,叹息道: “那宴席哪里是吃饭的?不过是喝两杯酒,做些歌功颂德的场面罢了。 偏偏还有人要故作高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叫人猜。” 晴雯好奇问道: “是什么人说得话,叫爷也猜不出来?” 林思衡苦笑两声,拍拍晴雯手道: “那可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当了几十年的官了。说话做事,自然要比旁人深奥些。” 晴雯本就是没话找话,与林思衡聊聊天罢了,也不追问,转到林思衡身后道: “爷既然累了,我给爷捏捏肩。” 林思衡也由得晴雯施为,略缓了缓,对绿衣嘱咐道: “咱们自己的宅子已经安置好了,你大哥亲自盯着修葺,这些日子叫你大哥陪你过去陪你瞧瞧,认一认路。 回头把行李收拾收拾,过几日,准备要搬出去了。” 绿衣自然点头应下,旋即又问道: “公子既要搬出去,林姑娘那边如何?” “眼下也只得暂且留她在贾府,咱们虽是搬出去,离这里也不过隔着条街罢了。 往后仍是要辛苦你每一两日里,仍往师妹这里来一遭,不然我不能放心。 倘若一时忙不过来,就叫晴雯跑一趟也使得。” 绿衣点点头,心里仍是打算自己亲自来跑,公子对林姑娘尤其看重,绝不能出了岔子 晴雯心思单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随口问道: “林姑娘在府上呆着,平日里又不出去,爷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思衡只是笑笑,握住晴雯放在肩上的手,岔开话题道: “晴雯,爷如今要搬出去了,你怎么说?是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一块出去?” 晴雯愣了一愣,陡然面上涨红,恼怒道: “爷说的什么话!我是爷的丫鬟,自然是爷去哪里,我去哪里!爷这般说,当我是那起子三心二意的小人不成? 爷要是不信我,我今天一头碰死在这里,魂儿也跟在爷身边。” 一边说,一边眼眶开始蓄起水花来,晴雯只是用力瞪着眼睛,倔强得不肯叫它流下来。” 绿衣有些怪异看了晴雯一眼,摇摇头,什么也不说,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去。 林思衡见晴雯气成这样,不但不去安慰,反而哈哈大笑道: “非是爷不信你,只是老太太把你送到爷身边的时候,你自己说的,不愿意搬出去。 爷出于好意,怕你受了委屈,才问你一问,你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自己给气哭了。” 晴雯傻在那里,努力回想,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抬起手来,胡乱把眼泪抹掉,仍是嘴硬道: “谁哭了?我倒不记得有这回事,必是爷编出来哄我的。 况且就算我说了不愿意搬出去,也没有说过一定就不搬” 越说声音就越小,渐渐就低着头不吭声了。 心里明白过来自家爷方才分明就是逗自己玩呢,晴雯越想自己方才的举动,就越觉得羞臊,此时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待红玉回来,林思衡又问她一遭,红玉一时倒有些为难: 她来这院里的时日还不长,虽是一来便得重用,如今绿衣已渐渐将院子里的杂事都交给自己打理。 只是这位林大爷待自己,到底不比绿衣和晴雯来得亲近。 自己如今也跟晴雯一般,身契都还在贾府,只是每月里的银子,如今却都是林大爷自己在拿。虽不张扬,倒比贾府里的一等丫鬟都高出许多。 倘若再留在贾府,自己虽原是贾家的家生子,只怕未必能再得重用,每月里怕也再难有这许多好处。 然纵是千般万般不好,无奈爹娘却都在贾府里做着管事,也得替他们考虑着才是。 因而听得林思衡询问,红玉只是低着头道: “奴婢也不知,还是得问过爹娘,才能做主。” 林思衡虽然也有意把红玉一并带走,不然绿衣只怕又多出许多琐事,只是像这种事,他也无心强求,便道: “既如此,明日放你半天假,且去与你父母商议一番,再来报我知道。” 红玉摆好饭,低垂着头出去。晴雯就在后头瞪着她,好像是在看一个叛徒。林思衡倒并不以为忤,笑呵呵得揉揉晴雯的脑袋,然后就坐在桌前吃饭。 晴雯也赶忙把红玉抛到脑后,开始贴心得为林思衡布菜添饭。 正忙得不亦乐乎,黛玉与三春又来一遭 第116章 怨别离 探春诧异道: “林大哥怎么这会子才吃饭?不是才赴宴回来?” 黛玉自小常与师兄一块吃饭,见他方才动筷子的速度,就知他今儿是饿狠了,况且自己小时候也见多了父亲赴宴回来后的场面。 因而代为答道: “呆子,亏我平日里以为你是个精明人,如何竟不知道,这官场上的宴,哪里是给人吃饭的? 点一桌子菜,也不过是个陪衬罢了,都忙着说话喝酒,若果真在这种宴会上大吃大喝,只怕还要叫人小看了。” 探春被黛玉教导一番,也并不恼,更不往心里去。 林思衡如今早与她们熟了,这会儿也不起身,只叫她们自己都随意坐。 众人便围坐在桌子旁看他吃饭,晴雯赶忙就去泡茶。 林思衡被这几个小丫头盯着,也并没有什么不适,叫红玉取些银钱,再去厨房里要几个菜,再拿几副碗筷来。 黛玉忙打断道: “快别忙活了,我们早吃过了,还等到现在?你自己吃” 林思衡反倒把碗筷放下,低着头,语气透着十分的委屈,微微侧身道: “可见师妹如今果然是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般与师兄亲近。以前像这般时候,师妹虽是吃过了,也还是愿意陪师兄再吃些的。 也罢,师妹既然大了,师兄再这般要求,反倒显得无礼,师妹也只当我刚刚没说便罢。” 三春哪里见过林思衡这副模样,一时俱都目瞪口呆,神情怪异。 绿衣也从书桌后探出小脑袋,瞅了一眼,嘴角抽了抽,又缩回去。 晴雯差点就吓得把手里的茶壶扔了。 黛玉在他方才摆出那副模样时,便已心知不好,这会子以手覆面,脸颊通红,头顶都在冒热气,觉得自己已经是没脸见人了。 三春没见过林思衡这般作怪,黛玉小时候却是常见的。 想起自己年幼时,有两回实在是被逗的受不住,便问他,是从哪学来的这般模样。 师兄却道分明就是跟着自己学的。 黛玉当即嘴上就咬死不承认,只是心里却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有这样的时候? 越想,就越是打定主意绝不承认这件事。 如今见师兄当着三春的面来了一遭,黛玉一时羞恼得恨不能咬他两口,只是到底拿他无法,也只得任由红玉往厨房去了。 三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个个笑趴在桌子上。 林思衡脸皮厚,面上半点异色没有,就好像刚刚作怪的不是自己。 黛玉却反倒有些受不住,恼道: “偏你最会作怪!好好得又逗人笑。” 说着说着,黛玉自己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得一颤一颤的。 等红玉果真取了几样新菜,和干净的碗筷,黛玉和三春便也不推辞,虽是已吃过饭了,到底也还是陪他一道用了些。 席间林思衡提起自己这些日子就要搬出去,又将新宅位置告诉几人知道。 探春和惜春当即便表示不舍,叫他有空时好歹常来府里看看。 迎春仍是低头不吭声,只是偶尔趁他与黛玉和探春说话时,偷偷瞧他几眼。 黛玉一时有些怔忪,自己从五岁时,便与师兄住在同一座府里。 在扬州,几乎无日不见。 到了贾府,师兄因着礼数,若非外祖母请他,等闲不进内宅,绿衣便代她日日来问候,自己三不五时的,也能往师兄这里看看。 而今师兄要搬出去,虽仍在同一处坊里,只是自己一介闺阁小姐,等闲是出不得府的。 既是这般,大抵便也可以称作是分离了。 黛玉素来也知自己先天里有些体弱,这些年师兄一直放心不下,各种饮食调理几乎从无间断。 只道如今既要分离,便不可再叫师兄为自己担忧。 等探春说了好一通,黛玉反倒岔开话题,笑着说道: “今儿兰哥儿去瞧你游街,被老太太叫去说话,问了一通兰哥儿跟着你都学了什么,又说起游街的事。 兰哥儿说你身上穿着大红衣裳,骑马戴花儿的,还有许多小娘子跟在你们后头,可果真是如此?” 黛玉这点心思,林思衡自然心知肚明,此时自然也不揭破,配合着作出些夸张的模样,连连摆手道: “快别说这个,师妹不知,今儿才骑着马出了皇城门,因师兄尚还有些许‘姿色’,便有许多豪绅富商要抢了师兄去做女婿。 幸赖护卫的官差还得力,不然这会子说不得就已经被人给绑走,送去个哪家的小姐‘和亲’去了。” 黛玉面上笑道: “可果真有这样的事?难不成他们竟都冲着你不成?” 林思衡惊诧道: “想是师妹平日里看得多了,方才不足为奇,非是师兄自夸,如师兄这般俊秀人物,外头倒也不常见的。 今儿在外头游街,也不知哪家的小姐,拔了头上的钗子就扔过来, 要不是师兄武艺高强,这会子指不定哪里就被人给扎了个窟窿。 师兄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也不知那位小姐是示好,还是要谋杀来着? 可惜她扔了珠钗就躲起来,也没处问去。” 两人一番应和,三春也随即开始有说有笑起来,到底还是将气氛缓和过来。 今日几人留得稍久了些,待有嬷嬷来问,黛玉和三春方才起身告辞。 回了自己住处,黛玉无精打采的往床上一躺,把袖子遮在脸上,虽不出声,竟渐渐流出几滴泪来。 紫鹃和雪雁面面相觑,因早知黛玉心事,如今倒也猜到了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只得安安静静陪在黛玉身边。 这边林思衡洗漱罢,躺在床上,也睁着眼睛,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绿衣收拾干净,也钻进被窝里,把他左手手臂一环,见林思衡似是心情有异,轻声问道: “公子,咱们这回搬出去,不回来了吗?” 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将绿衣搂紧了些,也低声道: “自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也换个大房子住。 很快的。” 绿衣得了答案,心里有数,便不多问。 一夜无话。 第117章 坏心眼儿~ 次日一早,红玉与林思衡请示过,便歇半日,去寻父母讨个主意。 她父亲林之孝管着府里的田地租子,母亲也是后宅里的管事,两人在府里做事,一向秉持的是“多做少说”的态度,故被人取了个外号叫“天聋地哑”。 虽林之孝因实诚,不敢随意贪渎,家里不能说富裕,到底也吃喝不愁。 父亲时常在城外收租子,况且家里的事,他也并不拿主意,红玉便只去后宅里寻母亲。 林之孝家的正在忙活,突然见女儿寻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心里一惊,以为那位林大爷果真是个不好伺候的,怕不是女儿这回挨了打,想要自己去求个体面,再调回来? 急匆匆把手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又告了假,便带着女儿回了后街家宅。 这后街因离荣宁府极近,在两府里讨食吃的管家,婆子,多有在此置业的。 既回了家,红玉先给母亲倒了杯水,又把门虚掩上,拉着母亲到炕边坐倒。 林之孝家的被女儿这番弄得莫名其妙,紧着问: “是出了什么事?果真挨了打不成?” 红玉一愣,笑着摇摇头道: “母亲这话怎么说的,林大爷虽是和善不过的人,等闲不摆什么架子。 女儿虽驽钝,仰赖母亲多年教导,好歹手脚上也算勤快,没事挨打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长出一口气道: “虽然二奶奶也说这位林大爷不是个脾气暴爱耍横的,到底我不曾见过几回,岂不为你担心? 你今儿这时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红玉低头,沉默一会儿,低声道: “女儿有一事,想寻母亲讨个主意。” 林之孝家的先是一愣,继而一喜,忙道: “可是要讨你去做姨娘?这可是好事来着” 红玉羞恼不已,赶忙打断道: “母亲这说哪里去了,却是有正经事来着。” 便将林思衡将要搬出府去一事,向母亲说出,又道: “我到底是贾家家生子,若果真去林家,身契必是不能留在贾府的,否则便是两面不是人。 可我若果真走了,您和爹爹只怕在府里难免要被人说闲话。” 林之孝家的听完,才笑道: “你倒也不用顾虑我们两个,有这番心意便够了。 我们平日在府里,也不曾得罪谁去,便是有人来与我们为难,只管忍让一时也就是了。 且看你自己想不想去,难得这位林大爷还想着提前知会你一声,看来果真是个细致人物。 你若拿定主意要去,我去求二奶奶一个恩典,总归不过跪着磕头说几句好话便罢。” 红玉忙道: “不敢劳母亲受累,爷那边说了,若我要去,身契自然他亲自去要来。” 林之孝家的便取笑道: “亏你还这样犹豫不决的,你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 继而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那位林大爷,到底对你有意没有?我听说你们那院里,到现在也才三个丫鬟?这可是好机会啊。” 红玉脸一红,虽有些害羞,到底是个利落人物,只是摇头道: “我不曾见爷有这样的意思,大抵也是我生得不能入他的眼。” 林之孝家的一时便愁道: “闺女自然不是个丑的,只是若跟那个晴雯去比,确实是差了些。 非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尊重,你也知道,像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家,是万万做不得正妻的。 若能得个姨娘的名分,便都是造化了。 府里这些年,前前后后多少丫鬟,虽是一时被主子瞧上,到最后大多也就成了玩物,死了也没个说法。 你日后在林家,倘若一时有什么机会,可得把握住了。” 红玉终究还是个黄花闺女,听母亲说这样的话,一时坐立难安。 既已拿定了主意,也不敢再多留,母女二人又言谈几句,便各自回府做事。 林思衡既得了红玉准信,寻了个空,便直接来找凤姐儿。 才到凤姐儿院子,便见平儿正抱着凤姐女儿在哄她睡觉,见他来了,忙叫奶嬷嬷接过去,便要请他进去坐坐,口中只道: “林大爷先坐会儿,奶奶这会子该还在老太太身边,一会儿该回来了。” 林思衡瞧了平儿一眼,摇摇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儿把对他的称呼又改回去了。 挥挥手叫奶嬷嬷让开,自己把这还没取名的小丫头抱过来。 这丫头此时已经稍稍能立住,也能吐出几个词来,林思衡一时无聊,就开始教这丫头背歪诗: “白毛浮绿水,红椒青萝卜。快念。” 然而这丫头显然也并不能理会他的一番苦心,只是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林思衡又试了几回,见这丫头果然不上当,便叹了口气,对平儿感慨道: “这回可糟了,这丫头怕也是个不学无术的。” 平儿方才虽听着那诗词感觉有些不对劲,只是她原也不懂这个,更不敢在诗词上去质疑一个进士,竟没看破林思衡的坏心里,反为小丫头打抱不平道: “大姐儿如今还太小了些,现在就学诗词,自然是学不出来的,林大爷若真有意,等她再大些,到时候让奶奶带着,正经给林大爷磕头,认你做师父如何?” 正说着话,凤姐儿便带着两个丫鬟回了,才进院子便笑道: “我刚刚在外头就听见平儿说什么拜师的,怎么,莫不是衡兄弟瞧上平儿了,想收她做个女弟子? 这我可不能答应,统共就剩下这么一个得力的,再给了你,我岂不得累死过去。” 平儿羞恼道: “奶奶又说胡话,林大爷方才叫大姐儿背诗呢。” 凤姐一愣,便取笑道: “亏你是个读书人,大姐儿这时候能学个什么?” 林思衡自然也不会主动揭穿自己的坏心眼儿,只撇撇嘴道: “这丫头也得有周岁了,不先起个名字?就这么‘大姐’‘大姐’的叫着,总不像那么回事。” 王熙凤哈哈一笑,摆摆手道: “你既这样说,且取一个我听听,正好你是个有学问的,必是能比我与你琏二哥取得好。” 林思衡摇摇头道: “自然是你跟琏二哥起,不行请老太太起一个也可,我给这丫头起名,算怎么回事?” 王熙凤也撇撇嘴道: “别说那么多,今儿你既自己撞上来,少不得得留个两三句话。 我就不说了,大字认不得一箩筐,勉强看看账本还行,你琏二哥虽读了几本歪书,也谈不上什么学识。 老太太又没有那个精力。 要按着咱们的关系,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这丫头将来叫你一声舅舅也使得。 你且起一个我听听,总归要不要的,还得我说了算。” 第118章 巧儿 林思衡一怔,问道: “真要我取?” 凤姐儿斜他一眼,不屑道: “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难不成还要我给你几两银子请你不成?” 林思衡摇摇头,眼神里有点古怪,瞧了瞧正抱着自己大腿,勉强站在那里,四处打量的小丫头,开口问道: “既如此,这丫头生儿是哪天?” 凤姐儿把手里的茶杯又放下来,叹口气道: “正是这日子不好,偏生在七月初七。” 林思衡笑道: “有什么不好的,若说取名,倒不必一味追求浮夸华丽,只以取一个好蕴意要紧。若真叫我取,也没有别的,便取做”巧儿“如何?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从这个巧字上来。” 王熙凤一愣,初觉有些敷衍,细细一思量,竟品出些味道来,倒真觉是个好名字了,喜道: “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这名字虽简单,若不是平日里书读得多,只怕也想不到这上头来,我且谢过你的好意,但我回头再与你琏二哥商量商量。 说着,便又在口中把“巧儿”这个名字又念了两遭,那小丫头听着动静,便巡着声音望去,忽然便张口道: “娘” 凤姐儿听见她喊,以为她是饿了,便要叫奶嬷嬷先带下去喂奶,不料这丫头冲王熙凤喊完,又扭头看看这个正被自己一把抱住的大人,嘴一张便喊道: “爹” 王熙凤当即就呛了一口茶,面上有些酡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怎么回事。 平儿也愣在那里。 奶嬷嬷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砖头,只当没听见。 林思衡初时也傻在那里,待反应过来,立马笑道: “可见这丫头是想琏二哥了,二嫂子回头可记着,等琏二哥回来,叫他也先别忙别的事了,赶紧跟着小丫头一块儿呆呆才是正经。” 凤姐儿还没缓过来,平儿忙接口道: “大姐儿现在就会说几个词儿,都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呢,总归是童言无忌。 林大爷今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林思衡也不敢再胡诌,忙道: “二嫂子知道,我这几日里要搬出去了,我院里晴雯和红玉的身契,该是还在二嫂子这? 这两个丫头都愿与我一道出去,想跟二嫂子求个体面,将这两人的身契给我。” 王熙凤一拍手道: “是了,原是早该给你送过去的,早早的就备下了,偏是一天天的事忙,竟没想起来。 平儿,你去我橱里,把里面那个红匣子拿出来。” 等平儿取来,王熙凤将它递给林思衡道: “这两个丫头身契都在这,晴雯的事,老太太那里我已提过了,你也不用多操心。” 林思衡打开匣子,见里面有两张叠放好的麻纸,一一展开看过,确认无误才收好。 办妥了事情,林思衡便起身告辞,平儿跟在后头,一路送出院门,方才回返。 王熙凤见林思衡走了,一弯腰把小丫头抱起来,轻轻得在屁股上拍一巴掌道: “人小鬼大,一天天嘴上胡乱喊人,爹也是能乱叫的?仔细你老子回来打你。” 平儿笑道: “大姐儿这会子知道什么,不过是因林大爷回回来都不忘瞧瞧她,叫她觉得熟悉罢了。” 王熙凤哼道: “还说呢,你们二爷成日里不着家,连自己闺女都要不认得他了。 你说,‘巧儿’这个名字,到底好不好呢?” “林大爷是进士,自然学问深厚,他亲口取的名字,岂有不好的? 只是大姐儿的名字,叫林大爷来取,只是玩笑还罢了,果真要用,是不是有些不妥?” 王熙凤抱着闺女,踱了两步,便拿定主意,轻哼道: “不去管他,总归琏二爷他老人家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来,如今既有一个合意的,岂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若果真对这丫头有好处,这点事算得什么? 衡兄弟不是个多口舌的人,我不担心,刚刚那个奶嬷嬷,你去知会她一声,叫她把嘴闭严实些,不要乱说话。” 平儿忙点头应下,便去寻奶嬷嬷敲边鼓。 将晴雯和红玉身契取回,都交给绿衣保管。 林思衡吩咐红玉去与李纨交代一声,留了新宅住址,只说贾兰若仍有意随他进学,往后便到这处来。 又叫绿衣再去与黛玉说一声,让晴雯往三位姑娘那里走一遭。 自己自去寻贾母面辞。 请内宅门口的婆子先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便回来,说贾母请他进去。 林思衡一路目不斜视,直入正堂。 贾母刚睡醒了午觉,见他来了,便笑道: “东西可都收拾齐全了?” 林思衡躬身谢道: “已收拾妥当了,晚辈来府上一年,仰赖老太太照料,饮食衣用,无不尽心。 今因公务,不得不来辞别出府,请老太太体谅。” 贾母只是笑呵呵的摆摆手道: “你是为前程奔走,我不留你,还是那话,既离得近,便仍常来看看。 咱们虽不是亲戚,却不比寻常亲戚更亲近十分?” 林思衡自然连连点头应下,又略略说过几句,贾母便叫他去忙自己的事情。 因着礼节,林思衡又往东跨院走一遭,贾赦这回倒见他一面,说了些没营养的话便作罢。 因着礼数,顺道去王夫人也辞别一回,两人互相都有些别扭,只略略说了两句话,林思衡又往梦坡斋去。 贾政此时也下朝在家,见他来辞,先拉着他坐下,白话一番,无非是些劝他要“不负圣恩”之类的。 旋即又道: “贤侄即将授官,可有什么门路? 大明宫的内相戴公公,还有,吏部钱大人,都是敝府至交。 贤侄若有所求,倒不妨说与我知道,我也可为贤侄疏通一二。” 贾政虽是好意,林思衡却无意在初入官场之时,就往身上贴一张贾府的标签。 鬼知道皇帝是什么时候起,把贾府盯在眼里的? 因而面上便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道: “伯父此言差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朝廷名爵,怎可私相授受? 委派何处,朝廷自有考量,只要是为国效力,便是为一边地戍卒,小侄也甘之如饴。 伯父素来两袖清风,若为小侄坏了伯父的大义,小侄万万受不起,请伯父切不必为小侄挂怀。” 第119章 搬家 这一番话,叫贾政动容不已,连连抚掌感慨道: “贤侄此言,正合我意! 我辈读圣贤书,通晓经义文章,代天子牧民,正该心胸坦荡!确不可行此蝇营狗苟之事。 贤侄既有此志向,方才的话,便当做老夫没有提过。 贤侄本就是探花出身,便是不去走动关系,难道就没有好前程了么?” 一时间“伯侄”两人皆满身正气,似乎都要从身上绽放出儒家的浩然之气来。 直叫坐在一旁的詹光和单聘仁面面相觑,如坐针毡。 好像身上有蚂蚁在爬。 离了梦坡斋,回去见绿衣还在收拾,又想一想,索性再去一遭梨香院。 薛姨妈倒有两月没见他来,一见到他,便满脸堆笑道: “我还道衡哥儿这些日子事忙,原是准备过些日子再过去瞧瞧你,没成想你今儿倒先来了。 听太太说你要搬出去了?东西可都收拾妥当?宅子在何处? 搬家是件大事,若一时有什么东西未能置办齐全的,便叫丫鬟来我这里问问,总归我这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多。” 一边请他坐了,一边又忙着叫同喜泡茶: “同喜,去把我新买的六安茶沏一壶来,给衡哥儿尝尝。” 薛姨妈也不去坐正坐,只在他上首处,隔着一张茶几坐了,笑道: “这茶是宝丫头叫人去买的,喝着倒确是好茶,衡哥儿也尝尝。” 林思衡眨眨眼睛,虽是薛姨妈待人一向热情,这回倒也显得太殷切了些。 拱手谢道: “多谢姨妈关爱,东西都已收拾停当了。宅子就在坊里,离得也近,虽是如此,今日也还是来寻姨妈告个别,只求姨妈不要嫌烦就好。” 薛姨妈连连摆手笑道: “衡哥儿这说得什么话,你如今这许多事情,倒还记得来看我一回,姨妈谢你都来不及。 那你这就要搬了?” 林思衡点点头道: “与姨妈这边辞完,回去便搬了,绿衣和晴雯她们正收拾着呢,总归没个二里路,叫几辆马车,一会儿也就完了。 宝妹妹这里,我不及面辞,就请姨妈代为转达。” 薛姨妈连道: “竟这样匆忙?宝丫头如今倒在家里,也不必我去转达,你们年轻人自己说话就是了。 同贵,你去看看宝丫头在做什么?跟她说衡哥儿来了,叫她来见见。” 薛姨妈这样说,林思衡便不好转身就走,只得一边坐在那里品同喜刚沏的茶,一边等宝钗来见。 不多时,宝钗便转出来,身上仍是一件半新半旧的粉红褂子,衣着素净,不施粉黛,一看见他,也先笑道: “刚刚还在后头屋子里描花呢,倒不曾得知衡兄弟来了。 听同喜说,衡兄弟今日是来面辞?” “正是,如今既过了殿试,授官在即,再住在府里,便有些不妥,也容易招惹闲话。 因此另买了别宅,今日便搬过去了。” 宝钗也只点点头,面色平淡得笑道: “衡兄弟少年高中,来日前途不可限量,慎重些也是应当。” 薛姨妈又问道: “衡哥儿将往何处为官,心里可有数?” 林思衡点点头道: “虽还未定,此番因皇恩浩荡,侥幸得了个一甲出身,大抵便是翰林院和督察院两处了。” 薛姨妈虽是妇人,也知国朝为官,素有“非进士不翰林,非翰林不入阁”的说法,翰林的贵重便可见一般。 前些日子听别人也说起,衡哥儿少年高中,将来说不定便是首辅,起码也是一任阁老。 当时薛姨妈便有些动容,如今听林思衡自己也说可能要去翰林院,心中更是暗暗咂舌。 宝钗低头陪坐片刻,又略略说几句话,林思衡便起身告辞。 薛姨妈领着宝钗,两人一道送至院门方回。 母女两又回去坐下,薛姨妈连连感慨道: “谁曾想这孩子这样出息,怎小小年纪竟就高中了? 他今年才十六,若不犯什么事,少说有五六十年的官好做,乖乖,这还得了? 如今就是翰林,五六十年,熬也熬出个阁老了。” 宝钗低头片刻,对薛姨妈道: “总归是别人家的事,不与咱们相干,他虽也叫母亲一声姨妈,不过是跟着林丫头一道的说法罢了。 毕竟不是真个亲戚。 况且就是亲戚,也有个亲疏远近的说法。 母亲与其关心衡兄弟的前途,倒不如多想想哥哥和家里的生意才是正经。 这个月又有两处铺子报亏空,哥哥却只是不上心。” 一说起薛蟠,气氛陡然一滞,母女俩又一块愁眉不展起来。 从梨香院回去,果然便已收拾停当。 林思衡领着三个丫鬟,两手空空,就在侧门里头进了轿子,边城在后头领着一队小厮,大包小包的往马车上搬。 见没有什么东西落下,林思衡便叫出发,贾府随即侧门洞开,一支十多人的队伍渐渐驶出这座荣国公府。 内宅里,黛玉正坐在书桌后,手里随意拿着一本诗集,眼神却有些发散。 少时,紫鹃来报,说林思衡已经出门了。 黛玉仍是有些愣愣得坐在那里,过了一阵,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 “我知道了,你出去。” 紫鹃有些担忧得瞧了黛玉一眼,便也转身出去,贴心的把门带上,留黛玉一人在屋子里清净。 队伍不过一刻钟,便至新宅。 林思衡站在宅子门口,略略扫量: 两扇木色大门,上有一匾额,挂有“林宅”二字。走进门去,其内并无多少树木花卉,只余一片竹林。 院子共三进,大大小小的屋子四十余间,一应砖瓦梁柱皆都换过。 祥子叫这些从荣国府里来的小厮把行李都先搬进偏房先放着,每人发了一吊钱,仍打发他们回去。 宅子里零零散散已有七八个男女仆役,悉数都是黄雀出身。 趁着其余四人都去收拾行李,边城凑到林思衡耳边,低声道: “按着公子吩咐,专挑了一队人来家里。安排在要紧处。 已提前交代过,叫他们不可泄露了身份。” 林思衡点点头道: “稍晚些集合一次,跟绿衣和其他两个丫头打个照面。” 说起来,我们如今既搬出来住,怎么样,要不要叫绿衣那丫头先恢复本名?” 边城沉默片刻,摇摇头,勉强笑道: “我做梦都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左右她在公子身边,吃不了什么苦,我也放心。 这个‘边’姓,就先不复了,等公子的大事成了,到时候也来得及。” “你还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当年我们在潼关初见,那时候你说要去扬州寻亲,后来也没见你找过。 究竟是有多大的事?到现在也不能说?” 边城仍是摇头,眼神里有些犯苦 第120章 定力 晚饭后,林思衡将如今宅子里众人都聚到一起,叫众人都打一番照面。 先是确立了边城兄妹的大管家地位。红玉和祥子也跟着混了个管事的头衔。 除了晴雯,也算是“人人升官,皆大欢喜”。 至于晴雯,眼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大丫鬟,指望晴雯管家,还是不要做这种梦的好。 继而按照原来的打算,将这七八个挑选出来的黄雀安置到紧要位置上,再吩咐边城明日里去牙行寻些粗使仆婢: “不必要那种卖身立契的,省得到时候主子下人讲起情面来,反而麻烦。 只雇佣些便可,若一时有不合用的,即行开革出去,也不必多费口舌。” 又好生拾掇一番,众人各自休息。 夜里林思衡和晴雯并躺在床头,见晴雯背对着他,也不像往日里缠着他说话,似有些不忿,林思衡暗暗发笑道,用手轻轻拍拍晴雯的背,低声道: “怎么了这是?受委屈了?莫不是觉得这林宅住着,不如贾府来得舒适?” 晴雯重重得一翻身,气恼道: “爷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何苦又说这话来气我?” “那你说给我听听,怎么回事?瞧瞧这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晴雯见其笑得可恶,手指头在自己嘴边划过来划过去,瞅准机会就咬过去,洁白的牙齿将那根手指咬在中间。 有些得意的挑挑眉,像是自己赢了什么游戏一般,含糊不清道: “爷这么聪明,分明知道,还要我来说。 绿衣来得早,又有本事,她做个内宅里的管家,我也服她,况且她日后总是要做姨娘的。 红玉才来多久?如今也做了管事,眼见着就越过我去了,就剩我还是个丫鬟。 难不成,爷也看上红玉了不成?” 林思衡早知是这个原因,用另一只手在晴雯的额头上点了点,笑道: “你若要个管事的身份还不简单,只是你的性子,果真就能管得了事不成?” 晴雯一怔,她还真就没有什么自信,能管一座宅子的事,却只是嘴硬道: “红玉原来不也一样是个丫鬟,她难道就能管不成?” “人家爹娘都是贾府里的管事,这就是‘家学渊源’了,况且之前在贾府小院,你不是也见她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再说了,我如今身边,就你和绿衣两个大丫鬟,红玉心里有数,难道还真能指派到你头上不成?” 对于前一句夸红玉的话,晴雯只当没听见,听着最后一句话,方才消了气。 林思衡见晴雯一时好像不急着说话,那张那根被咬住的手指头就开始扭来扭去。 晴雯眉头一皱,自觉自己已经取得了这一回合的胜利,便松开牙齿,见林思衡似乎还有点遗憾的样子,面上的神情瞧着有些难以琢磨。 晴雯也渐渐反应过来,脸皮肉眼可见的涨红,手忙脚乱的摸出自己的帕子,将那根手指上的痕迹擦拭干净。 又竭力保持着“凶恶”的模样,瞪了林思衡一眼,可惜眼里正泛着水光,又哪里还有一点威慑力。 被林思衡的眼神瞧得有点不自在,身子往下一缩,把下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 “爷如今可算是学坏了,亏我以前还以为爷是个正经人呢? 爷要是想做坏事,绿衣还小,爷何不去寻红玉?她必是愿意的。” 林思衡哼哼一笑,不屑道: “区区晴雯,也敢小瞧爷的定力。” 旋即学着晴雯方才的样子,也用力一转身,背对晴雯。 晴雯在他背后,瞧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渐渐将两只桃花眼眯成月牙,嘴仍掩在被子里,发出“吃吃”得笑声。 次日上午,黛玉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左右外祖母心疼她,叫她不必每日里去跟前请安,她便也懒得起来梳妆。 雪雁突然窜进来,对还在床上的黛玉低声道: “姑娘,绿衣带着晴雯来了。” 黛玉一愣,眼神一下子灵动起来,掀开被子,手忙脚乱的开始梳洗,紫鹃在一旁看的暗暗发笑,也上前来帮忙。 一边为黛玉梳头,一边笑道: “绿衣姑娘不是每天都来,姑娘紧张什么?” 黛玉一边催促她快着些,一边道: “你不知道,这个小耳报神最是可恶,凡是我一时有个什么咳嗽,或是头疼脑热的,这丫头必是要在师兄跟前添油加醋一番。 她待会儿来了,见我没起,若一时又以为我有什么不适,再到师兄跟前一说,岂不白叫师兄担心?” 紫鹃也偷笑道: “这还不好?有林大爷看顾着,姑娘才有好日子过呢。 况且姑娘昨儿夜里不是就没怎么睡着来着?” 黛玉小脸一红,瞪她一眼道: “你又知道了?等会子可别乱说,你们都记着,我今早可已经吃过早饭了。” 紫鹃和雪雁相视一笑,笑嘻嘻的点点头。 勉强收拾完,绿衣便带着晴雯进来,一人手里一个食盒,进来先摆在桌子上。 黛玉笑道: “这又拿来的什么?不是昨儿才搬出去,怎么今儿又来?” 绿衣一边把菜摆出来,一边笑答道: “公子今早起来便说,林姑娘今日只怕是食欲不振,紧赶慢赶得做了几道扬州菜,叫我带着晴雯给林姑娘送来。 如今虽是搬出去,若日后我有一时不能来的,便叫晴雯代我跑一遭。 姑娘若有什么话,以后与我说,或是与她说,都是一样的,总归都能传到该听的人的耳朵里。” 黛玉心里一暖,昨夜里的惊惶不安,陡然便消散了许多。 却仍是坚持要做出一副“独立自主”的模样来,虽有些意动,嘴上却道: “你这时候送来,我却早吃过了,只是师兄一般好意,我不能不领情,也只得再强吃些。 你回去告诉师兄,叫他只管以正事为重,倒不必再为我多费神。” 话说得很大义凛然,两个丫鬟得了黛玉的吩咐,只低头憋笑,也不拆台,偏偏黛玉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反倒在这时候闹出些响动来。 她昨夜里就没怎么吃东西,今早也没吃饭,此时骤然起了食欲,饿久了的肚子岂有不造反的。 黛玉遭此“打击”,眼神便是一懵,张了张嘴,饶是她一向机灵,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才好 第121章 跑关系 绿衣知道黛玉脸皮薄,也不拆穿,给黛玉搭了个台阶,笑道: “公子也是这般说的,说林姑娘如今大了,自然比小时候更伶俐些,便是他如今什么也不做,林姑娘也能照顾好自己。 如今只不过是他这个做师兄,一时心里还放心不下罢了。” 黛玉朝绿衣投来感激得一瞥,款款得在桌前坐下,面上竭力保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有两道菜我认得,倒有几道,竟像是不曾见过。” “绿衣笑嘻嘻道,旁的便罢,都是从民丰楼买来的,只这一道‘文思豆腐’,可是公子今早亲手做的。” 黛玉一愣,笑道: “我说这道文思豆腐怎么做得乱糟糟的,这分明都成了豆腐羹了。” 嘴上嫌弃得很,勺子却只管往那碗“豆腐羹”里去,旁的菜虽是色香味俱全,黛玉反倒不去动它,只叫两个丫鬟吃了。 绿衣又与黛玉说笑一番,因宅子里还有事情,便不多留,告辞回去。 黛玉虽早见过晴雯许多回,偏偏这一遭却拿出跟绿玉镯子来送她,瞧着倒跟之前送给绿衣的差不多。 晴雯有些惊诧,毕竟这东西看着也不便宜,一时竟不敢收,还是绿衣笑道: “旁的什么人要送你东西,切不可胡乱收下,林姑娘要收买你,不拘是什么,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黛玉小脸又是一红,觑了绿衣一眼。 晴雯见绿衣这样说,似是也醒悟过来什么,态度一下子便又添了三分恭敬,忙躬身上前,双手接过,口中连连道谢。 待两人离去,黛玉缓缓走到书桌后,坐在那里发呆,过得片刻,却又展颜一笑,从身后书柜里取出一个方盒子。 里面有一支小巧精致的银钗,一张叠放整齐的纸,还有一副拼好的拼图。 动作轻柔的将那纸取出,正是之前在扬州时,那年中秋。林思衡画下的那幅“漫画”。 黛玉看了好一会儿,在自己桌前,铺开宣纸,提起毛笔。 也学着这般怪异的画风,画了一个脑袋大大,身子小小,头戴青簪的年轻男子,系着围裙,手拿菜刀,正在那里切豆腐,头上几滴豆大的汗珠,面上还挂着几分愁苦。 黛玉一边画,一边笑个不停。 两个丫鬟也跑来偷看,待这画画完,主仆三人一块趴在桌子上笑得都没了力气。 好半晌才歇下来,黛玉又提笔,也在这画背面赋诗一首: “扬州少年意蹁跹,舞文弄墨已经年。 暂别长街高阁后,偏有菜香随风来。” 将两张纸放在一块儿叠整齐,收进盒子里,细细收好。 紫鹃偷眼瞧去,此时的林姑娘身上,再也看不见半点昨儿夜里的孤独伤感之色了。 四月二十六,休沐日。 虽说吏部授官是朝廷规制,大多有旧例可循。 然而也并没有多少人真就老老实实地的待在家中,等待朝廷通知,林思衡也并不能免俗。 毕竟哪怕就是个县尉,虽然品级都一样,但江南的县尉,和边州的县尉,那就肯定不是一回事。 一朝初入官场,此时也没有特立独行的本钱。 况且是在首辅杨松疑似对自己有偏见的情况下。 只是若没个缘由,贸然寻上门去,也不免讨人嫌。 因此这日一大早,便叫边城备了几样名贵的礼物,一道骑马往礼部右侍郎万俟颖宅中拜访。 在京师已经一年,况且又有在扬州时旧例,如今黄雀手中,各家高官宅地居所,早已摸清。 行至兴隆街,又转过两处拐角,便见有一座三进大院,当中两扇红漆大门紧闭,上有一匾,正题着:万俟宅,三个大字。 从正门往右十几步,又有一侧门,虽是如今天色正早,却已有许多身着青袍的官员,和穿着士子服的年轻人等候在等候。 林思衡略略一扫,见其中几人略有些面善。 果然才一下马,就有几个年轻人朝他迎来,口称: “林探花。” 林思衡便知这几天该都是新科进士,故都认得自己,也忙与其叙礼回话。 略说过几句,将手中拜帖送到侧门门子手中,请其代为转告,不料那门子笑道: “老爷前几日就说过,若这些日子林探花来了,叫小人直接带您进去,不去在此等候。” 林思衡一时有些诧异,忙叫边城就在外等候,自己接了礼物,便随门子进去。 穿过一处游廊,又绕过一影壁,便至一偏厅。 那门子道: “老爷今日休沐,来拜会的客人不少,这会儿正有客在,林探花稍待。 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那门子便退出去,自去寻万俟颖回话。 林思衡在偏厅等候,脑子里琢磨着等会要说的话。 略坐了有盏茶的功夫,便见从正厅出来一位三旬男子,路过这边时,还对林思衡微笑致意。 跟着管家去往正厅,万俟颖正坐在主座上饮茶。 见他进来,把茶杯放下,哈哈一笑道: “探花郎好心性啊,我还以为探花郎是心里有数,不打算来了。 你可知道,恩荣宴当日晚上,可就已经有进士来我这里递帖子了。” 林思衡面上便做惭愧之态,连连请罪道: “请大人恕罪,本该早来拜见,只是一则大人公务繁忙,不敢冒然打扰,二则这几日里搬迁新居,不免沾染一身灰尘。 今日方料理清净,因此才来拜见。” 万俟颖笑着摇摇头,叫他坐下,又吩咐下人添了一杯茶,说道: “这么说,探花郎也还没去别的官员处拜见? 次辅大人不是还在宴上夸你?你也不去走动走动?” 林思衡微微欠身道: “说起此事,正要请大人指教,次辅大人当时所言,究竟何意啊?” 万俟颖上上下下得打量他一眼,微微点头,似乎比较满意他的敏锐,却也并不与他解释,反倒讲起古来: “说起来,林探花之前,是住在荣国府里? 要说起贾家,老国公在世时,我倒还见过一回。彼时还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当时朝中文有杨阁老,武有老国公。 杨阁老主政求稳,老国公却偏偏喜欢大刀阔斧。 这两人,那可是针尖对麦芒啊。 没几年,你师父林如海中了探花,他这探花,本是杨阁老所点,却偏偏与荣国府结了亲” 忽然话又一顿,笑道: “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原也不值当一提。 我知你今日此来是为了什么,你们一甲进士的告身,都已经定下了,你也不必再胡乱打探。 吏部给您定的是翰林院检讨,批红已经下来了,过几日准备上任。” 入职翰林院本就早有预计,因此也并不意外。林思衡此时反倒对万俟颖提起的旧事起了兴趣: 难不成杨松早就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林如海,这是报复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也不像是个首辅能干出来的事啊 第122章 授官 万俟颖话说一半,分明是有意在吊他胃口。 扬州回信虽还未到,林思衡也并不打算任由万俟颖拿捏,也作出一副对陈年往事不感兴趣的模样,胡乱敷衍一番。 待万俟颖端茶送客,林思衡便起身告辞,万俟颖起身略送了两步,待林思衡将要出去时,又似忽然想起来,笑道: “说起来近日倒有一桩喜事,你们这一科的状元杜仪,已经和江大人家的孙女定亲。 老夫听说那位韦榜眼,这些日子也很得吏部钱大人赏识啊。” 林思衡微微一愣,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搬家,倒还真没注意杜仪和韦昭这两个人的动向。 说起来,与他们一比,自己这位探花,在官场上引起的动静和关注,似乎是有点小了 这些日子虽也有不少请帖送上门来,如今细细想起,倒还真就不曾见过三品以上大员的帖子 总不会是这些大臣的仆役,反而找不到自己的新宅? 又去城外看望一番赵枢和孙机,再往如意斋见一见郑阳,方才与边城回宅。 一路皱着眉头思索,今日一行,倒也收获颇丰,一则确定了自己的官位,果然是在翰林院,此时倒是个好去处。 二则,虽还没弄明白杨松的意图,倒也有了些线索。 只是,万俟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他的所求又是为何 四月三十日,吏部授官。 与万俟颖说得一致,林思衡果然得了个翰林院检讨的职位,从七品。 取了吏部告身,又得了一套青色官服,年俸四十五两,外加二十石的禄米,倒比前明高些。 晴雯对那件官袍稀罕得不行,晚上叫林思衡换上,欣赏了好半天,末了又说回尺码有些不合适,回头她改改。 授官一事,虽并不与万俟颖相干,不过因提前得了他的提醒,按着官场上的规矩,林思衡授官次日便又提着礼物上门拜访。 万俟颖并没有再提起那桩旧事,反而与他说起官场上的各种规矩人情,态度尤为亲和: “翰林院是个好地方,此番你得授翰林院检讨,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是准备要留在翰林院熬资历?还是准备寻个机会往六部或是督察院,走动走动?” “下官正不该如何是好,若能得大人指教,下官不胜感激。” “这翰林院的官,不比别处。 你如今既有个检讨的身份,便已经算是翰林出身,往后十年入阁,已是水到渠成。 不过在这之前,倒有两条路走。 一是就留在翰林院里熬资历,九年一迁,最晚四十五年后便是翰林学士,届时若陛下有意,说不得便能直接从翰林院入阁。 又或者,先从翰林院往六部去走动,或是督察院,大理寺也可,走部院这条路入阁。 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林思衡凑趣笑道: “如此说来,大人该走的就是第二条路了。 大人刚过四旬,正值壮年,如今便已是礼部侍郎,想来入阁之日已是不远,如此说来,倒要恭喜大人。” 万俟颖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见林思衡并不回答自己所问,也不以为意,忽然又道: “你今日此来,我倒正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林思衡一愣,笑问道: “大人这话倒真叫下官不得其解了,却不知喜从何来?敢请大人示下。” 万俟颖抚须笑道: “汝师林如海林大人,在任六年,功勋卓着,陛下今早降旨,给林大人升了官,旨意如今正在礼部,等明日发出去,他就要从兰台寺大夫,升任奉议大夫。” 这可真叫林思衡大喜过望,忙问道: “既如此,家师可是要回京述职了?” 万俟颖抚须沉吟道: “这倒没说,你师父林如海在扬州,身负重任,恐怕一时不得轻离。 待他在扬州功成身退,只怕一跃便是朱紫高官了。” 林思衡脸色微微一滞,看来皇帝还是要把老师压在扬州和盐商争斗,虽说是连升三级,也不过只是略多些俸禄银子罢了。 虽是如此,林思衡面上不露半点声色,喜笑颜开道: “承大人吉言,若果真如此,实在是皇恩浩荡,晚辈在这里替家师,先行谢过。” 说着,就对万俟颖躬身一礼。 待出了宅子,林思衡面上的笑意便陡然冷淡起来。 老师在扬州,一坐就是六年,每年为国库多收百八十万两银子,虽未能成功推行新盐法,其功劳也不可谓不大。 吏部考功,两次都是上中,便是按着规矩,也该迁转了。 皇帝这是看谁好用,就要把谁往死里用啊 虽有些齿冷,但再怎么说也是件喜事,林思衡略略收拾一番,带着身边两个丫鬟,叫上边城,亲自去贾府报喜,也瞧一瞧黛玉 黛玉正歪倒在锦榻上,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褂,一卷诗经遮住下半边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有些迷蒙,瞧着像是在发呆。 雪雁脚步轻快的溜进来,嘴里还塞着一枚杏肉,凑到黛玉耳边,有些含糊不清道: “姑娘,少爷来了,正在老太太那呢?” 黛玉眼神一凝,瞧了雪雁一眼,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瞧见了?” 一边说话,一边就已经起身要往外走。 雪雁笑嘻嘻道: “我刚刚在外头瞧见绿衣了,正和鸳鸯姐姐往这来呢。我先跑回来给姑娘报个信儿。” 黛玉面上一喜,脚步又快三分,临了又想起自己刚刚歪了那一会儿,如今只怕是衣衫不整,又赶紧跑回来梳妆。 紫鹃和雪雁知黛玉心急,一齐过来帮忙。 黛玉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问道: “绿衣可说了,师兄今儿来是为的什么?” “好像是说老爷升官,少爷来报喜来了。” 紫鹃一愣,下意识以为是说得贾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说得林姑娘的生父林大人。连忙向黛玉道喜道: “恭喜林姑娘,林大人高升,说不得便是要回京了。” 黛玉也正是这般去想,面露喜意,愈发急切的想要去寻师兄确认一番。 略略收拾整齐,果然见鸳鸯和绿衣寻来,绿衣在鸳鸯身后冲黛玉眨眨眼睛。鸳鸯笑道: “林姑娘,林大爷方才来了,老祖宗请你过去一趟。” 黛玉忙问道: “老祖宗可是说了什么事?” 鸳鸯笑道: “只说是喜事,林老爷好像升官了,具体的我也不懂,姑娘去看看便知。” 黛玉只道再没有错的了,想着父亲或许也要进京,便是不能任京官,也总是要回来述职的,到时候总能再见几回,也好尽一尽孝心 一时脚步轻快,竟越过鸳鸯,一路急行,便去寻贾母。 第123章 官场 至贾母处,果然见外祖母正与师兄笑谈,凤姐儿和王夫人也在这里。 贾母一见黛玉便笑起来,冲黛玉连连招手道: “玉儿快过来,今儿你师兄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黛玉上前,先给贾母行了一礼,方才往贾母身边坐了,一边走,一边就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林思衡瞧,神情难得有几分急切。 林思衡也不卖关子,笑道: “今儿去拜访了一趟了礼部右侍郎万俟大人,得了准信,陛下降旨,给师父升任奉议大夫,官升三级。” 贾母喜得合不拢嘴,王夫人也不敢扫了贾母的兴儿,面上勉强也挤出些笑意来。 王熙凤大笑道: “衡兄弟才中新探花,林姑丈这个旧探花就升官,难不成,竟是你们师徒两个串通好的不成?” 贾母笑呵呵道: “叫你平日里不肯看书,只顾着上蹿下跳,这种事也是能提前串通的? 必是如海在扬州立了功,正好又赶上衡哥儿高中,叫陛下一时想起来了,才有这一遭喜事。” 黛玉并不关心父亲升不升官的,径直问道: “既如此,父亲可是要进京述职?” 林思衡笑意微微一滞,继而又恢复过来,面上喜意不减道: “倒未说起此事,想是师父在扬州身负重任,一时不得轻离。 师妹也知,若无师父在扬州,那些盐商又哪里愿意老实听话。” 贾母也连道: “正是此理,如海在扬州治盐政,责任重大,不叫他入京述职也是平常。这反倒是朝廷的重视了。” 黛玉一听说父亲不能回京述职,便又没了兴致 勉强笑道: “倒真是喜事一件,只可惜我如今不在扬州,父亲又不能进京,不能亲自为父亲道喜,不免有些遗憾。” 贾母又略略安慰几句,便叫摆宴庆贺,将李纨和三春也都一并叫来,好好热闹一番。 次日下朝之后,崇宁帝又在乾清宫召见万俟颖。 先略略说过几件今日朝会上的国事,崇宁帝便道: “给林卿的旨意,发出去了么?” 万俟颖低头道: “回陛下,给林大人的旨意今早已经发出。” “林思衡昨儿去了你府上?” “正是,臣按着陛下的吩咐,试探了一番。” “哦?结果如何?” “林大人的高徒,自是不凡的。 臣故作无意间问起,他是准备熬翰林,还是转部院官。这位林翰林年纪虽小,倒是滴水不漏,反倒将话又转到臣身上,叫臣一时也不好多问。 不过,在臣透露陛下给林盐政升官一事后,林翰林的喜意不像是假,师徒间该确实是感情深厚。” 崇宁帝听万俟颖说自己没打探出来林思衡的意图,反笑道: “如此倒是好事,倘若果真叫你一试便知,朕反倒失望。 看来林卿,后继有人呐,也好,倒叫朕心里也舒服了些。” 万俟颖低头不语。 崇宁帝又沉思片刻,挥挥手打发了万俟颖出去,又对身后的大太监吩咐道: “林卿主理扬州盐政六年,为国库揽银八百万两,功劳甚大,怎奈于新盐法一事上,到底力有未逮。 说不得他这个弟子,倒可以用一用。 安排你手底下的人,和封愚的人一道,再往扬州探探,查清楚些。” 戴权躬身领旨,当晚,便有几个内侍和锦衣军暗下扬州,查探林思衡一应事宜。 此后一段时间,并无旁事。 林思衡仍每日里去衙门点个卯,与翰林院里的上官下属交际一番,再或是三日,或是五日的,去荣国府问候贾母一番,借此瞧一瞧黛玉。 自今科中榜后,虽是搬出贾府,距离上远了些,贾兰反倒来得愈发殷勤,林思衡也借此机会从他口中了解些贾府内宅里的事情。 约莫过得几日,贾兰提及有意携贾菌前来拜见,林思衡自然应允,只是却又并不曾见贾菌真个上门。 五月中旬,京师里收到一则消息,河南府新安县起了一回小乱子。 衙役下乡催逼春税时,不慎逼死了人家媳妇。 像这样的事,如今天下间本也常有。 只是偏偏那家户主早信了五通神教,受此奇耻大辱,竟联合乡民将那两名官差活活打死。 而后鼓动乡民,竟意图攻打新安县城,幸赖乡民“畏惧陛下天威”,半途逃散者众,匪首见事不可为,一路逃进荆紫山,不知所踪。 河南布政使司发下海捕文书,穷搜其人,未果。 河南府距离京师远隔两千里,一起小小的民乱,等传到京师,也只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罢了。 或许有人在高谈阔论之后,也曾将目光往千里之外的小小县城投去一瞥,然而终究也并没有谁真的重视起来。 京师百姓们更加关注的,仍是城里的菜价。而衣着朱紫官袍的大员,也更愿意把精力放在崇宁帝今天又与谁说了几句话,这样一类的事情上。 只有林思衡,手里握着“猴子”远隔千里,艰难传回的信息,开始暗地里做些准备,静静等待时机。 在此期间,林思衡收到了师父林如海从扬州发来的回信,除了老生常谈的一些话之外。 关于首辅杨松,林如海就只在信中提了一句: 镇江府地,泰半姓杨。镇江府民,泰半从杨。 林思衡此时方知,杨松对自己的偏见缘由,师父早年那桩婚事,大抵只能算个添头。 若老师的探花果真是杨松所点,两人关系本该十分亲近才是。 难道真是因为老师和荣国府结亲,两人才分道扬镳? 又或者,其实是因为立场与理念之争的缘故? 若只粗略划分一番,老师锐意革新,自然是改革派。 杨松大肆收买田土仆役,主政风格“急求稳妥”,该是保守派的旗帜了。 是因为杨松从那张殿试卷子里,误以为自己是心向改革派之人,才有那番明褒实贬之语? 自己身上这个探花的头衔,恐怕就是如今朝堂上,权利斗争下的一个小小的附赠品。 改革派如今的靠山,自然是崇宁帝。保守派又依靠的是谁? 被师父一语点醒,而今细细想来,杨松在太上皇在位时就是首辅,如今崇宁帝继位八年,竟还留着他当首辅。 崇宁帝果真就这般信任他?又或者说,其实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而这些事,西苑里的那位,又知道多少呢?或者本就是他有意为之? 只是西苑那位既已禅位,今又老迈,杨松若果真不与崇宁帝一条心,他却也已经年过七旬,除了西苑里那位,究竟又还有什么别的倚仗? 那么这样看来,万俟颖就该是崇宁帝的人了,崇宁帝难道已经在盯着自己不成? 次辅申行远又究竟是什么态度?在恩荣宴上隐晦得提醒了杨松对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倒非杨松一派,只是却又没有任何后续 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尝试去看清楚如今朝堂上错综复杂的格局,然而一直等到晴雯来请他吃饭,也只得勉强看见了只鳞片爪。 长长得叹出一口气,吹熄书桌边的烛火,伸了一个懒腰,林思衡便又笑着去寻晴雯顽笑。 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 真是麻烦。 第124章 口谕 崇宁帝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手里拿着锦衣军刚从扬州加急送来的密报,上面有些东西,倒真勾起了崇宁帝的兴趣: “戴权,这密报上的东西,你看过没有?” 戴权躬身笑道: “这是锦衣军给陛下的密报,封大人看看倒罢了,奴才怎么敢看?” 崇宁帝冷笑一声,也不知道他信没信戴权说得话,此时却也懒得追问,又看下正立在下头的封愚,问道: “这是你们锦衣军报上来的东西,核实过没有?消息可靠吗?” 封愚顿首道: “陛下放心,臣亲自从锦衣军里挑的老人下这趟扬州,都是办老了事的,若不是确凿无误的信息,也不该报给陛下。” 崇宁帝脸上有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轻声道: “那这样说,朕钦点得这位探花,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手段,倒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他这回从荣国府搬出去,一个贾家的下人都没留?也没有走荣国府的路子去跑官?” “回陛下,倒留了贾府里两个年轻丫鬟,都在他身边服侍着。 一个是原是荣国太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一个是荣国府的家生子,俱都年轻貌美。 荣国府里面的人报上来说,工部员外郎贾政,屡屡与他身边清客感慨,说这位林探花一身正气,据说是拒绝了贾政走呃走戴公公路子跑官的提议。” 戴权听到还有自己的事,微微一愣,也不解释。 崇宁帝更是毫不意外,径自对戴权道: “看来这位探花郎,倒还是个风流种子,戴权,贾政来找过你没有?” “回陛下,没有。” “哼哼,一身正气这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忠奸贤愚难以分辨,真真假假的,连朕也难看穿。” 封愚微有些犹豫道: “陛下,这位探花郎虽还年轻,但从密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多少朝臣,也未必有他这般心机手段。 这位林探花的宅子倒离贾府不远,这些日子正在雇请仆役,需不需要臣做些安排” 崇宁帝扫他一眼,略放大些声音道: “有些心机手段又如何?朕既然打算要用他,就不怕他那点心机手段,只怕他是个迂腐无能之辈。 朕让你查林思衡,倒查出不少事情,怎么查盐商就什么也查不出来?难道盐商就那么干净不成?” 封愚忙跪地请罪道: “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崇宁帝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挥挥手打发封愚出去, 封愚躬身退出去后,想着方才陛下并没有明言拒绝自己的提议,心里便有了数,自言自语道: “才七品就能叫锦衣军盯着,倒也是你的福气” 崇宁帝沉吟片刻,又对戴权吩咐道: “传朕口谕,明日散朝后,叫林翰林来养心殿见朕。” 戴权躬身领旨,出去找小黄门传话。 崇宁帝又看了看手中的密信,随手扔在身前桌子上,口中自言自语道: “毒杀倒有点手段让朕看看,你学到你老师几成本事” 密报散落在桌案上,大多都被覆盖,只隐隐显露出几个字来: “骨殖毒手足俱断 籍贯大旱陕 伏波” 林思衡还在翰林院坐馆,正与几位同仁吃着院里的糕点,聊着都中各处的美景美人,好不惬意,突然就接到崇宁帝口谕,说是明日散朝后陛下召见,叫林思衡先准备着。 林思衡微微一愣,虽然昨日里揣测万俟颖是皇帝的人,却没料到居然这么快就要被皇帝找上来。 看来这位崇宁帝果真是急性子。 待小黄门走后,与他一道在翰林院里任官的杜仪和韦昭,都以一种极为羡慕的眼神瞧他。 韦昭跟他一样,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杜仪倒要比他们高一级,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虽是官位差着一级,到底有同科之谊,杜仪又是状元出身,被礼部尚书看重,待人接物自有一番涵养,平日里与他二人往来,言谈间从不以官位压人,只是与他们称兄道弟。 况且如今在官场上这才刚开始,谁也不知道以后又会有什么变化,你看林探花这不就是第一个被皇上召见了么? 韦昭与林思衡的关系,比杜仪更亲近些,因此第一个开口道: “恭喜林贤弟,林贤弟任官还不满一旬之数,便得陛下召见,想来贤弟殿试那份卷子果真被陛下看中了。 可见杨阁老和申阁老对贤弟如此推崇,果然是有缘由啊。 莫不是因为贤弟长得太过俊俏,这才得了探花,叫我二人捡了便宜不成?” 周遭众人一时都善意得取笑起来,便是心里起了嫉恨的,也自然都埋在心里,绝不显在脸上。 林思衡面对众人取笑,拱手讨饶道: “陛下召见虽是我等臣子之荣幸,焉知不是我那卷子有什么地方写的不好,陛下准备把我叫过去教训一顿?” 几人自然知道这是玩笑话,若果真是坏了事,来的就不该是宫里的黄门 一众翰林一时都笑骂不已,说他不老实,叫他老实交代卷子上都写的什么,也叫他们都学习学习。 林思衡陪着他们嬉闹一番,突然就把话风往杜仪身上引,取笑道: “我这点小事不说便罢,听闻状元公和礼部江大人的嫡亲孙女结了亲?可有此事?不知状元公准备何时办酒宴?那位江小姐性情样貌如何?可曾瞧见?” 翰林院里大多都是历年一甲进士,才学样貌俱是上等,况且翰林院素日里一贯清闲,朝堂上些许“俗务”,等闲也落不到翰林老爷们手里。 偏偏翰林院又是一等一的清贵衙门,若论官场晋身之处,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因此这帮翰林里素日里都闲得无聊,对这些个才子佳人的戏码最感兴趣。 一听说有这回事,果然又都围堵起杜仪来,将林思衡受召一事抛在脑后了。 摆脱了众人纠缠,林思衡方才有空闲去想自己的事情: 若按照昨日里的猜测,杨松对自己不满,又是首辅,按理说探花落不到自己头上,甚至二甲都很堪虞。 可自己偏偏就得了探花,皇帝这么快就召见自己,难道我那卷子,果真入了皇帝的眼?我这探花是皇帝点的? 是了,放眼望去,也只有皇帝能压着首辅低头 皇帝要见自己干什么 自己那张卷子上写的可都是盐政之事 第125章 急信 下衙回家,林思衡才进宅子,就见边城神情严肃的走过来,眼神里有些担忧。 林思衡见此,心中便是一惊。 面上仍保持着波澜不惊之色,一如往常之时,先听绿衣念叨几句外头生意上的事情,又与晴雯打趣几句,再听红玉汇报一番院子里的事情。 待打发了她们都继续去做自己的事,边城方凑过来对林思衡低声道: “扬州黄雀急报,走得加急路线,老三亲自来了。” 林思衡眼神一凝,自黄雀由钱旋统领,又大部上京之后,除了各处安排的人手,钱旋本身却几乎从不进城。 钱旋从来也不会来城里享受花花世界。 他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反倒是终日留在城外一处庄子里,整日里以“驯养黄雀”为乐。 如今他亲自进府,必有大事! 林思衡心中一颤,下意识以为是师父林如海出了事,脚步急匆匆的往书房方向去。 一推开门进去,便见有一道身影,着一身黑衣,坐在靠墙角的椅子上,坐的位置,若是从窗户去看,是绝发现不了的。 整个人下意识往阴影里钻,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一股肃杀阴冷的气息。 钱旋见他进来,咧嘴笑了笑,牵动腮边的伤疤,瞧着略有些渗人。 而林思衡只觉得高兴,打趣道: “你这只鸟儿总算的回巢了,小半年也不来看我,我也不好常往你那处去,你怎么胡子越来越长了?” 钱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身上那股叫人有些不适的气息陡然便消散开来,低声笑道: “来城里也没什么事,况且我手里的事,总是在城外方便些。 最近这一年来了些新人,其中有不少手里都有些本事,我留着这胡子,显得老成些,才能镇得住他们。 这一年扫了城外两处寨子,装作是强盗火并,果然没见官府来查,也算是立下两处分号。” 边城也打趣道: “你光留胡子还不行,还得是要多吃肉,身体弄壮实些。 要是跟你二哥长得一样壮实,你就是剃成光头,也没人敢跟你拧着来。 这些日子往你二哥那去看过没有?他如今天天在那打铁,正经是胳膊都快比你的腰粗了。” 钱旋久在城外,等闲绝不进城,此番来这处宅子,一是确实消息紧急,二是他已有半年不曾与林思衡相见,生恐两人之间情义生疏了。 而今闲聊一阵,言语间与之前无异,只是又多了几句关怀,钱旋便也放下心来,神情一肃,说起正事来: “扬州老五那边来信,前些日子有人在江南打听公子的事情,事无巨细,老五遣人暗中盯了一段,疑似是锦衣军,还有几个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像是内监。 公子,可是皇帝在查你?他查你做什么?” 林思衡也是一怔,听到不是老师林如海出了事,略放下心来,皱眉苦思一阵,问道: “可知道他们查出了什么?” “没办法直接去问,只能旁敲侧击。 老五说,严老大一伙的坟被人挖了,此外,伏波帮与公子的关系,可能也瞒不住了。 如果伏波帮瞒不住,城外二哥和老四的厂子,还有老七和小妹管着的如意斋,只怕也隐藏不住了。” 边城听到这里,神情已十分严肃,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林思衡一时也有些紧张,起身来回踱步,紧着问道: “黄雀呢?黄雀里的兄弟,有没有被找上的?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钱旋摇摇头道: “信上说是没有,因不清楚那些人的目的,老五没敢把他们都留下,也是怕万一走漏了活口,反倒容易把黄雀漏出来。” 林思衡听钱旋说黄雀还没有暴露,缓缓松了一口气,又坐回到椅子上,低声道: “旁的都罢了,勉强都还能解释过去。 以黄雀的势力和性质,此时一旦暴露在皇帝眼里,咱们就只能连夜逃窜了。 皇帝明日突然要召见我,看来他是从扬州得了什么信儿。 要么就是查到黄雀,准备要了我的脑袋,不过若真是如此,就该是锦衣军直接打上门来。 如今看来,倒更可能是他要用我,因此提前查我一查,看看我的能耐。 只是不知道他打算怎么用我是当把刀来用,还是当个有本事的臣子来用,就像老师那样” 边城和钱旋这才知道皇帝明日居然要召见林思衡,俱是心头一惊,钱旋低声问道: “需不需要我提前做些准备?” 林思衡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 “若果真如我所料,说不得皇帝的眼睛现在正在看着我,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只要黄雀没有暴露,皇帝就没有杀我的理由,先按兵不动,这时候,得沉住气。” 边城和钱旋对视一眼,也都缓缓点头。钱旋又好奇问道: “公子方才说得,皇帝要用公子,这当刀子用,和当个臣子用,对咱们有什么区别?” 林思衡咧嘴笑道: “他要想拿我当刀子,就得给我权力,不然我这把刀就割不动肉,也砍不断骨头。 若果真如此,咱们便可借势发展,局面与现在又大不相同了。 只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把刀用完了,只怕是免不了要拿去给那些被割伤的人出气的。 到时候就要看是咱们发展的快,还是皇帝扔刀扔得快了。 若只是拿我当个臣子用,那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等待时机罢了。” 边城闻言皱眉道: “什么事情也没有公子的安危要紧,若果真如公子所料,明日少不得公子得好好表现一番。 无论怎么说,给人当刀都太危险了。” 林思衡笑着看看边城与钱旋,只是点点头,却并不开口。 钱旋说完了事情,便又要出城连夜出城去。 林思衡拦住他说: “总这样来去匆匆的,留下一块吃个饭。” 钱旋便笑道: “公子不是说了,皇帝如今正看着你,我就不留了,以免被人瞧在眼里。况且府里的人,除了小妹,连那队黄雀都不曾亲眼见过我。 我这副打扮,公子也不好解释。这就走了,不送。” 钱旋说罢,干脆利落得转身离开,往夜色中走了两步,须臾间不见踪影。 林思衡皱眉望着钱旋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担忧。 边城宽慰道: “公子放心,老三如今的身手,连我也抓不住他。他今儿来,若不是主动开口叫我,我都未必能察觉他,更别说那些锦衣军了。” 林思衡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半晌又突然问道: “说起来,你觉得我现在的身手,与老三相比如何?胜率几成?” 边城看了林思衡一眼,呵呵一笑,语气诚恳道: “公子的长处不在这里,也不需要公子去与人去动什么刀枪,比这个做什么?” 林思衡斜他一眼,装作气哼哼得拂袖而去,寻绿衣诉苦去了。 第126章 奏对 次日上午,待散朝之后,果然便有内侍来翰林院寻他,带他去见皇帝。 穿过宫门,向北而行,过文华殿,皇帝常于此举行经筵讲学。再向北,便见有一红墙黄瓦,飞檐斗拱之处,即为内廷。 穿过内廷,便是乾清宫,为皇帝寝宫。 从一旁绕过,向西又走百十步,便是养心殿,崇宁帝正在此等候。 那内侍带他到殿前便退下,从里面又出来另一位内侍,询问一番后入内回报。 少顷,那内侍又走出来,躬身请他入内。 林思衡在其身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抬起脚步。 整个大乾王朝的统治者,掌着天下亿万人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就将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林思衡心知,自己或许将要迎来自崇宁二年之后最为危险的时刻。 他不清楚皇帝到底查清楚了多少事情。 又或者,他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机遇,也未可知 林思衡一路低头入内,面上适当的带着几分紧张激动之意,脚步间距刻意缩小,显得略有些急促,呼吸的频率也加快了些。 那内侍将他带到正中,林思衡余光见到上方有一御案,案后有一人端坐,正在批阅奏折。 林思衡当即深躬行礼,口称: “臣,翰林院检讨,林思衡,参见陛下。” 崇宁帝抬头扫他一眼,又继续去批阅手里的奏折,口中平淡道: “平身,赐座。” 便有内侍引他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茶。 林思衡刻意坐得笔直,屁股只沾了半张椅子,双手握拳置于膝上,目不斜视。 崇宁帝方才就已经将其进来的样子看在眼里,此时虽仍是在批阅奏折,暗地里也分出两分注意力来观察他。 见其对皇权明显有敬畏之色,虽有些紧张拘谨,倒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了。 若林思衡果真从容不迫,崇宁帝反倒要疑他是否不敬皇权了。 心中有几分满意得点点头,又批阅了几份奏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崇宁帝方道: “林翰林。” 林思衡连忙起身,躬身应道: “臣在” “林翰林殿试答的好啊,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你是巡盐御史林卿的弟子? 想来这些关于盐政之事,也是林卿教导?” “回陛下,陛下明察秋毫,确实如此,臣在恩师座下勤学五年,虽天性愚鲁,幸赖恩师不弃,勉强学了些东西。” 崇宁帝轻声笑道: “林翰林不可妄自菲薄,须知你这探花,还是朕钦点的。 如何,这几日在翰林院可还适应?” 林思衡面上便又现出几分感激之色,语气有些急促道: “微臣多谢陛下隆恩,臣在翰林院中一切都好,每日里与诸位同仁编书修史,甚为自在。” 崇宁帝哈哈一笑道: “林翰林这是觉得翰林院太清闲了些?你随林卿在扬州治学五年,那么,也该知道林卿是在做什么了?” 林思衡故作小心翼翼道: “若微臣所料不差,该是,推行新盐法一事?” 崇宁帝点点头,问道: “你觉得新盐法该如何施行,说来朕听听。” 林思衡神情一肃,面上显出几分年轻人的热忱来,略略放大声音,朗声道: “回陛下,臣以为,盐法至今,已经到了不得不改之时。 当今盐法,本为太上皇当年为扫平杜尔伯特部,筹措军饷时定下的权宜之计。 今杜尔伯特部早已平定,国库空虚,而天下盐业竟仍操持于盐商之手,此穷国家而富劣绅也! 据臣所见,盐商在江南,多有不法之事,买买人口,欺凌百姓,培植打手,侵润官府,种种行径,不胜枚举。 臣窃以为,盐商之富,别无旁因,只在其垄断之利也!欲破此局,当行四策; 其一,放开限制,准许除八大盐商之外的商贾百姓,参与制盐,贩盐。当今私盐猖獗,盐利多被不法盐商侵吞。皆因官盐贵而私盐贱,百姓其实别无选择。 放开限制,甚至朝廷可以些许让利,促使其余商人入局,使其与盐商相争,朝廷居中平衡,扶其弱而抑其强,则官盐之价虽降,然天下私盐,亦皆为官盐也。 同时,朝廷派遣清正廉吏直接督管盐务生产,严选灶户,依其产盐之量与质,优者赏,劣者罚,以增盐之产量且保其品质。 其二,疏通盐路,由朝廷出资修整运河及陆路要道,使盐运便捷,减少损耗,且设关卡查验,以防私盐横行。 其三,重厘盐价,不以盐商之意为准,而令户部诸贤才详考各地民生贫富、用盐多寡,按实而定,使民得以平价购盐,官亦有利可图。 再者,盐商既多行不义,可查其罪证,没收其财,充为国库之用。并诏令天下,凡举报盐商不法之举者,经查属实,重重有赏。如此,则盐商之垄断可破,国之盐政可兴,百姓亦可得实惠矣。” 崇宁帝听到最后一番话,眼神陡然凝了一凝,轻笑道: “到底是个急性子,你可知你方才这番话,一旦传扬出去,可是要被天下人鄙弃的。 唆使天下士民行举报之事,你是觉得,朕不知道武则天?” 林思衡面上大惊失色,躬身拜倒: “臣实无此意,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崇宁帝轻哼一声道: “起来,朕既然叫你说,就不会因此来怪罪你。 你方才之策虽有些浮躁之处,如你这般年龄,能想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回去再好好想想。 朕问你,你那伏波帮怎么回事?养那些人做什么?” 林思衡心中一凛,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俯首请罪道: “臣知罪,不敢欺瞒陛下,伏波帮确与臣有涉。 臣方才所言,盐商暗中培植武力,便是指扬州码头上的四海帮和长河帮,此二者,皆是盐商所豢养,专为其行欺凌不法之事。 恩师在扬州推行变法,支持者寥寥无几,臣实在担忧恩师安危,因此瞒着恩师暗行此事,只求保恩师平安。 陛下明见万里,臣死罪!” 崇宁帝冷哼一声道: “凭你做的事,也好意思说盐商培植武力?” 区区两个江湖帮派,崇宁帝自然不放在眼里,如今刻意提起此事,也不过是敲打一番罢了。眼见目的达到,崇宁帝又缓和语气,勉励赞扬一番,林思衡也配合得激动振奋起来。 又略略说了几句,崇宁帝便叫人领他下去,等林思衡躬身告退,随着内侍转身出去之时,待其走了两三步,崇宁帝忽然问道: “朕听说林翰林,是林卿从扬州几个人贩子手里救下的,这才拜了林卿为师? 可是如此?” 第127章 琪官 林思衡从一进养心殿到现在,就一直紧绷着心弦。 严老大之死是自己躲不过去的一道坎。这几人虽是死有余辜,人命到底犯在自己手上。 因昨儿夜里得了钱旋提醒,林思衡早就预备着这一问,此时见崇宁帝果然提起,林思衡反而松了一口气,故作惊愕的扭过头,拜倒在地,声音有些僵硬道: “是是恩师将是 是臣将那几个,将臣拐去扬州的拐子毒倒,匆忙逃出来,正好撞见恩师来扬州上任。 幸赖恩师垂帘,方才收我为弟子,悉心教导,臣才有今日。 臣有罪,不敢欺瞒陛下!” 一边说,一边将头上的官帽取下,作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面上还带着几分恍惚。 崇宁帝定定得瞧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冷哼一声,仍叫他出去。 待林思衡脚步有些踉跄,瞧着身子发软的走出去后,崇宁帝坐在龙椅上,沉思片刻,问道: “戴权,你看这个林思衡方才一番举动,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戴权站在一旁,一边给崇宁帝研墨,一边笑道: “奴才不过是个下人,见识短浅的,又能看出什么。 不过这位小林大人,该是不知道陛下已查明了那几个人贩子的死因。 他能在陛下面前和盘托出,总归是有几分忠君之心的。 若其不将陛下视为君父,又怎敢将其年少杀人一事,向陛下道明呢?” 崇宁帝也微微点点头,继而又道: “朕这位钦点的探花,倒确有些见识。可惜还是太年轻了些,才十六的年纪,只怕难以服众啊 罢了,且再等等 也叫他再多学一学,看一看,免得真办事的时候,反而把事情办砸了 太上皇最近身体如何?可还康健?” “西苑那边的小黄门说,太上皇一切都好,每日里能吃能睡,精力旺盛,昨个儿还幸了位宫女。” 崇宁帝眼神一沉,面上喜道: “父皇身体康泰,便是大大的喜事,有父皇在,朕心里就有底。 戴权,你回头安排人,赏那位宫女五百两银子,绫罗绸缎十匹,告诉她,好好照顾父皇,便是大功一件!” 戴权躬身应下。 跟着内侍转出宫门,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今日到此就算了过了这场考验,接下来就看崇宁帝怎么安排了。 伴君如伴虎一词,果真不虚,今日与崇宁帝头回照面,虽是早有准备,到底小命被人捏在手里,此时放松下来,才发觉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了。 心里苦笑一声:权力,权力想要取得足以与皇权相抗衡的权力,何其艰难呐。 今日一番奏对,有些确实是他准备将来对付盐商的举措,有些则是他刻意显出来的漏洞,故意作出一番思虑不全的样子,好叫崇宁帝自觉才智上足以压制自己。 如此便更能放心给自己放权。 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自己也算是煞费苦心。 至于说叩拜倘若崇宁帝能像唐玄宗信任安禄山一样信任自己,给自己安禄山那样的权柄。 别说只是拜他一拜,方才就是叫他与那戴权一起跳一支胡旋舞,他也是不带含糊的。 又深呼吸几口气,放松放松身上有些僵硬的肌肉,林思衡骑上马,准备回府。 一路骑马缓行,脑子里还在想着今日奏对的得失,忽然就听见有人叫喊自己,林思衡勒马回顾,却见正是宝玉,秦钟,薛蟠,此外还有一位衣着华贵,面色间似带着些桃花般妩媚风流之色的年轻男子。 林思衡一愣,便下马来,站到路边,口中笑道: “薛大哥,宝兄弟,还有这两位兄弟,你们怎么在这?” 薛蟠哈哈一笑,十分自来熟的就要用手往林思衡肩膀上搭,林思衡见状,往宝玉身边走近一步,似是要与宝玉打招呼,悄然避让开来。 宝玉见他,倒也十分开心,面上温和笑道: “倒有些日子不曾与林大哥得见,我们刚从那民丰楼里饮酒出来,林大哥从何处来?” 林思衡便笑道: “刚从宫里来,方才陛下召见。” 听见此话,薛蟠仍是浑不在意,宝玉面色一僵,他素日里最烦的就是这些仕途经济上的事,此番正暗自恼恨自己不该多此一问,反倒害得自己不自在。 秦钟与那位年轻男子面色倒是立刻便正经严肃起来,瞧林思衡的眼神隐隐便有三分敬意。 薛蟠是个闲不住的,见宝玉又不说话了,便拉着那两人对林思衡介绍道: “这两个兄弟,衡兄弟只怕还不认得,这是东府里蓉哥儿的妻弟,这是蒋玉涵,有个别号叫琪官的,也是梨园行当里的名角儿,衡兄弟可曾听过? 呐,这位就是西府里姑奶奶家的弟子,前些日子披红戴花,跨马游街的探花郎。 衡兄弟那民丰楼酒菜倒好,只是那南柯梦实在太少了些,兄弟手里可有存货,且匀我一些如何?” 秦钟待薛蟠介绍罢,连忙深躬行礼道: “侄儿秦钟,给林大叔请安。小侄此前虽不曾与林大叔有幸一晤,不过倒听姐姐姐夫常提起林大叔来,都说林大叔是真正的英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蒋玉涵也忙行礼道: “琪官见过林大人。” 林思衡也面带笑意的对秦钟点点头,并不多加关注,反倒是把这个琪官着意打量了两眼。 这琪官如今该还是忠顺王府里的人,而且与忠顺王关系亲密,是在忠顺王驾前能得意的人物。 这般人物,虽是优伶戏子,因着忠顺王的脸面,等闲人家也得高看他三分。 如今看来,此人这等时候就已经与宝玉关系亲密了 忠顺王可是荣国府的死对头啊 看了眼宝玉,再看一下琪官,又看看秦钟,然后再看一眼宝玉,林思衡心头古怪的摇摇头,也对琪官颔首致意: “久闻琪官大名了,只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宝玉方才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物,忙在自己的圆脸上摸了两下,疑惑道: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林思衡笑着指指他道: “你还说呢?今儿据我所知,族学里可没放假,你哄骗老太太由着你去族学,却又带着秦哥儿在外头乱跑,如今倒还来问我?” 第128章 清风楼 宝玉和秦钟一时面色讪讪,宝玉连忙便有些低声下气道: “只此一回,林大哥可别跟老祖宗说。” 一边说,一边还要来拉扯他,估摸着可能是也想对着林思衡撒娇一回。 林思衡陡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后退半步,装作是牵马,口中笑道: “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也不与我相干,我自然也不做那耳报神。 你们这会子做什么去?” 薛蟠便喜道: “今儿撞上衡兄弟也是缘分,我们正要去清风楼里看看,据说那楼里最近新来了个角儿,叫妙儿的。 嘿嘿嘿,也不知她究竟妙在何处? 衡兄弟何不与我们同去?” 薛蟠说这话时,眯起眼睛,又缩一缩脖子,形容举止十分猥琐。 林思衡对什么妙儿并不感兴趣,再妙也与他不相干,便推辞道: “你们自去,我尚有些俗务料理,且等来日。” 薛蟠拉着他的马缰不放手,琪官也劝道: “薛大哥言之有理,在下亦久闻林大人风采,今日一见,喜不自胜。相见即是有缘,还望林大人万万拨冗一会才是。” 宝玉也凑合道: “林大哥何必去理会那些俗务,如我等这般人物,只管安富尊荣就是了,又何必去理会那些个劳什子。” 林思衡轻笑一声,对宝玉道: “你可知道那清风楼是个什么去处?仔细让二老爷知道了,可没你的好处。” 宝玉一懵,径直道: “薛大哥不是说那是个吃酒玩乐的去处?再有些姐妹吟诗作伴。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思衡扯扯嘴角,薛蟠去吟诗作乐这种话,也只能哄哄宝玉。不过他们既然敢带宝玉,料也不会玩的太过。 又瞧了一眼琪官,说起来,袭人那句“堪羡优伶有福”,指不定就应在此人身上。 优伶是有福了,只怕袭人却又未必。 这厮只怕与忠顺王和宝玉的关系,都不太清白啊 打量薛蟠一眼,忽然笑道: “既是如此,今日便叨扰了。” 众人俱都大喜,几人结伴往清风楼方向去。 一路上琪官拐弯抹角来与林思衡说话,言语恭维,却又能恰到好处,着实有些道行。 至清风楼前,林思衡抬头打量一番头顶上的招牌,眼睛微眯了眯,想起自己此前游街路过此地时,那种被人观察探寻的感觉。 北静王的产业么 荣国府的掌上明珠,忠顺王的身边人,一块到北静王的地盘上来玩乐 那薛蟠见林思衡抬头打量这清风楼的牌匾,嘿嘿直笑,面露得意之色,介绍道: “这座楼里的姑娘,虽是贵了些,滋味倒确实非别家姑娘可比。 衡兄弟可是不常来? 叫我说,读那些书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一块高乐,等会也叫衡兄弟开开眼界。” 正说着话,便有一貌美妇人迎出来,先对薛蟠招呼道: “薛大爷来了,快请进。” 又往林思衡看了一眼,面色似是一愣,继而便浮现出一抹大大的惊喜道: “诶呀,这可是探花郎不是?今儿可算是登门了,自上回探花郎打门前过,楼里可有不少姑娘对探花郎念念不忘呐。” 言语间又当着其余四人的面,将林思衡好一通吹捧,算是给足了林思衡面子。 直说得一旁的薛蟠宝玉和秦钟都现出几分羡慕之色来。 薛蟠一路轻车熟路便寻到一处包间,点了一桌酒菜,便说要见妙儿。 那妇人面上故作为难之色道: “妙儿今儿倒有些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大爷要不还是寻上回的娇儿?她可也想念大爷想得紧了。” 薛蟠翻脸不认人道: “什么娇儿嫩儿的,大爷我今天就是为妙儿姑娘来的,必要见一见,你且说,要多少银子?” 那妇人便连连道歉讨好,言语间却并不松口叫妙儿来见,薛蟠见此,愈发气性上来,便要撒泼。 宝玉忙劝道: “既是这位妙儿姐姐身子不适,咱们原也不该打扰,就这么坐着吃些茶聊聊天也就是了,何苦搅得人家姑娘不得清净。” 宝玉开口,秦钟和琪官便也都来劝,薛蟠被众人拉着,到底无法,便要作罢。 林思衡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是慢悠悠的喝茶,似是完全不把眼前闹剧当回事,也从头到尾不提什么妙儿。 那妇人见众人劝得热闹,悄悄对身后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一丫鬟悄悄退出去。 林思衡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这边宝玉三人还在劝说,门外忽然便响起一道清丽柔和的嗓音来: “妈妈,听说是探花郎到了?可是真的?” 声音不大,却偏偏薛蟠四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好奇的往外张望。 林思衡眼神闪了闪,觉得这戏是有点糙了,大概是没料到宝玉竟怜香惜玉至此,生生把薛蟠给劝下去,以至于气氛还不到。 那妇人连忙诧异得往外走几步,引着一身着湖绿色织锦长裙的女子进来,口中连道: “姑娘身子不适,如何这会子竟出来见客,还是回去歇着。” 那姑娘只是缓缓摇摇头,对众人微行一礼,扫视一圈,在林思衡脸上微微一顿,口中轻声道: “妙儿见过诸位老爷,多有怠慢,不知哪位是探花郎?” 薛蟠早在这妙儿进来时,就已经看直了眼睛,宝玉等三人眼中也都一亮。 宝玉细细瞧去,只觉得眼前这位姑娘: 肌肤赛雪欺霜,眉似春山含情,只觉得将袭人麝月都一道比了下去。 琪官闻妙儿发问,忙引见道: “这位就是今科探花林大人,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值。” 那妙儿眼神一亮,便上前来,不去管其他四个,只将林思衡深深看了几眼,轻声道: “妙儿见过大人。” 林思衡也起身还了一礼,态度不远不近。 薛蟠早已抓耳挠腮,急不可耐了。见两人已过了礼数,便要来拉着妙儿入席饮酒。 那妙儿似是吃了一惊,便要往林思衡身后躲。 林思衡见这些伎俩,暗暗有些好笑,这妙儿能在清风楼里做到头牌,听薛蟠说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必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吓到。 于是自己也跟着妙儿的脚步往一旁躲,直接把这女子身形给让出来 第129章 主意 那妙儿见林思衡分明没有要庇护自己的意思,眼神里有些异色,连忙便从一旁径自绕去席间,避开薛蟠,引众人入座。 薛蟠一路乐呵呵的,也不管什么衡兄弟,什么宝兄弟的,径直在主位坐了。 宝玉自然不在意这个,林思衡也无所谓。 待众人坐定,便有一众侍女为众人斟酒添菜。 妙儿原是想着再与林思衡说几句话,偏偏又被宝玉和薛蟠缠住,说个不停,她又不能不搭理。 琪官和秦钟也都与自己身边的侍女调笑起来。 林思衡身边的侍女都比其他四人的要艳丽些,林思衡却只是吃吃喝喝,并不怎么开口,也无心与身边的丫鬟谈笑取乐,只当是看戏。 待众人散席离去,妙儿亦是应付得筋疲力尽。 那位贾府里含玉而生的少爷也就罢了,倒是个知情懂礼的人物,言语虽有些天真幼稚,倒也不惹人厌。 只是那位皇商出身的薛大傻子,倒真是如传言一般粗鄙,一直试图对她动手动脚,所幸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客人,倒也勉强糊弄过去。 那妇人见众人散去,便又进来,见妙儿正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有些陪着小心道: “姑娘,那位爷来了,请姑娘去见见。” 妙儿便展颜一笑,径自回自己卧房,果然见已有一位满身贵气,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坐在桌前,正含笑等她。 妙儿深深看他一眼,深福一礼道: “奴家给王爷请安。” 北静王水溶站起身来,亲自将妙儿扶起,眼神里微不可察闪过一丝欲色,旋即又强压下去,轻声问道: “如何?那位探花郎,可曾对你有意?” 那妙儿便皱起眉头,有些不甘道: “倒不像是有意,他并不多与奴家说话,便是奴去找他言语,他也只是敷衍一番罢了。” 水溶便放开妙儿,又坐回桌前,低声道: “竟是如此?莫非此人小小年纪,果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不成?” 妙儿见水溶沉思,不敢打扰,忙给着水溶端茶送水,又侍立在一侧,静静等候。 待水溶回过神来,向妙儿招招手,妙儿便轻轻走过来,神情有些喜意,轻轻坐进水溶怀里,低声有些痴迷的问道: “王爷何等人物,何必将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放在眼里。 倘若他果真有意,王爷还真要将奴家送人不成?” 水溶只是面带笑意,轻抚其背,略略安慰几句,口中问道: “你一个姑娘家,又知道什么? 听说卫家的少爷和冯家的少爷也都来看过你?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另一边里,几人从清风楼出来,琪官便先行告辞,其余四人一道往居德坊去。 一路宝玉与薛蟠皆对那妙儿赞不绝口,秦钟不敢与这两人相争,只是言语间也时时附和几句。 林思衡一边听着身旁三人聒噪,随口敷衍一二,一边在脑子里想事情: 倘若钱旋所探不虚,清风楼的确是北静王的产业,若自己感觉没错,今天这出戏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这是为何?自己这才七品翰林,就已经有这么多人盯着了? 早年里扬州那出戏尚且还能说一句巧合,今儿这可真是蓄意为之了 北静王水溶,和忠顺王应该不是一路人才对 脑子里想得出神,直到宝玉连叫了他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宝玉笑道: “林大哥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薛蟠搓手笑道: “宝兄弟何必多此一问?必是在想妙儿姑娘了。 那妙儿姑娘对衡兄弟如此推崇,衡兄弟想要将她弄上手,岂非轻而易举?” 宝玉听见薛蟠言语如此不堪,略皱皱眉头,有些不满得瞧了薛蟠一眼。 林思衡眨眨眼睛,深深得看了薛蟠一眼: 这倒是个上好的马前卒。 便对薛蟠吹捧道: “那姑娘不过是一时为我科举功名所迷惑,我今儿不过一介黄口孺子,又如何能与薛大哥的雄浑气概相提并论。 若薛大哥对她有意,倒不必因我有所顾虑,只管放手施为也就是了。” 薛蟠只觉得林思衡实在是自己的知己,字字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虽是他原也不打算顾虑什么,如今反倒领起林思衡的情来,感慨不已道: “好兄弟,待我得了手,必要请你好好高乐一番。” 秦钟在几人后头,将几人一番言语听在耳里,心中只道: “若是那姑娘落在这位便宜叔叔手里,此人瞧着便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怕从此与我无缘了。 若是落在薛大叔或是宝玉手里,说不得来日有机会,我也可亲近一番。 既如此,我何不且想法子助他一助。” 因而便打断薛的傻乐呵,开口对其说说道: “薛大叔虽是自有一番男子气概,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只怕那位妙儿姑娘的心思也还在林大叔身上。 既然林大叔无意,薛大叔何不请林大叔写两句诗词,咱们下回也好做以此个由头, 如此一来二去的。才好叫那位妙儿姑娘将薛大叔的好,看在眼里不是? 不然,若是此时在找上门去,只怕那位妙儿姑娘也未必乐意与我们来往。” 薛蟠一时赞叹不已,连连拍打秦钟的肩膀,说他出了个好主意,便来寻林思衡求诗词。 宝玉一时跃跃欲试,只说自己也可写上几首,下次来一并带去。 薛蟠看看宝玉,并不接茬。 他虽不知宝玉诗词究竟写的如何,方才那位妙儿姑娘对宝玉并不热情,这他却是知道的,因而对宝玉的“大作”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林思衡自然没那个兴趣写诗去帮薛蟠找女人,随口拒绝掉,便回了自家宅子。 不料那薛蟠听秦钟一席话,只当果真是个好主意,又心心念念着想要将那妙儿弄在手里,竟发了狠,只道必是要把此事做成。 虽是这般打算,林思衡不应,他一时也无法可想。 薛家现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来的便是钱,然而林思衡瞧着明显是不差钱的。 若是给个百两的,只怕衡兄弟不放在眼里。若果真要给个几千两来换一首诗词,他又舍不得。 毕竟这又不是给妙儿的入幕银子或是赎身银子。 思来想去,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竟没个主意。 正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便见妹妹宝钗从屋子里出来,见薛蟠在家,便开口问道: “哥哥何时回来的?不去休息,在这做什么?” 薛蟠却只当没听见,盯着宝钗身后跟着的一个丫鬟瞧了几眼,不是香菱又是哪个。 香菱低眉顺目,不敢抬头,发觉薛蟠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微不可察得颤了颤。 薛蟠摇一摇自己充满智慧的大脑袋,便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第130章 苦香菱 待到一大早,薛蟠便与薛姨妈说是要把香菱送人。 给薛姨妈气得直发抖,指着薛蟠的鼻子便骂: “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行子,当初在金陵,要不是你为了香菱这丫头闹出人命来,咱们又哪里用得上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都中来。 如今还没几个月,你又要把她送人? 你怎么不把恒舒号拿去送人去?左右散个干净,我也省得白操这些心。” 薛姨妈一边骂一边哭,宝钗连忙安抚薛姨妈,怕她一时气急了闹出病来,也指责薛蟠道: “哥哥一大清早的,从哪里喝多了酒,这个时候就来撒野。 香菱在家里好好的,哥哥要拿她去送谁?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岂有往外头送人的道理! 若叫旁人知了,还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呢!” 薛蟠虽是被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脑子里却仍是念着那妙儿,咬死了不松口,必是要拿了香菱出去。气得薛姨妈拿巴掌狠狠得在薛蟠背后拍打了几下。 只是到底也拿薛蟠没有办法,总归就这么一个儿子,说白了,这薛家以后千金万金的家业,都是薛蟠的。 薛姨妈和宝钗虽是气恼薛蟠要拿香菱送人,却不是真就有多么看重香菱,不过是因薛蟠此事做得实在是少不得台面罢了。 况且薛蟠为这香菱闹出人命来,如今又把这丫鬟送出去,那薛家闹这好大一通,千里迢迢从金陵上京,却又是何苦来哉? 眼见劝不得薛蟠回转,薛姨妈咬牙切齿道: “左右是你自己的丫鬟,你如今拿定主意要把她送人,你既然不怕丢脸,我也懒得管你。 你且告诉我,怎么好好的想起要拿香菱去送人?你要把她送谁?也叫我明白明白。” 薛蟠暗地里撇嘴埋怨道: “虽说是我的丫鬟,就只在妹妹跟前服侍着,又不叫我碰,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也不能照实说是要拿香菱去交换见清风楼姑娘的诗词,低头转转眼珠,竟真叫他寻出个理由来。 只见薛蟠长叹一声,脸皮都缩起来,倒像是受了好大委屈,对薛姨妈道: “妈妈和妹妹成日里说我不长进,如今我长进起来,你们又不乐意。 你道我是要把香菱送给哪个,可不正是前儿才从府里搬出去的衡兄弟? 昨儿我与衡兄弟一道吃酒回来,路过他如今那宅子,便觉得冷清。 妹妹也常说的,衡兄弟将来必有一番前程,如今他搬出去,咱们倒也没送什么礼。 他也不缺银钱,咱们若送个金银什么的,只怕人家未必能记在心里。 可巧如今他身边服侍的人倒不多,趁着这个机会把香菱送去,往后他看着香菱,岂能不念咱们的好处? 我也是一番苦心,为家里着想,妈妈您想,那衡兄弟原与我们也没什么亲戚关系,若不着紧着些,往后他显贵了,谁还记得咱们是哪个? 他日后身边往来的都是官人,咱们与他如今与他绑在一道,日后常来往,自有咱们的好处不是?” 薛姨妈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小溺爱,眼见薛蟠一日日的仍不争气,几乎都快要去学姐姐求神拜佛去了。 但凡是薛蟠要说自己长进的话,他敢说,薛姨妈就敢信。 想想左右不过是个丫鬟罢了,若果真能叫薛蟠和衡哥儿来往,不说往后结识多少御史翰林的,便是学个分的,也是天大的好处,便也软了口风,只是又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给他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 虽是松了口,仍气恼道: “我也不管你今儿这番歪理是真是假,且由得你去,只是你记着,就只这么一回,要是还有下一遭,你也别来跟我扯这些,趁早把家里的家业都送出去,咱们娘儿三个一块饿死也罢。” 薛蟠见母亲缓了口气,自然连连点头,担保再没有下一回了。 宝钗见此,便暗叹了一口气,他是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哥哥口中的话,一向是十分只能信三分的。 如今虽是有一番歪理,也不知其中内情究竟如何。 只是一则薛蟠才是家主,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原也只能劝诫一二,倘若果真与薛蟠拧着来,便是失了本分。 二则,倘若薛蟠果真能因此事有一分的长进,便也不知胜过一个香菱多少了,况且香菱去了林家宅子,对她也未必不是好事了。 因此也只叹了口气,并不再劝,眼见薛蟠说了几句好话,薛姨妈便高兴起来,反对薛蟠又连连嘘寒问暖,倒像是方才根本不曾起过什么争执。 回到自己屋子,见香菱正坐在那里发呆。 这梨香院本就不大,况且宝钗住处离正堂又近。薛姨妈和薛蟠刚才一番争执,早传到香菱的耳朵里。 香菱素日里都躲在宝钗这里,等闲不肯出去,就怕落在薛蟠手里遭了难,如今看来,竟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眼见宝钗进来,香菱原本麻木呆滞的眼珠微微一转,忽然就流下泪来,跪在地上拉住宝钗的衣角,低声哀泣道: “求姑娘,别送我出去!” 宝钗又叹口气,将香菱搀起来,仍扶到椅子上坐了,劝解道: “既是哥哥打定主意要送你出去,我也劝说不得。 再者,树挪死,人挪活。你方才该也听见了,哥哥此番是送你去林大哥那处。 他是读书人,自是怜香惜玉的,往后也有你的好日子过,却不比呆在这里日日提心吊胆来得强? 这原是你的命数,且由他去。” 说着,便叫莺儿和水杏为香菱准备行李,多包了两套衣服,又放了些银子。 香菱只是哀泣着连连摇头,只求宝钗不要送她出去。 过得半晌,薛蟠估摸着林思衡该是下衙了,便径自来寻香菱,眼见她还在哭泣,便冷哼道: “一天到晚哭个什么?爷送你去衡兄弟处,原是叫你去享福的。 你若再哭,仔细爷大耳瓜子抽你!” 说着便来拉扯香菱出去,宝钗见拦不得,也只得把那包好行李往香菱怀里一放,由着薛蟠拉她出去了。 香菱被薛蟠拉走,哭得愈发哀切,又连连恳求薛姨妈留她,薛姨妈既被薛蟠说动,也只是劝慰一番便罢。 第131章 交换 等林思衡回到门口,便见薛蟠正搭着边城的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边城脸上挂着礼貌的笑,随口敷衍着,见林思衡回来,便站起身来要去迎接。 不料薛蟠动作比他还快,三步并做两步便窜上前去,一把拉住马缰,又作势要搀扶林思衡下马。 唬得林思衡连忙从另一侧跳下马来,笑问道: “薛大哥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一边问,一边给边城打了个眼色。 薛蟠见没献到殷勤,也不以为意,哈哈笑着回道: “倒没什么,只有一件小事,想请衡兄弟帮帮忙。” 一边说,一边跟着林思衡往里走,林思衡早看见香菱跟在薛蟠身后一道进来,有些狐疑,虽有几分猜测,也并不敢肯定。 领着薛蟠到正厅坐下,换了祥子奉茶上来。 薛蟠略饮一口,也不等祥子退出去,便道: “昨个儿秦哥儿说的,我回去想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 衡兄弟也知道,虽是你薛大哥英武不凡,只是这番内在的气度,一回两回的,寻常人眼拙,倒也难见。 我是想着,既然衡兄弟明说了对妙儿姑娘无意,那我就笑纳了。 只是想烦请衡兄弟写个一两首诗词来,叫咱也好有个由头再去见见,只这一回便罢,往后那妙儿知道你薛大哥的好处,自然也用不着了,衡兄弟你看呢?” 林思衡听闻此言,扯扯嘴角,勉强压下骂人的冲动,只是笑笑,却不接话。 薛蟠见林思衡不松口,便有些心疼的挠挠头,他原是打算学那些话本里的军师智囊,倚仗自己“三寸腐烂之舌”,说服林思衡帮自己这个忙,如今便可把香菱也省下来,回头还是自己的。 不料自己智慧虽不弱于人,又兼着巧舌如簧,能言善骗的,衡兄弟竟不上当。 薛蟠暗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少不得出一回血了,便把香菱从身旁拉扯出来,往林思衡身边略推了推,赔笑道: “衡兄弟放心,我是知道规矩的,像衡兄弟这样的读书人,若要动笔,必是要有叫什么润笔费的。 衡兄弟那酒楼赚海了银子,我也不拿金银来献丑。 那妙儿如今看中了衡兄弟,虽是日后自然要被你薛大哥迷住,眼下也只当是你薛大哥得了你的好处。 没说的,向来只有旁人占你薛大哥便宜的时候,没有你薛大哥占人便宜的道理,没得丢了脸面。 我今儿把香菱给你,身契都一并带着了,咱们哥俩一个换一个。 你看如何?” 林思衡虽是猜到几分,此时见薛蟠果真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这呆霸王竟也有这般善解人意的时候。 也懒得去问薛蟠如何向薛姨妈和宝钗交代,今儿他既然主动把香菱送来,自己没有不留下的道理。 略一沉吟,瞅着薛蟠期待的眼神,忽然笑道: “原不过一首诗词,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既是薛大哥想要一首,我且写来便是了。 至于香菱,我虽并无此意,只是到底是薛大哥一番心意,倘若拒绝,反倒不是做兄弟的道理,也只得厚颜收下了。” 那薛蟠听见林思衡应下,便喜得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只一心想着要借着这诗词去与那清风楼里的妙儿好好会上一会了。 林思衡既然应下,也懒得耽搁,便又叫祥子取来纸笔,略作思考,随手写道: “新妆竟与画图争, 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 写完便丢给薛蟠,那薛蟠倒也还认得些字,略略读了一遍,其他三句都不太懂,只觉得最后一句好,实在是写到心坎里去了。 自己与妙儿,可不就是“卿须怜我我怜卿”? 一时喜不自胜,把香菱丢在原地,起身就往外走,却又被林思衡叫住,对薛蟠指指香菱。 薛蟠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把香菱的身契从怀里掏出来,随手往桌子上一放,旋即头也不回的的直奔清风楼去了。 香菱眼见薛蟠离开,果真留自己一人在此,又低低得啜泣起来。 香菱自被人从姑苏拐走,那拐卖她的“爹爹”,欲要将她养作扬州瘦马,好卖出个高价来,专门花了银子,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 无奈香菱天性娇憨,学了几年,除了能认些字,其他竟仍是不会。 那拐子本是恶人,又白花了钱,只道香菱是个赔钱货,几乎无一日不打骂。 生生将原本活泼开朗的甄英莲,给打成了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的呆香菱。 那拐子眼看到了年纪,再耽误便卖不出什么价来,见香菱实在也学不会旁的了,只得作罢,便领她到金陵发卖,由此才到了薛家。 自到薛家后,虽是仍不免挨薛蟠打骂,好歹有宝钗时时护着,况且薛家到底吃喝不愁,香菱便也知足,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才好。 不料才不到一年的光景,竟又被薛蟠送了人。 她虽也见过林思衡几回,到底不曾了解过,如今一朝生死都落在这个“陌生人”手里,且又见其与薛蟠“兄弟相称”,自然以为林思衡也是个与薛蟠一般的人物。 心中悲叹不已,只道不知往后又要经历何等苦难。 想到这里,香菱略抬头看了林思衡一眼,低泣着拜倒在地,瘦弱的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 “求爷怜惜,奴会做些粗活,洗衣做饭皆能做得。 只求爷,别打我。 若爷要打,也求爷打得轻些。” 身体微微颤抖,哽咽道: “爷打得重了,奴受不住。” 林思衡见香菱悲苦至此,也不免叹息一声,轻轻将香菱搀扶起来,低声劝慰道: “往后就在这里待着,好好的,我打你做什么。” 又把红玉叫来,对其吩咐道: “这丫头是香菱,你带她去后宅交给绿衣,叫她帮忙安置了。” 红玉好奇的瞅了一眼这哭个不停的丫鬟,心里揣测也不知林思衡方才把这丫鬟给怎么欺辱了,怎哭得这样伤心? 只是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点点头答应下来,又问一句: “不知这香菱丫鬟的月例,是按着几等?” 林思衡略顿了顿,便道: “跟绿衣说,就比照着晴雯放。” 第132章 同居 红玉领着香菱往后宅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道: “香菱姑娘既然来了,爷刚刚又吩咐将姑娘的月例按着晴雯发放,必是看重姑娘姑娘,只管好生住着。 这府里如今连着姑娘一块,在爷身边的也只有三个丫鬟。 绿衣姑娘年幼,却是爷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咱们这也还没个主母,宅子里的细务若是爷不在,都是绿衣姑娘说了算,我这便带你去见她。 晴雯在爷身边也有一年多,虽不大管事,却是爷的身边人。 除此以外就是妹妹了。” 香菱一边跟着走,一边听着红玉叽叽喳喳的说话,也渐渐安定下来。 毕竟她原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又能怎么样呢。 悄悄四处打量一眼,见这宅子虽不比荣国府,倒也比梨香院大些,里里外外的十分整洁,只是没有多少草木花卉,来往的丫鬟下人也并不多,略显得有些冷清。 眼见红玉说了半晌,却不提她自己,香菱初来此地,心下惴惴不安,也想有个熟悉的人依靠,见红玉似是十分和善,寻了个机会便问道: “红玉姐姐,在这院儿里做的什么?我跟着姐姐做事情可好?” 红玉一愣,讪笑道: “姑娘说笑了,姑娘是爷身边的大丫鬟,我不过是个管事,姑娘跟着我做事做什么? 往后,姑娘自然是跟着晴雯一块做事的。” “那晴雯姐姐,做什么?” 红玉眨眨眼睛,瞧了香菱一眼,也不知她是真呆还是装呆,只含糊道: “姑娘等会自去问晴雯就是了。我也不太清楚。 想来不过是端茶倒水一类的事。” 旋即换了个话题,继续道: “姑娘的月例,爷说是比照晴雯去发,那就是每月二两,此外时不时的,爷或是绿衣姑娘采买些物品,往后也都有姑娘一份。 爷素来大方,那二两银子反倒是添头了,姑娘日后自然知道。 若姑娘以后有什么事,小事便可直接来找我,若是大事,那还等爷和绿衣姑娘拿主意。” 香菱微微有些惊异的张开小口,她在薛家,每月里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到一两银子。 倒不是说薛姨妈或是宝钗抠门,而是规矩向来如此。 一时也没有想到别处去,只以为确实是林思衡大方,便又放心了些。 略说过几句话,便至绿衣房里,绿衣的房间不小,甚至专门有一块小客厅,还有一张老大的书桌。 红玉敲敲门,笑着问: “绿衣姐姐,爷有事吩咐。” 香菱便见书桌后抬起一颗脑袋里,瞧着比红玉倒小些,虽是如此,香菱也跟着红玉叫道: “绿衣姐姐。” 绿衣抬起头来,略皱皱眉头,瞧了香菱一眼。便问道: “公子说什么事?” 红玉笑着指指香菱道: “爷吩咐,香菱往后就住在府上,身契带来了,月例比照晴雯发放。” 绿衣愣一愣,从书桌后走出来,到香菱跟前,分明比香菱要矮一截,偏是老气横秋道: “抬头。” 香菱便忙把头抬起来,绿衣仔细瞧了瞧,点点头,接过身契,拿回书桌后收好,又取出一本小册子写了几笔。 正要说话,就见晴雯也窜进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见红玉见此,打了声招呼,又疑惑的对香菱瞅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也并不问,只当是贾府的人,来这许是有什么事儿的,反正不与她相干。 径自对绿衣道: “你瞧瞧,我挑的这件蜀锦,给爷做的常服,好不好看?” 绿衣也接过来,认真瞧了一眼,但见其上花纹繁复,锦线交织,日头一照竟还有些反光,觉得其实有点花了。 但是转念一想,她也不曾见过公子穿像这样富丽繁复的衣服,于是果断点头道: “我觉得好。” 又指指香菱道: “这是香菱,刚刚来的,往后跟你住一处了,正好你来了,省得红玉跑一趟,你带她回去安置。” 晴雯没料到自己不过是来显摆一下衣服,竟闻此“惊天噩耗”,微微长大了嘴巴。 她自然知道与自己住一处,这是个什么含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香菱来,叫香菱又忍不住瑟缩起来。 有些不满得撇撇嘴,到底也不说什么,招招手就叫香菱跟着她走了。 也没走几步,便是晴雯屋子,房间比绿衣那里要小些,没有客厅和书桌,只两张床,都靠墙放着,一张上面已经有了铺盖,一张还空着。 再有一张放衣服的柜子,还有两副梳妆镜,其余一应桌子板凳,茶杯水壶倒都俱全。 香菱略扫了扫,见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反倒比自己在薛家住的好些。 自己在薛家,虽也有住处,却宁愿跟莺儿和文杏挤着住,又没有自己的梳妆镜,只每日里借着宝姑娘的用。 想着便是林思衡脾气差,爱打骂人,既这样大方,总能有一口饭吃,自己往后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晴雯给香菱指指那张空床,便道: “那张归你了,你是叫香菱?我怎么好像见过你?” 香菱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接受审问,一动不动,只低声道: “我原在宝姑娘身边,大抵姐姐见过。” 晴雯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只是嘟囔着: “宝姑娘的丫鬟,怎么送到爷跟前来了?不是说林姑娘”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又问道: “那你会做什么?” “我我能认字。” 晴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绿衣认字也就罢了,红玉现在也开始慢慢认字了,怎么来了个香菱,也还是个认字的? 字那么好认?怎么自己瞧着分明都是差不多的? 气哼哼的不出声了。 香菱偷偷打量晴雯一眼,见她好像在生气,又赔着几分小心,蹑手蹑脚的收拾起东西来,少顷,便有婆子抱着两床干净的被子来,又零零碎碎的送来些物件。 香菱忙不迭地的连连道谢收下,晴雯见她好像是有点忙不过来,撅着嘴起身,嘴里一边道: “你快着些,等会子要吃饭了。” 一边便走过来帮忙。 第133章 内阁中书 待入了夜,晴雯仍是与林思衡并躺在床头,撅着嘴,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林思衡一些亲昵的小动作。 林思衡自然知道这是为何,只是瞧着这小辣椒这般吃醋的模样,也觉得有趣,愈发刻意得撩拨她。 晴雯自上次吃了亏之后,等闲不肯在动嘴咬人,只是今天却有些忍不住,咬了咬牙,轻轻一头顶在林思衡胸口,故意气哼哼的不说话。 林思衡笑着摸摸晴雯的小脑袋,手一开始还在头上,渐渐便开始落在背上,晴雯微微扭动几下,表示不满。 手还在继续往下,晴雯猛然便坐起来,咬着下唇,眼里除了气愤,又多了些羞恼。 轻啐一口,“指责”道: “我原是个丫鬟,爷要收几个身边人,我也不该管,只是何必非要跟我安排到一处住?” 林思衡略微一愣,便知这是绿衣的安排,自然也不出卖她,自己把这口“黑锅”背下来,轻轻将其搂在怀里,将香菱的苦处,能说的都与晴雯说了一回,只是免去了香菱甄家小姐的身份。 末了又刻意吹捧道: “我故意这样安排,就是知道咱们晴雯素日里最是伶俐不过,往后正好照看着些。” 晴雯听说香菱是个被拐卖的,倒比自己还惨了些。一时也有些可怜她,况且不管咱怎么说,爷既然定了香菱大丫鬟的位份,往后总归是自己人了。 既是爷信任,往后照看着也就罢了。 虽是如此,嘴上仍倔强道: “她那样大的人了,叫我一声姐姐,偏我瞧着只怕比我还大些,又要我照看什么。” 随即挣开林思衡正在作怪的“爪子”,径自贴到墙角去睡了,尽量离林思衡远远的,也算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态度。 等第二天起来,晴雯睡了一夜,气便全消了,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香菱谨记着红玉说的“跟着晴雯一块儿做事”,也赶来服侍林思衡更衣用饭。 只是手脚上赶不上晴雯伶俐,竟没怎么插上手。 待用罢饭,仍骑马去翰林院里,先饮了一杯茶,又略略翻了几本书,便可称得上是尽职。 正觉得无趣,脑子里琢磨着自己的事情,忽见有一黄门,还有一礼部官员,领着圣旨,后头跟着几员侍卫。 那黄门至翰林院中间立定,口中喊道: “圣旨道,翰林院检讨林思衡接旨。” 林思衡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皇帝的后招到了,忙起身出来,一众翰林也都帮忙设香案,做些准备。 待准备已毕,林思衡当中跪地,其余一众翰林则纷纷回避,垂首用余光悄悄打量林思衡。 只见黄门将手中圣旨交到礼部官员手里,那官员缓缓展开手中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夙夜兢兢,不敢荒宁。 朕闻古之圣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故能得天下之贤才,以佐佑其治。 今朕有司,荐举贤能,以备朕之顾问。 时有翰林检讨林思衡者,朕观其人,忠诚正直,学识渊博,可为国家之栋梁。 不应囿于翰林检讨一职,特命卿兼任内阁中书。 掌文渊阁书籍表章之事,卿必能克尽其职。 卿当勤勉奉公,协理内阁诸务,整饬典籍,以利朝纲运转。 望卿能竭尽忠诚,报效国家,以副朕之厚望。 钦此!” 林思衡叩头,领旨谢恩。 那礼部官员和黄门办完了事,也并不急着走,林思衡自然懂规矩,快走几步,拉住那黄门的袖子道: “大人,中贵人且慢,在下还有事请教。” 便拉着那两人往一侧稍走了几步,两人也笑嘻嘻的随他过来。 林思衡便往其手中各塞了一张银票,口中笑问道: “不知这位大人,还有中贵人如何称呼?” 那黄门入手一摸,不是银子,反是一张纸,便是一喜,用银票来送礼的,数目必不会少了。 此时也不多瞧,只觉得看林思衡更顺眼了些,笑呵呵先道: “不敢当林中书称一声“中贵人”,奴才不过是在宫里司礼监混口饭吃,贱名李福全。” 林思衡一听他说是在司礼监里,便知这黄门是戴权手底下的人物,心中添了两分重视。 那官员也收了礼,略略寒暄几句,两人便告辞离去。 林思衡拿着手里的圣旨,还在琢磨事儿: 内阁中书,听起来好大的名头,挂个内阁的招牌,其实一点权力没有。 官位也还是从七品,若不说是兼任,从翰林检讨转到这个位置,是升是贬的,也还真不好说。 这个职位在唐宋尚还有些权力,到得如今,就只剩下攥拟,记录,翻译,缮写文书的活计了。 说白了,内阁是皇帝的秘书,内阁中书就是内阁的秘书。 只不过自己这个“秘书”,权力不但没有放大,反而还缩小了。 不过唯一有一点好处是,自己可以正大光明的往内阁里去,各地的消息都能看到。 虽然只能看看,不能票拟,更不能决策,但信息本身就是巨大的价值。 除此以外,皇帝今儿正儿八经的下一道圣旨,就为了给自己兼了个从七品的官,只怕也有他的用意,这就算是公开了自己“帝党”的身份,然后再把自己放进内阁里做个小官。 这是要自己去给杨松添堵? 杨松啊看来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这位坐了二十年首辅的老官僚了 还没想明白,杜仪和韦昭已经带着一众翰林把他给围了,也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心情,簇拥着他就出门往民丰楼去,嚷嚷着要叫他请客。 待领了圣旨回家,几个丫鬟听说林思衡身上又多了差事,还是挂的内阁名头,俱都一惊一乍,惊喜不已。 连绿衣也瞧了那圣旨好几眼。 次日一早,林思衡便收拾整齐,打马便往内阁方向而去 (明天白天有事,今天提前更一章,明天还有两更。) 第134章 阁臣 内阁,大乾朝权力中枢之一。 内阁所处地点与六部不同,自前明时期内阁初立,作为皇帝的顾问机构,内阁就一直居于皇城内部,而今内阁权柄与性质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样的传统还是延续下来。 林思衡从午门外下马,身上系着随同圣旨一并发来的宫禁腰牌,沿宫墙廊道,向左绕行,远远避开乾清宫,至文华殿。 殿后有一青绿色双层楼阁,以廊道相连,上下约十余间,即为文渊阁,也即内阁之所在。 门口站着两员身着蓝衣的杂役太监,远远见他来了,其中一人迎上前来,恭维道: “中书大人请,昨个儿陛下的旨意传到这,奴才们便都知了。 今日不早朝,阁老们来的都晚些,大人且稍坐着。” 便引他至偏厅坐下,又沏了茶来。 林思衡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悄悄递过去,笑问道: “在下初入官场,因陛下隆恩,一朝擢拔在此,不知在这内阁办公,可有哪些细致微妙之处?敢请公公教我。” 那小太监倒也径自笑嘻嘻的收了,躬身道: “中书大人不必过于忧虑,三位阁老都是极和善宽厚之人,只是内阁到底是要紧处,旁的便罢,只有一桩,大人可知这文书传递之事?” 小太监又略略压低声音道: “内阁每日里来往文书甚多,每一份从何处来,送往何处去,谁排前头,谁排后头,谁的重要,谁的不重要,皆有一份讲究。 大人是值诰赦房中书,更是要紧。” 小太监语焉不详,只略略说过一二,便又躬身退出去。 过得半个时辰,又过来寻他,道: “三位阁老并其他中书大人都到了,请大人过去。” 一路至文渊阁正门,小太监站在门口躬身请他进去,自己却并不跨过那道门槛。 正厅陈设倒也简朴,并无甚奢华富丽之物,内有三张长案,各有一人,靠近门口正立着一中年官吏,与他一样身着青袍。 林思衡近前一步,目光快速打量一番长案后三人,心中一一对应起来: 居中最年迈者,须发皆白,眼神有些浑浊,该是文华殿大学士,首辅杨松; 左侧一人,早已见过,此时正对着林思衡微笑颔首,正是文渊阁大学士,次辅申行远; 居右一人,目光矍铄,炯炯有神,身上自有一股威肃之气,一头黑发,只鬓角处略有些斑白,正是原陕西布政使,现任东阁大学生,洪承仇。 林思衡脚步微不可察的一顿,躬身行礼道: “下官内阁中书,翰林检讨林思衡,拜见三位阁老大人。” 杨松仍靠在那里,似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样子,并不开口说话。 申行远微笑道: “早在恩荣宴上,老夫便觉得探花郎举止气度十分不凡,必有一飞冲天之时,不料这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林大人便已在内阁之中了。 日后林大人在内阁处事,切忌勤勉谨慎为要,不可有负陛下信任才是。” 随口训诫一番,便算是认了个脸熟,申行远也没功夫搭理他,便叫另一中年青袍官员,领着林思衡出了正厅。 那官员一路领着林思衡至其值房,方才拱手笑道: “在下是值制赦房中书常砚,值房就在林大人隔壁,林大人年少有为,往后还当时常往来才是。” 林思衡自然也不拿大,此人虽是年近中旬,看似仍着一身青袍,然其能混进内阁里办事,也必有一番缘由。 遂拱手回礼道: “常大人所言甚是,在下初来乍到,日后还望常大人多多照看一二。” 互相一阵寒暄,便也算认识下来,还没等说几句话,便已开始有小太监捧着一盘盘文书送进来。 公文往来,络绎不绝,天下信息,汇聚于此。 晴雯带着香菱一道,将这林宅转了一遍,认了认人,约莫过了晌午,晴雯眼见日头高起,又往外面伸头看了一眼,叹息一声。 正在身后紧紧跟着的香菱不解道: “姐姐因何叹气?” 晴雯瞅她一眼,叹道: “爷如今做了内阁里的官,恐怕是不能比在翰林时来得清闲了,也不知今日何时才能回来。” 说罢又顿了顿,眼神闪烁一二,眼见香菱一副娇憨无知之态,竟开始刺探“敌情”来,笑问道: “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昨儿个我也没细问,只知道你从宝姑娘身边来,那你原本家是哪的?可是在金陵?父母可都还在?家里可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宝姑娘怎么舍得把你送到爷身边来了?” 香菱微微摇头,轻声道: “是薛大爷送我过来的,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 晴雯愣了愣,又细细打量香菱一眼,没料到这瞧着香菱瞧着娇憨软弱,竟是个“守口如瓶”的不成? 只当自己讨了个无趣,原不过一时起意,也懒得细问,正想着要不要在给爷做两件鞋袜,忽见红玉从前院急匆匆走来,往绿衣那边去。 晴雯正觉无趣,左右那些琐事也不用她来做,便也拉着香菱过去凑热闹。 正撞见红玉手里拿着一张帖子,对绿衣请示道: “前院里边总管收的帖子,说是那边东府里敬老爷生辰近了,请爷到日子过去赴宴。” 绿衣抬眼瞧瞧跟在后头进来的晴雯和香菱,对红玉点点头,将帖子接过来收好,只说一句: “我知道了。” 红玉便又退出去,径自忙着宅子里的琐事去。 直至日头半斜,林思衡方才下衙回来,入了后院,晴雯见其面有困倦之色,待林思衡坐下,便至其身后,为其轻轻揉捏肩膀,香菱见状,也沏壶茶来伺候着。 待绿衣来时,便看见林思衡头靠在晴雯怀里,脚搭在香菱膝上,两个丫鬟一个揉肩,一个按腿,眼看着林思衡都已经快睡着了。 绿衣眨眨眼睛,凑到林思衡跟前,把那张帖子往林思衡手上一塞,微微提一提声音,清脆道: “公子,东府里下的帖子,您看一看,可用得着回帖。” 林思衡正被晴雯香菱伺候得安逸,只道富贵人家养婢女,果然是有几分道理,便被绿衣陡然惊醒。 轻点绿衣额头,也不起身,仍斜靠在晴雯怀里,接过那张请帖,打开一看: “伏以春和景明,祥光满盈之际,恭逢家严诞辰之喜。兹定于半月之后,六月初十当日。设寿筵于宁国府内,诚邀贤弟莅临同贺。 兄欲借此佳辰,与贤弟共话桑麻,切磋学问,或论家国大事。弟若驾临,必令蓬荜生辉,盛宴添彩。 专此奉达,并颂台安! 宁国府贾珍敬启” 第135章 功勋 “贾敬” 林思衡将手里的请帖合上,随手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 这位宁国府的上任家主,贾珍之父,贾家唯一一个进士,却在高中之后没两年,就突然辞官跑到城外玄真观修道,连同身上的爵位和那座偌大的宁国府一并丢给了贾珍。 有关贾敬辞官修道的原因,一直众说纷纭,黄雀暗中查探一番,也不曾见有什么异处。 林思衡在贾府一年时间,也还真就未曾与其谋面。 国朝文武之间,并不比前朝一般来得泾渭分明,单是贾政能保举出一个应天知府,便已可见一斑。 况且自己与贾府的渊源,早都被皇帝看在眼里,自己在贾府寄居一年,与贾珍也有几番往来,如今既送了帖子来,又是“长辈”生辰,免不得要走这一遭。 皱眉沉吟一番,起身对绿衣道: “不必回帖了,且先备些礼,初十那天我过府一趟就是。” 又踱了两步,继续道: “去请你哥哥来一趟,我在书房等他。” 待边城走进书房,还待行礼,早被林思衡挥手拦下,径直指一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方问道: “贾敬出家一事,这段时间可曾查到什么?” 边城缓缓摇头道: “暗中打探许久,两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只说贾敬素来喜玄崇道,并无旁因。” 林思衡皱皱眉头,手指在扶手上轻点: “倘若贾敬果是因此出家,他还考什么进士?贾敬是哪一年出的家?” “崇宁元年。” “嗯” 沉吟片刻,又问道: “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查得如何?” 边城微微一愣,看向林思衡的眼神略有些异样,旋即隐去,神色如常道: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听说因她病势渐愈,贾珍便又缠上去了。” 林思衡一怔,顺手从桌子上捻起一根毛笔砸过去,正经道: “谁管她这个,我是说她身份上,有没有查出些什么问题来?” 边城随手将那毛笔接住,又放回到桌子上,轻咳两声道: “着实不曾见有什么问题,连秦宅那边,我们的人也进去翻过,也不曾见有什么异常。 公子缘何总觉得其身份有异?” “东府里那几个锦衣军,没有盯着她的?” “东府里那几个主子,谁他们都盯,若说起来,盯贾珍贾蓉父子俩的,反而多些,秦氏那里,并不见有刻意关注。” “难道是我想错了不成?” 林思衡喃喃自语一阵,边城见已无事,便要退出去,却又被林思衡叫住,吩咐道: “东府那边暂且不去管他,有一桩事,你要着紧去办。 伏波帮已经落在皇帝眼里,加紧与黄雀切割,单独出来。 扬州乃长江运河汇聚之所,天下商贾财富汇聚之地,至关重要。 从现在起,伏波没有别的任务,也不在从中挑选黄雀,只管沿着长江运河,向各处码头扩张,要尽量将码头控制在手里。 尤其苏州,杭州,金陵等财赋重地,尤为重要。 对于码头上原有帮派,不必一味打杀驱逐,若有知情识趣的,可以接纳进来,伏波帮隐于其后,不必怕花银子。 至于武力上,黄雀不会在动手,看伏波帮自己的了。” 边城缓缓点头,将此事记在心里,当夜书信一封,发往扬州。 待边城退出去,书房里只余林思衡一人时,林思衡皱眉苦思,低声自语: “锦衣军居然没有盯着秦可卿,不应该啊 难道秦可卿并不是宗室中人? 废太子义忠亲王皇帝贾府忠顺王 贾敬。” 在内阁里呆了半月,林思衡渐渐也熟稔起来,变得游刃有余,仰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记性,竭力获取这大乾朝的风土信息。 期间杨松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内阁里多出他这个人来,并不与他说话,也不曾对他有过刁难。以林思衡现如今的地位,自然乐得如此,也不凑上前去自找麻烦。 除了因与申行远有过数面之缘,不时说得几句话以外,洪承仇似也懒得搭理他,半个月下来,除了公文往来送递,竟也不曾说上什么话来。 林思衡自然也不因被人无视而气恼,反倒是松了口气,若得闲暇,便在内阁收录的近几十年文书中打转,倒也自得其乐。 倒是与常砚混熟,又就在隔壁,因此常相往来,下值以后又常宴饮,虽只半月,已俨然称兄道弟起来。 这日常砚忙完了手里的活,眼见无事,便仍来与他说话,见林思衡手中仍拿着一本文书在看,便拱手笑道: “林贤弟果真勤勉,虽有空暇,亦是手不释卷,倘天下官吏皆如此,我朝只怕早也天下大治了。” 林思衡见状,放下手中文书,笑对道: “不敢当常兄谬赞,不过是因小弟初来乍到,又不能比常兄举重若轻,只得是勤能补拙罢了。况且我朝如今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四海安定,蛮夷宾服,如此海晏河清之景象,难道竟不能称之为大治吗?” 常砚听罢,也咧嘴一笑道: “正是如此,愚兄一时口误,贤弟看的什么?” 凑过来一瞧,上面正是洪承仇崇宁二年间在陕西布政使任上,给崇宁帝发来奏章的文书备份。 常砚扫视一眼,微微摇头道: “贤弟看这些做什么,六七年前的事了,况且当年陕西大旱,本也是人人皆知之事。” 说罢又摇摇头叹息道: “据说当年陕西饿死灾民逾十万,彼时正是洪阁老在陕西任官之时,幸赖洪阁老一力赈灾,疏散流民,引流民往南方去,也不知救活了多少灾民,又保全了京师不受灾民冲击,可谓功劳甚大。” 又压低声音道: “洪阁老次年便转任兵部尚书,没两年就入阁了。想来也是因这番功勋,被陛下看在眼里的缘故。 此一桩事,也必是洪阁老心中得意之处,贤弟欲从此处于洪阁老拉近些关系,倒是一步妙棋。” 林思衡面上全无异色,拱手笑叹道: “可见常兄见多识广,愚弟这些小心思,果真在常兄面前无所遁形。 那,常兄以为,愚弟这样做,是否妥当?” 常砚矜持的笑道: “虽是一步妙棋,贤弟也不免太操切了些,贤弟入阁行走才只半月,不过在阁老们面前混了个面熟,此时就行此事,难免便显出几分功利心来,只怕是要适得其反。 况且我不是见贤弟与申阁老相熟?何故舍近求远来着?” 林思衡笑道: “不过是一时凑巧瞧见了这文书,因而临时起意罢了,既然常兄说不合适,那就罢了。” 两人又一道饮茶笑谈几句,候至下值,林思衡又去与申行远告了假,旋即出宫回宅,一如往常。 第136章 贾敬 六月初十。 一大早,东府里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正厅里,贾珍端坐主位,对正垂首站在其身前的贾蓉指派道: “你这便带着礼,到城外去见你太爷,再请他一遭,他若问起我来,你便说我不得已,留在府里照看一家子客人,不能亲去太爷跟前磕头,已率阖家男女老少,在门前朝上行了礼了。 太爷若仍不肯回来,你便将礼都留下,留神看着太爷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仔细回来报我。” 贾蓉忙躬身领命,直奔玄真观而去。 玄真观位于京师郊外,离城十里。 贾蓉领着家中一应仆役,带着采买的寿礼,一气爬上山来,气喘吁吁,寻到贾敬跟前,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响头,方道: “今儿是太爷的寿辰,老爷打发孙儿来,请太爷还是回府过寿才是。” 贾敬面容清瘦,颔下有几缕长须,身着一袭紫色道袍,手持拂尘,盘坐在蒲团上,打眼一瞧,竟似真有几番仙风道骨。 眼神半眯,瞧着正跪在自己跟前的孙子,贾敬仍是淡淡道: “我修道数年,早已清净惯了,你们偏要我下山去,说是我的生儿,叫我去受别人磕头,再沾染那些红尘是非,似乎才显得你们的孝心来。 若叫我说,倒也不必如此,倘果真这般去做,反倒坏我修为,若必要显一番孝心来叫我看,也只管把我从前注的《阴鸷文》,好好写出来刻了也就是了。 叫你老子不必再来扰我,以后无事,你也不要来,只叫我清净些才好。” 贾蓉闻言,不敢多劝,连连应承下来,便又回府禀报贾珍。 贾珍听闻贾敬执意不回府,也叹了口气,对尤氏道: “既是父亲执意不回,也只得由得他去,他虽不来,咱们也不可失了体面,去叫赖升,叫他仍照旧例预备两日宴席,不可寒酸简慢了。 再去把那打十番的请了来,好好热闹一遭。” 尤氏得了话,也连忙出去准备着,贾珍又瞧瞧还在眼前站着的贾蓉,冷哼一声道: “没用的东西,叫你请太爷也请不来,府里如今上上下下正忙着,你媳妇人呢?” 贾蓉忙一弯腰,恭敬行礼道: “回老爷话,她如今该是在后厨里瞧着菜色,免得一时有什么不妥。” “混账东西!你也好歹跟你媳妇学学,没看见府里头忙成什么样的!还站在这里碍我的眼做什么!还不滚下去做事!” 贾蓉被自己老子骂得满头大汗,连忙唯唯诺诺的退出去,心中一腔憋闷无处发泄,更不敢在今儿闹出事来,正杵在那里暗生闷气,便见贾琏,贾蔷已先过来照看帮忙。 贾蓉方缓了口气,连忙迎上前,给贾琏行了个礼道: “给琏二叔请安。” 贾琏笑道: “如何?敬老爷还不肯回来?” 贾蓉便诉苦道: “可不是让琏二叔给猜着了,太爷眼看修行有成,哪里肯在来我们这些俗人里头闹。就为这事,害得我方才在老爷跟前又挨了一通教训。” 贾琏贾蔷一时笑道: “骂你也是应该,谁叫那是你老子来着?如何,今儿府里可有什么玩意儿?” 贾蓉便笑答道: “原道太爷要回来,因此不敢预备什么,如今太爷既定了不回,老爷方才已叫人去请了打十番的,今儿必是要好好热闹一回。” 几人正说着话,林思衡也跟着赖升进来,三人一见,都连忙凑上来行礼说话。 贾琏当先笑道: “衡兄弟一朝得中金榜,眼见着便是青云直上了,老祖宗前些日子听说衡兄弟身上兼了内阁的差事,高兴得很,连连夸赞衡兄弟了不得。 便是你二嫂子在家,如今也常拿衡兄弟来与我比,可怜我又怎好与衡兄弟这般人杰相提并论,可不就把我比下去了,倒叫我吃了不少排头。” 林思衡也凑趣道: “老太太夸我,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二嫂子又说了我什么好话?还请琏二哥详细说说才好,也叫我得意一回。” 贾琏哈哈大笑,不但不以为忤,反倒因林思衡这番亲近的表态越发高兴。 等贾琏说过了话,贾蓉贾蔷也都来见礼,正说着话,便见前院里不断有礼物送来,林思衡着意一听,只听着外头唱礼: 道是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并镇国公等其余六家公府,连同史家在内的顺德一脉八家侯府,都送了礼来。只是倒不曾见有上门来的。 反倒是有几个官职不高的官员,亲自上门来贺,有不少该都是贾政在工部的同僚,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叫顺天府通判的,也亲自送了礼来。 大抵便也是如今贾府在官场上的底蕴了。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贾蓉忙着四处张罗待客,贾蔷也过去帮忙,便独留着贾琏和林思衡留在偏厅里闲聊喝茶。 略饮过几口,贾琏斟酌一二,又开口道: “不瞒衡兄弟知道,上回因吃多了酒,嘴里说糊话,倒把那酒楼的事漏给珍大哥知道。 珍大哥虽也是一番好意,到底太冒昧了些,此事,你二嫂子已是教训过我了,即便如此,二哥想着,还是得跟衡兄弟道个歉才好,不可叫咱们兄弟情分,为这等事疏远了,衡兄弟以为呢?” 自打林思衡兼任内阁中书一事在贾府传开后,有心人便知林思衡得了皇帝青眼,一直缠着城外工厂和民丰楼的一些流氓地痞,甚或是官面上的麻烦,陡然间便全都散了。 想着上回贾珍提出要买民丰楼股子时,贾琏那副沉默不语的姿态,林思衡只微微一笑道: “琏二哥这说的哪里话,我与二哥二嫂相交,贵在知己,些许小事,二哥不必记在心上。” 贾琏听罢,愈发欢喜,连连赞叹林思衡大度,又叙了一通闲话,贾琏方期期艾艾道: “近日里有些传闻,说是那如意斋,也跟衡兄弟有些关碍?不知是真是假?” 林思衡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笑问道: “这话二哥从哪听来的?” 贾琏故作随意的一摆手道: “嗐,总归是市井里有些传言罢,我也是一时好奇,正好今日衡兄弟正当面,便问一问。” 林思衡笑道: “二哥也说是市井传言了,空穴来风,未必有因,想是因那民丰楼挣了些银子,因此市井百姓便把那些能挣银子的店铺都往我头上栽罢了。” 贾琏着意瞧他一眼,见林思衡面色如常,一时讪讪道: “若说衡兄弟有能耐弄出那如意斋来,我与你二嫂子都是信的,只是既然衡兄弟说不是,那便罢了” 林思衡眼神微眯了眯,却又笑道: “虽说那如意斋不是我的,不过如意斋的孙老板,我倒的确认识,二哥与二嫂子若要买什么,我也可帮忙招呼一声。” 贾琏闻言,把那半截话又咽回去,瞧着林思衡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旋即又愈发热切起来 第137章 傅试 如今身上除了黄雀一事,旁的只怕是都让锦衣军查个底掉了,泄露出来,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因此稍稍在贾琏这里透露些口风,倒也不能算什么事情。 以自己如今“简在帝心”的身份,一时倒也不担心还有什么人来强取豪夺。 况且终归这夫妻俩对自己有些用处,适当透露些,也好叫夫妻俩对自己的话再上些心 贾琏正要在恭维几句,看能不能再得些好处。 去年那民丰楼虽是分了好大一笔银子,他这边那三成,却都在王熙凤手里,真正到他嘴里的,也才只有抠抠搜搜的二百两。 贾琏因此事,渐渐对王熙凤有些不满,夫妻间倒也争执了几回,只是不曾闹大。 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位丫鬟,行礼道: “林大爷,琏二爷,西府里二位老爷和太太过府来了。” 贾琏听罢,便止住话头,起身迎出去,林思衡也跟在后头。 到院子里一瞧,赦政两兄弟,邢王二夫人,李纨,王熙凤还有宝玉都来了,旁边薛姨妈和薛蟠也来贺礼。 只是因今儿外客多,黛玉宝钗及三春便都没来,叫林思衡略有些遗憾。 贾珍并尤氏早在这里候着,连尤氏的母亲也都陪同在侧,尤氏扫量一眼,见贾母不在,便笑叹道: “今儿虽是我父亲生辰,老太太原是祖宗,按理本不该打扰的,只是如今这般时候,园子里花开得正好,正想请老祖宗过来散散心,谁知老祖宗果真不肯赏脸。” 凤姐儿伶俐,便先答道: “快别说了,老祖宗原是要来的,偏是宝玉作怪,哄她老人家吃桃子,当时嘴馋觉得好,半夜便不克化,搅得老祖宗一夜没睡好,今儿才不来了。 便是这,还叫我等会儿细细得挑几样软烂好吃的带回去,她还要尝尝呢。” 尤氏一听,便笑着指指宝玉道: “原来是宝兄弟坏了我的事,你可怎么赔我?” 宝玉浑不以为意,笑嘻嘻道: “这有什么难的,等老祖宗好些了,我再陪着老祖宗过来一遭,只是到时候,大嫂子可得拿出些好东西来招待才是。” 贾珍便笑道: “这有什么,总归我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宝兄弟看上什么,只管拿就是了。” 王熙凤凑趣道: “宝兄弟可听见了,既是珍大哥发了话,你也别客气,看上什么就只管拿,若是拿不下的,便来寻我,我也帮你拿些。” 尤氏便笑着来捂凤姐儿的嘴,妯娌两个笑闹作一团。 待几人都至正厅坐下,凤姐儿打眼一瞧,便问道: “怎么不见小蓉大奶奶?” 尤氏解释道: “因今儿客人多,后厨里乱做一团,她一早过去安置了,一时没顾得上来给长辈们请安,倒不是存心怠慢。” 王夫人淡淡笑道: “这有什么,请不请安的,也就那么回事,只是这孩子大病初愈的,可别又累坏了。” 一群女人们在一块说话,林思衡也不好像宝玉一样挤进去,便只得和贾政他们呆在一块,贾政一见他,便笑道: “贤侄快来,我与你介绍一番。” 说着就领着林思衡,将今日来的那几个文官与林思衡打了一番照面。 林思衡一一瞧过,果然大多是工部官员,品级都不高,更不曾见有一个侍郎尚书的。 倒有一个叫傅试的,是顺天府通判,也就是先前在外头听见的那个,若说官位,倒只比贾政低一级,偏偏一口一个“政公”叫得亲热,只管围着贾政打转。 等贾政介绍过林思衡后,傅试便又缠上他来,一口一个“年少有为”,肉麻话说得林思衡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傅试其人,原是贾政门生,因贾政举荐,方得了如今这通判一职,自是要紧紧抱着贾政的大腿。 林思衡对其人所知不多,也不曾打过什么交道,只知他似乎有个妹妹。 因着贾政的关系,林思衡自然也与其言谈交流一番,言语间用些话术,便叫傅试自以为得了林思衡这位“驾前红人”的青眼,愈发热切起来。 一直等到开席,男女宾客在内外厅分桌坐了,秦氏方才过来挨个请安问好,待到林思衡跟前时,趁着她行礼的功夫,林思衡大致扫量一眼。 见其艳色一如去年,只是面色苍白,眼底有些晦暗,果真是大病初愈之态。 虽仍疑心其或为宗室中人,只是单从样貌上,倒确实不曾见其与皇帝有什么相似之处。 若真要说,反倒是跟香菱眉眼间有些相像,只是虽大病初愈,也仍比香菱显得丰腴些。 行了一通礼数,便开始宴饮热闹起来,秦氏因是东府里掌家媳妇,如今既是在东府里宴客,她自然也得前后照应着,难有片刻空闲。 还是凤姐儿怜她大病初愈的,怕她受不得累,瞅着个空拉她在身边坐下,方才叫她缓了缓。 凤姐眼见秦氏气色比去年好多了,便喜道: “果真叫我说着了,你这样的年纪,虽一时有什么病,只要吃对了药,养一养也就好了,如今瞧着,可不就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秦氏面上也笑道: “总归是借婶婶的福分照应着,若不如此,像我这般福薄的,哪里还有好的时候,只盼婶婶日后常来,把福气再多借我些才好。” 王熙凤道: “你既说是借了我的福气,我便要与你较个真儿来,却不知你可有什么东西,是能拿来,换我这好福气的?” 秦氏一愣: “婶婶说这话,可叫我为难了,婶子是长辈,倒不如我跟着婶子到西府去,日日在婶子跟前请安如何?” 凤姐笑声微微一顿,还没搭话,尤氏便笑着接过话茬来: “是了是了,回回你们娘俩见了,便有说不完的话,你且快领了她去,她如今虽是日日在我跟前服侍着,只怕心却早在你那边了。” 众人调笑一番,秦氏因饮了些酒,又觉略有些不适,便起身说去更衣,旋即离席往园子里去 第138章 无胆 外厅里。 薛蟠将贾琏挤开,自己凑到林思衡旁边坐了,低声道: “衡兄弟上回的那诗词甚好,妙儿姑娘果然十分喜欢,兄弟能不能再匀我些?” 林思衡还没回话,贾琏便先问道: “什么妙儿姑娘?我怎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林思衡瞅他一眼,复对薛蟠道: “薛大哥这话说的,难不成是将诗词也当成你家铺子里的货物了不成?总得一点一点去写,若写不出来,自然是没有的。 上回薛大哥不是说有这一回便够了?怎么还要我写?莫不是那妙儿姑娘,竟有眼无珠,没看上薛大哥这样的好汉子?” 薛蟠脸上略有些尴尬,连连摆手道: “妙儿姑娘自是与我两情相悦,只可恨那老妈子,不肯叫我给她赎身罢了。既然衡兄弟一时不凑手,那就是算了,算了,哈哈哈。” 薛蟠这边不好再开口,却将贾琏勾起了兴趣,连连发问: “你们俩要急死我不成?到底哪个妙儿姑娘,好歹也叫我知道知道。” 贾蓉贾蔷作为晚辈,虽不插话,也都竖起耳朵听。 薛蟠面有得色,嘿嘿发笑,并不解释。 倒是林思衡低头饮了杯酒,余光扫一眼正在内厅和女眷混在一起的宝玉,低声对贾琏笑道: “琏二哥问我,我倒真不大清楚,总归我也就去过那一回。 不过听说宝玉后来倒去过几遭,既薛大哥不肯说,琏二哥回头去问宝玉也就是了。” 薛蟠一听就面有急色,只道原本就已经有一个宝玉来跟他抢,若是再叫贾府里这几个哥儿知道了,到时候一并哄抢起来,虽是妙儿与自己早已情投意合,偏那老鸨子却是个势利的。 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更难得手? 贾琏虽不知妙儿姑娘到底是哪位,但听着能与薛蟠来往,也知道绝非良家女子,此时又听说连宝玉也去过几回,愈发诧异。 他是素来知道宝玉最爱与女儿家来往,只是不知何时竟开始往这等地方去了? 贾政离林思衡本来就近,时不时还与他说几句话,倒不显得冷落,方才忽然听到宝玉的名字,微微一愣,有些诧异道: “宝玉又如何了?不是说这些时日都在学里?这孽障又闯出什么祸来不成?” 说着便把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顿,就要叫人拿宝玉来问话。 贾珍忙劝阻道: “二老爷何必如此?宝兄弟一向懂事,便有一时错漏,慢慢教导也就是了。 况且衡兄弟方才说得不清不楚的,二老爷还是先弄明白了,回头再去问话不迟。” 贾政听罢,又念着今日好歹是贾敬的寿辰,倒也按捺下来,只是连连向林思衡来问详情。 林思衡自然推脱不知,只道是外面道听途说来的,不能作数。 贾政便愈发以为宝玉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叫林思衡也帮他遮掩,如今竟连着外头人都知道了! 愈发气恼起来,原本瞧着儒雅随和的一张脸,此时都气得涨红起来。 林思衡瞧着暗暗有些好笑,上回提了一嘴送宝玉去书院的事,不出所料果然是没了下文,自己往后只怕少不得还得辛苦几回,敲敲边鼓才是。 贾赦方才也不发一语,只是斜眼瞧着自己这位二弟气恼发狠的模样,心中冷笑不已,此时方慢悠悠开口道: “二弟也不必急躁,像宝玉这样的公子哥,一时糊涂,在外头被人哄骗,犯了什么过错,倒都是常理,二弟只管回去骂他几句也就是了。 总归宝玉有老太太护着,二弟还能打死他不成?” 贾母溺爱宝玉,上上下下人尽皆知,早就叫贾政觉得头痛不已,此番又被贾赦阴阳怪气的讽刺一通,言语间倒像是他这做老子的,如今竟管不得自己儿子了。 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他又不能当众与兄长争执,只得心中暗自发狠,回去必是要好好教训这逆子一番。 眼瞅着贾政生气,底下几个小辈无不低头饮酒,没有敢在这时候上前去劝的,只是私下里用眼神相互勾连交流,暗暗揣测宝玉这回又闹出什么事来。 宝玉因贾母庇佑,本就是两府一霸,除了贾政贾赦,没有敢不让着他的,虽是宝玉生性并不霸道,也难免叫人暗自嫉恨。 此番既有宝玉的热闹看,无不暗自窃笑。林思衡与薛蟠越不肯说,他们就只道那事情越是荒唐,叫薛蟠这样的呆霸王都说不出口来。 虽不明详情,也不妨碍自己在心里胡乱编排一番,再去瞧宝玉,眼神里便难免有些嗤笑不屑之色。 贾珍也正暗自瞧着西府里的笑话,两府虽是同气连枝,原本宁国居长,因二代荣国公争气,保住了国公的爵位,又撞上贾敬出家。 倒得如今,若单从爵位上而言,荣国府早就将宁国府甩开,况且贾母这个国夫人还压在上头,贾珍虽是在宁国府里称王称霸,偏偏却也只得在荣国这边几个主子跟头伏低做小。 故两府虽有一番情谊在,也不妨碍贾珍暗自笑话两句。 正瞧得热闹,余光偏见一道紫衣人影从侧面绕出去,贾珍早把秦氏身姿容貌记在心里,晚上做梦都在念着,不用多瞧,只这一眼,便知正是秦氏。 贾珍端起酒来饮了一口,抿了抿嘴唇,目光微微扫过一圈,眼见今日两府里主子下人大多都在这前头,后院里必是少人,便有些坐立难安。 手指微微在酒杯上捻一捻,定了定神,眼见着秦氏身影将要消失,忍不住起身,推说去醒醒酒,便也离席而去。 这一番动作,早被贾蓉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老子对秦氏的心思,但凡这两人出现在一块,他便免不得要分神盯着。 眼见贾珍跟着秦氏后头离席,贾蓉眼神里便有几分怨愤之色,一时竟也有心跟过去,屁股才抬起来一半,偏偏又想起自家老子对自己屡屡痛斥打骂的场面,心中又是一惧,竟丧了胆气。 贾政还在生宝玉的气,又见贾蓉起身,瞧着便有些扎眼,因而问道: “蓉哥儿,可是有什么事?” 贾蓉一惊,连忙回神过来,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家老子要去干什么,面上堆笑道: “二老爷不必气恼,侄孙儿敬您一杯,您且消消气。” 贾政听罢,也只道是贾蓉一番好心,面色缓和了些,随口称赞了贾蓉两句。 林思衡眼瞧着这一幕热闹场面,轻轻扯一扯嘴角,暗自冷笑不已,眼神里也有些沉凝 第139章 天香楼 将贾蓉方才一番举动看在眼里,林思衡微微后仰,往椅背上靠着,面上仍带着笑,与薛蟠贾琏一阵觥筹交错,言谈欢叙,别无异色。 约莫估了个时间,便推说是要净手,也起身离席。贾蓉又要给他安排丫鬟引路,被林思衡拒绝。 从前门转过花厅,往左边走,穿过一处回廊,又神情自若的走过一角门,从夹道入会芳园。 往日里在园子中清扫修缮的婆子丫鬟果然大多不见,虽偶尔撞见一两个,也只当他是来这园子里醒酒散心,并不敢多问。 穿过一座石桥,又绕过一片花圃,林思衡一路细心观察,也并不太费力气,便寻到一个被黄雀认出来的锦衣军,也是一副婆子的装扮,此时倒正忙着从一中年厨娘手中的食盒中捡食吃。 两人被他撞见偷吃,面上都有些拘谨畏惧之色,林思衡目光从那锦衣军婆子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多留,只做无意道: “我出来散散酒,倒无意打扰二位嬷嬷的兴致,只是走了一阵,有些口渴,可有酒没有,且匀我一杯。” 那厨娘连忙便道: “酒倒也有一盅,只不过是我们下人喝的苦酒。” 说着便从食盒里取出一瓶子酒,走近前来,面上带着讨好的笑,躬身递给林思衡,口中笑道: “您且尝尝,怕是喝不惯的。” 趁着林思衡来接酒,又低声道: “天香楼。” 林思衡笑着把酒接过来,也并不饮,只凑到鼻尖一闻,面上便显出些嫌弃之色道: “果真是劣酒,这如何能喝得,你拿回去。” 那厨娘便又赔笑着把酒收回去。 林思衡冲两人点点头,仍循着路,沿会芳溪,脚步不疾不徐,往园中深处寻去。 那锦衣军婆子扭头瞧他一眼,见似是没什么出奇的,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烧鹅来丢嘴里,含糊不清道: “这是早先西府里住着的林大爷不是?不在前头喝酒,跑园子里来做什么?” “你管人家呢,咱们今儿趁着这机会,也吃一回好的,有吃的还堵不住你嘴?” “这话在理,顾嫂子你以前做什么的?怎这样好手艺,难怪一来就入了厨房” “嗐,我以前是在城外养猪的,养的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死了,没活路,才托人寻了这事儿,吃着怎么样,以前家里那些猪食都是我做” “” 待那俩个婆子消失在视野里,林思衡便折了方向,往会芳园东南角行去。 一路上但见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或如巨兽蹲伏,或似仙人指路。再往前走,便是一方池塘,塘中遍植绿荷,眼下虽无花开时的的娇艳,却别有一番自然灵秀之美。 穿过池塘,不远处便见有一木质小楼,正是天香楼所在。 这天香楼朱红的栏杆已有几处剥落,露出里面陈旧的木色。楼体三层,飞檐翘角之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发出轻微声响。 门窗皆是雕花镂空,只是上面的漆也斑驳陆离。周围的地面铺着的青石板有些许裂痕,缝隙里长出了几株杂草, 小楼旁隐隐望见似有两人正在拉扯。 林思衡也不急着过去,先四下张望搜寻一番,竟果真不曾见有旁人在此处。 暗暗皱起眉头,从另一个方向侧行至一片竹林,避开视野,从林中缓缓靠拢过去,林中有一巨石点缀,林思衡藏于石后,透过缝隙,眼神平静的看着不远处正在拉扯的公媳两人。 秦氏方才正要回去更衣,原本身边倒还有小丫鬟跟着,不料刚走过天香楼,又被贾珍找机会寻上来,随意就把两个小丫鬟打发了,便又来缠着她。 贾珍面上的情欲之色几乎已不加掩饰,一边要来搂抱秦氏,一边口中连道: “好媳妇儿,你且从了我,往后必然有你的好日子。你也不必害怕你婆婆,都有我呢,别害怕。” 秦氏一边竭力推拒,一边苦苦哀求讨饶,也不说旁的,只说求贾珍饶她一条性命。 林思衡仗着六识敏锐,将两人的对话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那贾珍一贯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正经模样,似这般嘴脸倒也难见。 一边看得饶有兴致,一边凝神注意着附近的动静。 又过了一阵子,秦氏挣脱不得,泪流满面,眼见着便要被贾珍拉近天香楼里去,林思衡眉头渐渐皱起,手指无意识得在石头上轻轻敲击,喃喃道: “为什么还不来人?难道皇帝连这种事都能接受?” 眼瞅着秦氏一只脚已经被拖进楼里了,身上也似挣得没了力气,眼神哀婉绝望,林思衡渐渐抿起嘴唇,眼睛微微眯起,神色间有些不耐,咬着牙,口中“啧”了一声。 身形微微动了一动,旋即陡然眼神一凝,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却见正有一丫鬟,手里捧着一壶酒,似是听见天香楼这边动静,便往这边来瞧,竟恰好撞见贾珍与秦氏搂抱。 那丫鬟唬得不清,手上一松,酒壶便砸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贾珍早看准了时机,正巧今日府里给他老子过寿,上上下下皆忙碌不堪,过了这一场酒席,后头还要看戏,少说也得再有两三个时辰才能了结,自己此时稍稍失陪一二,倒也没什么人上心。 似这般天赐良机,若再错过,等闲再难寻道,贾珍早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今日必是要一逞兽欲。 只要不被人抓了现行,便是日后秦氏揭露出来,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正满心欢喜的要把秦氏拉进楼里,就被这丫鬟给惊了一回,贾珍打眼一瞧,见是个丫鬟,眼神陡然凶恶起来,喝骂道: “该死的小贱人,还不滚开!再敢乱看乱说,仔细老爷我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那丫鬟惊恐不已,跌倒在地,旋即又赶紧爬起来,果然不敢再多看,把头低下,急匆匆得便跑开来。 林思衡眼瞧着这一幕,心情也有些复杂的挠挠额头,不料自己这回倒真让一个小丫头给唬住了 贾珍三言两语赶走了那丫鬟,正待继续忙着自己的好事,忽听得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蓉哥儿,你在这干什么?你琏二叔久等你不来,方才还说要来寻你来着,倒被我先找着了,瞧什么呢这么入迷?” 第140章 叔叔救我! 贾珍听出这声音是林思衡,心里一慌,只道林思衡如今是在皇帝跟前说的上话的人物,若是旁的事倒也罢了,似这等事哪里敢叫林思衡知道。 顿时失了分寸,手上便是一松,回头一望,眼见有一道青衫人影正从池塘另一头要跨桥过来,赶紧低着头,脚步急匆匆的从天香楼后绕出去。 秦氏身上早挣得没了力气,贾珍一松手,秦氏便委顿于地,一边仍是哀泣不已,一边勉强整理一番,扶着门框站起来,眼瞅着那道青衫人影似乎又要转身离开。 秦氏咬紧下唇,一发狠,竟跌跌撞撞得一路跑过来,林思衡眼见贾珍被自己惊走,心中仍有些惊疑不定,听见身后动静,脚下一顿,便在一处屋檐下等着。 秦氏跑到他跟前,眼神复杂难明得瞧他一眼,便跪在他跟前,哭求道: “叔叔既看见了,求叔叔,救我一救!” 林思衡眼神微微一凝,方才笑道: “蓉哥儿媳妇这话倒把我说糊涂了,我方才来寻蓉哥,谁料他一看见我就跑了,我也正纳闷呢? 除此以外,倒不曾见有什么不妥的。” 秦氏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泪痕,嘴唇颤抖,面上神情似是在哭,也像是在讥笑,只是偏偏透着一股子难言的苦涩,轻声道: “叔叔今日既救我性命,必是对这事已然心知肚明了,又何必再说这等话来诓我。 他并非不清楚他父亲的心思,若真撞见了,只怕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跟来? 像这样的事,若是旁人,我也绝不敢叫人知道,如今也是心知叔叔已经知道了,才斗胆来求叔叔施一施援手,求叔叔可怜我,救我一条性命! 若救我脱得此难,我生生世世感念叔叔恩德!往后日日为叔叔诵经祈福!” 林思衡低头瞧着秦氏,眼见其发髻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双眸里泛着血丝,泪珠子仍不断滚落,砸在地上溅起微小的尘埃,嘴唇被咬得有些发白。 跪在自己身前,身体还有些微微颤抖,分明是一副狼狈不堪的姿态,此时瞧着,却又偏偏显着一份惊心动魄得美感。 林思衡面上仍挂着原来的笑,过得一阵,眨眨眼睛,微微直起身子,把手拢在袖子里,低声道: “这是宁国家事,我不过是个外人,怎好去管。 况且今儿是东府敬老爷的生辰,许是珍大哥喝多了酒,一时糊涂罢了,往后酒醒了自然就好了。 若珍大哥还犯糊涂,侄媳妇儿也该去寻老太太,或是珍大嫂子出面才好。” 秦氏听着这般明确拒绝的话,身上陡然便失了力气,无力得颓坐于地,垂下头来,以手覆面,低声哭泣起来。 林思衡倒也不急着离开,只是站在她身前,眼神晦暗莫名得瞧着身前的女子,紧锁得眉头间带着难言的情绪。 略哭了一会儿,秦氏便止住哭声,坐在地上,略略整理一番发髻,又擦干脸上的泪痕,方才扶着栏杆站起来,略抬着头,面上也不见了方才哀婉凄绝之色,看着林思衡,笑道: “因着些误会,侄媳妇儿一时失礼,叫叔叔看了笑话,叔叔不要见怪。” 除了瞧着还有些狼狈,神色倒又变得与往常在众人面前时一致了。 林思衡轻声回道: “既是误会,解开便罢,倒没什么失礼的。” 说完这句话,秦氏便告辞回去更衣,林思衡从背后瞧着她的背影,远远瞧见她两个大丫鬟迎出来,方才快步出了园子,仍回席间应酬。 林思衡回来时,贾珍已坐在这里了,见他回来,只是瞧了一眼,便仍是神色如常的去与贾赦说话。 待散了席,贾珍又叫人搭起戏台子,叫那打十番儿的唱起戏来。 林思衡对这些戏曲不感兴趣,便推说还有公务,先行离席回宅,众人只道他公务繁忙,也不拦他。 反倒是傅试也与他一道出来,姿态恭维,言语亲热,话里话外打听起林思衡的家事来,林思衡自然也随意敷衍过去。 待林思衡离了席,凤姐儿左右瞧瞧,一拍手,笑道: “这怎么回事?怎么小蓉大奶奶又不在?她一向是爱听戏的,别是有什么琐事绊住了,此时不叫她来,回头又要怨我们不喊她,你们且坐着,我且瞧瞧她又在玩什么名堂。” 贾珍听罢,忙道: “二妹妹且坐着罢,你是她长辈,虽是你们关系好,也没有她这般拿大,叫你去请她的道理,说不得一会子也就来了,随她去罢。” 凤姐儿眼见贾珍阻拦,眼神一凝,却道: “我却不信什么事这样要紧,叫她连戏也不看了,左右刚喝了酒,正好缓缓酒气,顺道也去园子里逛逛,难不成我还能掉进溪里去不成。 你们且先点着戏罢,不必等我。” 说罢,也不等贾珍再拦,起身就去寻秦氏,贾珍见此,也不好强拦,只得又坐回来,心不在焉得与贾赦贾政谈着戏本上的曲目。 凤姐儿在这东府里,也不带什么丫鬟婆子,总归这东府里上上下下,也没有不认得她的。 进了会芳园,便径自往可卿在园子里的住处寻去。 急匆匆迈进院子,正撞见宝珠坐在门口,眼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宝珠见凤姐儿进来,神情一惊,连忙起身道: “二奶奶怎么来了?” 凤姐瞧着,也不多问,面上笑道: “前头正要唱戏,左右寻不见你们奶奶,想着别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我过来瞧瞧,你们奶奶可在里头?” 宝珠连忙谢道: “我们奶奶原本身子就还不大好,今儿又饮多了酒,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刚回来歇着。” 凤姐便道: “既如此,我瞧瞧她。” 言罢,推门而入,正见秦氏靠坐在床头,望着她笑,神情似乎并无异常,却又叫人直觉有些不妥。 秦氏见她进来,笑道: “婶子可是嫌我怠慢了不成?今儿实在是有些不适,婶子且容我骄纵一回,回头我去婶子跟前,认打认罚如何?” 第141章 妖精 凤姐细细打量,见秦氏虽神情如常,面上却失了血色,瞧着比早前又苍白了些,连忙也到床边坐下,劝慰道: “什么认打认罚的,难不成没了你,我就少了人伺候不成,你既然身子不适,只管好生养着就是了,又有什么? 若是你婆婆回头来怪你,你便告诉我,我来与她讲理。” 秦氏咧咧嘴,差点又忍不住哭出来。虽是早前求凤姐儿援手,不得回应,秦氏也并不怨她,总归贾珍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也没理由强求。 此番听着凤姐儿这般真情实意的关怀,虽心里下了主意,到底有些舍不得凤姐儿,想着自打入了宁国府这一二年里的见闻,心中似有所感,唯恐凤姐儿来日要步自己后尘,竟拉着凤姐儿的手道: “婶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偏又性情刚强好胜。这会子没有旁人,我有几句话与婶子说,婶子可能听得?” 凤姐儿奇道: “你既有话,只管说便是。”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言辞恳切道: “人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荣辱自古周而复始。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其兴也乎焉,其亡也忽焉,若是内德不修,虽有一时富贵,只怕终难长久。 一朝乐极悲生,在所难免,婶子一向英明果决,还当早做打算才是。” 凤姐闻言,愈发惊诧,只道是秦氏一时伤感,连连劝慰道: “虽是这般道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得了的,总归眼下先养好身子,前面那头,你也别去伺候着了,回头我与你婆婆言语一声就是,你好好歇着。” 秦氏勉强笑道: “婶子心里有数便好,婶子往后还当多加保重。” 凤姐被秦氏几句话,也说得心神不宁起了,连忙点头应了,便退出去。 待凤姐走了,瑞珠和宝珠两个丫鬟又走进来,主仆三人相顾流泪,凄凉难言。 凤姐儿既离了秦氏院子,又在心里揣摩秦氏的话,正要回去前厅,便听得前院里的唱戏的声音传过来 唱得正是《还魂》。 凤姐老远听见几声,心中竟愈发觉得别扭,渐渐生起些愤懑之情来。 便又折返回园子,准备先散散心。因着心思不宁,凤姐儿便有些恍惚,正路过园中溪石,猛然便从石后转出个人来,又向前一步,险些贴到王熙凤面上,行礼道: “给嫂子请安。” 倒把王熙凤给唬了一跳,心中愈发恼火,往后退了一步,着眼打量着,勉强笑问道: “可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见王熙凤认得自己,愈发欣喜,忙道: “嫂子贵人事忙,怎连我都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王熙凤无心与他纠缠,只当是贾瑞要托自己办什么事,随口道: “倒不是不认得,只是没想到瑞大爷不在前头吃酒,跑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 贾瑞不停得拿眼神在凤姐儿身上巡梭,面上笑嘻嘻道: “合该我与嫂子有缘分,本是出来透透气便罢,恰好就与嫂子撞在这里,这不就是有缘么?” 凤姐听着这话,立时便醒悟过来贾瑞的心思,脸上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手在袖子里捏紧帕子。 有心甩他两个耳光,只是像这等事,一旦闹开来,凤姐究竟是个女人,生来便要吃亏,心中发狠要叫贾瑞挨一回教训,因而假意笑道: “怪道你琏二哥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的,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果真是比旁人都伶俐些,我如今要到前头服侍太太去,等闲了咱们再说话。” 贾瑞眼见凤姐儿这般态度,喜不自胜,连道: “我正思量着,该到嫂子家里去给嫂子请安去,只怕嫂子不肯见人。” 凤姐便道: “原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做什么?” 贾瑞再想不到今日竟有此奇遇,眼见凤姐儿在前头慢慢得走,瞧着凤姐儿这般如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竟对他如此和善,更兼着此番言语暗示,早已木在那里,三魂先没了七魄,面上神情愈发下流不堪起来。 凤姐心知邪火愈炽,心中恼恨道: “好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畜生!若真敢起这样的心思,几时要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正咬牙切齿,一时忽然从贾瑞想到贾珍,身上似是又失了些力气。 凤姐有些无力得闭上眼睛,缓了口气,方回了前厅,正撞见来寻她的婆子,连道: “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得不行,叫我赶紧来寻二奶奶来了。” 凤姐儿收拾好心情,又拿尤氏打趣道: “你们奶奶成日里怎么总跟个急脚鬼似的。” 尤氏一把拉住她坐下,故作生气道: “回回你们娘俩都有那许多话说,今儿又凑在一块,倒把咱们这都丢下了。” 凤姐儿便连连讨饶道: “这是我的不是了,且罚一杯酒罢。” 说着,就又与邢夫人,王夫人告了罪,连同尤氏母亲也不落下,方才又坐回尤氏身边吃酒看戏,忽然又不见贾琏,忙道: “一伙爷们都去哪了?怎么就剩下咱们在这里?” 尤氏便道: “他们嫌这里吵闹,去凝曦轩吃酒去了。” 凤姐一听,只觉火气又窜上来,脱口道: “说是嫌吵闹,也不知背地里又干什么去了。” 众人也只当她是又与贾琏闹了别扭,都不往心里去。 且不说宁国府这边,热热闹闹一直到天黑才散了。 自林思衡吃罢了酒回宅,因觉有些困倦,便准备小憩片刻,正好撞见晴雯来给他铺床叠被。 两人原本同床共枕也有不少回数,况且今日又有酒性,林思衡便拉着晴雯一块钻进被窝里,抱在怀里睡了一觉。 晴雯虽觉得大白天的,有些不好意思,挣了两回,竟没有挣开,羞恼得轻轻掐他一把,也由得他去了。 待到了晚饭时候,香菱来叫两人起床吃饭,不料一推开门,正撞见晴雯手捂着脸,连脖子都泛红起来,跟一只受惊得兔子一样就窜出门去,险些一头撞进香菱怀里。 香菱有些惊异得问道: “晴雯,你这是怎么了?” 晴雯把手指微微打开,眼睛从指缝间瞧见香菱,瓮声瓮气道: “你去给爷取一套换洗的衣裳,爷等会儿要沐浴,你服侍着。” 语速极快的说完,一扭身就小跑着窜进自己屋子里去。 香菱有些莫名其妙取了衣服,走进里间,正看见林思衡穿着里衣,坐在床头,神情有些复杂难言,嘴里嘀嘀咕咕的,像是在骂谁是“妖精”。 第142章 生路 林思衡瞧见香菱进来,微微偏头看她一眼,眼神似有些空洞乏味。 香菱凑到跟前,低声道: “晴雯叫我给爷拿了衣裳来,等会儿服侍爷洗漱沐浴,红玉刚刚在摆饭了,爷还睡吗?” 林思衡微微叹口气,对香菱道: “把衣服放着,我自己穿,你出去。” 香菱愈发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这一个多月的,服侍林思衡更衣沐浴的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微微摇头,准备要向晴雯学习,把丫鬟的本分做好。 林思衡眼见这丫头“不知死活”,便也胡乱把被子一掀,站起身来。 香菱微微睁大眼睛,眼神有些复杂难言得瞧他一眼,旋即侧目往床上瞧去,想着等会是不是还得换个床单被子。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林思衡,轻轻在香菱额头上敲了敲,香菱抬头看他一眼,便又乖乖得把目光收回来,低下头来做自己的事情。 过了好半晌,林思衡一套衣服都换完了,香菱面上才慢慢也泛起红来,红云渐渐扩大,从脸颊向耳朵和脖子蔓延开来,渐渐变得和方才的晴雯一般无二起来,眼神里还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意味。 林思衡瞅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得出门去,只留香菱一个人手足无措得站在房里,旋即又同手同脚得也往自己房里钻去。 不提这两个小丫鬟心思如何奇妙,随意扒了几口饭,林思衡又将边城叫进书房。 两人仍是隔着一张书桌对坐,林思衡靠在椅子上,好半天不说话,陷入到深沉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当中去。 生死人欲,天性长存。 方才下午睡那一觉,莫名其妙就又梦见秦可卿今日在屋檐下跪坐在自己身前的画面,等自己醒来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 一时倒与宝玉“惺惺相惜”起来。 虽然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原本还有些心怀忧虑,担心因着秦氏的缘故,叫皇帝也一直盯着,前前后后查了这么多回,到底不曾发觉有什么可靠证据,证明其是宗室出身,皇帝似乎也并没有对她多加关注。 那这么说,秦可卿之死,未必就是皇帝对贾府出手的原因啊 想着今日下午在园中所见,秦氏那般绝望无助之色,见边城仍在等他说话,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两下,又在脸上揉搓两回,吸了口气,缓缓道: “我今儿在宁国府里,亲自试探了一回” “嗯。” “东府里的锦衣军,除了被我们发现那几个,应该也没有再藏着的了” “嗯。” “秦氏的身份,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边城瞧他一眼: “嗯。” “猴子那边,大概还有多久?” “说是得等到秋收。” “那时间差不多了啊 你说,我们在东府里的人,能不能,悄悄得把一个人运出来?” 边城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神里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点头道: “当然能。” “你知道该运谁,对?” “啊,知道。” “” “” “那就去安排,小心些。 后续的事情,也可以开始了。” 边城扯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又强忍下来,点点头,不再回话,起身出门。 宁国府。 散了宴席后,贾珍独坐在大堂上,脑子里想着今日午后在天香楼听见得那一声喊,面色阴晴不定。 只是这种事情,他是绝无法去向林思衡求证的,甚至都不好去问贾蓉,归根结底,当着人面儿,他还是要脸的。 虽是如此,到底心中觉得恼火,今日就差一点,自己就能得偿所愿,偏偏又被人搅了局! 眼下拿那姓林的虽没有办法,不过 冷哼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对着身边小厮兴儿喝道: “去!叫蓉儿那孽障滚过来见我!” 兴儿见贾珍发火,连忙应声,赶紧去寻贾蓉。 贾蓉原还在同贾蔷两个接着喝酒,听见兴儿来喊,只说是老爷发了脾气,当即便吓出一身冷汗,连酒也都醒了,忙跟着兴儿去见贾珍。 待到了正厅,还未及开口说话,便被贾珍大声喝骂: “不争气的混账东西!今天府上那么多客人,你不好生招待着,哪个叫你没事往园子里去的! 你自己惫懒无行也就罢了,也敢坏了宁国府的颜面! 我今日就先打死了你!也省得你丢尽了族里的脸!” 一边说,一边就往贾蓉面上摔了个茶杯,打得贾蓉额角出血。贾珍又随手搬过身边的椅子,就要往贾蓉身上砸。 吓得贾蓉连连哭喊求饶,连一旁得兴儿都连忙上来劝阻,口中连道: “老爷,不能这么打,这么打要把哥儿打死了。” 贾蓉虽也曾起意要跟进去,只是事到临头又丧了胆,如今无端挨这一场好打,一边哭喊着躲闪,一边解释道: “实不知老爷听何人说起,儿今日着实不曾进园子里去啊!” 贾珍哪里肯听,一把将兴儿挥开,扛起椅子就要往贾蓉腰背上砸。唬得贾蓉赶紧往旁边一翻,勉强躲开来去。 贾珍见他敢躲,愈发气性上来,嘴里连连嚷着要把贾蓉打死。 尤氏在后头听到动静,也过来瞧,眼见贾珍竟像是真要把贾蓉往死里打,也赶紧过来劝阻,把贾蓉护在后头,连道: “蓉哥儿纵是有再大的不是,老爷好歹饶他一回,总归今儿是太爷的生儿,便是为这,老爷也该耐着些脾气才是。” 贾珍听罢,方才恨恨得把手里的椅子放下,嘴里仍是喝骂道: “你这孽障!做错了事还敢胡乱狡辩!今儿要不是看着太爷和你母亲的面子上,绝不能饶你!” 想想仍觉得心气不平,又对兴儿道: “你!过去!啐他!” 兴儿一愣,虽有些诧异,到底也并不是第一回了,缓缓走到贾蓉跟前,给贾蓉递了个得罪的眼神,清了清嗓子,便往贾蓉面上啐了一口浓痰。 贾蓉方才挨了一回打,这会儿更不敢躲,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任由自己被下人啐了一口,也不敢擦拭,只由得那秽物挂在脸上。 尤氏见这场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挨一回啐,总比真打死要好,因此也不再劝,只是低着头不去看贾蓉。 贾珍眼见贾蓉挨了这遭羞辱,方觉心里畅快了些,又骂了几句,才叫贾蓉滚出去。 贾蓉这才敢逃出门去,躲在屋外,先赶紧擦了脸上污秽,又摸一摸头上的伤口,确认伤口不深,方才缓缓放下心来。 走出老远,又偷偷扭头去盯着贾珍,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双手在袖子里握拳,又松开,再握拳,如此循环往复,眼睛里泛起血丝,面上的肌肉都渐渐有些扭曲。 继而又像是陡然惊醒过来,面上一白,又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快步仍往贾蔷处去。 第143章 枣泥山药糕 秦可卿院。 宝珠红着眼睛,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对可卿轻声道: “奶奶,蓉大爷又去了蔷哥儿那里,今晚该也是不回来了。” 秦氏听完,面上全无表情,只是木讷得点点头,以示自己听见了,主仆三人对坐半晌,可卿突然开口道: “宝珠,瑞珠,明日一早,你们回秦家去。”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低声泣道: “奶奶这说的什么,我们与奶奶同在一处,奶奶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我们。 奶奶切不可胡思乱想,需知天无绝人之路。 若那禽兽再苦苦相逼,奶奶何不真个告到老太太跟前去!便是扳不倒他,好歹也咬他一块肉来!” 可卿流泪道: “我若是如今就死了,好歹还落个清白!若果真把事情闹大,便是到老太太跟前去说,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到那时,便连个清白的名声,也求不得了!” 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长长得剪刀来: “今日若非得林叔叔开口搭救,这把剪刀,中午时便该用上了,如今虽救了我半日性命,却也害我多受半日的苦楚。” 宝珠瑞珠都连忙抓住可卿的手,连连劝道: “奶奶且稍作宽心,今日既被西府里那位林大爷撞破,那禽兽近日未必就再敢肆意妄为!奶奶暂将这糊涂心思放下,我们一块,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可卿猛然摇摇头,放声泣道: “他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敢来逼迫我!他连他父亲的生辰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再有什么顾忌! 我们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你们俩若果真为我好,便不要再劝我,由我清清白白的走!” 宝珠瑞珠只是不肯放手,又道: “奶奶且再与蓉大爷谈谈,求他想想办法,总归他是那禽兽的儿子,虎毒尚不食子,他一定有办法的!” 可卿苦笑一声: “因着那禽兽的心思,我与他本就是有名无实,到了今天这样地步,更是连见也不肯再来见我。 人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之间,哪里还有半点恩义可言。” 宝珠与瑞珠对视一眼,慢慢松开手,嘴里发狠道: “奶奶既拿定了主意,我们也知道奶奶的苦楚,我们是奶奶的丫鬟,自然生死都跟奶奶在一处! 奶奶若要先走,路上等等我们,给奶奶办完了后事,我们再来找奶奶!” 可卿哀愁的看着两人,也无力再说什么劝慰的话来,猛然调转剪刀,将尖头对着自己脖子,缓缓靠近过去。 剪刀在烛火映照下,反射出森冷得寒光来,越是靠近脖子,可卿双手越是颤抖,呼吸也愈发急促,脖子也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后仰,脸上的泪珠如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宝珠与瑞珠不忍再叫可卿日日备受煎熬,也不再劝,只决意要追随可卿而去。 烛火一跃,门外忽然响起几道敲门声。 可卿受此一惊,手忽得一松,剪刀猛然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当啷”得脆响。 见这个时间还有人来,可卿胡乱擦擦脸上的眼泪,又怕来的就是贾珍,故不敢开门,只低声问道: “谁?” 门外传到一道女人的声音,答道: “奶奶,是我,厨房里头的顾婆子,今儿西府里二奶奶从这儿过,见奶奶身子不适,叫我给奶奶做些枣泥山药糕,说是好克化,刚做好了些,给奶奶送来。” 可卿听完,长出了一口气,示意宝珠把门打开,领外头那婆子进来,强笑道: “倒难为婶子那边有心,也辛苦你一遭,这么晚还送来。” 那顾婆子微微扫视了宝珠瑞珠两个丫鬟,对秦氏躬身笑道: “都是才刚做出来的,奶奶记得好歹吃一口。” 可卿笑着点点头,应承下来,叫宝珠打赏了一吊钱,便打发了婆子出去。 宝珠瑞珠见可卿似是暂时安稳下来,也皆暗暗舒了口气,见可卿闭着眼睛坐在床上,一语不发,良久才开口道: “你们也出去,叫我一个人待会儿。” 宝珠瑞珠面面相觑,便退出去,不多打扰,只留可卿一人在房里。 可卿呆坐许久,方才睁开眼睛,瞧着那一碟枣泥山药糕,又叹了口气,自己上回在病中时,日日饮食不济,凤姐儿就送过这个。 若是旁的东西,她也未必再有那个心情去吃,偏是这一样,总归是凤姐儿一番心意,不好全然辜负了。 这样想着,可卿便把最上头那一块取来,凑到嘴边,小口抿着,竭力从这一小块枣泥山药糕中,尝试去体会那点难得的善意。 刚吃了一小半,可卿便陡然眉头一皱,见这糕中似有异物,微微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上颤抖着微微用力,便将这糕点从中掰开。 颤抖着从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条,展开来认真读了一遍上头的两行字,旋即便将那纸条紧紧握住手里,手指用力,显得指节有些泛白,将头埋进膝盖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声。 声音并不大,却透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 次日一早,可卿便支开身边人,急匆匆来厨房寻那顾婆子。待找到人,也不理会旁人问候,径自把那顾婆子拉出来,寻了处角落,低声道: “好嬷嬷,你告诉我,昨儿那枣泥山药糕,究竟是谁叫你送的?” 那顾婆子面上也并无什么诧异的表情,仍带着素日里常见的笑,躬身道: “奶奶何必多问,昨儿不是说了是西府里头二奶奶吩咐的?” “嬷嬷何必骗我,婶子虽可说是个巾帼豪杰,却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求嬷嬷告诉我,究竟是谁?” 顾婆子笑道: “我说的便是实话,奶奶不信,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总归我那枣泥山药糕,能合奶奶的胃口就是了,奶奶何必多管呢?” 随即便推说厨房里忙,要回去帮厨,可卿又一把拉住顾婆子,低声道: “是林叔叔不是?总归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事,必是林叔叔的吩咐,你原来是他的人?” 那顾婆子面上不见半点波澜,仍只推说不知,可卿观察良久,竟不能确定,只得作罢,忐忑不安得等候约定的时间。 第144章 火烧天香楼。 六月十五日。 一大早,可卿便将宝珠瑞珠叫到跟前,从怀里取出两封信,说道: “我昨儿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爹爹的,一封是给钟弟,你们帮我送去,记着,要亲手送到他们手里。” 宝珠瑞珠对视一眼,一人接过一封,宝珠眼见这几日可卿心绪似是放松了些,心里正觉得高兴,忽然便来了这么一桩事,直觉有些不妥,怀疑可卿是要把自己和瑞珠支开,便道: “我们两个都去送信,却无人在奶奶跟前服侍着,不如都叫瑞珠去送,好歹有什么事,我跟奶奶在一块。” 可卿只一口咬定,说信上的事要紧,不能耽搁,必要叫两人亲自去送。 宝珠拗不过可卿,到底只得答应下来,眼神有些担忧。 白日里,可卿仍像往常一般处理内务,细致周到,不露破绽,若无事时,便与尤氏待在一块儿。 过了子时,可卿听见打更声,换上一身自己从秦家带过来的素净衣裳,几乎不曾在宁国府里用过。又将自己白天穿的那一套衣服打包好,悄悄推开门,沿着廊道,快步往天香楼行去。 略等了一阵,可卿借着月光,隐隐见似乎有人朝这边来,推着一辆小车,上有两个漆黑木桶。 又微微往里躲了躲,眼见来的似乎不是顾婆子,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那人推着车,停在天香楼前,将其中一个木桶从车上搬下来,放到地上,低声道: “奶奶请出来。” 可卿这才确定来的正是与顾婆子一道的人,方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仍隔着些距离,低声问道: “你是谁?你们还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叫你们来帮我吗?” 那人影并不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把自己的脸照亮,露出一张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的面目来。 可卿打眼一瞧,便觉有些眼熟,该也是这府里的下人,只是往日里倒不曾见过几回。 踌躇片刻,那汉子也并不催促,只是原地站在那里,可卿方才缓缓靠拢过来,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低声道: “这是你们要的衣物,我今儿才穿的,许多人见过。” 那汉子把衣服接在手里,又道: “请奶奶再留一件信物。” 可卿微微一愣,只道是要好处,便从头上拔下来一个玉钗,也递过去。 那汉子接在手里,微微打量两眼,点点头,将车上另一个木桶揭开,示意可卿钻进去。 可卿微微一怔,定定得看着那木桶,不知自己再从桶中出来时,又会在什么地方,心中不由泛起恐惧,竟挪不动步子。 只是又明白自己若再留在宁国府,也必是有死无生。 咬了咬牙,轻轻捏住袖子里藏的剪刀,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抬腿跨进木桶里。 那汉子将桶盖盖好,微微露出些缝隙。可卿留在桶里,半晌不见那汉子出发,只隐隐听见桶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可卿陡然觉得小车一震,旋即便被人推动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对话声: “刘三儿,你这回回晚上带两个桶进进出出的,可别明天府上丢了东西,到时候别怪我找你的麻烦。” 声音带着些戏谑轻蔑,该是角门的门子。 旋即又听见身边那个汉子答道: “王大哥说笑了,小人一向老实,哪里敢动那歪心思,小人夜里巡夜,桶里装的都是灯油。 这府里林林总总几百盏灯,不多备些,怕不够用。 今儿家里婆娘炸了些油糕,王大哥尝尝,若吃得好,下次我叫我婆娘多做些。” 声音显得有些卑微讨好,绝不像是敢做这种事的人说的话。 那“王大哥”得了好处,果然便也不提什么查看的事情,只是又笑骂两句,说刘三儿必是在府里偷偷捡了什么好东西,不肯叫他们看。 唬得可卿心跳都慢了一拍,倘若这时叫人发现,任她再多几张嘴巴,也绝说不清楚。 好在那刘三一番讨好恭维,便糊弄过去,旋即推着小车出了宁国府。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宁国府天香楼一处角落里,忽然现出一缕火光,旋即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将整座楼都吞噬进去。 眼见火势起来了,宁国府里才传出一阵阵的梆子声,陡然开始热闹起来。 下人们听到梆子声后,乱作一团。小厮们提着水桶,慌慌张张地朝着天香楼奔去,一路泼洒不少水在青石板路上。丫鬟们则是尖叫着,有的拿着盆,有的抱着湿布巾,相互簇拥着也往火场赶。 几个粗壮的婆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指挥众人,“快,去溪里打水!”面上焦急与惊恐,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 不时便有些小厮丫鬟跑得急了,一不小心就摔一跤,水桶水盆滚落到一旁,水溅了一地。但也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捡起水桶就继续往前冲。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些靠近火源的下人被热浪逼退,可后面赶来的人又不断涌上前,一时间叫嚷声、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贾珍站在稍远处,眉头紧皱,大声呵斥着众人救火不力。尤氏则拿手帕捂着嘴,眼里满是担忧之色,唯恐这一场大火蔓延开来,把其他地方也引燃起来。 不多时,一些西府的下人们也都来救火,鸳鸯一路寻到尤氏,低声道: “这是怎么弄得?连老太太都惊醒了。” 尤氏叹息道: “也不知怎么的,好好的竟失了火,这楼只怕是救不得了。” “楼还是小事,大不了再盖就是了,里面可有人没有?” “不曾见有人呼救,想来该是没人的,这楼里平日便没人住。” 鸳鸯便松了口气,只道: “没人就好。” 正要去回贾母,四处一扫,忽然道: “出这么大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这儿,怎么不曾见蓉大奶奶。” 尤氏一怔,赶紧四下里瞧了一圈,一把将贾蓉拽过来,喝问道: “你媳妇呢?你可瞧见了?” 贾蓉也一怔,回道: “我今儿在蔷哥儿那住,刚才回来,并不曾见过她。” 尤氏悚然一惊,想起府里一些传言,微微瞪大眼睛,瞧着眼前还在熊熊燃烧的木楼,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来 第145章 可卿之死 凤姐儿原是早就睡下,正做着噩梦,梦中还在挣扎,也被外面的动静闹醒。 听着外面喊话,说是东府里失了火,凤姐儿便是一惊,赶紧披着外套起身,叫平儿出去打探打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平儿回来回话,低声道: “是东府里天香楼失了火,方才有巡火铺的官兵来救火,叫珍大老爷拦了,没让他们进来,只烧了栋楼,如今火势倒算控制住了。” 凤姐儿缓了口气道: “我说呢,这么大动静,不放那些官兵进来是对的,天香楼都快靠近内宅了,放那些兵进来,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火控制住了就好,左右一栋楼罢了,没了再盖。” 平儿给凤姐添了杯热茶,微微有些犹豫,思量了好一会儿,方道: “单是那楼,倒没什么,只是私下里有人说,蓉大奶奶不见了踪影,只怕就在那楼里。” 凤姐儿一惊,将茶杯打翻在地,急声问道: “这话怎么说的?她大晚上跑那楼里做什么?有人瞧见她进去了?” 平儿忙安慰道: “那倒没有,只是失了火,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过去了,只是蓉大奶奶始终不见踪影,奶奶别急,许是蓉大奶奶身子不适,睡得熟了些。” 凤姐儿再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心头想着前番在东府里秦氏与她说的那些话,醒悟过来,只怕秦氏早已心怀死志了。 平儿还待宽慰几句,陡然听见东府里传来云板的声音: “当当当当” 凤姐儿木然的站在那里,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问道: “刚刚响了几声?” 平儿眼眶也有些泛红,哀声道: “奶奶,是四声。” 凤姐儿身子微微一晃,无力得坐倒在椅子上,缓了一缓,吩咐平儿为她个更衣,身上除了银饰,其余配饰全部取下,换了身素净衣裳,往贾母处行去。 贾母也早被外头吵醒,正被琥珀服侍着换好衣裳,坐到花厅,原道只是失火烧了两处房子,陡然听见云板响,也唬得不轻,正要再叫人去问,便见鸳鸯来回话。 一见贾母,鸳鸯便悲泣道: “老祖宗,东府里蓉大奶奶,殁了!” 贾母猛吃了一惊,连连追问,鸳鸯也不知详情,只道: “那天香楼失了火,上下都寻不见蓉大奶奶。 刚刚才从里头抢出个人来,烧得头面都瞧不清,只是身上穿得衣裳,虽大多都成了灰,倒也还剩下些金银配饰,此外再有一支玉钗,珍大奶奶说她认得,就是蓉大奶奶的。” 贾母略怔一怔,缓缓又坐回到椅子上,唉声叹气半晌,方道: “那边报官了没有?” “没有,珍大爷一口咬定是意外失火烧死了,不许叫人报官去查。” 贾母深吸口气,缓缓道: “既然珍儿这么说,那就这样,叫底下的下人们都注意着,有敢乱嚼舌头的,只管打死!” 云板一响,两府里上上下下便都知是报了丧音,西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连忙聚到贾母这里来请安。 宝玉方才睡得正熟,被袭人叫起来,听说的东府里秦氏死了,想起早前梦中秦氏的温柔可人,又道秦钟这番必是伤心欲绝了,竟也放声悲泣起来,哭着闹着便要过东府去看。 贾母连连劝阻,说是刚死了人的地方不素净,哪里愿意叫宝玉此时过去,宝玉只是哭闹不休,贾母没奈何,方叫人备了车,又叫袭人跟着,再派了一队仆役,才放宝玉过去。 天还没亮,贾家在京的几房亲戚就已经陆陆续续集中到宁国府里,上上下下的仆役丫鬟提着灯笼开始布置灵堂。 因这事来的突然,黄纸灵幡皆齐备,又因着尤氏惊闻噩耗,心惊胆战,竟也一并病倒,以至于内宅竟没了主事的,几百口子人竟都跟没头得苍蝇似的胡乱打转。 贾珍因可卿之死,痛心疾首,往日里充满威严的一张脸,如今竟也哭得跟泪人一般,宝玉来时,正听得贾珍对已经赶来奔丧的贾代儒哭诉道: “一门族里,上上下下,远近亲友,谁人不知,我这儿媳妇倒比我那儿子还强出十倍去,如今她年纪轻轻伸腿去了,可见我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贾蓉听着这话,站在一旁,低垂着头,脸上肌肉微微抽搐,面上也是一派悲戚之色。 宝玉正待安慰几句,却见贾蓉眼神里,竟似闪过些喜悦之情,不免微微一惊。 以为是夜里看花了眼睛,还待再瞧,又见贾蓉已上前来与他行礼请安,神情悲痛,并无异样。 一众亲戚眼见贾珍竟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赶忙来劝: “人既已去,哭也无益,还是商量如何料理要紧。” 贾珍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 “不过是尽我所有罢了。” 众人原本就因可卿死因有些纳罕,又见贾珍这般哀痛,竟连规矩也都顾不得了,相互对视一眼,皆有些疑心,只是死者已矣,也皆不多嘴去问。 见贾珍拿了主意,众人都由得他去,此时一众男女老少,才想起秦氏生前的好处。老的念她孝顺,同辈的说她和睦,小辈的谢她慈爱。就连家中仆役也都道她素日里怜贫惜贱,因而莫有不悲伤痛哭者。 正哭得热闹,外面有人来报,秦业秦钟,以及尤氏之母也带着尤二姐尤三姐来奔丧。 秦业本就年迈,又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孰料一朝竟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见可卿尸身,就已哭晕了过去。 贾珍赶紧打发贾蔷领着几个小辈去陪客,又按着规矩,请钦天监的人来择日,定下会芳园中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告。 既定下的日子,贾珍又叫人去请一百单八个和尚来拜大悲忏,又在天香楼废墟上设坛,再请九十九个全真道士,连打四十九日斋醮,一应靡费损耗,全然不顾,只以可卿哀荣为要。 又叫人快马连夜出城,往城外玄真观去,请贾敬回府主事 第146章 鲜桃 宁国府因着可卿之死,上上下下乱做一团。 然而可卿自己却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有人愿意接自己出来,却并不能确定是谁,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式,为保一条性命,稀里糊涂便跟了出来。 路上走走停停,天边现出鱼肚白时,那小车方才停在一处半旧的院子门口。 可卿听见有人在自己头顶的桶盖上敲了敲,开口请她出去,吸了口气,推开桶盖,站起身来,先四下探视一眼,眼见周遭屋舍俨然,道路宽敞,应是还在城里,便先松了口气。 抬眼望去,身前正站着一个陌生嬷嬷,那推车的汉子,此时却不曾看见,已不知去向何处。 那嬷嬷上前扶着可卿下车,引着她进了这院子。 可卿四处打量一二,这院子虽已半旧,收拾得倒也整洁,院中只有两进,中间有一拱门隔开,大大小小十来间屋子,院中两棵桃树,如今还挂着果,再有两处小花圃,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可卿见这番布置,又暗暗松了口气,愈发笃定此番必是那位林叔叔的安排,方问道: “不知嬷嬷如何称呼,我如今人已在此,嬷嬷还不能告诉我主人家是谁?” 那嬷嬷温言笑道: “老身姓赵,姑娘叫我一声赵嬷嬷就是了,至于主人家是谁,姑娘过些时候自然知道,倒不必问我。” 可卿果然也不再问,顺着赵嬷嬷指引进了后院,惊疑一声,却见宝珠瑞珠两个丫鬟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两个丫鬟瞧见可卿居然出现在这里,俱都一怔,赶忙上前来问道: “奶奶可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俩才出府没多久,就直接被人打晕带到这来,还道是遭了歹人,只是却也没有人来管我们,难不成竟是奶奶得安排?” 可卿苦笑道: “我如何有这样的能耐,连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得就到了这,既来之则安之,这主人家辛辛苦苦把咱们三个都聚到这里,想来总不会是要害我们性命。” 可卿一朝脱了魔窟,又见了两个贴身丫鬟,心里安定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身上似是卸下千斤重担,一下子放松下来,对赵嬷嬷笑道: “有劳嬷嬷关照。” 便从袖子中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过去,赵嬷嬷瞧了一眼,却并不伸手去接,反道: “姑娘留着用,往后吃喝上总有用得着的,姑娘一夜没睡,先去歇着。” 可卿已紧绷了一整日,此时放松下来,果然觉得困倦,见赵嬷嬷果真不收,又谢了两句,便回房里先歇着。 一觉睡到下午,正觉有些饥饿,刚推开门,就见林思衡坐在桌前,上头摆着一个食盒,宝珠瑞珠正低着头站在墙边,见她出来,不住得冲她使眼色。 可卿也顾不上这两个丫鬟是什么意思,见果真是林思衡的安排,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松了口气,俯身一礼,轻声道: “多谢叔叔救命之恩。” 林思衡把手里茶杯放下来,对那两个丫鬟挥了挥手,两人如释重负的缓了口气,上前将食盒揭开,取出几样酒菜摆在桌上。 示意可卿到桌前坐下,方道; “你也不必谢我,我接你出府,归根结底是我愿意这样做。 况且你此时谢我,日后却又未必。 你初来这里,只怕多有不能适应之处,若有什么缺漏,便告诉赵嬷嬷。” 一边说话,一边随手给可卿夹了几筷子菜,可卿低声谢了,又道: “叔叔能耐过人,救我出来,无论如何,我都该谢过的,只是我突然离开,宁国府里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追查起来,只怕要给叔叔添麻烦。” 林思衡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意味深长得笑道: “那倒没什么麻烦的,宁国府里正在给你办丧事呢,要说麻烦,也不过是两天去参加一趟你的丧礼便罢了。” 可卿闻言一愣,略一思索,便知这是李代桃僵之计,低声道: “叔叔虽用得好计策,只怕公贾珍不信。” “他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他也没那个胆子去查。今日一早,你父亲秦老大人,还有你弟弟秦钟,都已经过府去了。” 可卿听罢,默然半晌,暗自垂泪,自己此番“身死”,不知父亲该是何等伤心,如今虽脱了死地,只怕也难有再到父亲跟前尽孝的时候了。 林思衡见她垂泪,也并不安慰两句,略坐了坐,饮了两杯酒,便起身出去。 可卿也忙放下碗筷,便要起身相送,林思衡挥手劝阻,路过院子时,顺手摘下一个熟透的桃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转出门去,边城正等在门外,两人一边往外走,林思衡一边问道: “昨儿夜里到现在,有没有人追查过来?” “昨儿夜里特意兜了几处弯子,并没人追过来,贾珍定了调子,说是失火烧死,两府里无人去查,那几个锦衣军也没有什么动作。” 林思衡听罢,缓缓点头,低声道: “安排人盯住了,近期不要叫她露面。也注意看有没有什么人找。” 说罢便将手中的桃子在袖子上随意擦去绒毛,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玄真观。 贾敬已修了快十年的道,一心想着炼丹得道。虽听人报丧,说是长孙媳妇死了,也并不肯回去,唯恐再去沾染红尘,坏了自己的修行。 因此对可卿之死浑不在意,只任由贾珍处理。 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身前的丹炉,一双浑浊的眼珠,偶尔划过阴晦得暗光 第147章 丧礼 贾珍在可卿丧事上,原本就大张靡费,又见父亲不管,便愈发恣意奢华起来,只觉唯有如此,才能叫可卿九泉之下明白自己的心意。 过得两日,宁国府大发讣告,城中亲友便多有来吊唁的。 连同林思衡也收到一份,虽知可卿未死,倒也来凑个热闹。 旁的一应丧仪,贾珍只管花钱去买,有一日的功夫,也都备齐了,只唯有一副板子,总不合用,一时竟找不到凑手的。 叫人连着买了几副杉木板子,总觉得瞧不上,正巧碰到薛蟠来吊唁,眼见贾珍眉头紧锁,问了一遭,便笑道: “这倒巧了,我家木店里倒有一副板子,叫做什么“樯木”,出自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据说万年不坏。 这板子原是义忠老王爷要的,因前些年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倒一直存着。 这东西也没有人敢买,你若要,就叫人抬来。” 贾珍闻言,喜不自禁,叫人抬来一看,见其四周皆厚八寸,隐有檀麝之香,以手扣之,恍如金玉之声,果非寻常之物。 贾政也在一旁瞧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便劝道: “不如还是以上等杉木收殓便好,此物恐非常人可用。” 贾珍哪里肯听,一力坚持,贾政也只得由得他去,林思衡在一旁看着,不置一词。 过得须臾,便不断有亲属好友上门吊唁,林思衡站在一旁,细细观察。 但见顺德一脉先至,以忠靖侯史鼎打头,又有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等几位勋亲来设棚祭奠,只是除了史鼎因与贾府有些姻亲,多留了片刻,其余几人都是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待顺德旧臣已来了个七七八八,才见有同属元从一脉的八公之后联袂来拜,计有: 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牛继宗; 理国公府现袭一等子,柳芳; 齐国公府现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 治国公府现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 修国公府现袭一等子,侯孝康; 除缮国公府三品将军石光珠,因自身家里诰命夫人去世守孝未至,连同贾家二府在内,一个不落,皆至于此。 五人先是在可卿“灵前”随意行了一礼,以示吊唁,贾珍忙带着贾蓉上前还礼,便领着众人去后堂坐了。 堂中贾赦,贾政也都在此等候,见几人进来,一番寒暄问候,各自归座,先饮了口茶,贾赦坐在首位,先叹口气道: “此番借着这机会,倒正好与几位亲友聚一聚,只可惜缮国公府上石大爷没来,有些可惜。” 牛继宗面色也有些沉凝,瞧了贾赦两眼,开口道: “王子腾王大人是贾府姻亲,怎么我瞧着,好像王家今儿竟没来?” 贾珍一听,面色便有些难看,只是看在贾王两家世交的份上,倒也维护两句: “王家舅舅如今在九边,府里只有些妇人做主,一时难免不周到。” 柳芳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 “威烈将军既是这样想,我倒也愿意相信两句,只是,我听闻王家大小姐,将要与保宁侯府结亲,这是怎么说的? 难不成咱们这几家,竟没有好儿郎的不成?” 贾政开口转圜道: “保宁侯虽不大与我们往来,到底也是国朝勋亲,况且此番婚事,又有陛下的意思在里头,王家难以拒绝,也是有因。” 柳芳笑道: “原是为此,那倒是我想得差了,我还以为贵府辛辛苦苦扶持起来一个九省统制,一转眼就投到顺德那边去了。” 贾赦阴沉着脸,打断道: “像这些个闲话暂且先罢了,如今陛下在军中动作频频,我等若无缘由,等闲也难聚到这一处来,王家那边,自有分寸,还是先说些旁的。 陛下这两年,每个月总得在军中有些动作,前些日子,又下了两个参将,托关系跑到我这儿来求情。 咱们虽是臣子,按理说陛下既有意收拢军权,我等自然应该双手奉上,只是这军队不比别处,咱们几家,自开国那时候起,子弟就在军中打拼,晓得这军中的难处。 陛下虽英明,到底没有在军中待过一天,若是贸然胡乱插手,只怕稍有不慎,引起动荡,到时候只怕社稷有难。 我等一番苦心,陛下一时不能理解,总得想个法子,叫陛下知道我等的心意才是。” 侯孝康低头啜了口茶,语气平淡道: “赦大哥这话在理,总归咱们几家,一向也都是跟着贵府走,倒不如赦大哥说个章程出来,咱们只管照着办就是了。” 贾赦在贾家内部虽不得意,但在外头与这些军中世家往来之事,却还是他主理,听侯孝康请他拿主意,心里便有些受用,因而笑道: “侯老弟这话偏颇,咱们八家,一向同气连枝,有什么事只管商量着来,哪里就有谁跟着谁的说法。 我是想着,陛下有意在军中立旗,王家那头,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咱们是做臣子的,若总跟陛下顶着干,只怕是不落好。 倒不如顺水推舟,咱们先站到旗下去,帮着把那旗子捧起来,这样陛下高兴,咱们也没什么损失。” 陈瑞文虽是出身军门,偏学了副文人派头,听着贾赦的话,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 “赦大老爷这话,我倒听明白了,这是要叫咱们一股脑的涌过去,把那些位置全都占了,到时候陛下在军中有了助力,用的人也还是咱们的人。 这计策虽好,只是却有一处,还得商榷一二。 咱们虽是一心为公,只怕陛下不信,到时候咱们服了软,陛下却总得再从咱们身上割几块肉下来,去喂给他的心腹。 若到那时再要反悔,一是名声上不大好听,再者,柳大哥的话不无道理,倘若到时候王子腾不肯站在我们这边,咱们把军中人手都交出去,可就真任人宰割了。 到时候,也不知道那刀子,要落在谁的脑袋上喽?” 其余四座公府里的人听完,也都闷不吭声,除了方才陈瑞文所提的令人担忧之处,再有一点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却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 八公一系在军中盘桓了三四代人,利益,地盘上的划分早都有了定数,旁的不说,单是每年的军饷,就是好大一笔银子。 到时候若真顺着陛下,私底下利益重新划分也就罢了,总归都是故旧亲友,都好商量,只怕陛下认真起来,要在军中搞清查,那可真就骑虎难下了。 从京营到边军,七成的将领,拐弯抹角的,总能跟他们扯上关系,这也是陛下一直对他们几家十分忌惮的原因。 如今八家在官场上全都日渐凋零,说不得就是陛下有意为之,就算真照着陛下的吩咐去做,他们其实也根本不信崇宁帝会点到为止,只要个名头上的好处便罢。 就算他们再怎么乖顺,崇宁帝也必是要动几回真格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那只被杀了给猴看的鸡,到底是他们当中的哪一家了。 贾府早早拉扯起一个王子腾来,虽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到底有了些准备,他们其余六家可没退路好走,到时候贾家或许还能落下些好处,他们这六家,恐怕就成了崇宁帝案桌上的肉了。 五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冷笑不已。 崇宁帝步步紧逼,就算是真要投靠,也不能再跟在贾府后头了 一天下来,除了贾珍,竟没什么人再提起秦可卿,她这一场丧礼,反倒是她自己成了配角 第148章 圣心难测 几人各怀鬼胎,还在互相套话,却见贾蓉急匆匆敲门进来,头上冒着汗,语气急促道: “戴公公来了。” 屋内八人俱是一惊,都站起身来,贾珍赶忙问道: “戴公公如何来了?可知是来做甚?“ 贾蓉躬身道: “回老爷话,戴公公说是陛下得知咱们府内有丧事,吩咐他代陛下前来祭奠。 因前头只林叔叔有官身,儿子正请他帮忙招待着,这会儿该是已经到灵堂了。” 贾珍一听,破口大骂道: “你个孽障,如何不早些来报!” 八人连忙一道都迎出去,脚步略有些慌乱。 可卿“灵堂”布置在会芳园登仙阁,戴权来时,因贾府里几个主事的都在后堂里议事,贾蓉自身又只是个监生,竟无官面上的人来招待,因而请托林思衡先代为周旋。 林思衡陪同戴权一路沿着会芳溪往里走,路上见园中景致绮丽,戴权抚掌赞叹道: “京中贵人们都说会芳园诸景,冠绝京师。这宁国府咱家虽来过几回,倒不曾有闲情细细看过,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林中书是何时到的?咱家知道林大人和贾府有旧,倒不想竟如此亲近,居然连待客的活,也劳动林大人来做。” 林思衡拱手笑道: “也才刚到一会儿,家师是贾家姻亲,如今他老人家人在扬州,也只得由我这个弟子来尽一尽礼数。 至于说待客一事,换作旁人,下官也没那个兴致,若是能陪着戴公公说几句话,那倒是下官的荣幸了。” 戴权微微一笑,不再接话,随林思衡一道步入灵堂,也不急着设祭,先把那樯木棺材细细瞧了瞧,眯了眯眼睛,脸上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意。 戴权替天子来祭,也没有什么人能受他的礼,他往这堂前一站,便已是尽了礼节,反倒是贾家一众亲戚又要来给他行礼磕头。 戴权也并不搭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等候,过得须臾,贾珍等八人也都赶来,先给戴权代表的皇帝磕头行了礼,然后才起身谢道: “家里晚辈的白事,竟劳动陛下过问,实在惶恐,有劳公公走这一遭,请公公内间奉茶稍坐。” 戴权微微颔首,跟随贾赦贾政入内。其余五家本就心里有鬼,眼见戴权来了,哪里还敢多留,与贾珍客套两句,便全都急匆匆告辞回府去了。 内厅里,贾政请戴权在上首坐了,先叫下人奉了茶,叙了一通礼数,方才轻声问道: “家中侄孙媳妇新丧,上上下下杂乱无矩,怠慢公公,实在该死。 竟不意劳陛下动问,下官等皆不胜荣幸,不知陛下可有什么示下?” 戴权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慢悠悠说道: “陛下心系臣民,况且贵府本是功勋望族,府中有丧,陛下自然关注。此番遣咱家代为祭奠,也是陛下的好意。 贵府世受皇恩,陛下素来重视,贾将军与贾大人,心里也该有数才是。” 贾赦贾政连连点头,口中连道: “陛下隆恩,臣等铭感五内。” 戴权放下茶杯,面上带着和善得笑,轻声道: “贵府荣宁二公,是太祖从龙的功臣,为这大乾朝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一门双公,何等荣耀,若说贵府是除了宗室之外的一等人家,也不为过。 陛下眷爱至此,凡有什么好处,都不忘贵府里一份。 咱家在陛下跟前服侍,常听陛下提起,说贵府实在是国朝砥柱,不可轻忽。二位大人自然知道陛下的好意,只怕底下人拎不清的,有时候难免呵呵。 前些日子中军里查出些事来,陛下一时恼怒,担心留着那等蠹虫,反倒坏了荣宁二公的颜面,因此便发落了。听闻有那起子不争气的东西,还托到将军跟前,将军素来是个明白事儿的,该不会犯这等糊涂才是。” 贾赦背后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虽已收了那两人的银子,此时也已是打定主意不为他们说话了,忙道: “公公垂问,那两个糊涂种子倒确实来找过下官,已被下官狠狠骂了一顿,请公公代为转告陛下,此二人虽是打着贾家门生的名头,其实素日里并无什么往来。 不论陛下如何处置,下官都绝无异议。” 戴权眯着眼笑道: “咱家与贵府一向亲近,自然明白将军为人。陛下也素来将贵府视为倚仗。 王统制是贵府姻亲,陛下看在贵府的面子上,一路简拔至九省统制,不可谓不重用,只是如今太平年景,王大人缺着些军功,到底在军中有些难处。 陛下的意思是,贵府上在军中素来是能说的上话,王大人又与贵府有亲,贵府何不再助王大人一臂之力?” 贾赦赶忙起身,躬身行礼道: “下官多谢陛下看重。既然陛下有意,下官一定尽力去办,只是公公也知道,自家父离世,我们贾家,在军中便已无甚人物。 常言道‘人走茶凉’,虽仰赖着祖上的威名,军中对咱们家,尚且高看两分,可咱们家如今若再往军中说话,也早都没什么听了,如果也不过是因着祖上庇佑,陛下厚待,做个闲散官儿罢了。 这些难处,还请公公务必转达给陛下知道。免得陛下一时生了误会。” 戴权呵呵一笑,眼睛又眯起来,也不再多说,又饮了一口茶,便要回宫复命。 贾赦贾政并贾珍一道,一路送出大门去,贾珍又往戴权袖子里塞了几百两银票,戴权也不拒绝,径自收下,贾家几人见此,方才松了口气。 戴权一路回宫,自乾清宫见崇宁帝,见崇宁帝正在写字,不敢打扰,站到一旁帮忙磨墨,崇宁帝见他回来,也不急着问话,先将已写了一半的字写完,待把笔搁下,纸上正有四个正楷大字:忠君笃国。 崇宁帝开口问道: “如何?” 戴权也将手中的贡品徽墨放好,轻声道: “与下面人报上来的一致,除了缮国公府,其余五家果然都去了,老奴到的时候,他们正一块躲在堂后,也不知商量什么。” “那姓林的小子也掺和在里面?” “那倒没有,贾家一大帮子人商量事,倒把他撇在外头待客,林大人只说是替他师父尽一尽礼数。” “哼,朕的意思,贾家领会了没有?” “老奴已经将陛下的意思转达,只是荣国府里那位一等将军说,如今荣宁二府里没人在军中任职,早已说不上话了,叫老奴将这难处转呈陛下。” 崇宁帝冷哼一声,面色有些愠怒,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个小黄门: “陛下,理国公府柳大人,求见陛下。” 崇宁帝嗤笑一声,道: “叫他进来。” 那黄门正要转身出去,却又被崇宁帝叫住: “慢着,把这字带出去烧了。” 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挥,那张刚写完字的白纸飘然落地,在空中翻滚两圈,将那四个字压在下面。 落在那小黄门眼中的,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第149章 升官发财 既送走了戴权,林思衡也见没什么热闹好看,略坐一坐,便也告辞,一路径自往秦可卿处而去。 可卿在这已住了三日,饮食衣用虽不比宁国府里来得奢华,倒也并无短少,她虽过了两年富贵日子,却是提心吊胆,兼着秦家本不富裕,因此倒也不觉寒苦。 听闻前院动静,可卿便领着两个丫鬟来院中迎候,少顷,林思衡转进内院,可卿屈膝一礼: “给叔叔请安。” 声音婉转,带着女儿家的娇俏,可卿一遭离了贾府,心情放松下来,少了几分素日里蓉大奶奶的端庄,倒多出些闺阁女子的灵动。 林思衡脚下微微一顿,轻吸一口气,缓缓道: “你既离了宁国府,与蓉哥儿之间便也算断了,倒不必再循着旧日的称呼。” 可卿微微抬头瞧他一眼,并不接话,她虽知此理,只是若不这么叫,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林思衡转而又笑道: “我刚从你丧礼上回来,贾珍倒舍得花钱,办了好大的排场,单是诵经念佛的和尚道士,便有一两百人,连着八公如今的主事人,也来了大半,可见你的面子不小。” 可卿听着这话,面色不免有些古怪,自己如今好好得站在这,听人说自己丧礼上的风光,也觉有些新奇,轻声道: “他们不过是奔着宁国府那块牌匾去的,哪里就是我的颜面。” 林思衡直入内厅坐下,可卿亲手沏了茶来,又道: “便是再风光,又能怎样,那风光原是给死人的,我这活人,宁肯不要这样的风光。” 林思衡笑道: “这风光你瞧不上便罢,只可怜你这一‘死’,倒把二嫂子累得够呛。” 可卿在这待着,也只有林思衡来时,才得说上几句话,此时也巴不得他多说两句才好,因而紧着道: “这话从何说起?” 林思衡往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笑道: “你这一去,连累得你婆婆也一并病倒,偌大一个宁国府,如今内宅里竟无人主事,贾珍自己也没那个精力能耐处理这些个事务,求到琏二嫂头上,请她帮衬着。 停灵四十九日,这可才刚开始呢。” 可卿见林思衡似有些疲惫,咬了咬牙,起身站到林思衡身后,轻声道: “叔叔可是累了?我在家中时,倒学了些捏肩解乏的手艺,本是为了孝顺父亲,自进了宁国府,倒没了用武之地,如今只怕手也生了。 叔叔若不介意我手粗,且容我尽一尽孝心如何?” 林思衡微微侧头,笑道: “不想可卿还有这门手艺,有劳了。” 可卿也不知林思衡从哪听来的自己的乳名,也不好接话,低着头便给林思衡捶捏起肩膀来,也打趣道: “叔叔为我的丧事这样辛苦,我也该尽一尽心才是。 我在宁国府里待了近两年,府中风俗我再清楚不过的,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本就有几样疑难杂症: 一是人口混杂,常有遗失窃盗等事;二是事无专任,临期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滥用,四是苦乐不均,揽轻嫌重,五是家仆豪纵,不服管束。 就我眼见,如今京中勋贵之家,莫不如此。我昔日也只得勉力维持,二婶婶身上担着荣国府里的事,只怕未必能比宁国府好多少,如今又要来治丧,真不知道她怎么熬得下来。” 可卿这一番话,倒叫林思衡又高看她一眼,笑道: “这都不用你操心,若叫我说,只怕琏二嫂子如今正得意呢。” 坐了片刻,仍不多留,起身依旧摘了颗桃儿带走。 可卿一路送到内院门口,眼见林思衡大步流星得离开,默然不语。 宝珠见此,轻声问道: “奶奶,这位林大爷把咱们安置在这里,到底是何用意? 奶奶如今没了身份,难不成竟只能做个外室不成?便是这位林大爷有心思,奶奶总得要个名分才好。” 可卿斜睨她一眼,轻声道: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现在已是无处可去,眼下也不过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将来如何,哪里是咱们自己说了算的。 总归是乞得一条命出来,且走一步看一步。 院里那两颗桃树,你记着照看,别叫鸟雀啄了。” 宝珠叹息一声,应承下来。 宁国府这头,贾珍既得了凤姐儿助力,果然诸事井井有条,再无之前繁冗,他既得了空闲,心思便又转到秦可卿身上。 因贾蓉如今还是个监生,贾珍只道送丧时灵幡上能写的东西太少,担心落了脸皮,心中便不甚自在,暗自思忖一番,拿了主意,仍寻到戴权面前,想托关系,往贾蓉身上捐个前程,好给可卿办个诰命下来。 戴权虽知崇宁帝对贾府有些不满,到底也还不曾撕破脸面,因而倒也应承下来,笑道: “倒也凑巧,如今正有个美缺候着,陛下跟前三百龙禁尉如今少了人。昨儿襄阳侯家里已托到我跟前,总归瞧在他爷爷的面子上,许了他一个。 如今就剩下一个缺,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也来求,我没稀罕搭理他。咱们都是老相与了,自然先紧着自家孩子,快写个履历来。” 贾珍当即写就,戴权瞧了一眼,当着贾珍的面,叫来一个小厮,写了一张条子,让送到户部赵大人那里。 贾珍连连拜谢,又道: “银子是我送到部里,还是一并都送到老内相府上?” 戴权笑道: “若送到部里,上下有多几道手续,反而吃亏,只管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就是了。” 贾珍果然照做,次日一早,便将银子送到戴权在宫外的府里,当日下午,贾蓉补缺龙禁尉的告身就发下来,连带着可卿也补了个恭人的诰命,贾珍方才心满意足。 贾蓉没料到可卿一死,自己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不说,竟还能得些好处,更兼着前几日府里忙乱,上上下下采买事项都没个定数,贾蓉本就深恨可卿,哪里肯尽心去办,故只管以次充好,得了些利钱,也都揽在自己怀里。 于是每天白日里只管在可卿灵前装作一副悲痛欲绝之色,待入了夜,便把丧服一脱,虽不便出门,也只管在府里与姨娘丫鬟饮酒寻欢,好不快乐。 第150章 抱团示威 这一日,贾蓉仍是在可卿灵前演完了戏,便奔着后院里去。 一路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眼见四下无人,便转到一处屋子,轻轻敲开了门,一进去,先不说话,径自把屋内那人搂在怀里,两手上下乱摸一气,口中笑嘻嘻道: “好姨娘,你可想死我了。” 那女子略微挣扎,便由得他去,口中笑骂道: “好个蓉小子,还不快松开些,仔细我骂你几句好听的。 我原道你是个大家公子哥儿,每日里也是念书识礼的,如今瞧着,怎么连个体统也没有。 你媳妇儿才死了,你就往你老子姨娘房里钻,若被你老子知道,折了你的腿去。” 原来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贾珍前些日子新纳的妾室文花,原是外头唱曲的,因长得好,便被贾珍接进来,也不知何时,却又与贾蓉混在一处。 贾蓉听着这话,手上却愈发使了力气,调笑道: “只要姨娘疼我,便是父亲要折了我的腿,我也不怕。” 那文花被贾蓉搂在怀里又摸又亲的,便有些娇喘吁吁,勉强挣开了些,眼含媚意,嗔道: “谁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说来也是有趣,这做公公的,一心要赖儿媳妇的账,做儿子的,又对姨娘不怀好意。 如今那女人死了,我瞧着这公公,倒比你这做人丈夫的还尽心些。” 一边说,一边用手捻了颗葡萄,坐在床边上,笑盈盈得勾贾蓉过来。 贾蓉猴急得先脱了衣裳,只留一条绸裤,跪趴在地上,一路从桌边膝行至文花跟前,把头搁在文花膝上,语气急促道: “那贱人的丧事,谁爱急就急去,不去说她,这时候说起来实在晦气,姨娘岂不胜过她千百倍。总归再有两天,送去铁槛寺就完了。” 张口便将那葡萄叼了去,又把头埋在文花大腿上乱拱一气。 文花也笑得花枝乱颤,贾蓉手上一使劲,便把文花掀在床上,旋即自己也急不可耐得爬上去 王熙凤自得了贾珍请托,又是可卿的丧事,也是尽心竭力,她本是个爱揽事弄权的,又有意在下人面前立一立威信,因此事无巨细,桩桩件件安排妥当,一人兼着两府里的事,竟无一样错漏。 她自小是个决断分明的性子,又经了这一桩大事,眼见行事愈发历练老成起来,旁人见了,果然无不夸赞。 转眼到了八月初,停灵之日渐满,凤姐儿又预备着送灵之事,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主子都要跟出城去,况且还有不少勋亲故旧,也有一遭礼数,行走坐卧的,不知有多少事。 又撞上缮国公诰命亡故,西宁郡王妃过寿,镇国公家添丁。 桩桩件件挤在一块,王熙凤虽忙得饭都来不及吃,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掰开作两人来使,却也乐在其中,日夜不暇。 先在心中过了一遍,可卿所知府中诸事,她自然也门清,便将东府里的婆子丫鬟聚拢起来,意欲先预备着,免得事到临头忙乱。 正撞见有个婆子睡迟了,凤姐儿二话不说,先叫人拿了打一通板子,唬得众人战战兢兢: “大嫂子生病,因而托了我来行事,我原不是这东府里的人,也不知道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仔细可别错到我跟前来,否则,可别怪我没个好性儿。” 众人素知凤姐儿是个有名的烈货,又见她这般厉害,无不唯唯诺诺,只在心中暗骂不已: 怪道西府里的人都说她是个脸酸心硬,不认人的。如今瞧着,可不就是个母夜叉! 凤姐见众人无不垂首听训,自觉威重令行,十分得意,便将茶饭衣用,连着痰盂扫帚,一草一苗,悉数分派妥当,又定了每日里上值下值的时辰,入了夜,自己还要在巡查一遍。 至八月初五。 凤姐心知今儿人必是不少,寅时正便与平儿起来梳洗,随意吃了两块糕点,便开始忙碌起来,分发对牌,料理诸事。 过了卯时,便有送殡的亲友故旧来登门,林思衡来得也早,略搭搭手,却见除了前些日子来过的八公一脉之外,连同顺德一系竟也来了不少,眼见着比前些日子设祭来得还多些,除了前些日子来过的史鼎等四人,还有: 平原侯府二等男,蒋子宁; 定城侯府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 襄阳侯府二等男,戚建辉; 景田侯府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 再有锦乡伯世子韩奇,神武将军府冯紫英,还有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连着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也都来送。 队伍一路排开三四里远,浩浩荡荡,打从皇城前大街过。 此番排场,不说只是个恭人,便是王妃,也都显得逾矩了些。 林思衡眼见着这来来往往的各大军头勋贵,暗自叹了口气,若是换作他是皇帝,只怕也要忍不住冲贾家动手了。 贾政眼见这般声势,莫名有些惊惧,对贾赦道: “虽是亲朋故旧们一番好意,只是太逾越了些。” 贾赦只道是旁人都看得贾府的面子,连顺德功臣都来了许多,愈发志得意满,不耐道: “不过都是些老亲,原是人家一番心意,又有什么逾不逾越的,咱们只管记在心里,念他们的好就是了,往后常来往。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要相互扶持。” 队伍沿街而行,一路彩棚高搭,设席张筵,鼓乐弹唱,俱是各家路祭,正以四王为首,按着官职地位高低,竟一路绵延出城去。 城中这般动静,自然早有人报到崇宁帝耳朵里。 当日乾清宫中,摔碎了两块价比千金的徽砚。 第151章 北静王 过了前街,队伍仍一路向北而去,忽有前头开路传事之人打马返回队伍中断,寻到贾珍: “老爷,前头北静王正乘轿而来。” 贾珍一听,赶忙吩咐队伍停下,又报与贾赦贾政,三人一道越过队伍,赶到北静王轿前,先行了国礼,水溶也在轿中起身出来,欠身含笑回礼。 这水溶如今年未弱冠,样貌俊美无俦,风仪翩翩,性情又谦和,因祖上与荣宁二府情谊深厚,水溶与两府往来,也不妄自尊大,只以故交相称。 水溶既落轿,旁人一众官员侍卫便都在两旁护卫,拦着路上军民不得往返。 又命王府长史官代他祭奠焚香,贾珍眼见其这般礼重,眼含热泪,感慨道: “犬妇之丧,怎敢劳王驾下临,犬子如何敢当。” 水溶笑道: “本是世交之谊,不必言此。” 又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动,问道: “听闻贵府中有一位衔玉而诞者,几次欲见,总被俗务所扰,今日可在此地?何不请来一见?” 贾政一听,赶忙叫人去喊宝玉过来,因水溶在京中素有贤名,宝玉也早有耳闻,故也高兴来见,见水溶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心中更欲亲近,暗自感叹道: “真是好个秀丽人物。” 水溶打量宝玉一眼,对贾政夸赞道: “传言不虚,果真是如宝似玉,令郎实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来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亦未可知。” 贾政听水溶如此褒赞,喜不自胜,连连谦辞道: “犬子怎敢当王爷盛赞。借赖王爷洪福,来日或有一分建树,亦是他的造化。” 水溶又客套两句,邀请宝玉闲暇时便可去王府坐坐,宝玉自然连连点头应了,水溶又拿眼睛在队伍中张望,忽然笑道: “那位骑马,头戴青簪的,可就是贵府东床林御史的弟子?今科的探花?” 贾政回头一望,笑道: “王爷慧眼,此正是我妹婿之弟子。” 又要打发人去请林思衡过来。水溶却已径自往队伍中行去,直奔林思衡而来。 林思衡本是坐在马上百无聊赖,还在脑子里思量水溶上次安排那妙儿接近自己,究竟是何意图,不料水溶竟直接就奔着自己来了。 也不敢真个托大坐在马上等水溶过来,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上来,也学着贾政要行一番国礼,却被水溶一把拉住。 水溶细细瞧了一眼林思衡,赞叹道: “好个灵秀人物,怪道陛下对林大人青眼相加,小王早就欲见,只是总无这等缘法。 京中传闻林大人才高八斗,小王虽愚鲁,也爱看些诗词歌赋,附庸风雅,今日得见,小王实在高兴,小王府中常有诗会,林大人公务之余,若有闲暇,不妨也与宝玉一道,来府上坐坐,小王必扫榻相迎。” 林思衡一时还摸不准这北静王的路数,口头也连连应承下来,因清风楼旧事,心里打定主意,若没什么事,还是少与此人来往的好。 又与贾珍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水溶便不多留,告辞而行,临行前又将自己手腕上一串念珠取下来,送给宝玉,笑道: “这是陛下御赐鹡鸰香珠一串,权当敬贺之礼。” 待离了送葬队伍,长史官低声问道: “那香珠那御赐之物,今日众目睽睽之下,王爷以此物相赠那贾府公子,是否有些不妥。” 水溶微微一笑,瞧了长史一眼,低声道: “不过一串香珠,虽是御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左右陛下赐的东西多了,长史不必往心里去。” 长史官听罢,默然无语。 送灵的队伍大多到城门口便回返,只贾府和秦家两家的队伍仍继续往前走,林思衡也在城门口停下,准备勒马回返。 刚转身没几步,就被平儿叫住: “林大爷,林大爷!且等一等。” 林思衡微微一愣,跳下马来,笑道: “平儿姑娘是有什么吩咐?” 平儿脸上微微一红,嗔道: “林大爷这话,若叫旁人听见,岂不骂我轻狂?我一个丫鬟,如何敢吩咐到林大爷头上,是我们奶奶有事相求。 奶奶说明天正好休沐,叫我来问问,林大爷明天若是不忙,我们奶奶想起林大爷一道往城外走一遭。” “琏二嫂可说了是有什么事?” “这我不大清楚,或许是那酒楼的事情?” 林思衡站在城门洞子底下,略一思量,自打搬出府去,与王熙凤间往来言语确有些不便,虽是绿衣一两日里仍过去一遭,到底也留不得太长时间。 贾府内部情形眼下究竟如何,正好再从王熙凤口中探一探,因而笑道: “总归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既是琏二嫂有命,自当遵从。” 平儿见他答应下来,脸上便有三分高兴,一路小跑着又到王熙凤跟前回话。 邢王二夫人赶去缮国公府送殡,这边的事便都由王熙凤来做主。 一路吹吹打打,等到铁槛寺时,天色已经昏沉,主持色空早已预备好陈设住处,众人便都预备在铁槛寺住上一夜。 这铁槛寺本就是宁荣二公昔日所造,本是专为贾府寄灵之所,阴宅阳宅俱都齐备,孰料后人多不争气,若有家业艰难不济的,便跑到这里了占了屋舍,以为己产。 凤姐瞧了一眼,只觉多有不便,遂先舍了大队,叫人去喊了宝玉,李纨三春,再打发平儿到林思衡这里来请,预备一并往水月庵去寄宿。 第152章 水月庵 这水月庵又有一别名,叫馒头庵,本是一尼姑庙,据说是因庙里馒头做的好,得了这别名。 今日要送“可卿”出城寄灵,因而李纨并三春也都一路乘轿而来,黛玉倒被贾母留在府里作陪,省了一桩操劳。 宝玉一路与秦钟在一道,两人皆早没了悲戚之情,竟似游山玩水一般,不时还往沿途村落里打一圈。 因而渐渐落到队尾,见凤姐遣人来催,宝玉便拉着秦钟一道过来。 因队伍中多有女眷,虽大多都乘着轿子,眼见宝玉竟带了个外男来,凤姐面上也有些不好看,只是到底不好冲宝玉发火,也只得按捺住,暗暗吩咐丫鬟婆子照看好三春,不可叫人给冲撞了。 这水月庵离铁槛寺不远,略行了片刻便至,等到水月庵时,住持净虚早已带着智能儿,智善儿两个女弟子等候。 凤姐儿早前便在贾府见过这智能儿,因而笑道: “不成想你这弟子都这样大了,你们师徒可有些日子没去府上了。” 这边凤姐和净虚叙话,那边秦钟早已和智能儿眼神勾连,倒正被宝玉看在眼里。 略微闲话几句,净虚便给众人安排住处。 林思衡本是预备送到城门口就回返,如今被凤姐儿“赚上山来”,身边也没个丫鬟服侍,只得亲力亲为,才刚把床铺好,就已经开始想念自己的几个小丫鬟了。 暗自苦笑一声,心知自己这也算是被养刁了,如今身边少了人服侍,竟还有些不习惯。 还在一通忙活,就见平儿已经找过来,说凤姐儿请他过去说话,又见林思衡手忙脚乱的,便赶忙来帮忙。 略略收拾一通,便与平儿一道去寻凤姐儿,两人到时,凤姐儿已梳洗过一遭,换了一身大红锦缎长褂,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见两人回来,先取笑道: “这么久才来,我还道你们俩背着我做什么好事儿去了。” 平儿当即便红了脸,因林思衡在这,也不好像私底下一般与凤姐儿回嘴,只得轻轻一跺脚,掀开帘子先躲出去。 凤姐佯怒道: “这小蹄子,愈发没了规矩,连个茶也不倒。” 亲自端着茶壶给林思衡添了杯茶,林思衡如今与凤姐儿关系本就亲近,更有巧姐儿一桩事,因而相处十分自然,眼见凤姐儿献殷勤,也不推拒,径自在对桌椅子上大剌剌坐了。 凤姐添过了茶,林思衡也并不伸手去接,反倒再冲凤姐儿扬扬眉头,凤姐儿便一瞪眼,咬了咬牙,旋即又笑道: “罢罢罢,林老爷请用茶。” 款款站起身来,亲手把茶递到林思衡跟前,林思衡方才接了,浅酌一口,方道: “我今儿这趟山上得巧,身边没跟着人服侍,方才平儿见我事忙,给我搭把手,偏你这破落户,也不管合适不合适的,就拿话打趣她。 仔细哪一天把她惹急了,到时候我真赚她过来,你可不要怪我。” 凤姐儿笑道: “是是是,林大爷教训的是。” 又冲外头喊道: “平儿,听见没有,林大爷可心疼你呢。” 原来平儿虽被打趣一回,到底不敢真躲远,不然倘若一时有人找来,见林思衡与凤姐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担心于凤姐儿名声有碍。 故虽赌气不进去,也只在门外候着,不料又被凤姐羞一遭,涨红着脸在外头反驳道: “奶奶只管说这些,也不怕叫人听见,几时传到二爷耳朵里,你的好儿可多着呢。” 林思衡眼见话题跑偏了,忙打断道: “二嫂子请我上山,可是有什么吩咐?莫不是酒楼账上有什么问题?” 凤姐顿了顿,神情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 “衡兄弟的账本,自然没什么问题,请衡兄弟走这一遭,倒也不是为这酒楼的事。 今儿大太太去缮国公府时,临行前倒托我一桩事,叫我务必问过衡兄弟的意思。” 林思衡一听,倒也已经猜到几分,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笑道: “大太太有什么吩咐,二嫂子直说便是。” 凤姐儿竟有些扭捏,先喝了口茶,轻声道: “前些日子,二姑娘在府里病了一遭,这两天才好些。” 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林思衡的神色,眼见他神情如常,心里便暗叹了口气。 “如今虽是病好了,只是病因却仍是不清,大太太今早跟我说,说二姑娘,许是,那个,相思成疾。” 凤姐儿这话一出口,脸上便先添了三分羞愧之色,平儿在门外也传出一声惊呼。 连林思衡都微微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只因邢夫人这话也糙了些,林思衡虽已猜到是这回事,竟也没料到邢夫人能把事儿办得这么 放下茶杯,默然无语,半晌,凤姐儿见他没有直接起身离席,又有些期期艾艾道: “大太太的意思是,原来衡兄弟在府上时,二姑娘就与衡兄弟关系亲近,因此,托我问一问衡兄弟的意思。” 凤姐儿把话说完,又把头垂下来。 林思衡此时也无心去打趣这凤辣子难得的囧态,用手搓了搓脸颊,才道: “大太太托二嫂子办这事,二嫂子竟不劝劝?” 凤姐连连叫苦道: “我怎么没劝!大太太担心我年轻不会办事,执意要我照着原话来说,还吩咐我一定要把衡兄弟的回话带回去呢!” 林思衡轻吸一口气,强忍着骂人的冲动,这邢夫人本是小门小户出身,也是被贾赦从一个妾室给扶了正的。林思衡素知其无甚眼界,又性情贪鄙,不讨贾母喜欢,倒正和贾赦“夫唱妇随”。 只是也竟不料这浑人连这等话都敢直说。倘若方才凤姐儿那句话传了出去,迎春的名节也算就此毁了。 迎春对他的心意,他原来在府里时,便多少能觉察些出来,此番邢夫人把话递到跟头,自己少不得还得为二妹妹考虑一二。 若是直言拒绝,话传到迎春耳朵里,虽不怕她学尤三姐,只怕贾赦邢夫人失了耐心,又胡乱拉她去配了中山狼西山虎的,到时候又有一桩麻烦 第153章 老尼姑 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林思衡开口问道: “今日这事,二妹妹自己可知道?” 王熙凤忙道: “不问明白衡兄弟的意思,哪里敢叫她知道。” 林思衡缓了口气,沉吟片刻,轻声道: “二妹妹蕴秀于心,我素知之,大太太一片心意,晚辈不胜感激。只是古人常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虽无父母,恩师却在扬州,不敢私自做主,请容我书信一封去扬州,问过老师的意思,再做答复。” 王熙凤一听这话,便知是婉拒的意思,只是不管怎么样,成不成的也不关她的事,总归林思衡给了答复,她便也算完成了任务。 两人默契得将这话题绕开,正闲话两句,外头平儿忽道: “师太来了。” 林思衡和凤姐儿扭头望去,正见净虚掀开帘子进来,净虚不料凤姐儿这深夜里竟还有个男客在,吃了一惊,倒也不敢胡思乱想,冲林思衡笑一笑,便对王熙凤道: “有桩小事,想请奶奶的主意。”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瞧林思衡。 凤姐儿见林思衡没有要走的意思,更不说赶人的话,只道: “这是府里的亲戚,你有什么话便说,瞎张望什么。” 净虚挨了凤姐儿的训,果然不敢多瞧,赔着笑凑到凤姐跟前,低声道: “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在长安县挂单的时候,认识当地一个大财主,家里有个女儿叫金哥的,这金哥儿有回来上香,正撞上长安府知府老爷的小舅子李衙内,一眼就被瞧上,便要求亲。 不想那金哥已是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家公子的聘,张家本已有意退亲,只是因守担心备家里不依,也只得说是有了人家。 谁知那李衙内执意要娶,又被守备家也得信儿,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通作践辱骂,说张家一家女许两家男。 这张家因此两头为难,也只得来寻门路,要退了守备家的定礼。 我想着,如今长安节度使云老爷正与府上关系亲近,正好求太太与老爷说一声,随意书信一封,求云老爷与那守备说一声,自然便成了。” 末了又腆着脸笑道: “这事若能成,张家那头说了,倾家孝顺也都甘愿。” 凤姐一听,浑不当一回事,斜睨了那净虚老尼一眼,嗤笑道: “倒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太如今可不管这些事儿了。” “太太不管,奶奶做主也是一样的。” 凤姐儿瞧了林思衡一眼,见他仍坐在那里喝茶,面色平静,看不出是什么念头,便笑道: “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早收了张家送来的银子,又念着张家的家产,必是要促成此事,只道这回怕是要出点血,好歹哄王熙凤把这事儿应承下来才好,因而相激道: “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上,若是不成,张家不说奶奶是没工夫管这事,看不上他那点谢礼,倒像是府里连这点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儿一听,便有些气性,径自道: “放屁!我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管他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叫他拿” 净虚见王熙凤正要应承下来,早已面露喜色,却不防听到耳边“当啷”一声脆响,正是林思衡微微用力,将杯盖砸在茶碟上。 他这一动,把凤姐儿到嘴边的话也给堵了下来,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冲凤姐儿轻声问道: “二嫂子可是手头上不太宽裕,凭咱们的关系,若是二嫂子一时有个周准不便的,只管开口,千两的,我手上倒还存着。” 凤姐儿见林思衡虽是面上带笑,只是这话越听越不对头,她与林思衡往来的多了,倒也看出这事儿只怕是有些犯了林思衡的忌讳。 凤姐儿哪里肯为了这老尼姑把林思衡给得罪了,因而便转了话头,再不肯应承这活儿。 净虚眼见到手的鸭子被林思衡一句话就给弄飞了,心里又惊又怒,倒也不敢发火,只是有些阴阳怪气道: “还没请教这位哥儿怎么称呼?不想奶奶竟这样听您的话,若不是琏二爷我也见过,只怕都要错认了。” 两人还没开口,平儿便先怒道: “好个不知道事理的老秃剌,托我们奶奶做这样的好事,奶奶不应便罢,你只合该老老实实地退出去,怎敢在奶奶跟前放肆!” 林思衡赞赏得瞧了平儿一眼,见这老尼姑不死心,言语间还敢对王熙凤使激将计,微微冷笑道: “你也不必管我是谁,你既认得琏二哥,待我明日问问他,这水月庵开的是佛堂,还是官衙!” 净虚眼见激将法失了效,她方才那句话,王熙凤根本一点生气的意思没有,又见林思衡言语间也并不怵贾琏,反而还有些“以上临下”的意味,心里便直突突。 眼见林思衡面上起了怒意,果然不敢再留,赶忙点头哈腰得退出去,心里呕得要吐血。 凤姐儿等她出去,斜睨了林思衡一眼,笑道: “又不是多大的事,你既看不惯,我不做就是了,也值当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还倒你是个宽厚得没边的性子,从不见你发火骂人的,快喝口茶消消气。” 平儿便要上前斟茶,王熙凤自己却已经拎起茶壶,十分自然得就给林思衡添了茶。 林思衡也收敛了怒意,一样斜睨了凤姐儿一眼,嘲讽道: “你当我是气这老虔婆?她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多看一眼? 我是气你蠢!这老尼姑都敢往你身上使心眼了,偏你还真就傻不愣登得往坑里跳。 若你果真应了这事,坏了人家的姻缘,到时侯好处她得了去,若引出什么冤孽来,却都牵连在你身上!” 平儿站在凤姐身后,感激得瞧他一眼,凤姐儿挨了他一通训,微微一愣,也不生气,眼神反倒愈发柔和了些,言语有些讨好道: “我这不是没应承,你又何必这样急赤白脸的。” 林思衡嗤笑道: “还说呢,我方才要不说话,你只怕就已经提了条件了,你准备要多少,三千两,还是五千两?那酒楼每年给你的分红该够着你花用了,何苦还贪这造孽钱!” 王熙凤被他说破心思,脸皮微微一红,连连否认,打死不肯认账。 又言语几句,见天色不早,想着明日一早还要下山,林思衡又再请托凤姐儿多多关照黛玉,便急匆匆告辞而去,准备回去睡觉,凤姐儿领着平儿一路送他出了院门,方才回返。 第154章 宝玉失踪 回了屋子,平儿一边服侍王熙凤休息,一边规劝道: “那尼姑着实不安好心,竟敢把心思动到奶奶头上,方才林大爷说得在理,坏人姻缘太损阴德,奶奶如今也不缺银子使,像这等事,奶奶还是不做的好。” 王熙凤觑她一眼,她此时虽已反应过来,方才那老尼姑分明是在激她,却也不肯在平儿跟前认错,往平儿脸上掐一把,气恼道: “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为这挨了衡兄弟一通排揎也就罢了,左右我也惹不起他。 连你这丫头也敢来教训我,怎么,莫不是你看着衡兄弟心疼你,我就不敢收拾你了不成。” 平儿当即就把王熙凤手拍开,嗔道: “我是一心为奶奶好,又跟林大爷有什么相干,奶奶再这般胡说,往后我躲着他走就是了。” 凤姐儿哈哈大笑,往床上一歪,玩笑道: “你躲不躲着的,都随你的意,左右你俩私下里在一块,我也见不着,谁知道是不是当着我的面说好话来着。 咱们家平儿本来生的就好,偏你家二爷整日里不着家,好平儿,你若真有意,可别瞒着,千万告诉我,我也好去你们二爷跟前给你讨个恩典,放你过去,也算是全了咱们俩的情谊。” 平儿再遭不住,咬咬牙也爬上床来,与凤姐儿嬉闹一阵。只是到底凤姐儿是主子奶奶,平儿手下留着力气,竟不是凤姐儿的对手,下的就被凤姐制服在身下: “好平儿,我可不是你林大爷,你这是做什么?” 平儿眼见挣脱不得,又怕力气使大了伤了凤姐儿,赶忙把话题岔开道: “奶奶您说,这大太太把话说到这份上,林大爷跟二姑娘,可能成?” 凤姐儿将平儿放开,坐起身来,嗤笑道: “自然是成不了,衡兄弟这般前途,外头也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家里的嫡女盯着呢。 二丫头自身如何,我且不论,单是身份上就难过得去,任她有千般万般的好处,到头来也还是个庶女,况且大老爷和大太太,岂是好相与的。 衡兄弟在咱们府上住了一年,他什么不知道?就是他果真对二丫头有心思,有大老爷跟大太太拦在前头,他也得细细思量一番。 你没见他方才说什么写信去问林姑丈的意思,不过只是为了不伤迎春的面子,想个托辞罢了。 你可记着,这事不能叫二丫头知道。” 平儿自然守口如瓶。叹道: “既这般说,二姑娘果真与林大爷有缘无分了。 只是以二姑娘的性子,若果真跟了林大爷,说不得还有好日子过,往后若是配了什么不着调的人家,只怕是要吃苦头的。” 凤姐儿也叹口气道: “谁说不是呢,若叫我说,私心里我是盼着这两人能成才好。 我如今越瞧,就越觉得这衡兄弟的心思,只怕是在林丫头身上。他原先在府里也就罢了,如今搬出府去,绿衣那丫头居然也还是一两日里过府一遭。 回回我过去,林丫头桌子上就总有衡兄弟送得燕窝人参,日积月累的,岂在少数? 你想那林丫头何等清高的性子,满府上除了老祖宗,不说旁人,便是宝玉这嫡亲的表哥,送她东西她也是不收的。怎么衡兄弟送的物件就不见她拒绝?虽是师兄妹两个,衡兄弟也操心太过了些。 只是林丫头虽好,到底是姓林的。咱们府上的事,外人不知,我们娘俩儿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今公中虽一时还不缺用度,内囊却一日比一日来得高,渐渐竟已是入不敷出起来。 家里的爷们又都没有个争气的,官面上的人物渐渐也少了。蓉大奶奶临走前与我说得话,我如今越想越是这般道理。若是再不想个法子,也不知这等富贵,还有几年好享。 若衡兄弟果真与二丫头成了事,往后便是看着二丫头的份上,衡兄弟也少不得关照些,有他一个,岂不胜过府里百八十个。 可惜是没有这等缘法,也只得徒呼奈何了。” 平儿一时也是满面愁容,主仆两个唉声叹气一阵,凤姐儿到底是个干脆得性子,一拍手道: “算了,不去说这些,总归这些事咱们也做不得主,我只管把林丫头服侍好了,有那三成份子,咱们姐妹俩总有一口饭吃。 哟,差点把宝玉给忘了,你去瞧瞧,宝玉可安顿下了没有,袭人今儿没跟来,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平儿便忙起身,整理整理衣裳,推开门往宝玉住处去。没过片刻就又跑回来,语气有些惊慌道: “奶奶,宝二爷不见了!” 王熙凤陡然一惊,赶紧也爬起来,怒道: “茗烟人呢!把他叫过来!” 茗烟弄丢了宝玉,早已慌了神,跟着平儿过来,跪在王熙凤面前,凤姐儿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狠声道: “宝兄弟那么大的人,你竟都看不住!要你是干什么吃的!你仔细着,如今外头天黑,宝兄弟若一时有个磕着碰着的,我揭了你的皮!还不快带人去找!” 不提茗烟屁滚尿流的就出去找人,王熙凤此时自己也慌了神了,这水月庵虽不能说是什么荒山野岭,到底离城也有几十里路,又是夜里,若宝玉果真出了岔子,贾母都不会饶过她! 好歹压住心里的恐慌,把人手都聚拢起来,主子们跟前的丫鬟就仍在这水月庵里找,剩下的人手都发派出去,漫山遍野的寻人,连着庵里的尼姑们也都被喊起来找人。 一时遍处火把,水月庵里陡然热闹起来,林思衡也被惊醒,连远处铁槛寺那边都瞧见了动静 第155章 丑事 水月庵后边山坡上有一净室,早前原是给庵内尼姑静修悟道之所,自前些年换了净虚来做主持,庵内上下风气为之一变,再没有肯静心礼佛的,都只在红尘中享乐,此处便渐渐荒废了。 今夜这净室内却传来人声,窗棂上映着两道人影搂抱在一起: “你别闹!你这算什么!是你说有话与我说,我才带了你来这的,你若再这般胡闹,我可要喊人了!你拿我当作什么人了!” “好人儿,我已急死了!你今儿若再不依我,我一头碰死在这里!” “你还想怎样?去年在荣府里,趁着老太太他们都不在,你就来哄我,我既年轻,被你哄了去,也自然认准了你。 只是你若还想再进一步,除非是带我离了这牢坑,我才能依你。” “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我只管和宝玉说一声也就是了! 只是眼下,远水可解不得近渴了!” 说着,里面便有人一口吹熄了灯,室内传来一声惊呼,继而声音渐低,只剩些许呢喃。 屋内两人正是热火朝天,两相忘我之际,净室大门陡然间被人推开,进来一人笑道: “我就知道你们俩凑到一块必有话说,早前我就瞧见了,你们说话归说话,怎么还把蜡烛熄了,这般黑灯瞎火的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好东西,舍不得叫我看见不成?” 秦钟和智能儿正在兴头上,陡然间被人抓住,吓得两人一激灵,秦钟听出声音来是宝玉,赶忙安抚道: “宝兄弟怎来了,我与智能儿说会儿话,她师父管教得严,也只得先熄了灯,宝兄弟快先回去,我稍后便来。” 一边说,一边就开始往身上穿衣服,只是黑灯瞎火的,又哪里能分得清哪件归哪件,也只是胡乱往身上套罢了。 宝玉原本就是一路跟着秦钟来的,哪里就肯这样回去: “我才刚来,你们就要赶我走,咱们原先在府里就常在一块儿玩,今儿竟嫌弃我了不成,火折子呢,先灯点着,我瞧不见。” 一边说,一边便往秦钟和智能儿那边摸索,只当秦钟是把火折子藏起来了,宝玉也有心顽笑,便把秦钟也压在身下,两手四处摸索。 秦钟胆战心惊,哪里还敢点灯,连连劝宝玉先出去,宝玉只是不肯。 三人这边还在“明争暗斗”,冷不防门口又有人说话: “宝玉,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三人扭头望去,正见林思衡手上打着火把进来,后头还跟着王熙凤和平儿,再有几个丫鬟婆子。 秦钟和智能儿见此,面色煞白,身体不住得颤抖,宝玉被火把晃了一下眼睛,略眨眨眼,此时才发现秦钟身子竟只裹着一件外袍,智能儿身上也只有一件僧服,脑子也一懵。 林思衡仨人打眼一瞧,却见屋子里头三人正叠在一块,把秦钟夹在中间,上头是宝玉,下面是智能儿。 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林思衡和王熙凤当即脸色铁青,平儿赶忙把头低下,不敢去瞧。 见宝玉身上衣衫虽也不整齐,到底还算完整,王熙凤心里略松了口气,只是也不敢笃定宝玉方才究竟犯浑了没有。 她因着贾母的关系,一向与宝玉关系亲近,此时再看那张分明并无什么变化的一张脸,心里忽然竟有些犯恶心。 咬着牙,语气森寒道: “宝玉!还不赶紧出来!还留在里面做什么!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下作种子!赶紧把衣服穿好滚出来!脏了我的眼睛!” 宝玉低垂得头,闷不吭声得走出来,站到凤姐儿身后,伸手还要去拉扯凤姐,准备撒娇讨饶。 凤姐见他伸手,陡然便起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地的让开,起身就回水月庵去,留下几个丫鬟婆子把秦钟和智能儿看住,一并押送过来。 那几个丫鬟婆子又岂是好相与的,眼见王熙凤生了气,正要借着这个机会讨好一番: 故意不等两人穿好衣服,只把衣服往她们俩随意裹了几道,又有意用智能儿的僧袍裹着秦钟,将秦钟的外袍扒下来穿在智能儿身上。便举着火把,一路高声谩骂着押送两人回水月庵去。 这一路动静,引得巡山的各处人手都围拢过来看,一见这两人衣不蔽体,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队伍间嘲笑谩骂之声不绝于耳,渐渐把宝玉也代了进去。 凤姐此时心如乱麻,无心去管,林思衡也有意放任,渐渐大半个水月庵里的人便都知道三人的丑事。 林思衡与王熙凤先行一步下山,连夜安排李纨和三春回城,不敢再留她们在庵里,待送走了这几个妯娌姑子,王熙凤与林思衡叫人坐在大厅上首,宝玉垂头丧气的站在一侧,王熙凤瞪他一眼,怒道: “宝兄弟如何这般糊涂!什么脏得臭的你也敢要!” 宝玉原本就巴不得姐姐妹妹们都不嫁人,留在家里陪他一块高乐最好,只是这话如今也不敢说,低声讨饶道: “好姐姐,我实不知道。” 凤姐儿如今哪里肯信,拿手指指他,到底因着贾母,也只得先绕过宝玉去,先叫人把秦钟和智能儿带进来。 秦钟面色惊惧,脸色煞白,身子抖若筛糠。智能儿虽也面露惧意,倒比秦钟来得镇定些,只是时不时拿眼睛去瞧秦钟。 第156章 两情相悦 王熙凤指着秦钟的鼻子便骂: “好个混账东西!今儿须还是你姐姐的丧儿,你就敢这样行事!可见平日里什么事不敢做!来人!给我打!” 上来便有几个婆子,将秦钟一把掀翻在地,就是一顿棍棒伺候,秦钟原先色迷心窍,此时陡然想起可卿这个姐姐来,心中也十分愧悔,便又把智能儿抛在脑后,连连哀嚎求饶,痛哭不已。 见秦钟挨打,智能儿竟挣开捉着她的仆妇,跪在林思衡和王熙凤跟前,磕头求饶道: “求大爷开恩,求奶奶开恩,我与秦钟两情相悦,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事来,实非有意不庄重,今儿脏了大爷跟奶奶的眼,原也不该求饶,只求大爷,奶奶,好歹看着秦老大人就这一根独苗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王熙凤正要开口骂人,被林思衡挥手拦住,轻笑道: “你说你们俩是两情相悦,你对他的情意,我如今算是看见了,却不知他对你的情意何在?” 智能儿伏地哭诉道: “他说了会娶我,带我离开这里。 求大爷饶他性命,只要大爷高抬贵手,大爷若不嫌弃,我跟秦钟一定报大爷的恩德!”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眼泪也来不及擦,勉强朝林思衡挤出一抹献媚讨好得笑来。王熙凤眼见智能儿当着她面也敢勾引林思衡,竟愈发怒火中烧,当即破口大骂: “好个不要脸的下作娼妇!小小年纪勾引爷们倒有些手段!你既然这样想男人,我看你也别做姑子,明儿我叫人卖了你去南街,叫你好好受用一回!” 平儿当即跳脚急道: “奶奶气糊涂了,这话也是奶奶该说的!” 林思衡也有些无语得瞧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此言大失水准,像这等泼妇骂街一般的话,实在不该出自一个国公府少奶奶的嘴里。 摇了摇头,仍看向智能儿,智能儿与凤姐儿打过照面,知道在凤姐儿那里绝求情不得,若要求生,只得求这位被人称作林大爷的人物。 因而也只任由凤姐谩骂,只是连连磕头,面露祈求得看着林思衡。 林思衡瞧了智能儿一眼,又去看秦钟,见其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已是起不得身了。看在可卿得面上,也不好真叫他就这么被贾府的人打死。 就算是要被打死,也不能死在自己眼前。 皱皱眉头,对那伙还在十分兴奋得打人的婆子吩咐道: “先停了,我有话问!” 那伙婆子略顿一顿,便拿眼睛去瞧凤姐儿,平儿也不愿凤姐儿真闹出人命来,担心凤姐儿倔脾气上来,赶忙先开口道: “还看着做什么!林大爷叫你们先停了!把人扶起来!” 凤姐儿斜了平儿一眼,气哼哼的不吭声,又盯了林思衡一眼,准备看他要问什么。 林思衡饮了一口茶,见秦钟被那婆子扶起来跪在那里,轻笑一声,问道: “秦钟,方才这智能儿说,你愿意娶她为妻,可有此事? 你若说有,今儿虽是你姐姐的丧儿,你虽然糊涂,她在天有灵,也必是愿意见你有一桩喜事,我做主,叫净虚放智能儿还俗,秦老大人还在铁槛寺,我也一并请他过来,今儿你们就成亲。 你意下如何?” 智能儿听着这话,瞧向林思衡的眼神十分感激,只道林思衡果真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当即一路膝行到秦钟身边,拉着秦钟得胳膊,轻声道: “你听见了吗?你快说啊!” 秦钟本就只是贪恋智能儿这副青春曼妙得身子,不过是图一时痛快罢了,他自诩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跟在宝玉后头见多了富贵场面,一心想着来日要娶个大家闺秀,哪里就愿意应承娶一个尼姑为妻。 况且就算他肯,他父亲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活活打死他的! 因而只是垂首跪在那里,不发一语,眼神闪躲,不敢看智能儿。 智能儿催了几回,见秦钟只是不吭声,慢慢松开拉着秦钟的手,咬牙恨声道: “是你说,你愿意娶我!我才和你好的!怎么你如今又不说话! 你既无此心!如何当日在荣国府里又来撩拨我!” 一字一句,声调哀婉,强忍着哭腔。 林思衡嗤笑一声,又道: “你也别急,想是秦钟方才被打得狠了,一时说不出话也算是有的。 秦钟,你如今有伤在身,我也体谅你的难处,这样,你若是愿意娶这智能儿为妻,便点点头,若是还不动作,像这般垂着头,我也只当你默认了。” 秦钟闻言,再顾不得闪躲智能儿的眼神,慌忙又把头抬起来看着林思衡,面上全是一片求饶之色。 智能儿见此,哪里还不明白,秦钟从来也没打算娶自己,睁着眼睛定定得瞧着秦钟,泪如雨下,无力得委顿于地。 王熙凤和平儿瞧着秦钟,皆面露鄙夷之色,连宝玉面色也有些失望。 林思衡冷笑道: “你虽无心娶妻,我却有心成人之美,来人,送这一对鸳鸯去见秦老大人!照实去说!” 几个婆子这回不敢怠慢,连忙拉着秦钟和智能儿往铁槛寺那边送去,秦钟连连挣扎,智能儿面如死灰,跟个提线木偶一般被拉走。 宝玉面露不忍之色,开口求情道: “既是已知错了,林大哥何不饶他一回。” 林思衡也瞧他一眼,神情平淡,缓缓问道: “宝玉,秦钟和智能儿之间的私情,你知道不知道?” 宝玉呐呐不言。 林思衡点点头,轻声道: “看来你知道,你还知道他们俩今晚要相会,不来报给你二嫂子,你自己反倒也凑上去胡来。” 他本就是最先找到宝玉的人,他这般说,就算是坐实了宝玉与秦钟和智能儿胡混一事,如今秦钟和智能儿被拉出去,凤姐儿和平儿也无心去反驳他,究竟如何,自然便由他说了算了。 周遭一圈丫鬟婆子听着这番言语,各自把头低下,眼神交流,面色都有些兴奋莫名。时不时偷瞧宝玉两眼,眼神便有些戏谑嘲弄。 第157章 押解官府 宝玉哪里知道林思衡闷不吭声就给他挖了个陷阱,只是辩解道: “我实不知他们俩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凑在一起说话来在,我才过去瞧瞧” 林思衡根本也不听他解释,继续道: “我与你二嫂子方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你大嫂子和你三个姐妹下山,你道为何? 今日出了此事,若传扬出去,这水月庵在旁人眼里,便成了淫窟!若是你大嫂子和三个姐妹,真在这里过一夜,用不了几天功夫,这贾家姑娘的传言,就能传得满京城到处都是! 你这三个姐妹,从此也没别的路好走,只能青灯古佛,孤独终老。你只图一时爽快,却把你三个姐妹一道推进火坑里!” 宝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凤姐儿狠狠瞪了宝玉一眼,恨声道: “今儿的事,都给我把嘴闭上!谁要是敢胡乱嚼舌,我就拔了她的舌头!更不能叫老祖宗知道!从今以后,不许那姓秦的混账东西再往府上来! 宝玉!你也不能准再与他来往!不然你仔细老爷跟太太知道了,你看你还有没有命在!” 训完了话,凤姐儿又安排人送宝玉回去,叫人前后都把守着,威胁若再把宝玉弄丢了,全都打死了事。 眼见将这桩事处理完了,凤姐儿方才喘了口气,却见林思衡随手将手里杯盖扔出去,正砸在鬼鬼祟祟往外头走的净虚膝盖内侧,叫她当即跪在那里。 林思衡指指净虚,对凤姐儿道: “闹出这样大事,这老东西功不可没,好好一处佛堂,如今成了这等污秽之地,二嫂子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净虚常往贾府上去念经,早与凤姐儿相熟,又素来会奉承,能讨凤姐儿欢心,凤姐儿因而有意饶她一遭,准备略过她去,不想倒被林思衡给盯上了。 凤姐恨恨得盯了净虚一眼,眼见林思衡似乎不准备放过这老秃剌,只得道: “明儿请琏二爷书信一封到太常寺,罢了她的住持就是了。” 净虚一听,反倒缓了口气,也不敢再求饶,只是连连叩头。林思衡听罢却不甚满意,冷哼道: “二嫂子没听见那智能儿方才说的?一心要秦钟救她出去,那智能儿若是甘愿来的,哪里还说这话? 只怕这老东西私底下坑蒙拐骗的事情不少,怎好这样便宜了她?身为佛门弟子,心中全无清规戒律,只知道勾连权贵,摇鼓唇舌,谋夺私利。” 说罢,也不等凤姐儿应承,径直吩咐道: “来人,把这老秃驴拿了!明日一道带下山,押到顺天府去。” 几个婆子便七手八脚得扑上去,把净虚老尼拿住,净虚唬得魂飞魄散,连连向凤姐儿求救。她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明白,正如林思衡所说,坑蒙拐骗那是家常便饭,真进了衙门,那就够呛能出来了。 凤姐儿张了张嘴,又偷瞧林思衡一眼,见他仍皱着眉头,到底没出口保人,任由净虚被下人拖下去。 林思衡瞧了凤姐一眼,挥挥手便叫其他下人都出去,只留一个平儿。那些下人们见林思衡今晚屡次发话,凤姐儿也由他做主,如今也习惯了,果然一个个躬身退出去。 林思衡方道: “二嫂子实话与我说,那净虚手里可有你什么把柄没有?若有,趁早告诉我,顺天府通判傅试傅大人,本就与府上有交情,府尹大人那里,我也说得上话,也不怕她乱说。” 凤姐儿连连摇头: “这老秃剌也是头一回求我办事,就让你给拦了,我又能有什么把柄给她?” 林思衡嘴角含笑,眼神微眯,身子微微向凤姐儿一边侧斜,缓缓问道: “真是头一回?” 凤姐儿被他这一瞧,陡然竟觉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得往后仰,连忙道: “真是头一回!” 林思衡指指凤姐,也不知信了没有,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起身出去。 凤姐儿方喘了口气,拍拍上下起伏的胸口,皱眉道: “怪事,我还道我自小是个胆子大的,怎么方才竟像是被唬住了似的?” 平儿忙给凤姐儿添了杯茶,轻声劝道: “林大爷对奶奶也是一片好意,那老尼姑拿了也好,不然天天在奶奶跟前说那些不着调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行差踏错了。” 凤姐儿伸手在平儿腰臀上掐了一把,嗔恼道: “真是反了你个丫头,连你也敢来教训我,看来我果真是留你不得了。还是早早打发你去林家才好,若再留得久了,只怕你还要怨我。” 平儿遭了“暗算”,连忙背手捂住后面,从凤姐儿身边跳开,面色涨红,咬牙盯着凤姐。 凤姐觑她一眼,故意把方才作怪的那只手放到举到跟前,几根手指捻了捻,还冲平儿挑挑眉头,平儿羞恼得不行,几步冲上来,把方才给凤姐添得茶端起来,自己一口喝了,便算是报复。 凤姐儿瞪她一眼,旋即又叹道: “那老尼姑抓就抓了,偏她在太太和老祖宗跟前都是相熟的,宝玉干的这好事还得瞒着老祖宗,我这还得想个说词才好。唉” 次日一早,一行人饭都不吃,赶忙便下山回城,秦业昨儿夜里知道了这件事,便觉没脸见人,连夜带着秦钟和家里几个老仆离了队伍。 智能儿已不知所踪。 昨夜的事,秦钟和智能儿两人被几个婆子押来,经过一夜时间发酵,虽是王熙凤下了封口令,如今铁槛寺这边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见宝玉跟在凤姐后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众人瞧他的眼神便多有些异色,挤眉弄眼的,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 凤姐儿横了众人一眼,此时也无心再做发落,急匆匆与贾珍领着队伍回城,照着林思衡的吩咐,安排两个人押送净虚去顺天府。 林思衡都根本不用再带什么话,傅试作为贾政的门生,见到是贾家的下人押送人来,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ps:特此鸣谢id“喜欢安茶的李某”赠送的“大神认证”,加更一章,以示敬意! 今天四更了。 第158章 好姑姑 李纨带着三春昨夜趁夜下山,去庄子上歇了一晚,天一亮就进了城,倒没等凤姐儿她们那一拨。 贾母听说李纨带着几个小姑子自己回来了,却不曾见宝玉和凤姐儿,吃了一惊,以为是在山上遇到什么事,连忙招李纨和几个小丫头来问话。 李纨知道轻重,也早都三春说定,只推说是山上住处不够,人多又怕麻烦,因此不曾上山,就在山下歇了一夜,因此回来的早。 贾母闻言,虽暗道有些不合礼数,到底也不再追究。 探春气哼哼的回到住处,昨夜李纨虽不曾与她说实话,只说是山上不素净,急匆匆便要带她们姐妹下山,只是她素来精明果决,早遣侍书将夜里的事打听明白。 昨夜里兵荒马乱的,一时也来不及深思,此时想来,才明白昨夜宝玉闯下好大的乱子来。 宝二哥一向爱和女孩们在一块厮混,虽也有些胡闹的时候,如何竟成了这般德行?怎么好在蓉哥儿媳妇的葬礼上,居然跟秦钟和智能儿一道胡来! 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以为贾家是一窝子的禽兽? 侍书忧心忡忡的站在一旁,低声道: “姑娘且放宽心,幸亏昨夜林大爷和二奶奶处置得力,及时安排了姑娘们下山,想来就算传出去,也不至于攀扯到姑娘身上。” 探春瞪她一眼,恨声道: “我岂只是为这个!我是唉,算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叫二姐姐和四妹妹知道。” 言罢,深深得叹了口气。 待凤姐儿回了府,这事能瞒着老太太,是怕她一时动气伤身,却不能瞒着王夫人和贾政,不然倘若日后宝玉果真坏了根子,到时候岂不是还要怪到她这掌家媳妇头上? 归根结底,要想管教宝玉,也还得落到他父母头上去。 因而顾不得安顿人手,叫人领着宝玉回他的绛芸轩去,自己连衣裳也来不及换,急匆匆便去寻王夫人,将昨夜之事全盘告知。 王夫人果然大吃一惊,自长子贾珠身死,王夫人也就只剩下宝玉这么一个指望,只是她没有办法像李纨管教贾兰一般去管教宝玉,恰好宝玉又得贾母疼爱。 她一心想着将来叫宝玉得了贾府的家业,如今听说宝玉竟和男人胡混在一起,宝玉这才刚满十四,岂能不坏了身子骨? 一时心乱如麻。又唯恐这事叫贾母知道,要惹得贾母不喜,因而第一句便开口问道: “老太太那里,可曾知道了?” 凤姐儿忙道: “姑姑放心,早已吩咐下去了,不准下面人胡乱嚼舌,老祖宗该是还不知道。” “还不够!传我的话下去,不论是谁,胆敢胡说,坏了宝玉的名声,全都发落出去!” 凤姐儿自然连连应下,王夫人又缓缓坐在椅子上,恨声道: “秦钟和那个贱人呢?以后不许他们再与宝玉往来!也不准他们再进府!” “姑姑放心,秦钟已经被他父亲拎回家去了,那个贱人昨儿夜里便不知所踪,连同水月庵的净虚老尼,也被衡兄弟送去顺天府大牢了。” 王夫人悚然一惊,连道: “怎么他也在山上?这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凤姐儿讪讪一笑: “昨儿夜里,就是衡兄弟找到的人,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姑姑放心,衡兄弟并不是个饶口舌的人,料也无妨。” 王夫人瞪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那净虚被他送去衙门,一顿杀威棒下去,她什么话不敢往外说!宝玉这桩事,原本不过是自家府里的小事罢了,男儿家年轻,一时图个新鲜罢了,也不能说多大的错事。 咱们虽不曾见过,听也听得多了,豪门望族里,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便是琏儿 只是万万不该在蓉哥儿媳妇的丧事上,那小子送净虚去衙门,你还真当他好心不成? 想个法子,叫净虚那老东西闭嘴!别叫她乱说话!” 凤姐儿方才听王夫人拿贾琏来类比,脸色就微微有些异样,贾琏身边有几个样貌清秀的小厮,用来做什么,她心里也有数,只是一则如今这样的事不少,二则归根结底也是上不得台面,生不得孩子的。 她强压着不许贾琏纳妾,这等事上也只得退让一二。 又听得王夫人叫她来想个法子,这法子用来做什么,她自然清楚,却没想到连这等要人性命的事,姑姑也要她来做,一时不由得面色发苦。 等打发了王熙凤,王夫人仍是坐立不安,倘若任由这桩事传扬出去,再想叫宝玉袭爵,单是五军都督府那关就过不去!那自己这么多年辛苦,到头来岂不都成了空? 府里的丫鬟婆子,只要管得严些,也不怕她们敢乱说,毕竟生死都在她手里捏着,怎么偏偏又被那个姓林的孽障给知道了 思来想去,王夫人也没找到能拿捏林思衡的把柄,来硬的只怕是不行了 “听说,衡哥儿与林丫头走得近?” 周瑞家的站在一旁,微微一愣,才明白过来是与她说话,连忙答道: “太太说得不错,林大爷与林姑娘的确走得很近,如今林大爷虽然搬了出去,他身边那个叫绿衣的丫鬟倒仍是一两天就带着东西往林姑娘那边去。” “哼,这般献殷勤,男未婚女未嫁的,私相授受,借着个丫鬟搅和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算了,你去把我那沉香取来。” 第159章 好舅母 等王夫人领着周瑞家的来寻黛玉,黛玉正坐在那架名为“太古遗音”的古琴前抚琴,虽手上弹的纯熟,心思却并不在此处,眼瞅着神情就有些怔忪,时不时还笑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听得紫鹃招呼,才发觉是王夫人来了,赶忙起身迎出来,口称: “给二舅母请安。” 王夫人满面慈爱的拉着黛玉的手,不叫她行礼,走到桌子边,拉着黛玉一道坐了,方笑道: “我终日吃斋念佛的,不大管府里的事,因此对你这孩子的关怀也少了些,我是想着,你本就不是外人,又有老太太关照着,原也不用我多事。丫头千万不要怪我才是。” 黛玉忙道: “舅母这说的哪里话,自打我来了府上,多亏外祖母和舅母关爱,事无巨细,没有不顺遂的。舅母说这话,岂不折煞了我。” 王夫人满意得点点头,又瞧了一眼寸步不离跟在黛玉身后的雪雁,略皱皱眉头,又笑道: “你来府上,也有个一二年的功夫了,与你二表哥相处的如何?他素来是个莽撞人,倘若一时冲撞得罪了你,你也不必与他恼,只管来告诉我,我自然教训他。 只是你们兄妹两个,也别生疏了才是。” 黛玉茫然不解,不明白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因早得师兄提醒,明白这位二舅母,只怕对自己未必就有多友善,此番无端示好,倒叫黛玉心中警醒起来,斟酌着答道: “二表兄为人和善,与姐妹们相处,也并没有什么架子,我在府里,常听人夸他,只是我与他来往不多,倒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王夫人只是微微颔首,又寒暄几句,便叫周瑞家的把那串沉香拿过来,要送给黛玉,笑道: “如今正是天热的时候,蚊虫又多,听人说你还有些咳喘气弱?这串沉香你回头制个香囊,戴在身上,或是磨成香点了,倒正合用。” 黛玉自然连忙推辞,王夫人执意要送,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来,黛玉也只得叫雪雁收好。 王夫人见黛玉收了礼,方笑道: “我听说那个叫绿衣的丫头,时常来你这玩耍?你二表哥别的都好,只是太贪玩了些,我这一年里时常想着,要是宝玉也能跟衡哥儿一般出息,那便好了。 也盼着他们兄弟俩多亲近,叫宝玉跟在后头学学。 只是宝玉顽劣,衡哥儿是做哥哥的,倘若宝玉一时有什么错处,我想着,他们兄弟之间,也该多包容担待些才是。” 黛玉见王夫人把话绕到师兄头上,愈发警觉,口头上顺着话说,待把王夫人弄走,便对雪雁道: “把这东西收好,别与师兄送来的放混了,我们别去用。” 又把紫鹃叫到跟前,吩咐道: “二舅母虽也疼我,却不会无端来与我送这沉香,只怕还另有一番缘由,你帮我打听打听,回来告诉我。” 紫鹃领命而去,也不必多想,就直接去找平儿,平儿虽也得了王熙凤的令儿,不欲声张,只是见是黛玉要问,虽面有难色,却也如实相告。 紫鹃闻言暗暗咋舌,赶忙便去把黛玉,言语加工一番,只道: “昨儿宝二爷送灵过去,在山上和秦钟与尼姑一块胡闹,叫林大爷见了。水月庵的那个叫净虚的老尼姑,已经被林大爷送官了。” 紫鹃虽说得含糊,黛玉却自然想得明白,若只是寻常胡闹,哪里就能到送官这一步?更用不着舅母来向她这小辈示好。 柳眉直皱,面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恼道: “我说呢,二舅母如何好端端的跑过来说这些没着落的话,这是有事儿要求到师兄,却来寻我做个由头。” 末了又叹了口气,问道: “那二表兄呢?他没出什么事?” 紫鹃摇摇头: “宝二爷今儿上午已经回来了,没见有什么事。” 黛玉便也放下心来,懒得去管,只等绿衣过来,把这事一说就完了,至于师兄究竟怎么做,她也无心去干涉。 次日绿衣果然便来了,黛玉将王夫人的话一说,绿衣静静听着,末了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又将王夫人送来的沉香带走,并不留在黛玉这里,黛玉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拦着。 等绿衣要走,黛玉到底还是把她叫住,低声道: “你回去与师兄说,我也不知道宝二哥犯了多大错处,若是方便,倒也不必闹的太僵了。 我在这里道听途说的,也看不真切,虽是这个意思,也请师兄自行斟酌,倒不必为我所扰。” 绿衣仍只是笑着点点头。 离了黛玉处,绿衣今日倒不急着回去,脚下一转,又直奔迎春这里来,司棋见她过来,便有喜色,也不急着去报迎春,忙不迭地的请她进来。 迎春仍在打谱,还是绣橘提醒一声,方才回过神来,也赶忙从里间出来招待着。 绿衣见了迎春,行过一礼,上上下下将迎春打量一眼,方才笑道: “公子听闻二姑娘前日日子病了一遭,因他事忙,早前竟不知此事,昨儿夜里匆匆忙忙的,今儿一早又坐衙去了,一时竟来不得,也只得吩咐我来瞧瞧。” 迎春闻此,面上也露出些羞喜之情,连连摆手,轻声道: “我没什么的,只是偶感暑热罢了,倒不妨事。” 司棋瞧着倒比迎春还高兴些,笑道: “姑娘这场病,本也不曾到处声张,连府里知道的人也不多,怎么林大爷在外头反而知道了,可见林大爷是心里头记挂着二姑娘呢。” 迎春见司棋说话这样大胆,愈发局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连绣橘也在一旁嘿嘿发笑。 绿衣连秦可卿之事都知道,那边安置的事宜都还是她亲自过的手,对林思衡的其他一些心思也清清楚楚,因而也并不反驳司棋的话,只是笑道: “见姑娘无事,我就放心了,这是公子的一点心意,姑娘只管收下,我才好回去复命。” 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摞银票,这回也不拿什么棋谱遮掩了。司棋打眼一瞧,仍是跟上回一样的一摞小面值的银票,直接便接过来收了,口中连连谢道: “我替姑娘谢过林大爷。” 迎春本欲推辞不收,不想司棋动作这样快,也只得把话又咽回去,似乎是被司棋的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绿衣办完了事,本欲直接回宅,想想还是又往探春和惜春那里也走一遭,问候几句,方才作罢。 第160章 水花 迎春亲自送绿衣出了院子,回来见司棋还在那里数银票,便有些羞恼道: “司棋,你怎么又收了这银子,上次林大哥送来的,不是还有些?” 司棋瞧她一眼,啧声道: “我的好姑娘,上回送来那一百两,如今都七八个月了,不过只剩下两罢了,这还是俭省着用的,我还愁着用完了怎么办。 如今林大爷又送一笔来,岂不正好?姑娘自打多了那一百两,不说别的,每月里胭脂水粉的总要宽裕些,起码不用去寻三姑娘四姑娘去借去。 如今若是不收,往后一时艰难,又求谁去?” 迎春辩不过司棋,轻轻一跺脚,微带着些哭腔道: “可你总这样,我成什么了!” 司棋一愣,叹了口气,把银票收好,又叫绣橘去门外看着,别叫人进来,方才安慰道: “非是我舍了姑娘面皮,姑娘且想着,若非林大爷对姑娘有心意,便是自家亲戚,也没有这样关照的,况且林大爷还不姓贾来的。 姑娘在这府里长大,见着真正得意的能有几个?这里就咱们俩个,奴婢也说句冒犯的话,便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只怕也未必就能比林大爷更把姑娘放心上。” 又四处瞧瞧,低声道: “姑娘是知道的,我外婆是大太太的陪房,前儿我听我外婆说起,大老爷和大太太,确实有意要把姑娘许配给林大爷。只等林大爷那边回话,姑娘的好事便近了! 往后姑娘与林大爷是一家人,如今这点银子,自然也不算什么。” 迎春一听,既惊且喜,果然再顾不得银子的事,张了张嘴,有心要问一句是不是真的,到底又没问出来,只是面色腾红的嗔了司棋一眼,又躲进房里去。 邢夫人那头原本得了凤姐儿回报,以为林思衡对迎春无意,不成想晚间又听着王善保家的来回报,说是林思衡身边的大丫鬟绿衣,今儿一早就来探视迎春。 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竟真以为林思衡自己做不得主,要写信去扬州,想着林思衡在如今渐渐显露出来的身家,不免暗暗心喜。 又将这事与贾赦一说,贾赦原本还与贾珍一道,很是动了些歪脑筋,只是如今随着林思衡愈渐生发起来,也只得住了手,只是到底舍不得那白花花的银子。 因而邢夫人与他一说要把迎春嫁过去,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同意了,此番见果真有了苗头,也不由得连连抚须,夫妻俩相视一笑,眼中俱是市侩与贪婪 桃花院。 这是可卿给自己住处取的名字,虽然如今这般时候,早也没了桃花,连树上最后一颗桃子,方才也被林思衡摘下来,此时正拿在手里把玩。 这最后一颗桃子,宝珠与瑞珠两人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轮流盯着,才守到林思衡今儿过来,没叫它被鸟儿给祸害了。 林思衡仍是跟个大爷一样靠在椅子上,可卿站在身后为他揉肩捏背,早前林思衡与她说起之前水月庵之事,她与秦钟虽无血缘,倒也姐弟相称这么多年,对秦钟一番亲情并无虚假。 听完秦钟在她“丧礼”上作出这等事,也不免有些气恼神伤,到得如今,也渐渐平静下来。 “秦业老大人此番气得不轻,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我已遣人过去看过,据说已有好转,我留了些银子,你不必挂心。” 可卿面色果然便有些急切,只是她如今也不能出去,只得按捺着,低声道: “让叔叔费心了。” 又见林思衡把那桃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赏玩,不免有些好奇道: “这桃子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林思衡只是笑问道: “这桃子你可吃过?” 可卿笑着摇摇头。 林思衡扭头看去,见可卿额头都累出汗来,手上却仍是没停,轻轻一笑,把那桃子搁在桌上,握住可卿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微微一用力,便把可卿带到身前来。 林思衡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堪称天姿国色的女子,伸出手来,轻轻揽住她的腰肢,把她往怀里微微一带,可卿身子猛然一僵,急促得喘了两口气,顺从得跌坐在林思衡怀里。 可卿垂下眼睛,不敢看他,听林思衡轻声道: “如今你该知道,我本是见色起意,心里还谢我吗?” 可卿愣了愣,抬起头来,两人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一点一点用眼神描画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孔,可卿忽然噗嗤一笑,陡然放松下来,道: “叔叔实在是个老实人,怎么还问这种话?” 林思衡对可卿的评价不置可否,见可卿确实已无抵触之感,轻轻一笑,径直抱着可卿便站起身来,凑到可卿耳边低声道: “这是你的桃树,这最后一颗桃,我把它留给你。” 旋即便迈步往里间行去,可卿微微一怔,默默舒了口气,像只鸵鸟,将头埋在林思衡怀里。宝珠瑞珠对视一眼,皆神色含羞,等两人进了屋子,便从外头把门关上,两人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听着里头渐渐传来的动静,低下头来,相互看去,皆已面若春水,眼含秋波。 等到黄昏时分,听见里面呼唤,两人才推门进去,把脑袋垂在胸口,默默服侍林思衡更衣,自觉尽起陪嫁丫鬟的本分来。 见他要走,可卿本欲起身相送,也被林思衡拦住,只叫她好好休息,可卿因十分疲惫,也只得应了,只是羞怯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等林思衡出去,宝珠瑞珠才敢抬起头来,见可卿面色潮红,虽隐隐有些泪痕,神色间却并无痛苦不甘之色,方才放下心来。 瑞珠性子急一些,低声问道: “奶奶如今既已将自身相托,林大爷可曾留下什么许诺来?” 可卿瞧她一眼,只笑一笑,反而吩咐道: “你去把那颗桃儿洗一洗,我等会儿吃。” 瑞珠一愣,也只得把话憋住,乖乖去干活。 林思衡从屋子里出来,缓行几步,站在桃树下,夕阳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将其渲染成一棵金树,一阵风吹过,便有一棵树叶离了枝丫,从他面前缓缓飘落。 “要入秋了啊” 林思衡轻轻感慨道。 离京两千余里的河南府新乡县,一场大雨下过,原本平静的黄河此时变得奔腾暴烈起来,水流卷着枯枝,搅动河底的泥沙碎石,拍打在两岸高耸得山壁上,激荡起一片片浑浊得水花 第二卷:《神京》,完。 欢迎读者老爷们继续收看第三卷: 《武略!文韬!》 ps:目录分卷有误,暂时没弄明白怎么改,但是没什么影响 发个单章 不占更新 第二卷写完啦!数据要比第一卷的时候好一些,至少每天的稿费差不多的够一日三餐了。 这个月新来的读者朋友多了些,因此挨的骂也多了些,或者说是多不少。(汗颜) 其实大家每天的评论我都有在看,自己也总结了一下,也算是给自己长个教训 目前被人骂的最狠的地方,大概有几处,与大家略作探讨: 第一就是不够爽: 有关与这一点,其实也没有好解释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确实写不出来那种“酣畅淋漓”的爽文来,我代入不了,(捂脸)。 这本书开书的时候,其实我有考虑过要不要给主角加个系统或者什么别的金手指一类的,但我考虑很久,还是放弃了,因为我自己目前无法想象出一个人有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更无法去写了。 大概也是因为笔者本人上了年纪,已经是个很现实的土狗了(叹气)。 对于笔者本人而言,能穿越,其实就已经很爽了。(苦涩) 第二,是开头那条干旱期间还有水的大河: e,这个其实只有一句话,干旱的本质,并不是就没有水了,而是水“不够用”了。 旱灾主要是由于气候干旱,雨水减少,蒸腾量上升,雨水灌溉不足,引发的大面积粮食减产,这种时候虽然大河河道里有水,但失去自然调节手段的时候,仅仅依靠人力来取水灌溉作物,只能是杯水车薪。 这个其实在第一章就已经写了: “黄河水道淤堵,渭河几近断流,泾河、嘉临江、汉江丹江水道枯竭。” 毕竟沙漠都还有绿洲呢 第三,是有很多读者认为主角“太怂”,被几个人贩子随意拿捏,不能团结其他孩童反抗。 这里有几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主角初来世界,身体年龄其实才只有九岁,别说反杀,逃跑都没戏。 在人贩子的有意控制下,主角每日获取的食物受限(三人一个窝窝头),体力,耐力,皆受限制,身边其他小孩可不可靠?会不会有人告密?这都是问题。就连边城,主角也是在看见他玩命保护自己妹妹的场面后,才敢尝试去接触拉拢。 以主角当时所处环境来看,他必须要谨小慎微,体力不足,耐力不足,信任不足,没有武器,回回出门还有人盯着,主角没有什么金手指可言,稍有不慎是真会没命的。 你可以当着人贩子的面可以采集食物,你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挖陷阱,而且体能也不足以支撑。 第四:秀珠之死 实际上来讲,秀珠只是苦难的一个缩影,天灾年月,死伤的又岂止一个秀珠。 为这个角色,笔者正经挨了不少人身攻击啊 对于书中的主角而言,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先到扬州,再伺机反抗,主角当时作为一个孩童,是无法一个人在天灾年月走过上千里路的,抵达扬州就是他的根本目的。 在到扬州之前,他本来就不打算做什么。又如何能预料到一场洛水边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而且带着几个没有信任基础,饿得走路都打晃的孩童,就想已武力反抗持刀的人贩子,这个说句难听点的,本身也是瞎扯淡,除非主角有个不讲道理的系统什么的。 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主角这时候强出头的唯一下场就是连同自己,在拉上其他几个孩童,一起成为人贩子下一餐碗里的肉。因此也只得先竭力获取人贩子的信任,降低人贩子对他的提防,以后才能勉强有些可乘之机。 (当然,目前来看读者大大们对这种情节接受程度不高,后面我会注意。) 第五:林如海收徒收得太草率 对于这一出而言,主角的表现只能占两分,林如海自己的意向可能有一分,剩下七分,其实都是来自贾敏的“恩惠”。 对于当时林如海和主角所处的身份地位来看,林如海其实真的可以不用太在乎主角“身份不明,杀人贩子”等一些负面因素,只要他愿意,以林如海的身份,这只能算是小事。 甚至主角是人是鬼那都是次要的,贾敏丧子不到一年,只要贾敏能得慰藉,此时对于林如海而言,那不过添双筷子吃饭罢了,就是林思衡以后不争气,大不了就养在家里“承欢膝下”也可,都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 就算主角日后真的“黑化”,林如海此时也绝对应该有日后能“清理门户”的自信,归根结底,主角当时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孩子罢了,林如海再怎么样,也还不至于就此起什么忌惮的心思。 而从阴暗现实一点的角度去想,那随同的几个孩子,其实就是实际意义上的“把柄”,尽管林如海没必要这么做,但有这些人在,林如海就可以认为随时能“拿捏”得住主角。 说到底,从一开始对于林如海自身而言,他收不收徒其实可有可无,真正叫他决心收徒的,其实就是贾敏那句“真像啊”。 对于林如海而言,他今天收下这个弟子,只要能对贾敏有所宽慰,那就够了,其他那都是顺带的 他这个徒弟,一开始就是为贾敏收的。 第六:贾敏之死 这个地方挨的骂就多了,尤其是在主角“学医”的情况下。 贾敏的结局,连我自己也考虑了好几天,贾敏活着,毫无疑问,皆大欢喜,大家都高兴,但我最终也还是没有这样去写。 贾敏的死因是“药石无医”,也就是在那种社会环境下的“绝症”,主角学医,文中明说了,也只是无能为力之下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从头到尾我其实也没有说主角的医术有多好。 或者说,当时的主角其实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压根也谈不上什么医术。 倘若主角看了些医书,就能胜过那些积年行医的名医,那这个挂就有点太大了。 本书中的设定是贾敏遭了盐商的暗算,但需要注意的是,在红楼原文中,贾敏之死就只有“病逝”二字,古人冬季天寒,感染风寒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主角一开始是没有理由直接就去怀疑胡大夫的。 而从实际层面上而言,其实主角已经尽力为贾敏延寿数年,这个挂已经开得不算小了 再者,贾敏活着,黛玉就不能进京,后续一系列与贾府有关的剧情无法展开。 贾敏活着,黛玉毫无疑问要在母亲跟前,黛玉不可能在有母亲情况下跑到贾府里去久住。湘云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叔家里,也只能偶尔去贾府里住。 贾敏如果活着,哪怕是真要养病,她也只能去姑苏林家,不可能带着黛玉去贾府,不然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妻子丢下丈夫,跑回娘家去住,属于是把林如海的脸皮往地上踩,贾敏病的再重,都不会同意这种事。 除非林如海他是个入赘的 (安排主角学医,其实主要是和后面的剧情有关联,但主角在扬州这几年,是难得的“清闲”时间,因此我将学医一事放在了前头,目前来看似乎有些不妥。) 第七:宝玉取字摔玉事件(已修改) 取字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这个写书匠对这件事不够重视。 私密马赛,轰动尼私密马赛! 主角之所以不去阻止摔玉事件,因为原本主角就有意去看看那块玉,本书不涉鬼神,是我这个写书匠的设定,而对于书中主角而言,他却并不清楚那块玉是否真有什么玄虚。因此宝玉摔玉,也恰好合了主角的意。 第八:主角设计撞破宝玉初试云雨情事件(已修改) 没得说,是我本人被受“木石前盟”影响太大了,我自罚三杯。 第九:主角在贾府与黛玉似乎变得疏远 按着本书中的时间线,黛玉进贾府时大概在十一二岁,这个年纪,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已经不能再完全当做小女孩来看了。 在林府时,上上下下心里都有数,自然可以肆意些,而在贾府这种环境下,男未婚女未嫁,倘若再像在林府那样形影不离,对黛玉的名声非常不利,而且绿衣实际上就是两人之间的桥梁。 至于说宝玉言行无忌,我只能说,有贾母的溺爱,宝玉是真的有言行无忌的本钱。 事涉宝玉,大家也不要指望同贾母讲理,如果能讲得通,贾政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然后有读者朋友提出可以带着黛玉去住林家在京中的宅子,这里面有两个关系,其一是林家在京中有没有宅子,不一定,原文没说,可以设定有,也可以设定没有。 林如海在扬州就直接住的衙门,他在京师也完全可以这样干。 其二:如果真这样做,黛玉名声全完了。不说贾母和林如海绝不会同意,连黛玉自己,也不可能答应这种事。那咱放到现在谈女朋友,一旦同居,对女方都会有名声上的负面影响,更遑论那个时候了。。。 第十:主角像个摄像头,什么也不能改变 因为主角的身份限制了他对世界的影响力。 想要影响世界,自身的体量必须要足够大,才能撬得动历史的惯性。 一个蝼蚁屁民说的话,大人物们是听不见的 归根结底,暗地里的手段再厉害,没有明面上的权势遮蔽,你就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真要只倚仗着暗地里的势力乱搞,很容易被锦衣军查水表的。 因此我一直希望能够将主角的身份地位,主角暗中培植的势力,以及主角的影响力慢慢协同扩张开来。 主角在不同地位的加持下,才能一点点扩张影响力,去改变世界上的事情。 就比如说如果刚进贾府的时候,就指着贾宝玉的鼻子骂一顿,意气风发,确实很爽,我自己看红楼梦都不知道骂了贾宝玉多少遍了,但唯一的结局就是会被贾母打断腿扔出去 还是一个“小瘪三”的时候,就胡乱蹦跶,很容易被人按死 我希望主角能尽量真实,而不是一个随便乱莽但就是莫名其妙能成功的“天命之子”。 以上所有“毒点”所给出的解释,皆是我一家之言,大家能接受,或者不能接受的,自然由大家自己决定。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写书的,写出来的东西大家不爱看,那就是我的问题,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最后补充一点:这本书主角目前的人设,好像是有点“端着”了,一个原因是笔者本人的笔力不到。(狠插自己三刀) 另一个原因是主角在设定上,原本就已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物,那就很难热血烂漫起来 至于说商业部分写的不好,对不起,我的问题,是贫穷限制了我的视野和想象力(捂嘴痛哭) 这本书主角肯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和卫道士,只不过当前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支撑其“肆意妄为”罢了。 下一卷将以事业线为主,原创事件占较大篇幅,贾府剧情占比相对减少。 有新地图展开。 主角势力和身份在这一卷将有较大发展。 (今天还有读者评论不该写贾府的家长里短,给了我一个差评 但既然是红楼文,贾府剧情太少,是不是也蛮奇怪的) 感谢大家支持。 ps:明天的情节有点小刀求轻喷 第161章 新乡 河南,卫辉府,新乡县。 征收秋税的工作从七月初就已经开始展开,眼见两个月快过去了,到现在才收上来六成不到。 新乡县令谭长急的不行,乌纱帽下一颗圆滚滚的大脑袋汗如雨下,顺着两腮边堆叠起来的肥肉,再沿着皮肤间的褶皱,汇聚到层层叠叠的下巴,等几股汇成一道,便不堪重负的坠落下来,砸在县衙大堂的石板上,晕开一抹泛着油光的水渍。 即便是身后跟着的师爷不停拿着扇子给他扇风,也没见有什么用处。 谭县令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起一脚就踹在师爷的胯骨上,手指着师爷鼻子骂道: “你拿个破扇子有什么用?老爷我缺拿扇子的人吗?老爷我已经连续两回吏部考评中下,今年秋税再收不齐,老爷我不落好,你也跑不了!” 师爷挨了一脚,也不敢躲,强忍着被谭县令的口水洗了把脸,等谭县令气喘吁吁得骂歇了,师爷方才赔着笑道: “老爷不必着急,那刘老虎不是要了这差事去?这厮一向能打能杀,那些刁民敢不交秋税,就是看老爷心软,他们不明白老爷的好心,才敢欺到老爷的头上来。 老爷只要换了刘老虎当班头,准保没几天就收齐了。” 谭县令瞪他一眼,到底也没辙,只是用一种隐含着期盼而又质疑的口吻问道: “果真收得齐?” “老爷放心,一定收得起!” 谭县令长叹一声道: “也只得如此了,河南连续三年时令不准,粮食欠收,本官上了好些折子请求减免赋税,无奈朝廷总是不允,如之奈何啊。 唉,谭生亦何事,来作新乡令啊。” 师爷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赶忙拍马屁道: “老爷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虽只将李白这句诗略略改了四个字,读起来便别有一番意味,更能显老爷一番忧国忧民之心,难得,实在难得。” 谭县令却不领情,破口大骂道: “放屁,什么只改了四个字,这就是老爷我现写的!怎么,李白他写得,老爷我写不得!老爷我姓谭,不姓梅!再说,南昌能跟新乡比吗?啊? 你也别跟我扯这么多,老爷我买这官花了五千两,到这都五六年了,到现在别说赚钱了,连本都没收回来!那刘老虎是你举荐的,要是他收不上来银子,老爷我把你骨头拆了来填这窟窿!” 师爷连连弯腰,赌咒发誓一定能收齐。 谭县令又指天画地的骂道: “一群刁民!该缴的赋税都不交,一个个都欺到老爷的头上来!老爷我才只要他们交两成!剩下的八成都是他们的!他们还不知足!刁民!都是刁民!” 骂了半晌,谭县令觉得有些疲惫,师爷见状,凑到谭县令耳边,低声道: “老爷整日里忙着朝廷里的事,为这些百姓操碎了心,虽然有些刁民,但也有些明事理的人家,知道老爷的辛苦。 城西路家庄的路老根,今儿家里娶儿媳妇,老早就递了话过来,想请老爷过去喝顿喜酒。” 谭县令微微一愣,面上来了神采,连道: “他们家我知道,听人说还有些家底,今天娶儿媳妇?哪里来的?真递了话来?” “自然是真递了话,小人哪敢欺骗老爷,以前那几户人家,不也都是递了话,小人才敢往老爷耳边传? 这路家的新媳妇儿说是从南边逃难来的,十五六的年纪,俊俏得很,被路老根留下了,配他家那傻儿子。” 谭县令连连点头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果然是件喜事,他既然递了话来,老爷我作为他们的父母官,是该过去瞧瞧,与民同乐,嗯,与民同乐。” “老爷说得正是,那路老根一个老农民,哪里就能看出个好坏来,还得是老爷您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才能一眼瞧出个好歹。 若他那儿媳妇是个奸猾放荡的,回头岂不是还要害了他一家,老爷今儿过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老爷当场处置了,也是老爷的功德。” 谭县令听得连连点头,只觉此言大有道理,招呼了两个随从,便往路家庄去。 等他走了,师爷才把腰直起来,整理整理衣裳,觉得有些闷热,又把领子拉开些许,在县衙里迈着不伦不类的四方步,背着手,缓缓走到后门。 门口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等在那里,原本面上已有些不耐之色,见师爷走过来,赶忙又换上一副笑脸,尽力弯着腰,把头低到师爷胸口,凑到师爷跟前。 师爷轻哼一声,眼下斜向下瞄了这壮汉一眼,学着方才谭县令骂他的样子,也指着这壮汉的鼻子骂道: “刘老虎,你请托的事县令大人已经准了,这也是县令大人看你平日里勤勉,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可得好好做,抓点紧!敢误了县令大人的事!别说你那猪肉摊子不用开了,你自己洗干净脖子进牢里待着去!” 那名叫刘老虎的壮汉点头哈腰的应承下来,连连拍了几句马屁,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银票递过去,师爷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就数了数。 眼见数目和说好的一致,方才把银票理直了收进怀里,语气也柔和了些: “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可得记着了,事情要好好办,主簿大人那边可也有人盯着这位置呐,你若办得差了,回头就还得换人,这是那些秋税还没交齐的人家的住处,行了,去办事去。” 打发了刘老虎,师爷方才也一路小跑着追赶谭县令而去,指望着今晚也能混点甜头。 刘老虎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师爷,脸上神情便是一敛,破口大骂道: “狗日的王扒皮,他奶奶的,一个收税的班头就敢要老子五十两银子!撑不死你!” 气哼哼的骂了几句,眼珠子转转,就去寻了几个整日与自己一道喝酒赌博的青皮,那几个青皮得知自己的带头大哥成了衙门的班头,无不欢喜。 几人先饮了一顿酒,醉醺醺的刘老虎随手在师爷丢给他的册子上指了指,挑中一个离城不远的人家,几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歪歪扭扭得出城而去。 盛夏的尾巴扫过这片干枯焦黄得土地,搅动着干燥苦涩的灰尘,将这片位于黄河北岸的天地,映照得一片昏沉 第162章 恨火 八里镇。 离城只二十里路,刘老虎等人也没个马匹坐骑什么的,他自己虽有两头骡子,也带不动这么些人,况且给骡子喂草料粮豆,又是一笔开支,他也舍不得。 走了两个时辰,刚出发时信心满满,只觉得飞黄腾达就在今日,如今早没了意气风发,只剩下满满的疲惫,还有对银子的渴望。 摸黑进了镇,说是镇,也不过就是个大点的村庄,新乡县城的城墙都只能说聊胜于无,这里离城又近,更是连道篱笆都没有。 几人随手在镇子口拉扯个人过来,问明白了去镇子里那几户欠着秋税的人家里的道路,几人便大摇大摆的朝着目标行去。 没走多久,便到了一户人家,刘老虎扫视一眼,见只有两三间土坯屋子,墙上坑坑洼洼,屋顶上的茅草杂乱不堪,地上两只瘦成皮包骨头的鸡走来走去。 刘老虎撇撇嘴,冲着前面大门努努嘴,便有一个小弟冲上前去,把手在门上拍得啪啪作响: “开门!开门!衙门办差!再不开门全都抓走!” 屋子里传来几声惊恐得尖叫,旋即又是一阵响动,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身着补丁衣裳的瘦弱中年男子挡在门口,看着站在门外的六个人,面上带着些底气不足的怒意,缓缓道: “衙门办差,怎么会在这时候!” 那小弟当即便要发怒,却被刘老虎拦住,刘老虎仗着自己膀大腰圆的优势,直接挤开那瘦弱男子,走进屋子,四处打量一眼,便皱起眉头,旋即又松开,径自在那张铺着破烂被褥的床上坐了,压得那张床不堪重负,发出“噶几噶几”的响声。 刘老虎和颜悦色道: “老乡,俺也是咱们这儿的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俺也不会害你,但是秋税,那是朝廷朝廷法度,每个人都要交的,别人都交了,就你家不交,那也不合适。 我这里有衙门的文书,你交了,我在这里记一个名字,就妥了,老乡啊,你也不要为难我,你把税补上,咱们两个都痛快。” 那汉子见刘老虎真拿出一张文书来,也不敢再说要验个真假,只是苦着脸道: “大人您瞧瞧,草民家里实在没钱了!” 刘老虎便有些不耐道: “老乡,我与你好好说话,你也不要拿这些话来搪塞我,我给你算算,你家里计有水田八亩,旱田十二亩,朝廷如今定的规矩是十税四,一年秋税是二两又两百七十五钱,你家已经欠了三年的,那就是六两又八百二十五钱,也不多,利息也不要你的了。你就赶紧交了,大家都省事。” “我实在是没有银子了,早几年生了场病,田地都卖出去了,为何这田税还要我来交?” 刘老虎面上便正经起来,沉声问道: “卖了?卖给谁了?” “卖给赵村赵员外了。” “卖了多少银子?” 那瘦弱汉子咬牙道:“卖了卖了五十两!” 刘老虎往后微微一仰: “那银子呢?” “我治病,都花用了。” 刘老虎便啧声道: “老乡,你这就不对了,我看你还是在诓我,你说你把土地卖了,又没有银子,我怎么信你呢?就算我信你,回头县太爷他老人家问起来,我怎么说?我这么告诉他,他信我吗?” 那汉子只是在那里不停的说没钱,几个小弟急切的便要打人,仍被刘老虎拦住,刘老虎叹息一声道: “老乡,别的也不说了,咱们哥几个今日专为你来这一趟,大老远的,吃你一顿饭不过分?” 说着,就对那几个小弟招呼一声,叫把那两只瘦鸡抓来。 那汉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 “求老爷高抬贵手!求老爷高抬贵手!家里就剩这两只鸡了,一家子指着它下蛋,能卖几文钱活命呐!” 刘老虎一脚把汉子踹开,啐了一口道: “放屁,那鸡都瘦成这样了,还能下什么蛋?你又在诓我!” 那汉子被踹到在地,一时竟岂不得身,只是哀哀得哭泣,几个小弟相视一笑,便要去抓鸡,却不妨从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猛然窜出个人来,把一个挡在门前的小弟用力推开,拦在瘦弱汉子跟前,一边流眼泪,一边大喊道: “早说了田地卖了!你们不敢去找赵员外收税,只知道来逼迫我们!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刘老虎打眼一瞧,见竟是小丫头,瘦瘦小小的,看不出多大岁数,脸上也满是脏污,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冲成两道灰黑色的水流,嘴唇干裂,没有多少血色,只一双大眼睛,还能看出些神采。 刘老虎突然就不怒了,一边使了个眼色叫小弟把门关上,一边冲着那还倒在地上的汉子笑道: “老乡,你还有个女儿啊” 大门被从里面关上,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是不断的从里面传出几声尖利的嘶喊和哭叫,声音从墙壁和屋顶间传递出去,回荡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过了几个时辰,门从里面打开,刘老虎等几人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屋子里已经被翻得一团乱,汉子头破血流的倒在地上,口中有气无力的发出凄惨得悲号,他女儿神情呆滞的躺在床上,身上胡乱盖着几件衣服。 刘老虎回头笑道: “老乡,我就说你是在诓我,那办法都是人想的嘛,你女儿这么大了,也可以送出去赚点银子了。 你要是没有门路,我来给你介绍,还不抽你的水头。今儿就先走了,老乡你好好歇着,也甭送了。等回头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几人哈哈大笑的走出去,顺手仍将那两只瘦鸡扭断脖子带走。 夜风顺着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吹得李三身上阵阵发寒,李三渐渐止住了哭声,怔怔得望着外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 “真黑啊” 李三儿喃喃念叨着,忽然就想起今年五月间,好像也是为了春税,当时有一拨人好像是造起了反,都已经快要打到这儿了。 有人来镇子里头招人,但是他太害怕了,就没有去,像今天一样躲在家里。 李三晃晃悠悠得爬起来,走到床边,认真瞧了瞧还躺在床上,没有再发出一点动静的女儿,又弯腰将地上两个破破烂烂的泥偶捡起来,一个是慈祥的老妇人,一个是张着嘴哈哈大笑的胖孩童。 李三将这两个玩偶塞进怀里,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一瘸一拐的走出去,走进这遮天蔽日的黑夜里。 “真黑啊” 等李三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把断裂得只剩下一半的,锈迹斑斑的废弃柴刀,这是他刚刚去找村里的铁匠说了半天的好话,铁匠瞧他可怜,才借给他砍柴的。 床上已经没了女儿的身影,连那些衣服也都不见,李三茫然的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星光到处找寻女儿的踪迹,终于在镇子中央的水井旁,找到了一双破旧的布鞋。 李三颤抖着蹲在井边,探头一看,女儿正穿的整整齐齐的睡在里头。 李三没有喊人,只是又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坐倒在井边儿,靠在井沿上,将那把废刀在井沿上不断剐蹭,一点点斑驳的锈迹落在井里,李三一边磨刀,一边开口唱歌,唱得是当地的一首童谣: “囡囡哟,天黑黑,快回屋,莫怕黑。” “囡囡哟,星闪闪,家门敞,快回来” 声音喑哑,不成曲调,唱得人心里发寒,歌声缭绕在镇子上空,久久不散。 头顶的月亮终于挣扎着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洒下几缕月光,将井边的一人一刀镀上一层银辉,伴随着那人影磨刀的动作,一上一下。 像是一团跃动的恨火。 第163章 浪潮 八月二十日。 刘老虎在前往唐家庄催缴秋税时,因作风蛮横,仗势欺人,被一伙路过的“义士”当场击杀。 八月二十一日。 路家庄,唐家庄,八里镇,王家湾,十里铺,杨家岗,东王村共计三十七处村落集镇举旗造反。 新乡县一日变天,县令谭长,师爷王发,主簿,县尉,皆身死,仅有几个衙役见机得早,又不曾有过大恶,得以身免。 同一日。 卫辉府淇县,获嘉,沙门镇。 彰德府鹤壁,林县,汤阴。 怀庆府温县,武陟,济源皆举旗。 八月二十四日。 三府县治全境沦陷,几支乱军聚集到卫辉府八柳树镇,略作修整,正日取名为“五通军”。 当日踏入开封府,原武,阳武,延津开城投降。 封丘守城三个时辰后因内奸告破,乱军屠城,阖城男子百不存一,妇女十不存一,尸横遍野,屋舍俱焚。 八月二十五日。 乱军收集船只,从陈桥渡河,踏入开封府,兵锋直指开封城! 河南都指挥使率领开封卫,祥符卫,安吉卫等卫所兵马,纠集兵力一万两千余人,前往平叛,大败。 都指挥使仅已身免,指挥同知,指挥俭事,各卫所镇抚身死。 乱军号称二十万众,四面围攻开封城,中原震动。 河南总兵张任学据城而守。 八月二十九日。 反军攻城三日,不克,乱军分为五部,解围而去,两部往洛阳,一部往归德,一部往南阳,一部往汝宁。 张任学不敢坐视洛阳被围攻,只得一边赶紧向京师求援,一边又勉强聚拢起兵马,一路往洛阳追来。 九月初一。 官军在嵩山附近被击败,张任学逃回开封,不再出城,官军大半投降,河南基本丧失平叛武力。 九月初三。 乱军抵达洛阳城下,洛阳据城而守,反军攻城两日,不克,一边开始安营扎寨,一边开始往周遭县城流散。 同日,求援文书抵达神京,京师震动。 民间压抑着的怨愤和怒火,化作鼎沸的浪潮,向这个老大的帝国,发起了第一轮冲击。 林思衡坐在内阁偏厅,一字一句的读完河南刚刚送过来的求援文书,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将文书合上,放在最上方,亲自送去正厅。 没多久,皇城中央闻警钟骤然响起,连响三下,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即刻进宫议事。 太和殿,崇宁帝面色冷峻的坐在龙椅上,首辅杨松此时也不打瞌睡了,精神抖擞的站在那里,底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官员交头接耳。 崇宁帝扫视了一眼,等下面安静下来,才道: “刚刚内阁接报,河南发生民变,警报发出时,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已经沦陷与乱民之手,开封,洛阳被攻击,河南境内,除了汝州,全境被寇。 张任学发了奏折,自承河南已无力平叛了。都议一议,给朕拿出个方略来。” 一时间殿内陡然吵嚷起来,混乱犹如集市。 一个年轻御史站出来大声道: “河南今年五月份就已经有过一次民乱!这才不过短短四个月,居然又再起一回,且声势浩大,此必是贪官污吏作祟!请陛下下旨,严惩河南上下一体官员!” 洪承仇面色严峻道: “如何处置官员,那是平叛之后的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平叛,是剿是抚,还得有个说法。” 洪承仇这话一说,武将那拨便大声喧嚷起来,只觉得不过是一伙乱民,随意便可剿了,到手的军功,怎么能不要? 洪承仇冷哼一声,对崇宁帝躬身行了一礼,继续道: “陛下,若要从京营发兵,首先便要看钱粮,是否足以支应大军远行?” “户部?” 户部尚书胡岳站出来愁眉苦脸道: “回陛下,今年秋税还没有解送上来,户部如今存银只有二十万两,扣除掉官员俸禄和京营里下半年的军饷,已经不剩什么银子了。” “等秋税上来,能结余多少?” “河南既闹民变,那就指望不上了,其余各地加起来,秋税大概能有一百六七十万两,扣掉九边的军费,如果再没有别的事的话,大概勉强可以支用十万两左右。 但去年山东那边就有警报,济宁那段黄河大堤年久失修,这笔银子本是预备着的” 崇宁帝眉头紧锁,十万两,最多只够一万大军紧巴巴得用上半年,此外还有粮食,干草,豆料,衣甲,赏赐等消耗,真算起来,三个月都够呛。 从这里去河南,大军走都要两个月,况且如今河南闹得声势浩大,一万兵马也未必足用 杨松咳嗽一声,站到中间,他一出列,下面陡然就安静下来。 崇宁帝眯了眯眼睛,只见杨松缓缓说道: “老臣的意见,如果能招抚,那还是招抚的好。这次民乱,与今年五月份大有不同,老臣细细看了张任学发来的文书。 乱军是在八月二十一日举事,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多地同时举事,可见是早有预谋,三日即陷朝廷三座州府。 又能在开封境内两败官军,打得张任学不敢出城。 张任学其人,老臣认识他,此人颇有勇略,并非无胆鼠辈。乱军号为五通军,能有这样的能耐,便绝不可再视为泛泛之众。 张任学寄出文书时,乱军已称有二十万众,这当然是不足信的,然而他能败我一万余官军,老臣以为,至少三万人该是有的,或许五万人也有可能。 如今又过几天,还有没有州府被破,眼下还不知道,咱们也得先预备着。 国库里的银子,只够一万大军勉强支用半年,若想以此平定乱军,只怕不足。 这十万两,若要招抚几万人,当然是不够的。 但若是只招抚那些领头的,甚至是只招抚一半,使他们自相瓦解,自相攻击,或许能有奇效。” 崇宁帝听闻,眼神闪了闪,不置可否。杨松话说完,便有御史指责其姑息养贼,杨松也并不辩驳,只是又慢慢站回去。 武将那边又喧闹起来,他们虽听杨松把那乱军吹嘘了一通,到底也没有上手打过,一伙种地的农民,又有什么好怕的? 打赢了,功劳是武官的,招抚了,那功劳可就是文官的了。 因而元从一系和顺德一系的武臣此番又站到一起,一致对外,与杨松一系的文官当庭争执起来,没多久,其他几系的文官也都搅和进来,吵成一团乱麻。 一直等到今日廷议结束,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第164章 争夺 乾清宫。 廷议争执来了一天没有结果,文官大多要抚,武官一边倒要战,但决定还是要下。 崇宁帝将三位阁臣,户部尚书,五军都督府三个在职都督,以及京营的五个统领都叫来,准备加加班,再开个小朝会。 “陛下,国库实在是没银子了!您就是把老臣这把骨头拆了,那银子也变不出来!如今朝廷每年春秋两税,不过三百五六十万两,就这还等盼着风调雨顺。 每年九边军费就要耗费五成,京营和朝廷官员的俸禄,又得去掉四五成。 若不是林御史在盐政上颇有建树,朝廷每年盐税能多收百八十万两,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了。” “放屁!朝廷要你们这帮文官治理国家,你们就给治理成这样!要我说,朝廷给你们的俸禄都是白瞎了!” “锦乡伯!这里是御前!注意你的言辞!” “陛下,老臣说的都是实话,国库既然空虚,陛下只管将胡尚书的家抄一遍,银子自然就有了! 老臣听闻这老倌儿在家里酒池肉林,前些日子纳了一房小妾! 胡尚书,我听说你那小妾才十五六啊,你这岁数都够当人家爷爷了,也下得去手?可得注意身体啊。” “这是诬陷!什么小妾!那是老夫认的干孙女儿!锦乡伯!你若再敢出言污蔑,老夫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几个武官闻言都嘿嘿直笑。胡岳气得脸一阵白一阵黑,崇宁帝额角青筋直跳,猛然一拍御案: “行了!都什么时候了!朕没工夫听你们扯这些!胡岳!国库到底还能拿出多少银子!朕要听实话!” 胡岳见崇宁帝上了脾气,也只得抓着胡须想办法,半晌方才期期艾艾道: “陛下,除了预留的那十万两,九边和京营今年的军饷或可以粮食布匹替换一成,这样的话,或许可以有五十万两,这是最多了。” “五十万两既然粮食布匹有富余,是否可以多替换两成?” “陛下!万万不可!替换一成已经是不得已的办法! 我朝军制,边军步兵每月军饷折银二两,骑兵每月军饷折银三两五钱,京营比边军还要高出三成,这笔军饷太祖朝时定的便是三成粮七成银,到得如今,已经是六成粮四成银。 如今再减银一成,军中只怕已经会有所不满,倘若减得多了,万一军中闹起来,恐怕更难收拾。” 崇宁帝来回踱步,此番河南民变,虽是朝廷危机,但对崇宁帝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若能一举平叛,从此有军功傍身,再要在军中做一番动作,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艰难 如今既然胡岳说国库能拿出五十万两 崇宁帝抬起头来,往五军营几个大统领瞧了一眼,开口问道: “京营既要平叛,需要多少兵马?谁为主帅?何时可以平叛?” 崇宁帝这话一出口,杨松便暗暗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崇宁帝对军功的渴望,这些年因在军中没有威望,安插下去的人在军中难以立足,如今既有了机会,崇宁帝果然不肯放过。 武官那边一时兴高采烈,锦乡伯第一个开口道: “陛下放心,左哨大营日夜操练不休,枕戈待旦!不过是一帮乱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亲自率领三万大军南下,半年以内,定能剿灭乱军!” “陛下!臣只需要两万” “陛下!俺也一样” 崇宁帝虽拿定了主意要打,究竟以何人为帅,也还需斟酌一番,先将众人屏退,准备再好好思量思量 九月初九,开封府朱仙镇被屠,一部乱军再度返回开封城下,开封再度告急。 九月初十,开封陈留,杞县告破,通许县令开城投降。同日,长葛,许州被围困。 九月十三,乱军绕过大谷关,龙门关,河南府洛阳城被围困,在洛阳城下停留一夜后,乱军直扑河南府腹地 直至九月中旬,半个河南已经陷入乱军之手,求援信件如雪花一般向京师飞来 “陛下,乱军号为五通军,自开封城下一分为五,开始在河南境内流散,其中两部号为‘虎通军’‘豹通军’,现仍在洛阳附近。 开封城下这支乱军,名为‘鹰通军’。 许州一带这一支,号为‘熊通军’,看其行军路线,似乎是要往南阳府方向去。 往归德府方向这一支,号为‘狼通军’,也就是这一路乱军,前几天屠了朱仙镇,此外根据探子发来的消息,此前屠封丘城的,只怕也是这支乱军。 以目前来看,该部乱军尤其擅长使间破城,屡屡得手,稍作抵抗,破城之后便常有不忍言之事,该部乱军尤擅掠夺流民,以为先锋,人数也最多,大约已有五万余人,对我们的威胁也最大。 如今已经查实,这支乱军起自五通教,该邪教在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境内皆有散播,必须早日平定,否则,一旦成其了气候,只怕这其余几座州府,也要不稳。 陛下!不能再等了!” 自崇宁帝定下要以武力平叛的方略之后,已有十余日,平叛主帅的位置,迟迟定不下来,元从一系与顺德一系争夺不休。 毕竟哪边还没有几个急等着抬爵的将门来着? 除了像贾府这样确实已经在军中无人的“过气将门”,稍有些进取心的,都已经快要抢破脑袋了。 崇宁帝眼看着摆在桌子上的奏折文书,暗自咬了咬牙。 平心而论,无论是元从系还是顺德系,他都不想给,偏偏唯一一个官位够高的王子腾,此时还在九边,其余大猫小猫两三只,也没有挂帅的资格。 乱军的进展比朝廷估算的还要快,确实已经不能再等了 第165章 太上皇 西苑,长寿宫。 崇宁帝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这儿了。 在西苑门口站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红袍大太监迎上来,躬身行礼道: “老奴参见陛下。” 崇宁帝也不摆什么架子,微微笑道: “王大伴免礼,有些日子没来看望父皇,父皇身体可还康健?” “上皇一切都好,有劳陛下挂念,若上皇得知陛下孝心,必然欣喜。”、 崇宁帝面上也是一副十分喜悦的表情,笑道: “我去看看父皇。” 崇宁帝走进长寿宫一瞧,有一白发老者坐在龙椅上,正与怀中一貌美宫女调笑,那宫女见崇宁帝进来,赶忙起身从老者怀里退出去,伏地跪在一旁。 崇宁帝瞧她一眼,对老者躬身行礼道: “儿臣给父皇请安。” 那老者正在玩乐,无端被坏了兴致,也并不在意,只是在身后那张龙椅上换了个姿势,面上严肃起来,浑身上下的气势便为之一变,方才那个浮华老者,眨眼一变,就成了威严厚重的太上皇。 太上皇扯扯嘴角,带着几分懒散的语调,随口道: “免礼,说,是有什么事,把你这个皇帝都给逼到我这儿来了?” 崇宁帝似乎也习惯了太上皇的态度,面上并不异色,轻声说道: “儿臣有些日子没来给父皇请安,因此过来瞧瞧,此外,也确实有些小事,想请教父皇。” 太上皇似乎也并不意外,仍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怎么?是河南民变的事?有什么难处?说。” 崇宁帝也并不意外太上皇知道朝廷里的事,他这位父皇虽已退位九年,却仍可称得上是“耳聪目明”,对于朝堂上的把控,从来也没有真正放手过,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看着。 然而直到今日,崇宁帝也不知道如今的朝堂,到底是掌握在他手里,还是掌握在他这位退居长寿宫的太上皇手里 “父皇明鉴,正为河南一事,倒有两桩难处,儿臣一时难做决断,故前来求父皇教导。” “你已经是皇帝了,万事都该能做得主,为帝者,怎可犹豫不决!” “父皇教训的是,只是儿臣到底年轻,还是要请父皇照看着,才算稳妥,今日儿臣见父皇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实在不甚欢喜,只盼着父皇万年,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太上皇轻哼一声,盯了一眼仍垂首站在大殿中央的皇帝,也没了与他再打机锋的兴致,缓缓道: “行了,说,是哪两桩事,我这个糟老头子,看看还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崇宁帝便笑道: “若父皇肯出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今半个河南,已经在乱军手里,儿臣虽决意平叛,京营里几位将军也都来请战,只是儿臣不曾在军中往来,倒也不清楚他们的能耐。 兵者,国之大事也,儿臣不敢怠慢,这些人大多是父皇旧臣,还请父皇示下,究竟哪位可用?” 太上皇嗤笑一声道: “亏你还是个皇帝,怎么用个将军还这样麻烦,只要你这个皇帝自身施政稳妥,平定乱民,并不是什么难事,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一帮没打过仗的农民罢了。 五军都督府里几个都督,哪个都可以用,说是仗打得不好,你只管治罪就是了。 若果真拿不准,忠靖侯史鼎,保宁侯何英,锦乡伯韩术也都足够用了。” 崇宁帝暗暗将这几人记在心里,又笑道: “既有父皇举荐,必是良才,儿臣到此时才算放下心来,此外还有一事,倒与父皇有关,儿臣也只得当面请示。” “有事情就说。” “国库年年空虚,四处水涝旱灾不断,大军既要开拨,军饷却有些不足,国库内只得支用十万两,内务府可以拿出二十万两来。 虽是如此,只怕仍有些不足,儿臣不孝,斗胆请父皇稍减西苑用度,待此事过去,儿臣立即尽复西苑开支。” 太上皇冷哼一声,叹口气道: “既是国事,又有什么好说的,你也不要被那些朝臣给糊弄了,这君臣之间,你来我往,你强我就弱,你弱我就强,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他说只有十万两,可你若逼一逼他,只怕一百万两也有,不可以臣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至于说西苑的用度,每年不过二十万两银子,你既然急着要用,那就看着用。 至于说复不复的,那都随意,国事为重,左右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崇宁帝“大惊失色”,连忙道: “父皇何出此言!父皇身体康健,更甚儿臣,必能寿与天齐,若西苑开支不足,儿臣再想办法,不敢叫父皇委屈,父皇切不可再说这话,实在叫儿臣惶恐!” 太上皇扫他一眼,摆摆手道: “行了,没什么事就出去,朕累了。” 崇宁帝仍行一礼,又说了几句让太上皇保重龙体的话,便退出长寿宫去,刚出宫门,里面就又传来一阵宫女嬉笑玩闹的声音。 脚下微微一顿,待出了西苑,戴权仍跟在后头,崇宁帝微微一叹,轻声道: “国事艰难,河南百姓流离失所,太上皇荣养西苑,西苑开支每年只有二十万两,本已不足太上皇支用,太上皇他老人家虽也心忧河南百姓,终究有心无力啊。” 戴权在后头默默跟着,不发一语,只是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崇宁帝微微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西苑,将方才太上皇提到的几个人又默默回忆一番。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打算用 九月十七。 朝廷以理国公府一等子柳芳为河南督军,命其领京营左掖,步骑共计两万人,并节制河南诸卫所兵马,南下平叛。 九月二十日。 柳芳点起大军,领了银子,拔营南下。 距离五通教起事,刚刚过去一个月 第166章 大军 朝廷既派出大军,京师的老少爷们便只等这帮乱民如泼油入火,瓦解冰消。 送大军离京的时候,神京城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伙儿看着这支大军甲旗猎猎,军容严整,无不欢欣鼓舞。 京里几家赌坊当日便开了赌盘,押大军几个月可以平叛,参与者众。 等过了几日,大军还在路上,城里没了什么新鲜事,便又平静下来,西城的达官贵人们安心的等着送来的捷报,暗自筹谋应得的利益。 南城的百姓们眼看城里粮价比往年涨了两三成,身材高壮的中年汉子暗暗皱皱眉头,数着手里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几个铜板,扳着手指头计算家里还有几日的口粮,旋即又叹了口气,暗自发愁,想着该到哪里再找点活干。 家里的婆娘抱着半瘪的粮袋回来,嘀嘀咕咕的咒骂街口卖粮食的周掌柜赚黑心钱,生儿子没屁眼。旋即一边淘米煮饭,一边与自家汉子分享自己方才排队买粮听到的新鲜事: “拐角那家刘大嫂子,就是脸上有两颗痣的那个,她家闺女的小舅子认了个干爹,就在宫里当差,听她闺女跟她说,太上皇他老人家在西苑里,一顿饭要吃几百两银子,吃饭的米都得贴金箔!一年算下来,光吃饭就得一二十万两。” “就西城那边那个荣宁街,听说他们家二公子,在侄媳妇的丧礼上跟兔儿爷胡搞,还叫人在一旁看着。 哎你说,那富贵人家都是些什么毛病?也不知道那二公子多大岁数,好歹还是做人家长辈的,也不怕被人骂死。” 汉子嗒嗒抽了两口旱烟,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着,他对贵人家里头怎么玩兔儿爷不感兴趣,只是在心里算了一下一二十万两能有多少铜板。 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把旱烟锅往墙上磕一磕,清理一下烟灰,站起身来准备去劈柴,扭头往南边瞧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等打完了仗,粮价应该就跌下来了? 十月初,左掖大军由车骑关踏入彰德府,正式进入河南地界。 深夜,车骑关军营。 这座关城原本已经在乱军手里,关中只留下一两百人守着,也没什么甲胄器械,面黄肌瘦的,谈不上什么武力,大抵一个月前,这帮人还在田地里找食吃。 但柳芳懒得管这些,乱军就是乱军,轻轻松松打下这座关城,叫人把脑袋全都割了,又写了一封报捷文书,送回京师。 便占了关城里原本守将家里的屋子,又将城中仅有的几个女子拉来作陪,招来一众属下聚饮。 底下一个参将奉承道: “将军初到河南,便有此大捷,朝廷必然振奋,看来要不了多久,我等就该再叫一声公爷了。” 柳芳哈哈大笑,豪迈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拉过场中最漂亮的妇人,拦在怀里上下其手,像这等残花败柳,若在京里时,他柳爵爷是根本也瞧不上的,不过如今这般环境,也只得受一回委屈了。笑道: “一帮乱民而已,又能有什么本事,居然叫他们占了半个河南去,可见河南这些卫所兵,给咱们京营里的汉子提鞋都不配。 此番好不容易才从陛下手里得了这差事,大家有福同享,借着这个机会,都搏出个富贵来!” 下头一帮参将游击果然都兴高采烈,又饮了两杯,底下一个游击将军方道: “大帅,这次开拔,朝廷预先发了五万两银子,这眼看进河南了,是不是,该给下面的兄弟,再发一些?” 柳芳皱皱眉头,不悦道: “如今国库空虚,咱们也该为陛下着想,能省则省,左右在军中也没个用钱的地方,我不是每人发了一两?还想要多少?” 底下一众军官对视一眼,眼神皆有些闪烁,那游击张了张嘴,见柳芳似有不悦,也不敢多说什么。 柳芳见此,哼了一声,又举杯邀饮。 等到了下半夜,柳芳已醉倒在妇人怀里,见他已把头埋在妇人怀里说起醉话来,众人方三三两两的散了。 “你给下头发了多少?” “发了六钱。” “你发那么多?我就发了四钱。” “四钱也太少了,你就不怕有人放冷箭?” “我这还算多的,我听说马参将手底下,一人就得了三钱” 河南府,谷城山。 乱军大营一分为二,一座营头插着虎头旗,一座营头插着豹头旗。 李三将手里最后一根木桩子打下去,干完了今天的活,去打了伙食,就靠着木桩子吃饭。 李三瞧了一眼,菜虽然不多,白米饭给的倒很足,还有两个野果子,如今正是入秋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野果遍地都是,倒也没什么稀罕的。 往嘴里扒两口饭,李三又想起家里那两只瘦鸡来,要是家里有这么多白米饭吃,也能拿来喂鸡,大概那两只鸡就能多下些蛋,说不定就能交得起秋税,交足了秋税,那伙官差大概就不会来 李三没有再往下想,营里头二当家带着人往这边过来,他忙站起来,弯着腰给二当家行礼。 二当家姓侯,听说那伙官差就是被二当家打死的,连县太爷都死在二当家手里。 李三虽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亲手杀死那个官差,但他仍然感谢二当家。 虽然不是自己动的手,但那伙官差终究是死了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侯二当家冲他笑一笑,点点头,李三又赶忙点头哈腰的回礼,二当家好像要出去?大晚上出去干什么? 他也懒得去管,这些都不关他的事。 李三又坐在地上,抬起手摸一摸被自己挂在腰间,磨得锃亮的半把柴刀,坐在那里发愣。 那伙官差已经死了,那自己这把刀怎么办呢? 次日清早,营门口挂着几颗脑袋,据领头的人说是朝廷的什么卫,他也没听明白,只是大概知道他们和那伙官差是一伙的。 李三儿愣愣的看着那几颗脑袋,这几个人,也会跑到别人家里打杂杀人吗?他们又杀了谁呢? 还没等李三想明白,营中号鼓声已经响起来,李三赶紧又跟着领头的一道去拆了营寨,然后又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等他们这边收拾完了,对面还在乱哄哄的。 也是应该的,总归对面人多,还有妇女老人,那是得麻烦些,李三心想。 等了半个时辰,对面才算是收拾好了,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又绕过洛阳城。 李三不知道这是要去做什么,只是默默的跟着那位侯二当家后头。 踏过孟津渡,拔营向北。 十月初六。 柳芳报捷收复磁州,武安。 十月初七。 柳芳报捷收复固镇,偏店。 十月十二, 柳芳报捷收复彰德府全境,朝野称赞。 十月十七。 柳芳所率左掖大军在卫辉府苏门山一带中伏。 官军稍作抵抗,旋即溃散,粮食辎重丢失无数。 柳芳被俘。 第167章 准备 柳芳被俘的消息传回京师,京中刚刚开始企稳的粮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攀升。 朝野上下一片喧嚷,御史们叫嚣着要将理国公府治罪,一些位置不够高,拎不清轻重的官员提出要调边军南下,旋即就被文官和京营武将一块骂了个狗血淋头。 招抚的言论开始甚嚣尘上,占据主导。 崇宁帝从顺德皇帝手里接过皇位,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给西苑里的太上皇瞧瞧。 顺德年间三征瓦剌,民间不是没有打着“穷兵黩武”的名号起兵造反的,然后都没能成什么气候。 此番兵败,对崇宁帝打击不可谓不大。 归根结底,历史上有哪个圣明皇帝是打不过一帮乱民的? 昏君竟是我自己? 崇宁帝经此一败,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也不敢再咬死了要打,授意内阁开始拟定招抚条件和官员。 文官一系大获全胜,武将没了皇帝支持,只得闭口不言。 招抚的条件还在争执,十月二十五日,一道消息如同惊雷一般划过京师,将整个朝野上下震慑的茫然无措: 洛阳失陷! 招抚一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直接被打断。朝堂上被一抹诡异而又沉闷的气氛笼罩,战争机器又一次发动起来 万俟宅。 “你要参军南下?” “不错,自春闱过后,多蒙大人关照,才有下官今日,此番河南民变,下官本以为不过是芥藓之疾,不料竟到了这等地步!下官身无长处,惟愿以此身从军,堪平内乱。” “一伙乱民,虽一时得势,也不足以动摇我大乾江山,你今年才十六,并不需要什么功劳,只要安安稳稳的一步步往上走,将来内阁里迟早有你的位置。 须知此时头脑一热,以文从武容易,以后若再想当回文官,只怕就不那么方便了。 我朝虽不像前明讲究以文驭武,然治国理政,归根结底还是文官的事,这些事情,你可想清楚了?” “文官武官,对下官来说,没什么区别,都是为国出力罢了,又何必计较呢? 再者,朝廷即便要抚,也总得先胜过一场。” “唉,你既然拿了主意,就自己走通政司上个折子,陛下那边,有机会我就帮你提一声 你好自为之。” “多谢大人!” 养心殿。 “你的折子朕看见了,说说,怎么想的?” “陛下也知,微臣本一介流民出身,微臣知道流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此番河南民乱,生灵涂炭,内阁里不缺微臣一个中书,翰林院里也不少微臣一个翰林。 臣别无所长,只愿随军南下,便是为一小卒,若能救得一条性命,也算不负陛下爱护,恩师教诲。” 崇宁帝盯着台阶下神情悲切的年轻官员,皱着眉头,林思衡要跑去从军,这与他对林思衡的规划有些不符,因而冷声道: “这么说,内阁和翰林院里不缺你这么个文官,京营里难得就缺你这么个武将不成? 你不曾带过兵,也不怕把自己的小命丢在战场上?” “臣当然害怕,可臣是朝廷官员,百姓有难,臣理应挺身而出,九死不悔!” “哼哼,话说得好听,你打算怎么平叛?说来朕听一听。” “回陛下,洛阳失陷,此等大事,自有朝廷五军都督府里几位都督与京营里几位统领来平叛,臣年幼力薄,不敢置喙。 臣这些日子在内阁翻阅文书,听闻那支屠了朱仙镇的乱军,一路往归德府方向去,沿途多有市镇遭其劫掠屠杀。臣就去找他。” 这些日子河南来的消息络绎不绝,杞县周边几个村庄市镇又报被屠,文书已经报上来,崇宁帝自然也看见了。 只是在洛阳失陷这样的大事跟前,几个不起眼的市镇,连个水花也没能溅起来。 “五支乱军,内阁里说往归德方向去的那支‘狼通军’,人数最多,你胆子倒不小。” “陛下,这支乱军人数虽众,却多是掳掠来的百姓,看着庞大,实则臃肿不堪。 臣愿领三千精骑,从濮州方向绕道山东,直扑归德府,臣也不需与他正面交战,只管以骑兵日夜滋扰,伺机焚其辎重营帐,乱军虽一时骤起,物资必不宽裕,不需多少时日,必有可乘之机!” “三千精骑,你胃口倒不小,整个京营如今也才万余骑兵。你若果真要南下,京营大军必是要去救洛阳,朕可没有援兵给你。” 林思衡轻呼一口气,叩首道: “愿立军令状!” 在皇权的强压下,此番朝廷的效率出奇的快,等黛玉和晴雯等人知道林思衡将要南下之事时,朝廷的圣旨都已经下来了。 贾母从贾政口中得知此事,也吃了一惊,等林思衡来贾府与黛玉辞行时,贾母便拉着林思衡连道: “衡哥儿怎么好好的要去河南?你是个文官,这该是武将干的活,难道朝廷里那么多将军,就缺你一个不成?” 黛玉靠在贾母身侧,虽因贾府众人都在,不好说太多话,眼神里的担忧之情却溢于言表: “如果已是深秋,等师兄到河南时,只怕将要入冬了,师兄既决意南下,木已成舟,师妹也阻拦不得,只盼师兄千万珍重,好歹念着些家里。” 黛玉说着说着,眼眶竟有些泛红。 迎春此前听着司棋一番话,心里好些日子都不落定,整日里患得患失,猛然听得林思衡将要去打仗,心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既松了一口气,又实在为他担忧,自知嘴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定定得瞧着他,要把这个人记在心里。 探春倒不曾有什么伤感之情,虽也为林思衡担忧,却更加觉得振奋,心中实为林大哥这番决断喝彩。 贾府本就是将门,如今战事当前,偌大一个贾府百八十口人,竟无一个说要从军的,反倒是素来一副文人做派的林大哥,能有这样的决心! 因而笑道: “林大哥此番南下,必然马到功成,等林大哥回来,可千万与我说说这些故事,好歹叫我开开眼界。” 惜春也跟着道: “上回就说要给林大哥画张画,到现在也没画好,等林大哥回来,我也该画成了。” 林思衡扫视一眼,将众人神情一一收入眼底,面色轻松得笑道: “老太太放心,师妹和三位妹妹也都放宽心,此番我是带着骑兵南下,便是打不过,跑还是能跑掉的,安危无虞。 况且我又不去洛阳,陛下准我不与大军一道,我自然是要去挑软柿子捏的,随便打杀了几股不成气候的乱军,也好混个军功回来。” 众人自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却都笑不出来,连洛阳都陷了,哪里就有什么软柿子好捏 第168章 南下 还是王熙凤见有些冷场,打趣道: “衡兄弟此番南下,要我说,咱们也别担心忒过了些,说不定衡兄弟早就成竹在胸,瞅准了这机会,也要挣个国公回来呢。 他自己心里算的透透的,却跑来哄骗咱们这些不知深浅的娘们。” 林思衡大吃一惊道: “二嫂子如何看出来了?坏了坏了,连二嫂子都没骗过去,陛下那里自然也瞒不过,看来此番想挣个国公也是痴心妄想了。” 黛玉眼瞅着两人一唱一和,到底不欲叫师兄出征前还要担忧自己,强压着心中的不舍,勉强笑了几声 在桃花院又逗留了半日功夫,等回了林宅,晴雯先哭了一鼻子,嘴里连连抱怨着朝廷里的将军都不中用,还要林思衡一个翰林去带兵打仗。 香菱和红玉也红了眼眶,默默的收拾行李。 林思衡安慰了好一阵,才把这三个丫鬟安抚下来,叫她们各自去忙,只把绿衣一个人留在跟前。 林思衡往椅子上一坐,仍准备像小时候一般摸一摸绿衣的小脑袋,却陡然发觉,他这么一坐,再要瞧绿衣,都得把头抬起来了,又把手收回来,轻笑道: “咱们家绿衣也长大了,我此番南下,你哥哥和你赵二哥郑七哥与我一道走,这个家,就要麻烦你为我看着了。 若是家里,或是师妹那边有什么事,你就去城外庄子上找你钱三哥,我把他留在京里照看着。 许多事情,你也已驾轻就熟了,我也没什么好嘱托的,还有桃花院那边,你也帮我注意着。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我就回来了。” 绿衣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她本就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甚至都知道公子在乱军中早就安排了人的。 虽是如此,到底战场上刀剑无眼,定定得瞧着林思衡眼睛,半晌方道: “就不能不去么?” 林思衡只是笑一笑,并不回话。 绿衣微微一叹,也勉强扯着嘴角笑道: “既如此,绿衣会照看好家里,公子放心。” 十月底,朝廷兵分三路。 一路以后军都督,竟陵侯卫川为帅,领右哨步骑三万人南下洛阳。 一路以神武将军冯唐为帅,领中军步骑一万两千人南下开封。 一路林思衡为首,挂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只三千骑兵,一人双马,南下归德府。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呐。” “这行军打仗,从来也不是容易事,哨探,警戒,扎营,物资,后路,桩桩件件,能叫带兵的将军愁破脑袋。” “确是如此,咱们平日里纸上谈兵谈的多了,如今真正入了军伍,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若叫我说,不是大哥的法子不好,归根结底,那还是这帮老爷兵不堪用,若不是公子给他们发了足饷,又舍了面子去神武将军手里求来些驮马,只怕还要再艰难些。” 林思衡轻轻抬脚踹过去: “行了,别抱怨了,再怎么不堪用,也只得凑合着用了,行了这一路,总归是比刚离京时好些,前头要扎营了,带着斥候去哨探,记着,要注意安全。” 郑阳嘿嘿一笑,起身吆喝两句,不多时,便领着一队骑卒越到队伍前头去。 “前面要到曹州了,今天就在曹州城下歇一晚,老规矩,军队不入城,直接向县衙发文,采购军中需要采买的物资。 曹州,定陶,曹县,走丁家道口过河,就是归德府地界。那只狼通军在什么地方?” 前两天的消息,是还在雎县一带,与雎阳卫打了一仗,据说是官军大胜,斩首数百级。” “呵呵,开封三卫几乎一战尽墨,不料雎阳卫倒有这样的本事。” “卫所兵指望不上的,胜或许是胜了,大胜却未必。 这只狼通军是纯粹的五通教一系,与白莲教关系并不和睦,虽然五通教一开始就是白莲教扶持起来的,但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想法。” “以你来看,这支狼通军,究竟有多能打?” “公子不必过于忧虑,若是咱们如今这支骑兵能够做到令行禁止,不避生死,那咱们就可以直接去马踏联营,如今虽不到这般地步,公子倒也不必太高看了他。” 这支狼通军惯会掠民为寇,虽显得人数众多,也只得吓唬吓唬人罢了。这里头真正能打的,只怕也还是原本就是五通教的那千余人。 队伍一路南下,打过最大的城池也才一个县城。 归根结底,也还是散兵游勇,公子原先的定策甚妙,只需断了他的粮食辎重,倚仗骑兵之利,剿了他外出劫掠的队伍,他自己都撑不住多长时间,咱们只管耐心等着就是了。” “虽是如此,也不可小觑,要尽快和咱们的内线联系上,再怎么说也是大几万人,咱们才三千人,若果真一时不慎,阴沟里翻了船,那玩笑可就大了。竟陵侯那拨人马到洛阳了吗?” “他们步骑都有,每日行军最多五十里,倒还有几日路程。” “竟陵侯三万大军,可不好对付啊。” “公子放心,猴子自然有数。” 十一月初,雎阳卫告破,林思衡所率骑兵与乱军在宁陵一带迎头撞上,林思衡避开正面作战,只带着骑兵四处扫荡乱军派出来打粮的小队,掠夺乱军物资为己用。 乱军虽也缴获了一些马匹,只是数量不多,况且又没有正经的骑兵,小打了两仗,反倒又被抢了几十匹马,一时也只得任由林思衡游荡在四周,时不时扑上来撕咬两口。 河南府两支乱军在竟陵侯抵达洛阳之前,就直接弃城而走,将城里大户抢了个干净,又偏偏将洛阳城中各处官衙文书焚烧殆尽,反倒是平民,虽也有些死伤,竟折损不大。 乱军带着从城里抢掠的物资,并不与竟陵侯交战,只带着他在河南府兜圈子,所过之处,必将各地大户劫掠一空,并时而作出一副要西进山西的姿态,引得竟陵侯不得不分兵西向,试图堵截乱军西进道路。 开封府境内两支乱军也汇合到一处,放弃南下南阳府的企图,在新城一带与冯唐所领军队交战两场,皆负,退往沙河,与官兵对峙。 第169章 贾瑞 “奶奶回来了?” 凤姐儿疲惫的坐倒在椅子上,喘了口气,叫平儿斟了茶喝了,半晌方道: “家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倒没什么事,今儿绿衣那丫头又过来一遭,送了账册过来,我已收好了,再有就是二姑娘今早听说又害了病。” 二姑娘生病怎的也不说?要不是三姑娘提起,我都还不知道。” 王熙凤叹了口气道: “要我说,她这害的就是相思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肯往外说那就怪了,衡兄弟这一走才个把月的功夫,林丫头瞧着还没怎么样,倒先病了个二丫头。” 平儿也叹道: “这也没见怎么的,如何二姑娘就到了这地步?我看林大爷与三位姑娘往来,并不曾见有什么分别。” “衡兄弟这般人物,本就罕见,咱们家里头琏二爷,若只在府里瞧着,已经是个难得的精干人物,与衡兄弟一比又如何? 二丫头是闺阁里的千金,如今又已经渐渐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本来见过的男子就没几个,又多是家里的兄弟,她又嫁不得的,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衡兄弟这样的,可不就容易一头扎进去? 正好又赶着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心思,自然也就愈发陷的很了。现如今这点小毛病都不算什么,等回头衡兄弟打完了仗回来,到时侯明言拒绝,只怕还有一桩事呢。 你回头去跟厨房里招呼一声,二丫头既生了病,叫她们自己合计着,做几样滋补的饮食送过去。咱们若不知道便罢了,既知道了,总归也是一番心意。” 平儿连忙答应下来,把烘热了的家常衣服取来,帮着凤姐儿换上。 “林丫头那边,今儿没什么事?” “奶奶放心,都好着呢,只是听紫鹃说,饭量上小了些,晚上觉也浅了,旁的倒没见有什么不妥。” 王熙凤哈哈一笑: “衡兄弟这一走,把这几个小丫头的魂儿都勾走了。前些日子绿衣那丫头不是还给林丫头捎了信儿来,说是打胜了一仗? 若没这回消息,我只怕府里现如今就已经要多出两块望夫石来。” 平儿也凑趣笑了几声,又道: “还有一桩事,倒不与咱们相干,听说宝姑娘的名帖已经被礼部给退回来了,送选的事儿该是没成。” 王熙凤皱皱眉头,疑道:‘ “薛家不是在户部有关系,怎么竟没成?” “没呢,好像是说宝姑娘身上不大妥当。” 王熙凤缓缓靠在软榻上: “我说怎么这些日子不见宝丫头来府里,原来是为这桩。 想薛家老太公还在世的时候,像这等事,哪有这样麻烦的,如今薛家没个官面上的人物,薛蟠眼见着就不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后头只怕还有薛家的难处。” “哦,对了,今儿瑞大爷又来了一回,打听奶奶在家没有,说要来给奶奶请安说话,这个月瑞大爷来了好几趟,可巧奶奶都不在家,是啊,他干嘛老来?” 凤姐儿一听,柳眉便竖起来,恨声道: “这畜牲合该作死!我倒要看看,他来了又怎么样!” 平儿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奶奶这话怎么说得?可是有什么不妥?” 凤姐儿冷笑一声,便将昔日在会芳园中撞见贾瑞一事,以及那一番言语相告,平儿听罢,也气恼得不行,咬牙切齿道: “好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敢起这等念头,早晚叫他不得好死!” 正说着呢,外头丰儿便喊道: “奶奶,瑞大爷来了。” 王熙凤神色一厉,继而又缓和下来,嘴角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意,开口道: “请他进来。” 平儿一惊,连忙俯身问道: “奶奶?” 凤姐儿只摆摆手,叫平儿将那刚换下来的衣裳收了,又示意平儿到外间去看着。平儿虽不解其意,也只得照做。 不多时,但见贾瑞穿着一身簇新的紫色棉袍,先与平儿招呼了一声,挺直了腰,便往里进,一番举止,乍一看,倒也有些世家子弟的气度。 王熙凤打眼瞧着,却只觉得是沐猴而冠,不说与衡兄弟相比,连琏二也不知胜过这他多少,倒长了一副好胆子。 那贾瑞进了内间,不自觉就先往床上瞧了一眼,方听得凤姐儿和声唤道: “哟,是瑞大爷来了。” 贾瑞方才扭头,见凤姐儿果然在家,喜出望外,忙半弯了腰,连声问候道: “请嫂子安。” 凤姐儿请他坐了,又叫平儿倒茶。贾瑞见凤姐儿穿着一副粉色半襟披肩,又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身子先酥了一半。看直了眼道: “怎么不见二哥哥?” 凤姐儿只道: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贾瑞便微微侧身,有些急切道: “莫不是半路被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凤姐儿心里已是怄得要死,强忍着笑道: “或许是,你们男人家,总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 贾瑞便起身,凑到凤姐儿跟前,赔笑道: “嫂子这话不对,你看我就不这样。” 凤姐儿咬着牙,轻笑道: “像你这样的,又能有几个。” 贾瑞闻着凤姐儿身上的香气,面上便是一副色授魂与之态,凤姐儿将披肩解下来,贾瑞顺手就接过去,放在鼻子下轻嗅,又道: “嫂子若在家里闷得慌,我以后常来给嫂子请安,替嫂子解闷,嫂子你看,怎么样呢?” 凤姐儿劈手把那披肩扯过来,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勉强笑道: “你这是哄我呢?” 贾瑞连连赌咒发誓道: “若是哄你,叫我天打雷劈!嫂子既是这般能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来!”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伸手去拉凤姐的手,嘴里还道: “嫂子戴的什么戒指,也叫我瞧瞧。” 凤姐儿神色陡然一厉,便将贾瑞唬了一跳,凤姐儿又缓和下来,低声道: “我这儿人多,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仔细被人看见。” 贾瑞还待再说,忽听得外面丰儿又道: “奶奶,太太打发人来,请你过去一遭。” 凤姐儿心里舒了口气,低声道: “你且去,等晚上起了更,你去西穿堂那边等我。” 贾瑞闻言,自以为得手,喜不自禁便告辞出去,走西角门出了贾府,回自己家里去,却不曾见街角有个蹲在地上卖斗笠的,抬头瞧了他一眼 第170章 人参 “他奶奶的,这伙贼军还学精明了,都知道给老子下套了。怎么样?都没事?” “哈哈哈,报告将军,都没事,只有吴老赖屁股上中了一箭。” “放你娘的屁!那他妈是马屁股!不是老子的屁股!你看清楚了吗你?” “行了行了,赶紧回营,看清楚那粮袋里装的是什么了吗?” “嗐,都是些土疙瘩,一粒米也没有” 林思衡骑在马上,带着身后两百骑兵,沿着沙河行了二里,从来时搭好的浮桥上过河。 今日无功而返,林思衡也并不气馁。 在军中厮混了一个多月,此时林思衡身上再瞧不见半点之前在京中的儒雅风流,与这帮兵痞丘八在一块,要是成日里说着之乎者也,只会叫他们看不起。 林思衡起初也并不适应,只是事情逼到眼前来,再不适应也得撑着。 行军路上扎营的时候,军中搏戏很是摔了几跤,放倒了几个刺头,又渐渐学会了三句话不离骂娘,才算是在军中勉强站住脚,好歹是能把人拉出去。 连着扫了贼军半个多月的打粮队伍,虽无什么大胜,也总算不曾败过,一点一点小胜累积起来,在军中勉强立起了点威信。 原先虽已读过不少兵书,岂料书中看来,和实际做起来根本就是两码事。 等回了营地,先去伤兵营里转一圈,再回了营帐,从床底下拖出一本小册子,也像个兵痞一般,四仰八叉的坐着,随意用舌头润湿笔尖,将今日的得失再总结一番。 正在忙活,边城掀开帘子进来,笑道: “听说公子今儿险些吃了亏?” “是啊,幸亏都是骑兵,不然今天就得栽一回跟头,也不知道是咱们安排的人没发现这是圈套,还是被敌军给将计就计了。 以后那边再送来的情报,还得细细斟酌一番,吃一堑长一智啊。有什么事儿?” “家里来了信,老三寄过来的,你瞧瞧。” “嗯?有什么事没有?” “倒没什么大事,只说老二前几天造的火铳又炸膛了,还是用不得,另外你之前说的,火炮小型化一事,勉强造出来一副有些模样的,只是京里试不得炮,到底能不能用也说不好。” “干脆也别抱太大指望,还是铁的质量不过关,再琢磨,咱们还有时间。” “哦,对了,还有一回事,老三信里说贾家那个叫贾瑞的重病了,说是西府里那位琏二奶奶的手笔,这贾瑞有什么要紧之处,费功夫盯他做什么?” “嗯?回信叫老三帮忙盯着,这贾瑞自己倒没什么要紧,是死是活随便他去,只注意着有没有什么僧道找上门去,若有,叫他给我跟住。 老二和老七呢?” “老二在后头摔跤呢,他这法子还真管用,真就把他手底下人给生生打服了,老七带着斥候出去查看地形去了。” “今儿虽险些中了套儿,不过敌军连诱敌都舍不得抛些诱饵出来,只怕也确实是没什么粮食了。去把三位千总叫到大帐,等老七回来,一块儿议一议,时机应该快到了” 林思衡远在河南兵荒马乱的,荣国府里也不太平。 那贾瑞原先已被凤姐儿耍了一回,十一二月里的,在西穿堂夹道里吹了一夜的过堂风,朔风凛凛,侵肌裂骨的,险些冻死过去。 天亮才回家,因彻夜未归,犯了家法,又叫他爷爷贾代儒一顿好打。 虽心有疑虑,竟仍舍不得凤姐儿的好颜色,次日寻了个空,又摸上门来。 凤姐儿原道叫他吃个教训,若他悔改便罢,不料这贼子竟果真执迷不悟,因而也发了狠,不说是自己不曾去,反倒哄骗贾瑞说是他去的迟了,又立了一回约。 贾瑞色迷心窍,被凤姐儿两句话一说,竟也真信了去。 没几天功夫,便又遭了凤姐和贾蓉贾蔷兄弟俩一通暗算,叫贾蓉夜里扮作凤姐儿模样去赴约,拿了个现行,强逼着写了一百两的欠契。 又算计着叫他大冬夜里的淋了一身屎尿,回去时贾代儒问起,贾瑞哪里敢明说,也只说是天黑看不清路,掉进茅坑里去了。 贾瑞到此时才算明白是遭了凤姐儿算计,他虽遭了两回难,心中忍不住发狠,等想起凤姐儿的俏模样,又恨不得把凤姐儿搂在怀里,又爱又恨,想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他都二十来岁的人了,因整日里胡混,名声不大好听,竟不曾娶亲,如今既害了“相思”,也免不得忙碌些针线活,一时情动起来,便少了节制。 如此倒也罢了,虽仍是整日里在心里头想凤姐儿,却不敢再去荣府里滋扰,只是因写了那两张欠契,贾蓉贾蔷兄弟俩白得的银子,岂有不来要的,因而时常上门索取,叫贾瑞日日忧心,生恐被这二人抖落出来。 两桩加在一块儿,到得今日,到底害起病来,高烧不退,四肢无力,下溺连精,咳痰带血,竟一日坏过一日,眼看人就要不行了。 凤姐儿见贾瑞不来骚扰,也只当他是吃了教训,便把这事丢开,不料王夫人又请人来寻,说是贾代儒上门来,求二两老参,做个独参汤救他孙子性命。 凤姐儿便是有些一星半点的善心,也断然不肯花费在贾瑞身上,因而推托说府里的参都拿去给贾母配药了,王夫人面上仍是一副悲悯之色,轻叹道: “便是咱们府上没有,你也派人去问问你婆婆,或是去你珍大哥哥府上瞧一瞧,凑合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功德。” 凤姐嘴上连连应了,正要出去,王夫人又道: “袭人昨个儿来说,宝玉院里几床褥子都旧了,怕冬日里不保暖,你回去记得挑些好的添置着,再瞧瞧库房里可有什么好料子,给宝玉做两件冬天里的新衣裳,若库里没有,就再买些。 不单宝玉,其他各房里少爷小姐,也都照看着,别短缺了。” 凤姐自然点头答应下来,暗暗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用度,便回自己院里。 根本也不去寻,只叫平儿将那用剩下的参渣碎末,胡乱用个帕子包了,遣人送去给贾代儒: “告诉他们,就说太太送来了,再多也没有了。” 便叫人回话给王夫人,只说参已送去了。 第171章 放贷 平儿心中有些不忍,便好言来劝凤姐儿: “那混账既吃了这遭罪,好歹知道厉害,往日必不敢再来了,左右府里也不缺这二两参,奶奶何不救他一救。” 凤姐儿便瞪他一眼,气恼道: “放屁!只你成日里做好人!我是他什么人?还要救他?就这些!能吃就吃,不能吃就随他去!” 平儿没奈何,也只得将这一包碎渣遣人送去。 凤姐又道: “太太刚刚吩咐,叫给宝玉院里添几床被褥衣裳,你回头去找袭人那丫头对对账,看看库里有什么好料子,把老太太那边的预留着,先紧着宝玉用,若有多的,就再给林丫头那边添置些。 剩下的,等回头再叫人出去采买罢。” 平儿听完就笑道: “奶奶还说呢,林姑娘那儿还用奶奶操心?绿衣今儿一早就来了,说是送的冬至礼,往林姑娘那里送去两担子东西,各房的正经主子都没有落下的,听说往梨香院里都送了一份去。 您瞧,咱们这儿也有一份呢。” 凤姐儿打眼一瞧,果然见角落里堆着几样东西,湖州的丝绸,苏州的刺绣,再有安庆的茶,以及如意斋的两样琉璃花瓶。 凤姐儿一见那花瓶就笑道: “看见这东西我就来气,早前我问衡兄弟那如意斋琉璃器哪来的,他还跟我说不知道,合着弄了半天,原来竟是他自己的,还瞒着我。” 平儿笑嘻嘻的把那匹湖州布拿起来,往凤姐儿身上比了比,笑道: “奶奶您瞧,这布可好,样式也新,回头我叫人给奶奶做两件衣裳,正合奶奶的气派。” 凤姐儿如今倒不差两件衣服,只瞧了一眼,便叫平儿收起来,又道: “林丫头那边,虽是绿衣有准备,咱们也不能落下了,省得回头他林大老爷回来,又说我不上心。 二丫头那边送的什么?你可瞧见了?” “远远瞧着一眼,东西也不少,只是比老太太和林姑娘的要单薄些,跟咱们这儿的倒差不多,三位姑娘都一样的。” 凤姐儿啧啧赞叹道: “亏道那绿衣还是个小丫头,办起事儿来倒是滴水不漏,也难得衡兄弟放心叫她管着家。” “哦,对了,奶奶,来旺媳妇刚刚过来,说有事要请奶奶的主意,见奶奶不在,先回去了,说等会儿再来。” 凤姐儿一愣,便趁着这会儿有点空闲,叫平儿先把人找来,来旺媳妇来见凤姐,先行了一礼,便道: “有一桩事儿,想请奶奶的意思,我家那口子跟在二爷身边,前些日子一道跟人吃酒,说起一事,如今外头打仗,京里物价涨得厉害,一些人家,虽有些家底的,一时周转起来倒也有些不方便。 那些人说,如今倒正有一桩好生意,便是由咱们这样不缺银子使的人家,放些贷出去。 虽利息定的高些,也是救人急难,倒也是一桩善事。 那伙人想拉我家那口子入伙,没有奶奶准允,咱们哪里敢掺和,再者也没那多余的银子,因此过来问问奶奶的意思。” 来旺家两口子,正是凤姐儿和贾琏的心腹,因此说起这话,凤姐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冒昧的,只是问道: “都是些什么人提的这事?” 来旺媳妇便说也都是各家大户里的下人。 凤姐儿便心知肚明,这分明就是京里那些富贵人家私底下的营生罢了,只是嫌这么挣银子名声上不好听,便都推到下人头上,如此反倒放了心。 凤姐儿管着贾府的账,眼看着进项一日少过一日,正在闹心,一时倒真起了心思,细问道: “放出去的银子,可果真收得回来?利息定的多少?” 来旺媳妇面有喜色道: “必然能收得回来,都是挑的有家底的人家才放贷,咱们也不怕他跑了,定的是按月计息,每月利息五分。” 凤姐儿心里头盘算一番,先叫平儿拿了私房里三千两银子递过去,且先瞧瞧动静。 来旺媳妇得了凤姐儿允准,接了银票,欢天喜地的出门去,心里也打算跟着捞一笔。 平儿等人走了,方才凑道凤姐儿耳边,低声道: “奶奶,这怕不是印子钱来的?是不是有些不妥?若哪天事情漏出来,只怕碍着奶奶名声。” 凤姐儿斜她一眼,也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不知道?我这不是没办法,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从公中支银子,那账本你不是没看见,虽还有些家底,进项却已渐渐少了,开支倒一日多过一日。 再不想些法子,没几年这府里就空了。便是我有些私房银子,舍得丢进去填,也填不满这样大的窟窿。 行了,不说这个了,再沏壶茶来,我先吃点东西,等会儿还有事呢。” 冬至日。 大清早林思衡从营帐里钻出来,哈出一口白气,活动活动手脚。 天气已愈发冷起来了,营寨空地上有几丛枯草,挂着一层浅浅得白霜,在军营里头住,自然不能与在家里时相比。 营帐里不准生火,林思衡也不想搞什么特殊化,跟寻常士卒一样,只有一床破毯子,这一觉睡醒,也冻得够呛,好在朝廷发来的前线过冬物资已经到山东,好歹还有个盼头。 将边城三人,和军中三个千总叫到一块,围着一口锅,一边烤烤火,一边就凑在锅边喝粥: “今儿是冬至了,外边已经开始挂霜,这天气,咱们有营帐,有粮食,尚且都觉得遭罪,更不用说乱军了。 郑阳,你最近要再盯紧着些,瞧他们有什么动作,如今这支乱军被咱们牵制在这里,要尤其防着他们断尾求生。 几位都再鼓鼓劲儿,咱们” 话还没说完,便已有斥候来报: “将军,乱军有动静,正在往惠济河一带移动。” 林思衡猛然站起身来,有些急促得问道: “是全军都动了,还是只动了一部分?” “”全部都动了,队伍拉得很长,都脱节了。” 又有斥候来报: “报!将军,有一部乱军朝着我们来了。” 林思衡微微一怔,旋即有些恍然道: “乱军军容如何?可有骑马的?” “军容散乱,没有骑马的,里面甚至还有妇孺,旗帜也没有,大约有两三万人。” “这是要跑!全军上马!带好干粮!留五百人驱赶前头的这支乱军,其余人跟我追!一路不停!不准下马!拉屎都得给我在马上拉!必须赶在乱军渡河之前把他拦下来! 走啊,兄弟们!都跟紧了!本将军今天带你们立功去!” 军营中陡然热闹起来,人嘶马鸣,两千多名骑兵分作两股,犹如两条巨蛇,向已经被缠绕得筋疲力尽的猎物,亮出森寒的獠牙 第172章 地丘店 从宁陵城到惠济河,大约有五十公里。 乱军的营地。就夹在二者中间,围绕着一座残破的村落,散乱得堆砌在一起。 林思衡领着大部骑兵路过这里时,营中大部都已经空了,毁坏的推车,倾颓的土墙,被推倒在路边的简易拒马,以及被丢弃下来的伤兵和老幼。 他们并没有什么动作,眼神麻木而又呆滞得看着这支骑兵呼啸而过。 林思衡骑在马上,微微扭头看了一眼,神情并无什么变化,很快又扭过头去,顺着脚印的方向追赶而去。 近两个月的时间,林思衡带着边城三人,亲力亲为,几乎将这整支骑兵都当做斥候来用,时常领着几十上百骑,挤压这支“狼通军”斥候的活动空间。 接连不断的围捕,剿杀,终于渐渐将这支臃肿笨拙的乱军变成了瞎子,将他们不断南下的脚步迟滞下来,牢牢把握着战场主动权。 这支乱军没了粮食,视野,和情报,几万人的大军,想转个身都艰难无比,到得今日,终于将乱军首领逼得不得不断尾逃生。 一路追赶,沿途不断有因食物匮乏,体力耗尽,无力再逃跑的乱军倒在路边,林思衡也无暇去管,只是领着骑兵不断向前 地丘店。 雎水和惠济河从这里汇聚交错,这里原本是一处繁荣的渡口集镇,自打狼通军进了归德府,跨过雎水,这里便被抢掠屠杀过一回。 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集镇,今日又热闹起来,先是进来了几十个骑着马的大汉,俱都在腰上系着一条五色的腰带,后头跟着一杆大旗,旗上绘有一狼首,再往后跟着许多一路随行来的步卒。 那为首的汉子在马上勉强站起身来,回头望去,隐隐已见着有灰尘扬起,面上便有些抽搐。 “狗日的这帮官兵,老子把几万人都丢给他了!还不够他立功的?还他妈这么追老子!” “大帅,官兵追得近了,咱们怎么办?” “找到船没有?” “就找到几艘独木舟。” “他妈的,这地方不是渡口吗?船呢??” “咱们之前来这的时候,为防止开封那支官兵追过来,大帅你亲自下令烧了” 乔元章顿时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叉着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脑门上急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乔元章本名其实不叫这个,他本名是叫乔大,原本也是村里的一户地主,自打在怀庆府起了事,一路打官军,势如破竹,自觉英雄了得。 又听一个被掳来的老秀才说起前明太祖朱元璋一事,自以为同道中人,遂改了这文绉绉的名字。 脑子里还在琢磨,身边人又催促道: “大帅,不如就跟他们干一场!咱们又不是没打过官军!有咱们这帮老兄弟在!怕他什么?” 乔大帅一听这话,就想骂人,若是能打,两个月前他就已经打了,还用等今天? 对面都是四条腿的,跟耍流氓一样摸一下就跑,等自己这边点齐人手追上去,连口灰都吃不上。 这支官军狡猾的厉害,把营立在沙河对岸,又占了渡口,只留几十个人把渡口一守,自己这边就过不去,对面倒是骑着马就过来了。 乔大帅本来想着将他们这头的渡口给占了,也学着把官军堵在对岸。 只是若是派些喽啰去,骑兵一冲就散了,派老班底去,又扛不住隔河射过来的弓箭。 一步慢步步慢,如今再想着这一茬,乔大帅恨不得把肠子都怄出来: 悔不该跟雎阳卫多耽误了两天! 到得如今,就只两艘小船,这样一来,不打一架也不行了。 只可惜往后没了这帮老兄弟,自己这回就算是过了河,再回开封去,再想东山再起也是难了,以后恐怕就只能跟在另外两个大帅后头混一口饭了,好在赚了些银子,若实在不行,就隐姓埋名当个富家翁也不错 乔大帅面上陡然严肃起来,站到一堆墙角倾塌下来的土石上,握着拳头举过头顶,语气振奋得对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五通教老班底喊话道: “兄弟们!狗官军在后头追了我们一路了!咱们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粮食,女人,都丢给他们了,他们还不知足,还想要咱们的命! 他们以为我是怕了他们!我怕吗?我是不想让咱们这帮老兄弟给折损了,才一直避着他! 现如今,这伙官军不知好歹!逼到眼前来了,不肯叫咱们好过,那就跟他干一架! 等打赢了他们,咱们再去找个县城耍耍!兄弟们!城里的女人好不好?” 底下陡然热闹起来,有人连连高声怪叫,发出兴奋的声音,大多数人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挂着意味深长的浪笑,似乎又想起了之前在封丘和朱仙镇的好日子。 既定下了要打,乱军便借着这三四个月里经验,勉强摆出个阵势来,严阵以待,面上带着恐惧而又兴奋的复杂神色,握着刀把的手因紧张显得有些僵硬。 等太阳正挂在远处山头上时,官兵的身影便也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林思衡立在军队前头,与乱军隔着大概一百步,缓缓停下马来。两千多匹马呼出的白气与人口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薄薄的白雾,遮挡在视线前方,显得有些朦胧,旋即又在太阳底下散去。 微微上前几步,林思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军阵”: 说是军阵,其实也不过是抱成几大团站在一块,勉强能瞧出个方形来。 倒不缺长枪刀剑,远远瞧着寒光赫赫的,倒也有几分威慑力,只怕是将整支乱军手里的武器都集中在这些人手里了。 大概是之前败在乱军手里的那几支卫所军“友情赞助”了。 林思衡轻轻呼出一口气,眯着眼极力往前看,似乎要将前方乱军面上恐惧与兴奋交织的神色都看清在眼里。 左手轻轻抚摸身下马匹的脖子,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已略微减缓下来,林思衡缓缓抬起手中的长枪,平举到身前,身后边城三人也跟着照做,旋即身后的两千多骑兵也都举起枪来。 马蹄阵阵,挂在山顶上的斜阳俯瞰着这场人间惨剧,阳光映照在森冷的枪尖,折射一抹刺目的血光来 第173章 战场 噼啪噼啪 火焰在倾颓的房梁上燃烧着,碎成几块的桌椅家具在房屋中间的夹道上散乱得堆砌在一起,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只露出半张愤怒得发红的脸来。 气温又下降了些,但林思衡竟觉得有些燥热。 倒在地上随处可见的密密麻麻的尸体,映在林思衡的眼前,几匹失了主人的军马在尸体间来回走动,不时发出两声嘶鸣。 林思衡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前世密集的灯光,与眼前摇曳的野火在脑海里来回变幻,扬州城里的脑满肠肥的豪绅商贾,与眼前这些临死前都未必能吃上两个月饱饭的“乱军”形成的对比如此强烈。 “唉” 边城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神色间并不为此间地狱般的景色动容,见林思衡似乎有些发愣,低声问道: “公子在想什么?” 林思衡瞧他一眼,略微扯扯嘴角,笑道: “我在想,大概这就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边城随手将身边一根野草拔起来,连着草根上的土疙瘩,随手丢出去,轻声道: “这才不算什么,不过是几千人的作战,打的又是一帮没什么作战能力的流民,我听闻早前瓦剌还强盛的时候,年年寇边,与边军作战,那才是真正的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这只能算刚刚开始。” 林思衡又叹息一声: “原本是打算最好一次硬仗都不用打,等敌人自溃,咱们一路咬着追上去就好,到底还是绕不开这一仗,骑兵损失了多少?” “战死了八十二个,重伤五十三,轻伤二百一十七个,这一仗伤亡勉强到一成。不能算什么硬仗。 如今还能骑马作战的不到二千四百人了,真准备去开封?” 风吹过来,林思衡捶捶腿站起来,方才在乱军中自己也被人用刀枪在甲裙上戳了两下,好在甲胄得力,不曾有什么伤势。 “先收拾收拾,尸体都烧了,掉进河里的尽量都捞上来。 俘虏暂时看押起来,五人一队,一人逃跑,全队连坐。 叫老二带着他底下人充当军法队,所有缴获归公,重新分配,私藏着斩。” 有了这一场大胜作背书,带着这伙骑兵拿了一场大军功,林思衡到此才敢把军律“十七禁五十四斩”真正立起来,若是之前他就蹦哒着在军中立规矩,只怕刚刚作战的时候背后就已经有冷箭朝他飞过来了。 郑阳手里拿着两块干饼也走过来,这场仗打得并不算艰难,偏偏他此时头上却裹着绷带。 几人当中就以郑阳年纪最小,又是第一回经历这种阵仗,不免有些紧张过了头,打到后来体力不济,叫人隔着头盔在脑门上来了一下。 “怎么样?没什么事?” “没事,皮外伤,公子先吃点东西。” “这一仗打完了,说说,什么看法?” 郑阳盘腿坐在地上: “我是觉得,咱们虽胜了这一仗,也难说就有多厉害。 方才接战前射了三轮箭,这伙京营虽然能在马上把箭射出去,我细细瞧了,大多都没什么准头。 这也就是欺负这些人没甲,弓箭也没几副,要是前面站着有甲的,不用多,只要有两三排,咱们今儿就算冲进去了,只怕也伤亡惨重了。 怪道公子要弄那什么火铳,就这还京营精兵呢。” 林思衡赞许得瞧他一眼,郑阳说的不错,这一仗其实就是“大人欺负小孩子”。 接战前才射了三轮箭,这伙乱军就已经站不稳阵脚,掉头就往河里跑,也不管大冬天的能不能游过去,动作比那位乔大帅还快些。 骑兵还没冲进去,对面就已经有要崩溃的征兆,勉强接敌杀了一阵,等那腔被鼓起来的血勇散尽了,就开始大股大股的逃散,被淹死踩死的,只怕比死在骑兵刀枪下的还要多不少。 拍拍郑阳的肩膀,站起身来,眼看战场打扫的差不多了,林思衡骑上马,扭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巨大火堆,嗅到空气中传来烤肉的香味,觉得有些犯恶心。 轻轻一夹马腹,领着气势终于有些昂扬的军队,返回营寨去。 紫鹃眼见黛玉又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下碗筷,便觉得有些苦恼: “姑娘眼看着又清减许多,等回头林大爷来了,岂不得怪我们没把姑娘照顾好? 便是姑娘可怜可怜我们,好歹也再吃一些。 若是饭菜不合胃口,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厨房里叫人给姑娘做。” 黛玉瞅她一眼,对紫鹃拿师兄来“压”自己的“背叛”行径有些不满,驳斥道: “我自己吃不下去,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如今都不怕我,倒只怕师兄,他叫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乖乖听着。” 虽仍是牙尖嘴利的小模样,偏偏声音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显然心思也并不在这地方。 紫鹃虽挨了教训,也只是轻轻一笑,打趣道: “我跟雪雁如今听着林大爷的话,也不过是先提前熟练着罢了,总归将来也还是要听他的。姑娘要为这怪我,只怕还得怪到姑娘自己身上去才是。” 黛玉微微一愣,旋即猛然起身,要叫紫鹃见识见识她林家大小姐的“厉害”: “我把你这烂了嘴的,胡说八道,整日里就知道拿我打趣,今儿再饶你不得!” 紫鹃哈哈笑着就准备往门外躲,刚掀开帘子,就猛然停下来,黛玉一时脚下没停住,一头撞在紫鹃背上,将紫鹃撞了个趔趄,却听得紫鹃招呼着: “宝姑娘来了,快进来坐,雪雁这丫头,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黛玉从紫鹃身后探出头来,见果然是宝钗,眨眨大眼睛,展颜笑道: “宝姐姐今儿怎么不在家清修悟道,竟有空到我这儿来?” 宝钗微微一愣: “我原也不信佛道的,何曾在家里清修过?” 黛玉掩嘴笑道: “原来竟不是?那是我想岔了,原以为宝姐姐成日里不出门,必是修炼有成,将要得道飞仙了。” 一边招呼宝钗进里间来坐,一边忙叫紫鹃看茶。 第174章 薛林 宝钗送选不成一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黛玉自然也有耳闻,只是她本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只借着玩笑话安慰两句便罢。 宝钗果然气笑道: “林丫头这张嘴啊,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你也别只说我,我听凤丫头说,你倒比我还省心些,不说成日里待在屋子里,连琴也不练了,一天天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三丫头前些日子还说呢,如今听不着你的琴,她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黛玉与姐妹们顽皮斗嘴,素来战无不胜,也算脂粉堆里的常胜将军,不料今儿算是遇到了对手,嚣张气焰竟被打压下去不少,又怕宝钗等会儿又要把自己和师兄往一块扯。 这帮坏人,总是这样! 连忙生硬得岔开话题,拉着宝钗的手道: “姐姐这些日子在看什么书?” 宝钗胜了一筹,也见好就收,眼睛微微一瞥,便见书桌旁边正有一架古琴,因而笑道: “不过在家里看看账本,闲暇寻着两本话本小说打发时间。 这琴该就是妹妹拿来祸害探丫头的不是?” 抬脚走到琴前,指尖微微一拂,便勾勒出个音符来,宝钗细细听了,微微点头道: “倒确是好琴,声音悠扬清脆,做工也古拙大方,正与妹妹相得益彰。” 黛玉对宝钗懂琴一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惊奇的,这位宝姐姐虽时常把经济挂在嘴上,言语间却能看出也是个饱读诗书的。 眼珠子转转,拉着宝钗的手就在琴弦坐了,促狭道: “探丫头虽说好话,怕不是哄我来着,不如姐姐也弹一段儿,说不定探丫头听着也觉得好,” 宝钗自然连连推拒,只是拗不过黛玉一力要求,方才应了,把手放在琴上,轻声叹道: “我如今也有好些年没有再碰这东西了,只怕少不得要出一回丑才是。” 微微一顿,手指轻勾,琴声悠扬而起。 黛玉细细听着,便认出来是一曲《长清》, 宝钗虽嘴上谦虚,实则技艺纯熟,绝无半点错漏。 弹着琴,心思也渐渐沉浸其中,被这曲调勾动,这些时日心底的委屈酸楚和不甘也翻涌起来,好好的一首旋律明快的《长清》,渐渐竟带着些《广陵散》的激昂。 黛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感慨,绕到琴架侧面,趴在桌子上,微微侧着头,打量着这位之前常被府里下人用来和自己做对比的宝姐姐。 这位众人口中大方温柔的宝姐姐,又是为着什么这般心绪不宁呢?虽听出来这些,黛玉也并不打算去问。 宝钗奏完一曲,心思仍有些激荡,略有些急促的呼出两口气,将心底里泛起的种种情绪强压下去。 黛玉眨眨眼睛,倏而笑道: “宝姐姐谈得这样好,下回探丫头再说怪话,我就打发她到梨香院里去。” 宝钗温和得笑道: “有什么好的,太久没碰过琴,连曲调都不对了。” “姐姐何必管这些,写在谱上的调子,不过是弹给外人听的,若是咱们自己私下里弹,自然心里是什么调子,弹出来就是什么调子。” 宝钗微微一怔,眼神有些异样的瞧着黛玉,一时竟觉得有些羡慕。 林丫头如今虽是孤身寄居贾府,自己也是和母亲一道在贾府里住着,落在外人眼里,只怕未必就能好过多少去,说起来,也算是同病相怜。 偏偏林大哥这个师兄做的,却不知要胜过自己兄长多少。 黛玉如今有林思衡这个师兄关照着,几乎万事不求人,自然也不会再给人“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机会,虽偶尔与姐妹们顽笑争执两句,也不过是小儿女家的闺房私话罢了,自然更不往心里去。 宝钗外在随和,实则也不过才十三四的少女,心中高傲也并不输黛玉多少,只是因着家业重担,叫她不得不早早学着处事周旋,早些年也曾写意风流,如今都渐渐被账本金银之物消磨尽了。 初入京师时,黛玉还曾因府里闲话,对宝钗有些计较,如今快过去两年,各自都年长了些,昔日那点小心思,如今再想来,也只付之一笑罢了。 此番又见宝钗似也心怀酸楚,黛玉更觉心中不忍,因而拉着宝钗的手道: “好姐姐,咱们都住在府里,既离得近,往日里我不知道便罢了,如今却明白,宝姐姐也是在闺阁里熟读诗书的,往后姐姐有空,何不常来?咱们一块说说话,解解闷儿。” 宝钗自然明白黛玉好意,也笑着应承下来,又坐了片刻,莺儿来寻,说是薛姨妈请她回去,宝钗方起身告辞, 黛玉略往外送了几步,便又有些无趣得返回屋子里,也懒得去寻小姐妹们说话,莲步轻移,绕道那张“太古遗音”后,在宝钗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手指随意拨了个来回,听着清脆的琴声在耳边回荡。 师兄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原本被乔大帅安排来冲击大营,给他争取时间的,远不止此时眼前的一两万人,有的在路上寻着机会跑散了,有的太饿太累跟不上队伍,直接倒毙在路边,还有的在过那座浮桥时,被人挤落了水,也不知所踪。 能撑到这里的,就只有这些人了。 近似于两万人的“大军”,被林思衡留下的五百骑兵看守着,一个个跟鹌鹑一样蹲在地上,原先有几个在人群里鼓噪闹事的,此时也被砍了脑袋挂在柱子上。 林思衡押着俘虏返回大营,看着就在营门口蹲成一大片的“乱军”,也有些头疼。 全砍了,那必然是不行的,且不说林思衡自己就过不了这个槛,他若果真做了这事,朝野必然物议沸腾,到时候被推出来背锅的也还是他。 反倒是几个千总有些跃跃欲试,似乎准备要再借几颗脑袋来抬一抬军功。 也不能提叫军队把物资让出来给平民,毕竟这可不是记忆里那支从人民当中走出来的军队,这支骑兵眼下才是自己立身的倚仗,顺序万万不能弄错了。 看着一个个抬起头来瞧着自己的“老弱病残”,林思衡能从这些麻木的面孔下,看出灼心的痛楚和隐晦的期盼。 叉着腰站在门口,林思衡也如之前的乔老大一般,脑门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一个盼着这些人去死,一个盼着这些人能活,倒都先后陷入到相似的困境里 第175章 扎根 招招手把边城叫到身边,低声道: “第一仗虽然打完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完,这伙人虽说是在乱军里待了几天,其实也不过是被乱军掳掠来挡箭的百姓罢了。 得叫他们安置下来,也省得他们又走进死路里去,我想了个法子,你帮我合计合计。 如今小半个归德府被打烂了,各地乡绅大户死伤不少,便多出许多无主的土地来, 这些土地,我自然笑纳了,这原就是我的本意,我倒也不怕做个蛮不讲理的将军。 如今我平了这支乱军,只怕皇帝也愿意看我显得贪鄙些。 若有人真拿了地契来,自然还他,若是没有地契,只是空口白牙说那是谁家的土地,我是不认的。 不是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今儿正好我也入乡随俗一回。 我有意把土地按着人数,再分配一回,名义在就归在我名下,只叫他们做个佃户,也省得再被人夺了去。 正好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几处合适的产业迁移过来,连带着人手,在这里扎下根来。 不单单是归德府,往后入了开封府,河南府,也都这般做,你觉得可有什么不妥?” 边城也沉思片刻,低声道: “公子如今打了胜仗,占些无主的土地,除了那些地主,不会有什么人计较,倒正合适,只是军中还有不少人指望着再多些斩首功,公子只怕还得想个法子安抚下来。 再者,如今也只得先分地,这般时候是种不了什么东西的,眼下还得额外想办法。” “我正愁着这事,近两万个一无所有的老弱妇孺,等到明年第一批粮食产出,还得有半年的功夫 安排几个人,扮作个义商的由头,从山东采买些棉布粮食,或者些二手的衣服也使得,先送过来,好歹安置着。 银子倒不是大事,我估摸着前后能有个五万两应该够了,也不必一下子就拿出来,只是物资采买一定要快,下雪前至少棉衣要够用。这件事安排老七亲自去办,正好最近没什么仗打了,叫他多跑跑。 分配土地的事,等我空闲下来亲自过手。” 边城点点头应承下来,继而又笑道: “要说起来,这银子也未必就是公子来拿,方才缴获已经清点出来了,数目看着不少,只是若跟这支乱军一路穿州过府,打破的县城集镇比起来,就少得可怜了。 虽是明面上的缴获不好动,私底下只怕还有一笔。” 林思衡也笑着点点头,连道:“是这个理。怎么样,咱们这位乔大帅可还好?” 边城也低头笑了两声: “他可不太好,想抢船跑,结果没抢过自己手下人,还被咱们的人往屁股上捅了两刀,外头那伙人都认得他,哪个不是被他祸害的,要不是有咱们的人看着,能把他活撕了。” “叫下面的兄弟要看紧了,咱们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呢,弄个半死,叫他不能乱说话就行了,务必要活着送入京师,反正他肯定是要死了,咱们也不必去跟皇帝抢这个活。 咱们安排的人都如何?可有什么意外?” 边城微一沉默,低声道: “猴子在这支乱军里安插了十二个弟兄,就剩两个了,其中一个重伤,捅乔大帅屁股的就是他,被乔大帅反过来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情况不太好。” 林思衡闻言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方道: “那十个人的身份要理清,该给的抚恤银子要给足,往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吩咐那边看守的人要注意些,还活着的兄弟,赏钱也要给足了,重伤的那个,叫军中大夫务必要细细诊治。” 计议已定,林思衡便仍回营门口,正见着乔大帅就跟被绑起来的年猪一般,四蹄朝天攒在一根柱子上。 那些原本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乱民,眼见乔大帅这般境地,一个个眼神由麻木开始变得愤恨起来,眼里渐渐起了血丝,有些蠢蠢欲动。 眉头暗皱,生怕这位乔大帅被人打死,赶忙叫人送进营地里看管起来,招来郑阳,叫他赶紧去一趟山东,仍留了人在前头看守,便找来那三位千总,一块去大帐议事。 “多亏了三位鼎力相助,咱们才有今日这场大胜,如今这支乱军首领被擒获,等押送他去京师,陛下必然高兴。 本将军虽年幼,说过的话却没有不作数的,离京的时候本将军就说了,要带你们去挣军功,如何?本将军可曾食言?” 打了胜仗人人高兴,这三位千总此番有这等功劳,等回了京,不说能得个爵位,至少升官发财已经近在眼前了。 因而个个捧场,只见其中一个名叫潘功的大声道: “将军年少英武,一战成名,只用了两个月,就剿灭了最大的一支乱军,此等英雄气魄,正如冠军侯一般” 话说了一半,先挨了身边另一个千总一脚: “放你娘的狗屁,林大人自然公侯万代,哪里是冠军侯能比的?潘胡子你会不会说话?” 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功业几乎是所有武人的向往,其人在军中算是代代流传的偶像了,只是因他早死,若拿来与人对比,若有些讲究些的,便犯了人家忌讳。 林思衡自然不在意这个,他也不指望能从这三个武将嘴里听见什么花团锦簇的好话来。 要说拍马屁,自己都比他们会拍。 况且林思衡此时不过是剿了一支没什么战斗力的乱军,也真没脸跟霍去病比,连忙抬手打断道: “好了好了,说正事,如今外头还有两万的俘虏,我想问问三位,可有什么意见。” 三人对视一眼,若叫他们说,自然都砍了最方便,只是他们虽粗鄙,但也不是真傻,杀俘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要挨骂的,尤其眼前这位游击将军又是文人出身,自然更见不得这等事。 只是若叫他们想办法,却也无法可想,故而面面相觑,都连连摇头。 况且既得了胜仗,军功却还没定下,也有意讨好林思衡一番,只道: “将军做主便是,咱们都听将军的。” 第176章 恩威并施 林思衡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道: “既由我做主,倒正有一事与三位商议。” 三人只道: “将军只管吩咐便是。” “外头两万多人,我细细看了,大多都是妇孺,若说他们是什么乱军,只管胡乱砍了,只怕是不妥,终究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虽是军人,这不该杀的人,最好还是不杀的好。 如今眼看着要到腊月了,我已派了人去山东,联络义商资助,想来总有些收获,只是这些日子,也还得咱们自己想办法。 眼下军中还有些粮,朝廷发来的下一批物资也已经到济南府了,本将军的意思,先腾出一些了,好歹叫他们每日里能有两碗稀粥。几位的意思呢?” 其实如今军中不少粮食物资,本就是林思衡带着他们去抢来的,要说起来,其实本就是外头那些人的东西,只是这些话如今自然不能再说,也只得换个说法了。 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情愿,毕竟就算吃不完,回头转手一卖,纵然林思衡拿大头,他们也能跟着喝点汤,岂不好过喂外头那帮乱民? 那个刚刚踹了潘功一脚的千总轻声道: “将军自然是一片好意,只是他们到底也是从过贼的,将军既有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只管由他们去各自投奔亲戚也就是了,何必拿将士们的粮食去给这些人?” 林思衡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旋即又道: “胡千总的话自然在理,只是如今已过了冬至,虽还没下雪,也是天寒地冻的,又上哪里去找那些食物来填饱肚子? 若果真就这般打发他们散了,一则只怕他们被逼到绝路上,反倒要起歹心,咱们如今既已有了大胜的军功在手,还是要尽善尽美的好,若这时候再闹出乱子来,反倒又显得咱们剿寇不利,到时候陛下的眼里也有看法。” 这胡千总本名胡珲,正是这三人里头领头的,被林思衡拿话一堵,一时张口结舌,心知林思衡虽不把话说在明面上,言语间其实分明就是在拿给朝廷的报捷文书作要挟。 心中有些不满,只是一时也无法可想,便道: “将军考虑周全,只是咱们的粮食本来也不多,若再加上这伙乱民,只怕吃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不等朝廷的粮草从济南运来,咱们这里就先断粮来了。” 林思衡赞叹道: “本将军早就知道胡千总心思缜密,又有仁心,素来考虑事情面面俱到, 已七天为限,今晚先叫他们将其中的老贼分辨出来,免得走漏了奸细,明早叫他们喝一碗粥,把话跟他们说明白,若有想要去投奔亲戚的,必要有同乡五人作保,方可离开,不然就只能再这里留七天。 七天以后,若山东那边没有义商来助,就由得他们去,咱们也不供应粮食了。 虽是胡千总有意叫兄弟们分担十天,只是本将军以为,咱们也还是要有些预备的好,就不拖到十天了,就这样。 赵枢,去办事。” 赵枢点点头转身出去,胡珲张了张嘴,心知这位小将军是有意歪曲自己的话,抬眼瞧了林思衡一眼,不再做声,帐中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寂。 林思衡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扫了一眼底下坐着的三人,又开口道: “各位都是京中人士,不知可曾听闻过如意斋?” 三人一愣,不明白话题怎么又转到这如意斋上,潘功点点头,第一个答道: “自然是听说过的,这如意斋在京里好大的名头,里面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贵的要命,一看就是奸商。 将军可是看上了?这可不好下手啊,我听京里的老兄弟们说起,这如意斋只怕也是个有跟脚的。” 林思衡瞅他一眼,把杯子放下,轻咳一声道: “不满潘千总,这如意斋就是本将军的,它的跟脚,就在本将军身上。 不过本将军倒不知道,如意斋的名声竟这样坏了,这必是下面人不肯用心做事,待我回京好好整治一番。” 潘功懵在那里,心中只道此番必要坏事了,当着和尚说头秃,这不得把人得罪狠了?连忙改口道: “那如意斋里的东西虽贵,却贵的值,我家里婆娘就买了个琉璃镜,照得人清清楚楚,我说是何等人物有这样的能耐,原来竟是将军的手笔。” 林思衡摆摆手,懒得听这生硬得马匹,继续道: “这如意斋里的各种各样东西多,造起来也麻烦,此番河南遭了民乱,死伤不少,空出许多无主的土地来,我想着,把这些土地买些下来,建个厂子。 若是果真有义商来助,能把外头这些乱民都留着,忙时叫他们种地,闲时便叫他们去厂里做工,咱们只管赏他们一碗饭吃,也不怕他们不用心干活,如此一来,咱们如今放出去的那点粮食,就不算什么了。 若这事果真成了,此番军功是兄弟们一块挣下的,本将军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往后这边厂子里每年出息,三位兄弟都有一份。你们看,如何?” 胡珲有些讶异的看他一眼,虽不觉得这年头能有什么义商,到底也是份盼头。 想着总归也就七日的粮食,吃死了也不过一两千两银子,便算卖这位小将军一个面子也使得。 心里的不满便散了许多,笑道: “既然将军有心,我等便盼着将军事成了。我替兄弟们多谢将军美意。” 林思衡微微一笑,摆明了这三个小军头,这事便算成了一半了。又连连叮嘱他们不要声张出去,便将此事说定。 其实若从本心里说,林思衡是想给每个士卒都发一份银子,只是三个人还好说,若是嘴严些,倒也不担心被人知道,以他们如今这个级别,也不怕皇帝会盯着。 若是三千人,那就断不可能瞒得住了,这等明目张胆邀买军心的行为,那就真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作死了 没奈何,眼下也只得先从小处入手了。 第177章 议论 既聊过了外头那伙乱民的事,林思衡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笑道: “此番军功,虽细致处一时难定,三位的功劳倒是已经有了初拟了,三位瞧瞧,可有什么遗漏?” 相比起还远在天边的工厂,这才是眼前的要紧事,三人谦让两句,便忙接过来,细细瞧了一遍,互相对视一眼。 这文书中给他们定的功劳,不但没有遗漏,反而还多了些,其中有几样,分明就是这位林将军身边三位“家丁”立下的,如今都分摊在他们头上了。 三人原本已经被林思衡画的大饼消了怨气,又得了这意料之外的好处,果然感激不尽,此时便算没有那工厂,才叫他们出那七日粮食也舍得。 胡珲细细琢磨,陡然惊觉自己分明是被这位小将军给摆弄了一回,打一棒,再给个甜枣的套路,这位小将军年纪不大,用的倒是纯熟,偏偏他们三个还真就领情。 再不敢轻视林思衡,默默摆正自己下属的位置,心悦诚服得躬身作揖道: “将军好意,我等领会了,多谢将军。” 剩下两个眼见“带头大哥”如此,也忙躬身行礼,连连称谢。 林思衡轻轻呼出一口气,压服了这三个军头,至此,这剩下的两千多骑兵,他才算勉强能“一言九鼎”。 边城等三人,要这军功无用,既然林思衡要在军中扎根,他们这三个“家丁”出身的人物,就断然不可能再在军中有什么大的建树,皇帝不会允许主仆几人在军中同掌大权。 林思衡是这支军队的“统帅”,剿灭了这支乱军,最大的功劳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他也用不着去跟下面去争,如今用在这处,便是有三分效果,也算物尽其用了。 神京里的雪,要比河南来得早些时候。 伴随着街头巷尾的鸡鸣犬吠声,神京城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些卖早点的铺子开始支起摊子,将冒着热气的蒸笼从后厨里搬出来,很快整条小巷里就开始弥漫着食物的香甜味道。 韦昭瑟缩着脖子,在路边买了碗刚出锅的羊肉汤,又添了两个馒头,也不吃,只拿在手里暖手。 没多久,杜仪也路过这里,这摊子离翰林院近,在这里坐久一点,总能碰到。 杜仪瞧见他,脚下微微一顿,旋即也转身朝他走来,就在对面坐了,劈手从韦昭手里夺过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韦昭愣了愣,也赶紧把另一个馒头塞嘴里,两个清贵的翰林就在这路边摊上一块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 “来这么早,又被嫂夫人踹出来了?” “你这什么话?你嫂子贤良淑德那是出了名的,我就是想这一口羊肉汤了,专门早起赶这第一锅。 你不也来的挺早?怎么着?尚书家的千金,不好伺候?” “去去去,昨儿瞧着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就下雪了,我刚刚打周家粮店那儿过,今天挂出来的粮价可又涨了。” “你说周贵妃他们家那个?今年河南打仗,粮价涨起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就看能涨到什么地步了。” “已经不低了,斗米四百文,眼看着比九月份的时候已经翻一番。” “这仗要是还打不完,粮价就还得接着涨,唉,再涨下去,老百姓吃什么去?” 两人四处看了看,眼见着小摊儿周围就来了几个乞丐,盯着小摊儿上支起的蒸笼不停得咽口水。 摊主自然不愿意叫几个乞丐坏了翰林老爷们的谈兴,挥挥手赶他们离开。 韦昭顿了顿,掏钱又买了几个馒头,叫摊主给乞丐们发了,乞丐们没口子的道谢,果然也不敢再多打扰,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瑟缩着走在路边,似乎并不觉得有多寒冷。 大抵也已经习惯了。 杜仪也叫了一碗羊汤,喝了一口,只觉胸腹间便有一股热气弥散开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韦昭冲着乞丐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叹了口气道: “也不知道林贤弟在河南到底打得如何,天下分明太平,怎么好好的就闹起来了呢?” 杜仪略顿了顿,回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伙贼兵是那五通教唆使起来的,这些邪教,惯会蛊惑人心,哪里有什么道理好讲。 林贤弟固然才高,此番投笔从戎,这等意气,着实叫人心折,只是到底也还年轻,又不曾经历战阵,早前报上来几场小胜,已是难得,若真要平乱,只怕还得看竟陵伯和冯将军的手段。 林贤弟能将乱军牵制在归德府,不叫他们再四处流窜,已是不易了。” 四处瞧瞧,又压低声音,敲敲桌子,示意韦昭也凑近些,方才小声道: “最近京里有些流言,说林贤弟一介翰林跑去带兵,是不自量力,误国误民之举。 昨儿我去岳父家饮酒,听岳父大人提起,朝中已经有御史在弹劾林贤弟,说他劳师无功,虚耗国库,折子已经到陛下手里了。” 韦昭吃了一惊,忙道: “这话从何说起?林贤弟只三千人,又要何等大功?” “虽是三千人,却都是中军里的精锐骑兵,前日日子冯将军不是又报上来斩首千余级?朝野间早已议论,说要是把那三千骑兵,仍归在中军,由冯将军指挥,只怕开封那两股乱军都已经平定了。” 韦昭皱皱眉头,争辩道: “冯将军大胜固然可喜,只是却不曾拦住那两股乱军南下的趋势,听说已经流窜到临颖了,沿途都打了个稀巴烂,若是照这样说,那还不如就跟林贤弟一般,将乱军牢牢遏制在一处,也少祸害些百姓。” 嘴上虽这样争辩,但韦昭其实心里也没底,归根结底,林思衡确实不曾报上来多少胜绩,也不像竟陵侯和神武将军多有斩获,似乎一直都只在小打小闹。 国库空虚得厉害,三千骑兵人吃马嚼的,又要千里转运,损耗不小,自然会引得有心人针对,况且文官中本就有人对林思衡已一个清贵翰林之身,竟跑去从军而颇有不满。 这不是显得我们这些寒窗苦读的文官还比不上粗鄙的武夫? 韦昭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心里默默感慨道: “林贤弟啊林贤弟,你这一意孤行,投笔从戎,只怕将要引火烧身呐。” 杜仪微不可察的瞧他一眼,低下头来默默饮着羊汤,心里也在嘀咕: “早前就有传闻首辅大人对林中书不满,此番御史弹劾,只怕未必没有首辅大人的意思在其中,想来林中书也是察觉此事,才有意另辟蹊径,试图避开首辅大人的打压。 只是,二十年的老首辅,又哪里是这样简简单单避得开的?” 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饮尽了最后一口羊汤,会了帐,两人又一道说笑着往翰林院里去。 不远处的宫城城门已经打开,文武百官已经列队入朝,也不知今日,又要多出哪些事儿来 第178章 弹劾 “陛下,京中粮价已至斗米四钱银子,价格腾贵,且还在上涨,今日又下了雪,若粮价不跌,只怕今年冬天,难免将有百姓冻饿而死。” “户部,协调刑部,严查京中不法商贩囤货居奇一事,把粮价控制住,不准胡乱上涨。 责令湖广巡抚茅亮,以及河道总督崔建利,务必保障漕粮安稳。” 户部尚书胡岳,和刑部尚书严开面无表情的站出来躬身领旨,又退回班列中去。 后头几个郎中偷偷对视一眼: 京中最会囤货居奇的就是周贵妃他们家,如今长春宫无主,宫里就只有周、吴两位贵妃做主,其中又以周贵妃年长,指不定哪天后位就是周贵妃的。 这还查个屁!抓两个替死鬼得了呗。 今日朝会已经开了有一会儿的,议论完粮价的事,一时有些冷场,戴权见没人再出来说话,甩了一下手中的净鞭,喊道: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崇宁帝都已经准备起身回后宫了,却见有一中年御史出列道: “臣,右俭都御史苏诵,弹劾游击将军林思衡,劳师无功,虚耗国库,畏敌如虎,消极避战。 自朝廷分兵三路南下以来,已有两月有余,竟陵伯和冯将军与乱军大小数十战,多有胜绩。 昨日里冯将军还在许昌大胜,现如今开封,河南这两府境内乱军已是仓皇逃窜,惶惶不可终日,平定已是指日可待。 独林将军所领三千精锐骑兵,此三千骑兵,乃中军大营精华所在,在林将军手上,却成了无用之物,虽也有几股胜绩,却每不过数十级,相比起乱军的庞大人数,不过是杯水车薪。 臣请陛下将林思衡革职问罪,中军骑兵仍调归神武将军冯唐麾下,方能尽早平乱。” 崇宁帝皱皱眉头,早两日便有几个御史将弹劾的奏折递到他跟前,皆被他留中不发,左右那几个御史官位都不高,到不了朝会上,倒没想到,如今连右俭都御史都开始盯上这林思衡了。 崇宁帝心中,对林思衡此番南下至今毫无建树也有些不满,只是当初林思衡南下是他首肯,若这么快就问罪,于他的威严也有些不利。 万俟颖隐晦得朝皇帝瞧了一眼,旋即出列道: “林将军南下不过两月,又只三千人马,苏御史此言未免过苛了,林将军不忍生民多艰,投笔从戎,拳拳之心不可不察,苏御史还是要多些耐心才是,说不定等再过些时候,便有捷报。” 苏诵却不打算作罢,冷哼道: “若林思衡那小儿果真有爱护生民之心,便不该强自为之,反倒叫战火绵延,百姓受苦,他若有自知之明,此时便该上书自罪,把那三千骑兵交还中军才是。” 两位朝廷大员争锋相对,贾政在角落里看得胆战心惊,有心想出言替林思衡维护几句,却又不敢招惹御史,脚下始终迈不动步子。 心里也暗暗埋怨自己这个“贤侄”,好好的清贵翰林文官不做,偏要去从军,此番果然要惹祸上身! 若我此时出面,只怕要连累我贾家,还是等回去与两位先生商议一番才是 朝堂上还在不断争辩,虽也有几个维护林思衡的,人数却远远不及要将林思衡问罪的多。 崇宁帝皱眉打断道: “自林卿南下,归德府乱军不得迈过商丘一步,有功无过,不可问罪功臣,至于骑兵归返中军一事,着五军都督府再议。” 眼见皇帝居然“知错不改”,又有几个御史,神情间有些蠢蠢欲动。 苏诵受命而行,断不会善罢甘休,继续开口道: “陛下明鉴!林将军文章诗赋,老臣也甚爱之!我朝有此等人物,老臣岂不欣喜? 只是林将军年少得志,许是往日里与友人纸上谈兵的多了,一时意气便入了军门。 此番驻军归德,师久兵疲,劳而无功,若依老臣看来,只怕也正是察觉到其中艰难,骑虎难下罢了。 若陛下此时将其问罪,罢其军职,召回京师,不使其重蹈柳将军覆辙。 待其年长沉稳之时,仍可重用。亦不失为保全之道。” 万俟颍听得直皱眉头,这苏诵言语间听着似是一片好意,用心却实在恶毒。 今日若果真依此论将林思衡治罪,则林思衡在朝野间风议便成了只会夸夸其谈的黄口孺子,那还扯什么日后重用? 因而辩驳道: “苏御史此言,太过严重了,归根结底,朝廷大军南下才两个多月,此时临阵换将,只怕不妥。 说不得林将军此番正在归德府布置,我等久在千里之外,贸然干预,倘若引得前线不稳,岂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 苏诵冷哼一声道: “林将军年不及弱冠,准其领军南下已是不妥,他能将三千人带到归德府,只怕也用尽了浑身解数。 小小年纪,还扯什么布置?若其果真能败归德府乱军,老臣” 话说一半,便有小黄门急匆匆得走进来,直接开口打断道: “陛下,方才有驿卒来报,归德府大捷,游击将军林思衡打破归德府乱军,乱军首领乔元章被擒,斩级三千余,俘虏两万众,其余逃散者不计其数。 林将军来报,归德府平定。” 几个御史迈出去的一只脚,悄无声息的又收回来,苏诵站在两班文武中央,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万俟颖也吃了一惊,他方才那话只是随口胡说的,却没料到应验得这样快,不过倒也不妨碍他借来打压政敌,当即好心道: “苏大人虽是一片爱护之心,怕年轻人没个轻重,只是也该多些耐心才是,若是再这般急切,岂不是要好心办了坏事? 此番幸赖陛下圣明,慧眼如炬,若果真听信了苏御史一面之词,下旨责罚,这要传扬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说朝堂兖兖诸公,俱无识人之明? 方才苏大人要说什么?” 苏诵面色愈发愤恨,万俟颖此话,正是将他比作那等因言乱政的佞臣,也不再与其纠缠,只对崇宁帝一拱手道: “臣言语莽撞,一时失察,臣知罪。” 崇宁帝此番得此捷报,也是又惊又喜,林思衡得此大胜,更显得他这个皇帝有识人之明。此时自然也想不起来自己原先心中的不满 虽瞧着这苏诵有些不顺眼,只是御史言官,风闻奏事,少有因弹劾他人反而受罚了,今日他若果真责罚御史,明日他就成了堵塞言路的昏君。 虽是猜测此人该是受人指使,崇宁帝眼下也只得出言安抚道: “苏御史也是为国事担忧,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便是要罚,也不能今日就罚,总归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发落出去也就是了 申行远站在杨松身后,瞧了他一眼,出班拜道: “林将军年不及弱冠,一朝从军,长驱直入两千里,二月间大破乱军数万众,此皆因陛下慧眼独具,简拔贤良。老臣恭喜陛下。” 既有申行远带头,一时便有不少文武官员站出来,都向崇宁帝躬身道喜,连杨松也不能再站在那里不动,也出言说了几句好话。 崇宁帝哈哈大笑,贾政在下头也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变得高兴起来。 归根结底,那林贤侄也算是从贾府里出来的嘛 第179章 推波助澜 林思衡大胜乱军的消息在京中迅速传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一时几乎是街头巷尾,无处不闻这位弃文从武的林将军大名。 口口相传之间,似乎去年那位跨马游街,风流潇洒的探花郎,如今已变成了一位身骑白马,手持长枪,在乱军中七进七出,取乱军首级,堪比赵云的猛将。 甚至有人拿当年霍去病初出茅庐,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长驱直入两千里,一战擒获匈奴大相之事来类比。 一时间这位新鲜出炉的“林将军”,在京中声名鹊起,几乎无人不知。 城外工厂。 钱旋和孙机两人躲在房里。 “我说,你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过?哪里过?” “就这帮五通教搞起来的乱军,能跟匈奴比?”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叫京师百姓,甚至是天下百姓,清楚的明白,公子能文能武,绝非常人。 当然,这本来也是事实。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还讲究这些细节,大伙都听个乐呵罢了。 况且这就是公子自己的要求。借冠军侯的名声,正好抬一抬公子的名望。” “算了,这事我也不懂,那个苏诵的资料都在这儿,你瞧瞧。” 孙机拿在手里,稍稍翻阅两眼。笑道: “哟,倒还真是个清官来着,只是这个爱好不太好,瞧着挺正经的人,怎么爱往邪路上走呢? 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 钱旋嗤笑一声: “这苏诵倒是严于律己,只是他那几个清客相公,可没少打他的名头再外收银子。 原本是备了一千两银子,结果谈了一圈,五百两就买来了。 这玩意儿够用?不需要再查一查?” 孙机笑着摆摆手: “三哥放心,这就够用了,做御史,最重要的就是风评,朝野间对御史的道德要求也最高,御史风闻奏事,一个风评好的人,说出来的话才可信。 御史既受着名声的庇护,自然也受名声的束缚。 有这东西,坏了他的风评,他就算还能做御史,从此也失了威信,不会再有人听他的了。” 钱旋点点头,见孙机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说,直接从窗户里翻身出去。 孙机也不留他,又细细瞧着手里的资料,时不时啧啧称奇,旋即想了想,招来一个心腹,将剩下的资料递过去,耳语几句 杨宅,书房。 “时无英雄,竟叫竖子成名!卫川和冯唐都是干什么吃的!倒被一个小儿比了下去!连我都替他们觉得羞耻。 首辅大人可曾听闻这些日子世面上的传言?那些市井愚民竟然将那竖子与冠军侯相提并论,简直不知所谓。” 杨松懒散得靠在椅子上,仍是半眯着眼,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任由苏诵在一旁走来走去,也不接话。 苏诵唱了半晌独角戏,临了又道: “这小儿此番虽得胜,却也损兵折将,若叫我说,不过功过相抵罢了,陛下一直对四王八公一系有些忌惮,不如我叫人使话,将这小儿与贾家绑在一起,弹劾其结党,首辅大人以为如何?” 杨松斜睨他一眼,呵呵笑道: “这有什么用处?武将难道还有不结党的不成? 那孩子弃文从武,虽是糊涂了些,到底是陛下亲口允准,不想他倒还真就能打胜仗,正显得陛下英明。 如今陛下心里正在得意的时候,你此时再怎么弹劾那孩子,陛下都听不进去的。” “难道就由着这小儿得意不成?这小儿师从林如海,怕是也学了那一身的坏脾气,如今林如海在扬州,将盐政搞得一团糟。 虽是国库里每年多收了些银子,却搅得江南百姓不得安宁,盐工频频闹事,此正是他林如海施政不当之故。 若再叫这小子也被陛下重用,还不得将这大乾天下搅个一团乱。 大皇子每每听闻江南百姓疾苦,都忍不住暗自垂泪,只是碍于陛下的颜面,不好直说。也只得请首辅大人想个办法才是。” 杨松闻言,眼神有些淡漠的瞧了苏诵一眼,叹了口气道: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又哪有真正能常胜不败的将军? 大皇子心系黎民,自然是好事,只是也不必太操切了些。 那孩子既从了军,又这般能打,也是我朝的福气。 说不准来日,我大乾真多出个冠军侯来,不也是一段佳话? 陛下的意思是,要给那孩子先升到总兵,咱们是做人长辈的,虽盼着后辈好,不免严格了些,也不能真扯晚辈的后腿。 像这等关键时候,还是要再推他一把才好。” 苏诵一急,正要继续开口劝说,忽然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大人说的正是,下官明白了。 河南府,开封府却还乱着,这位林将军既有这般才能,正该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杨松闭着眼睛,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苏诵行了一礼,告辞而去,一出杨宅,面上便又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御史形象。 待苏诵离开,书房外进来一老仆,凑到杨松耳边说了几句话,杨松微微一怔,瞧着苏诵离开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 又瞧着自己已经满是皱纹的双手,深深得叹了口气: 终究是老了啊,若能年轻哪怕五年,又何必这般瞻前顾后 既入了武职,若果真能站得住脚,往后就留在武人里。 这文官治国理政的事,就不要再掺和了。 第180章 风光 既在杨松处得了指点,苏诵坐在轿子,还在揣摩该怎么跟自己背后的人回话,往皇帝跟前递的折子又该怎么写。 恍然间似乎听见轿子外面有人在谈论自己,苏诵微微一愣,皱着眉头凝神听去: “你听说了吗?那位前几天弹劾林将军的御史,姓苏的那个,瞧着一副御史的派头,不喜欢女人,却偏爱玩兔儿爷!” “你这哪听来的?都胡说八道,什么玩兔儿爷,那御史他自己就是兔儿爷,不爱玩别人,只爱叫人来玩他,还喜欢叫人把自己捆起来。” “你这又听说的?真的假的?” “我三姑家小舅子的二姐夫,有个朋友,天天往那御史家里送饭,那都见得多了,听说还被那御史强逼着也玩了一回。这还能有假?那外头都传遍了! 你瞧瞧,我这儿还有人写的话本,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嘿嘿,还真是,像这样的人当御史,你说说” “哼哼” 轿子渐渐远去,苏诵坐在轿子里,面色铁青,继而又渐渐变得惨白起来,嘴唇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不停抖动 回到苏宅,苏诵从轿子里钻出来,只觉得府里下人们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有些戏谑,神情也不再向往日里一般恭敬。 胡乱把管家骂了一顿,勉强维持风度,脚步匆匆的走回后院,先将府里养的几个清客相公全都叫来。 “江兄人呢?为何不在?” “世翁莫急,江兄前两日说是家中老母生病,因世翁公务繁忙,未及面辞,已先回家去了,待过几日便回来。” 苏御史气得手都抖索,天下事岂有这般巧合?很是发了一通脾气,旋即便将这剩下几个清客相公全都遣散。 继而又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齿,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是遭了报复,倒也不认为林思衡有这样的能耐,只当是申行远或是万俟颍的手笔。 “一群奸佞小人!又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为了一己私利,视朝廷大计如儿戏! 你们要护着这小儿辈,老夫偏不叫你们如意!” 也顾不得杨松之前定下的妙计,仍按着自己原先的想法,借着这等怒火,洋洋洒洒,便写了一封指控贾府与林思衡武人结党的奏折,准备明天就递上去。 想想仍觉得有些不安,也顾不得天色将晚,又换了身衣裳,起身出府去,寻到一处普普通通,门口连个名字也没有的宅院,敲开门,便有人迎他进去。 苏诵也不多留,只道: “我有要紧事要见大皇子,请先生为我安排时间。” “那‘先生’瞧着倒平平无奇,只是面白无须,也已上了年纪。此时看着苏诵,神情有些莫名得点点头,便算是应承下来。” 苏诵方才缓了口气,对着“先生”连连道谢,又急忙离了这宅院。 然而大皇子也并没有再见他。 没过几天,宫城里传出两道旨意: 一是游击将军林思衡作战有功,升任开封府副总兵,与神武将军冯唐一道,夹击开封府乱军。 二是西南土司不稳,命右俭都御史苏诵,转任西南宣慰使司宣慰使,持节宣抚西南诸夷。 三路大军,偏是最不被人看重的那一路先胜,着实惊掉了不少人下巴,有不少动作快的官宦勋贵人家便想要来结交关系。 托人一打听,林思衡这个主子还在河南,又没娶亲,外头人瞧起来,如今林家宅子里竟没个主事的,便是想要结交,一时也寻不到门路。 只是这官场上,若果真有心攀着关系,拐弯抹角的便总能寻上。 林思衡在贾府寄居一年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四王八公一系多有知道此事的,再想着前头已有一个王子腾,说不得这林思衡便也是贾府在军中的“代言人”。 有不少人将此视为贾府要重新在军中立足之意,既然林家本宅一时不好寻上去,那直接找贾府结交联络一番也是一样的。 一时间贾赦贾琏父子二人反倒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两人虽心里有数,林思衡此番南下其实着实没有沾着贾府什么光,就那三千骑兵,都是崇宁帝从自己唯一一支勉强能使唤的动的中军里拨出来的。 话是这样讲,两人自然不会在外头澄清,自贾代善死后,贾家就再没有得到过什么军功了,如今在外宴饮,铺天盖地的奉承话哄过来,也叫两人好生风光了一回。 贾琏这些日子因着这风光,又兼着贾母不时要问话,倒时常留在府里,只是也免不了每日里喝得醉醺醺的。 王熙凤一边叫平儿打水来,浸湿了毛巾,递给贾琏擦脸醒酒,一边开口道: “这回衡兄弟得了军功,虽是两家亲厚,也不说什么谁沾谁的沾光这类的话。 只是你可得记着,衡兄弟性子不比外人,若有人求你办什么事,你还是得斟酌着些,别胡乱就应承了,仔细回头惹恼了他,反倒难看。” 贾琏略顿了顿,咧嘴笑道: “我是办惯了这等事儿的,这些还用你说,衡兄弟这回在河南砍了几千个脑袋,我有多大胆子敢去惹他。 只是” “只是什么?你别不是真应承了什么?可要不要紧?” 贾琏不耐烦的咂了下嘴,笑道: “我应承什么?便是再怎么算,我不过也是他兄弟辈的人物,难道还能替他做主不成?只是大老爷那边,倒许了两个千总出去。” 凤姐吃了一惊,连忙道: “你怎么也不拦着?” 贾琏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 “我拦什么?大老爷说话还有我插嘴的份儿? 况且又没多大的事儿?你不是说大老爷有意把迎春妹妹许给衡兄弟?若果真成了,大老爷便是他岳丈,两个千总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不知道,这两天不单是来请托这些的,外头还有不少人家打探衡兄弟婚配一事,问道我跟前的就有不少,我都已经帮他拒了。 毕竟再怎么样,没有帮着外人,害自己妹妹的道理不是” 凤姐只觉有些不妥,只是她也弄不懂外头的事,也出不得什么主意,随意把毛巾往贾琏脸上一扔,暗自皱起眉头来。 第181章 开封府 贾家这几个主人,本就是黄雀的重要目标,尤其这些日子林思衡的事儿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贾赦干得那些好事,自然更瞒不过钱旋的耳目。 钱旋和孙机两人辛苦好一阵子,就是为了要在京里传扬林思衡的美名,虽是如今林思衡自己不在京中,几人也不能任由贾赦就这样败坏林思衡的名誉。 打探得那两家请托之人,一番商议过后,绿衣拍板做主,叫祥子略备了礼物上门,当面客客气气的拒绝掉请托,然后宣扬出去。 林思衡这个主人不在京里,况且林家态度又客气,两人也不好跟祥子一个下人计较,只是问明白何人叫他来行此事,祥子只推说是林思衡离京前便留下吩咐。 两家本以为寻了个前程,不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自然不忿,便都怪到贾赦头上。 如今外人都道贾林两家亲厚,林思衡既留下话来,难保贾赦不知道,却还应承才来,岂不是要白赚他们的银子? 绿衣虽备了礼,也不过是表一表态度罢了,并不值几个钱,与两人请贾赦办事送的礼相比,自然不是一个数目。 两人如何肯吃了这亏,也都是在京里有些跟脚的人家,不然也不能跟贾赦坐到一张桌子上去,只是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第二天便直接找上门来,在东跨院里很是闹了一场。 贾赦前程上没了指望,又不受贾母待见,素日里把银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进了他口袋的银子,哪里是那么好拿出来的。 吵吵嚷嚷好半天,也只退了一半。两位客人刚走,贾赦就被贾母叫去训话: “衡哥儿虽是如海的弟子,人家不嫌咱们这样的家里俗气,愿意跟咱们往来,你不维护着也就罢了,倒充起大来,你又正经是他什么长辈了?倒敢许这许那的。 当年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这军中的事情,那些老亲往来再勤的,你父亲也从不敢许诺这样的事,你当打仗是好玩的?真到了战场上,要是用的人不得力,那是要丢性命的。 你们都仔细着,再不许做这样的糊涂事,若再叫我知道了,有你们一顿好板子吃!” 贾赦银子还没赚到多少,就挨了贾母劈头盖脸一顿骂,也懒得理会贾母说的那些道理,嘴上唯唯诺诺的应了,心里却十分不忿,反倒怨林思衡好好的留什么话,平白害他折了面子。 邢夫人也挨了贾母的排揎,跟在贾赦身后低着头回了东跨院,见贾赦气哼哼的模样,不敢招惹,先赔着笑,打发丫鬟沏了茶来。 那丫鬟自贾赦眼前过了一遭,便把贾赦的眼神吸引过去,就在那丫鬟身上打转,不时还点点头。 邢夫人看在眼里,不但不拦着,反而笑道: “这丫头今年十四,老爷若看中了,便收入房里,我来安排,保管叫老爷顺心。” 贾赦肯将邢夫人这个见识短浅的妇人扶正,便正是为着这女人没有跟脚,自然也不敢管束忤逆他。 邢夫人也知此事,贾赦但有所需,邢夫人果然竭力满足,只为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正室夫人的地位。 贾赦见了一回美色,心情缓和了些,眼瞅着丫鬟出了门,看不见了,方才缓缓摇摇头道: “十四,还是太小了些,再养一养。” 邢夫人自然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又轻声问道: “那衡哥儿真是不知好歹,他既带兵不在京里,凭着两家的关系,这大大小小的事,老爷自然替他照看着,又偏偏留什么话来。 原道还准备把迎春那丫头许过去,如今看来,这也是个白眼狼。 要不,迎春的事情,就先算了?反正也没开始议亲呢。” 司棋来寻自己外婆,正路过这,恰听了个正着,心中一惊,赶忙躲在外头,凝神听着,过了半晌,方才听闻贾赦说道: “小儿辈一时拎不清,也是常有,许是怕他那宅子里几个丫鬟年轻,遭人哄骗了,才留了话来,日后说开了也就是了。 迎春的事,还是要抓紧,我听琏儿那混账东西提过一嘴,单是那酒楼,每年都能有几万两银子,况且还有别的产业。 这孩子又没个正经长辈,妹婿又在扬州,也只得我们替她照看着,眼前一点误会又算得什么,自家人,哪里有那么多计较。” 邢夫人不敢违抗,当即又转了口风,司棋在外头听着,缓缓舒了口气,也不去寻外婆,连忙又跑回迎春院里去。 林思衡在归德府拖延了一月,粗略分了土地,便欲领着骑兵越过枳城,渡过涡水,往开封府陈州方向去,堵截开封境内乱军往汝宁府南下的脚步。 他这等强占土地的赤裸裸兵痞行径,自然惹得归德府乡绅大为不满,归德府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些乡绅拐弯抹角的,总能在朝堂里找到关系。 很快,既上次弹劾风波之后,林思衡又迎来新一轮的弹劾潮,这次弹劾他“目无法纪”,“纵容军士”,“欺凌乡绅”,“掠夺民财”。 弹章在崇宁帝御桌上堆起一人高,瞧着倒比上回“劳师无功”来得还汹涌些,崇宁帝果然只一笑置之,随意吩咐戴权都拿去烧了。 戴权虽领命而去,却也有些讶异道: “这位林副总兵小小年纪,怎么竟遭这么些人弹劾,老奴瞧着,再有几回,倒比弹劾几位尚书阁老的弹章都多些。” 崇宁帝嗤笑一声: “这些折子说这小子侵占乡绅土地,哼,朕都还没问他们的土地是哪来的? 这小子侵占土地或许是真,那帮乡绅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不成?狗咬狗,一嘴毛罢了,朕懒得理会。 千里做官只为财,这些人私底下的事真当朕不知道?杨松那老狐狸,他都快把整个镇江变成他们杨家的了! 只要臣子能办事,朕这个皇帝,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来了。 水至清则无鱼,哪里还真能有什么圣人不成?不过都是为一己私利罢了。” 林思衡升了副总兵,手下三个千总自然也都有收获,胡珲便得了林思衡先前游击将军一职,虽比不得林思衡连升两级,但胡珲自问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毕竟人家原是翰林出身,升得快些简直太正常了。 另外两个只得了些赏银,潘功眼见胡珲升了官,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卯足了劲儿要在开封再挣些军功来。 三人原本只道林思衡在河南建厂一事不过是画个大饼,不料没到七日,郑阳居然真带着几名说话带着山东口音的义商来筹军。 眼见好事将成,三人愈发对林思衡服服帖帖,再不复原出京时那般桀骜。 林思衡得此良机,对这支骑兵愈发上心,饮食用度无不过问,又每日里在军中士卒跟前打转,必要叫军中每个人都认得自己。 第182章 送礼 那伙被俘虏的乱民有两成往山东方向投奔亲戚,又有两成听闻林思衡是要打回开封去,竟要一道从军北上。 “我等本开封人士,一遭罹难,流落至此,幸赖将军搭救,方得生路。 今将军既要往开封去,请将军恩准我等随军北上,或料理营帐,或为一向导,也得稍有裨益。” 林思衡此番南下匆忙,也没备着什么随军民夫,虽然带着这些人有些麻烦,不过民心可用,这些人若用的好了,将来对于自己在河南的布局便大有助力。 因而精挑细选了两三百个会骑马的男子,分了些驮马出来,便叫他们跟着。 这年头在河南这种中原地区能学会骑马的,要么是驿卒,要么是家中有些来历的人物,也算是这伙俘虏里的“精华”。 狼通军被平定一事,不单单叫朝廷吃了一惊,乱军自身更加难以置信。 若说朝廷还可称得上是惊喜,乱军那就完全是惊吓了。 三千骑兵在这种平原地带的动向,是很难隐藏的住的,林思衡还没进入开封府,开封境内两支乱军就已经跟受惊的驴子一般,陡然加快了南下的脚步,试图在林思衡围堵之前,先跳出包围圈。 冯唐作为崇宁帝手中少有的,能带兵作战的人物,自然也有些可取之处,眼见乱军动作,更不敢耽搁,收拾兵马一路追在后头。 这片广阔平原上,原本各安其事的四支军队,陡然一下子全部动弹起来,将各方的视线吸引汇聚于此。 也就在这一年的除夕,林思衡的马蹄踏过涡水,进入开封府。 开封,河南重镇,原为北宋都城,也称汴梁。 此番河南民变,开封几乎是与洛阳同日被寇,洛阳一度失陷,开封倒还一直在官军手里。 只是虽然城池勉强被保下,城外大片的村庄集镇却都被祸害了个干净。 等冯唐领军南下,开封城外两支乱军便撤围,乱军虽走,开封却仍是闭城戒严,归根结底,在城中士绅百姓眼里,官军也未就能比乱军好到哪里去。 真让官军入了城,杀人虽未必,破财只怕是免不了的。 因而冯唐虽是为开封解围而来,竟也入不得这开封城,冯唐虽觉气愤,竟无法可想,好在开封城内官绅也还没打算把事情做绝,从城头吊下来一批粮食物资,便算是破财免灾了。 等到朝廷那边传来消息,林思衡剿灭了归德府乱军,冯唐也吃了一惊。 虽是因着崇宁帝的旨意,不得不将手里骑兵分出三千给林思衡,却也并不认为林思衡这样一个“乳臭小儿”就能带得好兵,又瞧不上竟陵伯卫川那点手段,本以为平乱首功非自己莫属,不想竟出了意外。 这冯唐身上虽带着神武将军一职,却也无甚大的军功,并无爵位,只是好歹有些能耐,又会做人,虽也与贾府有关联,却能得崇宁帝信任。 冯唐本是要借此机会,好给自己谋个能传诸后人的爵位来,如今眼见来了个竞争对手,心中也急切起来,以手里剩下的一千骑兵开路,将伤兵留在开封城下的军营,带着剩下八九千步卒,急匆匆往南压迫而去。 “将军,林副总兵那边传来消息,他的骑兵已经抵达马厂集,询问咱们的位置和作战筹划。” 冯唐坐在大帐里,面前摆着一张已经被弄得破破烂烂的地图,上面画着许多叫人眼花缭乱的线条,听见行军长史这般言语,皱着眉头把头抬起来,不悦道: “位置告诉他,发文,叫他带兵过来跟我汇合。若有那三千骑兵,本将军早就剿了这伙贼子。还用得着拖到现在?” 行军长史自然也不多劝,坐在一旁写了文书,又请冯唐盖了印,便叫那传令兵再带回去。 又盯着地图看了看,微微用力在桌子上捶了捶,有些恼火道: “这帮逆贼,只会到处逃窜,又不必理会辎重,每到一处,便四处抢掠,跑得倒快,叫老子追都追不上!” 行军长史也瞧了一眼地图,随即笑道: “将军这里还算好的,竟陵侯那里如今才算真是焦头烂额,前些日子看似竟陵侯将那伙乱军撵得四处乱窜,得了几场小胜,结果回头就叫人跑到山西偷了座城,简直是丢尽了脸面。 这就罢了,竟陵伯带着三万大军,反倒还挨了几回夜袭,若不是他手里人多,只怕又是第二个柳芳。” 冯唐闻言也嗤笑两句: “在军中顺德一脉素来瞧不上元从一脉,成日里说他们腐化堕落,如今看着,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都是半斤八两。” 又叹了口气,只道: “理国公府,这回只怕在劫难逃了。” 长史低声说道: “柳爵爷此番战败,叫陛下和朝廷颜面无存,陛下虽一时忍着不发作,也不过是因为还在打仗,不欲引得元从一系反弹罢了。 等这仗打完,陛下是绝不会放过理国公府。 将军如今正在紧要关头,该撇清就要撇清,切不可自误!” 这些道理冯唐自不会不懂,只不过因他往日里借着贾府的关系,与这几家公府都有些往来,如今眼看着一座煊威赫赫的公府就要倒在自己眼前,冯唐一时也忍不住心有戚戚,连连叹息不已。 理国公府这个春节过得极为寒碜,绝匹配不上它公府的门面。 家里的男主人如今还在乱军手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柳家太太自打丈夫出了事,就到处送银子走门路,哪怕丈夫回不来了,她只盼着好歹能保住这座巍巍公府。 而今这般时节,素日往来那些亲眷旧友,有些府里,譬如贾府,倒把银子收了,有些府里则根本连银子也不收。 那开拔前贪下来的两万两银子,还没捂热,又都散了去。然而不管收没收银子的,似乎对理国公府的处境也并没有多少裨益。 眼见过了除夕,也并没有什么人上门拜年,昔日里门庭若市的公府,如今倒变得人憎鬼厌起来。 若是往年这般时候,侧门早都被那些京营左掖里大大小小的将军们给挤满了 柳家太太低低得叹息一声,看着这座年关里都显得有些冷清的公府,就有些忍不住想要流泪。 管家在门口一直等到日落,果然也不曾见有人再来拜年,气哼哼得将脚边没扫干净的爆竹废纸一脚低开,旋即又满面愁容,寻到柳家太太跟前,低声道: “太太,今儿才刚过年关,许是各处都在忙,过两天自然便好了。” 柳家太太闻言苦笑一声,也没心情应付两句,只问道: “往各处的年礼都送去了?可都收下了?” “都送去了,按着太太的吩咐,比去年翻了一番。 还是跟之前一样,有几家收了,有几家没收,都还是原来那几户。 只是北静王府这回没肯再收礼,而且连上回的礼都送回来了” 第183章 大厦将倾 柳家太太闻言面色一白,急切问道: “那,那贾府呢?荣宁府里收了没有?” “收了!收了!小人还见到了荣国府赦大老爷,他老人家亲口许诺为会老爷上折子说好话。” 柳家太太无力的颓坐在椅子上,轻叹道: “老爷遭此大难,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别的法子好想,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眼下也只盼着这几家老亲,多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一救老爷性命!” 正暗自垂泪,前院听得有下人来报,说是舅老爷来了,柳家太太闻言一愣,旋即惊喜道: “快请他进来。” 这柳家太太本也出自京中将门,本姓陈,其父正是左掖将校之一。 姐弟相见,各自唉声叹气一阵,陈家少爷疑惑道: “怎么府上竟冷清了许多,似少了好些人?” “自你姐夫出了事,这府上便人心不安,也看着一日坏过一日,这些下人生怕再留在府里,一并落得个人头落地的场面,这些日子多有卷了金银细软逃跑的。我如今也没那个精力去管。” 陈家少爷怒不可遏: “这些该死的贱奴!便是逃出去,姐姐只管把他们奴籍收好,没了身份,我看他们在外头怎么死!” 柳家太太现在哪里还管这个?只问道: “你去大伯伯家里打听得如何?陛下究竟何意?” 陈家少爷顿了顿,低声道: “怕是不太好了,也俊堂兄从宫里打听来的消息,凡是为姐夫求情的奏折,根本都递不到陛下跟前,直接就在戴权那给拦了。” “这这是为何?我家不曾与戴公公有怨呐!” “姐姐糊涂了不成,若不是陛下的意思,戴权有几颗脑袋敢做这等事? 我今儿来,除了这事,还有一句话,是父亲要我带过来的。 如今姐夫眼看着不好了,这公府只怕也留不住。 父亲的意思,姐姐不如趁早和离,虽姐夫不在京里,咱们托一托大伯伯的关系,总归能把这事办成。 大伯也是这个意思,若再犹豫不决,只怕到时候连大伯也受牵连。” 柳家太太闻言愣在这里,难以置信道: “父亲这说得什么话!若不是老爷为他牵线,他这个参将难不成是靠军功打上去的不成?我们陈家与柳家是姻亲,京里无人不知,此时说撇清就撇清? 我与老爷是夫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你把我原话带给大伯,就说,侄女多谢他的好意。” 陈家少爷又劝了两遭,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告辞离去,末了感慨道: “眼下也只盼着乱军早日平定,若是平定得快,陛下心一高兴,姐夫尚有生路,若再迁延下去,陛下心中恼火,这座理国公府,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如今也只得盼着冯老将军和那位林副总兵,尽早大获全胜了。” 虽是冯唐发来军令要求林思衡前去汇合,但林思衡压根也不准备听他的。 以他现在的资历,虽胜了一场,此时去与冯唐合兵一处,那自然还是冯唐说了算了,哪里还有他什么事。 左右他原也不归冯唐辖制,对这军令只当是耳旁风,径自领兵昼夜奔袭乱军后路,趁着乱军一路仓皇南下,立足未稳,寻了个机会,在西华县夜袭敌营,先得一胜,捷报飞传京师。 “这两支乱军与冯唐打了几个月,反倒练出些能耐来。 咱们在拿乱军练兵,这乱军也在拿官军练兵呐。 这也幸好如今士气高昂,多少练出来些,若换作刚出京的时候,我都不敢搞夜袭这一套。不然打着打着人全都跑散了。” 边城落后半步,轻笑道: “敢趁夜袭营,已经有些令出如山的精兵样子了。 小半年的功夫能将这伙老爷兵带到这般地步,也是公子的本事。” 林思衡挥挥手,嗤笑道: “快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这算什么本事,不过赶鸭子上架罢了。 事到临头,咬牙死撑尔。” “不论怎么说,能撑到这里,这一仗就算快了,这伙乱军虽比咱们在归德府要难打些,但根子上也还是一窝散兵游勇。 这回虽是叫那两个领头的跑了,却将辎重军队丢了个七八成,再闹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老规矩,还是按着归德府旧例,甄别五通教教匪,一律斩首,其余分配土地,发信给老四,叫他可以安排人南下选址了。 粮食辎重都收集起来,缴获了多少匹马?” “不多,四十五匹,能做战马的就只有十来个,其余都只能做驮马。” “马匹全部充公,不得私藏,叫老二再把军法队管起来。” “冯唐那边刚刚来了信使,索要粮食马匹。又催我们去与他汇合。” “粮食酌情可以给些,不必撕破了脸,马不给,我还想他那一千匹战马呢。 如今我跟他在皇帝跟前那就是竞争关系,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叫人盯住那使节,别让他跟胡珲他们三个说话,这三人都是中军里出来的,冯唐的老部下了,可别三言两语的就被说动,带兵投奔了老东家。” “公子放心,已经吩咐下去了,公子这般厚待他们,他们自然也该知恩图报,就是离了公子,再去投冯唐,又能有什么好处?” “唉,没办法,要团结啊 也不知道猴子那边怎么样了。” “等平了开封这边,河南府那边是猴子的主场,又有柳芳那个废物在手里捏着 况且我看那卫川,只怕都未必是冯唐的对手,出不了什么事。 只要这次平乱,公子能一枝独秀,便算是在军中出了头,从此也算是将门新贵了。” “呵呵,新贵 绿衣转寄了信来,老师听说了我弃文从武的事,可气恼的很。 等再回扬州,只怕还得挨几顿骂呢。 唉,想起这事我就发愁” 第184章 书信(一) “妹妹在读什么书?给我也瞧瞧。” 自秦钟在水月庵闹了一回,挨了凤姐儿一顿好打,又把他父亲秦业气倒,至今仍病倒在床上,秦钟只得在父亲跟前尽孝,再去不得贾家族学。 况且贾家上上下下又得了王夫人严令,不许宝玉再跟秦钟往来。 宝玉失了秦钟这个好伙伴,很是魂牵梦萦了一阵子,也哭闹过两回,不想这回王夫人也发了狠,任凭宝玉如何,也仍是不准秦钟再往贾府里来。 如此过了几个月,宝玉倒也渐渐放下,心里没了秦钟占着,又想起一帮姐姐妹妹来,一大早用过了饭,便又来寻黛玉。 黛玉叫紫鹃沏了茶来招待,仍是隔得远远的坐着。况且又听紫鹃说了宝玉在水月庵里做的好事,她们几个姐妹私下里嘴上虽不提,未免心里也觉得腻味,因而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着: “不过是些诗经楚辞罢了,又有什么?二表哥今儿不去学里?” 宝玉见黛玉一句话就往学里转,心里也有些怏怏不乐,只是又不愿对黛玉发脾气,笑道: “刚去请了老祖宗安,老祖宗叫我在家里休息一天。” 说完又讨好道: “前些日子在路上遇到北静王爷,送了我一串御赐的鹡鸰香珠,妹妹瞧瞧,可喜欢?我送妹妹可好?” 黛玉只随意瞧了一眼,笑道: “既是北静王爷送你的,你还不快收着,给我做什么? 只是既说是御赐之物,北静王爷又怎么将他给转赠给你了?若叫陛下知道了,岂不是不敬?二表哥还是就放在府里,不要带出去的好。” 宝玉眼见黛玉确实不拿这香珠当回事,又见黛玉似有些倦怠之色,不免有些意兴索然,虽仍有些不舍,消磨了盏茶功夫,也只得起身告辞。 既离了黛玉院里,宝玉愈发觉得委屈: “我原只盼着能与姐姐妹妹们在一起,大家每日里一块顽耍,赏景写诗,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不过才一两年的功夫,如何姐妹们竟都变得不大理我?林妹妹也就罢了,她性子素来冷清。 连二妹妹三妹妹还有惜春妹妹,也都不大来寻我顽耍。 若是如此,便不该叫我托生在这府里,又有什么意趣?” 胡乱懊恼一阵,余光却正见一道红色人影从侧面廊道上过,却正是绿衣过府来。 宝玉倒也常听袭人说起,林大哥身边的那个穿红衣的丫鬟时常过府来,只是他遇见的时候倒不多,不过人倒也认得。 此时撞见,又细细瞧了一眼,见这丫鬟年龄虽小,眉宇间仍是稚气未脱,却已显得钟灵毓秀,胜过府里不知多少女儿,便觉有些欣喜。 又想着,老天啊老天,你何苦叫我生做这等须眉浊物? 若来生有幸,也托生成清白如水的女儿家,便是舍了这富贵二字,就如这丫鬟一般,又怎么样呢? 因而唤道: “绿衣?你从哪儿来?手里提的什么?” 绿衣本是要直接去寻黛玉,忽然被人叫住,扭头一看,眼见是宝玉,也愣了一愣,笑道: “给宝二爷请安,奴婢刚从琏二奶奶那出来,正要去见林姑娘,给林姑娘买了些燕窝,宝二爷可有什么事吩咐?” 宝玉略近几步,倒也有些分寸,隔着步笑道: “这些东西何必要从外头去买,府里都有现成的,我那里就有好些。 倒不知道林妹妹原来爱吃这劳什子,既如此,回头我叫袭人也送些去。 我刚从林妹妹那儿来,林妹妹瞧着有些倦了,可是有什么事不成?听袭人说你常来,怎么我倒不大见过? 这府里你也熟了,若有什么事,你便来找我,或是我一时不在,你找袭人留话也可,可别见外。 老祖宗今早赏了我两碗玫瑰露,我还没喝,你不如带一碗回去尝尝。” 绿衣怔了怔,略皱皱眉头,想着此前在那边宅子里,公子说起这位宝二爷时的一番评价,眼底倒也有些恍然,也不与宝玉计较,只当是哄小孩了,笑道: “我也只是去林姑娘那里瞧瞧,若林姑娘果真倦了,我自然也不多留,宝二爷好意,奴婢心领了,多谢宝二爷关照,只是那玫瑰露,既是老太君给宝二爷的,我一个丫鬟怎么好受用,宝二爷还是留着。” 宝玉又推让几番,见绿衣确实不受,便也作罢,又嘱咐几句,便不在绿衣这儿耽搁,径自往梨香院去。 总归姨妈和宝姐姐待我还是一样的 绿衣扭头瞧着宝玉离去的背影,学着林思衡的样子眯了眯眼,继而又摇摇头,便将宝玉抛在脑后,仍去见黛玉。 黛玉早盼着绿衣过来,正在望眼欲穿,眼见绿衣今儿果然来了,不甚欣喜,哪里就有什么倦色。 “你这些日子可来得少了些,上回晴雯过来,说你在那边忙着事情,可都忙完了?” 绿衣早几日正忙着和两位兄长给林思衡造势,自然耽搁了些,倒也不与黛玉解释这些,将燕窝丢给雪雁,笑嘻嘻的从怀里摸出一张信封来递过去。 “前些日子正在年关,虽是公子不在京里,只是既托给了我,也不敢堕了公子的门楣,琐事自然多些,如今都料理完了。 昨儿才收到公子发来的信,这正是给林姑娘的,姑娘还不快瞧瞧。” 黛玉既羞且喜,如今这等年月,未婚男女之间书信往来,要说起来也有些犯忌讳,只是她与师兄自小就在一块,关系亲近又非常人可比,一回两回的,倒也不怕人胡说。 将信封接过来,虽心中有些急切,因绿衣还在,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先将信收好,咬咬嘴唇,拉着绿衣的手问道: “师兄既写信回了,可曾说了,还有多久回京?” 绿衣摇摇头道: “公子虽离京前有交代,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只是打仗的事,又哪里能说得准的,如今眼看着快要过了半年了,大抵也快了。” “上回不是还听你说,师兄在南边儿又胜了一场?朝廷又要给他升官儿来着。怎么还有仗要打?” 黛玉想起此事,神色便有些忧愁。绿衣也无法可想,只得略略安慰几句,又刻意得拿眼睛去瞄那封信,黛玉果然发觉此事,神情一紧,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绿衣偏偏促狭的多留了些时日,眼见黛玉身子都渐渐绷起来,言语间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方才足了兴致,离了这贾府。 揣着怀里另一封信,坐着祥子驾的马车,往“桃花院”去。 第185章 书信(二) 黛玉专程送出院子,亲眼见着绿衣走了,急匆匆的走回来,虚掩了门,又叫紫鹃到外间看着,一副鬼鬼祟祟的小模样。 紫鹃看着好笑,便道: “姑娘与林大爷自小一块长大,年关里书信往来一两回,本是常理,姑娘这般举动,岂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黛玉本是“关心则乱”,又被紫鹃道破,也觉得似是小心太过了些,倒显得不够“光明正大”了,便也准备装作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虽是这般打算,也不知怎的,竟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 眼见紫鹃也饶有兴味的盯着这封信,神情意味深长。黛玉愈发局促起来,涨红着脸道: “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偏是你们这些爱嚼舌的,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奇怪,我才要避着些,你们又说这样的话。 好赖话都叫你们给说了,我还说什么?你还在这待着做什么?还不快出去!” 紫鹃眼见黛玉渐渐“恼羞成怒”起来,也不敢再招惹她,笑嘻嘻道: “是~遵姑娘的吩咐,奴婢这就出去给姑娘把门儿~” 说完赶紧扭身便走,顺手将一旁伸长了脖子也盯着信瞧的雪雁一并拽走。 黛玉轻轻跺了跺脚,拿这两个丫鬟也没办法,见两人果然出去,又把门带上,方才把信拆开,心里竟觉得有些紧张。 “师妹黛玉妆次: 自兄离京南下,已有半年,战事顺遂,兄一切平安,师妹不必挂怀。 兄在河南,穿州过府,眼见流民凋敝,田地荒芜,心中不胜悲切,愈发觉得为兄此番入军中,正是时候。 兄胜了几回,得了些俘虏,多有些老弱妇孺,皆虚弱不堪,想来不问也知,此辈必是也被贼军掳掠而来。 人常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若是这等悲哀之事,落在为兄头上,等到了那时,若不早做准备,也只得空叹一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了。 为兄一时有感,随意牢骚,与妹闲叙一二,妹不必在意,外间诸事,为兄自然料理,只盼师妹平安喜乐,无虑无思。 兄提笔之时,道旁野草渐青,想来师妹收信之日,京师里也该已冰雪消融。 虽是如此,早春仍寒,师妹添减衣物,务必留心,不可稍有大意。 替为兄转告雪雁,叫她别光惦记着吃饭,若是照料师妹不周,待兄回来,扣光她的零用钱。 此外,为兄还有一事相求,为兄弃文从武一事,恩师在扬州已知,十分气恼,已写了信来,言辞凶狠,扬言必是要打断为兄双腿。 盼吾妹速速写信,替为兄说些好话,救命之恩,必有厚报,切记切记,万务迁延。 记得多吃饭。 兄思衡亲笔。” 黛玉瞧了前一半,也正有些为河南百姓之艰难而感到难过,等瞧到后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嘴里嘀咕道: “让你好好的跑去学人打仗,我可不救你,叫父亲教训教训你也好,省得你整日里胡乱逞能。” 又把信翻过来一瞧,果然背面还有一幅画,画的仍是一个脑袋大身子小的小人,穿着盔甲,手上高举着宝剑,胯下还骑着马,许是因有些匆忙的缘故,那马竟少了个尾巴。 黛玉见此,也不由得揣测林思衡在河南究竟何等忙碌,暗暗叹了口气,指尖沿着墨痕划过,提起笔来,自己将那马补全,将信细细收好,仍放那盒子里去,冲着门外喊道: “雪雁,进来磨墨,我要写信” 宝玉既到了梨香院,薛姨妈倒不因外头传的事对宝玉另眼相待,仍是一如往常,热情的搂着宝玉疼爱一番。 宝玉也笑嘻嘻的受了,左右他在贾母跟前也习惯这样。 陪着薛姨妈说了几回话,便又来寻宝钗。 宝钗正皱着眉头翻看家里的账本,眼见宝玉进来,也只得打起精神招待着。 自打宝玉发觉在家中姐妹处受了冷遇,便愈发往梨香院来得勤,眼见宝钗又在看账本,不由笑道: “宝姐姐怎么也学得跟琏二嫂一般,成日里瞧着这些蠹物。 薛家这般家业,难道还能少了宝姐姐花用不成?若叫我说,像金银这等阿堵物,只管够用便是了,多些少些的也无妨,又何必管它。 如姐姐这般人物,还是该多读写诗词,陶冶性情才是。” 宝钗暗自叹了口气,不接这话,只笑道: “宝兄弟今儿来,是为的什么?莫不是专程教训我来了?” 宝玉接过莺儿递过来的茶,道了声谢,方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 “方才去与林妹妹说话,她仍不太搭理我。 自林妹妹来了府里,凡我有的,总记着她一份,只是怎么也亲近不得,与我说话倒像是跟外人似的。” 宝钗面上微微一愣,旋即安慰道: “林大哥如今正在南边儿打仗,他们师兄妹两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这等凶险之事,林丫头岂不挂心,自然便没那个心情与你说笑,这本是人之常情,你难道还与他见怪不成?” 宝玉点点头笑道: “宝姐姐这说的什么话,我自然不与林妹妹见怪,不过白话两句罢了。 唉,要说林大哥,此番也实在糊涂了些,如他这般金玉人物,何苦要与那些粗鄙的军中武人一块儿厮混,岂不平白糟践了这等人品。 前些日子听说林大哥在归德府大胜,斩首几千级,若叫我说,又何必害了这些人性命,他们原也是普通百姓罢了,只驱散了便是。 百姓造反,根子只在朝堂诸公之上,只是却害了自家性命,林大哥又大肆杀戮,这岂不是助纣为虐? 唉,只怕等林大哥回来,再不是之前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林大哥了。” 宝钗愣了一愣,难以置信的瞧了宝玉一眼,低声道: “宝兄弟这话,只在我跟前说说便罢,切不可往外头去说,若叫姨夫知道了,你又要挨一顿打。” 一提起贾政,宝玉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讪讪笑道: “这我自然知道,好姐姐,你可也别往外说。” 宝钗拿手里团扇拍拍宝玉的脑袋,叹气道: “你又何必说这话,当我是那起子爱嚼舌的长舌妇不成?” 第186章 书信(三) 瑞珠打了水来,一边伺候可卿洗漱,一边笑道: “老爷可算写了信来?写的什么?可是思念奶奶了? 可卿白她一眼: “你又瞎胡说什么?” 宝珠在一旁撇撇嘴道: “还说呢,老爷一去河南,几个月也没带个话来,奶奶成日闷在这小院里,也不觉得无聊?” 可卿笑道: “有什么好无聊的,之前咱们在宁国府里,每日里一睁眼,便有数不清的事儿等着,如今清闲下来,正好多歇一歇,睡一睡懒觉,你们难道还不乐意?” 宝珠只道: “虽是清闲,只是整日里无所事事的。 等绿衣姑娘下回来,奶奶何不与她提一提?奶奶如今虽身份上有些干碍,便是一时不好接奶奶进林家宅子里,好歹也安排些事情做,天天栓在这,跟个犯人一样。” “你们俩呀,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明明有清福可享,却又不习惯了,左右也不曾短了你们吃喝,你们既不习惯,自己去说就是了,何必又把我推到前头?” 瑞珠笑道: “奶奶又不是没见到,那绿衣姑娘说是丫鬟,身上那些衣着配饰,比起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又少些什么? 小小年纪,又是这般气度,我瞧着,也只有西府里琏二奶奶,还有奶奶,才能胜她一筹去。 我们两个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喘,哪里敢去说?” 可卿好笑的戳戳瑞珠的脑袋: “你们自己不敢,就来挑唆我?我可不去。” 主仆三人嬉闹一阵,打发了两个丫鬟到外间去休息,可卿也钻进被窝里,靠在床头,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借着跳动的烛光,一遍又一遍的看。 “可卿: 今日与军士停驻西华,沙河之上,冰面渐已消融,本欲从河里吊起两尾鱼来,竟未能得逞,甚是遗憾。 想来许是诱饵不济之故,断非我技法不足也。 再有月余,院中桃树又将发新枝,可卿宜擅加照料,待新桃成熟之际,那时我便回来了。 林。” 纸上的文字并不多,不过寥寥几行,也并无瑞珠所猜测的什么思念的情话,文字朴实的似乎都有些配不上林思衡探花郎的身份。 然而正是这样朴实的字眼,却叫可卿心里一暖,恍然间自己似乎成了话本里等待良人的新妇,这样想着,便又红一红脸。 短短几句话,看过几遍便也背了下来,仍将信压在胸口贴身收好,隔着窗棂瞧着外头月光笼罩下黑色的树影,幽幽得叹了口气。 枝干上此时仍是光秃秃的一片。 “你这桃脯哪弄来的?” 林思衡瞧着边城手里的桃脯发愣。 “乡绅劳军送来的,这附近有几户地主,也不知道早前躲哪去了,躲过了乱军一刀,这会儿又蹦出来,说是谢咱们替他赶跑了乱军。” 林思衡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酸的皱起眉头,口感也并不太好,可见当时制作得应该比较粗糙,不过这时节,能有的吃就不错了,也没什么好讲究的。 “还是那句话,有地契的土地可以还他,没有的咱们就占下,那些田皮田骨一类的说法一律不认。 这些大户惯会搞那些飞洒诡寄的手段,这回叫他们吃这哑巴亏。 那两只兔子跑得倒快,找到踪迹了吗?” “抓了几个舌头,招供说是要去河南府。” 林思衡呵呵一笑: “那也好,在这一片地方咱们这股骑兵还真不太好动弹,如今河流也都化开了,这两个要是在这跟我东躲西藏的,找起来倒正麻烦。 休整休整,准备西进。” “不等朝廷命令?” “朝廷命令就是叫我剿了这两支乱军,这不是没剿干净么?不等了,再等别叫冯唐跑我前头去。” “柳大人,吃饭了啊。” 几个看守的卫兵笑嘻嘻将两个窝头扔在地上,骨碌碌的朝着角落里一个手脚被捆起来的人影滚过去,那人慌乱得趴在地上,将两只手拦在窝头前,也顾不得上面沾着的灰尘,胡乱便往嘴里塞。 几口将窝头吃完,人影又缩回角落里,垂着脑袋发呆。 几个卫兵如今也没了折辱柳芳的兴趣,毕竟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意思,撇撇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自顾自凑在一块说闲话: “听说没有?开封那边的兄弟也都没了,那朱老大和王老大都带着人来投奔咱们来了。” “这么快?不是说那边官军没多少人?那边官军这么能打?” “你们知道个啥,我小舅子就在李老大跟前做长随的,亲耳听到朱老大跟王老大讲,是让一伙骑兵给抄了后路,营寨都被烧了,没了饭吃,才到咱们这儿来。” “咱们这边打的官军不也有骑兵,怎么不见这样厉害?” “那我咋知道?我听我那小舅子说,现在五通军,就剩咱们这里两支,只怕是干不过官军了。” “那这样说,官军不都得朝俺们这儿来?它奶奶的,去年还好好的,今年怎么才开年就这德行了?你那小舅子讲没讲,上面几位老大是怎么商量的?是不是要招安?” “不好说,我估计还是要打,就是要招安,老子也不去,本就是被官兵欺负得没活路了才造反,现在又要招安,那不又回去了么?” “唉,也不知道侯二当家还有没有什么主意” 柳芳原本跟个木头人一样躲在一旁,倒正将这几个看守的话听在耳里,他带兵过苏门山时,因听得乱军已经围了洛阳,急匆匆得领兵过去解围。 过山中夹道之时中伏,乱军只射了两轮箭,他的军队直接就崩了,又不知乱军究竟来了多少,叫他连整顿兵马再战的念头也不敢有。 亲兵拦了一阵,也都被溃兵冲散,身处山中,连跑都没处跑,他被溃兵裹挟,慌乱中也不知被何人拉下马来,旋即就有无数双大脚踩在身上。 等他醒来时,自己已经落在乱军手里了。 起初柳芳因着自己的爵位身份,想着虽被俘虏,自己也有价值,乱军也应当优待自己,但这帮该死的农民显然没有这个意识,虽将他单独关押,折辱殴打却一点不少。 柳芳早些时候还觉得生不如死,到得如今,渐渐也熬过来,此时听得五通军将败,朝廷大军将至,心中又惊又喜。 柳芳虽无领军才能,却也不傻,自己此番大败,左掖兵马折损无数,若是立不下什么大功劳,便是不死在乱军手里,回去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骑兵,五军营里,骑兵最多的就是中军,莫不是冯唐来了? 素日里虽有些往来,倒没成想着这老小子这般能打,此人本与我有旧,我如今既身处乱军之中,只管做些内应记号,到时候与他说些好话,说不得便保得一条性命!” 心中暗喜,便开始琢磨起“戴罪立功”来 第187章 侯青 “张兄弟,李兄弟,咱们哥儿这可是投奔你们来了。” “唉,这说得什么话?咱们虽拜得不是一个菩萨,可无生老母和五通神本是一家,咱们自然也是一家人,哪有说什么投不投奔的。这边正在跟官军纠缠,两位兄弟来得正是时候。” “是啊是啊,两位大哥肯带人来,也是看得起咱们,快进来坐。” 侯青笑嘻嘻的凑过去,拉着两人进来坐了。 “只是不知道两位大哥究竟是因何败阵?听说是来了骑兵?” “诶呀,侯兄弟不知道,咱们本来在开封待的好好的,那姓冯的,咱们虽然是打不过他,可他也拿咱们没办法,就按着侯兄弟你说得法子打,咱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谁成想归德乔老大那边说败就败了,这说好三路南下,还没怎么着呢,先没了一路,乔老大那边,就是让一伙骑兵给剿了,听说他人都被抓了,送回京里去了。 这伙骑兵剿了乔老大,转个身就奔着我们来了,要不是后头还有个冯唐,咱们倒也不怕他。 没奈何,只能先跑,免得别官军给包围了。一路上跑得人困马乏的,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四条腿,在西华镇叫人给偷了营。 一路脚不沾地,跑了大半个月才算甩了那股骑兵,身边也就剩这么些老兄弟了。” 张、李二人面面相觑,皆说不出话来,侯青也一脸诧异道: “既这般说,那支骑兵很能打?” 朱?,王扶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道: “那倒不是,不过是趁着我们不及防备罢了,若是面对面干一仗,咱们倒也不怕他。” 几人略寒暄一阵,张大江便准备先叫他们下去安置着,侯青便道: “来人,去把我那营帐腾出来,给两位大哥住。” 朱、王两人自然连连推辞,侯青坚持要赠,只道: “两位大哥是大头领,虽一时落了难。但规矩就是规矩,况且又是客,没有叫那位大哥睡烂帐篷的道理。 咱们这边也是一路东奔西跑的,好玩意儿不多,不过我那帐篷倒还不错,上头用牛皮盖了一层,晚上暖和,两位大哥切不可推辞。” 张大江见此,也说要把自己的帐篷腾出来,好赖话说了一圈,两人方才连连感慨的收了,心里直念叨: “怪道白莲教就是比咱五通神教声势弄得大,行事就是仗义。” 等这两人出去安顿,张大江方才愁眉苦脸的说道: “李兄弟,侯老弟,咱们商量商量,怎么说,三路大军就剩咱一路了,官军肯定都要来剿,是打是跑的,得拿个主意。” “侯老弟是个什么意见?你先说说。” 张大江面相憨厚,神情有些愁苦,皱起眉头来,额头上便是密密麻麻的皱纹,如今虎通军名义上就是他领着。 李老大名叫李得志,面相瞧着就比张大江凶悍得多,瞎了只左眼,下巴上还有一道刀疤,嘴巴上一圈络腮胡子,豹通军如今就是他做头领。 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都看向在场另一个瞧着还不到三十的年轻人。 “是啊,侯老弟先说说,咱们这是怎么弄?开封和归德那边坏了事,外头好多兄弟现在心里都犯嘀咕,说怕不是要招安了。” 侯青当即便站起来,面上瞧着十分气愤,梗着脖子,连青筋都都爆出了,憋红了脸喊道: “招安?招什么安?咱们都是被狗官军欺负的狠了,才拿起刀子来造反,现在人也杀了,城也破了,此时说要招安? 兄弟我是绝不肯再回去给人当狗的,大不了就是战死!谁害怕谁是孙子! 不瞒二位大哥,咱们如今把河南打成这副德行,洛阳都陷了一回,城里那些达官贵人,死在咱们兄弟刀下的,不知道有多少,连摸进去的锦衣军,都叫小弟亲手砍死了几个。 朝廷好不容易把咱们在归德和开封的兄弟们给剿了,此时即便是答应了两位大哥招安,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等回头手里的兄弟都散了,咱们哥几个,只怕还是要免不了西市口走一回。” 外头看守的几个卫兵听着帐内的动静,也都打起精神来偷听。 两人眼见侯青这般激动,都连连安抚道: “侯兄弟别着急,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这道理咱们也都知道,没人真要去招安。” 两人好言劝了几句,侯青方才缓和下来,瞧了两人几眼,又坐回椅子上,低声道: “两位大哥也不用着急,咱们如今这地界,山多,平原少,骑兵来了也没多大用,用不着自个吓自个儿。 咱们白莲教,自慧远祖师创立以来,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经多少朝代,就算是官军都来了,咱们打不过,大不了再回山东去,下回有机会再来就是了。怕个什么?” 张李二人对视一眼,皆道: “侯兄弟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咱们这眼看着都到山西了,如何回得去山东?” 侯青便把两人都拉到跟前,小声道: “到时候若真打不过,咱们就先去中条山里躲起来,我叫人先把粮食备着,官兵总不能一直留在这,等官兵走了,咱们顺着黄河,直接便回山东了。” 两人这才面露喜色,叫侯青多备些粮食,只道: “既是如此,粮草一事侯兄弟也先管起来,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 三人正暗自商议,有卫兵来报,说是俘虏的那个姓柳的大官嚷嚷着要见几位首领。 “见咱们作甚?说了什么事没有?” “他说他能帮咱们牵线搭桥,叫朝廷来招安咱们。” “”放他娘的狗屁!要他操什么好心!明天的窝头别给他了,他这是身上伤好了,皮肉发痒,又欠揍了!” 侯青跳着脚将那卫兵骂走,那卫兵缩着脖子,忙不迭地的又跑回去,眼见柳芳还眼巴巴的瞧着他,气得上去对着柳芳那张脸就是一脚,旋即又按在地上好一顿毒打。 “那柳芳既没个作用,砍死就是了,侯兄弟还留着他做什么?” “唉,好歹也是个大官,先留着,万一有什么用呢,左右他一个人也吃不得多少粮食” “有理有理,侯兄弟这脑子就是好使” 第188章 贾瑞之死 见终于劝两人打消了招安的念头,侯青心中缓了口气,眼珠子转转,又道: “既然官军要来,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那卫川一路在咱们后头吃灰,也吃了几个月了,咱们不如再调头打他一回,也好提提士气,如何?” 两人一愣,还没从将要被官军围剿一事中缓过神来,便听得侯青竟要先去找官军的麻烦,心中有些发怵,对视一眼,都劝道: “如今大军将至,咱们还是要保存实力为上,此时不该轻举妄动才是。” 侯青便道: “二位兄长如何糊涂了,正是大军将至,咱们才要先挫敌锐气,最好是能先打退一路,不然咱们一直干等着,等那两支官军追上来,到时候官军士气必然大涨,咱们才真的险了。” 两人见侯青说的有理,李得志便道: “既如此,侯兄弟带人去罢,马匹也都拨给你,我与你张大哥看着大营。” 侯青也不推辞,正要动身,却见张大江面露纠结,咬咬牙道: “侯兄弟慢着,我且与你同去。” 侯青倒真吃了一惊,也只得由着他去。 两人点了些精干人手,只要了两千人,又吃了顿饱饭,将营里仅有的一百多匹马都拉出去,一直等到下半夜,才悄悄的调过头去,要去偷袭卫川大营。 林思衡还跋涉在河南的旷野上,神京城里贾府又起了一桩事儿来。 贾瑞到底还是死了。 贾代儒自荣国府里,只求来一包参末,煎给贾瑞服下,果然并无什么作用。 贾瑞在床上苦熬一冬,眼瞅着正月过去,代儒心中还在欣喜,只道熬过冬天,许是能有些好转。 不料今早他夫人打水去给贾瑞洗漱,就见贾瑞已没了动静。 赶忙掀开被子一瞧,就见贾瑞身下床单和下身绸裤上一片濡湿,闻着一股刺鼻的腥臊气,人已经僵硬在那里了。 代儒儿子儿媳都早早亡故,如今唯有一个孙子贾瑞,竟也先他而去,一时悲不自胜,险些也一头仰倒,到底勉强打起精神来,又去求贾珍,指望着族里能给贾瑞的丧事上帮衬些。 代儒虽无甚能耐,辈分却奇高,因此进出宁府,下人并不敢拦问,只由他入内。 才进正堂,正撞见贾珍又在打骂贾蓉,还叫下人往贾蓉头面上吐唾沫。 代儒见此暗暗皱眉,只是他原就管不动贾珍,况且如今也没这心思。 贾珍见贾代儒找来,方才缓和了些,叫贾蓉滚起来,便问道: “叔公如何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代儒便哭道: “今早瑞儿去了,我与你叔祖母年迈无力,瑞儿的丧事,只盼着族里帮衬着些。” 贾珍吃了一惊道: “怎么突然人就走了!” 代儒也不好将自己孙子的死因说个透彻,只是摇头哽咽。 贾蓉立在一旁,听得贾瑞居然死了,心中先是一惊,继而又有些心虚。连忙道: “瑞叔去了,我且先去照看着。” 便离了宁国府,往代儒家里去,进去一瞧,果然见贾瑞正挺直着躺在床上,两眼乌青,骨瘦如柴。 代儒夫人早把那些脏物清理干净,贾蓉不敢多瞧,只道是去年冬日里那兜头一桶屎尿淋坏了事,与代儒夫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急匆匆便去寻贾蔷。 贾蔷闻此,也唬了一跳,两人惊惶了一阵,贾蔷勉强镇静下来道: “哥哥莫慌,他死他的,不与咱们相干,且不说他未必就是因着咱们去年那遭玩笑才病了,就算真是如此,如今也没人知道。 琏二婶子那里,她自己不会去说,贾瑞也没脸,只要咱们兄弟自己注意着,就不干咱们的事儿。” 贾蓉细思一阵,只道果然如此,于是也略略放下心来,将贾瑞之死抛在脑后,拉着贾蔷便去民丰楼里饮酒。 代儒作为跟贾母一辈儿的老人,虽平日里贾府众人并不大能想起他来,只是如今既然他找上门来,又是为着孙子丧事,两府里于情于理都得帮忙照应着。 消息传到平儿耳朵里,她是知道前因后果的,心中惊骇不已,连忙便来寻凤姐儿,凤姐儿得了信儿,也唬了一跳,面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 她虽厌恨贾瑞的禽兽行径,本心里原先也只想吓唬两阵,叫贾瑞吃个教训便可,原先不肯给参,也是没料到贾瑞竟真病到如此地步。 早前虽是心中发狠,赌咒发誓要叫贾瑞死在自己手里,可如今贾瑞果真死了,凤姐儿心头也甚觉惊惶。 怎么人就死了呢?况且又是个姓贾的! 平儿也有些慌了神,却还得安慰凤姐儿: “奶奶别慌,瑞大爷也未必就是为这之前的事得的这病,寒冬腊月的,一时犯了急症本也常见,奶奶还是放宽心些。” 凤姐儿闻言,先瞪了平儿一眼: “放屁!我慌什么?之前有什么事?之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就见了他两回,他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连饮了两盏茶,强迫着冷静下来,也不等贾母吩咐,便先把来喜媳妇叫来,打发她领了二百两银子,去代儒家里照应着丧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瞧一眼。 代儒见凤姐儿虽不曾亲来吊唁,也只道凤姐儿是忙着在贾母跟前服侍着,他也不好多说了什么,况且见凤姐儿还托人带了二百两银子来,也着实不是个小数目,因而竟连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两府里各自打发下人帮忙操持着贾瑞丧事,主子们却不曾过去几个瞧上一眼。 这也不论,只说贾蓉拉了贾蔷寻到民丰楼里,点了一桌子菜,又要了一瓶南柯梦。 兄弟两人觥筹交错,吃吃喝喝,正在兴头上,贾蓉忽然便叹起气来,贾蔷见此,便是一愣,赶忙问道: “哥哥何故叹气?” 贾蓉便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时不时便寻个由头打骂我一阵,这些日子愈发教训得狠了。” 又把袖子捋起来,叫贾蔷来看,但见两条手臂上果然多有淤肿伤痕,贾蓉只道: “手上还算少的,背上打得还要厉害些。” 一边说着,一边竟流下眼泪来 第189章 新酒 贾蔷怜悯的瞧了贾蓉一眼,兄弟两人都在宁国府长大,贾珍待他们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当然,贾珍缘何如此厚待贾蔷,原因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眼见贾蓉一个大男人居然泣涕出声,贾蔷也只得安抚道: “哥哥且放宽心,总归叔叔就你一个嫡子,虽严苛了些,也不过是望子成龙罢了,难不成还真能将你打出个好歹来不成?” 贾蓉泣道: “你不知道,早些年老爷儿虽也严苛,时常教训,倒也不曾有真个儿伤筋动骨的时候,自打前两年我成了亲,老爷行事便愈发暴躁,动辄呵斥打骂。 去年自你嫂子去了以后,太太也病了一回,老爷愈发偏激了些,如今再教训起了我来,倒像仇寇,更甚于父子了!” 贾蔷咂咂舌,竟无话可说,终究贾蓉说的也是实情,府里的流言他也听过几回。 自去年秦氏去后,贾珍性情愈发暴烈,又渐渐酗酒,一待喝醉,便对府里人动辄打骂,别说贾蓉,据说连尤氏也挨了几回嘴巴。 早些年贾珍虽也脾气不好,可作为贾族族长,族中事务料理还算妥当,这一年里,却只待在府里作威作福,连族里的事都不上心了。 贾蓉哭了一阵子,又渐渐止住,与贾蔷两人将一瓶南柯梦喝的干干净净,又添了些别的酒,直喝得醉醺醺的,方觉心里痛快了些,兄弟两人便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等下了楼梯,正要去寻老板记账,便撞见老板正躲在柜台后头,皱着眉头,手里端着一小杯酒,凑到鼻子前头闻,却并不喝,酒香扑鼻,闻着正是南柯梦。 贾蓉便笑道: “好你个掌柜的,原来是在偷你们东家的酒喝,可被我抓个现行了。怪道平日里都说这南柯梦不够卖的,敢情是都让你们这些内贼偷去了。 只是你便是要偷,也大气些,偷这一杯两杯的又顶什么事。” 那掌柜抬眼一瞧,见是贾蓉贾蔷兄弟俩,忙把手里的酒放下,拱手作揖道: “蓉大爷这说得什么话,我是个什么人物,也敢行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贾蓉便道: “既不是偷酒喝,你方才又在做什么?既被我们拿了现行,也还是快别狡辩的好,仔细着先说两声好听的,饶咱们哥儿俩一个好处,咱们哥儿俩替你瞒着就是了。” 掌柜的苦笑道: “快别说这酒了,我正愁着呢?” 贾蔷笑道: “你这样说,我倒要问个明白,这酒究竟如何?你又有什么好愁的?” 掌柜的打量俩人一眼,叹口气道: “原本这话是不该说的,只是二位爷都不是外人,既然二位爷问起,小人也只得跟二位爷诉一诉这委屈。 林东家离京前留了话来,说是咱们楼里,不能只卖这南柯梦一种酒,也得为后头打算着,便叫我跟厂子里接洽着,在林东家回京前,好歹要造出一种新酒来。 我这愁的天天掉头发,叫我当个掌柜还使得,酿酒却实在不会,过了大半年,才算有点苗头,正是我刚刚手里拿着的那杯酒,二位爷刚刚也见了,您二位瞧着如何?” 贾蓉贾蔷对视一眼,皆赞道: “这酒香味扑鼻,酒质清冽,必是好酒,掌柜的既然已酿出新酒来,等林叔叔回来,必有赏赐,这还愁什么?” 掌柜的便连连叹气道: “正是愁着这事儿啊,这酒你若只拿来看一看,闻一闻,那样样都好,瞧着就跟南柯梦差不离,而且还要烈一些。 只是也不知道哪道工序出了问题,这酒竟是万万喝不得的! 城外厂子里养了些杂畜来试酒,专门挑了几头,来试这新酒,才过了一晚上,夜里竟都醉死了,连一个活的也没有。 专门请了大夫来瞧,医人的,医兽的,请了个遍,都说不出个缘由来,只说是饮酒过量,可不就算是砸了? 这半年里粮食也不知糟践了多少,等东家回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怎么不愁?” 贾蔷听得惊奇不已,再瞧那杯新酒,眼神变了变,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去闻酒香。 贾蓉也愣在那里,目光直愣愣的盯着那杯新酒,脑子里隐约有些念头,只是又本能的不敢细想,酒劲儿翻涌上来,只觉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脸上,身上都沁出热汗来,喉结蠕动了几下,嘴唇抖了抖。 贾蔷还在与那掌柜扯几句闲篇,扭头一看,见贾蓉竟汗如雨下,不觉有些奇怪,如今这才刚过正月里,哪里就有这样热?也只当贾蓉是饮酒过了量,此时发作出来,便忙拉着贾蓉回去休息。 贾蓉浑浑噩噩的被贾蔷拉着出了店门,临了还扭头又往柜台上看了一眼,正与那掌柜的笑眯眯的眼神对上,心里一虚,赶忙低下头来,竟不敢再看,跟着贾蔷回了荣宁街。 那掌柜待两人离了酒楼,撇了撇嘴,将那杯新酒连同杯子一块儿扔进泔水桶里,招来楼里的大伙计看着店,自己却急匆匆的出了店门,三下两下的,改头换面一番,竟直接奔出城去。 “三爷,今儿贾蓉到店里来,那酒已经叫他看见了。” 钱旋听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手里仍转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低声道: “叫刘三和顾大嫂继续在东府里说那位蓉大奶奶的好话,多往贾珍耳朵里传。 然后,再等贾蓉自己找上门来就是了。” 掌柜的点头答应下来,笑道: “那女人死了这么长时间,还有人说她的好处,她要是在底下知道,也该合了眼才是。” 钱旋伸腿便是一脚过去,将那掌柜踹了个趔趄: “对那位蓉大奶奶敬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个叫贾瑞的,就这么死了?” 掌柜的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也不敢问,陪着小心道: “回三爷的话,已经死了,家里这会儿还在摆灵堂。” 钱旋便只是挥挥手,打发了那掌柜回城里去,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方才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就这么死了?那公子叫我盯他干什么?没见有什么僧道啊? 莫不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竟给错过了去?” 暗自懊恼这回办差了事,咬牙切齿的走出门去,心里暗自发狠,准备要将这庄子的黄雀再狠狠操练几回,省得下回办事还出岔子。 很快,庄子里便响起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声音之惨烈,直叫人远远听着,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第190章 折扇 这贾瑞虽在辈分上,与贾珍是同一辈的人物,但显然他对贾珍而言,并没有什么分量可言。 一朝身死,除了叫荣宁二府里出了点银子,其余的便半点波澜也不曾见,贾珍除了在贾代儒找过来那天,说了几句惋惜的话,后面这几天里,根本连贾瑞的名字都没有想起来,仍是每日里在府中威福自专。 这日里仍在会芳园里摆酒,把尤氏和几个小妾都叫到跟前,一块肆意饮酒寻欢。 尤氏本是宁国正室夫人,贾珍这般举动,着实显得轻贱了些,尤氏劝说了两回,便挨了贾珍一通教训,此时也不敢再阻拦,只得强笑着奉承贾珍。 贾珍逞足了一番兴致,又觉得有些无趣,总觉得心里仍不满足,空落落的,挥手驱散了这些妻妾,趁着酒兴,就在园子里随意走走。 一路往来的丫鬟婆子看着贾珍,莫不屏息凝神,躬身退到路边,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生恐触了贾珍霉头,便要被打个半死。 贾珍见下人这般恭敬,却只道是自己治家有方,愈发得意,一路沿着会芳溪缓行,远远得正望见天香楼故地,昔日那片废墟早被清理干净,只留得空荡荡一片,叫贾珍觉得扎眼。 正觉得烦躁,忽听得旁边假山后头有人说话, “你那边这个月厨房里的采买可备齐了?” “还没呢,早跟太太提了几回,总不见人来补,这要再晚几天,厨房里就没东西下锅了。你那边呢?我听说库房里的衣料也没有采买?” “可不是,唉,早前奶奶还在的时候,府里的事情,样样利落干净,再没有这般乱糟糟的时候,如今奶奶去了,太太虽也是尽了力,只是到底不如奶奶来的熟稔,这便要误了事了。” “可不是,你说奶奶那样的人,长的又好,性子脾气也好,能耐也足,真是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来一个。怎么年纪轻轻竟去了呢?真是可惜。” “谁说不是?唉,好好的一个人,无端端的就这么走了,真是造孽” 贾珍听得几句,见可卿故去半年,府里下人竟还念她的好处,一时也被勾起来心绪,又想起自己这个好儿媳妇来。 虎着脸将那两个婆子教训了一顿,竟饶过了一顿责打,贾珍也没了逛园子的兴致,闷闷不乐的回了后宅,到文花房里歇着。 贾珍方才饮了酒,此时仍有些昏沉,便往床上一倒,文花忙上前小意伺候着,又叫丫鬟打水来给贾珍擦脸,贾珍将手不耐烦的一挥,落在床头,倒正砸着一件硬物,叫贾珍手背一痛。 本就心里憋闷,胡乱把褥子一掀,便又一物现在眼前,却是一把折扇,贾珍眼神陡然一凝,朝文花瞪去,文花见此,便吓得直打哆嗦,差点连手里的铜盆也端不住。 见此情况,贾珍心里便猜到八九分,只觉得心里一股邪气直往上升,先不说话,将那折扇捡在手里,展开来瞧,但见其上正有一幅美人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分明价值不菲。 只瞧了一眼,贾珍便认出这正是贾蓉的心爱之物,素日里不管寒暑,从不离身的,此等情形,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两人早勾搭在一起!贾珍只觉得心中怒火勃发,烧胀得头疼欲裂,一张脸气的通红,眼珠子都泛起血丝来! “来人!将蓉儿那孽障马上给我押来!” 外头下人见贾珍气成这样,哪里敢劝,忙不迭地的便要去寻贾蓉,贾珍见此,方才瞧着文花,一记窝心脚踹在文花胸口,叫文花当即软倒在地上,铜盆也跌落下来,倒把她自己淋了个透。 见文花倒在地上起不得身,贾珍仍不解气,上前一把抓住文花的头发,将她拖到那扇子跟前,斥问道: “说!你跟那畜牲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块的!” 文花连连求饶道: “老爷明鉴,这扇子是蓉哥儿上回来我这取老爷的扳指,落在这儿了,我见这扇子贵重,一时起了贪心,才藏了起来,何曾有过什么勾搭之事啊?” 贾珍气笑道: “好个滢妇,还不承认么?你若再不如实说来,老爷我看你今日怎么好死!” 说着便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不多时,下人急匆匆便领着贾蓉过来,贾蓉早前听说贾珍是要在文花房里见他,心中便已是一突,一路魂不守舍,三条腿都在打颤。 如今过来一瞧,眼见文花都已经被打得半死了,又见自己那把扇子正摆在桌子上,腿肚子一软,直接就跪倒在贾珍面前。 贾珍仍是怒气未消,随手取了一个茶壶,直接就砸在贾蓉脑门上,将其砸得头破血流,血流下来,将贾蓉糊了个满头满脸。 贾蓉也不敢抬手去擦,只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贾珍又一脚将他踹得滚了半圈,叫贾蓉面朝上,贾珍盯着他,咬牙切齿道: “好个狼心狗肺的种子,偷人偷到你老子房里来,老子今日打死了你,也省得你往后丢尽了我宁国府的脸面!” 说着便叫下人取来棍棒,劈头盖脸一顿打,贾蓉一时只觉得要痛死过去,连连哀嚎求饶,贾珍只是不听,还是尤氏听得动静,过来一瞧,便猜到是个什么情况。 起初并不敢拦,只是眼见贾蓉渐渐连哭的声音都弱下去,担心再打下去,真要将贾蓉打死,方才强忍着惧意,上前道: “老爷且缓着些,仔细自个儿身子重要,蓉哥儿再不争气,到底老爷就这一个嫡子,将来府里承继爵位,还得在蓉哥儿身上,老爷若果真打死了他,连西府里老太太也要过问。 老爷便要教训,此时也先罢手才是,日后再好好教养就是了!” 贾珍闻言,虽仍不解气,只是也不愿叫贾母得知此事,便将手里棍棒胡乱一扔,又对尤氏呵斥一句: “都是你素日里惯坏了他!你虽非亲母,也是嫡母,这孽畜不肖,也该有你的功劳!今日权且记着,若再有下回,我连你一并责打!” 尤氏唬得面色一白,心惊胆战,唯唯诺诺。 贾珍又踹了贾蓉一脚,方才吩咐下人将贾蓉抬下去看伤,正要抬腿往外走,尤氏见文花也被打得可怜,心有戚戚,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老爷,这文花是不是也叫大夫里看看。” 贾珍闻言,扭头嫌恶的瞧了文花一眼,呵斥道: “这等滢妇!还养她作甚! 拉出去沉塘!” 尤氏怔在那里,面色苍白,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身上微微打着摆子 第191章 张大江 当天夜里,文花就消失在宁国府中,就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湖里,只引起些微波澜,旋即又平静下去。 贾蓉直到夜里,方才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身上到处都火辣辣的疼,贾蔷正过来瞧他,见他醒了,忙道: “哥哥快别乱动,叔叔这回可真气得狠了,下手太重了些,大夫早前来瞧,说哥哥腰腿上骨头有些干碍,还需静养才好。” 贾蓉闻此,愈发悲从中来,恨恨的用手一捶床板,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 贾蔷也叹息一声,瞅了贾蓉一眼,低声道: “府里那个叫文花的姨娘,被老爷叫赖升拉出去沉塘了。” 贾蓉闻言一愣,哭声骤止。 倒并非是有多舍不得那个文花,而是听得文花已死,今日早前被贾珍痛打的恐惧又涌了上来。 今日贾珍动起手来,棍棒只管朝头面腰背上落下来,若不是他勉强护着要害,只怕如今也已经死了 贾蓉念及此事,心中愈发惊惧不安,便是今日逃得生路,照老爷这般打下去,下一回难道还能活? 这样想着,贾蓉两手紧握床单,用力的拧着,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贾蔷看在眼里,他如今也知贾蓉因何挨的这份打,只当是贾蓉舍不得那文花,低低叹息一句,低声道: “哥哥胆子也太大了些,怎么竟敢招惹到姨娘头上去?依着咱们兄弟俩的人品样貌,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那文花既然去了,哥哥便也别再念着了,还是好好养伤,保重身体才是,我今儿就先走了,回头我再来。” 待贾蔷离开,贾蓉方才从枕头里抬起头来,怔怔得望着门外的方向,面色变幻不定,眼神里时而愤恨,时而惊惧,身子微微打颤,额头上又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落在伤口上,蛰得人刺痛不已。 然而贾蓉竟似毫无所觉,面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牙齿紧闭,呼吸渐渐粗重,眼里也生出血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蓉眼神里的惧意渐渐隐去,只剩下愤恨和不甘,继而连这愤恨和不甘也都消隐,面上渐渐平静下来,手也不再攥着早已被揪成一团的床单。 随手将还沾着血迹的床单丢在地上,贾蓉直接仰倒在褥子上,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房梁,嘴里无意识的磨着牙 李三浑浑噩噩的跟在队伍后头,听出发前侯当家训话,说是要去偷官兵的营,大伙吃了一顿饱饭,又喝足了水,大半夜的就调头往队伍后头走。 前后看看,李三也数不清来了多少人,但总归是不少,队伍里没有火把,但一道道漆黑的人影幢幢,也带给他一些安全感。 正月里的夜风还是很冷,李三身上穿着几层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衣服,还是被吹得直流鼻涕,但周围都是人,呼出来的热气叫李三觉得也没有那样难捱。 今天晚上还能不能活呢?但好像死了也不错,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囡囡在井里,肯定也冷得厉害,要是死在这里,也不知道魂儿还能不能家去? 要是那两只鸡还在就好了 侯青和张大江带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两人身后跟着百来个穿着破旧铁甲,牵着“战马”的“精锐”。 这些铁甲和战马都是从开封三卫得来的缴获,只是原本就没怎么保养过,如今又打了这么久,甲胄上的铁皮瞧着都稀稀落落的,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大作用。 “张大哥,咱们今晚偷营可未必能成?您跟来做什么?” 张大江叹口气道: “唉,那也没得办法噻,侯老弟你的话有道理,真等着官军都到齐了来剿,咱们肯定是个死,那中条山瞧着不远,也未必就能跑得进去。 早死晚死的,也不差这两天,还不如豁出去干一把。 再说了,你侯老弟入的白莲教,那还是我介绍的,没道理叫你一个后生仔跑去打生打死的,我在后头躲着嘛。 侯老弟在大良县就救过我张大江一回,那也不得回回等着你来救,咱们白莲教要想得天下,还是要不怕死。 等下要是情况不对头,侯老弟你就偷偷先跑,俺老张替你拦着官兵,我算是瞧出来了,侯老弟你脑子好使,你活着,对咱们白莲教用处更大。 咱们这回只怕是难了,狗朝廷还没有到咽气的时候,等侯老弟回了山东,往后还有机会,等咱们白莲教得了天下,教主做了皇帝,到时候请了无生老母来降世,咱们这些苦哈哈才有好日子过 你带着兄弟们回山东去,俺这回,能回就回,不能回,就埋在河南也凑合。” 侯青眼神莫名的瞧了这中年男人一眼,不再说话,闷不吭声的迈步往前走。 丑时末,队伍才隐隐瞧见前头几里开外,有大片大片的火光。 侯青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这里还没有被发现,已经是幸运至极,接下来的这一小段路,才是最艰难的时候。 将那些“精锐”聚集起来,又重复了原先的计划,等众人都无声的应承下来,侯青摆摆手,众人开始悄无声息的上马。 侯青也正要往马上去,却被张大江一把拉到后头,咧着嘴道: “你莫去了,我带他们去,你在后头跟着。” 也不等侯青答应,便窜上马去,侯青也不敢在官军营地前头与他拉扯,只得无声的骂了几句,拖着一杆长枪跑到马队后面去带那些步卒。 李三眼见着侯当家跑到自己身前来,正要张嘴打声招呼,又想起侯当家之前下了命令不准说话,于是也只得把嘴闭上,闷着头往官军营地里走。 又往前走了二里地,队伍前方陡然传来官军问话的声音,很快又传来两声响箭,官军营地里开始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 旋即侯青就听见张大江的大嚷声: “兄弟们,杀官兵呐!” 侯青又无声的骂了几句粗话,这蠢汉子,连鼓舞士气的也说不出几句话来。 骑队猛然加速,朝着营寨大门冲撞过去,侯青带着步卒也奔跑起来,咬紧牙关,盯着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朝着前方两万多人的大营,一头扎了进去 第192章 袭营 营寨门口的官兵惊恐得四散开来,木质的营门被张大江连人带马用力一撞,直接就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显然也是偷工减料的产物。 张大江从马上跌落,慢慢爬起来,晃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用力眨眨眼睛,眼前模模糊糊的重影才渐渐消除。 其他的“骑兵”都已经跑到他前头去了,正四散开来四处放火,张大江四处看去,到处都是跳动的火光,和四处逃散的人影。 扭头看看,身后侯青带着步卒,已经离的不远,正跑向这边来,张大江满意的点点头,侯老弟果然是好样的。 手里的长枪已经没了踪影,张大江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腰刀,认准了天际泛白的方向,嘶吼着冲了过去: “杀官兵呐” 等侯青也踏进营寨时,眼前已经没了张大江的身影。 侯青此时也无力再去管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喘着粗气,带着步卒抓住一个逃散的官兵,问明白了粮草堆放的位置,扬了扬手指,嘴里也呼喊着,随手捡了几支火把,往西边大步而去。 等卫川被人从帐篷里唤醒的时候,营地里已经是打的一团乱麻,顾不得什么形象,把甲胄往中衣上一套,便走出去,随手拉住帐篷外头一个参将,喝问道: “我不是叫你们守好营地吗?怎么回事!” 那参将也一脑门子汗,语气急促道: “侯爷勿惊!贼军来时就被我们发现了,只是一时准备不足,叫他们乱了前营,咱们已经堵住他们了,贼军打不到这里来。” 卫川略略放下心来,旋即又恼羞成怒,一脚将那参将踹了个跟头,正要叫人牵马来,却见西边陡然窜起大片的火光,映得天空一片血红。 卫川嘴唇哆嗦了几下,瞪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那参将: “你不是说已经堵住了吗?西营是怎么回事!” 参将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卫川气的又踹了那参将两脚,对左右家丁吩咐道: “去把若兰找来,叫他赶紧带着人救火!” 又伸手指指那参将,语气森然道: “今日若不能将这支贼军全部剿灭,本侯就拿你祭旗!” 说着就又回了帐篷,重新更衣着甲,那参将连滚带爬的爬起来,着急忙慌的就叫人跟着他往前营去。 李三跟在侯青后头,一边跟官军厮打,一边往西边跑,等跑到一处新大营时,又拼杀一阵,才闯进去,旋即侯二当家就叫他们四处放火。 火势扩散很快,李三闻着空气里传来烧焦的米香,咽了几下口水,觉得有些可惜。 火势升腾起来,灼烧的空气都有些扭曲,侯青尽力又放了几把火,直到热浪灼烧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有些刺痛,侯青才吹动哨子,准备带着人撤出去。 李三听见哨音,也赶紧扭头去寻侯青,却正见有一穿着白甲的官军,正骑着马,端着长枪朝侯青冲杀过去,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同样骑马持枪的官军。 李三连忙一边往侯青那边跑,一边高声呼喊起来,胡乱的朝着领头的白甲骑兵扔东西。 侯青此时也发现了他们,眼见已无处可逃,正要咬牙拼死一战,却见那领头将领的马就在几十步外,突然人立而起,竟将那马上的将军摔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那伙骑兵眼见领头人落了马,都慌乱起来,一个个再顾不上侯青等人,急匆匆的朝那落地昏迷的将军身边围过去。 侯青暗自缓了口气,再不敢耽搁,又吹了几声哨子,将人尽力聚拢,旋即头也不回的寻了一个方向,一头奔出去,匆忙逃离。 一直过了辰时,营地里大火才渐渐扑灭,卫川端坐在帅座上,等着下面人来汇报情况,面上勉强维持威严,手却气得发抖,暗自发狠要将昨日里轮值的参将砍死祭旗。 没多久,跟在卫若兰身边的家丁慌里慌张的掀开帘子进来,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 “老爷,大爷方才追击贼寇,不慎伤了马,落下马来,已昏迷过去。” 卫川一惊,连忙问道: “是什么东西伤了马,贼子拿到没有,大夫怎么说?” 那家丁忙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来,低声道: “正是此物划伤了大爷的马面,贼子已拿住了,大夫说大爷伤了脏腑,肋骨也断了两根,怕是要静养,不能随军了。” 卫川听闻卫若兰性命无忧,便缓了口气,此番把儿子卫若兰带在身边,本是想叫他趁机立些功劳,来日有个好前途,如今既受了伤,那也就罢了,左右回头在文书上添两笔就是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跟他争功。 将那刀接过来,打量一眼,那刀却甚为奇怪,瞧着像是只有半截,上头还有几道裂纹,只是却被打磨的异常锋利,也不知道是什么独门兵器。 摇摇头,将这等小事抛在脑后,便见帘门一动,那参将也窜进来跪倒,面上竟带着喜意,小舌头都露出来,对卫川笑道: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咱们抓住了匪首张大江!” 卫川一愣,旋即也喜上眉梢,忙问道: “可确实是张大江?人在何处?” 那参将笑道: “已叫之前抓住的俘虏看过了,正是张大江无疑,人还在前营,受了重伤,卑职叫人看着呢。” 卫川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起身便往外走,准备要去瞧一瞧这个让自己再后头追了小半年,始终也摸不到他人的虎通军首领,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第193章 大江东去 张大江无力的颓靠在一截烧焦的木桩上,他已经筋疲力尽,正瞪着眼睛望着天空,等待着来自真空家乡的接引。 听得耳边似乎有人说话,张大江勉强扭头看去,见有一穿着簇新铠甲,留着长须,满面威严的朝廷将军正走到跟前来。 卫川从帅帐一路行来,眼见前营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伤兵在哀嚎,西营他还没有去瞧,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情形如此惨烈,捕获匪首的喜悦也渐渐消散。 卫川细细打量这个俘虏口中的虎通军首领,眼见此人身上到处都是伤痕: 左耳不见踪影,右臂也齐肘被断,两条腿几乎都快被砍成烂泥,腰腹上也有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便皱起眉头来,情知此人已经无救。 抓住活口的希望已经破灭,卫川心情更坏几分,拿出自己侯爵的威严来,喝问道: “你是张大江?就是你带着本侯到处兜圈子?” 张大江有些恍惚的点点头,咧嘴笑道: “是我,我就是张大江” 卫川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喝骂道: “大胆贼子!当今圣天子在朝,百姓安居乐业,尔等怎敢因一己之私挑动作乱,涂炭生灵” 张大江已听不大清这将军在说什么,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但他也不在意这个,加入白莲教之前,被人骂的再难听的时候也有过,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将军看,却又被那将军身上铠甲反射的阳光闪了眼睛。 卫川骂了好半天,将一个忧国忧民而又身经百战的朝廷侯爵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身边围拢着一圈的大小将来都用崇敬景仰的目光望着这位一身正气的朝廷侯爵,只觉得话本里的岳爷爷也不过如此了。 张大江低低的笑了两声,张了张嘴,卫川见其有话要说,方才住了口,准备听张大江说几句讨饶的话。 张大江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件晃人眼睛的铠甲,赞叹道: “这甲,真好看呐” 卫川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张大江勉强抬起身子,又往卫川脸上看去,低笑道: “这甲,你穿着它打过仗没有?” 旋即用尽力气,吐出一口血唾,正落在卫川那件簇新铠甲上。 卫川当即便黑了脸色,咬牙切齿道: “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土里刨坑呢!” 劈手夺过身边卫兵的长枪,朝张大江的胸腹刺落下去。 张大江无力得倒在地上,嘴里溢出汩汩的血水来,仍旧望着天空。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这世间真的有真空家乡吗? 真空家乡里头,又是什么样的呢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被焚烧后的黑灰,落在张大江的眼里,遮住了他的视线。 “来人!砍下他的脑袋!把他的人头给本侯挂起来!” 侯青在外头约好的林子里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张大江来与他汇合,抿了抿嘴,也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扭头望着身后的这支残军,两千人去袭营,如今还能回来的,就只有眼前这七八百人了,带去的马匹已经折损殆尽,而且还人人带伤。 此番破了官军一处大营,又烧了官军的粮草,这路官军必然已经无力再追捕他们,只死伤了千余人,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场大胜。 然而侯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垂着头,又无声得骂了几句粗话,旋即领着这队满是血气的残兵,往营地方向归去。 你姥姥的张大江,这么急着寻死!你还真当这些人都听你的?他们早都是老子的人了!你姥姥的,你这么死了,老子我前面可就没人当挡箭牌了! 这也就罢了,这回叫那狗日的卫川,拿了你的脑袋,得了一桩大军功,要是坏了主子的事,老子我回头就来掘了你的坟!要是你还能有坟的话 什么他妈的白莲教!什么狗屁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也只有你这种一根筋的蠢驴才信这种屁话! 等老子我到山东,到你们白莲教总坛去,一把火烧他个干净,老子去了下面也笑话死你! 你个狗日的,你死了倒轻巧,老子我回去怕不是还要跟那三个蠢猪做过一场。 老子还准备叫你带着老子一块儿回山东呢,你就不能给老子省点心 你狗日的在下面走慢点,老子先把那三个蠢猪送下去陪你 等晚些时候,等晚些时候 这支人马回了营地,营地里乱了一阵,旋即很快又平静下来,耽误了半天,拐了个弯,直直的奔着林思衡的方向去 神京城。 如今已是三月里,早晚虽仍有些寒冷,道旁垂柳却已渐发新枝,街边往来的行人面上也带着喜色,熟人间往来言谈作揖,都不免哈哈大笑几声,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 “听说河南那边打完了?几个作乱的头领都被抓住了?”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周家粮店的米价都跌了些,可算是打完了,谁能想到,就一伙乱民,还能打上大半年,要是太祖爷还在的时候,两个月就给他平了。” “嗐,说到底还是被那柳国公府里的那位爵爷给误了事儿,白白耽搁了那么长时间,要是早用林总兵,我估摸着年前就完了。” “林总兵虽然厉害,卫将军也不差,不是听说他也打死了一个头领?” “带着那么些人,五个人就弄死一个,亏他还敢报功,三万人南下,据说就剩下不到两万人,要不是有那一颗人头,我估计陛下都得责罚他。” “就是,要我说,还是林总兵厉害,五个人里,四个都叫他抓了,还都是活口,才只带了三千人,不比那卫侯爷厉害多了?我听说连那个姓柳的,都被林总兵救出来了。” “真的假的,那姓柳的还活着呐?嘿嘿,听说那些贼军都是吃人的,也不知道那姓柳的出卖了什么朝廷机密,才叫贼军留他性命。” “若叫我说,这姓柳的,说不定就是贼军的奸细,不然头一仗能打成那样?” “这不能?好歹是个公府里出来的子爵来着?他当奸细图个啥?”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的。也不知道陛下要怎么赏赐林总兵,会不会就叫他留在洛阳带兵了?” “不可能,肯定是要调回来重用的,这林总兵瞧着比卫侯厉害多了,会不会也封个侯?” “我估摸着不太可能,能有个伯应该就不错了。” “什么呀,我姑舅老爷就在吏部当差,听他私底下跟我说,陛下还是想让林总兵来当文官,说不定就要做个尚书侍郎什么的。” “胡说八道,哪有挣了军功跑去当文官的?那林总兵我听说还不到二十?做什么尚书侍郎?根本没戏。你们说,这理国公府是个什么下场?” “难说,早前打仗,陛下一直忙着,没空理会他,如今仗打完了,我估摸着陛下该把这事拿起来了。” “那还有什么难说的?肯定是完了,说不得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满门抄斩多可惜啊!我听说那姓柳的,家里可养了不少姬妾,这得发配教坊司才是!” “嘿嘿嘿,你个老不修的,想得倒挺美” “嘿嘿嘿” 钱旋改头换面,扮作一个卖豆腐的,推着一辆板车,打从荣宁府门前过,面上看着十分愁苦,像是一个被生计压迫喘不过气的农民。 公子可快要回京了,这该死的贾蓉,怎么还不来呢? 第194章 父子 贾蓉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起得来身,方能够走动几步,便不耽搁,也不带下人,孤身一人又来到民丰楼。 掌柜的眼巴巴盼了他快两个月,才望见他来,忙迎出来,热情道: “蓉大爷来了,今儿是怎么安排?还是上那些酒菜?” 贾蓉笑道: “就还是那些,只是今儿就我一人,蔷哥儿没来,未免无趣,掌柜的忙完了,不妨一块儿来吃用些,咱们说说话。” 掌柜心中一喜,忙道: “蓉大爷抬举,待小人忙完了,一准上去给您敬酒。” 两人寒暄几句,贾蓉也不在这门口多说,径自上了二楼包厢,待小二送了酒菜来,略略动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只将那酒,一杯杯的往嘴里灌。 约莫喝了三四两,便见那掌柜的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道菜,笑道: “这菜是厨子才弄出来的,蓉大爷俩月没来,许是还没吃过,带来您尝尝,好坏给两句话。” 贾蓉哪里还有心思研究什么新菜,随意敷衍两句,便压低声音道: “刁掌柜,这楼里上回的弄的新酒,不知还有没有?” 刁掌柜一怔,诧异道: “自然还有,那酒到今儿还没弄明白呢,蓉大爷问这做什么?” 贾蓉便道: “既如此,请掌柜的将那新酒饶我些如何?” 刁掌柜大摇其头,连道: “不可不可,那酒是能喝死人的,如何能给你,蓉大爷若想喝酒,楼里倒还有两瓶南柯梦。” 贾蓉双手用力按在膝上,扯着嘴角强笑道: “我岂不知那酒不能喝?难道还能自己拿去喝了不成?你又怕个什么?” 刁掌柜只是不应,贾蓉求恳了半晌,又道: “那酒不是说要在林叔叔回京之前弄好?如今外头可都说林叔叔将要回京高升了,刁掌柜难道不急?你将那酒匀我些,我也找几个常饮酒的朋友帮忙看看,说不得便有什么门道。 到时候若是成了,刁掌柜在林叔叔面前得个体面奖赏,我也好求林叔叔赏我些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刁掌柜闻言,方才半信半疑道: “果真如此?” 贾蓉见将其说动,赌咒发誓一番,刁掌柜又要贾蓉写下字据来,写明是贾蓉强要那新酒去,贾蓉哪里敢将这事留得字迹下来,连连推托,只道: “便是闹出什么事来,终归不与你相干便是,还立什么字据?” 刁掌柜苦笑道: “蓉大爷此时说这话,我自是信的,只是同一件事,一时又有一时的说法。 若是这酒被蓉大爷带出去,倘若一时有个什么差错,叫人偷盗了去,喝出事来,到时候官府追查到楼里,届时便是蓉大爷站出来作保,只是没有文字,官府也未必肯信。” 贾蓉见说不动,便又拿着自己宁国府的身份威逼利诱一番,孰料刁掌柜竟咬死了牙不松口。 贾蓉躺在床上想了快两个月,早就定死了决心,哪里肯空手而归,没奈何,只得咬牙道: “既如此,总归我写一封文书给你便是了。” 刁掌柜见其上勾,心中暗喜,忙叫伙计取了纸笔来,贾蓉提笔写道: “今宁国府贾蓉,自民丰楼强求未及发卖新酒一坛。此酒之事,皆由吾一人主张,其间不论何般事端,皆与民丰楼无涉。 日后纵有差池,或损于己身,或招是非,皆为吾个人之行径所致,与民丰楼无涉。民丰楼上下,掌柜伙计诸人,概不知情亦未参与劝诱之事。他日若有纷争纠葛,凭此文为证。” 刁掌柜看罢,细细读了两遍,确定再无漏洞,又叫贾蓉按了手印,才小心翼翼将文书收起,叫伙计捧了一坛子酒来。 贾蓉急忙伸手接过,刚一打开,便有一股酒香扑鼻,倒叫贾蓉先咽了两口唾沫。 “这果真便是那新酒?” 刁掌柜愁眉苦脸道: “这便是了,我的蓉大爷,你既要了这害物去,可千万提防着些,莫叫人偷喝了,惹出事来。” 贾蓉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怀里的酒,点的一桌子菜也不吃,胡乱敷衍几句,急匆匆便回了宁国府。 刁掌柜冷哼两声,将那文书贴身收好,打发店里的大伙计出城去报信,自己仍留在包厢里,拿着筷子,慢条斯理的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这么好一桌菜,也没见吃两口,公子哥儿就是浪费” 贾蓉既得了那新酒,鬼鬼祟祟回了房里,将酒摆在眼前桌案上,眼神变幻莫测,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又痛苦的揪头发,正在天人交战之际,外头传来小厮叫喊,称贾珍叫他过去说话。 贾蓉微微一怔,连忙应了,鬼使神差的一把将那酒坛子抱起来,跟着小厮去见贾珍。 贾珍正在书房里作画,见贾蓉进来,先喝骂道: “没德行的混账种子!一天到晚在外头胡乱厮混,老爷我找你半天,也不见你人影!你既这样忙,老爷我也不见你在外头作出好大的事业来!” 贾蓉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贾珍过了嘴瘾,方才道: “今儿晌午太太身子有些不适,许是有些积食,不太克化,你明儿去找两个大夫过来瞧瞧。 你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贾蓉连连点头应下,又忙道: “回老爷的话,儿子今儿去了民丰楼,这是楼里的新酒,还未及发卖的,外头都没有。 因是儿常去,那掌柜又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方才叫儿子求了一坛,带回来给老爷尝尝。” 贾珍接过来,狐疑得瞧了贾蓉一眼,打开坛子嗅闻,果然酒液清冽,酒香扑鼻,果然是好酒,方才满意得点点头。将那坛子放在桌案上,见贾蓉还站在跟前,眼神直勾勾盯着那酒坛,便呵斥道: “好个没眼力的蠢东西,还不滚出去!再在这里碍眼,仔细一通好打!” 贾蓉被骂得陡然回了神,额头上又沁出汗来,连忙躬身退出去,回了屋子,只觉得心跳犹如擂鼓,心绪不宁,身上汗如雨下,竟有些踹不过气来,正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想起文花来。 那个名叫文花的姨娘,与贾蓉不过有几回床笫之欢,虽样貌有几分艳丽,贾蓉其实往日里也并不太将她放在心上,终归一个玩物罢了。 偏偏此时一经想起,竟叫贾蓉像是着了魔一般,虽是连那文花的样貌都有些模糊,贾蓉却喃喃念叨: “是你害了文花,你把文花沉塘了,你把她杀了,我没错我没错我是要替文花报仇,文花那么好,我要替文花报仇,我要替文花报仇” 如此念了几遍,贾蓉渐渐安定下来,神情又恢复自然,除了身上一身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瞧着与昔日里的宁国府小蓉大爷,并无二致 第195章 焚心 待贾蓉退出去,贾珍便从书桌边画缸中取出一张画轴来,正是那幅秦可卿的画像,贾珍原本已有些淡忘了这幅画,不想这些日子在府中走动,又总能听见下人们谈论起可卿的好来。 贾珍听得多了,也勾动起心念,又将这画翻出来,睹物思人一番,面上也是一番情深义重之态。 哀叹片刻,满足了一番自性里的虚伪,贾珍又将这画丢回去。 毕竟没了人,光对着一幅画也没什么意思,眼见左右无事,便将那坛酒搬起来,本欲去寻尤氏,只是又想着尤氏身子不适,便是强令她饮酒,也难免坏了兴致,因而转了个身,去寻偕鸾。 如今文花既死,贾珍虽女人众多,正经抬了房,能称一句姨娘的,却只剩下偕鸾佩凤两人,俱是贾家家生子出身,倒不与文花相类,算是知根知底的人物。 贾珍既到偕鸾房里,偕鸾自然心喜,忙叫下人张罗酒菜,又引着贾珍在桌子边坐了,殷勤的捏肩捶腿。 “老爷今儿难得过来一回,可别又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贾珍随意的靠在椅子上,由着偕鸾殷勤侍奉,低笑道: “瞧你这小嘴说的话,老爷我一天天外头多少事情,自然难得抽出空来,可是怪老爷冷落了你不是?今儿老爷就睡在这了,晚上也叫你好生受用一回,你可别求饶就是了。” 偕鸾原本就是贾珍早年里的丫鬟,两人勾搭在一块多年,这等荤话来回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暗自撇了撇嘴,面上却笑道: “老爷今儿说话可算数?妾身日日夜夜盼着老爷来,偏爷多少日子也不见来一回,这屋子就我一人,倒冷清的很,太太虽也和善,只是妾身也不太能说的上话。” 贾珍轻哼两声,并不言语。 待下人布了菜来,偕鸾先给贾珍夹了些,又添了杯酒,娇声道: “妾身这些日子新学了个小曲儿,唱给老爷听听如何,也给爷解解乏。” 贾珍只不置可否,偕鸾便唱起一段江南的小调儿来,却正叫贾珍又想起文花那滢妇,心中便有些不悦,便将杯子往桌上一顿,唬得偕鸾赶忙停下来: “可是妾身唱的不好?坏了老爷的兴致。” 贾珍斜睨她一眼,有心开口骂人,又懒得张这回嘴,只叫偕鸾停了,又道: “人少了无趣,去把佩凤也叫来,咱们一块高乐高乐。” 偕鸾有些不乐意,只是也不敢驳了贾珍的意,到底将佩凤也一并请了来,贾珍方才得意了些,将两人揽在怀里。 偕鸾佩凤两人也常一道服侍贾珍,再不体面的情况也见过,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一人添菜,一人斟酒,不时娇嗔轻喘几句,满足一番贾珍的心理需求。 贾珍手头上过足了瘾,只是又嫌弃这酒水乏味,不能尽兴,便叫偕鸾将那新酒换上来,吹嘘道: “这酒是民丰楼的新酿,外头如今再没有卖的,今儿也便宜的你们两个小滢妇。” 两人自然也凑趣道: “也只得是老爷,才有这般能耐,常听府里人说起那民丰楼,只是咱们俩个只得在府里,又出不去,今儿可算是沾了老爷的福。也叫我尝尝,这民丰楼里的酒,可果真有那么好?” 说着便给贾珍倒了一杯,又各自也添了些,便如往日里常饮那些淡酒一般,将那小瓷杯中盛的酒一饮而尽,两人只觉如饮烈火,直灼得心肺都烧起来,呛咳了两声,口水眼泪都一块呛出来,便惊异道: “老爷,这酒怎这样烈!” 贾珍见两人出了丑,大笑道: “这民丰楼自酿的酒,就是与别家不同,初时如饮烈火,叫人望而生畏,待饮的多了,再去饮别的酒水,便又觉寡淡无味了。 这酒易醉人,你们俩且少饮些。” 两人受了这一回苦,哪里还敢再碰那新酒,只殷勤服侍贾珍受用便罢。 贾珍饮了两口,便觉出与南柯梦不同,少了几分柔和,烈性还要再添三分,竟觉得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只是又不肯在两个姬妾面前折了面子,因而只强忍着酒到杯干。 不知不觉竟饮了半坛去,贾珍也觉得有些昏沉,腹内似有一团烈火,烧得他微微发痛,只道再饮便要醉倒,便停了酒席,准备要去床上休息。 偕鸾佩凤两人眼见贾珍脚步有些不稳,也只当是多饮了酒,并不以无意,一边一个,齐心协力搀扶着贾珍往床上去。 三人在床榻上躺成一团儿,贾珍只觉得这酒愈发上了兴头,腹中那团火竟渐渐烧到头脑中去,叫他两眼渐渐泛起血丝,瞧着人影都有些模糊起来。 趁着酒兴,与姬妾们一道嬉戏玩耍起来。 贾珍眼前愈发模糊起来,只觉视线里一阵阵发黑,两只手胡乱挥舞着,呼吸急促,皮肤都有些泛红,嘴里发出些无意义的声音。 偕鸾佩凤两人却只当是自己的能耐,叫贾珍得了趣,反倒有些得意,却不曾见贾珍两眼已是血红一片。 贾珍眼前渐渐已至一片黑暗,心神游荡,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被一团烈火灼烧,叫他生不如死。 那火如影随形,避无可避,越来越大,竟是要将他心肝脾肺肾都一并烧成灰烬。 贾珍终于无法忍受,痛喊了一声,眼角都挣裂开来,流出两条细细的血线,身子一挺,竟就这么咽了气。 宁国府的天,塌了。 第196章 争执 偕鸾佩凤两人用帕子胡乱擦擦脸上脏污,尚且娇嗔道: “老爷今儿怎这样快就到了?莫不是果真叫那酒助了兴致不成?” 稍等了些许,竟不见贾珍说话,手脚也没有动作,还以为贾珍是喝多了酒,径自睡了过去,佩凤撇撇嘴,正要下床叫下人打水来梳洗,却见偕鸾陡然惊叫了一声: “老爷!” 佩凤吓了一跳,没好气的扭过头道: “老爷既睡下了,咱们只管自己清理着就是了,你这骚蹄子,还想把老爷叫醒,好受用一回不成?” 这一扭头,却见贾珍正挣扎眼睛,眼角两条血痕,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模样极为渗人。 佩凤便也吓得惊呼了一声,两人抱在一块凑过去,将手在贾珍口鼻前一探,果然已没了气。 两人对视一眼,都吓得手脚发软,胡乱套了件衣服,也顾不得脸上那脏东西,便跑出去喊人: “快来人呐!快来人呐!老爷出事了!” 贾蓉自将那酒送到贾珍手里,便时时注意着,生恐出了篓子,方听得偕鸾佩凤呼喊起来,说贾珍出了事,贾蓉心中便是一惊,旋即又赶紧憋出一副惊讶悲伤的表情来,快步小跑着就冲过去。 正撞见偕鸾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喊人,贾蓉便将她拦住,眼见这女人春光外露,贾蓉不动声色的扫视一眼,继而急切道: “快说!老爷如何了!” 偕鸾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又瞧了两眼,才发现是贾蓉,稍稍安定了些,哭喊道: “老爷!老爷没气儿了!” “啊?” 贾蓉惊呼一声,心中大喜过望,狠狠掐着虎口,方才没笑出声来,又痛出两滴眼泪,再顾不得偕鸾,大踏步便往偕鸾房里去,嘴里一路呼喊着: “老爷!老爷!” 到了偕鸾住处,刚一进门,正瞧见贾珍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瞧着自己,唬的贾蓉差点就又要跪下来。 眼见贾珍并没有什么动静,贾蓉方才拍拍胸口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用手探了探,见贾珍果然没了气息,方才喘了口气。 继而又莫名的眼睛一酸,竟真流下两滴泪来。 尤氏因身子不适,正歪在床上小憩,陡然听闻下人来报,说贾珍出了事,赶紧强撑着爬起来,叫人扶着,也急忙赶过去。 一进门,也被贾珍那双血红的眼睛唬了一跳,见贾蓉正趴在地上痛哭,偕鸾佩凤两个妾室也跪在一旁,胡乱穿着几件衣服,一边哭,一边浑身发抖,屋子外头还围着一圈下人。 尤氏也颤抖着走上前去,见贾珍果然断了气,自己也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晕倒过去。 脑子里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贾珍不比旁人,他是宁国府之主,是贾家的族长,是贾家摆在明面上的主事人之一,他这一死,也不知要动到多少关碍。 千头万绪,叫尤氏一时竟无处下手,也只得默默流着眼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管家赖升提醒到: “太太,老爷既出了事,眼下旁的都可先放一放,只赶紧得叫人去五军都督府报信,叫他们来验看,以免耽误了承继一事。” 尤氏方才回过神来,是了,贾珍不单单是贾家的人,还是朝廷里在职的将军,这才是要紧处,荣宁二府里的爵位,才是贾家的根本,万不能有失! 赶忙叫赖升叫人去五军都督府报信,又回过神道: “再叫人去西府里只会一声,打发人出城去寻太爷,请他赶紧回来!” 赖升一一吩咐人去办,末了尤氏又道: “再去请个大夫,仵作来,瞧一瞧老爷是为着什么走的?” 贾蓉哭声一窒,到底有些心虚,抬头道: “太太虽是好意,只是老爷既然走了,还是别再叫什么人胡乱打搅了才好,左右五军都督府也要叫人来看的,何必再添一遭?” 尤氏只咬牙不应,她从一介妾室被扶了正,做了宁国府的女主人,虽然因贾珍暴虐贪色,若说夫妻情深,也是虚妄,只是尤氏好歹也感念着贾珍的恩义,因而不欲叫贾珍稀里糊涂竟去了。 贾珍一死,府里能做主的,便是贾蓉,连尤氏也得稍让着些,她毕竟不是生母。 贾蓉心虚不已,恨不得眼下就直接将贾珍埋了才好,哪里还敢叫人来看?因而也顾不得叫人起疑,竟与尤氏强争起来,断不肯请再仵作来看。 两人争执不下,下人们也无所适从,只得站在那里不动作。 西府里骤然闻讯,说是贾珍身死,上上下下也乱作一团,贾母一边叫人去请贾政贾琏回来,一边打发王熙凤带着惜春先过府去看看。 王熙凤不敢耽搁,过来一瞧,见贾珍果然没了气,又被贾珍死状唬得不轻,见尤氏和贾蓉还在争执,王熙凤又急又气,便发火道: “好个蓉哥儿!你老子才去,你就敢这样与你娘硬顶,你是当你老子死了,没人能管得住你了? 你也别太得意,我劝你还是孝顺着些,不然叫老太太知了,她老人家可见不得不肖的东西!” 贾蓉惯在王熙凤面前打转,知道自己这个二婶子的脾性,不敢与她争执,低头住了口,又哭泣起来。 王熙凤来前已得了贾母吩咐,贾珍既死,多说无益,只叫贾蓉赶紧承爵,才是正理,旁的一概事务,都先往后去。 因而又对尤氏道: “珍大哥哥去了,大嫂子自然伤心,只是常言道‘人死为大’,大哥哥既走了,还是不要多生枝节才是,咱们这些人,还是不要多搅扰了,免得大哥哥不得安宁。” 尤氏见凤姐儿也这般说,便也不再强求着叫人来看,惜春只是默默的站在几人身后,眼瞧着这一幕,一句话也不说。 惜春与贾珍同父异母,要说起来,贾珍倒是她正经兄长,然而如今贾珍身死,惜春却神情平淡,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凤姐儿见说定了尤氏和贾蓉两人,眼见尤氏无心理事,自己便当仁不让的先料理起贾珍后事来,总归有了可卿那一桩,如今也算熟门熟路。 未几,贾赦贾政贾琏等人都一个个赶过来,一边帮忙布置灵堂,一边就地议起事来 第197章 当家做主 三人只看了一眼,便寻了一处偏房,各自坐了。 贾政先叹了口气道: “珍儿年纪轻轻的,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如何好好的,竟就这么走了?” 贾赦斜他一眼,轻哼道: “老话说的好,人有旦夕祸福,一朝事临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这一遭。现在还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后面一大堆事儿呢。” 贾政一脸悲伤道: “自太爷立下这两府,到得如今,旁的也就罢了,单是这东府去,去年才治了一回丧,今年又来一回,东府人丁本就单薄些,如何经得住这等磋磨? 想是子孙不肖,叫老祖宗们发了怒,方才降下训诫来,也未可知。” 贾赦哪里耐烦听这个,冷哼道: “若果真是老祖宗降下训诫,也不该往东府里去,该往我西府里发作才是。 咱们西府里,难道不比东府还荒唐些?人伦颠倒,长幼失序,便是外头人知道了,难道还笑话的少不成?” 贾政闻言,不免有些心虚,也只得住了口,贾琏见两位长辈争执起来,担心误了事,只得赔着小心道: “眼见珍大哥哥去了,旁的事都罢,不过是府里的事,还可慢慢商量着,朝廷那边却万万耽搁不得,说话间五军都督府的人就要来了,承爵一事,最为要紧,大老爷,老爷,可有什么训示?” 贾赦又瞪了贾琏一眼,不满道: “这爵位自然是蓉哥儿的,又有什么好议论的?总归珍儿也就这么一个嫡子,难道还能便宜了外人去?” 贾琏连连点头称是,又道: “虽是如此,只是五军都督府那边,也还须打点一番才是。” 贾政便道: “既是如此,你便寻珍大奶奶支用些银子,料理就是了,若是东府里一时顾不上,咱们先垫着些也可。” 贾琏领命出去办事,贾政与自家兄长,对坐片刻,也是无话可说,拱了拱手起身出去,贾赦微眯着眼睛,眼见就剩自己一个人,忽然开口道: “去把蓉哥儿叫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外头小厮栓儿得了话,连忙便去请人,不多时,贾蓉擦着眼泪便被寻来这处,进门一见贾赦,贾蓉便先磕头行礼道: “请大老爷安,父亲这一去,累得大老爷也不得安生,叫蓉儿实在过意不去。” 贾赦做作的叹了口气,将贾蓉扶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珍儿这一去,宁国府里,你要担待起来,不可胡乱叫外人占了便宜,方才我已叫琏儿支了银子,去五军都督府里走动一番,总归这爵位还得叫你继着。” 贾蓉闻言,果然连连感激道: “多亏大老爷想的周全,只是既是东府里的事,没有叫大老爷花费银子的道理,琏二叔耗费了多少,只管报个数来,蓉儿自然补上。” 贾赦只是微微点头,瞧了贾蓉一眼,抚须沉吟道: “我来时听见府里有人说,是你拦着不叫仵作来验看?这是何故?” 贾蓉吃了一惊,暗自恼恨是哪个长舌妇胡乱言语,连忙躬身作揖道: “大老爷明鉴,蓉儿也是一片孝心,父亲既然去了,晚辈想着,还是不要再叫人打搅了才是,五军都督府本就要验看,若是又叫了仵作来,随意验看,倘若有损父亲身体,实在的大大的不孝,因而才有此事。” 贾赦笑道: “你的孝心,我一向是知道的,只是外头人,多有不明白事理的,难免便有些胡乱揣测的话,传扬出去,只怕往后你名声上也有些干碍,还是要料理一番才是。 你年纪小,经历的事儿也少了些,处事上难免有些不周全,许是还不知道这人言可畏的厉害。” 贾蓉闻言一愣,暗自揣摩一番,便领会了贾赦的意思,此时也不敢节外生枝,只赶紧把这事儿过去才要紧,便低声道: “大老爷教训的是,侄孙儿年幼不经事,若不是大老爷提醒,险些便误了事。太太这两天身子也不大好,难免也有不周全的时候。 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正要请大老爷代为料理,若有什么花费,只要库房里有用得着的,大老爷只管取用便是。” 贾赦闻言,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好言劝慰几句,便也起身离开,径自寻了赖升,就要去库房里看看。 贾蓉怔在那里,半晌无言,他哪里料到,自己老子这才刚死,第一个上门来打秋风的,居然是从西府里来。 勋贵身死不是小事,贾珍在外头的重要性可比秦可卿重要多了,因而没过多久,便有五军都督府的人前来查验,一些得了消息的亲旧,也都径自寻上来门来议论。 贾蓉提心吊胆的陪着五军都督府里来的人,只任由贾赦替他出面招待那些宁国故旧,一时也无心理会贾赦如何从中拉拢牟利。 那五军都督府的官员和仵作一来就被塞了银子,仵作此时果然也只大略看了一遭,心里便道“果然又是一个马上风”。 心知这些勋贵最要个体面,也不欲得罪了人,口中只报说是醉酒而死。 眼见那官员写了笔录,又与那仵作一道画了押,贾蓉心中方才松了口气,连道辛苦,又亲自殷勤的陪送出门去,临了再封了两包银子。 一通忙碌下来,天都已经黑了,贾蓉一大早就绷着心神,到得此时猛然放松下来,只觉身心俱疲,又长出了两口气,方才打起精神来,准备回去招待宾客,料理后事。 正见得贾蔷也寻过来,见了他,先弯了弯腰,神情虽有些悲痛,口中却道: “哥哥如何竟在这里,天寒霜重的,可别着了凉,如今叔叔走了,这府里还得哥哥撑起来,若一时也病倒过去,可怎么得了?哥哥切要保重身体才是。” 贾蓉正欲与贾蔷招呼一声,却被这一席话说的愣在那里,兄弟俩关系一向亲近,往日里却也少见贾蔷这般关心自己,这番话虽乍听起来并不出奇,只是那番言语动作,怎么瞧着竟有些讨好? 贾蓉心中一时也有些怪异,站在原地没有再迎上去,只是摆摆手叹道: “送一送五军都督里的来的客儿罢了,老爷灵前,已去拜祭过了?” 一边走,一边往府里进,贾蔷自觉的站到贾蓉身后一步,身子微微往前凑近回到: “已拜过一回,我刚刚瞧着,代儒,代修两位老太公,还有几房里的亲戚,差不多也都到了,政老爷和赦老爷帮忙招待着,琏二叔也在。 听赖升说,赦老爷叫人从库房里拿去几样古画扇面儿,再有些古玩玉器,说是已得了哥哥的话?” 贾蓉闻言,只觉得心头梗了一梗,缓了口气道: “老爷一走,上上下下许多关系要打点,因此我请赦老爷帮忙周全着,难免有些花用。” 贾蔷便不敢多问,只是瞧了贾蓉一眼,一路陪着又回灵堂里去。 给贾珍上了柱香,贾蓉便又去给尤氏请安,顺便也议一议贾珍后事。 尤氏此时只觉心力交瘁,无心理事,况且早前已与贾蓉争执过一番,便只推辞道: “我如今身子不大爽利,外头有什么事,等太爷回来,请他做主便是了,不必问我。若是太爷回来的迟了,你便自己做主便是。” 贾蓉见此,也不多说什么,多留了两句问候的话,便也退出来,又等了些时候,去玄真观的家仆又跑回来回话,竟道贾敬仍不肯下山。 贾蓉摆摆手打发那下人退出去,心中感觉愈发奇妙: 这座偌大的宁国府,从今以后,便是自己说了算了 第198章 公府 贾赦在宁国府里“辛劳”一阵,待宾客散了,方才带着小厮回东跨院里。 一进书房,桌椅上已摆放着不少东西,邢夫人也在此处,正将一枚玉佛放在手中端详,见贾赦进来,忙去上前讨好道: “老爷辛苦,听栓儿说这些都是东府里的东西?老爷如何得了来?” 贾赦志得意满的坐在椅子上,伸手拿起一枚扇面,缓缓展开来瞧,眼见上头那幅《秋风纨扇图》,愈看愈觉得喜爱,笑道: “蓉哥儿要袭爵,咱们这些长辈自然得替他照应着,这孩子孝顺,知道咱们长辈的辛苦,自然也表现表现。 这些算个什么?与一座国公府的富贵相比,这些连个零头也算不上。” 这些东西都是贾赦在宁国库里亲自挑的,都不是什么大件儿,只以精巧名贵为要,自以为不惹人眼。 东跨院里得了这许多好处,邢夫人只满心以此为贾赦能耐,更加曲意逢迎,哄的贾赦高兴,随手便挑了两样东西赏给邢夫人。 夫妻俩正在得意,听得下人来报,说是贾母叫他们过去问话,俩人方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去见贾母。 贾母自得知贾珍死了,虽没有亲自过府去,倒也一直在荣禧堂等着,等贾赦一来,也不耐烦等贾赦行礼,开口问道: “朝廷那边怎么说的?珍儿怎么年纪轻轻的,好好的就没了?” 贾赦忙道: “五军都督府已来看过了,说是醉酒而死?” 贾母叹道: “我素日里常说,这饮酒不可过量,过量则伤身,你们哪回听过,这仰仗着年轻,身子骨壮实,一味寻欢作乐! 我听说敬儿还不肯下山来?他这修的什么道!亲儿子死了也不来看看!修道修的都忘了人伦了!” 正发着脾气,贾政和王夫人也来见礼,贾母紧着问: “如何?袭爵一事儿,商定了没有?” 贾政点头道: “叫琏儿去都督府里问过了,预定下了叫蓉儿来袭爵。” 贾母叹道: “本也该是他的,能顺顺利利把爵位承下来便好,东府里这两年许是冲了太岁,那边事忙,你们也都照应着。” 说着又看了贾赦一眼: “东府里那样大一份家业,是祖宗们呕心沥血才挣下来的,这一座公府立在那里,可不单单是一桩富贵那么简单,那些金银,园子,铺子,庄子,土地虽然也好,却都不是根本。 外头人看着,只当是一处大宅子,可是在明眼人里头瞧着,这一座公府,就是一处人心聚拢的山头。 这公府立在那里,咱们贾家就没有倒,就还是大乾朝的勋戚,如何保得住这公府?便要落在这爵位上。 既然定下了蓉哥儿袭爵,那就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叫琏儿这些日子往都督府里跑勤些,尽早把这爵位的事儿定下来!” 贾赦贾政都连忙应了,贾母又道: “你们也不要嫌我啰嗦,等哪天我腿一蹬去了,你们就松快了。 我问你们,柳家的事,你们可有什么打算?四王八公,同气连枝,不可轻忽。” 贾赦贾政连忙口称不敢,只教贾母必要保重身体,旋即贾赦便道: “如今邸报上说柳芳就在衡哥儿军中,我已写了书信,叫人送去,叫衡哥儿想法子搭救一回,只要能叫他分润些军功在身上,咱们这些老亲再一块使使劲儿,陛下英明,自然有一番决断。” 贾母闻言,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便作罢。 强打着一天精神,贾母心里也琢磨着不少事儿,这会子说完了话,便觉得有些困乏,便叫鸳鸯起身扶着往后头走,预备回去休息,末了才叫凤姐儿明日往清虚观里舍些银子,打上几日斋醮。 等回了房里,贾母坐倒在炕上,耷拉着眼睛,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鸳鸯蹲坐一旁,为贾母捶腿,眼见贾母烦忧,便出言开解道: “人有旦夕祸福,本是在所难免,逝者已矣,老太太你别太往心里去了,还是自个儿身子要紧。” 贾母只道: “珍儿虽然可惜,我也不单单是为着他,我只愁着东府里人丁凋敝,才是大事。 珍儿下头只有一个蓉哥儿,蓉哥儿眼看要袭爵了,竟还没个一男半女的。 这两座公府,是两位老公爷从龙立下的,有这两座公府,咱们贾家就还是一等一的勋戚贵家,这两年里东府接连出事,倘若一时再有什么不济,叫蓉哥儿也坏了事,届时叫宁国府在我跟前败落了,我怎么好到下面去见老公爷? 眼下也只盼着我早早合了眼睛才好,哪天我死了,也就不操这心了。” 鸳鸯忙劝慰道: “老太太这说得什么话?老太太受用了一辈子,怎么临了竟只顾着自己?若是老太太一时图个轻快,倒把咱们都丢在外头活受罪,旁人都只罢了,宝二爷难道老太太也不念着? 我是知道老太太一向是个心软的,又有福气,想是要长命千岁,叫咱们这些后辈,都走在老太太前头,那是老太太才好安心呢。” 贾母逗笑道: “打嘴,就会胡说八道,哄我老太婆开心,我要还走在你们后头,那不成老妖精了。” 鸳鸯凑趣道: “旁人我管不着,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福气,能走在老太太前头,到时候才好接着伺候老太太,若是老太太先走了,一准儿就不等我了。” 贾母笑了两声,心里松快儿了些,歪在那里歇了片刻,忽然又道: “衡哥儿是不是要回京了?” 鸳鸯一怔,点点头道: “外头都在说这事儿,说是皇上已经下旨,召林大爷回京,此时也不知道动身了没有,许是还有些日子。” 贾母点点头,感慨道: “这孩子当初要去从军的时候,我还倒他太鲁莽了些,原来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朝廷去了那么些个带兵的将军,怎么竟叫他这么个孩子得了首功?” 鸳鸯也笑道: “许是沾了老太太的福气?老太太福气太盛,虽说九成都给了宝二爷,剩下那一成,府里这么些主子也都受用不下了。 想是老太太见林大爷觉得亲,又多分了一些过去?只是不知老太太什么时候行行好,也多分我一些才好。 如今外头人都说咱们府上风水好,早前先走出去一个探花,没两年功夫,这探花就又成了将军了,竟是个能文能武的。” 贾母笑呵呵的摸摸鸳鸯的脑袋: “胡说,真拿我当老寿星不成?衡哥儿有这般造化,自然是他的本事,他这回立了大功,往后便算是出了头了,将来两家也好相互照应着” 第199章 回京 鸳鸯便道: “外头人都在猜皇上要如何赏赐林大爷,老太太您说,林大爷这回,是不是也能得个爵位?” 贾母皱着眉头,沉吟一阵方道: “衡哥儿这回的功劳若是实打实的,怎么也该有个爵位,若是陛下心情好,许是真抬个侯伯的,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这年纪太轻了些,难免有些吃亏,不过也无妨,左右他这等年纪,往后自然还有机会抬爵,倒也不急于一时。 若朝廷封赏下来,真赐了个爵位,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这武勋与文臣不同,文臣在位的时候,往往能权重,显赫,只是一旦去了位,除非是做到阁老部堂的位置上,否则子孙便沾不到太多益处。 武勋要是没仗打,没军功,那在外头说话,就没多大声音,也谈不上什么大权,只是偏偏又总能惠及子孙,一座勋贵府立下,只是后继儿孙们不胡乱败家,就是只吃老本,也有几代人的富贵。” 贾母打开话匣子说了一通,临了忽然又想起一事来,轻声问道: “早前就有耳闻,说大老爷和大太太,有意把迎春那丫头许过去?你常在府里走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衡哥儿有意没有?” 鸳鸯愣了一愣,皱眉道: “老太太这话,倒真叫我拿不准,府里早前是有些风声,只是林大爷出京一走就是大半年的功夫,这些日子也渐渐没人提了。 只是林大爷早前在府里的时候,我瞧他与三位姑娘来往,都是一视同仁的,倒不曾见对谁格外亲近些。” 旋即又笑道: “若说格外亲近,与常人不同的,自然也有,老太太不是知道?” 贾母也笑: “玉儿虽是个好的,只是年纪也太小了些,他们俩自小就在一块儿,自然与常人不同。” 又叹口气道: “玉儿虽好,只是却不姓贾,唉。” 鸳鸯起身扶着贾母往床上歇下,劝解道: “林姑娘虽不姓贾,却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如今又养在跟前,百般疼爱,便是亲孙女也比不得,又差些什么?” 贾母仍是一通胡思乱想,方才睡下。 贾珍丧事又是大操大办了一回,贾蓉生恐叫人看出端倪来,因而在贾珍丧事上竭力扮演一个孝子,一应用度,都只要最好最贵的来,比照可卿之前的规格又添三分。 也不要凤姐儿来帮手,只一力支应着,享受着当家做主的快感,虽账面上的银子一日少过一日,贾蓉也并不往心里去,总归家业底子还在,往后俭省着些,自然又能攒起来。 各家旧友亲眷才过一年,又登一回门,只是少来了几家,连有几家公府,这回当家人也都推托未至,只打发了晚辈来尽礼数,四王更是只叫长史来了一回。 贾蓉只顾着满心得意,并不曾在意这个,况且他原也没有这等才能。 好不容易熬过了四十九日,将贾珍遗体也送到铁槛寺停灵下葬,贾蓉便加紧疏通关系,没过几日,圣旨便下来,叫贾蓉并不降等,仍袭了三等威烈将军的爵位,以示朝廷恩典。 这边喧闹一通,另一边林思衡也终于再拖延不得,催他还京的圣旨已来了两封,好歹紧赶慢赶的将土地和工厂,以及黄雀一事首尾安置妥当。 就在贾蓉袭爵前天,林思衡班师回京。 站在河边,林思衡伸手从洛河里掬起一捧水来,轻轻洗去手上的血迹和尘土。 这条大河,很多年前他就曾路过这里,看过似乎一样的风景,经历过一些寻常,也不太寻常的故事性。 印象里这条大河的水流似乎并没有眼前这样湍急,河面也没有这样广阔。 然而归根结底,到得如今,那些旧日的痕迹终究也早就消融在这昼夜奔腾不息的河水中了。 只是昔日那个瘦弱不堪,饥寒交迫的孩童,经历过名为“时间”的长河洗濯,变成了一位纵横捭阖的少年将军。 映在河面上截然不同的倒影,默默诉说着世事的变迁。 “老二就留在河南照应着,火器一事,京师附近终究不便,这里手脚能放开些。 况且人常言,狡兔三窟,扬州,神京,以及河南,便是咱们的三处支点,万不可松懈了。 洛阳此番被猴子得手,权贵死伤惨重,此时正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可惜我不能再留在此地,就交给你了。开封那边也可慢慢着手,不必急于一时,只以稳妥为重。 此外孟津渡也甚为紧要,是黄河水道咽喉之地,我已去信给老五,叫他从伏波帮调些精干人手来。 水道便是命脉所在,运河,黄河,尤为重要,你要有数。” 赵枢仍是沉默的点点头,一声不吭将这副担子接下来,林思衡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 “因我一己之私,叫你们兄弟分散各处,我之过也。” 赵枢咧咧嘴笑道: “公子何必说这种话?若无公子,咱们早就死在扬州城里了,等公子大事成了,咱们自然有重聚的时候。” 林思衡又说了几句体己话,眼见日头渐起,终于不再拖延,翻身上马,领着边城和郑阳回京。 身后仅剩的不足两千骑兵也都跟着整齐划一的跨上马背,林思衡扭转马身,打马从这些跟着他一路南下,来回奔波近万里,历经战事的骑兵。 这里面每一个人,如今他都认得,这里面每一个人,如今也都认得他。 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家中的底细背景,也清楚他们的思想和欲望。 林思衡每纵马越过一处队列,那队列中的士兵便大声欢呼起来,气氛热烈,连已经升了参将的胡珲,潘功也不能免俗。 最后一位千总,并不太与林思衡亲近,似是与忠顺王府有些关联,最后一战被一支流矢轻飘飘给夺了性命。 但这也显然不能影响这支胜军的气势,有这大半年的时间,林思衡苦心孤诣,百般设计筹谋,终于将这支原先刚出京就打退堂鼓的老爷兵,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和缴获,养出些强军的姿态来。 最后再看一眼这些骑兵的神色,看清他们眼中对自己的尊崇乃至于狂热,林思衡拨转马头,朝北扬鞭一指: “回京!” 马蹄阵阵,烟尘翻滚,这颗已经经历过一番磨炼的种子,以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姿态,汹汹向北而去。 第200章 求情 队伍一路向北,经大名府北上。 林思衡一路也并不太赶,专程叫斥候以及随军黄雀打听着官道沿途何处有匪患,顺手便清剿了。 虽是临时起意,不想这么一查,沿途匪患之烈竟已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几乎每隔十几里路,便有一处正经匪寨。 那些沿途剪径的小贼只怕更是难以计数,只是这些没有立下寨的毛贼都早早避开大军去,林思衡一时也无处去寻。 一路走一路剿,军队也乐意干这些活,如今对他们而言,沿途打些土匪只能说是修身养性,况且还能多得些缴获,也算挣外快了。 后面黄雀悄悄收尾,将那些山头占下,等林思衡领军走远了,又重新打起五花八门的旗号来,将沿途官道各处山头和山间小路都控制在手中。 如此一路走走停停,等到离京三十里处,剿了最后一支匪寨,已是六月底的时候了,登高望去,视野里已渐渐能看见神京城里的轮廓。 林思衡长舒了一口气,自去年南下至今日,大半年的功夫,几乎无一日不劳累奔波,忙起来的时候尚不觉得,此时眼见神京在望,林思衡心中对黛玉,和自己那座三进宅院中绿衣等几个丫鬟的思念陡然浓烈起来。 情绪一涌上来,便难以遏制,左右也已无事,林思衡便不愿再耽搁,正要赶回京师,却见柳芳又凑过来说话。 朝廷还没有下旨定柳芳的罪,因而此时柳芳仍是个子爵,单论身份,倒还比林思衡这个没爵位的总兵尊贵些。因而林思衡也给他留了分体面,没把他塞进囚车里和那几个匪首作伴,分他匹马,只叫他自己跟着。 虽是如此,柳芳也没哪个胆子再拿大,更不敢搬出他子爵的架子来。 柳芳早前在侯青手上时,还想着戴罪立功,不料“出师未捷”,那些只懂打打杀杀的乱民显然没有领会柳爵爷的美意,才起了个话头,便又挨了看守的卫兵两顿好打,还被克扣了两天饭食。 想要戴罪立功的打算就此成了泡影,等林思衡“救”他出来,柳芳眼见来的不是冯唐,却是个没什么交情的小辈,愈发心头打鼓。 两人也只在秦可卿丧礼上见过一回,柳芳当时也只随口打了声招呼,并不将这个贾府“远亲”看在眼里,此番本想沿着回京路上攀些交情,却又轮到林思衡懒得理会他。 虽有些难堪,柳芳也只得忍气吞声,一路寻着机会便来溜须拍马,就盼着林思衡回京能给他说句好话,最好是能再功劳簿上给他添一笔,叫他得个“里应外合”的功劳,再寻些亲友使使力,说不得理国公府还有救? “贤侄此番南下,一路势如破竹,眼下将要回京,陛下必有厚赏啊。” 林思衡只是笑着瞧瞧他,并不言语。 这柳芳本就是侯青专程留给自己的“战利品”,不然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柳芳再怎么废物,好歹也是朝廷贵爵,死在乱军手中,打的便是朝廷颜面。 虽然这次回去很可能崇宁帝也要砍死他,但林思衡救他出来,也仍是一桩功劳,柳芳作为八公府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整个元从一系,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份人情来。 眼见林思衡并不回话,柳芳心中愈发焦虑,神京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贤侄年少威武,一朝从军,就能涤荡妖氛,实在胜过旁人不知多少,更遑论老夫了,不过老夫世受皇恩,虽因一时大意,竟至兵败被俘,本欲羞惭自诀,只念着国恩未报,故忍辱负重,未敢轻死。 老夫虽身处敌营,也不忘常怀报国之心,故时常在乱军行止之处,留下些记号印记,以为后来者臂助。 呵呵,不知贤侄,可曾看见我那些记号? 此番老夫兵败回京,陛下自然苛责,倘贤侄能据实相告,老夫感激不尽,老夫丧师辱国,本该身死已谢陛下,只念着你婶婶,姐妹无人照料,未免凄苦。 素闻贤侄与贾府亲厚,还请贤侄看在我柳家和贾家世交的份上,权且相助,搭救之恩,老夫必有厚报。” 一边说着话,语气愈发急切,便要伸手来拉扯林思衡,林思衡也没什么心思应酬他,贾赦的书信他已经收到,看了一眼就直接烧掉,此时根本一个字也不提,只当没这回事,随意敷衍道: “这事斥候倒还不曾与我提起,许是一时忘记了,世伯不必着急,且等我进城以后再细细询问。” 不着急就见鬼了!进城了两人必然要在第一时间去面圣,那还能有机会吗? 心中急的跳脚,眼见路上已经不时能看见京师往来的商旅百姓,柳芳也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上前一把拉住林思衡胳膊,低声下气的求恳道: “贤侄,贤侄!且先缓行。贤侄乃少年英雄,英姿勃发。听闻贤侄年将弱冠,尚未娶亲? 这实在不妥,贤侄在外征战,家宅中怎能少了人打理? 老夫正有一小女,年方二七,正值青春,形容昳丽,老夫与贤侄一见如故,贤侄这般人品,实是良配,若贤侄有意,老夫愿以此女相嫁,为贤侄堂下内妇,为贤侄打理家业,从此两家便亲如一家。 贤侄英武,老夫已知,若得如此,往后贤侄有话,老夫自然善加思量,必与贤侄共进退,贤侄意下如何?” 边城在两人身后听着,默默攥紧了手中长枪,低着头,细细摩挲起枪杆上的纹路来。 林思衡也有些无语,这是怕单他一家死的动静太小,准备把自己也拉上? “世伯美意,小侄心领,只是婚姻大事,小侄怎敢擅专?且容我与家中长辈先行请示一番才是。” “贤侄这般人物,婚姻之事当可自决,何必犹疑?贤侄!贤侄!你骑慢些!” 林思衡已是归心似箭,再懒得搭理他,三两句敷衍完,旋即跃马扬鞭,加速往城门方向冲去,身后一众骑兵见状也欢呼一声,一个个跟着加速从柳芳眼前冲过,渐渐连那几架囚车也都越过他去。 柳芳心丧若死,欲哭无泪,那远处的城门,如今在他眼中就是吃人的巨口,叫他恨不得拔腿远窜才好,只是无奈一大家子都在京里,不用想也知道早都被锦衣军盯上了。 如今陛下还没有处置柳家,许是会网开一面,也未可知?若自己此时逃了,柳家满门上下,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抱着这等幻想,柳芳无力的轻轻驱赶身下马匹,慢腾腾的往城门方向去,准备要迎接自己未知的命运 第201章 试探 队伍纵马疾驰,即使身处平原之上,远远也已经能看见神京城灰扑扑的高大城墙。 眼见距离城门不足三里,骑队掀起的滚滚烟尘已经引来城楼上守城军丁好奇的窥视。 林思衡微眯了眯眼,也不叫人先去报备,竟率军直冲城门而去,滚滚烟尘犹如一条长箭,直插神京城。 城头上兵丁的神情渐渐惊恐起来,许多守城将士丢下兵刃,转身便逃,连警钟也顾不得敲,城门口的士兵发了一声喊,一窝蜂便散了去,四处奔逃。百姓们不明所以,也跟着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林思衡到底也没有真就带兵冲进城去,在离城五十步左右处勒马停驻,身后骑队也跟着停了下来,烟尘渐息,二千人的骑队就这样停驻在城门口。 神京城就在自己眼前大张着城门,城门口和城墙上的官兵跑的不见踪影,自己只是带兵一冲,整座神京城就在自己眼前毫不设防。 胡珲和潘功两人方才也一时兴起,跟着林思衡“胡闹”了这一回,此时后知后觉,眼见这般情形,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深吸一口气,林思衡不发一语,就这么骑马停驻在城门口,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身后两千骑兵也随同静默。 约莫过了一刻钟,城门上才有渐渐出现一些士兵的身影,一个个从女墙里小心翼翼的伸出头来,探头探脑的打量城下这支,转瞬间从疾袭如风,就变得不动如山的陌生而又熟悉的骑兵。 “你看他们的旗帜?这不是京营里的骑兵?” “是南下平叛的那支?说是近日要回京来着?他奶奶的,回京就回京,好好的搞这一出,老子还以为是瓦剌又南下了!我还说这怎么从南边来了呢! 狗日的,立下点功劳,就轻狂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南城门守将才穿着松松垮垮的盔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凑到林思衡马前,低身下气道: “卑职参见总兵大人,总兵大人回京,兵马自该归营安置,就不必停在城门口了?不如请总兵大人,先将他们遣散了如何?” 林思衡只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并不回话,仍是坐在马上等着。 因他将这城门位置占了,百姓也不敢往军队跟前凑,只隔的远远的打量着,渐渐也里三层外三层,聚拢起许多人来。 守将已是急的快要哭出来了,求爷爷告奶奶的苦苦哀求林思衡先将军队遣回营地,要不是周遭人多,他都要给林思衡跪下了。 又过了半刻钟,戴权急匆匆的带着一队锦衣军走过来,快步走到林思衡马前,略弯一弯腰,拱手道: “陛下口谕,宣河南道总兵林思衡即刻入宫觐见。” 林思衡这才从马上下来,躬身领旨,叫胡珲和潘功先行归营,自己只带着边城和郑阳进城,柳芳也窜下马来,一溜烟儿跑到戴权跟前,说着讨好奉承的话。 戴权却并不理会他,只叫锦衣军将那几架囚车接手,直接送去诰狱,任由柳芳跟在身后,转身对林思衡笑道: “陛下早前得了大名府奏报,说林大人不日还京,早都盼望着,只是不想竟晚了几天,这就罢了,只是不知林总兵今日又何故来此一遭啊?” 林思衡也不敢在戴权面前摆什么架子,轻叹口气,拱手笑道: “下官心中也盼着能早见陛下,只是一路行来,见着几处盗匪,残害乡民,军人在外,保境安民本指责所在,因此顺手便剿了几处匪寨,这才耽搁了些。 至于说今日这遭,一是下官心中急切,实在思念京中家眷,二来,也是为陛下试探一番罢了。” 戴权便不多问,只是从守将跟前过时,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便直接领着林思衡进宫。 等几人走远,那守将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口中喃喃念叨: “完了完了” 边城和郑阳留在宫门口,林思衡独身一人跟着戴权进宫,直去养心殿。 一进大殿,林思衡还没来得及行礼,兜头就有一本奏折迎面飞来,林思衡早有预料,一缩脖子避让开来,口中急切道: “卑职林思衡,奉诰平叛,不辱皇命,今得胜还师,特来缴令。” 崇宁帝冷笑一声,指指林思衡: “得胜还师?得胜还师你就敢这样跋扈?!带兵冲击城门!你想干什么?在河南没打过瘾,准备在京城里接着打?” 林思衡忙弯腰请罪道: “臣不敢!臣就两千人,还都是京营里的人,既然回了京,他们自然只听陛下的。 臣今日此举,也不过只是临时起意,为陛下试探一二罢了。” 崇宁帝瞪他一眼: “朕还用不着你来多事!朕看你就是恃功而骄!” 说着就将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砸向林思衡: “强占土地!凌虐士绅!掠夺民财!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亏你还敢居功自傲,要不是朕把这些弹劾你的奏章都按着,你早都被文官弹劾成筛子了!” 林思衡连忙也配合的作出一番感激涕零的姿态来,躬着腰恳切道: “臣多谢陛下厚爱!若无陛下,岂有臣今日!故臣才要为陛下考虑啊! 今日臣不过率两千骑兵,稍作试探,尚在远处时,臣故意不叫人先来报信,守将竟也不叫人来问,也不叫人示警,等臣离的近了,这些人又一哄而散,以至城门洞开,无人防御,臣实不能不为陛下感到忧虑。” 崇宁帝没好气的斜睨他一眼,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京中守军不堪用,折的也是他这个皇帝的面子。 早前崇宁帝听人奏报此事时,他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来,此番来的是林思衡,若来的是准噶尔部,此番是何后果,简直叫人不敢细想。 深深的叹了口气,又瞧一眼还立在堂下,显得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崇宁帝语气也缓和了些: “行了,既然回来了,就多休息几天,往后朕还有功劳给你。 不过在这之前,倒还有一桩事,你跟封愚一道,去给朕把理国公府,抄了。” 第202章 抄家 等林思衡走出养心殿时,锦衣军指挥使封愚已经等在外头,后头还站着一位手捧圣旨的銮仪卫使,见他出来,封愚便笑眯眯的凑过来,拱手笑道: “还未恭喜林大人得胜回京,林大人此番轻骑纵横,不到一年便堪平叛乱,这等功绩,实在叫我等望尘莫及。 这抄家一事,向来是咱们锦衣军自己的活儿,陛下既下旨请林大人来参和此事,便由林大人主理。 这可是陛下厚爱,林大人或许不知,这抄家,可是美差啊。” 封愚一凑过来,林思衡便陡觉一阵寒意,手上渗出些鸡皮疙瘩,似是叫一条毒蛇靠近到跟前来,勉力笑道: “下官少不经事,虽是陛下美意,也还是请封大人自理的好,下官只做一看客便罢。” 封愚笑呵呵道: “林大人太谦和了些,过不了几日,就该在下改口称下官了。” 说着又忽然话头一转: “听闻林大人治家,规矩森严,在下也有耳闻,怪不得林大人能驰骋疆场,这等能耐,常人哪里得见?” 林思衡心中一凛,边城早报给他知道,锦衣军在试图往宅子里安排人手,只是原先都被他不着痕迹的挡了回去。 如今看来,封愚眼见暗地里不能得手,竟是直接寻上门来了。 从封愚刚才的口风来看,自己此番该是要被封爵了,自己也早已不再是昔日里那个七品小官,锦衣军自然不允许有这样的漏网之鱼。 况且若是再弄的滴水不漏,只怕连崇宁帝也要犯嘀咕 因而笑道: “因我领军在外,家中无人做主,只有几个带在身边的丫鬟主事,自然谨小慎微了些,此番我既然还京,少不得也得再添置些人手,好好热闹一阵。” 封愚心领神会,也笑道: “林大人得胜还朝,是该好好热闹热闹,这也是应有之意。” 边城和郑阳等在外头,眼见林思衡竟和封愚一道出来,心中便是一惊,又见两人有说有笑,才稍稍放下心来,连忙上前问候请安,林思衡此时也不好过多言语,只翻身上马道: “先不急着回去,陛下还有一桩差事叫我们去办。” 随即以林思衡和封愚打头,边城和郑阳在后跟着,后面又缀着五十个锦衣军,浩浩荡荡往理国公府方向去。 理国公府犯了事,如今在京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久不见皇帝处置,此番锦衣军出动,直扑理国公府,早有好事之人一路跟在凑热闹,一番动静,早被柳家安排的人看见,飞报府中去。 柳家太太早前听闻柳芳已经回京入宫面圣,便知理国公府是死是活,只怕就在今日,眼见左等右等,不见柳芳回府,又报说锦衣军正往这边来,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流满面,再不抱任何幻想。 等林思衡带人来到理国公府门前时,大门已经打开,柳家太太已带着府里还剩下的人跪在院中,等候命运发落。 封愚见此,只冷哼一声,继而又将那圣旨交到林思衡手中,笑道: “林大人是探花出身,饱读诗书,这圣旨就由林大人来宣如何?总比咱们这些粗汉子利落些。” 林思衡心知拒绝不得,也只得接过来应下此事,下马走到柳家太太跟前,低头扫视一眼,将手中圣旨展开,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承天序,奄有四海,抚绥亿兆,夙夜忧勤。 朕以仁孝治天下,冀望臣子尽忠,保国安民。然理国公府二等子柳芳者,身负平乱重任,却作战不力,致有丧师辱国之举,以致百姓涂炭,罪大恶极。 朕念其往昔祖功,本欲从轻发落,但国法不容私情,为正纲纪,以儆效尤。 特命锦衣军指挥使封愚,及河南道总兵林思衡,查抄理国公府,抄没家财,一应财物充公。 柳芳革职罢爵,敕造公府着即收回。其柳氏一门男丁,即刻下刑部大牢论罪;女眷没入贱籍,以示警戒,其余仆役,即行发往边疆为奴! 朕念往昔之情,未加灭族之刑,已是皇恩浩荡。望诸臣工以此为鉴,恪尽职守,莫负朕之厚望。 钦此。” 话音刚落,众人便都哭泣起来,一时阖府尽是悲声。 锦衣军见他宣读完了圣旨,便不耽搁,留下几人看守,其余人等便熟门熟路的四处翻找起来,不时还有躲起来的人,也一并被搜检出来,继续押到院子里跪着。 这些锦衣军手段粗暴,肆意搜罗打砸,若有些精致小巧之物,便往自己怀里塞,若是大件不好搬运,又懒得登记造册的,便径自砸碎了事。 不到片刻功夫,原本一座辉煌轩丽的国公府邸,便显出明显的破败之相来。 林思衡默然无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封愚见此,以为他是有些看不惯锦衣军的手段,随口解释道: “林大人不要见怪,儿郎们俸禄太低,不足以养家糊口,平日里也难得挣下外快,因而吃相难看了些。 不过林大人放心,这些儿郎自有分寸,他们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活了,最多也就拿些金银之物,真正金贵的东西,他们是不敢私藏的,林大人那份,自然也绝不会少了。” 林思衡闻言,只是随意笑笑,并不接话。 两人正等的无聊,便有一个锦衣军又从里头拖出一个女子来,随意扔在院子里,转身就又回去继续搜寻财物。 封愚原本也只是随意扫了那女子一眼,眼神却陡然一凝,见这女子虽是穿着下人的衣衫,面上手上还扑了黑灰,却仍见其皮肤细腻,难掩其姣好姿色。 轻笑一声,走到那女子跟前,用自己袖子将那女子脸上黑灰擦掉,端着下巴细细打量起来,又转头四处看看,眼见柳家太太也正微微扭头,用余光看着这边。 封愚站起身来,随意从里头拖出一个婆子,拉到那女子跟前,笑问道: “告诉我,她是谁?” 那婆子支支吾吾,身子直发抖,并不敢言语。 封愚笑呵呵的一刀便捅过去,又拖出一个小丫头来,继续问话,那丫鬟早就吓的六神无主,眼神涣散,封愚一问,便本能的哭答道: “她是三姑娘!她是三姑娘!” 封愚既得了话,倒也放过那丫鬟去,只叫人将那柳家三姑娘拖到前头跪着,就放在柳家太太一旁 第203章 帝王心术 封愚俯下身来,用刀鞘将柳家太太的头抬起来,看着柳家太太满是泪水的双眼,取笑道: “太太想要叫自己女儿为奴为婢,何必多此一举呢?难不成太太是觉得,到边疆为奴,要比在京里舒坦些?” 柳家太太挣开刀鞘,伏地痛哭,她又哪里知道朝廷要怎么处置她们,半路听得锦衣军上门,生怕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只得病及乱投医罢了,便是女儿真做了奴婢,也总好过被砍了脑袋。 柳家这位三姑娘也低着头痛哭,昨日还是公府贵女,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只叫她恨不得怄死过去。 柳芳本有三女,两个都已经嫁出去,就剩这么一个还在家中云英未嫁。 听得封愚取笑,众人皆不敢接话,只独一个柳家二爷竟站起身来,倒不敢冲着封愚去,却指着林思衡骂道: “我知道你!你这卑鄙小人!你原是抱着贾家的大腿才有今日!如今一朝得势,竟跑到我柳家来作威作福!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贾家不会放过你!其他几家也不会放过你!” 柳芳长子就在军中,如今已经没了,这柳家老二却不过是个纨绔人物,一贯在京中架鹰走狗,此时也还没有从将要家破人亡的境遇里醒过神来。 林思衡只是看了他一眼,并不与他计较,封愚却“好心”站出来为他做主,笑嘻嘻的指使两个人将柳家老二拉到柳家太太跟前,招呼几人围上去,劈头盖脸一顿打。自己就站在林思衡跟前,大声道: “这位哥儿好不晓事理!林大人亲赴戎机,不避矢石,立下军功,这是林大人的能耐,也是陛下恩宠,却不与贾家有什么相干。 处置理国公府,是陛下的旨意,你的意思莫不是说,贾家和其他几座公府,竟对陛下不满?这话可不能乱说!仔细闹出事情来,小子,你可担待不起。” 柳家太太眼看着自己儿子被人在眼前殴打,几乎要活活打死过去,心痛难忍,也不指望能从封愚那里求情,膝行几步,抓着林思衡的裤脚,哭求道: “这孩子愚鲁,不知轻重,冒犯了林大人,求林大人高抬贵手,不要与他计较!放他一条生路!” 林思衡低头,看着这个伏在自己身前痛苦的诰命妇人,微微后退半步,挣脱开来,轻声道: “柳太太这话言重了,他是死是活,得由陛下说了算,我又如何能做主呢?” 封愚在一旁听着,咧嘴笑了笑,挥挥手叫众人停下,倒也不叫人真把他打死。 理国公府规制,和荣宁府差不多,都是在太祖朝时同一批敕造。 锦衣军从午时初刻便开始抄检,直到申时末,才大致将这府中翻了一遍。 有个锦衣小校手捧一本册子,恭恭敬敬的递到封愚跟前,轻声道: “大人,理国公府已查抄完毕,各处角落都搜了一遍,府中财货都在此处,请大人过目。” 封愚只是摆摆手,笑称: “咱们都是陪着林大人来办差的,自然要先请林大人过目才是。” 那小校便又捧着册子,弯腰递到林思衡跟前来,林思衡眼见这小校胸口揣的鼓鼓囊囊,还露出一截珠链来,也不由得多看两眼。 那小校见林思衡打量自己,低头看看,又赔着笑,当着林思衡的面,将怀里的东西往里头塞了塞,等林思衡接过那册子,那小校又递过来一支朱砂笔。 林思衡心知这本就是皇帝的用意,也算是给自己的好处,又有封愚在一旁盯着,便也不推辞,在册子上挑了几样看着比较顺眼的财货,拿朱砂笔在那名录旁边点了一点,便又交还给封愚。 封愚接过来,随意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又自作主张帮林思衡添了几样,便叫手下人照着去办。 又有一小校捧来许多文册契书,对两人道: “二位大人,除了金银财货,理国公府名下各处山林,矿产,庄园,田地契书也都已在此,与顺天府比对过,并无差别。 除此以外,还有些放贷的文书,也在这里,已有三年,共计放出去白银十八万五千三百两,仍有两万七千两白银还未收回。” 封愚皱皱眉头,接过契书瞧了一眼,指着上面放贷之人的姓名问道: “这个闫婆子是何人?” “回大人,是柳家太太的陪房。” 封愚了然的点点头,嗤笑道: “按月计息,月息一成,柳太太,您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啊,失敬失敬。” 柳家太太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封愚见天色不早,便将手下将人都带出去,男丁押送去刑部,女眷押送去顺天府落贱籍。 林思衡也跟着又踏出这座理国公府,临出门槛时,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就倒在他眼前的国公府邸。 封愚见状,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女眷们被押送出,便会错了意,笑道: “林大人可是看中了哪位姑娘媳妇儿?只管带回去便是,不妨事。” 那队伍中的柳三姑娘闻言,便抬起头,用希冀而又祈求的看着林思衡。 只可惜年龄太小,演技也还不够炉火纯青,藏在眼底蚀骨的仇恨也并没有逃过林思衡的目光去。 想来这位柳三姑娘,就是柳芳有意许给自己的那个了 扭头看着封愚,轻笑道: “封大人原来也会开玩笑?” 封愚微微一愣,也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等办完了差事,与封愚等人分散,林思衡领着两个跟班,骑着马,缓行在街道上,随手买了两个包子,慢条斯理的吃着。 郑阳狼吞虎咽完自己手里的食物,口齿不清道: “公子今儿才刚回京,皇帝就叫公子来抄家,虽是叫咱们得了些财货,可我怎么觉得他不安好心呢?” 第204章 回家 林思衡与边城相视一笑,将马驱使到路边,边城低笑道: “不错,果然是长大了些,瞧着都有股子机灵劲儿了。” 郑阳翻了一个白眼,林思衡仍将手里包子一点点用手掰着往嘴里送,也不去控马缰,只任由那马啃食道旁野草,一点点往前挪: “他可是咱们的主子,说话还是要注意着些,仔细漏了口风。 这也不叫什么不怀好意,至少他暂时应该没打算动我,不过是帝王心术作祟罢了。 我弃文从武,已先将文官得罪一回。 外面人都道我与贾府亲厚,皇帝自然也知道,他叫封愚跟着我来查抄理国公府,就是在逼着我与元从一系起隙。 封愚今日那番举止,事事将我放在前头,作出一副以我为主的模样,本就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有今日这一出,不说其他几家公府不会再将我看作自己人,连贾府都会与我起嫌隙。 再者,因着我与贾府的牵连,顺德一系也早就看我不顺眼。 这回南下,冯唐又被我抢了风头,啧啧,四面树敌啊。 原来我只是个小喽啰,谁也没真把我看在眼里,如今既然崭露头角,少不得这些人就想要来称量称量我的分量。 没辙,看来只能紧紧抱着皇帝的大腿了 唉,可惜,我没有王子腾那样的好命,想要左右逢源,只怕是难喽。” 郑阳笑道: “公子的本事,本也不是王子腾能比的。况且可我瞧着,公子好像也并不着急的样子。” “呵呵,我急什么?皇帝这么做,正说明他准备要放权于我,有权在手,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疏远也就疏远了。 现在疏远,回头他们自己也还会再靠过来的。” “嘿嘿,贾家那几位姑娘也不要紧?” 林思衡狐疑的看过去: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怪话?” 边城一把捂住郑阳的嘴,严肃道: “这臭小子还是太跳脱了些,公子放心,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林思衡伸手指指边城,眼神威胁一番,也懒得与他计较。 八座公府,尚存其七。 绿衣等几个丫鬟,早几日便收到林思衡来信,说是近日就要还京,几天前就在等着了。 这几日绿衣无心理账,心思早都飞远。 晴雯从绿衣那里借了钥匙,每日在库房里钻来钻去,准备挑些好料子出来,等林思衡回来,重新做几件合身的衣裳。 红玉指挥着宅子里其他的丫鬟婆子,将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恨不得叫地上连灰尘也没有。 香菱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得每日里趴在内院门口,眼巴巴的盯着外头瞧。 这一日原本中午就听祥子来传信,说林思衡已经进城,几人便都将手里的活一扔,一块聚到院子里等着。只是左等右等,眼见日头西斜,竟仍不见林思衡回来,却来了一队士兵,搬来许多东西堆在门前,瞧着还都价值不菲。 眼瞅着天都要黑了,几人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方才听见外头传来几声说话声,虽已有快一年不见,众人却一下子就听出林思衡的声音来,只有几步之遥,却愈发思念难抑,只觉得这等待的时间如此煎熬。 林思衡刚踏进内院,就看见自己的四个大丫鬟正都站在院子里,他一进来,四人便都往他瞧去,细细得盯着他眉眼看,一个个眼眶都红起来。 绿衣脚下微一迟疑,旋即快步冲过去,一头扎进林思衡怀里,紧紧抱着他,也顾不得他身上还穿着铁甲,发出几声闷闷的呜咽声,林思衡也轻轻环住这小丫头,轻声道: “好了好了,我不是都回来了?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鼻子?” 晴雯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也凑过来,“顶嘴”道: “还说呢,说好的就半年,眼看着再有两个月都要到一年了。” 香菱跟在晴雯身后,却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红玉站在一旁,也默默的瞧着他。 林思衡只是笑笑,这几个丫头思念他,他又何尝不想念京师里这座属于自己的宅院。 一把将绿衣抱起来,转了两圈,才轻轻放下来,用手比划了一下,捏捏绿衣的小脸蛋儿,感慨道: “大半年没回来,丫头果然长高了不少,赶明儿都快赶上晴雯了,只是怎么消瘦了些?若叫你哥哥见到了,岂不心疼? 你哥哥也回来了,就在外头,快去见见。” 绿衣方才深深的瞧他一眼,转身又急忙去寻边城说话。 林思衡回了家中,心情放松下来,再不比在河南时紧张严肃,况且实在高兴,言行举止也顾不得什么规不规矩的,总归是在自己家里。 见香菱仍憨憨的站在原地,林思衡笑着走过去,细细瞧了一眼,满意的笑道: “香菱瞧着倒比我走的时候过的好些。” 香菱悄悄红了脸,有些害羞的笑笑,若是算算,她来林宅如今也有一年时间,这一年里过的日子,叫香菱常常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在这里没有人打骂她,没有人逼着去做怎么做也做不完的活,每天都按时有饭吃,除了晴雯有时候说话有些刺人,可偏偏也是晴雯最能想着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着她一份,香菱自然也从不觉得晴雯有什么不好了。 虽只与林思衡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可香菱却真正觉得林思衡是来解救她的英雄。 林思衡也不厚此薄彼,也把红玉拉过来,揉揉她的小脑袋,玩笑道: “绿衣的事情多,院子里的事多有顾不上的,晴雯可管不得事,香菱性子也软,可是辛苦你了。” 红玉却没料到这一出,原先林思衡待她,本身并不比晴雯香菱等人亲近,更遑论绿衣了。 此番眼见林思衡与他亲近,有些高兴,也有些局促,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只微微垂着头,也红着脸,轻轻咬着下唇,不敢正眼看他,低声道: “本就是奴婢分内的事儿,奴婢不觉得辛苦。” 晴雯瞧了她一眼,撇了撇嘴,眼见林思衡朝她走来,假假的作势要逃,被林思衡轻轻一拉,直接打横抱起来转了几圈,晴雯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忙伸手揽住林思衡的脖子,嘴里嗔怪道: “爷快放我下来!我头晕。” 偏偏声音里的欢欣雀跃连藏也藏不住。 这几个丫鬟里,晴雯生性最活泼爱玩,也最“没有规矩”,又本就比香菱红玉更与林思衡亲近些,因而林思衡与她在一块儿时,也最能“肆意妄为”, 见晴雯还在嘴硬,林思衡自然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反到笑着变本加厉,又加快了速度,唬的晴雯连连讨饶: “爷!爷!快放我下来,我真受不住了!不行了!不行了!” 第205章 危机感 林思衡大胜一场,心满意足,方才轻轻的将晴雯放下来,晴雯脚一落地,两腿发软的要往地上倒,只觉得地面都在四处打转,一把抓住林思衡的胳膊,又嗔又喜的瞧他一眼,好半晌才站稳。 红玉有些羡慕的看了一眼晴雯,寻了个空,方才道: “爷还没用过饭?家里饭菜都已备下了,爷快换身衣裳,我去叫人传菜。” 晴雯和香菱此时才想起来林思衡身上还穿着甲,赶忙拉着林思衡回屋子,两人一阵忙活,将这身甲胄取下来。 叫香菱喊两个粗使婆子,将这甲抬去库房里收好,晴雯又取来一件金红色的外袍,以红色做底,上头还绣着几根金线,就要给林思衡换上。 林思衡看着有些好笑道: “怎么给我做了件红的?我又不是宝玉。” 晴雯白他一眼: “谁管宝二爷穿什么?我就觉得爷穿大红的好看,只是总没有机会,平日里都穿那些素净的颜色,今儿爷回来,是喜庆的日子,爷好歹穿一回叫我瞧瞧。” 林思衡倒无所谓穿什么,往日里总穿些青的白的,不过是为显得低调谦和,此番回京,只怕再想要低调,皇帝都不会允许了。 因而也欣然从命,乖乖的任由晴雯将这件红袍给自己换上。 晴雯意图得逞,更加高兴,赶忙给林思衡换好,又拉着香菱退后几步细细打量,两人眼神里便流露出别样的神采来: “我就知道爷该穿这些奢华富贵的衣裳,那青的白的,虽也好看,却不能显出爷十分的气度来,如今倒正好了。” 正说着,红玉进来摆饭,一见林思衡换了身红袍,也微微瞪大了眼睛,神情有些惊艳,竟没说出话来。 等绿衣从前院见过边城回来,兄妹两人一番言谈,本叫绿衣眼眶还有些泛红,陡然在房里见到一身红衣的林思衡,眼神都微微亮了亮。 这种打扮的公子,她这么多年其实也不曾再见过。 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红衣裳,心中愈发觉得高兴。 给晴雯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想着明儿就寻个由头给晴雯多发几两银子。准备回头就偷偷把宅子里每年采购布匹的定例改一改,以后买什么料子,就交给晴雯好了 要再接再厉呀!晴雯! 林思衡被几个丫鬟“肆无忌惮”的打量,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只是笑着敲敲桌子道,叫几人都一块坐下吃饭。 早前除了绿衣,林思衡这般要求的时候,便是晴雯也总要推拒两回,今儿却再没有推辞的,乖乖的都坐到桌子前头,虽说是一块儿吃饭,一个个却都只顾着往林思衡碗里夹菜。 要不是这大半年在军中厮混,叫林思衡饭量也大了不少,他还真就未必能应付过来。 这便也就罢了,绿衣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许多酒水。 林思衡心中高兴,也并不拒绝,便与几个丫鬟同饮,言谈欢笑。 几个丫鬟等人俱都好奇林思衡在河南的经历,连连追问,几杯酒下去,连香菱话都多了些,林思衡只将自己吹嘘一番,无非便是些: “那些乱军都不堪一击”,“轻而易举连破敌营”,“那些贼子连我的衣角都摸不到”一类的话,又挑了两件其中的趣事说了说,仿佛不是去打仗,只不过去去游玩了一趟回来。 至于路上跑死了几匹马,盔甲上那些印记从何而来这些事,自然是只字不提的。 听得几人面上异彩连连,也将林思衡胡乱吹捧一通,反正在他们眼里,林思衡本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自然再怎么褒赞也不为过的。 聊过一通,绿衣方才又道: “今日来了些兵丁,搬来许多东西,可是公子置办下的?我瞧着倒有不少名贵的东西。” 林思衡眼神微微一凝,笑问道: “搬来的时候,看见的人可多?” 绿衣便点点头道: “街上不少街坊四邻都瞧见了。” 林思衡微微叹了口气,道: “若说那些东西是我置办下的,倒也不错,今儿刚回京,陛下下旨,叫我去抄了理国公府,这些东西就是抄家分到我手上的。” 几人都吃了一惊,边城方才也不曾与绿衣说起这些事来,此时乍然听闻,绿衣便有些担忧道: “既是抄家,财物自然归公,那些人这般大张旗鼓的送到公子这里,可有些不妥?” 林思衡只是笑笑道: “倒也无妨,本也是他们有意为之,这些东西我要是不收,才是真正的不妥。 那些东西他们既然送来,你们回头便也瞧瞧,若有喜欢的便自己留着,其他的都扔库房里去。” 几人面面相觑,红玉惊叹道: “照这般说,理国公府不是倒了?” 林思衡闻言便点点头,惹得众人唏嘘一阵,若说起来,晴雯和红玉也算是从国公府里所出来的,耳听言传,自然也知道些国公府的权势富贵。 如今听林思衡轻描淡写的说查抄了一家公府,一时都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晴雯性子爽利,虽也有些惊讶,很快又丢开此事,总归什么理国公府,也不与她相干,如今有机会得几件公府里主子们的东西,这样一想,反倒又高兴起来。 等次日醉酒醒来,隔着窗户看见外头早已天光大亮,舒了口气,准备抬手按一按宿醉后有些头疼的脑袋,结果胳膊竟没抬起来。 眨了几下眼睛,勉强清醒了些,往左一看,果然绿衣这丫头又把他的手臂锁在怀里,此时已经醒了,却并不松开,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再往四周瞧了一眼,林思衡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却见另一侧,晴雯正和香菱两个人手脚缠在一块,张着嘴巴呼呼大睡,衣衫不整,虽还穿着外裳,也难免有些春光外露。脸上都有些酡红,腮边隐隐可见有口水的痕迹。 脚那头还躺着一个趴在那里,头探出床沿的红玉。 咧了咧嘴,往晴雯和香菱那边又多看了几眼,才有些恋恋不舍的将被子往她们身上搭了搭,也不急着起来,扭过头悄悄和绿衣说话: “这是怎么弄的?” 第206章 为悦己者容 绿衣将他方才的举动正看着眼里,笑得像只小狐狸,也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昨晚公子喝醉了,我和她们废了好大功夫也把公子安顿到床上来,后头她们自己也喝醉了,我拖不动她们回房里去,就只能一并拉到这儿来。” 林思衡有些狐疑的看看她,略微抬起头来,昨晚上那些饭菜都还没收拾,杯盘狼藉的摆在那里,地上还有几个南柯梦的空瓶子,方才会意过来,用另一只手捏住绿衣的小鼻子: “我说我怎么喝醉了,原来是你这丫头使得坏,什么时候把酒给我换了?我竟没有发觉。” 绿衣也不挣扎,瓮声瓮气道: “公子昨晚高兴,又先饮了许多,自然察觉不出来。” “老实交代,她们几个都醉了,就你一人醒着,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 绿衣便笑得有些狡黠,挪挪身子凑到林思衡耳边: “反正她们几个都不小了,又本就是公子的房里人,公子便是收用了也没什么。 不是说个词儿叫酒后乱性来着?怎么公子昨晚上这样老实?” 一边说,一边还从鬓边拉过来一缕长发,在林思衡脸上划来划去。 然后脑袋上就轻轻挨了一记板栗。 林思衡好笑的戳戳她的小脑袋: “小丫头片子,从哪学的这些?” 绿衣捂着脑门,身子往下缩了缩,只把眼睛露在外头,不满的哼哼两句: “有她们几个陪着,说不定公子就不往桃花院那里去了。” “怎么?桃花院那边什么时候竟得罪你不成?” 绿衣却不说话,可卿虽不曾得罪了她,只是可卿之美,却不得不叫绿衣有些提防,以她自己认识的这些女子来看,也觉得怕只有林姑娘才能与那秦可卿相提并论。 只是林姑娘之美,更在其灵秀,又不能比可卿美艳,她对可卿的身份一清二楚,又是第一次见自家公子对外头的女人上心,难免便有些小心思。 两人又耳语玩笑几句,林思衡忽然觉得脚底板动了动,略略抬头看去,见红玉仍趴在那里,只是似乎换了个姿势,脑袋从床外头收了回来。 林思衡有些好笑的动动脚指头: “既然醒了就起来,外头天色可不早了,难不成真打算躺一天不成?” 红玉见装不下去,陡然便爬起来,手脚有些慌乱,险些从床上直接滚下去,脸涨得通红,背对着林思衡,胡乱将衣服整理一通,又急匆匆的便去收拾昨日里的碗筷,从头到尾也不敢朝林思衡看一眼。 轻轻顶一顶绿衣的小脑袋,小声道: “你也不起来?还不去帮忙?看看你把人家吓的?” 绿衣也仰起头来瞧瞧红玉忙碌的身影,继续跟林思衡咬耳朵: “我可没吓着她。” 说罢到底放开林思衡的胳膊,从晴雯和香菱身上直接跨过去,略略整理一番衣物,便跑去帮红玉收拾。 平日里这些活是轮不到绿衣来做的,只是今日房间里这般景象,也不好叫婆子进来收拾,这要叫外人见了,指不定怎么想呢,也只得她们两个大丫鬟亲力亲为一回了 眼见两个丫鬟一通忙碌,林思衡也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把被子给晴雯和香菱盖好。 只有这两个才是真正的小糊涂蛋,竟真醉到现在。 见林思衡要起床,绿衣赶忙将手擦干净,过来服侍林思衡更衣,红玉脚下微微一动,旋即仍低着头干自己的活。 仍将昨日那件金红的外袍给林思衡换上,绿衣越看越觉得满意,看着镜子里站在一块的两道红色人影,差点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等绿衣亲自打了水来伺候林思衡洗漱过,红玉已经将早饭又摆好了,用过了早饭,见天色倒也还不太晚,便嘱咐红玉照看着另外两个,林思衡便出门径自往贾府方向去。 黛玉早几日从绿衣处得了信,说师兄这些日子便要归京,昨儿又在贾母处听舅舅贾政说师兄已经进城,今儿专程起了个大早,细细梳妆了一回。 因常听紫鹃说自己这些日子有些消瘦,早前从不在意此事,此时却有些“身材焦虑”起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多补了些胭脂,又咬咬牙多吃了一碗早饭,恨不得这一碗饭,就能叫自己多长出两斤肉来。 一想起这事,黛玉的小脑袋瓜子一偏,又想到宝钗身上去,自上回宝钗来她这里弹奏过一曲,姐妹两说了一通话,宝钗往后便也常来这里,两人如今关系倒好。 “我要是也长成宝姐姐那般,也不知道师兄高不高兴?” 胡乱脑补一般,黛玉自己倒先在那里吭哧吭哧的憋笑,笑得身后紫鹃和雪雁两人莫名其妙。 紫鹃打趣道: “是什么事儿叫姑娘这样高兴?也说给我们听听,姑娘今儿起这么早,可是猜着林大爷今儿要过来?” 黛玉对着镜子里的紫鹃不满的瞧了一眼,嘴硬道: “我早起不早起的,又跟师兄有什么干系?不过是想着今儿早先去给外祖母请安罢了。” 紫鹃只是笑着点点头,雪雁一边忙着给黛玉梳头,一边道: “这有什么好猜的?少爷回了京,自然是要来看望姑娘的,昨儿没来,今儿也必是要来的。” 黛玉又羞又气,偏偏这会子又动弹不得,她就只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两个人去,便抬着胳膊把脸一遮,任由两个丫鬟打趣,自己却不吭声了。 紫鹃和雪雁两人对视一眼,也嘿嘿直笑,手上更添几分细致。 好半晌才打理完,黛玉便领着两个丫鬟往贾母处去,到地方一瞧,见林思衡还没来,三春却已经在这坐着了。 探春瞧她一眼,笑哈哈的故作惊奇道: “林姐姐今儿怎么瞧着,倒比往日里还要好看许多?” 黛玉横她一眼,不与她计较,平日里她素来是不怎么装扮的,总带着几分自然随性,反正她不打扮,也并不比谁差了,从小师兄就变着法儿的夸她,黛玉如今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第207章 仙子落凡尘 给贾母请了安,贾母也笑呵呵的把黛玉拉到跟前坐着,仍如平日里一般谈笑说话,只是黛玉心细,虽贾母竭力掩饰,黛玉也看出来贾母似有些心事。 她也不好发问,也不知是不是与师兄有关联,便也只得多说些好话,哄贾母高兴。 少顷,李纨和王熙凤也来请安,李纨说完了话便退出去,仍回自己住处,王熙凤却留在这,与贾母说话逗乐,脑子里还想着昨晚贾琏回来说给他的消息: 理国公府被抄了!而且听说还是衡兄弟处置的此事。 王熙凤自然知道柳家与贾家的关系,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多少年,都道是铁打的盟友,如今贾家的盟友,让衡兄弟给收拾了,贾母,大老爷,老爷心中只怕难免有些想法。 若果真闹翻了脸,那自己那三成份子还能保得住? 越想心里就越愁,怎么好好的,衡兄弟突然就跟理国公府不对付呢? 也不知道那理国公府抄出来多少钱财 李纨虽不在贾母院里守着,心里却也正烦闷呢,贾兰如今与林思衡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若两家闹翻了脸去,兰儿将来的前途就又不明朗了。 李纨是不在乎什么理国公的,只要林思衡与贾家,或者说贾兰的关系别生疏了,管他抄几家公府呢。 眼看着快要到摆午饭的时候,林思衡方才领着绿衣过来,才掀开帘子。 他一进门,贾母便先愣了愣,林思衡往常来见他,衣着打扮上总显得简朴素净,虽也有一番风度,却也显得谦逊。 如今陡然换了这样一身衣服,那一番风度,陡然间就成了迎面而来的贵气,叫贾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等林思衡行了礼,贾母方才醒过神来,叫林思衡仍坐到近前来,仔细看看,贾母便赞叹道: “我常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哥儿,就该打扮的富丽些才好看,你原先那样穿着虽然也好,却总不十分合你的气度,今儿倒正好了。 所以我素来叫人给宝玉做衣裳,都是挑那鲜艳的色儿,你们瞧瞧,可是这般道理?” 黛玉与林思衡相处多年,也未见他这样打扮过,一时也有些新奇,三春也忍不住面有赞叹之色,王熙凤更不避讳,狠狠把他瞧了几眼,眼见贾母该是没有要责问的意思,更是松了口气,奉承道: “我说宝兄弟穿的衣裳怎么都那么合身,原来是老祖宗亲自挑的,哼哼,我虽不像老祖宗,知道这许多道理,好在我也不笨,以后只管跟着老祖宗学就是了。” 贾母便笑道: “亏你还说呢,旁人便罢,你可别再学了,你自己看看,还有哪个穿的比你鲜亮的?” 王熙凤故作得意之色,探春心中却赞叹道: “宝二哥虽也常穿这样颜色的衣服,言行举止也有些世家子弟的气度,只是却不能显得如林大哥这般摄人心魄。” 惜春仰仗自己年纪还小,更不避讳什么,上下打量着就走到林思衡身前,又看了一眼黛玉,玩笑道: “林大哥往日里可不这样穿,莫不也是今日特意打扮好了来的?” 快一年不见,黛玉似乎高挑了些,眉眼也渐渐长开,一颦一笑愈发带着些蟾宫仙子的轻灵韵味。 自林思衡进来到现在,十息倒有八息在往黛玉那边瞧,黛玉也微微抬头往他这边看,听见惜春这话,反倒有些害羞的把头扭过去,像是生怕被人看见了似的。 林思衡脸皮就要厚的多,浑然没有被调侃的自觉,一伸手按住惜春的小脑袋,笑道: “我这么久没回京,好容易才来一回,若不拾掇拾掇,四妹妹怕都要不认识我了。” 惜春身子一矮,灵活的挣脱出来,方才一时不慎,受制于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小脸蛋微微涨红,跑到迎春身后去躲起来,方道: “林大哥这话我可不信,我是知道的,林大哥怕叫人认不出来的,只怕却不是我,该是另有其人才是。” 黛玉这还没说上话呢,就已经被几个小姐妹说的坐立难安,要不是实在舍不得,她这会儿就已经要落荒而逃了。 随着眉宇间的羞意,清冷孤高的蟾宫仙子,俨然已谪落凡尘。 贾母也哈哈笑着请林思衡坐了,关切了几句林思衡在河南南边的事。林思衡行了礼数,因这里不是正厅,便也没那许多讲究,只按着心意,就在黛玉下首坐了 顺着贾母的意客套几句,挑两件新鲜有趣的事情说一说,叫几个小丫头听的一惊一乍的。 黛玉虽知他这是报喜不报忧,只是既然林思衡不欲叫她听那些不太好的事,她便也不去问,只将那些担忧关怀的话都留在心里,面上也笑吟吟的,等他与贾母说完了话,方才笑问道: “这身衣裳倒好看,谁做的?” 林思衡故意在黛玉跟前显摆起来,扬扬眉头问道: “这都是晴雯的手笔,要说起来,还得谢过老太太才是,若非老太太厚爱,我也没处寻这般巧手。师妹瞧着觉得如何?” 黛玉今日见他,心里也高兴得紧,学着他挑眉头,笑道: “我瞧着也好,晴雯这样大功劳,你可怎么赏她?” “这话倒问着我了,我还真没想起这事来。” 黛玉掩嘴而笑: “亏你如今是个带兵的将军,怎么来‘赏罚分明’的道理,都不知道?书里说‘有功则赏,有过责罚’,难不成你当了将军,便把书里的道理,反都忘了不成?” “师妹此言有理,只是我一时倒也真没个想法儿。倒不如师妹替我做个主如何?师妹说该赏她什么?” 黛玉小脸微微一红,小声道: “那是你的丫鬟,我做什么主。” 第208章 点破 林思衡脸色一苦: “每日里在军中厮混,书是读的少了些,以往我读起书便不能比师妹灵慧,如今愈发朽笨,回头师父见了,必是不肯轻易饶我。 我来信求师妹写封信回去,替我说说好话,师妹可收到了?” 信自然早就发回扬州了,黛玉也怕父亲怪罪师兄鲁莽,绞尽脑汁写了好几千字回去,大半都是给林思衡说好话,都没顾得上说自己的事,偏偏此时嘴硬道: “我才不替你说什么好话,总归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要我说什么?你自己写信回去便是了。” 林思衡自然知道黛玉的脾性,面上却咬咬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看看,便拿紫鹃“撒气”道: “紫鹃,我瞧着师妹身上穿的莫不是去年的旧衣服?我不信师妹一年没长个儿,必是你偷懒了,不肯用心。 你跟晴雯一样,可都是从老太太院里出来的,这可不行,好歹也该跟晴雯学学才是。可不能坠了老太太的脸面” 紫鹃也不怕他,气笑道: “林大爷在外头是带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怎么还拿我一个丫鬟来撒气,便是要撒气,也该寻个好由头才是。姑娘身上的衣服分明是新的,林大爷要拿这个话来排揎我,我可不认的。” 黛玉也笑着,假假的把紫鹃往身后一护,跟他斗嘴道: “不许你欺负紫鹃,若要撒气,你还是去找晴雯去,她那小暴脾气,可不会让着你。” 探春也乐呵呵的凑过来: “虽是咱们姐妹,在林大哥跟前不能与林姐姐相比,只是好歹也该理我们一理才是。 林大哥这次回来,可还要出去?” 她这话一问,众人便都支棱着耳朵听着,林思衡微一沉吟,方道: “这次回京,倒有些事情要做,若照我自己的意思,一时半会儿该是不出京了,只是也得看陛下那边的安排。” 话既然绕到这上头,贾母便跟着问道: “衡哥儿这次立了功回来,陛下可有说,如何赏你?” 林思衡笑着摇摇头,谦虚道: “我不过些许微末之功,哪里敢妄加揣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原本也没有做臣子的挑三拣四的道理,陛下若要赏我,我自然高兴,便是不赏,也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他这话本是客套,探春却为他抱不平道: “林大哥这次南下,朝廷里那么多将军都没打赢,只林大哥一人得了大功,岂有不赏的道理?” 黛玉笑着把探春拉到跟前,咬耳朵道: “他这话,你只听一听便罢,朝廷里的事,咱们女儿家哪里清楚,他这般说,也不过是谦虚着给人看罢了。亏你素日里是个精明的,怎么偏偏这么急赤白脸的要给你林大哥抱不平? 要是还用你来出头,他难得还能做得了将军不成?” 说罢便瞧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探春原是关心则乱,担心林思衡功劳叫人给侵占了。 自林思衡南下,探春闲来无事便也寻了许多史书将军的话本来看,其中便多有这等境遇的。 一时情切,便被黛玉抓住了马脚,强做镇定道: “我不过白话几句罢了,林大哥自然是有分寸的。” 贾母也知林思衡的封赏还没下来,只是听贾政说朝廷里争的厉害,但究竟争的什么说法,贾政便又打探不出来了。 也绕过这头去,不再提这事,只殷勤的留林思衡用饭,又专门叫人再把宝玉叫来作陪。 及至散了席,也不曾听贾母提起理国公府的事,倒叫林思衡有些意外,不过既然贾母不提,林思衡自然乐得轻松, 眼见天色不早,因还有一番计较,林思衡也不多留,总归在京里的日子还长,便要告辞出府,贾母客套挽留几句,便叫王熙凤替她送送。 这倒正合了凤姐儿的意,出了这院子,凤姐儿便拉着他胳膊,拖到角落里,苦着脸道: “我的林大爷诶,你怎么跑去把理国公府给抄了?” 林思衡斜她一眼,浑不在意道: “抄便抄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怎么?柳家有谁欠了你银子?那你可够呛要的回来了。” 凤姐儿见他这般态度,气的跺脚,咬牙道: “若只一点银子,凭咱们的关系,我根本也不问一句,只是你不是不知道,那柳家跟咱们贾家的关系,大老爷还说写了信给你,莫不是没收着? 大老爷可气的够呛,我听底下人说,昨儿东跨院里可没说你什么好话。仔细大老爷还得找你麻烦。” 贾赦是凤姐儿的公公,虽然凤姐儿与自己公公婆婆反倒不如贾政夫妇来的亲近,只是一个孝字顶在上头,王熙凤肯提前与他说这些,他倒也领了这好意,打量了王熙凤两眼,看得王熙凤有些莫名其妙,方才笑道: “大老爷若有什么话要问,我只管照实与他说就是了。 要说起来,倒还有一桩小事,昨个儿我去抄家,倒抄出一个账本来,记的是柳家太太叫下人在外头放贷的事儿,那账本已经送到顺天府了,听说是要罪加一等。 可见人心之贪欲可怖,若叫我说,柳国公府那等家业,倘若经济上有什么不谐之处,也该从自身着手才是,内疾未去,徒向外求,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况且放贷与人,虽得些染血的金银,损了阴德不说,倘若叫人揭露出来,便是没闹出官司,场面上也难看。像这等事,原也不该像公府这等人家来做。 也不知,那位柳家太太,这次是不是要把哪个媳妇儿推出来顶这口黑锅。” 微微凑近到王熙凤耳旁,低声道: “我这番话,二嫂子觉得,可有些道理?” 王熙凤勉强保持镇定,实则心里头已经慌得不行,心疑自己叫来旺儿媳妇在外头放贷的事,莫不是已经叫衡兄弟知道了? 衡兄弟才刚回来,就知道这事,那还能指望瞒得过谁去? 暗恨来旺儿媳妇办事不周,脸上讪笑道: “衡兄弟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想来那柳家太太,也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林思衡点到即止,并不多说,摆摆手,示意凤姐儿不必再送,左右他也不是不认得路,正要往外头去,却见贾赦身边那小厮栓儿寻过来将他拦了,弯着腰,脸上赔笑道: “林大爷且稍待,大老爷叫林大爷过去问话,正在院儿里等着呢。” 第209章 红白脸 凤姐儿听着这话便觉不妥,正要开口,却被林思衡拦着。 林思衡微微侧着脑袋,面上也带着笑,问道: “你刚刚说,大老爷,叫我过去,问话?” 栓儿面上仍赔着笑,微微抬眼打量林思衡一眼,点头称是,又催促道: “大老爷可等得急了,林大爷还是快随我来。” 凤姐儿为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头是她公公,一头是她的财神爷。 原本想着将栓儿骂一顿,只说他不会说话,传错了大老爷的意,勉强遮掩一番,如今连遮掩也没法遮掩了。 眼看着林思衡拦在身前的背影,一番天人交战,凤姐儿咬咬牙,到底还是说道: “衡兄弟方才在老太太跟前说话,这会子才刚出来,天色也不早了,衡兄弟才刚回来,家里只怕还有许多事,咱们虽要待客,也不好强留。 你去跟大老爷说,就说衡兄弟改天再来造访,今日不方便了。” 栓儿便道: “奶奶说的虽是正理,只是这话奴才却不敢去说,大老爷今儿心情不太好,已提前说了,若是奴才请不动林大爷,便要把奴才活活打死。 求林大爷可怜可怜奴才,好歹也跟奴才过去见一见。” 林思衡点点头,低笑两声,摆摆手道: “既是大老爷有话,我这做晚辈的,自然要过去恭聆训示。” 说罢便迈开脚步,也不用栓儿带路,自己熟门熟路的便去找贾赦。栓儿见此,也忙跟在后头。 凤姐儿被栓儿当场驳了话,心里也怄的厉害,只是栓儿是贾赦跟前伺候的人物,她一时也奈何不得,也只得暗自琢磨着什么叫这不知死活的奴才吃个好下场。 又不敢耽搁,赶忙去找贾母回报此事。 等进了东跨院正房,便见贾赦和邢夫人正坐在上首,一左一右,面上神色都不太好看,旁边还站着一个贾琏,倒冲他笑了笑。 见他进来,都不说话,等林思衡一如往常行了礼数: “见过赦大老爷,见过大太太。” 贾赦方才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哟,原来是衡哥儿,我原先倒没看清,只道是有个穿着衣服的猢狲闯进来,正在纳闷呢。” 林思衡遭了两句挤兑,也并不往心里去,只当上面是坐着两条狗,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了,口中道: “不知大老爷叫晚辈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贾赦见林思衡不等他来请,自己就先坐下了,心中愈发不满,只是也不好再叫他站起来,归根结底,林思衡如今身上还挂着个总兵的将衔,官位上还不能及他,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略微瞪了瞪眼睛,朝贾琏看了一眼,贾琏心中一苦,也只得坐到林思衡旁边,低声问道: “请衡兄弟过来,倒没有旁的事,一是衡兄弟南下已久,既然回了京,又过府来,大老爷也是关心衡兄弟,请衡兄弟过来说说话。 这其二,呃,听说是衡兄弟带着锦衣军,去把理国公府抄了?” 林思衡将桌子旁边茶杯揭开,见里头并没有泡茶,也不以为意,笑道: “琏二哥这话是从哪听来的,查抄理国公府的,分明是封愚封指挥使,兄弟我不过是被拉过去看个热闹罢了。” 贾琏讪讪笑着: “衡兄弟许是还不知道,那位柳老爷跟衡兄弟进了宫,竟就没见他出来,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衡兄弟也知道,咱们家与柳家是老亲了,自然也关心着。 大老爷原先给衡兄弟写了信去,衡兄弟可曾收到?” 林思衡眨眨眼睛,点头道: “自然收到了。” “那为何” “那为何不照着我的话做!若是你按着我的意思,分润他一些军功,到时候咱们几家再使使力!柳家怎么会是这等下场! 四王八公在军中向来一体,你此番南下,要不是军中那些亲友看着我贾家的面子,暗中扶持着,你只怕倒以为是你自己的能耐了! 如今你自己得了好处,反倒一扭头将理国公给抄了,旁人却道是我贾家养的白眼狼,养刁了胃口,竟敢噬起主来了。你可知道,为着你这事,老爷我在外头给人要说多少好话! 你若是个头脑还清醒的,便赶紧写一封折子,将你撞运得的那些军功,都分润到各家府上,从理国公府得的那些好处,也都拿出来,老爷我再受累,替你说说好话,你才能在军中立得住脚! 不然,我这里倒也罢了,若其他几家到时候与你生起气来,只怕你往后在军中也难过几天安生日子!” 贾琏低着头只管盯着地面上的石砖猛瞧,头都不敢抬,邢夫人跟着唱白脸道: “衡哥儿到底年轻,陡然经着大事,难免便有鲁莽不周到的时候,老爷说话虽严厉了些,也是爱护你的意思。 昨个儿大老爷连夜为着你的事奔走,那其余五家都说,要叫衡哥儿吃些苦头,还是大老爷拦着,说衡哥儿到底算是自家孩子,便是一时糊涂,也没有就要喊打喊杀的道理,只把这番事理说明白就是了。 二丫头就常夸你聪明,大老爷与我也都拿衡哥儿当自家人看。 衡哥儿还不快谢过老爷,赶紧照着做,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难道老爷还能害你不成。” 林思衡差点都被气笑了,以自己对这邢夫人的了解,今日能演这一出戏,只怕也算是使出她浑身解数了,嘴上感慨道: “大老爷一片关爱之意,晚辈自然知道,只是柳大人一事,并非晚辈不肯尽力,只是大老爷或许不知,那位柳大人的事,陛下早都已经叫锦衣军查的清清楚楚。 晚辈正要开口求情,才说了两个字,陛下就将晚辈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晚辈欺君,晚辈又哪里还敢再说。 陛下正是为这,才起意叫晚辈一块儿跟着锦衣军去抄家,晚辈没奈何,连家都顾不得回,就得去办这差事。 可真是无妄之灾,此番情理,还请大老爷替我辩说一二才是。” 第210章 浅薄 被林思衡用软刀子顶了一回,贾赦愈发怒火中烧,只是竟也一时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总归他也不能去跟皇帝求证有没有这回事。 吹胡子瞪眼一番,方下一拍桌子,呵斥道: “还敢狡辩,你既是不得已才去办这差事,如何叫那锦衣军搬了多少金银器物送到你自己那宅子里?哼哼,此等中饱私囊之行径,难道也是不得已?” 林思衡也猛地一拍桌子,赞叹道: “大老爷此言正是啊!那封愚带着人去抄家,我原以为所得钱财必是要收入国库的,岂料那封愚竟毫不避讳,理国公府那些钱财,十成倒有六成叫他私得了去。 这也就罢了,偏那封愚因怕小人告密,定是要将晚辈也拉下水去,叫人强抬了许多东西来,晚辈因惧怕锦衣军的威势,也不敢拒绝。 晚辈人微言轻,说话只怕也没有什么人信,大老爷却是朝廷重臣,既知此事,何不写一道折子,状告那封愚一番,也好杀一杀锦衣军的威风,叫那封愚也明白明白什么叫王法!” 贾赦梗在那里,喘了两下粗气,封愚虽不过是个三品武官,但若无贾代善留下的那些遗泽,十个贾赦也不够一个封愚的分量。 给邢夫人递过去一个眼神,他当然没有胆子敢告封愚的状,但借此敛财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 邢夫人心领神会,便皱着眉头道: “衡哥儿这话说得倒有理,既然那些东西都是麻烦,衡哥儿何不将那些东西送过来,大老爷也算是你的长辈,自然替你担着。若是勉强留在手里,反倒叫人误会。 咱们贾家和柳家是老亲,如今柳家既落了难,咱们替柳家看顾着些也是常理,若哪天朝廷降下恩旨,说不得柳家就脱了罪,到时候大老爷再还回去,也是咱们的心意。” 林思衡暗暗感慨,这两个老货为了银子,真是什么瞎话都能编得出来,故作为难道: “虽是大老爷一番好意,只是倒有一点不妥,那封愚既行此不法之事,必不敢叫陛下知道,晚辈不过是一介小喽啰,封愚只管收买一番,也必不放在心上。 大老爷身份,却非常人可比,若是叫那封愚知道,这些财货到了大老爷手里,岂不担心叫大老爷得了他的把柄?到时候,只怕是要惹出事来。 晚辈受老太太恩惠,怎敢陷贾府与此等境地?” 这边还在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另一头凤姐儿既回去见贾母,因宝玉和几个小姑娘仍在此处,有些话便不好说透,只说是贾赦请林思衡过去问话。 宝玉和三春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妥,贾母倒立马会意过来,黛玉因早知林思衡言谈之间,对东跨院两位主人并无什么敬意,也有些挂心。 凤姐儿因早知贾母一向也疼爱林思衡这位晚辈,只道必是要叫人赶紧去劝阻一番,不料贾母仍只坐在那里,与宝玉说话逗乐,向像是没听明白似的。 凤姐儿见此,心里便有些打鼓,摸不透贾母究竟是何心意,也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在贾母跟前奉承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贾母才像刚想起来这事似的,对凤姐吩咐道: “你去东跨院,叫大老爷和大太太过来一趟。” 凤姐儿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的跑过去找人,她是再清楚不过自己公公婆婆的为人,原本还有些担心东跨院里此时只怕早就争执起来,不料进去一看,几个人竟都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 虽见贾赦和邢夫人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凤姐儿也仍是松了一口气,赶忙道: “大老爷,大太太,老祖宗请咱们过去说话。” 贾赦似也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也不与林思衡招呼一声,径自出了门去,邢夫人倒还勉强冲林思衡点点头,凤姐儿不敢耽搁,也顾不得当着贾琏的面,只冲着林思衡使了个眼色,便急匆匆的跟在两人后头。 贾琏方才松了口气,见林思衡起身要走,也不敢再坐着,忙道: “我送送衡兄弟。” 路上寻了个机会,贾琏勉强挤出个笑脸道: “大老爷跟大太太也是一番好意,担心叫其他几家与衡兄弟生了误会,既然话说开了,便也无妨,还是请衡兄弟不要往心里去。” 林思衡微微笑道: “大老爷的好意,我自然知道,不说“报答”便罢了,岂有再计较的道理。 此番匆忙,二嫂子的好意,我也不及答谢,就请琏二哥替我带句谢过去。” 贾琏自然满口应下,见林思衡话里话外似是确实不曾计较的样子,渐渐也放下心来。 贾赦既来见贾母,几个小辈见有正事要说,自然都各自避开,贾母问道: “你既叫那孩子过去,可问得什么话来?” 贾赦因被林思衡今日屡次驳了面子,连着唱了几出戏,也不曾从林思衡手中挖出半点好处来,正在气恼,见贾母发问,忙道: “母亲何必多问,因着这桩事,咱们家那些老亲,昨儿夜里便打发人来,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我本一番好意,还欲替他维护一番,方才叫他过去,与他说一说这道理。 原道他该是个知恩懂礼的,不料如今看来,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与他说话,他只一味推诿!胡编乱造些话来糊弄我!” 邢夫人也帮腔道; “可不是,那姓林的小子,不顾着咱们家与柳家的关系也就罢了,他抄家得了许多好处,大老爷好心叫他拿出来,替他周全保管着,谁知他也不应,真真是个白眼狼!” 贾母听得都头疼,她素来就瞧不上邢氏这个大房夫人,觉得她肤浅,此时也根本不关心那些财货小事,贾母只想知道林思衡在这桩事情里,到底是扮演个什么角色? 眼见这两人嘴里三句话不离金银,贾母心中一时又气又忧,愈发懊恼,等贾琏回来,便绕开这两公母,径自向贾琏问道: “琏儿,你说,理国公这事,衡哥儿方才可说了什么?” 贾琏悄悄朝王熙凤看了一眼,王熙凤站在贾母身后,赶忙使了个眼色过去,贾琏又看看自家老子一眼,到底开口回护道: “衡兄弟倒也解释了两句,说是他因替柳家老爷求情,反倒惹得陛下生了气,故意叫他跟着锦衣军封大人去办这差事,他也觉着为难,只是无计可施罢了。” 第211章 落井下石 贾赦闻言,便要发火,只是也不敢当着贾母的面放肆,勉强按捺下来,狠狠得盯了贾琏这逆子一眼。 贾琏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好在他早已成人,虽仍在贾府里,往他二叔贾政跟前去的时候,倒比在他老子跟前还多些,因而倒也并不太惧怕。 贾母叹息一声,继续道: “衡哥儿既这般说,你觉得是真是假?” 贾琏忙道: “我今儿早前已去查过,那天跟着衡兄弟去理国公府的,就只他那个管家和一个亲随,旁的倒都是锦衣军的人。 孙儿想着,衡兄弟只怕是指挥不动锦衣军的,因而,衡兄弟说的该是实话才是。” 贾琏放在贾府里,也算是难得的精干人物,早前还有个贾珍,如今也没了,眼下许多外头应酬往来的事,都是贾琏处理。 因而贾琏这个长房长孙,虽还不能及宝玉,倒也比贾赦夫妇更得贾母信任和看重。 既听贾琏这般说,贾母心中虽仍有些犹疑,倒也缓缓松了口气,瞧了贾赦和邢夫人一眼,敲打道: “柳家这回犯了事,陛下降旨责罚,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等田地,也只得由他去了。 衡哥儿掺和进这件事里,既然不是他的本意,那几家老亲若问起来,你们也替他周全着些,都是自家人,别起了龌龊,反倒叫外人看笑话。 衡哥儿这回既立了功,说不得眼看着就要生发,往后两家往来,咱们也不能只拿他当个晚辈看,不可失了礼数。 归根结底,咱们又算他什么正经长辈来着?不过是因着如海和敏儿的缘分,才亲近些罢了。” 众人见贾母表了态,不管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自然都应承着。 等众人退出去,贾母只留着鸳鸯在跟前服侍。 自她丈夫贾代善死后,如今外人看着贾府虽仍是光鲜,可贾母自己心中也常怀忧虑,大儿子贾赦是个什么人物,她也懒得去想了,二儿子贾政,也只得勉强守成罢了,只怕是没那个进取的本事。 往日里虽也着急,早些年急匆匆将元春送进宫里,就是有意留了条路,只是倒也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地步,总归只要平平安安的,荣国府里爵位还能往下传好几代。 说不定哪一辈的儿孙就有能耐,宝玉衔玉而诞,正该是天生富贵,说不得来日里便有什么缘法。 只是到那时,她也早就合了眼了,因而一向也懒得多事,总归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料如今理国公府竟突然倒了!贾母一生富贵,见多了风风雨雨,心中陡然便升起一股不安来,有些惊疑莫不是皇帝要对付他们几家? 虽这般想,她也无计可施,只得再竭力为贾府多留几条人情退路便罢,前前后后将各家亲友想了一遍,竟觉得还不如林思衡来的稳妥。 理国公府出了事,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家?因而虽怀疑林思衡没有说实话,贾母也只得强叫自己信着,不肯撕破了脸。 只盼着将来贾府果然出事,林思衡念着这些情分,能看顾着些便最好。 既这般想,又将王夫人喊来,又问起元春在宫里的情形,王夫人也只说并无什么起色,仍在宫里当个女官,贾母便又唉声叹气一阵。 林思衡出了荣国府,站在街上,往宁国府里瞧了一眼,便不再逗留,径自去往民丰楼,钱旋早等在这里,见他进来,便要行礼,被林思衡一把拉住,到跟前坐了。 “我不在京里这些时日,有哪些情况?” 钱旋先给林思衡倒了杯酒,方才低声道: “倒有几桩事,一个是原右俭都御史,被咱们使了些手段,如今发落到岭南去了。这位苏大人,似乎对公子有些敌意,早前就是他弹劾带头弹劾公子。咱们的人见他去过杨松府上,也不知是不是杨松的意思。” 林思衡只是皱着眉头,也并不往心里去,总归是债多了不愁: “还有呢?” “那个贾瑞死了,咱们的人一直盯着,说不曾有什么僧道。” 林思衡闻言,反倒松了口气,笑道: “没有就算了,可还有事?” 钱旋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过去,压低声音道: “东府里的事办妥了,贾珍的尸体,现在还停灵在铁槛寺,如今东府是贾蓉做主,公子准备什么时候动他?” 林思衡接过纸,打开看了看,眯了眯眼睛笑道: “不急,这张文书,不过是个防止贾蓉反咬一口的保险,咱们自己却不能以此发难,不然难免叫人犯嘀咕,得等个好时机才是。” 林思衡尝了两口菜,开口又问道: “柳家出了事,各家今日有什么动作?” 钱旋便笑道: “这些人明面上都在为柳家求情,说好话,暗地里早都开始争夺利益了。 荣国府里那位赦大老爷也没闲着,打发那位琏二爷跑前跑后,请几个左掖将领去惠泉楼吃了顿饭。” 林思衡也并不意外,一座公府倒下,能被皇帝抄走的,不过只是些浮财,背后那些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甚至是因受牵连空出来的官位,都是被人争夺的重点。 钱旋又冷笑两声,继续道: “柳芳自进了宫就没出来,估计是直接落到锦衣军的诰狱里了,柳家那些男丁还没来得及发落,女眷倒都已经落了贱籍了。 我打听着,各家不但没有阻止此事,昨儿夜里,就已经有人使银子到顺天府,想要将柳家那几个媳妇姑娘直接买走。 公子或许还不知,这其中,也有那位赦大老爷的手笔,根据咱们买通的衙役所说,这位赦大老爷眼光倒不错,叫人带话给那位傅通判,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柳三姑娘,说是要买回去做妾。” 林思衡闻言,也只在意料之中罢了,落难之时,贵族之间落井下石才是常理,又哪里有许多拔刀相助的热心人 第212章 巫山 与钱旋议完事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打发店里的掌柜叫人带话回去,不必等他用饭,便径自抬脚往桃花院方向去。 可卿已经换了里衣坐在床头,手里正拿着本话本小说在看,瑞珠宝珠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手支着下巴,一道儿在那儿唉声叹气。 可卿听得有些好笑道: “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莫不是今儿吃坏了肚子?” 瑞珠扭头瞧她一眼,起身走到可卿床头,叹气道: “赵嬷嬷说老爷昨儿上午就回京了,到现在也没来看奶奶,奶奶倒坐得住,半点不心急。” 可卿斜她一眼: “你也知道叔叔昨儿才回来,他久未回京,不知有多少正事要做,一时自然顾不到我这里。” 宝珠也凑过来道: “虽是如此,过来瞧瞧也不耽误什么。那宅子里不是还没主母来着?也就几个丫鬟罢了,说不定老爷现在正跟那几个丫鬟玩乐,怕都把奶奶给忘了。” 可卿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她如今生死荣辱皆系在林思衡一念之间,虽面子上瞧着十分镇定,心中岂有不患得患失的道理,只是不肯表现出来罢了。 正要开口,陡然听得外院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可卿微微一怔,赶忙掀开被子起身,胡乱往身上披了件外袍便迎出去,果然见林思衡正站在内院门口那棵桃树下,仰着头往树上看。 可卿便笑起来,脚下先有些急切,继而又放轻脚步,走到林思衡身边,低声道: “叔叔在看什么?” 林思衡扭头朝他看去,许久不见,一时也有些惊艳道: “与可卿约好,等桃熟便归了,今日专程来瞧瞧,可曾悔约。好在京师比江南桃熟的晚些,勉强还是叫我赶上了。” 可卿轻轻咬着下唇,福身一礼道: “叔叔远行归来,妾身” 话还没说完,便被林思衡直接打横抱起来: “虽还没入秋,可卿也还是多注意身体才是,穿成这样,可别着了凉。” 一边说着,一边抬脚便往房里去,可卿初时一惊,此时也放松下来,靠在林思衡怀里,听着心跳,看着林思衡眼中的神采,也有些得意,缓缓伸出手去,勾住林思衡的脖子。 两个丫鬟原本还要去泡茶,见状不再多此一举,跟在后头将院门关上,便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门口等着。 月亮不知何时偷偷探出头来,照在桃花院外的小溪边,溪水潺潺,撞击见河道中突兀耸立的石块上,叮咚做响,院中桃树上有两只翠鸟,吃够了虫子,也回到窝里去,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初时只绵绵细雨,温润柔和,叫人沉醉,渐渐刮起了风来,吹的桃叶哗哗做响,雨也越下越大,快速击打在这桃树上,沉浸在风雨中的这桃树,在无边的风雨中随风摇曳,显得有些柔弱。 两只翠鸟也渐渐有些担忧起来,生恐这桃树经不起风雨的摧折,便也勇敢的站出来,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来迎接风雨,妄图为这桃树分担些这天地间的伟力。 直至过了两三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歇,天地间又缓缓平静下来,桃树和两只翠鸟经受住了风雨的考验,虽一时显得有些狼狈,然而被雨水清洗过的羽毛和枝叶,在月光的映照下,又渐渐生出更加美丽的光泽来。 可卿浑身发软,眼神有些迷离,有气无力的趴在林思衡胸口,吃吃笑道: “叔叔因何这般急切?” 林思衡叹口气道: “一是我与可卿多日不见,自然想念的紧,再则我在军中近一年,来往都是些汉子,可卿又这般可爱漂亮,自然急切了些。” 可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笑,打趣道: “叔叔方才实在,莫不是叔叔这一年,竟还‘守身如玉’不成?” 林思衡也故作得意的凑趣道: “如何?我这个‘贞洁烈男’,可还合可卿的心意?” 可卿正要发笑,腰臀间陡然察觉林思衡手上有些小动作,面色一变,竟有些惊惧道: “求叔叔饶我,可卿实在受不住了,叔叔去寻她俩个去。” 宝珠瑞珠听着自家奶奶这等“祸水东引”的话,面色也是一变,手忙脚乱的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捡着地上的衣服穿,一边急切道: “我去给爷和奶奶打些水来。” 嘴上是这般说,偏偏一个个骨头都散了架,使不出力气来,半天脚下也不见挪一步。林思衡有些好笑的一伸手,又将两人拉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发苦,暗自鼓气,准备再受难一回,孰料林思衡也只将她们在被子里裹好,教训道: “身上都是汗,也不怕着凉,水房我也认识,今儿换我伺候你们一回便是。” 说着便自己起身,只胡乱穿了条裤子,裸着肌肉分明的上身,便拎着盆去打水,宝珠瑞珠忙急切道: “怎么敢叫爷来伺候我们,爷快放下,我们歇一歇便去。” 说着就又要往外钻,林思衡嗤笑道: “也就这一回罢了,乖乖躺着,仔细别摔着。” 说着就径自出了门去,留屋子里三人面面相觑,旋即各自低头暗笑起来。 没过多久,便见林思衡一手托着盆水,一手还拎着个食盒,嘴里咬着几条毛巾,一脚踹开门进来。 被窝里三人瞧着林思衡这般形象,都有些傻眼。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反身又把门关好,从食盒里取出些糕点来,笑道: “厨房里这会儿也没什么吃的了,就剩下些糕点,等会儿你们若饿了便吃些。” 三人不免有些感动,府里人如今都说凤婶子和琏二叔恩爱,可卿却不信琏二叔有这般体贴的时候,更遑论眼神亮晶晶的瞧着林思衡,轻声道: “这等事,怎好叫叔叔来做?” 林思衡只随意的挥挥手,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打湿了毛巾准备再替三人清洁一回,仨人再不敢受,连忙拦着,自己躲到屏风后整理。 眼见争不过,也只得作罢,探头看看外头月色,分明已近子时了,林思衡便也打消回去的心思,留宿在这桃花院中。 第213章 议功 次日一早,林思衡与可卿一道用些早饭,院子里的桃树经过昨夜的风雨,吹落了一地的枝叶,还有几颗熟透的桃子也掉落下来,已围着一圈蚂蚁,忙忙碌碌的,带着些鲜活的气息。 “这边的银钱可还足用?” “叔叔放心,叔叔早些日子虽不在京里,那位绿衣姑娘倒也常来看望,常留些银钱,托她照料周全,况且我自己也带着些银子在身边,倒不缺花用。” “我瞧你床边那话本,爱看这些?” 可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还带着些早起的慵懒,小声道: “不过是打发些时间罢了,叔叔可是不喜欢?” 林思衡笑道: “这有什么?你若喜欢看这些,回头我叫赵嬷嬷去世面上多买些回来,我如今一时不好接你们过去,你们自己留在这边,只怕也无聊。 你既爱看,何不自己也试着写写?” 可卿闻言一懵,有些不确定道: “叔叔这话莫不是玩笑?我如何有这本事?” 林思衡仍是无所谓道: “何妨一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果真写的好,说不得我还有事要求你。” 可卿闻言,便也不再推辞,咬咬牙道: “叔叔既这般说,可卿便试一试,只是不知,叔叔想叫我写什么样的?” 林思衡略一沉吟,便道; “我这趟南下,倒也见着些事情,我且与你说一说,你试着写出来。” 可卿本就对林思衡在河南的经历感兴趣,忙打起精神听着。 “洛阳周边,有一人氏,姓黄,因着祖祖辈辈常年趁着天灾人祸,与人放贷,叫人拿土地来抵,如此经年累月,便成了洛阳有名的大地主” 等林思衡回到家里,已经快到晌午了,昨夜里彻夜未归,几个丫鬟心中自然一番嘀咕。 绿衣猜到他去了哪,从书桌后探出来的眼神便有些小幽怨。 晴雯和香菱也已醒了酒,晴雯与他同床共枕也有许多回,倒没什么不自在的,上前来服侍他更衣,闻着他身上有些香味,只是有些狐疑的瞧他一眼,倒也不开口来问。 香菱仍是显得有些娇憨,瞧着像根本没发现林思衡昨夜不在,只是有些不敢看人,林思衡一瞧她,这丫头就脸红。 红玉虽道自己的林思衡的关系略近了些,更不敢惹林思衡不悦,因而也装作无事发生。 见没有人来问,林思衡也乐得轻松,回来路上随口编的瞎话也用不着了。 “林卿的封赏,已经拖延几天了,内阁里有定议了没有?” 杨松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挪的凑到皇帝跟前,拱手答道: “回陛下,内阁仍是原来的意思,林总兵既得军功,自然该赏,只是到底年幼,倘若一时擢拔太甚,也非爱护保全之道。臣等思前想后,仍议定赐一等子,加赏府邸便是。 陛下若有意重用,九边倒也正缺良将。” 崇宁帝不置可否,只是又向五军都督府在职三个都督问道: “军功议赏,五军都督府也正担其责,一并说说罢。” 五军都督府,内有五个大都督军职,只是也常不满员,如今在职,只计有: 左军都督,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 右军都督,修国公府一等子侯孝康, 以及后军都督,三等竟陵侯卫川。 三人对视一眼,虽各自对林思衡都有些计较,只是军功封赏,是各家军门立身之本,万不敢叫文官薄待了,因而也只得按捺住心头不悦,与内阁争斗一回。 尤其卫川得了张大江首级,虽然损兵折将,也好歹算有些军功,他与林思衡都是南下得的功臣,若是林思衡薄赏了,他还能得些什么? 因而第一个出头争辩道: “杨阁老方才所言不妥,林总兵转战万里,历经大小数百战,其功不可谓不高,只议功一等子,未免叫底下人说朝廷小气,五军都督府的意见,按其军功,该得伯爵之赏。 至于杨阁老方才所言,将林总兵这等良将发往边任,我等倒也深以为然,似林总兵这等忠臣良将,正该往九边用功才是。” 杨松便连连摇头,只道不过是平了些乱民,不能与边功相提并论,一等子之爵禄,已是厚赐了。 崇宁帝安坐龙椅,似笑非笑得看着文武两边争执,两边各怀私心,偏偏又没有哪边真个为林思衡说话。 这些年朝堂纷乱,边军愈发自成一体,太上皇在边军当中影响力深厚,崇宁帝这几年里时常寻着机会便往边军尝试伸些触角过去,只是不是没多久就报了病逝,再不就被排挤,只剩个空头职位。 王子腾去年前往九边巡视,一两年的时间,也才做了些表面文章,并不敢真个深入进去。 若果真将林思衡发往九边,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又是一个“水土不服”的下场。 心中暗自冷笑,又有些得意,林思衡这帮处境,却正合了崇宁帝的心思,眼下堂下仍争执不休,崇宁帝故作有些不耐道: “行了,若依着太祖惯例,军功赏赐,大军班师之前就该定下,此番已然拖延太过,朕先前所说,叫林卿转任兵部武选司郎中一事,众卿意下如何?” 兵部武选司,若按规制,掌着武官和士兵的封赏评价之权,只是顺德朝时,兵部权责被五军都督府侵占太多,武选司渐渐就剩个名头。 三个都督对视一眼,若果真叫林思衡掌了武选司,年轻人飞扬跋扈,指不定就要与他们争权,到时候还不定闹出什么是非来,因而一齐劝阻道: “臣等以为不可。” 杨松也摇头劝阻道: “陛下三思,未尝闻以军功,却受赏文官之职的先例,岂不叫人以为朝廷赏罚不明?” 崇宁帝闻言佯怒,猛的一拍御案,趁机道: “既是如此,若再拖延下去,也不成体统,竟陵侯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军功不可薄赏,林思衡南下平乱有功,赐二等靖远伯,着工部择地敕造府邸。 柳芳议罪罢爵,左掖既无主官,就叫靖远伯暂摄左掖兵马。 冯威失职,着其罢官,下刑部论罪,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暂由林卿兼任,就这么定了。” 第214章 闲散人 崇宁帝说完,就直接一副气哼哼的样子退朝,杨松张了张嘴,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面色隐隐有些愁苦。 申行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等皇帝拿了主意,方才微微低着头,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见杨松扭过头来,颤颤巍巍往外走,申行远赶忙又换上平日里谦和的表情,上前搀扶着,与杨松一道往外走: “老大人又何必作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呢?陛下想要用这位林总兵,哦,现在该改口叫靖远伯了。 这事咱们也都有数,总归叫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武臣里头,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杨松瞧他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拍拍申行远的胳膊,盯着这小辈的眼睛,咧嘴笑道: “君臣文武,岂有真个泾渭分明的时候?罢了,既是陛下已经下旨,咱们做臣子的,也不可一味强争,就这样。” 洪承仇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听着两人说话,伸手捋着颌下美髯,也一言不发。 文臣这边勾心斗角,武将这头也面面相觑,柳家既倒,这两天又牵连了许多官位,左掖军中因此被牵连下狱的各级武将不胜枚举。 昨儿左掖还有一个姓陈的参将就落了马,各家军门一边声援柳家,一边暗中摩拳擦掌,都盯着左掖这块肥肉。 眼见竟要落到林思衡这小儿辈手中,俱都有些不忿,各自心中冷笑不已: 那柳芳有一座国公府助力,又有各家帮衬着,才坐稳了左掖主将的位置,这姓林的小儿,只怕毛都还没长齐,且看他如何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等散了朝会,百官各回衙门,贾政也仍回工部,寻到自己位置坐了,叫下吏沏了茶来,从桌案下掏出一本闲书,准备继续消磨时光。 正惬意着,却见自己上官,工部郎中江余寻过来,贾政一愣,忙起身作揖行礼,那江郎中摆摆手笑道: “贾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来找贾大人,倒没有旁的事,今日上朝,贾大人也听见了,陛下有旨,叫咱们工部择地,为靖远伯敕造府邸。 呵呵,这贾大人也清楚,太祖朝时,京中生民凋敝,地广人稀,土地自然到处都是,顺德年间,人口便渐渐多了,咱们工部建了几座侯府,便不如太祖时来得阔气。 至于本朝,呵呵,城里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空地?早都被各家占了去。 听闻靖远伯正与贵府相厚,贾大人又正好是我工部官员,一事不烦二主,这敕造靖远伯府邸一事,我看,就由贾大人来主理如何?” 贾政心知这是个苦差事,只是他作为营缮司员外郎,这倒刚好是他职责所在。原本司内有什么修缮营造等事,俱是由江余一言而决,他是根本也插不进手的,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等清闲无事的日子。 他虽一贯想着要经世济民,而今事到临头,偏又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也拒绝不得,只得躬身领命,从库房里翻出十年前的地图来,苦着脸琢磨这伯府该往何处去建。 等贾政下值回来,王夫人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有些纳闷道: “老爷今日似有些烦闷,难道衙门里竟有什么事情?” 她也知道,贾政在工部并无什么实权可言,这话本也是随口说的,却听贾政叹气道: “正有一桩事,叫我无处着手,今日朝议,为林贤侄议功,圣上乾纲独断,赏赐林贤侄二等靖远伯,叫咱们工部为其敕造府邸。 江大人知道林贤侄与咱们贾家相厚,便将这事交托与我,我看了一下午的舆图,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这伯府该往何处去建才好。” 王熙凤跟在王夫人身后悄摸听着,暗自咂舌,虽然早前听贾母说起,衡兄弟该要得爵,不料竟这般快!心里一阵胡思乱想: 也不知那伯府建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与荣国府相比如何? 王夫人也有些惊诧,她原道不过平些乱民,赏个男爵都已经是厚赐了,如今那小子竟一跃就是伯爵了? 五等爵虽都是超品,公侯伯三级又格外贵重,王夫人险些嫉妒得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真叫这臭小子撞了好大运道! 这等福泽叫他得着,小小年纪也不怕折了寿,若是将这功劳叫宝玉得了就好了 因而轻哼道: “那孩子虽有些薄功,陛下厚赐,已是该感恩戴德。他是晚辈,哪有叫老爷替他的事儿为难的道理? 老爷只管随处寻个地,给他起几间房子便是了,料他也没有得寸进尺的道理?” 贾政只是摇摇头,专门提笔写了一封帖子,叫李贵送去林宅,请林思衡几天后过府来商议。 王熙凤既知此事,得了个空,打发平儿也去报给黛玉知道,黛玉果然十分为林思衡高兴,两个丫鬟也都由衷欣喜,又与黛玉说了好些羞人的话,恼得黛玉气不过,便与两个丫鬟“厮打”一阵。 黛玉轻轻松松大获全胜,将两个丫鬟“逐出”院去,眼见紫鹃雪雁两人嘻嘻哈哈的跑远,黛玉脸红红的坐到那张琴后,也并不弹奏,只是瞧着它发愣、 小脑瓜子里胡思乱想一阵,脸上愈发红的厉害,犹如天边剪裁的红云。 黛玉伸手一捂,脸上一片滚烫,嘤咛一声,再坐不住,急匆匆跑到里间床上,把头往枕头上一埋,两只脚露出床沿,一勾一勾的上下来回晃荡 第215章 凤姐儿创业未半而中道撤资 王熙凤也半天不落定,等忙活完了事情,夜里与平儿在床上歇着,姐妹俩顽笑几句,先聊过几句府里的事,凤姐儿便感慨道: “今儿老爷说衡兄弟得了个伯爵,可真叫我吃了一惊。” 将平儿的手拉到身前,无意识的捏来捏去,嘴里继续道: “我虽知道衡兄弟是个有能耐的,富贵只是早晚的事,也再想不到竟这样快,入京这才两三年,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得了伯爵。 往后若再立下些功劳,说不得有朝一日,真就叫他赤手空拳挣下个公府来,那还得了。” 平儿便笑道: “林大爷出了头,对奶奶不也是好事?林大爷素来与奶奶亲近,如今林大爷得了势,咱们贾家在外头许多事,林大爷也能关照着些,说不得二爷也能跟着沾些光?” 凤姐闻言,撇撇嘴道: “这话也只说说便罢,你二爷你还不知道?那是个推倒油瓶都不扶的性子,每日里只要有肉吃,有酒喝,便样样都好,哪里是个能正经办事的人?” 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压低声音道: “上回衡兄弟来府上,莫名其妙与我说起柳家放贷的事,我思前想后,总觉得有些不妥,别不是咱们的事,也叫他知道了。 来旺家的这做的什么事?既然叫衡兄弟这么快就知道了,只怕也难瞒过旁人去。 你明儿悄悄的把来旺媳妇找来,跟她说,那银子先不放了,只管把本钱收回来便是。” 平儿惊喜道: “奶奶早该如此,因着那三成份子,奶奶如今手里体己,不说金山银山的,也再没有缺银子使的时候,何苦去挣这些钱?” 王熙凤斜她一眼,把平儿的手一扔,不满道: “你当是为我自己?我还不是为了这府里,公中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上下下那么多主子,各个要讲排场,讲体面,只管伸手从公中里拿。每年就那么些进项,也不知还能再撑几年。 算了算了,总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也不操那闲心了,说不得到时候老祖宗跟太太便有什么计较。 往后咱们院里,那些零头碎脑的,就从我体己里拿,往公中少支用些也就是了,别落了话柄。 记着,这事可别叫你二爷知道了。” 凤姐儿也实拿不准,若是果真放贷一事被揭露出来,她那位姑姑,到底会不会体谅她的这一番苦心 平儿自然连连应着,次日一早就将来旺媳妇寻来,把王熙凤的意思转达过去,原料该一说就准的事,不想来旺媳妇竟叫起苦来道: “诶唷,我的好平姑娘,奶奶是个富贵人,哪里知道这些外头的事,如今外头多少人家都缺银子,那点儿银子早都贷出去了,都是定了日期,写了字据的,不到日子,哪里有说收回来,就收回来的? 若违了契书,只怕银子要不回来不说,还得惹些麻烦来,再者旁人见咱们家这点银子都急着用,看着也不体面。 这些道理,奶奶一时或是没考虑周全,平姑娘好歹也说给奶奶听听。” 平儿对这些婆子媳妇儿的性子再清楚不过,哪里肯信这等鬼话,只冷笑道: “你这话好没道理,当日你哄骗着奶奶拿银子做了这糊涂事,如今奶奶既想明白过来,你只该老老实实地将那银子送还回来便是,奶奶只要三千两本钱,也懒得计较那些利钱。又能有什么麻烦? 你若不往外头去说,又能有几个人知道这事?若外头果真传出些什么好话来,我也只管来找你,到时候,只怕你也利落不得。 外头这些弯弯绕绕的,奶奶懒得去管,也不计较你得了多少好处,三天以后,奶奶就要看见银子,要不然,你可仔细着,别怪我没提起告诉你。” 说完便转身而去,并不与来旺媳妇多掰扯。来旺媳妇见劝阻不得,只得作罢,跳着脚,指桑骂槐的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平儿虽心里有气,也只当没听见。 原来一早来旺媳妇便没和凤姐儿说实话,她与凤姐儿说的是月息五分,实则往外放出去的时候,却计的一成的息,多得的利钱,自然便落在她自己的腰包里。 凤姐那三千两,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如今利滚利,都快有六七千两的,虽是并非所有银子都能收得回来,来旺媳妇也已得了一千多两的好处,正在得意,谁成想凤姐儿竟要停了这事。 放出去的银子,两三天里,哪里就能这么快收回来,没奈何,又不敢真惹恼了王熙凤,来旺媳妇也只得想着得先自掏腰包,再东挪西凑的,好歹先垫着。 又不肯停了这营生,暗自琢磨,虽将凤姐儿这三千两还了,她自己却只管仍打着凤姐儿的旗号行事,左右已经趟熟了门路,往后再得些好处,便都是她自己的。 心中计较一番,拿定主意,朝平儿离开的方向气哼哼的吐了口唾沫,嘴里仍是嘀嘀咕咕的,也扭着水桶腰去凑银子去。 。。。。。。 朝会上说的话,想要保密本就是痴人说梦,贾政才刚得了话,这头林思衡也知道了此事,打发人去城外叫钱旋也回来一趟,又把郑阳也叫过来,拉着边城,四人便在书房里议事。 郑阳刚听说此事,高兴不已,咧嘴笑道: “那皇帝还是小气了些,以公子的能耐和功劳,该有个侯爵才是。” 林思衡摆手道: “单是伯爵,咱们就已经够扎眼的了,我毕竟年龄摆在这里,除非也能封狼居胥,否则是断然封不了侯的,一个二等伯已经到顶了。” 钱旋也笑道: “我打听着,顺德一系有几家一块使了力气,硬生生将收复洛阳的功劳加在卫川身上,皇帝也只将卫川从三等侯提到二等。若照这般看,皇帝这回对公子倒不小气。” 边城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低声道: “封个伯爵,倒都是次要的,这回公子是真正要掌军了,这才是头等大事! 边军咱们一时够不着,先不去说它,单说这京师附近,军力主要是三大块: 首先便是五军营,总计兵额十六万众,中军五万人,其中骑兵五千,现在是冯唐掌着,咱们那支骑兵,正从这中军里出来,如今又回去了。 左哨,右哨,各三万人,左哨就是卫川领着南下那支,卫川既回了都督府,这支兵马据说是要交给保宁侯,也就是要跟王家结亲的那家。右哨现在归石光珠管着,各有骑兵两千。 左掖,右掖,各两万五千人,骑兵兵额也是两千,右掖现在史鼎手上,左掖马上就在公子手中了。 只是左掖新败,士气低落,这些日子又被柳芳牵连,上上下下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是兵不满额,将不满员,况且这些日子各家都在往左掖伸手,公子想将这支兵马收拾起来,并不容易。” 林思衡点点头道: “这些本是意料之中的事,若非如此,只怕皇帝也没那么容易叫我来掌这支残军,各家也不会就这么认账。 难处归难处,眼下虽是一盘散沙,再怎么说,名义上也是五军其一,有这番名义,咱们有好多事,做起来就方便的多” 第216章 晋爵 钱旋摸着自己专门养起来的大胡子,沉吟道: “照这么说,如今在皇帝眼里,冯唐和公子是他的人,左哨卫川,保宁侯以及右掖史鼎都是顺德一系,右哨石光珠是元从一系,那皇帝在军中势力不算小了啊?” 边城摇摇头道: “倒不是这么个算法,皇帝这也只算勉强立住跟脚,终究能打的边军都还在西苑那位手上。当年西苑里那位,以先荣国贾代善为帅,三征瓦剌,靠的就是边军。 此外,咱们自己就不说了,冯唐也未必就已经将中军握在手中了,中军明面上人马最多,冯唐南下却只但了一万多人。 虽也有担心朝廷粮饷不济之故,只怕他再想多带些人出去,也并不容易。中军是京营第一大军队,各家都不会轻易放开的。” 林思衡也接口道: “除了五军营,再就是宫城禁卫,锦衣军,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军,龙禁尉,都在其中,零零碎碎明面上加起来也有两万人,这些人皇帝应该已经握着大半,不然他晚上睡不着觉。 最后,便是五城兵马司也有一万人,下设巡捕营和巡火铺,此外再有一个巡城御史。 南城兵马司下辖三千,上回来时,咱们也见了,多不堪用。 中城不去说他,那是禁军的地盘,单是东西南北四城,正以南城占地最广,靠着运河码头,也最为混乱,以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为主要群体。 老三,你这些日子,替我将南城各处青楼,赌场,酒楼,以及各处城狐社鼠,地下帮派背后的情况摸一摸,咱们要心里有数。” 钱旋忙点头应下,笑道: “若照这么看,公子就快要掌着京中一两成的行伍了。” 林思衡只是不置可否,皱着眉头,又对郑阳道: “趁着圣旨还没下来,小七,你替我暗中联络咱们那支骑兵里的各个底层军官,备些礼物,替我带个话,就说请他们带着手下到左掖来,还是那句话,足兵足饷。 这些事情本该我亲自来做,只是各家军门现在只怕也都盯着我呢,也只有辛苦你了。 若是中军那边有什么说法,自然也由我这边来担着。咱们在左掖毫无根基,握着这支骑军,咱们才好使力。 记着,别惊动了胡珲和潘功。” 郑阳皱着眉头道: “公子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会背叛咱们,暗中阻拦?” 林思衡叹口气道: “他们原也不是咱们的人,谈何背叛? 这两人如今都已经参将,不是那个小小的千总了,地位已经不低了,便是留在中军,冯唐也不会怠慢了他们,反倒是转投过来,却一定会得罪冯唐。 穿了鞋的人,往往就比光着脚的,更容易瞻前顾后。” 郑阳仍是眉头紧锁,点头也应承下来。 既议论完了大事,林思衡又从桌子上将贾政送过来的请帖拿在手里,打开随意瞧了瞧,低声道; “给东府里传个话,寻个机会,就动手。” 郑阳既得了任务,又从林思衡处得了许多伍长什长一类底层军官的住处,不敢怠慢,当日便备了礼物,四处走动起来。 这些底层军官自然也认得郑阳,知道他是林总兵跟前的“家丁”,见他来造访,个个高兴。 他们这个层级,喝兵血这种事,也还轮不到他们头上,虽比普通士卒过的好些,也有限的紧,跟着林思衡南下一回,虽然奔波劳累,赏钱上却再没有克扣的。 如今返回中军还不到半个月,就已经遭了几回盘剥了,心中也都有气,只是也无法,因而这些人一听说林思衡请他们去左掖,略略思量,大多便都直接答应下来。 林思衡这边暗中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朝廷上终于也不再拖延,寻了个良辰吉日,便还是上回那个叫李福全的小黄门上门来宣旨,一并上门的礼部官员这回倒换了一个。 叫祥子摆了香案,便再前院里接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抚育黎民。凡有功于社稷、泽被苍生者,必当厚赏,以昭示天下。 兹有河南道总兵林思衡,才德兼备,忠勤王事,屡建奇功,扶救乱民于水火之中,功勋卓着。 今特赐二等靖远伯,并敕造府邸一座,食邑六百户,赐田三百亩,擢升为京营左掖总兵官,兼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以彰其功。 于戏!朕以至公无私之心,嘉奖卿等功绩,望卿恪勤恪谨,克承清白之风,戒骄戒躁,务宜益励奋勉,以慰朕怀。 钦此。” 等林思衡接了圣旨,那小黄门李福全因早前就与林思衡见过一回,也算脸熟,此番便笑呵呵的前来上前道喜: “恭喜靖远伯,奴才早前与靖远伯相见,便觉靖远伯气度不凡,来日必非池中之物,果然如此,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伯爷便已是青云直上了。” 林思衡将圣旨递给绿衣,叫她收好,转头来也笑道: “李公公是旧相识了,何必这番见外。此番能略有所成,也只是仰赖陛下洪福,叫我沾了个光罢了。” 李福全未免有些惊喜道: “不意伯爷这般人物,竟还记得奴才?” 林思衡哈哈笑道: “在下早前也只觉与公公一见如故,只是内外有别,无事不敢擅加打扰。公公一来,便有喜讯,只盼着往后与公公常来往才好啊。” 又请李福全和那官员进来稍坐,两人俱都推拒,只说手上还有事,不肯多留。林思衡便也作罢,仍如先前一般,送出门去,并不显半点骄矜,又各自塞了几张银票做谢礼。 李福全虽在司礼监中当差,在宫里二十四监不大不小,也算一号人物,常常出宫来宣旨,也总能得些好处,只是不曾见有如林思衡这般大方的,又见林思衡并不以异类相视,态度自然二又亲和,难免有些感念。 李福全等人前脚才走,后脚便有许多得了风声的人家携了礼物来登门造访,一时间这座平平无奇的三进宅院门前,倒显出几分热闹气象来 第217章 各方来贺 虽是朝野间有关林思衡得爵一事,早有风传,等圣旨真个降下来,也仍叫京中众人吃了一惊。 不到二十岁的伯爵,哪怕就是苦熬也能熬个侯位出来,若再得些功劳,指不定来日便是大乾第九位国公。 况且这还是个由文转武的,瞧着便是个能出将入相的人物,更添几分不凡。 因而虽是上面几家军门暗中打了招呼,不许各家门人擅自与林思衡亲近,下面人也难免各怀心思,暗自叫管家送了礼物来。 归根结底,朝廷上层之间争锋往来,也不会透露给底下人知道,而林思衡将得皇帝重用,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因而除了左掖还剩下的几个歪瓜裂枣,其余各军也都有些“糊涂”军官来混个脸熟,甚至连文臣也都来了几个,竟渐渐显出几分昔日宁国府的声势来。 只不过一家是治喜,一家是治丧罢了 林思衡早有准备,叫边城摆了几桌流水席,院子里摆不下,便摆到外头道上去,任由来往街坊宾客随意取用。 杜仪因着其岳家关系,消息灵通,早早拉着韦昭,并另有几个曾与林思衡相熟的翰林过府来贺,韦昭一见他,便哈哈大笑道; “下官韦昭,来给靖远伯道贺,不知伯爷府上,可有两杯水酒相赠?” 林思衡苦笑道: “韦兄何以如此?诸位都是旧友,只管以旧时相称罢了,何必见外?” 几人正在谈笑,便听祥子来报,说是京营游击谢鲸和西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也来贺礼,林思衡连忙将这几个翰林安排入座,又去招待着。 谢鲸和裘良两人,他倒也在贾府见过,只是不曾深交,两人一见林思衡,不敢劳他远迎,忙加快脚步,趋近前来,弯腰拱手道: “下官拜见伯爷,给伯爷道喜。” 林思衡细细观量,谢鲸留了一嘴络腮胡子,神色故作粗犷,只是偏偏举止间又见着些拘谨,林思衡常见其在贾琏跟前请候,受贾琏支使。 裘良倒也是一副武人做派,只是神色间又有几分油滑之色,也是贾府门下“走狗”。 要说起来,这两人原也算是大乾勋贵,谢鲸本定城侯之孙,裘良乃景田侯之孙,只是传到如今,竟都丢了祖上爵位,靠着贾府的关系,在军中剩下个不大不小的军职。 两人本也都受过贾赦招呼,并不许两人过来,只是这两人一番细想,互相计议一番,仍是偷偷背着贾赦来道贺。 毕竟贾府虽是庞然大物,可林思衡兴起之势也显而易见。再者,这林思衡与贾家关系复杂,更曾在贾家借宿一年之久,如今两家虽有些矛盾,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走到一块去,倒不是自己岂不是白白得罪了人? 林思衡也并不倨傲,温言笑道: “二位将军既来,快请入座饮酒,不必拘束,今后便是军中同僚,往后说不得还请二位将军多多关照。” 两人都连道不敢,只说: “伯爷太折煞下官,下官何人,怎敢与伯爷相提并论,伯爷但有差遣,尽管示下便是,下官敢不从命?” 两人也不敢多耽搁林思衡时间,言语几句,便入内坐了,林思衡方喘口气,又见顺天府通判傅试也上门来。 上回贾敬寿辰,两人倒在宁国府里见过一回,说过几句话,又因水月庵静虚一事,有过两回来往,因而林思衡也并不意外,上前几步笑道: “傅大人可是稀客,快请入座。” 傅试忙上前几步,弯腰拱手作揖道: “伯爷今日大喜,下官冒昧前来,多有打扰,还请伯爷万勿见怪才是。” 林思衡一把将他搀起,笑道: “傅大人本是旧识,今肯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在下荣幸之至,又岂有见怪的道理?” 傅试见林思衡言语热络,喜不自胜,谄媚道: “下官早前在宁国府上与伯爷一见,便觉伯爷实乃人中龙凤,而今果然如此。只是下官原本也只以为伯爷只该在朝堂上得意,还曾与政公打赌,下官只道伯爷再有十几二十年,必然要入阁。 不想下官肉眼凡胎,见识短浅,到底不能见如伯爷这等贵人的能耐,伯爷去年方才南下,下官便猜到伯爷必是要马到功成,只是断不敢预料,伯爷建功之速也。 如今可见,伯爷果真是文韬武略,出将入相之人杰也,下官实在叹服。往后若下官有幸,蒙伯爷不弃,倘若能得伯爷指点一二,下官也受用不尽了。” 林思衡被他吹捧的有些肉麻,忙道: “傅大人太言重,你我虽分隔文武,亦俱是同僚,大家相互照应,本是常理。” 傅试跟在林思衡身后,稍隔一步往里走,四处打量这宅子里的景色,感慨道; “未想如伯爷这等人物,竟简朴至此,使伯爷屈居此处,实在太过怠慢了,好在陛下英明,叫工部为伯爷敕造府邸,倒正落在政公手上,想来等伯府建成之日,定是另有一番气象。” 林思衡只是哈哈一笑,并不言语,傅试又四处观望,凡有宅中丫鬟女眷来往,便低下头来不敢多看,半晌又道: “上回听政公提起,伯爷还未娶亲?如今伯爷已然显贵,内宅无主,实在不妥,也不知哪家姑娘小姐,将来有这等福缘,竟得与伯爷相配。不知伯爷,可有此意?” 林思衡只道: “虽仰赖陛下洪福,略得寸功,只因年岁尚小,尚不及议论此事。” 傅试便大摇其头道: “唉,伯爷此话虽有道理,只是未免欠妥,伯爷虽英睿,只是若叫伯爷一人支撑起这伯府来,未免辛苦,况且内宅之事,也多有繁杂琐碎之处,伯爷也该考虑一二才是” 还待再劝说几句,又报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竟陵伯卫川之子卫若兰,襄阳驸马之子陈也俊来贺。傅试只得作罢,离了林思衡身边,打眼一瞧,又端着酒杯到杜仪跟前打转 第218章 王子皇孙 三人并排走进来,见着林思衡,便都各自拱手行礼,言语两句。 陈也俊面色微有些冷淡,只是敷衍两句便罢,林思衡也不以为忤,他如今自然知道,柳家太太正是出身陈家。柳芳丢掉了左掖军权,倒正落在林思衡手上,两家不结仇,已是显得那位襄阳驸马气度不凡了。 陈也俊本也不想来,他老子便说,“凭怎么样,那林思衡从乱军手中救出你姑父来,却是人尽皆知之事,左掖之事,私下计较便罢,不可叫人说我们陈家没了教养,反叫人轻视了去!” 卫若兰还有伤在身,自上回从马上跌落下来,便伤了肺腑,到得如今,面色上仍有几分苍白。 卫家今日也在设宴,卫川虽心中对林思衡得了首功也有些嫉羡,只是如今林思衡既已是军中新贵,卫川自己不来,倒也打发自己的长子过来结交一番。 冯紫英相比起来,便显得热情许多,哈哈笑着道: “在下冯紫英,恭贺靖远伯。” 林思衡转战万里,功勋卓着,卫川好歹也被安了个收复洛阳的大功,相比起来,冯唐这一趟就没多少收获,只升了些俸禄,多得了些赏赐的田地便了事。 一想起这事,冯紫英心中便暗暗懊恼,恨不得开封也失陷一回才好。 三人心中这般弯弯绕绕,林思衡倒也猜到两分,面上不露声色,客套两句,仍请入座。 等酒席已过了一半去,便又听祥子来报,说是贾琏,宝玉,和薛蟠也一道来贺,连贾兰也跟在后头。 一些人早也听说过贾家和林思衡关系,只道贾家本就该来,只是如今竟来的这样晚?在座也不乏些有心人,难免暗自惊疑。 三人一进来,贾家两个还没说话,薛蟠就先大笑着道; “衡兄弟好不厚道,今日既有喜事,如何也不早送个请帖来?昨儿还在清风楼里睡了一宿,正在困乏,就被我妈妈和妹妹叫起来,给衡兄弟道贺来了。” 薛蟠声音极大,里里外外不少宾客听的分明,若有不认识薛蟠的,未免暗自咂舌,心道不知来了何等贵人,竟与靖远伯这等言语。 若有知道薛蟠的,则难免暗自冷笑,只道好个不知所谓的薛大傻子,如今林思衡既已得爵,又大权在握,怎可再与往常相提并论? 宝玉也笑道: “老祖宗听说了林大哥的事,高兴的不得了,专叫我与琏二哥备了礼物来。” 贾琏方才听得薛蟠那一番话,恨不得一脚就将这薛大傻子踹出去,此时也忙道: “伯爷今日得爵,咱们贾家也与有荣焉,老祖宗本还要亲自来贺,只因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叫太太她们给劝住了,大老爷和老爷因着公务,脱不得身,才叫我等前来,实非有意怠慢。” 林思衡听的贾琏不动声色就换了称呼,也只微微一笑,由得他去,略点点头道: “陛下隆恩,兄弟已不胜惶恐,怎敢再劳动老太太。” 因今日来了不少“大人物”,贾兰未免有些心虚,只是一言不发,反倒眼神里十分激动。 林思衡也只冲他笑笑,又拍拍贾兰的脑袋,招呼几人入座。 谢鲸和裘良眼见贾琏进来,面上便有些发苦,鬼鬼祟祟低下头来。 贾琏自然也看见他们,只是却并不以为意,面色更无半点不快,等见着桌子上的南柯梦,反倒更添几分欣喜,方叫谢、裘两人松了口气。 席间林思衡往各处应酬招呼一二,等到了贾琏等人这周,薛蟠已是喝得又不着四六了,赤红着一张脸,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一把拉着林思衡便笑道: “衡兄弟快来,自打衡兄弟从荣国府搬出来,咱们都没怎么一块儿玩乐过,妙儿姑娘前儿还说呢,怎么衡兄弟竟没去看她,咱们爷们,虽说外头的事情多,也不好这样冷落了美人,岂不伤了人家一片心意?” 林思衡肩头微一使劲儿,挣脱出来,按着薛蟠的肩头叫他坐下,方笑道: “那妙儿姑娘正与薛大哥相匹配,我怎好打扰。” 薛蟠便直乐,拍着胸脯道: “哈哈哈,像咱们这等兄弟,不妨事,不妨事的,衡兄弟若有心思,咱们明儿再一道去高乐一会儿,都算我的!” 宝玉闻言,倒来了精神,他素来最烦这等应酬之事,以往家中来了官员,贾政便要他去作陪招待,他素来是能躲则躲,今儿若不是贾母要求,他也是不肯来的。 正觉无趣,听薛蟠说起这事来,也想起那位清风楼里那位明艳动人的妙儿姑娘,也有些蠢蠢欲动,连忙插嘴道: “这可倒好,咱们便约个时间,一道过去。” 贾琏也忍不住怦然心动,自上次在贾敬寿辰上听见过一回妙儿姑娘,他便也暗地里偷偷去过,果然十分不凡,也准备附和两声,不料薛蟠又不乐意了。 他愿意拉着林思衡去,就是看准林思衡没瞧上那个妙儿,若换作贾琏跟宝玉两个,薛蟠也怕叫这两人给他抢了去,因而又止了这话,一转话头道: “早前衡兄弟忙着科举打仗的事儿,这便罢了,如今既然事情都过去了,衡兄弟既往西府里去了两回,怎么也不去梨香院坐坐?莫不是不拿咱们当自家兄弟?” 妈妈今日还说呢,衡兄弟与咱们太外道了些,妹妹在家也常提起衡兄弟,衡兄弟可不能拿咱们当外人来的。” 他这话一出,贾琏险些喷出一口酒来,宝玉也愣住那里,仔细回想宝姐姐以往言语间可曾常提起林大哥来,这么一琢磨,似乎竟真有此事,面色便隐隐有些不悦。 周边一些宾客面色也有些精彩,暗自打听这呆汉子是哪家的人,韦昭也来了精神,鬼鬼祟祟端着酒杯凑过来,心道果然林贤弟早已有意中人了,只是不知该是何等人物。 傅试在旁边也支棱着耳朵,上上下下打量薛蟠,心里暗暗叫苦,只觉自己一番谋划,还未开始,竟就要付之东流了不成? 薛姨妈有没有说起这话,宝钗在家究竟有没有提他,林思衡也都懒得较真,只是却不能再任由薛蟠这么胡咧咧下去。 再这么任他鬼扯,万一这话传来传去,回头落进黛玉耳朵里,到时候只怕不哄上一两刻钟,断然不能善了了。 忙端着一杯酒饮下,胡乱应承两句便避开。 眼见酒宴将散,众宾客渐渐告辞离去,林思衡也站在门口相送,说几句客套话,联络一番,却有一队人,领着几样礼物,到得此时,竟才过来道贺。 边城远远望见,眼神微微一凝,凑到林思衡耳边,低声道: “是虞王府的人。” 第219章 亲王 崇宁帝于子嗣上并不出众,迄今为止也只有三个皇子: 大皇子李详,先皇后所出,封梁王。 二皇子李隆,周贵妃所出,封虞王。 三皇子李景,吴贵妃所出,封潞王。 皇后病逝,长春宫无主,东宫储位也还空悬,这等局面之下,毫无疑问,这三个皇子哪个都是大麻烦,只是既然找上门来,也避让不得。 等那领头的中年男子近前来,林思衡便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拱手道: “请恕在下眼拙,这位大人瞧着倒有些面生,不知是?”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拱手道: “不敢当靖远伯称一声大人,下官莫秋,忝为虞王府长史。靖远伯功业卓着,殿下早有耳闻,渴慕一见,只是未能成行。 听闻给靖远伯封赏的圣旨已经下来,殿下十分喜悦,常对我等言道,如靖远伯这等人物,才是国家栋梁。 因而一早便备了礼物,本该要亲自来为靖远伯道贺,只是殿下今日被陛下留在宫中考验学问,因而不能成行,只得由我来代殿下道喜,请靖远伯多多担待。” 林思衡赶忙从台阶上下来,嘴里感慨道: “哎呀,莫长史此言,岂不叫在下无地自容?这等话再也休提,不过是仰赖陛下洪福,方才略有些建树罢了,实不值一提。 殿下贤名,在下也早就耳闻,些许小事,怎么劳动殿下贵体,莫长史还当擅加劝阻才是,殿下厚礼,下官实愧不敢受,还是请长史收回去。” 莫秋一说自己身份,早就见机得快的宾客,纷纷脚底抹油开溜,不敢再逗留于此,生恐被牵扯进去,莫秋似乎也浑不在意,随意一摆手道: “靖远伯此言差矣,靖远伯为国效力,立有殊勋,本该嘉赏,殿下为陛下亲子,也该有些表示才是,靖远伯又何必拒绝呢? 天色不早,殿下许是也该回府,下官这便不多留了,告辞,告辞,靖远伯留步。” 说完也不等林思衡回话,又急匆匆领着人转身就走,只将礼物都丢在这里。 这便罢了,虞王府的人前脚刚走,潞王府的人又来一遭,仍是那番话,也将礼物留下,转身便走。 两家王府这等行止,叫还留着的几位宾客不免暗自心惊。傅试见此,暗暗心喜,心中胡乱琢磨一番,此时也不多留,也抬脚告辞道: “下官多谢伯爷款待,今日暂且告辞,不敢劳伯爷远送,请伯爷留步,下官改日再来拜访。” 贾琏本也将今日林家盛况看在眼里,此时更加眼热于林思衡这般地位。 贾家虽也与北静王等四王有些往来,只是这体面也都只在贾赦贾政处,还到不了他身上去,况且这异姓王皆是郡王,又不能与皇子相提并论。 贾琏早也比贾赦更清楚些林思衡如今在官场上的地位,此时态度也愈发拿低了些,暗恼贾赦糊涂,早前只一味摆长辈架子,又哪里知道林思衡如今在外头已有这样的声势! 因而避开宝玉和薛蟠两人,请林思衡往边上走了几步,略赔着笑道: “有一事,衡兄弟许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因着柳家的事,叫大老爷与衡兄弟起了些误会,老太太后来知道,十分气恼,已将大老爷责骂过,说衡兄弟才是咱们自家人,没有因着外人的事,责怪自家人道理。 大老爷也说是一时气糊涂了,言语有些不当,今日大老爷自己有些不便,便叫我来给衡兄弟道个恼,衡兄弟切不可往心里去,不好因这等小事,伤了两家情面才是。” 贾琏见他态度和善,竟又将称呼换回,做出一副十分亲近的样子来。林思衡也笑道: “既是自家人,琏二哥又何必说这等话,我心里自然有数。” 贾琏见林思衡“应下”,喜不自胜,连道: “衡兄弟若有空,便常来坐坐,切不可外道了。” 薛蟠见两人说完了话,也凑过来要言语两句,贾琏斜他一眼,怕他又拿薛家那位姑娘来说事,他还指迎春的事能成呢,因而直接将薛蟠拉住,急匆匆领着宝玉贾兰回贾府去。 贾母早前虽听贾政说林思衡得了伯爵,只是贾政却没提林思衡将要掌着左掖兵马的事,至于南城指挥使,在贾母看来,倒只是个添头了。 贾母倒比贾政贾赦两个还灵醒些,林思衡虽只是个伯爵,可他既然掌军,手握实权,虽上头还有些个侯爵公府的,能真比他贵重的,也越不过两只手去了。 因而更将柳家之事抛在脑后,只当从来没有这回事了,只要林思衡不与贾家生疏了,左掖在林思衡手中,岂不更比在柳家时还便宜些? 又专程将贾赦和邢夫人叫到跟前,再敲打教训一番,贾赦本不在意,还待强辩,等贾母发了脾气,方才在场面上低了头。 等贾琏回来,将今日在林家所在一说,三春听得此等场面,虽还不及贾府,只是想着林大哥这等年纪,也不由暗暗咂舌,迎春探春两人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又来与黛玉嬉闹打趣一番。 等贾母闻得虞王府和潞王府也送了礼去,却不以为是什么麻烦,只是愈发惊异于林思衡的分量之重。 自贾代善死后,贾家除了贾母逢年过节的还能入宫见见贵妃太后,便几乎算是与天家断了走动了。 心里更是拿定主意,要将如海这个弟子绑在贾府这条船上,眼睛也不由自主往迎春那头看了看,才起念头,便觉得身份上已有些不匹配,又望见黛玉,也只得打消了这念想,另思“良策”。 贾兰也在贾母跟前走了一回,问过安去,便也一溜烟跑回自己住处,寻到母亲李纨,将今日所见所闻与母亲一说,李纨便心中也十分欣喜,只道贾兰既与林思衡有师徒之实,林思衡越是贵重,来日贾兰自然也更顺遂。 因而也笑着拍拍贾兰的脑袋,口中道: “既是你林叔叔这般了得,往后你便要多跟着他学学,若是无事,便常过去走走,多向他请教,万不可生分了。” 贾兰却忽的一愣,眼见李纨这番动作,似有些眼熟,怎么好像林叔叔也是这般,心中虽一时有些古怪,只是也不曾多想什么,只连连应承下来便罢。 这头林思衡望着就摆在门口的两堆礼物,也正心烦,虞王府和潞王府弄这一遭,要说皇帝没发现,林思衡是根本不信的。 若按着林思衡对崇宁帝的了解,这几座王府里只怕也绝少不了锦衣军,像这般动作,锦衣军便是个瞎子,也该听见动静了 万一叫皇帝起了疑心,左掖一事岂不是徒增变故? 叹了口气,眼见天色还早,宫门还没有落锁,便不耽搁,直接叫下人抬着这两堆礼物,径自往皇城里去 第220章 贤王 崇宁帝高坐御座之上,斜睨着龙椅下方立着的年经将军,两座王府跑去给林思衡送礼一事,方才戴权已报给他知道。 他虽有些不悦,也知这事怪不到林思衡头上去,因而本也并不打算做什么,却没料到林思衡竟这时候还跑进宫里来,因而问道: “靖远伯今日不是在家中设宴?此时进宫,所为何事?” 林思衡也并不意外皇帝知道自家设宴一事,宅子里前两天专门招了两个婆子,安排做些修剪花圃的活计,几乎摆明了锦衣军的身份,这本也是他与封愚约好了的。 因而躬身答道: “回陛下,今日虞王府和潞王府遣长史给臣送了礼物来,臣与两位殿下素无往来,实不敢受,只是又未敢擅自登门,送回王府,因而只得将礼物带来,请陛下处置。” 戴权侍立在侧,闻言悄悄打量林思衡两眼,眼底多了些重视。崇宁帝也有些满意林思衡此番举止,虽是如此,面上却一肃,冷声道: “今日你既是家中操办酒宴,只怕也不止是只有两位皇儿送了礼去,旁人的你倒敢收,他们的你又不敢,却是为何? 你是觉得朕会猜忌朕的皇子?又或是,你瞧不上这两座王府,送的那点东西?” 林思衡忙道: “陛下何出此言,臣岂敢做此想?只是,臣是陛下的臣子,却非二位殿下的臣子,臣虽薄有微功,也是仰赖陛下福泽庇佑,将士用命,才略有所得,况且陛下也早已赏过,怎敢再受二位殿下厚赐?臣实是愧不敢当。 陛下与二位殿下本是父子,又何来猜忌一说,这些礼物,本就是二位殿下之物,由陛下处置,本也应该。” 崇宁帝只轻哼一声,叫人将那些礼物都抬进来,戴权亲自取了礼单,送到皇帝跟前,崇宁帝打眼一瞧,但见其上罗列着金银珠玉,古玩字画,一应俱全,价值不菲。 冷哼道: “朕这两位皇儿出手倒不小气,也没算丢了朕的颜面。戴权,既然靖远伯不肯领受他们俩的好意,你亲自带人,给他们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另外,传朕口谕,他们如今既还年纪尚轻,还当勤加学问,不必过多参与外务,叫他们安心闭门读书一个月,朕回头要细细考量。” 戴权忙躬身领命而去,林思衡既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也忙起身告辞。 等戴权领着人去到虞王府,将崇宁帝的话带到,虞王彼时正在王府后院里舞剑,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倒也显得英武不凡。 乍听此言,脚下步伐微微一乱,挥手间斩断几丛牡丹,皱皱眉头,旋即又展颜笑道: “父皇教训的是,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这就闭门读书,谨遵陛下教诲。” 等戴权离开,莫秋便皱着眉头走到虞王跟前,暗恨道: “好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骤然得了富贵,只怕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虞王面上仍带着笑,似乎并不生气,反而安慰道: “长史勿虑,北静王不是早说过,这位靖远伯并不好亲近。况且贾府那位一等将军,不是也说这靖远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物? 此番是我着急了些,虽也猜到只怕瞒不过父皇的耳目,只是父皇一向也不会插手此事,倒没料到这位靖远伯竟这般无私,直接将东西送到父皇跟前去了,只怕父皇也诧异的紧呐。 他已得罪了大皇兄,此番虽不受咱们的礼,不是也没收老三的礼?这就够了。 他如今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来京里的日子也还短,咱们也该多些耐心才是。” 挥挥手将院中牡丹斩了个干干净净,将手中长剑随手一扔,径自回后院“读书”去。下人们似也见惯了这等场面,无声无息的将院中残花清理干净,又重新换上一丛丛新鲜艳丽的牡丹花,仍栽种在原来的位置上。 戴权到潞王府上时,时年十三四岁的潞王殿下正和下人们一块儿蹴鞠,跑的满头大汗,见戴权进来,忙凑到戴权跟前,笑问道: “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一起来踢两圈?” 他本是去年才搬出宫立的府,倒与戴权十分熟悉,戴权苦笑道: “殿下说笑了,老奴这把老骨头,哪里还玩得了这个?” 又将崇宁帝的话带到,潞王诧异道: “我是听说二皇兄遣人送了礼,怕失了礼数,赶紧也叫人备了一份,怎么竟坏了事儿?” 又眨眨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央求道: “求戴伴伴回去,好歹跟父皇说说,读书的事就免了?我又读不进去。” “嘿哟,我的殿下诶,这哪里是老奴说了算的?” 潞王便撇撇嘴道: “不肯帮忙就算了,总归我不出去就是了。” 戴权也不多留,躬身告辞,潞王定定的看着戴权的背影,又转过头来,抛了抛手中的蹴鞠,示意众人继续,只是没跑几步,便与一个新来的下人冲撞到一起,跌倒在地上,那人赶忙将潞王扶起来,磕头请罪。 潞王笑哈哈的亲手将那下人扶起来,赞扬道: “你踢的很好,又哪里有什么罪过,今天就这样,本王也累了,你跟本王过来,本王要赏你。” 那下人喜不自胜,躬身跟在潞王身后进了后院。 没过多久,潞王府后门养的几条大狗突然得了许多生肉,争斗撕咬的血水飞溅,潞王细细的擦拭着手指间的血迹,对着眼前的头颅发问道: “母妃不是说,世上没有用银子收买不了的人,只不过价码够不够高的问题,可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靖远伯,这次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就不怕得罪我?” 一字一句,面上的神色仍是那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头颅被摆在桌子上,只剩下半截的舌头往往汩汩流着血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安安静静的保持沉默 第221章 左掖 没过几天,林思衡领着边城郑阳,和其余几个护卫随从,打马便往左掖军营里去。 京营大营在出城以西三十里处,五座军营呈梅花状分布,中间又各自分隔两里,一俟京师有警,两三个时辰便可直达京师城下。 左掖军营正在西南一侧,林思衡等人来时,见左掖大营门口洞开,门前也并无拒马绳索等物,更别提什么陷坑了。 只站着两个守卒,穿着松松垮垮的盔甲,头盔也没系牢,只随意套在脑袋上,正杵着跟长枪靠在一块儿说闲话。 见林思衡等人打马过来,停在营门口,方才提着枪,晃晃悠悠的靠过来,虽见林思衡等人身上俱穿着盔甲,也不以为意,懒散的说道: “你们是哪个营的?不是说了?李参将发了话,这些日子不许人进出,是要找哪个相熟的赌钱?过些日子再来。” 林思衡冷淡的瞧他一眼,翻身下马,径自往营地里走,身后众人也跟着整齐划一的下马来,列成两队,抬脚跟在后头。 那两个守卒便有些气恼道: “诶诶,你们是听不懂话是怎么的!最近不让进出,再往里头闯我可喊人了!” 眼见阻拦不住,两个守卒便把眼一瞪,端着长枪就在众人跟前比划起来,只是又不敢真的刺过去。 林思衡瞥见那枪头上的锈迹就有些烦躁,猛的伸手拽住枪杆,往回一拉,抬脚踹过去,就将一人踹的连滚了几圈。 郑阳见林思衡先动了手,也冷冷一笑,快步上前,三两下赤手空拳就将另一个也放倒在地上。 押着两人继续往里走,那两人犹自叫骂不止,又渐渐有人被吸引过来,上前来阻拦,这回也轮不到林思衡动手,一众护卫就直接将沿途来阻拦的人三三两两放倒在地。 越往里走,林思衡的脸色就越难看,他只随意挑了个方向,入眼所在的士卒,几乎全都甲胄不齐,兵杖不修,车架器械十分破败。 这些士卒也只有一小部门上前来阻拦,大多都只是随意寻了处躺着晒太阳,漠然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再往里走几步,隐隐便能听见聚众赌博呼喊的声音,还夹杂的女子的叫喊声,他倒也听说过如今各营里有营妓这么个说法,此时也懒得去看。 周遭聚拢的人渐渐多起来,只是敢动手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那两个守卒眼见周围聚拢起许多人来,愈发叫嚣的厉害,林思衡烦躁的反手一人扇了几个嘴巴,打得两人口鼻中都溢出血来。 到底还是有两个机灵些的士卒,眼见林思衡等人似乎很有底气,悄悄跑去将此事报给军中剩下的几个将官知道。 左掖军中原有三个参将,或是战死,或是前些日子被柳芳牵连下了狱,竟一个不剩,只新提拔起来一个叫李禾的参将,如今竟以成了左掖里最大的官儿了。 前些日子林家摆宴,李禾听到风声,自然不敢怠慢,也约了几个熟悉的将官去拜见新任的顶头上司,此后便一直耐心等着林思衡来接手。 他虽也曾起意整肃军纪,只是一则军纪涣散由来已久,他又根基浅薄,也镇不住下面那些兵头。 再者自去年底败师回京,朝廷便暂时停发了饷银,只发粮食,叫他们有口饭吃便罢。军中欠薪大半年,愈发难以约束。 此时听得士卒报信,心中便是一惊,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暗暗叫苦,赶紧叫上那几个“硕果仅存”的将官,一路小跑着前去迎接。 林思衡一行人此时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随着他往前迈步,这个大圆圈也跟着往前挪。周遭这些将士虽嘴上叫喊的凶狠,此时却连一个真正的出头鸟也无。 林思衡也并不害怕,只是看着这些“京营精兵”,眼神若有所思。 等李禾等人喘着粗气跑过来,这些围着他的士卒便叫嚣的愈发激烈,似乎是因来了大官,倒也壮了三分底气。 李禾看着这一幕,心先凉了半截,手忙脚乱的将挡在前头的士卒扒开,终于挤到林思衡跟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叩头请罪道: “不知总兵大人驾临,卑职来迟,请大人治罪。” 身后跟着的几个军官也忙扑通跪倒,一众围着林思衡等人的军卒面面相觑,旋即很快也三三两两的跪下来。 林思衡打量这眼前这些军官,其中倒有几个他还认得,前几天才打过照面,此时却也懒得说话,只当做没看见,仍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的观察众人。 李禾被他瞧的胆战心惊,脸上挤出笑来,正要说话,忽然渐渐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却不是从自己营地里响起,反倒是从外头来,况且营中如今剩下的那么点骑兵,也闹不出这样大动静来。 其余人也听见了这动静,跪在地上好奇的四处张望,但见营地外果然有一队骑兵长驱直入,掀起滚滚烟尘,直扑此处而来,眨眼间就将这里跪着的一大圈人团团围住。 营地各处原本事不关己的那些士卒此时也终于被惊动起来,一个个手忙脚乱的穿戴盔甲,四处寻找武器,然后三三两两的聚拢起来,隔得老远打量这里动静。 李禾倒认出来这是中军的骑兵,只是却不知道这帮人来干什么。 带队的胡珲和潘功两人,此时也在心中暗自骂娘,昨儿夜里手下突然一群军官跑到两人家中,说是已经决定要去投奔左掖。 两人当即给吓的不轻,苦口婆心劝了半晌,也没起什么作用,这样一算,两人手底下老部众竟要跑了个七七八八,这要叫冯唐知道,他们再留在这里,还能有活路? 思来想去,到底也是没辙,只得一条道走到黑,咬着牙索性将其他人也都叫齐了,一股脑趁着冯唐没注意,全都跑了出来,直奔到林思衡跟前,就在马上躬身道: “参见总兵大人,卑职等人奉命而来。” 第222章 治军 林思衡也并不介意两人口中那“奉命”二字,本来他也没有推手下人去背锅的习惯,只是点点头道: “既然来了,就入军。” 说着便抬脚就往帅帐那边走,看都不看李禾等人一眼。 李禾等人一时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又见这支中军骑兵来势汹汹,心中暗暗叫苦,只道林思衡此前既收了礼物,如何竟翻脸不认人了。 眼见林思衡脚步不停,李禾一咬牙,到底还是带着众人起身,快步追上去,殷勤的在众人跟前带路。 及至帅帐,李禾亲自掀开帐篷,待林思衡抬脚进去,边城等几个随从也紧随其后,便也要抬脚往里走,却直接被胡珲潘功两人挤开,李禾也只咬咬牙,并不敢争。 等林思衡在帅帐坐了,李禾又殷勤的将军中名册文书取来,旋即便躬身立在堂下,等候吩咐。 林思衡接过名册一看,便皱了皱眉头,左掖在苏门山一战,兵败如山倒,死伤惨重,回京后又受柳芳牵连,原本该有三个参将,现在只剩李禾一个,其中各级军官,大多也只剩下成。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残兵”。 懒得再看,直接将名册丢开,径自对李禾发问道: “军中尚有多少士卒?” 李禾忙道: “回伯爷,军中步骑尚有一万八千人。” 林思衡闻言只冷笑道: “果真如此?若少了一个,我拿你儿子来填!” 李禾见其果然来者不善,又害怕被柳芳牵连,愈发惶恐不安道: “伯爷容禀,因苏门山一战,军中士卒多有逃散未归,名册上虽还有这些人,只是只是恐有些缺额。” 冷哼一声,那些士卒究竟是逃散,还是原来就被柳芳吃了空饷,林思衡如今也懒得计较,继续问道: “听闻李将军是跟着柳芳南下的,原来是个游击,败军之际,竟还能升个参将,可见李将军该有过人之处,不知李将军有何功劳?总不能是跑得比别人快些?” 胡、潘两人闻言嘿嘿直笑,李禾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哆嗦几下,艰难道: “蒙伯爷垂问,下官是败军路上,因一路收拢逃散士卒有功,又寻回了些粮草马匹,五军都督府议罪之时,因卑职并无大错,方才叫臣升了参将。” 林思衡瞧他一眼,不置可否道: “你之前管的什么?” “回伯爷,卑职管的军中两千骑兵。” 林思衡随意的点点头,伸手指指潘功道: “从今日起,左掖所有骑兵,由潘将军来管,汰弱留强,仍以两千之数为准。” 潘功得意的搓搓手,只觉好像来投左掖也不差。李禾闻言张了张嘴,低声道: “这位潘将军,并非我左掖将领,卑职也不曾见有公文调潘将军过来,只怕于制不合。” 林思衡看他一眼,平淡道: “潘将军之事,我自去与陛下和冯将军言语,不劳李将军费心。” 李禾无奈,只得拱手应下。林思衡又指指胡珲道: “左掖兵额两万五千人,陛下既叫我来管左掖兵马,军中事务,本将军一言而决,胡珲,限你半个月内,将军中名册重新点一份出来,老弱病残一体开革,并重新募兵至满额之数。 若再有一个空饷,惟你是问。” 胡珲心中暗喜,也忙躬身应下,林思衡转头又盯着李禾,点点他道: “至于李参将,暂留原职,军中后勤一事,李参将管起来,仍以半月为限,半个月后,军中粮草,器械,车杖,若有半点缺额,本将军摘了你的脑袋。 郑阳,你这段时间就跟在李参将身边,好好学学。” 郑阳也躬身应下,李禾忙道: “伯爷容禀,伯爷有命,下官自当遵从,只是军中自去年底便未曾发饷,财物匮乏,卑卑职” 林思衡随手拍着案上的文册: “采办后勤物资的银子,户部这两天就会拨下来,至于粮饷,半个月后,仍能留在军中的,连同积欠一并下发。 此外,游击王猛,游击陈亮,千总郑飞,千总周节,千总李勇,千总孙毅,一并解职,其余军官,暂且留任,以观后效。” 那六人猛然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大呼不服,又连连磕头求情。 林思衡不为所动,挥挥手,便有几个中军骑兵走进来,将六人盔甲解下,丢出营去,军中本就匮乏的军官更少了一大批,尤其中上级的军官,几乎一扫而空。 剩下的几个百总千总本欲“仗义执言”,却又见胡潘两人虎视眈眈,又想起外头那两千骑兵,也只得闷不吭声,任由那六个倒霉鬼被革出军去。 林思衡眼见无人敢蹦出来说话,冷哼一声,又扫了李禾一眼,吓的李禾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六人就是近日查得与各家军门来往密切的左掖将领,常与贾琏一道吃饭的就是王猛和周节两人,但贾琏不知道是,这两人其实和忠顺王府也有来往,甚至昨日还往自己那里也送了银子,堪称军中“交际花”。 要不是查来查去,这个李禾作为仅剩下的参将,之前始终把自己关在军营里,不曾接受别家宴请,也是该一并扫掉的。 但也罢了,一口气下了这么多军官,皇帝和五军都督府那里只怕也还要有些交代,仅剩的一个参将,留着充个门面也罢。 军官的事暂且告一段落,林思衡又叫李禾将士卒往营中空地集结起来,李禾忙奉命去办。 待士卒们往空地上到齐了,林思衡便也领着一众大大小小的将军站在高台上。 底下军卒此时也已听闻来了新任总兵,眼见林思衡当前而立,自然便也知道谁是正主,一个个都打量起他来,各自交头接耳,响起一片嗡鸣声。 “那个就是新总兵?这样年轻,能打仗吗?” “你管他能不能打仗,说不得人家家里上头又是哪座公府侯门的。” “怎么好像少了几位将军,两位游击大人都不见了?” “不是听说刚刚丢出去几个人?难道是那几位将军?嘶!这新总兵手段这样狠辣?” 林思衡驻着长剑立在那里,一言不发,身后那些小军官也老老实实地站着,胡珲和潘功带着骑兵开始在队伍中游曳,看见谁还敢开口,上去就是一鞭子。 有几个刺头受不住痛,当即便与骑兵争斗起来,直接被打个半死,从队伍中拖出来,一并丢出营地去。 如此闹了几回,左掖士卒渐渐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言语,一个个也闷不吭声的陪着林思衡在那站着,气氛渐渐显得尤为沉凝,压得底下这些军卒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223章 跋扈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士卒们站的又累又渴,只是又不敢动弹,不由得满腹怨言。 林思衡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见时候差不多,往身后一伸手,边城便递过来一个铁皮卷筒,林思衡将其举到身前,方才开口道: “左掖,京营五军之一,今日我算见识了。 一!群!废!物!” 士卒们心中本有怨气,又受此侮辱,再压抑不住,不少人口中不干不净的骂出声来,连骑兵一时也来不及弹压。 林思衡只冷笑一声,大喝道: “方才,你们也都见过本将军了,都认识认识,本将军姓林,崇宁八年的探花,内阁中书,翰林检讨,也是陛下亲封靖远伯!” 林思衡的名声,左掖这些军兵,这些日子多少都听说了些,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又见林思衡一人的声音,就将他们这么多人压制,又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个瞅着林思衡,准备听他要说些什么。 “你们当中,或许已经有人听说过本将军。 要不是你们不争气,本将军现在该在翰林院享清福,而不是急匆匆南下收拾你们弄出来的烂摊子! 两万人的大军,被一伙乱民差点打了个全军覆没,朝廷要你们有什么用?而那些将你们当成狗一样打的乱民,本将军只带着三千人,就是你们身边这些骑着马的好汉子,不到一年,扫平了五支! 他们跟你们一样,也都是京营兵马,本将军说你们是一帮废物,你们好像还不太服气,你们凭什么不服气?” 那些骑兵闻言,想想自己的军功,也觉得与有荣焉,一个个骄傲的挺起胸膛来。 底下早有一托儿大声道: “将军威名,自然胜过柳芳不知多少,柳芳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等在他手下,连口饭都吃不饱,自然打不了仗! 如今既是将军来管我们,只要将军给足粮饷,咱们自然便能打!” 此言一出,立即便引来一众附和,林思衡仍是冷笑道: “没有粮饷,没有饭吃,就打不了仗了?看看你们身边这支骑兵,他们跟着本将军打仗的时候,又有几天是能安安分分吃顿饭的? 不过你们既然这样说,本将军也给你们这个机会,叫本将军见识见识你们的能耐。 军中十七禁五十四斩,从今日起立即执行,李禾,这件事就由你来管,若再有狎妓,饮酒,聚赌等事,你提头来见! 半月为限,这半个月,本将军要见到成效,这半个月,军中每日演训不停!半个月后,还能留在军中的,补齐欠饷。坚持不下来的,一文也无! 在本将军这里,没有喝兵血的说法,干好你干的事,该你的银子,不会少你一分!” 林思衡故作不屑道: “你们那点银子,本将军还不放在眼里。” 底下闻言便又响起一阵激动的嗡嗡声,不少人虽心有疑虑,倒也准备先等半个月看看林思衡说话算不算话。 眼下底下又热闹起来,林思衡又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骑兵又开始整肃纪律,有了之前的经验,这回倒是很快安静下来。 林思衡还待说话,却见李福全竟找到这里来,一见他便诉苦道: “靖远伯怎的一大早跑到这儿来?实在叫奴才好找。” 林思衡莫名其妙道: “陛下以我为左掖总兵,我来此地,本是分内之事,李公公怎么来了?” 李福全喘了两口气才道: “陛下口谕。” 林思衡行礼恭候,其余一众人等都避让到两侧。 “靖远伯林思衡,忠勤体国,效力任事,赐麒麟服一件,以示嘉赏。并着其即刻进宫面圣。” 林思衡表现的如此强势,周边几个剩下的左掖军官,原本心中还颇有微词,虽碍于那支骑兵的威风,不敢发作,也甚或有赌气发狠,准备来个“非暴力不合作”的。 如今眼见着这么一出,瞧了瞧那件被叠放在盘子里的麒麟服,不由得咽了咽口中,只得将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赶紧消散了去,自我安慰着“识时务者为俊杰”。 林思衡谢恩领赏,只得先将军中之事放下,寻了处营帐,换下甲胄,将麒麟服穿上,李福全便赞叹道: “奴才见过不少人穿这身衣服,再没有能比伯爷得体的,正可谓是相得益彰。陛下该等急了,咱们这便赶紧进宫去?” 林思衡招手把胡珲叫到跟前,吩咐两句,叫他先将军中管起来,又将郑阳叫过来,叫他留在军中盯着,便不敢耽搁,连忙与李福全等人回京。 等出了营地,李福全便凑到跟前,压低声音示好道: “伯爷许还不知,今日晌午,冯将军进宫一趟,该是还在宫里呢。” 林思衡早料到有这一回,冯唐被自己生抢了两千骑兵去,岂肯善罢甘休,他又不能带着人来跟自己火并,那就只能找皇帝告状去了。 至于说这身麒麟服,只怕就是对昨日自己那番忠心举动的表扬了 既然有了这骑兵一事,皇帝仍赏了这麒麟服来,林思衡心中便愈发有底,半点也不担心,只要冯唐没办法来硬的,这支骑兵他就肯定是要不回去了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皇城,及趋养心殿,打眼一扫,果然冯唐还在这里等着,正一脸愤愤不平的盯着他。 待林思衡行了礼,崇宁帝坐在上首冷笑道: “靖远伯这是自觉功高,觉着朕的赏赐太薄了些,心中不忿,准备自取?” 林思衡忙道: “臣断不敢做此想!臣” 崇宁帝不等他说完,直接一拍桌子吼道: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朕瞧你便是飞扬跋扈!中军的骑兵你都敢动?!既无战事,无诰领军出营!这是死罪!” 林思衡小声辩解道: “陛下明鉴,臣并未领兵,是他们自己出的营。” 冯唐冷哼道: “既是靖远伯这么说,自然有理,陛下,臣请治胡珲,潘功死罪!” 林思衡又道: “虽是他们自己出营,倒也却是臣居中联络。” 崇宁帝生生气笑道: “好好好,靖远伯一向胆大妄为,朕是知道的,暗中联络京营将士,你是觉得朕砍不得你的脑袋?” 林思衡连连叫屈: “陛下容禀,臣蒙陛下厚爱,以臣为左掖总兵,臣自领此职,夙夜忧思,唯恐有负陛下厚望。 左掖新败,军威不振,士气不鼓,将颓兵堕,实是一盘散沙,臣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与冯将军借此两千骑兵,以做种子,才好重振左掖声威!” “胡说!你那是借吗?” “都是为陛下效力,冯将军何必这样小气?” “陛下,臣请治靖远伯煽动士卒之罪!” “陛下,冯将军一力把持中军,视为禁脔,恐有不轨之心,臣请陛下” 第224章 苦肉计 “行了!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崇宁帝抓起桌上一枚镇纸就砸在林思衡脚边。 “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朕看你分明不将国法纲纪看在眼里!来人!将靖远伯拉出去!打三十廷杖!罚俸一年!,要是左掖收拾不起来,朕早晚拔了你的皮!”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陛下!臣还有话说啊陛下!” 林思衡哭天抢地,面色沉痛,只是挤半天也没见一滴眼泪,崇宁帝眼角直抽,不耐烦的挥挥手,戴权便亲自走过来,指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林思衡拖出殿去,自己也一路在回头跟着。 冯唐眼瞅着林思衡被拖出去,张了张嘴,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一出了养心殿,林思衡便不嚎了,随手挣开两个侍卫的挟制,走到戴权身边拱手笑道: “在下一时鲁莽,惹陛下动怒,还牵连戴公公走这一遭,实在是过意不去。” 戴权也呵呵笑道: “咱家多走几步路倒不算什么,上了年纪,多动弹动弹,全当活动身子骨了。 只是靖远伯倒确实鲁莽了些,今日冯将军入宫,说有两千骑兵无故出营,陛下十分震怒,险些要叫冯将军带兵去追,幸亏后来查明,原来是去了左掖,方才忍了下来。 这些兵马,在冯将军手下都待了几年了,靖远伯才带了他们不到一年的功夫,就都愿意跟着靖远伯走,可见靖远伯手段高明,善于笼络军心呐。 靖远伯如此行事,陛下都能容忍,只是稍作惩戒,此等拳拳爱护之心,咱家跟在陛下面前多少年也不曾见过,靖远伯不可不察。” 林思衡也只当没听出来戴权这老太监话里的意思,叹口气道: “唉,在下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左掖遭那柳芳遗害,军纪涣散,兵无战心,已是一面破鼓,要想弄出些声音来,也只得从外头借两支重槌来敲。 左掖是京营五军之一,与京师防卫息息相关,在下受陛下所托,怎敢不殚精竭虑? 在下这一片苦心,还请戴公公好歹在陛下跟前为我分说一二才是。” 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千两银票递过去,戴权低头一瞧,也略有些惊异林思衡出手阔绰,不过他也是见多了世面的,随手便接过去,笑道: “伯爷的心思,陛下自然清楚,不然也不会只打三十廷杖便罢。” “陛下慧眼如炬,自然如此,说起左掖来,不知那柳芳究竟如何?” 戴权只是笑笑,并不作答,只是领着林思衡去了午门,叫来两个内监,拖出一条长凳叫林思衡趴着,便吩咐道: “陛下赐靖远伯三十廷杖,你们都仔细着些。” 说着就站到一旁,脚后跟并拢在一起,脚尖微微岔开。 那两个内监扫了一眼,心里便有底,也不说扒了裤子一类的话,只将棍子高高举起,抬手便打,落到林思衡身上,与那身麒麟服已接触,便发出“噗噗”的声响,激荡起些许灰尘。 林思衡果然半点痛感也没有,只是这时候也没有装硬汉的道理,于是棍子每落一下,林思衡便“啊”的惨叫一声,声音凄厉,叫人不忍卒听。 不时有些官员自午门外过,便将这事看在眼里,眼见挨廷杖的竟是朝廷新贵,陛下跟前的红人,神色都有些惊讶,暗地里打探这位新晋的伯爵犯了什么事。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等贾政知道这事时,倒吓的不轻,毕竟皇帝从来也没有叫贾家的人吃过廷杖,他的眼界也不足以叫他看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以往他打宝玉,只几下便能叫宝玉哭嚎的死去活来,三十廷杖,这不得去了半条命去? 等打听明白,原来是林思衡擅动京营大军,方有此劫,贾政愈发惴惴难安,忙叫人去打听林思衡伤势,下人去午门逛了一圈,回来时便报说是伤势沉重,已经被人抬回去了。 林思衡百无聊赖的趴在床上,晴雯笑嘻嘻的蹲在床边,用手捻着清洗过,还挂着水滴的葡萄,往林思衡嘴里投喂,时不时也往自己嘴里塞一颗,然后面上便绽放出十分满足的笑。 没好气的斜她一眼,一伸脖子将晴雯刚准备自己吃的葡萄叼走: “爷挨了打,你这丫头这么高兴?” 晴雯白他一眼: “爷还说呢?今早好好的出门去,结果被边管家抬回来,绿衣差点都吓哭了,爷分明没受什么伤,偏要演这出戏来吓我们。” “你不懂,爷受的这是内伤,总得躺个天的,绿衣担心,你就不担心?” 晴雯一扭细腰,坐到床边,嘴硬道: “反正都是爷自己在外头惹的事,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总归好赖爷都自己受着。” 又压低声音道: “便是果真有了祸事,我也不操那闲心,大不了陪着爷一块受着就是了。” 林思衡一伸手便将晴雯细腰搂住,又拉着香菱的手,牵着她往跟前近两步,笑问道: “晴雯不肯说实话,这便罢了,香菱呢?可吓着没有?” 香菱乖巧的点点头,任由自己的手被林思衡牵着,把头埋进胸口里,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香菱没事,只是替爷担心,爷不要怪晴雯,晴雯方才去洗果子的时候还哭哩。” 晴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觑了这呆子一眼,香菱在这儿呆了一年,竟愈发生得好了,原本十分干瘦的身条,如今也长开了些,眉眼也没了许多郁气。 只是这呆愣的性子却还没改,怪不得小时候被人拐了去,便是现在叫她一个人出门,只怕还能被人再拐一回。 恼她话多,泄了自己的底,没好气的伸手在香菱腰上捏了一把: “去去去,就你话多,去厨房里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吃食,再端几样来。” 香菱也由得晴雯支使,笑嘻嘻的应下,便快乐的往厨房里去,她本来也是个爱吃的,只是以往由不得自己,如今在林家,倒渐渐显现出来 第225章 关心 香菱既出去,屋子里便就剩下晴雯一个丫鬟,林思衡的手有些不老实的在晴雯水蛇腰上挠来挠去,晴雯觉得有些痒痒,微微扭动挣扎几下,便也由得林思衡去占这些手脚上的小便宜。 轻哼道: “爷这回挨了廷杖,若叫我说,倒是好事了。 总归没受什么伤,爷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的,这回倒正好歇息几天,也省得总往外头跑。 外头再如何,也比不得家里能伺候周道不是?” 上回林思衡留宿在桃花院,晴雯这丫头虽是当时什么也没说,果然趁着这时候便敲起边鼓来,林思衡也好笑的在晴雯的腰上捏了捏,便当做是为香菱报仇雪恨了。 手臂上微微用力,晴雯便有些坐不住, “诶呀,葡萄,葡萄要掉了!” 手忙脚乱的将葡萄放在床边案几上,晴雯便乖乖得睡着力道也躺下来。林思衡用手指轻轻按捏晴雯两瓣薄唇,取笑道: “只你这小醋坛子话多,倒教训起我来了。” 晴雯正要说话,又见绿衣冷着脸进门来,眼眶还有些泛红,“啪”的将手里的帖子往床边一放,还带着些小怨气道: “刚刚又有三家想来给公子说亲,留了帖子在这呢。” 晴雯眼珠子骨碌碌转,伸手也拿了一份打开来看,只是认不得几个字,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林思衡更是懒得理会,只叫绿衣直接拿去扔了,替他拟几封回绝的帖子发回去便是。 绿衣噘了噘嘴道: “公子不再看看?可有不少侯伯家的,来头可也不小。” 这已经不是第一波了,尤其是他挨了廷杖之后,反而还更多了些。京里各家打听明白,林思衡擅自调动京营兵马,居然只受这点惩罚,反倒愈发高看他两眼。 林思衡仍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晴雯也笑嘻嘻道: “绿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将来要伺候的主子,必是林姑娘,这些又还有什么好看的。” 绿衣斜她一眼,语气毫无起伏道: “外头刚刚送来一批料子,你去挑挑,给爷再备两件入秋的衣裳。” 晴雯嗓音一窒,乖乖的从林思衡怀里爬出去,低着头不吭声就往外窜。等晴雯出去,绿衣自己把鞋一脱,三两下便钻到晴雯方才的位置上,把头往林思衡胸口一埋,带着些幽怨道: “那些兵马不济,公子慢慢收拾也就是了,何必要以身犯险?” 林思衡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 “没事,不过是看着险罢了,我心里有分寸,皇帝要用我整军,起码这些时日必是要鼎力支持的,自然也由的我想法子来立威。 况且那支军马,在我手上比在冯唐手里有用多了,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你瞧瞧,可不就是这样? 我挨了顿打,又罚些钱,搭个梯子让冯唐下得来台,这件事便算了了,那两千骑兵,这就算是真落在我手里了。岂不比叫我从头收拾快上许多?” 绿衣在林思衡怀里扭动几下,仍有些不满,闷声道: “公子既拿了主意,我也不该多说什么,只怕公子往后行事,多念着些家里,便是不想着我们,好歹林姑娘那头也得惦记着。 这回虽是作戏,若那皇帝果真恼了又如何?一通板子下来,公子果真有个好歹,林姑娘在贾家难道还能有个周全?” 胸口往后缩缩,将绿衣的小脑袋显露出来,林思衡伸手抬起绿衣的下巴,见这丫头果然两眼上又挂着小泪珠,心疼的伸手便要替她擦擦。 绿衣避让开来,赌气的又把脸贴在林思衡胸口来回蹭蹭,便把眼泪都留在林思衡的衣服上,嘴里还小声嘀咕着: “反正回头喊晴雯来洗。” 林思衡又心疼又好笑道: “府里婆子那么些个,叫晴雯洗做什么?” “反正那丫头现在一天天什么事也不做,就会带着香菱到处乱跑,就叫她洗!洗不干净我就不给她发月钱!” 林思衡心知绿衣这是心中仍有些担忧不满,准备要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晴雯的“痛苦”之上,只是这么点小事,他也懒得插手,由得她们自己去磨合。 又轻声哄了几句,便道: “明儿你去师妹那里去瞧瞧,若是师妹不知道我挨了廷杖这事便罢,若是叫她知道了,你便分说两句,不要叫她挂心。” 绿衣虽在赌气中,也仍是闷声答应下来,不敢误了“正事”。 等晚些时候,贾政下值回来,黛玉果然便也渐渐听闻林思衡受罚一事,便十分担心,又听得宝玉自他老子那儿得了的话,说师兄被打的重伤,起不得身,愈发忧心。 抬头看看天色,眼见日头西斜,早过了绿衣往常过府的时辰,她也不能这个时候叫紫鹃出府去,思来想去,竟跑去寻李纨。 李纨此时也知了此事,见黛玉急匆匆寻过来,忙请进来坐了,叫素云沏茶招待着。黛玉勉强饮了一口,便急切道: “听说兰哥儿时常到师兄那边去进学,他明儿可过去?” 李纨自然知道黛玉问这话的用意,她本也有意叫贾兰明儿过去看看,眼见黛玉这般急切,忙道: “兰儿这便动身过去,林丫头放心,他们爷儿们在外头做事,有时候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衡兄弟年轻,便是一时有什么伤势,不过将养两天就好了。” 黛玉关心则乱,哪还听得进这话,她若能在跟前,说不得还能镇定些,偏偏又不能自己寻上门去,只得在心里胡思乱想。 既请托了贾兰过去一趟,黛玉便也无心留在李纨这里,又脚步匆匆的回自己住处,指望着紫鹃能再打听出什么来。 黛玉刚回小院,正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的四处打转,恨不得贾兰能肋生双翅,一眨眼便能飞过去,再飞过来才好。 雪雁也垮着脸,跟着黛玉后面转来转去,不多时,探春也拉着两个姐妹跑到黛玉这里来,她们也被宝玉的说法唬了一跳,几人对视一眼,此时也都顾不上心里那点小九九,各自心里都觉得没着没落的。 几个人你安慰一句,我安慰一句,正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好话,外头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宝钗这时候也寻过来 第226章 善意 宝钗一进来,见里头这么多人,便笑道: “怎么来的这样齐?” 黛玉勉强定了定神,也笑回道: “宝姐姐这不是也来了?想是她们几个也都猜到宝姐姐要来,专来我这儿等着呢。” 探春是个急性子,顾不得打机锋,忙拉着宝钗近前坐下道: “刚刚听宝二哥说,林大哥今日在外头挨了廷杖?说是打得不轻,宝姐姐可知道了?” 宝钗正为这事来的,王夫人自贾政处得知了此事,专寻了个空,往梨香院里去了一回,与薛姨妈说话,言语间还叹息两声,面上带着十几年不变的慈悲相: “那孩子年纪轻轻没了父母,行事难免偏激些个,虽读了几年书,只怕性子上也难扭转。 好端端的,自己要跑到南边打了回仗,沾染许多杀孽,虽一时得来功名富贵,只怕到底是坏了心性,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昨儿才得爵,那孩子只怕是一时得意太过,转眼就惹出祸事来,终究不是个能安稳的。 这回挨了廷杖,必是做了错事,惹的陛下动怒起来,只怕已经打出个好歹来了,便是熬过这遭去,往后也难说再有什么波折。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用不着拿命去争抢这些东西,咱们家里的孩子,只管叫他守着孝顺两个字,便自然有他的福分,这才是正道。” 薛姨妈当着自家姐姐的面,自然也连连附和,宝钗在内间里听着这事,虽是林思衡与梨香院往来不多,单在贾家那些日子,两人倒也见过不少回数,因而叫宝钗一时也难免有些挂怀。 等王夫人起身离开,宝钗思前想后,倒也寻了个空,自夹道径自往黛玉这里来。 林大哥有什么消息,林丫头这里得话便要快些 此时见探春发问,宝钗便道: “我自然也知了,猜到你们一个个都得担惊受怕的,专过来瞧瞧。” 惜春人小鬼大道: “宝姐姐自己要来,何必扯上我们?我们自然是担心林大哥的,宝姐姐就不担心?” 宝钗只是笑笑,并不接这话,只是走道黛玉旁边坐下,微微摆动手上的团扇,温言道: “若叫我说呀,咱们只怕也是白着急,你们与他往来的也多了,难道竟不知道他的本事? 你们这位林大哥,若说文的,他是十六岁高中探花,若说武的,他又是能带兵平叛的大将军。 像这样的人物,你道这世上难道还能有多少个不成?像这样的人,他做的事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有他自己的深意在里头。 有时候咱们这些外人看着,担心他吃了苦头,可说不得,他却私底下又已经得了什么好处,也说不准。” 探春闻言便笑道: “若依着宝姐姐这般说,咱们可果然是白操心了。” 迎春仍有些不安道: “宝丫头的话虽有道理,可我也实在不明白,这挨板子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可果真是不要紧?” 迎春难得这样主动说话,一时叫众人都盯着她瞧,事实上,因着邢夫人连做了几次蠢事,府上关于迎春有意的林思衡结亲一事,暗地里早也渐渐传开。 在座的几个姑娘家,连惜春都听说过些,只迎春自己还傻愣愣的以为旁人都不知道。 黛玉本就敏锐,况且又有紫鹃跟雪雁整日里在府里打听着林思衡的事情,来报给她知道,自然也听说过此事,虽也吃了回醋,只是也知道这位二表姐木讷老实的性子,终究也只得“迁怒”到林思衡头上去。 况且她又与林思衡相处多年,早前几年,少不更事,也只当兄妹情谊,如今年岁渐长,情窦渐开,终究对林思衡还是有十足的信心,相信师兄不会辜负了她。 因而便也难对迎春生出些什么敌意来,黛玉此时也过了起初惊慌失措的时候,又觉得宝钗说的有理,反倒安慰道; “二姐姐也放心,宝姐姐说的有理,师兄做事,素来草蛇灰线,举重若轻,从来不是个鲁莽之人,许是果真有什么咱们不明白的事情在里头。” 又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方才已去寻过大嫂子,托兰哥儿过去瞧瞧,许是再过些时候,便有消息。” 众人一听,都称赞黛玉思虑周全,便都留在这下棋看书,各自寻些事情做,安分等信儿。 几个小丫头尚且得了话,更何况是王熙凤,她早前便被林思衡拿了酒楼三成份子套着,这一二年里往来又密切,渐渐也有些真情实意在里头,因而也唯恐林思衡出了什么岔子。 只是左等右等的,总不见贾琏回来,竟也发起脾气道: “你二爷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外头忙什么?正有事的时候,再怎么也见不着他的影儿!” 平儿也有些焦虑,林思衡待她素来尊重,又常见其善意,此时便也出谋划策道: “总归两家隔的不远,既是二爷不回来,奶奶何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凤姐便觉得有理,拿定主意,将王信喊过来,打发他也往林家去。 等贾兰趁着马车跑到林宅,一入偏厅,就看见自己那位传说中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林叔叔,此时正与几位姐姐一块儿坐着吃饭呢。 贾兰见此不由一愣,香菱看见他来,赶忙又添了碗筷,叫他一块儿过来坐。 贾兰仍旧一板一眼的先行了一通礼数: “给林叔叔请安,绿衣姐姐,晴雯姐姐,香菱姐姐,红玉姐姐。” 几个丫鬟也都挺喜爱这个小夫子,忙叫他不必多礼。林思衡也有些惊讶,贾兰怎么这时候跑过来,忙问道: “兰哥儿如何这时候来了?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儿?” 贾兰又要把刚端起来的碗筷放下,准备拱手作答,林思衡便道: “出了何事,只管说就是了,又何必这么多礼数?” 贾兰来往这里次数也多了,倒也渐渐不再拘束,果然手上不再多礼,只道: “因今儿祖父回来,说林叔叔挨了廷杖,母亲和几位姑姑都很担心,尤其林姑姑十分焦急,只是又不好出府,才叫我过来瞧瞧” 第227章 贾环 林思衡倒没料到竟是这般缘由,也不由得心底一软,笑道: “那你如今可也见着了,等回了府去,与你母亲和几位姑姑只管照实说便是。 只是得记着,也不可胡乱声张。” 贾兰并非多口舌之人,因而林思衡也只交代一遍,便不多说。 贾兰略微动了几筷子,寻了个空,又道: “林叔叔容禀,我原在族学里有一位朋友,叫贾菌,也是府上近支,与我关系亲近,早前已跟叔叔提过一回,想带他来拜见林叔叔。 只是后来因着林叔叔南下,便耽搁了。叔叔许是不知道,去年族学里太爷病倒,渐渐已不管事,族学里现在是蔷哥儿管着,竟比早前更乱了些。 若是叔叔方便,我还是想带他来拜见叔叔,或许也能得叔叔几句教导,便也是对他的好处,叔叔近日里可还方便?” 林思衡倒也还记得这事,仍旧随口答应下来,并不当一回事。 贾兰得了许诺,更加高兴,又听外头下人来报说琏二奶奶也派了人来,林思衡虽不过是配合皇帝演一出戏,倒也不好闹的人尽皆知的地步。 况且贾兰他尚且还信得过,这些个小厮则倒罢了,因而只叫人带一句话过去,并不叫那人进来。 等那下人得了话回去报信,贾兰便也不多留,坐着马车也回贾府去。 林思衡虽说可与李纨和三春黛玉等人如实交代,贾兰却留了个心眼,因听得林思衡吩咐不可声张,也怕这其中有什么关碍,便只与母亲李纨说: “林叔叔虽确有些伤势,只是也并无大碍”,倒也将林思衡装病一事隐瞒过去。 李纨闻言略略放下心来,忙又去寻黛玉传话,到地方一见,却见几个小姑子都在这里,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怎么你们都跑这儿来待着?我还道今儿后院里怎么怪安静的。” 探春拉着李纨的胳膊,急切道: “我们专等着大嫂子过来呢,兰哥儿可回来了?林大哥那边可要紧?” 李纨好笑的点点探春的额头: “衡兄弟出了点事,林丫头便罢了,她着急也是该着的,怎么你们也一个个茶饭不思的?兰儿方才一回来了,说衡兄弟并没什么大事,你们可放心了?” 黛玉闻言便舒了口气,微微放下心来,虽仍有些挂怀,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焦心,面上展颜一笑,娇娇柔柔的,亲手给李纨倒了茶来,谢道: “今儿辛苦大嫂子跟兰哥儿一遭,大嫂子可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李纨故意一皱眉头道: “林丫头何必说这等话,兰哥儿既跟着衡兄弟受训蒙教,本也是他该做的。” 宝钗暗地里也微微松了口气,打趣道: “如何?可是叫我说中了?像他这般的人物,哪里还用得着我们来替他操心?真是亏得林丫头和三丫头,急的跟什么似的。”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拿扇子把脸一遮,探春倒不服输道: “林大哥原来在府上时,就对咱们几个姐妹时时照料着,咱们又不是没心没肺的,自然也关心着些。 宝姐姐也别只说我们?若是宝姐姐不在意,又来这做什么?” 宝钗拿着团扇的手微微一凝,正要说话,便见宝玉也寻摸过来,一见姐姐妹妹们都在此处,便高兴道: “我说怎么再找不着你们人在哪里,敢情都藏到这儿来?你们在聊什么?也说与我听听?” 黛玉和宝钗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我们正聊着程朱陆王呢,宝兄弟(二表兄)也要听听?” 宝玉闻言面色便是一垮,只是也看出来这两人是在玩笑,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 “宝姐姐和林妹妹虽是才高,只是看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咱们还是聊些诗词文章才是正理。 我今儿在外头与人吃酒,倒正联过几首诗,只是如今想来,还是写得不好。 正巧今日姐妹们都在,不如就请林妹妹题个词牌,咱们都写一写,大家一块儿交流交流,也不算虚度了光阴。” 黛玉今日忧思难定,哪里还有这闲心,随口推托两句,宝玉又央求宝钗想个词牌,宝钗虽也才高,只是也没有此时与宝玉谈诗作赋的闲情雅致,因而也随意敷衍不应。 宝玉本兴致勃勃而来,不料竟连连坏了情绪,有些发蔫,偏又舍不得抽身而走,忽而又想起早前在林家那头薛蟠提起的话,渐渐生起恼意来,竟对林思衡也有些不满, “林妹妹一心只想着林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宝姐姐心思也都走了?” 只是又不愿当着众多姐妹的面的发火,尤其小心思里不肯在薛林二人跟前坏了形象,也只得强压着,还待劝说两句,又听见莺儿招呼着: “环三爷怎么也来了?” “哼,只许你们来,我就来不得?” 外人一人应声作答,带着一股难听的公鸭嗓子,言语间又有些刻薄。 众人一听这声音,便也知来的是谁,扭头回去,果然见门口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年轻男子,松松垮垮的立在那里,两边肩膀刻意显得一高一低,眉毛稀稀拉拉的,两只细长眼睛斜视屋内众人。 见有人看他,就赶紧将眼神躲开去,不肯与人对视,一旦等屋内几人将眼神从他身上挪开,便又偷偷斜着看回来,如此眼神转动间,便带着股子难言的猥琐。 探春一见他这副样子,便觉得心里有气,呵斥道: “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在那站着干什么!谁还拦着你了不成?” 贾环斜着眼睛瞧她一眼,迈着外八字一步步缓缓挪进来,脚步拖沓,又显得有些萎靡,众人虽也不喜贾环此等举止,只是好歹看在探春面子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宝钗便笑问道: “环兄弟不是常在院子里温书?今儿有空来,可是有什么事?” 贾环又瞧了宝钗一眼,见宝钗正盯着他看,又赶忙眼神避让开来,撇撇嘴对探春道: “母亲让我来找你过去。” 发布错误 章节发布错误,已发布章节无法撤回,本章节内后续为无关内容。索性改成单章跟大家闲聊两句。 就目前来讲,这个月的预计收入应该是不如上个月的,按着番茄的规则,百万字之前应该是没有给量的机会了,还是有点难受。 就像昨天有读者朋友给我评论,说这本书前期想要看下去还是要点耐心的,比如黄金三章什么的,我这本书就没有,所以就很难吸量 这本书是我写的第一本书,当我知道还有黄金三章这种说法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这本书别说黄金三章,作为一本红楼衍生,不得不说,这本书介入红楼线之前的铺陈内容,放在所有红楼衍生作品里,应该都是比较多的,再加上有那么多的“毒点”,笔者的文笔又很一般,所以大家看不下去,其实也很能理解。 之前三十章的军功线,好像大家看的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后续一直到大结局之前,应该不会有涉及太多军事部分的内容了。 但作为一个预计将过百万字的长篇作品来讲,五六万字的军事部分其实应该还好,毕竟从主角设定的目的而言,这玩意多少还是要有一点。 作为一个番茄写手,其实我之前看的书大多都在,看了七八年网文,应该说多多少少,在文风上是受了些近年的影响。 我还记得我看的第一本小说是辰东的《神墓》,后来很是看了两年玄幻小说,然后开始迅速审美疲劳,到目前为止,我还能有映像的玄幻小说,就剩下神墓和斗破苍穹了。 然后又开始去看历史文,接触到很多优秀作者和优秀小说,孑与2,月关,七月新番,柯山梦等等,不好一一列举,写历史文的一大特点就是,多多少少要有那么点考究,建筑,服饰,饮食,言语风俗,官制,军队,宗教等等。 大言不惭的讲,我自己在写这本书时,不自觉的也在考虑这些东西,追求必要或不必要的合理性,甚至有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合理性而导致不够爽。 当然,现在到了番茄写书,番茄的书肯定也是要看看的。 很多人都说番茄的书是屎海淘金,大抵我这本也是s,但毫无疑问番茄是有好书的,就目前而言,我在番茄有两本看完的书,分别是十日终焉和异兽迷城。 这两本书也很有争议,但就我个人而言,于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两本书都是很好的,至少我目前是写不出来这样的书的,所以也只能是仰望大佬 除了这两本,也有其他爆款书籍,例如斩神,喜欢的人也有很多,能有这么多人喜欢,三九大佬的水平也无疑比我高出太多,但是这本书也确实不太合我的胃口,所以就没有坚持看完。 作为一个数据很扑街的红楼文写手,我往自己书架上塞了很多数据比我好的番茄的红楼衍生作品,自己一边写的同时,我也在一边看他们的文章,应该来讲,大家似乎确实比较喜欢主角带个系统,能够迅速在贾府出头,与贾母等人爆发激烈冲突最后快速成为贾府“人上人”的类型。 那么类似于本书主角这种为了权力蝇营狗苟,被人骂作“废物”“软蛋”,也不足为奇了 但本书的主角人设,写到这里也基本定下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力生物和伪君子,贾府金钗们对于本书主角而言,是锦上添的花,贾府本身也是主角晋升阶梯,主角的视野不会只一个贾府。 如今这本书再想调整文风和人设已经太晚了 最后是关于原创人物,其实到目前为止,重要的原创角色,除了主角也就是七人组和绿衣,其中重要的女性原创角色更是只有绿衣一个,后面如果没有意外也应该不会有其他重要的女性原创角色了 弱弱的讲一句,本书中的原创女角色,放在同类文中,应该是不能算多的 绿衣这个角色早期其实是难免的,没有绿衣也有青衣白衣什么的,因为主角早期需要有一个人做内宅里的好帮手,总不能一开局就跟黛玉抢雪雁来着,后面的晴雯和香菱,性子上也不适合做这个,红玉就来的有点太迟了 但似乎这仅有的一个原创女性角色也并不太讨喜,大家的评论中,有一些不太喜欢绿衣这个角色的评论。 希望大家还是踊跃评论一下,绿衣这个角色的设定在大家眼中究竟如何,如何大家都不喜欢,后续我将酌情减少她的戏份 第228章 赵姨娘 探春闻言,面上便是一变,赶忙对几个姐妹道: “既然姨娘寻我,许是有什么事,我先过去瞧瞧。” 众人也都知道探春的情形,自然也不挽留,探春这个主心骨要走,迎春和惜春便也跟着告辞,贾环见宝玉还在这里,又起了嫉妒之心,倒不太想走,只悄悄打量着桌上的各色各样的糕点。 黛玉如今饮食衣用,除了贾母叫鸳鸯送来的东西,其余便几乎都是林思衡叫绿衣置办下的,桌子这些糕点也都是林思衡手底下人弄出来的新鲜样式,并不与贾家相同。 贾环这点神情动作,黛玉自然看在眼里,便将盘子往贾环那边推一推,笑道: “环哥儿可是走得累了,且用些试试。” 还待叫紫鹃倒茶,探春见着贾环这等做派,愈发臊的满面羞红,瞪着贾环道: “你还不走?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温书去!” 贾环便又撇撇嘴,扫了宝玉一眼,伸手往盘子里抓了一大把,塞进袖子里藏了,又再多拿了几块桂花糕,才低着头跟在探春后面离开。 探春几乎无地自容,也顾不上再和姐妹们话别,几乎是小跑着离了黛玉院子。 三春既走,宝钗也跟着离开,李纨自宝玉来了便不说话,此时也寻了个借口跑开。 宝玉眼见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自打自己来了,一下子就又冷清下来,便觉有些沮丧,又见黛玉仍是那样一副客客气气,偏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没精打采的离了这里。 等探春回了自己小院,果然见赵姨娘正在这里等着,侍书已沏了茶来招待,却被赵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一通,侍书也只得忍着。 探春呼了口气,面色平缓的走进来,语气平淡道: “姨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姨娘年不过三旬,也是个样貌姣好,身姿曼妙的,不然也难生出探春这等样貌的女儿来,因在贾政面前有几分受宠,虽不受贾母和王夫人待见,倒也在府里时常走动活跃着。 此时见探春进来,与贾环神色无二的斜了探春一眼,随手将手里嗑剩下的瓜子壳往地上一扔,阴阳怪气道: “我是你亲娘!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成日里不在院子里待着,倒时常记得往别人处尽孝心,却把你老娘和亲兄弟忘了个干干净净。” 探春见着赵姨娘这等言辞作派,心里就怄的慌,只恨贾环也跟着赵姨娘身边学了这副德行,只是她又无力管束,勉强压着火气道: “姨娘何必说这些,只管说有什么事就是了。” 赵姨娘便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扔: “什么破茶,这么难喝,眼见着要入秋了,你拿十两银子来,给你兄弟做量身衣裳。” 探春也懒得提那茶是林思衡送她的龙井,只气笑道: “姨娘莫不是在跟我说笑话,府里的份例,姨娘不是不知道,每个月不过二两银子便罢,我哪里来的十两银子?” 赵姨娘狐疑的瞧她一眼: “果真没有?我却不信,府里的下人都说,那姓林的往二丫头送了不少银钱,怎么没给你送?” 又不满道: “好哇,果真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亏得你那时候还天天往他那跑,又有什么用?有银子宁肯给二丫头也不给你,哼,她也不过是庶女,你又差她什么?” 探春面上一紧,忙问道: “这话不能乱说,姨娘从哪里听来的这事?” 赵姨娘撇撇嘴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下人们早都传遍了。你可果真没有?可也别太小气了些?环儿是你兄弟,你给他做两身衣裳,本也是应该的。” 探春气恼道: “说没有就是没有!姨娘何必多问?” 赵姨娘撇撇嘴,只得作罢,又不肯空手而回,摆摆手道: “没有就算了,那你多少,先拿来。” 探春也懒得再与她争,只冲着侍书摆摆手,示意她将那钱盒子取来,侍书站在那里,不太乐意,又被探春瞪了一眼,方才噘着嘴去了。 等取了钱盒子来,赵姨娘劈手从侍书手里夺过,打开一瞧,里面不过才只四五两碎银,另有一些铜钱。 赵姨娘不满的嘟囔一句: “怎么才只有这些,你平日里府上又没个用钱的地方,何不俭省些,你弟弟要读书,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 将盒子里的银钱一股脑全抓了,剩下空盒子往侍书手里一塞,拍拍屁股走人。 侍书等她走了,看着手里空空荡荡的钱盒子,欲哭无泪,带着些哭腔道: “姑娘!虽是姨娘是姑娘生母,也没有这样行事的,姨娘隔三差五的来一回,这不是拿姑娘当钱袋子吗?姑娘把钱都给了她?咱们自己可怎么办?” 探春也没好气道: “行了,总归厨房里不会少了咱们一口饭吃,胭脂水粉上俭省些就是了。 我问你,姨娘方才说的,林大哥给二姐姐留了银子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侍书微微应了声,四下打量一眼,压低声音道: “也是今儿才听说的,就是二姑娘院里王嬷嬷说的这事,听说还和司棋吵了一回。” 探春便皱皱眉头,细细琢磨,二姐姐因着自身性子,最易受府里那些婆子下人的欺压,素来是她们三姐妹们里最不宽裕的,时常连胭脂水粉都要来寻她借,最近这一二年里,倒却是宽裕了些 想到这里,便已信了七八分,心疑道: “莫不是林大哥果真对二姐姐有意?” 只是又想起黛玉,却觉得不像,思来想去,也只当是林思衡发了善心,又有些不放心迎春,便领旨侍书往迎春处寻去。 赵姨娘得了银钱,一路嘀咕着责怪林思衡小气,便回了自己住处,正看见贾环鬼鬼祟祟的从袖子里取出东西来吃,上前两步揪出贾环的耳朵,轻轻一拧,责骂道: “好个没良心的混账种子,有好东西只顾着自己吃用,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你老娘。” 说着就从贾环袖子里又摸出几块糕点来,往盘子里放好,自己也尝了一块,便又对着贾环骂人道: “这些个心里长了蛆的混账东西,有好东西,只顾瞒着咱们娘俩,便是不拿我当回事,好歹你也是正经的主子!一个个都只顾着宝玉。 如今连这些个糕点茶果也都没咱们娘俩的份儿了。 你也是个没用的!该你的东西,就得是你的,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只管撒泼打滚去闹去,怕个什么?” 第229章 妄想 贾环听得这话,仍是斜着眼睛看着自己老娘,也不说这糕点是哪来的,只赶紧又抢了两块过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道; “你只会打发我去闹,你自己怎么不去?” 一旁立着的两个也才十岁左右的小丫鬟,盯着那糕点,也眼馋的紧,直咽口水。 赵姨娘瞧着,从盘子里取出两块桂花糕,想想又舍不得,放回去一枚,将另一枚掰作两瓣,嘴里客气道: “小鹊儿,小吉祥,来,你们也吃些。”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到底年纪小,嘴馋的厉害,伸手接了。 赵姨娘又将那糕点盘子往里头推了推,见里面也不剩几块了,撇撇嘴,小心翼翼的从床底下取出钱盒子,打开来数了数。 那里头银子倒也不少,估摸着得有两三百两,又有两枚五十两的大元宝,也是她从贾政那里软磨硬泡得来的。 见银子没少,赵姨娘舒了口气,将从探春那里得来的几两银子小心翼翼放进盒子里,也不提什么给贾环做衣裳的事,只从里头取了二三十个铜板丢给贾环。 贾环学着赵姨娘一般撇撇嘴,把钱收了,便要出去玩耍,赵姨娘跟在后头喊了几步: “别大手大脚的!要是有谁留你吃饭,你就吃过了再回来!” 迎春回了住处,司棋将今日被王嬷嬷翻出银子一事,与迎春一说,迎春当即便六神无主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问道: “若只是银子,叫她拿去也就罢了,怎么竟叫她知道是林大哥送来的?这岂不是要坏了林大哥的名声?” 司棋眼神微微有些闪烁,并不回答,只是气道: “姑娘此时还记挂林大爷的名声?还是先想想自己罢!” 迎春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受影响最大的正是自己,愈发手足无措,惶急道: “这如何是好,司棋,你可有什么办法?” 司棋眼见迎春吓的够呛,也有些不忍,安慰道: “姑娘别怕,凭谁来问,咱们只不承认就是了,总归不过是林大爷发了两回善心,姑娘本就清清白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迎春唯恐自己的心意叫人看破了去,被人骂做不检点,虽是听了司棋的主意,也仍是十分不安。 恰好那乳母王嬷嬷又寻过来,也不与司棋纠缠,知道迎春好欺负,便直接冲着她来,阴阳怪气道: “姑娘做的事实在没理,姑娘满府里到处看看,凭是哪家院里的下人,谁不在自家主子跟前得多少好处,这也就罢了,咱们也不去跟旁人比。 只是姑娘既从林大爷那儿得了好处,不说赏我们些便罢了,如何竟还要藏起来?姑娘是吃着我的奶水长大的,做事也未免太叫咱们寒心。” 司棋恼火道: “再怎么说,姑娘也是主子!嬷嬷说话还是客气着些,咱们做下人的,服侍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姑娘不给你好处,你就敢骑到姑娘头上去不成?!” 王嬷嬷也并不怕司棋,把眼一瞪,径自顶道: “姑娘还没说我的不是,倒是你个小骚蹄子先蹦跶出来,怎么着,你这是盼着跟着姑娘嫁过去,叫姑娘赏你一个姨奶奶做不成?我看你也太心急了些! 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般道理?” 司棋又羞又气,吵不过便要动手,迎春被王嬷嬷说破心事,也羞愧的不知如何是好,唯恐事情再闹大,忙拉着司棋哭道: “罢了罢了,她不过是要银子,给她就是了!” 司棋也气恼道: “姑娘糊涂了不成,银子早叫她翻了去!哪里还有什么银子!” 王嬷嬷打了胜仗,志得意满,假装给迎春铺床叠被,又四处搜罗起来,嘴里仍暗讽道: “姑娘也别哭,这有什么的?本就是男未婚女未嫁,往后姑娘果真嫁过去,坐了伯夫人,可得记着关照着咱们这些下人才是。” 这话直听的匆匆赶来的探春怒火中烧,三两步窜进来,见迎春正哭的伤心,连同方才在赵姨娘跟前受的气一并翻涌上来,一双素来神采飞扬的大眼睛里,也渐渐蓄着些水花来。 迎春见探春找来,心知自己心中的“妄想”也必被探春听了去,愈发羞愧,低着头不敢看探春。 探春见迎春受这等委屈,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拉着王嬷嬷的胳膊,用力往外拉扯,恨声道: “嬷嬷说话真是好生利落,这张嘴果然了不得,只叫咱们几个听了,未免可惜,倒不如跟我往老祖宗那里去,叫老祖宗也听一听,说不得老祖宗还能再赏你些银子才好!” 王嬷嬷哪里有这胆子到贾母跟前去胡言乱语,不过是因迎春好欺负罢了,她既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也不敢跟探春纠缠争执,慌忙挣脱开,讪笑道: “这么晚了,老太太只怕都睡下了,怎好再过去打搅,我那还有些活还没做完,这就回去了。” 等王嬷嬷急匆匆跑走,探春眼见迎春还在不停啜泣,虽是自己心里也有气,又暗恨自己这个姐姐未免太好欺负了些,眼下也只得安慰道: “好了,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事,不过是这老虔婆吃多了酒胡咧咧,姐姐不必往心里去。” 眼神闪了闪,低声问道: “林大哥果真留了银子给姐姐?是也无妨的,林大哥素来关照咱们姐妹,只是林大哥可曾与姐姐留什么话来?” 迎春抬头看了一眼探春,握着探春的手,悲泣道: “何曾有过什么话来,不过是林大哥瞧我可怜,便当做是路边的猫儿狗儿,随意发些善心罢了。 林大哥的心思分明都在林丫头身上,我也不是真个眼瞎的,自然看的分明,原也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探春也无言以对。 司棋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也十分焦躁,自上回林大爷与大老爷起了争执,大太太那里便转了口风,再不提迎春的事。 迎春此时虽哭的伤心,却不知今日这事,本就是司棋有意为之,虽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改了主意,上头却还有一个老太太能做主! 迎春的婚事,哪里又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司棋早已与迎春绑死在一块儿了,岂肯就此作罢,因而一股莽气上了,咬着牙,暗暗发狠,心中开始又琢磨起主意来 第230章 道破 宝钗夜里洗漱罢,正穿着里衣,倚在床头,手上拿着一本《梦溪笔谈》闲翻两页,打发时间,莺儿坐在一侧椅子上,借着烛火正在缝缝补补。 忽见薛姨妈掀开门帘进来,莺儿忙起身招呼道: “太太来了。” 薛姨妈只随意笑笑,似有些心不在焉,径自入内寻宝钗说话。宝钗也早把书合上,正要起床,忙被薛姨妈止住,笑道: “咱们娘俩说会儿话就是,起来做什么,仔细着了凉。” 宝钗眼见母亲似有些神思不属,便对莺儿使了个眼色,打发她出去,对姨妈笑道: “母亲要与我说什么?可是哥哥有什么事?哥哥今日又没回来?” 薛姨妈无奈的一摆手: “不去说他,随他去哪撒野,只要别惹出事来,由得他去。 我的儿,今儿你过去,可打听出什么来?衡哥儿那里,可还要紧?我听你姑妈说,似是衡哥儿煽动京营大军,惹恼了陛下?” 宝钗愣了愣,好笑道: “我不过是过去寻姐妹们说几句话,何曾说要打听什么?” 薛姨妈啧声道: “你也别糊我,好歹我也是你妈,你的心思,我多少也知道些。 如今咱们家送选已是没了指望,你的年岁也渐渐到了,有些事自然也该上心,这本是常理,也没什么,我也不是什么老顽固。 只是,我的儿啊,那衡哥儿虽是个好的,正正经经的人尖子,可倘若果真惹恼了陛下,他就是再有能耐,咱们也不能往他跟前凑啊!” 宝钗苦笑道: “母亲这说的什么话?我何曾想这些有的没的。 今儿兰哥儿已过去瞧了,只说没什么大碍,我想着,姨妈虽也精明,只是归根结底,姨妈也跟咱们一样,只在内宅里打转,外头的事,难免以讹传讹的,听听便罢,倒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岂不是自己吓自己。 母亲也说了,林大哥是正经的人尖子,既是如此,他做事自然有分寸,哪里还用得着旁人操心? 况且,林大哥对林丫头的心思,现如今难道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咱们家本来也凑不上去。母亲未免太多虑了。” 薛姨妈暗暗松了口气,附和道: “衡哥儿没事便好,你姨妈从你姨父那里得了话,也替他操心着,担心这孩子年轻不经事,惹出祸来。 我的儿,你一向是个聪明伶俐的,如今送选不成,好歹你自己的大事,可有什么主意?” 宝钗也无所谓王夫人什么用心,只是见薛姨妈又提起这事来,微微一怔,有了些预感,手不经意的从薛姨妈掌中抽出来,落在被单上,低声道: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宝钗做主的道理?母亲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了。” 薛姨妈也有些局促起来,心疼的将宝钗揽在怀里,低声道: “倒不是我有什么,今儿你出门后,你姨妈倒还坐了会,也没再说旁的,只提了一句,说你宝兄弟,倒十分与你亲近 我思来想去,你宝兄弟眼见也大了,许是你姨妈起了心思来着,我的儿,你自己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宝钗抬抬头,看着薛姨妈的眼睛,薛姨妈略略躲闪开来,宝钗心中便也有数,自己家如今寄居贾府,虽说两家有亲,到底也还是寄人篱下,心中自然没个着落。 兄长迟迟不能进益,倘若自家不能与贾府绑在一块,只怕要不了几年,也就败落了。 今日有此一问,宝钗早也有所预料,自己身上那块金锁,就已见着母亲的心思了 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宝钗将头枕在薛姨妈肩膀: “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只是,未免太仓促了些,好歹好歹再容我” 薛姨妈心中也有些愧疚,忙道: “如今不过只是一说罢了,正经还没提着呢,自然不着急,不着急。 你宝兄弟虽然事业上不能与衡哥儿相比,可若论人品样貌,到底也不能算差了,是个孝顺孩子,性子也不强硬。虽是年轻做了些糊涂事,也谈不上有什么要紧的。 况且到底身后有做公府撑着,再是如何,也有一身富贵,往后爵位到了琏二手里,你与凤丫头也是表姐妹,也是自家人,况且” 宝钗不欲再听这些,打断道: “这些女儿自然知道,母亲何必再说,天色已晚,女儿也有些困倦,母亲早些回去歇着。” 薛姨妈微微一愣,讪笑着将宝钗放开: “是了是了,不打扰你休息,你好好睡着。” 说着便推开门出去,宝钗也没了看书的心思,听着外头薛姨妈交代莺儿和文杏照看好自己一类的话,借着一旁跃动的烛火,愣愣的打量着头顶帐子上那朵彰显富贵的牡丹刺绣,良久无言。 一双杏眼被烛火的烟气熏蒸,渐渐有些泛红 林思衡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宅子里呆了半个月,估摸着皇帝跟冯唐两个也该说定了那两千骑兵的事,方才出了门去。 先打马去了左掖军营,眼见三人事情办的妥当,他便也不多插手,只仍将郑阳丢在里头历练便罢。 归根结底,这支左掖兵马就在皇城脚下,虽是中高层的军官叫自己扫了一回,只怕也还没扫干净,更别说底下军卒,说不准哪个就是锦衣军扮的 这支兵马也只得是拿来用一用便罢,却不可以作为倚仗 既想的分明,也只得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幸好自己本也没想过一蹴而就的事,权力之争,本该如履薄冰,自己这么些年,早也想得明白了。 将这头心思放下,眼见天色还早,寻了个书铺,将店里一些瞧着还算有趣的志异话本寻了些,叫掌柜的打了个包袱,拨转马头,又往桃花院方向去 第231章 冯唐教子 林思衡在家演了半个月戏,足不出户,倒叫可卿难免又患得患失起来,连着两个丫鬟也心头惴惴,好歹绿衣前几天来过一回,才叫几人勉强安定些。 她们眼下出不得门,赵嬷嬷也不会将林思衡挨罚的事与她们说,只以为林思衡竟这样快就厌倦了她们,心中不免有些凄楚。 可卿手上捻着根毛笔,只是又无心写字,任由墨水从笔尖缓缓渗出,滴落下来,落在纸上晕染出一团团深浅不一的墨团来。 瑞珠坐在一侧,手里拿着可卿看过的那本话本,随意的翻来翻去,心思也不在那上头。 两人正各自神游物外,忽听得宝珠在院子里问候起来: “爷今日怎么来了?!” “嗯?这话怎么说的?我今日有空,自然来了。” 屋内两人猛然回过神来,对视一眼,瑞珠把书一扔,也赶紧迎出去,可卿胡乱把笔搁好,又将那张“黑纸”捏成一团,见没个地方扔,也只得塞进袖子里。 正往前走两步,两个丫鬟已簇拥着林思衡走进来。林思衡将手中包袱往桌子上一放,对可卿笑道: “今日在外头闲逛,倒正看见一家书铺,想着你爱看些话本小说,便挑了几本,给你带了来,打发打发时间。” 可卿只喜他还将自己记挂着,低眉含羞道: “叔叔公务繁忙,妾这点小事,怎敢劳叔叔挂心?” 林思衡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宝珠心思简单些,一边将包袱接过去收拾,一边嗔怪道: “爷虽公务再忙,也不该这么久不来一回,岂不叫奶奶挂念?” 可卿瞪她一眼,恼道: “叔叔是朝廷重臣,自然事忙,你多嘴什么?” 林思衡笑着哄道: “这丫头说的也有道理,这么久不来看望可卿,确是我的不是,只是因这些日子确有些事牵绊着,抽不得身来,若非如此,我是恨不得日日都来此处的。” 可卿羞喜道: “叔叔事忙,可卿自然省得,叔叔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自然该以大事为重,实不必以可卿为念。” 林思衡故作不满,欺身过去,压低声音道: “可卿说的可是实话?竟果真不念着我来?我是时时想着要来的,可卿这话,未免叫我伤心。” 可卿自然晓得这是玩笑话,微微扭头,含羞带嗔: “叔叔自然知道可卿的意思,何必故意要曲解误会?若叔叔果真有空,可卿自然还是还是盼着叔叔能来的。” 林思衡哈哈大笑,有些得意,将可卿揽在怀里,可卿眼见林思衡越凑越近,心脏又不争气的扑通扑通的跳,只道林思衡又要做坏事,轻轻用手抵着林思衡的胸膛,急促道: “叔叔且等等,可卿今日身上有些不素净,叔叔若要人服侍,不如且叫宝珠瑞珠伺候着,别被妾身坏了叔叔的兴致。” 宝珠瑞珠两人正在一旁,将这话听了个分明,对视一眼,皆是既喜且惧,忙把头低下来不敢看人。 林思衡也微微一愣,因可卿十分妩媚动人,常人多不能及,他虽原有此心,此时却打趣道: “可卿这话何意?我不过是过来瞧瞧,与可卿说说话便罢,我知道了,原来是可卿自己在打歪主意,这便罢了,只是如何又推到我身上来?” 可卿闻言轻轻翻了个白眼,方才林思衡眼中的欲望,她又不是没有看见,偏偏这时候还被这“恶人”倒打一耙。两个丫鬟也偷偷缓了口气,只是眼神里又显出些许失望来。 既做不成坏事,林思衡倒也不急着抬脚就走,仍留在此处,与三人谈心说话,可卿见此,心中欢喜,忙吩咐厨房置办酒菜,殷勤服侍。 林思衡这边郎情妾意,花前月下,隔着几条街之外的神武将军府上,冯紫英却正在咬牙切齿的发狠: “父亲!难道那两千骑兵的事,竟就这么算了不成?” 冯唐随手夹了块肉丢进嘴里,朝自家长子瞥了一眼,冷哼道: “不算了又能怎的?陛下打了廷杖,罚了俸禄,又叫我额外再招录一千骑兵,已是在给我这臣子脸面了。 陛下给脸,你老子就得接着,不然还待怎的?” “什么廷杖?若叫我说,陛下不过是作戏给父亲看罢” 冯唐猛的瞪他一眼,唬得冯紫英将后头那半句话又咽回去,不敢说出口来。虽是不敢再说皇帝的坏话,冯紫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仍忍不住埋怨道: “父亲为陛下鞍前马后,功勋卓着,那小儿不过是侥幸得了些微博军功罢了。 京营日见骄纵,多不堪战,那两千骑兵何等要紧,父亲若前番南下,能多有两千骑兵在手里,又哪里轮到那小儿得这爵位? 不是说那厮与贾家亲厚?咱们家与贾府素有来往,如何不请荣国那位贾将军说和一二?” 冯唐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酒杯放下,看着自己这唯一一个嫡子,语重心长的教导道: “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却不能跑到外头去说,免得叫人听了去。 你父亲既得了陛下信重,虽此番南下未得建树,往后自然也还有机会,不必急于一时,两千骑兵,既然陛下要从我这里拿走,也只得给出去,一切都以陛下信重为要。 再者,虽是那姓林的小子年少骄纵,肆意妄为,可他的能耐不是假的,文能高中进士,武能以三千骑兵纵横往来。 外头人都说贾家和林家亲厚,如今瞧着,只怕未必,陛下叫那小儿处置理国公府,本就有意将这两家拆分,从这小儿的手段来看,只怕他是要跟你老子走同一条路,贾家未必对他能说的上话。 他与你老子的恩恩怨怨,那是你老子的事,你自己却不可以轻视了他,不仅如此,你还要与他多加来往,时常一块宴饮,联络感情。 我与你说的这些,你只管记着,不可在外头言说,更不可抛在脑后!” 冯紫英虽仍有些气恼不悦,也只得应下,他常和宝玉来往,旁人都道这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如何了得,他却只以为平常,除了样貌俊俏些,不曾见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此番虽得了教训,也仍不信那个比自己还年轻些的小儿,又能有多少本事,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寻些机会,试一试他的本事才好 第232章 莽司棋 等林思衡自桃花院出来,已是过了未时。 虽不曾真个得些床笫欢愉,也免不了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因而倒也心满意足,又想起贾政那张帖子,已然是拖了许久,见还有些时候,便骑马往贾府方向去。 及至贾府,贾政尚未放衙回来,林思衡也只得先去拜访贾母,贾母见他上门来,显得十分高兴,王熙凤也跟着沏茶端果子的招待一通。 待林思衡问了安,贾母随意应答一声,便忙着问道: “前些日子听外头说,你惹得陛下发了火,挨了廷杖,可还要紧?” 林思衡忙道: “亏得老太太挂念,倒没什么大事,不过吃些皮肉之苦罢了,好在我还年轻,将养了些时日,如今已甚大碍了。” 贾母便连连点头道: “你们这些男人家的,在外头做事,有时也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只要不是闯出大祸来,都不必往心里去,能吃些不痛不痒的教训,反倒是福气,人这一辈子,哪能不做几件错事呢?” 王熙凤凑趣道: “老祖宗这话我可不认,若说我们这些这些做晚辈的倒罢了,有时候毛毛躁躁的难免有个错处,却再不曾见老祖宗有个犯错的时候。” 贾母哈哈大笑,指着凤姐道: “还说呢,我就后悔把你这猴儿迎进来,天天在我跟前上蹿下跳的,闹的没个清净时候。” 凤姐反倒洋洋得意道: “老祖宗如今后悔,可也晚了,我是必要赖在老祖宗跟前的,老祖宗便是要拿棍子撵我,我也不走。” 几人正玩笑几句,就见黛玉也急匆匆过来,一进门,眼睛就盯着林思衡身上舍不得挪开,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回。 凤姐儿看在眼里,同贾母使了个眼色过去,暗暗直乐。 贾母也笑吟吟的冲黛玉招招手,黛玉便福身一礼,坐到贾母跟前去。却还忍不住扭过头来,时不时打量着,寻了个空便问道: “师兄挨了板子,如今可是不要紧了?” 林思衡忙道: “本也无甚大碍,只是有碍观瞻,才不敢往这边来,怕叫老太太和师妹受了惊吓,才在家里随意将养了几日,若早知老太太和师妹这般挂念,实该早来的。” 黛玉虽听贾兰和绿衣都道师兄并无什么事情,到底仍是放心不下,时时牵挂着,此时见师兄言语行走皆无异常,方才真正放下心来,又恐方才急切叫人看了去,因而并不回话。 贾母却接口道: “既是如此,下回你可记着,有事没事的常来坐坐才好。” 林思衡自然连连应下,又稍坐了些时候,三春也寻过来,个个拿他当个珍惜动物一般打量着,又细细关切几句,林思衡也一一答谢。 探春笑道: “林大哥受罚的消息传来,林姐姐急的不得了,咱们几个姐妹虽也关心着,倒底没个法子,亏得宝姐姐想的明白,只说林大哥行事必是有分寸的,再不用我们多操心,如今看来,可果真是如此。” 林思衡微微一怔,他倒也知道宝钗是个冷静自持,能拿主意的性子,只是此前来往也并不算多,如今看来,这女子果真是个有主意的。 正说的热闹,下人来报,说贾政已经回府,请林思衡过去说话,众人只道是朝堂上的正事,不敢留他,赶忙由他过去。 等到了梦坡斋,贾政已换了常服在里头等着,见林思衡进来,忙请他坐了,又专沏了香茶招待着,詹光和单聘仁两个清客,也一番言语热络。 几人寒暄罢,便说起正事来,贾政请他近前,将工部的舆图打开,径自请他来看,口中只道: “陛下要工部为贤侄敕造府邸,正落在老夫手上,贤侄是自家人,老夫自然用心,专与二位先生计议许久,眼下略定了几处,今日正请贤侄过来看看” 舆图上用笔圈了几块地方,全都只在南北二城,贾政还有些不好意思道: “贤侄也知,非是老夫故意怠慢,实在是东西二城里,再没有空闲的地方,也只得往南北两边去寻。” 林思衡对此事倒并不上心,京师舆图本是机密,如今就这么简简单单叫自己看了,岂有放过的道理? 因而只将黄雀暗中绘制的舆图与其比对一番,眼见大致相仿,只怕黄雀的舆图还要更精确些,方才点点头笑道: “晚辈些许小事,怎敢劳动年伯操持,虽是陛下有旨,年伯也只管随意寻一处,建几座房子就是了,晚辈这里,再没有多的要求。” 贾政对林思衡的态度倒十分满意,两人一口一个“贤侄”“年伯”叫的亲热,虽是如此,贾政也并不敢真就怠慢得随意起几间房子便了事。 一则林思衡虽在他跟前并不骄矜,仍以晚辈自处,可若较真起来,如今反倒该是贾政向他行礼了,虽说贾政拉不下这脸来,倒也不至于那样糊涂。 再者,这也不是完全由工部说了算的,选过了地址,也还得往皇帝那头报上去,得了首肯,那些迁居百姓,砍树拆房一事才能做的起来。 随意指了一处地方,三两句敷衍过去,林思衡又往贾母跟前走了一回,与黛玉和三春说了会儿闲话,及至贾母叫人留饭,方才赶忙告辞,仍欲回自家宅子里去。 只是才刚离了贾母院子,拐过一处檐角,便被司棋拦下来。 眼见这丫头慌慌张张的,林思衡与她倒也熟悉,因而笑道: “司棋,这是急着做什么去?这样慌慌张张的。” 司棋闻言,抬眼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来,低声道: “奴婢专在这等着林大爷过来,有些事情,想与林大爷说说。” 林思衡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司棋咬咬牙,又暗自鼓了鼓劲,方道: “林大爷许还不知道,您给我们家二姑娘赠的两回银子,叫府里许多人知道了,虽然我和二姑娘都知道是林大爷一片好心,只是也免不了有人说些怪话,姑娘这两天还在伤心呢。” 林思衡闻言倒若有所思,自己方才才与迎春见过面,迎春虽一向沉默寡言,只是今日倒确实更加内敛了些,原来是为这番缘故。 司棋偷偷打量着林思衡的神色,见其似有些会意,又趁势从怀里摸出一个绣囊来,塞进林思衡手里,口中只道: “这是姑娘专为林大爷绣的,林大爷可得收好。别辜负了姑娘的心意才是。” 林思衡低下头来,见其上分明绣着一对鸳鸯,绣工倒也细致,便知这必不是迎春的手笔。迎春性情木讷,并不长于绣工。打眼瞧着眼前这个丫鬟,指不定这绣囊,就是司棋自己弄出来的东西 第233章 焦大 虽是明白这些,林思衡倒也将错就错道: “二妹妹的心意,我自然明白。你回去告诉她,府里那些闲言碎语,不必往心里去,我自有处置。叫他宽心。” 司棋见他说了明白话,喜不自胜,虽已得了话,却仍不急着走,反倒愈发大胆的打量起林思衡来。 林思衡这还是第一次见比晴雯还泼辣大胆的丫鬟,不免也饶有趣味的瞧过去,司棋不躲不闪,只任由他看。 以往不曾多加注意,如今细细瞧着,这丫鬟能在迎春跟前伺候着,倒却有几分可取之处。样貌五官不能称精致,反倒带着些棱角,透着股子烈性和豪气,别有一番魅力,只是不太符合如今的审美观念。 尤其是身高,晴雯本已是个腿长高挑的,司棋倒还能比她高出半个头来,站在林思衡跟前,竟只比他略低些,又比晴雯显得丰腴些许,再配上她那样貌,便显出一种独特的“丰壮”。 寻常男人站在她跟前,只怕都得有些压力,若放在后世里,大抵该是个模特的好料子。 眼见林思衡眼神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司棋死撑了一会儿,到底败下阵来,脸上透着些并不明显的晕红,行了个礼便要转身离开,却又被林思衡叫住。 这丫头那点心思,使的这些手段,本也十分粗糙,林思衡一眼看穿,既叫住司棋,笑着拉起她的手,又塞了几张银票过去,凑近了些,低声道: “你今儿若不来,我倒忘了,早前给二妹妹留的银子,这么久也该用完了,今儿正好,再带些回去。回去以后,将我的话与二妹妹说明白,叫她不必多想,只信着我便是。 我素来知道你细心敏锐,只管替我好好照料着二妹妹,往后自然记你一功。” 司棋纵是再大胆,也仍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此时手被林思衡握住,竟忘了挣扎,只觉得心都跳的快了些。 低低的应了话,将林思衡的吩咐记下,又抬眼瞧了林思衡一眼,方才轻轻抽出手去,转身脚步急促的跑开来。 待迎春回了住处,司棋略过了绣囊一事,只将那几张银票取出来,又将林思衡的话说与迎春听。 迎春既惊且喜,本不敢信,只是看着司棋信誓旦旦的模样,又见那几张真真切切的银票,方觉并非虚幻。 她本道必是有缘无分,正要逼着自己死了这心思,不料竟还有柳暗花明的时候。虽不知林思衡究竟是何打算,只是她原也不是个有主意的,既是林思衡说只管信她,迎春得了许诺,果然也只管一门心思去信他,再不多想什么。 绣橘闻言,也欢喜不尽,凑上来打趣两句,说几句好话,羞的迎春难得话多了些,连连讨饶起来。等激动的心情平缓了些,方才又想起一事来,疑惑道: “林大哥既许了我,林丫头可怎么办?” 司棋闻言也是一怔,旋即忙道: “姑娘考虑这个做什么?林姑娘那样的人儿,自有她的着落,姑娘还操这闲心?” 迎春也知自己多思无益,只得作罢,只是吩咐两个丫鬟再不可传扬出去,两人也都连忙应下。 贾政既道自己已与林思衡商议妥当,次日便报了上去,孰料竟遭皇帝训斥一回,唬得贾政胆战心惊,只得又愁眉苦脸的琢磨起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焦大仍一如往常,喝的醉醺醺的,靠在马厩上,与马棚里的几匹战马嘀嘀咕咕的说着些骂人的话,正觉得无趣,却听得门外黄狗又叫喊起来,却见有人打着灯笼,提着两件东西寻过来。 焦大便站起身,扶着柱子,睁开眼睛望去,焦大本已有几分醉意,那人影又被灯笼火光照的朦朦胧胧,等人走近了,焦大方才认出他来,开口笑道: “是刘三儿来了,灯油都添置过了?今儿可有什么好东西叫我瞧瞧?” 听得焦大这话,门外进来那黑瘦汉子,随手将灯笼挂在门上,凑趣道: “自然都添置完了,得了空才来的,要没有好东西,怎么敢来打搅焦大爷?” 焦大赶紧走到马房里那张小桌子上,有些急不可耐道: “快打开,叫我瞧瞧有什么好东西?” 刘三便嘿嘿笑着将手里食盒掀开,端出几盘肉菜来,低声道: “今儿正是顾嫂子看着,才叫我得了这些东西来,咱们爷俩也好好松快一回。” 焦大眼见着这些好菜,早已喜不自胜,拿起筷子便先夹了几块,往嘴里塞去,先吃了一阵,玩笑道: “莫不是你小子果真与那顾婆子有什么瓜葛,怎的回回有这好处给你?你小子要果真有那心思,可别回头望了请焦大爷喝杯喜酒去。” 刘三连忙摆手道: “不过都是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家里都遭了灾,如今又都到这府上挣口饭吃,互相照应着罢了。” 焦大闻言,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嘀咕道: “还是你小子有良心,知道来看望看望你焦大爷。不像那些个没良心的种子!早把我焦大的恩情给忘了!要没有我焦大,也有这满府里的富贵? 如今焦大上了年纪,做不得什么事情了,这些个不肖子孙,他们自己生发了,却只打发我来看马厩,扫马粪,连口好酒也舍不得送来,还不如你小子,非亲非故的,倒记得隔三差五的来瞧瞧我。 哼哼,等我到底下见了太爷,我好好告告他们的状! 你小子是不错的,焦大记得你的好心,你放心,我肯定跟太爷说你的好话,来生必保你有个富贵。” 刘三只嘿嘿笑两声,并不应这话,眼见焦大起了兴致,方才又从桌子底下搬出一个酒坛来,故作鬼鬼祟祟道; “焦大爷瞧瞧,这是什么?” 第234章 哭祠堂(上) 焦大哪里认得,只连连摇头,刘三压低声音道: “我说出来,焦大爷可别恼,这还是珍老爷过去那天喝剩下的酒,赖管家专门叫我拿出去扔了,我没舍得,偷偷藏起来。 像这等好酒,咱们往日里再见不到的,之前也不敢拿出来,如今眼见没什么人再提那事了,我才带出来。咱们爷俩,好歹也尝个新鲜。” 焦大虽皱了皱眉头,只是他原也不喜贾珍,又自视自己是贾府的功臣,喝点好酒也是该着的,因而到底也不多说什么,只任由刘三给他斟了酒,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连吐了几口气道: “好烈的酒,可果真是好东西,怪不得那畜牲喝个没数,快再添些来。” 刘三嘿嘿笑着,面上带着些憨厚道: “要说还是蓉老爷有孝心,寻摸得这等好酒来,我是个没福气的,倒也罢了,焦大爷是立过功的,原也该尝尝这好酒不是。” 焦大冷哼一声,心中也自以为如此,愈发添了酒兴,没过几杯便已有些昏昏沉沉,刘三眼见火候差不多,故意踢了颗石子砸在外头拴着的黄狗上,引得那狗喊叫起来。 刘三便故作醉醺醺的抱着那酒坛子起身,走到那黄狗跟前,打着酒嗝道: “怎么,你也闻着这酒香?要尝尝这好酒?嘿嘿,倒也是个识货的,好好好,叫你们也尝个新鲜。” 说着就将那酒倒了许多在狗食槽里,引得那狗赶忙来舔舐。焦大醉醺醺的看着,也嘿嘿发笑,并不阻拦。 两人又饮了两杯,焦大便醉倒过去,刘三喊了几声,眼见焦大确实醉倒过去,神情陡然清醒过来。 从怀里取出一个黄纸包,细细的拆开来,往剩下的残酒里倒进去大半细碎的白色粉末,用筷子细细搅拌均匀,又往外头那狗石槽里倒了许多,只留下些许,仍放回原处。 又咬咬牙,用另一根筷子沾了些许那粉末,放进自己嘴里,细细的将那黄纸收好,赶紧离了此处。 等焦大次日醒来,日头已抬的老高,打眼一瞧,没看见刘三身影,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可惜桌上还有些剩菜,如今也不能吃了,咂了咂嘴,便准备将这剩饭剩菜再拿去喂那看门狗。 不料等出门一看,那黄狗竟已然四肢僵硬,口吐白沫,倒毙在那里了。焦大吃了一惊,认得这是中毒而死,可分明昨儿夜里还好好的,便是有贼来偷,也不该往这里来。 因而便怀疑到刘三身上去,也顾不得收拾,赶忙去寻那顾婆子,打听刘三的事情,顾婆子便道: “还说呢,昨儿他在我这拿了几样菜,说是去找你喝酒,不曾想后半夜的又来找我,说肚子疼的厉害,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回去了。 今儿过来的时候我还从他门前过,家里都没人,邻居说他昨儿大半夜的在屋子里喊疼,一大早就跑出去寻大夫去了。 我这正纳闷怎么回事呢,您老人家可知道?” 焦大听完这话,便已明白过来,只怕是那酒里有问题,只是又不明白如何自己竟半点事儿也没有? 浑浑噩噩的走回去,那剩下的酒还在桌子摆着,一阵阵酒香从揭开的盖子里散发出来,焦大却再不敢去碰。 四处寻摸着,到底拿不准主意,只得仍去厨房里,与顾婆子说了半天好话,借了只鸭子来,将那残酒喂鸭子喝了些,没过一会儿,果然那鸭子也很快倒毙在那里。 焦大见此,惊出一身冷汗来,宿醉的酒意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眼神直愣愣的盯着那酒坛子,一时手足无措。 想着昨夜里刘三与他说起,这酒是贾蓉买来送给贾珍的,愈发惊惶的厉害,哪里还不明白,贾珍分明就是死在贾蓉手里头! “弑父”两个字在焦大脑子里来回打转,搅得焦大脑仁生疼,这位年届七旬的老人,咬紧牙关,从嗓子眼里渗出些带着哭声的言语来: “畜牲呐!!” 焦大虽已弄明白了这整件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对这宁府里如今几个主子都很看不上眼,平日里只说他们是不肖子孙,可再怎么样,他们也还是贾代化的后代,这座公府,到底是贾代化留下的家业。 焦大当年跟着贾代化出生入死,主仆情谊深厚,今日他若将这事告发出去,贾蓉必是要死的,那爵位该传给谁?这座公府还能不能保得住?回头到底下见了太公,会不会责怪我? 可他若不告发,难道只任由那弑父的畜牲享这等富贵?虽说那贾珍也不是个好东西,可弑父就是弑父,焦大一想起这事,也仍觉得心头不平。 思来想去没个主意,浑浑噩噩的将饭菜都收拾了,又将那酒坛子抱起来,准备要砸了去,临了却又住了手,将这酒坛子塞到自己床底下藏好,旋即起身往祠堂里去。 走到半道上,正撞见小厮潘又安,如今族学里代儒公病倒,贾瑞又死了,竟没人管事,贾蓉既坐了族长的位置,便将族学里的事都交给兄弟贾蔷来打理。 潘又安眼见贾蔷愈发富贵起来,找表姐司棋借了银子,专走了些门路,调到贾蔷身边去,贾蔷虽有一身的富贵病,待下倒并不严苛,因而潘又安明里暗里也有许多好处,也显得春风得意起来。 便对焦大颐指气使道: “焦大!蔷大爷正说要出门去,叫你赶紧牵了马来。” 焦大如今哪里有心思理会他,便是贾蔷亲口吩咐,焦大现如今也只当是没听见,遑论是一个小厮,因而只继续闷不吭声的往祠堂里走。 潘又安眼见焦大不理会自己,被驳了面子,也气恼起来,只是好歹也听说焦大是个有功的老仆,倒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只是气哼哼的拂袖去找贾蔷告状 第235章 哭祠堂(下) 焦大既寻到祠堂,本该在这里打扫的几个仆人全都不见,也不知躲到哪里吃酒去了,眼见贾蓉对祠堂管束如此怠慢,愈发不满,猛的推开祠堂大门,迎面一阵灰尘,呛得焦大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睁开眼睛,竟见老宁国公画像脚下那盏长明灯都已灭了去,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打理。 焦大愣了愣,嘴唇气的发抖,熟门熟路的从门后头寻到油桶,往祠堂里的长明灯盏的添了些油,又从烛台上借了火来引燃。 将贾代化的牌位摘下来,见上面落了灰尘,焦大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嚷着“不肖子孙”,一边用自己的袖子将灰尘拂去,又恭恭敬敬的将牌位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忙活完这些,焦大也觉得有些疲惫,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仍然直愣愣的盯着贾代化的牌位,老人似乎觉得有些委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好半晌方才对着那牌位唠叨: “太爷诶,太爷诶,你怎的也不管管这些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是不知道诶,自打您过去底下,这府里就没个样子,老的一门心思当道士,也不管府里的事情,小的又整天只知道胡乱搅和,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 他们,他们连人伦都不顾啦!这些遭了殃的畜生,他们把太爷的恩德都给耗尽啦!” 老子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对牌位告起状来: “太爷你走了,他们嫌我焦大没用,是个老顽固,打发焦大去看马厩,连一张好被子,一口好饭也不给,成天里叫我跟马粪搅和在一起。 太爷你叫我看着府里,可是焦大看不住啊,焦大对不起你,焦大已经太老了,实在也管不住这府里的老少爷们了,他们都不听焦大的,他们现在什么造孽的事情都敢做了什么事情都敢敢做了 焦大没有用了焦大没有用了” 老人无力到底佝偻在那里,几缕长发无力的散落在肩上,显出大片大片的灰褐色的头皮来: “焦大怎么还活着呢?太爷啊,你什么时候接焦大一块走了焦大还跟着你还跟着你” 老子在这祠堂里呆了许久,对着贾代化的牌位嘀嘀咕咕说了半晌,消解了些郁气,直到两条腿都曲麻了,方才用手支撑着,艰难站起身来。 他还是没有将贾蓉弑父的事情告诉贾代化,他已经在这府里呆了几十年了,到底也没忍心真叫贾代化的子孙没了下场,即便是这样的恶事,他也只准备先瞒着。 他已经太老了,老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了眼睛,到时候自然眼不见心不烦了。 正要起身颤巍巍的往外头走,门突然“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却正是贾蓉贾蔷两个在外头。 贾蔷今日正要出门,下人却未备着马,潘又安知道焦大在府上不讨喜,随口便又添了两句坏话。 贾蔷闻言果然有些气愤,自贾蓉在宁国府里掌了权,贾蔷因一向与他交好,除了族学里的事情,连着外头许多生意往来也由他打理,因而也日渐讲起派头来。 当即便要转身去寻焦大的晦气,马厩里却没有寻到人,问了几个下人,才说是往祠堂里去了。 贾蔷闻言,却不敢在祠堂里放肆,正要绕过这事去,又见贾蓉揽着偕鸾佩凤在园子里闲逛,贾蓉一见到他,便笑着招呼起来: “蔷哥儿怎么在这?” 贾蔷低眉顺目,只当是没看见这两个曾经的“姨娘”,笑道: “本是要寻那焦大,叫他备着马,他却跑到祠堂里来,想想也只得罢了,我且自己准备便是。” 原准备抬脚就走了,不料贾蓉面上陡然沉了下来,随口打发了偕鸾和佩凤两个,一把拉住贾蔷,咬牙问道: “你可知道那老货过去做什么?” 贾蔷心中一惊,赶紧摇头道: “这我如何知道?” 贾蓉不由分说,只叫贾蔷跟着,两人一道,也不叫下人跟随,抬脚往祠堂方向去,正把焦大堵在里头。 贾蓉阴沉着脸盯着里头的老人,老人也有些错愕的看着门外的两人,旋即指责道: “蓉哥儿,亏你如今还是族长,连祠堂里的长明灯灭了你都不知道,那些下人,也不照看着,你也不管束起来” 自打坐了这宁国之主的位置,贾蓉因着心里有鬼,等闲是再不肯往祠堂里来的,一年下来,也只春日祭祖的时候,实在躲不开,方才来了一回。下人们摸清了他的习惯,自然也乐的轻松。 听焦大说祠堂里灭了长明灯,倒叫贾蓉心里也起了疙瘩,赶忙探头看去,见灯火还好端端亮着,方才松了口气,哪里耐烦听焦大说这些有的没的,径自问道: “你不去照看马匹,没事跑到祠堂里来做什么?” 焦大愣住那里,喃喃道: “我是太爷的亲随,怎么不能来?我过来看看太爷,跟太爷说说话” “你不过是个下人!不去安守本分,好好做你的活,也敢跑来打搅太爷的清净!要不是看你上了年纪,今日便将你打死在这里!还不滚出来!” 贾蓉嘴上喊的狠,脚却仍停在外头,并不迈进来,焦大又挨了回骂,也泛起倔脾气来,口中嚷着: “蓉哥儿!你说话也客气着些!好歹我是太爷的亲随,是我把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要是没有我焦大,也有你们什么事?你也别在那儿跟焦大吆五喝六的,仔细你做的那些好事,焦大我什么不知道? 等我回去去见了太爷,好好与他说道几句,也叫他管管你们这些没人伦的畜生!” 第236章 逞威风 贾蓉闻言,脸色黑如锅底,咬着牙,再顾不得许多,领着贾蔷冲进去,就把焦大往外头拖,焦大自然连连挣扎起来,口中仍嚷着那些含含糊糊,不干不净的话。 贾蓉听得咬牙切齿,贾蔷听得心惊胆战,两人赶忙对着这老人一通拳打脚踢,他两个正值壮年,焦大又如何还能是对手,三两下就被打得歪倒在地,又挨了两脚,趴在地上直哼哼。 贾蓉见他住了嘴,方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与贾蔷两个,将焦大拖出去,径自从台阶上扔下去,幸得台阶不高,只不过几层,倒没要了焦大的命去。 贾蓉仍不解气,又往焦大脸上吐了口唾沫,斥责道: “凭你再有什么功劳,这些年府里给你养老,也早该抵了干净,你若是个明白事理的,不说谢着府里,也不该再胡乱添乱,似你这等糊涂东西,也敢说要去见太爷?” 说着又把赖升喊过来,专门指着焦大,吩咐不准再叫他来祠堂,随即打发人将焦大拉走。 等赖升带着人走了,贾蓉方才略放下心来,见祠堂门还开着,又近前几步,准备把门带上。 不曾想一抬头,正望见堂前悬挂的初代宁国公贾演的画像,惟妙惟肖,似乎正盯着他看。贾蓉心脏险些漏跳一拍,赶忙低下头来,不敢直视画像。 这一低头,又正看见他老子贾珍的牌位:故宁国公府嫡重孙,世袭三等威烈将军贾珍之灵位。 贾蓉愈发心惊胆战起来,神情有些惶恐,用力将祠堂大门一把拉上,发出老大响动来。 贾蔷见了结了事情,不敢再多留于此,赶忙也告辞离开。 贾蓉喘了两口粗气,渐渐平缓下来,强迫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本欲再去寻偕鸾佩凤玩乐,方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咬了咬牙,径自往尤氏院里行去。 才到院口,银蝶儿跟炒豆儿两个已迎上来,忙道: “给老爷请安,太夫人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早已吩咐过了,叫老爷不必过去请安,仔细过了病气去。” 贾蓉便笑道: “既是太夫人身子不适,我更该过去瞧瞧,才是我的孝顺。” 说着就要抬脚往里进,银蝶儿忙道: “太夫人老早吩咐下来,也是怕老爷过了病,到时候耽搁了府里的事情,老爷执意要去,虽是一片孝心,只怕好心办了坏事,也是不美,若是再传扬开来,岂不更叫太夫人不安?” 贾蓉闻言,只得作罢,往院子里头看了一眼,方才带着些冷笑道: “既如此,你们好生伺候着,若太夫人有什么吩咐,你们也只管来报我。” 两人连忙应了,贾蓉方才转身就走,琢磨着再去何处耍乐。 尤氏早在贾蓉来时便已听着动静,听见银蝶儿和炒豆儿两个将贾蓉拦住,方才舒了口气。 她不会那些争权夺利的手段,没过多少日子,这宁国府就已是贾蓉说了算了,自贾蓉与偕鸾配凤之事叫她得知,尤氏从那以后,就对贾蓉避而不见,每日只躲在院子里礼佛诵经,消磨时光。 可怜她刚到三十来岁的年纪,早早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夫人”,若单说这个,倒都跟贾母一个位数了,只是若论地位权利,却又差的太多,膝下又无子嗣,尤氏每每念及此事,也不知自己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自处。 贾蓉既在尤氏这里吃了闭门羹,倒也不强求,随意又去找了他老子生前用的女人,当然,如今也是他的女人了,自去继续高乐受用起来。 自贾珍死后,尤氏避而不见,偌大的宁国府成了贾蓉的一言堂,虽是连着两年两回丧事,渐渐将宁国府里的库房掏空大半,贾蓉也并不在意。 本着报复的心思,没用多长时间,贾珍生前的那些女子,不论姿色美丑,便都被贾蓉使手段弄到自己床上来,若不是贾珍生前受用过的,贾蓉反倒提不起心思来,如此没到一个月的功夫,竟只剩下一个尤氏。 偏偏若论起颜色里,又要属尤氏最佳,因而总叫贾蓉惦记着。 贾蓉自得手以后,才坐稳了位置,便担忧着那张写给民丰楼掌柜的文书,专程找上门去,索要了两回,掌柜的只是连连推拒不给。 又很是使了些威逼利诱的手段,皆不奏效,再暗中指使了些打手,发起狠来,准备要叫那刁掌柜吃些苦头,必是要取回那文书来,不料那些打手得了银子,竟迟迟没个动静,贾蓉找了两回,人竟消失的干干净净。 如此倒叫贾蓉心虚起来,恰好林思衡打了胜仗的消息又传回来,贾蓉思来想去,竟不敢再胡乱动作,一时也只盼着能相安无事。 如此过了许久,果然不见那刁掌柜抖落出那张文书来,贾蓉才渐渐放松下来,只道这事已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查。 因而每日里只管在府上作威作福,饮酒作乐,旁事皆丢给贾蔷等人打理,又兼着心中藏着事情,日日担忧警觉,脾气也渐渐暴躁起来,对下人稍有不顺意,即动辄打骂。 如此不到一年光景,瞧着竟比贾珍还不如了。 今日又有了祠堂一桩事,贾蓉虽深恨焦大不死,只是见焦大本也没多少日子活头了,况且焦大有功,在府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贾蓉也怕真胡乱打死了,要失了人心。 见他已挨了一顿好打,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想想倒也作罢,只等着焦大自己赶紧病死才好。 如此便先将祠堂一事抛在脑后,也懒得再往焦大身上花心思,继续过起每日里揽着美妾丫鬟,调情嬉戏的美好日子。 焦大挨了那一顿痛打,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被那些下人一路拖回马房里,随手往床板上一扔,那些下人还嘲笑道: “焦大,你好歹也管管你自己那张嘴巴,何苦总惹得老爷跟蔷大爷不高兴,这回只是挨了顿打,要是再有下回,咱们哥几个,只怕就要直接把你拖到外头乱葬岗去了。” “嗐,你跟他说这么有什么用?咱们虽是一片好心,可也得他听得进去才行。 成天指望那点功劳,整日在府里骂这个骂那个的。咱们在府里,每日里在主子们跟前服侍着,要说起来,谁还能没点功劳?不过是不显着罢了。只他每日里四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两个下人叽叽歪歪一阵,不阴不阳的说着些怪话,焦大脾气本就不好,素来在府上是没个好人缘的,如今见他又挨了打,自然也难免再受几句嘲讽。 焦大并不言语,压根也没听进去他们说的什么,只一边痛的直哼哼,一边脑子里胡乱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第237章 告发 等那几个下人离开,随手还将他揣着兜里的几个铜板也都摸走,焦大过了许久,方才翻了个身,眼睛直直的盯着头上的茅草屋顶,心神渐渐游荡,似乎回到当年的边关的战场上去: 边关是真的冷啊,那时候瓦剌虽然没了,可是杜尔伯特部和准格尔部仍然强盛,年年扣关,他跟在太爷一道,要出去打草原蛮子,不料那些蛮子狡猾,竟打了败仗。 太爷受了伤,伤的很重,走不得路了,是我一路背着太爷杀出来,又到处找吃的找喝的喂给太爷吃,我自己吃烂肉喝马尿,才把太爷带回来。是了,就是因为这场败仗,太爷才没能像西府里太爷一样,又成了国公。 太爷那时候跟我说,要与我同富贵,我其实也没当真,我是太爷的亲随,这些是我该做的,只是想着,好歹我立了功,不说富贵,总该给我养老,叫我老了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才是。 太爷怎么早早的就走了呢?敬老爷好端端出了家,留下这么一窝子畜牲来,叫焦大看的伤心。 他们这样欺侮焦大,他们把焦大的恩情全都忘了 难道我当初跟着太爷打仗,就是为了这么一窝子畜牲不成? 焦大渐渐迷糊起来,他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他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拼了命要把贾代化救出来,心思越飘越远,恍惚间他又看见贾珍在纠缠秦氏,贾蔷似乎又在抓住马粪要往他嘴里塞,贾蓉又对着他痛打起来。 焦大只觉得浑身发冷,似乎比当年在草原上还要冷的多。颤巍巍的爬下床,将那酒坛子从床底下刨出来,揽在怀里: 他又把酒坛子揭开,想着要不然干脆喝死了一了百了,只是眼见坛中也没剩多少,万一没喝死,只喝出一场大病来,岂不是白受罪? 因而又打消了这个主意,抱着坛子斜靠在床头,怎么狗喝死了,刘三也出了事,倒就剩我一个人,啥事也没有呢? 焦大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坐在那里想了一晚上,直到又过了一夜,天光渐渐爬上屋顶,透过头上茅草间的缝隙,探进几束光来,照在焦大眼前的空地上。 焦大恍然大悟,是了,这必是太公保佑,专叫我渡过这劫数,让我替他收拾了这一窝子的畜生! 这些个败家背德的畜生,不该享着太公传下来的富贵,他们哪里配做太公的子孙!焦大得替太公清理干净,清理干净 焦大才挨了打,又坐了一夜,此时竟不觉得疲惫,扶着床沿站起身来,努力挺直了腰杆,将那坛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眼神依然带着老人应有的浑浊,只是又似乎显出些别样的神采的,变得炯炯有神。 恍然些那个曾经在战场上狼奔豕突的将士又回到这具苍老的身体里,身上的疼痛皆以远去。他努力的迈出脚步,拉开破破烂烂的木门,他找到了自己最后想做的事情,抬头挺胸的往外走。 路上微微吹过几阵风来,拂过老人花白的鬓角,将老人身上常年在马厩里熬出来的气味吹散开来,萦绕在一路走过的轩丽的回廊青瓦上,渗透进铺陈在地上,雕刻着祥云瑞兽的石砖缝隙间。 隐隐有两声滚雷声,从天边传递过来,震慑的会芳园中的虫豸似乎觉察到了风险,惊惶的想要躲避起来,手脚急促的爬动着,要钻进假山的阴影里去。 贾蔷仍是一早出了门,在族学里威风一阵,得了些孝敬银子,又约了好友,呼朋引伴,嬉笑着谈论哪座青楼里的姐儿艳丽有风情。 贾蓉被雷声惊醒,从床上抬起头来,胸口袒露出油光光的白肉。偕鸾佩凤也各自惊醒过来,一左一右的从贾蓉两侧支起身子,也露出光洁的臂膀。 眼见惊扰了美人,贾蓉连忙又小意的安抚几句,说了几句床笫间的私话,便哄了两个这两个姨娘娇嗔连连,贾蓉将两人揽在怀里,上下爱抚,只觉得志得意满,又钻进被窝里胡闹起来,将这雷声又抛在脑后。 一路撞见的几个下人都好奇的看着焦大,奇怪他才挨了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便与他打招呼问话,焦大也只当做没有听见,角门里那门子笑话道: “焦大,你这抱的什么东西?莫不是从哪偷的银子,准备要送出去藏起来不成?还不快叫咱们哥几个瞧瞧?” 焦大仍是不应,只是往外走,那门子虽本是玩笑,此时却又恼怒起来,便要来抢,口中连道: “好你个焦大,竟敢偷府里的东西!还不快交出来!” 旁人一人伸手拦道: “算了算了,一把年纪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随他去,到时候死在你跟头,说不得还要你出烧埋银子。” 那门子方才作罢,只恨声道: “我瞧着这坛子,装他自己的骨灰倒正合适!” 焦大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他也没有停下来,径自出了贾府,站在门前街上四处张望。 他在府里见过那个顺天府通判,他才不去顺天府,听说御史是个能管事的官 焦大只觉得自己此时脑子又好用起来,认了个方向,抬脚往御史台方向去。 早年里作为贾代化的亲随,各处衙门他都是去过的,他认得往御史衙门的路,顶着日头,这个浑身脏兮兮,浑身伤痕,还散发的难闻的粪便气息的老汉,抱着怀里的坛子,一步一步迈进了御史衙门。 要将那座国公府里高高在上,却又悖逆人伦的畜生,掀下马来! 卯时正,左都御史魏中和急匆匆走进皇宫。 一柄本就悬在头顶上的屠刀,被躲在暗处的手轻轻掐断那根脆弱的绳索,开始朝宁国府头上猛然斩落下来 第238章 大案 荣国府里,王熙凤已先在贾母跟前伺候过一阵,又将今日府里上上下下的细务分派了一遭,方才闲了下来,与平儿回到自己小院,随意用了些饮食: “太太吩咐了,宝玉那头,要再送些透气的纱帐过去,最近秋老虎折腾的厉害,袭人嫌原先那帐子不透气,别给宝玉捂出病来,你且记着,回头不要忘了。” 平儿与凤姐儿对坐在炕上的桌案两侧,陪着凤姐一道用饭,闻言连忙点头应下,又问道: “既说起这个,奶奶屋里的帐子可也要换了去?再有几位姑娘那边?” 凤姐略一思量,便道: “我屋子里头就算了,也不在意这个,其他几处,若是库房里还有多的,先问问鸳鸯,看老太太能不能要不要用,再先紧着林丫头。三位姑娘,若还有些余的,便都换上。 哦对了,还有你二爷书房的,也得换上,你二爷怕热。若是没有多的了,就打发人置办着,不拘多少,也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平儿一一记下,主仆两人又继续说起府里桩桩件件的琐事,凤姐儿突然想起一事来,诧异道: “怎么这一年里,尤大嫂子没再请老太太过去?也不往这边来,往年隔个一两个月,总得过来在老太太跟前提一回。” 平儿倒没注意到这些事,随口道: “许是因珍大老爷去了,难免叫珍大奶奶伤心,心思顾不上这些,也是有的。” 凤姐儿本也是随口一提,听得平儿这般说,便也不当一回事了,只说道: “她既不来,回头打发人过去问候两声,也是两府里的情谊。” 正说着话,却见丰儿急匆匆的走进来,语气急促道: “奶奶,老太太让你赶紧过去,二爷也回来了,正在老太太那儿呢!” 凤姐儿不敢怠慢,饭才吃了一半,就急忙把碗一搁,领着平儿又急匆匆往贾母院子里去。 等见了贾母,果然见贾琏已在这里,面色有些苍白,满头都是汗,神色间有些惶恐焦急。贾母神情也有些沉凝不安。 不多时,贾赦和邢夫人,以及王夫人也都聚到这里,贾赦正在东跨院里和小老婆嬉戏,突然就被贾母叫来,还有些不悦,大大咧咧的问道: “究竟有什么大事,这样急匆匆的叫我过来,但凡有什么,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贾琏已顾不得问候请安,径自截断道: “大老爷有所不知,今日晌午前后,东府里有个叫焦大的老仆,到御史台将蓉哥儿给告了!” 贾赦闻言,仍不以为意,反倒咬牙发狠道: “早听说那焦大不是个安分的,若叫我说,何不早打发到下头庄子里去,偏是蓉哥儿心软,竟养在家里,如今倒叫这起子忘恩负义的下贱东西,反咬起主子来了!” 贾母听说是焦大去告,心里便是一咯噔,心知这事只怕是少不了了,她是知道这个焦大的,也算是跟她一个辈分的人物了,若是些小事,断不至于到这地步,因而也不耐烦听贾赦说这些废话,赶忙问道: “可打听出什么来,那焦大告蓉哥什么?” 贾琏闻言,面色愈发惊恐起来,张了张嘴,竟有些说不出话了,好半晌才道: “那焦大,他,他告蓉哥儿,弑父!” 陡然一道惊雷划过,阵阵雷鸣,轰得在座之人大脑一片空白,皆呆坐在原地,贾母惊呼一声,便往后仰倒,邢夫人的帕子掉在地上,王夫人的佛珠也坠落下来,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凤姐儿赶忙和鸳鸯一道扶着贾母,咬牙道: “不是说珍大哥是醉酒而死?五军都督府都是验过的,岂容他焦大说三道四?这不过是空口污蔑罢了!老祖宗别慌,料也没什么大事。” 贾母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她经历的事情多,却不敢像凤姐儿这样乐观,伸出一只手来,颤抖的指着贾琏,吩咐道: “去东府,把蓉哥儿叫来,我要问他!” 贾琏连忙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往东府里去,就见赖大急匆匆跑过来,跪在地上报信道: “老太太!不好了!东府里头出事了!” 贾赦一脚就踹过去,呵斥道: “老太太好得很!说!东府里怎么回事!” 赖升被踹了个跟头,也不敢与贾赦计较,只得趴在地上道: “刚刚外头来了刑部官差和御史,径直进了东府,把小蓉大爷带走了!” 贾母闻言愈发惊异,直觉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 “官差如何竟来的这样快?!是就只带了蓉哥儿?还带了谁去?” “就带了小蓉大爷,旁人都没动。” 贾赦咬牙道: “这必是有人搞鬼,焦大前头才去告案,这才两个时辰,居然就上门来拿人,岂有此理!” 贾母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先叫贾琏去把贾政叫回来,贾琏却道: “老爷还在上值,脱不得身,因此才打发了我回来报信。” 贾母闻言,气得脑门一阵阵发黑,顿着拐杖骂道: “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上什么值?马上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眼见贾母气急,贾琏也只得连连应下,一溜烟又跑去寻贾政,贾赦也不敢耽搁,开始联络亲友,打探事情,只留的一众妇孺守在荣禧堂,急得团团转。 第239章 四姑娘 未见,贾政到底还是告假回来,贾母一见他,就连忙问道: “你在衙门里坐着,可打听出什么事来?” 贾政才因建造伯府一事挨了皇帝的责骂,正在谨小慎微的时候,不想东府里又闹出事来,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贾政心中也只得暗暗叫苦,叹气道: “陛下已经降旨,叫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审了。” 贾母连道: “这是为何?岂有这样办案的道理?不过才拿了人去,怎就到了要会审的地步?” 贾政苦笑道: “母亲不知,今日晌午,左都御史魏中和魏大人就亲自进了宫,陛下原本有意就叫御史台来审,不料刑部又争执起来,说御史台越权,两家争执不休,陛下恼火起来,索性便叫三法司一同审理。” 事情眼见开始闹大,贾母也有些惊慌: “咱们家与魏家不曾有什么往来。如何魏大人竟下此狠手,好歹也该叫人提前报个信来?” 贾政闻言,也不言以对,反倒劝慰道: “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法子,只得等案子审结便罢,陛下宽宏,料想不会有什么事。” 贾母气的把眼睛都闭上,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次子不通俗务,只是竟没料到,这么大岁数来,怎么还能这样天真? 贾赦闻言也嗤笑道: “二弟这说的什么话?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竟要坐以待毙不成?若叫我说,蓉哥儿是否无辜,眼下暂且不论,那焦大既然敢以仆告主,按着朝廷律令,依律该打三十大板! 他本也没几年好活了,咱们只管使点银子,干脆来个死无对证便是!” 贾母年轻时候也是这样一步步熬过来的,虽因上了年纪,渐渐慈祥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况且再是如何,一个下人,她倒也并不关心死活,因此听得贾赦此言,倒没什么太大反应。 反是贾政有些不忍道: “大哥此言,只怕有些不妥,若是些旁的小事倒罢了,倘若蓉哥儿果真做下这等逆事来,我们岂能行这等包庇之事?珍儿泉下有知,岂不见责?” 贾母冷哼道: “到了这等时候,你还敢说这话?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到底也不过是庸庸碌碌!倘若蓉哥儿是个无辜的,咱们护不住他,那是珍哥儿独子!你这倒不怕珍哥儿责怪? 只听得外人说三道四!却信不过自家人!是谁教你这般行事?!” 贾政挨了贾母一通教训,连忙跪地请罪,贾赦见此,十分得意,颐指气使的指挥贾琏继续去打听着。 荣禧堂中一通忙乱,因事情来的急,贾母也没顾得上封锁消息,消息传到后院里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院子里这几位姑娘,虽年纪都不大,倒也都是贾蓉的长辈,连着惜春,也正经算是贾蓉的姑姑。 听闻贾蓉犯下逆案,俱都惊诧不已,难以置信,又着急忙慌的聚到惜春这处来。 惜春本就是东府出身,是贾敬修道期间所生,与贾珍算是兄妹,只是却无甚感情,又常年养在贾母跟前。 虽是姐妹们都替她担忧,她自己面上瞧着反倒十分平淡,似乎并不以为意,探春坐到她跟前,正说着劝慰的话: “四丫头切不可往心里去,不过是那个叫焦大的,喝多了嘴,许是挨了蓉哥儿的责打,犯了忤逆的性子,随口咬了蓉哥儿两句罢了。 蓉哥儿咱们也都见过,素来是个恭顺的,如何能坐下这等逆事来? 老爷和琏二哥他们自然料理此事,说不得明儿就没事了,咱们也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惜春闻言,反而笑道: “虽知你们都是好意,只是倒也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过是个女儿家,又如何管得了他们的事?是真是假,是死是活的,也都自有他们的缘法,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虽是东府里的出身,一年到头却都在西府里待着,又何曾回去过几回?虽盼着他们能好,可若果真叫他们犯下什么错事来,也自有国法家法来治,我只管替他们抄几遍经,尽一尽我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众女听得惜春此言,皆有些诧异,李纨因惜春年幼,也只当她说的是气话,将惜春揽在怀里,顺着话道: “四丫头此言,正该是这般道理,左右都是他们男儿家犯的事,咱们这些后院里的女子,多想也是无益,只放宽心就是了。” 众人见惜春始终面色寡淡,全无半点忧心之色,纵有一腔安慰的好话,竟说不出来,略坐了坐,也只得三三两两散了 等众人都离了去,惜春仍呆呆的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打发入画将桌上的茶盏都清理了,又将两个丫鬟都赶出去,只自己一人留在屋里。 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佛经来,略看了两句,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看不下去。 单论在东府里的辈分,惜春倒也称得上是东府的大小姐,只因常在西府里住着,与迎春探春都在一块儿,才得了四姑娘的称呼。 若说起血缘来,她与东府的血缘,倒比西府近的多。贾敬是她生父,贾珍是她血亲兄长,贾蓉也是她亲侄子。 可是一年到头,东府里也并不会有人来关心她一句,自贾珍在时,就已经是这样,似乎她完完全全就该是西府里的人了。 如此十年,她虽认得东府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可对东府里的人,却总有一股子独特的陌生感,她无法融入进那座东府里去,近几年东府里连连出事,她也只得冷眼旁观。 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她目睹了秦氏之死,继而又见到了贾珍亡故,到得如今,似乎连蓉哥儿也要出事了。 这些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在她眼前,她虽始终面上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可血缘里的牵绊,多少也仍叫她自主或不自主的打听着东府里的事情,却又叫她愈发看清东府里的荒唐,继而又使得她更加与东府离心。 她知道贾珍对秦氏的龌龊心思,也知道贾蓉与他那些“姨娘”的勾搭,甚至连尤氏的风言风语,也叫她听进了耳朵里。 这些事情听得多了,叫她日日煎熬,继而甚至痛恨起她自己的出身来,她不明白,贾敬既是要求经问道,为何又要把她生下来?既是生了她,为何这么多年却又不管不问? 惜春难以接受自己的家人是这样的一群人,可她又无法可想,这事本也不由她来选择。 于是小小的年纪里,竟开始向佛经里寻求解脱来,佛经读了多了,这些年言语间便也难免渐渐带着些刻意的佛理,似乎这样做,更能显露出她与东府众人的不同来。 然而到得如今这桩事,惜春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了,一方面她仍然记挂着这座与她血脉相连的宁国府,另一方面,从佛经里得来的道理又告诉她,这本也是那座东府应得的报应。 可是听说曾经与她有过往来的小尼姑智能儿似乎也出了些事,这又叫惜春愈发的茫然无措起来,智能儿的佛经自然比她读的更多,佛经里说的那样好,可是怎么好像也没什么用呢? 东府里的荒唐沉沦,终于叫这个早两年还十分开朗活泼的小姑娘,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第240章 揭幕 焦大的动静,从头到尾都被有心人盯在眼里。 民丰楼顶层上,林思衡正与钱旋对坐,钱旋面上的胡子越来越长了,终于叫他养成了心心念念的络腮胡,配合着脸上的刀疤,到底显出几分凶悍来。 “倒没料到这焦大动作这样快,竟直接找到御史台去,咱们预先备了几条后手,大多用不着了,反倒省了咱们的事。” “刘三这回遭了罪,我估摸着这案子必是要牵连到他身上的,说好的银子,切不可克扣了。” “公子放心,已经送过去了,刘三心里有数,咱们自家的兄弟,自然知道轻重。” 林思衡提起酒壶,顺手给钱旋添了一杯: “各家有什么动静没有?” 钱旋连忙接过酒一饮而尽,笑道: “旁的不说,贾家早就动起来了,贾赦,贾政,贾琏全都在外头四处打探,各处的关系都牵连进来,到底叫咱们看个分明。 要不是有这一遭,我都没料到,原来贾家在刑部还有关系。” “意料之中的事情,大事上这些人也未必就跟贾家共进退,不过打探消息这种顺手的活,有的是人愿意卖贾府一个面子。” “公子所言甚是,我估计皇帝也盯着贾府的动静呢,贾家这一动,还剩下多少能耐,皇帝就更清楚了。 不过贾家动作虽激烈,只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归根结底,贾家的关系大多还在军方,文官里头就显得薄弱了些,可这案子,军方又插不进手来。 单一个刑部,只怕是很难将贾蓉捞出来了,况且,贾家在刑部的关系,也未必就有那么硬实。” “贾蓉此番必是无救,走投无路之际,我料他是要反咬我们一口,那张文书千万收好,不容有失。 皇帝对贾家早就不满,既然得了这机会,绝不会轻易放过,忠顺王也插手进来了?” 钱旋刚吃了口菜,忙道: “不错,跟魏中和前后脚进的宫,这回三法司动作这么快,只怕也少不了忠顺王的推手。上一代忠顺王跟贾代善有仇,他早都恨不得将贾家挫骨扬灰了。” “这忠顺王府,到底是与贾家有何恩怨?” 钱旋略一思索,忙道: “这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来,如今再查,已是难以查明,不过是打听了个大概,说是当年贾代善远征草原,上一代忠顺王也领了一支兵马作为偏师,却掉进了陷阱里。 据说贾代善为了自己的计划,选择见死不救,任由其中伏,后来虽然仍被前忠顺王杀了出来,却伤势太重,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也就此落下病根,没几年就离世了,两家从此就算结了仇。” 林思衡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在心里琢磨着各方的利益和心思,手指敲打在扶手上,发出一阵阵规律的“哒哒”声: “宁国府此番有难,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若贾蓉逆案查实,借此十恶不赦的重罪,皇帝一定会顺水推舟将宁国府除爵,再牵连一大批宁国府的门生故旧,好安插他自己人上去。 这是个自诩英明神武的皇帝,素来喜欢以帝王心术来驭下,咱们若想达成自己的目的,此时得在皇帝面前多蹦跶几下才行,这出戏,还得好好演一演。 演的好了,皇帝才肯付票钱” 钱旋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将这些话都牢牢记住,等林思衡睁开眼睛,才又递过一张纸去,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贾蓉案子所牵扯出来的各方关系,林思衡认真瞧了瞧,旋即撕成碎纸,丢进香炉里烧成灰烬。 “这段时间锦衣军必然也要开始活跃起来,叫下面弟兄们都注意着些。” 林思衡探头看向窗外,正看见贾琏急匆匆往自家那边过去: “既然已经找上门来,我也该动起来了。” 贾琏确实是被贾母打发来找林思衡,如今贾家各处用得上用不上的关系都免不了被找上门去,林思衡这个公认的贾府亲旧,自然也免不了“出一份力”。 及至林宅,却被告知林思衡去了城外军营,贾琏正要回去回话,就看见林思衡骑马回来,不免大喜过望,连忙问道: “衡兄弟可算回来了,蓉哥儿的事,你可曾听闻了?” 林思衡忙道: “我正为此赶回来,方才已打听了些消息,怎么蓉哥儿竟传出这等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琏便咬牙切齿道: “还不是那个该死的焦大,猪油蒙了心的狗东西,好好的诬赖到蓉哥儿身上!” 痛骂了几句,又赶紧拉着林思衡的马缰道: “老祖宗正急着要见衡兄弟,专叫我来请衡兄弟过府去,咱们还是快走,事情可耽误不得。” 林思衡自无异议,与贾琏一道骑着马就进了贾府,等到了贾母跟前,还未见礼,贾母便紧着问道: “衡哥儿,蓉哥儿的事,你可听说了?” 贾母一边问,鸳鸯一边跪坐在她身后为她捶肩按头,还往贾母头上勒着一道束巾,许是贾母又犯了头痛。 反倒是贾赦贾政两个,面上虽也有些忧愁烦躁,比起贾母,倒还轻松了些。 既听得贾母发问,林思衡也赶忙回话道: “我今儿上午才去了军营里,听得家中来传话,才得知了此事,专程赶回来,打听了些消息,正要报给老太太知道。” 贾母欣慰道: “我就知道衡哥儿是个有心的,可曾打听的什么?快说说。” 贾赦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老太太又何必多问,衡哥儿不是说了才赶回来,又能打听出什么来,不过还是那些个人尽皆知的消息罢了,衡哥儿若还是那些话,干脆也别说,省得耽搁了大家时间。” 林思衡瞥了贾赦一眼,只当是没听见,继续答道: “倒有几桩事,不知府里可曾打听明白,忠顺王府已经插手进来了,老太太可知道?” 只这一句,便惊的在座等人都站起来,贾政忙道: “这这话从何说起?这事并不与忠顺王爷相干呐!” 林思衡惊讶道: “伯父竟还不知此事?左都御史魏中和才进宫,忠顺王紧跟着也进了宫了,大理寺卿与忠顺王府素有往来,三法司会审一事,本就是忠顺王的手笔啊。” 贾琏瞪大眼睛,连忙道: “我只道是因刑部和御史台争权引得陛下不喜,原来竟还有这等关节?” 贾赦这回也慌了,忙对贾母道: “若果真如此,这就要坏了事了,咱们家与忠顺王府素来有些嫌隙,若叫蓉哥儿落在忠顺王手里,只怕是” 贾母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拐杖,叹口气道: “我道缘何这回朝廷动作竟这样快,原来还有这番原由,唉,衡哥儿若还有什么消息,也一并说了” 第241章 宝玉挨打 眼见贾母反倒镇定下来,倒叫林思衡有些诧异,继续说道: “除了忠顺王府以外,顺德一系几座侯府,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还没有什么实际动作,许是还在观望。 另外,如今蓉哥儿还在刑部,那个焦大,据说还在御史台收押着,这对咱们来说,此时倒是好事了。” 贾赦冷笑道: “这倒确是件好事,我还以为那焦大也被送去刑部,原来还在御史台,既打听的明白,老爷我要叫他死在里头!” 林思衡勃然色变道: “切不可鲁莽行事,那魏中和虽与咱们无甚往来,可他同样也和忠顺王爷并无牵扯,若咱们果真在台狱里动手脚,这分明是授人以柄,到时候别说东府,连西府这边也得牵连进去!” 贾母其实原先倒真有意去行此事,听得林思衡这番话,赶忙打消了这番心思。 失望的扫了在场几个贾府男丁一眼,这些人来来回回打听了半天,就只打听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来,倒还比不得林思衡这几句话来的要紧。 拉着林思衡的手感激道: “到底衡哥儿看的分明,险些竟做下糊涂事来。” 又陡然发现林思衡到现在竟还站着,连忙又作势亲自引着林思衡坐下,鸳鸯赶忙接手,不敢劳动贾母,又亲手沏了茶来,算是替贾母答谢。 听得林思衡这两句话,贾母其实便已经明白,这件事实难善了了。 林思衡方才坐定,贾宝玉终于风风火火的赶回来,一进门便问道: “我在外头吃酒,听说蓉哥儿犯了事被拿了?这是怎么说的?” 贾母心疼的把宝玉揽在怀里,怕他受风着了凉,又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却不说贾蓉的事,只关切道: “怎么跑的这样一头的汗,仔细受了风寒。” 宝玉只是笑笑,与贾母哄了几句好话,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其乐融融。 等宝玉的气喘匀了,贾母才将贾蓉的事情一说,宝玉果然大吃一惊,他与贾蓉素有来往,贾蓉又一贯讨好他,很得他的心意,因而乍听此言,只是不信: “这必是那焦大污蔑,我上回与凤姐姐去东府里,就听那焦大说胡话,怎么就为这事将蓉哥儿拿了?” 贾母哄道: “蓉哥儿自然是清白的,不过是叫蓉哥儿过去问问话罢了。” 宝玉随口应答几句,发了性子,竟道: “书上有言,自古圣君在朝,必明察秋毫,能查辨忠奸,使政治清明。 如今陛下只因一下人诬告,便将蓉哥儿锁拿了去,岂是圣君所为?” 话刚说完,林思衡反手一个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声音干脆利落。 整个贾府,除了贾政,还没有人敢打宝玉的,尤其是当着贾母的面,一时间整个荣禧堂鸦雀无声。 宝玉跌坐在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眼看着流下泪来,王夫人也猛然惊呼一声,蹲伏于地,将宝玉揽在怀里,轻抚着宝玉脸上的巴掌印,抬头恶狠狠的盯着林思衡。 林思衡轻呼了口气,面无表情的瞧了王夫人一眼,方才对贾母行礼道: “老太太勿怪,我与宝兄弟素来亲善,若非不得已,实不愿与他动手,可我此番打他,却是在救他! 如今既然东府里出了这等事,外头人都道东西两府实为一体,眼下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此时外头盯着府上的人,岂在少数? 宝玉今日这话,只在咱们跟前说说便罢,这里不会有人害他,可他若一时在外头说漏了嘴,我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该有锦衣军登门查问了!” 又俯下身子,对着宝玉逼问道: “如今陛下自是圣天子在朝,宝玉,你如今说这等糊涂话。我今日再此,受些牵连也就罢了,咱们兄弟之间,也不计较这些。 只是倘若果然叫这话传了出去,岂不是要害得老太太也不得安宁?” 宝玉跌坐在王夫人怀里,见他俯身来问,竟有些怕他,垂下头来,竟有些委屈的抽噎道: “我不过是一时说错了话,岂有这样的心思?” 王夫人原本还在瞪着他,此时倒也有些心虚起来,不敢与他对视,只仍将宝玉揽在怀里,虽不说话,却仍在心中暗暗发狠: 宝玉不过是在自家人跟前说一说罢了,便是说的不该,又有什么?连老太太都还尚未说话,便是要责罚,却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 贾母眼见宝玉挨打,心疼不已,只是林思衡的话说的有理,况且眼见这如今贾蓉的案子还得倚仗着林思衡,更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只是赶忙叫鸳鸯把宝玉扶起来,打发两个丫鬟送宝玉回绛芸轩去。 眼见宝玉走远,林思衡呼了口气,又道: “宝兄弟秉性天真烂漫,诚为可贵,只是如今这时候,只怕要叫有心人盯上,倘若再说出什么不应当的话,难免要招惹祸端,倘若依我愚见,不如叫宝兄弟暂且留在家中,不必外出,也是为他着想。” 贾政闻言连连点头,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早都烙在心里,方才宝玉那番话,本也叫贾政有些愤怒,此时便道: “去,叫李贵到宝玉身边跟着!再敢叫宝玉出府去,我打断他的腿!” 贾母虽心疼宝玉,却也疼爱贾政,不欲当众揭了贾政面子,况且叫宝玉留在府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还能多陪陪她,因而也默认下来。 林思衡轻出了口气,这个宝玉,着实太天真了些,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这等时候,皇帝的眼睛必是在盯着贾府。 今日荣禧堂里这一出,也难说就能瞒过皇帝的的耳目。 若果真如此,自己这一巴掌,既表了忠心,倒也还真救了这小子一回,勉勉强强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遭宝玉闹了这么一回,一时贾蓉的事情竟反倒没人问了,等先将宝玉的事安置妥当,还是贾政先出言问道: “若依贤侄来看,蓉哥儿这案子,该到什么地步?” 第242章 忠顺王 林思衡略一沉吟,闷声道: “不论如何,只怕蓉哥儿是难以脱身了。” 贾政忙道: “蓉哥儿必是冤枉的,如何竟至于此?” 林思衡叹口气道: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如今蓉哥儿既已被收押在刑部,又引得忠顺王动了手,再想要一份口供,岂非易事? 况且,我虽也知道蓉哥儿今日这事,必然是假,可他平日里富贵惯了,只怕也难免在外头有些过错,往日里没人去管,如今自然也都难免要被清查出来。 而今只盼着是查无实据,便无大事,说不得连蓉哥儿也能保住一条性命。倘若果真蓉哥儿做下这等糊涂事来,我只怕” 贾母见其欲言又止,连忙追问道: “只怕什么?” “弑杀亲父,十恶不赦,若果真是这等忤逆重罪。我只怕不但蓉哥儿性命难保,还要牵连亲族,连东府的爵位也不得保全了!” 贾母闻言,悚然一惊,荣宁二府,是贾家并立的两座山头,一门两公,放在军中是独一档的荣耀,也叫贾府能凌驾于其他几座公府头上。 倘若果真折了宁府爵位,贾家就算是直接倒了一半,贾家从此“泯然众人矣”! 与宁国的世袭爵位相比,贾蓉本人,反倒可有可无了。 林思衡演完自己的戏份,知道贾府还得做些安排,便不多留,径自告辞,贾母此时也无心留他,只专叫鸳鸯替她送送。 待林思衡离去,贾母当即面色阴沉下来,贾赦贾政神情也显得有些严峻,贾母斥责道: “亏你们忙前忙后的打听着,真正要命的事情却全然打听不得,今日若非请衡哥儿过府来,只怕咱们叫忠顺王府给陷害了,也都还蒙在鼓里!” 贾赦贾政连忙请罪一通,贾母此时也顾不得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一边吩咐贾琏继续往刑部走动关系,好歹要见一见贾蓉,到底先问个明白,也好心里有数。 一边叫贾赦往几家公府,以及北静王府里去走动联络: “理国公府才倒!这边又轮到我宁国公府,唇亡齿寒,岂是戏言?这番道理,必要与他们说明白!” 贾府既有一番动作,忠顺王府更不是省油的灯。 大理寺后堂里,此时正有一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高居正坐,虽是大腹便便,样貌寻常,倒也有通身的威严气派。 大理寺卿垂着手,虽穿着红袍,却不见半点官威,倒像是一小吏,赔笑站在身侧: “这等小事,下官自然为王爷办妥就是,怎敢劳动王爷亲临?” 忠顺王冷哼一声: “小事?这贾蓉如今是宁国之主,既被拿了去,荣国府里那一窝废物岂肯善罢甘休?要是叫那贾蓉脱了罪,本王要你好看!” 大理寺卿连连摆手: “王爷放心,那贾蓉犯的是十恶不赦的逆案,岂有叫他走脱的道理?” 忠顺王沉吟不语,他身后长史闻言却问道: “虽是如此,到底得有证据才能定案,不知大人,可曾见到什么证据?” 大理寺卿忙道: “已有证据了,那个来举告的焦大带了一个酒坛子,说是那贾蓉买了送给贾珍的,咱们已经从里头验出砒霜来,这便是铁证! 虽说那贾蓉不肯认罪,只嚷嚷着是焦大诬陷他,也不过叫咱们使些手段罢了。” 忠顺王闻言大喜过望,旋即又冷笑道: “可恨那姓魏的,软硬不吃,非要把那焦大留在御史台,本王一时倒还拿他没有办法。若是能将焦大送来大理寺,便更妥当了。” 大理寺卿忙道: “这也无妨的,魏大人两边不靠,只一心要办这案子,他只要不偏帮着贾府,也就足够了,关键只在贾蓉身上,他虽被押在刑部,下官倒在刑部有些关系,略使些银子,走动走动,不怕那贾蓉不招。” 长史微微皱眉,质疑道: “陛下既要三法司会审,只怕也不好用那些手段,倘若弄出些痕迹来,到时候过了堂,只怕不能服众。” 大理寺卿只是嘿嘿一笑,并不细说,忠顺王也不置可否,手上转着两个核桃,想起一事来,指点道: “国法如山,办案必要仔细,尤其是这等逆案,更要连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我听闻中毒而死的人,骨头会发黑,可是真的?” 大理寺卿会意过来,笑道: “王爷明鉴,确有此事。” 忠顺王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贾珍不是还停灵在铁槛寺?这都一年了,想必骨头差不多该烂出来了,为着办案仔细,是不是应该,拆了那口棺材,起出来好好瞧一瞧才是。哼,我听说用的还是上好的柏木?” “王爷所言甚是,正该如此!虽是搅扰死者,可原也是为了他好,想来贾大人泉下有知,也必不怪罪。倘若果真是那贾蓉忤逆,只怕这位贾大人,那是宁肯睡一卷草席,也不肯睡这样的好棺材啊。” “嗯嗯,这话有理,到时候可得一根一根的都瞧仔细了,嘶,可若那贾珍的骨头,不是黑的又如何?” “王爷放心,下官担保,那一定是黑的” 忠顺王听得这话,微微点点头,叹了口气道: “想那荣宁二公,何等英雄人物?怎料得后辈子孙如此不肖,真是叫本王唏嘘。” 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忠顺王看着大理寺卿,语重心长道: “本王素来敬服老宁公人品高杰,世人景仰,而今其子孙不肖,实在有损老公爷的英明,本王瞧着也觉痛心,万般无奈,也只得出手,替老国公,清理门户了。” 大理寺卿连忙拍马屁道: “王爷一番苦心,实在叫下官叹服,便是老国公泉下有知,也定会感谢王爷。” 忠顺王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打发了这大理寺卿下去办事,只留他与长史呆在后堂里,默然半晌,那忠顺王忽然往椅背上一倒,抱着自己的肚子,志得意满的笑出声来: “嘿,哈哈,哈哈哈,贾代善,好一个能征善战的贾代善,本王一定要替父王,好好答谢答谢你” 第243章 财帛动人心 各处尚且动作频频,东府里更是已经乱做一团,贾蓉被带走,东府再失其主,上下人心惶惶。 尤氏无奈,也只得又出面理事,只是她本就是个深闺妇人,打理内宅事务倒还罢了,像这等大事,她又哪里能有什么主见。 贾蓉年轻,更兼无子,也谈不上什么后继之人,尤氏思来想去,也只得一边又遣人速去玄真观请贾敬,一边先与贾蔷商议着。 贾敬连亲儿子死了都没回来,更别说是贾蓉这个孙子了,因而仍是待在山上,充耳不闻。 尤氏无法,外头的事也只得都由贾蔷来做主。 自贾蓉被官差拿了去,贾蔷倒也唬了一跳,因着两人也有一番兄弟情谊,倒也下了不小力气,四处使银子打探消息。 虽也早有怀疑,莫不是贾蓉在外头欺男霸女,犯了什么案子,只是等消息传回来,两人却再想不到竟是这等大罪。 尤氏和贾蔷各自想着其在贾珍丧礼上的举措,以及这些日子里的举止,倒比西府里更添几分怀疑。 尤氏心中忧虑不止,纵是贾蓉有不轨之心,可再是如何,尤氏仍与他有一番母子名义,只要贾蓉仍在,自己便是铁打的太夫人,至少富贵二字可以保全。 若果真叫贾蓉出了事,换了人来承爵,谁还认得她尤氏是哪个 贾蔷此时也仍是十分忧心贾蓉,愁眉苦脸的与尤氏说着外头的事,尤氏听得迷迷糊糊,也弄不分明,只一边随口应和,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两人胡乱计议一通,又打发人去西府里打探着,贾蔷便又预备出去帮忙联络关系,正要牵马出去,却见贾萍竟带着笑走过来,见面先行了一礼,口中小声贺道: “蔷哥儿,兄弟专程给你道喜来了。” 贾蔷吃了一惊,连忙喝道: “胡沁什么?这会子有什么喜事不成?” 贾萍诧异道: “怎的蔷哥儿还不知道?啧,你怎这样糊涂?如今眼看蓉哥儿要坏了事,这东府的爵位 呵呵,蔷哥儿也太实诚了些,我可听说,代修公已经叫贾菖和贾芹两个,备着礼物,往西府大老爷处走动去了 虽打的好算盘,只是若论着血缘,倘若蓉哥儿果真蔷哥儿你可是正派玄孙,敬老爷的可就剩下你这么一个亲孙子了,那爵位,自然该是蔷哥儿你的。 呵呵,回头蔷哥儿主了事,可别忘了兄弟这番提醒才是。” 贾蔷被这一席话说的愣在那里,他原先一时倒还真没想着这事儿来,此时猛的听贾萍一说,陡然打了个激灵,心思再难放在贾蓉的案子上,脑子里也有些发蒙。 胡乱与贾萍应和了两声,眼见着自己跟前的这座公府,咽了口唾沫,微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若果真叫蓉哥儿回来,这公府也必还是他的 脑子里一番天人交战,一边是从小在一块长大的兄弟,一边是看起来已经唾手可得的富贵,贾蔷一时竟觉得十分为难。 约莫过了半分钟,贾蔷拿定了主意。 微微挺直了腰,四下看看,又把马牵回去,避开下人们的视线,穿过角门,也鬼鬼祟祟的往东跨院里去 贾赦因贾母使派,也只得替贾蓉操劳一通,等入夜才回来,一进东跨院里,邢夫人赶忙便要上来替贾赦更衣,刚伸出手去,便被贾赦不耐烦的拍开。 邢夫人讪讪的站在一旁,只得吩咐屋子里两个年轻貌美的小丫鬟近前伺候着,贾赦方才受用起来,一边任由两个丫鬟服侍,一边开始四处揉捏起来。 等贾赦在椅子上坐了,邢夫人才又凑过来,挥挥手打发了丫鬟们出去,与贾赦低声道: “老爷今儿回来这样晚,实在辛苦,早前菖哥儿和芹哥儿见老爷为东府里的事情奔走,这两个孩子都有些孝心,专门备了礼物来,说是孝敬老爷的。” 贾赦本有些困倦,此时陡然来了精神,诧异道: “竟有此事?东西呢?” 邢夫人便道: “都在老爷书房里收着,只等老爷看看。” 贾赦闻言,抬脚就走,推开书房大门一瞧,果然见里头摆着几样金玉字画。 支起一副玳瑁眼镜,将那几幅字画展开,细细瞧着,连连点头道: “倒都是好东西,能值些银子,这两个孩子果然有孝心。瞧着是花了心思的。” 邢夫人见贾赦似乎十分满意,也连连颔首,放下开口道: “今日蓉哥儿犯了案子,这两个孩子都说,若是蓉哥儿果真坏了事,那样大一个东府,总不能没人打理,他们两个虽然年轻,倒也愿意受累,免得误了族里的事情,又有老爷您支应,想来也不妨事。” 贾赦闻言微微一愣: “他们俩一道来的?” “那倒不是,两人前后脚来的。” 贾赦闻言,嗤笑一声,将手里的字画随手往桌子上一扔,不满道: “就这些东西,若只是他们的孝心便也罢了,只凭这些,也敢奢望整个东府,也是想瞎了心。” 邢夫人忙道: “我也是这般说,只是他们都说,若果真托老爷的福,入了东府里,往后自然也还孝敬老爷,眼下倒不太凑手。” 贾赦闻言,方才又踱到椅子上坐了,笑道: “这倒还像话,只是若按规矩,若果真蓉哥儿回不来,那位置也该是蔷哥儿的。 不过要说起来,也都是演太爷的后人,总归也差不了多少,倘若果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到时候我往都督府里去说一声,说不准也有他们的缘法。” 两个正在比较那边送的礼重些,又听得栓儿来报,说是贾蔷也找过来。贾赦捏着自己的八字胡,得意一笑,便叫贾蔷进来。 第244章 私刑 贾蔷入内,一边朝贾赦夫妇行礼,一边往书桌上那些物件瞧了一眼。 贾赦夫妇眼见贾蔷是空手而来,面色便有些寡淡,也懒得叫贾蔷入座,也不叫人沏茶,径直问道: “蔷哥儿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贾蔷收回目光,躬着腰笑道: “大老爷不知,侄孙儿早前就来过一遭,只是听栓儿说大老爷不在,只好等到现在才来。” 贾赦哼了一声,懒得回话,贾蔷见此,暗暗咬了咬牙,挤出些笑意来,仍弯腰站在那里,继续奉诚道: “大老爷为蓉哥儿奔走,咱们东府里几个兄弟都看在眼里,正愁着怎么谢过大老爷才是,只是都没个定计。 因此许是有人来的早些,像侄孙儿这等愚笨的,难免迟了些,大老爷切勿怪罪才是。 如今蓉哥儿遭官府拿了,侄孙儿虽盼着他好,可侄孙儿不仅仅是他兄弟,也是东府里正派玄孙!本也该为这东府里的前程考量着。 倘若蓉哥儿时运不济,果真坏了事,侄孙儿想着,偌大一个东府,总得有个在明面上主事的,因此专程过来,问问大老爷的意思。” 贾赦本也猜到他来干什么,听见这话,半点不意外,也不接这话,只是嗤笑道: “我自然知道蔷哥儿你的好心,蓉哥儿那孩子,我瞧着一向是个孝顺着,这回只怕也不过是个误会,说不准过不了几天蓉哥儿就回来了,到时候自然没什么事,蔷哥儿也不必太多虑了些。” 贾蔷本就有些聪明劲,听见这话,如何还能不知,只怕自己那两个堂兄弟,早已与这两公母说好条件了! 一边暗自咬牙切齿,一边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讨好道: “大老爷说的固然有理,只是事发突然,咱们这些小的,也看不分明,既是一心为了东府好,也只得先准备着。倘若蓉哥儿果真能回来,自然皆大欢喜。 倘若大老爷也知,东府一脉里,除了蓉哥儿,本也该属我与嫡脉最近,珍大伯还在的时候,侄孙儿就常在东府里住,对东府里的大小事情,好歹有些了解,也不至于误了事去。 虽是如此,侄孙儿到底年轻,倘若果真没个长辈帮扶着,只怕也难免有个行差踏错的时候,若果真叫侄孙儿掌了东府里的事,到时候只怕仍是要时常来向大老爷请教,只盼大老爷到时候,千万别嫌侄孙烦人才好。” 说着又左右看看,想着贾蓉刚理事时的情形,上前几步,凑到贾赦跟前,低声道: “如今要为蓉哥儿奔走,今日去库房里支取银子,我瞧着库房里的东西,倒有一半都不大认得,或许能值些银子,只是也拿不准。 侄孙儿到底眼力不济,等过了这阵子,少不得要送过来,请大老爷帮忙掌掌眼,也好叫侄孙儿多得些学问才是。” 贾赦诧异的瞧了眼前这年轻人一眼,倒没料到这厮竟能开出这样大的条件来,赞许的点点头,得意的抚着嘴上两瓣八字胡,和颜悦色道: “像那些个古玩字画,你们年轻人少了阅历,难免叫人忽悠着贱卖了去。 两府本是一体,蔷哥儿既来请托,些许小忙,老夫倒也不多推拒。 蔷哥儿本就是宁国的正派玄孙,如今蓉哥儿出了事,蔷哥儿正该将府里的事情管教起来,倘若一时有什么拿不准的,也只管来问我。” 贾蔷得了许诺,也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好话,方才出了东跨院,回到宁国府,挺直腰板,学着早前贾珍的模样,迈着四方步,行走在会芳园里,心中倒也尽是一派振奋之情了。 等贾蔷告辞出去,邢夫人看在书桌上的东西,仍有些不舍,低声道: “老爷既许了蔷哥儿,这菖哥儿和芹哥儿的东西,可要退回去?” 贾赦哼了一声,也挺着腰杆子,又将那古画拿在手中观摩起来: “此番蓉哥儿或许难保,我料爵位和东府却无什么大碍,不过是再换个人袭爵罢了,当 那小畜生只会危言耸听,家里两位老太爷,当年是何等的功劳,陛下因二位太爷功高,才立下两座公府,虽一时难免有像蓉哥儿这样的不肖子弟犯了事,也不过是惩戒一人罢了,两座公府自该有与国同休的富贵,岂有动摇之理。 这些东西退回去做什么,这本是他们的一片孝心,咱们只管收着就是了” 贾蓉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还在与偕鸾佩凤嬉戏,突然就听得赖大来报,说是刑部官差闯进府里,贾蓉本就心虚,竟想着要逃,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就已经被人给按住了。 这些官差闯进府里,竟如入无人之境,贾蓉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好,浑浑噩噩就被人拉出去,等他稍微清醒些,人已经在刑部大牢里了。 到得此时,贾蓉已经过了一遍堂,果然问的是贾珍的死因,贾蓉心里咯噔一声,自然咬死不认,那官员也由的他辩驳,竟不动刑逼问,就放他回了牢里。 贾蓉只道是府上走通了关系,略略放下心来,正琢磨着该如何才能出狱,就见两个牢头,手里抓着一根绳子,打开牢门进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若是在往日,像这等下吏,贾蓉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然而到得此时,贾蓉却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来,对着两个牢头点头哈腰,浑身不见半点宁国之主的气派。 “两个大哥怎的这时候过来,可是可是敝府上有人托二位带话?” 两个牢头对视一眼,嬉笑道: “贾将军这话岂不是折煞了小人,小人何等鄙陋,怎敢当得贾将军称一声大哥? 不过咱们哥俩这回来,倒确实是有人带话,叫我们哥俩好好伺候着贾将军,只是,倒不是贵府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绳子搭在房梁上,贾蓉见此,只以为竟是要吊死他,唬的涕泪俱下,跌坐在地上,哭喊道: “你们,你们这是动用私刑!我还没有认罪,你们若害死了我,自己也逃不过罪去。” 两人对视一眼,将绳子绑好,才将贾蓉扶起来,不想竟闻到一股尿骚味,低头一瞧,却见原来贾蓉已吓得尿了裤子,有些鄙夷的笑道: “将军未免太多虑了些,咱们怎敢害了将军的性命?不过是怕将军还没清醒过来,给将军提提神罢了。” 说着就把贾蓉拉到绳子底下站着,往贾蓉脚下垫了几块砖头,又逼着贾蓉高举双手,将贾蓉两根拇指并到一起,用绳子紧紧捆了。 再一脚将贾蓉脚下砖头踢开,便叫贾蓉如一尾咸鱼一般吊在那里,只两只脚尖勉强还能挨着地。 两个牢头手法熟练,有条不紊,想来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等事了,眼见办妥了事情,也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话来: “贾将军好好想想,若是想的明白,再叫咱们哥俩” 第245章 待审 “那小子最近跑动的厉害?” “靖远伯与贾家到底有些亲近,如今出了这事,自然上心。往刑部走动了几回,只是都被赵大人挡回去了。” “哼,朕把左掖交到他手里,他倒忙起这些不着调的事情来。南城兵马司衙门他怕是都还不知道朝哪开!” 戴权低着头,躬身跟在皇帝身后,并不回话。 崇宁帝显然也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皱着眉头,略批评了一两句,旋即又舒展开来,脚步不急不缓的行走在宫墙御道之间,步子迈的比平日里稍大,行走间也腰肩也更松缓,显然心情不错。 “案子审的如何?” “严大人已取了贾珍骨殖,确有中毒的迹象,正待明日会审。” “倒是个仔细的,算了,那小子愿意乱跑,就让他跑。” 崇宁帝不置可否的笑笑: “总归也都是一样的。” 贾蓉已经被吊在原地快有十天了,初时只觉得手臂腿脚上有些酸胀,继而两根拇指开始刺痛发麻,再往后浑身上下都酸痛起来,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打颤,那两根被吊起来的拇指更是变得剧痛起来。 到得今日,贾蓉只觉得浑身上下已经无一处不痛,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努力的踮着脚尖,竭尽全力的往上够,才稍得些舒缓。 然而本已气力不济,加上脚趾本也疼的厉害,于是没过几息,便又忍不住往下坠一坠,两根拇指被绳子一拉,那等筋骨撕裂般的剧痛,便叫贾蓉忍不住大声哀嚎起来。 第一天时,他还满心期待着贾家能救他,咬死牙关只说是焦大因受了他的责打,怀恨在心,有意冤枉他。等一夜过去,便已经成了两个牢头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开始三天里,痛的贾蓉全然无法入睡,等到后来,已是困极了,竟渐渐连肉体上的痛苦都能稍稍忘记过去,方才能够稍微闭上眼睛,保持着怪异的姿势略瞌睡些许,只是总也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痛醒过来。 然而即便如此,那两个牢头也仍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每日里来给他送饭送菜之际,除了翻来覆去问那几句话,竟仍不肯将他解下来。 贾蓉目光有些呆滞的瞧着牢房缝隙间透进来的天光,嘴里模糊不清的念叨着几句话,待在这里的每一息,如今对他而言都是难言的折磨。 等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铁索碰撞的“当啷”声,他便整个人都如同一下子活过来一般,用满是血丝的眼神祈求的看着眼前的两个牢头,嘴里如同背课文一般反复念叨着: “是我买了毒酒,从民丰楼里;是我买了毒酒,从民丰楼里” 嘴唇开合间,口水淅淅沥沥的从嘴角漫出来,在下巴聚集成半透明的水滴,旋即滴落在被鼓鼓胀胀的腹部高高顶起的,绣着名贵刺绣的华贵外袍上,带着一缕恶臭,熏染成一团乌黑的痕迹。 两个牢头相视一笑,面上绑着块布遮掩着口鼻,瓮声瓮气的戏谑道: “贾将军今日瞧着,比昨日更添几分神采了,请贾将军开开尊口,咱们哥俩也好伺候贾将军用些饭食,也免得贾将军说咱们照顾不周到。” 贾蓉讨好的朝两人笑笑,有些畏惧的微微张大了嘴巴。 两个便拎着饭食朝前走去,只是才迈出一步,又赶忙退回来,责怪道: “贾将军虽是贵人,只是也未免太不拘小节了些,如今竟又将屎尿拉住身上了。” 贾蓉被吊在这里,手脚几乎是动弹不得,又如何能解手方便,故而这十日里,便溺便都只得落在裤子里,日夜堆积,烧灼的腿间瘙痒难忍,却又无计可施,味道早就令人作呕。 贾蓉不敢争辩,将身子竭力的往后缩了缩,拉的手指头又一阵剧痛,强笑道: “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脏了两个大哥的眼,绳子系的太紧,求两位大哥帮忙松些,帮忙松些!” 两人便笑道: “这却不急,贾大人这般贵人,难得来此处,还是叫咱们哥俩好好伺候一回,说不得回头等贾大人放出去了,见咱们哥俩伺候的好,还能多赏些银子。” 说着就将手中端着的,带着馊味和砂砾的麦饭来喂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吃下去,只一味往贾蓉嘴里头塞,又强逼着贾蓉喝了两瓢水。 旋即竟真将贾蓉解了下去,任由贾蓉跌落在身下的屎尿堆里,掐着贾蓉的脖子,面色和善的问道: “明儿就是贾大人会审的日子,大人可知道该怎么说?若是说得好了,说不得贾大人还有一条生路,往后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若是说的不好,说不得回头咱们哥俩,还能有幸,再多伺候贾大人几回。” 贾蓉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支撑许久的颈椎发出几道明显的骨节摩擦的“咔咔”声,畏惧的看着眼前这两个牢头,嘴里喃喃念道: “两位大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两位大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 荣庆堂。 天色不早,贾家几个主事人仍聚在此,连林思衡也还在这里坐着。 贾政唉声叹气一阵: “刘大人这两天许是忙于公务,竟不能寻见,也不知蓉哥儿怎么样了。” 贾赦嗤笑道: “什么忙于公务,不过是避而不见罢了,前前后后塞了多少银子去,竟连蓉哥儿一面也见不着,那个什么刘大人,不过是个刑部的员外郎,又能有多大用处。” 贾政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究还是没有还嘴。贾琏不敢掺和进两个长辈的争执中,低声道: “总归明儿就是会审,陛下下旨,因蓉哥儿案情重大,专叫三法司齐聚刑部,准京中各家堂下听审,以免冤案,蓉哥儿既是无辜的,待明日审过,便也无事了。” 贾赦闻言,哂笑两声,手指在袖子里摸着最近几日“俭省”下来的银票,懒得接话。 贾母原是默不作声的坐在上首,听见这话反倒叹了口气,事刚出时,她还想着走动走动关系,好将贾蓉保下来,等听说忠顺王插了手,就再不抱这等幻想了,如今只想着要把爵位和公府保住。 至于贾蓉,倘若果真时运不济,也只得随他去了,虽是已做好这等准备,此时又听贾琏说陛下特许各家堂下听审,反倒又平添了三分不安。 扫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向就坐下左手下方,气度沉凝,身着一袭麒麟服,显得尤为英武的年轻人温言道: “衡哥儿这些日子,为着蓉哥儿的事,东奔西走的,实在的受累。 只是,既是明儿公审,咱们家不能没有人去,府里的哥儿们都不中用,若是衡哥儿方便,我这把老骨头也只得再托个大,请衡哥儿明日里带着琏儿一并过去一回,是好是歹的,也看个分明。” 贾琏低头站在一侧不吭声,林思衡也未起身,坐在椅子上略弯了弯腰,忙道: “老太太待我,实如至亲长辈一般,些许劳动,不值一提,既是老太太有吩咐,晚辈明日倒正无事,便与琏二哥一道去一遭。天色已晚,晚辈这就先回去略做些准备。” 贾母见他答应下来,点点头笑了几声,又作势起身要来亲自相送,林思衡自然连连劝止,径自出府去。 边城依旧跟在身后: “公子明儿真要去?” “真去如何?假去又如何?不会有什么差别,也不差这最后一出了,自打焦大走进御史台,案子递到皇帝跟前,贾蓉无不无辜,那都不重要了,区别只在于,皇帝他现如今能有多大的胃口。” 边城哼笑了两声: “一座宁国府,分量不比理国公府来的轻,想必皇帝是满意的。” “他自然满意,只是短短几个月,就吃了两座开国公府,虽都事出有因,只怕也免不了要吃撑。咱们跟着后头,也能捞点残羹剩饭,填填胃口。有这两回,其余各家再迟钝,多少也该有些警惕了。” 林思衡抬起头来,看着天边已经爬出山头,弯弯细细的月牙,伸了个懒腰: “你看这月亮,像个什么?” “” 林思衡行走在道路两旁的阴影里,拍拍边城的肩膀: “像不像一把,已经磨得锃亮的,镰刀?” 第246章 三堂会审(一) 到了时辰,被绿衣轻轻唤醒。 林思衡伸手在身侧床榻上一抚,还带着些淡淡的余温。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丫头再不像小时候那般睡得死了,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提前醒来,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掐着时辰叫醒他。 有些遗憾的咂了咂嘴,摆动两下已经从麻痹中恢复过来的胳膊,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虽还有些贪恋被窝的温暖,倒也不愿误了正事去,胡乱掀开被子爬起来,享受着衣来伸手的腐朽生活: “我分明记得,你小时候是最爱睡的,怎么现在一天天的起得倒早?” 绿衣被他提起糗事,脸皮有些羞赧的泛红,不着痕迹的钻到他背后去,躲到林思衡视线的死角里,假装为他整理身后的衣服,小声争辩道: “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且偷一偷懒罢了,况且又知道公子疼我,岂不容我恃宠而骄一回? 公子今儿过去,可已准备妥当?虽是公子心思缜密,也该仔细着些,要防着引火烧身才是。” 林思衡自然满口应答下来,宁国府一事,绿衣虽没有亲身参与,倒也知道些许,此时关切两句,便不再多问,似乎十分放心的样子。 两人随口玩笑两句,就看见晴雯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副狗狗祟祟的样子,盯着两人看来看去。 见两人都来瞧她,便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面上挂着灿烂的笑,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我在外头听见爷说话,想着爷必是醒了,专打了水来,给爷洗洗脸。” 晴雯的心思实在简单,凡是心里有什么,必要在脸上显露出来,林思衡好笑道: “亏得你今天耳朵倒灵,若没有你这盆水,怕不是要坏了我大事,不如叫绿衣给你记上一功如何?” 晴雯讪笑两声,把盆往架子上放好,从两人身旁绕过去,故作殷勤道: “爷今儿不是要出门去?我来铺床,爷赶紧洗漱用饭。” “我哪天不出门,怎么倒难为你今儿勤快起来。” 晴雯只是充耳不闻,一边跑去铺床叠被,一边瞪大眼睛,试图从床上寻出些蛛丝马迹来,鼻子还一耸一耸的。 只是白费了半天功夫,却什么也没瞧出来。 有点狐疑的站在一旁打量两人,每回轮到她过来“暖床”的时候,爷总是会有点小动作的,怎么回回跟绿衣在一块就这样老实? 难不成是我自己太好欺负了? 林思衡都快从晴雯脸上看出字来,懒得解释,随手一巴掌拍着晴雯背后挺翘处,虽是晴雯如今已被“轻薄”的多了,也仍是唬得这丫头跟兔子一样一下跳开。 羞恼的白他一眼,再顾不得自己过来“刺探”的目的,帮林思衡把鞋子拿到跟前摆好,带着脸上的火烧云就窜出去。 待洗漱罢,转到偏厅用饭,并不见晴雯,也不知道又窜到哪儿去了,只留下乖乖香菱和红玉已摆完了饭,在这等候。 自他回京,香菱如今在他身边也待了几个月,性子渐渐开朗了些,只是仍是一副十分绵软好欺负的模样。 偏又因为实在是太好欺负,兼之很得林思衡宠爱,反倒叫宅子里人人都让着她些,再没有与香菱争执矛盾的。 走过香菱身边,随手在这丫鬟好不容易显出些肉的脸颊上轻轻掐一掐,将她拉到身边来,两只手往香菱腰肢上一放,细细丈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赞扬道: “果然还是香菱乖巧。” 香菱便又红着脸低下头来,虽是这般害羞,却从不见她躲开,这般“逆来顺受”的小模样,总叫林思衡忍不住逗弄她。 这丫头实在太爱脸红了些,平日里只要林思衡与她有些亲昵的举动,便总是这般红着脸低头绞手指,偏是回回撞见林思衡与晴雯嬉戏的时候,又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十分淡然的模样了。 香菱这会儿摇摇头,又帮着红玉说起好话来: “都是红玉姐姐从厨房里取来的,我起的晚了,只能帮着摆一摆,都没做什么事。” 红玉只是笑笑,往林思衡脸上看了看,并不多说什么,殷勤的伺候林思衡用饭,知道林思衡跟前也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将这早食里的不同之处一一道来,口齿仍显十分伶俐。 等林思衡转到刑部的时候,门口早聚拢着许多人,贾琏也早在这里等着,正低着头烦躁的来回踱步,眼见林思衡过来,也不敢质问他来的为何这样迟,只低声问道: “若按着衡兄弟的说法,蓉哥儿今日必是没个好了,可偏偏竟来了这许多人,若叫那些个不懂事的人,只看了个囫囵,就到外头瞎传去,岂不是有损我贾家的名声。” 林思衡眼神怪异的瞧他一眼,一则不说这本就是皇帝的目的,贾蓉这件案子递上去,便是假的,皇帝也要叫他变成真的,今日这遭过去,贾府在京中的声望必遭打击,往后再想高出其他几家一筹来,只怕的难了。 二则,贾源和贾代善两代荣国公留下的名望遗泽,这些年里也早被贾赦贾政给败落的多了,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太好的名声 只是三春只怕难免要受些影响了但林思衡对此也并不以为意。 敷衍的点点头,抬脚往刑部正堂里去,贾琏见状,也忙跟在后头 ps:今日加更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 不想码字嘤嘤嘤,春节我也想出去玩 第247章 三堂会审(二) 能用得着刑部来审的案子,大多不太简单,因而三法司会审这种事,对刑部来说,那也是很熟悉了,早早的将大堂改建的老大,此时已往两边摆了许多椅子。 林思衡打眼一瞧,除了他与贾琏,倒也已经来了几波人马,大多也都是元从各家年轻一辈的人物。 若是他们的老子在,林思衡尚得客气些,单只这些还没袭爵的年轻人,便免不了低林思衡一头去。 不论私底下如何诅咒谩骂,今日既都是为宁国府来的,那就没有“自家”先撕破脸的道理,各家衙内围拢过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几句,请林思衡到第一个位置坐了。 贾琏虽也有一张椅子,却并不肯坐,只在林思衡身后站着,有意作出一副事事以他为主的样子来。 一直等到巳时初,三法司主官才从后衙转出来,眼见林思衡在此,也并不惊诧,互相略行了礼数,便都着红袍,戴乌纱,一字排开,在那牌匾底下坐定,头上正顶着四个大字: 明镜高悬。 两个牢头专门请人来替贾蓉做了清洁,又给贾蓉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如此瞧着,除了显得虚弱了些,竟难见半点伤痕。 贾蓉虽昨儿夜里就已经知道今儿要过审,此时却仍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似乎脑子还没有清醒过来,自己如何竟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公府之主,堕落成如今的阶下囚。 一路从大牢行至堂上,贾蓉略抬眼一看,正见贾琏站在此处,神情便是一喜,眼神陡然灵醒过来,就要开口招呼,又见林思衡正坐在贾琏身前位置上,微微一愣,竟又低下头去,眼神闪躲开来,不敢看他。 林思衡看在眼里,心中便也有数。 既见贾蓉带到,三位主官对视一眼,也不耽搁,居中的刑部尚书拍了下惊堂木,止住下方喧哗,便问起案子来。 贾蓉如今身子虽仍挂着三等将军的爵位,却早在牢里磨平了意气,当即跪倒在地,仍抱着一丝侥幸,连道冤枉,言称是焦大诬陷。 魏中和早有准备,竟叫焦大与其对峙,贾蓉眼见仇人当面,尚未开口责骂,焦大却先开口将其一通训斥,又言之凿凿称那毒酒便是贾蓉所备,因疑心刘三已死,倒不肯将刘三供出来,只说是自己亲眼所见。 贾蓉虽怀疑自己那天说不得果真叫焦大撞见,此时却断然不认,两人争辩几句,贾蓉又道贾珍之死早有定论,已请仵作验过,是醉酒之死,中毒一说实是无稽之谈。 大理寺卿冷笑两声,打了个手势,只见一官差从角落里拎出一个破包来,站到贾蓉跟前,将包裹一解开,便见有几块带着些恶臭的漆黑骨殖掉落在贾蓉眼前。 那大理寺卿厉声逼问道: “既是醉酒而死,如何贾珍的骨殖却见是中毒!还不老实交代,再敢虚言应付,莫要怪我等大刑伺候!” 贾蓉虽害死了贾珍,心中却仍对其十分恐惧,此时又陡然见贾珍骨殖,越发惊惶,恍惚间竟以为是贾珍来寻他索命,呜咽着竟说不出话来。 贾琏陡见这几块骨殖,也瞪大了眼睛,他到此时方知,原来官府竟连贾珍的棺材都拆了,这实在是对贾家的羞辱。 因而心头一时恼恨不已,将铁槛寺那几个和尚先在心中骂了个半死,再往深处想一想,竟又渐渐有些恐惧起来。 两旁坐着的各家勋贵也有些错愕的相互对视,再看向贾蓉,眼神里都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贾蓉遭此惊吓,心神慌乱,又被大理寺卿步步紧逼,只是连连摆手,眼神盯住地上那几块骨殖,口中喘着粗气。 大理寺卿眼见贾蓉不肯认罪,便呼唤着叫人动刑,魏中和皱皱眉头,似有些不满,只是也并不开口阻拦。 感受到贾琏正在身后盯着自己,又觉倘若一言不发也有些不妥,林思衡方才出言道: “贾蓉不论是否有罪,此时仍是朝廷贵爵,罪行未定之前,贸然用刑,实在不妥,如此行事,有刑讯逼供之嫌。” 大理寺卿笑道: “靖远伯此言虽有理,只是若果真贾将军行了逆事,倘若不肯用刑,他若一直不招,叫其走脱,岂不是有违天理人伦。” 魏中和也皱眉头道; “靖远伯慎言,陛下虽准尔等一旁听审,却不曾叫尔等干涉司法!” 魏中和这一番话,正引得底下一众衙内十分不满,又见有林思衡带头,一时都叫嚷起来,林思衡见此,反倒又闭口不言。 魏中和本不满大理寺卿越矩动刑,此时反倒却又站在大理寺卿一边,指斥这些武臣衙内干预办案,刑部尚书眼见两边闹得激烈起来,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只觉得头大如斗,连连居中转圜。 正相持不下,陡然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忠顺王爷到”。 便有一身着大红蟒袍的中年男子,自刑部门口下轿,两手负后,领着随从径自往里走 第248章 三堂会审(三) 大理寺卿之前虽早与忠顺王有一番勾连,却也不曾听说忠顺王要亲自来这凑这番热闹,一时也顾不得贾蓉,赶忙迎了出来。其余两位也不敢怠慢,一并都到门口迎着。 “下官等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忠顺王随意摆摆手,目光朝仍跪在地上的贾蓉瞥去,略勾了勾嘴角,嘴里客气道: “这件案子陛下十分重视,恰好本王也与贾家有旧,因而顺路过来瞧瞧,却不知可曾打扰了诸位大人办案? 此案非同小可,尔等务必仔细,不可叫人受了冤屈,也不可叫贾珍兄含恨九泉才是。” 大理寺卿忙道: “王爷莅临,下官等有幸恭聆训示,是下官等人的福气,岂有打扰一说。下官等一定尽力。” 一边还要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忠顺王是位置,忠顺王自然连连推拒,环视一圈,正见林思衡站在左手第一位,便走过去,脸上堆着笑招呼道: “原来靖远伯也在此,本王早听陛下屡次称赞靖远伯英雄了得,只可恨本王庸碌,竟不曾与靖远伯往来,甚为憾事。” 林思衡略行了一礼,面色不咸不淡的应答几句,身子却仍牢牢挡在自家位置跟前,并不肯让出来。 忠顺王见此,脸色略沉了沉,尚未发话,身后长史以开口斥责道: “靖远伯既是朝廷贵爵,如何不知礼数,王爷驾前,怎敢逾居尊位?” 林思衡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并不回话,只对忠顺王笑道: “王爷何等尊贵,怎好与下臣同列,倘若王爷有意听审,不如请赵大人单设一席才是。” 赵尚书果然哪边都不得罪,连忙叫人另在主位一旁再设一张座椅。 忠顺王不愿搅了这场好戏,也不多加纠缠,只对林思衡意味深长的笑笑,径自去上首坐了。 待忠顺王入了座,其余众人才都坐下,贾琏此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忠顺王祖上与太祖是兄弟,到得如今,尚未出三代,又因祖上有功,仍是亲王的爵位,在宗室虽非嫡脉,亦甚有些地位。 忠顺王此来,必是来者不善,林思衡今日来此,谁都道他今日是为贾家来的,因而贾琏只道林思衡方才敢与忠顺王相顶,却是为了贾府体面,竟十分感激 贾家与忠顺王府不睦,在勋贵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等再审起案子来,大理寺卿又提起要对贾蓉用刑,其余几家方才凑热闹的衙内,此时俱都偃旗息鼓。 林思衡见状,刻意往忠顺王处瞧了一眼,也叹了口气,低着头不再说话。 众人也只道林思衡是畏惧忠顺王尊贵,况且忠顺王又扯了皇帝的虎皮,因而也只得做些退让,倒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人皆有求生避死之本能,贾蓉自见到林思衡与贾琏,早把满腔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二人身上,此时却见两人都住了口,只觉身心一阵阵发冷。 虽是那两个牢头威胁贾蓉说那些话,可贾蓉终究也没弄明白,那二人口中所说活路究竟何在,因而虽在牢里答应下来,之前却仍并不肯照做: 倘若我果真认下那酒,必是不赦之重罪,岂有生路? 然而到得如今,眼见连林思衡和贾琏都已经不再开口,衙役又已取了夹棍到他面前来,将要行刑。 贾蓉被捆了两根拇指吊了十天,虽外表上并无甚伤处,手指却仍疼的不能弯曲动弹,早留下了心理阴影,夹棍还没上手,心中就已经涌起巨大的恐慌,吓的哭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在地上蹭着要往后退。 忠顺王眼见贾蓉这般德行,面上竭力忍着,眼神里却早已显露出巨大的嘲弄和喜悦来。 衙役刻意的拿着夹棍缓缓逼近过去,贾蓉此时却只觉得无路可走,抬头看着一旁林思衡的贾琏二人,眼见二人仍“无动于衷”,不能来救他,竟渐渐生出些恨意来: 到得如今,贾蓉也只得自身勉力求存,虽仍不知那衙役所言生路何在,在这等生死压力逼迫之下,却已渐渐“想明白”过来: 那二人一心叫我去咬民丰楼,莫不是莫不是竟是奔着林叔林思衡去的? 是了,是了,必是如此!我不过是一介纨绔,他们又何必害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只管说是那林思衡指使,我是受他欺瞒!活路原来在此! 一念及此,贾蓉眼中竟现出些喜意来。 况且我若不这么做,便是不曾判死,只叫我再落到那二人手上去,又与死何异? 再者那林思衡受陛下重用,我便是招出他来,只怕也未必有事,说不得不过罚些银子罢了,却能救我性命! 贾蓉轻易被自己这番话说服,眼见夹棍已经套了手上,再也坚持不下去,连连磕头招供道: “大人且慢用刑,大人且慢用刑!小人招了,小人招了! 那酒是从民丰楼所购!那那是靖远伯家的产业!小人是被蒙骗的!是他们骗小人说那是好酒,小人只顾着尽孝心,未曾细查,才害了害了父亲。” 第249章 三堂会审(终) 贾蓉一时涕泪交加,这番话前两句尚有些语塞之处,往后竟渐渐流畅起来,倒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 此一言,引起轩然大波,众人交头接耳,半信半疑。 三位主官皆神情古怪的瞧了林思衡一眼。反倒是忠顺王高居上座,义正言辞的斥责道: “休得胡言乱语!靖远伯何等人物,焉能行此下作之事!来人,行刑!” 贾蓉吓得大喊道: “王爷明鉴,小人句句属实!那酒就是从民丰楼刁掌柜那里买来!小人实是受了欺骗!若非大人明察秋毫,取了家严骨殖来,小人都不敢相信家严竟是中毒而死!” 眼见贾蓉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贾琏都渐渐信了,眼神有些闪烁的盯着林思衡的后背,心中已起了疑心。 忠顺王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面上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大理寺卿板着脸道: “既是贾蓉指认靖远伯,不知靖远伯可有什么话要说?” 林思衡坐在原座,面无表情的盯着贾蓉,贾蓉早跪趴在那里,背上承受着林思衡的视线,只觉有如千斤重负,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敢抬头看他。 听得大理寺卿发问,林思衡缓缓扭过来来,径自对其嗤笑道: “本伯没什么好说的,不如严大人直接一封奏折,到陛下面前告我。 本伯虽只一介后进,不值一提,只是若无陛下旨意,只怕严大人也拿不得我。” 大理寺卿噎在那里,竟无言以对,毕竟要说起来,单以他的官位,还真就拿林思衡没有办法,甚至连贾蓉,也都是刑部奉旨才拿的人。 眼见大理寺卿站在那里下不来台,左都御史魏中和皱眉道: “靖远伯既是重臣,何必出此负气之语,严大人本也是好意,不过依旧例一问罢了。” 林思衡瞧他一眼,冷哼一声,语气略和缓些: “贾蓉所言,俱是污蔑。贾珍死时,本伯尚在河南与乱军交战,如何能远隔千里,来指使与他?” 这真是再确凿不过的不在场证明,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贾蓉的“谎言”戳穿。 除了贾蓉,众人当即便信了大半。 贾蓉为了求生,此时脑子转的倒快,又兼着已是覆水难收,再无反悔之理,竟又叫他寻出一条路来: “既非靖远伯指使,恐是那刁” 话只说了一半,贾蓉又住了嘴,似是想起来什么,头上又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来,瞳孔颤抖,神情有些难以置信。 贾蓉虽只说了几个字,堂上主官不论人品如何,却俱都是些精明强干之人,当即反应过来。 大理寺卿方才被林思衡堵了一回,正暗自恼恨,此时面上却带笑道: “本官自然相信靖远伯的清白,此案如今虽与靖远伯无涉,只是贾蓉既提到那位刁掌柜,咱们也只好再查一查,待查个明白,也好还民丰楼的清白,不知靖远伯意下如何?” 林思衡混不在意道: “严大人既有兴趣查,那就查。” 林思衡这等云淡风轻的神情,更叫大理寺卿怒火中烧,心中暗暗发狠:便是一时动不得你,动一动你的手下,也算出了这口恶气! 当即打发人去民丰楼拿人,只待那刁掌柜拿来,便欲先照着贾蓉旧事,随意寻个由头打入牢里,到时自然由他搓圆搓扁。 众人耐心等了些时候,不多时,果然将那刁掌柜拿来,贾蓉一见到他,愈发恐慌,竟打起摆子来,只在心中暗自祈盼刁掌柜许是弄丢了那件东西。 待其跪地行了一通礼数,大理寺卿便猛的一拍惊堂木,打起官威来,喝问道: “刁鸣!今有宁国府贾蓉,指告尔哄骗其买卖毒酒,致使贾珍身死,还不认罪!” 另外两个主官一听这话,就已经直皱眉头,只是也不肯搅和进这场争斗里,俱都闭口不言,只由其一人去问。 刁掌柜闻言一愣,故作诧异的看着贾蓉: “大人容禀,草民实不知蓉大爷何出此言,他只不过从我这买了酒去,我却没有问他这酒去做何用的道理,况且那酒本是好酒,何来毒酒一说。” 大理寺卿便将眼一瞪,恐吓道; “果真刁民,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就又嚷嚷着要上刑,刁掌柜忙道: “大人容禀,草民有贾蓉大爷亲笔手写画押文书在此,此事确不与草民相干!”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来。贾蓉见此,目眦欲裂,惨呼一声,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股力气,竟要扑上去抢夺。 三人见此,如何不知这是要紧东西,赶忙叫人将贾蓉拉开,接过那纸,展开来细细瞧过,又将文书传给包括忠顺王在内的一众人等看了,俱都有些震惊。 贾琏更是难以置信的看着贾蓉,恨不得扑上去当即将这畜牲咬死。 刑部尚书是办多了案子的,却多想了两层道: “既是新酒,缘何不曾发卖,又因何叫贾蓉立契!” 刁掌柜只道: “那酒颇耗费粮食,故而尚未发卖,更兼酒性极烈,尤胜南柯梦三分,小人怕蓉大爷醉倒,难免有个磕碰的,小人也担待不起。” 贾蓉被几个衙役压倒在地上,到得此时,好歹也略想明白一些,又听得这假话,哪里肯认,连连哭嚎道: “你胡说!是你害我!你那酒分明就是有毒的!它原来就是有毒的!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下的!” 然而到得此时,有了这纸文书,便已足见贾蓉谋害贾珍,分明是其处心积虑之举,他便是再如何说,此时也无人信他了。 林思衡眼见这出戏已经收尾,也不管旁人还在议论,起身走到贾蓉跟前,朗声道: “本伯今日来此,究竟为何,在座诸君尽知,也不必我多言。虽不欲使贾蓉遭人污蔑,然其竟果真干犯国法,本伯虽有相救之心,终究不能为亦。 而今一朝真相大白,全赖忠顺王爷和三位大人敏锐果决,本伯尚有些事务,且先告辞。” 言罢,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瞪了贾蓉一眼,带着刁掌柜扬长而去。贾琏此时也觉得没脸见人,冲着贾蓉指了指,也连忙追出去。 只将贾蓉仍丢在堂下,哭求哀嚎不已 ps:今日特别鸣谢“我叫珍妮弗”的每日三个“用爱发电”。特别感谢您日复一日的坚定支持和认可。 明天宁国线结束,中间有一个小插曲,旋即收束另一起大事件。 新的一年,恭喜发财,然后,再祝大家天天幸福,顺便祝我自己这本书阅读暴增,收入暴涨。(毕竟只要有钱,我就觉得很幸福了捏) 感谢大家支持! 第250章 宁国坍塌 被贾蓉咬出来的刁掌柜,不但未能帮贾蓉脱罪,反倒更加坐实了贾蓉的罪证,贾蓉弑父一案到此铁证如山,尘埃落定,再无什么反复之机。 待林思衡当众离席而去,贾琏也一路追来,之前还觉得贾蓉可怜,如今却只恨其胡言乱语,坏了两家的情分: “衡兄弟,衡兄弟,蓉哥儿糊涂,许是再牢里受了罪,一时胡言乱语起来,幸得衡兄弟福泽深厚,未受牵连。 如今东府无主,且容我先替蓉哥儿致歉一二,待东府里头重新承了爵,必要他们摆酒请罪,只求衡兄弟切勿怪罪,坏了你我两家情分才是。” 林思衡斜他一眼,摆了摆手,打发刁掌柜回楼里去,语气生硬道: “我受师父师娘教养,自与贵府亲善,此番为蓉哥儿奔走,虽有一时误会,且看在师娘面上,也没有多加计较的道理。 至于摆酒请罪一说,倒也不必,琏二哥只管叫东府早日安定便罢。 如今案件既定,我实无能为力,只盼老太君勿要怪罪才是。” 贾琏一路跟在后头,闻言抬手擦擦头上的汗,忙道: “衡兄弟这说的哪里话,衡兄弟多番奔走,情真意切,两府上下谁不看在眼里,如今也只叹蓉哥儿昏了头,干下这等逆事来,老太太更是顶通情达理的人物,岂有怪罪衡兄弟的道理?” 林思衡冷笑不答,贾琏见此,便也心知贾蓉那番话算是将林思衡给得罪狠了,愈发懊恼,连连赔罪,略说了几通话,却又想起一事来: 早前衡兄弟便有言,倘若真有此事,宁国甚至又罢爵之险,而今岂料果真如此,倘若再一语成谶,把东府给丢了,岂是闹着玩的! 既想到这,贾琏便有些魂不守舍,好歹还是强忍着一路礼送林思衡回了宅子,打马赶紧回荣国府去。 忠顺王看罢了戏,也施施然告辞,周长史一路跟在后头: “王爷何必亲身至此,王爷何等尊贵,只管身处其后,坐看风云便可,一朝露面,岂不是更叫贾府仇视?” 忠顺王嘿然一笑: “本王与贾府有隙,人尽皆知,又有什么好藏的?就是要亲眼看着贾府败落!才能稍解本王心头之恨! 可惜此番犯事的宁国府,若是荣国府,本王此时正该浮一大白!不过也无妨,荣宁本是一体,宁国倾颓,荣国府安得独善其身?料想也不过是早晚之间的事罢了。甚好,甚好。 至于说贾府记恨,哼,不过是待死之辈,恨又如何?本王却不信,就凭贾家那几个歪瓜裂枣,难不成还能再出一个贾代善不成?” 长史唯唯应诺,附和两句,忠顺王又叹道: “可恨这回竟叫那小子走脱,不曾将其拉下水来,未竟全功,倒坏了皇侄嘱托。 哼!那贾蓉着实是个蠢物!如何竟敢写下那等东西来!坏了本王的计谋,实在该死!” 周长史抚过自己的八字胡,躬身腰道: “王爷不必多虑,虽此计不成,往后自然有别的机会,那厮与贾府牵连颇深,以贾府那些人的样子,迟早能拿住他的把柄。 如今虽叫他走脱了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能叫他引颈受戮!” 忠顺王瞥他一眼,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那厮如今简在帝心,陛下既要用他,非是此等大案,纵有些许把柄,如何就能奈何得了他,皇侄所请,只怕非一时可为了 待贾琏回了贾府,下人已经将消息传回,上上下下乱做一团,贾政只一味唉声叹气,连道要上表请罪: “我只道蓉哥儿必是冤枉,孰料他竟果真是这等畜牲!贾家家门不幸,有负皇恩,来日九泉之下,我瞪岂有颜面再见先辈?” 贾赦低头不语,只是眯着眼坐在那里,谁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贾母当即便犯了头痛,正歪在锦榻上,一边叫鸳鸯替她揉按,一边有气无力的哀声道: “我已上了年纪,素日里不太管事,叫你们自专自为,只道你们虽不及你们老子,到底也长了这么些岁数,如何竟教养出这样的畜生来! 琏儿!衡哥儿怎的没来?快去请他过来!” 贾琏站在堂下,有些为难道: “老太太不知,今日堂上会审时,蓉哥儿许是慌了神,胡乱攀咬,竟说是衡哥儿指使” 三人一惊,虽从下人口中听了个大概,到底也不分明,此时连连追问起来,贾琏便将此事细说一番,又将那文书所言默了一回,贾赦听罢,冷哼道: “蓉哥儿既这般说,未必无因,说不得便是中了那小子什么计策。” 贾母横他一眼,暗恨贾赦实在愚鲁,竟提起拐杖就打过去,险些砸在贾赦头上,唬得贾赦连连请罪,贾母恨声道: “这事儿就是蓉哥儿一时糊涂,起了歹心,断不与衡哥儿相干!往后府里上上下下,再不许提起这等话来!若再叫我听见,必不轻饶了去!” 贾赦闻言,虽十分不满,也只得住了口。贾琏也开口岔开话: “老太太,如今旁的不说,东府究竟如何?若照衡兄弟之前所说,岂不是要坏事?” 贾母到底上了年纪,此时闻言,悚然一惊,暗恨竟将这等大事给耽搁了去,忙要遣人叫尤氏和贾蔷来说话。 刚吩咐下去,便见管家赖大来报: “老太太,东府里已来了官兵,将正门和两处角门都把守着,外头又围了一圈,如今已是许进不许出了!” 第251章 后来居上的香菱 贾母闻言,大惊失色: “来的是哪里的人马,官兵可曾进府搜看?” “回老太太话,小人打眼瞧着,像是锦衣军,倒还未曾进府,只是看守着,不叫人来往。” 贾母站起身来,晃了两晃,鸳鸯赶忙搀扶着,贾赦忙问道: “会芳园那角门可曾见人把守?” 赖大一愣,只道: “还未曾看过,小人不知。只是官兵未曾进府,想来该是没人的。” 贾母便道: “既是如此,还不赶紧叫人过去看看!” 未几,果然见尤氏从会芳园角门里头进来,只是却不见贾蔷,下人只道不曾见贾蔷的踪影,贾母忙问起来,尤氏只着一袭素衣,身上不见半点金银首饰,拜泣道: “早前有消息传来,蔷哥儿便说要出去打听着,如今也不见他回来,外头又来了许多官兵,下人们也个个人心惶惶的。如今府上已是乱了套了,求老太太想想办法,好歹救我们一救!” 贾母拉她起来,叹道: “素日里叫你要多管教着些,你只是不听,如今出了事却来求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尤氏只是再三哭求,凤姐儿也道: “大嫂子且先起来,哭又有什么用处,还是赶紧商量着才是正理!” 几人仍回荣禧堂坐了,贾母也抹着眼泪道: “如今案子既已分明,这等逆案非同一般,蓉哥儿果真已是救不得了,我如今也不管别的,只一句话告诉你们,陛下要杀也好,要罚也罢,只有一样,东府里的爵位绝不能丢了! 你们若有什么手段人情的,能用上都用上,此时须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若果真丢了爵位!不说我没脸面去见老太公,只怕他在底下,也要骂你们不孝!” 堂中众人连忙跪地请罪,贾母又拉着尤氏道: “我知你素来是个能干的,只是往日里低调不显着,如今虽叫锦衣军封了府门,可究竟如何,眼下也还没个定数,像这等时候,下人们必有盗窃,嚼舌,甚至打砸劫掠的,你要管束起来,切不可放任了去!” 尤氏也只得流着泪应允下来,仍被贾母打发回宁国府去,若按着她自己的想法,最好能直接就留在荣国府里,哪里还愿意往宁国府去,可偏偏昔日热闹的宁国府,连着几遭事下来,正经的主子竟就只剩她一个了,压根也推拒不得。 前前后后半个月的功夫,到得如今基本已是尘埃落定,最后结果如何,也只得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待入了夜,本该是晴雯来的,只是这丫头推说身体不适,竟打发了香菱来。 林思衡心情正佳,故意使坏,哄她说是天凉,叫香菱先去暖床,这丫头果然便乖乖的解了外衣钻进去,等将床暖过来,又还要再起身出去。 这等“恶劣行径”,自然被林思衡劝阻,嘱咐她不可泄了热气,乖乖躺好,三两下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也解了衣裳,钻进被窝将香菱搂在怀里。 这呆丫头倒得此时似乎才醒悟过来什么,脸陡然涨得通红,身子一下子绷的僵硬,只是也不挣扎,一言不发,只任由林思衡搂着自己。 眼见香菱这等乖巧,林思衡更是“恶向胆边生”,手脚上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只觉香菱比晴雯略矮些许,不能比晴雯纤腰长腿,只是若论凹凸有致,又更胜晴雯不止一筹。 香菱既乖乖任其施为,便叫林思衡愈发得意,轻手轻脚的又解了香菱两层衣裳,只留着肚兜和贴身绸裤,香菱仍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渐渐急促,两手握着小拳头,僵硬的摆在腰侧,一动不动。 林思衡见此暗暗发笑,又实在觉得可爱,将手轻轻往香菱裸露出来的腰间一放,感受着其间的柔嫩,香菱便猛然打了个激灵,仍不敢睁眼。林思衡尤不满足,将香菱搂在怀中,在其耳边轻笑道: “好香菱,把眼睛睁开。” 香菱得了命令,虽十分害羞,到底也还是怯生生的慢慢睁开眼睛,正与林思衡的目光撞在一处,忍不住亲了香菱的小嘴儿一口,林思衡笑问道: “好香菱,害不害怕?” 香菱愣了愣,任由林思衡的双手伸进肚兜里作怪,抿着嘴,轻轻摇摇头,也不躲闪林思衡的目光,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等乖巧的小模样,实在叫林思衡愈发疼爱起来,两人一番亲昵,香菱也渐渐放松下来,任由林思衡上上下下占尽了便宜。 两人间的空气愈发显得燥热起来,驱散了深秋的寒凉,耳鬓厮磨,香菱的神情又渐渐显得有些迷糊起来,伴随着林思衡手上的动作,不时咬牙蹙眉,发出两声哼哼唧唧的声音。 林思衡原本只做一番嬉戏便罢,只是眼见香菱这般神色,也渐渐有些情动难耐,只是又心疼她,怕吓到了这傻丫头,以惊人的毅力强自按捺着,待香菱激灵灵打了个颤,便要罢手。 香菱只觉方才犹如魂飞天外,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待林思衡停了动作,才略清醒了些,眼神有些懵懂的看着正伏在自己身上,呼吸有些粗重的林思衡。 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两双藕臂有些生疏的环住林思衡的脖子,在烛火的映照下,少了三分娇憨,竟真显出几分如可卿一般的妩媚来: “爷要是觉得难受,就让香菱来伺候罢,爷只要喜欢,香菱也高兴。” 林思衡细细打量着香菱眉目间的情态,果然不曾见有什么勉强之色,只留着小女儿家的绵绵情意和羞态。 烛影映照在青纱帐上,跳动间勾勒出两支并蒂莲花的轮廓来,案头摆放的着的鎏金兽炉吞吐兰息,与房间里的渐渐弥散开来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让人有些迷乱。 月光从窗棂间渗透进来,被揉碎成满地流霜,窗棂间漏进来的风,吹动案上翻开的诗经,发出哗啦啦的响动,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院子里的虫鸣此起彼伏,与呢喃的人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出别出心裁的乐章。 被体温捂热的发钗散落在枕边,钗上点缀的簪花在昏黄的烛火里次第绽放,寒夜渐凉,露水渐渐凝结在花蕊中,喜悦情动的泪水从腮边滑落,反射着烛光,映照出如琥珀般的光泽来 第252章 可怜的晴雯哟 次日一早,林思衡正搂着香菱,多睡了一会儿。 等林思衡醒来时,香菱还在他怀中沉沉睡着,蜷缩着双腿,将自己的食指含在嘴里,不时嘟囔两句,像是在说什么梦话,瞧着倒像个孩子一般。 有些疼惜的轻轻捏捏香菱的小鼻子,香菱便皱皱眉头,哼唧两声,稍微挣扎两下,等林思衡松开手,眉头便舒展开来,又安心的睡在那里。 也不叫醒她,林思衡悄悄起身,自己穿好了衣服,推开门出去,就看见晴雯正站在门口院子里摆弄花草,穿着一袭淡绿裙裳,腰肢弓在那里,便显出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来。 手里拿着盆花,假装是在除草,只是眼睛还偷偷得往他这边瞄。林思衡暗暗发笑,招手叫她过来,晴雯便将花盆随手一放,也不管原来是在哪拿的,笑嘻嘻的便凑过来: “爷怎么这时候才起?饭菜都热过一回了。” 林思衡却不回话,见晴雯穿的单薄,将晴雯的小手捉在手心,果然有些凉意: “不是才说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多穿些,深秋早晚寒凉,仔细受了寒。” 晴雯笑得有些得意,林思衡方才瞧她的眼光正叫她看见,虽嘴上说不出什么撒娇邀宠的话来,心里却高兴的紧,她本就是知道林思衡爱看她穿这样的衣裳,才故意这样打扮着,便是原觉着有些冷,此时也顾不上了。 任由林思衡握着自己的手,四下里瞧了一眼: “香菱呢?怎么也起的晚了?” “香菱还睡着,没叫醒她,叫她在睡会儿。” 晴雯皱皱眉头: “这丫头越来越懒了,怎们爷都起了,她倒好意思睡着?我去叫她起来。” 林思衡一把将其拦腰拦住,转了半圈: “香菱昨晚累的厉害,叫她多歇歇,何必去扰她?” 晴雯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来,以为林思衡是将与她在一块的那些小手段,也同香菱使了,这样看来,果然是爷太会磨人,不能怪自己好欺负。 她跟香菱睡在一间,姐妹俩有时也一块睡,香菱有时候睡着睡着就会把她抱在怀里,以为昨晚林思衡也难逃这一回,暗自窃笑: “爷昨晚睡得可好?” 林思衡有些莫名其妙,想着香菱昨夜里的乖巧模样,有些感慨的点点头。又同情的看了晴雯一眼: 可怜的晴雯,她都还不知道,香菱已经跑到她前头去了。 晴雯眉头一皱,有些不信,又被他看的莫名其妙,狐疑的瞧他一眼,只是也懒得细想,与林思衡又说了两句话,迈着雀跃的小脚步跟在后头一道去用饭。 今天堂上少了一个香菱,其余的两个丫头都比晴雯机灵些,当即便有些疑心,红玉四下看看,试探道: “怎不见香菱?可是身体不舒服?” 林思衡一边忙着将碗里绿衣殷勤布的菜往嘴里塞,一边抽空回应道: “没事,让她多睡儿会就是了,叫厨房里给她留着菜。” 又扭头对绿衣道: “回头去库房里瞧瞧,可有什么首饰,挑两件名贵好看的,叫香菱收着,再叫人给香菱多做几身衣裳,暂时先这样安置着。” 林思衡此言一出,绿衣和红玉当即面上就有些恍然之色,晴雯虽慢了一拍,此时也反应过来,人傻在那里,只觉桌子上的饭菜都不香了。 略微瞪大眼睛,偷看林思衡一眼,再偷看一眼,发现林思衡好像没太注意她,于是开始正大光明的盯着看。希望能用自己的视线令林思衡忏悔。 林思衡心里憋笑,抬头故作茫然道: “晴雯,你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晴雯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哼了一声,再瞪他一眼,却又没办法对林思衡生起气来,低头暗自磨牙: 好你个香菱,我拿你当姐妹,你居然 早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林思衡本打算待在家里休息一天,崇宁帝许是见不得他清闲,又专打发人来叫他进宫问话。 仍在养心殿里,崇宁帝一边忙忙碌碌的批阅奏折,一边还能分出心来问道: “怎么?朕不叫你,你是就打算待在家里,成日里跟几个丫鬟厮混?” 林思衡撇撇嘴,理直气壮道: “臣乃武将,不善言辞,朝政计议那是文官的事,臣虽有个爵位,可若果真在朝政上指手画脚,杨阁老手底下那些文官,还不得对臣群起而攻之? 左右臣干脆装病得了,也不耽误什么事,还能叫朝堂上安宁些,陛下也少操些心。” 崇宁帝气笑道: “你这就拿自己当个武夫了?也须记得你是探花出身,朕往日里只见你四处胆大妄为,怎么这时候倒谦虚起来。今日有御史弹劾,说自你兼任了南城兵马使,竟无一日前去坐衙理事,怎么回事?” 林思衡似乎有些心虚道: “陛下也知,左掖近些日子里忙着招募新兵,采买军械,千头万绪的,实在叫臣难以兼顾。” 崇宁帝冷笑一声,叫手中的奏折往桌子上一拍,佯怒道: “左掖事忙?恐怕未必,朕看你最近在城里各处衙门到处转悠,还一天天往刑部去,怎么?靖远伯这是犯了案子,准备要投案自首?倒也不必废这个事,就直接跟朕说,让朕看看,该给你判个什么罪名!” 林思衡便只垂首不语,崇宁帝仍怒斥道: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好个重情重义的靖远伯,弑父这样的案子,你也敢往里面伸手?你还知不知道轻重!” 林思衡躬身请罪道: “是臣失察,原只道贾蓉无辜,臣受师父师娘教养之恩,而今师娘故去,恩情难报,臣实不忍见贾家遭人构陷,因而一时情急,有些失了分寸。 而今既已查明,贾蓉确有其罪,臣也无话可说,贾家虽对臣有恩,毕竟陛下恩情更重,况且国法昭昭,臣再不敢为其强辩脱罪。” 崇宁帝冷哼一声,略缓和了些语气: “要不是朕看你终究不曾以权谋私,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跟朕说话?朕问你,你那民丰楼的新酒究竟怎么回事?贾蓉为何写了那文书?” 林思衡忙道: “陛下明鉴,那新酒确是极为耗费粮食,粮食乃朝廷根基,那酒虽有重利,臣也已经下令不许再造,便是原先的南柯梦,臣也只令一年只造一千坛,勉强有些利润,足够花用便可。 至于那文书,臣彼时不在京师,只听掌柜的说,是怕贾蓉强取了那酒,拿去私酿,因而才多留了些心思。” 崇宁帝便皱皱眉头,如今民丰楼的南柯梦,已是扬名京师,连他也有所耳闻,只是前些日子听梁王说其酒水巨利,倒叫他动了些心思,若那酒水易造,他倒有心舍个贡酒的名号出去,一则也是一桩荣誉,二则,也好再叫内务府多一份进项。 如今既听林思衡这般说,也只好打消了这念头,皱眉道: “倒也还有些分寸,你如今年纪轻轻,已是高居伯位,更当用心朝政,不可叫黄白之物迷了心智。 小小年纪怎可留恋花丛,多往左掖和南城兵马司花些心思,再敢有这等怠政之举,叫御史弹劾上来,仔细再挨一顿板子!行了,没事就下去,小小年纪怎可留恋花丛。” ps:上一章大家且看且珍惜,我估计 第253章 南城兵马司(上) 等林思衡告退出去,崇宁帝也将手上的奏折放下,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起身踱步: “戴权,贾家现在如何?” “回陛下,荣国府上如今正往各处走动,今早贾赦已去过北静王府,其余几家公府之间相互来往也甚为频繁,连老奴这里,也得了些银子,让老奴在陛下跟前说说好话。 至于说宁国府,锦衣军已经奉命封锁,如今已是乱做一团了。” 崇宁帝冷笑一声: “你这老货,倒也实诚。” 戴权见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也陪笑道: “陛下是圣君当朝,老奴怎敢欺瞒,若不是仰仗陛下,谁还把老奴看在眼里。” 崇宁帝果然也并不以为意: “宁国门下那些门生故吏有什么动静?” “京营里有不少大小将领,昨儿已经在往荣国府走动,也有一些私下往其他公府上去,大约还有一两成,并没什么动静。” 崇宁帝便皱起眉头来,好不容易抓到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只可恨荣宁二府果真根深蒂固,便是没了宁府,尚还有荣府支撑,贾代善军功赫赫,荣国那位老太君还活着,分量绝非贾蓉可比,一时倒难以动摇 如今宁国虽已是他手中的肉,只是这肉要如何吃进嘴里,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理国公府一案,崇宁帝手中这么些年来在军中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人才,大多都已有了安置。 倘若贸然将宁国拔除,自己却无人可用,只便宜了其他几家公侯,甚至是西苑那位,反倒弊大于利了。 思来想去,也只得用一用折中之法: “那贾蓉果真一口咬定是受了林思衡的陷害?” “确实如此,如今贾蓉还在牢里日夜喊冤,说是遭了靖远伯的陷害。” 崇宁帝嗤笑一声,他也并不关心什么真相: “将贾蓉那些话传扬出去,叫京中人尽皆知。靖远伯府的选址,工部有新的方案没有?” 戴权也笑道: “这几日政老爷只怕是没有那个心思来理事,不曾见有什么新的奏折上来。” “哼,让内阁先拟条陈责问,就说贾政怠政,催逼一二。既食朝廷俸禄,焉得因私废公?” 皇帝既已问起,林思衡暗中手段虽尚未齐备,本来还打算再等几天,眼下也只得往南城去一遭,好歹面子上得过得去。 自宫门处取了马,领着边城和一众侍卫,转过御街,又路过两处坊市,再转过两座桥,陡然间闻得人声鼎沸之处,即是南城。 南城是京师四城人口最繁密之处,不比东西二城非富即贵,遍处楼台高阁。南城是平民百姓,三教九流聚居之所,人口最多,却多平房,街道狭窄弯曲,屋舍破旧,陋街小巷如蛇行蚁穴,蜿蜒交错,地形十分复杂。 贩夫走卒往来交织,林思衡等人骑马缓行,不时见有身着粗麻衣裳的顽童钻来钻去,眼神好奇的打量着身着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一行人。 街上行人纷纷让路站到一旁,唯恐惹恼了贵人,有几个大汉袒露着胸膛,坐在酒馆门口的矮凳上,喝着粗劣的酒,谈论着哪家娘子生得俊俏,眼神却时不时打量过来。 几个半掩门的暗娼不敢勾搭林思衡,却壮着胆子朝林思衡的护卫们抛着媚眼,试图做成一笔生意。隔着老远便能听见青楼赌档的热闹喧哗,不比清风楼含蓄,显得尤其热烈大胆。 更窄的巷子里,偶尔可见乞丐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侧一座大院里,正卖着几样茶水小吃,一个说书先生正在讲着江湖侠义之事,周围听书之人或喝彩或唏嘘。 林思衡一路行来,所在果然与西城景象大为不同,带着市井间的热闹与混乱,却又自有一套秩序。 即至兵马司衙门,见有两个瘦瘦高高的兵丁,杵着长枪立在门口,眼见林思衡等人一路直奔他们而来,对视一眼,虽不认得麒麟服,也看出其贵重,不敢耽搁,忙迎上来,躬身下问: “此处是兵马司衙门,不知几位爷可有什么见示?” 领着众人下马,林思衡抬头打量一眼,这衙门略显得有些破旧,门口挂的匾额上金漆剥落,显出斑斑点点的暗痕,边城上前一步: “我家大人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今日前来查问,其他几位大人可在衙门里?” 两个兵丁连忙下拜道: “小人参见几位大人,回大人的话,巡捕营张旺、富恩两位副指挥正在外头巡街,巡火铺吴礼、王番两位大人正在衙门,此外魏御史正告假在家,不曾前来。” 林思衡点点头,一边抬脚朝里走,一边吩咐道: “叫两个人去,请张大人和富大人回来一趟,再打发人去魏御史家中瞧瞧,若是没有大碍,也一并请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林思衡的侍卫很自然将门口位置占了,两个兵丁不敢相争,躬身领命,赶紧去寻人。 巡火铺的两个副指挥听到通报,也赶忙上前来拜见,却听说林思衡直接去了户房,两人心中面面相觑,赶忙来又寻过来,林思衡只是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数,一边默默翻阅记录,一边等着其他三个官员。 吴、王二人不敢打搅,也只得躬身一并等候着,又拿不准林思衡的意思,心中忐忑难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下人来报几位大人都已到齐,正在后堂等候,林思衡方才将手中文书放下,叫众人都一并过去。 及至后堂里,林思衡在上首坐定,几人一并下拜行礼,依次坐定,林思衡重点盯着那位魏御史瞧了几眼,见其面色红润,全然不似有疾在身。 那魏御史见林思衡打量他,也讨好道: “陛下圣明,以靖远伯来兼任南城指挥使,下官等皆不胜欣喜,日日渴盼,只求伯爷不因卑职等人愚鲁,不堪造就,但有一二训教,也是卑职等人的荣幸。” 其余等人闻言,也皆连连附和,不敢有半点桀骜之色。 第254章 南城兵马司(下) 几人在林思衡跟前显得有些谨小慎微,他们与林思衡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不得不如此陪着小心,林思衡老神在在的坐在上首: “南城乃京师人丁阜盛之所,实为根基之地,陛下信重,以本伯兼理南城指挥使,望诸位一体用心,不可叫本伯有负陛下信任。” 几人皆起身,躬身听训。 见几人还算老实,林思衡将手中文书卷成一筒,轻轻敲击手心,靠在椅子上,冲魏御史问道: “如今南城共有多少户口?多少人丁?再有多少商号?魏御史心中可有计较?” 魏均暗自叫苦,忙恭敬作答: “回伯爷的话,南城人流往来频繁,实难计数,至于商号,今日开明天关的,也难计较。” “那就是不知道了,也罢,如今南城兵马司有哪些进项?” 魏御史一怔,以为听懂了林思衡的意思,赔笑道: “除了每年从户部拨银,南城也有些善心人家,见卑职等人年年辛苦,倒也有来尽一份心意的,呵呵,虽不敢比东西二城,也算一份收益。 伯爷乃万金之躯,亲来南城坐镇,实在是南城百姓之福,相信南城父老乡亲们得知,必也有一份心意。” 林思衡斜他一眼,并不多说,又对巡捕营的两人问道: “如今南城有多少坊市街道?如何巡视,巡捕营里有多少人手?” 张旺忙作答道: “回伯爷,南城共计一十八坊,依太祖制,每日宵禁后皆要巡视,除此以外也要一日三巡,如今巡捕营在册有两千五百人,伯爷放心,俱是精壮。” 林思衡点点头,又看向巡火铺: “衙中备火之策,可曾完备?有多少人手?” 吴礼赔笑作答道: “伯爷放心,卑职等一向忠于职守,衙中共有水龙车十架,此外有水桶藤斗若干,皆已齐备,人手在册有五百人。” 林思衡略点点头,对这几人略有一番映像: “本伯初来乍到,诸事不曾分明,今日与几位初见,不知几位可有何教我?” 几人都忙道不敢,林思衡便道: “既是如此,本伯今日一路行来,倒觉着有一处不妥。 本伯今日连着走了几个坊市,不曾见有蓄水之处,且屋舍皆连绵数里,又多是木质,十分易燃,若果真一时火起,只怕有所不及。 吴大人,王大人,本伯要南城各处坊市街道,人烟稠密之所,皆备水缸,蓄水以防不测。此外,水龙车要加到十八架,至少每个坊市要有一架。水火无情,此事耽搁不得,二位务必尽心。” 又对张旺富恩两人道: “太祖之制甚为完善,只是本伯今既就任,不可不与有司各员照会,这本名册,本伯带走了,二位回头替本伯将话带到,本伯要清点丁员,届时不至,即行开革。” 再对魏均吩咐道: “南城虽繁杂,却是陛下心头所念,魏御史不可不重视,南城人丁户口,各处商户,请魏御史清点明白。” 几人面色发苦,不敢顶撞,皆点头应下,林思衡严肃道: “本伯乃治军之人,军令既下,断无回转之地,本伯事务繁忙,难以日日到此,下月初十,本伯会再来一遭,今日吩咐各项事务,必要齐备,勿谓言之不预!” 眼见林思衡言语不善,几人都不敢怠慢,只得心中暗作打算,准备过一过“苦日子”。 林思衡也无意一来就掀桌子,那只会给自己找麻烦,既已吩咐诸事,也不再此多留,径自离去,留下堂内五人面面相觑,他们准备好的银子,竟没能送得出去 离兵马司衙门两里路外,有一小河,宽约数米,并无甚名气,两岸也无甚杨柳,却正是南城百姓取水之地。 河岸有一座两层酒楼,名叫雀台,若在东西二城,实不堪一提,却是南城里少见的“富贵地”。 林思衡坐在一处包间,窗户正对着河道,若是从这里看去,正见有几名妇女,或是提着水桶,或是端着木盆。三三两两作伴,步伐稳健而敏捷,一道往河边去。钱旋站在窗后的阴影里: “如今南城大大小小的帮派有几十个,大多都不入流,倒有一个叫三合帮的,也做着赌档和青楼的生意,在南城算是地头蛇,帮主姓封,据说是封愚的远房侄子,疑似是锦衣军的下线。 此外南城这些赌档和妓馆,凡是挂了招牌的,大多都有些顺天府的关系。 据说理国公府那些下人,没有被发卖出去的,便有不少流落在这些地方,公子往后再来这里,还得小心着些。 此外倒有一则流言,根据咱们暗中接触过的几个柳家旁支的说法,那位柳家太太,在牢里自缢死了,柳家那位三姑娘,则是被忠顺王买走。” 林思衡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匹夫之勇也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来的,倒不必过于小心,柳家既然已经倒了,她们便是再恨我,若无力量,也只是徒劳罢了,不必太在意。” 他也并不觉得那个柳三姑娘真就能从忠顺王府借出多少力量来,况且亲王虽然尊贵,却无多少实权,林思衡其实也并不畏惧。 “锦衣军是皇帝的眼睛,那个三合帮,先不急着动他,想办法多安排几个咱们的人进去。 黄雀暗中扶持四五个帮派出来,将其他帮派,一并扫除掉,只是记着别作出一家独大的场面,明面上故意作出些不合,叫人看在眼里。 至于那些青楼赌档,边城,回头你替我送个帖子去给傅试,就说我请他吃酒。” 边城点点头应下,林思衡又道: “南城兵马司打探的如何?” 钱旋皱皱眉头: “其余五位官员并无甚可取之处,那个魏均常来这里吃酒,其余四个也并不干什么正事,有几座青楼赌坊,背后靠的就是这几人。 那些巡捕营的兵丁,在南城整日游荡,说是巡逻揖盗,不过是每日里借此骚扰讹诈商户摊贩罢了,百姓对此已是怨声载道。 南城兵马司在册三千人,根据我们的打探,实际在职的,大抵连一半也不到,有不少青皮流氓,专送了几两银子,便买了一身衣服,充斥其中,作威作福,百姓也习以为常” 第255章 晴雯的小心思 林思衡叹了口气,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我今日留话,说下个月初十要检点丁员,这些日子张旺与富恩二人,必是免不了拉些乞丐流民来充数,安排些咱们的兄弟进去,有一二十个便够了。 黄雀清扫这些城狐社鼠,一定会有人往兵马司求援,正好配合着送送消息,等黄雀清扫完了,我也就看清了哪些人和这些地方有勾连,便是那几个官员一时不好去动,那些吏目倒可以换上咱们自己的人手。 只要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一职掌握住,那几个人,也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到时候才好做得更进一步。” 三人又计议一番,将此事定下,又说了一通闲话,林思衡作为一个“过来人”,假惺惺的又关心起钱旋的终身大事来,拿腔作调的说了一通,叫钱旋简直是如坐针毡,连忙寻了个空便说要去办事,急匆匆跑路。 林思衡又将目光转向边城,边城一愣,心里也一惊,忙道: “属下这点小事,自有打算,公子不必挂怀。” 林思衡咂咂嘴,满足了一番自己的恶趣味,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也起身回家去。 等回了宅子,几个丫鬟便迎上来,香菱一看见他,就有些害羞的笑起来。 晴雯见她这副样子,就又在那里磨牙,今日林思衡出去以后,晴雯寻了个空,便摸进内间,果然见香菱还睡着,悄悄把被子掀开,就看见一只光溜溜的小白羊,正卧在一朵红梅上。 气得晴雯抬手就在香菱后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只是到底也没什么办法,气哼哼的又把被子给香菱盖好。 等香菱起来,她还得帮着换了床单被套,也只得自己跟自己怄气,倒是把台阶旁的一株桂树,薅掉了许多叶子。 等入了夜,林思衡本来还盼着仍是香菱侍寝,不料晴雯突然“病愈”,撅着嘴,也不跟林思衡打招呼,解了外裳,就要往被窝里钻。 又偷眼去瞧林思衡,见其正伏案理事,似乎并没有往这边看,便咬咬牙,又解了一层衣裳,上身只留着一件湖绿色的肚兜,脸皮红彤彤的,有些慌乱的将衣裳搭在架子上。方才蹑手蹑脚的往被窝里去。 她这一番举动,林思衡自然瞧在眼里,暗笑两声,赶忙弄完手里的事,也睡到床上。 故作诧异的发现晴雯上身少了衣裳,连连夸赞了几句,晴雯被他几句情话一说,耳根子都红透了,却仍竭力板着个脸不吭声。 林思衡便一边用好话来哄她,一边有意动手动脚起来,晴雯本是天生丽质,林思衡这番举动,也有些出自本性,更比之前添了三分热切。 眼见林思衡伸出禄山之爪,晴雯便将腰肢往后一缩,就在被窝里一边与林思衡打闹推拒,一边嘴硬道: “反正爷是最喜欢香菱的,我又有什么好的,爷又何必来闹我。” 林思衡一边憋笑,一边反过来指责“晴雯”: “亏你还说这话,怎么竟吃起香菱的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长得好,爷一向是最喜欢你的,若不是你这丫头不肯,爷心疼你,由得你去,岂能叫香菱抢了先,也罢,你既这般说,那爷今儿就遂了你的意。” 晴雯听的羞意难止,轻轻咬着下唇,她既是丫鬟出身,也不觉得“以色娱人”有什么不妥,更不因这番直言不讳的“见色起意”的话而恼火。 见林思衡果然要欺身过来,却又不肯,她虽早已在心中许了林思衡,却不愿意就这般稀里糊涂的把自己交出去。 好歹好歹总得有个名分若果真一时给不了名分,也得有个说法才是 只是手脚上的抵制松懈了些,又担心失宠,这番患得患失之下,除了不曾有最后一步,到底也叫林思衡占尽了便宜。 等次日一早,晴雯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又睡在林思衡怀里,一张大手还探进肚兜里 ,正握着自己的胸口。 低头一看,突然又泄了口气,昨日的香菱实在带给她巨大的心理冲击。 晴雯在心中幽幽的叹息一声,盯着自己的胸口,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追得上 一番胡思乱想,又渐渐脸红起来,昨儿夜里与林思衡玩闹许久,心里那点气没一会儿就被哄得消失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自己“心志坚定”,说不定就稀里糊涂的将自己给交代了。 只是后来到底也渐渐不太清醒,又听了许多好话,被哄的五迷三道的,乖乖听话往被窝里钻,被林思衡指导着做了些奇怪的事,此时左右闻闻,又轻轻哈了口气,只觉得还有股怪味。 如今渐渐回过神来,晴雯羞恼的不行,偏偏心里却似轻松许多,龇着牙看着眼前这张脸,就想咬人,却又舍不得,纠结许久,到底也只是轻轻瞪了一眼。 蹑手蹑脚的从林思衡怀里钻出来,穿戴好衣裳,呼了口气,推开门出去,林思衡虽方才已经醒了,担心叫晴雯羞晕过去,也配合的故作不知。 香菱今天起的倒早,正拿着一本林思衡送她的诗集“用功苦读”。见晴雯出来,便忙起身来打招呼: “晴雯,我刚刚去厨房里瞧了,今儿做了汤圆,说是芝麻馅儿的,你最爱吃这个!” 晴雯心跳倒现在还没平静下来,此时也不觉得香菱“可恨”了,盯着香菱的胸口,嘟囔道: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香菱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她被晴雯怼习惯了,压根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 晴雯又瞅一眼,只觉越看越气,四处瞧瞧,又到偏厅去寻红玉,瞧了一眼,转身就走。红玉连声招呼都没能打出来,瞪着眼睛看着来去匆匆的晴雯,只以为她是找错了人。 晴雯尤不死心,再跑去找绿衣。绿衣一大早就在忙活着,晴雯去她房里找她,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似是确认了什么,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轻松。 绿衣被瞧的直皱眉头,虽不太理解晴雯意图,却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莫名其妙感觉有点生气,便有些生硬道: “何事?” 晴雯反应也快,随便找了个借口道: “我瞧着爷去年的冬装有些旧了,想着该提前准备着,来寻你问问采买的事。” 绿衣便舒展眉头,只当是自己多疑,回道: “这事我早备下了,没几日便有布庄送样子来,到时候自然叫你。” 晴雯随口答应一声,便挺直腰杆,迈着轻松的脚步,充满自信的走出去 第256章 趋炎 贾琏烦躁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走来走去,不时还叹气一声,王熙凤服侍完贾母回来,奇道: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二爷竟有空回来?” 贾琏忙道: “如何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正有话与你说。” 凤姐儿倒是不慌不忙的在躺椅上一坐,捶了捶肩膀,平儿见此,编将手里的事情放下,转到凤姐儿身后替她捏肩捶背。凤姐儿方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满府里一天多少事情 ,我还得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哪里有个空闲的时候。是什么天大的事,叫二爷急成这样?” 贾琏叹息一声,面上有些懊恼之色: “蓉哥儿那回在刑部慌了神,竟咬到衡兄弟身上,衡兄弟只怕是生了气,我去寻他几次,都不见人,老太太找人去寻过几回,也没找到,只怕是要与我家生疏了。 如今宁府不稳,况且前两日老爷递上去,给衡兄弟择地建造伯府的折子,又叫陛下给打了回来,还说老爷怠政,陛下金口玉言,口含天宪,这岂是闹着玩的? 如今咱们家正是要紧的时候,衡兄弟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此时若有他在陛下跟前说一句话,不知胜过我们多少银两功夫,倘若果真生疏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利?” 说起宁府之事,凤姐儿也仍是心有余悸,锦衣军封了宁府已有月余,却迟迟不见有别的动静,反倒是贾蓉如今已被夺爵,判了凌迟,宁府上的爵位,如今正空置者。 如今宁府里也已经渐渐安生下来,众人都疑心是陛下有意叫这案子只到贾蓉身上为止,并无牵连宁府之意,只是无论如何,锦衣军的人一天不撤走,就一天叫人放不下心来。 凤姐儿咬牙恨到: “素日里只道那畜牲也是个灵醒的,如何事到临头竟发起昏来,连这等话也敢说,衡兄弟害他,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贾琏也道: “这话谁说不是,只是咱们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大老爷昨儿还在骂人,说是蓉哥儿必是遭了衡兄弟的暗算。” 凤姐儿嗤笑道: “这话你也信?不过是上回理国公府的事,大老爷恼衡兄弟驳了他的面子罢了。” 又压低语气道: “东府里的爵位究竟如何?可有什么说法?” 贾琏笑道: “还能有什么说法,蓉哥儿又无子嗣,左右不过是在东府里寻个一辈儿的兄弟,寄到珍大哥名下,袭了爵去。 如今贾蔷贾菖贾芹,都往大老爷那处跑得勤呢,指望着大老爷替他们说好话,只是若按着亲疏远近,说不得就得落在蔷哥儿身上。” 凤姐儿便点点头,贾蓉贾蔷她都是熟悉的,若果真叫贾蔷袭了爵,她倒也觉得是好事,贾琏略饮了一口茶,接着道: “这些且不说,只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见分明的,宫里的想法谁也摸不透,戴内相也没给个准话。 还是说衡兄弟的事,如今我是没办法了,你也与他熟悉,且想个办法,请他一遭如何? 只要能叫他见了面,终归是自家亲友,大不了摆一桌酒,说两句好话,老太太再转圜几句,这事该也就过去了。” 平儿原本站在凤姐儿身后不吭声,听见这话,暗暗皱起眉头,看了贾琏一眼,又再瞧一眼王熙凤。 她也觉得林思衡是个顶有能耐的,人又长得好看,与凤姐儿也一向亲近,正因如此,倒叫平儿有些忧虑,也插了一句: “许是二爷太多虑了,我瞧着绿衣姑娘的,倒仍一两日的,就往林姑娘那里去,我昨儿也在林姑娘那处听说了,说是林大爷正忙着南城兵马司的事情呢,说不得是一时抽不出空来。” 贾琏瞪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南城兵马司指挥,不过是个六品的官位,衡兄弟之前都不曾去过几回,何曾看在眼里。 虽是如今南城里拆房修路闹得热闹,芝麻绿豆大的事,不过吩咐几句话罢了,难道还用得着他亲自处置不成? 再者,表妹是表妹,我贾家是贾家,表妹却是姓林的,等过了年,眼看也快十四了,再有两年便要出阁,若不趁着这时候抓紧联络着,日后岂不生分?” 平儿便不敢多说,凤姐儿一听,也觉得有理,安慰道: “你也不用这般着急,终归林丫头还在府上,衡兄弟他还能飞了不成?平儿,明儿等绿衣来,你递个话去,就说我和二爷请衡兄弟吃酒,请他不管多忙,好歹过来一遭。” 贾琏见王熙凤应下,略松了口气,又听的小厮来喊,说贾政找他,赶紧又往梦坡斋去 因南城一事,边城按着林思衡的意思,送了封帖子去请傅试吃酒,傅试接到帖子,简直欣喜若狂。 他不过是攀着贾政的关系,方才得了这顺天府通判的职位,自身却并没有什么本事,虽竭力的往别人跟前逢迎讨好,却总不被人看在眼里。 既得了帖子,忙要答应下来,傅家太太却道: “亏你一心想攀着靖远伯的关系,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你还不赶紧抓住?” 傅试不解其意,忙道: “夫人这话何意,还望指点。” 傅家太太往后宅里丢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 “之前你不是还说,那靖远伯尚未娶妻,有意将秋芳许过去?如今不正是良机? 何不就请那靖远伯来家里说话,我再叫人备一桌好酒菜,你们多饮两杯,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哄秋芳来见,说不得便成了!” 傅试闻言,有些心动,只是又有些踌躇道: “听闻靖远伯已拒了许多家的亲事,该是个眼光高的,只怕妹子年长些许,靖远伯未必中意。 再者,妹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也未必肯来。倘若到时闹的不好看,坏了事不说,只怕对妹子的名节也不利。” 傅家太太撇撇嘴道: “这有什么?他年少得志,如今又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家的姑娘都由他去挑,自然眼界高了些。 你妹子虽年纪大了,样貌却不差,说不准便合了靖远伯的眼,试一试又有什么? 你们又没父母,长兄如父,她的婚姻大事,本就该是你这个当哥哥的做主,又是吃你的喝你的,天天养在家里,你叫她来,她难道还能不听你的不成? 再者,眼看她都快到二十,这都成了老姑娘了,还考虑这些做什么,你难道还能真将她一直养在家里?养成个老姑子,就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傅试听罢,虽仍有些担忧傅秋芳的心思,到底也抵不过私心权欲,果然咬牙应承下来,便回一封帖子去 第257章 附势 “哈哈哈,伯爷请看,这道干贝芦笋,口感细腻爽滑,是下官专门去惠泉楼请了厨子来做,虽不敢称名贵,这是这等时节,倒还略有些难得,不知可能合伯爷口味?” 神京东城,傅家宅邸。 傅试虽为顺天府通判,却无甚底蕴,虽做了几年京官,暗地里得来些私囊,只是天子脚下,也不敢行事太过,京师地价又腾贵,因而只得租了套三进院子,勉强也算撑起门面来。 今日傅家设宴,宴席上首正坐着一位身着金紫锦袍,样貌俊逸的男子,傅试自己反倒陪着侧位,只坐着半拉屁股,即便是在席上,也微微躬身腰,神情热切,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谄媚,正殷勤的对上首的年轻男子说话。 林思衡既得了傅试送来的请帖,到了约定的日子便来赴宴,也并不讲什么排场,只带了几个随从。 傅试却自以为这是林思衡待他亲近,故而轻车简从,虽十分欣喜,也不免有些遗憾,只觉这番动静太小,担心不能叫有心人看见。 只是不论如何,林思衡肯来,便是大大的喜事,因而专与其妻一道在门前候着,一通寒暄,方才入座,又叫傅家太太不必回避,也在席上坐了,专作出一副通家之好的样子来。 林思衡略动了几筷子,他倒也看得出来,傅试今日治这酒席,该是花了好大心思,道道菜都摆盘精致,瞧着便价值不菲,只是却并不太合他的胃口。 虽是如此,林思衡到底在官场上厮混过几年,如今在场面上与人捧几句好话,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夸赞几句,一时间席间倒也其乐融融。 饮过几杯酒,林思衡便谈起正事来: “傅大人也知,陛下以我为南城指挥使,我虽年轻,并无什么本事,只因陛下信重,也不得不勉为其难。 南城人丁阜盛,又是京师人货聚散之地,故常有些乱事,陛下心系京师百姓安生,因此屡屡有些不满,在本官到任之前,特意叫我进宫一趟,耳提面命,令我整治南城治安。 本官既受皇命,倒也花了些心思,翻了翻卷宗,只道南城虽乱,却尤以各处青楼赌坊最甚,因而有意稍加管制。只是担心因不知内里,倘若起了误会,难免不美。 傅大人是顺天府通判,又是能臣,这京师地面上的事,傅大人自然清楚,不知,可有一二言语教我?” 傅试自然听懂里这话里的意思,早在接到林思衡请帖之时,他就在琢磨这回事,又与自家夫人计议已久,本就已有所倾向。 况且林思衡又扯起皇帝的虎皮来,傅试便将心里那点不舍都赶紧抛了去,忙欠身道: “京师治安,本是下官职责所在,只恨下官驽钝,竟劳动伯爷尊驾,实在该死。既蒙伯爷垂问,下官岂敢不据实相告? 要说这南城杂乱,倒并非无因,昔年太祖定鼎于此,将开国军队,列为京营,士卒既入军营,家眷自然也该随行安置,大多便在南城住下,操持旧业。 彼时南城百姓,说不定哪家就与公侯府上有些牵连,因而顺天府也只得给些情面,两边那时便有些来往。 倒得如今,百多年的光景,几代人过去,如今南城与各家勋戚那点情分自然已没人提起,只是与咱们顺天府的往来,倒都还维持着。 那些人在南城想要操持行业,自然少不得与六房往来,其中或许有些不法之事,此事下官虽早有耳闻,只是无奈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也拿他们无法。 如今既有伯爷主持,自然是如雷霆扫穴,势若千钧。下官虽身无长物,也甘附伯爷骥尾,或能稍壮声势,为南城百姓出一份力,也不负下官生平所学。” 傅试说起这话时,神情凛然,面色刚正,手捋颌下三缕短须,竭力显出一番为国为民的能臣风范来。 只是偏偏眼神往林思衡处一看,便现出几分讨好来,却又将这番形象给毁了个干净。 傅家太太也在他下手坐着,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又呷了一杯酒,方才咽下心头的苦涩: 傅试坐在这顺天府三把手的位置上,南城每年送上来那笔银子,自然也有他一份,多少也有个一二千两,倘若果真都叫林思衡整治了去,这笔银子自然是没了。 官场逢迎,本来就要用银钱开道,傅试更是如此,日日迎来送往的,本不能算有多富裕,若少了这笔银子,更要再添三分难处。 傅家太太一想到这,更觉心痛,只盼着能叫傅试跟着林思衡分润些功劳。 林思衡闻言,心里更添三分把握,笑问道: “我与傅大人一见如故,便不饶那些虚的,且冒昧一问,不知府尹大人,与南城那边” 傅试一听,他倒有心将顶头上司给饶进去,又怕乱说引得林思衡忌惮起来,坏了事情,到时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况且又知道林思衡不知个糊涂的,也只得连连摆手,照实道: “府尹大人虽无力管束,只是因地位尊崇,南城那些个腌臜下流之辈,哪里有能耐攀扯到大人身上。便是说六房,也只往户房和刑房往来多些罢了,便是其余四房,其实也无多少来往的。” 林思衡便放下心来,再无多的顾虑,又谈笑两句,请傅试届时帮忙照应着,傅试正要借此挣些功劳,一拍即合,自然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一时间席上气氛更加热烈。 既谈过了正事,又再多饮了几杯酒,林思衡尚且无甚异样,傅试却已经显得有些酒后亢奋起来。 傅家太太偷偷打量,眼见林思衡目光清明,却又担心自家丈夫要先醉倒过去,要坏了原先计划,先冲底下丫鬟使了个眼色,寻了个空,便起身劝道: “伯爷和老爷已饮了许多酒,久在屋内,未免困倦,后院正有几束秋菊开得正好,老爷何不请伯爷一道往后院散散心,也醒醒酒,岂不两全其美?” 第258章 傅秋芳 傅试也反应过来,一同相请,林思衡即推辞道: “今日与傅大人相谈甚欢,兴致已足,况我一介外男,怎好擅造内宅?” 傅家太太便道: “早闻伯爷是文武双全,神仙一般的人物,菊花虽好,我等俗人却只得见其颜色,难见其内里情蕴。 今日伯爷难得上门来,我家老爷正好借着这等机会,也与伯爷讨教一番,若能得伯爷一二妙句,时时品味,方能叫咱们也沾些雅气。 况且虽是内宅,当中并无旁人,倒也无妨,伯爷切勿推拒才是。” 林思衡自然不能说,我知道你家中还有个妹妹。况且也知道傅试的能耐,并不担心其能对自己有何不利之处,因而见两人一番殷勤,推脱不得,倒也欣然前往。 傅宅偏西北角,有一处小院,半新不旧,不过四五间房子,并不宽敞,只因打理的干干净净,院中种着几株兰草,点缀出点点绿意,倒显出几分雅致。 主屋内间正有一女子,坐在窗棂下,手里忙着绣活儿,神情专注,穿着一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月白交领短袄,襟口绣着梳梳几枝墨兰,腰间系着一条藕荷色裙带。 阳光从窗棂间透入,照亮这女子半张侧脸,显出些温柔的味道来,手中的绣帕上正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纸鸢,纸鸢下绑有一根细绳,一直延伸进背面,也不知是被何人握在手中。 “姑娘,太太打发人来,说是今日天色正好,请姑娘一道去赏花。” 傅秋芳抬起头来,脸颊天生洇着淡淡红晕,一如宣纸上晕开的朱砂,双眸如秋水横波,鬓边有一只银质的鎏金蝴蝶簪,翅膀上点缀着碎玉,犹如朝间晨露,正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再有几个月,她便要到了二十的年纪,在如今这世道,已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傅家兄妹二人,父母早逝,两人相依为命,兄长傅试也心疼她,衣食上从无短缺,更供她读书习文。 眼见妹妹才貌双全,傅试方才起了结亲攀附的念头,只是众人大多看不上傅试,往往稍有露意,便被拒绝。 傅试却不死心,仍旧一年一年的将秋芳养在家里,并不肯轻易嫁出去,到得如今,已是耽搁了。 兄长这番举动,已是对秋芳名誉大大不利,秋芳虽也暗自气恼伤神,这等世道,对女子尤为严苛,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暗自垂泪。只是到底觉得兄长恩重,故并不曾有什么怨言。 自家嫂嫂却有些嫌弃将她养在家中,耗费家中资财,好在嫂嫂虽有些闲言碎语的,到底也是仕宦人家出身,并不鄙陋,又有兄长傅试明里暗里转圜回护,因而面子上倒也过得去,只是并不亲近。 此时听闻是嫂嫂来请她游玩,秋芳略有些诧异,皱起眉头,瞧了这寻来的丫鬟一眼,有些不解的问道: “不是说今日外头有客人?莫不是已经走了?” 那丫鬟便道: “这却不知,只是老爷也说院子里的花开的漂亮,请姑娘去看看。” 秋芳听得兄长也在,方才将眉头舒展开来,虽仍有些迟疑,却不愿驳了兄长面子,站起身来,将手上绣的帕子收好,起身往园中走去。 傅家的院子,自然不能与宁国府会芳园相比,不光大小远不能及,也并没有多少可以赏玩的美景,秋芳跟着那丫鬟,只走了一会儿,便至花圃,果然正开着几株菊花: “姑娘且稍等一等,老爷和太太许是耽搁了,一会儿就到。” 秋芳答应一声,并不多疑,又专心的赏起花来,略过了一会儿,忽听得有人说话,渐渐往这边来: “这院中旁处并无甚可夸耀之处,只这一处拱门,还有些意思,倒有些一步一景的雅致,或许还可看一看。” 秋芳听出这是兄长傅试的声音,忙转过身来,还待行礼问好,却见正有一陌生的年轻男子,从拱门里进来,兄嫂二人跟在后头,略弯着腰,一边介绍,一边引着那男子往这边走。 秋芳大吃一惊,忙又转过身去,顾不得细想,急匆匆就要避让开来。傅家太太却早已看见她,连忙唤道: “秋芳!秋芳!还不快过来,躲什么?” 林思衡见有女眷,也忙转过身去,不再多看,只略一思量,倒也猜出这女子的身份,又听的傅家太太的称呼,便确定下来。 傅试见此,也强压下心中那点愧疚,叫秋芳来见礼。秋芳听得嫂嫂在这男子面前直呼自己闺名,只觉愈发羞愤。 到得此时,她哪里还不知道兄嫂的打算,兄长想要借着她攀高枝的意图,她早已看得清楚,自身为报兄长养育之恩,其实也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只是再怎么说,以往兄长也不过只是旁敲侧击罢了,怎的如今竟直接将人带到家中来见?这等行为,岂不将她傅秋芳给生生贬低到泥里去! 傅秋芳立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余光瞥见兄长神情中的焦躁和哀求,终究不曾抬脚离开,强压着满腔的羞愤,缓缓走近过来。 傅试忙介绍道: “妹子,这位是靖远伯,正是你私底下时常提起的人物。可巧今儿伯爷登门,快过来见见。” 秋芳听得此话,险些打了个趔趄,轻呼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屈身行了一礼: “”傅氏女,给靖远伯请安。” 林思衡方才转过身来,只略扫了一眼,便低垂眼睑,也还了一礼。心中到现在也还有些惊奇,倒没料到这傅试有这样的魄力,这样的事情也敢做。 今儿这事,只要他传扬出去,都不必作什么修饰,傅秋芳从此也别想再有个好姻缘了 第259章 “大龄剩女” 秋芳眼见林思衡举止并不浮浪,心里才好受了些,又听兄嫂在一旁道: “伯爷不知,我这妹子,自小知情识趣,性情温柔,一向聪慧,又能读书习文,生的也好,只是眼光太高,瞧不上凡夫俗子,这才一直待字闺中,却又极仰慕如伯爷这样神仙人物” 傅秋芳见兄嫂简直如同货郎推销胭脂水粉一般,来“推销自己”,只觉已是无地自容。她倒确也曾提起过几回林思衡,那都是林思衡刚刚平乱回京时候的事情了,早已隔了许久。 虽然明白兄嫂的意图,秋芳此时却已经不抱什么幻想,只道像这般的人物,要求娶谁家的姑娘不可得,哪里还能瞧得上自己这般“不检点”的女子。 况且自己只怕比他还大一两岁 林思衡抬眼瞧去,眼前这位姑娘衣着并不华丽,只是打理的整洁,虽已十分难堪,却又能直面这等场面,眉宇间有些羞意,又不曾见有半点怨愤恼怒之色。 傅试二人这一番话,连他也觉得过了些,眼前这位姑娘此时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虽是如此,却仍然定定的站在那里,面色竭力保持平静,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偷眼去瞧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子,却正与林思衡的视线撞在一处,秋芳便又微微侧头,将视线躲避开来,任由林思衡打量自己,虽有些身不由己的无奈,倒也显出一番落落大方的气度来。 眼见兄嫂二人还在喋喋不休,只顾着向身前的年轻男子示好,甚至已经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起来,秋芳眼神中闪过一丝愁苦,半垂着脸,自己接过话头: “伯爷莅临寒舍,实叫我傅家蓬荜生辉,小女子也早闻伯爷功绩,实非常人能比,因而十分赞叹,想是兄长疼我,才借着今日的机会,请靖远伯百忙之中拨冗来见一见我这女流之辈。 今日一见,果真闻名不如见面,伯爷风姿,令人心折,小女子既以见过,心愿已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她如今的颜面已是荡然无存,也只盼着这些话,好歹能挽回些许,至少别叫人觉得自己是个浮浪之人,便是瞧不上她,也别鄙弃太过 林思衡也懒得再去与傅试二人说话,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如今林思衡只觉得他们吵闹。只是接口道: “我与傅大人相交甚厚,傅大人说起家中尚有一妹,每每提起,赞不绝口,常以姑娘为傲,在下今日应邀前来,本是谈论公事。 只是因心中也十分好奇姑娘品性。故才擅造内舍,与姑娘面晤,失礼至极,请姑娘恕罪。” 林思衡这三两句话,便将过错轻飘飘的转到自己身上。这等事,若叫傅秋芳来背,那是要命的大事,若是落在他头上,却不过是一两句笑谈罢了。 傅秋芳蕙心兰质,自然体察到林思衡的善意,微微松了口气,感激的瞥了林思衡一眼。 傅家太太是个顶会察言观色的,倒比傅试更有眼力劲些。 见林思衡与傅秋芳已经搭上话来,眼珠子一转,借口外头还有事情,编了两句瞎话,便直接拉着傅试告辞,连丫鬟都一并带走,只留傅秋芳和林思衡两人在院中,留话道: “秋芳,伯爷是家中贵客,你且替你哥哥招待着些。” 这自然是极为不妥的,不说是官宦人家,如今便是平民百姓家里,但凡是个正经人家,也没有叫未出阁的姑娘,独自招待外男的道理。 秋芳闻言愈发气苦,纵是再柔和的性子,此时也恼了,更不愿在林思衡跟前作出这等有失体统的事情来,暗自咬了咬牙,面色一时显得有些僵硬。 傅试被一路拉到前院,他虽是权欲熏心,想借着自家妹子攀高枝,到底对傅秋芳还有几分兄妹之情,因而一时也被自家夫人的举动弄的有些恼火,方才不敢在林思衡面前起争执,此时却道: “怎好将妹子一个人留在那里?这像什么话?那靖远伯本是个年轻力壮的,又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物,看着是个儒雅随和的,谁知道内里究竟如何? 妹子生的美丽,若靖远伯一时举止失措,岂不叫妹子遭了害?” 傅家太太白他一眼,浑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既想要将秋芳的许配给那靖远伯,不使点心机,这事如何能成? 孤男寡女的,倘若果真闹出什么事来,这才好呢!要不然,你以为秋芳就能配得上?你也不想想,她都多大年纪了!” 傅试急赤白脸的说道: “便是如此,这等做法也未免太过了些,岂不叫靖远伯小瞧了咱们家妹子?再说,今日有这一出,往后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她?” 傅家太太便把眼睛一瞪: “原本就是咱们家上赶着,还要什么脸?便是乞丐上门,也知道得把腰弯着。说什么小瞧不小瞧的,总归也就那么回事 这事若是成了,她谢你都来不及,若是不成,你养她那么大,到今天还留在家里做姑娘,要吃的要喝的要穿的,哪样少了她的? 要不是我从娘家时不时想办法接济着,她还能跟个大小姐似的在家待着?又有什么不好见的。 你要真不放心,你现在就自己去,请伯爷出来,要不然,你也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傅试哑口无言。 傅秋芳仍立在原地,微微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林思衡陪着一道站在那里,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这名女子。两人立在原地,如同雕塑,直到有风吹过,花间枝叶沙沙作响,方才打破此间沉凝的气氛。 傅秋芳轻呼一口气,事已至此,此时回避已是毫无用处,况且她也怕惹恼了这位“位高权重”的伯爵,要给自己兄长惹麻烦,因而强逼着自己拿出主人家的气度来,再度屈身一礼: “伯爷是贵人,眼界绝非我傅家能比,况且我傅家也并不显贵,这座宅院,在伯爷眼中,只怕也无半点新奇可观之处。 也只是院中绿植花草,因得了些自然之趣,或可勉强一看。若是伯爷不嫌弃,就请随我来。” 第260章 “相亲” 林思衡微微躬身还礼: “既如此,就请姑娘带我随处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一步,便在院中缓行,也并不特意往何处去,只是四处游逛。 诚如傅秋芳所言,傅家这座院子,普普通通,既无轩华富丽之楼阁,也无妙趣横生之奇石。 除了身前这名女子,确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言。 虽是意料之外的一出戏,林思衡却仍旧十分放松,毕竟这种事对他而言,几乎是“无害”的。 眼见气氛有些沉闷,未免显得无趣。路过一条碎石小径,才转过一道竹影斑驳的粉墙,林思衡便开口,随意起了个话题,对着道旁一棵梧桐树,笑道: “这棵梧桐倒真是好意象。想来傅姑娘,便是栖在树上的凤凰了。” 傅秋芳在前头领路,本就心情紧绷,更能察觉到林思衡在其身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正觉得难捱,她一个姑娘家,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得林思衡开口,又察觉视线终于从自己身上挪开,暗自松了口气,忙半转过身来,侧对思衡,略微屈身道: “伯爷言重了,小女子本一介俗人,怎敢以凤凰自比?种这棵梧桐树,也不过是图它能长得快些,若等入了夏,还可避避暑气。” 秋风缓缓拂过,吹过梧桐,便有三三两两的落叶飘零而下,那条藕荷色的裙带随风摇摆,被树叶筛下的碎金映的忽明忽暗。 随手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掌中,林思衡一时哑然,视线又挪回来,摇头笑道: “姑娘虽谦虚,不愿做枝头金凤,只怕令兄嫂,未必是这等看法了。” 秋芳闻言一窒,涩声道: “小女子,久待闺中,兄嫂关爱之情甚切,又见伯爷英武,唐突行事,倘有得罪之处,小女子待为赔罪,请伯爷切勿见怪。” 言罢,又深深行了一礼,林思衡侧让开来,并不受礼,目光有些惊讶,又有些怜悯的看着这女子。 自他与这女子相见,几番应答,无不得体妥帖,心思细腻,才情过人,可见一斑。被兄嫂置于这等情地,只因养育之恩,尚能竭力转圜,全无怨怼,心性也十分难得。 只是这些事,要她一个姑娘家来做,也未免显得可怜了些。 “这倒不必如此,原也是我好奇,不知道能被傅大人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妹妹,究竟是何等人物。 好叫姑娘知道,今日有此一出,本也是我有意为之,便是怪罪,也该是姑娘怪罪我才是,又哪里叫姑娘代我受过的道理呢?” 这一番话实在是十分离谱,全然不合礼制,言语间甚至有“轻狂”之嫌。 倘若换个不明事理的女子,便该要被啐一句“登徒子”。若是身份地位再低些,便是被扭送官衙,也是情理之中。 傅秋芳自然是知道自家兄嫂的脾性的,明白林思衡这话,不过是在为她开解罢了,装出一副“以势压人”的样子来,好叫她心里能舒服些。 秋芳暗自有些感慨,见林思衡已走到那棵梧桐树下,连忙起身跟上,身形不再似之前那般紧绷,已有些放松下来,正听林思衡念道: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注1:) 秋芳微微一怔,似有所感,眼神有些茫然,心不在焉的跟了一句: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方才念罢,傅秋芳便觉失言,耳畔现出一缕绯红。 林思衡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竟背靠桐树,席地而坐。倒叫秋芳有些惊诧,傅试不止一次在她跟前提起,这位靖远伯举止不俗,仪态端正,却不料原来还有这等随意之举。 一时倒有些为难起来,自觉若是自己仍然站着,岂不有“居高临下”之嫌?纠结一会儿,竟也学着林思衡的样子,屈膝坐在地上,倒别有一番趣味。 “方才姑娘提起,‘久待闺中’一说,在下冒昧一问,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秋芳正忙着打理裙子的手,闻言微微一滞,裙角上的轻纱缠绕在手上,又将好不容易理好的裙边打乱。 这桩事,实是秋芳心头的痛处,只是兄长既有此意,总归也是瞒不过的,再者秋芳自身此时也起了心思,想要见一见林思衡的反应,因而虽是面有难色,也仍直率道: “不敢瞒伯爷,兄长之意,小女子早知,只有一桩,不知伯爷是否清楚。再有不到半年,小女子将满二十了。” 话既出口,便已无反悔余地,秋芳本不是个胆大妄为的性子,此时竟也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林思衡看,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林思衡果然显得有些诧异,与她对视道: “照这样说,姑娘是还要大我一岁?” 秋芳细细看了,果然不曾见半点鄙夷嫌弃之色,只是除了诧异,似乎还有些新奇兴奋之色,叫人不解。 放下心来,秋芳又为自己方才大胆举动感到有些脸热,似乎连心跳也快了些,连忙又将视线避开,不敢再看他。 任由林思衡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秋芳觉得这道视线似乎有些灼热,渐渐叫她喘不过气来。 眼见这女子都被自己瞧的有些局促起来,虽有些失礼,林思衡却也并不以为意,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分明才二十不到的年纪,若在记忆里,该是还在读书的年纪,怎的就成了“老姑子”了 “方才在那处,似乎听得贵家太太叫了几句‘秋芳’,可是姑娘芳名?” 这话问的大胆,叫秋芳有些羞恼,只是既已漏了口风,这位伯爷若去问嫂嫂,嫂嫂也必是会告诉他的,况且秋芳自身也有些别样的情绪,沉默半晌,方才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含混的应了下来。 林思衡哈哈大笑两声,似乎十分开怀,余光瞥见远处已有一个丫鬟找来,遂站起身,微微俯身靠近半步,秋芳受其“逼迫”,眼见已无站起的余地,也只得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两人视线又撞在一处。 林思衡轻轻一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那枚梧桐叶,轻轻放在秋芳掌中,低笑道: “多谢姑娘告知,在下林思衡,有礼。” 旋即转身,与那找来的丫鬟言语几句,便大步离去。 秋芳愣了半晌,等那丫鬟近前来喊她,方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顾不得拂去裙裳上的泥土,也快走几步,又回到小径上,眼神怔怔的看着林思衡离开的方向。 一直等到不见了人影,才收回视线,避开那丫鬟,将那枚桐叶,收进袖子里。 原来已是黄昏。 ps:相亲真是一言难尽 注1:该诗出自南北朝时期《子夜四时歌秋歌》,收录于《乐府诗集》 第261章 愿君如梧树 就留在房中用了饭,傅秋芳仍坐在那张临窗小椅上,手指无意识的捻着叶根,缓缓转动,略过了半晌,又有些“不够淑女”的侧趴在矮桌上,看似瞧着手中桐叶,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 林思衡高中那年,历来前三甲便被人热议,那时傅秋芳便已听过他的名声,当时便有人称赞其“美仪容,好风姿”。等到平叛封爵,更是在京中炙手可热,名声也愈发得“如雷贯耳”起来。 早两年里,秋芳尚还有些闺中蜜友,私下言谈之时,也曾提起过这位少年伯爵,言语间自然也有些打趣的话。 那时虽说的热闹,却并不相干,只当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一辈子连面也是见不得一回的,就如同是话本小说里的人物,不过是在心里记得个名字罢了。 到得如今,那群昔日蜜友,除了她以外,早都各自嫁人,已是没了往来。 偏偏那个只活在心里的少年伯爵,竟活生生的站到自己跟前来,似乎是要与自己“关联”起来了。 直至此时,秋芳仍觉如在梦中,可偏偏今日下午时,自己还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声音,他的视线,他的动作,如此种种,才叫秋芳又生出真实的感觉来。 外头传来两句说话声,将她惊醒过来,傅秋芳听出是兄嫂,连忙将手中落叶藏进书里,略略对着铜镜整理一番,见似乎并无什么异样之处,才放下心来,起身迎了出去。 傅试只道是妹妹生了气,连道了几声恼,秋芳只是神色平淡: “兄长何必如此?兄长养育之恩未报,倘若妹妹果真能对兄长有些益处,也必不惜此身。如今不过只是些小事,兄长不必介怀。” 傅试闻言,便有些尴尬的搓搓手,关切道: “那位靖远伯,可曾,可曾唐突了妹妹?若他有什么失礼之处!我我” 傅试“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秋芳暗自叹息一声,也习惯了兄长的秉性,并不以为意,只是道: “兄长放心便是,靖远伯何等人物,妹不过蒲柳之姿,岂能被他看在眼里?” 傅试忙摆手道; “妹妹切不可妄自菲薄,我家妹妹,不说配个伯爷,便是侯爷,公爷,也配得上!” 傅家太太懒得听这些废话,接过话茬,当着傅试的面直接道: “妹妹也知道,你哥哥并无什么大本事,这个通判的位置,还是通过荣国府的关系得来的,可也就到这了,若只是如此,再往上一步,也是休想。 好妹妹。你也知你哥哥的难处,这京师遍地都是贵胄,一个通判,谁又能把他看在眼里?这么些年,连银子也挣不来多少。 这位靖远伯,正是简在帝心之人,京中无人不知,倘若两家结亲,我们也不必他多做什么,你哥哥将来自然顺畅许多。 再者说了,这位靖远伯本也是个出众人物,与妹妹相配,也不算辱没了妹妹的好人品。 今日虽是行事鲁莽了些,也是一时情急所致,这都是我的主意,妹妹也不要怪你哥哥。” 秋芳自然不会怪罪傅试,只是叹气道: “哥哥是六品京官,纵是一地知府,也未必就比兄长来的显赫,嫂嫂也是仕宦之女,咱们家已胜过常人不知多少,哥哥究竟还有何不满足?” 傅试面色难看的摇头道: “你不懂,你不懂的,你哥哥胸中抱负,岂止区区一个通判!若叫我停在此处,还不如死了去。 况且妹妹也知,贾家最近也不好过,若哥哥不早些准备着,来日便是这通判,也未必就能保得住!” 傅秋芳闻言,又默默叹了口气,傅家太太忙追问道: “不论如何,今日妹妹也与那靖远伯见过一回,究竟觉得如何?伯爷可曾瞧上你?或者可曾与你说过什么话?” 秋芳闻言,一向大方的脸上,难得显出些羞意来,又想起那枚桐叶,低声道: “伯爷是一时俊杰,想来是瞧不上我的,不过一块儿说了些话,许是伯爷怕我难堪,倒显得十分随和,言语也妥帖。” 傅试闻言,便有些急切,只以为果真是没戏。傅家太太却是过来人,听完这话,已是喜上眉梢,抚掌大笑道: “果真如此,可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了。好妹妹,嫂子可不是要提前恭喜你?” 秋芳自然连连否认,傅家太太却已认准了这事,傅试此时也反应过来,两人皆大笑出门去。 略送了几步,待兄嫂出了院子,秋芳才又回到房中,翻出那枚桐叶,仰躺在床上,将那枚桐叶压在胸口。 今日与林思衡相识,本是出自兄嫂私心,然而秋芳本也不敢奢望话本中那样一尘不染的感情。 况且只要兄长的意图不变,便是没有林思衡,往后只怕也还有“周思衡”“王思衡”的,自己还是免不了起个“联姻”的作用。而到时要嫁的人,又未必能及林思衡之万一了。 口中喃喃念道: “愿君如梧树,妾当作桐叶; 交柯同结心,连理覆重檐; ”君立擎天骨,妾垂抱月襟; 风霜知不凋,雨露信长吟; 千载栖凤老,三生共抚琴; 相携化红鸾,伴飞入青冥。 老天呐老天,倘若您果真有灵,叫小女子有幸,与靖远伯此番共得红鸾之兆,解脱苦海,小女子一生感念不尽” 月色从窗棂外透入,洒进未用完的墨汁中,夜风拂过,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 梧桐树下,贵公子俯身时,袖口淡淡透出的皂角味道,如今细细想来,大抵在那时,就早已胜过满园的菊香 第262章 且看在凤姐儿的面子上 绿衣躺在怀里,不安分的拱来拱去,见林思衡仍就像一个木头一样,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不满的嘀咕两声,咬咬嘴唇,鬼鬼祟祟的拿起林思衡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放。 可惜“阴谋”尚未得逞,头顶上先挨了一记板栗。 “公子,我都快十五了” 绿衣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头在林思衡胸膛轻轻划圈。 可惜林思衡身上还穿着一件里衣,况且绿衣也并没有什么经验可言,手指忽轻忽重的,倒不曾叫林思衡有什么暧昧之感,只觉得有些痒。 见这丫头还不老实,林思衡叹了口气: “这话该换个说法,你都还没到十五呢。” 绿衣便有些愤愤不平到: “晴雯香菱两个,也就比我大两三岁罢了,公子却愿意跟她们好,偏拿我当小孩子。” 听她这般说,林思衡便也真就如哄孩子一般哄了几句好话,绿衣努力的绷着脸,仍是没一会儿就破了功,低笑两声,也不作怪了,说起悄悄话来: “贾家那位宝二爷,不是十三那年就行了好事?那时候袭人也就我现如今这么大,怎的就公子的规矩重?” 林思衡“啧”了一声: “这话说的,岂不是拿我跟宝玉来比?这怎么好比的,他一张脸快有我两个大了。” 绿衣细细一想,也被逗的直乐,又听林思衡问道: “那府里最近如何,师妹那里可有什么干碍?” 绿衣见他说起正事,神情也收敛起来,正色道: “林姑娘那里一切都好,她身边那个丫鬟紫鹃倒是个细致妥帖的,雪雁也忠心。 东府里也渐渐安生下来了,只是锦衣军一直封着门不走。西府那位大老爷最近往五军府跑的勤快,东府里几支离得近些的宗系,最近都往他身上砸了不少银子,指望着袭爵。 贾琏来过几回,那位老太太也打发了几次人过来,因公子都不再府上,我按着公子的吩咐,让祥子都推拒了。 如今西府里上上下下心里都没底,就等着公子过去说话,现如今这些人见请不动公子过去,都把主意打到琏二奶奶头上了。 只除了那个贾赦,还时常在府上说公子的坏话。” 林思衡嗤笑一声道: “贾赦暂且由他去,老太太还在,看在贾代善的颜面上,一时也动他不得。 他如今在外,被皇帝盯着,人情权柄渐失,在内又不得老太太疼爱,仗着他老子的颜面,面子上还有些威风,实则成事不足,也只能够聒噪两句罢了。” 绿衣虽有些不满贾赦聒噪,因见林思衡不当一回事,便也只由他去了。又补了一句: “上回公子在西府里,说是最好将宝二爷禁足,不过只关了几天,那位老太太就又将他放出来了,听说也不去学里,倒是跟冯紫英卫若兰混在一块,还都是跟公子有仇的。” 若论眼界谋划,如今只怕整个贾府,也没有能胜过贾母的,只可惜年纪大了,偏私之心又太重。林思衡也只得叹息一声: “罢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他去。” “那公子什么时候再去贾府?” 林思衡略一沉吟: “皇帝最近在往外头传话,想要离间我和贾家,我也得乖乖配合着,谁让他是皇帝呢,前段时间我不好往荣府去。 不过如今满城里已经传的风风雨雨,贾蓉那番‘坑害’我的话,也算人尽皆知,时机也该差不多了。” 扯扯嘴角笑道: “琏二嫂不是托人带了话来,过两日得了闲,走一遭便是了,毕竟这两年劳她照看着师妹,又几回通风报信的,也得给她些脸面。” 绿衣古怪的瞧他一眼,默默不语,停了半晌,又窸窸窣窣的捣鼓起小动作来。 旋即被林思衡镇压。 “哈哈哈,衡兄弟快坐,知道衡兄弟事忙,一次请不来,也只好三番五次去请,幸好衡兄弟如今虽是看不上咱们,好歹还可怜着咱们这等破落户,到底今儿来了一遭。 快请座,昨儿绿衣那丫头来回,我就已叫下人备着了,这一桌子虽不敢说能值个千金万金的,好歹也是我一番心意,衡兄弟切勿怪罪才是。” 林思衡既来了贾府,径自便来寻王熙凤,王熙凤果然十分得意,连老太太也请不来,偏只她能把人喊来,自觉林思衡很给面子,殷勤招待着入席。 贾琏今日也不出门,只在家里等着,也连连拱手道: “衡兄弟如今真真是贵客,今日衡兄弟赏脸,大驾光临,贾琏不胜荣幸。” 林思衡连忙摆手苦笑道: “二哥二嫂这是做什么,岂不叫我浑身不自在,原本早该来的,只因此前为着蓉哥儿的事,一直不曾去南城兵马司主事,挨了陛下的训斥,最近可不得尽些心,这才耽搁了,还得请二哥二嫂,多多包涵才是。” 凤姐儿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忙关切道: “原来还有这番缘故,既是陛下训斥,可还要紧?” 林思衡只是随意的摆摆手道: “没什么事,陛下骂我的时候多了,这都算轻了,只是得做个样子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样都是挨骂,贾政战战兢兢,唬的跟什么似的,眼前这位“大爷”,竟浑不当一回事,心中愈发感慨。 贾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敬了一杯酒,林思衡也一饮而尽,大抵是因为已经有过好几回了,王熙凤十分自然的就要端起酒杯来为他添酒,虽不见贾琏有什么异色,林思衡也还是连连劝阻了,要自己接过来。 贾琏见林思衡竟没带个丫鬟,大手一挥,就对本是侍立在凤姐儿身后的平儿指挥道: “好个没眼力的,没见着衡兄弟酒已尽了,还不赶紧去服侍着!” 平儿略一踌躇,见凤姐儿也并不阻拦,便走到林思衡身后,准备添酒置菜,林思衡扭头瞧她一眼,轻拉着平儿的袖子,将她拉到身侧,随意用脚勾过来一把椅子,手上微微一使力,便按着平儿坐了,笑道: “平儿姐姐是二嫂子的身边人,与二嫂子情同姐妹,哪里有站着服侍我的道理,倒不如一并用些,况且我本也是熟人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客人,随意些就是了。” 说着便仍是自己添了杯酒,又顺手给平儿倒了一杯,然后就把酒壶塞到贾琏手中,将贾琏推拒道谢的话,一并都噎在喉咙里。 第263章 一团和气 贾琏梗了一梗,悻悻然自己添了酒。 平儿忙又有些惶恐的站起身来,恭敬道: “不过是因奶奶怜惜,才给奴婢几分薄面,怎敢当林大爷这等称呼,岂不是折煞了奴婢,奴婢敬林大爷一杯。” 说罢,也不敢等林思衡举杯相应,便已经一饮而尽,作出一番诚意来,只是因喝的太急,呛了两声,脸上显出些酡红来,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 又因是林思衡强要她坐下,她便也不敢自作主张的再站着服侍,也只得局促的坐下来,正夹在林思衡和凤姐儿中间。 凤姐儿倒是一向知道林思衡很看重她的这个丫鬟,见得多了,便也渐渐习惯下来,说起正事来: “衡兄弟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有两桩事,倒想与衡兄弟问一问,可还便宜?” 林思衡猜到她要问什么,点了点头,贾琏便接口道: “衡兄弟也知道,如今蓉哥儿那畜牲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只由得他去,只是东府里的爵位,却没了着落。 再者,锦衣军一直封着门,也不进去抄家,只是一天天站在门口,也难免叫人看着害怕,各家如今甚至都不敢再与咱们家来往。 这两桩事究竟如何,衡兄弟可有什么消息?” 林思衡随意的开口道: “陛下圣心如渊,我如何能知?锦衣军是封愚管着,我与他也无什么来往。只是听说这些日子大老爷往五军府跑的勤快?不知大老爷属意的是何人?” 一边说话,一边还能顺手给平儿夹了些菜。平儿已是受宠若惊,默默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菜,一个字也不敢说,巴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才好。 站在角落里的丰儿嫉妒得两眼通红。 贾琏若有所思的瞧了平儿一眼,忙回话道: “听说大老爷属意的是蔷哥儿,给蔷哥儿请爵的奏折和文书早都送上去了,只是迟迟没个信儿,此番也是想托衡兄弟帮忙打听着。” 林思衡摇摇头道: “这未免太急切了些,蓉哥儿犯的是逆案,陛下乃是圣天子,蓉哥儿这么做,也是在往陛下的文治之功上抹黑,陛下岂不气恼。我估摸着锦衣军不肯撤走,也正是因为陛下还没消气呢。 此时大老爷递文书上去,又叫陛下想起蓉哥儿这事来,这不是在给陛下上眼药?” 贾琏闻言大惊失色,懊恼的一跺脚道; “诶呀!听衡兄弟这么一说,可不正是如此!奏折只怕陛下早已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林思衡神情倒十分放松,“悄悄”的与平儿饮了一杯酒,笑道: “陛下不过一时气恼,也未必就有多严重,只是眼下一动不如一静,案子既然已经犯下,就该作出一番认打认罚的姿态来,若再四处勾连,上蹿下跳,叫陛下看在眼里,只怕反而坏事。” 贾琏与凤姐儿只觉是如闻纶音,字字珠玑,拨云见日,终于看清了陛下的心思,也放下心来,不再多说,只一味奉承吃喝。 凤姐儿本是个能热闹会说话的,席上自然妙语连珠,这便罢了,贾琏见林思衡待平儿态度甚为亲切,席上又刻意叫平儿多敬了几杯酒,总之是宾主尽欢。 正热闹着,却见鸳鸯寻过来,一见几人都在,便笑道: “给林大爷,琏二爷,二奶奶请安,老太太方才睡醒,听说林大爷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赶紧叫我过来,请林大爷过去坐坐,说说话。可是打扰了不曾?” 贾母发话,贾琏等三人自然没有再端坐着吃菜的道理,赶忙一道簇拥着林思衡,往贾母院里去。 贾母其实早已知道林思衡过府里来,只是如今外头将蓉哥儿攀诬林思衡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贾母心疑林思衡只怕已有了看法。 倘若林思衡当着贾母的面就直接翻脸,便没了转圜的余地,因而才叫凤姐儿和贾琏先招待着。 打听得林思衡态度虽比之前少了些恭敬,倒还仍可称得上亲切,贾母方才略微放了心,又专程提前将黛玉也叫来。 前些日子府上有传闻,说林思衡与贾府闹翻,黛玉心中便觉得十分为难,旁人倒也罢了,黛玉却极不愿意叫师兄与外祖母也闹翻了脸。 虽是绿衣早就说并无此事,然而师兄到底有一段时间没再来府上,黛玉自然不能放心。 如今听闻师兄终于又过府来,黛玉自然十分高兴,既听得贾母来请,黛玉稍一琢磨,便也猜到了贾母的心思,心中也并无什么抗拒之情,果然早早来贾母这里等着。 廊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韵律。 黛玉便“腾”的一下站起来,脚下略往前挪了半步,林思衡转过那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时,正瞧见黛玉提着裙角微微跺脚。发间一支点翠蜻蜓簪子颤巍巍摇晃,似是将要振翅而飞。 林思衡自然也一眼就望见黛玉,先冲她笑一笑,见黛玉果然并无什么问题,方才半弯着腰,给贾母行礼道: “见过老太太,给老太太请安。” 如今两府里,还有资格受林思衡的礼的,也就贾母这位国夫人了。只是贾母也并真就端坐受礼,反而连忙从榻上起身,往堂下走到林思衡跟前,鸳鸯赶忙上前搀扶着,便听贾母道: “快过来坐,哪里就有这许多礼数,蓉哥儿那孽障做错了事,我只当你是生了气,再不肯与我们家来往的,如今见你来了,我才高兴些。” 林思衡略一打量,见贾母似乎比之前所见,显得更加老态了些,面色带着些难以遮掩的疲惫: “老太太切勿多虑,不过是些许误会罢了。因陛下特意叫我整治南城之事,方才耽搁了,若不然,也早该来与老太太请安才是。” 贾母连连点头,似乎十分高兴,一边拉着林思衡坐了,她要问的事情,贾琏和凤姐儿都已替她问过,因而只关心起林思衡的衣食健康这些琐事来,一味拉拢感情,并不再多问什么。 第264章 笑闹 两边都有心思维持着关系,自然都挑顺耳的话说,一时间其乐融融。 黛玉坐在贾母身边,见此情景,也觉得高兴,况且她本也有意缓和贾母和林思衡的关系,因而也不时说几句趣话,等林思衡已与贾母说过几句,她方才提着裙角缓缓走过来,只在林思衡身前半步停下。 石榴红的绣鞋尖上缀着的珍珠穗子扫过青砖,步履摇晃间便溅起细碎的银光。 黛玉扬起头来看他,眼波流转如三月新柳拂水: “师兄可是要‘一入伯门深似海’了?” 她故意将这这句话说的曲调婉转,葱白的指尖在袖中的锦帕上绕呀绕: “前些日子绿衣还总说你忙,师兄今日有空过来,可是南城的事,都处理完了?” 林思衡眼见黛玉眼底的欢喜,还未漾开便凝成狡黠,愈发像只偷吃了灯油的小狐狸。连连摇头,作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来: “师妹快别再说这南城二字了,实在是叫人头疼,千头万绪的,真叫人无处下手。要不是陛下强压着我做,我才懒得管这些事。” “师兄这话说的,若叫那些想方设法求官的人知道了,岂不得怄死过去?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权力地位,怎么倒成了师兄的累赘了?” 林思衡便“伤心”道: “师妹终日在府中吟诗作对,有老太太照应着,哪里知道我等世俗蠹物,日日往仕途经济上钻研的苦楚。 而今我与师妹之间,也隔着一层可悲的障壁了。” 凤姐儿故作一脸紧张道: “衡兄弟这等人物,难不成还要与我争老祖宗的宠不成?这可不行的,衡兄弟若要旁的,只要我有,再没别的话,单这一样,那是万万不行。 本来我也争不过宝玉和林丫头,要是衡兄弟也来争,老祖宗往后哪里还记得我?要是老祖宗不疼我,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去,只求衡兄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才是。” 黛玉也皱皱琼鼻,有些不满的对贾母“告状”到: “老祖宗您瞧,这可不就是话本里说的,得了便宜又卖乖来着?分明是他自己的事,偏偏又来赖我。” 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绷不住,拿帕子掩着嘴笑,露出半截葱管似的指尖,手腕上露出一根黄翡镯子,阳光照射在上头,折射出温暖的光,与面上的娇俏的笑容溶在一起,便是人间胜景。 两人一唱一和,哄贾母高兴,正说的热闹,三春也得了消息,结伴过来。 探春一见林思衡,眼神一亮,快走几步,上前道: “林大哥可算来了,听说林大哥在外头,处置了好些坑蒙拐骗的人?可算真的?” 林思衡有些诧异的望着她,笑道: “这些事怎的都传到三妹妹耳朵里了?不过是照着陛下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贾府里的下人们,也有与南城有来往勾连的,林思衡这一番动作,明里暗里断了不少的财路,自然惹人闲话,探春又刻意打听着林思衡的消息,方才得知此事,却只是合掌道: “林大哥这‘力所能及’四个字便甚妙,南城混乱,早就有所耳闻,可见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自林大哥往前,不知多少任南城指挥,却不曾见有半点动作,可见都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罢了。 他们不做事,却害的百姓不得安生,如今换了林大哥在南城主事,涤荡妖氛,以林大哥的手段,那些坏人自然不是对手,想必往后南城百姓,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南城之事才刚刚开始,不过起了个头罢了,林思衡倒不曾想,这探春对他的信心,倒比他自己还足,只得苦笑道: “若果真如此,也是承三妹妹吉言了。” 迎春自从司棋处得了林思衡的许诺,欢喜不尽,只是很快又听说两家闹翻,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只是又不敢叫人去问,此时趁着探春正说的热闹,便站在探春身后,偷偷瞧着。 林思衡早也清楚了迎春的心意,又有上回司棋挑破,自然也不曾忘了,专分出两成心思在迎春身上,见其视线落过来,便也瞧过去,冲迎春笑了笑,又轻轻点点头。 不过是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便已叫迎春安下心来。 只是迎春性子腼腆柔和太过,感受到林思衡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面红耳赤,低垂着头,不敢看他,担心叫人看出点什么来。只是匆匆行了一礼,一句话也不敢说。 林思衡暗暗摇头,他也能猜到几分迎春的心思,虽讲少女的脸红,便是人间一等一的风景,只是这般作态,岂不是更引人注目? 忙岔开话题,冲着最后一个已经长大些的小丫头,笑道: “四妹妹可是长高了些,想我刚来京师,四妹妹也只比桌子高一点,如今可快赶上你三姐姐了。” 探春便赶忙站到惜春身边,比划了几下,惜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也有些亲切道: “林大哥在京中可也有几年了,我难道还能一直是个孩子不成?” 东府之事,三春之中,本也是惜春受的影响最大,眼看这丫头已不似小时候活泼,林思衡也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只是他如今也不好再提起东府的事来,也只得岔开话题道: “可不是,这都好些年了,妹妹当初说要送我的画像,却不知什么时候给我?” 惜春微微一怔,似有些错愕,眨眨眼睛,显出些鲜活的气息来,有些不好意思,竟“拍马屁”道: “这也不能怪我,林大哥风姿气度,远胜旁人,我这笔却是俗笔,实难画出林大哥神韵之万一来,这才耽搁了。” 林思衡微微一愣,旋即语重心长的说道: “四妹妹这借口,倒也是天衣无缝,只是有一点,往后可千万与你林姐姐少说些话,便是要说,也别学她,四妹妹昔日何等乖巧可爱,如今也调皮起来,实在叫我伤心。” 黛玉见他编排自己,自然不依,从贾母身旁站起来,涨红着脸就要来拿他,林思衡也舍了伯爵的架子,借着三春的掩护躲闪两回,便因“一时不慎”,被黛玉拿个正着,挨了好一通“娇娇拳”。 如此笑闹一通,似乎便将这段时日的隔阂消散无痕,待林思衡离去,黛玉和三春一同往黛玉住处去坐坐。凤姐和贾琏也将林思衡那番话与贾母说了,贾母也连连感慨,赶紧派人去叫贾赦安分下来。 可怜贾赦正忙着到处收银子,只贾母这一句话,便又要断了他的财路去 第265章 叔叔诶~ 待回了小院里,贾琏与王熙凤在椅子上坐了,等平儿沏了茶来,贾琏上下打量她一眼,忽然挥挥手赶平儿出去,压低声音,对王熙凤道: “我今儿瞧着,衡兄弟好像对平儿十分亲近?” 王熙凤斜他一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贾琏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起身缓缓踱步,又凑到王熙凤跟前,俯下身子笑道: “难得衡兄弟看重她,倒是她的福分,如今衡兄弟已然飞黄腾达,若叫我说,何不叫平儿与他常来往?” 王熙凤此时也听出贾琏的意思来,猛然将手中茶盏往桌子上一磕,眼睛一瞪,恼火道: “胡沁什么?平儿是我的贴身丫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是你不怕别人骂你,我却还要这脸面!” 见凤姐儿生起气来,贾琏连忙哄道: “我又何曾说什么?不过是跟你商量着罢了,左右不过是丫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衡兄弟已是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若是他果真对平儿有意,咱们何不成人之美?以衡兄弟的性子,自然也有咱们的好处不是?” 平儿想着桌子上的茶都已冷了,担心凤姐喝了冷茶,要伤了脾胃,专去沏了新茶,正端着红漆托盘走到窗外,便将贾琏这番话听了个正着。 脚下猛的一顿,手上一抖,玛瑙镯子磕在霁蓝釉茶壶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滚水从壶嘴里溅落出来,正落到平儿的手背上,疼的她眼眶发红。 屋内王熙凤闻言,也心动了一刹,旋即强压下去,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平儿,况且也拉不下这个脸来,冷笑道: “怪道府里上上下下都说你琏二爷是个脾气好的,只说我是个母夜叉,可不就是,琏二爷连自己的房里人都舍得送人,自然是个好脾气的。 只是我这母夜叉,脾气却不好,听不得这样的话!” 贾琏闻言,暗自撇嘴: 外头虽说平儿是我房里人,生的再好,你又不让我碰,对我又有什么用? 只是见凤姐儿气恼的厉害,也只得罢了: “不过是与你一说,你既不肯,自然便罢了,何苦气恼成这样?书房里头还有些事,你早点歇着。” 说罢便起身走出门去,倒正看见平儿端着茶走到门口,平儿忙屈身一礼,贾琏仍打量她一眼,随意点点头,也懒得说什么,叫了两个清秀的小厮,又往书房里去住。 秋日的桃花院,显得有些萧瑟。 桃花早已落尽,树上只剩下光溜溜的灰褐色的树枝,显得有些难看。 但林思衡的心情却很好,搬了个躺椅,就在檐下躺着,半闭着眼睛,将可卿揽在怀里,宝珠瑞珠两个丫鬟屈膝蹲跪在两侧,轻柔的为林思衡按捏腿脚。 “宁国府上的事,可曾听说了?” 可卿正忙着用指尖勾勒林思衡的五官,闻言微微一顿,旋即手指又继续划动起来,轻声道: “只听了些许风声,如今对我而言,都是别人家的事了,也只当是听故事。” 宝珠瑞珠听见这话,倒有些紧张,生恐叫林思衡起了误会,忙道: “奶奶如今整日里忙着写爷交代的话本,从不往外头去,也不打听外头的事,只是有时候也难免有些风声透进来,才叫咱们听个大概。” 林思衡只是呵呵笑了两声,他也并不相信可卿对贾珍父子还能有什么感情,可卿也微微侧身,瞧了这两个丫鬟一眼,眼神里有些笑意。 如今气温已经渐低,可卿也换下了夏日的轻衫,一袭银红撒花缎裙裹在身上,愈发衬托的曲线玲珑。 林思衡双手游走,闻言笑道: “便是打听着也无妨,我提这些,也是怕你们整日待在这里无聊,与你们说说外头的事情罢了。 到得如今,便是贾珍贾蓉复生,要是他敢来与我争抢你们,我也叫他俩再死一回去。” 可卿清晰的感受着林思衡放在她腰臀间的手掌上的动作,两只脚伸出裙外,穿着白色罗袜的小脚微微弹动,轻咬下唇,吭哧吭哧的笑了两声。 微微抬起头来,翻了个身,便压到林思衡身上,手支着胸膛,鬓边的玛瑙珠钗勾动林思衡的头发,与可卿的青丝混杂在一起: “叔叔如今倒说起大话来,早前我那般苦苦哀求,怎不见叔叔半点怜悯?” 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眨眨眼睛,妩媚与娇俏二词,就在这女子身上融合在一起。 林思衡苦笑着赔罪道: “这是我的不是,却不知该如何赔罪?” 嘴上说的诚恳,手却已经钻进短袄里摩挲起来。可卿眉眼一弯,噗嗤笑出声来: “难道叔叔赔罪,都是拿自己来赔的不成?” 林思衡便叹息一声: “我身无长物,也只得以自己为薄礼,好歹求可卿谅解,古人不是常说‘礼轻情意重’?” 可卿便往林思衡胸口懒洋洋的一趴: “叔叔未免太谦虚了些,我是知道的,如今外头想要叔叔这份‘薄礼’的,也不知有多少千金小姐,可是便宜我了?” 这一番动作,便叫可卿胸前的衣襟微微散乱,雪白的脖颈下,一个鲜红的胭脂痣显得有几分妖艳。 林思衡尚未回话,只是呼吸略急促了些,两手在可卿的衣服里钻来钻去,搅得可卿的衣服渐渐松散,泄出点点春光。 宝珠瑞珠两个丫鬟不知何时,也停了手上的动作,只是低着头,面色涨红的跪坐在两边,眼神有些茫然的随着眼前划来划去的,裹着罗袜的两脚四下游走。 可卿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去,却见林思衡不知何时,也学她蹬了靴子,两只脚正搭在两个丫鬟的大腿上,做着些隐蔽的小动作。 感受到下腹硌得厉害,可卿调皮的挑挑眉头,眼神里带着如水的媚意,凑到林思衡跟前小声道: “叔叔果真不是好人,莫非晴雯那丫头,没有伺候好叔叔不成?” 宝珠瑞珠陡然回了神,对视一眼,只觉得自家奶奶何时竟这样大胆了。林思衡也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发狠,一咬牙,直接抱着可卿起身回屋子: “大胆妖孽,看来老爷我今天必是要灭口了,且看你今儿有多少道行!” 可卿怡然不惧,有恃无恐,窃笑不已。宝珠瑞珠许是跪坐的久了,起身打了个趔趄,也脸红红的,低眉垂目的跟在后头,顺手将门带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林思衡的一句问话: “可卿想不想再回东府看看?” 两个丫鬟并不曾听见可卿如何回答,过的许久,两只劳累了一天的翠鸟落在屋顶,正打算歇歇脚,便听见脚下房子里,传来一声如戏曲一般的声音: “叔叔诶~~~” 曲调婉转,如泣如诉。 第266章 夺爵(一) 崇宁帝端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贾政新送上来的奏折,压根也不去看,随意用朱笔画了个叉,便放到另一堆上,交由通政司打回去。 “京中如今风声如何?” 戴权侍立在侧,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低声道: “如今京中皆言贾府恩将仇报,舆情汹汹。贾蓉的案子,各处也都传开了,如今京中常有人将贾府以禽兽做比,百姓已多不喜其族。” 崇宁帝面色平淡的点点头,只是点头的幅度大了些,在戴权眼中,便能看出皇帝心情甚好。 “贾代善平定杜尔伯特部有功,世人皆知,贾府威望隆着,朕也只得徐徐图之。那个贾赦,还在往五军府去?又提的谁?” “回陛下,如今提的还是贾蔷,贾将军这几日倒没再去五军府,听下头传来的回话说,是叫那位老太君给训斥了。” 崇宁帝有些疑惑的瞧他一眼,又嗤笑道: “贾菖,贾芹,贾蔷,呵呵,这个贾赦倒不闲着,他是自以为有贾代善的威望了,朝廷名爵,也敢拿来做买卖! 这个贾蔷,是宁国府近支?” 戴权忙道: “陛下所言正是,贾蔷正是贾代化的直系子孙,与贾蓉是堂兄弟,关系甚为和睦。” “哦?贾蓉被拿下的时候,朕怎么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 戴权赔笑两声: “再是如何,不过是凡夫俗子,自然先紧着宁国府百年富贵。” 又微微一顿,试探着皇帝的心思,小声道: “陛下,据闻前几日,那位靖远伯又去了荣国府拜访,贾家那位老太君,训斥贾赦,教其安分,正是出自靖远伯的意思。这是否有些不妥?” 崇宁帝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不轻不重的拍拍桌子,不满道: “这个混账,朕说的话,他倒敢当耳旁风!” 戴权又问道: “靖远伯与贾家甚为亲近,陛下,宁国府一事,何不再做思量?倘若靖远伯始终与贾家密不可分,岂不是白忙活一回?” 崇宁帝闻言,反倒眉头舒展开来: “罢了,知恩图报,总比忘恩负义来的好,况且,权财二字,人之大欲,岂能轻易看穿。 那林思衡再是少年英雄,又岂能是淡泊名利之辈?即便是现在与贾府亲密,等到这权财真落到他手里,自然便能转了他的心志。 王子腾不也是借着贾家的出身?你看如今贾王两家。还有几分亲近? 再者,就算那林思衡是个心志坚定之辈,贾家那些纨绔,眼见旁人占了自家的东西,岂肯善罢甘休?” 戴权连忙躬身赞叹道: “老奴愚鲁,不识陛下韬略,陛下所行谋略,恰如江河流转,大势所归,贾家和靖远伯,便是再怎么能耐。也必翻不过陛下的掌心去。” 崇宁帝闻言,愈发得意,也自觉此番手段甚妙,面上故作威严道: “行了,溜须拍马的话就不说了,三日后就是吉日,就那天。” 秋日的荣禧堂前,有几片落叶飘零,正从贾母眼前划过,引得贾母又叹息一声。 自贾蓉案发,贾家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府里几个主子,竟拿不出个正经主意来,到头来,这等事还得她这个老太婆来殚精竭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又叫她多添了几道皱纹。 也不知蓉哥儿的案子,什么时候才能了了,怎么承爵一事,倒现在也没个说法 鸳鸯就在一旁搀扶着,担心贾母着了凉,又见贾母心绪不佳,便劝贾母回屋子里去,正慢慢的往回走,就见赖大家的急匆匆跑过来,到贾母跟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连忙道: “老太太,东府又来了官差,说是来传圣旨的!” 贾母猛然一惊,愈发觉得不安,赶紧打发人去东府打听着,又把府里几个能管事的都一并叫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宁国府三等威烈将军贾珍,纵子无状,治家不严,有负国恩。 其子贾蓉,弑父逆伦,枭獍其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虽即处死,其罪遗害无穷,国法昭昭,名爵难与罪徒。 宁国府世袭爵位,即日罢黜,敕造府邸,改为靖远伯府,宁国名下一应财物,亦皆由靖远伯代为处理。 钦此!这位夫人,请接旨。”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死寂,尤氏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只觉心如死灰。 如今东府里正经的主子,就剩下她一个,圣旨自然只能她来接,她还在后院里歇着,突然就被贾蔷叫起来接旨,皇帝久未发作,府里上上下下已是渐渐安下心来,尤氏只道给贾蔷承爵的圣旨,不料竟是这般! 宁国罢爵,那她身上的诰命自然也没了,往后不但富贵难保,只怕连一地之安寝,也不可得了 尤氏只觉魂不守舍,彷徨无依,+前途渺茫模糊,叫人生畏,她虽见过林思衡两回,却并没有说过什么话,也不清楚这是个什么人物,只听凤姐儿说是个厉害的,邢王二位夫人又常说他坏话。 想起这些,尤氏愈发惊惶: 倘若日后宁国府住不得,自己该往何处去?若是去投西府,名不正言不顺的,也未必就能安置自己。 自己已经嫁出去这么些年,总不能这时候再回家?况且家中本不富裕,这么些年都是自己暗中照顾着,只有一个继母,和两个继妹,自己回去,也不过是大家一块吃苦罢了 第267章 夺爵(二) 若说尤氏是彷徨无助,贾蔷便已经是惊怒交加了。 这一两月内,贾蔷有贾赦支持着,已渐渐在东府里做起主来,又对尤氏孝敬恭顺,哄得尤氏也默认下来,早将这座东府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但衣饰穿着渐渐奢华,气度也显得骄矜起来。 起身晃了晃,打了个趔趄,贾蔷仍觉难以置信,快走两步,拉着那太监的袖角,低声哀求道: “公公,公公且再瞧瞧,莫不是看错了?” 李福全便把眼睛一瞪,猛的把袖子抽回来,散落下几张银票: “你是何人?与贾蓉是何关系?本公公好心好意的宣旨,你是在疑我老眼昏花不成?” 贾蔷见这太监连银子都不收,愈发惊慌,又不敢答他与贾蓉的关系,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走了。连同那些一直封着正门的锦衣军,也都一并撤走。 顺手就将已经悬挂百年的“敕造宁国府”的紫金牌匾,也一并摘下,随手扔在门前台阶上,摔成两截。 然而如今尤氏和贾蔷,也已经顾不得这点事了。贾蔷只觉怒火中烧,抬脚仍要回府里,嘴里谩骂着: “好个林思衡,果真蓉哥儿和大老爷说的不错,这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连我们贾家的东西也敢拿,蓉哥儿必是叫他害了! 岂有此理,太夫人莫慌,且待我召集各房兄弟,我看他林思衡,究竟入不入得这座公府!” 尤氏却已经没了这心气,贾蔷已是气昏了头,尤氏却想的明白,圣旨既下,又哪里是贾蔷能拦得住的,若一意从中作梗,只怕贾蓉前车之鉴未远。 因而并不答话,只叫银蝶儿炒豆儿两个丫鬟搀扶着,一步一挪径直回后院歇着。 宁国失爵的风暴渐渐传开,没过片刻,西府里便也得了信儿。 贾母杵着沉香拐杖立在荣禧堂阶上,身上穿的金绣缂丝对襟大氅都黯淡下来,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带着这老人的身体也晃了两晃。 鸳鸯赶忙搀扶着,免得贾母摔倒,只觉得这根苍老的手腕,皮肤下的血管正在激烈的跳动。 嘴唇嗫嚅了几下,贾母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半晌,才猛然痛哭起来: “这叫我死了,可怎么去见老公爷?若早知你们能闯出这样的祸事来,我就早该闭了眼睛,也省得操这闲心!” 贾赦一脚踹向旁边的白玉石凳,竟没踹倒,只微微晃了两晃: “好个该死的小畜生,我早知道那畜生不怀好心!瞧着便是个白眼狼,说不得蓉哥儿的案子,就是他使得好手段!” 贾政也在一旁,眼眶通红,闻言叹气道: “宁国失爵,只该怪咱们后人不肖,却不好怪道衡哥儿头上,况且这是圣旨,又哪里是他做得了主了。 衡哥儿跟咱们家一向亲近,咱们且与他好好说说,且劝他辞了这旨意便是了。” 贾母听着自己这两个儿子的话,愈发觉得怄得慌,长子贪鄙太过,次子又未免太懦弱了些,贾母只觉得自己死都死不安心,况且就算要死,也还得先将宝玉安排妥当了 勉强定了定神,她虽不信林思衡会辞了这圣旨,毕竟一座公府的富贵,可不是说着完的。不过心里也仍旧抱着些许幻想,便叫贾琏去林家打探打探风声。 眼见这几个人也商量不出什么事来,也只得遣散了,叫他们各自忙活起来。 贾赦回了东跨院,仍觉气愤难平。将这事与邢夫人一说,惊的邢夫人险些将手中一盏青花瓷杯给摔了,口中忙道: “岂有这样的事?陛下怎的将东府给赏了出去?” 贾赦冷笑道: “那畜牲使的好手段,明面上作出一副亲切恭顺的样子来,暗地里倒打起东府的主意来,怪道他叫老太太来管着我,不叫我再往五军府走动,原来是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邢夫人便一脸紧张道: “可能叫陛下收回圣旨去?” 贾赦沉默的瞥了她一眼,邢夫人便讪笑两声,又紧着问: “那蔷哥儿说的,那些好东西岂不是” 贾赦回来的路上,就已想过这一节,抚须冷笑道: “圣旨既下,咱们也不能抗旨,叫他得了那座公府便罢,那些财物,却是我贾家两代先祖积累所得,可不是陛下的东西,没有给他的道理! 我倒要看看,没了那些钱财,他还能不能养得起这座公府!” 旋即便喊人去叫贾蔷过来,一块计议起来。 贾政也将东府一事,与王夫人一说,王夫人已快念了十年的佛,此时尤觉得妒火攻心。 她这些年,心心念念想要把这座西府弄到宝玉手上,说得说不得的手段,用了不知道有多少,这边还没见成效,却见一个姓林的外人先得了东府去! 手中的佛珠被掐断,迦南香的楠木珠子啪嗒坠地,四处滚动,散落进墙角的阴影里: “这话是怎么说的?那衡哥儿不是一向在老太太面前恭顺的很,怎么竟图谋起东府来了?莫不是原来那些恭顺模样,都是装的不成?” 贾政只是叹气道: “也不能怪他,宁国失爵,只得怪珍儿和蓉哥儿不肖罢了,这是圣旨所赐,又岂是什么图谋?” 王夫人瞧着自家丈夫,暗自咬牙,又不死心道: “陛下不是还叫老爷帮着建造伯府来着,说不得他便是瞧不上老爷挑的那些东西,这才起了贪心,许是暗地里使了手段,老爷还是该警惕着些,无论如何,东府是咱们贾家的,不该由外人得了去才是!” 贾政闻言,反倒愣了一愣,倒想起另一事来: 如今既将东府给了衡哥儿,那自然是不用再新造伯府,自己也用不上再忙这件事了! 可怜他最近为了这事,也不知挨了崇宁帝多少训斥,见了几位上官多少冷脸,如今倒解脱了,一想到这一节,贾政简直都有点开心起来。 连连抚须点头,王夫人只当是自己说的话叫贾政听了进去,便也不再多说,又取了一串佛珠,念起佛来。 第268章 众生相 王熙凤也回到自己小院,顾不得别的事,先将旺儿叫过来吩咐道: “快去追你们二爷,告诉他,老祖宗只叫他打听着,若见了靖远伯,千万客气些,别胡乱说话。” 旺儿领命 ,赶忙去了。王熙凤方才转到内间坐下,唏嘘不已。 她自小便与贾府相熟,只觉得贾府一门双公,何等荣耀,连王家也是比不得的。 如今眼睁睁看着东府丢了,凤姐儿此时尚觉得难以置信,叹口气道: “我只道咱们贾家,何等煊赫,除了宗室,旁人再是比不得我们的,不想世事变幻至此,不过是一桩案子,怎的竟牵连到这份上来?” 平儿也有些惊异道: “可见这世上的事,实在难以料准,如今圣旨既然下了,林大爷岂不是要搬进东府里去?老太太那边,能过得去?” 凤姐嗤笑道: “何止老祖宗,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东府里蔷哥儿,其他各个房里的亲戚,哪个心里能舒坦着? 就是咱们家二爷,这时候只怕也正怄着气呢,要不然你以为我叫旺儿去做什么,不过是给他提个醒罢了。 总归是圣旨,过得去过不去的,也就那样了。难道还能叫陛下再将那圣旨收回去不成?” 言语间倒是十分放松,并无什么惋惜嫉恨之色,总归再怎么样,东府与她的关系不大,林思衡与她的关系又一向要好,以往她能去东府里游玩,以后等林思衡掌了东府,她一样是抬脚就去了,也没什么差别。 因而只说了两句闲话,便将这事抛开,懒得去管了。 李纨一向是不管事的,也从不掺和府里头那些嚼舌根子的事,只是东府之事实在太大,到底传到她耳朵里。 与府上各人,或是嫉恨,或是艳羡的态度不同,李纨倒是真心为林思衡高兴。 李纨本就自觉贾兰受林思衡教导,颇多精益,十分感激,只是无处报答。 况且东府若叫旁人继承了,贾兰是再难沾光的,落到林思衡手里,如今师徒名分甚重,与府上各家亲戚相比,贾兰反倒更加亲近林思衡,如此岂不更对贾兰更加有益。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若叫人听了去,不免要惹些麻烦,暗自琢磨着要不要送些贺礼去, 薛姨妈正在梨香院调试新茶,听得这消息,也大吃一惊,她如今正靠着贾府,自然盼着贾府越来越好,虽见过林思衡几回,也谈不上有什么亲近的,连忙叫同喜同贵再去打听着,便又来寻宝钗。 宝钗也正忙着将新至的菊花香饼收进掐丝珐琅盒中,听得薛姨妈说起此事,手顿了一顿,依旧云淡风轻道: “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母亲只当听个热闹就是了。” 薛姨妈摇头道: “我的儿,咱们可是住在贾家的,如今咱们薛家已是没了什么依靠。官面上也少关系,只得借着你姨父和你舅舅的势。你舅舅又不在京里,舅母又是个少心思的,可不得盼着你姨父家好,咱们也能沾着光。” 宝钗闻言,叹息一声: “母亲说的自然有理,只是如今东府既是要落到靖远伯手里,咱们也是见过的,算有些缘分,往后未必不能打交道。 贾家虽丢了宁府,荣府却没什么影响,老太太也活得好好的,仍有一座国公府,再是如何,也谈不上落魄二字,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 再者,靠山山倒,靠水水干,总是依靠人家,这不是长久之理,母亲总得管教哥哥,叫他长进,才是正途。” 这番道理,薛姨妈自然是清楚的,只是薛蟠的性子,她如今便是想管,也管不得了,又舍不得责打,只能盼望着薛蟠自己能“浪子回头”。 宝钗对此也无法可想,只得尽己所能,缝缝补补,帮薛姨妈支应着,母女俩聊了几句,薛姨妈又问道: “宝玉最近像是来的少了些,你们俩一向有话说,可要再寻个机会,再叫他来坐坐?” 宝钗默默摇了摇头,推拒道: “听说宝兄弟近日往学堂里去了,他既要上进,咱们不该打扰才是,不过才几步路,等他想来,自然就来了。” 脸上显得平淡,心里却直泛苦水,宝玉与她一向有话说,这倒是真的,只不过十句里倒有六七句,都是抱怨林丫头不肯与他顽耍,宝钗也只得尽力哄着罢了。 薛姨妈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临走前又回头瞧了宝钗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只是终究没有再开口。 待薛姨妈走了,宝钗面上的神情反而生动起来,了无趣味的将手中的珐琅盒子放在架子上,怔怔的望着窗外,情绪翻涌难止: 林大哥将据东府了,他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要挣下一座公府来 倘若父亲接了紫微舍人的官位; 倘若父亲还活着; 倘若哥哥是个聪明过人,能支撑家业的; 倘若母亲不是这样溺爱哥哥,能够对她严加管教; 倘若家中的伙计掌柜都是忠心之人; 倘若没有进京;倘若当年送选一事能成; 倘若宝玉是个精干有才的; 倘若倘若我才是林丫头 宝钗一时有些羞愧,从窗沿上伸出去的的几根手指,又如同被阳光烫伤到一般猛然缩了回来。 将两只手覆在面上,难得有些不讲仪态的仰起头来,过得良久,才发出一声幽幽的,满是疲惫的叹息。 旋即也收拾一番,又往黛玉处去。 黛玉正忙着绣香囊,紫鹃猛然跑进来,倒把她吓了一跳,慌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见是紫鹃,方才呼出口气,放松下来: “你要死,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 紫鹃暗笑一声: “姑娘紧张什么,不过是给林大爷做几个香囊罢了,又有什么?旁人便是想做,林大爷可还未必收呢。” 黛玉俏脸一红,把手里东西一搁,就要来捂紫鹃的嘴,被紫鹃嘻嘻哈哈的三两下躲开,黛玉便羞恼道: “再敢胡说,我可不留你了,打发你回老太太那儿去,省得你乱说话。” 紫鹃浑然不惧,胡乱说了两句好话,黛玉便也只得无奈的原谅她,才听得紫鹃道: “我是专门听了个好消息,才来与姑娘说的,姑娘可知道,陛下下了圣旨,将东府赏给林大爷了!” 黛玉闻言,果然喜上眉梢,只是没一会儿,却又皱起眉头来 第269章 难言 “师兄功高,自然该赏,只是为何偏是将东府赏了?” 紫鹃闻言,也收敛了面上笑意,低声道: “听说蔷大爷正忙着袭爵的事,如今出了这遭,只怕是要将他得罪狠了。” 黛玉瞧她一眼,轻轻摇头,想的却不是这个: “师兄与府上一向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东府又是外祖母的心头肉,如今一道圣旨下来,外祖母只怕难受的紧,连大舅舅,二舅舅,还有两个舅母,也必是要恼火的。 富贵金银虽好,只是原先就有蓉哥儿一事,如今再有这遭,恐怕师兄再难与府上亲密无间,若这样看,这张圣旨,也难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黛玉蹙着眉头,缓缓坐到桌旁,有些担忧的说道。 紫鹃倒了杯茶,四下看看,见并无旁人,神情也忧虑起来,叮嘱黛玉道: “姑娘既想的明白,在老太太跟前,可千万注意着。这事究竟是好是歹的,林大爷自然拎得清,姑娘还是要先顾着自己才是。” 黛玉自然也连连点头: “外祖母疼我,这倒无妨,我只注意着说话就是了。” 也不知何时,昔年扬州城外,轻罗小轿中的女童,如今也长成袅娜娉婷的少女了。 只是微微蹙眉,便有如西子捧心之美,紫鹃虽见得多了,也难免心中暗自惊叹,见黛玉仍是愁眉不展,便又笑道: “姑娘倒也不必太过操心,这点小事,自然是难不倒林大爷的。什么公府金银,只怕林大爷是不看在眼里的,单单姑娘,才真正是林大爷的心头肉。 若林大爷果真有了东府,往后姑娘坐轿子过去,不是也省了好多路?这快倒是快了,却又不够风光,可得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黛玉当即面色泛红,羞恼的嗔她一眼,只恨这丫头“屡教不改”,黛玉听的多了,也懒得计较,到底将心思岔开了去,只是微微叹息一声: “我只怕四丫头想不开。” 正想往惜春处去看看,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原来探春已经拉着姐妹,先到她这里来了。 黛玉忙上前招待着,着重打量了惜春两眼,却见这丫头面色依旧带着淡淡的笑,瞧着倒并无什么异样。 黛玉略微放心,应酬两声,请几个表姐妹坐了,探春便道: “林姐姐可听说了,外头传了圣旨,东府要改做靖远伯府了!” 黛玉微微打起精神,轻笑道: “才听紫鹃说了,偏你最是消息灵通的。” 探春面上仍带着掩盖不住的惊异: “不是说老爷正忙着给林大哥建造府邸?怎么突然有这一出?老天,这可真叫我吓一大跳。” 黛玉只微微摇头不答,探春啧啧称奇,仍拉着黛玉道: “倒不曾想,林大哥搬出去两三年,这是又要回来了,只是丢了东府和爵位,宁国一支,自此绝了,老太太和大老爷心里未免不痛快,可别起了什么误会才好。” 虽这般说,探春自己却并无什么愤怒不满之色,终究宁国府与她而言,也不过只是同姓的亲戚罢了,她也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东府玩耍,贾蓉贾蔷与她,也快出了五服了,平日里也并不亲近。 黛玉也知道探春素来有些见地,听见此话,也并不觉得如何惊讶。 眼见三春不是来兴师问罪来的,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探春身后,将手搭在探春肩上,试探道: “圣旨既下,难有转圜,若果真落在师兄手上,也未必是坏事。师兄与府上是一向亲近的,便是真得了东府,自然也还是孝顺着老太太,两家仍旧亲如一家,又与原先有什么分别?” 探春对此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惜春自进来,就一直沉默着,直到此时,方才瞧了黛玉一眼,旋即又低垂眼睑,轻声道: “东府虽富贵,只怕也不是好拿到手的。虽说嫡系无人了,旁系近支却都盯着那满府的金银权势,林大哥若要拿东府,只怕少不得要跟他们斗起来,若闹得大了,老祖宗面上不好看。” 黛玉本在心惊胆战,就怕惜春要指着鼻子骂人。此时听见这话,分明是带着善意,却叫黛玉十分错愕,摸不准惜春的想法,也只得陪着小心道: “四丫头说的有理,只是一则既是圣旨,蔷哥儿他们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二则,师兄素来面面俱到,又孝顺老祖宗,必然也有他的法子,倒不必咱们杞人忧天了。” 惜春便点点头,不再多说,迎春方才一直坐着翻棋谱,正是当初绿衣夹着银票送过去的那两本之一,迎春时常随身带着,有空便一遍遍的翻看,早把上面的字都背熟了,此时却微微皱眉,对惜春道: “只是这样一来,四丫头可怎么办?” 探春忙道: “姐姐说的什么,惜春自然跟以前一样,本就是住在西府的,又有什么相干?” 迎春便知自己一时口拙,说错了话,又连连向惜春道歉,惜春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的性子,也只是笑笑: “三姐姐说的正是,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宝钗才到院子,就已经听见里头热闹,面上仍带着温润的笑,半点不见方才在梨香院里的愁苦,对黛玉道: “正想着要过来看看,只是没料到你这里这样热闹,可见我来的巧。” 宝钗心思纠结复杂,偏偏却往黛玉这里来的多,对黛玉倒比对三春走的更近些。黛玉看见她来,正要招呼,探春却开玩笑道: “宝姐姐哪里是来得巧,分明是得了信,专门寻过来的。” 宝钗心里莫名一突: “三丫头这话说的,倒叫我不解,这说的是什么信儿?” “自然是林大哥的事情,才下的圣旨,宝姐姐必也是听说了,才来寻林姐姐,是也不是?” 宝钗微微一怔,她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来做什么,只觉得心中复杂难言,抬着脚就走到这儿了,连忙道: “三丫头不过撞见几回巧的,就正经拿来说,难道我平日里,就不往这儿来不成?” 探春本是故意说笑,自然点到即止,宝钗也不纠缠,一边凑趣与黛玉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得了黛玉几句娇嗔,一边也暗暗点了几句东府这事儿的蹊跷。 只是探春那一番话,说着无意,听着有心,却偏偏在宝钗心头萦绕,叫她心神难安,到底不肯久坐,依旧如来时一般,又满腔复杂的回梨香院去。 似乎也只是白走了这一遭 第270章 诱饵 宁国府里有一道圣旨,林思衡自然也有一道。 众目睽睽之下,面色纠结不甘的收下圣旨,又给李福全塞了银票,再与随后赶到的贾琏唉声叹气的说了几句话: “宁国府本是贾家之物,衡年少功薄,岂敢轻受?今陛下降旨,衡虽不敢抗拒,也当上本推辞。” 做出个样子来,随口编两句话打发贾琏离开,也懒得管贾琏信不信,待外人都走了,林思衡面色便平静下来,随手将圣旨卷在手上: “皇帝倒是大方,不单要将公府给我,连人都一并留给我了。这可真是大礼,锦衣军这些天只怕都在里头扎窝了。 也真难为他为我着想,倒还专门为我保存着。” 边城跟在身后,也低笑两声: “本来以为皇帝该先抄了那些钱财去,倒比我想的大方些。” 林思衡笑着摇摇头道: “哪里有这种便宜事,宁国府库里还有多少家底,皇帝心里有数。 这几年里,连着几桩大事,贾蓉的事且不说了,连个草席也没备着。 秦氏和贾珍连着两年丧事,都是竭尽所能,大操大办,只怕已经将宁国府掏的都差不多了。 连着几代家主都不是会治家兴业的,虽然人丁单薄,贾珍贾蓉又好奢侈,内囊只怕比荣国府还重些,又还得给那贾敬供奉丹砂金汞。 修道可也是要花钱的,没钱修什么道?贾敬也不是个能餐风饮露的。 便是还能有些剩余,我料现如今就已经有老鼠忙着将东西往外搬了。哪里还能到我手里? 不过是皇帝想要以富贵来诱我,故意挑动不和的一道诱饵罢了。” 边城连连点头,这些都是小事了,林思衡虽缺银子,缺的却是能叫天翻地覆的巨额,如今如意斋和民丰楼借着黄河和运河水道,凭借林思衡的官位和影响力,已经渐渐铺开。 单是宁国府如今剩下那点,两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笑问道: “虽这般说,可需要先收拾着行李?” 林思衡摇摇头道: “也不急着一天两天的,皇帝要打压贾府,倒又将我的名声抬了一截,百姓最推崇以德报怨,有情有义的“圣人”,戏总得演全了,太急切就容易穿帮。 宁国府那是公府,赐给我这个伯爵,又连带着人丁财货,外头人瞧着,可真是厚赐了。 我一向与贾府“亲近”,若就这么受了,只怕要叫人觉得我见钱眼开,唯利是图。 若果真这般急切,与荣国府争斗起来,这不是正中皇帝下怀?他的算盘打的响,我却没有叫他坐着看戏的道理。 贾蓉的案子,与柳芳不同,只落在宁国府自己身上,它底下那些千丝万缕的大小将门,一时却不受什么牵连,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宁国府虽已去了,荣国府却还立着,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是些贾家的老部下了,指不定开国时就与贾家有往来,若我做的太难看,只怕是都要投奔着皇帝或贾赦去了。 好歹得叫人瞧见我与贾府的情谊,显出些身不由己来,才好跟荣国府一道,顺手接下几份人情来,往后慢慢收买拉拢,才算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世人虽趋利避害,本是天性,可若有的选,这些随波逐流之人,自然也还是希望能跟个重情义的。 王子腾前车之鉴呐,他就是没弄明白这个,自己立足未稳,就恨不得跟贾家撇清,害得自己现在在军中碰的头破血流。 最好是能叫西府老太太亲自出面来劝我,啧,她老人家虽还不糊涂,这下只怕也难绕过这个弯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想得明白。” 林思衡有些好奇,这道圣旨下去,贾家各房的脸色,只怕是不太好看的。 也不知道王夫人是不是又要换佛珠,只是不好凑到跟前去看,未免有些可惜 这些个见不得人的鬼蜮心思,也只在外头计较一番,一进内宅,便又潜藏进那副衣冠楚楚的皮囊里。 晴雯和红玉却高兴坏了,这两个丫鬟本自荣国府出来,单论奢华富丽,倒还不及宁国府。 眼见宁国府要落在林思衡手里,晴雯已经快要显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来了。 想要接过圣旨看看,又不敢去碰,况且想起自己不识字,便也作罢,她到贾母身边时,才只二等丫鬟,只能算是丫鬟界的中层。 不说鸳鸯,金钏儿玉钏儿几个,连袭人都压她一头。 此时若再回宁国府去,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晴雯自问,自己在林家丫鬟界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已经开始默默比对着荣国府,找起自己的定位来: 袭人?宝二爷哪能跟爷比;平儿姐姐?琏二爷也差得远了,金钏儿也不合适,鸳鸯?爷好像又要比老太太小些。 等林姑娘嫁过来,紫鹃跟雪雁只怕也是要来的,也得排在我后头,不行不行,香菱虽然是个呆的,也不能叫人给欺负了,还是叫香菱排我后头,紫鹃还得往后去才是 红玉也盼着“衣锦还乡”的时候,她本是舍了父母,跟着林思衡过来,若再回荣宁街去,就又能常与父母相见。 心里正高兴的不行,偏偏又想起自家离开贾府时,母亲暗地里的叮嘱,偷偷打量其他三个大丫鬟一眼,又暗暗发起愁来。 绿衣和香菱也各自喜上眉梢。绿衣高兴林思衡的谋划又进一步,小脑袋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香菱则只是单纯的为林思衡高兴,一边笑的开心,一边用十分仰慕的目光瞧着他。看得林思衡已经开始默默算起,今晚是不是香菱过来暖床了。 好像该是晴雯?也不知道能不能借着这“喜事”,把香菱一道哄过来,香菱是个听话的,晴雯只怕还得用些“手段”才好哄她就范 第271章 虚伪 “伏惟圣朝雨露,泽被草木;天子恩光,普照幽冥。 臣本蓬门寒素,荷蒙恩师拔擢于泥涂,陛下垂青于末秩。 每念及此,无不涕零。今忽奉纶音,以微末小功,而赐宁国府邸,臣愧不敢受。 宁国府乃开国元勋之门第,丹樨画栋,俱是贾氏历代忠良之血;玉阶金匾,悉为太祖御笔亲题之宝。 臣以萤火之微,岂敢僭居日月之所?恐污廊庙清名,徒增臣罪于九泉之下。 尚请圣慈垂鉴,收回成命。” 林思衡今日难得的跑来上朝,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拒封赏宁国府,此时站在两班臣子中间,又说完了一通“真挚”的表奏。 贾政站在队伍末尾,听得险些热泪盈眶,感慨不已,又想起近日贾赦在府中,连连指责林思衡的“虚伪至极”“人面兽心”等话,甚至连贾母也显出疑虑来,暗暗摇了摇头: 兄长性情多疑暴烈,如今看来,果真是擅加指责,衡哥儿分明乃纯善守礼之人,他本与我家亲近,故不敢受宁国府,只恐要坏了两家情分。 可若为此,叫他罪于陛下跟前,又岂是我贾家为人亲友之礼? 倘若果真如此,倒不如就叫他得了去,只要两家亲善,无分彼此,以衡哥儿的能耐,岂不还要胜过珍儿在时? 殿中臣子也俱都朝林思衡投来目光,或是赞赏,或是嫉羡,或是推崇,或是仇视,或是疑虑,不一而足。 皇帝端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垂下的珠帘遮挡住了臣子们窥视的目光,此时也暗暗咬了咬牙,他倒还真没想道,林思衡竟果真抵御住了公府的富贵。 只是圣旨既下,岂有反悔之礼,然而眼见林思衡推拒之心甚坚,崇宁帝也不便强行为之,那就显得太明显了。 深深的呼了口气,勉强压制着情绪上的烦躁,崇宁帝只道再议,旋即退朝回宫。 贾政专在殿门口等着,见林思衡出来,想要去拍拍林思衡的肩膀已示亲近,只是又被这一身金紫的麒麟服晃了眼睛,又收回手去,脸上满是欣赏赞叹之色: “圣旨既下,贤侄何不遵旨而行,我虽知贤侄性情守礼纯和,宁国因罪失爵,本是正国法纲纪,岂得加诸贤侄身上,贤侄不可只因二三流言,再加推拒。 况且既为君父之意,我等臣子,也断无教君父为难之礼。” 林思衡瞧了贾政一眼,微微低头,叹道: “衡本一介布衣,初入京师,即受贵府收留之恩,尚未报答,怎敢再奢望东府,伯父切勿再提此言。” 贾政却只道林思衡虽在贾家住了一年,却向来知礼,但有时节,莫不备足礼数,何曾多花去府上多少银子。 反倒是蓉哥儿案子,险些竟将衡哥儿牵连进去,一念及此,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林思衡。 及至贾政回了荣府,又与王夫人说起今日朝堂之事,连连夸赞林思衡胸襟气度过人,又将宝玉拿出来比了一通,便是一阵唉声叹气,直听的王夫人暗恨不已。 未几,忽见赖大来寻,说是戴权前来造访,已至荣禧堂见了贾母,正要请他过去。 贾政忙道: “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赖大躬身答曰: “未见有圣旨,戴公公也只穿着常服,说是以私交来见。” 贾政暗自有些讶异,忙又去荣禧堂,果然见贾母和戴权正坐在堂上主位,贾赦贾琏也已经在堂下陪坐。 戴权腰背挺直,神态悠闲,微眯着眼睛,面上带笑,贾母却面色愁苦,竟显得有些低声下气。 贾政忙见了礼,也在贾赦对面坐下,却听戴权道: “太夫人这明前龙井,倒比万岁爷赏给几位阁老大人的贡茶还爽口些。 只是这帘子,该换一换了,也太陈旧了些,不合宁国府正堂的规制。” 堂前褪色的茜纱帘幔微微摇晃,贾母握着拐杖的手又紧了紧: “老身已糊涂了,莫不是公公走岔了路,这里却非宁府。” 戴权便作恍然大悟之态,笑道: “是了是了,这倒是我的不是,莫说太夫人,便是老奴我,如今上了年纪,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时常闹出些笑话来,惹得陛下生气。 外头人都说,荣宁二府本是一体,陛下也甚为倚重,只恨不能再叫二公复生。 只是怎奈宁国此番罪大,不得不稍加惩戒,像这等案子,不行株连,已是陛下开恩,太夫人也该体谅才是。 虽是如此,陛下仍念贾家功大,往后还是欲重用贵府俊杰, 再者贵府上大小姐贤良淑德,昭显后宫,老奴早有耳闻了,连陛下也时时关切着。 今儿一早,贵府上那位大小姐,已经调到尚仪局司乐司为司正。 可见贵府教养之功,听闻连靖远伯也曾在贵府教养一年?可见贵府上人杰地灵,必是公侯万代之宝地。如今虽一时有些坎坷,若再有如靖远伯这等英杰相助,何愁不能振兴? 老奴斗胆,与贵府上攀些交情,一时胡言乱语,太夫人自该有数才是。” 贾母嘴唇抖了抖,勉强扯出一抹笑道: “元春那孩子,正是老身亲自教养,送她去贵人跟前服侍着,只是这孩子憨愚,老身时常担忧她惹了陛下和娘娘们生气,正要求公公多多照应着。 公公是我贾家世交老亲了,言语切切,一番苦心,老身自然明白。” 戴权便满意的点点头,又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小太监便送上来两个明黄锦盒,里头是些御赐的碧粳米和老参,贾母和贾赦贾政等人忙谢过赏,戴权见意思已经带到,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辞,返回宫里去。 贾母还待起身相送,方才站起来些,只觉膝盖一软,便要往地上栽,唬得鸳鸯一把扶住。等贾母稳住身子,戴权早已出了荣禧堂。 贾母坐在那方紫檀圈椅上,微微佝偻着腰,手掌颤抖着扶着拐杖,等贾赦等人送了戴权回来,贾母方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只觉胸口堆了许多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半晌方道: “琏儿,你去支两千两银子,送到衡哥儿那去,就说是庆贺他乔迁之喜,叫他不必再推辞,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早都盼着他能到东府里来。 罢了,若是他有空,便请他亲自来一回” 贾赦猛然抬脚,踹翻了身旁那张木桌。 第272章 初入东府 宁国府到底已改做了靖远伯府,门口高高悬挂着簇新的牌匾,仍是紫底金痕,只是比原先多出一个字数来,其余瞧着,倒像是并没有什么差别。 宁国府改封一事,前前后后竟闹了三四个月去,眼见年关将近,林思衡方才松口,百般无奈的应了下来。 又一家公府被扫进了尘埃里,这实在是京师的大事,偏偏又一波三折的,倒叫京师百姓都瞧了个热闹。 林思衡淡泊富贵,自然人人夸赞,贾母亲自开口请林思衡受赏,也显得十分深明大义,倒将贾府已经烂到泥里的声誉又挽回了些。就连崇宁帝,也得了个厚待功臣的说法,果然是皆大欢喜。 林思衡带着一众丫鬟随从,眼下就停在这座靖远伯府门前,尤氏早已领着赖升等一干仆役,以及仍在府里的几个姨娘丫鬟,跪迎在门内,只是却不曾见贾蔷,以及其他几房宁国旁支。 及至林思衡跨进门来,尤氏连忙便要磕头,口中说道: “罪妇恭迎靖远伯。” 身后众人也慌忙跟着磕头行礼。林思衡赶紧一把拽住尤氏胳膊,免了她的礼数,将她拉起来,口中叹息道: “珍大嫂子何必如此,我虽受陛下圣旨,不得不暂理东府,又怎敢轻贱故人,受珍大嫂子这般大礼? 快快请起,往后切不可如此。” 尤氏偷偷瞧过去一眼,见林思衡果然面色真挚,并不曾有得意忘形之态,心里方缓了缓。 如今贾珍贾蓉父子俱都获罪,尸骸都不曾有人去收拾,尤氏也早丢了诰命,眼下不过是林思衡砧板上的鱼肉。 尤氏如今生恐林思衡赶自己出去,或是使些手段来折磨,因而仍赔着小心道: “不敢再当伯爷如此称呼,贾珍一介罪人,哪里敢当得伯爷兄长。” 林思衡轻叹一口气,亲自扶着尤氏胳膊,往里走了两步,低声道: “绿衣等人初来乍到,请大嫂子先代我帮忙安置着,我既来东府,不可不先去再见一见老太太。” 尤氏自然不敢留他,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待林思衡离开,赶忙又赔着笑去寻绿衣,弯腰躬身,亲自领旨林家仆役置放行李,十分殷勤周到。 赖升等人仍跪在原处,眼见林思衡直接去了西府,竟没说的上话,也没叫他们起来。 其余林家人等也不敢招呼他们起身,尤氏更不敢做这个主,赖升左右看看,有些不满,轻哼一声,正要站起来,却瞧见边城从他跟前路过,腰上系的刀鞘从他头顶扫过,便又将赖升压了下去。 贾母和西府一干主事之人,早在荣禧堂里等着,林思衡进来,随意扫了一眼,对贾母略弯了弯腰道: “老太太放心,以往宁国尚在之时,人皆言荣宁一体,衡虽受旨暂居东府,却不敢忘昔日之恩,只盼两家仍如往常,无分彼此。” 贾母也从上头椅子上起身,由鸳鸯搀着,略往前走几步,眼神有些复杂和疑惑,平淡道: “衡哥儿有功于国,该受此赏,往后既离的近,若有空闲,也只管时常来坐坐。” 林思衡忙道: “老太太放心,两家自然该常来往,今日初至东府,诸事未定,不得招待客人,待将手上事情理毕,一定来请老太太过去瞧瞧。” 贾母听着林思衡口中“客人”二字,略晃了晃神,只是点点头。 王熙凤也站在贾母身后,偷偷看他一眼,虽知贾母情绪不高,今日却不敢如以往嬉笑逗乐,只是安安静静的待着,等林思衡朝她看来,便忙亲切的笑一笑。 贾赦坐在一旁,冷笑两声,瞪着眼睛瞧他,神情里暗有两分讥嘲。贾政却起身走到林思衡跟前,连连点点道: “正是如此,衡哥儿本就是贾家亲友,往后也切不可生疏了。” 贾母暗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听得林思衡谦辞道: “正该起伯父多多指教,只盼伯父日后莫要怪我多加叨扰之罪。” 打了一圈招呼,知道如今西府众人心中,除了贾政,只怕都还怄着气,林思衡也不多留,仍由贾琏一路送回东府去。 尤氏接到赖升递过来的几个眼神,她如今已是谁都不敢得罪,又只道往后恐怕还要托赖升关照,也只得寻了个空,凑到林思衡跟前,小心道: “伯爷,赖总管等府上剩下的一众仆役,还有贾珍,贾蓉的一众姬妾丫鬟,都还在前头跪着,不知伯爷可要见见?” 林思衡似是恍然大悟,笑了两声道: “我因急着要去见老太太,倒把赖总管给得罪了,这是我的过错,请大嫂子去一趟,将原先府里的人,都聚拢到正堂里去,我一并见一见。” 尤氏听着这话,心中便是一突,觉得有些不妙,只是也不敢再问,连忙便跑出去。 赖升听得尤氏来唤,方才起身,只因跪的久了,又不年轻,险些跌了一跤,随手按在身旁一人背上,方才站直了,轻而易举的接过尤氏的话语权,自己领着众人,熟门熟路的往正堂去。 及至正堂,果然见林思衡已坐在堂上,边城等人把守四周。 赖升不情不愿的领着众人又跪一回,正等着林思衡请他起来,却听上头传来声音: “赖管家是珍大哥的旧人了,服侍了许多年,忠心耿耿,实在难得。如今我瞧着赖管家也不年轻了,何不回家颐养天年?” 赖升闻言一惊,他不过才四旬出头,早过惯了东府里的富贵日子,哪里肯将这手上的肥差丢了,连忙道: “奴才多谢伯爷美意,奴才虽年老,筋骨倒还健朗,伯爷初来,难免有些生疏,奴才却在这府上待了几十年了,正该给伯爷帮衬着些。” 赖家在贾府地位有些特殊,赖嬷嬷是贾母最信得过的老人了,两个儿子分在两府里做大管家,可以称得上是位高权重,甚得贾母倚重。 可以说,赖家就是贾母的臂膀和眼睛,替贾母把控着府里的事,是贾母的“心腹重臣”,虽是奴才,却比许多主子都来的体面,那些个离得远的贾家子弟,还得称赖大赖升兄弟俩一句“赖爷爷”。 身后既站着贾母,莫说旁人,连王熙凤都有些得罪他们不起,况且这赖家兄弟,贪婪是出了名的,林思衡岂能留这么个人物在管家位置上 第273章 赶人 林思衡轻笑两声: “赖管家虽是好心,我却只怕叫赖管家在我这里受了委屈。我不比珍大哥和蓉哥儿富裕,又是个治军的武夫,治家亦如治军一般严苛,倘若下人有错,只怕少不得责打。 到了那时,倘若赖管家一时不慎,犯了个小错,也难免不美。 赖管家兄长不是在西府?若叫我说,赖管家不如就直接投西府去,若要带身契过去,我也必不为难。” 赖升闻言,心头有些打鼓,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林思衡对他有些敌意,虽有些莫名其妙,也真怕自己果真要被打出个好歹来。 况且有他老娘和兄长在,他也确实不担心在西府里没个好差使,何必留在这里吃挂落,再加上有些心虚,因而也顺坡下驴道: “伯爷既如此说,老奴也只得谢过伯爷美意,暂且先去西府里服侍着,倘若伯爷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只管叫人来招呼一声,奴才一定再来伯爷跟前伺候。” 林思衡点点头,复又问道: “若有愿意一并与赖管家过去西府的,径自起身。” 刘三和顾大嫂便也站起来,随即稀稀拉拉又有十多个人起身,林思衡瞧了一眼,除了自己那两个手下,大多衣着光鲜,想来都是些手上有权的管事之流,只怕早跟赖升有些勾结,上下其手的贪污贾珍贾蓉的银子了。 林思衡也懒得去管,只将这一窝蛇鼠,一股脑的都送去荣国府上,赖大见自己兄弟也在里头,跑到贾母跟前说了一通。贾赦嘲讽道: “果然是个没教养的东西,他才入了东府,就急着将咱们家的老仆都赶走,我倒看看,少了这些人,他如何治得了东府那许多事。” 贾母的面上也不太好看,却不应声,贾赦这段日子里暗中做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并不阻止,任由贾赦伙同贾蔷赖升等人,将东府财货几乎搬空,只道是林思衡少了银子去养下人。 因而也只叫赖大将这些人都收下安置。 这些人来了西府,自然又要与原先西府各处管事争权夺利,亦可预见,暂且按下不表。 既将赖升等领头之人先行逐走,林思衡也懒得再一个个清查又有哪些被锦衣军收买渗透,将已经成年的男女仆役,姨娘侍妾等人,悉数发了二两银子,身契一还,仍要打发出去。 只将一些明显十分年幼,逐出去只能饿死的小童丫鬟留着。 尤氏再一旁看得暗暗心惊,只觉心有戚戚,那些姨娘丫鬟里,不乏有长得漂亮的,又想着贾珍贾蓉的为人,竟讨好道: “伯爷,伯爷虽是好意,只是却未免可惜,这些丫鬟,倒有些貌美的,或许尚还不曾在贾珍贾蓉跟前服侍过,伯爷何不先留用?” 绿衣若有若无的打量她一眼,并不吭声,偕鸾佩凤也不知自己出去以后还能做什么,此时听得尤氏说话,也连忙抬起头来,叫林思衡瞧见自己的好颜色,脸上挂着妩媚讨好的笑。 林思衡随意扫了一眼,心中全无波澜,只是笑着摇摇头,大义凛然道: “留在府上为人奴婢,低人一等,岂是好事?我今还其自由,任其自谋生路,也是善举。” 扭头瞧了尤氏一眼,见尤氏身边空无一身,似是醒悟过来,又道: “这是我的疏忽了,大嫂子身边怎可少了人服侍,若是大嫂子有用惯了的丫鬟婆子,倒不妨留两个在跟前。” 尤氏本有些害怕,想要推拒,只是确实也担心自己过不来事事亲力亲为的日子,到底点点头,只将原先身边的大丫鬟银蝶儿炒豆儿拉了出来,便不敢再要旁人。 其余人等眼见林思衡主意已定,已是求不得情,俱都愁眉苦脸,哪里愿意去过什么“自由”的好日子,便又分作两拨,一拨自谋生路,一拨仍去投西府。 方才厘定此事,边城便似笑非笑的瞧了尤氏一眼,对林思衡道: “公子,原先宁国公中已无半两存银,包括一些在册的贵重的古玩字画,金玉首饰,皆无踪影。” 尤氏心头一跳,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也不等林思衡发问,便忙惶恐道: “自陛下下旨,东府里有些不稳,许多婆子丫鬟,有些胆大的,直接便盗了财物逃出去。 赦大爷便和蔷哥儿,芹哥儿,菖哥儿等人,取了公中财物‘代为保管’,赖管家许是也帮了些忙。 我一介女流,实在也阻拦不得。” 岂料林思衡只是摇摇头,显得并不在意,反倒关心道: “今日事多,多亏大嫂子帮忙,才能这样快安定,如今府中暂时无事,大嫂子若是乏了,不如且去休息。 绿衣,带大嫂子先下去,大嫂子原先住惯了何处,便仍旧住着。” 尤氏原先住的自然是主卧,此时哪里还敢占着,忙道: “伯爷肯收留罪妇,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擅居主室,请在西角置一偏房,已是足够。” 说着也不敢再叫绿衣跟随,连忙领着银蝶儿炒豆儿下去。 等尤氏离开,边城便又递过一张纸来: “原先那些轻便值钱的财货都被搬空了,只剩着这些庄子田地,还有些铺子,许是利润微薄,甚至多有亏损,还得去官府过户,倒还留给咱们没动。 我已细细查问了,原先库中该还有五万两银子,贾赦得了三万两,贾蔷得了一万两,贾芹贾菖和赖升,又分了一万两,其余字画古玩等物,被逃散的仆人盗走了些,其余也都是这几人分润了。” 林思衡便点点头,将这张纸拿在手上瞧了一眼,嗤笑一声: “倒还搬的挺干净,也不嫌累,就先叫他们替咱们收着, 去将原来宁国一脉几支请来,尤其是贾蔷这三个,再去西府里,请贾琏过来一趟,就说有些贾家的族务与他商议” 第274章 阴藏毒勾 贾蔷原本还指望着勾连各脉,若是林思衡打上门来,就与他斗上一斗,只觉得待激起各脉同仇敌忾之心,便能叫林思衡退避三舍。 孰料林思衡竟并不急着来,反倒演起三辞三让的戏来,一天天拖下去,生生拖的众人心气都散了,也没在东府门口见着林思衡的身影。 等到贾母也出了面,亲自请林思衡来接手东府,贾蔷骇然色变,其人众人更是直接做鸟兽散,再不敢阻拦,只能躲在家里扎小人。 待分了东府钱财,贾蔷,贾菖,贾芹又全都躲进族学里,等林思衡派人来请,几人只道林思衡是要与他们算账,也不敢跑,又不肯将盗来的银子还回去,好一番为难。 贾蔷略一琢磨,便带着贾菖和贾芹两人来寻宝玉哭诉,只说林思衡要害他们。 宝玉这段时间正听闻秦钟得了病,一心牵挂着,专门偷偷去了两回,本也无心去管东府的事,只是见这三人哭的实在凄惨,到底于心不忍,只道: “既如此,我与你们同去便是了,林大哥本不是那样的人,倘若他果真发起火来,我且替你们劝一劝便是。” 三人闻言大喜,簇拥着宝玉而去,贾蔷暗自得意,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若林思衡果真要处置他们,到时候与宝玉起了冲突,必要惹的贾母动怒,到时看你还有几分自在! 等到了东府门前,贾蔷看在头顶“敕造靖远伯府”六个烫金大字,暗暗感慨,又见不止他们,连同其他几家远些的支系,也有人被请来,不论辈分高低,都一一与宝玉见了礼。 贾蔷心中惊疑不定,与菖,芹二人对视一眼,俱不知林思衡是何打算。 转到正堂一瞧,却见贾琏也已经到此,正与林思衡说笑,贾蔷等仨人愈发安定了些,面上作出一副凛然之色,胡乱对林思衡拱手行了礼,也不等招呼,自己寻个位置坐了。 堂中尚有一老者,名曰贾代修,正是菖、芹二人之曾祖,若说能耐,比之代儒尚且不如,确是如今贾家京中几房除贾母外,辈分最高之人。眼见贾蔷三人也来,便坐在椅子上道: “蒙靖远伯召见,如今宁国一脉各房都已经到齐,不知靖远伯有何训示?” 林思衡先招手,安排宝玉坐下,又朝堂下众人瞧了一眼,众人不敢与其对视,纷纷垂首,林思衡遂道: “我受陛下恩旨,又得老太君相请,署理东府,不得推辞。虽如此,宁国家业,本是贾家之物,在下也断无擅取之礼。 只是如今宁国无主,我也只得待为处置,请诸位来,正是为了此事。 诸位都是宁国一系,宁国产业,我既不取,今日分割众人,请琏二哥过来,正好做个见证。” 此言既出,堂下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本以为他是要示威,还准备再抱团争些好处,孰料竟还有这美事。 便是贾珍贾蓉在时,东府产业也绝没有他们的份,最多每年拿几两银子,便是族里的恩德了。 于是都纷纷说起好话来,再顾不得与贾蔷等人暗中约定,只唯恐不够热切,少了自己的好处。 贾琏也眼神一亮,宝玉也面有喜色,笑道: “林大哥果真有古人遗风,高风亮节,果真是君子。” 自上回挨了打,宝玉便也有些怕他,今日被贾蔷等人哄来为他们撑腰,其实也没敢说什么话,此时倒又觉得林思衡品格过人,又生出些亲近来。 林思衡咳嗽两声,便叫堂中肃然一寂,众人只以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却不敢再出声打扰: “宁国这几年出了许多大事,府库空虚,公中银两,本也该与诸位,只是却并无存银,也只得徒呼奈何,此事蔷哥儿,芹哥儿,菖哥儿该是知道的,可是如此?” 三人面色一变,宁国府库空虚,正有他们一份功劳,这件事本也难瞒过去,却不想林思衡这样大方,哪里还敢狡辩推辞,也只得都连连作保,唯恐林思衡要追究此事。 这三人虽得了好处,却不曾分给旁人,其他人也不是傻子,贾蔷理事那些天,天天大手大脚,穿金戴银的,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哪里还不明白银子去了何处。 以往也只觉得理所当然,虽有些艳羡,也不曾有什么别的心思,此时却觉得这三人是拿了自己的银子去,俱都心头愤愤,朝三人投来不太友善的目光,只叫三人心头暗暗叫苦。 三两句说过了银子的事,林思衡又取了册子来,将各处产业果真分割众人,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些产业的详情,一个个感恩戴德,将好话说了一箩筐。 只将贾蔷等三人留到最后,林思衡看着手中特意“精挑细选”挑出来的几处产业 笑道: “蓉哥儿在时,听说族学就是蔷哥儿管事,既如此,族学就还是交给蔷哥儿来打理。 我方才瞧着,水月庵也投寄到咱们府上,听说芹哥儿常往城外去,水月庵,铁槛寺就归芹哥儿,珍大哥和蓉哥儿的尸身,芹哥儿还得收殓着。 城北还有一处赌档,不如就归菖哥儿。” 贾菖贾芹闻言,俱是喜不自胜,贾芹本就喜好女色,常往水月庵去,贾菖贪财,原先正管着府中配置丸药等事,时常有以次充好之举,也是投其所好。 只贾蔷脸微微一垮,族学一向是靠族里公中拨款,如今落到他手上,林思衡自然是再不肯拨银子的,也只得回头去西府里说说了,否则岂不是叫他自己来出? 眼见众人后欢天喜地,贾蔷也不敢再与林思衡争论,只得默默受了。 如此一来,除了关外几处乌家管着的庄子田地,宁国府家业竟给分割了干净,林思衡便对贾琏道: “琏二哥瞧着,这般分配,可还妥当?” 贾琏自己虽没什么好处,不过总归是落在姓贾的人手中,他自然乐见其成,又连连赞叹了几句林思衡的品格,便听林思衡笑道: “既如此,倒还有最后一桩事,宁国在时,本是两府尊长,因而贵府祠堂,也立在东府里。 如今宁国失爵,东府由兄弟主理,这祠堂再立在这里,只怕有些不便,正要请琏二哥拿个主意来” 第275章 搬祠堂 贾琏闻言,面上笑意一僵。 贾家祠堂立在东府已有百年,早成习惯,乍然闻此,贾琏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只是擅动祠堂,也是大事,贾琏又哪里做的了主,但总归林思衡说的有理,哪有将自家祠堂立在别人家的 眼见林思衡方才如此大方,贾琏心中便也升出些希冀来,赔笑道: “衡兄弟此言有理,只是这祠堂立在那里,百多年不曾有过什么变动,倘若贸然惊动祖宗,也显得晚辈们不孝。 眼下倒有一个主意,这荣宁二府本是一体,中间不过是一道墙,若是衡兄弟愿意,倒不如就将围墙拆了重建,将祠堂圈进荣国府里便可了。 断不敢叫衡兄弟吃亏,待我回去禀明了老太太,定有一份补偿。” 林思衡低笑两声,贾琏倒也打的好算盘,那祠堂正在会芳园西北角上,若果真叫荣国府圈去那块地,便要将会芳园占去一小半。 这会芳园,本是贾家第一等赏玩之所,曲水楼台,假山奇石,更兼占地广阔,别家多不能比,林思衡岂肯叫贾琏给拆了去,因而笑道: “琏二哥的主意虽好,只是却有一点不妥。 这府邸如今虽是兄弟主理,其实却是敕造,各处地界,原是工部划定,陛下首肯,倘若擅自更易,万一追究起来” 贾琏闻言一窒,便知此计不通,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也只得表示要回去问过贾母,林思衡自然也不强求。 总归急的也不该是他。 又与众人勉力劝慰几句,便都遣散出去。 既出了这东府,贾蔷原本还希望能再与各房联络一番,然而如今各家都得了林思衡的好处,况且又深恨贾蔷等人占了他们的银子,哪里还肯与他混在一起。 至于那座宁国府,总归是陛下旨意,虽叫林思衡一个外人得了去,却比之前贾珍贾蓉大方许多,对于这些离的远些的旁支来说,此时反倒觉得是好事了。 便是贾芹贾菖,一个得了水月庵,一个得了赌档,也觉心满意足,况且手里又有银子,含糊了几句,也一道与贾蔷分道扬镳了。 待贾琏领着宝玉回了西府,在荣禧堂里将事情一说,堂中众人俱都错愕不已,贾母听闻林思衡散尽东府家财,只留了那座敕造府邸,和关外几处不值钱的庄子,也打消了思虑,不再心疑是林思衡图谋东府。 贾赦也有些惊疑不定,却仍一口咬定这是邀买人心之举,贾政便叹道: “兄长未免太多疑了些,衡哥儿自来京里,素与我家亲善。比我贾家自家子侄还恭顺些。 虽因蓉哥儿案子生了些误会,如今也已了了事。东府一事,本是陛下旨意,我时时上朝,岂能不知,衡哥儿已再三推拒,只是圣旨既下,断无反复之理也。 而今见其举止,果真坦荡无私,岂是兄长所见阴私偏邪之人?我等占着位份,托大算作长辈,不说帮衬着些,又怎好屡屡无端指责?” 贾赦被自家兄弟指责了一回,只觉得挂不住面子,吹胡子瞪眼一番,便要争论,却听贾母叹气道: “行了,事已至此,多说何益,我只盼着你们能吃这一回教训,往后族中子弟,还当严加管教! 不说个个能与宝玉相比,也千万别又再出个蓉哥儿这样的畜生来! 若再惹出祸事,叫荣国府也丢了去,你们老子托梦回来,我也不替你们说一句好话!” 衡哥儿的话有些道理,如今东府已经改了伯府,不是我们贾家的地界了,没有将自家宗祠,放到别人家的道理。 就在这荣禧堂后头,清出一块地来,重新盖了宗祠,寻个吉日,请祖宗们过来。 你们不肯争气,惊动祖宗,叫他们睡不安生,虽然不孝,如今也无法可想了。” 王熙凤在贾母身后瞧着,直至众人纷纷散了,也并不曾见有人提起一句尤氏来。 “这些人得了公子的好处,哪里还管这东府姓什么?如今只怕都恨不得要给公子感恩戴德了。” 边城跟在林思衡身后,随意在东府里闲逛,林思衡闻言笑道: “那些东西,看着光鲜,实则内里早都被掌柜伙计掏空了,留在手上,徒耗心力罢了,又值不得多少银子,反倒平添纠葛。 最近有多少人投了拜帖来?” 边城自然知道林思衡关心的是什么,笑答道: “自上个月圣旨下来,就有帖子寄过来,等西府里老太太发了话,来的便更多了,其余四营都有将军送了帖子,说要来拜会。 一半都出自中军,其中副总兵一人,参将七人,游击十五人,其余大小将领四五十。其中就包括谢鲸,裘良二人,之前已经去过宅子。” “看来冯唐果然还没能收拢住中军,往我这里来的,只怕都还是少数,宁国府一向是八府之长,不可小视。只怕更多还是去投皇帝和贾赦了。 来的这些,慢慢接触甄别,要留下些交情来,不必急于一时,眼下尚需培植根基。” 两人计议一通,就见绿衣正小跑过来,跑得浑身香汗,却是精神抖擞,全无半点疲态: “爷的大事可忙完了?天色不早,我叫厨房里先备了饭,爷可要用些?” 林思衡自晌午就忙着与这些姓贾的打机锋,到真没顾得上用饭,喜道: “亏得你细心。” 便招呼边城一道用些,边城瞧瞧自家小妹,得了个眼色,便连连推辞不去,只说先去看看府中防卫等事。 等转到偏厅用饭,林思衡左右瞧瞧,见竟只有绿衣一个服侍着,其余三人却不都见,不免问了一句,绿衣笑道: “红玉许久没有回家,今日既回东府,因实在思念母亲,方才专告了假回后街去,见爷忙着正事,便只先与我说了。 晴雯正拉着香菱一道,被那位尤夫人请去,在园子里到处闲逛呢,许是看着新奇,误了时辰,爷不必等她们了,还是先用些,别饿坏了肚子。” 林思衡哑然失笑,也由得绿衣使些小心机,绿衣也自知瞒不过林思衡的打算,并不以为意,只是专门坐到林思衡身边来,殷勤添酒布菜,享受起难得的“二人世界”来。 第276章 尤氏的生存之道 晴雯早知宁国府上有个大园子,只是以往从未来过,如今成了自家的,可不得逛个痛快。 尤氏也正忐忑,有意与晴雯等“宠妾”打好关系,便亲自领着晴雯香菱两人到处去看,一路殷勤陪同招待,倒比晴雯香菱更像个丫鬟。 几人一路行去,一会儿看看湖石,一会儿瞧瞧梅花,又走过石桥,乘过小舟,直至精疲力尽,方才过足了兴致。 晴雯一向爱四处走动,偏偏又累的最快,这会儿正由香菱搀着,慢慢往亭子里挪。 尤氏本待自己上去搀着,晴雯倒也不敢拿这个大,虽知尤氏如今落魄,到底是做过太太的,也不敢真叫她来伺候自己这个丫鬟。 等几人在亭子里歇了,尤氏又叫银蝶儿炒豆儿,去将自己收藏的好茶沏了两杯来,招待两人用了, 尤氏如今尚且要在晴雯香菱跟前伏低做小,况且这两个丫鬟,晴雯虽不敢使唤尤氏,叫银蝶儿炒豆儿服侍一回,她倒心安理得的很。 道旁一根枯草,被东风卷过,正落在尤氏的素白裙裾上,尤氏以手绢半掩着唇,指节绞得有些泛白。香菱正蹲在一旁的池边撩水,身后一袭青蓝色描金披风,裹在她姣好的身躯上,时不时被风掀起一角。 “晴雯快来看,这锦鲤,不正如前些天爷赏你的那根玛瑙簪子一般颜色?好生漂亮。” 香菱扭过头来笑,眼波明媚动人,比池水更加清亮。 晴雯白了一眼,自香菱跟林思衡有了那一回,如今瞧着,一天天倒更显得漂亮了,林思衡又一向宠爱她,不知赏了多少好东西,虽不曾见她炫耀,如今衣物穿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 如今再跟晴雯站在一块儿,已是再难分出个高下了,哪里还能瞧见半点昔日初入林宅时,枯瘦不安的样子。 晴雯胡乱应了一声,脚下却并不肯动,只觉乏的厉害,哪里还敢到池子边去。香菱见晴雯不来,也不以为意,高高兴兴的又走回来。 正忙着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池水,便听尤氏叹道: “伯爷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我今儿瞧着,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以往虽见过几回,只恨我肉眼凡胎,竟不能识得伯爷不凡。也不曾说过几回话。 如今这座公伯府,伯爷得之,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一介罪妇,本该逐出流落市井,幸赖伯爷心善,留我在府上,虽未必长久,也是大恩。 只是不知伯爷是何性情,也不知该如何去报,恐犯了伯爷忌讳,求二位姑娘,好歹与我说说。” 一边试探着,一边又从袖子里取出些二十两银票递过去。 听得尤氏说林思衡的好话,晴雯便觉得开心,瞧了尤氏一眼,并不接她的银子,只从炒豆儿托着的盘子里,取了些甜豆糕来吃,她虽性子直,却一向有些机灵。 况且眼见昔日东府里高高在上的太太,如今在自己这个丫鬟跟前低眉顺目的,虽有些得意,也觉得不忍,笑道: “我与香菱在爷跟前服侍着,要银子又有何用?太太快收回去。 太太只管放心,爷一向大方,又最是心善的,既留了太太在府上,一时半会儿,若无什么事,也不会赶太太出去。太太只管安心住着就是了。 至于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这倒由着太太做主了,不曾见有什么忌讳的,况且爷的脾气又好,只要太太不做糊涂事,也不会拿太太撒气就是了。” 说着还指指香菱: “太太不知道,香菱昨儿得了爷赏的一件褂子,也想着报答呢,专门学着书里说的,去给爷研磨,倒把爷的端砚给摔了。爷也不当一回事,反倒担心把香菱给吓着了。” 香菱被提起糗事,便臊红了脸,也挪过来到,瞧出尤氏身上的不安,也安慰道: “太太别害怕,晴雯说的有理,爷最是心善的,待人又好,我这样的,爷尚且疼我爱我,何况是太太这样的人物。” 尤氏和晴雯听得一愣,神情有些古怪起来,晴雯忙打圆场道: “绿衣素来说香菱是个呆的,一时说错了话,太太不要往心里去。” 尤氏也尴尬的笑笑,哪里敢计较什么。 她也早听过“绿衣”的大名,是林思衡跟前第一等的大丫鬟,她今儿一见晴雯和香菱的穿着打扮,便知这两个必是在林思衡跟前受宠的人物。又听晴雯这般说,便猜这两个只怕也与绿衣一般地位。 眼见林思衡身边两个宠爱的大丫鬟都这般说,尤氏略放下心来,已看出来这两个是并无甚心机的,既难得有此机会,便又接着打听道: “两位姑娘既这般说,可见伯爷果真是个善心人,伯爷既已显贵,身旁必不能少了人服侍,两位姑娘虽瞧着也是顶细致周到的人物,只是不知可还有旁人在伯爷身边伺候? 快求二位姑娘叫我知道,千万别冲撞了去。倘若都跟二位姑娘一般人品,那便是菩萨老爷,也该羡慕伯爷的福气了。” 晴雯闻言便有些得意,瞧着尤氏也觉得愈发顺眼了些,乐道: “太太这话未免抬举了些,我与香菱不过只是丫鬟,能在爷跟前服侍着,该是我们的福气才是。 太太既然问起,好叫太太知道,爷虽贵为伯爵,却也并不讲究什么排场,又不曾娶亲纳妾,只四个丫鬟,侥幸得了爷的青眼,跟在爷身边伺候着。 除了我们两个,若太太有心,倒还有两个,太太不妨且认一认。 一个是红玉,原也跟我一样,从西府里出去的,她爹娘还在西府里做管事,如今在爷身边打理些杂活。 那是个有心计的,人也利落,在爷跟前也说的上话,倒没什么坏心,太太别得罪了就是。 再就是绿衣,太太许是知道的,她跟在爷身边最久,跟着爷从扬州来,那是个顶聪慧有能耐的,只帮着打理生意,倒不太管家里的事。 爷虽疼我和香菱,也不敢说能胜过绿衣去,况且红玉也服她。再者,边管家正是绿衣兄长。太太若无事,倒不必去招惹她,她也没心思来为难太太,只管放心就是。” 第277章 言传 香菱本只是安静听着,此时却忙道: “晴雯说错了,爷是最疼爱绿衣和晴雯的,我不能去比。” 晴雯斜她一眼,懒得多说,尤氏既听了个分明,心里便也有数: 红玉尚且罢了,那个绿衣确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趁着晴雯还有谈兴,又赶忙再取来几盘茶果子,哄着晴雯,又打听起绿衣的事情来 “娘!” 林之孝家的正忙着在家做饭,听见外头有人在喊,赶忙掀开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果然看见红玉正背着个包裹走进来。 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道: “这怎么的?伯爷把你赶回来了?” 红玉一愣,不解道: “娘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回回竟不盼着我好?” 林之孝家的走进几步,细细端详自家闺女,见其面色红润,衣着得体,并无甚愁苦之态,方才放下心来,很快又眉头一皱,拉着红玉回到房里,问道: “你怎么这时候便回来了?靖远伯不是才搬到东府,怎么不在伯爷跟前伺候着?” 红玉笑笑道: “我太久没见娘亲,实在想念,与绿衣姑娘说了,她便放我回来看看。爹爹又不在家?” 林之孝家的若有所思,细细瞧了红玉一眼: “你爹天天忙着到处收租子,哪里能在家待,我这头用过饭了,也得再去府里伺候着。” 又压低声音,凑到红玉耳朵边低声问道: “闺女,你在伯爷跟前也有两年光景了,怎么还是个黄花闺女?” 红玉耳根子一红,期期艾艾道: “娘娘怎么知道的?” 林之孝家的不屑的撇撇嘴道: “你娘我是过来人,府里那么多丫鬟,我见的多了。莫不是别的丫鬟排挤你,不叫你到伯爷跟前去?” 红玉忙道: “娘误会了,伯爷甚看重我,后宅里大大小小的家事都叫我管着,娘又不是不知道,伯爷去河南待了大半年,回京也要忙着大事,自然没多少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林之孝家的根本半点不信,努嘴道: “净是些搪塞话,伯爷虽忙着大事,我却不信他果真连这些事都顾不上?天下间的猫,岂有不爱吃鱼的? 你爹最是个老实性子,你以为他就不想?不过是叫我看的严罢了。连政老爷都还有几房姨娘呢! 你既说伯爷顾不上这些事,我且问你,难道其他几个丫鬟,也都跟你一样的?” 红玉便有些尴尬的不做声,赶紧拉着母亲到炕边坐了,将手里的包袱解开,便散落出许多银子银票,还有些首饰: “这些都是爷平日里赏我的,爷素来是一视同仁,其他几位有的,一向也有我一份,娘不必担心,我在爷身边伺候着,用不着这些,便带回来了,娘收好。” 林之孝家的倒也略吃了一惊,略略看了一眼,也有二三百两,只是他夫妻俩在贾家伺候这么些年,慢慢倒也攒出些家底来,便道: “伯爷肯疼你,这自然是好的,我与你父亲没有别的子嗣,只你一个女儿,要这些银子有什么用?我与你爹挣下的虽不多,也早都够用了。 若要说起来,也只是觉得对不住你,我与你爹已落了贱籍,是没办法的事情了,只是连累你,也没了干干净净的身份。 这些银子,你还带回去,若是伯爷是个随性的,你就多置办些好衣裳,若是伯爷是个严肃简朴的,你便留着,瞧着哪个女子得了宠,你就多做些人情,也总有用得上的。 趁着你如今年轻,千万多往伯爷跟前凑凑,我女儿终究是不差的,就是比不得那个晴雯,好歹也有几分颜色,倘若能得个身份,再有子嗣傍身,以伯爷的能耐地位,将来你便算是安稳了。 切不要自骄自矜,拉不下面子来,等到年纪到了,拉出去配了小子,那时便知道,什么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了。 我说着许多话,倒忘了问你,你自己瞧着伯爷如何?不说和你心意,只要是不觉得厌恶,便也足够了,可若果真你瞧着伯爷不是个良配,那倒也不妨寻个知心的,来日磕头求个恩典也可。” 红玉腾的红了脸,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林之孝家的便心里有数,忙催促道: “既是如此,还不紧着些?” 红玉哑口无言,只是闷着头不吭声,半晌才道: “爷是个君子,在家里时,虽然也常与我说说话,偶尔开几句顽笑,是极亲切的,只是偏偏也不曾表露出那意思来,况且有晴雯香菱两个,连绿衣姑娘也是极漂亮的,哪里还能看中我?” 林之孝家的反而不以为意道,拍拍红玉的手笑道: “这就是你没看透了,伯爷如今是何等位份的人物,若果真看不中你,他还能与你说笑?不过是一时被事情牵绊住了,或是一时半会儿的心思没在这上面。 你如今在他跟前伺候着,原本就是他选的你去,这便是情分。 其他几个就算是漂亮的跟仙子似的,以伯爷的地位,难道就妨碍他再找别的食吃? 别处我不知道,我女儿若是放在府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颜色,哪怕伯爷一时没往上面想,你只管往他跟前去,叫他时时能见着你就是了。 看他要写字,你便去磨墨,见他口渴,你便要添茶,要多说些好话。” 又四下里瞧瞧,拉着红玉往里间一处半旧的松木妆台前坐了,捣鼓半晌,摸出些胭脂口红等物来,一边开始往红玉面上装扮,一边说道: “你要回来看我,如今已瞧过了,也算是尽了孝心,伯爷今儿迁了东府,虽是外头传着一波三折的,到底得了好处,我料他心里总该是高兴的,正是好日子。 你娘我年轻时,在太太姑娘们跟前服侍,也是常替人装扮的。像咱们这等人家,也别去奢望什么红烛金帐,娘亲手给你好好装扮一回,便算是添礼了。” 忙活一通,又从红玉带来的包裹里,挑出来一支缀着石榴花的银钗,往红玉发间一插,又把包裹收拢好,往其怀里一塞,也不留红玉吃饭: “往后离的近,得了闲再回来,今儿别耽搁了,伯府里一堆事,赶紧回去伺候着,好好抓紧了。” 第278章 身教 既然被母亲“赶”了出来,红玉没奈何,也只得仍回伯府上去。 一路想着母亲交代的话,不免有些害臊,她虽早对林思衡有钦慕之情,倘若林思衡有意,她自然也没什么抵抗的心思。 虽说也是贴身丫鬟,近水楼台先得月,可真要说起来,也只趁着那回“醉酒”,才算是“爬”了回床。 哪里有贴身丫鬟服侍两年,还能保持清白的?这简直岂有此理! 红玉越想越觉得懊恼: 这会子好好的叫我往爷的跟前凑,若叫晴雯知道了,还不得骂我是狐媚子?倘若爷对我有意,挨两句也就罢了,若是无意,不单白挨了骂,不是连脸也丢了? 虽然母亲说男儿家都是偷腥的猫,但就红玉自己来看,林思衡已然是“守身如玉”的都有点过分了,就她自己见着,如今真正被收进房里的,只怕也只有一个香菱。 晴雯那样漂亮,爷居然都能忍得住,这叫红玉越发没了信心。 如今既要叫她主动去行“勾引”之事,天可怜见的,红玉长这么大,连个画本也没见过一回,更不曾看够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又哪里知道该在如何去做,才能叫林思衡“把持不住”。 但母亲说的话,终究还是入了红玉的心里,她在林思衡身边待的越久,自己也陷的越深,岂能甘心只做了几年的丫鬟,到头来真被拉去配小子? 罢了罢了,是死是活的,总得叫我试一试,倘若爷果真瞧不上我,惹了爷的嫌恶,我也不回荣府,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就是了! 红玉发了狠心,抬头看看眼前的靖远伯府,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往里走。 “红玉,红玉!你怎么回来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抬头一看,正见晴雯和香菱两个从门廊上走来,晴雯脚步迟缓,面有疲态,香菱就在她身后跟着,手里还端着一盘绿豆糕边走边吃,脚步显得有些雀跃,似乎能吃这一份绿豆糕,就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了。 红玉噎了一噎,她还记得香菱刚来时候的样子,总觉得香菱跟着晴雯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怕是已经学坏了。 但总归不关她的事,况且爷喜欢,彼时又如何能料到,香菱才是“后来居上”的那一个呢? 瞅了这另外两个大丫鬟一眼,红玉随口答道: “回去见了母亲,见没什么事,便回来了,爷可用过饭了?” 晴雯狐疑的瞧她一眼,敏锐的瞧出红玉今儿似乎专门换了新妆,却也只以为是为了回去见母亲,特意打扮了一回,懒得细想: “爷自然吃过了,绿衣伺候着呢,你若没吃,就去厨房里看看,说不定还留着。” 红玉应了一声,也没心思和晴雯闲聊,正抬腿要走,忽然又看了香菱一眼,香菱一愣,以为是她也要吃绿豆糕,便捻了一块递过去。 红玉摆手拒绝道: “我倒正有些饿了,只是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香菱可是饿了?陪我一道过去用些?” 香菱一怔,她虽然不饿,但自觉好像也还能再吃点,虽然有点舍不得绿豆糕,但香菱并不擅长拒绝别人,于是便将绿豆糕往晴雯手里一塞,只说了句: “那晴雯你走慢些,帮我把这个带回去,要是你也爱吃,就给你了,只帮我留一块就行,我先走了。” 说完两三步就跑到晴雯前头去,脚步敏捷矫健,浑然不似晴雯这般步履艰难。 红玉也学着将包裹往晴雯怀里一丢,与香菱手挽着手跑远。 晴雯眼见香菱就这样将她丢开,翻了个白眼,看看手上的绿豆糕,她才懒得吃这个,略微歇了一会儿,先去红玉房里将包裹往床上一丢,便回自己房里歇息。 红玉领着香菱去了后厨,额外添了些银子,再加了两样好菜,想想又咬咬牙,跟厨娘要了些酒水,那厨娘有意讨好她,便将自己偷摸攒下来的一点好酒都送给她。 专门寻了个僻静的地方,香菱性子温和又实诚,红玉正指望着能从香菱手上学到点什么“诀窍”,倒不怕叫她知道些什么,见香菱吃的开心,红玉瞅了个空,便问道: “香菱,你夜里跟爷在一块儿的时候,爷高不高兴?” 香菱看他一眼,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那香菱你瞧着,我长得怎么样?” 红玉起身在香菱跟前转了半圈,香菱连忙将嘴里的鸡丝咽下去,夸赞道: “红玉你当然是很好看的。” 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咱们几个,只有我不好看。” 红玉诧异的看她一眼,却见香菱一脸真诚,若不是她知道香菱的性子,只怕是要以为这是故意挖苦了。 红玉鼓鼓气,闷了一杯酒,又问道: “爷可说过,他喜欢你什么?” 香菱闻言,脸陡然一红,而且还有变的越来越红的趋势,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我不好说,爷晚上的时候,跟跟白天不太一样,喜欢折腾人。” 这下轮到红玉莫名其妙了,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又是怎么折腾的香菱,也有点怕怕的,只是好歹不曾见香菱受过什么伤,倒还能坐得住: “好香菱,你且与我说说!回头我好好的谢你。” 香菱便把脸埋进胸口,羞的不敢抬头,眼见红玉有些急切,想来想去,好歹想出两样能说的: “爷爷夸我夜夜里的声音好听,还还说我睡着的样子好看。” 红玉一愣,细细瞧了香菱一眼,香菱的睡相是什么样的,她不太清楚,不过香菱声音好听倒是真的,一说起话来便带着些娇憨。 只是夜里有什么声音?打鼾?那这她也学不来啊! 红玉只觉满怀苦涩,无计可施,仰头又灌了一杯,香菱见她不动筷子,只是连连喝酒,有些好奇,也偷偷给自己斟了一点,尝了一口。 便将一张俏脸皱成苦瓜。 硬是喝了半坛酒,等香菱吃饱喝足的离开,红玉便也起身,虽觉得脚下有些发飘,好歹脑子还算清醒,眼见府里已开始点起灯笼来。 红玉“酒壮怂人胆”,深呼吸了一会儿,抬起头昂首阔步的往主卧方向去。 只是才走了两步,脚下便猛的一顿: 坏了,今儿该轮到绿衣服侍来着 第279章 自今日起!戒酒! 红玉心中暗暗叫苦,轻轻拍了两下脑门,思前想后做了一堆准备,到头来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然而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断没有退缩的道理,红玉只得又转了方向,先去寻绿衣说话。 绿衣正将书桌上的东西收拾整齐,略微理了理衣裳,便要往主卧去,就见红玉敲敲门进来,看了绿衣一眼,低着头,哼哼唧唧的不说话。 绿衣眉头一皱,以为是红玉家里出了什么事,便也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若是银子上不凑手,我借你些,或者我明儿去跟兄长说说。” 红玉连忙摇摇头,发间的石榴发簪,划出道道鲜艳的流光: “不,不是今日搬迁新府,事情繁杂,我又是个不晓事的,亏得姐姐利落,半天就收拾妥当。 姐姐姐可觉得有些累?若是姐姐累了,爷爷那边,不然我我去,姐姐好好休息。” 红玉鼓足勇气说完,便垂着头,紧张的立在那里,心里清楚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荒唐: 丫鬟服侍主子,向来只恨在一起的时日不够多,岂有嫌累的? 心知倘若跟前站的是晴雯,自己这会儿就该挨一顿刀子嘴了。 绿衣倒没有要骂人的意思,只是略往后仰,又细细瞧了红玉一眼,便看出来她添了新妆,眼神在那根石榴簪子上停留片刻,绿衣眨眨眼睛,眼神有点复杂的瞧了红玉一眼,张了张嘴,便道: “这是我的不是,倒一直没顾得上安排你去伺候,那你今儿就去,往后我记着了。” 红玉哪里敢有怪罪绿衣的意思,眼见绿衣竟果真松了口,猛的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那点打算,哪里能瞒过绿衣的眼睛,连连道谢道: “谢谢姐姐成全!” 说完有些羞愧的扭身要走,却又被绿衣叫住: “诶,等等,这对玛瑙耳坠儿,倒跟你的簪子相称,送你了,一并戴上。” 红玉扭头一看,却见绿衣手上正放着一对大红色的耳坠,笑眯眯的瞧着她。 烛花在青玉灯座上轻轻爆响,林思衡正皱着眉头瞧着扬州和金陵发来的几封信件,师父在扬州的手段越发激烈,伏波帮和四海长河的争斗也闹的越来越大,另外两家已经渐渐被压的抱团起来。 写了几封回信,又交代一回务必要保证师父安全,便将笔搁下,脑子里又想着些难对人言的阴私谋划,正在出神,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林思衡只道是绿衣来了,便应了一声,门轻轻的发出“吱呀”一声响,林思衡听得脚步声有些不同,抬头一看,却见是红玉,不免有些诧异。 等红玉回过身来,林思衡也并不问为何会是她来,只是笑道: “夜里风凉,快把门关上,过来坐。” 这番理直气壮的口吻,反倒叫红玉微微放松了些许,好歹没有夺门而出,指尖微微有些发颤的托着漆盘,盘里是一双侧放的,新制的冬靴。金线勾的荷花纹,被烛光一照,便泛着粼粼的光。 她今儿特意换了件水红绫子,领口松松系着,露出些许雪白的中衣边角,鬓角那支石榴簪子斜斜垂着,耳朵上添了两支红色耳坠,被烛光一照,相互辉映着,便将红玉衬托出十分的娇艳来。 “再有几天要下雪了,爷在外头东奔西走的,怕爷脚冷,找晴雯借了鞋样子,给爷做了双新靴子,只是奴婢的手,不能比晴雯灵巧,爷别嫌弃就是。” 红玉一边说着,一边取了那双靴子,绕过书桌,走到林思衡旁边跪下来,便显出玲珑的曲线来,轻轻揽过林思衡双脚,解了脚上洗漱后换上的单鞋,将双脚置于自己的大腿上。 “爷且试一试,若不合适,我再改改。” 林思衡也坐在椅子上由她施为,将靴子上细密的针脚看在眼里,耳边听着这丫鬟继续说: “本来是想给爷做一身衣裳的,只是实在手笨,做出来的衣裳拿不出手,也只得先做双靴子出来。” 林思衡伸出手去,捉住红玉的左手,轻轻在掌间抚开,果然见其上有些细细的针眼,指肚上还有些新起的茧子。 红玉的声音一顿,微微低着头瞧着林思衡的影子,只道自己的手算不上好看,如今更显得丑陋了,便想缩回来,却被林思衡牢牢攥着: 窗纱上斑驳的花影在红玉脸上游移,忽明忽暗,显出些静谧的味道来,林思衡拨弄轻轻着红玉的手指,温声道: “靴子做的正好,难为你细心,前些儿时候绿衣还说我靴子旧了。” 手上轻轻一提,红玉便顺势被他拉起来,再伸手一拽,红玉便跌坐进他怀里,林思衡渐渐俯身下来: “有点酒味,可是饮了酒?” 红玉原本眼神已有些迷蒙,双手紧紧攥着林思衡的衣领,眼见林思衡越靠越近,唇瓣刚有些触觉,正要把眼睛闭上,突然听得这样一句话,陡然清醒过来,脑子里些许残存的酒意也消散的干干净净。 面上的红晕褪去,开始泛起些苍白,双手也微微松开林思衡的衣领,红玉只觉悔的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却又不敢隐瞒,只得如实道: “方才与香菱一块儿用饭,略略饮了些,坏了爷的兴致。” 果然见林思衡皱起眉头道: “既饮了酒,还是早些歇息。” 红玉闻言,缓缓从林思衡怀里起身,跟着走到床边,将床铺好,又替林思衡宽衣解带,等林思衡已经钻进被窝,红玉站在床边,低垂的头,手指在裙侧用力的搅动,只觉得有点想哭: “爷爷早点休息,我去外头歇着。” 说完便依依不舍的扭身,一只脚才抬起来,手腕便被捉住,身后一股巨力拉来,将她拉的往床上倒去。 红玉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裹进了被子里,傻傻的配合着被褪去衣物。 等林思衡温热的手掌贴合在她的肌肤上,红玉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直绷紧的那根线终于“啪”的一声断开,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小腹泛起,两条长腿将灵活的手臂夹住: “爷!爷!等一下!我,我先去解个手!诶呀!” ps:完了,下一章又出不来了 第280章 秦家挂白 红玉深埋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往嘴里扒饭,将脸埋进饭碗里,脸上的红云一整夜都没有要消散的趋势。 晴雯坐在旁边,不时以一种疑惑和震惊的眼神打量着她: “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 红玉便露出哀求的神情来,昨夜的糗事想要瞒过另外几个丫鬟,自然是没可能的。 她本是个落落大方的性子,此时却已经羞臊得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晴雯的钢板上。 绿衣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只是碍于林思衡还在坐着,便只投过去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倒没说别的。 香菱终归是个厚道的性子,倒没去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是殷勤的给红玉添了碗汤。 “爷也是,咱们虽是丫鬟,爷也不能这样作践咱们,爷再外头不知道从哪个狐媚子手上学了些作践人的手段,倒往咱们身上使,也不怕伤了红玉的身子。” 林思衡老神在在的坐着喝粥,一言不发,任由晴雯对自己“大加批判”,只是神情略有些古怪。 “晴雯,求你别说了~,爷,爷没有作践我” “必是爷又知道了什么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人,要不然你怎么会香菱都说了,爷惯会折腾人。” 香菱微微一怔,旋即有些心虚的偷瞧了林思衡一眼,似乎是因为被晴雯道破自己在背后说主子的坏话,而有些紧张,赶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略微矮下身子,低声辩解道: “但是但是我是愿意的” 说完还讨好的冲晴雯笑笑,惹的晴雯轻轻瞪她一眼。 林思衡只是置身事外,任由几个丫鬟“唇枪舌剑”,等用完了饭,便把碗一扔,走过晴雯身边时,随手在晴雯脑门上轻轻拍了一记,随即大摇大摆的准备往军营去。 待林思衡出了门,晴雯便也住了口,将目光从林思衡的背景上收回来,又瞧了红玉一眼,面上隐隐有些郁闷。 前些日子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虽来着出了几天太阳,土地仍然没有要解冻的趋势,道旁被雪水浸透的土地,遭寒风一吹,便显出一小簇一小簇混合着冰晶的土块来,马蹄踏过,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 林思衡与一众重新挑选出来的军官立在台上,看着脚下的骑兵来回驰骋,马蹄阵阵,犹如战鼓轰鸣。 “骑兵在行军中的队列尤为重要,虽然如今数量上是少了点,但也得抓紧练起。” “伯爷放心,有郑兄弟看着,没有人敢喝兵血,将士们得了足饷,练起来也是干劲十足。” 林思衡扭头瞧了胡珲潘功一眼,哼笑一声: “我断了你们发财的路子,你们可别当着我的面说好话,背地里来糊弄我。” 两人便也尴尬的笑笑: “伯爷这话从何说起,蒙伯爷抬爱,今年从河南那边竟真分了银子来,有这干净的银子拿,何苦再喝兵血,不是遭兄弟们恨? 咱们原本在中军里,那是没有法子,上下都喝,咱们不喝,那日子就没法过,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行了,是没办法也好,是利益熏心也罢。中军里的事,眼下和我无关,该你们拿的银子,不会少了你们的,不该伸手的地方,可千万别伸手。 李禾,军中过冬物资可曾齐备?” 李禾躬身上前一步,左掖军中已经渐渐稳定下来,眼见林思衡并没有要动他的意思,面上渐渐也没有了惶恐不安之色,经历这等事,面上倒渐渐显出些坚毅来: “伯爷放心,早几日就备齐了,这几天就发下去。” “嗯,兵部若有敢偷奸耍滑的,不必与他们起冲突,只管报我就是。” 一行人边走边说,又往步军大阵那边看了一阵,比起骑兵来,就显得混乱了些,叫潘功的面子上不太好看,林思衡反倒并不以为意: “行了,步军本就人数众多,况且一大半都是新兵,慢慢来,不必着急,行军扎营,是步兵操演重中之重,尤重纪律,务必重视” 发表完长篇大论,尽到了领导的职责,正要离了军营回城,便有一则消息传来: “伯爷,今早发现秦家挂了白,已打听明白,秦业秦老大人昨儿夜里离世了。” 自秦可卿“死于天香楼”,贾珍又遭了毒手,秦家与宁国府便几乎没了往来,何况如今连宁国府也没了,因而秦业身死,也并没有往荣宁街报丧。 若非林思衡看在可卿的面子上,叫人隔三差五的瞧一眼,倒还真就不知此事。 林思衡皱皱眉头,往桃花院方向瞧了一眼,拨转马头,向秦家方向去,略走了半个时辰,便见有一座半旧大宅,中间两扇黑漆大门,上头正挂着白幡。 正有一老仆在门前迎客,眼见有一群人骑马而来,不敢怠慢,忙走下台阶来迎,瞧了林思衡一眼,吃了一惊,忙拜倒在地: “老奴拜见伯爷。” 林思衡下得马来,瞧了那老仆一眼,倒想起曾在可卿丧礼上见过,因而也并不意外他能认得自己,只应了一声,两眼一扫,除了自己这队人,门口竟孤零零只有一匹马,更没什么轿子。 抬脚迈进正门,一眼就看见宝玉已经在这里,除此之外,竟已无别的宾客。 秦钟正跪在灵堂中央烧着火盆,宝玉也随他跪着,低声与秦钟说话,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泪。 宝玉看见他来,也吃了一惊,毕竟王夫人已经严令不许他再与秦钟来往,如今被人抓了现行,岂不心虚? 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迎了两步,微微躬身,行了问候,秦钟听见宝玉说话,才发现有人过来,也不起身,直接用膝盖转了半圈,眼中含泪,跪拜行礼。 林思衡看他一眼,径自取了三炷香,略拜了拜,秦钟又回一礼。 宝玉自他来了,便觉得不自在,不敢再留在秦家,连忙告辞回去。 秦钟送到门口,再返回时,见林思衡仍立在灵前,脚下一滞,他自水月庵挨了好一顿教训,怕林思衡怕的厉害,不敢耽搁,正要招呼仆人来倒茶,林思衡随手拦了,只问道: “可曾往各家亲友报丧?怎这般冷清?” 第281章 愧悔 秦钟有些胆怯的瞧他一眼,拜道: “我家里在京中只有一房,父亲生前,也并无什么亲友,只衙门里还有几个熟人,一早送了消息去,只是没什么人来。” 林思衡也并不意外,以秦业的迂腐脾气,在衙门里只怕得罪的人不少,况且明显就是个没背景的,官位又不高,人走茶凉,自然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荣国府那里可派了人去?宝玉如何得知了?” 秦钟摇摇头,苦笑道: “我家里早前虽与宁国府上有亲,却跟荣国府不相干,况且之前做了错事,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哪里好再去登门。 再者如今连宁国府也 宝玉早前已来过几回,与我私下见过,因而知道。” 林思衡细细观察着,这秦钟之前在水月庵时,不过是一色厉胆薄,毫无担当之辈,如今瞧着言语行止,反倒有些样子了。 暗自点点头,因着可卿的颜面,若秦钟果真是个还能上进的,林思衡倒不介意随手拉一把,语气缓和了些,问道: “老大人何日送灵?” 秦钟忙答道: “只等七日。” “老大人送灵那日,我不便来了,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可以直说,若仍欲在官场上进取,我在顺天府还有些情面,一个笔贴士倒不难。” 秦钟诧异的瞧他一眼,林思衡在他眼里,正是如阎王般的人物,水月庵上那一通发落,秦钟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而今日林思衡以伯爵之尊,竟亲自登门吊唁,言语间又有几分善意,他早前时候才经历了好一通人情冷暖,此时竟不由的升起感激之情来。 虽知若果真有林思衡提拔,自己不知要少走多少弯路,秦钟却只是深深的叩了一礼,谢道: “多谢伯爷美意!只是,秦钟本已不肖,险些叫父亲不能瞑目,如今便有万般苦难,也是我该受的,怎有脸面劳动伯爷。 况且我既不曾用功读书,身无功名,又不通世故人情,见识浅薄,怎好尸位素餐,还是罢了。” 林思衡本也是临时起意,既被秦钟拒绝,便也不再去提,只随口问道: “秦老大人既已去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正如秦钟自己所说,他并无什么才能,文不成武不就,秦家也并无什么家底子,单是为父亲秦业置办丧事,就已经掏了个七七八八。 林思衡这一问,倒正问到点子上,沉默半晌,秦钟方才躬身回道: “父亲既去,家里只有我和王伯两人,等停了七日,且送父亲回金陵老家去,再做打算。” 林思衡瞧他一眼,点了点头,如今这年头,治丧是件极靡费之事,生前若有三分体面,死后便要显出七分的阔气来,才能不叫人落口舌。 这便罢了,若果真要一路从京师扶灵回金陵去,一路耗费也是一大笔银子,林思衡早从可卿口中晓得秦家的家底,既然秦钟有意尽这份孝心,林思衡倒也不介意替可卿出一份力。 从袖子里取出一包银子递过去,便当做是自己的白封: “京师多是非,你既要回金陵去,往后就留在金陵,也未尝不可,回去之后,多读些书,你如今还年轻,若肯进取,未必不能再有一番前程。” 秦钟诧异的看他一眼,对他这如同长辈一般的态度有些不解。 虽想要硬着一口气不要这银子,只是他早已算过,便是将家业都变卖了,也未必就够回江南的银子,因而到底伸出颤抖的手接了去,给林思衡磕了几个头,林思衡也生受了。 父亲秦业因水月庵事气倒,病势连绵,终至一病不起,秦钟虽自知是自己做了错事,可对将这事揭露到父亲身边的林思衡,心中也一直有几分怨愤。 到得此时,这怨愤终于消解了去,宝玉与自己多有往来,平日里言语关切,举止亲热,可也不曾真解了自己的难题,反倒是自己一直怨惧的这位靖远伯,竟在此时伸出援手来。 秦钟终于感觉到深深的愧悔,伏地痛哭失声。 宝玉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回到绛芸轩,袭人忙过来替他斟了热茶,因听得宝玉唉声叹气不止,不免问其缘故,宝玉便道: “秦老大人昨儿夜里去了,我方才去瞧了钟哥儿,他说他要送老大人回金陵去,不留在京师了。” 宝玉与秦钟之事,袭人自然清楚,虽觉得有些恶心,可在如今这世道,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便也只温温的劝慰几句,说了些好话: “这也是秦大爷的孝心,秦老大人就他一个独子,原也是他该做的。爷若有心帮衬,便多留些银子便是。” 宝玉一愣,忙道: “我并不曾带银子过去,这如何是好?” 袭人梗了一梗,也有些无语的瞧着宝玉,岂有白事登门,连个白封也不留的?只是她一贯也知道宝玉的性情,素来是不将银子放在心上的,便只安慰道: “没留也罢了,爷肯过去瞧瞧,便也是情分,银子不银子的,倒只是些添头了,秦大爷既然未提,想来也是够使的,爷放心便是。” 宝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叹了一声,疑惑道: “说来也怪,我方才在秦家竟见着林大哥了,林大哥向来并不待机秦钟兄弟,也不曾有什么来往,怎的无缘无故的跑去了。 唉,林大哥如今威势愈发重了,再不比刚来时亲近,秦钟兄弟本就怕他,又正是难过的时候,倘若再挨了林大哥的责打,别又再害了病去,岂不是作孽。” 袭人也微微一怔,猜测道: “许是因为秦家早前跟东府上有亲,林大爷瞧着这缘分,才过去看一看。像林大爷这般的贵人,岂有胡乱发脾气的道理,爷也别太担心了。 今早太太又来问了爷的学业,说是老爷过几天要考校,爷这几天可得收收心,舍得挨了老爷责打。” 宝玉本也打算明儿再去一回,此时也连忙打消了这意图,听见贾政又要来为难他,再顾不得秦家的事儿,愁眉苦脸的拿起一本论语来。 才略看了两三个字,便又把书一扔,又去寻袭人和麝月等人玩耍。 等他再想起秦钟来,秦家早也已经人去楼空了 第282章 前因 轻轻推开大门,才转到后宅里,林思衡便已看见可卿和两个丫鬟换了一身孝服,单薄的身影正跪在火盆旁,一边烧纸钱,一边痛哭。 可卿看见他来,也不起身,只是伏地而拜,语气哀痛的唤了一声: “叔叔!” 林思衡叹了口气,走近几步,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在可卿身上,跪坐到可卿身旁,随手扯了几尺白麻,往腰间束了一道,又扎了顶孝帽戴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虽与可卿知交,也没有真给秦业披麻戴孝的道理,他如今这番举动,已经是“纡尊降贵”。 林思衡肯往身上戴孝,虽只在这院里,也叫她心中极是熨帖了,轻声道: “叔叔不必如此,可卿怎受得起?” 林思衡又替她将披风紧了紧,安慰道: “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我也只得在这院里尽尽心意罢了,已是薄待了可卿。” 可卿便愈发红了眼眶,父亲病死,她如今却只得躲在这小院里,不能去灵前尽孝,连父亲最后一面见不得。 虽是因求一条活路,迫不得已,阴差阳错至此,也依旧叫可卿痛悔不已,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林思衡只将其轻轻揽在怀里,也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等可卿哭停下来,方才道: “我方才已去过秦家,在老大人灵前上过香,老大人的身后事办的妥帖,秦钟眼看着长进了。” “钟钟弟儿如何了?之前不是说他也病了一回?” 虽是秦钟在她的“葬礼”上胡来,可她到底是还活着,气恼了一阵,终究十几年的姐弟情分,早也都消了气了。 “他如今瞧着,可比在水月庵上进益多了,谈吐举止都沉稳不少。 已说了待停灵七日,便送老大人回金陵去,我留了一包银子,给他做盘缠。秦家的老宅,我也买下了,往后若有机会,再带你回去看看,也是一份念想。 若他往后肯在金陵用心读书进取,来日必有一番前程,他若果真改了好,我自然拉他一把。” 可卿伏身再拜,哀泣道: “父亲身死,我为人子女,不能在灵前伺候,已是不孝,如今父亲又要回江南去,此后相隔一方,只怕连父亲安葬之所,也不能寻了。” 林思衡便道: “老大人叶落归根,也是秦钟的孝心,若可卿实在思念,便在这院子里设一灵位,四时祭拜也就算了。” 可卿本就有此意,只是这却是极犯晦气的事,并不敢提,此时听林思衡主动提起,岂有不愿意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自觉无以为报,因念着林思衡每回来院里,总不免玩闹几回,此时便道: “叔叔大恩,可卿无以为报,只是求叔叔可怜,我今儿实在服侍不得,叔叔若乏了,且叫宝珠瑞珠伺候着罢。” 林思衡叹了口气,他倒也不至于这般急不可耐,只是又紧了紧胳膊,好生安慰着,陪着可卿烧了一夜纸钱,又亲自吩咐叫下人立了秦业的灵位,方才离去。 待停灵期满,秦钟便带着老仆,一路扶灵南下,也并不曾与谁辞行,连宝玉也不再去见。 自城外渡口包了船,因有一具棺材,船家觉得晦气,要了高价,好在有林思衡那包银子,再加上卖了老宅的钱,算上到金陵重新置业的花费,大抵也够用了。 冬日运河水缓,船行速度便慢了不少,秦钟既已有悔悟之心,有心振作,每日里便只在秦业棺材前,一边守着,一边取了科举制书来读。 只是脑子仍时常想起父亲秦业生前对自己的责怪,便是身染重病,也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连他煎的药也不肯喝,终究至此。 秦钟每每思及,只觉前事追悔莫及,痛不欲生,那书上写的密密麻麻的经济学问,在他眼里便都成了秦业的责骂,如此日复一日,连人都快要魔怔了。 王伯见此,心中焦虑不已,半道上请了一个和尚来开解,竟果真有几分效用,秦钟只在诵读佛经时,才有几分安宁,从此便又抛开科举,一心寻了许多佛经来看。 待入了金陵,将秦业埋进城外祖茔,秦钟也不去城里置业,只在其周边买了套小院,便在家中礼佛诵经,将俗事皆交付王伯打理。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去,待过了寒冬,春意渐起,秦钟才自觉已慢慢消解了心魔,又经王伯苦劝,寻了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去金陵城里散心。 金陵与神京相比,自有一番繁华热闹,男女如织,市井喧闹。 早春寒意未消,秦淮河上漂着胭脂凝成的薄雾,两岸的楼阁渐渐从彻夜的欢闹喧嚣中沉寂下来,不时有宾客从楼里出来,互相嬉笑着拱拱手离开。 一些小丫鬟端了盆出来,将楼里小姐洗漱过的水,随手泼进秦淮河里,又或是提了食盒,要去不远处的早市买些吃食回来,见秦钟这时候在路上走,便热情的邀请他去自家楼里坐坐,秦钟也只是连连摇头拒绝。 秦钟久不出门,一朝看入了迷,眼见红尘诸景,又想起自己之前在神京,父亲尚在时,与宝玉等人厮混胡闹的日子,心中愈发怅然。 一路随着人流往前走,寻了一处茶楼坐下,听着市井热闹。 本是随心之举,只是想来因果有报,一杯茶还未饮尽,耳朵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兄,咱们今儿还去春风楼里?” “唉,春风楼虽好,只是那些姐儿也看的腻了,我倒听闻最近城里来了个姑子,收养了许多孤儿,就在城北四处化缘。 听说要是有人愿意给她钱,她便什么都肯做,咱们何不过去瞧瞧?” “这倒新鲜,那姑子从何处来的?样貌如何?” “这我哪知道,只听说是北方口音,叫什么智能儿,据说是个年轻貌美的。” 第283章 相见,欢 “如此甚好,快走,快走!” 秦钟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旋即也赶忙追出去,一路至城北一处小街,果然见有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闻着圈,秦钟赶忙往里挤。 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果然见里头正有一粗汉,对着一姑子调笑,虽已隔了三年,可秦钟仍一眼认出智能儿来。 仍是一副尼姑装扮,只是瞧着已不复水月庵时的年轻貌美,面上的皮肤粗糙了许多,还带着些青紫的伤痕。 “这就是你说的年轻貌美?我还以为是泰山姑子呢!” “哎哎,市井传言本就以讹传讹,来都来了,且看看热闹也就是了。” 那粗汉不知说了什么,秦钟便看见智能儿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一直到那汉子跟前,连连叩首,直到额头在青石砖上磕出血痕来。 那汉子面色却有些难看,秦钟听得众人起哄,那汉子便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来,恨恨的扔在地上,又唾了口唾沫在智能儿脸上。 智能儿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从地上捡起那银子,又对那粗汉道了谢,不急不恼的模样,反倒叫那粗汉有些不太自在,也没放什么狠话,便灰溜溜的散了。 众人见没了热闹,也三三两两散了去,秦钟仍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那道熟悉的人影。 等众人散尽了,智能儿便也看见了他,微微一怔,脸上便露出故人重逢的欣喜来: “原来你你也在金陵” “我从铁槛寺出去,不知该往何处,便只得漫无目的走,往北往南都去过,四处走走看看,也是前不久才到的金陵。” 秦钟闻言一顿,有些愧疚道: “是我对不住你。” 智能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本就是一段孽缘,哪里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也是我昔日痴心妄想,秦老大人只你一个儿子,指望你继承家业,岂会容你娶一个尼姑,我既出家,妄动凡心,该是我的错处。 水月庵现在如何?秦老大人可还好?你怎么也来了金陵?” 智能儿寻了家相熟的店,买了不少吃食,又恳求店家将那十两银子化成许多碎银和铜钱,秦钟跟在智能儿身后,一边走,一边回道: “你师父被靖远伯押到顺天府,据说查出来许多坏事,没多久就被砍了脑袋,哦对了,靖远伯就是林探花。 听宝玉说,你师父坏事后,水月庵乱了一阵,跑散了不少人,后来也投到贾家,如今是个叫贾芹的管着,眼下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宝玉的小厮茗烟说起过,那里头如今越发‘热闹’了。 父亲,年前已离世了,我回来守孝。” 智能儿便叹了口气,不再去问水月庵的事,又连连致歉,秦钟也只是摇摇头。 “往后可还回神京去?” “不回了,就在金陵读书,最近也看了几本佛经。” 智能儿有些诧异的瞧他一眼,一路领着他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已经临近城门处的破旧大院,墙壁倾颓,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这里听说是一家犯官的宅子,这家的姑娘上吊死了,这房子便卖不出去,一直空在这里,里头有用的东西也都被翻走了,好在还有几片瓦遮顶,倒还算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连乞丐也觉得晦气,不肯往这儿来。 我打听了这家主人的姓氏,平日里若不出门,便在这宅子里念几遍往生咒,就当是付了房费了,许是主人家见我心诚,倒果真没有来打扰过。” 秦钟愣了一愣,瞧着这宅子也有些发憷,低声道: “我在城外也有一套院子,你若愿意,去我那儿住。” 见智能儿扭头来看他,便又忙道: “断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愿尽一尽力。” 智能儿笑着摇摇头,喊了一声,屋子里便窜出几个孩子来,大多都只六七岁的年纪,男女都有,皆衣着褴褛,面黄肌瘦,一个个好奇的瞧着秦钟。 “这两年外头不太平,这些孩子,都是我一路上收养的孤儿。” 智能儿叹了口气道: “原本还有几个小些的,只是去年冬天实在冷的厉害,我又无处可去,带着这许多孩子,寺庙也不许我挂单,只得睡在野庙里,吃食也少。 我没有什么能耐,有几个实在救不得,慢慢的饿死了,这又是我的罪孽。” 帮着智能儿将食物散了,智能儿只取了半个馒头,席地而坐,似乎并不觉得寒冷,秦钟沉默半晌,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这几年,过得可是不太容易?” 智能儿仍带着笑意道: “一开始自然是不容易的,我原来在水月庵时,说是尼姑,可说到底,做的也是以色娱人的事情,那时徒有几分心气,却也享受安逸的日子,何曾吃过什么苦。 这一路上遭的谩骂,侮辱,戏弄,若要算起来,早也算不清了,有时迫不得已,还要跟人打几架。” 智能儿指指身后的孩子: “我刚来江南的时候,在扬州停过一阵,那时就总有乞丐打这些孩子的主意,我便只得日夜守着,连出去化缘也不敢,若有乞丐来,我劝说不得,便只能与他争斗,打不过就大声呼救,硬着一口气咬牙撑着。” 咽下口中的馒头,智能儿张开自己的嘴巴,指给秦钟瞧: “这里头的牙被打掉了,那时候痛的厉害,手上身上也受了许多伤。 如今想着,也算走运,许是看我是出家人,才没要了我的小命去。 后来有个叫伏波帮的找上门来,听说了我的事,看我可怜,施舍了我些银子,又帮忙寻了车架,送我们离开扬州。 我后来才打听的,那伏波帮说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手下。 他是大官,这样的恩情,我只怕也难报了,平日里多替他念几本经,只盼佛祖能保他平安。 到得如今,这些事倒也习惯了,修行不到家,有时候也觉得气愤。 只是想着这些孩子,连我小时候的快活日子,也不曾有过,就要经历这样的艰难,也就没什么熬不下去了。 你方才不是看见了?哈哈,那位施主许是听了几句谣传,便要来与我提些不太妥当的要求,被我一激,倒与我打了个赌,反倒输了十两银子给我。 手段上有些卑劣,不合佛祖的教义,只是我身上已无积蓄,这些孩子快要断了顿了,也顾不得许多。” 说起这些事来,智能儿依旧显得云淡风轻,等说到与乞丐搏斗之时,秦钟甚至能隐隐看出些得意来。 第284章 出家人 秦钟愣愣的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忽然间心头便生出巨大的悸动来,有些慌乱的从地上起身,步伐错乱的往外走。 智能儿连忙起身相送,到了门外,秦钟又忽然站处,扭过身来,两手急切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摸出几张银票来,捉过智能儿的手,有些恐慌的将手上的银票塞过去: “我我身上只带了这些,你先收着,等我回去再取了来寻你。” 智能儿连忙道: “这已经太多了,够用好长的日子,已经足够,你要读书,自然有花钱的地方,还是自己留着。” 秦钟只是不应,智能儿便道: “你虽是好心,可我们身上若带着太多银子,倘若露了出来,便是祸患了。” 秦钟方才不吭声了,与智能儿行了一礼,智能儿也忙回礼,秦钟便慢慢挪着脚步往巷子外走,智能儿正要回去,却见秦钟又跑回来,面上似乎带着某种决意。 自重逢至此时,秦钟第一回瞧着智能儿的眼睛,急促的喘着气: “我你你若愿意的话我娶你。” 智能儿惊讶的看着他,旋即苦笑,随口改了称呼道: “善居士莫拿我说笑。” 秦钟急忙道: “我没有说笑,那时在水月庵上,我本该答应娶你的,是我错了。 可如今还不晚!你若点头,我这便回去置办,请八抬大轿来迎你,断不会轻贱了!” 智能儿便取下头上的僧帽,露出只留着细碎发茬的,青秃秃的头皮来: “前事既成过往,岂能追回?水月庵一事,彼时是要死要活的大事,可我走了这几千里路,见了太多苦难,便也不放在心里了。 况且我这模样,如何嫁人呢?不过是给你惹笑话罢了。” 秦钟便愈发急切道: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如何能就由它去了?我已改好了!我已改好了!你如今也不是从前的样子,父亲不会怪我的!” 智能儿仍是摇摇头道: “我有这样多孩子,我嫁了人,他们怎么办呢?” 秦钟简直要急出眼泪来了: “我来养,不不不,我帮你一起养,我读书不好,虽无功名,也还识得些字,我教他们读书!” 智能儿叹了口气道: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的,我还要往别处去,听说山东又起了流民,我还得去看看。” “你带着他们,这样奔波,哪里是个头呢?不如留下来,好生安顿着,抚养他们长大,难道不好吗?” “这样当然也好,我时常进城,就是为了寻些有善名的大户人家,我便上门去磕头,去求他们帮忙收养一二。 或是做帮工,或是做学徒,有时候若有合眼缘的,这事便能成,这些孩子就有活路。 可是我自己不能停下来,我这一路走,他们都是我从鬼门关救下来的,如果我之前在哪一处停了,他们当中有人也就没了性命。 路上奔波,自然也有许多苦头,有时候甚至会丢了性命。 我分辨不出来究竟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也只得沿着这条已走的路,继续往前去走了。” 秦钟于是听明白了,水月庵里的智能儿,穿着干净整洁的僧袍,吃着精细的斋饭,可却是个假的出家人。 如今金陵城里的智能儿,穿着破旧的,打满补丁的僧袍,身上沾着污垢,瞧着快成了乞丐,却已经是个真正的出家人了。 秦钟愣愣的看着她,分明在她眼中,看出真正的悲悯和佛性来。 他终于不再说求娶的话了。 智能儿见他沉默,也立在原处,安安静静的等着,好半晌,秦钟又弯下腰来,带着些恭敬的意味,深深行了一礼,智能儿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念了句佛号,也以相同的角度,还礼回去。 两人不再说话,一人踉跄着走出巷子,一人叹了口气,又返回那套破旧的大院里。 秦钟的脑子里又浑浑噩噩起来,他行走在金陵繁华的街道上,可他眼前总看见水月庵的那条山路。 父亲的斥责声,以及他失望的眼神从读过的佛经中挣扎出来,越过耳边喧哗的人声,裹挟着他又回到三年前的水月庵,他身上似乎又泛起那些贾家嬷嬷殴打时的痛苦来。 他又听见智能儿的哀求,那哀求声渐渐变成了痛恨,他想点头,可头低垂在那里不动,他想说话,可又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他又看见智能儿从铁槛寺被丢出去,那道瘦弱的身影没有再看他,只是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 走着走着,她身上的僧袍便打起补丁来,脸上开始出现伤疤,灰尘也落上去,智能儿一路走到山脚下,两人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山脚,他分明听见智能儿又唤了他一声: “善居士。” 秦钟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脑门,哀嚎哭泣着跑出城去,街上的行人都惊诧,甚至是惊恐的瞧着他。 曾经的荒唐种种,如今越发清晰起来,那些过往的秦钟都一一的踊跃出来,围绕在他周围,穿着锦衣华服,眼角带着些浪荡的神色,一个个伸出手指指责他: “秦钟!你气死了你的父亲!” 秦钟终于无法可想了,他想要求饶,可是又无处去求,只得漫无目的的往城外去,却又不回自己的那套院子里,甚至不自主的,害怕的避开秦业坟墓的方向。 直到走了一夜,他又爬上一座山顶,太阳从远处的山间越出,阳光穿过密林,照射到他被荆棘枯枝划的鲜血淋漓的手掌上。 他隐约听见一声钟响,从不远处传来,叫他心头的诸般思绪为之一顿,秦钟便长长的出了口气,他惊喜于这样的安宁,循着钟声过去。 又翻过两座小山,就在群山之间,他看见一座陈旧的寺庙,庙宇不大,只几间屋子,墙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有几株藤蔓缠绕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他又看见了金陵城里智能儿,那双澄澈的眼睛,仍带着悲悯的佛性,静静的看着他。 秦钟狂奔过去,将身上扯的破破烂烂的华服全都扔了,连脚上的靴子也没有留,任由脚上渐渐被碎石和荆棘刺破,那痛苦反倒叫他觉得轻松。 这座破旧的,连名字也没有的小庙,多出来一个叫做“了业”的出家人。 第285章 起风雷 扬州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官府又在忙着征收春税。戴承恩坐在后衙的梨花木长椅上,刚看完叔叔戴权从京师发来的消息。 “唉,陛下一心要整顿盐法,叔叔连连写信来叫我不得阻拦。 我又何曾阻拦过?我最多也只是不配合罢了。” 戴家的老仆立在身后安抚道: “老爷何必焦虑,不论林大人成与不成,有公公在,老爷总归是安稳的。” 戴承恩又叹了一口气,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比之前更痴肥了些: “说的容易,林御史有陛下支持着,况且他那个弟子,如今在京里也有好大的名声,虽一时落了下风,可难保来日没有一飞冲天的时候,到时候怎么说? 盐商背后那几个大人和,若果真有朝一日晋了位,只怕也难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我这知府,就是想要置身事外,求个安稳,又哪里是这样容易的? 我是个没能耐的,只借着叔叔的势,得些富贵也就够了,像这些厉害人物,我只求他们打出火气来,能离的远些,别往我身上溅血才好。 若是能忘了我,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那老仆便躬着身道: “既如此,老爷何不走公公的路子,换个地方,避开些也就是了。” 戴承恩一脚便踹过去,那老仆看准了,见戴承恩离的稍远,赶忙故作慌不择路的往前迎一迎,轻轻巧巧的挨了一脚。 “放屁!你知道扬州是什么地方?你知道这里一年有多少银子?老爷才不走!死也要死在这位置上! 唉,你说林大人,他干嘛就非要跟盐商过不去呢?害得老爷我如今连盐商的银子都不敢收了。” 旋即又一转话头道: “那些盐商也该死!陛下要银子,他们交出来就是了,何必总这样硬顶着,都捞了这么些年了,手里握着聚宝盆舍不得放,还不知足,老爷我都没他们贪心!” 正在那里赌咒发誓的谩骂,便看见推官正满头大汗,一路小跑着闯进来,将戴承恩吓了一跳,又一脚踹过去,那推官却没有老仆那般的眼力劲,竟叫戴承恩这一脚落了空。 戴承恩勃然大怒,走近几步,还待要再踢一脚,嘴里喝骂着: “瞎跑什么?叫你查的诱拐孩童的案子查明白了么?成天事情不办,只会瞎跑!你指望老爷我亲自来办?” 那推官还不等戴承恩伸腿过来,便已开口道: “大人,眼下顾不得诱拐孩童的案子了!方才在城外五十里,林大人稽查私盐,又遇刺了!” 戴承恩被扫了兴致,也懒的再踢,哼了一声,扭头又要去那长椅上躺着: “那又如何?这都多少回了,林大人的护卫厉害,哪回见他有事了?等会要是林大人身边有人来报案,你就照实记了, 记住,只管照实写,那些个没有证据的揣测就别添了。然后就按着老规矩办。” 那推官却并不领命去办,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简直都要哭出声来: “大人呐,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去看过了,林大人的护卫都死了好几个,据说林大人自己也重伤了,这这一个不好,林大人说不定就没了!大人,祸事了!” “什么?!!” 长椅倾倒在地,一道红色的圆润身影,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窜进书房,提笔写了几个字,用木盒封装了,又粘着根野鸡毛,往京师发去。 与此同时,城外码头,城内如意斋和民丰楼,以及四处许多零散的铺面地摊,甚至是有几个盐商家里,也开始出现些古怪的动静来。 这动静一路从城门蔓延出去,蔓延到运河河岸上,朝着金陵的方向不停延伸扩大,几波不同的人马在两座城池间的大片山林旷野间纠缠厮杀,不时发出些沉闷的声响来。 而在更早些时候,林如海刚刚踏上一条贩卖私盐的河船,当眼前那个穿着盐丁衣裳的私盐贩子,眼神凶狠的向他亮出刀光时,这支护卫着他的人马,在经过最初的短暂混乱之后,面对人多势众的凶徒,终于稳住了阵脚。 一路裹挟着血浪,被驱赶着,追逐着,沿着运河河岸,一头扎进连绵起伏的山岗中。 直至这天夜里,林如海失踪,乃至于身死的消息,渐渐在扬州城里传开,于是许多自觉,或者不自觉被裹挟进这件事的里官绅百姓都明白: 要出大事了! 这样的消息通过各自的渠道,被骏马或是船只承载着,不分昼夜,往神京城里涌来,搅扰的神京城里许多贵人彻夜未眠。 梁王府上宾客谈笑声愈发热切,忠顺亲王也精神抖索的叫琪官唱起新曲来,西城杨家大宅里的老人眉头紧锁,暗暗咬紧牙关,忍不住骂出几句脏话来,叫身后的老仆侧目而视。 林思衡坐在书房里,面色沉静,眼神里却泛起凶狠的血丝,提笔写了几个字发回扬州,钱旋也来了府里,和边城一道跪拜在林思衡跟前,不敢说一句辩解的话。 然而林思衡只是安安静静的在书房里等着,并不曾将心头的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一队打着灯笼的内侍找上门来,李福全躬身一礼: “伯爷,陛下召见。” “你还记得你那殿试的卷子写的什么?” “回陛下,当然记得。” “扬州知府急报,林卿遇刺失踪,朕觉得不太寻常,这样的手段以往也有几回,却都是恐吓,这次却变得这样激烈,朕有意叫你南下,你意下如何?” 林思衡深深叩首: “陛下放心,臣必叫盐法事成!” 见林思衡并不说什么报仇一类的话,崇宁帝满意的点点头: “知道轻重就好,林卿有难,你心里可以有气,借此稍微发作一二也可,只是不能胡乱作为,惹出大乱子,朕也不好为你收拾。需要什么东西,现在就说。” 林思衡仍将头抵在地上,不叫皇帝看见自己的神情: “臣别无所请,只求一道江南大营的调兵之权!” 崇宁帝眯着眼睛看他,冷声道: “兵放出去容易,能控制在手上却不简单,你虽是带过兵的,然而扬州不比别处,胡乱动兵,你知道后果。” “臣并不须多,仍以三千兵马便可!” “既出了兵,可有分寸?” 林思衡抬起头来,一句一字道: “陛下放心,无非师出有名而已!” 第286章 回扬州(上) 天才蒙蒙亮,林思衡急匆匆又赶回府,寻绿衣交代了几句话,又做了些安排,等城门开了,便领着亲兵自南城门出城,不走运河,一路策马自陆路疾驰南下。 再稍等些时候,城里许多不起眼的小店有伙计告假。城外几处庄子上堆起车架来,有几户人家拖家带口的南下走亲戚。 附近几座离得近些的山寨也觉得南边的肥羊比较有钱,挑了些精干的人手,刚下了山,改头换面一番,也藏好了兵刃,带着些莫名的兴奋坐上南下的客船。 从江南吹来的春风,到此打了个旋,托起一只在崇山峻岭间搏击过的,生出尖利指爪的巨大黄雀。裹挟着阵阵风雷,沿着运河往南的方向,张开双翼,朝运河和两岸道路投下巨大的阴影,追随着前方的一队人马,席卷而去。 “陛下,扬州毕竟是财赋之所,准靖远伯动兵,倘若一时不慎 况且林大人遇刺,靖远伯只怕已是深恨盐商,万一一时失了分寸,气上了头闹出乱子来,这岂不是” 皇帝扭头瞧了戴权一眼,冷哼一声,坐到龙椅上: “国库年年吃紧,寅吃卯粮,林卿主持盐政,有功于国,竟遭刺杀,若盐法终不能成,迟早也要出乱子! 靖远伯带过兵,又赶着林卿遇刺,也只有他去,此时才能吓得住这帮无法无天的盐商!才能叫盐商不能收买!才能真正改了这盐法!” 说完又斜睨了戴权一眼: “林卿忠勤于国,遭此大难,朕甚痛之,想来吉人自有天相,至于靖远伯,既是林卿高徒,也自该有些分寸才是。 倘若盐法之事能成,纵是他一时年轻心急,惹出乱子来。 朕看在他的功劳上,保他一条性命,保他一条性命,也就是了” 黛玉手里握着一枚香囊,翻来覆去的瞧,皱着眉头,总不太满意。 紫鹃沏了碗燕窝放在一旁,瞧着自家姑娘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便发笑道: “姑娘快别瞧了,这香囊奴婢瞧着,已是再好不过的,况且只要是姑娘绣的,便是将这鸳鸯绣成鸭子,林大爷也必是喜爱的,姑娘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黛玉便轻轻瞪了这丫头一眼: “胡说什么,我这绣的就是鸭子,哪里有什么鸳鸯,鸳鸯还在老祖宗房里呢。 你瞧着,这眼睛可是绣得太小了些?” 紫鹃强忍着笑,接过来一瞧: “我瞧着倒好得很,姑娘这两只五彩斑斓的鸭子,绣的真是栩栩如生,这乍一看,倒真跟鸳鸯似的了。” 黛玉只当是听不懂,见紫鹃说好,自己也觉得还不错,笑盈盈将香囊收进绣匣里。 如今两家离的近了,只隔着一道墙,这几个月里,老祖宗似乎也接受了东府落到师兄手里的事实,两家渐渐往来又频繁了些,黛玉便准备寻个空,再往东府里去一回,亲自给师兄送过去。 接过紫鹃递过来的一盏燕窝,才吃了一口,就瞧着雪雁和绿衣已经走进来,黛玉便要笑着招呼绿衣也吃一盏。 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绿衣平日往她这里来,总是笑容满面,今日神情却甚为严肃,黛玉忽然心里一跳,生岀许多不安来,强笑道: “今儿来的怎这样早,可是师兄有话带来?” 绿衣先扶着黛玉在凳子上坐着,瞧了紫鹃和雪雁一眼,略一沉吟,也不说什么叫她们回避一类的话,只轻声道: “有一桩事,需得提前告知姑娘,好叫姑娘先有个准备: 昨儿夜里,公子接到消息,说林大人在扬州遇刺,公子夜里进宫一回,今早天一亮,城门刚开,已领了圣旨,下扬州去了,因走的实在太急,来不及和姑娘面辞,只得托我过来,与姑娘说一声。” 黛玉才听了一半,面上便失了血色,那盏燕窝摔在地上,此时也无人去理,伸手抓住绿衣的手臂,黛玉微微颤抖着问道: “师兄可说了?我父亲究竟如何?可是可是已经” 一开口,眼泪便已经止不住的流下来,绿衣忙道: “姑娘切不可胡思乱想!公子叫我来与姑娘说明此事,就是担心姑娘惊吓过甚,伤了身子,公子已说了,林大人只是受了些伤,那刺客并不曾真害了他,只是一时断了消息。 姑娘且放宽心,这个时候,没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等公子到了扬州,林大人自然无虞。” 紫鹃和雪雁也忙上前安慰,紫鹃心思细腻,晓得林如海的死活,对黛玉而言是天大的事,追问一句: “伯爷南下,要多久到扬州?” “公子因此时运河水流不丰,船行太慢,决意走陆路,若是走得快些,七天便到了。” 黛玉饮泣到: “父亲有难,师兄千里奔波劳累,却叫我如何能在这京里待得住?” 几人正安慰着,却正见鸳鸯找过来,瞧见黛玉哭泣流泪,鸳鸯便也心里有数,暗自叹了口气道: “林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 黛玉正想着要去见贾母,闻言也顾不得自己泪眼婆娑,起身便走,几个丫鬟,连同绿衣一道,也都赶紧追过去。 “母亲不必太过担忧,如今衡哥儿既已南下,妹夫一时也没有坏消息传来,该也无事,母亲还是保重身体才是。” 贾母坐在榻上,面有哀色道: “你妹妹已经去了,若再叫如海也走了,这可怎么得了?衡哥儿一早就南下了?可确实如此,你不要骗我!” 正要再叫人去东府里问问,便听贾政道: “儿怎敢欺瞒母亲?今日朝堂闹的厉害,听说陛下叫衡哥儿持了尚方宝剑,南下主持盐政,群议汹汹。 御史们都说此事该择一文官前往,衡哥儿此去,不合礼制,闹了好半天,因是陛下执意如此,衡哥儿又已经出城,百官这才罢了。” 贾母闻言便骂道: “随他们如何去说!如海与衡哥儿师徒相继,正该叫衡哥儿报了此仇,叫文官去,又做的了什么?左右也不疼在他们身上,自然由得嘴上快活! 衡哥儿既带着尚方宝剑,那便是钦差,如何去不得!” 贾政本也觉得这事不妥,此时见贾母盛怒,便也不敢说,只是连连请贾母息怒。 第287章 回扬州(中) 贾母还待再骂那些文官几句,鸳鸯却已领着黛玉几人进来。 贾母一见黛玉,哭声又大了些,从榻上起身,往下走了两步,鸳鸯忙过去搀扶着,贾母一把将黛玉拢在怀里,哀道: “玉儿,你父亲在扬州出了事了!这要有个万一,只留下你,可怎么得了!” 黛玉在自己房里已哭过一回,方才又走了一阵,心思本已缓和了些,此时却又被贾母勾起来,哭泣道: “老祖宗,玉儿这些年在府上,多亏了老祖宗关爱照料,日日安宁,别无烦恼。 可如今母亲走了,父亲也没了消息,师兄又已南下,只留我一人在京,纵然有老祖宗庇佑着,每日里便是山珍海味来养,玉儿也食不下咽。 求老祖宗,放我回扬州去。” 贾母连忙道: “衡哥儿既然南下,诸事自然他照应着,你身娇体弱,哪里经得起折腾,快别说要回扬州的话,只管在府里住着等信儿就是,再怎么样,你还有我这个外祖母呢!” 黛玉轻轻摇头: “故人有言,百善孝为先。母亲走后,玉儿离开父亲,千里进京,不能在父亲膝下奉养,已是不孝。 如今父亲又逢此难,玉儿若再留在京里,心中实在不安!我此行回扬州,虽没有别的本事,便是只在父亲跟前侍奉汤药,也心满意足。老祖宗!玉儿实在留不得了!” 贾母见黛玉既拿孝道来说,又见黛玉回扬州之意甚坚,也只得松了口,抹抹眼泪道: “可你身子骨这样娇弱,外头春寒料峭的,又叫我如何放心呢?” 绿衣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 “老太太放心,公子南下前,就担心林姑娘也要回去,专留了话,叫我准备着,城外已备了楼船,又叫我和晴雯她们,也一并跟着林姑娘沿途照料,连护卫也备着了。” 贾母诧异的瞧她一眼,毕竟绿衣在林思衡跟前地位颇高,贾母也高看她一眼,温声道: “难为衡哥儿想的周到。” 又对黛玉安慰道: “既然都准备妥了,你要回去尽孝,也有你的道理,我今儿且放你回去,只是你可得记着,等如海好了,你可得快些回来,别叫外祖母总挂念着。” 黛玉闻言,又哭了两声,点点头答应下来,说了几句叫贾母保重身体一类的话,便要辞行,宝玉又带着笑迈进来,一眼就瞧见黛玉再哭,顿时没了笑意,忙凑过来紧着问道: “这是怎么了?妹妹怎的好端端哭起来?快与我说说?” 贾母松开黛玉,又将宝玉拢住,抹着眼泪道: “你姑父在扬州出了事,说是受了伤,你妹妹正要回去呢。” 宝玉大惊失色,忙问道: “回去?回哪里去?” 雪雁便答一声: “回扬州去。” 黛玉虽待宝玉不比原来亲近,到底是表兄妹,又都在府里住着,宝玉好歹总能寻这仙子一般的妹妹说说话,如何能愿意叫黛玉回去,顿时便闹起来,大叫道: “妹妹别回去!我不要妹妹回去!” 王夫人自打听了贾政说林如海出事,面上一直绷着,心里都快要笑倒过去,正盼着黛玉赶紧也离了荣府,千里迢迢的,指不定再出点什么岔子,便合她的心意。 眼见宝玉闹起来,也怕贾母真被宝玉说动,忙喝止道: “宝玉!不得胡闹!你妹妹回去是尽孝,怎好拦她?难道叫你妹妹没了孝心不成?” 贾政也虎着脸瞪过去,宝玉气势一弱,只是仍不情愿,眼见黛玉就要往外走,情急道: “妹妹只说要回去尽孝,难道在老祖宗跟前就不是尽孝?况且姑父已经出事,若人已经死了,妹妹回去又有何用?” “宝玉!胡说些什么!” 贾母赶忙在宝玉背后拍了一下,打断宝玉的话,黛玉却已听了分明,王夫人虽在心里这样期盼,好歹面子上也不敢显露出来,也忙与贾政一道连连喝止。 黛玉脚下打了个踉跄,绿衣连忙一把扶着,宝玉方才那句话,正是她最害怕的情况,当着贾母的面,好歹没有骂人,只流着泪咬牙道: “若叫表哥说中,果真父亲我自然也要回去守孝,不敢劳表哥多挂怀!” 急匆匆对贾母行了一礼,也顾不上与三春姐妹几个辞行,便回去收拾行李。 宝玉被黛玉凶了一回,也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不敢再拦着,只是无精打采的被贾母拢在怀里。 虽有绿衣等人随同照料,贾母却仍怕没个主事的人跟着,到底是不放心,便将贾琏寻来,叫他也一路跟着黛玉回扬州去。 贾琏得了吩咐,虽不情愿,也不敢推拒,只得应了,才离了贾母住处,又被贾赦叫去嘱咐一通: “你跟着林丫头回去,有些事我若不嘱咐你几句,只怕你临了要犯糊涂。” 贾琏忙道: “父亲若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便是。” 贾赦摸摸自己的胡子,往椅子上一坐: “林丫头也是你妹妹,一路自然要好生照料着,你姑父这回遭了难,我虽盼着他能好,可如今到底是没个准话,有些事,我是他内兄,也得替他着想。 你姑父家里四世列侯,自己又在巡盐御史这样的肥缺上坐了十年,家产自然不在少数。 林家几代单传,与姑苏那边早就疏远了,若是你姑父有个什么不好了,家业自然都是林丫头的,到时候你可得替你妹妹看着,别让人哄了去,等老太太派人去接” 贾琏本就聪明,自然听出贾赦的意思,倒有些为难,觉得有些拉不下面子,当着贾赦的面,也只得答应下来。 待离了东跨院,贾琏隐隐叹息一声,便回去自己院子,叫王熙凤帮忙收拾行李,说要南下。凤姐儿吃了一惊,忙道: “是有什么事?怎么好端端叫你到扬州去?” 第288章 回扬州(下) “嗐,扬州那边来了信,说是姑父受伤,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准信,林丫头闹着要回去,这是尽孝,老祖宗也不好拦着,只得叫我沿途跟着,怕出了什么意外。” 凤姐儿一唬: “要你护送什么?姑父出了事情,衡兄弟不回去?” “还说呢,也不知道是多大的事,衡兄弟听说昨晚就进了宫,今儿一早就已经出城下扬州了。” 凤姐方才点点头,弄明白这么回事,一边叫平儿给贾琏收拾行李,一边叮嘱道: “衡兄弟事忙,虽一时顾不上,林丫头可正经是他心尖子,你既然要一路跟着,可上些心,千万别出了岔子。 分明是结情分的好事,可别回头闹的结了仇。” 贾琏微微一顿,到底也没将贾赦的交代与凤姐说,只胡乱点点头应着,待平儿收拾妥当,凤姐又检查一遍,再添了两件厚实衣裳,才叫信儿背了去: “说是江南暖和,可到底靠着大江,水汽又重,一冷一热的便容易生病,你自己多注意着,几个小厮都带着,若短少了什么,就打发他们回来取。” 贾琏连连答应下来,便要出门,凤姐儿终究放心不下,又将他叫住,咬咬牙跑到里间,等出来时,手上便有几张银票,还有几个银元宝,给贾琏收着,叮嘱道: “这些银子你带着,吃喝上宽裕些,保重自个儿身子,若是林丫头有什么缺的,你帮忙添置着,只记着别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不然,若叫我知道,我可跟你没完。” 贾琏本已从公中支了五百两带在身上,方才接过来瞧了一眼,又有五百两,心里高兴坏了,也不由得高看了自家婆娘一眼。 他是知道自家婆娘如今借着那酒楼的的份子,身上是有些家底的,只是凤姐儿防的甚严,那合同写的又是凤姐儿的名字,他见不着细账。 见凤姐儿出手就是这样大一笔,不由得暗暗揣测自家婆娘到底攒了多少体己。 只是既已经得了好处,贾琏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一时也不急着去打探,招呼两声,领着一众小厮,又带了两个护院出门去。 黛玉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紫鹃雪雁也只揣了些银票,早与绿衣等人汇合,在东府门前的轿子里头坐了,见贾琏好半晌才来,早已等的急切,连忙便往城外码头去。 等到天边现出红云来,船队才启程南下。 林思衡自出了京,便将仪仗和大队亲兵抛下,只带着边城钱旋,另有六七个人,背着尚方宝剑,不惜马力,昼夜不停,不过第四日下午,远远的便已经能瞧见金陵城墙。 先不进城,径直往金陵城外,江南大营方向去。 金陵是陪都,地位仅次于神京,江南大营肩负防卫金陵之责,且还要看守皇陵,责任重大,因而常设南直隶总督一职镇守。 然而林思衡一路行来,越靠近大营,就越能见军纪涣散,常有士卒在军营前道路上,甲胄不整,结伴呼和饮酒笑骂,林思衡一路逼近军营,许是见他们人少,竟无人来拦问。 边城面有忧色道: “江南大营早已糜烂,比之京营更加不如,只怕不堪用。” 林思衡也叹口气道: “也没别的办法,皇帝不会准我从京营带兵,千里迢迢到江南来,能准我从江南大营支使三千人,已是发了狠心了。 不堪用就不堪用,凑个人数,咱们不是早就知道?真正要紧的事情,还得咱们自家兄弟来做。叫他们撑个场面也就是了。” 几人一路到了军营门前,方有守卒来问,林思衡知道这些兵痞向来守不住话,便推说的总督家里的晚辈,又递了自己令牌过去。 那守卒见几人虽满身风尘,到底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捧着令牌进去,不多时,果然来报,说是总督大人请他们进去。 这位南直隶总督姓胡,近几年才调到这位置上,镇守金陵,不消说,也是崇宁帝夹带里的人物。 面上瞧着白白净净的,倒有几分儒雅,浑然不似武将,只一个大肚子,才显出几分武将膀大腰圆的威猛来。 这胡总督既居高位,又是皇帝手里的人物,自然知道林思衡的身份,配合着演戏,将几人领进大帐,请林思衡坐了,打发闲散人等出去,方才笑问道: “竟不知靖远伯何时竟已南下,莫非陛下有什么吩咐?” 林思衡眼见这江南大营的样子,也没心思与他拉关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手书来递过去。 胡总督接过去一看,面上便直发苦,这手书里明着写了叫他拨三千兵马出来供林思衡使唤,然而动兵是要有圣旨才可,单这手书,连个中旨也算不上。 偏偏他就是被崇宁帝提拔上来,也不能不听,他若照着坐,最多被弹劾,崇宁帝总能保他,便是去职,也不过挪个位置,若是不听,那就不好说了。 思来想去,到底做下决定,呵呵笑道: “既是陛下旨意,在下自然遵从,不知林大人何等人马,或步或骑?何时要用?” 林思衡便道: “有三千步卒便可,务必要足额堪用,自此处西折扬州,步卒多久能到?” 江南大营就在扬州和金陵中间,相隔不过百里,胡总督听他提起扬州,便知他是为何事而来,却没料到要到动兵的地步,神色也严肃起来,抚须沉声道: “靖远伯放心,两日必至!” “两日果真能到?” “一定能到,若是事情要紧,加上赏银,夜里出发,省了扎营的功夫,次日入夜前也能到。只是这样的话,只怕是打不得仗的。” 林思衡心里便有了数,不再多留,起身便要告辞,胡总督也忙送一送,才走了几步,却见这位靖远伯脚下一顿,回过身来,声音有些沙哑道: “我这一路走的急,不曾细细查问,不知胡总督这里可有我恩师的消息?” 第289章 贵客 胡总督早知他正为林如海遇刺一事而来,闻言也不意外,只叹息一声道: “却不曾有,据说林大人是受了些伤势,靖远伯放心,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林思衡手上一紧,抿了抿嘴唇,应了一声,躬身行了一礼道: “晚辈还有事,不多留了,请胡总督与些精兵强将于我使唤,晚辈必有厚报。” 胡总督忙道: “靖远伯放心便是,既有陛下的旨意在,老夫怎敢敷衍怠慢。” “大人,林御史遇刺这还没几天,这位靖远伯就已经到江南了,还带着调兵的文书,只怕是来者不善。咱们果真要配合?” 胡总督扭头瞧了自家幕僚一眼,没好气道: “不配合又能怎样,我这总督怎么来的,你不清楚?既然他有陛下的手书,我还能还能拒绝不成? 哼,来者不善,他是要去寻盐商的晦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幕僚连连躬身称是,擦擦额头的虚汗,偷偷抬眼一瞧,暗示道: “那几家盐商,到底有些关系,也送了些孝敬银子,咱们要不要提醒一声?” 胡总督一口喝干杯中的茶,略沉默片刻: “不必,林大人遇刺,靖远伯要动兵,又有陛下的意思在,只怕少不得要掉几颗脑袋,他年轻气盛,愿意得罪,就让他得罪去,咱们不掺和。 盐事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这几家盐商,他总不能把人全杀了,只要本督还在这里,就算本督不说话,也少不了那份银子,眼下还是陛下的旨意要紧。” 那幕僚便点点头,正要出去办事,又被胡总督叫住: “慢着,甄家那头,等过两天,安排人去打个招呼” 几人既得了许诺,也不知胡总督的话几分能信,眼下也只得如此,沉默的出了大营,林思衡低低的叹了口气,自他离京至今,已有四日,师父林如海居然毫无消息,死活不知,实在叫人心头不安。 边城见他情绪不好,便上前道: “公子一路南下,日行数百里,眼下已至江南,可要休息片刻?” 林思衡扭头望去,连他一起,也只有六人还在,其余人路上都掉了队,众人面上无不满是疲惫之色,灰尘在脸上头上都结成了土痂,温言道: “诸位随我南下,昼夜不停,其间百般辛劳,我林思衡铭记于心,只请诸位再撑一撑,待大事抵定,必有厚赏!” 众人虽已累的快要直不起腰来,却也没有多加抱怨,他们既是亲兵,平日里拿的银子又足,这时候便没有畏难怕累的道理,因而也都强打起精神来,跟着林思衡继续动作起来。 几人正要继续往扬州去,行至岔路口上,林思衡忽然勒马停驻,略作思量,等边城朝他望来,便低声道: “胡总督这里都没有师父的消息,你说,扬州城里有没有?” 边城一怔,皱眉道: “自扬州至此,不过一两日路程,沿途贩夫走卒甚多,消息往来迅捷,那位胡总督又是二品的大员,连他都没有消息,扬州只怕也没有。” 林思衡眼神闪了闪,忽然下马,与一处行商买了身旧衣裳穿着,旋即拨转马头,又转身往金陵方向去。 金陵城里的繁华热闹,似乎带着些天经地义的意味,并不因近在咫尺的扬州风波而有什么改变。 江南的春风卷起店招,来往的客人在店里四处走动,低声谈笑,即使是讨价还价,也带着金陵富贵的矜持。 薛蝌仍坐在恒舒号里,过去那个沉稳优雅的少年郎,如今也已长成青年的模样了。一身掌柜打扮,正坐在柜台回头盘账,旁边还有一老者,约是六旬左右的年纪,正指着账本上的数字,教给他里头的弯弯绕绕: “少东家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等闲的手段,也难欺瞒到少东家头上,若论商货经济,迎来送往之事,少东家早都胜过老夫,往后有少东家支撑着,东家便也该放心了。” 老人说起话时,看着薛蝌的眼神十分赞赏,然而薛蝌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廖掌柜太谬赞了,我哪里是什么少东家,少东家自然该是堂哥。这才几年的光景,我不过才跟着廖掌柜学些皮毛罢了” 廖掌柜只是笑笑,并不回话,薛蝌看看手里的账册,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自大伯去世后,薛家的生意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大房又搬到京师,去年父亲病逝,生意更遭打击,几家竞争对手蜂拥而上,自己写信给京师求助,却只转回来一万两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好在父亲提拔起来的几个老掌柜还算忠心,跟自己一道咬牙支撑着,虽然被咬下一大块肉去,有些伤筋动骨,好歹还是将恒舒号给保了下来。 然后到底是江河日下,一日差过一日,若再没别的路走,只怕是 “这个月店里的收入,与去年比起来,又少了一成知府大人已经收了银子?” 廖掌柜便连忙道: “收了,少东家放心,知府是贾家的族亲,答应替咱们照看着,不叫人再来滋扰,话也说得客气,少东家有天分,虽眼下一时艰难,来日咱们恒舒号也必然振作。” 薛蝌微微放下心来,叹口气道: “他收了就好,好歹也该有些作用,我哪里有什么天分,不过尽力二字罢了。 咱们薛家自爷爷那辈之后就没了官位,单只一个皇商的名头,如何能吓得住别人,况且这些年从宫里摊到的份额也越来越少了,要再没有出路” 廖掌柜听着这话,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他算是薛蝌之父留给他的“辅政大臣”,又是打小看着薛蝌长大的,与薛家二房交情深厚。 一老一少正发着愁,忽见得外头进来几位客人,满身风尘,面色疲惫,瞧着倒像是几天没睡觉似的。 “几个客官,要买什么?” “薛蝌薛掌柜可还在此处,我有事找他。” 薛蝌坐在柜台后头,认真的瞧着那个正与自家伙计交谈的年轻人,虽五六年未见,那人又一身狼狈,穿着普普通通的衣裳,他却仍一眼将就那人给认了出来 第290章 宝琴 “啊,齐兄!” “啊,薛贤弟!” 薛蝌只在脑海中微微一怔,旋即从柜台后热情的迎接出来: “之前托付给齐兄之事,可是已有着落了?快请入后堂说话,廖掌柜,这位是我的朋友,我且接待一二,前头就麻烦掌柜看着。” 廖掌柜连忙点点头,神情还有些疑惑,薛蝌不敢耽搁,赶忙请几人入后堂歇脚,瞧出林思衡等人已十分疲惫,又吩咐丫鬟去取些茶点果子来,旋即赶紧跪地,行大礼参拜道: “不知伯爷莅临,薛蝌未能远迎,请伯爷恕罪!” 帘子后头微微一动,钱旋瞧了一眼,见林思衡并没有朝那边看,也低眉垂目,林思衡赶忙将薛蝌扶起来,笑道: “既是故人之交,何必行此大礼,况且我本就是改头换面而来,如何还要你来迎?不过你的反应倒快,倒也省得我麻烦。” 薛蝌借着林思衡的力气站起来,忙道: “草民见伯爷如此轻车简从,又面带风尘,斗胆揣测伯爷有意避人耳目,不敢坏了伯爷的大事,冒昧与伯爷攀了回交情,还望伯爷宽恕。” 林思衡十分满意于薛蝌的机警,笑道: “你我本就有交情,又何谈一个‘攀’字。” 待一众丫鬟送进来许多茶点,薛蝌又将下人赶出去,自己亲自给众人沏茶招待,十分殷勤,正要亲自将茶递给林思衡,却被钱旋挤过来接走,先饮了半口,口中连道: “薛兄弟这茶甚好,我口渴坏了,失礼,失礼。” 薛蝌面色微微有些尴尬,林思衡笑道: “这是我的老兄弟了,与我一块长大的,如今我身在江南,薛贤弟也该知道我是因何而来,我这几位兄弟因此有些紧张过了头,贤弟勿怪。” 薛蝌连道: “岂敢岂敢,此等忠义之心,蝌只有钦佩之心,断无见责之理。” 林思衡自己亲自沏了杯茶饮下,以示并无相疑之心,薛蝌见状,果然微微松了口气,待寒暄罢,林思衡便道: “我在京里,只听的恩师遇刺,究竟如何,尚不能明晰,金陵与扬州近在咫尺,贤弟可曾听闻什么?” 薛蝌便叹道: “前几日林御史遇刺的消息传开,我便猜得伯爷说不准要南下,只是不意伯爷竟如今劳顿,实在叫人动容。 要说起来,林御史这几年其实常有遇刺的消息,有时说的中毒,有时说是行刺,甚至连美人计一说,草民也曾听闻过。 只是后来便知,大多都是谣传罢了,因此这次消息往金陵来,众人也只道又是一回玩笑,直到听说扬州城戒严,我等才知林御史是真出事了。 草民前几日已叫我家的商队外出打听着,据说是四日前,林大人接到举报,说是在一处野渡贩卖私盐,那野渡距扬州城外的运河码头足有二三十里,林大人于盐课一事,素来是事必躬亲,果真亲自带着人去查。 幸而林大人的护卫得利,当时不曾出了岔子,只是刺客听说人数众多,一路追杀,悍不畏死,林大人边打边走,说是撤进宁镇山脉当中,此后便无音信。” 林思衡安安静静的听着,只在听到宁镇山脉几个字时,手略微拧了拧。 薛蝌轻声道: “宁镇山脉绵延百里,林大人陷入其中,一时迷路走不出来也是常理,既然伯爷已经南下,只要遣人去搜寻,不日必有佳音。” 林思衡微微吸了口气道: “找自然是要找,只是也还得做另一手准备,我此番偷偷来见你,是有一桩事,想要求你来办,你可愿答应?” 薛蝌在今日见到林思衡第一眼,便已有所准备了,忙道: “怎敢当伯爷一个求字,若伯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林思衡欣慰的点点头,叫薛蝌附耳过来,一番筹谋,薛蝌听得连连点头应允,面上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 待事情说完,林思衡又起身要走,薛蝌便挽留道: “伯爷一路风尘仆仆,自金陵至扬州,不过一二日路程,伯爷何不暂作歇息,草民这便吩咐酒席,为伯爷解解乏。” 林思衡轻轻揉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笑着回绝道: “这便罢了,方才之事,贤弟务必要为我办妥,我如今身无外物,待我回转金陵,再来酬谢。” 说罢起身而走,薛蝌见实在挽留不得,也只得殷勤的一路送至门外,见林思衡等人走远了,方才又回转内堂。 刚一进去,就见有一身着蓝裙的少女站在那里,正冲他发笑。 那女子十三四的年纪,面若新雪初凝,眼若西子湖心,神色一动,便似江南的潋滟水波,明艳的叫人心惊,却又不带着半点俗媚。 然而她这样惊人的魅力,对薛蝌并无作用,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薛蝌只觉得她烦人,叹了口气道: “你不在家里侍奉母亲,又跑来做什么?” 宝琴便嘻嘻一笑,凑过来讨好的拉着薛蝌的胳膊,强叫他坐下,殷勤的给他捶背捏肩: “我在家里实在无聊,母亲见我可怜,才准我过来玩会儿,哥哥先别恼了,且与我说说,刚刚那是哪位伯爷?这样年轻,江南不曾见有这样的人物。” 薛蝌陡然一惊: “你果然又在偷听,我实在是惯坏了你,倘若哪一日叫贵人们瞧见,犯了忌讳,仔细你的小命!” 宝琴低着头,嘟囔一句: “恐怕都已经发现了。” 薛蝌没听大清,眼见妹妹低下头来,只道她是已经知错,便又心软,舍不得再苛责。 江南富裕,又多年承平,风气与京师迥异,女子并不被严格拘束在闺房里,受宠的女儿家,时常也有外出踏青交友一事。 连黛玉小时候,性子上也是做男儿来养的。 薛家又是商人家,宝琴自小便极得父兄疼爱,打小被父亲带在身边走南闯北,眼界开阔,非俗类可比,薛蝌也知叫她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实在是为难她,随口说她两句便罢,也笑道: “那位伯爷,勉强也算是江南人物,只是已有多年不在江南,金陵便少了他的声名。 可要是在五六年前,这位伯爷还未发迹之时,在江南就已经是声名赫赫了” 第291章 自从一别扬州后 宝琴微有些讶异,便将林思衡的身份猜出来,压低声音道: “原来是靖远伯,是了,姐姐寄回来的信,好像还提到他一回,原来是这等人物,瞧着虽有些狼狈,到底气度与江南豪杰不同。 那他这是为林御史的事情来的?他请哥哥帮忙,我见哥哥已答应下来,是要帮什么?” 薛蝌严肃起来,并不肯说,只叫宝琴不可多问,宝琴见打听不出来,也只得作罢,神情有些担忧道: “林御史遇刺,眼下虽还没个确凿证据,可大家都知道,这就是盐商做的。 这位靖远伯不辞辛劳,千里奔波,也必是要与盐商过不去了。靖远伯地位显赫,高高在上,盐商在江南也是根深蒂固,背景深厚,咱们薛家固然有些银子,在这两方之中又算个什么? 这其中危险,哥哥千万当心。” 薛蝌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 “此事我如何不知,可我心中自有计较,此番虽必要得罪盐商,可若靖远伯成事,那这危险就成了咱们薛家的机遇! 咱们薛家这几年的情况,妹妹不是不清楚,正应了父亲当年那句话,江河日下啊。 若再不寻个靠山,咱们这恒舒号,早晚要被人给吃干净。 大房去了京师,依靠着贾家,书信往来也少,我虽不知究竟如何,可寄人篱下,只怕也是不好过的,况且我听闻贾家如今自己就不太妥当。 更别说咱们这二房了。如今靖远伯主动寻上门来,又是为了林御史的事情,这正是我二房与他结交情谊的良机,况且早几年他来金陵,那时我便与他有过结交,这是难得的缘法。 只要靖远伯这回的事情成了,以靖远伯的威势,便足以再保我薛家百年平安! 我赌他能成!” 宝琴见兄长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劝,将愁绪压在心底,不再表现出来,只与薛蝌说笑一番,暗自打算等回去再打听打听靖远伯其人,究竟是不是个能信得过的 “公子,方才在薛家,帘子后有人偷听。” 林思衡只是摆摆手,他在武艺上,如今已被钱旋拉的远了,不能比钱旋敏锐,不过好歹还是能看出钱旋打的眼色,只是也并不担心。 能在薛家后堂,偷听薛蝌说话的,不是薛蝌的母亲,就是他妹妹,都是薛蝌的家人,若果真指出来,反而叫薛蝌难堪,况且最多也就是漏了自己的身份罢了,影响也并不很大。 见林思衡确实不太在意,钱旋方才住了口,边城接话道: “扬州城门口还在戒严,不过并无大碍,伏波帮已经安排好路子进城。 小五和小六那边,也已经传话过去,叫他们过来见面。” 林思衡一时沉默下来,师父林如海身边的护卫,就是他叫李权和周衡暗中安排,这两人如今还在江、黄两家埋着,林如海屡屡能转危为安,便是托他们打听的消息。 可如今林如海到底出了事,林思衡不由自主的便有些揣测: 一是怕这二人身份暴露,已经遭了毒手。 二是终究已有五六年未见,虽书信来往不断,林思衡也担心这二人,是否已见惯了盐商的豪绅,暗中起了异心 林思衡并不愿意去做此想,可他也必须要做好事情果真如此的打算: “进城后,先引他们去民丰楼。老三,你沿途做些安排。” 钱旋呼吸骤然一窒,紧了紧手中缰绳,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应下来。 扬州城静静矗立在江边的薄雾中,五六年的光景过去,乍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过什么变化。 那守城的老卒瞧着倒像是已经过了十年不止,大抵他的时间走得比别人快些,头上已显出许多白发,杵着长枪靠在城门上,腰也不像前几年那样,总刻意的往后挺着,如今反倒有些佝偻。 一双眼睛也已经有些浑浊,没了原先足以喝退人贩子的威慑力,只有那副颐指气使的语气和姿态,这么些年竟从未变过: “你这破钱都锈了!从哪个茅坑里刨出来的?拿这钱来交税,爷上哪儿花用去?这钱我没收了,赶紧的,重新交钱!” 于是便有几句争辩声传出来,那老卒又将眼睛用力瞪起来,示威性的拿着手里的长枪,枪头朝天挥舞一番。 农户的声音便弱下去,一旁的妻子也劝说他息事宁人,后头排队的人也催促起来。农户只好又重新交了钱,老卒将钱摊在手心细细一看,不再多为难他,又瞪他一眼,挥挥手放他进去。 老卒往林思衡他们这边瞧了一眼,面上便堆起热切的笑容来,与他们领头的人打起招呼: “翁帮主,您老人家这是要进城?” 看起来还很年轻力壮,不到四十的翁岩翁帮主笑道: “最近来往的船多,帮里有几个弟兄累伤了腰,我带几个弟兄进城抓点药,城门税还是两文,没涨?” 老卒微微弯着腰,一脸义气的竖起大拇指来: “要不怎么扬州城里的人都说您翁爷仗义呢,就得您这样的人,才拿底下的兄弟当人看,别说城门税没涨,它就是真涨了,您要不嫌弃,我今儿给您抹了,就当请那几位伤了的兄弟喝杯酒。” 翁岩哈哈笑着,仍按着人数将税钱递过去,不多不少,老卒客气两回,便将铜钱收了,就站在一旁,一路陪着翁岩说话,不时还跟林思衡几人搭几句腔,只是却没有认出他们来。 到了城门跟前,那老卒又将几个年轻的守城官兵驱赶开,根本也不让他们来翻查行李: “翁爷的人,能出什么岔子?” 又再往城里送了几步,说了几句讨喜的话,那老卒才又返回去守城门。 第292章 盐商黄家 扬州是盐商的扬州。 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八岁的幼童,几乎所有的扬州百姓都是这样认为,并且觉得天经地义。 扬州是大乾商贸中枢,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繁荣。 扬州城中聚集的财富,连隔壁的金陵也要稍逊一筹。 扬州的官员们以这样的繁荣为政绩,为此沾沾自喜,盐商们自诩为扬州的主人,也为这座城池的繁荣而居功自傲。 这里的商业太过先进,于是金钱的力量便被放纵,无孔不入,盐商们挥舞手中的银票,将白银铸成丝线,密密麻麻的笼罩在这座城池上方,于是在这座城池里,便几乎没有他们实现不了的愿望。 至少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但终究不如意才是生活的常态,自打林如海到了扬州,盐商们原本平静安乐的日子,突然被打破了安宁。 这颗顽固的石子,倔强的挡在盐商们视线前方,恨不得钻进盐商吃的每一碗饭里去,好硌掉他们几颗牙。 “啪”。 突兀的巴掌声在漆黑的暗室里回荡。 “没用的废物!人还没有找到?他已经受了伤,护卫都没剩下几个,还能跑到哪里去?” 有人语气瑟缩的回应道: “主子,不是属下们不尽力,伏波帮那帮人一直在跟着添乱,喊打喊杀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冒出来这么多人。小的怀疑,那林如海说不得已经让伏波帮给救走了。” “哼!戴承恩也是废物,吃了那么多银子,叫他剿个码头船帮,却只会推三阻四! 我不管林如海有没有被救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咱们在伏波帮里埋伏的人也帮忙打听着! 再找不出来,我先揭了你的皮!” 那人赶忙惶恐的连连应声,又低语了几句便退出去,等暗室内只留下一人,略安静了片刻,传出几声疑惑的自言自语: “这他妈究竟是哪一家干的?老子前前后后下手那么多次,没一次成功,谁家有这样大的本事?哼,藏得倒深 难道是姓江的干的?准备把这屎盆子往我头上栽?办事也不办利落,拖拖拉拉的,倒还真像” 外面传来一声叩门声: “大爷,老爷叫您过去。” 黄君泰仍然安逸的躺在那张长榻上,只是周遭服侍的侍女小妾,因已“年迈”,或是被赏赐出去,或是消失无踪,已然全都换了一遍。 “父亲,您叫我?” 黄君泰艰难的将自己肥胖的脑袋从小妾的怀里抬起来,瞅了自己儿子一眼: “林如海的事情,果真不是你做的?” 黄云瞧着自家父亲这般堕落之态,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快开又低下头来,仍作出往日一般傲慢粗狂之相: “父亲何必多问,儿做事素来敢作敢当,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做过?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黄君泰应了一声,被侍女扶着坐起来: “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家里的事,你也接手的差不多了,方才京里来的消息,又有钦差南下了。 来的是你的老朋友,林如海的弟子,当今的靖远伯爷。” 黄云的脸沉了沉: 这老东西果然还有别的消息渠道,到今天还防着我!也不知道是要留给谁?难不成真要留给小九 “从京里下来的船队,现在还在运河上漂着,已经过了德州。 不过我打听得,那位靖远伯,并不在船队里,而是提前一步南下,说不得现在已经离扬州不远。” 黄云悚然一惊,赶忙打断心里的猜疑,阴沉着脸道: “来的倒快,那小子并不好对付,好不容易叫林如海出了岔子,居然这么快就安排他的弟子来,皇帝看来果真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黄君泰叹息一声: “那都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了,有什么首尾要收拾的,就抓紧收拾着,别叫人一来就拿了把柄。” 黄云答应一声,告辞出去,正走到门槛,又听见黄君泰在身后传来句话: “你爷爷也被这事给惊动了,叫你过去一趟问问话。” 黄云脚下一顿,出门转了个方向,绕过一大院荷花池,池中尚未开花,岸边有一石亭,亭中正有一老者垂钓,一旁侍立着一年轻人,正帮着洒鱼食。 “老祖宗,黄云给老祖宗请安。” 那年轻人瞧他一眼,温和的道了声: “大哥。” “九弟也在这里。” 黄云此时面上已没了在黄君泰面前的肆意,变得拘束收敛起来,老者扭头瞧他一眼,将鱼竿交给身旁的年轻人收好: “林如海出了事,京里又安排了人来,是林如海的徒弟,你老子应该已经告诉你了,说说,有什么打算?” 黄云瞧了那年轻人一眼,低声道: “老祖宗放心,这件事并不是我们黄家做的,他若要栽赃,咱们家也不是泥捏的!” 那老者喘了口粗气,一旁的年轻人便举止优雅的从脚旁的食盒中取出一碗药汤来: “老祖宗慢点,该喝药了。” 黄云见状微微扭头,眼神避开那碗药汤,老者饮了一口,呼出一口腥气: “呵呵,究竟是年轻气盛,咱们家虽有些根底靠山,这确实不错。可靠山却不是咱们的手下,愿不愿意支持咱们,那不由咱们说了算,若是闹的太惹眼,那靠山也就靠不住了。 要是什么都能用银子,靠关系来摆平,那个伏波帮难道还能坐大?林如海还能活到今天? 当年西苑里那位太上皇要北征,我和其他几个老家伙,凑着银子跪在地上讨好,不怕太上皇拿银子,只怕他拿的不够多,不曾提过一句要求,才有了今天的扬州盐商。 哼哼,这件事只怕太上皇如今也后悔呢,所以后头他南巡,只叫甄家一路服侍,我们几家盐商凑钱摆宴席,请戏班子,弄出再大的场面,太上皇也不肯赏脸了。只不过他老人家好面子,嘴上不说罢了。 可就算如此,往西苑里每年的银子也还是得送,太上皇已经老了,他虽然还不想失去权利,可他终究是拗不过陛下的,梁王殿下又还没有继位,更别说杨首辅,那是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咱们的靠山,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牢靠,如果林如海最后果真死了,那位靖远伯发了狠心,一定要我们黄家陪葬,你怎么办?” 第293章 至今相见更不疑 黄云皱着眉头,自家的发家史他自然门清,冷笑道: “皇帝不过是要银子罢了,咱们大不了就割些肉。都割了这么些年了。咱们几家做盐商已有五六十年,各处的盐丁,盐场,盐船,甚至是私盐贩子,谁也离不得咱们。 动了咱们,天下人都要吃不上盐!到时候,我怕他那张龙椅也做不安稳。” 黄老太爷将手中药汤一饮而尽,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叹口气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想割些肉便能了结,可握着刀子的人又未必这样想。 天下人是离不开盐商,可盐商不止咱们一家。 你也不要总说什么鼓动盐工去闹一类的话,闹得好能叫官府让步,闹得不好,呵呵,那就真成咋造反了,到时候咱们便连白莲教也不如。 小九儿,你说说。” 那年轻人将碗接过去收好,略一思索,笑道: “大哥的意思的对的,咱们只怕是免不得要割些肉,只是割肉的刀得拿在咱们自己手上。 林御史,乃至如今这位靖远伯南下的根源,归根结底是陛下要革新盐法,这二位也不过是陛下手里的刀。 既然老祖宗说咱们的靠山不太牢靠,那就再寻个新靠山。 孙儿想着,何不就学着老祖宗,陛下要改盐法,咱们配合他去改,有咱们配合,陛下便要省好些功夫,这当中便有商量的余地,即便是为了千金市骨,也不会做的太过分。 这样一来,咱们的损失未必就有多大,况且就算有些损失,只要操弄的好,未必不能从中动些手脚,再从其他几家吃回来,甚至干脆就帮着陛下去吃其他几家。 只要陛下肯准许咱们黄家世代为盐商会首,再让出两成的收益也是赚的。 最要紧的是,只要避开那位靖远伯,将这意思递到皇帝跟前,说动了陛下,靖远伯便是心头再恨,他也动不得咱们,咱们家便能平安,老祖宗也能安生修养。 到时候等他无计可施,泄了心气,咱们彼时再去与他结好,也不显得落魄。 六姐不是到了婚嫁的年龄,到时候可送到靖远伯身边,哪怕做个妾室。 收买不动那位靖远伯,也可以收买他身边人,用不了几年,这位年轻伯爷,便也是咱们家的靠山了。” 黄老太爷慢悠悠的点点头,也不说这主意好不好,只对黄云道: “遇事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眼光总得长远,回去再想一想。 唉,当年几个老伙计,如今也就剩我一个了,我活着,太上皇心里虽懊悔,可到底欠着我的人情,还能照应你们几分,我要是死了,谁来护着这一大家子?” 黄云阴郁的瞧了那年轻人一眼,等黄老太爷说完了话,便告辞出去。 等黄云走后,黄老太爷也没了钓鱼的兴致,朝身边的年轻人看了一眼: “那个叫周衡的护卫呢?不是在你身边跟着?怎么今儿没见着?” “一大早告了假,说是底下有一帮兄弟又跟江家的人起了冲突,带人过去撑腰去了,晚些便回来。” “那倒是个能打的,果真忠心?” “老祖宗放心,他在咱们府上六七年了,办事一向妥当,手脚也干净。” 黄老太爷轻轻点头: “多事之秋,大意不得,你既然看好他,那就要笼络住了,回头从族里挑个偏房的族女嫁给他做正妻江春还活着?” “老祖宗放心,我记下了,四表叔家的堂姐,我瞧着就不错。江春倒还活着,那是炭疽,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咱们的人回报说是已经起不来床了。” “唉,倒也可怜,年纪轻轻的,怎么得这个病” 午后,扬州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雨丝细密寒冷,像是淬了毒的银针。 林思衡坐在对面的茶楼中,透过雕花窗的缝隙,看见两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穿过雨帘,走进对面的民丰楼里。 混和着雨水的凉风从缝隙间吹进来,叫他忍不住伸手,紧了紧披风的系带。 仍坐在原地等待,静静的心里默数,直到过了一刻钟,东南角的屋檐下有一盏灯笼升起,林思衡方才长出了一口气,眼神里翻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木楼梯上传来规律的震颤,边城独自一人等在包间,将长枪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又做了几回深呼吸,放松身上的肌肉,直到包间的门被推开、 李权与周衡两人推门进来,看见边城,脸上都显出喜悦的神色来,快步上前,要与边城拥抱,边城脸上也现出些笑意,听两人说着怀念的话。 “公子呢?不是说公子也来了?怎么没看见?” 边城并不回答,只是与他们隔着一步站着,两人问了几遍,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渐渐显出手足无措的惶然来,于是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地,紧紧抿着嘴唇。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三人都觉度日如年,直到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声响,到门口停了片刻,旋即门又被推开,林思衡与钱旋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三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李、周两人神情又有些激动,脚下想要往林思衡那边靠近,可只是微微动了一动,又仍是站在原地,只在口中热情的问候着。 林思衡也紧抿着嘴唇,神情间带着十足的郑重和严肃,两人并不朝他走过来,他却向两人走去,深深的鞠了一躬: “师父出了事,我不得不只是叫你们受了委屈。” 两人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带着些压抑的委屈,连忙将林思衡扶起来,李权便道: “公子这样做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和六弟办事不利,还要请公子责罚,也没什么委屈的。” 林思衡看着两人的神情样貌,五六年的时间过去,这两人样貌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显得更加成熟魁梧了些。 亲自拉着两人在身边坐下,又亲手沏了茶,一番寒暄,直到确认两人心里确实没有什么疙瘩,林思衡方才开口问道: “可曾查出是什么人做的?或者是哪一家指使?” 第294章 扬州事 两人忙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李权开口道: “我和六弟在两家府上待了这些年,因公子栽培,手脚上有些能耐,我如今跟着江家二房的老爷,六弟在黄家的九爷身边做护卫,打听些消息倒还容易。 以往两家有什么动作,我二人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好报给林御史知道。偏偏这一回,竟全无迹象,我等一时没能察觉,才害得林御史逢难,请公子责罚!” 两人说着便又要跪地请罚,林思衡赶忙劝止: “也就是说,不是江家和黄家做的?是其他几家?” 周衡接口道; “其他几家里,咱们安排的人大多都不还没到要紧位置上,林大人一出事,我和五哥就已暗中询问过,皆言不曾发现什么异动。 我和五哥私下议论过,若果真是盐商自家安排的人手,多少总有些痕迹,只怕这伙凶徒是外来的。只是一时还没能查出来。” 林思衡闻言,面色沉凝下来,不过也并不意外,这并不是一场游戏,他这些年没闲着,盐商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多出些新的帮手来,也是常理。 “那伙凶徒有活口没有?查到剩下的人逃往哪边去了吗?” 两人仍是摇摇头,面色有些难看: “我们后来赶去的人手倒抓了几个活口,只是全都是死士,嘴里都藏着毒药。听与这些人交过手的弟兄们说,这些人极为悍不畏死,武艺虽不高,却敢豁出命去。 剩下的人如今也都销声匿迹,并不曾再出现过,我叫兄弟们都盯着,八家这些日子都没有带生人进府。” “这些人可曾见有什么特征?” “这伙人并不说话,只怕是口音有异,怕被人听出来,至于说特征,倒有一个兄弟提过一句,说是这些人身上有些古怪的香味,像是寺庙里的香火的味道,只是很淡。” 几人都将这一点特征记下,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 “有线索就好,说说罢,这几年扬州的情况,书信总是不太方便。” 李权便接话道: “江家这几年日子不太好过了,前年盐商行会重选会首,黄君泰提起联络了三家,还有一家中立,本来都以为这下该换黄家做会首了,没成想临到头黄之昀突然改选了江春,结果便仍是江春继续担任会首。 当时这件事在扬州闹的很大,无不称赞江春手段了得,只是好景不长,江春没多久就患了病,听说是炭疽,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人了。 江春病倒,如今江家是江少元在做主,被黄云打的节节败退,势力退缩,连盐引份额都硬生生被抢走了三成。 那黄之昀与黄君泰还是远亲,之前将黄君泰给得罪狠了,如今眼看着江家支撑不住,早前还学人去黄君泰门前负荆请罪,只是黄君泰父子不肯理他,他如今正缩着尾巴做人呢。” 林思衡笑道: “江春病的倒正是时候,果真是巧合?炭疽可不是那么容易染的上的。这件事好好查查,说不准就是黄家的手笔。说不准什么时候能用得上。” 周衡赶忙答应下来,也皱着眉头开口道: “与江家一样,黄君泰如今也不大管事了,只偶尔过问,事情多少由黄云在打理,此人如今在扬州大名鼎鼎,堪为八家盐商之首,江家被他这几年连连打击,反倒名不副实了,不过还是比其他几家胜过不少。 那黄云公子也打过交道,性子张扬傲慢,只是手段狠厉果决,并不好招惹,如今其余七家,没有不怕他的。这些年里谋划对林大人动手,大多都是他的主意。 若公子有意,我如今倒也可寻个机会,摘了他的脑袋。” 林思衡轻轻摇摇头: “我若只要几颗脑袋,早几年便叫你们动手了,不急,继续说罢。”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黄家这几年出了个九爷,名叫黄鹤。 倒跟小七差不多年纪,精明多谋,很得黄老太爷和黄君泰看重,黄家内里有些传言,据说黄君泰有意把家业传给这黄鹤,因此黄云对他很不满。我如今就在这黄鹤身边做护卫。” 林思衡疑惑的偏偏脑袋: “黄老太爷?什么人物?” “黄君泰的父亲,当年就是和江家的老太爷,拉着其他几家筹措军饷,才有了八大盐商,如今他那一辈就剩他一个了,据说和太上皇交情匪浅。” 林思衡扯扯嘴角,笑道: “怪不得皇帝一缺钱就盯着盐商,要说这天底下大商家可不少,原来是打着损人利己,此消彼长的主意。” 李权忙道: “盐商的背景势力,扬州城里的自然不必说了,刘庄和戴承恩必然都与盐商有来往,刘庄更已经是沆瀣一气。这扬州城里,清清白白的官吏,只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至于说京里的,盐商年年往京里送银子,我暗中打听着,的确有西苑一份,户部大理寺也有,忠顺王府也有一笔,内阁里也被一份,该是给杨松的,镇江离这不远,盐商自然不会落下。 除此以外,听说还有一位皇子,也跟盐商关系深厚,只是还没弄清楚是哪一个。” 林思衡早知盐商根深蒂固,然而仍是有些超出他的预料,盐商的背景比他想的还要庞大,怪不得皇帝一直不肯来硬的,单是西苑里的关系,就得叫他束手束脚。 难怪师父一出事,就迫不及待的把我这把刀丢过来,如此看来,皇帝是不是猜到师父会出事?甚至干脆就在等着师父出事,才好借着这由头,叫西苑让步 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林思衡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桩事情的难度,不单单是盐商以及他的靠山,如果他做的不够漂亮,果真起了乱子,甚至连崇宁帝自身,也会在重重压力之下,成为盐法改革的阻挠者 这等处境,师父一心想要革新的盐法,从根子上就已经是一纸空谈了 第295章 青玉镯子 暮色渐沉,运河上浮起一层薄雾,楼船船头悬着的茜纱灯笼在雾中晕出朦胧的红晕。 黛玉斜倚着雕花围栏上,淡紫色的绫衫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手中攥着的帕子被露水浸透,渲染出斑驳的痕迹来。 “姑娘,小心着凉。” 紫鹃捧着掐牙青缎披风,轻手轻脚的靠近,将其披在黛玉身上。 黛玉方才正在走神,此时被紫鹃惊动,微微一扭身,手腕上的黄翡镯子磕在楠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紫鹃神色担忧,又有些心疼道: “姑娘别太过担心了,伯爷不是此时说不得已经到了扬州,正和林大人在一块儿呢,等姑娘到了扬州,林大人和伯爷没什么事,姑娘又病倒了,岂不是自找苦吃?” 黛玉勉强一笑: “船行日夜不息,骑马未必就能快多少,况且陆路不比船运平缓,崎岖难行,师兄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头。 咱们在这船上,又收不到信儿,父亲究竟如何,我心中实在没底,如何能不牵挂?” 说罢眼眶又有些泛红,扭头朝着窗外,幽幽的叹了口气。紫鹃也顺着黛玉的方向去瞧,但见运河尽头仍隐藏在雾霭中,远处有几星渔火明灭不定,倒像是被谁随手抛弃的碎玉。 船舱内烛影摇红,香菱正往鎏金博山炉里添了些苏合香,因听晴雯提起过,这位林姑娘大抵就是日后的主母了,见黛玉正在感伤,也急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包手帕,将之解开,屈膝蹲下,递到黛玉跟前: “姑娘瞧瞧,今儿靠岸采买的时候,见着这菱角,这时节倒不多见,吃起来也爽口,姑娘也尝尝。” 自打林思衡入主东府,黛玉跟林思衡身边几个丫鬟也都熟悉了,几人都有意讨好她,黛玉也有心拉拢,相处倒十分和谐,况且如今又在一条船上,言语来往,并不见外。 黛玉扭头去瞧,香菱正蹲在她身边,藕荷色的裙裾微微散开,几颗已经剥好的菱肉莹白如玉,带着些微微的粉红,正被香菱捧在手心,眉间的胭脂记被烛火映照,整个人便已成了一朵盛开的荷花: 眼见几个丫鬟瞧着也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黛玉到底振作起精神来,不忍拂了香菱的好意,取了一颗菱角吃了,起身往里走了走,浅笑道: “快起来,蹲着可怪累的,倒难为你眼尖,一眼就能找着这东西。” 香菱见黛玉面色好转,也嘿嘿一笑,起身凑过来: “姑娘喜欢吃,就都拿去,给姑娘打嘴。” 黛玉婉拒一二,仍叫香菱收着,她又喜爱香菱的单纯,便笑问道: “这一套陪着我往南走,日日都在船上,可憋着你了?到底是师兄多事,我就在船上,又能出什么事?可是苦了你们几个。” 香菱连忙摇头道: “这不算什么,姑娘还不知道,我小时候是去过扬州的,金陵也待过,扬州也待过,被爹人带去扬州学艺,只是我人笨,总学不会,那时候整天被关在柴房里,连饭也没得吃。 如今不过是坐船,这样慢慢的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就跟诗里写的一样,哪里谈得上辛苦。” 黛玉便笑道: “你既说起诗词,我倒听晴雯提起,师兄教你读诗来着,师兄文采斐然,有五步成诗的美名,世所罕有,如何?你这高徒,可有什么佳作,也念来让我听听。” 香菱便把头摇头跟拨浪鼓一般,羞惭道: “姑娘别笑话我,我不过是认得几个字,爷怕我无聊,才送了两本诗集来叫我瞧瞧,不过是打发时间,哪里敢提笔去写?” 晴雯打着水进来,吭哧一声笑道: “姑娘还说呢,香菱刚来的时候,我倒常见他跟爷借了诗词来看,如今却少见她用功了,天天不是在瞎玩,就是跑到厨房里去添乱,那诗集只怕都被拿去垫桌脚了。 姑娘可得把雪雁看紧着些,雪雁这两天可算跟香菱混熟了,两人只要一不见,准保是凑在一块找什么东西吃呢。” 香菱臊红着脸,扭扭捏捏的不说话,她原本沉迷于诗词之中,一则因她确实喜爱,二则也是在现实里吃了太多的苦,又无力挣扎,只得往诗词里去寻解脱,看的也多是杜甫的诗词。 如今被林思衡捧在手心里,说是个丫鬟,却再没什么苦日子过,十成心思,有七成挂在林思衡身上,两成留在吃食上,还在诗词上的,连一成也无了,连读的诗词也渐渐都换成了王维的。 黛玉便笑着打趣道: “小的时候,我见师兄教绿衣读书认字,便也捉了雪雁来学,可惜总没成效,我还当是我没有本事,如今看来,原来是天性使然,这可怪不得我了。” 香菱左看看,右看看,眼见众人都拿她打趣,轻轻跺一跺脚,又把袖子里的菱角拿出来散了,只当是讨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等绿衣领着红玉进来问安,黛玉便又招招手,将红玉和香菱一并招到跟前,又叫紫鹃从柜子里翻出两个青玉镯子,一个赏了一个,等两人谢领了,黛玉撇撇嘴,戏谑道: “早该给你们的,只是一时没顾得上,今儿停船的时候才得了,亏得眼下也只有你们四个,绿衣和晴雯又都有了,我倒还拿得出来这笔钱来买,要是再多些,我可没银子使了。” 绿衣嘻嘻哈哈的一笑,与晴雯一道来服侍黛玉洗漱: “这可得跟姑娘提个醒,姑娘别光瞧着我们四个,姑娘自己身边可还有两个呢,也得提起备着才好。” 雪雁正躲角落里奋力剥着菱角,闻言抬起头来,脸微微一红,张了张嘴没说话,又低头心不在焉的忙自己的事情。 紫鹃猛然涨红了脸,反驳道: “和我有什么关系,怎的又说到我头上来?” 绿衣便故作诧异道: “原来紫鹃竟是要嫁出去?是有心上了?快说说是谁?爷和姑娘都是善心的,必是要成全了你。” 紫鹃声音一梗,嗫嚅着嘴: “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我是姑娘的丫鬟,自然听姑娘安排。” 绿衣哈哈笑道: “好紫鹃,这事可含糊不得,你若有什么心事,还是快些说清楚的好,可别等和姑娘一道进了东府,到时候要再说些有的没的,可不好使了。” 这话连黛玉也“牵扯”进来,叫她也坐不住了,轻轻拍打了下绿衣的肩头,止住了话头,也算是救了紫鹃一遭: “打小我瞧着你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怎的如今愈发话多了,早听说你如今与二嫂子常打交道,可是跟她学的不是?连我也敢拿来饶舌,仔细我不饶你。” 两人年纪相仿,又几乎天天能见着,说着一主一仆的,实则和姐妹也没分别,绿衣压根也没在怕的,仍笑着朝紫鹃丢过去几个眼神,惹得紫鹃眼神心虚的游移不定,不敢与她对视。 第296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几个丫鬟嬉闹一通,眼见天色渐晚,绿衣便道: “更深露重的,姑娘早些休息。” 说罢便领着自家几人各自回房,仍只留紫鹃和雪雁伺候着,黛玉待她们走了,面上的笑容也微微敛了敛,她如何能不知这几人的好心,不过是怕她胡思乱想,刻意过来陪着陪着罢了。 紫鹃将床铺好,帮着黛玉解了外衣,又吹熄了烛火,便与雪雁到外间去睡。 黛玉拥着杏红绫被辗转反侧,侧耳听着船底汩汩的流水声,神思婉转,恍惚间便已看见扬州旧宅,有许多细致之处,印象里都已经有几分模糊了,只屋后那片竹林和小花园,倒还清楚的记着。 当时师兄便常与她一道在竹林里看书,又一道和娘亲在花园里散心,如今再要回去,也不知道那些花儿可都还在 船行过半夜,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停了下来,黛玉本也没有睡熟,见此动静,又坐起身来,雪雁擎着烛台,撩开锦帐,正见黛玉拥衾而坐,面上似有些泪痕。 “姑娘可是魇着了?姑娘别害怕,紫鹃姐姐已经去打听了。” 黛玉帕子微微擦干净眼角,只是点点头,并不回话,过了片刻,便见绿衣和紫鹃披着衣裳进来,皆神情严肃,绿衣便罢,紫鹃瞧着似乎还有些害怕,黛玉忙问道: “是出了何事?” 绿衣忙道: “前头打了信号过来,说是江面上有些动静,叫咱们先停着等候。” 黛玉也吃了一惊,赶忙坐起来要穿衣服: “什么动静?难道竟真有水匪不成?” 绿衣一边帮着更衣,一边笑着安慰道: “这是运河,沿途多少重镇,哪里来的什么大股水匪,顶多是有三两个小毛贼罢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野路子,许是瞎了眼睛,不认得咱们家的旗子,郑七哥已经安排人手来护卫,这些事情,他自然处置妥当,姑娘放心便是。” 黛玉便也点点头,神色仍微微有些忐忑,毕竟这么些年,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来回踱了几步,猛然想起一事来,忙向绿衣问道: “琏二哥可还在后头跟着?派人去了没有?” 绿衣微微一愣,旋即睁大眼睛,赶紧又出门去。 只在刚出门时,贾琏还记着往黛玉跟前探视过两回,倒得后来,压根也不往这楼船跟前凑了,众人因此一时竟没想起来他,还是黛玉提起,绿衣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又赶忙再去寻郑阳。 好在郑阳倒还记得这个贾家的二爷,已派人过去提醒,绿衣方才放下心来: “来的是什么人?究竟要不要紧,若是事情紧急,就放信号求援,调伏波的人过来。姑娘可在船上,大意不得。” 郑阳只是笑着摇摇头道: “倒还没到那地步,前头已经交上手了,手段稀松平常的紧,人也不多,你回去歇着,要不了多久就没事了。” 绿衣微微踮起脚往前看,薄雾里隐隐有些厮杀声传来,声音并不清晰,只将运河两岸的芦苇荡里惊出几只白鹭。 自打贾琏一路跟在船队后头出了京,贾母虽教他一路照看着,可是绿衣身上带着林思衡的凭证,楼船挂着伯府的旗子,又哪里还用他来照看什么。 贾琏自然也乐得轻松,更只将这遭视作游山玩水一般,凡是船队靠岸停泊,他便定是要进城里去寻欢作乐一回,一路南下,一路留情,身上的银子跟泼水一般花用出去,还没走几天,便已用去二三百两。 虽已经是后半夜,贾琏这条船上仍是灯火通明,不时便从里间传来几声女眷的欢笑声,贾琏斜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一位妓女,两人正衣衫半解的搂在一块儿。 贾琏相貌英俊,性情风流,况且又是公府嫡子,出手又阔绰,那姐儿一看见自己脖子上的珠链,瞧着贾琏的眼神便愈发火热几分。 “二爷~奴家自打见了大人一回,这一颗心便都在二爷身上了,二爷难道舍得再叫奴家去见别的客人?何不赎了奴家,奴家也好一直陪着二爷~” 贾琏倒还真就舍得,若依着他的性子,只要有几分颜色,什么脏的臭的,他压根也不在意,这女子虽貌美,也不过是他这段旅途里打过交道的众人之一罢了。 况且他还也就不敢将这女子赎身带回去,贾家不会允许一个妓子进门不说,单是家里母夜叉那一关就过不去。 因而并不应声,只是笑着用手指摩挲着这女子的脸,一味调情嬉笑,那女子得不到回应,也不纠结,本来这事她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捅两杆子的想法,浑然也没起什么情绪。 两人正玩闹的开心,忽然信儿便闯进来,先是用眼神在那女子身上剜了一眼,方才与贾琏招呼两声。 贾琏瞧着他那眼神,也并不在意,若非信儿的身份实在太低,说不准还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开口问道: “出了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的?” 信儿猛然回过神来,赶忙道: “二爷,二爷,快别往前头走了,刚刚东府的人过来传话,说是河面上起了水匪,前头可正打的凶者呐。” 贾琏与那女子俱是面上一白,赶忙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服,语气急促的吩咐道: “你快去前头瞧瞧究竟如何,若是事情不好了,咱们赶紧往岸上去!” “啊?我?” 信儿苦着脸不肯动弹,直到贾琏瞪他一眼,方才不情不愿的倒腾步子。 贾琏害怕,他更害怕,哪里敢往前头去,到了外头,脚步探出去,收回来,又探回去,又收回来,好半天都还没下台阶,还没等他纠结清楚,船身猛然一震,周围响起几声惊呼 第297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过去!往那边去!” “别!要不还是算了,我从小到大没拿过刀,哪里做得来这个?” “放屁!不会学着就会了,不然留着你有什么用?就你那点医术,连个头疼脑热的都瞧不好,再不去干脆把你也拿去喂鱼!” 几个身上穿着水靠的黑衣人,趁着薄雾的掩护,靠着两条独木船,绕过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楼船,捏到了贾琏这颗软柿子。 信儿眼睁睁看着几个黑衣人从船舷翻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淌水,瞧着如水鬼一般,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口中一边发出“啊!啊!”的惶恐失措的叫喊声,一边趴在地上往台阶上爬。 贾琏在屋子里听到些动静,推开门来一看,也惊恐的发一声喊,又“啪”一声把门合上,将信儿关在门外。 那领头的水匪眼尖,一眼瞧见贾琏衣着华贵,必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当即便招呼着身边几个同伴杀来。 丫鬟们也惊恐的四处奔走,不断发出尖利的呼救声,引得这伙水匪时不时便离了队伍去捉丫鬟。 贾琏带来的几个护院在船上无处可退,又都是北方人,竟不会水,被追着砍了几刀,逼得没法,好歹也拿起棍棒作战。 灯笼坠落在地上,昏暗的夜色里,两边一时都乱做一团,那伙水匪人少,大多都被缠住,只漏过来几个,直奔着贾琏而去。 贾琏与那妓子将桌椅板凳都堆在门上,死死抵住门,桌子剧烈的晃动,酒液泼洒在贾琏的云锦裤上,晕出些暗红色的痕迹。 水匪便拿着刀,隔着门缝去捅,吓得贾琏连忙缩到墙角,将那妓子护在身前。 “废物!去找窗户翻进去!” “我我真不会!你放过我,我只想活命!” “去翻!不翻你就活不了!” 贾琏便惊恐的看见窗户被人推开,他早前将窗户打开,与那妓子欣赏月色,此时竟忘了将窗户锁上。 有一道瘦削的人影缓缓撑在窗户上,似乎是准备要往里翻,动作虽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但贾琏仍然惊恐的不行,只愣在原地喘着粗气,鼻涕眼泪都一并流下来。 那妓子也害怕极了,眼神惊恐的四处张望,瞧着架子上一把剪刀,大致瞅了个方向,闭着眼睛攥着剪刀冲过去乱戳一气。 那瘦削的水匪似乎吃了一记,又想往后退,旋即又挨了骂,跟着便有一把短刀从角落里刺过来,正刺在妓子腹部,那妓子当即便捂着肚子软倒下去。 贾琏抱头蹲在地上,吓得不敢再往窗户那边看,身上剧烈的酒气和尿骚味直冲鼻尖,但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个,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那张貂绒斗篷里。 忽然便有一支利箭飞来,箭尾的白羽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白痕,“咄”的一声射在窗沿上。 水匪们的呼喝声又大起来,箭雨并不密集,不过时不时才飞过来三两支,却准的出奇,只片刻功夫,水匪们原本趾高气昂的呼喊声就变得惊慌杂乱起来。 那领头的水匪站在高处,也将身旁瘦削的同伙挡在身前,探头朝前望去,却见已有三两艘小船朝这边过来,居中的船上立着一年轻人,正手持长弓,不时弓弦响动,便有一水匪应声栽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头的灯笼又亮起来,照见满地的狼藉,信儿又从角落里钻出来,推开门领着一人寻到贾琏跟前: “二爷,二爷!郑大人来给您请安,已将水匪都拿了。” 贾琏惊魂未定的从膝间抬起头来,正瞧见面前一盏灯笼。郑阳笑嘻嘻的拿灯笼往贾琏身上四下照照,见其虽面色煞白,狼狈不堪,还有股难闻的味道,到底不曾有什么伤势,便也不当回事,玩笑道: “琏二爷这藏的倒好,别说水匪,连我也差点没找着,二爷可受伤了没有?” 贾琏咽了几口唾沫,有心想责怪几句,一时又丧了胆气,只得摆摆手,叫信儿搀扶着: “险些叫我被这些小人给暗害了,多亏郑兄弟来得及时,等回头见着了衡兄弟,我必亲口相告,再好好答谢。” 郑阳笑道; “我不过是个亲兵,琏二爷不必客气,您没伤着就好,水匪抓住几个,在外头扣着呢,二爷要不要过去瞧瞧?” 贾琏一听这话,当即便激动起来,脸上也多了些血色,抬脚就往外走,又被脚下妓子给绊了一回,贾琏也并不管她。 来到船头一看,果然见有四五个黑黢黢的人影跪在床头,贾琏大喜过望,拉着郑阳的胳膊问道: “可是都拿住了?” 郑阳摇摇头道: “不过是拿了几个受伤游不得水的,还有几个见势不妙,跳船泅水跑了,也没法追。” 贾琏便忙问道: “既是如此,这些歹人若再来又如何?” “哈哈,琏二爷不必太过担忧,这些人吃了这回苦头,又折了人手,本来就没几个人,哪里还能有再来的胆子?” 贾琏闻言,勉强放下心来,见这几个人都受着伤,又有郑阳撑腰,胆气便壮起来,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喝骂不休,郑阳也由得他去,只是好奇的打量这些人,开口问道: “也算你们有点本事,我这一路都有小船护卫着,你们怎么寻摸过来的?” 这几个水匪既被拿了,正想着求饶,闻言忙道: “老爷虽在这河道里设了哨,可咱们几个瞧着老爷拿楼船灯火通明,人手又多,看着便不好打,就不急着下河,专在岸上等,等护卫兄弟们都往楼船去了,才寻了空子,从岸上推着独木舟划过来。” 贾琏听罢,更气上几分,手脚力气愈大,打得几人连连求饶,当中却有一人,虽也被打倒在地,哀嚎不已,胳膊上还颤巍巍的插着支箭,却不肯开口求饶。 贾琏便觉得有些不痛快,又认出这正是那准备翻窗户的贼人,上前一把将那贼人的面巾扯下,指着鼻子骂了几声,从地上捡起把刀,便要砍人。 只是才抬起胳膊,却又被郑阳一把拉住,手上力气不轻,将贾琏拉了个趔趄,郑阳打着灯笼照到那水匪跟前,细细的瞧着那张几乎都印在心里的相貌,瞳孔暴缩 第298章 扬州旧人 郑阳一遍又一遍的看着眼前这张脸,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来细细比对,时隔多年,眼前这人与画像上对比起来,已有不少细微的变化。 可郑阳终究这熟悉的五官和神态中认出他来,这画像几乎每只黄雀都看过,为了找到眼前这个人,黄雀这些年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可谁能料到他跑去做了个水匪呢? 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狂喜,若不是看贾琏这些外人还在,他简直都要忍不住快乐的唱起歌来。 一旁的贾琏还在喋喋不休,过了好一会儿,心头的喜悦才慢慢消解下去。渐渐又变成了平静的冷漠: “你倒是会藏,你可知道,我们找你找的可是大费周章啊,不料如今你倒自己撞上门来。” 那瘦削水匪的头发还被郑阳拉着,也只得仰起头来说话,哀求道: “求大人放过我,小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找我,他们也在找我,我我只想活命!我不想死!” 贾琏有些摸不准情况,试探道: “郑兄弟认得这人?莫不是郑兄弟的故交?” 郑阳扭头瞧了贾琏一眼,带着些冷漠的笑意道: “那倒不是,只是伯爷要寻他问几句话。” 贾琏见是林思衡的事情,便拍拍胸膛,大包大揽道: “这有何难,过两天到了金陵,那金陵知府正是我贾家的族亲,等送到衙门里,只管大刑伺候,不论是什么,必要叫他招出来。 哈哈哈,况且郑兄弟‘剿灭’水匪,也是一桩功绩。” 郑阳扬扬眉头,笑道: “多谢琏二爷好意,只是倒不必过衙门的手,还是自家处置的好。” 说着便随意的招招手,当即便有亲兵上前,将其余几个水匪押到船帮,一刀一个剁了脑袋,尸体一并都扔进运河里去。 贾琏自小在富贵乡里长大,平日里不是寻欢就是宴饮,何曾见过这等凶厉的场面,吓得当即倒退两步,手里捡起的刀,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瘦削水匪也吓得浑身颤抖,若不是还被郑阳提着脑袋,只怕此时也跌倒在地上了。 他前两年投到了一处金陵商号,一日里外出送货,在运河上吃着美酒唱着歌,突然就被这帮水匪给劫了。 若不是会些粗浅医术,勉强还算能有个用处,只怕早也被这伙水匪一刀剁了。 今儿被逼着出来打劫,他是早早就认出那楼船上的旗帜,哪里肯去,废了好大唇舌,才哄了那领头的往这角落里来,不料到底是躲不过去。 这瘦削水匪几番周折,这些年东躲西藏,改名换姓的,生怕被人认出来,如今落到郑阳手上,又见着这杀人如麻的手段,心知此番必死无疑了,忍不出哀泣起来,不再掩饰那一口扬州口音: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郑阳只是微微冷笑道: “不急,你也未必会死,先随我去一趟扬州再说。” 那水匪一听扬州,陡然间情绪便激烈起来: “我不去扬州!我不去扬州!大人,大人,咱们斗不过他们的!” 然而这也由不得他,郑阳叫人将他仔细捆好,捆得动弹不得,与贾琏客气了几句,便押着这人返回楼船去,遣人速往扬州报信。 贾琏还在愣愣的望着郑阳离开的地方,琢磨那水匪究竟是何人,信儿跛着脚凑过来,指着正被护院从屋子里拖出来的妓子,低声道: “二爷,这位姑娘伤的不轻,只怕不好再跟着了。” 贾琏方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四下里扫视一圈,护院们还在四处清理,到处有受了伤的婢女奴仆,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哀嚎。 那妓女经这一通折腾,此时也已经醒来,闻言赶忙用希冀的眼神望着贾琏,希望这位新结识的情郎能救自己一命。 贾琏避开那目光,叹了口气道: “再派个人去问一问郑兄弟,他那前头可有大夫,请过来瞧一瞧,先收拾间屋子,叫他们安置着,等到了下座城池,靠岸的时候,送他们下去休养。” 信儿忙领命而去,殷勤的帮着那护院去搬这妓子,手脚上一通摸索,待离贾琏远了,趁着旁人不注意,又将那妓子脖子上的珠链解下来,揣自己怀里,还用眼神威胁一番。 马蹄踏过官道,打着仪仗的骑队一路南下,越过金陵。 到得此时,林思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都不再关注那支运河上的船队,只将目光都聚集到这骑队当中来。 贾雨村因与贾政常有书信来往,知道自己当年在林家教过几年的“学生”,如今在京里已经是何等的大人物了,便常常将故作不经意间,将此事拿来说。 若放在往日,同僚也不过艳羡几句,可如今这位钦差就在江南,往贾雨村跟前拜访的士绅官僚愈发殷勤起来,想要贾雨村带个头,请这位高高在上的靖远伯爷,往金陵来坐坐。 最好是能再由他们招待几日,好好攀扯些关系才好。 雨村自然也得意非常,他自问以往在林家时,这“学生”虽与他不太亲近,可也不曾有什么矛盾,“师徒之实”总是有的,既有官绅来请,雨村便满口答应下来,叫人备了书信仪程,提起去官道迎着。 正想着该如何在同僚们面前如何与林思衡以示亲近,幕僚凑上来低声耳语道: “老爷,薛家的人又来了,还是说的那恒舒号铺子的事,想请咱们打个招呼。” 雨村正在抚须的手微微一顿: “薛家大房是不是就住在荣国府上?如今老夫这位学生下了江南,他一贯和荣国府亲近,说来也是自家人,那就招呼一声,让那几家都安生些。” 那幕僚讪讪一笑: “其他几家也送了银子来,比薛家还多些,甄家五爷也打发了人来,这” 贾雨村便皱着眉头,义正言辞道: “甄家虽有权势,本官却不怕他,只管将本官的话打出去,好叫薛家安心。” 幕僚恍然大悟,点点头笑着应下,反正招呼打归打,叫薛家知道银子没白花就行了,起没起作用的,倒不强求,毕竟是甄家嘛 雨村见幕僚会过意来,也满意的点点头,又有一仆人自外头进来,磕头道: “老爷,靖远伯直往扬州去了,不曾往金陵这边来” 第299章 果报 贾雨村闻言,心中有些不悦,平淡道: “哦?伯爷可曾见你?” “伯爷不曾召见小人,只来了个亲兵出来说话,说是靖远伯奉皇命南下,不欲沿途耽搁,便先不往金陵来了。” 雨村转身往堂前一坐,面色仍挂着笑道: “本该如此,倒是我这做先生的唐突了,既然陛下有旨,正该忠勤王事才是。” 那仆人跪在地上连连点头,便被贾雨村挥挥手屏退出去。幕僚瞧了一眼,又凑上来: “伯爷既不肯来,薛家的事” 雨村暗哼一声,微微扭头瞧了幕僚一眼,不再回话。 林思衡早些年在扬州便有文名,昔年五步成诗,蔚为壮举,只因这些年去了京师,扬州城里才渐渐不再议论他。 如今他又要回来,况且又已成了位高权重的伯爵,骑队还不曾踏进扬州城,林思衡却已经成为扬州城里新的热点了。 盐商官僚们固然不喜,文人百姓却讨论的很热闹,不乏有想要登门拜访,谈诗论词的。 青楼的妓子们也个个摩拳擦掌,当年林思衡还在扬州时,只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如今却已经雄姿英发了,况且又有偌大声名,岂不正是天赐的好郎君?便是只能得一两句褒赞,也能拿来抬一抬身价。 了业行走在这座城里,耳边不时便能听见众人议论之声,寻了家药铺进去买药,连掌柜的和店里客人也在说这事: “这位靖远伯爷当年还在扬州时,早前我就隔着远远的见过一回,一眼便知是人中龙凤,器宇不凡。 那时候就常见他带着丫鬟在这附近散心,还去对面布庄买了几匹布,我与他打了声招呼,他还冲我点头,那是再谦和不过的。” 了业照着庙里老僧的嘱咐挑了几味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位靖远伯爷,不是说是为林御史遇刺的事情来的?掌柜的也不怕他闹出乱子来,害了你家的生意?” 那掌柜的斜他一眼,见是个和尚,忙先行了一礼,又四下看看,方才压低声音道: “嗐,这话小师傅听听就罢了,要说起来,林御史也是好官,不然能教出伯爷那样的人物出来?只是性子太较真,这几年盐价涨了许多。 自然,这也是给陛下尽些孝心,咱们也没话说。只是如今这位林御史又没个消息,谁知道究竟如何?又能查个什么出来?官老爷们打打太极,自然也就太平无事了。 哟,小师傅原来是个懂医的,这方子倒正是能治金创的好药方,可是小师傅庙里有谁伤了?我倒认识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 了业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念了句佛号,付过药钱,将药包揣在怀里,又在城里四处转了两圈,便往城外行去。 这庙并不大,夹在金陵、扬州群山之间,不过是山间野庙,四五间房子,还得去掉供奉佛像的正殿,能住人的才一两间屋子罢了。 那佛像也不过是泥塑木偶,连金身也不曾塑起来,又只一条山野小径相通,平日里也没有香客来上香,自然赚不到银子。 了业还没来时,庙里只剩下一个老和尚,在屋子后头开辟了块菜地,勉强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等了业来了,虽是要礼佛求经,可这庙里连正经的佛经也没有多少,想念经都没得念,也只得先做起些杂活来。 那老僧见他向佛之心甚坚,虽为他剃度,却不肯收他做弟子,只收留他在庙里,老僧一个人住在山里,倒会些医术,这药本也是他叫了业去买。 既取了药回来,了业与那老僧招呼一声,便要去熬药。老僧瞧了一眼,翻翻药的成色,略点点头: “药熬好了,就给那位施主送去,再休养休养,便无大碍了。” 了业闷不吭声的点点头,待熬过药,送进偏房里,这屋子十分破旧,只是收拾的整洁。 内里有一老一少,老者十分枯瘦,面上苍白,正躺着床上,瞧着便像是受了伤,只是人倒已经清醒过来,年轻人看着像个护卫,身上也有些伤势,只是身体强健,倒没有太大不妥: “小师傅,又辛苦你走一趟,快与我说说,外头如何了?” 了业眼神有些复杂的瞧他一眼,这两人是自己躲进来的,老者刚来时,身上还穿着件染血的蓝色官袍,如今倒已换成了粗布衣裳。 他原先并不认得此人,只是既是佛门,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便与老僧一道招待两人住下,悉心照料,还是后来那老者托他去扬州打听,耳听得扬州风传巡盐御史林如海失踪一事,才晓得这老者的身份。 贾家有个叫林如海的女婿,了业原也在贾府待过些日子,这他自然知道。他自离了京师,千里迢迢走到江南来,如今倒又跟贾府纠缠在一块儿了。 将心中百般思绪暂且压下,了业只将药斟好递过来,一旁年轻些的男子仍显得有些警惕,先自己喝了一口,方才递给林如海。 待林如海将药喝下,了业微微垂眸,方才开口道: “扬州城里正传着巡盐御史林大人失踪一事,此外,朝廷已经派靖远伯爷南下扬州,据说已经过了金陵了。” 林如海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瞒不住眼前的小和尚的,只是见其不说破,他自己便更不会拿来说,神情有些担忧道: “衡靖远伯毕竟年轻,贸然南下,倘若一时鲁莽,只怕不妥。” 了业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并不回话,林如海思量半晌,便作势要起身,那护卫赶忙来搀扶,只是刚一动作,林如海便觉得腹中刀伤一痛,又忍不住躺倒下去。 那护卫见状忙道: “主靖远伯年轻有为,绝非鲁莽妄为之辈,大人不必忧心,还是暂且休养为好。” 林如海仍不放心,便叫护卫先出去寻林思衡,那护卫把头一摇,暗自瞥了了业一眼,断然不肯离开林如海身边,林如海苦劝无法,便又求了业替他去寻林思衡。 了业一心了断尘缘,如何肯再去见故人,也断然不应,他对林如海有活命之恩,林如海自然也不能强求,一时也只得先暂且留在庙中休养。 第300章 衣锦还乡 扬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一大早就离城十里相候。 领头两个红袍高官,一个是盐法道刘庄,一个是知府戴承恩,后头还跟着一众士绅大豪。 盐商一干人等,也在此恭候,各家既有财力,当家之人自然也都捐了官,而且个个不低,大多挂着五品左右的虚衔,今日也穿着一身蓝袍跟在后头。 黄君泰也在此地,早年间还可称魁梧,如今只能说是肥胖了,只站了一会儿,便觉疲惫。 叫儿子黄云搀扶着,挥手招过来一个仆人,令其双手撑在地上,跪在那里,黄君泰往其背上一坐,压得那仆人两臂直打颤,也只得勉力撑着,生恐晃动一下,便要挨了责罚。 戴承恩扭头瞧了一眼,神情有些羡慕,只是他却是个实权知府,私下如何不说,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好如此施为,实在站的疲累,也只得扭头去与一旁的刘庄闲聊说话: “到底还是刘兄矍铄,刘兄比我还年长些,瞧着精力却要胜过不少,老弟实在羡慕的紧。” 刘庄虽比戴承恩官位高些,然戴承恩背景着实太硬,刘庄虽也有自己的靠山,才能这么些年一直留在扬州占着这位置,却也并不摆什么官架子,闻言笑道: “戴贤弟这是有福相,若无贤弟治理,岂有今日之扬州?只是如今这位靖远伯爷一来,怕是要热闹一场了。” 戴承恩哈哈大笑,只当是没听懂,称赞道: “伯爷也算是我扬州人士,如今富贵还乡,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我扬州有此等人物,老弟我也是与有荣焉呐。” 两只官场上的老狐狸打着官腔,互相试探几句,正聊得热闹,黄之昀也从后头凑过来,点头哈腰道: “扬州城多亏二位大人镇守,才有如今这般安稳富贵,靖远伯虽也是我扬州人士,只是到底许久未回,只怕难免疏离了咱们,倘若二位大人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在下的,二位大人只管吩咐。” 刘,戴两人也知此人因盐商大会反水一事,如今被黄云整的够呛,江家自保尚且艰难,更无力为他出头,只得四处示好,银子如泼水一般往外洒。 随意客套两句,又得了几张银票,远远的便有一差役打马过来,称是靖远伯仪仗已在五里外。 众人赶忙重整队列,戴承恩眼见着乱糟糟一幕,忽然叹了口气,想想早些年林如海来时,他们尚且只在城门处去迎,如今林如海的弟子回扬州,反倒要出城十里了,可见人与人到底是比不得 又过了片刻,便有一队人马远远开赴过来,左右各有一队仪仗,亲兵分做两列,当先两面朱漆旗牌,左书“皇命钦差”,右书“靖远伯爵”。 马蹄声碎如珠落玉盘,迅捷凌冽,队伍却仍旧井然有序,不显半点杂乱。这骑队虽是压着马速,不曾放开了去跑,一众扬州官吏迎送钦差也不是第一回,却何曾见过此等场面? 骑队至众官员二十步外方止,虽只三十余人,这些官吏却仍觉有一股军队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这一记下马威下来,不由得叫众人微微色变。 林思衡正居其中,穿着一袭麒麟紫袍,上有金纹闪耀,晃得底下一众青绿官员险些睁不开眼。 刘庄和戴承恩打头,领着众人上前,躬身行礼道: “下官等恭迎伯爷还乡。” 林思衡翻身下马,哈哈笑着往前迎了几步,一手一个,便将这两位红袍大员虚扶起来,口中客气道: “本官虽祖籍别处,却在扬州长成,年幼之时,幸赖诸位大人照料栽培,如今奉命归乡,怎敢劳诸位远迎,快快请起。” 众人一通寒暄,也不在城外逗留,戴承恩面有喜色道: “早知伯爷有天人之姿,不意才只数年,竟以显贵至此,下官为扬州父母,也甚觉荣光,已在金凤楼治薄酒一席,为伯爷接风洗尘,还望伯爷万勿推辞。” 林思衡欣然应允,众人一路簇拥着仪仗到金凤楼前,那掌柜金氏如今已是中年妇人,只是仍显得十分有风韵,早早的迎了出来,口中仍旧十分热切,却难免又多了三分谨小慎微。 说是只治了一桌酒席,实则这伙人却将整个金凤楼都包下来,密密麻麻铺陈开来好些桌,连那些亲兵也都有份,只是这些人却并不肯入席,还是等林思衡下了命令,才将仪仗收起,凑了几桌坐了。 饮了几杯酒,气氛便热切起来,林思衡也并不曾显出些异色来,刘庄暗自瞧了许久,忽然开口道: “伯爷奉旨整饬盐务,下官已将近三十年的盐引备案整理妥当,只等伯爷察看,只是这盐课牵涉甚广” 林思衡手中酒杯微微一顿,快速扫视一眼,果然见众人都有意无意朝他这边瞧来,暗自冷笑一声,故作一叹,摆手道: “刘大人勤谨,只是这事倒不急,本官虽仰赖陛下厚爱,侥幸为一任钦差,虽还年轻,不比诸位见识丰富,也知凡事不可轻忽之理,暂且稍后。 眼下倒正有另一桩事,却要问一问几位大人,诸位也知,林御史林公乃我恩师,对我素有教养之恩,恩尚未报,却骤闻恩师在扬州遇刺,不知是何缘故? 陛下十分震怒,赐了尚方宝剑,令我彻查不法,不得姑息。刘大人和戴大人乃是扬州主官,不知可有何教我? 我师如今何处?凶手可曾拿到?幕后主使何人?” 一边说起这话,一边将手中酒杯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眼神逼视席间众人,神情间隐隐透出些寒意,席间原本热切的气氛陡然一冷,那些亲卫也都肃然起身,早春虽寒,不少人却忍不住冒出些汗来,正可谓是: 紫麟缠身金剑悬,虎罴千钧日光寒。 凤池一步青云上,谁见盐霜染玉冠? 朱门笑迎春色早,官袍暗结暮冬寒。 莫道扬州宴正好,江畔风急罗衣单。 ps:三百章了,好快啊,都快七十万字了,这本书大致也过去三分之一了至少大纲上这样安排的 果然写诗还是难写。。。 昨天的流量简直暴跌,跌的我人都麻了 明天请假一天。 第301章 打太极 林思衡骤然发难,堂上一时肃然无声。 席庸坐在次席角落,借着身旁之人的躯体掩护,偷偷抬眼去望。林思衡此番南下,必有一番动作,众人皆已有心理准备,但席庸却并不太惊慌。 当日林思衡的案首就是他点出来的,要说起来还有一番渊源,况且他为一府学政,虽然清贵,其实于俗务上却无甚权利,不过收了些银子,也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罢了。 故而便只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瞧两位上官的乐子。戴承恩微微低头饮酒,也不说话,林如海遇刺,他这个知府若说起来,其实罪责难逃。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叔叔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那他就稳如泰山,况且戴权早也传了书信来,他便更无甚惊慌。 他这一沉默,便将话头甩到刘庄身上,刘庄是三品高官,盐法道一职,掌着扬州运河两岸巡盐兵丁,素有稽察私盐之责,若说起兵力来,倒比戴承恩这个知府都要充裕些。 钦差问话,不能无人应答,戴承恩既把他架上来,刘庄也只得面露惭愧之色,拱手道: “伯爷垂问,林大人自一周前遇刺至今,仍下落不明,下官已令运河两岸士卒务必仔细搜寻,想来林大人吉人天相,虽一时了无音信,许是在何处休养?也未可知。 行刺林大人的私盐贩子,倒抓了些许,只是这些人既被擒拿,自知断无生路,竟皆自裁而死。 林大人稽察私盐,素来严厉,想来因此才招人愤恨。 至于说幕后主使,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下官无能,不能查禁私盐,才有此事,下官知罪。” 刘庄俯首请罪,虽面有惭色,眼神却很平静,林思衡微微眯起眼睛,深深的瞧了他一眼,他虽是钦差,也不能真就这样将一个三品高官拿下。 尚方宝剑也斩不得这样的高官,若不出鞘,尚有些威慑可言,若果真拿来砍人,皇帝立刻就要将剑收回去。 林思衡伸手把住刘庄臂膀,安抚道: “私盐一事,历代皆不能止,岂是刘大人一人之责,本官岂能以此治罪?只是刺客既已拿下,如果竟任其自裁?戴大人可有什么话说?” 眼见实在躲不过去,戴承恩也只得放下酒杯,讪讪一笑,拱手道: “伯爷也知,底下人常有办事糊涂的,下官虽已严令看管,那些刺客却都预先在口中藏了毒,不过只一时疏忽,便叫他们都呵呵,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林思衡气笑道: “口中藏毒?我倒不曾听闻私盐贩子,行事竟决烈至斯?” 戴承恩忙道: “伯爷不知,天下官盐价贵,私盐有利可图,数年便可巨富,因而才力禁不止,那些人为了银子,素来是连命也不要的,伯爷既要整饬盐务,切不可小视。” 私盐巨利,林思衡自然清楚,况且那些私盐贩子,说不准其实就是各家自己的人手,毕竟私盐不交税,卖多少那都是自己的。 林思衡叹了口气,举起酒杯道: “恩师遇刺,我心忧如焚,夜不能寐,只盼着能早日将匪徒一网打尽,况且整饬盐务一事,陛下也十分关切,若此事能成,二位大人之功劳,本官一定如实上报,断无徇私之理,还请二位大人多多相助。” 两人对视一眼,都连连点头答应下来,语气一个比一个诚恳,心中却并不以为然,且不说他们并不觉得整饬盐务一事能成,没看见林如海前前后后都弄了十年了。 就是真成了,他们也自然有自己的路子,未必就被林思衡差了,到时候这功劳究竟是谁的,那还两说呢 好不容易揭过这头,戴承恩赶忙便叫起歌舞,一通热闹,场面又欢腾起来,众人都纷纷上前敬酒,林思衡也一副十分亲近和善的模样,酒到杯干,绝无推托。 待主桌高官都已饮了一轮,席庸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毕竟他虽点了林思衡的案首,其实当初不过是一场交易,却不曾与林思衡见过面,不过稍一迟疑,却见扬州守备曹恩已经越过他去,端着酒杯近前了: “伯爷荣归扬州,下官也荣幸之至,下官敬伯爷一杯。” 戴承恩代为介绍道: “这是扬州守备曹恩,伯爷许是不曾见过。” 林思衡哈哈笑道: “曹大人我自然是认得的,当年县试,不正是曹大人手下守卫学政院?尽职尽责,本官记得曹大人也来瞧过?彼时本官不过一介白身,曹大人却已显英姿勃发,实在叫本官难忘。 是了,当年席学政厚爱,还给本官点了案首,席大人可在此处,也容我林某人答谢一二。” 席庸惊喜不已,连忙也举杯近前,与曹恩一道,不等林思衡从位置上起身,先一口饮了,又言语殷勤的好一通热络,方才又回去坐着。 席庸虽下去,曹恩却还不肯走,见林思衡对他有印象,面有喜色,躬身朝下方招招手,竟从一众歌女中招过一人。 那女子近前便跪伏于地,抬起头来,虽仍旧青春貌美,放在歌伎当中,却已有几分“老态”。 林思衡早前未曾察觉,此时定眼去瞧,却觉得有些眼熟,曹恩笑得有些谄媚道: “伯爷瞧着,此女可还熟悉?” 林思衡略作思量,微微近前一步,恍然道: “可是燕奴当面?” 那女子不意林思衡竟还记得她,陡然眼眶一红,当年的年少书生,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伯爵了,感慨道: “正是燕奴,不意伯爷竟还记得奴婢。” 林思衡也配合着感慨两声,随意问道: “多年不见,你如今在何处安身?可还宽裕?” 燕奴答道: “伯爷见怜,奴婢如今正在曹大人府上为妾,曹大人素来疼惜,尚还宽裕。” 曹恩默默听着两人叙旧,并不打断,此时却接话道: “下官瞧着,伯爷南下,竟无家眷随行,这如何使得?伯爷千金之躯,若不嫌燕奴粗鄙,不容就叫她暂且随侍一二如何?” 第302章 江黄之争 林思衡如今既知此女与北静王有关,更不肯叫其近身,连忙拒绝道: “燕奴乃我昔年贫贱旧交,如今我虽显贵,也断无轻贱之理,况且她既为曹大人身边人,又得宠爱,本官岂有夺人所爱之理?此事切勿再提。” 曹恩又献了两回殷勤,见林思衡确实不是故作姿态,也只得作罢,怏怏不乐的带着那燕奴回去。 几个盐商虽穿着官袍,骨子里却还是商人,虽背地里财雄势大的,也没有在这等场合与官员争前后的道理。 待一众官员都见罢,方才也凑上来露脸,黄君泰叫两个儿子搀扶着,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打眼瞧了林思衡一眼,忙故作慌乱的要拜倒在地。 他这一身五品官袍穿在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林思衡也不能叫他真跪,只得劝阻道: “黄大人不必多礼,早年本官在扬州学业,常听家师提起黄大人,今日方才得见,实在叫本官荣幸。” 他这话一说,黄君泰如何不是在心中感慨万千,当年不过是只能和自己儿子来往的人物,几年的光景,自己这个当老子都得给他行礼了,忙开口道: “下官多谢林大人看重,下官虽穿着官袍,不过是沐猴而冠,搏诸位大人一笑罢了。下官在扬州听闻是伯爷要南下回来,主持盐政,我等八家无不欢喜不尽。 伯爷但有所差使,我等必竭力配合。” 林思衡放下酒杯,故作诧异道: “哦?那本官倒真要多谢黄大人了,既是黄大人做了盐商会首,想来此番盐务之事,必然水到渠成了。” 黄君泰面上陡然显出些尴尬恼怒之色,刘庄忙低声道: “伯爷或许不知,盐商会首倒还是江家,只是如今江家势弱,才” 林思衡惊诧道: “原来如此,这倒是本官不是,本官见黄大人言之凿凿,竟起了误会,江家当年素有良善之名,江家二爷更是我之挚友,不意竟至于此?少元兄可在这里?” 声音不大不小,虽不显得刻意喧哗,倒也叫众人都能听见,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众人倒不想这位靖远伯与江少元竟然感情深厚? 江黄两家争执数年,眼见黄家渐渐如日中天,如今难道要再起变故? 众人忙去偷瞧黄家三人脸色,果然显得有些沉凝,跟在黄君泰身后,混在众人之间的江少元听闻此言,简直欣喜若狂,忙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趋前几步,便要叩首行礼。 林思衡将其一把拦着,当着黄君泰的面,故作感慨道: “我与江兄多年未见,今日故友重逢,不胜欢欣,只不意江兄竟憔悴至此?快请近前来坐。” 自江春去岁病倒,江少元掌着江家,对内要压服几个得了外头挑唆的兄弟,还要平衡各房利益,对外又要应付咄咄逼人的黄家。日子虽仍富贵,却也着实少了几分昔日的风流写意。 虽自问自己昔日待林思衡一向谦恭有礼,却不想林思衡竟这般重情重义,江少元正盼着能得些臂助,好叫自己松一口气,此时脸上更显得情真意切起来,连连拱手道: “不意伯爷如此厚爱,伯爷但有差遣,草民必效犬马之劳,断无推诿!” 两人都不去瞧黄家的脸色,自顾自相携坐了,其余七家遭了冷落,旁人倒罢,江家虽一时落魄,到底底子在那,还是要胜过六家许多,独黄家如今与江家仇怨愈深,怎肯叫江家今日得势,再翻过身来。 黄君泰眼神阴狠的瞧了江少元一眼,眼珠子一转,又堆起笑来,将身旁一位少年推上前来,略微躬身笑道: “伯爷当年在扬州,便已有五步成诗的美名,我们黄家虽是鄙陋商贾,闻得伯爷声名,也觉振奋,专叫家中子弟读书,只盼能有伯爷半成能耐,便也可显达州府了。 只可惜伯爷命格贵重,扬州一隅不能奉养,自伯爷去了神京,扬州便少了七分文采,时无英雄,倒叫我家小儿显扬,今日凑巧,何不叫我儿赋诗一首,为伯爷庆贺一二。” 江少元闻言面色难堪,他一向爱做些文人姿态,也爱结交些文人雅士,好哄抬自身,只是自打林思衡离了扬州,黄家竟又出了个黄鹤,诗词歌赋,又压着他不止一筹。 怎的偏生是个黄家人!江少元每每思及此事,便觉痛恨。林思衡装作没看见江少元面色难看,作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来,应承道: “扬州文华之所,本官因众人亲友抬爱,才有一时声名,这位黄家兄弟能在扬州显名,必有真才实学,快请作来。” 黄鹤虽十四五的年纪,也不怯场,又早有准备,躬身行了一礼,略作沉吟,便开口道: “金玉堂前绕紫霞,清流笔底绽奇花。 云见鹤唳千峰雪,浪里沙沉百丈崖。 诗就五步惊四座,江空一叶落谁家? 从来文脉承天道,何必争春斗物华。” 一诗作罢,众人都鼓掌相喝,黄鹤却仍一副十分沉静的模样,四处拱手还礼,独江少元面色愈发恼恨,好一个“江空一叶落谁家”!这简直就是在明着说江家无人! 虽是如今,江少元有意驳斥回去,只是绞尽脑汁,终不能成,面色又显得灰败起来。 黄君泰眼神里便有些得意,黄鹤这首诗是早就准备好,明着捧了林思衡,实则却当着林思衡的面将江少元贬斥一通,既显出自家的态度和能耐,也当着众人的面,显露出江家的虚弱无能。 若他今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江少元攀附上去,说不得其余六家便要起什么心思,到时候个个三心二意起来,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黄君泰志得意满,昂首挺胸,只觉下了一招妙棋,身后几家不管心里动没动心思,此时也都说起好话来。 林思衡也赞叹两句,待火候足了,方起身拍拍江少元的肩膀,笑道: “本官今日初至扬州,赖诸位一番心意,为本官接风洗尘,本官实在感念,况且又有这位黄家兄弟作诗相贺。 只是如此吹捧,未免太过,本官愧不敢当。思来想去,倒也有些灵感,且容本官献丑,也作一诗来,便算赠与这位黄贤弟了: ‘江海襟怀纳九渊,云山气度冠三川。 金谷黄花终委地,兰亭曲水自成潭。 古调能承天柱稳,新声不逐露华鲜。 谁言砥柱中流断?自有江鱼抱月眠。’” 众皆面面相觑,满座寂然。 第303章 林如海现身 黄君泰的脸色黑如锅底,黄云面色不虞,眼神里却偷偷闪过一丝窃喜。黄鹤也微微一凝,面色如常的躬身领受了。 席庸在堂下看着这出好戏,几乎赞叹出声来,品着酒,暗暗揣摩这两首诗,单说诗词,已是上佳之作,况且这里头还有一番唇枪舌剑,便更能叫人津津乐道了。 众人都见礼罢,其余七家都退回去,只独留江少元被强留在主桌上,林思衡刻意殷勤招待劝慰,江少元也配合着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 酒至正酣,边城忽然从外头进来,凑到林思衡耳边,耳语几句,林思衡显得有些不胜酒力,啧声道: “究竟何事?大声些。” 说着又摆手停了歌舞,边城左右看看,面上显出一丝为难,朗声道: “伯爷,有一支商队自金陵来,说是薛家。要求见伯爷。” 林思衡便恍然道: “原来是故交,暂且先安置着,列位大人都在,我怎好擅自离席,且待日后再见。” “伯爷,薛家一定要见伯爷,内里有一架马车,薛家说是护送林大人回来,说林大人有伤在身,请伯爷务必要过去一趟。” 堂中一时哗然,刘庄和戴承恩俱是一惊,戴承恩面露喜色,刘庄眼神沉凝疑虑,其余众人各有神色,不少人皆低头眼神往来,窃窃私语。 林思衡霍然起身,面带酒意,惊呼道: “果真是护送恩师回来?恩师如何到了金陵?” 边城只道: “薛家说是林大人受伤,一路往金陵退走,正被薛家搭救,带回金陵养伤,如今伤势已好了些” 林思衡再不耽搁,抬脚就走,其余人等各自暗怀心思,也都跟在后头,嚷嚷着说是要去向林如海问安。 众人一路出了金凤楼,各自骑马乘轿,往城门口方向去。 及至城门外,果然见有一队人手停在门前,当中有一车轿,领头一位青年人,随行有许多护卫,那青年见林思衡前来,身后跟着许多官员,不敢怠慢,当即翻身下马跪地道: “给伯爷请安,草民前些日子往扬州来,正遇见林大人被人行刺,便请林大人回金陵休养,林大人听闻伯爷已回扬州,也一定要回转,草民便专程护送林大人至此。” 林思衡激动不已,一把将薛蝌扶起,抬脚往那车轿行去,身后一众官吏士绅也神色各异,忙都要跟上,却被林思衡的亲兵和薛家护卫隔开,并不许近前。 众人当着林思衡的面,也不好耍弄官威,只得隔着十几步,伸长脖子往那头瞧。 却见林思衡一路疾行至那车轿旁,躬身先行了一礼,对那轿中人说了几句话,很快面上便显出动容伤感之色来。 似是听到了什么,又扭头朝那些官吏士绅望来,神情惊疑不定,众人大多皆垂首移目,不敢与其对视。 忽见那车轿侧帘一掀,里头伸一只苍白枯瘦,穿着蓝色官袍的手臂来,轻轻在林思衡肩膀上拍了拍,扬州众人见那官袍,愈发惊疑不止。 林思衡躬身又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往众人跟前来,胡乱拱了拱手,红着眼眶道: “家师遇刺,幸赖故人搭救,如今重回扬州,本官喜不自禁,权且罢宴,待本官先与家师安顿,改日再与诸位欢聚。” 众人都忙作一片贺喜之声,有些故作机灵的,隔着老远便向那轿中人行礼问好。刘庄面露欢喜之色: “本官与林大人早有交情,如今林大人伤愈,本官岂可不面见问候一二。” “是啊是啊。”“正该如此。”“我等已该向林大人问安才是。” 一片附和之声,众人便要推开护卫往里挤,林思衡面色陡然沉下来,冷哼一声,随行亲兵便上前一步,又将扬州众人逼退。 刘庄脸色难看道: “伯爷这是何意?” 林思衡微微眯着眼,脸上显出毫不遮掩的怀疑之色道: “家师方才说起一事,倒叫我有些疑虑,家师重伤未愈,不敢叫众人大人近前,诸位大人的心意,本官自然带到,若要问候,不必急于一时。” 众人便多有心虚之态,刘庄站在林思衡对面,皱起眉头,林思衡也毫不回避与他对视,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还是戴承恩打圆场道: “不论如何,林大人能回来便是喜事,伯爷与林大人师徒重逢,我等是不该多加打扰,林大人自然仍回官衙,下官等也已为伯爷置下一处园子,屋舍简陋,权且为伯爷歇脚之所” 林思衡摇头拒绝道: “家师有伤在身,我为弟子,自然随行侍候,不必另居别处。” 刘庄便道: “伯爷金贵之体,寒居盐政衙门,未免不妥,也不合礼制。” 林思衡只道: “今日虽有伯爵之尊,往昔却不过一介白身,盐政衙门本为我故居,我今回转,并无不妥,礼制虽重,亦不当逾越孝行。” 众人辩他不过,也只由得他去,林思衡亲自一路护送那车轿进了盐政衙门,不时有官吏士绅沿途窥视,也只得见一袭蓝色官袍在轿内若隐若现。 直至盐政衙门,门丁差吏不敢阻拦,任那车轿长驱直入,至后院方止。 扬州官绅虽不能至此,只盐政衙门门口各自行礼散去,那轿中人却仍不现身,得了消息的二位姨娘和林管家都忙要来见礼,见了林思衡,各自欢喜不已,急匆匆问候了几句,便要见林如海。 林思衡却摆摆手,将这三人也都一并拦下,并叫亲兵将后院中人全部驱赶到一处偏院,将各处都换了自己人把守,方才面有惭色道: “师父有伤在身,还需休养,不好见人,我既回扬州,师父一应照料等事,我亲自来管,二位姨娘和管家,请暂且休息些时日。” 三人俱都惊诧不已,连连追问,林思衡只一口咬定此事,三人因知他二人师徒情谊深厚,倒不觉得林思衡会对林如海不利,眼见他坚持,也只得作罢,又说了几句话,便也各自回了住处待着 第304章 真假林如海 待没了旁人,轿中人方才下来,低垂着头,佝偻着腰,连忙拜倒在地,口称: “草民见过伯爷,给伯爷请安。” 林思衡赶忙将其扶起,薛蝌在一旁躬身介绍道: “伯爷放心,这位是廖掌柜,是我们薛家的老人了,信得过的。” 林思衡和颜悦色的点点头,道: “辛苦老丈走这一趟,只是还得再委屈老丈暂留此处几日,不要见什么外人。” 廖掌柜忙道: “伯爷既有吩咐,草民自然从命,怎敢坏了伯爷大事。” 叫人领着廖掌柜下去歇息,林思衡便请薛蝌入内喝茶,略饮了两口,散散身上的酒气,林思衡笑道: “贤弟果然来的及时,正好叫这一出戏叫人看见,只是你那官袍是哪来的?” 薛蝌忙起身道: “伯爷早有定计,草民不过依令行事罢了,至于那官袍,原是我祖父留下,平日都放在祠堂里,草民自作主张,请伯爷治罪。” 林思衡哈哈大笑,摆摆手叫薛蝌坐下,诚恳道: “贤弟实不必如此见外,你我两家本有旧谊,不必生疏了。你这主张甚好,我实该谢你,岂有治罪的道理?按着我原来的路子,不过只三成可信,如今有这官袍,却有五成可信了。” 薛蝌只道林思衡所言旧谊,乃是昔年林思衡入金陵赶考,那时自己一番招待所得,听得此言,愈发觉得林思衡乃重情重义之人,心中欣喜不已,也面露笑意道: “终究是伯爷计策了得,草民虽不知林大人因何遇刺,只是既未得手,如今林大人又回扬州,只要有三分可信,那暗中主使行凶之人岂得不慌?只要他再敢轻举妄动,有伯爷在,必然要叫他露出马脚来。” 林思衡闻言,面色反而淡了些,叹道: “终究是无奈之举,贤弟在金陵,这些日子可曾打探得我恩师消息?” 薛蝌也赶忙敛去笑意,面有惭色的摇摇头,林思衡便又叹息一声,半晌方道: “贤弟既来扬州,暂且多住些时日,也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薛蝌也知自己既参与此事,林思衡眼下断不会放自己离开,虽有些不太放心家里,此时也只得故作轻松的答应下来。 黄家三人坐在马车内,晃晃悠悠的往自己宅子里去,轿中三人各有计较。 黄君泰面色恼恨道: “好个小儿,昔年市井流浪之辈,若非得了林如海扶持,早已死了,如今倒摆起谱来,毛都还没长齐,竟敢掺和我盐商之事。” 黄鹤拢着袖子,还在琢磨那林思衡那诗,不时赞叹两声,闻言轻声道: “父亲何必再说这话,昔年如何皆成过往,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靖远伯爵,咱们总得敬着他,别的不说,单他这文采着实惊人,我那诗早已备下,他竟随口就驳回来一首,还能再胜我三分,实在了得。” 黄云见不得他这样子,冷哼道: “诗词又有何用,虽是个伯爵,咱们又不是没见过?还想整饬盐政,简直痴人说梦,他便是再有能耐,这般年纪,难道还能胜过林如海不成? 哼,待他胡作非为,惹得盐业动荡,朝廷不安,到那时,他这个伯爵只怕也坐不稳。” 黄鹤只是摇摇头,劝说道: “兄长大意不得,这位靖远伯年纪轻轻,能已军功得爵,便该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倘若他一时发起狠来,虽过后必有苦头,却只管先拿我黄家开刀,那时又有何益? 兄长难道没见,他今日做这一出戏,那江少元只怕是都要恨不得为他赴汤蹈火了。他自己虽久不在扬州,江家却是现成的地头蛇。 只不知那林如海,究竟是真是假,怎来的这样巧合?” 黄云嗤笑道: “这还用猜,既然连面也不露,必然是个假的,况且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这件事又不是咱们家做的。 至于江少元那废物,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成日里吟诗作对的,除了附庸风雅,又何曾见有什么能耐。” 黄鹤只当没听懂这指桑骂槐的话,黄君泰沉声道: “不可小视,行刺林如海虽与咱们家无关,可往日里嫌隙却并不少。单一个林如海就已难以应付,何况再多出一个靖远伯爵来。 这师徒俩都是一心要改盐政的,若有林如海阻拦,那小儿必然要听他的,咱们的计策岂不是要落空?” 兄弟二人俱都沉默不已,眼神凝重,半晌黄君泰方道: “且叫咱们的人细细打听着,好歹先弄清楚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再做计较。 哼,‘金谷黄花终委地’!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叫我‘黄花委地!’” 林如海还在庙里养伤,原本还能请那位法号了业的小和尚替他打探些外头的事情,可自从又传闻林思衡进了扬州,了业便再不肯往扬州去。 林如海既受其救命之恩,断不敢再做强迫,偏偏自己这个仅剩的护卫,也是个一根筋的,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他身边,倒叫林如海如今对外头的事情两眼一抹黑。 终日里无事可做,林如海也只得躺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心里琢磨自己此番被刺的缘由,思量多日,心中也有一番揣测,便又开始担心起如今已在扬州城里的林思衡,生恐他要重蹈自己覆辙。 心中急切不已,伤势却痊愈的缓慢,便更添三分无奈,竟有些痛恨起自己这副羸弱的身躯了,待了业又送药来,林如海便又再度请他去扬州帮忙看看。 了业自然又再度摇头拒绝,对林如海拿在手里的银子看也不看,林如海对其无可奈何,也只得叹了口气道: “我不过受了几处刀伤,如何竟这般难以痊愈,实叫我心急如焚,小师傅可知缘故?” 了业抬眼瞧他,念了句佛号,方才开口道: “施主身上刀伤本就不轻,况且早前施主这身子便已衰竭太过,元气损耗,如今受了伤势,气血更加不足,自然痊愈缓慢。 施主何不趁此机会,好生休养些时日,补足元气,倒是好事了。” ps:流量那是库库调,大家也不评论,也不催更,心里好痛。 大家看不下去,搞得我也没什么动力去写,江南这段戏,前期埋的坑还是得填,写的有点难受 今天把《雨人》又翻出来看看,感觉自己离自闭也已经不远了,就是不知道自闭后能不能也有那样天才(擦汗)。 第305章 扇风 林如海咳嗽一声,闻言倒也并不意外,自打贾敏身死,林思衡携黛玉上京,他一人留守扬州,日日殚精竭虑的与盐商斗法。 盐商官僚相互勾连,他却只有一人,朝中也无多少援手,诸事难成,日日苦熬。 况且盐商时不时用些手段,若非身边护卫细心得力,自己又再不去外头宴饮,只叫贾敏留下的两个姨娘服侍,只怕也步了贾敏后尘了。 唉声叹气一番,林如海便道: “小师傅也知我身份,我林家世受国恩,老夫又得陛下信重,怎敢顾惜此身,而不竭力相报? 我那弟子自小聪颖,禀赋过人,又待人和善,骨子里却不是个温良的性子,只好在尚能约束己身。 扬州如今实乃龙潭虎穴之地,我只怕他因我之事,一时发了性子,要犯下大错,如何能不心忧。” 林如海刻意将身份揭开,了业却只垂首不许,默然半晌方道: “小僧虽偏居山野,也曾听闻靖远伯威名,扬州虽有艰难险阻,也未必胜过河南,大人不必过虑。” 林如海却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终究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将那一身被砍了几个口子的官袍卷子里,递到了业手中,再度求恳道: “本不该强人所难,只是再无旁的办法,也只得求小师傅帮忙一二,小师傅不愿进城便罢,可曾听闻扬州城外码头,有一伏波帮? 求小师傅帮忙,替我将这身衣服带去给那帮主翁岩,再托一句平安便可。这当中实有风险,老夫不敢强求。” 了业闻言,捧着那身官服,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的瞧了林如海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林如海欣喜不已,连连称谢,又从怀里掏出许多银子来要送他。 了业却避而不接,只低声道: “小僧是出家人,要许多金银何用,岂不徒然害了修为?况且大人早已种下善因,如今不过是得善果罢了,不必谢我。” 这话听的林如海疑惑不已,还待再问,了业已推门出去了。 “林如海”进城已有数日,盐政衙门里渐渐往外传出些动静来,城中尚且安静,只不过进城的贩夫走卒,镖师武行略多了些,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城外却已经渐渐闹出些大的场面来,“林如海”既已回城主事,伏波帮明面上作为林如海座下犬马,借着查探凶手的名义,陡然放开手脚发难。 咄咄逼人,不去管江家的四海帮,只盯着黄家的长河去打,短短几天功夫,就已硬生生将长河打残,逼的长河帮主当街奔逃,躲进城里避难。 四海帮近年也受长河欺压,此时得了江少元的令,也配合着伏波,向长河动手,起初倒甚为卖力,只是眼见伏波声势煊赫,虽不倒戈相向,背地里却渐渐松懈,不肯再下狠手。 黄家遭此打击,却也无法可想,总归这些帮派都属于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计较的东西,也只得先吃了这哑巴亏,又开始找戴承恩说情施压,叫其约束帮派,不可扰了城中安宁。 戴承恩既为知府,有守土安定之责,也不愿叫城外一家独大,先与林思衡招呼了一声,便打发一队官兵去码头,美其名曰:“维持秩序”,叫码头不许再起争执。 这队官兵未必能打,只是穿着那身衣服,伏波帮明面上就不能去动他,况且戴承恩的面子要给,一时也只得见好就收,只是被吃进肚子里的地盘的份额,自然不会再吐出来。 眼见伏波动作凌厉,毫无拖泥带水,众人愈发认为林如海果然已经回城,扬州城平静的水面下,渐渐生出些隐晦的波澜。 “林大人这一回城,果真手段了得,黄家这些年愈发气焰嚣张,林大人一出手,又有伯爷相助,便折了黄家的手足,草民实在佩服。 只是林大人既冲着黄家去,莫不是已经查得,那行刺之人,就是黄家动的手?不知林大人如今伤势如何?草民实盼着能早去拜谢,也好恭聆训示。” 林思衡与江少元对坐在民丰楼包厢里,江少元近日又变得轻松写意起来,眉宇间郁色散去不少,此时说起城外码头上的事,神情间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 听得江少元发问,林思衡微微一笑,摇摇头道: “这都是家师的手段,我久不在扬州,又怎好贸然行事?家师如今伤势未愈,眼下还不好见外人。 至于说长河,呵呵,倒跟凶手没什么关系,只是长河久有跋扈之举,扰乱码头秩序,干扰盐船运转,家师出手惩戒一二罢了。” 江少元便十分钦佩的又赞叹几句,再饮过两杯酒,林思衡忽然开口问道: “有一事,早该问的,只恐江兄不豫,因而未敢擅言,不知” 江少元忙道: “伯爷有何垂问,但请直言,草民怎敢不据实相告。” 林思衡略一停顿,有些犹豫道: “自我离扬之日,不过五六年,彼时江家正盛,黄家虽也蒸蒸日上,到底不比江家底蕴深厚,况且如今会首之位不是还在江家,如何短短几年,竟听说江大人得了炭疽?此症其实并不易得,江大人如何会” 江少元闻言,神情一凛,江春病的实在太巧,他心中本就有些怀疑,此时听林思衡也这样说,心中更是添了几分笃定,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道: “伯爷不知,自伯爷离扬,没了伯爷压制,我又天性驽钝,那黄云便愈发嚣张跋扈起来,行事张扬酷烈,动则行卑鄙之事,暗施手段,搅得盐业不安,频频挑动各家与我江家争夺。 幸赖家父沉稳,屡屡平息事端,行事只讲一个以和为贵,各家钦服我父亲气度人品,去岁盐业大会,那黄之昀正是不满黄云父子霸道,方才与家父说好,狠狠驳了黄云的脸面。 虽是如此,我江家仍恪守本分,对黄家秋毫无犯,不料,盐业大会不久,我父亲突然就身染重病,竟” 江少元一边说着,一边已有些哽咽起来。 第306章 暗火 林思衡也闻言,忙作势安抚几句,心中却不以为然。 江家行事,面上虽好讲一个名头,不比黄家荤素不忌,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江少元嘴上将江家说的如一朵白莲花一般,只怕实际上也不过是在黄家压迫下无力反制,勉强自保罢了。 江少元本有意借林思衡之势,抵挡黄家压力,林思衡也有心挑拨离间,分化盐商,真真是臭味相投,你情我愿。 两人一块儿,你一句我一句,将黄家从头到尾的贬斥一通,若叫外人瞧着,怕是真以为两人感情深厚。 好一番商业互吹,林思衡又刻意拉着江少元依依惜别,显得十分不舍,相携走在大街上,作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来,朗声道: “江兄放心,江兄所言之事我既得知,来日必为江兄主持公道。” 说完也不等江少元回话,扭头就走。 今日通江少元所说的话,在林思衡刻意放纵之下,没用多久就传进黄家大宅里。黄君泰近些年只顾享乐,吃得脑满肠肥,脾气也愈发见涨,闻言怒不可遏: “好个小儿!我倒看看他如何替江家主持公道!我黄家本欲与其善意结交,他既不识好歹,那就各凭手段! 去!再给我仔细打听打听,江春那老东西还有多久才死!往京里书信过去,我倒看看,他这个靖远伯是不是真就稳如泰山!” 黄云连忙躬身应下,便要吩咐诸事,黄鹤惋惜的摇摇头道: “说到底,也还是大兄早年间得罪了他,却叫江家占了便宜,若是这位靖远伯也向着我黄家,那江少元现如今就该跪在我黄家大门外了。 京里的帮手,父亲还是不必多做指望的好,这靖远伯本就是皇帝的宝刀,岂有事尚未成,便自废武功的道理。 况且我们黄家有帮手,江家自然也有,好不容易来了个江少元能攀附的上的,如何肯任由咱们坏了好事。” 黄云闻言,面上也闪过一丝愠怒,怒斥道: “九弟这话实在荒谬!咱们黄家乃是盐商,这林如海师徒两个一心帮着皇帝从咱们身上割肉,本就跟咱们不是一路,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至于江少元,哼,一介蠢物,攀附到那林思衡身上,我看他迟早是要以身伺虎。” 黄君泰也连连赞同,林思衡屡次表现出对黄家的敌意来,终于将黄家彻底放弃对林思衡的拉拢,黄鹤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摇摇头,又回黄老太爷身边伺候着。 然而黄家虽叫嚣的凶狠,手段却也不多,长河被打的抬不起头来,城内又不好闹得太大,想要哄抬盐价,阻隔盐运,又有江家对着干,刺杀下毒,挑动叛乱,似乎又还没到那份上。 一时也只得先见招拆招,黄家在城中不断拔升的显赫威势,似乎陡然间被生生截断,气焰一时衰落。 盐政衙门后院有一石台,今日与江少元屡屡见面,演完戏后,林思衡便习惯来此稍坐,与薛蝌对坐弈棋。 江黄两家之间的矛盾被挑动的愈发剧烈,林思衡心中却依旧愁绪难解,若无确凿实证证明江春是遭了黄家毒手,想要等江黄两家两虎相争,一死一伤,也不知要等多少时日。 虽是如此,林思衡面上依旧十分沉静,与薛蝌谈笑无二,薛蝌将手中棋子拿在手里捻了半晌,终于投子认负,拱手叹道: “伯爷棋艺精深,草民自愧不如。” 林思衡笑着将棋子捻回盒中: “行了,少拍这样的马屁,听着岂不叫人恶心,咱们两个臭棋篓子,自娱自乐倒还使得,若叫外人听见,岂不遭人耻笑。” 薛蝌也哈哈笑了两声,声音一转,状似无意道: “若说这棋,伯爷寻我来下,只怕也不能尽兴,我天资驽钝,又被家里的俗事给耽搁了,棋艺实在不精,连家里的小妹也下不过,她倒是个十分聪颖的,又有天分。说不准倒能从伯爷手里赢几局。” 林思衡抬眼瞧他一眼,哼哼两声,并不接这话,薛蝌也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正寒暄着,却有亲兵近前来报,说是翁岩进城来访。 薛蝌见林思衡有正事要谈,连忙告辞,待林思衡往偏厅见客,却见并不止翁岩一人,一旁倒还有个年轻男子,分明是他留在船上的护卫。 林思衡吃了一惊,以为是船上出了事情,连忙发问,那护卫忙行了回道: “回伯爷,郑统领遣我来报信,说是伯爷一直在找的人,前些日子在清江浦一带已经寻到,正带往扬州来,叫我先来报伯爷。” 林思衡豁然起身,瞪大眼睛,难道有些失态,双手握紧拳头,咬着牙问道: “他可看清了?果真是要找的人?认清楚了没有?那人可交代了什么?” 护卫见此忙道: “伯爷放心,郑统领来来回回认了好些遍,那人被郑统领拿下,日日恳求,不愿回扬州,只是也由不得他,统领问话,他也并不肯交代。担心坏了伯爷的事,统领大人一时未敢用刑。” 林思衡闻言,已信了七分,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对那护卫吩咐道: “既如此,你且回去,告诉郑阳,叫他务必将那人活着带到扬州见我!” 那人连忙转身要走,又被林思衡叫住,有些迟疑道: “且慢着,记得告诉郑阳绿衣,先不要叫师妹知道。” 待那护卫告辞,林思衡转身又回到椅子上,却坐不住,竟难得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双目阴沉,咬牙切齿,两手在椅子扶手上开合不定,单是坐在那里,就已显出几分杀气来,瞧得翁岩心惊胆战。 等了半晌,林思衡方才又恢复成往日心平气和的模样,才发觉翁岩仍在此地,和颜悦色道: “是有何事?叫你亲自进城一趟?” 翁岩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来递上去: “今日一早有个小和尚寻到了我,送来这件东西,叫我务必送到伯爷手上。” 第307章 金杯共汝饮 林思衡皱眉去瞧,却不接过来,只是开口问道: “这是何物?” 翁岩赶忙将包裹解开,从中取出一件被砍了几个口子的官服来: “回伯爷,便是此物,那小和尚带了句话,说是林大人尚且平安,林大人嘱咐伯爷,不必过于着急,务必稳扎稳打。” 林思衡起身近前,将那官服接在手中,细细瞧了一眼,眼神愈发阴森,心头涌起疑虑来,有些怀疑莫不是老师被人捉了去,以此来威胁我?恨声道: “那和尚人在何处?可曾拿下?他从哪里来?” 翁岩见林思衡语气不善,忙又将腰弯了几分,惶恐道: “因那和尚带着这件官服,小人怕惹出事来,未敢擅自锁拿,不过伯爷放心,那和尚面目和善,该不是为非作歹之人,且小人已暗中遣人跟随,必不叫其走托。” 林思衡闻言,方才略舒展眉头,若师父果真一切都好,自然是件大好事。师父所言,叫我求稳,虽是好意,只是如今既有了那人消息,恐怕是稳不下来了 三两句将翁岩打发走,林思衡将那官袍收好,当此时节,师父在城外,黛玉也尚未至扬州,城里就我一个,正是腥风血雨的好时节 招来边城,取了信物: “你持此物,去江南大营,面见胡总督” 边城神色略有些担忧,随即领命而去。林思衡又坐了半晌,闭着眼睛,脑子里思前想后,将这座扬州城里各方人物来回揣摩算计。 直至天光昏暝,夕阳自门棱间透入,铺陈在林思衡的身上,犹如一尊金身佛像,手中的天子剑轻轻开合,阳光折射间,渲染着一片森冷的寒芒。 宝剑辉耀明光,阴谋藏于暗室。 “这么多天了,究竟打听清楚没有?那盐政衙门里的林如海,究竟是真是假?” “大人放心,一定是假!” “你就这样有把握?因何如此笃定?” “那靖远伯进了衙门,林如海身边便都换了他的人,不叫其他任何人与林如海碰面,连林家的管家和林如海的姨娘也不能见,若那林如海是真,又何必如此?” “焉知这不是故布疑阵?林如海既已察觉苗头,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岂能大意?亏你们还是那姓黄的也是废物!” “嘿嘿,大人莫惊,咱们不过是一时失手,林如海身边的护卫确实得力,否则大人又哪里用得上咱们呢?至于说黄大人,不过一枚棋子罢了,尽到他的用处便可,废物些不是正好使唤?” 暗室里传出一声冷笑: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结果,便是如今盐政衙门里的那个林如海是假的,真的也要找到,斩尽杀绝!你们既有这样大的名头,也叫我瞧瞧你们的能耐,莫不是被那小儿吓破了胆子,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我坏了事,到时候顺藤摸瓜找上去,你们可兜不住!” “大人何必相激,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不消大人多说,那小儿再是厉害,身边也不过才三十个护卫,咱们的手段,大人自然能瞧得见!” 一番见不得人的谋划,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先有一道黑影从暗中走出,旋即左拐右拐的消失不见,又过了些时候,才有一只官靴,缓缓从里间踏出。 林思衡带着几个护卫,面色平静的行走在扬州城里,这座城仍显得安静祥和,汹涌的岩浆被埋藏在水面之下,偶尔窜出几个气泡,透露出些许焦躁的硫磺味来。 停在一套红色大门外,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匾额,正有两个烫金大字“刘宅”。 那门子见他在门口停下,定睛一瞧,立马便认出他来,也不给林思衡打脸的机会,赶忙上前请安行礼: “小的给伯爷请安?伯爷这是?” 林思衡低头瞧他一眼,笑道: “我来扬州数日,竟不曾拜访刘大人,实在失礼,今日正好得空,又路过此地,便来拜会一二,刘大人可在家中?” 那门子微微一愣,如今贵族间拜访,都是先通名帖,提前约个时间,少有如林思衡这般直接就找上门来的,只是他这个伯爵既然已经到了门外,门子也没有叫他回去的胆子,只得叩首道: “伯爷驾临,小人不敢擅专,请伯爷暂且稍坐歇息,小人这就去通报大人。” 说着便要先引林思衡入门房奉茶,林思衡只摇摇头道: “既如此,本官就在这里等候片刻,你且速去。” 那门子无奈,只得一溜烟跑进去通知刘庄。林思衡微微摇头,如今已箭在弦上,他本无意这样早就动作,时机未成,便要多出几分险峻来。 只是既已定下主意,便无瞻前顾后之理,这刘庄正是扬州城内第一实权高官,撇开那些个退休的荣养老臣不说,若只说官位武力,戴承恩尚且低他一头。 既要在扬州有一番动作,无论如何是免不了要与这刘庄好好打几回交道的。 未几,大门洞开,刘庄已快步迎上前来,哈哈大笑,拱手作揖道: “伯爷驾临,下官未能远迎,失礼之至,还望伯爷恕罪。” 袍袖一展,便有一股细微的香气袭来,林思衡略一皱眉,也微微一笑,弯弯腰道: “本是路过此地,冒昧来访,刘大人勿怪。” 两人一番客套,似乎当日在城门口那点不愉快压根也没有发生过。 及至正堂,不多时,便也摆出一副酒席来,刘庄不敢高居主位,只与林思衡宾主对坐,一番劝饮,刘庄尚在揣摩林思衡来意,便听得林思衡忽然开口道: “本官奉皇命南下整饬盐务,说来惭愧,至今不过是行纸上谈兵之举,唯恐贻笑大方,未敢贸然行事,思来想去,还是要经历事务方可,后日本官欲出城巡查盐务,不知刘大人可有意同行?” 刘庄微微一顿,与林思衡添了一杯酒,犹豫片刻,方道: “伯爷有天纵之才,区区盐务之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林大人才在城外遇刺,至今未曾伤愈,此时伯爷要出城,是否有些不妥?何不再待些时日?等凶手缉拿归案再说。” 第308章 白刃不相饶 林思衡便道: “家师伤势已痊愈大半,些许事务如今倒也处置无碍,本官方才能抽出些空子来,我南下时,陛下殷切期盼,本官不敢迁延,唯恐有负皇恩。 刘大人任盐法道一职已十余年,盐务诸事,刘大人知之必深,还望刘大人不以本官驽钝,悉心教导才是。” 刘庄低头饮了一杯,略一沉吟,方道: “不敢当教导一说,伯爷但有所问,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是伯爷相邀,下官岂敢推托,后日定与伯爷一道出城,若有何宵小之辈,下官也好助伯爷一臂之力。” 林思衡满意道: “既如此,那就再好不过。” 与刘庄做下约定,林思衡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刘庄忙又起身相送,一路送至门外,两人离近作别,微风吹拂,便又有一阵古怪的香气萦绕。 香味极淡,若非林思衡经年习武,五感敏锐,实不易察觉。虽是如此,林思衡也并不往心里去,如今士大夫多有熏香的习惯,倒也不算什么,这点暗香,已显得刘庄为人低调了。 既离了刘家大宅,林思衡略微放下心来,按着约定,后日便要有一番动作,戴承恩靠着戴权庇佑,稳如泰山,只会借坡下驴,不会刻意与我为难。 戴承恩不出头,曹恩没胆子擅动守军来得罪我,城中守卒不动,唯二可虑的便是盐丁和盐商护院打手。只要将刘庄诓出城外,叫盐丁束手,盐商虽富,长河既废,也无多少人手,大事可成! 心里虽做着诸多假设,心情却实不能放松。 踏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到住处,薛蝌与廖掌柜寻着机会,便又来请安示好,因早年受薛家恩惠,虽涉及出身,不曾明言,但林思衡对薛蝌还是很有些耐心,热络几句,林思衡笑道: “委屈诸位在此等候,实在怠慢,所幸也不需多少时日了,但此间事毕,我再向二位赔酒谢罪。” 两人连道不敢,薛蝌也知林思衡要整饬盐务,乍听此言,不免有些担忧道: “是否太急切了些?” 林思衡微微垂眸,沉思半晌,将扬州城诸多势力在脑中又过了一遍,轻笑一声,微微叹口气道: “当断则断,苦等时机,又岂有十全十美之时。” 薛蝌神情一肃,拱手道: “草民一介商贾小民,蒙伯爷不弃,折节下交,岂敢不尽心竭力,今伯爷欲行大计,蝌别无长物,此番随行护院,俱是草民精挑细选而来,皆为忠义可信之辈,请伯爷用之。” 林思衡看他一眼,略一思量,笑着点点头应下。 及至入夜,林思衡也不要林家丫鬟服侍,自己整理一番,坐在床头思量周全,将那柄天子剑立在身旁,轻轻摩挲: 待此番事成,局面打开,扬州便为我掌中之物,等师妹来时,大抵该有些许安定了 正要合眼入睡,却听得门外陡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林思衡猛然一惊,翻身而起,持剑走向门口,冷声道: “何人?” 门外响起钱旋的声音: “公子,山东密信” 林思衡将门打开,便见钱旋的站在外头,手上拿着一封密信: “猴子早前不知伯爷南下,将信发往京城,老四收到信件,才转回来。” 林思衡赶忙将剑收起,接过信来拆开,借着月光略一扫视,瞳孔一缩,待林思衡读罢,钱旋也接过去瞧了一眼,脸色也难看起来,低声道: “原来公子,事情有变,是否暂且搁置一二?” 林思衡紧锁眉头,脚下缓缓踱步,摇摇了头道: “不,已经太迟了,边城如今只怕已经到了江南大营,兵马既动,绝瞒不过去,再无拖延之理,不过些许风险,事已至此,宜当机立断,岂能再做退缩? 我知道这伙人躲在哪里了,难怪怎么抓也抓不住。呵呵,香火味” 林思衡扭头对钱旋笑笑,轻轻舔舔嘴唇,露出森然的白牙: “贼喊捉贼,他真是好大胆子!”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春风徐徐吹拂,运河两岸杨柳已发新芽,林思衡与刘庄,戴承恩等人缓步慢行于河道大堤之上。 刘庄不时瞧戴承恩一眼,他原以为林思衡只请了他,却没料到戴承恩居然也跑出来,挺着大肚子,与林思衡一唱一和,诗赋对答。 刘庄暗皱眉头,这哪里是什么巡查盐务,分明是出来踏青来了。 走来走去,走到现在也还在码头这一段,连二里路都没走出去,心中有些不耐,却也不好摆什么脸色,只提议道: “伯爷,戴大人,码头这边既已瞧过,不如再往前头走走?” 林思衡笑道: “诶,刘大人莫急,难道有这样的好气候,这堤上杨柳依依,春意正好,些许俗务,何必急于一时?” 戴承恩一向也爱附庸风雅,更烦那些个政务,也忙附和道: “伯爷此言有理,既是伯爷有此雅兴,刘大人,咱们虽终日操劳,不妨也休息片刻嘛。” 刘庄隐晦的瞧了眼戴承恩的大肚子,心中嗤之以鼻,只是有些莫名其妙林思衡的态度: 分明是你说不敢迁延,拉我出城巡查,到了城外如何竟百般拖延?等到出城! 刘庄眼神一凛,又看向戴承恩一眼,城中仅有的两个管着兵马主官都在城外,就剩一个曹恩,一旦有事,如何撑得住场面? 虽有些不好的猜想,刘庄一时却拿不定主意,终归只是揣测罢了,也只得心头暗暗焦虑,急切想要回城。 林思衡似对刘庄的情绪全无所察,依旧只顾着与戴承恩谈笑,甚至挑了附近一棵据说是百年老树,两人便在树下指指点点,赞叹不已,竟不肯走了。 日头渐起,码头上来往商船来来去去,码头工人扛着船上货物,来回运送,税吏站在渡口,颐指气使的对那些船主呼喝叫骂,来往盐丁巡查私盐,兢兢业业,不时从林思衡等人身前行礼走过,秩序井然。 直到码头上混乱骤起,林思衡等人招人来问,话未出口,三人眼前便已闪过一道凌冽森寒的刀光 ps:出门赴个约,下一章可能会晚一点。 但也有可能准时。 第309章 行刺 刀光划过戴承恩的眼角,朝他的胸腹间猛然劈斩过去。 戴承恩措手不及,惊恐的叫喊两声,连连向后避让,却又因身子不太灵便,脚下一扭,旋即跌坐在地上。 那刺客面带刀疤,眼神凶厉,一嘴络腮胡子更显出几分彪悍之气,眼见戴承恩摔倒,竟发起狠来,也不顾周遭护卫正在近前,只顾着又提刀向戴承恩扑去。 戴承恩惊恐的坐在地上,蹬着两腿连连后退,刀光一闪,将其衣角下摆撕裂下一大块来。 眼看戴承恩将要命丧敌手,林思衡既离得近,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此时也赶忙上前援救,趁那刺客缓口气的功夫,一脚将那刺客踹了个跟头。 这一脚势大力沉,那刺客被踹的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巧不巧,正好从护卫们的包围圈中翻了出去。 眼见已不能得手,那刺客神情似有些懊恼,隔着一众护卫,朝戴承恩投去一个森冷的眼神,与护卫过了两招,旋即猛然后退,大喊一声: “红阳劫尽,白阳劫生!白莲教奉无生老母法旨!诛杀贪官,改换乾坤!兄弟们,一起上!” 护卫们往前追赶几步,那刺客估摸着不能力敌,便往码头中退去,三两下的竟消失无踪。 刘庄神情极其阴沉,咬着牙看着那刺客消失的方向,又隐晦的朝林思衡的方向瞥去一眼,却见林思衡正一边将戴承恩扶起,一边居然也正望着他。 刘庄心头一惊,慌忙收回目光,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额头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来,眼睛一扫,咬了咬牙,对赶过来围成一圈的护卫喝到: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将凶手缉拿归案。” 林思衡阻拦道: “穷寇莫追,那刺客恐非一人,护卫眼下还是留着,保护戴大人安危要紧。” 戴承恩被吓得变了腔,尖利着嗓子,闻言喊道: “正是正是!来人,快来人!保护本大人!” 林思衡安抚几句,又道: “刺客既来,这里只怕也不安稳,护卫终究人少,事急从权,这里离城池不远,请戴大人下令,暂调一队守军前来协助稽察。” 戴承恩此时岂有不允之理,连连点头,便叫两个护卫携了印信回扬州调人来。 刘庄已猜出八九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官场上的体面了,瞪着眼睛,便冲林思衡喝到: “未逢战事,守军岂可出城?倘有宵小之辈趁乱夺城,岂是儿戏?” 林思衡直接硬顶道: “刘大人此言差矣,扬州位处江南,我朝蒸蒸日上,何来战事?戴大人身负扬州父母之责,既遭行刺,事急从权,如何不能调兵? 况且那刺客既着盐丁打扮,正好速速调兵,将其缉拿归案,也好还刘大人清白!” “你!!!” 刘庄死死盯着林思衡的眼睛,试图要再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眼中所见,却只如见一池深潭。刘庄心头一凛: “靖远伯说话还当慎重!那匪徒分明是白莲妖人,不知从何得来一身盐丁衣裳,又关本官何事?” 林思衡冷笑两声,眼见护卫已将戴承恩印信带走,竟不再与其对话,刘庄暗自恼恨不已。 码头上因现了刺客,此时早已是一片混乱。趁着几位官员一番口舌争斗的日子,又有几队盐丁似被拥挤混乱的人流裹挟,东倒西歪的朝林思衡等人这边退来,不过片刻,竟已离得近了。 林思衡本就提着心思,余光一扫,眼见这些人都快要到了跟前,眉头一皱,喝止道: “止步!全都退回去!” 这些盐丁听见后头声音,猛然扭过头来,脸上惊惶失措之态荡然无存,只盯着人群中穿着一袭紫袍的青年高官,显出一抹狞笑。 林思衡隔着人群与这伙盐丁对视,相隔不过一二十步,那盐丁,或者说刺客的神态再其眼中纤毫毕现。 林思衡却也并不意外,待那刺客狞笑出来,林思衡也咧了咧嘴,似乎是与其回应,也缓缓扯出一个森寒的笑意来。 刘庄一见那伙盐丁,神情也是一懵,那伙盐丁当中有人朝他看了一眼,投来了然的一瞥。 眼见那些“盐丁”已然扑杀上来,远远望去,城墙上也显出些混乱,刘庄愤恨的朝身边的年轻人瞪了一眼,眼神阴狠,终于也发了狠心,招来身边一位心腹,令其也去组织盐丁来救: “绝不能放走一个‘刺客’!” 刺客虽众,护卫却都是精挑细选而来,又因此前一遭,早提了警惕,虽有些艰难,一时倒也无虞,偶尔从刘庄那边漏过来几个,也被林思衡身边几人拿下。 林思衡不知何时也持剑在手,剑尖轻颤,衣袖上溅着斑斑血迹,戴承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庆幸今日林思衡带的护卫格外的多,又见林思衡竟有一身武艺,愈发不肯离开。 一路且战且退,竟渐渐与刘庄拉开距离。 刘庄正在焦虑,码头上却又起波澜,却是伏波帮“忠心耿耿”,眼见戴知府遇刺,连忙也组织人手来救。 伏波帮扎根码头,林思衡本就有意在此附近徘徊,不过须臾便至,见着穿着盐丁衣裳的人,也不做分辨,上去便打。 因着人多势众,刘庄调来的盐丁尚未靠近,就已经被远远驱逐出去,还又添了些死伤。 身前的刺客,虽皆有一腔搏命的狠心,到底技艺不精,也渐渐乏力,闹出的动静也小了下去。 刘庄眼神有些绝望的看着勉强还在挣扎的几个刺客,心中只觉得荒谬。那伙刺客此时也渐渐恐慌起来,本以为自己是配合“内应”行事,如何情形竟到了这步田地? 刘庄至此岂能不知,自己今日是遭了算计,林思衡分明就是奔着他来了!两人隔着拥挤混乱的人群相视一眼,一人神情凶狠而绝望,一人神情平静而轻松。 待曹恩带着几队守军赶来时,混乱已经渐渐平息,曹恩忙不迭地冲三位上官行礼问候,安排护卫。 戴承恩见曹恩带了人来,方才顾得上朝身下摸了两把,却是毫发未伤,又自觉安全得了保障,也放松下来,直到城中飞马来报: 江南大营的军队入城! 第310章 千里之提 江南大营军队入城,城中有兵权的几个主官皆在城外,竟无人敢拦,轻轻松松叫江南大营的军队接管了城防。 林思衡缓缓出了口气,回顾四周,身边的护卫已折了一半,尤其是薛蝌送来的那些护卫,三停已去了两停,也是损失惨重。 他这里尚且如此,刘庄自无大碍,戴承恩的那点护卫却在这场乱中被消耗干净。 听得被军队进了城,戴承恩震惊不已,朝林思衡看了一眼,想要指责几句,思及方才一事,到底还是住了口,只赶紧叫曹恩挑了马来,也懒得再管码头上的事,先行带着曹恩往城池方向去。 刘庄似乎也泄了气,不再显露出敌意来,面有颓唐之色,也被身边众人簇拥着打马回城。 林思衡倒不慌不忙,扬州城防既已入手,有边城在,他也不担心戴承恩会与他撕破脸一定要拿回去,多半是争执两句,搭个梯子也就罢了。 翁岩等人都忙上前来见礼,林思衡点了点头,挺直腰杆。 扬州大权在握,局面已经打开,林思衡心中至此方才安稳下来,轻笑两声,叫翁岩帮着,将一众俘虏活口都押送进城,又吩咐道: “扬州初定,你亲自去一趟,接师父回城,不必大动干戈,盐法变革,还需师父坐镇才好。” 戴承恩进城之后,果然与边城争执一番,表达了一番态度,便也作罢。正想着往京里去信,再问问叔叔的意思,幕僚又着急忙慌的来报: “大人!大人!那靖远伯进城以后,将那伙刺客往牢里一塞,将咱们的看守都赶出去了” 戴承恩不胜其烦道: “行了行了,这点小事,这时候由得他去!” “靖远伯处置了刺客,拉了几百江南大营的士卒,将盐商黄老爷家给围了!” “什么?!” 黄之昀正在家中愁眉不展的喝闷酒,要说起来,他与黄君泰是出了五服的远亲,但大家都姓黄。以往总有几分亲近。 怎奈黄云行事太过嚣张跋扈,视其余诸家为仆从奴役,动辄呼喝。黄之昀方才反水又靠近江家,摆了黄君泰一道。 怎料江春一病不起,江少元勉力支撑,竟又无力应付黄云手段,这就把他给害苦了。黄云公开放话要揭了他的皮,他虽嘴上不虚,心里着实有些慌乱,四处勾连靠山,倒还真叫他寻着一路狠角色。 那伙人看重他的钱财,黄之昀看重那伙人的武力,也算一拍即合,况且又得了官场上的靠山,心中方才落了定。 怎么竟是靖远伯南下呢?虽瞧着靖远伯与江家亲善,按理该是好事,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事情,他就忍不住心头发颤。 放眼扬州城中,自己这堂堂八大盐商之一,竟有种四面皆敌之感。 还没等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便已闻得前院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之声,管家连滚带爬的跑到跟前: “老爷!老爷!靖远伯带着官兵,将宅子给围了!” 林思衡立于阶下,有些感慨的瞧着眼前的盐商大宅,从他初来扬州,这八家盐商就是扬州城里的八座大山,蜿蜒连绵如千里长堤,将扬州城裹挟在自己手中。 估摸着时间,林思衡略一挥手,便有士卒扛着圆木,猛然上前砸门,一声轰然巨响,大门洞开,门后护院打手倒了一地,匆匆从后院赶来的黄之昀也唬了一跳,阴沉着脸,正要上前喝止说话。 林思衡已然一步踏过门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径直开口道: “经查,盐商黄之昀,勾结白莲教妖人,行刺巡盐御史林大人,并及本官和戴知府,刘大人,如今白莲妖人已经被擒,供述无误。 黄老爷,您也跟我走一趟。” 到嘴的话又被堵进喉咙,黄之昀面色一片惨白,这位一向高高在上的大盐商,此刻终于抑制不住感到恐慌起来。 盐商这座数十年方才铸造的千里长堤,在林如海和林思衡师徒二人多年不懈的冲刷下,终于开始裂开第一道缝隙。 黄之昀到底是盐商出身,虽是从他老子手中接过这行当,心里也不乏一股狠气,白莲教那是扯了旗子明着造反的,且不说勾结白莲,刺杀官员已经是死罪,单是他以前做的许多事情,若真被拿了,也逃不开一个死字。 脑子里想的透彻,黄之昀如何肯坐以待毙,一边纠结护院打手,暗地里遣人出去往各处报信,一边振作精神,也撕破脸面,怒斥道: “无知小儿!我家虽奉太上皇皇命,参理盐业,老夫却也是五品官身!你既无圣旨,也无刑部文书,怎敢擅入官员宅邸!你若此时退出去,老夫尚不与你计较,如若不然,我黄家虽只草芥,却自有大人治你!” 八家盐商都捐了官,却都是虚衔,平日里也并无什么人真拿他们视作官员,此时倒将这官身拿出来说,林思衡觉得有些可笑,点了点头,诚恳道: “黄大人所言有理,本官却不好擅造黄大人住处。” 于是将踏过门槛的那只脚又收回来,自己站到门槛外,聚拢过几个护卫,轻轻招一招手,身后的一众江南大营的军队却越过他身边,蜂拥而入。 运河上一艘楼船,伴着缓缓流动的江水,绕过金陵,在周遭几艘大小船只的拱卫下,缓缓向扬州靠近。 楼船上几名女子,远远望着渐渐在望的扬州,神情皆涌现出担忧和希冀的神色来。当前一座小船中,郑阳盘膝而坐,身前牢牢捆着一名瘦削男子。 扬州城外,宁镇山脉之间,大名鼎鼎的翁岩翁帮主,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一位受伤虚弱的老者,缓缓踏出那座野寺。 第311章 溃于蚁穴 盐商一体,并非虚言。 黄之昀虽在一众盐商当中处境尴尬,可真等林思衡对其出手,其余七家也还是要来见个分明。 黄之昀的抵抗并非没有成效,林思衡不敢高估了江南大营的战力,专程多带了人手,与盐商护院厮杀时,虽仗着人多势众,连连告捷,死伤竟与护院家丁相仿佛。 这等武力,实叫林思衡和边城等人看得眉头直皱,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军纪又差,作战之时仍不忘劫掠打砸,甚至有趁乱欲要掳了黄家女眷,行逼迫之事者,便被林思衡的亲兵斩了脑袋。 待黄之昀将家中人手渐渐聚集,一时竟有要僵持不下的样子,还得林思衡叫边城带了一队亲兵破敌而入,方才一鼓作气将黄之昀等人拿下。 待那江南大营的军官喜气洋洋的来报功,林思衡虽恨不得砍了他的首级,却也强忍着不发作,只打定主意往后只能将其拿来充个人数。 勉励两句,将黄家众人押至前厅跪倒,林思衡便将江南大营的军队都收回来,只叫亲兵去抄家封屋。 此举虽惹得江南大营士卒有些不满,但林思衡也非昔日初从军时的雏鸟,军威赫赫,也不曾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边尤在忙碌,没过多久,其余七家盐商各自都打发人来问,虽多是只叫下人来瞧,只江少元因自诩与林思衡有几分关系,亲自过来,未见,连戴承恩也匆匆坐着轿子跑过来。 戴承恩面色严肃的看着不知何时已碎裂在地上的黄家门匾,心中一阵无奈,却又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在这里为官多年了,如何能不知道,不先打破八大盐商的十年不易的罗网,盐法改革一事就压根儿也无从谈起。 可是若真的朝盐商动起手来,随即而来的反噬,也不是等闲之辈就能承受的起的。 戴承恩神色难言的瞥了林思衡一眼,到底是个年轻人,上午才做局压制了刘庄,当天就开始朝盐商动手了。 江南大营的兵马固然可以镇压一时,可盐商在江南乃至京师盘根错节,姻亲交织,手段如此粗暴,怎会不遭人恨? 锋芒毕露,过刚易折,非长久之相啊。 江少元也面色沉凝的站在门口,眼看着一队队军士踏着血水,在这座盐商大宅里进进出出,四处搜刮,深吸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在外人眼中,黄之昀还算是亲近江家的一支,平日里被黄云逼迫打压便罢,如今竟被官府抄家,江少元也不得不出头表态: “伯爷,黄家一向积善有名,乐善好施,在扬州城声望隆着,不知因干犯何罪,竟至此祸?便是有罪,也该已有司论处才是?” 林思衡轻轻拍打身上沾染的灰尘,先朝戴承恩瞧了一眼,见其面无表情,似乎只是来看戏,说他是因黄家之事表示不满也可,说他是过来做个抄检黄家的见证也行。 但林思衡自然不肯叫他这样叫他脚踏两只船,既然来了,便没有放过的道理,轻叹一声,对江少元低声道: “江兄遭小人蒙蔽,只怕不知,就在城外,方才我与戴大人又遭刺杀,幸赖戴大人指挥若定,方才平安无事。 我抓了几个刺客,这回倒有些活口,已招供了是应黄之昀所请,为阻挠盐法变革,行刺杀之事,连之前我恩师一案,也是尔等所为。 勾结白莲,行刺官员,这已经是洗不脱的造反行径了,诶,江兄还是不要再往里掺和的好啊。” 被押出来的黄之昀仍在不断叫嚣,口称污蔑,断不肯束手认罪。 江少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还真就没有想过,行刺林如海是黄之昀做的?他这么有种? 但既然林思衡拿这话公开来说,想必也假不了,又见盐法道刘庄居然没来,愈发惊异,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毕竟造反这两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担待得起的。 阶下各家,或是管家,或是长随,也将这话听了个清楚,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得又赶紧各自回去报信,各家气势汹汹而来,竟又灰头土脸而去。 待各家盐商离去,戴承恩叹息一声,神色复杂的走上前来,拱手道: “伯爷好手段,好凌厉,只是何必要将下官牵扯进来?” 他靠着戴权,做了十来年知府,便真是头猪,此时也磨砺出来了,林思衡拱手还了一礼,正色道: “白莲妖人,人人得而诛之,戴大人身居此职,如何去躲呢?” 戴承恩仍有些不满,拂袖道: “伯爷既已查明凶手,又将刺客擒获,连幕后指使也都拿下,想来总该还扬州一个安宁?不知这些江南大营的兵马,何时可以出城?” 林思衡神色温和的瞧着他,略笑一笑,却并不回话。 一路押着黄之昀一家,上下近百口人,浩浩荡荡往大牢里去,沿途士绅百姓皆侧目而视,难以置信。 林如海被翁岩领着人护卫着,换了一袭粗麻衣裳,便也没有人能将眼前这位老者,和扬州大名鼎鼎的林御史对应起来。 也跟着人群退到两边,日头照射过来,林如海微微眯眼,视线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去,正看见走在重重护卫当中,一路步行,并不骑马夸耀的林思衡,以及浩浩荡荡的囚徒。 心中一时感慨难言,有些担忧,也有些欣慰和振奋。 林如海敏锐的意识到,历经十年的盐法革新一事,伴随着第一家盐商倒塌,似乎终于开始出现一些真正的曙光。 第312章 师徒重逢 将黄之昀一干人等收押妥当,林思衡刚一回到盐政衙门后院,便看见一位穿着麻衣的老人,正站在树下,面带笑意的朝他望来。 略微一怔,眼睛一酸,急忙趋前几步,便要以大礼参拜。 林如海赶忙也上前阻拦,将其拉起,林思衡细细瞧着眼前这位老人,老人也笑着打量他,满意的伸手轻拍着他的肩头,欣慰道: “不意几年功夫,衡儿已贵为伯爵了,我素知你聪慧,却不意竟至于此。” 思及此事,林如海也不由微微感慨,他在扬州十年,也只将青袍换了蓝袍,当年那个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说要着红袍的少年郎,如今何止红袍,连紫金麒麟都穿在身上了。 林思衡却并不显得得意,微微颤声道: “师父师父何以衰老至此了?” 林如海笑着摇摇头,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微微拂动,与林思衡在一旁的石椅上对坐: “我本就年迈,又何必效此小儿女姿态?玉儿不曾回来?” 林思衡瞧着眼前这位明显枯瘦衰朽的老人,神情仍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惜,为林如海斟了杯热茶,低声道: “恩师遇刺的消息传到京师,陛下便叫我南下处置,我心忧如焚,故而先行一步,师父放心,弟子已安排亲近人手随行看顾,按着行程,师妹该已至金陵了,不日便至扬州。” 林如海轻轻点头,不再多问他们这些年在京里的事情,也不去说那些亲近思念的话,似乎知道黛玉近年一切尚好,便也足够了。 他既已回来,旁人不说,至少林管家和二位姨娘是瞒不过的,此时也都在一旁伺候着,林如海却又将其屏退,将话题转回到扬州来,轻声道: “我方才进城,就看见你将黄之昀一家拿了。” 林如海说起这话,神情有些欣慰,也有些忧切: “要说起来,这些盐商就住在城里,真要锁拿,几百军士足以,然盐商好动,却也不好动,我在扬州,与盐商作对十年,你挑中黄之昀一家,是不错的,八大盐商,如今就数他最为艰难。 可就算是他家,既被拔除,也必生波澜,你可有计策?” 林思衡轻声安抚道: “师父放心,盐商之所以难除,一在其树大根深,二在其掌着天下盐业命脉,动摇盐商,天下盐业也必将跟着动摇,自不消说。 然而欲革新盐法,也必要动摇盐商不可。如今拿下一个黄之昀,便算是开了头,有一就有二。盐业虽一时动摇,可盐业利高,也必有人自发来维持稳定。 至于盐商背后那些人的反扑,我就只应付该我应付的就是了,剩下的,自然交给陛下处理。” 林如海神色难言的微微摇头: “陛下他唉。如今拿了黄之昀一家,动静还不算太大,接下来可有打算?如今我既回来坐衙,若有什么艰难之事,还是由我来做,不必再叫你冲在前头。 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本该为你遮风挡雨,没有叫你身处险境的道理。” 林思衡轻笑着摇头道: “师父快别说这话,师父方才不是还说自己年迈,年迈之人,还是要多休息,等师妹回来,师父多陪陪她便是。我如今却是年轻力壮,正好再陪这帮盐商好好玩玩。 是了,不知师父这些日子究竟是在何处治伤?若非师父送了信物来,只怕还寻不见。” 林如海叹息一声: “也是佛祖保佑,叫我落到一座荒野寺庙里,得了看照,才能有命回来。” 林思衡忙道: “既如此,我这便叫人备厚礼送去。” “那倒免了,回来之时,那二位大师已嘱咐过,叫我们不必再去扰他,他既知我身份,若果真有俗事要求,自然也能来见我。” 林思衡这才作罢,又冷哼道: “恩师虽得善心人搭救,此事却不可善罢甘休,我借着此事,将黄之昀拿下,只是却还有一人,虽拿了他的把柄,一时却不好就这么处置了他。” 林如海苦笑着摇摇头: “你是说刘庄刘大人?果然是他。他近年来常有诡谲之举,虽然隐蔽,却瞒不过我。他是三品高官,便是证实了造反的罪名,也得押往京师处置。 况且,我估计若要定他这个罪名,只怕也难。此人有一女,正在梁王府为侧妃。如今先皇后虽去,梁王母族尚存,他自身又有继承大统之志,连陛下也得顾忌影响,多半是轻拿轻放了。” 林思衡也已查得此事,并不意外,只是眼神深邃的点一点头,半晌又道: “师父如今虽已回来,弟子斗胆,还是请师父减少露面,师父在扬州,声名赫赫,盐商无不对师父忌恨不已,以我在明,而师父在暗,方有奇效。” 林如海也没有要跟自家弟子抢风头的念头,自无不可,笑着点点头,又关切道: “革新盐法,动摇盐商只是第一步,你后头那些说法,信里不甚明晰,再与我说说。” “正要请师父再为弟子参详一二” 师徒二人一番计议,不多时,从盐政衙门里,走出几个亲随护卫,各自带了林思衡亲笔书信,四散而去。 待两人一道用过了饭,林思衡一路亲自送林如海去休息,待林如海转身之际,林思衡踌躇良久,终究开口说道: “还有一事,师娘当年之事,已有着落了” 林如海将要迈过门槛的脚微微一顿,正搭在门上的手一僵,背对着林思衡,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间瞧着,似是腰弯了弯。 过了些时候,林如海方才踏进房里,只留下一句话来: “待查清了,记得报我,我我来” 林思衡躬身受命,也转过身去,扬州城里的月光依旧皎洁,这座千年秀美的风流古城,被月光披上一层银纱。 对普通百姓而言,今夜与往昔并无什么不同,该求食的求食,该夸耀的夸耀。最多也只是平日里买的私盐,价格稍微贵了些许,却也没太大影响。 然而对于扬州城最顶尖的圈子而言,盐商被拿的风波,却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几座官邸大宅之中,有人在密谋争执,待听见江南大营的士兵从外头巡街而过,声音便又压低下来。小秦淮两岸的青楼,和瘦西湖画舫之上,不时有些年轻富贵的公子哥神色愤愤,面带不满。 楼船划破平静的水面,月光照耀下,阵阵波光粼粼,黛玉点着灯烛,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月色便从窗台缝隙间照射进来,带着着微微的寒意。 紫鹃也爬起来,拿了一件厚实袄子往黛玉身上一裹: “夜里寒凉,眼看都要到扬州了,姑娘再着了凉,岂不平白叫老爷和伯爷担心?” 黛玉似乎有些“近乡情却”,她祖籍姑苏,可记事没多久,就已经到扬州了,黛玉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是想着要见父亲,也不知他此时究竟如何,不免有些担心罢了,师兄已至扬州,路上收到几封信,却只字不提父亲之事,这不是师兄的为人。” 紫鹃也无法可想,只得又细细劝慰一番,主仆两人对坐言谈,扬州城已经遥遥在望。 第313章 密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夜幕落下,扬州城里其余七家盐商也相约在一处,点起烛火,可惜并不显得浪漫,气氛里反倒有些焦躁。 “老太爷!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之昀兄虽一时糊涂,闹出了点矛盾来,可到底是咱们盐商自己的事?如今却叫官府给拿了!这口子可开不得啊!” “是啊老太爷,自打那林如海来了,咱们可都本本分分的做生意,总不能还要翻旧账?” “哼!我就不信,之昀兄能作出行刺官员这等不智之事!这必是栽赃陷害!” “之昀兄被抓了,咱们几家向来走得近,谁知道他手里有没有咱们的把柄?这要没个结果,往后连睡觉都不敢合眼!” 此言一出,各家眼神都有些闪烁,他们几家如今聚集到黄君泰府上,归根结底,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虽然外头说盐商八家一体同心,可若真是有哪一家出了岔子,总不能再把其余几家都给连累了不是? 黄家老太爷久不视事,今夜也只得出来招待一回,静静的听着各家抱怨愤恨,置若罔闻,不发一语。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担心莫不是黄老太爷已上了年纪,泛起迷糊了。 若早些年间,盐商各家出了何事,自然是去江家议事,可江家老太爷早都死了,如今江春也病倒,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就剩个江少元,那还能拿个什么主意? 况且江少元如今不也在这坐着呢么? 如今各家已是没有能跟黄老太爷平辈儿的了,与他说话,那都得带着三分敬意。 马曰观朝坐在侧首的黄君泰瞧了一眼,低声催了一句: “老太爷,您总得拿个主意不是?您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黄老太爷闻此,似乎才回过神来,扫了众人一眼,笑呵呵的冲江少元道: “少元呐,都说你跟那位靖远伯爷熟悉,交情厚道,你看看,这位伯爷,是个什么说法?” 江少元本是一言不发,今夜来黄君泰府上聚会议事,他本已觉得耻辱,只是他若不来,又怕人要疑他与其余几家离了心,此时既被问到头上,也只得起身行礼答道: “老太爷这话言重了,我与伯爷不过是早年间一块吃过几回酒,这么些年过去,哪里还轮得上什么交情,不论伯爷什么看法,我们江家自然是与各家一道的。” 黄老爷子轻轻点头,也并不过分为难他,只是叹道: “来者不善呐,早前一个林如海,就逼得咱们各家要自断手足,割尾求生,如今来了个弟子,倒比他师父还难缠些。 至于说之昀,呵呵,他既犯了这等大罪,自己虽难保了,可他家中女眷总还有一条活路,不会犯糊涂的。 扬州城,多久没出这么大乱子了?” 黄云当即道: “有太爷在,扬州就乱不了!” 黄老太爷只是笑着摇摇头道: “老喽,平日里你们在心里尚要骂我几句老不死的,哪里还能镇得住?便是西苑里那位,也有多少年不曾出头了,何况是我?” 众人皆面色一变,相互打着眼神,要说起来,如今也只有黄老太爷,是正经与西苑里那位打过交道的,正盼着他能往西苑里递句话过去,谁想当头就是这么一句。 黄老爷话还未完: “西苑里那位也有了寿数,万事撒手不管,盐法变革已是大势所趋,避无可避,早晚要来的。” 马曰观气笑道: “若这般说,咱们只得束手等死不成?” “陛下说要变,那自然是要变的,可咱们几家,到底在盐业正行当里做了这么些年,好歹也该有些用处,只是这点用处,虽说陛下未必放在眼里,可万一就有什么边边角角的,能用得着咱们。 总得先动弹动弹,叫陛下知道才是,省得将咱们都当做灰尘,一并都给扫了” 清晨,薄雾蒙蒙。 码头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挑夫粗重号子声已经响起,沿着官道两侧一字排开的早点铺子,也已经开始腾腾的冒热气。 甚至已有说书人,趁着这会儿子,已经开始做起生意,说起江南江北的新奇故事来,这其中便有一个名叫黄世仁的河南地主的故事,引得四周百姓不时痛骂两句。 林思衡一早已领着人亲自到码头等着,待江中日头划破薄雾,片片红云升起,远远便见有一楼船刺破雾霭,四周更有数艘大小船只相伴,迎面而来。 码头差役远远看见那楼船上挂的旗,便已乖觉的将周遭商船清开让道。未几,船只靠岸,便有一青金轿子自船舱而出,周遭跟着数名婢女,架势非凡。 不及在码头叙话,一众护卫随行,直入盐政衙门里去。 “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姑娘可回来了?早说要来,怎拖到今天?快快快,快出去迎一迎!” 已上了年纪的林管家,大呼小叫的从前门往里跑,两位姨娘闻言也忙起身,快步往二门方向去。 林如海一早就在书房里坐着,只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如今听见外面动静,也忍不住走到小院子里,巴巴的往外瞧。 黛玉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传来欣喜的声音,微微放下心来,也忍不住有些激动的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又透过轿帘,偷偷瞧着正走在一侧,与绿衣晴雯等人说着话的林思衡。 林思衡正忙着应付几个丫鬟的殷勤问候,似有所觉,也抬眼往轿中去,视线撞到一处,一里一外,两人不约而同,皆相视一笑。 轿子直入二门,林思衡却不再跟进去,他在这里长大,这院里的人自小也没叫他避讳过什么,只是如今不单是黛玉回来,贾琏也跟着一道来了,他也不好就把贾琏丢在这里,况且郑阳还在等他吩咐。 “你这一路辛苦,先带着咱们的兄弟,往柳树街旧宅去前置着,赏钱给足,我晚些过去瞧瞧。” 第314章 父女相见 郑阳便会意领命,贾琏方才凑上来,也是喜笑颜开的模样道: “我在金陵路过一回便听说了,衡兄弟在江南可是好大声名。我虽去过几次金陵,扬州却来的少,衡兄弟可是地主,还需请衡兄弟多多照料才是。” 林思衡也笑着与他说话,只有有些好奇,这贾琏若是真知道自己在扬州已经动了盐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内院里,轿帘掀开,紫鹃引着黛玉,自轿中缓缓走出,梅姨娘瞧着已经长大的黛玉,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瞧着都是大姑娘了,若是太太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兰姨娘性子略疏阔些,上前拉着黛玉的手,细细瞧着,连连点头称赞,只对梅姨娘道: “今日姑娘回来,可是大喜,你哭个什么,没得叫姑娘伤心。” 这二位姨娘,本就是贾敏身边的大丫鬟,自小也是瞧着黛玉长大的,黛玉眼见故人长辈,又见说起母亲,心中悲喜交加,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只好在母亲终究去世经年,黛玉也只是一时悲伤,略说了几句,便也渐渐好转,兰姨娘一拍巴掌: “糊涂了不是,老爷还在里头等着呢!” 黛玉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忙道: “父亲!父亲可是已无碍了?!” 梅姨娘忙道: “姑娘放心,老爷已无碍了,伯爷回来当日,正逢着薛家商队送老爷回来,要说起来,听说也是伯爷故旧,知道老爷的身份,才施以援手。姑娘不知,连刺杀老爷的凶手,昨儿也已经让伯爷拿了!” 黛玉闻言,惊喜不已,连忙扭头去寻人,兰姨娘哈哈大笑道: “姑娘也别急着找人,伯爷在前头,帮老爷招待着贾家的客人呢,姑娘还是先去见一见老爷才是。” 黛玉这才赶忙往院里走,几个丫鬟也都跟着,兰姨娘悄悄打量着,神色间有些惊讶,凑到黛玉耳边小声嘀咕道: “这些都是姑娘的丫鬟?莫不是贾家为姑娘添置的?” 黛玉忙指指紫鹃,也轻声道: “只这个紫鹃,是外祖母指给我的,除了雪雁,其余几个,都是师兄身边的人,怕我在路上少了照料,才拨过来照顾我。那个就是绿衣,姨娘可还认得?” 二位姨娘了然一笑,又扭头打量绿衣四人,梅姨娘忽然也凑一句道: “那这几个丫鬟,在伯爷身边,可曾?” 黛玉微微一懵,眨眨无知的大眼睛,梅姨娘啧了一声: “若只是在一块服侍着倒罢了,只是却不好叫她们先有了孩子,这话姑娘不好说,若姑娘不嫌我逾越,回头我去与伯爷说一声?” 黛玉俏脸陡然一红,万万没料到,自己一回来就要经历这种话题,急忙道: “姨娘说这做什么?他自己的丫鬟,究竟如何,自然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二位姨娘便也只窃笑两声。 及至书房内院,黛玉一见到父亲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又见竟已父亲满头华发,身姿枯朽,心中激荡不已,不禁拜倒泣曰: “不孝女!拜见父亲大人!” 林如海忙趋前两步,赶紧将女儿扶起,仔仔细细的瞧了许久,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颌下的胡须微微颤动。 他平日里主动往黛玉那里去信不多,也少说什么关切的话,可心中岂不思念? 如今一夕重逢,亦觉欣喜难抑,只张口勉强道: “你在京中,这些年过得还好?可有什么短缺?” 黛玉便说一切都好,又自然而然的提起师兄在京中多加照料,林如海为哄女儿,便也放下架子夸耀几句,又问起贾母如何? 黛玉便答: “老祖宗也都还好,只是去年东府里出了事,叫老祖宗有些精神头差了些。” 林如海微微一愣,连忙追问一番,方知如今东府居然在自己弟子手中,这事林思衡倒从未与他说起过,林如海微微皱眉,直觉有些猫腻,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不去做过多追究。 他在扬州十年,又历经几番生死凶险,心境也与早年间有些不同,如今一见黛玉,心中便升起愧疚之情,父女俩一番相拥而泣,林如海伤势恢复缓慢,还未痊愈,忍不住咳了两声。 梅姨娘忙劝道: “老爷还未痊愈,不宜激动伤身。” 黛玉紧张道: “父亲竟还有伤在身?究竟如何了?大夫可瞧过?” 林如海笑道: “你且放心便是,家里供奉的张大夫已瞧过,无大碍了,只慢慢将养便可。我家玉儿大了,我这做父亲的,总得活到玉儿风光嫁出去才是。” 兰姨娘笑嘻嘻道: “老爷这话说的可轻巧,虽是伯爷如今又日日奉着药膳孝敬着,可要娶我家姑娘,也不能太轻易了不是?” 黛玉方才面色还十分紧张,此时见父亲果真已无大碍了,又遭长辈打趣,面上又是一片绯红。 林如海面色也微微一垮,赶忙跳过这话,又交代几句,便叫人先领着黛玉去休息,再打发人去,请林思衡和贾琏一道来说话。 贾琏也只在林如海成亲那段时间,见过这位姑丈几回,如今许多年不见,又是在官邸里,竟微微有些紧张。 待林思衡领着贾琏进了书房,打眼一瞧,上首正坐着一位老人,微微一愣,待林思衡轻咳一声,贾琏方才醒悟过来,忙行大礼拜道: “见过姑丈大人,给姑丈大人请安,老祖宗,大老爷还有老爷也都叫我向姑丈问候。” 林如海轻轻点头,叫贾琏起身,和颜悦色道: “琏儿一路辛苦。” 贾琏忙道: “姑丈这话言重,听闻姑丈有险,家中几位长辈都急坏了,只是上了年纪,不能远行,才叫我跟来瞧瞧,此时见姑丈无碍,琏儿只觉心中欣喜不尽,岂有半点疲惫?” 林如海也道: “劳烦岳母和两位内兄挂念。玉儿在京中,想来也不免叫你们看照着。” 贾琏便笑道: “姑丈大人何必说这话,表妹在府里,最能得老祖宗疼爱,除了宝玉,其余孙子孙女皆不能比,正经是老祖宗心尖子。 衡兄弟也在京中,隔个一两日便要问候关心,况且表妹本也算是我们贾家的骨肉至亲,咱们岂有怠慢的道理?” 这话方才黛玉已经说过,又想起方才梅姨娘的话,林如海本来心情正好,此时再瞧坐在一旁状似无辜的林思衡,只觉以往这个哪里瞧着哪里都好的弟子,忽然就觉得有点不顺眼了 第315章 血仇 林如海与贾琏倒也并没有太多话说,客套几句,林如海便道: “琏儿既来扬州,便在院里安置如何?” 贾琏早听闻扬州画舫的大名,哪里肯住在这里受约束,况且身上又有银子,连忙道: “本该在姑丈跟前伺候,只恐言行喧哗,搅了姑丈清净,不如且就在附近租赁别院为好。” 林如海自然也由得他去,又叮嘱两句,便放过他。 贾琏本是带着贾赦的命令南下,只是他本就并不太情愿,况且如今又见林如海好好的,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待辞了林如海,叫上两个帮闲,一刻也不等,径自往小秦淮方向去了。 如今这年月里,出一趟远门可不容易,况且是扬州这等地方,贾琏在运河上漂了大半个月,自出了水匪一档子事,平日里船只在靠岸,也不敢再到处乱跑,平日里只得拿身边小厮泻火,只觉得眼珠子都憋绿了。 又离了凤姐儿,自觉此番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不受羁绊了。若不在画舫青楼里住上半个月,那就算是他贾琏过得克制 待贾琏急匆匆跑掉,书房里的气氛陡然凝了一下,林如海和林思衡都坐在那里,坐姿乍一瞧,竟还有些相像,但此时也没人关注这个。 林如海微微后仰,声音低沉道: “那个人也送到了?” 林思衡微微握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应了一句: “已叫人带去柳树街那边关着,那里都是咱们的人,重重看守,可以放心。” 林如海声音微颤道: “那那你过去问问,若有什么信儿,来报我知道” 林思衡便不耽搁,行了一礼,便要出去,又听得林如海嘱咐道: “这事,别叫玉儿知道了。” 林思衡微微点头: “师父放心,弟子自然明白。” 待林思衡也匆匆离去,林如海仰头轻轻长叹一声,眼角微微沁出些泪痕,伸出手来端起茶杯,茶杯在手中轻颤,发出“哒哒”的声响。 林如海听着愈发心头苦闷,又将茶杯搁回桌上,茶杯一时不稳,倾倒下去,杯中茶水沿着桌面散开,将林如海袖口洇出暗淡的湿痕。 待林思衡行至柳树街别院,这里曾是边城等人习武之所,如今却显得戒备森严。林思衡推开门进去,众人忙都行礼,打眼一瞧,不知何时,连钱旋居然也跑来这里。 几人皆面有郁色,眼神阴沉,林思衡微微哑着声音问道: “他还是不肯说?” 郑阳忙道: “想是亲眼见着自己师傅被烧死,他怕那伙人怕的厉害,问他什么也不肯说,更不肯指认,怕误了公子的事,未敢擅自动刑。” 林思衡轻笑一声,笑得有些古怪: “他怕那些人,却不怕我?” 说着抬脚便往里去,谦虚微微近前,瞅着林思衡的神情,低声劝道: “既是要问话,不如我去?公子在外头等着便是,只要用些手段,自然叫他说出来。” 林思衡微微瞥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淡道: “你莫不是忘了,你的那些手段本事都还是我教出来的!” 钱旋遂不敢再劝,躬身退到一旁,林思衡推开一扇房门,微微扭动一处机关,墙壁里头便显出一间密室来,这原本是没有的,只是自林思衡等人进京,这里便成了一处黄雀巢穴,渐渐添置了许多东西。 一路往里走,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只燃着几朵火把,叫人勉强能看得清路,径直走到底,便看见有一人被绑在架子上,脸色惨白,身形瘦削。 林思衡取了火把,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他,将这张脸牢牢记住,那人神情惊恐,手脚不断挣扎,林思衡对这些动作视而不见,语气平淡的问道: “我师娘的事,你师傅是受哪一家指使?请告诉我,也可少吃些苦头。” 那人语气惊恐道: “求大人放过我,我实在是不知道!” 林思衡见其对那伙人的恐惧已根深蒂固,便也只轻轻叹了口气,竟不再问,随手挑开这人身上的衣物,又从一旁取了一包长针来,认准了穴位,便一针刺下。 每落一针,那人便忍不住痛嚎起来,直到渐渐连嗓子都哑了,林思衡不免微微自嘲: 不想看了那样多医术,第一回亲手派上用场,竟然是用在这里 钱旋和郑阳两个焦躁的等在门口,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两人连忙扭头去望。 林思衡踏着有些疲惫的脚步从里头出来,随手从郑阳衣服上撕扯下一块布条,擦拭手上的血迹,哑着声音吩咐道: “找个信得过的大夫,给他治治伤,先留个活口。” 两人忙躬身应下,钱旋低声问道: “公子可问清了?不论何人,请公子吩咐。” 林思衡瞧他一眼,神情显得有些冷漠,甚至于冷酷,周身萦绕着暴厉的气机,若说起武艺,林思衡其实已不如钱旋这个终日在暗地里行走之人,可钱旋此时却久违的感觉到有些心惊胆战。 “不够,一两个人,不够。 吩咐周衡,从现在起,尽其所能,打听黄家众人的行踪,尤其是黄君泰父子!” 那伙计并没有他自己显的那样坚定,他怕那场火,可当远比那火更值得恐惧的东西落下,他便再也守不住什么秘密。 不但将当年指使之人说出,连他自己,其实也没有他说的那样无辜,甚至还说出了许多黄家其他的事。 林思衡早已有些揣测,只是一直少了关键的证据,叫他在江黄两家游移不定。 如今可算是得了准信,林思衡长吸了一口气,原本显得有些冷漠的眼神里,渐渐渗出刻骨的仇恨,眼角泛起血丝,额头青筋鼓起,更显出几分狰狞凶狠的味道,咬牙低吼道: “我要叫他满门,斩尽杀绝!” 第316章 京师动作 扬州城迎来了一段诡异的安宁日子。 江南大营的兵马仍留在城里,接管城防,巡视四境,虽军纪不整,常有盗窃之举,因有靖远伯府亲兵镇守,不曾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盐商黄之昀被捕,其名下盐船、盐户、盐引、盐场皆有一番震动,其余七家趁此时机,各施手段,一边暗自推波助澜,扩大影响,一边相互勾连妥协,瓜分遗留。 若在平日里,单是这些,也足以叫人津津乐道几日,只是如今各家却没多少心思在这上头,都暗自警醒,细细盯着盐政衙门里的动静。 偏偏那位靖远伯自拿了黄之昀,便没了别的动作,听说是林如海孤女返回扬州,便只顾着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去了。 然而神京皇城之内,弹劾靖远伯胆大妄为,扰民生息的弹章已经上了几十本,都被崇宁帝留中不发,却将林思衡递上来的一份盐法改革的举措奏折藏在袖中,行走之间,隐隐朝西苑投去一瞥。 于此同时,山西,蜀中,广州等商货通殖之地,却都前后接到自扬州发来的帖子,挑选人手,动身往扬州聚集而来。 荣国府西厢院儿里,临窗有一金丝大红软榻,凤姐儿正斜卧在此,膝上盖着靛青丹凤锦绣毯,面有疲色,正叫平儿在其身后揉肩捶背。 过得片刻,有下人来报,说是信儿竟从扬州回来,凤姐儿便陡然来了精神,忙坐起来,叫人引他进来,那信儿如今腿脚已利索了,进来便先磕了个头,面上带笑道: “给奶奶请安。” 凤姐儿招手叫他进前来,笑问道: “你不在你二爷跟前服侍着,怎么跑回来?你二爷这一路可还妥当?” 那信儿也不起身,只跪地道: “且说呢,自离了京,没走多远,就遭了水匪,幸得是托奶奶的福气,才没叫那起子得了手,好歹算是到了扬州。” 凤姐儿听闻贾琏遇了匪,心里便是一跳,忙问道: “既如此,你二爷可还好?可是有什么话托你带来?” 信儿忙道: “回奶奶的话,二爷倒还好,下人们都死力护着,只是银钱被抢去许多,竟不足用了,只得叫奴才回来,请奶奶再拨付一千两,奴才再带回去。 此外林老爷如今也无大碍,正好叫奶奶知道,转告老太太和二位老爷,只是林姑娘一时不得回转,二爷许是要多留些日子,春夏的衣裳,也请奶奶吩咐人收拾两件。” 凤姐儿何等精明人物,既听得贾琏无碍,便暂且放下心来,偏巧又听得贾琏要银子,便起了几分疑心,眼睛一瞪,喝问道: “早前叫你们家二爷带了五百两去,已是我自私房里取来,如今哪里还有一千两?那银子果真是叫水匪给劫了去?我且问你,你们二爷自到了扬州,每日里都做些什么?” 原来贾琏见林如海并无大碍,又不肯在其跟前受约束,竟带了近千两银子,跑到青楼画舫里处,整日里在里头厮混,等闲在林如海跟前连个面也不露,如此不消多少时日,竟渐渐花用尽了,只得打发人上京来讨。 这话自然不能在凤姐儿面前去说,那信儿早得了吩咐,只道: “二爷自到了扬州,日日只在林老爷跟前侍候,若非得了林老爷的准,便连那些应酬场子,也都不去的。” 凤姐儿自是半信半疑,只是山水迢迢,也难追根究底,终究担心贾琏在扬州果真短了花用,便叫平儿收拾了几件轻便衣裳,又再取了五百两银子,交给信儿收好,威胁道: “回去你们二爷身边,好生服侍着,只是记得,别引他往那些个歪地方去走,若叫我知道,可仔细你的小命!” 信儿连忙应了,也不耽搁,起身便回扬州。平儿疑道: “二爷此番到扬州去,公中支了笔银子,奶奶又拿了笔私房,莫不是真叫水匪给抢尽了?” 凤姐儿撇撇嘴,神情有些郁色道: “这话不过是哄鬼罢了,你们二爷的性子,难道还不清楚,扬州是什么地方?他可不得好好肆意几回?只怕那些银子,都填到粉头身上去了!” 这话平儿便不好接,也只得闷不吭声的继续做自己的事,凤姐儿却犹自不平,气哼哼道: “早知他那德行,这便罢了,宝玉也是个不省心的,昨儿不是也还闹着往扬州去?亏得袭人倒还能劝得住。老爷回来没有?” 平儿忙道: “没听说呢?早该下值的,打发人来,说是让梁王府给请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凤姐儿便愈发愁眉不展,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这也难怪凤姐儿做此想,实在是贾府确实有好久没遇着好事了。只是外头的事,她也插不上手,只得问问便罢。 梁王府毕竟不是什么等闲之地,之前又与贾家无甚往来,待贾政回府,贾母也忙打发人去问,便听贾政唉声叹气道: “却是一桩难事,扬州盐法道刘大人,与如海算是同僚,有一女是殿下侧妃,甚得宠爱,偏偏之前行刺如何的那些妖人,竟躲到刘大人手底下盐丁当中去了,倒被衡哥儿查个正着,如今已奏报上来。 殿下道了恼,只说那位刘大人是遭人陷害,因咱们府上是如海姻亲,才叫我过去说话,托我们带句话归如海和衡哥儿,不去追究那位刘大人失察之责,他还有一番谢意。” 贾母闻言便是一怔: “那些妖人可果真是躲过去的?” 贾政忙道: “自是如此,刘大人是三品大员,焉能行那等不法之事。” 贾赦便道: “既是梁王殿下的好意,我等自然领会,如海知道轻重,自然不必担心,只那小儿,少不得要叫人把话带明白。梁王殿下可得罪不起,别叫那小儿胡作非为,反倒连累了咱们。” 贾母闻言,也不敢得罪梁王,忙忙的打发人往扬州送信去。 第317章 刺探 盐政衙门后院。 张大夫将手从林如海腕上挪开,他也算是林家老供奉了,黛玉自是熟的,便忙问道: “老先生,如何了?” 张大夫神色轻松道: “姑娘不必担忧,大人底子尚薄了些,不过也无大碍了,慢慢将养着便是。” 黛玉闻言便松了口气,朝坐在一旁的林思衡瞧了一眼,林思衡便自觉起身,送张大夫出去,这些日子虽是黄雀在暗地里动作不休,明面上来瞧,他倒确实安生了些日子,只时不时与戴承恩或江少元等人宴饮几回。 仍回房与黛玉说话,见其正皱着眉头,盯着张大夫的方子猛瞧,笑道: “师妹莫非也通医理?可瞧出些什么来?” 黛玉轻轻巧巧的白他一记,将手里方子放下: “自不能与师兄相比,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紫鹃却不能忍黛玉被小视,细腰一挺,帮着黛玉道: “姑娘博览群书,在京里时就手不释卷,医书也是读过几本的,伯爷可不能小瞧了。” 林思衡促狭的笑了两句: “这是师兄的不是,竟不知师妹博学至此,以往只知师妹文章诗词出众,如今看来,师妹竟是个全才?师父您瞧着,如今且不说,我已是不能与师妹相比了,只怕要不了几年,师妹的才学,便要连您也比不得了。” 林如海本是闭着眼睛,眼不见心不烦,贾府打发过来的人,他早前已经见过,事涉梁王,正在心中细细权衡,只是耳边总听得这几人聒噪。 眼瞅着这两个小儿女,当着自己的面你来我往,打情骂俏的,林如海放在被子里的拳头,默默紧了紧,瞪了林思衡一眼道: “你若有什么正事,赶紧去忙你的,只叫玉儿陪着我就是了。” 林思衡见自己讨了嫌,也只得讪笑两声,轻手轻脚的往外头去,偷偷朝黛玉扬扬眉头,惹得黛玉忍不住又觑他一眼,只是一扭头又看见父亲正瞧着自己,便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下来。 黛玉自得了扬州来信,说是父亲出了意外,初时只觉肝胆俱裂,几不能活,不想回了扬州,父亲竟已平安无事,心中不知何等欣喜。 况且如今又在家中,不必在贾府寄人篱下,心中更宽松几分,便似又与小时候一般,不时于师兄斗嘴取笑几句,也自觉得有许多趣味。 林如海看在眼里,也只得徒呼奈何。 既被师父吩咐出来去办正事,林思衡自离了黛玉身边,神情便严肃起来,三两步回了自己住处,见边城已等在这里,便领他进了自己书房。沉声问道: “人都到了?” 边城便道: “皆已到了,金陵薛家,山西晋商,蜀中商行,广州洋行,得了公子的帖子,都已派了人来。”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如今各处商号行会众多,这几家却是精挑细选而来: 晋商票号通行天下,独占七分,蜀中本就有井盐,况且蜀中也有票号,虽不能与晋商相比,也占着一二分。如今对外海贸,寥寥无几,广州洋行更是一家独大,还有许多东西,需从海外去寻,也不能少了。 与这三家相比,金陵薛家虽是皇商,体量其实不小,但也不足以相提并论,更何况如今在金陵的是二房做主,只是因其可信,此前又有恩义,自然也该有他们的好处。 “请他们各自先安置着,等我的消息,将这东西带去,叫他们先看看。” 从书桌上取出几本自己写的小册子,叫边城收好,随口又问了一句: “贾琏人呢?” 贾琏正鬼鬼祟祟的抱着衣裳,从一户人家后院里翻出来。 他原在青楼画舫里将手里银子花去大半,打发信儿上京去要,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不料凤姐儿竟真又送来五百两,这真叫他大喜过望。 当即又多住了些时日,只是再好的地方,住的久了也觉乏味,况且楼里的姑娘虽好看体贴,却少了些性子,反倒失了几分趣味。 便又从楼里搬出来,随意花了一二十两,租了间小院,平日里便时常在街上闲逛,他本就年少多金,生的又俊俏,况且也不小气,又是个能拉下身段哄人说好话的,“潘驴邓小闲”,竟占了四个。 扬州的风气开放,不比京师,他又不挑食,不拘是哪家的姑娘,谁家的媳妇儿,若是长的好看,他便上去勾搭,虽是从不用什么强硬手段,竟也能屡屡得逞。 这更叫贾琏得了趣,只觉比住在楼里还自在些,方才便是趁着这家男主人睡熟了,与女主人跑到隔间偷偷厮混一通,只一墙之隔,正觉得刺激,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还在暗自回味,忽听得身后一声招呼: “可是琏二爷?” 贾琏吓了一跳,以为是叫人给抓了现行,连忙扭头去看,却见一锦衣男子,正朝自己作揖行礼,虽瞧着十分陌生,贾琏却也还礼笑道: “恕在下眼拙,不知兄台是?” 黄云面带笑意,上前几步,言辞谦和道: “在下黄云,家父是奉朝大夫,早闻荣国大名,只是在下偏居扬州,不能得见,听闻琏二爷下了扬州,正欲前往拜见,不想今日竟然道中相遇,岂不是缘分? 在下本已约了几个朋友,若二爷不嫌弃,不如一道过去坐坐,也容小弟尽一尽地主之谊。” 贾琏自来扬州,钻进青楼足不出户,哪里管林思衡在做些什么,自然也不知道黄云是何人,只听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也只当是欲与荣国府结交,并不往心里去,被哄得高兴,便随着黄云一路往金凤楼去。 待入了包厢,却正是七家盐商子弟在此,专等贾琏过来。 贾家虽富,却不足以与盐商相比,黄云等人又刻意用了大场面,金丝红帐,鲸烛香灯,更有玉盘珍馐,曼妙歌舞,直叫贾琏这等出身,也自觉开了眼界,愈发与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及至酒酣耳热,黄云得了空,笑问道: “听闻如今扬州城那位靖远伯爷,正与贵府上亲厚,想是与琏二爷也是相熟的,咱们正欲拜见,只是怕扰了伯爷正事,不敢冒然干渎,不知琏二爷可知,伯爷近日可有什么安排?” 第318章 风波再起 林思衡出其不意,陡然拿了黄之昀,却又安生下来,各家见此,心中各自生疑,去问江少元,也只说林思衡每每寻他,不过谈些风月之事。 像这等话,其余各家自然不信,只是林思衡身边之人管束甚严,又插不上手,偏巧倒有一个贾琏,日日混迹青楼,瞧着便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又是贾家出身,正与林思衡有来往。 因而专设了这个局,拿定主意,要好生打听一番。 贾琏此时闻言,更不以为意,只当是这几人有攀附之心,况且他本也不知道什么,搂着身边侍女饮了一杯,笑道: “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是因我表妹回了扬州,衡兄弟在跟前陪着罢了。” 几人对视一眼,仍是不信,狐疑的瞧了贾琏一眼,心疑这莫不是个故作糊涂的?黄云又帮着贾琏斟了一杯,仍挂着亲近谦和的笑意道: “伯爷奉皇命南下扬州,要整饬盐务,有这等大事在身,又怎会耽于私情?莫不是不方便说?” 贾琏笑了两声: “整饬盐务这等大事,当今巡盐御史乃我姑丈,四世列侯,探花出身,坐镇扬州十年尚不能成。 我那位衡兄弟,虽着实是个厉害的,到底年轻,此事只怕也难,这连我尚且清楚,何况是他,自然也不做什么多余之事。” 江少元搭了一句: “琏二爷这话,若放在别人身上,我倒也信,只这位伯爷,却不可小视,二爷难道不知?这位靖远伯爷前些日子便已拿了一家盐商,此等手段,扬州何人不知?” 贾琏微微摇头,有些得意道: “这便是你们多虑了,扬州虽富裕,只是到底不比神京,天子脚下,这等事其实常见。 衡兄弟既是负皇命南下,倘若一事无成,惹了陛下动怒,他也担待不起,只好也做些动作,叫陛下看见,便是功劳。往后若再不成,那也是‘非人力所能为’,罪不在他了。” 众人眼神闪烁,席间又寻机打探几回,贾琏喝多了酒,也是知无不言,只是终究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罢了。 待罢了宴,几个仍聚在这里,江少元冷哼道: “早便说了,伯爷对咱们几家并无别的意思,也没有再冲咱们下手的意图,只你们不信,如今看来又如何?” 黄云嗤笑一声,全然也不给他留什么面子,戏谑道: “也只你这等蠢物才信这话,几句话便把你哄了去,这贾琏要么是大智若愚,得了那林思衡的话,跟咱们在这演戏,要么就真是个废物。 我却不信,堂堂荣国府嫡长孙,果真是个只会饮酒作乐的愚笨人物,咱们暂且与他结交着,迟早叫他露出马脚来!” 既没试探出什么来,黄云也只得返回家中,黄家大宅后院有一池塘,自外头引活水而来,遍植荷花,中有湖心石,状似石虎,旁边有一小亭,以木桥与岸相连,便名为石虎亭。 黄老太爷常来此处,喂鱼观景,这亭上有一联:踞岭吞云效山君,伏渊蓄势养海龙。 正是黄老太爷早年所做。 黄云急匆匆来到此地,果然见黄老太爷又在此处喂鱼,一旁放着个灰瓷碗,倒像是普通民家之物,而非黄家这等钟鸣鼎食之家所应有。 碗中此时空空荡荡,并无旁物,黄鹤侍立一侧,拨弄鱼食,见他来了,便打了声招呼,黄云俯身一礼道: “太爷,不曾打探出什么来,那贾琏许是心机深沉,或是提前得了吩咐,对林思衡的打算只字不提,只推说那厮如今整日里在林如海家闺女跟前讨好,孙儿有意再与他结交一番,先回来报与太爷知道。” 黄鹤闻言笑道: “哦?竟真这般说?莫不是那位林家小姐果真是仙女下凡?引得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伯爵出不得温柔乡了不成?” 黄老太爷也呵呵笑了两声: “他如今这般年纪,若说相中了哪家姑娘,那倒不稀奇,要不是他的手段太狠太快,叫人拿捏不准,老头子也想挑个你们的姐姐妹妹嫁过去,便是做个妾室,也不算折辱了。 只是若说他果真沉醉到温柔乡里,老头子我却不敢信。若果真如此,岂不辜负了林如海对他多年教导? 之昀那孩子留下的东西,可都定下了?” 黄云面带笑意道: “已定下了,咱们家得了三成,只可惜长河之前被那林思衡打了一阵,如今不太得力,不然还能再多占些。” “嗯,三成已够了,各家总得都拿些好处,才能绑在一块儿,等回头之昀的案子判了,家眷咱们也替他照料些。 这位靖远伯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各家都没反应过来,前一日还在桌上吃酒,后一日之昀便被他拿了,千万大意不得哟。 他如今不动作,许是见着拿了之昀后盐业动荡,一时心生忌惮,却又不是个肯就此放弃的性子,估摸着在想什么法子,迟早是还要再有一番动静。 江家那头,最近也别逼的太狠了,若真叫少元那孩子投了过去,也是个麻烦。” 黄云眼神一厉道: “他怕是没那个胆子,投了那林思衡,未必有多大好处,得罪了咱们六家,却要叫他生死两难!” 黄老太爷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又多问了一句: “这个月的船,出去了没有?” 黄鹤便答道: “太爷放心,已运出去了。” 黄老太爷便满意的点点头,思来想去,自觉已并无什么不妥,暂且放下心来,又抛一把鱼食扔进池中,引得群鲤来争,搅得周遭荷叶摇摇晃晃。 午间的日头照射下来,带来融融暖意,阳光映射在亭柱上的那副对联上,点出斑斑金漆,池鱼忽散忽聚间,便是江南富贵人家的气象。 云、鹤两人正欲说几句讨巧的话,却看见管家急匆匆的跑过来,慌忙行了一通礼数,嘴里说出一句叫人不能理解的话来: “府衙里有人来报信,那黄之昀在狱中,举告咱们家贩卖私盐,草菅人命,状纸已递上去了!” 一片乌云拂过,朝下方的黄家大宅投下一片大大的阴影,平静了还没多少时日的扬州,又开始生出许多不安的动静来。 第319章 风波恶 “这厮莫不是疯了?他怎么敢的?” 黄云显得有些难以置信,黄鹤面上也没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气质,沉下脸来: “之昀叔的卷宗已经送往京师去,想是与靖远伯做了什么协议,竟要拉咱们家下水。” 黄老爷子面色一肃,沉声道: “终究年轻气盛,想是之昀被他拿了,叫他得了意,以为咱们家竟也是这样好欺负的。 去跟盐场还有盐户们打声招呼,闹出些动静来,省得叫人给小瞧了。” 黄家如今作为盐商实际意义上的魁首,一声令下,两淮盐业应声而动,盐场开始减产,盐工闹事罢工,盐船停运,自扬州起,江南盐价陡然上浮三成,民间怨声载道。 盐政衙门后院里,林如海轻叹一声: “黄君泰在扬州的地位,非黄之昀能比,况且他家里还有个老狐狸,黄之昀没能耐做,不敢做的事情,黄老太爷就能做,敢做。 这才刚开始,果然就已闹出这样大动静来。你拿了黄之昀,如今正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不如暂且休息些日子,黄家那老狐狸,还是由我来与他打打擂台。” 林思衡面色平静的笑了笑: “师父何必说这等话,咱们不是早知道他家不好应付?他家再硬,咱们也得给他啃下来,如今还不到师父出面的时候,弟子还招架的住,那就叫弟子先撑着。” 黄家太爷的反应虽激烈,师徒两人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并不慌乱,林思衡推开门去,正见黛玉就站在门口,午后暖阳轻柔的笼罩在她眉眼间,明珠般的双眸里,显出难言的担忧。 林思衡只冲她笑了笑,旋即收拾神色,又往前院里去。 黄家的手段不止于此,官面上的麻烦,此时也已经找上门来了。 扬州各个衙门,几乎没有与黄家不来往的,林思衡打着钦差的名头,又接管了城防,各处虽不敢硬顶,然而种种阳奉阴违之事,已经出现,这些江南大营调来的士卒,甚至开始出现在扬州有钱买不到东西的情况。 戴承恩也寻上门来,苦口婆心的劝告道: “伯爷一片为国无私之心,下官甚为钦佩,只是旁的倒罢,动了黄家,如今扬州处处不稳,民意沸腾,伯爷不可不慎呐。” “盐商盘踞扬州,垄断盐务,尤以黄家为甚,不动黄家,盐法如何能改?知府大人是戴公公亲戚,陛下心腹,此时还望助我一臂之力才是。” 林思衡把话说得义正言辞,戴承恩却苦着一张胖脸,还未入夏,额头上的汗就已经密密麻麻的往外渗。 林思衡的位置毕竟太高,可他却是扬州的父母官儿,扬州不稳,官绅百姓第一个就要找他,若是旁的事,他早也跟林思衡对着干了,偏偏盐法早成了皇帝心里一根刺,他又不敢真个阻挠,也只得恳求林思衡动静闹的小些。 眼见林思衡拿定了主意,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戴承恩仿佛都已经看见了林思衡因惹得江南不稳,被弹劾下狱的凄凉场景,也只得哀叹着离开,除了一应来往公事,几乎与林思衡断绝往来。 黄之昀的举告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府衙派人去黄家请了人来问话,旋即便对话说查无实据,似乎已到此为止。 然而江南的盐价还在不断攀升,到底如今这般地步,不单单是黄家,其余各家,连同江家一道,也不能再置身事外,暗地里都开始推波助澜,鼓动声势。 甚至开始有盐工堵到盐政衙门骂街,虽然很快被驱逐,但在众人眼里,似乎林思衡终究已落入下风了。 七家又聚到一块儿,黄君泰终于从他那张软榻上坐起,似乎又找回了些几年前的狠劲儿,面色阴沉道: “打听出来了,黄之昀判斩首,男丁发配边军,女眷迁入京师,不做株连,哼,出卖了咱们,也不过才换来这等条件。 那黄之昀与咱们相处多年,手里的人证物证,只怕海了去了。他今日敢举告咱们黄家,明天就敢举告你们!都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手段就往外使,若要逃过这一劫难,就得将那竖子赶出扬州去!” 马曰观等人也面色狰狞道: “他既使了这等手段,咱们也只得与他鱼死网破!” 江少元面上有些为难,紧了紧手中折扇: “黄叔,伯爷料想不会对咱们斩尽杀绝,是否再与他协商一二,若做过了火,只怕再想安稳便难了。” 黄云一眼瞪过来: “糊涂!怪不得江家在你手中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如今这般时候,还敢抱这样的想法,你当他与你结交是欣赏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能为? 他这分明便是欲分化我等,各自击破,先杀了我们,再杀你们,若果真叫他得逞,谁又能躲得过?” 黄老太爷又叹息一声: “老夫本欲以和为贵,不料竟遭人小视,也只得与小儿辈热闹一回,诸位暂且不必过虑,老夫已修书一封,送往西苑里去了。” 各家闻言,皆面有喜色,愈发团结一心,赌咒发誓,势必要叫那轻狂小儿付出代价来。 扬州城愈发显得风高浪急,盐价一动,民生百业皆受影响,林思衡在扬州风议,一时堕入谷底,街头巷尾群议汹汹,皆言其为狂妄无知之辈,冷眼观其成败。 如此一月有余,扬州民间盐价从每斤二十文,已陡升至四十五文,京师盐价也从三十文,暴涨至五十文,黄家瞧着仍是屹立不倒,各家甚至趁此又暗中再赚了一笔,骂名却都归了林思衡。 这是各家弹冠相庆之际,林思衡一路耐着性子,瞧着黄家手段,忍着市井风议,终于再此时,又开始落下新的棋子,亮出真正的杀招。 蜀中井盐沿着长江入淮,低价强占盐商市场,盐价应声跌落。 黄之昀再度举告黄君泰等人言行僭越,密谋造反。 胡家医馆遗徒,举告黄君泰城中纵火,杀人灭口,并行采生折割,以人入药等事! 第320章 十年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拭。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戴承恩有动静了,府衙那些差役得了令,开始在城里清查黄家门客。其余六家似乎也有些担忧,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 胡家那遗徒指名道姓说那起纵火案是受黄君泰指使,将林夫人之事掩盖了,只说是为了遮掩黄老太爷以人入药之事。戴承恩已经发文传唤黄君泰。只是差役在门口就被挡下了,没能进了黄家大门。” 林思衡将手中毛笔放下,眼神定定的看着纸上自己刚写的字,闻言轻轻点头: 师娘离去经年,他虽要报仇,也不欲再叫师娘遭人口舌,况且还得瞒着黛玉,总归这真正的原因,只叫师父与自己知道就是了。 细雨绵绵,盐政衙门后院里,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瞧,正可以瞧见黛玉领着紫鹃绿衣等人从廊下走过,边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声音低沉的将外头的事情说出。 “总归涉及到了造反,还有我这钦差在城里,若果真查出来什么,到时候戴承恩也担待不起。幸得周衡传来的消息,到节省了我们的力气。 戴承恩肯站队就是好事,既牵连到了这等逆罪,黄家那些靠山也得仔细思量思量。 我说这扬州城里采生折割一事怎的屡禁不止,却没料到居然也跟黄家有关,这倒正好了。” “如今扬州城里风议变来变去,不说是造反,单是以人入药这等事便已是骇人听闻至极,士林百姓虽是将信将疑,起码不再往黄家一边倒了,咱们的阻力也小了些。” 边城说完,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成拳,继续道: “只是若要指望戴承恩动手,只怕他力有未逮,还是得要咱们自己来。” 林思衡轻轻点头: “报仇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咱们亲自动手,江南大营的兵马不堪用,我料黄君泰那一家子,只怕不像黄之昀那样好对付,逼到极处,少不得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 调伏波进城,为黄雀做掩护,幸好先抄了黄之昀家,那一大笔家产,正好用来堵皇帝和朝臣的口,咱们此时做事倒可以肆意些。” 边城领命而去,林思衡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感受着扬州城里动荡不安的气氛。 他是真的很重视黄家,重视黄家的手段与根底。师父林如海与他们纠缠十年,也只是勉力支撑,自己虽早几年就埋了钉子,黄家的罪证大大小小能查出一箩筐来。 然而以黄家隐隐指向西苑里的靠山,真要想将黄家彻底扳倒,许多罪证便没多大用场,也只有前几日得了周衡的口信,又有蜀中井盐入淮,时机才算成熟。 即便如此,待真将黄家清除,自己只怕也少不得要挨上一顿反噬,黄家不仅仅只是一家盐商,每年赚的那许多银子,恐怕也不单是黄家自己受用了 可师娘血仇在前,事情终究得做。 黄家能搅动盐业,抬高盐价,自己就拉蜀中井盐来平抑,将盐价又压回二十文。能叫盐工闹事,运河盐船罢工,自己就叫沿河伏波代为运送。后头有靠山支撑,自己就叫黄家的罪名,大到连那些背景也要瞻前顾后。 这样的准备也未必充分,可林思衡确实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一点一点堵死黄家的退路,也幸好自己一直都不敢小瞧了黄家,事情总算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窗外的小雨渐渐平息,林思衡手里捏着一份请帖,嗤笑一声,从书房里出来,穿过仍稍显昏暗的走廊,离开衙门,带着重重护卫,往民丰楼而去。 推开包厢大门,里面只有一人相候,却正是江少元。 江少元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面色有些复杂纠结。林思衡神情也有些冷淡,不复之前的热切。 “伯爷,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难道竟真要将我等盐商,斩尽杀绝不成?” 江少元的声音响起来,显出明显的焦躁与火气,林思衡在主桌落座,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来,微微眯起眼睛: “江兄太过言重了,在下要做的事情,江兄不是一直都知道?整饬盐务,这本是陛下的意思。” 这里虽只有江少元一人在等,可他心里清楚,如今江少元这一问,却不仅仅是江家一家在问了。 “盐法不是不能改!我等情愿配合去改,伯爷如何不能网开一面?” “扬州八大盐商,垄断盐业,囤积巨利,若不从你们身上下刀子,这盐法再怎么改,也不过是一句白话罢了。” “所以伯爷引蜀中井盐入淮?伯爷可清楚,这已经是在公然贩卖私盐!” “呵呵,江兄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吓不到我,贩卖私盐,这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况且我并不从中取利,江兄若有意,也可再与蜀中商行打一打官司。” 一桌好酒菜,竟无人去动,林思衡觉得有些可惜,拿筷子挑动一片鲜笋品尝起来,摇了摇头: “这菜都冷了,实在可惜。” 江少元此时哪里有胃口,面上的焦虑几乎已经遮掩不住: “事到如今,请伯爷也不必再与我说那些空话,不瞒伯爷,我今日实是代其余几家而来,只求伯爷一句准话,伯爷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手? 伯爷如今将那黄之昀捏在手里,可真是想吃哪家吃哪家,好生威风!我等如今只求一条活路!若伯爷果真不肯,我等也只得鱼死网破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显得很感兴趣道: “哦?你们还有什么招数?难道你们果真要造反?就凭你们那些盐户? 让我猜猜,莫不是你们还准备捣毁盐田?撒石灰?可想清楚了?这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江少元绷着一张脸: “既无路可走,也只得奋死一搏,伯爷威名赫赫,我等纵是造反,只怕也不能成,只是如果真到此等地步,伯爷也难免要吃挂落。” 林思衡细细打量江少元的神色,想了想,轻声道: “终究江兄与我有旧,倒不妨给江兄托个底,黄家如今势大,我是一定要动了,倒了这等地步,也已经停不下来了。只是” 江少元神情一怔,眼神直勾勾的瞧着林思衡打出的那个手势,神情有些愤怒与不甘,却又暗藏着些许轻松。 “江兄可还记得,我是何时来的这扬州?” “记不大清了,许是崇宁二年?” 林思衡眉头微微放松,给自己斟满一杯,又顺手帮江少元也倒了一杯: “崇宁二年都已经十年了啊,我有一句话,请江兄帮我带回去给黄君泰。” 江少元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林思衡靠在椅子上,呼出一口白气,面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唇齿用力磕碰着,感受着心头骤然翻涌的苦涩哀痛: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有风从窗台间吹过,带走包厢里的热气,江少元猛的一颤,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第321章 伏杀 黄家大宅里,各家盐商齐聚于此。 自江少元将林思衡念的那句诗带回来,有人似有所悟,有人一头雾水,黄家几人似乎也醒悟了什么,神情显出些了然之色,旋即尽数化为鱼死网破的凶厉。 气氛凝结如冰,此间的空气都仿佛不在流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一门心思跟咱们黄家过不去,原来是为这!” 自家中诸多手段皆被反制,黄家众人渐渐便没了从容之态,黄云嘴角起了个老大的燎泡: “我等如今这般,他尚且敢打我们的主意,若果真叫他得逞,我等尽为其案上鱼肉!” 各家闻言,神情愈发显得沉闷。黄老太爷神情依旧平淡,如今外头有传言他以人入药,可他瞧着似乎也并不受什么影响,口中淡淡道: “有时候,人一时得了势,便看不见自己的短处,咱们几家被经年的富贵迷了眼睛,才有如今这番劫难。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我欺啊。可如今咱们已是忧患起来,却不知那位伯爷,如今又是否安乐? 他想要咱们的小命,却不知他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他虽谨慎,只是却不该调江南大营的人来,这等人不但无用,反倒成了他的弱点。 事到如今,没别的路可走了,咱们本是一腔好意,可既然陛下不认,靖远伯不认,那也罢了,明日戴承恩要在民丰楼设宴招待靖远伯爷,咱们也准备准备。” 众人闻言一惊,黄老太爷一生用计,讲究一个工于心计,手段刁钻,如何这番竟急切至此? 江少元忙起身道: “老太爷,非是我江家不肯,实是因我年幼,无人可用。” 黄老太爷瞧他一眼: “少元呐,有些事,不是你说做不了,就可以不做的。唉,如今只叹太小看了那小儿,若还只是林如海,老夫怎么也不至于被逼到此等地步。 几个也都不必推托了,若果真我黄家逃不过此劫,在座各位,有一家算一家,也都是逃不开的。” 这话分明已是威胁了,黄家被逼到这等生死存亡之际,这位早已上了年纪,在盐商当中已是硕果仅存的老人身上,又显出刚起家时的狠辣来。 江少元默默低头,不再说话,似乎也默认了此事。 “待渡过此劫,这盐业,就终究还是要落在咱们手里。” 堂间烛火飘摇,照的人影摇摇晃晃,似是躲在暗处的鬼怪。 昨日还在下雨,今日却已是乌云散尽。 自打戴承恩终于抵不住皇帝的压力站了队,与林思衡之间的来往便又密切起来。 从民丰楼里出来,林思衡骑在马上,身边仍是重重护卫,外头几个江南大营的士卒,内里还有一圈亲兵护卫。 在马背上微微抬起头来,招过边城吩咐了几句话,月色正好,照在两侧酒楼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点点银光。 “公子小心!”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暴喝,林思衡本能的一拉马缰,座下马匹嘶鸣一声,停在原地不动,旋即便是一阵血肉撕裂声传来,一支弩箭插在马脖子上,那马朝前轰然倒地,将林思衡翻了下来。 前后皆有身着黑衣的人影冒出,楼顶上影影绰绰站着许多拉弓搭箭的刺客。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破了夜里的安宁,周遭原本还在开着的几个夜宵摊子见此吓破了胆,连摊位也都抛下不顾,连滚带爬的跑到墙角里蹲下。 林思衡从地上站起,神情依旧平静,只从已经身死的马上取下一柄长剑绑在手腕上,边城也从自己的马匹上取下两根短棍,拼接在一起,在装上枪头,便是一杆长枪。 其余亲兵将林思衡牢牢护卫,各自拿出武器,面上也并无惧色,只有那几个江南大营的士卒,似乎显得有些慌乱。 前后各有一持单刀的男子领头,刺客们皆蒙着面,一言不发,已经冲杀上来,林思衡领着众人退至一处墙角,只留一面朝外,顺带躲避头顶上时不时传下来的箭矢。 夜色中渐渐传来几声惨叫,有血光开始在月光下绽放开来,金属的冷芒不断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林思衡被众人护在里头,只是不时的用剑拨开飞来的箭枝,皱着眉头瞧着边城站在最外头,长枪摇曳,带出几条血线。 那几个江南大营的士卒已经被砍翻在地,身前的防线愈发脆弱。 虽不时有人负伤,却始终能稳住阵脚,刺客们渐渐焦急起来。这终究是在城内,要不了多久,官兵自然便来支援,真正能容他们动手的时机也并不多。 啊——一声惨叫,又有一名刺客被边城捅了一枪,哀嚎着倒地,趁着边城收枪的功夫,领头的一名持单刀男子,推着夜宵摊子撞过来,趁着众护卫措手不及,竟真撞出一道缺口,叫他合身突了进去。 那缺口很快又被堵上,一众护卫皆被缠住,这单刀刺客与林思衡对视一眼,举着刀冲了上来,林思衡也持剑而上,刀光挥舞,剑光凌厉。 未几,那刺客终究不能得手,腹部挨了一记重脚,被林思衡踢的翻滚出去,刺客也将手中单刀投出去,在林思衡手臂上拉出一道血痕。远处已传来官兵的呼喊,另一个领头的已经在喊: “官兵来的太快,速走!” 几个衙役捕快已经出现在街口,巡逻官兵的呼喊声也渐渐逼近。 刺客们连忙便要抽身而退,又遁入黑暗中,林思衡身边护卫人少,也不去追。 然而黑暗中却仍是不断的传出几声惨呼,似乎这夜色里隐藏着什么妖怪,早已张开巨喙,亮出巨爪,正等着这伙人送上门来 第322章 清明(上) 待林思衡回到住处,钱旋已等候于此,担忧的朝林思衡的胳膊瞧了一眼,低声道: “除了该放跑的,大半都直接处理了,抓了几个活口,只是都是死士,暂时还来不及撬开。” 林思衡笑着将手里的长剑放下: “不需要他们开口了,将这些人挖出来,解决了隐患就够了。都是盐商的门客打手,明面上难以株连干净,就这样最好。等这事忙完了,叫伏波将长河和四海一并肃清。” 外头已经传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钱旋行了一礼,迅速又消失不见。 黛玉面色煞白的推门进来,吓的手直发抖,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拉着林思衡翻来覆去的瞧,见着他胳膊上的伤口,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唬得林思衡赶忙哄道: “不过是皮外伤,师兄早有准备,我平日里下厨切了手都比这重些。” 黛玉哪里肯信,绿衣也红着眼睛,只是位置被黛玉占了,便不好挤上来瞧,晴雯香菱几个更是已经咧着嘴在哭了。 虽早料到难免有这一出,林思衡一时也难免手忙脚乱起来,哄完这个哄那个,只觉分身乏术,头比胳膊还疼的厉害些。连连赔笑道: “好师妹,快别哭了,师兄真没什么事,再没下回了,以后若没百八十个人护着,我再不出门了! 香菱!晴雯!你们两个也停下!我这不好好的?红玉,你也不听话是不是?” 林如海听闻林思衡受了伤,也连忙过来瞧,见没大碍,先瞪了林思衡一眼,又看黛玉正哭得伤心,见状补了一句: “虽说你胸有成竹,可刀剑无眼,又是夜里,一个不慎,只怕要真出了岔子。” 黛玉闻言,脸色又白三分,原本眼看着已有要收功的苗头,这会儿断线的小珍珠又止不住的往下掉了。 林思衡苦着脸瞅了一眼,只得先与师父回话道: “虽是用了些险,到底是值得的。” 黛玉也瞪他一眼,带着哭腔道: “值得什么?连命都不要了不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什么值当你拿自己冒险的?” 林思衡只是笑笑,瞧着黛玉泪眼迷蒙的双眼,轻声道: “我既要对付盐商,如今他们虽不是我的对手,可毕竟扎根多年,培植打手,豢养门客,若不将这些人收拾干净,便是扳倒了盐商,往后岂不还得提防着有人来报仇? 倘若一时不慎,叫人伤了你,还有绿衣晴雯她们,岂不叫我如今不过一些小伤,却免了后顾之忧,自然值得。” 黛玉抿着嘴唇,深深的瞧他一眼,林如海只觉得已经听不下去,作势咳了两声,黛玉猛的一惊,把头一埋,叮嘱一句叫绿衣帮忙上药,急匆匆便又跑出去。 林如海又与林思衡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些莫名之色,旋即也不再多说,径自离开。好叫林思衡留着时间准备后手。 夜色里的扬州城,在这一场伏杀过后,迅速的戒严起来,翁岩亲自带着人手提前进了城,各自持着刀枪,江南大营的士卒也都披甲执锐,杀气腾腾,城中四处搜捕刺客,一时显得兵荒马乱。 直至次日一大早,盐政衙门正门大开,林思衡又换上那一身麒麟服,手提天子剑,迈出门去。 天边现出微微的金黄色,清晨的鸟儿飞过天空,早市上渐渐热闹起来。 今天该是个好日子。 林思衡这样想着,跨上翁岩亲自牵来的马: “出发。” 黄家显得有些混乱。下人们并不清楚内情,只是隐隐察觉黄家似乎大祸临头,于是便显得有些焦躁。几个主人家却都陷入沉默,在堂中坐着。 黄老太爷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小九出去了吗?” 黄云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声音嘶哑道: “昨夜里就被官兵围了,城里又戒严,安排出去的几个弟兄,只有九弟被护着出去了,其他都被赶了回来。” 黄君泰窝在他那张宽大的椅子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字不发。黄老爷子瞧他一眼,又对黄云道: “你莫要怪我,你与那竖子有仇,为着那事,他不会放过你们父子,但小九是干净的,他还有活路。 太上皇迟迟不肯为我们做主。咱们家有内鬼,已经无路可走了。 昨夜里那一场,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好认一认信得过的人手。那周衡昨儿夜里是个用心的。 如今虽来不及给他办喜事了,好歹吃着咱们家这么些年的钱粮。 只要他能护着小九,等上了船,咱们黄家就还有再报复回来的时候!” 黄云嘴唇微微哆嗦着,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黄君泰的宅子,比黄之昀的要大出许多,林思衡领着翁岩的人手,围了黄家大宅。 与此同时,城里城外的几处黄家别院,也皆有人冲了进去,躲在里头的黄家子孙,问都不问一句,便直接砍倒。 师娘你若在天有灵,可看见了吗? 某一时刻,林思衡往前挥了挥手,于是脚步声震动大地,沸腾起来。 黄雀振翅,破门雪仇。 血光四溅,若是一般的抄家,几乎从无这样大开杀戒的,除非是有人抵抗,否则总得是要先缉拿起来,等着官府审问判罚。 但今日冲进去的“伏波帮众”,却显得尤其凶厉,院中剩下的护院,还有招来的盐户几乎一触即溃,随即展开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杀戮。 妇孺或可躲过一刀,男丁却难有幸免,这般逼迫,又免不得叫人惧怒反击,但很快就又再次被杀翻在地,如此几次下来,终于丧尽了胆气,扔了手中兵刃,只顾着四处逃亡,很快便又被追上。 一开始来瞧热闹的百姓,也被这等场面吓得散去大半,只留下些胆大的,不仅不走,反倒显得有些兴奋,趁着林思衡“不注意”,竟也摸了进去。 一众匆匆忙忙赶来的官吏也白了脸,戴承恩瞥了一眼被押在一旁跪着的几个刺客俘虏,急切道: “伯爷三思!既已拿了活口,何不暂且刀下留情,待审问过后,明正典刑便是,如此做法,实在不合规矩!何必如此?” 林思衡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323章 清明(下) 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此时燃起浓浓的黑烟,血与火的气息在其间交织。 林思衡一直怔怔的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至里头的喊杀声渐熄,林思衡如梦初醒,翻身下马,朝戴承恩等官吏招招手,叫几人跟上,踏着碎在台阶上变成两截的黄家门匾,便往里去。 戴承恩仍旧在喋喋不休: “伯爷!伯爷!且听下官一言,请伯爷约束手下将士,纵是黄家有罪,伯爷这般不问而诛,也不合法纪,岂不落入口舌?下官实是为伯爷考虑啊!” 林思衡觉得他有点话多,略皱皱眉头,一脚踏过门槛,戴承恩像是被人陡然捏住了嗓子,发出一声变调的“咦”声,瞪大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林思衡满意的点点头。 前院里到处都是倒地身死的尸体,有穿着锦衣绫罗的黄家子孙,也有穿着布衣短打的护院打手,四处还有妇孺正在哀切的哭泣,见着几人进来,又吓的止住了哭声。 往里走过两处院落,黄家那位胖胖的大管家正趴在地上,胸腹上几道刀痕,翻出厚厚的脂肪,头颅离脖子隔着三四步,面上的神情因过于恐惧而显得狰狞,血水蔓延出来,流淌的到处都是。 这位管家平日里也常往几个官员家中拜会,戴承恩也与他很熟悉,心情好时还能说上几句话,如今就这样死在眼前。 戴承恩一阵干呕,连曹恩也唬白了脸。 林思衡视若无睹,仍继续朝前,戴承恩两腿发软,也只得叫下人搀扶着,勉强跟上去。 有人押着几个活口往这边来,正是黄君泰一家。 黄老爷子披散着满头白发,衣裳被扯破,脚下鞋也丢了,此时才能看出几分老人的枯瘦来。 一路被拖拽至此,见着家中儿孙们倒伏各处的尸身,浑浊的眼神里透着浓烈的哀痛,对林思衡等人视而不见。 黄君泰也被人拖来,这位堪称扬州首富一般的人物,被满地的碎瓷片划出道道血痕,额头上磕碰出一道血口,锦袍上沾满泥土,兀自挣扎不休,像是一只被掀翻在地的野猪。 “竖子!竖子!你敢动我!我黄家与西” “啪!” 剑鞘与脸上皮肉的碰撞声打断了叫喊,林思衡此时实在懒得听那些,况且他也知道黄君泰要说什么,只觉得实在聒噪。 黄云也被拉来,似乎还断了条腿,面上带着几道被人掌掴后的红印,只是死死的盯着林思衡,眼神里带着刻骨的仇恨: “你等着!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林思衡满意的点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 边城也寻过来,脚下沾着血迹,行了一通礼数,轻声道: “伯爷,戴大人,黄家银窖已经打开,内有现银五十万两,银票两百万两,黄金十万两,其余珠宝玉石,房产地契若干。 此外,还有铁甲十具,弓弩二十支。” 戴承恩陡然面色铁青,单是十具铁甲,便也坐实了这造反的罪名。边城仍未说完,等戴承恩消化片刻,方才继续道: “此外,后院池塘假山中有一地窖,内有男女幼童十数人,皆被折断手足,割掉舌头,池中已捞起腐烂尸身数具,估计还有更多,皆无心肝。” 戴承恩听得两眼发黑,再记不得往日交情,恶狠狠的瞪了黄老爷子一眼,扬州城内出了造反案子不止,居然还有此恶事,他这个知府岂能不吃挂落?纵是有叔叔戴权保着,恐怕也少不得破财消灾了。 与戴承恩的人一道点验了银窖,登记造册,将地窖中的小儿都接出来,再将池中的尸骨粗略打捞一遍,就丢在黄家门口。 黄老爷子以人入药之事便是铁证如山,百姓们见此等恶事,皆痛斥谩骂不已。 有些自己家中丢了孩子的百姓,此时也都觉得必是遭了黄家毒手,眼看着黄家破了门,便没了往日里对黄家的敬畏。 或是空手,或是拿了石头木棍,三两下冲开隔绝的士兵,也冲进来,尚且有受伤倒地,还剩着一口气的黄家人,便又被这伙红着眼睛的百姓生生砸成肉泥。 但林思衡也并不在乎这些。等人手都从黄家撤出来,戴承恩才陡然惊觉,整个黄家,上下二三十口主子,居然就剩下三人了。 这自然是林思衡有意为之,叫人将其余妇孺押回牢里去,却将黄君泰三人扣下,就在这扬州城正中的路口中,竖起三根长长的木架。 带着黄家三人到此停下,连同戴承恩等人也都邀来此地,这还不止,林思衡又打发人去请其余六家盐商过来一趟,戴承恩见那三个木架,心里便是一突,声音发颤道: “伯爷,这是何意啊?” 林思衡只是笑笑,并不作答。各家早也打听得林思衡的动向,已是心惊肉跳,待林思衡叫人来请,果然不敢怠慢,着急忙慌的便赶过来。 瞧着人大概齐了,还聚拢来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林思衡伸手示意,亲兵们便将黄君泰三人推搡上去,倒捆在长棍上,又用一根浸了油脂的粗麻绳细细缠了。 戴承恩瞳孔微微震颤,颤声道: “伯爷伯爷不可行此等事!尚未受审,这是以私刑而伤天和!恐陛下震怒!请伯爷三思啊!” 黄家三人止不住的开始恐惧起来,强撑着一点硬气,声嘶力竭的喊叫道: “有本事一刀杀了我!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初时只是嘶喊,渐渐变成了哭叫,像是三只挂在那里的长虫,摇摆挣扎不休。 林思衡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周遭的百姓们也瞧出了点什么,一边带着惧意,一边又忍不住留下来瞧热闹。 及至正午,林思衡轻手取了火把,走上前去,将三人从脚掌间伸出来的麻绳点燃,黄家三人终于露出哀求的神色,哆嗦着嘴唇。 日头西斜,有皮肉烤焦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三人的痛喊哀嚎声,惨烈的叫人听着肝胆俱寒。 黄老太爷叫喊了几声,便彻底没了动静。 黄云痛的奋力挣扎,惨嚎阵阵 ,生生扯破了嗓子。 黄君泰这些年养尊处优,身体肥胖,此时点起来的火焰都比另外两个更猛烈些,心志也弱化了许多,一边惨叫着嘶吼,眼睛瞪出血泪来,一边已连连哭告求饶。 细细密密的雨丝又落下来,有一阵清风自林思衡面上拂过,裹着雨丝,带来些许凉意。 百姓们早散了个干净,不敢再逗留于此,只留下六家盐商和戴承恩的官僚,战战兢兢,因林思衡持剑留在此地,吓得也不敢走,只得低垂眼睑,不敢去看。 耳边听着阵阵惨呼,雨水渐渐浸透身上的锦衣官袍,叫人身子阵阵发麻,四肢打颤。 崇宁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清明,宜安香,宜祭祀。 第324章 天枢钱庄 距离清明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林思衡这段日子仍然时常梦见那一日,等雨丝浇灭了那三支“烛火”,黄家爷三早已没了动静。 许是师娘不忍见此等事,方才降下这场雨来,林思衡便也不再强求,叫人将这三具满是燎泡的半截残尸拖去乱葬岗扔了。 有此一事,林思衡在扬州的声名,已成了来俊臣一般的人物,可止小儿夜啼。 伏杀一事,各家皆被卷入,此事之后,无不心惊肉跳,唯恐哪天又被林思衡找上门来。 马曰观,马曰禄两家主动捐出家财,退出扬州,隐姓埋名,不再参和盐事。其余四家以江家为首,捐出大半家财,以求安稳。 林如海奏请崇宁帝后,出面将盐业一分为五,扬州盐商只剩三成份额,蜀中商行也得三成,晋商以商队得了两成,广州洋行凭借海运船只得下一成,薛蝌替金陵薛家也拿了一成。 他在扬州十年,若论对盐业的了解,林思衡拍马也不能及,此时出面,水到渠成,游刃有余。 林思衡却从此事脱身,趁机拉着几家建了家钱庄,从黄君泰的家产中取了一座临界的店铺,略作改动,取名天枢,发行票号,随着盐运渐渐流通开来。 此期间,江少元领着其余三家竭力安稳盐业,不敢再生动荡,希望能勉强维持扬州盐商的地位,这自然是痴心妄想。 盐法一事虽成,林思衡却被降了爵,从二等伯变成了三等伯,罪名是“动辄私刑,有伤天和”。 京师朝堂之上对此一度争吵的十分激烈,文官们指斥林思衡阿谀上意,严酷少恩。 崇宁帝得了巨资,心中便有底气,更不愿向官员低头,愈发觉得林思衡这把刀好用,反倒要赏。 直到西苑里传出意思来,方才确立林思衡此番“虽有薄功,难掩其罪”,这才罢了一级爵位,并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外头忙忙碌碌的,又热闹起来,晴雯笑吟吟的推开门进来,便看见林思衡正懒洋洋的趴在软榻上,一看见她,便笑着招招手。 晴雯自来了扬州,此前虽不知道林思衡究竟要办的是什么大事,可她作为林思衡身边人,却也能察觉出林思衡神色间的疲惫和冷峻。 如今可好,爷整个人瞧着都松快起来了,晴雯凑到身前,用手指捻了颗橘子,殷勤的用手指撕开皮,喂林思衡吃了,还问一句: “甜不甜?” 等林思衡眯着眼睛点点头,晴雯便也笑嘻嘻的往自己嘴里塞一片,旋即面上的笑容一苦,酸的眉头都皱起来,见林思衡笑得开心,也气笑道: “这橘子酸成这样,亏得爷还能吃得下去,难不成就为了害我一回不成?定是底下采买的人又不用心,就买了这些来糊弄。” 气恼的将手中剩下的橘子往盘子里一丢,林思衡哈哈笑着将晴雯往怀里一揽,等晴雯自己熟练的调整了个好位置,方才道: “外头又热热闹闹的,在做什么?” “说是来了圣旨,给林老爷的,前院里忙着摆香案呢!爷现在整日在屋子里待着,要不要去瞧瞧?” 林思衡索然无味的摇摇头: “不去,不是又要给我罚俸降爵就行了。” 一说起这事,晴雯顿时便气恼的不行,皱着眉头,小性道: “定是又那起子小人说爷的坏话,爷好好的办着差事,连林老爷都说爷办的好,怎么不但不赏,居然还罚,这是什么道理?” 林思衡在外头的酷烈手段,自然下了严令。不能带进内宅里来说,几个丫鬟只知道林思衡要办盐务,如今事成了,反倒挨罚,个个都很为林思衡抱不平。 但他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他这降爵罚俸,除了是因手段酷烈,也有办了黄家,断了上头财路的原因,只罚到这地步,倒比他预料的要轻些。 笑着又将晴雯往怀里紧了紧: “香菱她们呢?怎么就你过来?” “跑到前头院子里瞧热闹去了。” “那你怎么不去?” “又不是给爷的圣旨,我去什么?没得要给人磕头。爷的差事是不是办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回神京去?” 林思衡捏着晴雯挺翘的鼻尖: “这倒不急,又没圣旨催我回去,只怕那些大人们还得再闹一阵子,等师父忙完,恐怕也要进京复命了,一块儿动身。爷带你们在江南转转。” 晴雯当即乐得不行: “这可是爷自己许下的,都说江南好,我瞧着扬州就已经挺好的,只是不知道其他地方什么样子。” 俩人正说着话,香菱拉着红玉推开门,面带笑意,脚步雀跃的走进来: “爷醒了?外头刚刚来了圣旨,听红玉说,是给林老爷加官了。咦?这剥好的橘子怎么不吃了?” 两个坏人对视一眼,都没去拦,林思衡笑问道: “哦?给师父升的什么?” 香菱也被酸得眉头直皱,说不出话来,红玉便答道: “只听见个什么‘正奉大夫’,其他的便也听不懂了。” 林思衡了然的点点头,正四品,那看来等师父进京,也该着红袍了,就是不知还在御史台,还是入六部。 香菱辛苦的把那橘子吃完,嘴里轻轻的“嘶嘶”喘气,晴雯瞧了红玉一眼,仍窝在林思衡怀里,见着便发笑道: “呆子,这橘子那样酸,你非吃它做什么?” 香菱眉头皱得更紧: “都是剥好了的,扔了岂不可惜?” 香菱小时候是吃过不少苦的,如今过了几年好日子,旁的倒也罢了,平日里与晴雯等人相处也不小气,偏偏只在吃食上最是舍不得,晴雯说她两回,便也罢了。 正打趣几句,绿衣也笑着进来: “哥哥方才来了,说是有事情报给公子知道,在二门候着呢。” 晴雯便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殷勤的服侍林思衡更衣,全然没有了方才窝在榻上的懒散样子。 第325章 罢官 等林思衡离了屋子,晴雯眼珠子一转,将桌上的橘子又剥了一个,殷勤的递给绿衣,讨好道: “绿衣,爷说要带我们在江南转转,你可知道要去哪里?” 绿衣狐疑的看着无事献殷勤的晴雯,一阵警惕,压根也不接,随口道: “这我如何知道?公子既这样说,你先收拾着就是了,别回头落了东西。” 说着便也不在这里多待,又往二位姨娘那里去,毕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没功夫和晴雯耍心眼子。 晴雯眨眨眼睛,瞅着手里的橘子,拿起来轻轻一嗅,别被一股酸气熏得微微后仰,左右看看,又将那橘子往香菱手里一丢,然后也一溜烟跑开。 香菱眉头一垮,苦着脸瞅着手里的橘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抬眼瞧着还在跟前的红玉,眼神一亮,忙道: “红玉你吃不吃?这个可甜!” 红玉怜悯得瞧了香菱一眼,用哄孩子的语气哄道: “那你多吃些,外头还有事,我也先走了。” “哎!你” 等人一个个都跑没影了,香菱苦哈哈的望着手里泛着酸气的橘子,不太想吃,但是又舍不得糟蹋了东西。 一番天人交战,到底还是皱着小眉头,小心翼翼的取下一片,闭着眼睛,鼓起勇气往嘴里一塞,旋即就被酸得脸都皱到一起去。 丫鬟们之间一番“勾心斗角”,林思衡自然不知,领着边城进了书房,笑道: “黄家放出去的那个有消息了?” 边城面上也挂着笑意,点头道: “公子所料不错,黄家果然还有后路,那个叫黄鹤的,出了城就往南去了,左拐右拐的,一路上嘴倒也严实,如今已在广州落了脚,说是要坐船出海,六弟怕断了信,先送了消息来。” 林思衡略有些诧异,从书桌后取了张地图打开,思量片刻,沉声道: “我原以为这黄鹤是要去投哪个姻亲族眷,原来是要出海,倒比我想的还小心些,咱们沿途的人可跟上了?” “一路有六弟留的记号,都跟紧着,只隔着一日路程。” “嗯,钓鱼归钓鱼,别真给放跑了,跟广州洋行再探探消息。小五呢?来信了没有?” “按着行程,已经快到京师了。 这个江春,不是都说快死了?倒还能想出这一招,也是难为他。” 林思衡缓缓踱步,闻言轻叹道: “早前有黄家步步紧逼,后来就见我下了江南,盐商处在风头浪尖上,不等到尘埃落定,他如何敢死?不过是硬挺着一口气,谋个后路罢了。” 边城也神色有些郁闷道: “倒还真叫他给等到了,黄家走投无路,兵行险着,江家一边掺和进去,一边遣人来报信。 呵呵,若是黄家得了手,江家借此与黄家缓和关系,若是公子棋高一着,虽是来报信的不止他一家,咱们也还得领这人情,倒还真就不好对江家下死手。 如今咱们胜了,他又想再搭着京里的线,要不是小五这几年为江家办事用心,换了旁人,说不准江家还真有再起来的时候,这帮老狐狸!” 林思衡倒不以为意,轻笑道: “活了一大把年纪,自然不是白活的,心机手段,明里暗里,不到最后都难看清。 可惜,我虽放江家一马,就不知道蜀中商行,还有广州洋行那些人,是不是也心慈手软了。” 边城眉头一展,笑道: “正是如此!如今这剩下四家可是伤筋动骨,想要保住那三成份子,只怕也不容易,恐怕暗地里还得做过一阵。 对了,倒还有一事,今儿有两道圣旨,一道是给林老爷升官的,还有一道,是往刘家去的,底下人打听明白了,不出公子所料,刘庄果然走了门路,只不过是已失察之罪,夺职罢官便罢。 如今刘家已经在收拾东西,还准备要进京来着,这未免也太轻了些!” 林思衡扬扬眉头,诧异道: “仅是如此?当年贾雨村被罢官的罪名,都比这来的重些,他这是还想着日后复官不成? 刘家那女郎,在梁王府这样得宠?看来刘庄这些年,给梁王立下不少功劳啊” 边城一惊,忙低声道: “莫非梁王跟白莲教有牵扯?白莲教可是造反的!梁王这样胆大?不怕引火烧身?” 林思衡嗤笑一声: “这有什么,莫要忘了前明朱皇帝,朱皇帝都能行,梁王说不准也能?哈哈,梁王自然不会与白莲教有什么牵扯,这自然都是手底下人自作主张。 懒得管他这些,我只管办我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处理了。” 边城神色一冷,旋即领命而去。 刘家大宅里一阵喧闹,刘庄领了圣旨,亲自将那宣旨的使者送出门去,虽是戴罪之身,两名使者在他跟前也并不显得倨傲,收了银票,客客气气的道了谢,压低声音道: “刘大人不必客气,下官来时,梁王殿下叫长史大人给下官带句话来,请大人尽快进京,有殿下在,刘大人虽一时挫折,复起之日也必不远。” 刘庄面上闪过一丝喜色,连连点头,那两名使者客气的拒绝了刘家的招待,告辞而去,刘庄便又挺直腰杆。 虽被罢了官,却仍将那一身大红官袍穿在身上,叫夫人将扬州财物随意处置了当,又雇佣了三架马车,另有七八架车架装着财物,便领着家丁,当即就要出城北上。 夫妻里坐在马车里,刘家太太神色有些不舍道: “都在扬州呆了十几年了,我都以为就要一辈子都在这儿呢,如今突然要走,也不知道去京里能不能适应,千里迢迢的,胜儿身子骨弱,舟车劳顿的,可别生了病。咱们这是要去码头坐船?” 刘庄神色不悦,冷哼一声道: “便是没有这桩事,待殿下到那时,不也还是要进京,胜儿就是让你给宠坏了,男儿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坐着马车还能累死他不成? 不坐船,我们自陆路走,哼,如今我没了官身,林如海那对师徒岂不恨我?若去码头,必然要落到那什么伏波帮手里,这不是白白送上门去? 哼,这师徒俩将这伏波帮,沿着运河铺的到处都是,居心叵测,此番进京,必要将此事报给梁王殿下知道!暂且叫他们得意一时!” 第326章 斩草除根 既定下要走陆路,刘庄便叫家中护院打手,都一路跟着,便是有不肯往京师去落脚的,也给足了赏钱,叫其暂且护送一道。 如此一路往北,当夜在驿站歇息一宿,次日里又因嫡子闹了脾气,耽搁了些时候,等到日上三竿了,方才从驿站里出来 及至高邮州前一道山路,却突然从山林里蹦出十七八个土匪来,个个气势凶悍,领头大汉右脸上一道刀疤,更添三分凶气,见着刘家车队,张嘴笑道: “此此什么来着?” 身后一个略高瘦的人影凑上来低声道: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算了,那前面的,这是要上哪去?爷们几个少了收成,借几两银子花花。都是乡里乡亲的,老爷可舍得发发善心?” 护院们略作惊慌,旋即赶忙将车队停下,摆开阵势, 刘庄从马车里钻出来,一袭大红官袍在山风吹拂下烈烈招展,显得气度不凡,打量前头的土匪,听着那一嘴的外地口音,也不知道那土匪口中“乡里乡亲”是怎么论的,皱着眉头道: “好大胆量,瞎了你们的眼睛,连朝廷命官的车队也敢劫?本官尚有要事,不与你们耽搁,还不赶紧把路让开。” 几个土匪各自瞧瞧,齐齐嗤笑一声,那领头的刀疤汉子眼神一边打量这些护院,一边缓缓从腰间掏出两把匕首来,笑道: “老爷的官威再足,只是兄弟们都饿着肚子,少不得要冒犯一回,也只得请老爷暂且发一发善心,回头咱们都给老爷建祠堂。” 刘庄眼见这伙土匪居然不怕官,心里一惊,只当是遇见了不要命的,自己家眷都在其中,左右想想,也不欲节外生枝,招过管家,先送了五十两银子去。 这伙土匪接了银子,随意看了一眼,便往身后一丢,仍不肯让开,只是笑呵呵的盯着刘庄,刘庄心头大怒,只觉此番真是虎落平阳: “五十两犹不知足!尔等真是好大胃口!” “老爷这样多车驾,必是千金万金也有,咱们弟兄这样多人,五十两如何够分?还是请老爷再发发善心才是。” 刘庄暗自忍怒,恨声道: “既如此,你要多少,且报个数来!” 那刀疤汉子与左右略作商议,估摸了个大概,便笑道: “不敢从老爷嘴里抢食,只求老爷指头缝里漏出来些赏也就够了,不必太多,若有五十万两,咱们哥几个不但不敢再拦着,还能护着老爷一道走哩。” 刘庄瞪大眼睛,左右看看自家的护院,眼见一个个还算冷静,并无多少惧意,定了定神,气笑道: “好个不知死活的草寇,张口就要五十万两,老爷我便是有,只怕你也拿不动!左右,将这起子歹人全都拿下!” 那刀疤汉子却眼神一亮,喃喃道: “好个老官儿,你还真有!” 眼见一众护院一窝蜂冲上来,先乱了自家阵型,土匪们也嘿嘿一笑,挥刀迎上,惨叫声,惊呼声陡然便响起来,惊起道旁林中无数老鸹。 约莫小半个时辰,方才又安静下来。 “三爷,这些东西咋弄?” 钱旋扫视一圈,将匕首上的血迹在那件大红官袍上擦干净,低声道: “金银细软都带走,大件儿就在路上砸了,作个样子。” 土匪们纷纷应诺,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一通搜刮打砸,旋即又飞快的钻进林子里,消失不见。 “啪叽”一声,周衡一脚踩死爬到跟前的一只蠕虫,他跟着黄鹤,到了广州,又坐了大半天的船,才寻到这座小岛,叉着腰,皱着眉头问道: “九爷,你带咱们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咱们的仇不报了?” 走在前头的黄鹤闻言,忙转过身来,如今黄家覆灭,就剩他一个,也不敢再摆什么架子,闻言忙道: “诸位弟兄一路护送在下到此,诸多恩义,不敢忘却,那林家师徒下此毒手,此仇焉能不报! 我带诸位来此,正是要请诸位再看看我们黄家的能耐!有这座岛,咱们黄家东山再起,就要不了多久!” 黄家遭逢大变,黄鹤此时身上也没有了早前的诗赋风流,一言一行里,反倒有了些黄云生前的狠辣,说起报仇这话时,口齿中直冒寒意。 周衡又皱皱眉头,瞅了一眼被自己踩死的蠕虫,鞋底在一旁擦了擦,沉声道: “咱们这些年受黄老爷的恩义,吃饱喝足,如今黄家虽遭了难,这恩却不能不报,既然九爷有了主意,那就动身,若果真黄老爷留了手段,那是再好不过。” 周衡既发了话,其余护卫也不好多说什么,眼神闪烁一二,便也都跟上去。 黄鹤继续带头走在前面,心中暗叹: 黄家一夕破败,这些人之前虽吃着我黄家的饭,如今走了上千里,那点恩情只怕也早都磨灭了,好在太爷慧眼识人,有这周衡一路压阵,才能不叫这几个生出歹心来,灭门之仇,不可不报!且等着罢 几人穿过一片林子,陡然间便遇见一处河口,人来人往,热火朝天,不时还有些穿着黄家家仆的人影来往其中,挥舞长鞭,高声喝骂。 众人都看呆了眼,黄鹤得意一笑,终于放下心来,领着众人过去: “我黄家纵横扬州数十年,连江家尚不能比,那林家师徒如何能知我黄家底蕴?些许浮财,丢便丢了,只要这里还在,我黄家便根基未失!” 黄鹤转过身来,眼神诚恳的望着一路跟着他来的周衡等人,沉声道: “诸位高义!我黄鹤铭记于心,你们放心,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还能再回扬州去!” 众人望着前头已经迎上来的众多家仆打手,神情俱是一变,都连忙客气起来,周衡扫视一眼,见着那河口露出来的半截船身,也高兴起来,咧着嘴,冲黄鹤不住点头。 就在他们出发的那处港口,不知何时,又来了许多穿着各色衣裳的汉子,领头一个年轻人,腰间一把单刀,付了船费,也已往这海中行来 第327章 回姑苏 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紫鹃瞧着站在门口的伯爷,赶忙退到一旁,轻声朝里头招呼一声: “老爷,姑娘,是伯爷来了。” 冲紫鹃笑笑,林思衡掀开青色门帘,往里间去,便见师父和黛玉,以及二位姨娘都在这里。 师父林如海坐在椅子上,正提笔写着什么东西,黛玉捧着个小药碗在一旁站着,见他进来,便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冲他眨了眨。 林思衡也回了个同样的眼神过去,然后便见黛玉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苦思林思衡的意图。 给师父行了一礼,又朝二位姨娘弯一弯腰,二位姨娘哪里敢受,都匆忙避让开来,林思衡开口道: “师父这又是忙什么?盐法的事不是都定下了?” 林如海头也不抬: “大事是定下了,尚有些细枝末节,还需添补,免得日后闹出岔子来。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林思衡略显几分悠闲懒散的往前走了走,凑到黛玉身旁站着,林如海笔尖微不可察的一顿,便听得自家这孽徒开口道: “办了黄家,我的事就已经完了,况且有恩师在,哪里还要我多事?正巧忙完了正事,陛下也没有要催我回京的意思,弟子想着,咱们不如往姑苏回去一趟?师父意下如何?” 黛玉闻言,眼神陡然一亮,更显明眸善睐,惊喜道: “怎么好好的,想起要往姑苏去?你可果真得空?” “自然是得空的,左右没什么事情,如今这年月,舟车劳顿不易,若等回了京师,再要下江南,不知何年何月了,难得有此时机,岂能辜负? 便是师父这几年在扬州,也是被拴在这衙门里,等闲离不得一步,如今大事抵定,倒无妨了。 师娘独自在姑苏七年,弟子想回去看看。” 黛玉听着这话,心头发酸,眼眶一红,二位姨娘也有些感伤,兰姨娘跟着劝道: “伯爷这话有理,老爷,这朝廷里的事,再是忙不完的,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咱们回姑苏去瞧瞧太太,老爷也养养身子。” 林如海终于将笔搁下,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神色略有些发怔,露出几分难言的哀伤。 之前还满心里想着盐法后续的事,听了这话,一时动了心思,竟也抑制不住,又见黛玉也十分企盼,瞧了林思衡一眼,轻叹道: “倒难为你有这心思,只是如今盐法初定,老夫只怕未可亲离,你若想去,带玉儿一道去罢。” “非是弟子不知轻重,如今大事定下,些许细枝末节,师父倒不必事必躬亲,师父若留在扬州,反倒叫他们放不开手脚,倒不如一道回姑苏去,有这段时间,他们自己便有办法商量出个主意来。 况且师父身上这巡盐御史一职,本就有沿运河巡查之责,也不算擅离职守。” 林如海微微后靠,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苦笑道: “你说的有理,老夫若还在扬州,如今反倒碍事了,那就回姑苏去,你如今已胜过老夫,叫你师娘见见,她在底下也高兴。” 既将此事定下,将这事与几个丫鬟一说,各个欢呼雀跃,早听闻姑苏景色怡人,如今能去瞧瞧,往后回了神京,也是一桩谈资。 伏波帮早定好了船,次日一早,众人便登船继续南下,姑苏离扬州倒并不太远,下了几场春雨,运河水流渐渐丰沛起来,不过三四日即至。 方才离了码头,远远地便望见一众姑苏官吏已迎上来,姑苏知府打着头,隔着远远的便弯了腰行礼,一路低头弯腰趋近过来,微微抬眼瞧了正坐在马上一袭紫袍的林思衡,忙道: “伯爷莅临姑苏,下官等有失远迎,还请伯爷恕罪!下官等已略备薄酒一席,为伯爷,还有林大人接风洗尘。这个伯爷莅临姑苏,莫非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林思衡在扬州那一把火,烧得江南官绅无人不知,不知有多少人日夜盯着他的动静,生恐被他寻上门来。 眼见着姑苏知府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林思衡翻身下马,双手虚扶,温言笑道: “此番冒昧搅扰,倒只为私事而来,并无差事,至于接风洗尘,倒也不必,我等坐了几日的船,一身疲惫,只想回祖宅里瞧瞧,好好的歇息一阵,诸位大人有事在身,便都散了罢。” 一众官吏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强留,又见林思衡态度和善,勉强略放下心来,也只得又说了几句好话,便各自散了。 待官僚们离了此地,又有许许多多穿着锦袍绣衣,做乡绅打扮之人迎上来,却正是林家众人,拜倒在地,口呼: “草民等给伯爷请安!” 林思衡连忙叫起,既来了本家人,林如海也从轿子里出来,一中年人见此喜道: “伯爷,兄长,昔年一别,竟有十年不曾共赏春景!自得了信,说兄长与伯爷要回来,家中无不翘首以盼,今日贵脚踏贱地,院子里的鲤鱼一早便跳了三回龙门!” 林思衡打眼望去,倒也有些印象,这该是林家二房的老爷,果然便听得师父林如海上前几步,做声道: “不过是回家看看,要你们迎个什么?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林家众人又连连寒暄热络起来,林思衡略微一数,暗自惊诧,师父这林家本枝人丁不丰,如今更是只有黛玉一人,旁枝倒是开枝散叶,随意一瞧,各房“叔伯兄长”便已有二三十个。 一通叙话,林家一位最为年长的“三叔”,便来请林如海等人回祖宅暂歇。正行至半道上,边城追上来,凑到林思衡耳边,低声道: “公子,扬州来的信,江春离世了。” 林思衡脚步微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扬州盐商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第328章 主人客人 入了城,略行了小半个时辰,便至林家老宅。 四世列侯之家,自有其富贵显赫,况且又在姑苏,不比神京土地狭促,园林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池湖,拱桥流水,应有尽有,半点不输宁国府。 林家阖族男女老幼,并一众仆役,早前未能去码头远迎的,如今都聚到门口,一见到林如海,全都忙不迭地的迎上来。 一时难免嘈杂,林思衡生恐师父身子未愈,遭了冲撞,摆了摆手,便叫边城领着护卫将众人分散开来。 黛玉一路在轿子里坐着,直至入了二门,方才从轿子里出来,林家管家媳妇一见便道: “瞧姑娘这通身的气派,果真该是老爷的亲闺女!姑娘难得回来,正房里的屋子都收拾妥当了,还是姑娘原先住的那一间,姑娘瞧瞧,若有什么不合适,只管叫下人来告诉我。” 黛玉忙道: “大嫂子辛苦,不过是住几日,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 又瞧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师兄一眼,继续道: “师兄也非外人,就请大嫂帮忙,便也在这院里收拾几间屋子出来罢。” 管家媳妇微微一怔,林思衡虽说也姓林,却不是他们这一支,说来也是外男,原本是想着请到别院去住。 只是既然长房的嫡小姐发了话,这位伯爷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况且有这么个贵人住在家里,说不得也有好处,便也连忙应道: “自然如此,哪里还用姑娘吩咐,早已备妥了。” 林思衡本就是瞧着黛玉似乎略有些不安,方才刻意跟着,这会儿便也点点头应下。 要说起来,这姑苏林家是黛玉祖籍所在,偏偏黛玉这十几年,不是在神京,就是在扬州,反倒是在姑苏没待几日,或许襁褓之时也曾逗留,如今又哪里记得,便是这林家的人,那也是提前打听好了,她才能认得。 父亲还在前院与人说话,黛玉领着紫鹃雪雁,急匆匆将随身行李胡乱安置了,便又来寻师兄,才到屋外,听得里头大嫂正在说话道: “伯爷可许多年未回来过,姑苏雨水多,湿气重,伯爷在北方待惯了,只怕一时难免不适应,若有什么不妥的,便吩咐眉丫头去办。” “大嫂子太客气了,姑苏气候怡人,景致尚佳,又辛苦大嫂准备周到,哪里有什么不适应的,这姑娘是?” “伯爷不必客气,这正是四房的姑娘来着,伯爷若有什么事,只管使唤她便是了。” “哟!既是小姐当面,衡实在失礼,千金贵体,在下怎好驱驰,大嫂快莫要再说这话,我身边有这几个丫鬟便尽可够了,反倒是师妹那里,还请大嫂子多多用心” 黛玉略听了几句,暗自咬了咬唇,又抬脚走了几步,便迈进屋子里来,却见师兄正在上首坐着,自家那位大嫂坐在下首,身后跟着一位姿容不俗的年轻女子,却有些陌生,想来就是那位“眉堂姐”了。 既见黛玉进来,管家媳妇便忙起身,又见林思衡也站起身来,往下迎了几步,关切道: “师妹这样快就来了?莫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不曾备齐?” 黛玉斜他一眼,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了,轻声道: “那倒不是,只是略收拾了一圈,想着你这边未必周到了,才来瞧瞧,如今瞧着,倒是我多事,有大嫂子这般周全着,自然没有不妥的。” 林思衡也不去上首入座,只在黛玉身边寻了个位置,轻笑两声,转移话题道: “可见紫鹃果真是个伶俐的,这样快就收拾妥当了,赶明儿我就把晴雯送去与你学学。” 紫鹃并不吭声,只是微微打量着那位眉姑娘。管家媳妇儿见着这两人行止,面有异色,冲身后招招手道: “眉丫头,还不快过来见见,这是你妹妹,你们姐妹俩可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那少女便近前几步,微微抬头瞧了黛玉一眼,神情略闪过一丝惊异,旋即又低头行礼道: “见过妹妹,妹妹多年不曾还家,如今既回来,不拘多少时日,倘有什么事,便只管来寻我,千万别客气了。” 黛玉其实对自己这位堂姐一点印象也无,又听着这话,反倒像是自己成了外人似的,心中微有些不喜,也不显露着,起身还了一礼道: “有劳堂姐挂怀,既在自己家中,自然诸般都好,没有不如意的。” 林思衡等两人见了礼,又听着方才的话,虽不好在林家摆架子耍威风,也开口逐客道: “有劳大嫂记挂着,只是我这里已没什么事了,大嫂与这位眉姑娘若还有事,不如先去忙,不必应酬着我,免得耽搁。” 这话自然再明白不过的,两人闻言,也只得领着丫鬟告辞而去,等这两人走了,黛玉还未如何,紫鹃却刻意哼了一声,惹得师兄妹俩一道都去瞧她,林思衡玩笑道: “这位大嫂倒是个伶俐人,办事也周全,只是未免客气太过了些,莫不是惹的师妹不高兴了?” 黛玉觑他一眼,矢口否认道: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周全着些,不是好事?我瞧那位眉堂姐也是个精细的性子,有她们看照着,岂不正好省了我的心。” 林思衡哈哈直乐,笑道: “这里可是师妹本家,我好不容易来一回,师妹难不成还想偷懒不成?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黛玉脸微微一红,嗔道: “只会拿话来编排我,你算哪门子客人,瞧着倒比我还自在些。” 林思衡闻言,反倒得意起来,扬扬眉头,侧着身子,往黛玉一边愈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我不是客人,原来竟是这林家的主人来着?这倒也是” 话还没说完,黛玉已然坐不得了,起身就往外走: “胡说八道什么?再说这起子胡话,我我便不该留你!” ps:这趟姑苏一行有一件大事要办(狗头),求支持! 第329章 林氏祖茔 黛玉大败亏输,落荒而逃。 急匆匆奔出屋子,方才定神,便听见身后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扭头一瞧,果然就看见自己两个大丫鬟,一个个把头低着,憋笑憋的身子直打颤。 黛玉一阵咬牙切齿,磨牙道: “你们笑个什么?他拿我打趣,你们俩不帮着我就罢了,如今还来笑我不成?” 紫鹃方一开口,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方才道: “姑娘这话可冤枉咱们了,若是伯爷没理,咱们自然是帮着姑娘的,只是这分明是姑娘自己说错了话,叫伯爷拿了话柄,如何却又来怪我?” 雪雁不吭声,只是憋红着脸点头。 黛玉羞恼得不行,追着紫鹃就要“灭口”。林思衡一人待着无趣,便也去内间给自家几个丫鬟添乱。 这几个丫鬟正忙着收拾行李,见他进来,还得伺候着端茶倒水,揉肩捶背,许是这回带着她们下姑苏来玩,也叫她们心里高兴,这会儿真是个顶个的乖巧,连晴雯也勤快起来,一边忙着沏了茶来,一边笑道: “爷可瞧见了?我还当荣府里的人就够多了,不想怎么林姑娘家也这样多人?这可真热闹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坐在椅子上,慵懒的往后依靠,便将后脑勺搁在晴雯小腹上。 若说起来,这林家祖宅,自然是归师父的,只是自家师父多年宦游在外,又无多少丁口。这老宅空在那里,自然便有旁支族亲搬进来住,一方面是敦睦亲邻,另一方面也怕房子没人住,便要败落。 这也是儒家这年月里的常事了。 只是如今瞧着,师父十多年不曾回来,搬进来的亲戚未免太多了些,不分远近亲疏,既有这便宜,自然都想着要来沾一沾。 只是既然师父都不说这个,他这个做徒弟的,也懒得多管,左右也不过就住些日子,歇歇脚也够用了。 因而也不与晴雯解释,只是笑道: “如此岂不正好,你是个爱热闹的,岂不正合了你的意?” 晴雯一边给林思衡揉着眉心解乏,一边撇撇嘴道: “话是这样说,只是她们有时候说起姑苏话来,我都听不懂,又有什么热闹好凑?” 香菱在那里忙着铺床叠被,闻言扭头道: “要说起姑苏话,我似是能听懂些,倒像是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只是也听不分明了。” 林思衡抬眼,冲香菱笑笑,说道: “说不准咱们香菱,就是跟这姑苏有缘呢。” 香菱便也笑得开心,晴雯也一乐,打趣道: “说不得果真如此,方才来的路上,有个老丈卖桂花糕,我都还没听明白,香菱都已经掏钱买了好些了,只是不知道香菱究竟是与姑苏有缘,还是与桂花糕有缘。 要说起来,这林家也是奇怪,那位四房的眉姑娘,虽说是庶女,地位不能与林姑娘相比,也没有凑到爷跟前当丫鬟使的道理,岂不是作践自个儿?” 红玉轻轻擦着香炉笑道: “那位姑娘哪里是来当丫鬟的,分明就是奔着给爷当姨娘来了,说不准,她还想着当太太呢。” 绿衣扫她一眼,叮嘱道: “这些话以后不要拿在嘴上说,咱们如今在林家落脚,仗着公子的地位,虽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若叫人听了去,不免也惹人嫌,公子自有分寸,还用咱们敲边鼓不成?” 林思衡咂咂嘴,只觉自家这几个丫鬟是不能要了,一唱一和的,倒有几分默契。 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等林思衡收拾妥当,正要去给师父请安,却见林如海早已起了,脱了那身官袍,又换回一身士人青衫,黛玉也穿了身素净些的衣裳。 林思衡见此,顿觉失礼,赶忙便也要将身上麒麟服换下,却被林如海叫住: “你倒不必换了,就穿这身,显得贵气,叫你师娘也瞧瞧。” 都没什么心思用饭,随意用了两口填填肚子,一行人便往香山祖茔去,林家几个旁支也道: “老爷既要往祖茔去,咱们自然也一道过去伺候着,香烛黄纸都备妥了,太太泉壤,咱们都用心照顾着,四时八节不敢少了香火,老爷只管放心。” 林思衡却只欲自家人说说话便罢,不肯叫许多人跟着,反倒失了清净,因而否决道: “如今非年非节的,若叫我说,倒不必大动干戈,只咱们师徒父女几个去拜上一拜,说些话便可,你们也不必跟来服侍,只忙你们自己的便是了。” 林如海也是此言,出言附和两句,众人也只得罢了,待提了丧仪,出城走了半个时辰,便至香山脚下。 林思衡将一众护卫丫鬟都留在山脚,只与师父林如海并二位姨娘,以及黛玉,一共五人上山。 行至半路,林如海如今尚有几分体虚,二位姨娘便忙搀扶着,林思衡打眼去瞧,眼见黛玉似乎也有些微微喘息,额头见汗,也忙来献殷勤作势要扶。 父亲尚在跟前,眼见师兄坏笑着凑过来,黛玉唬了一跳,凭空生出几分力气,陡然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三两步便窜到前头去。挤到父亲身边,方才扭过来,微微有些警惕,又有些得意的冲林思衡使了个眼色。 林思衡哑然失笑,只是见黛玉如今气力完足,虽仍有些娇弱,到底不似一副病西子的模样,虽没占到什么便宜,心中却觉得十分高兴。 林如海如今心思已经飞到山顶,顾不得身后小儿女的玩笑,两个姨娘倒时时关注着,见此对视一眼,暗笑起来。 半山腰有一宗祠,祠堂后便是一大片陵墓,无不修缮妥当,不生杂草,周边有翠竹青松环绕,山风吹拂,沙沙作响,显出几分清幽,便是林氏祖茔所在。 第330章 关雎 虽已多年未能亲至,林如海仍是一眼就认出贾敏坟茔,身子微微一晃,当即便已是两眼发红,脚下打了个踉跄。 黛玉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母亲去世时,黛玉年岁尚小,又多年不曾回返,要说起来,如今其实连记忆也已有几分模糊了,只是一见到这一方坟茔,黛玉仍是止不住的悲从中来。 几人走到墓碑前,取了香烛黄纸点燃祭拜,林如海跌坐在一旁,不停的拿袖子在墓碑上擦拭,生恐沾了一丝灰尘,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听不大清。 二位姨娘也泣涕出声,口中分明唤着“姑娘”“小姐”。 黛玉与林思衡跪在祭盆前,与林思衡一道往里烧纸,不时抽泣两声,却并不说话,只在心中发愿道: “若娘亲在天有灵,玉儿别无所求,只有娘亲保佑父亲身体康健,若能有一二分余力,玉儿再替师兄求一求平安,便已知足了。” 林思衡在扬州行事,黛玉看在眼里,她自小聪慧过人,如何能察觉不出林思衡那段时间的辛苦劳累,只是不愿去干涉那些正事,不说出口罢了。 那日林思衡遇刺,真险些吓得她魂飞天外。如今一心只将父亲与林思衡记挂着,只要这两人都好,黛玉便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林思衡看着眼前袅袅腾起的烟雾,心中也暗自感叹,数年过去,如今再来到这里,心中虽仍有一番悲切,却难免已迟钝许多,再不比昔日尖锐,叫人痛断肝肠。 又或许是这几年官场厮杀争斗,叫人渐渐铁石心肠起来,也未可知? “师娘放心,今日与师父,还有师妹一道来看望,倒没有别的大事,只有一桩,师娘的仇,如今已报了。 只是师父这些年熬干了骨血,却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无能,师娘若要责怪,夜里便来托梦寻我,衡儿一定听着。 师妹这些年倒还好,师娘瞧瞧,身子骨都比小时候壮实了些,今日循着山道上来,倒比衡儿手脚都利落了。 当年师娘叮嘱,叫我一定照顾好师妹,衡儿这些年可都记着,师娘一向疼我,如今却有一事,正要讨师娘的主意,师娘如今是天人,自然知衡儿所想,若师娘首肯,便请再吹一阵山风来,叫衡儿知道您的意思。” 心中方才念罢,果真便有一阵山风拂过,如今这时节,山风本就常见,林思衡却不管这些,心中欣喜不已,只当是已得了贾敏首肯,放下心来。 一通祭拜已毕,众人都道过哀思,过得半日,心神渐渐回转,各自站起身来,收拾一番,眼见时候不早,正欲下山,却见林思衡踌躇一二,开口道: “师父且慢行,今日正巧在师娘跟前,弟子倒有一事所求,想请师父准允。” 说完便已神色严整,在林如海跟前,行大礼参拜,林如海一愣,忙来搀扶。如今林思衡已是高官显贵,师徒间虽有礼节,等闲也用不着再行这等重礼,忙道: “究竟何事,行这番大礼,快快起来,只管说就是了。” 林思衡顿首再拜,求恳道: “昔年衡孤露飘萍,幸蒙师父师娘收归门墙,授以经史,视若己出。 自总角之龄,有幸与师妹相伴,每见其春拂柳絮,秋赋菊魂,才情胜于谢女,清雅直追陶公,实有冰壶秋月之质,虽居绫罗丛中,不染半分尘俗。 师妹有蕙心兰质,胜若空谷幽兰,衡不敢比若瑶林琼树,然慕林下之风久矣。 窃思《关雎》钟鼓,宜配窈窕;琴瑟在御,岂独《周南》? 今衡冒昧求娶,倘蒙大人不弃寒微,许蒹葭之附乔木,愿效张敞画眉之笃,谢鲲投梭之诚。 自古婚姻大事,本该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衡上无尊长,师父师娘便为我父母,今在师娘眼前,一片诚心,只求一个示下,倘蒙垂允,当执雁贽告庙,三书六礼,不敢缺如。” 林如海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一时哑然,不再急着叫他起来,反倒扭头去看自己闺女,黛玉方才已愣在那里,此时见父亲往来,陡然回神,俏脸上一片通红。 “啊呀!”一声惊呼,羞恼得瞪了正望着自己发笑的坏师兄一眼,方才心头那点悲意这会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连招呼也顾不得打,一扭身子,低着头就往山下跑,身手瞧着比上山时愈发敏捷利落了。 林思衡瞧着忙喊道: “师妹且慢着些,仔细别摔着了。” 黛玉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不但没有慢下来,反倒还更快了三分。 林如海失笑的摇摇头,两个姨娘对视一眼,似是也被林思衡这番“胆大妄为”之举给惊着了,眼神里还有几分异色,见林思衡还跪在那里,也顾不上许多,忙上前敲边鼓道: “当着太太的面,伯爷亲自开口,虽然不合礼数,也已显出诚意,老爷意下如何?” 林如海抚须沉吟,林思衡当着他的面求娶,自是要以正妻之位来聘,这都不消说的,如今林思衡有伯爵之贵,可林家四世列侯,林如海自己如今也是皇帝心腹,又有功勋在身,地位倒正相配。 况且他也不是真个眼瞎,这两个小儿女本也有情意,若果真将女相托,林如海倒也不担心自家闺女会受什么委屈,本欲过几句应礼的话,便也就点头应下,只是忽然想起一事,却开口道: “老夫知你心诚,你师娘也自小疼你,玉儿又到了待嫁之年,如今你来求娶,一片诚意,本无不允之理,只有一事,细思尚有几分不妥,倒要先拿个主意来。” 林思衡忙道: “不知有何不妥之处,请师父示下,纵有千难万险,弟子也必叫其化为坦途。” 林如海轻笑道: “那倒没有这样严重,说起来其实也是小事,只是到底你的地位不同,又惹人眼,难免要生出事来。 你本姓林,却正与我家同姓,倘若两家婚配,却犯了同姓不婚的规矩,你可想过?” 林思衡哑然失笑,只当是多大的事,要说这同姓不婚的规矩,本是西周时定下的规矩,那时人少地寡,同姓多为一家,自然不好婚配。 到了如今这时候,生民亿万,地扩万里,同姓不婚的规矩,除非是有人刻意盯着,早也是一纸空谈了,只是既被师父提起,林思衡略作思量,便道: “这等规矩只是小事,师父既担忧此事,弟子倒也有主意了。” 说着便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法子一说,两个姨娘听得瞪大眼睛,林如海也诧异得瞧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抬手在林思衡后脑勺上拍了一记,笑骂道: “胡闹!” 林思衡嘿然一笑,神情却仍十分笃定,并无动摇之色,林如海见此,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道: “且起来罢,你既拿定了主意,不嫌你师妹无嫡母教养,诚心求娶,如今我倒也可允了你。 至于定亲之礼,你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不必废那许多虚礼,待回头寻一吉日,写了婚书予你便是了。” 第331章 心事长 紫鹃等人本是在山下等着,正赏着山景,在山脚溪边涤水净面,嬉戏玩闹,却陡然见黛玉一个人从山上冲下来,连句话也不说,直直的往轿子里钻。 这倒将紫鹃雪雁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山上出了什么事情,况且又不见林思衡等人,也连忙跑过来,隔着轿子问道: “姑娘这是怎么了?究竟出了何事?怎么姑娘一人下来了?” 轿中却并不回话,两个丫鬟急的不行,索性也掀开轿帘钻进去。却见黛玉正坐在里头,弯着腰,把头埋进膝盖里,两条手臂环着,头上隐约还能见着些热气。 紫鹃见此情形,以为黛玉这是受了什么委屈,连忙安慰道: “好姑娘,可是闹了什么别扭?姑娘也是跟伯爷一块儿长大的,若是伯爷一时说错了什么话,姑娘且看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也不好太计较了,况且伯爷也未必就是有心的,姑娘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才是。” 黛玉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这会儿子心里正难为情呢! 既羞恼于师兄怎好当着自己的面,就在母亲跟前提,又记挂着父亲究竟是何答复? 想着若是父亲点了头,那这岂不是就算定了亲?黛玉虽心中也有些蒙昧情愫,只是这时候一想起此事,仍觉羞意难止。 可若是父亲不肯,那倘若他果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诚心,自己也再不肯理他了! 黛玉一会儿满心娇羞,一会儿又忐忑不安,只觉得左右为难,连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听着耳旁自家两个丫鬟一阵苦劝。 黛玉只道毕竟古人有言,一人计短,三人计长。终于还是从膝盖间抬起头来。脸皮羞成一块儿红布,两只眼睛水蒙蒙的,轻轻摇摇头,咬着下唇,朝两个丫鬟招招手,三个小脑袋头顶着头挤在一起。 黛玉方才嗫嚅着将林思衡求亲之事一说,她素来是冰雪聪明的,此时却全然没了主意,只盼着两个丫鬟能给些意见: “你们说,这这如何是好?” 紫鹃和雪雁两个瞪大眼睛,脸上也是一红,神情既惊且喜。两个丫鬟本也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只是如今果然事到眼前,一时也给砸懵了。 雪雁哪里有什么主意,也在那里红着脸,绞手指头不吭声,紫鹃倒成熟些,忙道: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来着?姑娘与伯爷本是两情相悦,如今伯爷亲自开口,要将这桩大事定下,姑娘莫非有什么为难?” 黛玉其实也没搞明白自己在为难什么,只是忍不住的发慌,小心脏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跳,整个人晕陶陶的,只是本能的嘴硬道: “你胡说什么?谁与他两情哎呀!” 黛玉才争辩了两个字,便又把头一埋。紫鹃只觉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实在是可爱的紧,怪道伯爷这样上赶着要把这事定下来,故意作怪道: “哟,那是我跟雪雁看错了,只是这也无妨,虽是伯爷提亲,咱们家也不差他什么,姑娘若是不愿,只管与老爷一说,叫老爷推拒了也就是了。 姑娘若是这意思,又不好去说,只管点点头,我与雪雁自然为姑娘分忧。” 黛玉又慌忙将头抬起来,生恐闹了误会,羞恼的瞪了紫鹃一眼,小声道: “我也没说不肯,要你多事做什么?我拿你当姐妹,才将这事与你说,你却来编排我!” 今日见着黛玉这般娇羞可爱的模样,紫鹃心都化了,看着黛玉的眼神甚至都有几分慈爱,忙赔罪道: “这是我的不是,只是我与雪雁,可果真是为姑娘高兴来着。” 黛玉拿帕子将脸一遮,羞赧道: “有什么好高兴的,你们若急着嫁,便自己嫁去,省得成日里拿这话来说我。 便是便是要提亲,师兄怎好怎好当着面儿来说?” 紫鹃笑道: “姑娘这话是说笑了,我们是姑娘的丫鬟,自然姑娘去哪,我们就去哪。伯爷如今当着姑娘的面来提,又是在太太跟前,这不正显出伯爷的诚意来? 自古婚姻,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盲婚哑嫁之事又有多少?便是媒人说的再是天花乱坠的,又哪里有自己亲眼见着来的清楚。 伯爷的性子,姑娘再清楚不过的,说是将姑娘疼进骨子里也不为过,这岂不是正是天赐的姻缘,难不成姑娘是怕往后果真嫁过去,伯爷要叫姑娘受委屈不成?” 黛玉便把嘴一抿,她与林思衡相识这些年,自然也不会做此想,与紫鹃说了这一阵,心中也渐渐回过味来,羞意渐去,眉眼里生出些喜意来。 紫鹃看在眼里,也觉得高兴,她是黛玉的身边人,早将这师兄妹间的情谊看在眼里,黛玉自己尚有些当局者迷,紫鹃却再清楚不过的。 她早也觉得这师兄妹俩再般配不过,只是如今眼见着林思衡愈发富贵显赫,紫鹃虽不觉得林思衡会变了心意,有时候也难免担忧怕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果真得了准话,便是有一日林老爷老迈了,自家姑娘也有了依靠,再不会似浮萍一般身不由己。 黛玉尚在回味自己心中的百感交集,却见雪雁朝轿子外瞧了一眼,说了一句: “老爷和伯爷也下山了。” 黛玉本能的身子一绷,惊慌起来,不敢出去见人,紫鹃也只得替自家姑娘出去听着话,等轿子启程回返了,黛玉方才又患得患失起来: “也不知父亲在山上,究竟是点了头,还是未曾应下” 一张帕子在手指间绞来绞去,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纠缠在一起。 第332章 定情(上) 回了林府,黛玉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正在屋子里发呆,却见兰姨娘寻过来,眼神里带着些神秘的笑意,又有些疼惜,唤道: “姑娘,老爷叫你过去呢。” 黛玉猛的回了神,匆忙应了一声,便跟着姨娘往父亲书房里去,却正撞见那位眉堂姐从廊下过。 这位眉堂姐亦着实是个标致人物,自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奉承话,偏偏如今见着这位全无什么印象的嫡堂妹,竟生生给比了下去,以至于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虽是旁支,终究她也是读过诗书的大家闺秀,总不至于与市井泼妇一般嫉恨耍狠,自然将心思压在心底,况且单是林如海她也得罪不起,见着黛玉,便忙上来打招呼: “妹妹回来了?路上可还妥当?” 黛玉神思不属,一时倒没顾得上答话,兰姨娘笑意略淡了些,代为回道: “眉姑娘客气了,自然一切都好,只是老爷正请姑娘过去说话,不好耽搁,眉姑娘自去忙。” 眉姑娘一愣,却见黛玉已跟着兰姨娘走了,心中纳罕,之前见自己这位堂妹,该是个知礼的人物,怎的如今竟魂不守舍的?不过去了一趟香山,竟出了什么事不成? 待过了一道转角,兰姨娘方才哼道: “这丫头,也是想瞎了她的心,就她那点心思手段,难道还能有谁瞧不出来似的?见着伯爷的气度人品,就想着攀高枝,也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姑娘不必担心,她与姑娘比,着实差的远了,便是叫伯爷看上了,最多不过也就是个妾室,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黛玉脸红红的瞧了兰姨娘一眼,没吭声,她是知道自家这位兰姨娘,一向比梅姨娘要直率些,不过她确实也没把自己这位眉堂姐当成个“对手”,心里嘀咕道: “我又何尝将她往心里去,姨娘未免太小瞧我,若要我提防她,那还不如提防迎春二姐姐呢。 只是姨娘既这般说莫非父亲已点了头了?” 兰姨娘自然不知京里的事,一路行至书房,送黛玉进去,她自己却留在外头,一边是守着,不叫人胡乱闯进来,一边也是偷听个乐子。 黛玉有些忐忑不安的迈进来,却见父亲正坐在书桌后头,招手叫她近前,黛玉微微福了一礼,便到父亲身边站着,眼神微微打量,便见父亲桌案上正摆在两张红贴,倒还没写字,黛玉心跳陡然便快了三分。 林如海眼神复杂的看着跟前的女儿,神色感慨,又带着些隐隐的愧疚,良久方道: “吾女离家之时,尚为一稚子,一晃数年,竟已然亭亭玉立,今日你母亲见了你,不知何等欢喜。 只是可怜你早离父母,千里相隔,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是为父对不起你。” 这话叫黛玉也眼眶一红,忙道: “父亲切不可作此想,玉儿别居京师,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本已是不孝,又幸赖外祖母和师兄照料着,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父女俩感慨一阵,林如海收拾心情,忽然笑道: “不说这些,叫你过来,正有一桩大事,还需再问问你的意思。 今日你师兄在山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为父不瞒你,我见他确是一片诚心,已先点了头,只是这婚姻大事,万不能轻忽,你我父女,无事不可直言,若是玉儿不肯,为父自然想个法子,此事就此作罢。你意下如何?” 黛玉脸上一热,心里一跳,既知父亲果然已点了头,黛玉也说不出什么推拒不肯的话来,只拿套话来说: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做主,玉儿自然听从父亲大人安排,岂有擅作主张的道理。” 林如海虽知其意,却起了顽心,见自家闺女实在可爱,有意逗趣道: “话是这般说,只是如今只你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为父别无所求,只盼着你好,玉儿虽守礼,这等大事却不可迂腐应对,倘若一时行差踏错,将来悔之晚矣。 罢了,我家玉儿一向伶俐,如今却言语搪塞,想是心中不肯,只是又不愿叫我这老头子坏了礼数,这才拿这话来应付。既如此,此事便罢了,我且把你师兄喊来,将此事说开,他也是个孝顺孩子,料想也不会为难与你。” 黛玉心里一急,轻轻跺脚,红着脸喊道: “爹爹!” 林如海见此,抚须大笑不止,末了方道: “玉儿还是要给为父一句准话,为父才能放心,便是有半点为难,为父也绝无强求之理,只是,你可果真情愿?你若点头,待为父将婚书一写,那时再想后悔,可就难了。” 黛玉又把头一低,两只手垂在腰侧捻着衣角,脚尖也微微拧动,半晌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如蚊呐,面若桃花。 眉宇间一片娇羞情意,叫人看着便觉沉醉,秋波流转间,犹胜姑苏春意,不止一筹。 林如海开怀大笑,在红纸上提笔书就。 黛玉虽心里有数,也不敢再偷瞧那写的什么,恐在父亲跟前再遭笑话,福了一礼便要告辞。 兰姨娘在外头偷听得分明,亦是满脸喜色,见黛玉出来,连忙上前牵着,细细打量,她一向也晓得黛玉生得极美,只是往日里瞧得惯了,倒不觉什么。 今日再瞧,却觉愈发灵秀动人,不免感慨道: “姑娘如今瞧着,已不似凡俗中人,待来日披了嫁衣,必是要更胜过太太了。” 黛玉羞赧不能言语,兰姨娘鬼鬼祟祟的朝书房里瞧了一眼,见林如海正专心致志的写字,不曾留意外头的事,便将黛玉拉到自己房里,说了一通小话。 等黛玉自两位姨娘那里回来,模样瞧着都有些恍惚了,却叫两个丫鬟都好奇的凑上来打听,黛玉回过神来,脸皮臊得都快要哭出来,还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嘤咛一声,躲开两个丫鬟好奇的眼神,窜到床上,把头往枕头底下一埋,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震得自己的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麻 第333章 定情(下) “哼哼,我就知道,我说爷怎么好心带咱们几个来姑苏游玩,原来是冲着林姑娘去的,这可算是露了马脚了!” 求亲一事,自然也没有瞒着自家几个丫鬟的必要,林思衡将这事一说,几人也都面色惊异,只是早几年便已心知肚明,倒也不觉得意外,偏只晴雯调皮,故意拿这话来挤兑。 林思衡斜她一眼,伸手便拍过去,晴雯捂着后臀跳开,胀红着脸嘴硬道: “爷这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不是?” 绿衣瞅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这晴雯是惯会“恃宠而骄”的,每每便要挨些“责罚”,面上虽瞧着气恼,心里却得意着呢,怕是都有些乐在其中了。 懒得管她,也凑到林思衡跟前,掰着手指头算道: “公子既提了亲,林老爷也准了,那咱们也得准备着,林老爷虽说不讲那些虚礼,咱们却不好真个怠慢,大雁一对,还得去庙里请个道士和尚来合八字,东府里还得修缮一番,宾客的礼单也得计较着” 林思衡眼见她这再说下去,都快要请奶娘了,忙打断道: “行了行了,只是先定亲罢了,师妹毕竟还小,嫁娶不急于一时,总得再与师父商议为好。” 香菱也高兴得很,她是极喜欢黛玉这个“主母”的,只觉得黛玉人品也好,样貌也好,还有才华,真真是仙女似的人物,连忙道: “早前便听晴雯说林姑娘日后就是咱们家里的主母,如今可果真定了?也只有林姑娘这样的人品,才能与爷相匹配。” 晴雯哈哈直乐,轻轻拧着香菱的脸颊: “都说香菱是个呆的,你们瞧瞧,她这话一夸,便将林姑娘和爷都给夸了,爷可算是没白疼她。” 里头正说得热闹,红玉跑进来招呼一声道: “爷,眉姑娘来了。” 眉姑娘果然便转进来,笑问道: “方才在外头就听见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方不方便叫我也听听?” 几个丫鬟却都不吭声了,林思衡也笑道: “不过是自家里的私事,倒不值当一说,只是却有一桩难事,正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可巧眉姑娘来了,正想请姑娘施以援手,不知姑娘可还方便?” 眉姑娘面色一喜,忙问道: “伯爷有何事,请只管吩咐,小女子必竭尽全力,不敢叫伯爷失望。” 林思衡便道: “倒不至于此,只想求姑娘帮忙,替我寻一对大雁来,说来事情倒不大,只是我在姑苏,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不好着手,想着姑娘是姑苏本地人,许是更方便些,不知姑娘可愿帮一帮手?” “大大雁?” 眉姑娘神色微微一怔,以林思衡的地位,好好的要两只大雁,自然不是用来做菜吃的。 她虽也有几分自信,这时候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陡然回忆起先前那位堂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会意过来,心里一慌,忙道: “伯爷虽有美意,只是只是这便要取大雁来,可是太急切了些?” “这倒无妨,在下已与恩师言妥,些许小节,倒不必在意。” 眉姑娘心中微微一苦,有些颓然的点头道: “既如此,伯爷既已吩咐,小女子自然为伯爷办妥,请伯爷放心便是了。” 说着便再也无心在此逗留,急匆匆寻出门去,晴雯伸着脖子瞧了两眼,吭哧一声笑道: “倒难为她这心思,自打爷来了这里,她一天恨不能来三回,只是她虽不能与林姑娘相提并论,好歹也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瞧着又一片痴心,爷何不怜香惜玉?又何必故意将这话来点她?” 林思衡呵呵一笑,一伸手就将晴雯捉过来,往腿上一按,便将晴雯揽在怀里坐着,点着她的脑门笑道: “拿你家爷当琏二了不是?什么人都往怀里揽?若要叫爷看在眼里,便是比不得咱们家的晴雯,好歹也得能个三分神采才好,你说是不是?” 晴雯被当众“轻薄”,听着这话,又喜又恼,心里被哄得高兴,嘴上却连连喊着: “你做什么?爷快放我下来!” 身子扭动挣扎不休,只是许是饿着肚子,竟没有几分力气,便连那一番推拒的动作,也显得不甚诚心了。 如此玩闹一番,到底大白天的,又在林家,也不好做的太过,便放过晴雯,转到书桌后头,想着今日提亲一事,只怕师妹此时难免有些心绪不宁,略作思量,提笔书就: “梦醒香消夜未央,银钗斜坠枕旁。 去年花下共徜徉,玉镯轻摇处,笑语满回廊。 记得初见芳容好,几重心事深藏。 月明风细诉衷肠,当时相携手,曾许共天长。” 香菱就在一旁看着,他写一句,香菱便念一句,几个丫鬟便都好奇凑过来瞧,眼见他顷刻而成,个个眼神发光的盯着他看,林思衡将这词叠起交给香菱,嘱咐道: “送去给师妹,她若有什么回话,你一并带来。” 香菱连忙答应下来,郑重的将这词收进怀里,神情里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坚定,用力点点头,便向黛玉处寻去。 黛玉还在床上趴着,脑子里乱做一团,听得香菱来找,连忙爬起来,还有些害羞,强撑着道: “你怎的寻过来了?可是他有什么事?” 香菱连忙称赞道: “姑娘果然是与爷心意相通,爷方才写了首词,叫我送来,姑娘瞧瞧可还喜欢?爷还说了,姑娘若有什么回信,便叫我一并带回去。” 从怀里掏出那首词递过去,黛玉连忙接着,展开来细细读过,心思便沉浸进去,只觉一字一句,都写在自己心坎上。 银钗如今已有些短了,尚且在盒子里收着,那只黄翡玉镯,却正在自己腕上。 被这词一引,黛玉也想起小时候许多事,神色又羞又喜,低声嗔道: “说什么‘记得初见芳容好’,那时候我才多大,你也起心思不成?怪道总来逗我,真真不是好人!” 心里剩下的些许不安,一时竟散尽了,只剩下满心的甜蜜羞涩,眉眼一舒,便已叫满室生春,明眸善睐,连两个丫鬟都看得有些发愣。 等黛玉回过神来,却见香菱还在等着,笑看她一眼,也觉情思翻涌,提起笔来。 香菱又忙凑过来,却见黛玉笔下,已有蝇头小楷书就,字句里都透着灵气: “青鸟相看,尺素为凭,陌上墙头心初许。 鹊桥入梦几多时,朝与暮,情长如缕。 花前旧约,风中低语,两心相许深深处。 请将心事诉潇湘,云和月,盼君如故。” 第334章 认命 既得了黛玉回信,两人将心意说开。 没过几日,林思衡便大摇大摆得亲自拎着两只大雁,送到隔壁院儿里去,引得林府众人侧目而视。 要说起来,这该是媒人干得活,但反正都在一家住着,就隔着几步路,又何必废那个事呢? 眉姑娘自打被林思衡请托买了两只大雁,整个人一下子就丧气许多,虽还时不时往林思衡面前去打转,也不再比先前来的殷勤。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往那边去?” 管家媳妇儿诧异得瞧着正在自己屋子里坐着发呆的眉丫头,略有些戏谑的发问,眉姑娘白了自家嫂子一眼,有些颓丧道: “去有什么用?我便是一天到晚在他眼前站着,他也不曾多看我一眼,你没见前两天都提着大雁去提亲了?一腔心思都只在我那好堂妹身上。 况且他既拿了那话来点我,我虽有神女之意,奈何襄王无情,虽情愿舍了这脸皮,终无半点成效。” 管家媳妇儿听着却一乐: “这我可也没法子了,你求着我要我将那院儿里的事交托给你,我可是照着做了,偏你自己没能耐,银子我可是不退的。” 说着又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 “那靖远伯真就是个不好女色的人物不成?莫不是当着老爷的面,装装样子?要说起来,以咱们旁支的身份,是不好指望伯府正妻的位份,这话虽不好听,可也是实情。 你既甘愿只要个妾室,长得又好,主动往猫嘴里跳的鱼,他都不肯吃?这话我却不信。” 眉姑娘听着这话,神情却愈发愁苦: “我又何曾贪心奢望过什么,本就不指望真就那样的命数,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分明与看待路人无异,连他身边那几个丫鬟,我也不能比。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日回来,甚至都已记不得我了。罢了,想来终究强求不得,如今后退一步,尚且还能留三分颜面,若再不知好歹,只怕真就要遭人厌弃了。” 管家媳妇听着咂咂嘴,神情也有些怜悯,开口安慰道: “算了算了,总归没缘法的事情,该认就得认。况且若叫我说,不过是五六年前见过一回罢了,连话也不曾说过两句,你虽是一时不舍,也未必真就情根深种,不过一时看不开罢了。 待天长日久了然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听说四老爷不是已经在帮你择婿?据说还是个举人老爷来着,虽不能跟靖远伯爷相比,也算良配了。 咱们女儿家,这种事临到头上,有时候也总得学着知足。” 眉姑娘却愈发觉得苦涩难言,将头往自家嫂子怀里一埋,到底止不住的流下两行眼泪来,哭泣道: “难道我的命果真就半点也改不得?偏偏堂妹就有那样好的命数?我不甘心呐嫂嫂!” 眉姑娘如何愁肠婉转,自是她自己的事,林思衡却懒得去管,他有另一桩事要愁: 自打那对大雁送过去,黛玉忽然就开始躲着他了,竟已有数日不曾打过照面。 但好在雪雁是个懂事的,只用了一包炒栗子就给收买了: “姑娘说了,按着规矩,定了亲的男女,本就是要避嫌的,省得被人说闲话。” 林思衡诧异的瞅了雪雁一眼,打发她继续回去“刺探军情”。 说着是要避人闲话,然而两人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已见了多少回了。况且细细想来,只怕也没什么人敢来同时触林如海和他的霉头。 归根结底,不过也还是小女儿家害羞,躲着不敢见人罢了。暗笑两声,便已计上心来。 等雪雁捧着一大袋炒栗子回去,还殷勤的与紫鹃分享,黛玉瞧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却只当是没看见,绝口不问这栗子是哪来的,免得反叫自己下不来台。 只窝在房里,将那首小词翻来覆去的看,时不时低低得笑上两声。 正想着心事,却听见门外被人敲响,还没等黛玉应声,林思衡已从门外迈进来,与紫鹃打起招呼来了。 黛玉慌乱将那词放进盒子里收好,才刚刚将盒子放回去,就见林思衡已经倚着门帘冲她发笑: “师妹这是在忙什么?怎的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黛玉“蹭”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又羞又气道: “我还没应你,你怎的自己就闯进来了?” 林思衡无辜的摊摊手道: “师妹这话可是冤枉我?外头门又没关,往日里我不是也这样进来,又不曾进师妹闺房,怎的如今反倒生疏了不成?况且我可是与紫鹃打过招呼的,不信师妹问她?” 黛玉没好气的冲紫鹃觑了一眼,见紫鹃正站在林思衡身后笑得发抖,便已知自己这两个丫鬟,必是都已经“叛变投敌”了。 也不好再计较这个,毕竟她也不是真个要避嫌,说是有这样的规矩,可父亲不提,师兄也不提,连二位姨娘也从来不说,黛玉自然也没有自己为难自己的道理。 再者她也舍不得真就一年半载的躲着林思衡不见,如今眼见师兄亲自寻上门来,黛玉眼见躲不开,也只好“认命”,强压着心头羞意,问道: “那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林思衡笑道: “这两日正是好天气,整日里在家里待着,也觉憋闷,想着出城走走,踏青寻幽,只是若单只我去,却少了意趣,想来问问师妹,可愿劳动贵体,受些委屈,陪我一道出去走走?” “好呀好呀!姑娘,咱们一块儿出去走走!” 雪雁已经在一旁欢呼雀跃起来了。 黛玉闻言,亦觉心动,若只她自己,是不好到处走动的,但若有师兄相伴,有他照料,想来无碍?因而也暂将那点女儿情思按下,饶有兴致得问道: “那你可想好了,要往哪里去?要说这周边的去处,自然是以寒山寺声名最盛,除此以外,天宁寺,石塔寺,也算是好去处。” 如今这年月里,实在也没什么玩的,平日里说出去游玩,八成也就是奔着这些寺庙去了,林思衡却摇摇头道: “这些地方名声既盛,如今这春日里,也必是游人如织,香客如云,难免少了几分清幽雅致,反倒不是个散心的去处。 前些日子去香山,我倒瞧着隔不远又有一山,也算景色优美,我已打听得,是叫玄墓山来着,山上也有一处古刹,咱们便往那儿去如何?” 第335章 黛玉享尽齐人之福 黛玉连连点头,既是同师兄一道出去玩耍,自然去哪儿都是好的。 见黛玉应下,便要收拾行李,林思衡又去寻师父林如海,将想要带着黛玉出城散心的事情说了,林如海如今只盼着这小儿女感情深厚,自无不允。 等再回黛玉住处,这回紫鹃和雪雁却拦在门口,无论如何也不放他进了,任是林思衡如何“威逼利诱”,两人也只是摇头。 想来这两人的“背叛”行径,终于是挨了黛玉的“收拾”,一时不好再顶风作案了。 林思衡也不去过分为难她俩个,只冷笑着“威胁”道: “今儿你们拦我便罢,只是可想明白,来日可得提防着,本伯爷要给你们俩穿小鞋。” 两个丫鬟便把脸一红,垂着头不敢回话,还是雪雁淳朴,怕林思衡真生了气,低声求饶道: “姑娘说要更衣,专门吩咐了,这会儿果真不能放伯爷进去,伯爷可不能与我们计较。” 林思衡原也不过与她俩个逗趣罢了,正听着黛玉在里头说话道: “师兄又再欺负雪雁了不是?这可是我的丫鬟,师兄若再欺负她,我可不许。” 一边说着,门帘一掀,竟从里头走出来一个个子小小的,穿着月白儒衫的俊秀士子来,林思衡瞧得两眼一亮,凑上前去,细细打量一番,笑问道: “师妹果然天生丽质,这身儒衫一换,果真自有一股子文人风流,连师兄都要自惭形秽,只是这身衣裳是何时做的?我却不曾见过。” 黛玉眼见他目光灼灼,被他瞧得有些脸热,面上微微一红,仍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媚来,暗暗有些高兴。 学着林思衡平日里着儒衫的样子,两手往后一背,腰肢一挺,假装看不见林思衡灼热的眼神,解释道: “这是母亲留下的,平日都收着,前几日才翻出来,正好今日要出城踏青,想着许是这样穿方便,才将这身换上了,你看如何?” 林思衡自然觉得好,着裙钗女服的黛玉,他已见得多了,如今陡然见黛玉换了男装,着实另有一番可爱之处,一时赞不绝口,玩笑道: “贤弟风采过人,愚兄甚为仰慕,不知贤弟贵姓?倘蒙贤弟不弃,愿与贤弟义结金兰,自此肝胆相照,不离不弃,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黛玉听着他连连夸赞,心中也有些得意,一同起了顽心,轻咳一声,故意粗着嗓子配合道: “兄台过奖,愚弟免贵,姓木,既蒙兄台高看一眼,折节下交,怎敢不感激涕零,往后你我二人,便已兄弟相称罢!” 林思衡听得直乐,凑过去作势要学男儿家勾肩搭背,口中还笑道: “贤弟姓木,愚兄姓林,一人为木,双人成林,可见你我兄弟二人,果真是有缘分。” 可惜手还没落到黛玉肩上,就已经被黛玉“啪”得一下打开,还附赠了一记白眼。一番对视,不约而同的笑弯了腰。 等林思衡与黛玉一道走到院子里,绿衣晴雯几个眼见着换了一身打扮的黛玉,也一个个眼神发直,黛玉虽被瞧得略有些窘迫,却不肯露了怯,强撑着架子,走在林思衡后头,仍学着林思衡的模样,冲绿衣招招手。 绿衣嘿嘿笑了两声,凑到黛玉跟前讨好道: “这个爷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黛玉见来了捧场的,也放开平日里学的那许多规矩,学着从话本小说里看见的描写,有些紧张的伸出手去,将绿衣的小腰一抱,还要往自己怀里拉。 可惜力气太小,竟没有拉动,绿衣眨眨眼睛,暗自有些好笑,自己配合着“诶呀”一声,略微往黛玉怀里倒了倒,好歹算是全了黛玉的脸面。 黛玉点点头,十分满意绿衣的乖巧懂事,伸手捻着绿衣的下巴,调戏道: “你又是哪家的丫鬟,长得这样好,与爷说说,爷讨你过来如何?” 眼见两人玩得有趣,其余几个也都跑来凑热闹,只围着黛玉献殷勤,连林思衡也都受了冷落。 毕竟爷天天都能见着,这般打扮的林姑娘可真是少见的紧。 黛玉听着周遭一圈讨好吹捧的话,也算是体会了一番林思衡平日里的感受,一手环着绿衣,一手还把晴雯也搂着,抽空再冲师兄“挑衅”得扬扬眉头,瞧着都得意坏了。 林思衡见着好笑,心里也觉得欣慰,像这般活泼爱玩,离经叛道的黛玉,只怕也只有在她自己家中,才能偶尔显出几分来,若是还在神京贾府,黛玉是绝计做不出这等事来的。 虽是换了男装,黛玉也只敢在自己家中这般不拘小节,却不敢真到外头城里这样抛头露面,仍是搂着绿衣晴雯两个,自二门钻进轿子里,反倒将紫鹃雪雁两个给抛下了。 紫鹃都被黛玉这能“见色忘义”的行径给气笑了,好在绿衣她们虽是丫鬟,倒也备了轿子,不至于叫紫鹃她们一路走到城外去。 等出了城,一路行至玄墓山脚下,护卫们都四散开来,四周没了外人,紫鹃方才走到黛玉那顶轿子跟前,将轿子一掀: 却见黛玉不知怎的,竟坐在晴雯怀里,一只手搭在晴雯肩头,另一只手还伸长了,定要搂着绿衣,绿衣拗她不过,也只得配合着侧坐,靠在晴雯身上。 晴雯还笑嘻嘻的拿出平日里伺候林思衡的劲头,用手捻着一颗樱桃来喂黛玉。 林思衡凑过来瞧时,正撞见黛玉仰着脖子去咬晴雯手上的樱桃,眼见着三人“坐成一团”,也不禁哑然失笑,轻咳一声道: “贤弟,玄墓山到了,咱们还是先下来罢?” 黛玉正玩得投入,被他惊扰,方才回了神,陡然察觉自己这般姿态不雅,脸上“腾”得一红,十分懊悔今日着实太过肆意,半点规矩也记不得了,连忙从晴雯怀里挣脱出来,急急得窜出轿子去。 绿衣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埋着头不敢看林思衡戏谑的眼神,也往外头走,反倒是晴雯若无其事,只是调皮得窃笑起来,故意作怪道: “林姑娘抱在怀里可舒服,爷试过没有?” 眼见晴雯如此“挑衅”,林思衡如何能忍,轻轻赏了一记板栗,转身便走,等晴雯追上来,方才装作随口一问: “说说,你是如何哄得师妹这样乖巧?” 晴雯嬉笑着瞧他一眼,憋着笑凑到林思衡耳边,低声道: “是林姑娘想学着爷,拉着我往她怀里坐,可她这样小小的人儿,只怕还没有我重,岂不得给她压坏了?我也只好与她换了个位置。 这法子可果真好用,爷要是得手,可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第336章 妙玉 等一行人入了山,师兄妹俩走在前头,一众丫鬟落后几步,窃笑着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再往后跟着一队随从护卫,间隔着排成一条长龙。 黛玉自觉先前出了糗,还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肯说话。林思衡也不去刺激她,拿方才的糗事来说,只一路赏着山景春光。 这山上既有佛刹僧院,自然便有香客来访,山道铺了石阶,倒并不陡峭,也没有多高,名气又不大,除了林思衡自一行,不曾见有别的游人。 一路走走停停,等爬到山顶,已将至晌午。 黛玉今儿可算是劳累了一回,略有些饥饿,虽不曾说出口,林思衡也看在眼里,因而笑道: “幸得时辰还不晚,倒不如去这寺庙里,施舍些香火钱,讨一顿斋饭来吃,贤弟意下如何?” 黛玉爬了一路,正觉疲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与自己说话,只是也实无力去配合林思衡玩这样“称兄道弟”的小游戏了,白了他一眼,轻轻点点头,便算是应答。 这寺庙也并不太大,黄墙黑瓦,大门紧闭,瞧着香火便不繁盛,黛玉近前几步,抬头去瞧,门上有一匾,正是“蟠香寺”。一时笑道: “这寺名倒也通俗,寺庙中本就多有蟠香,若与这山名合起来,取做玄墓蟠香寺,便有几分意境了,瞧着这寺庙并无什么人来,可果真方便?别打搅了人家清修。” 林思衡笑道: “佛门之地,本该大开方便之门,虽是修在山上,也不能脱离尘俗,不然念佛的人不是都要饿死?不过要一顿斋饭,哪里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因而便上前敲门,未几,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从里头探出一个小尼姑来,见着门口这许多人,吓了一跳,又见林思衡等人装束非富即贵,略有些局促道: “阿弥陀佛,鄙寺乃清净之地,除每月初一十五,并不接待香客,不知诸位施主从何处来?又有何事?” 黛玉这才发现原来是尼姑庵来着,轻轻拉扯林思衡的袖子,示意不如且罢了,只用些点心也可,林思衡却笑道: “小师傅请了,我等是山脚下的百姓,因入山赏景,一路游玩至此,腹中饥饿难耐,想从贵寺讨一顿斋饭,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说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二十两银票递过去。那小尼姑看直了眼,眼见着态度便有些动摇,只是仍有些为难道: “施主虽有心礼佛,只是敝寺地狭,恐怕实在也容不下施主这许多人” “只我们几人入内歇歇脚便可,不敢搅了贵寺清净。” “既如此,请施主们稍待,我去与住持通报一声。” 那小尼姑说着,便已熟练的从林思衡手里接过银票去,转身又入了寺里,林思衡得意的朝黛玉瞧了一眼,惹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叮嘱道: “这毕竟是在人家庙前,你便是不信佛,也不可显露出来,不然岂不叫人难堪?” 林思衡连忙躬身行礼,以示受教。不多时,寺庙大门洞开,有一个老尼姑领着几个年轻些的女尼迎出来,面上笑道: “劳几位施主久候,寺中正要备斋饭,几位施主请先入内歇歇脚,也可四处走走,随意游玩。” 几人客气一番,便抬脚入内,但见着寺中以青石铺地,两侧种着几棵矮松,倒很有几分清幽雅致的气象。寺中来来往往,皆是庙内女尼,果然不曾见有外客。 一行七八人入内,难免生出些动静来,却扰了一人清净。 这蟠香寺后头有一三层佛塔,最上层正有一女子盘坐念经,听得外头嘈杂,便皱起眉头来,问道: “外头是何动静?今日并非接纳香客之日,如何不得清净?” 连忙有一丫鬟去问,回来便道: “姑娘,已问清了,是有几个进山游玩的客人,施舍了香火钱,想要讨些斋饭吃,据说是个挺大方的人,住持便放他们进来了。” 这女子便有些不耐的站起身来,也走出佛堂,凑到栏杆边往下看,日光倾斜下来,方才瞧得分明: 这女子虽在佛寺,却不着缁服僧衣,反倒穿着件道袍,虽是如此,那道袍的规制也不甚严谨,裁剪得极为合身,用料也甚为考究。 头上也不曾剃度,反倒留着过肩长发,乌黑浓密,不簪珠翠,偏以一银冠相束。 神情冷淡,薄唇微抿,肌肤雪白,五官标致,年岁也并不大,瞧着极为貌美,却也显得极为清冷孤高。 林思衡被人窥视,若有所觉,也抬头去望,这女子略微一惊,往里退了一步,思量一番,对丫鬟吩咐道: “既已收了银子,那便罢了,去与住持说一声,待他们用过了斋饭,尽早送出去罢。” 黛玉眼见林思衡东张西望的,出言问道: “师兄在找什么?” 林思衡忙道:“不过是看看景色。” 黛玉便也不再多问,她平日虽也并不礼佛,只是既然来都来了,便也要了几支香,带着几个丫鬟跑去佛前参拜一番。 林思衡对此却没什么兴趣,趁此机会与那住持问道: “实不相瞒,今日冒昧造访,却有一事,想请住持行个方便,在下早有耳闻,听闻贵寺有高人隐居,在下想请那位高人,为我算上一卦,若果真算得好,在下也并不吝啬布施香火。” 那住持闻言倒是一愣,她既知道林思衡是个出手大方的,听说此话,一时大为心动,也不疑有他,忙道: “鄙寺地狭人少,若说有什么高人,想来也只有妙玉师傅,极为精通紫薇斗数,也能卜卦,或许因有些灵验,口口相传的,倒叫施主得知。 佛门广开方便之门,施主所求,老尼本不敢推搪,只是这位妙玉师傅却非本寺中人,只在此挂单修行,老尼不好代为做主,请施主稍待,容老尼先去问问。” 第337章 破防的妙玉 林思衡闻言,轻轻一笑,又递过去二十两银子,客气道: “有劳师太。” 老尼见其豪绰,愈发热切三分,忙道: “施主放心,老尼定当尽力。” 言罢匆匆而去。及至佛塔,先请丫鬟通禀一声,妙玉方才请她进去。 老尼走到她跟前,略弯着腰,笑道: “本不敢打搅妙玉师傅清修,只是外头来了位香客,说是慕名而来,想请妙玉师傅替他卜上一卦,不知您可还方便?” 妙玉眉头微蹙,冷声道: “可知那人是何来头?如何好端端的要我来卜卦?” 老尼忙道: “说是山脚下的百姓,不过瞧着非富即贵的,外头还有许多护卫守着。 呵呵,若是妙玉师傅方便,还请略施援手才好。” 妙玉心头又有些烦闷,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为了避祸,方才借口养病,出家躲到庙里。 家中年年往这蟠香寺里送银子,妙玉便是这庙里的大财主,因而老尼才对她这样客气,她也才能在这庙里出家,还能带着丫鬟服侍着。 只是客气归客气,既要借着这寺庙来托庇,如今住持寻上门来求助,妙玉虽性子高傲,也不好直接拒绝掉。 只得耐着性子,轻轻出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请他们先到后院儿里亭子坐一会儿,待我稍作准备,便过去看看。” 老尼得了话,连忙欢喜的打发一个年轻女尼请人过去,自己却只在塔外候着,生怕妙玉反悔。 不多时,等黛玉从大殿里头出来,又有一年轻女尼寻来,说道: “主持吩咐,叫我请几位施主去后院稍坐,妙玉师傅稍后便至。” 黛玉微微一愣,狐疑的瞧着林思衡,便听林思衡胡诌道: “早先听闻这寺里有位高人,方才与主持说起,正好请她来帮忙算上一卦,师妹与我一道去。” 黛玉只当林思衡是要算什么大事,便也随着林思衡一道往后院去。 及至后院一处石亭,亭中又有一石桌,四周放着几个蒲团,过得片刻,住持老尼果然领着妙玉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捧着茶炉杯具等物。 黛玉眼见这尼姑庵里走出个女冠,已是有些诧异,又见其这番架势颇大,气度不俗,更要高看三分,行了一通礼数,那老尼见没自己的事,随即告辞而去。 三人都在蒲团上坐下,黛玉与妙玉皆规规矩矩得正坐,只林思衡随意将两腿一盘,姿势慵懒随意,虽自有股子写意风流,仍叫妙玉有些不悦的略蹙着眉头。 又朝黛玉瞧了一眼,妙玉眼神略有些惊讶,黛玉的“易容之术”显然也并不高明,虽是身材上并无甚漏洞可言,单只那张精巧秀美到了极处的面孔,也将她这女儿身出卖的干干净净。 况且又离得这样近,妙玉自然一眼看穿,她素来自视甚高,目无余子,此时倒也觉得黛玉算是个能足以叫自己正眼相待的人物,至于一旁“坐没坐相”的林思衡,哼,不过一俗物尔。 看在黛玉的面上,强忍着被人打搅的不悦,叫丫鬟煮了茶,又用一对名贵的钧瓷茶杯盛着,用作招待,声音清冷道: “我跟随师父,学过些紫薇斗数,不敢言精通,尚有些数算之能,不知两位要算什么?” 林思衡眼见妙玉这般世外高人的模样,就觉得好笑,绷着脸正色道: “却有一难事要麻烦师太,只此事颇难,不知师太道行如何?” 妙玉听他一口一个“师太”,胸膛当即便有些起伏,她本也不是自愿出家,与人交代,向来只自称“我”,像什么“贫尼”一类是称呼,是从来不用的。 她既念佛,也恨佛,因而才故意别扭着在佛寺里穿道袍,如今林思衡精准的一脚踩在她雷区上,叫她当即便有些恼火,只是她心中所想又不能对外去说,瞧着林思衡无辜的眼神,妙玉也只得咬牙吃了这闷亏,声音愈发冷淡道: “你且说来,我虽不敢夸口,单只姑苏境内,若论数算之道,命理推衍,能胜我的,也并不多。” 林思衡当即钦佩道: “不想师太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领,实在叫人佩服。 在下家中有些生意,贩卖点茶叶,途径五省之地,只是如今杂税颇重,合计下来,每省都要十税一,前些日子盘账,竟只卖的一万两,偏生家里的账房年迈不堪用,弄花了账本,想请师太帮忙算算,我这茶叶究竟交了多少茶税?” 妙玉神情一愣,张口结舌,强绷着一张冷脸,在心里算了好一阵,终于还是算不明白,气恼道: “这等事何必问我?既你家的账房不堪用,换一个就是了!我又不是账房!” 林思衡神情满是失望,语气萧索道: “看来是太难了么,连师太也算不明白。” 妙玉听着这话,恨不得将面前的杯子砸到那张愈发可恶的脸上去,真真是白长了一副好样貌,怎的说起话来这样气人! 林思衡又继续道: “唉,这题太难,那便罢了,我有一友,生辰乃三碧木星入命,却终日以顾渚紫笋烹雪水,以为高洁。只是昨日却见其茶壶底结出冰裂纹来,不知此兆主何吉凶? 实叫我甚为担忧,想请师太以紫薇合陆羽之道为我解之。” 林思衡神色一片诚恳,妙玉却越听越觉得耳熟,三碧木星主是非,这正是她自己的命数,以顾渚紫笋烹雪水,也是她一向常做的事,只觉唯有雪水所化,方能称一个“洁”字。 妙玉既有这般美貌,这么些年自然也少不得许多没名堂的人跑来献殷勤,她却从来也看不上。如今也只当是面前这小贼收买了寺里的尼姑,打听过她的事,故意跑到她跟前装模作样来了!当即冷笑道: “你口中这友人,只怕未必视你为友,再者旁人如何,祸福吉凶,自然都是旁人自己的事,却没有你这外人操心的道理!” 言罢便要起身拂袖而去。 第338章 合八字 黛玉微微一怔,还没弄明白眼前这位气质不俗的女冠,怎的好好的便翻了脸,莫不是师兄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她也没听出来啊! 林思衡见妙玉这样容易就破防,气急败坏的要走,也连忙挽留道: “师太且慢,便是这两题太难,师太不能解倒也罢了,还有最后一桩,请师太好歹再帮忙算一算。” 妙玉站在那里,听着这话,两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呼吸急促,胸膛阵阵起伏,恨不能一拳砸在那张状似无辜的臭脸上,只是想着师傅远游还没回来,自己还得在这蟠香寺落脚,也只得忍了。 居高临下,眼神愤愤的盯着那小贼,气哼哼的又走回来,往蒲团上一坐,也顾不得什么坐姿风仪了,咬牙切齿道: “还有何事!快说!” 心里暗自赌咒发誓,这小贼要是还敢拿什么话拐弯抹角来撩拨她,即便会将这寺里的住持给得罪了,也要将眼前这茶泼过去! 林思衡见妙玉紧紧攥着那茶杯,捏得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眼神十分不善,有些微妙的挪挪屁股,往后退了退。 妙玉见他害怕,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子快意来,正觉得心里的火气都散了些,又听得林思衡说道: “这最后一桩实是大事,在下与师妹已然定亲,只是这八字却还没合过,师太乃隐士高人,道行精深,就请师太帮我二人瞧一瞧如何?” 妙玉神情有些麻木的看了看林思衡,又瞧瞧黛玉,只觉得心气都散了,听得林思衡直言自己已然定亲,一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方才莫不是错怪了他?难道他果真有什么友人与自己这般类似? 旋即又醒悟过来,暗道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巧合?质疑道: “只合个八字,又何必来寻我?随意使几文钱,便在道旁寻个算命先生也能看。” 林思衡一本正经道: “师太此言差矣,那些江湖骗子如何能信,自然只有如师太这般高人,说得话才能信得过。”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面色绯红的黛玉,妙玉只道这般出众的姑娘,居然要嫁这等无赖子,心里都觉得有些可惜了,冷笑一声道: “既未合八字,你们又是如何定的亲?莫不是你哄骗了人家姑娘?” 林思衡正色道: “既已有父母之命,自然便算是定了亲,八字能合固然是好,便是不合,在下也是要娶的。” 妙玉听着这话,微微一愣,对林思衡略微改观了些,多问了一句: “既如此,还要我看什么?” 林思衡大手一挥: “嗐,师太道行高深,在下银子都花了,这不是顺手的事么?” 妙玉右手颤抖着将杯子端起来,又放下来,又端起来,如此重复三次,方才将杯子凑到嘴边,引了一口温茶,看着林思衡正盯着她手,显得十分警惕的眼神,隐隐生出些得意之情,瞪了林思衡一眼,方才沉声道: “说!” 林思衡便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脱口而出,又笑着望向黛玉,黛玉嗔恼得瞧她一眼,面色绯红,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自己跑来合八字? 只是看着师兄眼神里的温和笑意,又不忍叫师兄白费这番功夫,四下见除了妙玉和她的丫鬟,也没什么外人,到底还是低声将自己的八字说了。说完便已是羞赧不已,偏又忍不住带着些希冀得瞧着妙玉。 妙玉听罢,略掐了掐手指头,惊“咦”一声,黛玉当即便紧张起来,绷着身子忙问道: “如何?可是有什么不妥?” 妙玉惊疑不定的瞧着林思衡,又算了算,方才对黛玉笑道: “那倒不是,非但并无不妥之处,反倒甚为契合,天下间八字相冲的情况,虽也并不太多,只是能合成你们这样的,确也罕见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他方才报的是他前世的生辰八字。莫非这妙玉也并非全然不通世故?竟还会挑这等好话来说。一时对妙玉也不禁有些改观。 黛玉闻言,也欣喜不已,这般结果实在是再好不过,连连向妙玉道谢,妙玉也坦然受了。 事情既已办完,正巧住持又来请二人去用素斋,两人便向妙玉告辞而去。 等两人走远了,妙玉方才又有些疑惑的掐着手指头,将林思衡的八字算了又算,既震惊于其中隐隐显露出的贵气,又心道: “他这八字与他那师妹相合也就罢了,怎的与我也这般契合?!” 又将自己丫鬟的八字拿来一配,居然也能相合,生生气笑道: “果然是个无赖小贼,连生辰八字也透着这股子无赖劲儿,难不成是个女子的八字,你都能合得上不成?” 略有些心神不定的冲丫鬟吩咐道: “给家里去一封信,问一问,姑苏最近是不是来了什么贵人?” 言罢便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扭头道: “将这二人用过的杯子,扔洗干净,封存起来,别再叫旁人用了。” 那丫鬟知道自家姑娘有洁癖,闻言也不意外,忙点头答应下来。 一行人用过了素斋,便告辞下山,黛玉因听了妙玉之前的话,心里着实高兴,临行前自掏荷包,又留了十两银子,叫那老尼真是好一番感激,说了一连串的好话。 等到往山下去时,却又与来时相反,叫护卫们当先去开路,师兄妹俩却落在最后并行,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 黛玉上山时便已有几分乏累,又在那石亭跪坐许久,只觉两腿又酸又麻,有些不听使唤,膝盖一软,微微晃了一晃,还没等出声,便觉身子一转,已经被林思衡眼明手快的一把拦腰搂住。 身子猛然一僵,黛玉这下可真就感觉不出自己双腿了,满脑子里都只能感受到正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臂。 年幼之时也曾与师兄携手同游,可是可是像如今这般亲密,从未有过! 脑子里的弦断得一根不剩,黛玉整个人都傻在林思衡怀里。 第339章 使坏 紫鹃听得身后有些动静,连忙扭头来看,正巧看见黛玉被林思衡搂在怀里,瞪大了眼睛,连忙便要跑上来“护驾”,只是脚还没迈出去,就被绿衣晴雯一把拽住往山下去。 雪雁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又把头转回去,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好在丫鬟们闹出一番动静,倒叫黛玉回过神来,连忙推拒起来,低声道: “你快放开!” 只是手软脚软,却没多大力气,林思衡也见好就收,怕真惹恼了黛玉,慢慢将手撒开。 黛玉喘了两口气,方才站直了,抿着嘴唇轻轻瞥了林思衡一眼,又迈开腿要走,然后身子又晃了一晃,倒比先前还不如了。 林思衡手一动,又将黛玉带进怀里,黛玉这下真绷不住了,脸红得要滴血,眼神里带着些羞愤,微微抬头瞪了林思衡一眼。 林思衡虽着实舍不得放开,一时也不敢做的太过分,只得苦笑着低声道: “虽是求之不得,只是这可确实不是我一心要占师妹便宜,实是怕师妹摔坏了,这可是在山道上,不说摔出个好歹,便是擦破点皮,我也心疼。” 黛玉被说得愈发羞臊,身子轻轻扭动挣扎起来,又把头低下,颤着嗓音道: “你把我放开,我坐着歇会儿就是了。” 林思衡笑道: “山里湿气重,久待着也不好。” 说着将手轻轻从腰间移到手臂上扶着,人转到黛玉身前,俯下身子,扭头冲黛玉笑道: “还不快上来,再停在这,丫头们可都没影儿了。” 黛玉抬头一看,果真见这一耽搁,紫鹃绿衣她们都已转过一道拐角,略一踌躇,见林思衡正背对着自己,忽然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多出些幸福的神采。 脚步微动,轻轻得往师兄背上一趴,手臂前伸,环住师兄的脖子,把头往师兄脖颈间一埋。 林思衡感受着身后的动静,嘴角也微微一勾,等黛玉趴稳了,方才稍稍直起身子,手往身后黛玉后臀上一托,惹得黛玉又猛得一颤,只好在林思衡没有再做什么小动作,黛玉方才隔了好一阵,方才缓缓放松下来。 两人就这般往山下去,林思衡脚步迈得略有些缓慢而沉稳,只有些微微的起伏,黛玉轻轻嗅闻着林思衡脖颈间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觉得十分安心。 脑子里有些恍惚得想东想西,忽然开口问道: “师兄才来姑苏不到半月,怎么知道这有位妙玉师傅?” 林思衡脚下微微一顿,随口胡诌道: “在城里闲逛,偶然间听说过,还以为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谁成想瞧着还没我大。” 黛玉有些疑惑道: “这位妙玉师傅,瞧着却有几分不俗,只是怎的好端端发起脾气来?” 林思衡暗笑两声道: “连着两题她都不能解,还敢自言精通紫薇斗数,想必是她学艺不精,被我戳穿,恼羞成怒了,可见她平日里必是盛气凌人,你看她,在佛寺里住着,还要带丫鬟服侍着,分明是大小姐的作派,哪里像个出家人。” 黛玉听他编排妙玉的坏话,略有些不满的拍拍林思衡的肩膀,小声道: “怎好在背后这样说人家?况且她合八字合得那样准,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越说声音越低,等到都快要听不清了,才又问道: “那你那位三碧木星的朋友是哪一位?我并不曾见你身边有谁用顾渚紫笋来泡雪水的。” “当然是边城,师妹别看他平日里瞧着大大咧咧,一副豪迈的模样,私底下可细腻着,专爱弄这些讲究。” 黛玉微微瞪大眼睛,她自然知道那是绿衣的兄长,也是见过不少回的,想起边城平日里那副明显的武人做派,只觉得十分违和,只当这是边城的私人爱好,黛玉便不好再问。 转头又说起别的事来,黛玉一边发问,林思衡一边胡乱应付,等黛玉开始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迎春身上引的时候,林思衡便装作一时气力不济,背上起伏得明显起来。 他这一动,黛玉便觉后臀处知觉陡然间又敏感起来,那两只大手像两块烙铁一般滚烫,烫得她身上又没了力气。 将两手收回来搭在师兄肩上,竭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子,可惜也只是徒劳,黛玉何等聪明,都不用想,便也知道这是师兄在使坏,又好气又好笑的在林思衡肩上掐了一下,示意他老实点。 林思衡接到讯息,果然姿势又安稳起来。黛玉在背后微微撇嘴,绕过迎春不提,过了一阵,又说起探春来,林思衡便又“气力不济”,惹得黛玉连连掐了他好几下。 迎春不能提,探春也不能提,黛玉有些愤愤得从背上盯着那张侧脸,眼珠子转转,又说起梨香院里那位宝姐姐,果然是预料之中,又变得颠簸起来。 黛玉这下是真有些恼了,一时气急,张嘴就在林思衡脖子上咬下去,却又怕果真咬疼了他,只稍稍用了些力便罢,又见已到了山脚,几个丫鬟正在山道入口等着,黛玉便轻轻捶打林思衡后背,叫林思衡放她下去。 等到了几个丫鬟身前,林思衡身子一矮,方才将黛玉放下来。 黛玉两脚落了地,后臀上却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的触感,身子又打了个趔趄。 这回却被紫鹃抢了先,一把扶稳了,黛玉看着林思衡讪讪得将已经伸出来的手又收回去,想着他方才在山道上几番使坏,羞恼得瞪他一眼。 林思衡挨了一番眼神谴责,也并不以为意,只恨紫鹃未免细心太过,便也朝紫鹃瞪了一眼,紫鹃受此冤屈,竟无处去申,也只得赶忙把头低下,装作没有看见。 等林思衡将眼神收回去,紫鹃方才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得看着到现在还面色羞红的黛玉。 她被绿衣晴雯一路裹挟着朝前,将黛玉和林思衡落在后头,孤男寡女,况且又是早生情谊,还定了亲,要说林思衡这一路上行事如正人君子,紫鹃压根也不信。 便是再正人君子,见着自家姑娘这等品貌,他也正经不起来,况且“靖远伯之心,路人皆知。” 眼见黛玉眼神闪躲,不敢瞧她,紫鹃愈发笃定了心头所想:完啦,姑娘怕不是已经被吃干抹净了 连连唉声叹气,叫黛玉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第340章 邢岫烟 眼见紫鹃这般做派,叫黛玉脸红得都快要无地自容,林思衡斜她一眼,伸手一个暴栗扣过去,口中问道: “紫鹃你叹气做甚,莫不是又饿了?饿了就去问雪雁,一准有东西吃,与你家姑娘叹气做什么,你家姑娘身上可没藏点心。” 紫鹃头上一痛,本就疑心黛玉“吃了亏”,如今又听这话,只当林思衡已经连黛玉身上的东西都摸清楚了,欲哭无泪,陷入到了自己作为丫鬟的深深自责中去。 一时怒从心头起,也不怕林思衡的“凶威”,愤愤不平的盯了他好几眼。 黛玉见紫鹃这般情态,也知她在想什么,拉着紫鹃的袖子跑到一边,说了好一阵,紫鹃方才半信半疑,只是自家姑娘都这么说了,紫鹃也只得作罢,苦口婆心道: “姑娘,非是我这做丫鬟的多事,姑娘再是与伯爷情深义重,成亲前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却叫姑娘吃亏。” 黛玉想着方才山道上的事,羞惭无地,红着脸连忙道: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这我自然知道,哪里还劳你来交代。” 眼见天色不算太晚,林思衡四处看看,便道: “天色尚早,既已下山,倒不急着回城,不如就在城外走走,散散心如何?” 自然没有人有异议,就连紫鹃这会儿子也没了方才“伸张正义”的胆气,低着头不吭声。 这山脚下不远,便有一村庄,内有几十家民居,周遭一片农田,此时尚未到农忙之时,田野间一片绿意,一阵清风拂过,便掀起阵阵绿色的波浪,稻禾起伏间,不时现出几道人影。 众人便就在这田间小道上随意走走,四境开阔,稻禾的清香伴着微风飘荡开来,叫人心旷神怡。 黛玉因先前已吃了亏,况且又有紫鹃在一旁看着,也不好再往师兄身边凑,只前后隔着一步,也算上划下一道“楚河汉界”来。 林思衡深知步步为营的道理,也不再做刺激她的事,只时不时扭头来说说话,叫黛玉渐渐又放松下来。 才行了一会儿,前头不远处稻田里,陡然钻出来一位女子,一见着田间来了这样多人,倒愣了一愣,又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将这道路给林思衡等人让了出来。 待走近几步,但见这女子头上只有一根旧铜簪束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浆洗得倒十分干净整洁,上衣袖口和肘弯处打着几道补丁,专挑了颜色相近的旧布去缝补,因而并不显眼。 年岁也并不大,瞧着约有十六七的年纪,皮肤白净,半点不施粉黛,挎着个小竹篮,感受到林思衡打量她的眼神,也微微抬起头来瞧过去,神情自然,虽见林思衡等人衣着富贵,也并不局促。 林思衡朝她笑笑,步态悠闲得走过去,这女子本就站在道旁,以为他要过去,略弯了弯腰,以示避让。 孰料林思衡却在她跟前停下,往她这边略凑了凑,隔着一步的距离,带着些淡淡得笑意,开口问道: “这篮子里装得什么?” 他这一开口,倒叫这女子有些错愕,诧异得瞧了一眼,确认面前这贵人果真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虽并不认识眼前这人,可也不能不答,略顿了顿,便将篮子取下来,伸手往前递了递,好叫贵人们看清楚,口中答道: “只是些田螺鱼虾,方才从田间拾得,倒不是什么好东西,贵人若看得上眼,便请拿去。” 林思衡扫了一眼,但见里头果然多是些田螺,还有几条鳝鱼河虾,此外竟还有一条不大不小的黑鱼。 诧异得朝着女子瞧了一眼,取笑道: “这条鱼也是拾的?那可果真可以称得上是宝地了。” 这女子听他打趣,难得显出几分羞涩道: “不过是设了些捕鱼的陷阱,这边的孩子,多少都会些,叫贵人见笑。” 黛玉也凑上来瞧,眼见那鱼在篮子里摇头摆尾,显得很有活力,也觉得有些野趣,赞叹道: “姐姐好本领,我却没有这样的能耐。” 黛玉如今也早忘了自己身上还换着儒衫,举手投足间尽是女儿家的娇俏,这女子得她夸赞,也只是客气的笑笑。 林思衡果真将那篮子接过来掂了掂,笑道: “这些鱼虾,你若给我,我一时也处置不来,倒不如就辛苦姑娘,为我们随意做几道菜来如何?” 黛玉微微扭头瞧他一眼,却也不多问,由得师兄做主,那女子也呆了一下,被林思衡这番自来熟的举措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贵人相邀,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因而略显出几分紧张道: “贵人有命,自当遵从,只是寒舍简陋,恐有辱贵人尊体。” “这倒无妨,所谓贵贱之分,不过因人而异,况且人皆食五谷,金银之物虽丰,不过外用,岂可贵物而贱人。” 黛玉听着这话,尚不觉得有什么,这种类似的话,她已听师兄说过不少回。那女子却又诧异得瞧他一眼,轻轻一笑,方才那点紧张便又消散开来,屈膝一礼道: “既如此,请贵人们随我来。” 说着便伸出手来,想将篮子接过去,林思衡却并不给她,只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到前头带路。 黛玉这会儿也忘了先前的警惕,又不自觉的凑到林思衡身边来,随手折了个草茎,伸到篮子里逗弄鱼虾,与这女子问道: “听姐姐先前说话,姐姐原来读过书?” 这女子便微微侧过身子,一边看着路,一边恭敬作答道: “不敢说读过什么书,不过是跟着山上的师傅们,看够几本道经佛卷,因而能认得些字。” 黛玉便赞叹道: “看姐姐这样的气度,虽居村野乡径,却连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比,可见这才是真正能把书读透了的,姐姐叫什么名字?我们正从山上来,姐姐是跟着哪位师傅向学?” “姑娘太过谬赞,民女不敢言贵,姓刑,名岫烟,是跟着妙玉师傅,方才认了些字,读过几本经书,会几句应答的话罢了。” 第341章 苦寒 林思衡听她回答,也微微一笑,便知没找错人。 一行人自田野间走出来,又顺着一截乡野小路,不过一刻钟,便已至方才远远望见的那处村居。 村中百姓陡然间来了许多外人,皆吃了一惊,以为是来了官府,慌忙都躲回家中,只从门缝里窥视。 又见领在前头的居然是岫烟,愈发错愕,等林思衡一行人已从门前过去,方才从自家里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伸长了脖子张望并与左邻右舍好一番窃窃私语: “你瞧见没有?那前头的是不是邢家那丫头?这些人从哪来的?我瞧那架势,就是知府老爷只怕也比不上!” “先前不就老听那邢忠说起,他家里有个嫁到京里去的亲戚?莫不是终于回来了?那邢家这不是一下子就要飞黄腾达?” “你看清楚了没有?那来的分明是个年轻的公子哥,还能是邢家亲戚?要我说,指不定就是哪家的贵公子,这是瞧上岫烟了,是要抬回去做妾,也不知道能给多少彩礼。” “我瞧着倒不像,看着岫烟客客气气的,哪里像是跟情郎说话?” “怎么不像,那这都回村子了,还能黏在一起?那像什么样子?岫烟那丫头再懂礼不过的,人长得又好,被贵人瞧上有什么稀奇的?这说不准就是要去过好日子了。 我早就说了,就岫烟这丫头,附近十里八乡,有能配得上她的?那也只有城里的贵人,才能般配的上” 岫烟自小就在这村子里长大,乡亲们投过来的眼神中的涵义,她自然能看得明白,任她再是个淡泊平和的性子,这时候也难免有些局促起来。 耳尖微微泛红,偷偷瞧了林思衡一眼,却见其依旧神情自若,并无半点紧张局促之意,甚至还有闲心冲好奇的围观群众微笑致意。 那些与林思衡视线撞上的村民,一个个都连忙将眼神避让开来,不敢盯着他瞧。甚至还有几个怕因此犯了贵人忌讳,担心惹了麻烦,手忙脚乱的便要跪地行礼。只是还没等他们弯下腰来,林思衡就已走远了。 邢家就在这村子东北角上,不过三四间土房,拿夯土围了个独门的小院,正中两扇破旧的木门。 邢岫烟将门打开,连忙引众人进去,邢家也没有什么椅子,只几条长凳,却也不够这么多人坐的,林思衡便叫护卫们自去周遭寻些吃食,不必都跟过来。 黛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贫陋民家,不说是她,便是红玉,虽说是丫鬟,家里也比邢家富裕得多。因而一个个都好奇的四下张望,一时难免有些不自在。 林思衡倒甚为自如,大大咧咧的在凳子上坐了,又随手用袖子在身旁擦了擦,便笑着朝黛玉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黛玉生怕他“不安好心”,本是不肯,只是左右看看,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终究还是慢腾腾的凑过来坐下,中间还很警惕的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岫烟又连忙翻箱倒柜,将家里仅剩的一点廉价茶叶拿出来泡了,怕贵人们讲究,又将茶壶茶杯清洗了好几遍,直至纤尘不染,方才提着口气拿来待客。 黛玉和几个丫鬟接过来,饮了一口,只觉口中生涩,便不再饮,放在一旁,岫烟忙歉意道: “家中贫寒,实无好茶招待贵客,请贵人恕罪。” 黛玉自然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说无妨,林思衡自打拜了林如海为师,饮食衣用也俱是上等,也是有好长时间没有再用过这等器物。 那茶壶茶杯早已陈旧,上头的花纹因时常清洗,也被洗掉大半,便是这一整套茶具,买来时只怕也用不了二三十文钱。 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倒叫林思衡有些怀念起来,毕竟拿着大瓷缸子泡一壶高碎牛饮这种事,他也是做过的,因而很是怡然自得,见黛玉实在喝不下去,还顺手将她那杯也取来喝了,结果又惹来黛玉一个白眼。 岫烟见众人果真不曾怪罪,方才松了口气,便又张罗着要生火做饭,手脚麻利的将鱼虾都处理了,又将田螺也都挑出来,临了却又见少了几样酱料。 若只自家来吃,少了便也少了,不过口味差些,只是拿来招待贵客,却不敢怠慢,因而又急急的出门跑去周围邻家去借。 “周大婶,您家中可还有黄酒?家里来了客人,要做几道菜,黄酒却已用尽了,可方便先借我些?” 周大婶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见是岫烟过来,连忙招招手,等岫烟近前,便一把拉近屋子里,又把门关上,关心道: “丫头,你家里来的是什么客人?带这样多护卫丫鬟,瞧着怕是有来头的,你可认得?别遭了祸事!” 岫烟忙笑道: “劳烦婶子挂心,我倒不认得,是在田上遇到的,想是城里出来踏青游玩的官宦子弟,一时生了野趣,走到咱们这里来,我也不好去打听。” 那婶子便跳脚道: “傻闺女,这等事如何能不问清楚?即便不是什么歹人,那贵人家里头规矩多,咱们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句话说得不对便冒犯了,倒时候怎么担待得起?他们既是要游玩,怎么倒叫你给领回来了?” 岫烟不好意思的笑笑道: “路上见着我篮子里装着些鱼虾,许是好个新鲜,叫我给他们做几道菜,也只得带他们回来。” 那周大婶闻言,满脸写着不信,质疑道: “这些城里的贵人,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偏要吃你做的菜?” 说着脸上忽然划过一丝了然之色,拉着岫烟低声道: “好闺女,你跟婶子说实话,这贵人莫不是看上你了?这是专程来你家看看,回头好讨你进城去?” 岫烟一阵瞠目结舌,苦笑道: “婶子想到哪里去了?这不过是贵人们一时起意,寻个玩意儿罢了,哪里就有这意思?” 任岫烟百般否认,周大婶仍是不信,拉着岫烟不放,敦敦教诲道: “丫头,你可千万听婶子的劝,那城里贵人家的日子是好过,只是他若要接你回去坐下,你可得记着,一定要打听清楚了,他家里有几口人?已经讨了几房妾室?家里的太太好不好说话? 可千万别一时糊涂就许了他,临了进了那深宅大院,若遇到个心狠手辣的当家太太,可再没有好日子过!” 岫烟被她说得哭笑不得,生怕锅里的鱼要给煮焦了,不敢再与这周大婶纠缠,也只得先胡乱答应下来,谢过了她的好意,取了黄酒,急急忙忙的又奔回家去。 第342章 一饭之缘 岫烟在邻居家耽搁了一阵,本是记挂着锅里的鱼必是做焦了,想着怕是还得要用心补救一番才好。 未曾想一进门,倒看见林思衡正将她那件打着补丁的围裙,系在他身上一看就甚为名贵的锦袍上,手里拿着锅铲,正在好一通忙活。 这一番场景,可真叫岫烟有些错乱,连忙走过来,口中连连致歉道: “这怎好劳动贵人,仔细油污脏了贵人的衣裳,还是我来。” 黛玉便笑道: “邢姐姐倒不必这般小心,我师兄本就有一手好厨艺,况且性子也和善,便是果真脏了衣服,也没有与姐姐计较的道理。姐姐放宽心便是了。” 林思衡也扭头瞧她一眼,玩笑道: “我见邢姑娘一去不回,还以为邢姑娘是怕我们是歹人,专程躲出去了,只是这鱼若做坏了倒也可惜,也只得先与姑娘家里的灶王爷,打一回交道。” 说着便让开来,将手中锅铲递过去,岫烟忙凑过来接了。 林思衡又将腰间围裙解下,岫烟便又要先将铲子放下来系围裙,林思衡却已十分自然的绕到她身后,手往她腰上一按,将围裙往她腰一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林思衡已然松开手去,似乎只是顺手之举,没有要占她便宜的意思,她本也不是个太过计较的性子,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认了。 假装没看见黛玉投来的冷湫湫的一瞥,以及几个丫鬟意味深长的眼神,林思衡又施施然的绕到灶后,帮忙添柴生火。 岫烟见此,还待劝阻,林思衡已然笑道: “姑娘还是快忙你的,若再耽搁,等城门关了,我这顿饭怕也吃不上。” 岫烟便歉意的一笑,赶忙又忙活起来。林思衡添过了茶,四下里看看,突然眼神一亮,却见墙角里正有几个芋头摆在那里,笑着朝黛玉招招手,等黛玉凑过来,林思衡便指着那堆芋头道: “师妹快去挑两个,咱们回头烤来吃。” 黛玉脸皮薄,却不好意思去动别人家的东西,摇头不肯,岫烟忙道: “不过几个芋头,贵人若喜欢,只管拿去。” 黛玉见师兄确有几分兴致,不忍拂了他的雅兴,方才去挑了一个小的来,林思衡见状摇摇头,招招手唤过香菱和雪雁,叫她们俩也参与进来。 香菱晓得农家不易,虽是林思衡吩咐,也只和黛玉一样,拿了个小的,雪雁玩心重些,却拿了个大的来。 一通热闹,岫烟紧赶慢赶着将菜做好,又凑合着最近捡来的野菜,煮了一锅菜饭,想着还是太简陋的些,咬咬牙翻出一两银子,跑去村子里打了些“好酒”来,也算是竭尽所能的招待着。 这酒放在村落里,还可称好酒,但林思衡如今嘴也养刁了,却也难喝下去,因而并不去动它,招待岫烟一并坐下用饭: “姑娘是主人家,岂有我们这些客人坐着吃饭,却叫你这主人家站着的道理,快请坐。” 岫烟推拒两回,见林思衡确是诚心相请,便也大大方方的应了,客气道: “贵人相请,岫烟冒犯了。” 林思衡取了些鱼鳃肉,先夹到黛玉碗里,又十分自然的将鱼腹夹到岫烟碗中,笑道: “我等这一通打搅,却害得邢姑娘辛苦一回,既有这一饭之缘,姑娘倒也不必称呼我什么贵人,在下姓林,自神京来姑苏游玩,姑娘若不嫌弃,我该比姑娘痴长些许,称呼我一声林大哥便是了。” “岫烟怎敢高攀,实在担待不起。” “这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不过一句称呼罢了,就这么定了。” 林思衡一边随口将此事定下,一边又要将手里剥好的虾也送去给黛玉,黛玉方才猝不及防,当着岫烟的面被他夹了鱼肉,已是有几分羞臊,这会儿早已防着,连忙将碗挪开。 林思衡又看向岫烟,岫烟也连忙眼神闪躲开来,若无其事的将手从碗沿抬起,遮住碗口,不叫林思衡得逞。 林思衡见此暗暗好笑,他本也并不饿,便又向一旁站着服侍的香菱招招手。 香菱就乖巧多了,乖乖的凑过来蹲下,朝黛玉瞧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张开嘴,满足了林思衡投喂的欲望,然后赶忙站起来跑到一边咽下。 “邢姑娘这是就一人在家?双亲是在何处高就?怎的不见?” 岫烟柔声答道: “家中田产不多,父亲这些日子正在城里做工,挣些零用,还得等晚些才能回来。母亲去了隔壁庄子,替人浆洗衣裳,也得等太阳落山才回家。” 岫烟说起家中窘况,神情依然十分平静坦然,并不显半点自卑畏缩之态,倒叫黛玉暗生钦佩,连忙问道: “姐姐一人在家中,难道竟不害怕?也不觉得孤单无聊?” 岫烟便微笑道: “这村里来往都是熟人,大多都是我自小便认得的,平日里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称呼着,也不会来害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平日里若有闲暇,像这等时节,我便去田地里捡些田螺,再去溪边捉几条鱼虾,等过了农忙,也可再去稻田里拾些被人落下的稻穗。 若再得空,还可去山上寺里,寻妙玉师傅借两本经书看看,也不觉得有什么无聊。” 林思衡闻言,也暗暗赞赏,口中却笑道: “邢姑娘能安贫乐道,倒真有几分山野贤人的风采,只是若再去见那妙玉,借书倒还罢了,可千万别与她多说话,回头再坏了姑娘的好性情。” 第343章 鹃目前犯 黛玉见他到现在还不忘编排妙玉,气笑着轻轻踩他一脚。 岫烟却忙道: “原来几位贵林大哥竟见过妙玉师傅?她平日里不常见外人的。只是不知林大哥为何说这般话?” 接受到林思衡投来不满的眼神,岫烟也只得有些别扭的改了口,林思衡便笑道: “邢姑娘称她一句师傅,可若叫我这外人来看,论起修为涵养,只怕倒还是你这弟子更胜几分,我与师妹因听过她的名声,专程寻上山去请她算卦,不料竟连着问了两问,皆不能解,可见其修为浅薄。 不仅如此,她若算不出来,我也不与她计较,偏偏她自己心眼儿却小,竟恼羞成怒,发起脾气来,便连涵养也显得肤浅了。” 林思衡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黛玉听出来这是玩笑话,也由得他去,岫烟只当林思衡果真十分不满,担心要给妙玉惹来祸患,忙替妙玉分辩道: “岫烟不过是因得妙玉师傅怜惜,与她学了些字,读了些书,却不敢以弟子自居。 只是妙玉师傅虽性子冷清了些,修为确是极高深的,等闲也并不曾见她发过什么脾气,最多不过是话少了些,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林大哥不要与她计较才是。” 她这为了给妙玉求情,反倒将那句“林大哥”称呼得顺畅起来,林思衡见此,暗自满意得点点头,笑道: “邢姑娘倒也不必担忧,她虽是个小心眼儿的,我却也懒得与她计较什么,只是我虽不去计较,只怕她自己还得在心里怄气几天。” 岫烟闻言,微微放松下来,她确也晓得妙玉的性子,也只得微微苦笑,不敢再多做争辩。 这一桌饭菜,虽是岫烟竭尽所能,也并不能谈得上丰盛,那锅里的菜饭也无人去动,只将桌上的鱼虾田螺吃了个七七八八。 眼见天色不早,林思衡便也不再多留,一边起身告辞,一边还不忘从灶里将那三个芋头翻出来带上。 岫烟赶忙要来相送,林思衡笑着劝止,从袖袋里摸出两枚银锭递过去,和声道: “有劳邢姑娘招待一回,却不好叫姑娘白忙一遭,些许心意,还请收下。” 岫烟却并不肯接,推辞道: “不过是些野味,并不值当什么,岫烟厨艺不精,已是怠慢,岂能再收林大哥的银子。” 林思衡见她推拒,也懒得多说什么,一伸手便将岫烟的手捉过来,岫烟轻轻挣扎,却没能挣脱开来,虽被林思衡拉着手,面上也并无太多羞意,眼见林思衡要将那两枚银锭往她手心里放,方才苦笑道: “这真使不得,林大哥还是快收回去,不过一顿饭菜,若林大哥果真要给,只管给几文钱,我便收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在林思衡掌中将手握紧成拳,以示推拒不受。 林思衡见她这般倔脾气,面无表情的瞧她一眼,突然张嘴作势要咬她这握起来的拳头,唬得岫烟眼睛一闭,略微后缩,赶忙将拳头打开,旋即手心一凉,两枚银锭便已落在掌中。 林思衡见此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将手撒开,领着众人起身往外走,岫烟被他方才那番举动,也弄得有些好笑,心知果真推拒不得,也只得将这银子收下,放在家中藏好,旋即连忙追出去,一路送出庄子方才回返。 既还未进城,路上人烟不多,黛玉便也不急着坐回轿子里,只陪着师兄一道在路上走。 林思衡将那两个小芋头让香菱和雪雁分了,自己却将雪雁挑出来的那个大的蛮横霸占,分成两份,自己吃了大的,将另一半小些的递给黛玉。 黛玉皱起小眉头,若只她自己,断然是不吃的,但若与师兄一道,那便又别有一番趣味了,因而才伸手接过来,一点一点撕开皮品尝,开口问道: “师兄今日瞧着心情可好,自打在扬州见了师兄,少见师兄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了。那位邢姐姐,师兄可果真对她有些欣赏。” 林思衡一边拿着芋头,毫无形象的在啃,一边笑答道: “师妹今日觉得如何?今儿虽高兴,却也还不能比我与师妹提亲那天,等回头我一百岁了,也还记得。 至于这位邢姑娘,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安贫乐道的心志,实在难得,我自然高看她两分。” 黛玉见他又拿提亲的事来说,脸上微微一红,她虽也对岫烟有些钦佩欣赏,此时却也顾不得再提,只低声道: “那天的事,我也是一辈子都记得的” “嗯?师妹刚刚说什么?” 黛玉微微有些羞涩的瞧他一眼,摇摇头不说话,只学着他的模样,勉强放开自己,也狠狠的朝手里的芋头咬了一大口,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等林思衡已收拾干净,黛玉才将自己手里那点吃完,正要取了帕子来擦拭,林思衡却凑过来,微微俯下身子,轻声道: “别动。”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锦帕,轻柔得将黛玉嘴角沾着的点点痕迹擦拭干净,黛玉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一时竟不禁有些痴了,面上又泛起可爱的红云来。 林思衡左右看看,见黛玉嘴角已没了痕迹,满意的点点头,趁着黛玉还没回神,俯身就在黛玉嘴角亲了一口,然后朝一旁面上挂着姨母笑,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紫鹃,挑衅得扬扬眉头,赶紧跑开。 黛玉脑子一懵,呆呆得抬起手来,自嘴角轻轻触碰了一下,旋即陡然回神,面皮肉眼可见的涨红,两只眼睛里泛起蒙蒙水意,轻轻一跺脚,咬着下唇便追出去,誓要将这好色之徒“斩于马下”。 身后一众丫鬟也赶忙跟上,等听见身后黛玉渐渐乱了呼吸,林思衡便刻意将脚步慢下来,好叫黛玉能追上自己,任由黛玉伸手掐住自己两边脸颊扭来扭去。 可惜黛玉虽是下了狠心,要叫师兄尝些厉害,到底也没舍得用什么力气,林思衡更是一点痛觉没有。 虽是如此,也仍是配合着连连求饶,好满足黛玉的“报复心”,趁着黛玉不注意,趁机又将两只香香软软的小手也亲香了好几回,实在是乐在其中。 等紫鹃等丫鬟也追上来,黛玉方才气喘吁吁的停了手,觉得手上有些凉意,这才反应过来,师兄方才又在占自己便宜,羞恼得瞪他一眼,却也并不声张,只从袖子里取出帕子,若无其事的擦干净便罢。 林思衡心中得意,大摇大摆的自紫鹃面前走过,对其谴责的眼神视若无睹。 凑到香菱跟前瞧了一眼,多此一举的擦了擦,然后光明正大的捧着香菱的俏脸蛋,狠狠得亲香一口,香菱也笑嘻嘻的由得他来占便宜,半点也不恼,更不躲闪。 等亲香过了香菱,林思衡鬼使神差的又看了雪雁一眼,惹得雪雁一愣,眨眨眼睛,突然伸出小舌头,绕着嘴唇四周舔了一圈,然后惊恐得抬起双手将脸一遮,一边躲到紫鹃身后去,一边连忙道: “伯爷放心,我已经擦干净了,擦干净了的!” 第344章 家事 岫烟回到家中,将那两枚银锭拿在手中,轻轻叹了口气,略坐了片刻,又取了几枚铜钱,送去周大婶家,充作黄酒钱。 等再从周大婶家回来,父亲邢忠和母亲张氏都已经回来,张氏瞧着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诧异道: “莫不是家里来了客人?” 岫烟便将方才的事一说,又将那两枚小银锭拿出来,邢忠和张氏连忙一人一个接过去,放进嘴里咬了咬,邢忠惊喜道: “这是哪里来的贵人,就吃了顿饭,给这样多银子,便是城里最好的席面,也才这样价了。” 张氏劈手将邢忠手里的银子夺过来,一并揣自己怀里,口中道: “既得了这银子,且好生收着,休要又拿去买酒,丫头,那贵人可说了是哪家的?他可还来?人家这样看得起咱们,这要是离得近,咱们也得上门去谢谢人家才好。” 岫烟忙解释道: “说是从神京里来游玩的,想是过不多久就得回去,自然不会再来,况且他便是再来,咱们也不好再收银子了。” 张氏便有些可惜的咂咂嘴,附和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只是那贵人就只吃了顿饭?也没说别的什么?没别的意思?” 岫烟晓得母亲的意思,苦笑道: “真就不过是一时起意,凑个趣罢了,女儿又不是什么神女,哪里就有那么多人瞧得上。” “神女又怎么了?我女儿的品貌,难道还能比谁差了?” 张氏有些惋惜的伸手在岫烟脸上抚了抚,叹气道: “只可惜是生在了咱们这样的家里,若是生在那些贵人家里,就是王孙公子,我女儿也配得上。” 岫烟忙安慰道: “母亲快别这么说,能给爹爹娘亲做一回女儿,这就是女儿的荣幸,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 邢忠见银子被婆娘收走,掏出自己的旱烟枪抽了两口,有些索然无味道: “说这些做什么?丫头不都说了,人家没那意思,你当高枝那么好攀的? 若叫我说,城里那方员外就不错了,才四十来岁,身强体壮的,前两年才丧了妻,还没续弦呢,要是丫头嫁过去,虽说是个妾,可以咱家丫头的品貌,说不准便要被扶正,往后自然便是好日子。” 岫烟面色一白,手捻着衣角,低声道: “爹爹,女儿还不想嫁,且容女儿再在爹娘跟前多尽一尽孝心罢。” 邢忠微有急色道: “丫头,不是爹爹要害你,爹爹也知道,叫你做妾那是委屈了你,可你看看咱们家这等模样,你若果真嫁个泥腿子,虽是个正妻,将来却也是过这样的苦日子,叫爹娘怎么忍心? 你听爹的,那周员外虽不是个官,却也很有些关系,是在知府老爷跟前也能说的上话的人物,等回头将你扶了正,从此富贵日子过着,爹娘才能放心。 况且人家礼钱给的也足,五十两!满城里也没有几个这样大方的!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那还能求个什么?” 岫烟便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无声得表示抵触。张氏看得心疼,打断道: “行了行了,先不说了,闺女有孝心,还不够你美的? 说什么大不大方,五十两,五十两又如何?人家就吃顿饭,就舍得二十两,这才叫大方!我就不信咱家闺女还能找不着如意郎君。” “那再大方又怎么样?人家又没那意思,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况且像这样的人物,咱们能攀得上?” 夫妻俩一番争执,岫烟实不欲再听,起身先去收拾碗筷。 等入了夜,邢忠夫妻俩在床上躺着,又没了争吵,张氏面色愁苦道: “闺女如今渐渐大了,虽说婚事要抓紧,可可给人当妾,我总舍不得,再说那周员外都多大年纪了?那怕是比你还大两岁,闺女嫁过去,不是糟践了? 我是想着,不如还是寻个平常些的人家,找个合适的,只要人勤快踏实,家里还过得去就成了,也不必去贪那样的富贵。” 邢忠又嗒嗒的抽着旱烟,也叹口气道: “你当是我一心要卖女儿,那不是我闺女?这实在也没有合适的啊,况且你要寻个在地里刨食的,丫头也瞧不上,说不准将来还得吃亏。 周员外说是大了些,可人家家里富贵,说话中气也足,像是个能长命百岁的,上头又没个当家太太管束,要我说是挺好。” “挺好挺好,再好你闺女也不乐意!” 张氏伸手抢过那根旱烟,自己也抽了两口,呛得咳嗽一声,夫妻俩都好一阵烦闷,这谁能料想,闺女太出彩了也是个麻烦事。 夫妻俩坐了好长时间,眼瞅着过了半夜,张氏忽然来了精神,把一旁已经有些迷瞪的邢忠弄醒,问道: “不是说你有个姐姐嫁到京里去了?是叫荣国府?还说是当家太太来着?真的假的?” 邢忠便道: “这自然是真的,我那姐姐原来也是给人做妾,后来不还是一样扶了正?要不然我怎么出这主意呢?” 张氏嗤笑一声摆摆手: “我不是与你说这个,你那姐姐这么些年也没见寄二两银子过来,谁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既然知道叫荣国府,有这么个地方,咱们何不往京里去找找? 哪怕那什么当家太太的说法不作数,好歹也是公府里的人物,总不能缺了银子花,咱们也不奢望占多大便宜,给你在京里找个活干,帮忙先安置着总能行。 再说了,这附近找不着合适的,京师天子脚下,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说不得就有与岫烟合眼的。” 邢忠微微一愣: “这一路往京里去,盘缠要多少?咱们上哪弄银子去?” “不是才有人送了二十两了?省着点花,就咱们一家三口,路上省着点,也够用了?” 邢忠便也坐直了身子,细细思量起来,只是他也只知道,自己那个姐姐是嫁到荣国府里,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别的音信儿,他虽时常念叨着,也不过是个念想。 可京师距离姑苏近两千里路,若果真要去投靠,这决心也不是那么好下的。 邢忠思量良久,到底仍拿不定主意,只道: “且再看看,再看看” 屋子里又渐渐安静下来,岫烟躺在隔壁,听着父母屋子里的动静,一夜辗转反侧。 第345章 怄气 次日一早,等父母又各自出去忙活,岫烟也将家中收拾收拾,便锁了门,往蟠香寺去。 妙玉果然尤在愤愤不平,坐在佛像前,原本还念着佛经,念着念着就把佛经一扔,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几句骂人的话,无非也就是些“小贼”“无赖”“无耻之徒”之类的,也是乏善可陈的紧。 骂过一阵子,心里便觉得舒服许多,正巧听得丫鬟来报: “姑娘,山下那位邢姑娘来了。” “先带她去禅房稍坐着,把我那紫笋算了,将那六安茶泡一壶,送过去。” 妙玉也是个十足十的颜控,若说起来,能叫妙玉怄上一夜,恰也说明林思衡入了她的眼,不然别说怄气,妙玉转头早把他给忘干净了。 岫烟也是早些年上山进香,方才与妙玉结识,因样貌不凡,举止有度,方才叫妙玉高看一分,愿意与她说说话,教她读书识字,写诗作文。 岫烟在禅房里略等片刻,妙玉也寻过来,叫丫鬟沏了茶,便打发丫鬟出去。岫烟从身后包裹里取出一本诗集递还过去,轻声道: “妙玉师傅,这本书已看完了,里头的诗词也都认真读过,就先拿来还你。” 妙玉接过来瞧了一眼,见书页整洁,并无脏污,方才满意的点点头,仍如往日,与岫烟谈论起诗词经书来,孰料岫烟却有些心不在焉,叫妙玉有些不满,用茶杯在案上磕了一下,皱眉问道: “你是有何心事?还是昨夜里没睡好?怎的心不在焉的。” 岫烟也不好说自己其实两样都有,苦笑一声,却也不将自己的烦心事拿来说,反倒记挂着妙玉的事,关切道: “不敢瞒师傅,昨儿家里来了些客人,瞧着该有几分富贵,只怕来头不俗,我听他们讲,正与师傅打过交道,那人还说师傅生了气。 我昨儿与他们说话,听着倒不像是个糊涂的,谈吐也有几分不俗,想是与师傅起了什么误会,若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师傅不如且放宽心,不必与他计较为好。” 妙玉一听,哪里还不知道,岫烟口中的客人,正是昨儿那跑来拿她打趣的无赖恶人,当即便一拍桌子起身,横眉冷对道: “你若说他身边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倒还罢了,只是那男子,却颇为可恶,你休要听他几句花言巧语便迷了心! 他既带着他那师妹,又定了亲,却跑来与你说什么?还不是怀着那等龌龊心思?你若是个晓事的,也该离他远些,如何还跑来劝我?可见我叫你看那些书,也都白看了!” 妙玉起身便要走,只是才迈出去两步,却又转回来坐下: “那人可说了他叫什么?是哪里人?” 岫烟也不知那位“强迫”她叫林大哥的人,与妙玉究竟有什么矛盾,怎的将妙玉气成这样,不好再多劝,也只得道: “倒没细说,只说是姓林,从京里来游玩。说不准他明儿便回京了,咱们往后自然也见不着,师傅又何必与他怄气呢?” 妙玉默默将这信息记下,一想到他那“百搭”的八字,始终愤愤不平,有种遭了玷污的感觉。 若是他还没定亲,倒也罢了,说不得还有些别的说法,偏又是定了亲了,况且未婚妻自己还见过,妙玉竟真没自信能胜得过,这就愈发恼人了。因而啐道: “我偏要与他计较!便是他躲回京里去,往后再见不着,我也要在佛祖跟前,好好说他几句坏话,叫他好好遭一回报应!” 这一番话,竟显出几分小女儿家的情态来,叫妙玉身上那股子清冷气都淡了些。 岫烟与妙玉来往多年,再没有见过妙玉有这般古怪的时候,一时竟也看傻了眼。 妙玉再是如何指天画地的骂人,林思衡也是听不着的,回到姑苏城里又休息几天,期间尝试再邀请黛玉出去爬山。 黛玉已吃过一次亏,早起了防范之心,况且那日自山中回来,腿疼了一天,因此断然不肯再去,林思衡也只得作罢。 待到月中吉日,林如海突然将两人一并叫到书房,待两人行了礼数,便招手叫两人近前,手上捏着两本红册,面上带着些不舍的笑意,道: “玉儿的婚书,我已写好了,衡儿既已无父母,我便也一道写了,听说你们俩跑去合了八字,呵呵,可见我家玉儿是长大了。 专挑了今日,叫你们过来再说一说,若是心里有什么想法,此时便要说个明白,终归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说不开的,可若等你们二人交换了婚书,届时再要反悔,名声上便要有些干碍了。” 林思衡连忙弯腰行礼道: “蒙师父厚爱,师妹垂青,衡若能与师妹厮守相伴,三生有幸,岂敢有负所托,亦断无反悔之理!” 林如海斜他一眼,心里倒也放心,只用眼神去问黛玉。 黛玉早羞红了脸,眼神直勾勾的瞧着父亲手里的婚书,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见父亲往来,方才回了神,耳边听得师兄许诺,也心怀期许的瞥去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看着父亲的眼睛,坚定的点了点头。 林如海见状,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笑呵呵的抚须点头道: “既如此,这两份婚书,你们各自收好,有了此物,这门亲事,可就算真正定下来了。” 第346章 婚书 两人从林如海手中各自接过对方的婚书,这婚书以洒金朱红绢帛为底,边缘饰以描金缠枝莲花纹,用的是姑苏当地的双面嵌丝工艺,正反面皆织就龙凤呈祥图案。 封面皆有泥金纂书,黛玉手中聘书上写“赤绳永缔”,并有满汉合璧朱印。林思衡手中允书则写“丹书系臂”,并配葫芦形印。 中间俱为籍贯姓名等物,略去不提,再往下则有聘书盟誓言: 两姓联姻 ,一堂缔约。 承桃夭之华 ,继麟趾之庆。 琴瑟在御,永绥福履。 并有允书德言曰: 桃李虽艳,何如松柏之贞。 凤凰于飞,且效梁孟之举。 黛玉将聘书紧紧攥在手中,接过这件东西,自己就算是真正许了良人了。 两位姨娘各自捧着一个银鎏金错丝同心连环锁匣,并有一把铜匙,坠有五色丝绦,镌刻“永结同心”阴文。 两人各自将婚书入匣封了,林如海似也了了一桩心事,轻轻叹了口气,略顿了顿,便道: “既已缔结婚书,至于婚期” 黛玉已羞得不行,低着头盯着脚尖的绣鞋上的花纹,林思衡倒十分自然,自己商议起自己的婚期来,略作思量便答道: “弟子虽早盼着迎师妹过门,只是师父与师妹经年未见,倘若师父有意暂叙天伦,稍晚一二年,倒也无妨。” 说着又赶紧找补一句道: “虽这般说,也不好耽搁太久,却又叫弟子焦心了。” 两位姨娘听着这话,窃笑不已,凑趣道: “我瞧着若不是得挑个吉日,伯爷只怕明天就能将花轿抬来,老爷您可当心着,别将姑娘留得太久,反倒要结了仇了。” 黛玉羞红着脸,听他说着这般“不要脸”的话,嗔他一眼,望着父亲微微期盼的眼神,心里一酸,终究还是舍不得就此离了父亲,低声道: “孩儿还是想先陪陪父亲,愿在父亲跟前尽孝。” 林思衡见黛玉已有主意,便也附和道: “如此也好,女儿家在闺阁里的日子,最是无忧无虑,千金不换。” 说罢又故意叹气几声,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叫黛玉竟生出些愧疚之情来,以为师兄果真急于要娶,却仍是愿意由着自己的性子,心下十分感动,满怀歉意得瞧了师兄一眼,心里琢磨着该如何补偿才好: 不然不然等下次他再来占便宜,拧他轻些也就是了! 林如海也老怀大慰: “既如此,婚期就暂定在后年,叫玉儿还能再陪陪我这老头子。” 将这最要紧的事情定下,剩下嫁妆聘礼等事,自然不拿到台面上来说,林思衡双手捧着匣子返回屋里,几位丫鬟一眼便知这是何物,无不神情艳羡。 这东西也只有在明媒正娶之时才用得到,她们既做不得主母,从此便也没了这一纸婚书,便是林思衡心疼她们,想叫她们写来,她们也并不敢受,不然便就是存心冒犯黛玉了。 不管心里头何等复杂,这时候却也都围上来说了好些恭喜的话,林思衡也笑吟吟的受了。 这一纸婚书,放到如今这年月里,经年累月,约定俗成,即是法理。婚书缔约,便是皇帝也不能再强行拆散,更遑论贾母等人。 所谓木石前盟,至此于心于理,尽成虚妄。 及至入了夜,香菱靠在床头,倚着林思衡的肩膀,神色还有些兴奋,要说这几个丫鬟里,也正是香菱,心思单纯,最为这一纸婚书高兴。 “有这婚书,爷和林姑娘可终于是好事将近了!林老爷那样疼林姑娘,嫁妆必是不少,爷可想着要备什么聘礼? 我听人说,像林姑娘这样官宦人家的千金,聘礼都是定好的了,得有一顶凤冠,还要有几床苏绣的合欢被,再有玉雕环佩,俱要上品” 香菱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算,说到兴起处,眼神里都放出光里,显得十分憧憬。 林思衡起初尚且还能听着,不时应和两句,只是随着香菱盖在胸前的被子慢慢下滑,春光外泄,便也走了神。 大红纱帐被夜色撩起细微波澜,雪青色肚兜上两只并蒂莲纹,伴随着香菱不时的动作,在烛光下徐徐招展,雪白的皮肤泛起温润的光,还伴有阵阵幽微的甜香气。红唇不断开合,叫林思衡两眼一时都忙不过来。 手伸进肚兜里微微使了些力,握住一块团子,指尖轻轻拨动,香菱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嘴陡然一闭,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瞧见林思衡眼神里的火热,明白了自家爷起了做坏事的念头,香菱含羞带怯的瞧了林思衡一眼,自觉的乖乖躺下。 她虽已经历了不少回数,偏偏每到这时候,依旧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 也只有在情动至极之时,方才会想起幼时被调教做扬州瘦马的记忆,本能的作出些“引诱”的情态来,却反倒愈发显得可爱。 大义凛然的将眼睛一闭,以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林思衡看得好笑,实在是疼极了这丫头,依旧强令香菱要把眼睛睁开,逞了一番口舌之欲便罢,毕竟是在林家,也得稍稍顾忌着些。 香菱本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却没成想竟“逃过一劫”,一时也有些恍惚了。 瞧着还有些失神,嘴唇半开,香舌微露,鬓发散乱,满面春情。方才情热之时,怕闹出太大动静,香菱不知何时,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此时也忘了拿出来。 看着已停了动作,正将自己搂在怀里的林思衡,香菱有些疑惑的轻轻“唔?”了一声,模样可爱极了。 分明腰肢间的触感告诉自己应该还没有结束,却不明白林思衡为何已停了下来,还以为是自己服侍的不好。 林思衡看得眼热,坏心思又泛起来,将香菱那根手指从她自己嘴里抽出,往那张还微微张着的小嘴上亲香一口,拉着香菱的手引她往下。 只一个示意,香菱便醒悟过来,乖乖得钻进被窝,林思衡方才舒服得叹了口气,忽然又面色一变,神情有些古怪道: “好香菱,你从哪学的这个?” 香菱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显得有些沉闷含糊: “晴雯告诉我的,说爷喜欢,爷觉得可好?” 林思衡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几个丫鬟私底下都聊了些什么,只是香菱一片拳拳心意,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连忙哄道: “香菱这样乖,爷自然觉得好” 话还没说完,便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347章 甄家旧宅 次日里,香菱满面春风,面色红润,林思衡也神清气爽。 因昨儿夜里香菱甚为乖巧,林思衡正想着如何赏她,倒想起又一桩事来,用罢了早饭,便笑着招香菱过来道: “爷带你去街上逛逛,散散心。” 晴雯见不得林思衡“偏心”,也说要去,有晴雯打头,绿衣和红玉自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林思衡无奈,索性又遣人去问黛玉。 黛玉因听说只在城里走走,便犯了懒,推辞不去,林思衡也不强求。 一出了门,便个个兴高采烈起来,几个丫鬟如今身上都有些银子,只是平日里若非跟着林思衡,她们自己是不好出来的,有钱也没处用去,去了几趟城外,风景虽好,却也嫌不够热闹。 晴雯最是爱热闹的性子,走在街上拉着几个姐妹四处瞧瞧,一会儿看糖人,一会儿瞧茶果,只觉得样样都新鲜,不一会儿手上就已买了几样东西,交由护卫拿着。脸上笑嘻嘻道: “爷说要带我们来姑苏玩,平日里却只紧着林姑娘,今儿才算是陪着咱们几个,爷可想好了?咱们往哪里去?” 林思衡一张嘴,将晴雯举到自己跟前的糖人咬掉脑袋,随口说道: “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早听闻说是这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最是繁华热闹,咱们就去那儿瞧瞧。” 几个丫鬟自然没有不乐意的,这十里街本是姑苏城里商货聚散之所,最显繁华,商铺林立,货品丰富,姑苏人称之为“居货山积,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 也不需什么向导,若说起十里街,姑苏无人不知,随意寻了个路人问过两声,便找着地方,几个丫鬟入眼瞧去,但见: 南货铺前堆雪藕,北味轩中列冰鲥。 卖花声脆莺啼柳,鬻果香浓蝶绕枝。 糖人吹作霓裳舞,面塑捏为仕女姿。 梨园戏鼓频声动,茶铺说书拍惊堂。 朱漆高楼两侧林立,店招幌子飘摇招展,用不着进店铺细瞧,街面上便已闻着胭脂的香味,若瞧得仔细,甚至能望见些西洋挂钟乐器。 几个丫鬟一时都看花了眼,欢呼一声便融入进去,绿衣瞧着珐琅彩,晴雯要买缠丝钏,红玉挑着点翠钗,连香菱也停在炒货铺子前,不知该买哪一个好。 好一阵热闹过,几人愈往里走,店铺渐少,慢慢显出几户民家来,香菱原本还在与晴雯玩闹,走着走着,神情逐渐有些迷茫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拿不准。 林思衡早注意着,便开口问道: “香菱,在想什么?” 香菱猛然回神,有些苦恼的皱着眉头道: “爷,我不好说,这地方我瞧着好像有些眼熟,似乎曾经来过,只是又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着便抬手往前头一指道: “我记得前头该有一座庙。” 众人便继续往前走,约行了上百步,果然有一寺庙,只是早已破败,匾额已经不存,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似是曾遭过祝融,墙面上除了许多苔藓,还能看出许多火烤后留下的漆黑印记。 香菱一见这庙,忽然便愣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惶恐了,抬脚要往庙里走,却又有些不敢,只得扭过头来,可怜巴巴的瞧着林思衡,指望他拿个主意。 林思衡招了招手,便有几名护卫先进去,从里头驱赶出几个乞丐来,等确认里头没了旁人,林思衡便朝香菱温言道: “是想进去看看?那就走,爷陪着你一道去。” 香菱用力一点头,拉着林思衡的手臂,手上不自觉的使了些力气,便往里走,将这庙里外里瞧了好几遍,香菱神情愈发疑惑了: “爷,我记得这庙里该有许多和尚的,如今却都没了。” “这庙该是被火烧过,和尚们自然都跑了,可还有什么地方觉得熟悉?” 香菱先是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再瞧了林思衡一眼,不知何时,眼眶竟已有些泛红了,哽咽道: “爷,这地方我好熟悉啊,可是我记不得了,我该是来过的,好像我那时候还小,被人抱着往这边来,这地方以前该有庙会的,热闹的很。 我记得有人画画,有人写门联,还有人扎灯笼,放烟花,现在都没了。” 香菱说着说着,便要哭出来,林思衡忙安慰道: “不哭不哭,好香菱,可还记得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想去,若是觉得待着不舒服,咱们便回去,只当没来过便是了。” 香菱却摇摇头,并不肯回去,一声不吭拉着林思衡离了这庙,左右看看,忽然神情一愣,急匆匆的朝右边一处大宅过去。 这宅子刷着白墙,正与方才那寺庙毗邻,上头挂了一匾,却是“养济堂”三个大字,两扇黄柏大门,门前也有两个石狮子,香菱停在门前,神色怔怔,有些茫然的对林思衡说道: “爷,这门不该是这样,我记得这是两道油黑色的大门,这里也不是养济堂。” 香菱急忙拉着林思衡走到右侧那石狮子处,有些惶急道: “爷,我记得这个石狮子里头的石球是能拨动的,有人拨给我看过!” 说着她自己便伸手进去一拨,那石球果然便滚动起来,香菱便高兴道: “爷,你瞧,它果真动了。” 林思衡等一众人停在这门前,早被里头的人瞧见,不多时,便从里头出来一个穿着员外袍的中年人,见着林思衡,微微一愣,似乎已认出他来,连忙要上前来行礼,却被林思衡摆手制止。 香菱不管这些,径直拉着林思衡往里走,里头的人也不敢拦,香菱带走林思衡瞧了几间屋子,又去了后头小花园,还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的树木,神情愈发迫切。 里里外外转过一圈,香菱哭丧着脸,紧紧拉着林思衡的袖子,撇着嘴道: “爷,这里头弄错了,不是这样的,那棵树该是桂花,不是梅花,那里还有一个小秋千,那里头该还有一座小楼的,这儿还有一座亭子,现在全都没了。” 香菱抬起头,眼角忽然划过一串泪珠,哭泣道: “爷!这里是我家!这里是香菱的家!” 第348章 寻亲 香菱把头埋在林思衡怀里,哭了好一阵子,林思衡心疼坏了,过了好半晌,等香菱情绪渐渐平缓,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林思衡只觉得胸口的衣服已像是被水洗过一遭。 这样一番动静,自然引得这宅中众人都围过来查看。 香菱哽咽着抬头,也四下张望,手却依旧紧紧的揪着林思衡的袖子不放。 那中年男人听着香菱方才的话,神情也十分诧异,等香菱哭歇了,忙躬着腰上前请示道: “下官不知伯爷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请伯爷暂且入内歇脚,容下官奉茶招待。” 林思衡也不欲叫人一直看着,便点点头,随那官人入内就坐。 那官人殷勤的领着林思衡上座,自己却只在堂中站着,又叫人快快沏了茶来招待,林思衡笑问道: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现居何职?这宅子可有什么隐情?快请坐下说话。” 那官人连忙摇头道: “伯爷跟前,岂有下官坐着回话的道理,蒙伯爷垂问,下官姓赵,忝居户房主事。” 这赵主事一边回话,一边偷偷打量了香菱一眼,心里有些揣测,却也不敢欺瞒,只得老实交代道: “至于说着宅子,实不敢瞒伯爷,此处原本并非养济堂,这户主人家原姓甄,也是本地大户人家,家境甚为殷实。 后来因听说弄丢了孩子,夫妻俩整日里四处去寻,无心打理家业,才渐渐败落了,这事当年闹得挺大,只是如今隔的久了,怕是有十一二年,因而才渐渐无人去提。 这倒也罢了,偏又没过两年,隔壁那家葫芦庙里办庙会,因炸供的和尚犯了迷糊,竟失了火,连这宅子也一并被火了,甄家大半家业付之一炬。 那甄家老爷也心灰意冷,就此遣散下人,带着太太投奔亲戚去了。自此没有再回来过。 后来知府大人瞧这处地方空着实在可惜,便拨了笔银子,建起这养济堂来,也是一桩善事。” 香菱就站在林思衡身边,听着这一番话,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晴雯暗暗咂舌,她方才也跟在后头将这宅子给逛了一遍,这宅中可着实不小,可见香菱家中原先富裕,晴雯这般想着,看着香菱的眼神也有些怜悯了。 她也听得林思衡说起香菱是被人拐卖,却不曾想自家这位小姐妹,原先竟还有这般来头,一时也在心中感慨不已,只道幸好如今是落到爷跟前服侍,若是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更加可怜? 林思衡听这人交代的还算老实,神情也缓和了些,和声道: “多谢赵大人为我解惑,倒难为赵大人记得这些事,既如此,那甄家老爷太太究竟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赵主事见他神色和善,略微放了些心,连忙道: “不敢当伯爷一声谢字,如今这养济堂正归下官来管,也是下官分内之事,至于甄家老爷去处,下官倒确实不甚明了。 不过如今堂内倒也有一二个昔年甄家老仆,无处可去,留在这里做些打杂的活计,伯爷可要招来问问?” 林思衡虽知香菱之母就在隔壁大如州,可究竟在大如州何处,他却也不清楚,抬眼瞧着香菱眼神中的期盼,便笑道: “既如此,就先请过来问问。” 不多时便有一老翁前来叩拜行礼,林思衡忙道: “老人家请起,听说老人家是甄家旧仆,可知甄家老爷太太去了何处?” 那老翁虽不敢起身,倒也抬起头来,正要说话,陡然望见正站在林思衡身边的香菱,那颗眉间的胭脂记再熟悉不过,神色一惊,连忙唤道: “小姐!” 香菱也仔细的瞧他一眼,却再也记不得了,便往林思衡背后缩了缩,避开那老者的眼神。 那老翁见着香菱,神情有些激动,破口大骂道: “都怪那该死的霍启,弄丢了小姐,要不然甄家岂有此难?” 一时叫骂不休,赵主事担心引得林思衡不悦,忙打断道: “伯这位大人问你,可知道甄家老爷去投了何处,你只管说就是了,扯那些做什么?” 那老翁明显有些怕这位赵主事,赶忙住了口,忙道: “小老儿倒还知道些,甄家太太原是大如州人,自这处遭了祝融,老爷便和太太一道,去大如州投了老岳父去了。” “可知是在大如州何处,甄老爷岳家是何姓名?” “只知是在城外,说是离姑苏不远,太太的名讳不敢打听,姓氏倒知道,是姓封。老爷那位岳丈,自然也是姓封了。” 既知道这些,便也足够了,林思衡遂不再问,打赏那老翁十两银子,老翁欢天喜地的便下去了,也不再去管香菱。 林思衡眼见香菱神色有些沮丧,又有些渴盼,温言道: “不着急,既知道是在大如州,又晓得姓封,回头我叫人一路去找,定要为我家香菱寻到。” 香菱闻言感动不已,要说起来,她如今也只是个丫鬟,虽得林思衡宠爱,也觉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过了,只一个姓氏,若要找人,不知要花去多少银子,况且岂是那样容易的? 只是这么多年没有父母音信,香菱本以为自己也早就习惯了,今日陡然听闻,心里却恨不得立时就能相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感受着林思衡的疼惜,香菱心中情意翻涌,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只觉恨不得能为他死了才好。 林思衡又温言道: “这处宅子,原先既是香菱的家,香菱可想要再拿回来?你若想要,便点点头,爷来想办法。” 那赵主事听着这话,心里暗暗叫苦,却又阻拦不得。若林思衡果真要占了这甄家旧宅,以他的尊贵地位,只怕还真就只能叫他占去。 香菱却摇摇头,忽然展颜一笑,擦擦脸上的眼泪,牵着林思衡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养济堂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低声道: “这里不过是一处宅子,早也不是香菱的家了,香菱跟定了爷,爷去哪里,香菱就去哪里,要这宅子何用? 爷在的地方,才是香菱的家。” 第349章 把头发撩起来 “爷真要帮香菱找她爹娘?” “香菱自小被人拐卖,十数年不曾见过爹娘,如今既然有了线索,自然要帮忙寻一寻,怎么,你觉得不好?” 晴雯趴在林思衡胸口,略微蹙着眉头,将林思衡在被窝里正在作怪的手按住,低声道: “好自然是好,可大如州那么大,单知道姓封,又往哪里寻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是想着,若干脆没这回事也就罢了,如今既听说了消息,万一还是没寻见,香菱岂不是更加难过?” 林思衡低笑两声道: “倒没料到,咱们家晴雯也会心疼人了?” 晴雯翻了个白眼,不悦道: “爷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我竟是石头做的不成?” 林思衡略微用了些力气捏了捏,玩笑道: “那自然不是,石头哪里有这么软的?大如州再大,又能大到哪去?慢慢找就是了,不过耗费些银子。” 晴雯见实在也按不住那只作怪的手,也只得由得他去,轻哼一声: “可咱们不是还要回京里去?” “留几个人在此接应就是了,也不费什么事。” “那那爷替香菱找到爹娘,万一她爹娘要接她回去过好日子怎么办?爷难道也舍得?” 林思衡扬扬眉头,毫不迟疑道: “那自然舍不得,况且难道在爷身边,就不是好日子?便是香菱自己要走,爷也不放她离开,不单是香菱,就连晴雯也是一样的。” 晴雯稍稍一抬头,正与林思衡那双温柔宠溺的眼神对上,微微一愣,扭动一下身子,将视线挪开,不敢在看,耳尖有些泛红,两只手也收回来不再拦着,轻轻搂住林思衡的腰,嘟囔道: “爷就会说这些话来哄我,拿我也当香菱了不成?” 林思衡微微一笑: “我听说晴雯是被爹娘卖给了赖家?才进的贾府,如何?要不要也回去看看?” 晴雯沉默了一下,把头埋在林思衡胸口,闷声道: “算了,爷的时间金贵,我就不占着了,我很小就被卖到赖家,要说起来,倒比香菱好些,至少我家就在京里,我要是想回去,跟爷说一声就是了。 自打跟了爷,爷赏我那些银子,我没处用去,好多都叫我那堂哥带去家里了,知道他们过的好好的就行,也不想回去。” 林思衡心疼的安慰两句,晴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 “诶呀,爷先别动,咱们说说话罢~” “嗯嗯,你说,我听着呢。” “哈哈,哈哈哈,爷,爷别别挠我痒痒不行了,要岔气了哈哈哈” 被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帘子一掀,两条细长白嫩的长腿从床里头跨出来,便要往外跑,可惜还未落地,就又被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拽回去。 人影又跌落在床榻上,脚尖因这番动作微微上翘,白皙粉嫩的脚趾因躯体上的感触微微扭动,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爷!爷别闹了!要不然我去帮爷把香菱叫来!” 眼见晴雯又要将香菱拉出来当“替罪羊”,林思衡断不肯叫其如意,动作越发灵敏,晴雯很快便失了力气,无力得瘫软下来,任人宰割。 “爷,爷行行好,我真没力气了~” “那你好好躺着休息。” “爷总这样动来动去的,我怎么休息~” “这还不都赖你,把我腿给压麻了,我自然要活动活动。” 晴雯见其居然倒打一耙,吭哧一声笑出声来: “爷拿我当傻子不成,爷腿麻,动手做什么?” “那我腿也动一动” “诶呀,爷爷,是我错了,我再不顶嘴了~” 好一通折腾,晴雯气喘吁吁的躺在锦被上,面上泛着酡红,眼角带着水意,情知若不能叫林思衡满意,今晚再想睡觉怕是没指望了。 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就是这样不平等,晴雯顶嘴的时候便要受折腾,林思衡顶嘴的时候,也还是晴雯受折腾: “爷就会作践我~这味道怪怪的~” “别说话,把头发撩起来” 大如州,城郊,妄清坡。 官道上渐渐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名骑手压着马速,渐渐停了下来,为首一人身着锦衣,顾盼间自有一股气度,身侧一人凑近前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七爷,从这里过去便是了,户主名叫封肃,有些田产,算是个小地主,都对得上。” 来的正是郑阳一行,之前那位甄家老仆虽不知道甄士隐岳家姓名,林思衡却是清楚的。 因而吩咐他们直接来找封肃,又知该是个务农种地的,自然便不虞找错,郑阳大摇大摆寻到大如州官府,打起靖远伯府的旗号,轻而易举便从鱼鳞册里找到封肃所在,一路寻至此地。 略微点点头,郑阳从马上站起,隐约可见有几户人家,便不耽搁,拨马转了半圈,便往封家而去。 自甄士隐与封氏来投奔归家,封肃见其形容狼狈,便已有些不乐,因甄士隐彼时尚有些折变田地的银子,起初还有三分热情。 封肃虽与甄士隐乃是翁婿,说来关系亲近,然封肃性情却着实贪婪,眼见女婿落难,非但不加以援手,竟哄骗士隐,假口为其置地添房,将士隐银子哄来,却只给了些薄地朽屋。 士隐本一袖手读书之辈,又不通经济,遂日益穷困,渐至潦倒。 封肃见已掏干了女婿银子,因无利可图,愈发厌弃起士隐,每与人交谈,不说自己行坑害之事,反倒人前人后只说士隐好吃懒做。 士隐情知识人不明,不免悔恨交加,却已无计可施,又因思念女儿,更兼前年一场大火,心绪交结,却因破足道人一首“好了歌”,心中彻悟,自此出家,了无音信,只留封氏一人,尚在封家苟且,日日煎熬 第350章 甄封氏 封氏自田间抬起头来,捶捶有些酸痛的腰背,神情有几分迷茫麻木。 封肃自女婿手里哄骗来银子,任由自己女儿女婿穷困潦倒,他自己却买地置业,原本不过是一殷实农家,如今却也算是一户小地主了。 待士隐失踪,因封氏实在已无处可去,恐遭人口舌,封肃才将其接回家中,虽是自家女儿,不说悉心照料,却将家中原有的两个奴仆遣散,反倒拿封氏当奴仆使唤,大事小事,皆叫其去做。 如今眼看将要农忙,这些田地只叫封氏一人来处置,只怕又要累掉半条命去。 封氏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 女儿被人拐走,家中失火,丈夫也离家不归,接二连三的打击,硬生生将这昔日里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变成了一介衰朽的老妪。 她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头上却也满是白发,眉眼尽是皱纹,瞧着若说是六七十,只怕也大有人信。 从田里出来,又提着桶去河边,顺道打了桶水拎回去,也好省几步路,只是隔着几十步,封氏便已望见自家门口停着许多人影,甚至还有几匹马。 封氏心中一惊,不知是出了何事,只是好歹早年里也曾当家做主,尚且有几分眼力,瞧着似不是歹人,略微按下心中恐慌,缓缓走过去。 眼见她越走越近,那一行人便道朝她望来,似是在打量什么,却也不曾上前来驱赶,过了几息,便有一着锦袍的年轻人走近几步,和声问道: “老人家,烦请一问,这里可是封肃家中?他人何在?” 封氏一愣,也不知自家父亲从何处结识这些人,只是瞧着态度倒还和善,因而便也如实说道: “几位大人说的不错,这里正是家父所居,不知几位大人是有何要事?” 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敢耽搁,赶忙家门打开,先引几人入内稍候,回头还要来寻水桶,却见早有一人顺手拎进来,倒进水缸里去了。 郑阳等人随着封氏入内,眼神有些诧异的打量封氏,又瞧了瞧封家显然并不穷困的家境,有些迟疑的问道: “老夫人请了,我等受人之托,来寻甄士隐甄老爷,听说是来投了封家,不知甄老爷夫妇如今何在?” 封氏微微瞪大眼睛,有些生涩得恢复起昔日当家时的口吻,以为是有了甄士隐的消息,连忙道: “士隐正是老身夫婿,十年前已离家不归,不知所踪,几位大人可是有他的消息?” 郑阳听得此言,已知眼前这老妪身份,见实在也无处去寻甄士隐,也只得作罢,口中忙道: “倒非如此,只还有一问,不知老夫人可曾走丢了一个女儿,长得是何模样?” 封氏一听此问,便已有几分猜测,身子微微一晃,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郑阳胳膊,颤声道: “正有此事!我那女儿走丢之时尚小,如今也不知是何模样,只眉间天生一颗胭脂记,再不会弄错,几位老爷既问此事,莫不是有我那女儿的消息?烦请告知老妇人,老妇人结草衔环,也要报几位大人的恩情!” 郑阳闻此,便算确定了封氏身份,不敢怠慢,连忙扶着封氏坐下,客气道: “老夫人不必客气,天缘凑巧,我家主人身边有一宠婢,家中情形,倒与老夫人所言有几分相似。实不相瞒,我等此番正是遵着我家主人的吩咐,接老夫人过去认一认。不知老夫人可还方便?” 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张香菱的画像递过去。封氏忙接过去,展开来只瞧了一眼,当即便流下眼泪来。 那画像中是香菱如今的模样,与小时候自然大不相同,可封氏一见那颗正在眉心的胭脂记,便笃定香菱正是她丢了十几年的女儿。 封氏已寻女儿寻了这么些年,原本已不报什么希望,不料如今峰回路转,连连点头道: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我认得这胎记,小时候才只有一点儿,如今长开了,也该有米粒大儿了。方便!方便!咱们何时动身?” 郑阳知她急切,当即便道: “既如此,咱们这便动身,轿子早已备下,老夫人可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封氏身上能值些钱的,都早被封肃拿走,哪里还有什么行李可言,郑阳见此,便叫人将轿子抬来,簇拥着封氏,准备动身。 封肃如今诸事皆叫封氏去做,自己却每日里揣着银钱去外头喝酒吃肉,过起了地主老爷的日子。 其实早些他便已得人来传信,说家里来了人,本以为是遭了歹人,急急忙忙往家赶,却又不敢径自去问,只躲到一旁林子里去偷瞧,见着自己女儿寻过去,也不曾拦着。 眼见得封氏领人进去,半晌不曾见有什么打杀的声音,方才放下心来往回走,却正将郑阳等人给堵个正着。 封肃见一行人簇拥着要将封氏抬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且慢着,且慢着,这是在做什么?如何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要抬了人去?” 郑阳闻言,情知是此人就是封肃,瞧瞧他身上穿着的绸缎衣裳,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再看看封氏衣服上显眼的补丁,以及神色间的麻木疲惫,瞧着比封肃还老些,便也知此人禀性。 只是这终究是别人家的事,郑阳也懒得多管,好声好气道: “好叫封老爷知道,我等是靖远伯府上的人,得了吩咐,接甄家太太回去,认一认女儿。” 封肃闻言,半信半疑,自家那外孙女走丢十几年了,如何还能寻见? 虽听着靖远伯府的名号,略有些畏缩。只是他本也没什么眼界,不晓得靖远伯府究竟权势如何,又想着方才在外头瞧见那几匹好马,再看着郑阳一身富贵,眼底闪过些许贪婪,暗中思量: “这伙人既说是要接了人去认亲,虽不知真假,可倘若果有此事,岂不正好靠上那什么靖远伯府?这真是天大的富贵!” 因而开口问道: “既如此,我也一道同去。” 郑阳如何能不知他那点心思,婉拒道: “伯爷只叫我接了甄家太太去,却不曾提起封老爷。” 封肃闻言有些不满,略顿了顿,又问道: “既是如此,今日你们接了人去,不知何时回来?” “这自然是伯爷说了算,我等也只是下人,如何能知?” 封肃一听,面上有些郁色,情知已指望不上长远的好处,倒不如干脆得些银子 第351章 亲人 封肃拦着门,闷声道: “如此,这人却不能任由你们接走,且不说尔等是不是骗子,便是真有此事,今日你们接了人去,我这田地便要少了人照料,也不知要少多少粮食。 况且我这女儿在家里这么多年,我心疼她,吃穿用度,都是往宽裕里给,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你们如今既要接人去,也得先算一算这账,不消多的,只管拿一百两给我,这事便罢。” 郑阳虽不差这一百两,却因着实厌恶其人,自不肯给他。封肃断不肯放封氏离去,定要郑阳结清了银子才肯罢休。 封氏自打见了那画像,心早便也飞到香菱处,又哪里肯在这逗留,眼见封肃仍纠缠不休,封氏再顾不得什么孝道,流着眼泪恨声道: “父亲究竟何意!你早知我寻英莲十多年,便是为这念想,才叫我咬牙活着,来受这煎熬!如今既有了英莲的信儿,你偏偏要来拦我! 说我在家中花了你银子,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家中虽遭了火,可也带着几百两银子来投你!指望你是我父亲,好歹能照顾着些。可你却将我家中银子哄走,反逼得我夫君至今没有着落! 你说是接我回来安置修养,可却拿我当个丫鬟来用,每日里劳作不休,三更眠五更起,又何曾真拿我当过女儿?我又何曾白吃白住过一日? 我这辛苦十余年,因你是我父亲,我也不与你计较,便是请个长工,这么些年工钱也该有一百两了,你若但凡还念着半点父女情分,便休要纠缠,只放我离去便是!” 封肃当着外人面,被她说得面上挂不住,吹胡子瞪眼便要发作,只是见着郑阳等人手里有刀,也只得按捺下来,叫喊道: “说这些个做什么?你既是我女儿,难道我还能亏待你不成?说什么日日辛劳,你需也不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像咱们家这样的光景,哪家的女儿在家里不做活?难道你老子我竟闲着不成? 你若要走,一则结清了我的银子,再等把田地的粮食收拾妥当了,我便放你去。” 郑阳见着父女二人撕破了脸,争执不休,又将封氏的话听得明白,也觉难以置信,这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亲不成? 再没了半点耐心,况且他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呛啷”一声将刀拔出来,刀尖指着封肃的鼻子,冷笑道: “你若要银子,却也简单,先将甄家的银子还来!连自家的女婿也哄骗坑害,天下竟真有你这般的人物,倒叫我开了眼界! 香菱姑娘如今在伯爷跟前正得宠,若晓得你做的事,也不知她还认不认你这外公,仔细伯爷发了怒,只怕这稻子还没割,你这人头倒先叫我割了去!” 封肃不过是一贪鄙老农,哪里见过几回刀枪,当即吓得唬白了脸,被郑阳拿刀指着让开门,尚且嘴硬道: “你莫听她胡说,我何曾拿过甄家什么银子,不过是帮着甄家置办家业,全是一片好心!” 郑阳懒得听他鬼话,况且便是早前果真帮甄士隐置办了家业田产,如今甄士隐失踪,自然也早都成了他自家的了。 因终究念着这浑老头与香菱有亲,只是吓唬一回便罢,封氏见父亲被刀指着,微微偏过头去,也不吭声。急急忙忙坐轿子出了门,便往码头去。 香菱自打得知林思衡已派人去了大如州,替她去寻父母,感动得无以复加,一心想着要报答林思衡,她性子本就乖巧,如今更是对林思衡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着实叫林思衡过了一阵流连忘返的好日子。 除此以外便整日里心不在焉的,一得了空,便跑到二门处望着,连吃食也勾不起她的兴趣,将晴雯这个小姐妹也冷落了。 众人都知道她心里记挂着,因香菱平日里人缘甚好,便也都关注着这事,都希望香菱能得团圆,只是封氏的信儿还没传来,倒先来了个太监,传了口谕,叫林思衡回京去,并叫林如海一并进京述职。 口谕传来,众人便也只得收拾行李,准备北返。 香菱低着头,神情闷闷得收拾东西,却总丢三落四,晴雯看得气恼,责备道: “爷不是都说了,专为你留了人,就在姑苏等信儿,咱们不过先回去罢了,若果真寻到你家人,到时候便在京里相见,正好一并留在府里。” 香菱也知不好耽搁了林思衡的时间,只是心里到底仍盼望着,撇撇嘴道: “这我自然晓得,不是还有几天才动身,爷都说了不急的。” 晴雯一边数落,一边也帮着香菱收拾起来。正在忙碌,红玉面带喜色跑进来,一看见香菱,拉着她便往外头走: “香菱!先别收拾了,快跟我走,爷可真将你娘接过来了,正在偏厅里说话呢,叫我来带你过去。” 香菱闻言,脚下微微一顿,她本是日日盼望着,整日里在脑子里想着母亲的样子,可如今果真要相见,香菱反倒迟疑了,似有些害怕道: “我娘我娘我爷呢?爷在哪里?我先去找他!” 红玉扭过头来,奇怪的瞧她一眼: “我不是都说了,爷正在前头,和你娘说话呢,咱们快过去。” 香菱便不吭声了,任由自己被红玉拖着走。晴雯也满面诧异,竟不曾想,林思衡这样快就寻到了人,有些狐疑得嘀咕道: “哪里有这样快就能找着人的?莫不是来了个骗子,要哄香菱?” 香菱如今在林思衡身边,也是锦衣玉食,她这宠婢的身份,若放在外头,地位正经不低了。 虽因着她自己的性子,并不管事,可若与西府里去比,怕也只有鸳鸯还能压过一头,连平儿都要稍逊些,况且单是每月里林思衡额外赏的银子,也是老大的好处。 晴雯早将自己与香菱的地位琢磨透彻,越想越觉得有理,自觉很有义务为香菱把把关,便也跟在后头,一路往偏厅去。 第352章 血浓于水 “老夫人这些年是在何处荣养?不知可有甄老爷的消息?” “回大人,民妇这些年是在大如州城外妄清坡,自民妇丈夫离家之后,这些年便一直在那里等着,不曾再往别处去。” 林思衡了然的点点头,打他第一眼见了甄封氏,便知道没找错人,如今封氏虽已衰朽的厉害,又吃了许多苦,可依稀间还是能看出些昔日当家太太的气度,况且眉眼间与香菱还有几分相似。 只可惜甄士隐终究不能寻见,那跛足道人该也有一番来历,据说他便是“渺渺真人”,到底无缘得见了。 封氏自打进了林府,言行间便显得十分谨慎,沉默少语,生恐说错了话。甄家原先虽也富裕,也不过只一乡绅土豪,远不能与林府相比,更别说这面前还有个伯爵了,放在大如州,那已是顶了天的贵人。 虽林思衡显得十分和善,封氏仍不敢掉以轻心,她也是有些见识的,晓得贵人们大多喜怒无常,指不定那句话便犯了忌讳。 她这一路上早与郑阳等人将香菱的情形打听清楚,虽听说自家女儿正得宠,可到底也就是个丫鬟的身份,连妾室的位份都尚且没有,也不知这份宠爱又有几成真假。 封氏活到如今,她自己倒也无所谓什么权贵了,只怕牵连到女儿身上,那才真是死了都合不上眼。 两人一边等候,一边随意言谈几句,各自想着心事,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却是红玉已经领着香菱晴雯过来。 香菱一跨进门,便先冲林思衡喊了一声: “爷!” 旋即便急忙走到林思衡身边,又拽着林思衡的衣角,像是生怕林思衡将她给丢下了。 十多年的亲人未见,林思衡晓得她心中不安,忙安抚的轻拍香菱的手背,温言道: “别怕,爷在这儿呢,你瞧瞧,这位老夫人,你可还认得?” 香菱见着林思衡,方才安定了些,闻言抬起头来,瞧着正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老妇人。 封氏自打香菱进来,不必旁人介绍,眼神便已直直的落在香菱身上,等香菱抬起头来,封氏更是如遭雷击,脚步踉跄的上前两步。 香菱也从林思衡身后转出来,封氏更是再也等不得,一把上前将其抱在怀里,颤声道: “错不了的!错不了的!这是我的孩子!这就是英莲!儿啊!娘做梦都想你啊!娘做梦都想你啊!娘这辈子还能再见你这一回,死也甘愿了!” 封氏一边哭,一边颤抖着用手轻抚香菱眉间胭脂记,早已泣不成声,哭声凄凉哀绝,自责痛悔,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香菱初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被拐那年不过才四五岁,对自己原先的身世几乎都已忘却了,虽是这些日子竭力回想,也不过唤起一点微弱的印象。 可眼看封氏哭得伤心,大抵这世上确有母女连心,香菱也似渐渐感觉到了什么,嘴唇颤抖着,惶急的又扭过头去看林思衡,见林思衡就在自己身后,依旧微笑的看着自己,香菱忽然也流下眼泪来,有些生涩的开口唤了一声: “娘娘!” 这一句“娘”唤出来,更叫封氏不能自已,她这些年也熬垮了身子骨,如此大悲大喜之下,几乎要站立不住,紧紧搂着香菱,似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去。 母女二人久别重逢,相顾落泪,连一旁围观的晴雯红玉等人也一阵唏嘘,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再不怀疑封氏真假了。 母女俩哭了好一阵子,众人也都不去打扰,任由她二人发泄情绪,互诉衷肠。 终究封氏心里还存着一分警醒,晓得这是在贵人家里,担心惹人厌烦,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悲喜,略微放开香菱,又拉着她跪在地上,连连给林思衡磕了几个头: “民妇多谢大人关照小女之恩!实无以为报,民妇愿一辈子给大人当牛做马,报答伯爷恩德” 林思衡连忙将封氏拉起来,和声道: “老夫人快快请起,实不必如此,香菱来我身边,实是缘分,况且平日也多是香菱在我身边受累照顾,我实离她不得,再不要谈什么恩德一类的话。” 封氏听着这话,略微低了低头,她方才从重逢的喜悦中略微醒转过来,便又想起如今香菱的身份来,自己的心头肉,如今为人奴婢,这怎能不叫封氏心痛。 正想着无论如何,好歹也得先寻个法子,叫香菱脱了奴籍,哪怕就是果真还要入府,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姨娘,若林思衡果真肯放人,她便是真进府去给林思衡当牛做马,哪怕将自己生生累死,她也甘愿。 可如今林思衡这话一说,地位差的太大,这件事便不能再提了,也只得先压在心里,只将些感激涕零的话拿在嘴上说。 林思衡应了两句,知道这母女俩有许多话要说,便道: “老夫人今日与香菱重逢,实是大喜,倒不必在这里与我们客套了,香菱,快带你母亲去后头瞧瞧,好好说说话。” 香菱赶忙应了一声,拉着母亲先往后头自己屋子里去。 香菱前脚才走,后脚黛玉便也领着紫鹃雪雁过来,瞧了一圈,诧异道: “不是说香菱的母亲找到了?人呢?” 林思衡便说已回了香菱屋子,黛玉自然不去打扰,只向林思衡将此事细细问了,待听说了香菱原本也是闺阁小姐出身,不免也感叹几句: “这可真是幸事,竟果真能找到,虽前头吃了些苦,到底在你身边,也是得了依靠,况且如今又能与母亲团聚,又是何等的福气。” 黛玉说着这话,也略微有些感伤,林思衡连忙哄了几句,黛玉又问起动身一事: “你可还有什么事?爹爹正要来问,咱们何时动身?” 林思衡笑道: “本就是来姑苏游玩,哪里有什么事?最大的事便是与师父他老人家求亲,如今也已了了,不日便可动身。” 黛玉见他总这样“厚脸皮”,害羞得觑他一眼,担心他又要“口不择言”,连忙又转身回去收拾行李去了。 第353章 晴雯好为人师 “娘,你快瞧瞧,这些都是爷赏给我的,这些银子我都没用,一直攒着,娘快收着,还有这镯子,发钗,还有好多绸缎,回头我求求晴雯,让她也给娘做一身好衣裳!” 香菱拉着封氏回屋,嘴里说个不停,从柜子里掏出许多金银首饰,还有几匹绸缎布匹,一股脑的塞给封氏。 封氏打眼略瞧了瞧,零零碎碎的倒也有四五十两,两匹苏绣绸缎,还有几枚首饰珍珠。 又见香菱如今气色甚好,钗裙首饰,无不精致上等,比她自己昔日之时都来得讲究,略微放下心来,晓得女儿得宠一事并非虚言。 自打香菱被人拐走,封氏也不知将香菱的际遇想过多少回数,时常午夜梦醒,担忧得夜不能寐,如今这番情形,实则也已经是她设想过的最好的几种情形之一了。 倒也还不将这些许财物放在心上,随意整理着放到一边,拉着香菱坐下: “英莲” 方一开口,便见香菱一怔,打断道: “娘还是叫我香菱,我如今不叫英莲了。我到爷的身边的时候,就是叫着香菱的名字,要是再改回英莲,爷要不习惯的。” 封氏一怔,手上紧了紧,虽舍不得那名字,此时也不愿意与女儿起什么争执,到底也只得由着香菱的意改口道: “香菱,你跟娘说说,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啊?” 香菱闻言,便只将自己到了林思衡身边之后的事情拿来说: “爷对我可好,从来也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更不曾打我骂我,还时常关心我,怕我饿着冻着,总是赏我许多东西,有时候我起得晚了,偷了懒,爷也总娇纵我。 还有晴雯,绿衣,红玉,她们都很好,林姑娘也好。” 似乎在香菱口中,这天下间已尽是好人了,每每提起林思衡,面上便挂着幸福的神采。 封氏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叹,再不想着带香菱走这一回事。 等再问起之前的事情,香菱便笑着摇摇头道: “娘别问了,我都记不得了。” 封氏心中一酸,如何能不知这必是吃了太多的苦,叫香菱如今连想也不肯再去想。搂着香菱流泪道: “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照顾好你。娘往后就在你身边,再不叫你受委屈了!” 香菱也笑着抱住母亲,轻声道: “娘放心,我在爷身边,再没有委屈的时候,爷真的对我很好。 前些天爷还带我出去逛街散心,正好逛到十里街,找到咱们家里,也是爷说要帮我找到娘亲。” 封氏这才晓得香菱竟已回过十里街了,等听说香菱拒绝了把宅子要回来,封氏便也叹了口气,点点头道: “那宅子没了就没了,改做养济堂,也是积德的事情,娘如今见了你,早也知足了,只是却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儿啊,你可有什么打算?难不成你就一直在那位大人身边,当一个丫鬟?” 香菱微微一怔,神色有些紧张道: “娘!我不走的!我不想离开爷!便是爷不喜欢我了,要撵我走,我便离得远远的,不去碍他的眼,可我也还要跟着他!” 封氏见此,连忙哄道: “好好好,娘没说要带你走,只是只是做丫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封氏早一眼看穿香菱已非完璧,女儿走丢这么多年,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只好在如今尚还得宠,正该趁此时机做些计较: “大人可曾许了你什么?便是做个妾室,入了官府鲽呈,也算有所倚仗。” 香菱哪里在乎这些,笑着摇摇头道: “娘不必担心,爷不是薄情的人,若果真能在爷身边做一辈子丫鬟,才是香菱的福分。” 封氏见香菱如今一心都在那位靖远伯身上,三句话不离她口中那位“爷”,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想着好歹寻回了女儿,往后只管她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再不叫女儿孤苦一人,也就是了。 “既然你喜欢那位大人,打定主意要跟着他,娘也不劝你了,娘以后就守着你,你去哪里,娘就去哪里。” 香菱神色一喜,赶忙道: “那我去求爷,带娘一块儿回京去,爷疼我,一定会答应的。这些东西,娘都替我收着。” 封氏也笑着点点头道: “好好,那娘也替你攒着,这都是你的体己,将来等你有了名分,正好做你的嫁妆。” 香菱神色一羞,有些诧异道: “娘这说得什么,这都是给娘花用的,我在爷身边,再不曾有过什么短少,这些只是爷在江南这段日子赏得,我在京里还有好些呢。” 说着便出了门,急急忙忙去寻林思衡说情去了。 封氏这才真正有些诧异起来,估算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值,对女儿得宠的程度又抬高了许多,神色间也有些欣喜了。 “公子要带香菱母亲回京,可想过如何安置了?” 绿衣依旧将林思衡的胳膊抱在怀里,脑袋趴在林思衡胸口,听着心跳声,开口问道。 林思衡见她后背没有盖好,怕她着了凉,将另一只胳膊从她身上环过去,替她盖严实,口中回道: “随意寻个清闲些的活计给她就是了,叫她好生修养着,能多活几年,便是香菱的福气。” 绿衣感受着林思衡的关怀,嘴角无声的笑了笑,拿头顶在林思衡下巴蹭了蹭: “那不然就叫她打理花草,说来人是已经够用的,不过这活轻省,她若愿意闲着,我也不去说她,她若想做些事来报答,也不怕她把自己累着,公子觉得这样安置如何?” 林思衡见其已想得周到,自然没有不满意的,点头应了下来,等说完了这事,绿衣一阵沉默,忽然开口问道: “爷后年就要娶林姑娘进门了,要说来,林姑娘这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还比我小三个月呢。” 林思衡眨眨眼睛,听着这含沙射影,颇有些“怨念”的话,低声道: “说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可毕竟还是太小,此时婚嫁,对她的身子骨不好,还是再过两年才妥当。” 绿衣便低头往自己胸口上看看,暗自与其他三个对比一番,叹了口气,好像是太小了些,居然连晴雯也比不过。 一想起晴雯,绿衣忽然也眨了眨眼睛,这神态她本也是与林思衡学的,想起自己平日里偷听晴雯和香菱说的话,以及自己偷偷躲起来偷看的那本册子,眼珠子一转,忽然就把林思衡胳膊松开,往被窝里钻。 察觉到这丫头两只手不太老实,唬得林思衡一把将被子掀开,愣神道: “你这是做什么?” 绿衣两手握住林思衡的要害,瞅着这等凶物,神色也有些古怪,却不说是自己偷看的画册,只把晴雯推出来顶缸: “我是听晴雯说的,说是这样,便是不坏了身子,也能伺候公子。” 林思衡微微一怔,难不成晴雯竟还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怎么将这事拿来到处教人? 绿衣却不管林思衡在想什么,想着其他三个都早已迈过这一步去,也给自己微微鼓了鼓劲儿,粉唇微张,趁着林思衡还没反应过来,已俯身就了上去 第354章 晴雯有些心虚 “爷,马上要到金陵了,我瞧有好些人在码头等着呢。” 晴雯探头探脑的从外头进来,林思衡正坐在椅子上想着事情,见她进来,便和颜悦色道: “来了就进来,河面上风大,仔细着了凉。” 晴雯看着林思衡面上极尽温柔的笑容,不但没有觉得欣喜,反倒心中愈发忐忑起来。 虽说林思衡也不曾与她发过火,可晴雯平日里与他相处,不时会刻意犯些微不足道的“小错误”,引来一些“责罚”,这也是两人间相处的情调了。 偏偏这些日子,无论她怎么蹦跶犯事,林思衡就总是温柔和善的瞧着她,神色间满是纵容,便连昔日里的故意玩闹也没有了。 弄不明白林思衡为何突然对自己变了态度,晴雯心里还有点怕怕的,总觉得自家爷对自己笑得都有些“假”了。 这要不是夜里的时候自己还是免不了受苦受累,晴雯反而要怀疑林思衡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 “莫不是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大错,真惹爷恼了?” 晴雯心里终究不落定,对林思衡这般态度感到十分的不习惯,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靠到林思衡身边,抬手为他揉捏肩膀,眼珠子转转,故意道: “爷赏给红玉那块玉佛真好看,我也想要。”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 “那等到金陵下了船,我再叫人买来。” 晴雯咬咬牙: “香菱得的那匹绸缎瞧着也比我的好,爷偏心!” “好好,回头我再给你买两匹好的。” 晴雯有点傻眼了,犹豫一二,眼睛一闭,大声道: “爷赏给绿衣的那块徽墨也好,我就要绿衣那个。” “啪”得一声,眼睛还没睁开,后臀上已挨了熟悉得一记,睁眼一瞧,见自家爷正斜睨着她,皱眉道: “作妖是?你要那徽墨做什么,你又不识字,难不成要拿来吃?” 恢复了,终于恢复了!爷又变回熟悉的样子了! 虽挨了打,晴雯心里却一下子安定下来,捂着臀跳到一旁,赔笑道: “爷说的有理,那墨我不要了,爷先忙着,我再出去瞧瞧。” 说着就连忙跑开,正在门口撞到绿衣,打了一声招呼便窜出去。 是了,绿衣这两天瞧着也怪怪的,见谁都一副笑脸 “她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方才是喊什么?” 绿衣有些疑惑道。林思衡忙笑着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 “她作妖呢,你还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绿衣也有些害羞的笑起来,却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他怀里,瞧着姿态比先前愈发亲密许多: “船要靠岸了,我来和公子说一声,那位金陵知府正领着地方官员在码头等着呢,这也殷勤太过了些。 哦对了,那位琏二爷不是说来了金陵?正凑合在里头呢。” 林思衡扬扬眉头,他此番是办完了差事回去,倒不必紧赶慢赶的,与师父商议过,要在金陵逗留些日子,正好也再见一见薛蝌,商讨些事情。 贾雨村来迎,这倒也并不稀奇,这人早被官气迷了心窍,如今不说自己这位实权伯爵,便是师父回京,眼看也是要受重用了。况且又是旧相识,他要是不来,那才稀奇。 才下了船,贾雨村果然便已领着金陵官吏乡绅迎上来,先对着林如海长揖一礼,口中亲热道: “东翁,一别多年,今日再见,实叫雨村欢喜不尽,东翁在扬州行事,雨村本欲前往拜见,只因俗务缠身,竟耽搁至今,还望东翁勿怪。” 林如海连忙也还了一礼,客气道: “雨村兄这是哪里的话,雨村兄坐镇金陵,这等重任,自该以金陵安危为重。” 贾雨村便连连点头,先与林如海说过一番,方才又来拜见林思衡,也先行了官礼,拿捏着分寸,比对林如海时礼数要轻些,待林思衡回过了礼,他便也作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来,神情瞧着还有些欣慰肯定: “今日一见,伯爷愈发卓尔不凡了,这等气度,岂是常人能比?昔年我在林公府上得见伯爷,彼时伯爷尚还年幼,却已显出峥嵘,那时我便知伯爷绝非凡俗。只是再未料到伯爷竟这般青云直上。 可见这世间果有天生不凡之辈,其功业成就,如我辈世俗红尘之人,实不堪望其项背啊。” 林思衡笑着推辞两句,打量着贾雨村,这人如今做这金陵知府已有五六年,身居江南首府之地,治理一方,官气愈发重了。配着那张阔口权塞的容貌,便是口中说着这些示好的话,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贾雨村着实不是个俗人。虽是德行有缺,此时也还不显,况且又实是饱学之士,而且是真正有实才的人物,却比贾政这等只会空谈的腐儒厉害得多。 只可惜性子像吕布,虽不拜义父,认世叔也是一样的 或许等自己的位置在高些,也有机会听这贾雨村在自己跟前自认晚辈林思衡这样想着,也亲热的与贾雨村寒暄起来。 第355章 李守中 眼见着雨村和靖远伯等人聊得亲热,倒叫别人都插不上话,一旁有官员不甘寂寞的凑上来,笑着问道: “听知府大人与靖远伯,林大人这话,莫非竟是老相识了不成?” 雨村听这人言语间将林思衡摆到林如海前头,暗自冷笑一声,他是知道林思衡待林如海不比待他,那是真正敬如师长的,却也不提醒,反而捋须笑道: “正是如此,尔等恐怕不知,我自姑苏知府卸任,四处游山玩水,到了扬州,正与林公结识,受聘在林公府上,教养弟子,伯爷当时年幼,正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人,却是林公府上的女公子了。” 黛玉坐在轿中听着这话,也想起自己这位先生,码头上人来人往的,黛玉便也不好出去见礼,况且他也曾听师兄对此人颇有微词,心下总有些疑虑,因而便也不去多想,反倒又回忆起儿时与师兄一块儿读书玩闹的光景了。 林思衡听着这“弟子”一说,也微微偏了偏脑袋,接过话道: “贾大人所言正是,昔年贾大人在恩师府上为西席,悉心教导,实叫我受益至今,只恨彼时年幼贪玩,只顾着看闲书,耽误了功课,倒少了在贾大人跟前受教。” 一众金陵官员微微侧目,原本还道贾雨村与这位靖远伯关系深厚,又说曾是师徒,都愈发对贾雨村敬畏三分,只是如今瞧着,这位靖远伯待他也并不过分亲近,又只说是西席,那师徒一说,显然不能当真了。 雨村似是没听出来林思衡话里有话,闻言客气道: “正是这话,伯爷不过只随意一学,便有今日之成就,扬州林五步之名,至今仍如雷贯耳,可见实是伯爷禀赋过人,哪里是我的功劳。” 一边说着话,一边便已领着众人进城去,口中还道: “知道林公和伯爷要来金陵,我等金陵官商简直如盼甘霖,已备下薄酒一席,为林公和伯爷接风洗尘,并已在秦淮河边择了一处园子,林公和伯爷舟车劳顿,也好歇一歇脚。” 林如海忙推辞道: “切不可如此铺张官帑,不过是歇息几日,只住客栈便可,不必这样麻烦。” 雨村见状笑道: “林公这说得哪里话,我岂能不知林公清廉,怎敢妄行铺张奢靡之事,那园子是我城中义商,听闻林公要来,早知林公尊名,仰慕不已,自甘奉献,连使唤的人手都已备妥了,林公却也不可叫他寒心才是。” 林如海也在官场浸淫多年,还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依旧连连摆手不应,贾琏混在这一堆人里头,一直挤不上话,此时见来了时机,正要请林如海和林思衡等人去住贾家老宅,身旁却已有一年轻人,开口相请道: “林大人,伯爷,草民家中尚有一处园子,倒有几分清幽,不如就请林大人和伯爷去那处暂歇几日,草民实意相请,还望林大人和伯爷切勿再推辞,也叫我等金陵士绅尽一尽地主之谊才好。” 贾琏听着身旁有人议论,才知这原来是薛家的人,只是他却早前却不认得,见他开口,也不免多瞧他几眼。又听得林思衡果真点头应允道: “原来是薛贤弟,那便叨扰了。” 薛蝌面有喜色,连忙招来下人,叫其速去准备,林如海瞧了自家这弟子一眼,也不再拒绝,由得他做主,他在扬州时,倒也曾见过薛蝌,还有几分好印象。 其余金陵官商见薛蝌竟与这位炙手可热的靖远伯熟稔至此,面色各异,连贾雨村也愣了愣神。 以他如今的官位身份,几番相请,林思衡尚且不应,怎的这薛家的年轻人一说话便应下了,难道薛家早前所言与靖远伯情谊深厚,竟是实情? 心中暗自思量,面上却不显异常,只和善的冲薛蝌点点头,神色有些亲近欣赏。 叫人护送着黛玉和几个丫鬟随从,先随薛家人去安置住处,林思衡自与师父随一众官绅前去入席。 林如海和林思衡两个自是坐了上座,正待开席,林如海四下一瞧,却见贾琏被安置在偏席上,他虽不喜贾琏在扬州那番纵情渔色的作为,但毕竟贾琏也是他岳父贾代善嫡孙,便也招他过来。 贾琏方才在码头,已见识过这两人的威风,金陵官绅无不争相巴结,此时得林如海厚待,虽心中着实有些惧怕自己这位姑父,也不由得面露喜色,忙凑了过来,就在林思衡身旁入座。 “琏二哥这是与我们一道回去,还是在金陵多待几日?” 贾琏见得林思衡来问,忙举杯应答道: “本就是奉了老祖宗的命来瞧瞧姑父,既然姑父和衡兄弟都要回京,我自然也和你们一道走,岂有在金陵耽搁的道理。” “那也正好,到时候琏二哥便与我们一道上船就是了。” 贾琏连连点头答应,神情显得有些拘谨惧怕 毕竟前面还和自己一道喝酒作乐的朋友,一转眼就让林思衡一把火烧死了。 那日抄家行刑之时,贾琏也躲在人群里偷偷瞧一阵,十字街头点起的三支人烛天灯,险些将他胆子都吓破,故而林思衡等人去姑苏之时,贾琏寻了个借口,并不同行,反倒转到金陵来避开。 直到在金陵消遣了这一阵,又逢着林如海将要进京,贾琏胆气才壮了些,只是与林思衡说起话来,姿态越发恭敬,却少了原先几分亲热。 但林思衡也无所谓贾琏的态度,随意寒暄几句,便又与金陵官商说起话来。正有一老者举杯来敬他: “下官久闻靖远伯才名远扬,自打伯爷进京,我江南文坛便少了三分意气,说来叫人遗憾,今日高朋满座,伯爷可有一言相赠?” 这老官一身半旧灰鼠长袄,领口露出半截松竹纹里子,面方长须,神情端肃,头戴一支木簪,略有些老态,与林思衡说起话来,神色也显得十分严肃,不苟言笑。 林思衡瞧了一眼,却还并不认得,贾雨村忙代为介绍道: “这位是金陵祭酒李大人,桃李满天下,常言伯爷才高,恨不能一见,今日席间方得一晤。 李大人方才所请,也是我等金陵官商一体所愿,还请伯爷万勿推辞,便只有一二言语,来日也是一段佳话,说不得往后青史所书,也可稍待着我等姓名,岂不也是件美事?” 第356章 金陵风物 贾雨村说完,一众金陵官僚都忙附和着笑起来,连连奉承要林思衡一展诗才。 林如海代为推辞道: “雨村兄何必如此吹捧,金陵人杰地灵,岂少了文采风流?我徒便有一二虚名,亦实不过是萤火之光,怎敢妄谈青史,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林思衡瞧了这老者一眼,倒没料到这原来便是李纨之父,虽也是从四品的高官,放在金陵官场,也只矮贾雨村一头罢了,只是方才在席间坐着,却并不太应酬言语,瞧着都不怎么起眼。 既见师父已开了口,林思衡自然不好忤逆师意,也忙推拒道: “多谢李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年轻识浅,不过只一二堆砌词藻之作,不堪入目,因得大家青眼,方有一二虚名,况且又在李大人这等饱学之士面前,岂不是班门弄斧?” 李守中闻言,不满得摇摇头道: “伯爷快莫要言什么虚名,这名声二字,人人皆想要,却又不是人人可得,若要叫世人敬佩,除了平日了养性修身,又岂能少了真才实学?哪里是吹捧几句,就能实现? 今日知府大人设宴,这酒水虽好,可若只以这等荤腥之物来佐酒,便觉油腻,也少了七分滋味,还得要有一二佳篇入腹,才算圆满。” 林思衡再三推拒,李守中只一定要他来写,显出几分倔脾气来,林如海笑道: “守中兄,这莫不是考校我这弟子来了?” 李守中闻言抚须笑道: “如海贤弟,岂敢言考校二字,我实是做久了这祭酒一职,今日见猎心喜,心痒难耐,还请伯爷务必成全才是啊。” 林李两家俱是贾府姻亲之族,虽往日里并不太熟悉,言语间也并不见外,林如海见李守中有些倔脾气,又见在座官僚俱都来凑热闹,也只得摇头苦笑。 不过这等事他自己年少时也经历的多,如今虽是高官得做,可林如海骨子里也还是文人,况且他平日里嘴上不说,实则对林思衡这个弟子是十分满意的,不然也不会以女嫁他。便也笑道: “既如此,衡儿且试做一二,正好我也瞧瞧,你这些年入了武职,课业可曾丢下了?” 林思衡面色一苦,又想起曾经初至河南之时,师父写信来说他不务正业,扬言要打断他的腿,也不知是不是黛玉说的好话起了作用,这话如今自然不再提了,只是林如海发了话,林思衡也只得苦笑道: “既是老师有令,弟子怎敢不从,只是若果真做的不好,师父若要罚我,也且等散了席才好。” 众人一时皆笑,言靖远伯风趣,待席间安静下来,林思衡略作思量,转动手中酒杯,略饮了杯酒,贾琏倒有几分眼力劲儿,方才又给他斟了一杯,便听林思衡已开口念道: “钟阜龙蟠帝陵州,湖光山色烟雨楼。 朱雀桥边新燕语,乌衣巷口暮云流。 孝陵松柏参天柱,贡院文章映蟾光。 莫问六朝兴废事,秦淮依旧月如钩。” 雨村听罢,便即抚掌大笑道: “好诗,素知伯爷才高过人,果真竟至于此!杯酒而成,一诗言尽我金陵风物,真谪仙人也! 早年林五步之名已遍传江南,如今杯酒成诗,伯爷文采风流,更甚往昔,只怕昔日洛阳纸贵之盛景,如今又将重现矣。” 李守中默念两遍,也抚须叹道: “竟不知这世间真有天人乎?如海贤弟,今日见靖远伯之才,才真叫我生出虚度岁月之情呐。 这金陵繁盛,既有知府大人治理之功,来日也有如伯爷这等俊才留名青史,却不知百年以后,谁还记得我李守中呢?” 林如海自然没有这种感觉,反倒觉得大涨颜面,面色都红润起来,眼见李守中有些颓唐,忙举杯劝饮道: “守中兄此言谬矣,金陵灵秀,岂在宫阙之巍峨,江左风流,原存锦绣之文章。 守中兄既为金陵祭酒一职,正有教养江南士人之责。 历代之功,自至圣先师而起,岂有更胜者?守中兄还当振作才是!” 李守中一想也是,林如海自己那就是现成的例子,高中探花,却因太上不喜,冷板凳一坐数年,为一巡盐御史,又在扬州蹉跎十年岁月,这其间也不知多少心酸苦闷,可如今不也是熬出头了? 这样一想,心情倒也好了不少,不再提那些苦闷烦心之事,又与林如海谈笑起来。 待宴席散去,众人出了酒楼,各自散去,林思衡正要领着师父一道回去,又见李守中追出来行礼道: “自与如海贤弟京师一别,就不曾得见,今日又得与伯爷一面,实为幸甚,若是贤弟和伯爷近日有空,倒也不妨来我家中稍坐,必当扫榻相迎。” 师徒都连忙还礼,只说若得了空,一定前去叨扰,李守中方才满意得走了。 略走了几步,却见薛蝌竟还在路边一直等着,林思衡见此忙道: “天色已晚,贤弟自去歇息便是,只叫下人领我们前去也可,何必如此。” “只恐下人不能尽心,我家那别院也离这不远,并不费什么事,况且林大人和伯爷,俱是世间高才,蝌一介商贾鄙陋之子,若能得林大人和伯爷一二点拨,便也觉荣幸至极。” 薛蝌方才也在席间,只是他的身份,自然坐不到主桌上去,也只得隔得远远的望着林思衡的威风,而林思衡方才在码头,已是帮薛蝌抬了脸面,也得适可而止,不好抛下一众高官去与薛蝌招呼。 薛蝌身份不能与贾琏相比,若果真这般叫他出风头,也未必是好事了。眼见薛蝌执意要亲自领着他们过去,林思衡也正好也有话与他说,便也笑着点点头,抬头一看,却又不见了贾琏,便问了一句: “贾琏这些日子,住在金陵何处?” 薛蝌办事细致,倒还真就知道,笑答道: “这却难说,或是在秦淮院儿里,或是在清风高楼,又或是回了贾家祖宅,实叫人拿不准。” 林如海微微皱起眉头,因听林思衡说起,这贾琏已是贾府里年轻一辈最拿的出手的人物,竟也是这般德行,不免心生忧虑。 第357章 薛蝌归附 “钱庄如今情形如何,可有什么麻烦?” “伯爷放心,伯爷在扬州已立下威风,哪里还有什么麻烦敢找上门来,金陵这里也已经准备着,已挑好了铺面。” “这边有你看着,我自然放心,晋商,蜀商,皆长盛不衰,势力深厚,你要替我多盯着些。” 薛蝌也神情严肃的点点头,他虽还年轻,却明事理,知轻重,薛家虽富裕,但若无林思衡扶持,他薛家在晋商蜀商跟前,也不过只一介根基浅薄的暴发户,又哪里能被人家看得上。 况且眼下薛家正是江河日下之时,外有豺狼虎豹暗中窥伺,内有贪鄙家贼上下其手,薛蝌见得分明,更是打定了主意要紧紧抱着林思衡大腿。 况且林思衡屡屡对薛家展露善意,虽不解其缘由,薛蝌心中也早已感激涕零,更是一心要为林思衡将事情办妥: “这些人见识过伯爷的手段,眼下倒都还老实,只是听闻洋行那边也有意参和钱庄,却被伯爷所拒,颇有微词,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 此外,自黄家破门之后,伯爷与林大人在扬州推行新盐法,听说甄家本有心协理盐务?不知伯爷可知此事?” 林思衡闻言,依旧神色淡然的饮了口茶,略微沉思,天枢钱庄本就是他的主意,说是钱庄,然而林思衡对其来日的期许却远不止于此,自然不会允许他落入别人掌中。 然而钱庄一事,实在太过于惹眼,林思衡尚得避嫌,方才将薛蝌推出来代理,薛蝌拿来参股的银子都是他掏的。 广州洋行背后站着的是内务府,给他一成盐业份子,这是给皇帝的贿赂,钱庄涉及林思衡根基所在,若非要借着晋商和蜀商票号的路子,林思衡连这两家也不想给,又怎会允许皇帝的手伸进去。只是这些自然不会说与薛蝌知道。 暗暗叹息一声,若要全都从地基开始弄,实在太慢了,眼下虽借着晋商蜀商的好处,来日里却另有一番隐患,只是此时却计较不得。 至于说在金陵声威赫赫,堪称土皇帝的江南甄家,林思衡反倒不放在心上,毕竟这甄家也是没几年好活了 “甄家一事我来处理,你不必去管,别去得罪他们便是了,广州洋行那里,由得他去,要离他们远些,眼下最要盯紧的,还是晋商,蜀商次之。 天枢要借着他们的势,来发行票号,运河长江一带尚有伏波相助,其余川蜀西北之地,却少不得他们,只是却也得防着他们干涉过深。 银子可以叫他们多赚些,却不能真叫天枢落入这两家掌中,这便是我要托你的做的事情,此外还要多多培植咱们自己的人手,这方面最是要紧。其中艰难,我不愿瞒你,也只得劳你多费些心思。” 薛蝌神色一正,起身长拜道: “草民一介蚍蜉草木之身,幸得伯爷看重,每多教诲,今伯爷以大事相托,草民愿以性命相报,必不敢叫天枢有失!” 待薛蝌自别苑返回家中,他今日与林思衡一番长谈,更见林思衡对天枢钱庄一事的看重,然而这等大事,林思衡竟交到他的手中! 如今薛蝌虽已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的担子,治理薛家商行,可恒舒号早已积重难返,实难挽救。 况且这恒舒号如今虽是他理事,可归根结底,也还是薛蟠的东西。 他那堂兄是个什么性子,薛蝌虽不愿说人坏话,可也并不代表他不清楚,恒舒号又哪里还有什么前景可言。 他的手底下不是没有人撺掇他干脆使些手段将恒舒号夺到手里,譬如说那位廖掌柜,然而薛蝌却不愿行此事。 一则是他本性忠厚,不忍相欺堂兄寡婶,他也晓得大房其实对他这一支多有提防之心,可归根结底,二房能有今日的富贵,也还是大房当初退让得来,薛蝌本心里便不愿行此等忘恩负义之事。 二则,终究底下那些掌柜眼界有限,便是将恒舒号拿过来,薛蝌也不觉得自己就有那样的能耐,能叫偌大的恒舒号起死回生。 况且他已看出天枢钱庄前景远大,薛家不过只一介皇商,天枢的根子,来日却要系在这天下万民身上!若此事能成,这等前景,又哪里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恒舒号能比? 薛蝌思及此事,心中愈发火热,一时竟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来,打定主意,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林思衡盯住钱庄里的动静。 正苦思着该如何与晋蜀两家争锋,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旋即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少女,身着宝蓝色镶金流云袄,眉目如画,顾盼生辉,虽还年幼,却已显出几分倾城倾国的绝色姿容,正是薛宝琴。 面上挂着明媚的笑意,瞧着方才还显得有些愁眉苦脸的兄长,笑道: “哥哥正是忙着什么?一回来就往书房里钻,可能说与我听听?” 薛蝌也甚得意自家明珠,见她进来,便也先缓了忧思,笑回道: “除了你这鬼机灵,还有什么事能叫我愁成这样的?找我做什么?” 宝琴撇撇嘴: “哥哥分明这是在操心外头的事,何必牵连着我?母亲叫你过去说话呢。 哥哥不是在忙那钱庄的事?我听说靖远伯爷已来了金陵,哥哥今日可见到了?他为人究竟如何?性子可好?哥哥替要他办事,也不可不考虑这些。” 薛蝌笑道: “伯爷年少英杰,自是当世之英雄,又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又能心系百姓,便说是天人下凡也不为过,你哥哥我看人自有眼光,还用你个小丫头来提醒不成?” 宝琴轻哼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她自孩提时便跟着父亲,与兄长一道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眼界开阔,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 偏偏林思衡身上文名,美名,骂名,凶名皆有,有说他文人风流,也有说他酷烈暴戾,实叫宝琴难以分明,一边想着扬州城里那场大火,一边又念着如意斋里各色精巧古怪的器具。 宝琴跟在薛蝌身后,微微低着头,眼珠子转转,也不知道再打什么主意。 “哥哥,哥哥,今日靖远伯席上可说了什么?你快说给我听听” 第358章 反复小人 “贾雨村请我们去他家里赴宴?” 林思衡才刚起来,就被林如海叫进书房里,瞅着师父递给他的帖子愣了一下。 “这何时送来的?” 林如海翻起眼皮,戏谑着点点他: “自然是一大早遣人送来的,你当都跟你一样,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肯起来?” 林思衡略有些窘迫的挠挠鼻侧,玩笑道: “无利不起早,弟子能这般悠闲度日,岂不正显得弟子心中坦荡无私?我看着帖子定的就是今日,未免太急切了些,师父有意要去?” 林如海点点头,抚须沉吟道: “雨村知道我们不过是路过金陵,不会久待,既是诚心来请,自然也不会迁延时日。 此番进京,你治盐有功,虽遭反噬,经历一时挫折,但你还年轻,来日必有重用,将来官场沉浮,还当寻些助力。 雨村正值壮年,又有进取之心,且才干优长,腹有韬略,来日只怕也还有精进之时,正是良助。 如此一来,往后武臣这边,有贾府为你助力,文臣一处,有雨村为你筹谋,为师也就放心了。” 林思衡闻言有些诧异,忙道: “师父此番进京,必也将入部院,又何必急着考虑这些?” 林如海只是笑着摇摇头,林思衡早知自家师父对贾雨村一直十分看重,不料此时听着,竟还有要替自己拉拢一二的意思,不免苦笑道: “弟子虽知师父美意,只是师父要以这贾雨村来为弟子臂助,若依弟子愚见,怕是祸非福。” 林如海一愣,他虽也隐隐感觉自家弟子对贾雨村这位“西席”,一向少了几分尊敬,原先也只当是林思衡心高气傲所致,此时却明白这分明已是有些偏见了,惊诧道: “雨村向有良策,又知进退,处事妥当,衡儿何出此言?” 林思衡微微沉思,因恐师父日后再看错了贾雨村,不免遭其利用,只得叹息道: “师父可知我身边那香菱丫头?” 林如海作为林思衡的准岳父,自然知道他身边那几个莺莺燕燕,皱着眉头不说话。 林思衡笑道: “师父只怕不知,香菱那丫头,倒正与这贾雨村有些渊源” 说着便将雨村早年旁居甄家一事娓娓道来,长叹道: “此人受那甄士隐大恩,待其返回姑苏任官,眼见甄家败落,虽明知甄家太太落魄凄凉,不闻不问,只遣二三小吏,将其身边婢女带走。 而后薛蟠在金陵犯案,此人分明也知香菱身世,却因畏惧四家权势,竟也故作不知,反为薛蟠遮掩,以此勾连权贵。 故弟子以为,此人实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此等心性,才干愈盛,为祸也愈烈。 雪中送炭之恩,尚且如此,今日纵是师父为其锦上添花,来日只怕反要遭其落井下石!” 如海闻言,大吃一惊,他自觉精神衰朽,就只这师兄妹两个,都还年轻,却叫他放心不下,原先确有意以林家门第,为雨村筹谋高位,来日也可托庇一二。 如今看来,若贾雨村果真是这等人物,待他不济,林家衰颓之时,又哪里敢去指望? 林如海神色震惊的跌坐在椅子上,难以置信道: “果真如此?可有什么实证?若只为臆测之言,尚不可轻信。” 林思衡苦笑道: “师父莫非忘了,香菱其母甄封氏,如今就在院儿里,师父可要招来一问?” 林如海闻此,虽心中不愿,也只得信了,况且他也想不出来林思衡有什么诽谤贾雨村的必要,有些颓唐的点点头: “既是如此,对这贾雨村,你可有什么打算?” 林思衡眼神闪烁一二,将这帖子拿在手里拍了拍,忽然笑道: “师父方才的话其实也不错,此人确是才干优长之辈,又善于攀附,虽不可为倚靠,只要小心些,却未必不可拿来一用。 虽为皮里阳秋,枭獍之性,然可用其才,而不用其人,商鞅立木而猝,许攸献城则死,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便如张纲埋轮前必饲虎狼!” 林如海微微睁大眼睛,眼神有些惊异,仔细打量了一番林思衡,似乎又重新认识了一番自己这位弟子,过得良久,忽然又笑了笑,有些欣慰的点点头: “那依你的意思,这宴,还是要去?” “自然要去,要想让驴推磨,也总得给他点盼头” “与甄家那边,打过招呼了?” “老爷放心,昨儿夜里就托人过去,将老爷的意思说了,只是那位甄大老爷有些不太情愿。” “哼,本官一片好心,为他着想,他要想不开,那也由得他去!薛家既与靖远伯关系深厚,甄家若一意孤行,只怕早晚要与靖远伯对上。 那人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以他的手段心性,哼,要是没了甄家那位老太太” 雨村摆手屏退下人,回了后堂,方才落座,便有一妇人寻来,这妇人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穿金戴银,行走间便已显出些许官太太的架势,虽不能称十分美丽,却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端是容貌姣好。 “老爷在想什么?那林大人和靖远伯可果真要来赴宴?只是请便请了,如何不在家中宴客,何必又要挪到这别苑来。” 妇人一边问话,一边站到贾雨村身后为其揉肩捏背,此女本名娇杏,正是出自甄家门下,原先不过是封氏身边的一名丫鬟,早在雨村尚在十里街寄居之时,两人便有来往。 待雨村返回姑苏为府台之时,娶作妾室,甚为宠爱,雨村发妻死后,娇杏便被扶正,养移体居移气,昔年的小丫鬟,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太太,如今也自有一股子贵妇人的体态了。 雨村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 “老爷我与他们本是旧交,自然会来,待他们来了,你也出来见见,招待一二,也是通家之好的礼数。 林公虽四世列侯之家,却向来标榜清廉,我那宅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原是甄家所赠,虽老爷我并非骄奢淫逸之人,也怕难免叫人错看了,岂不白白起了误会。” 娇杏点点头应下,见雨村对此事甚为看重,也不由得上了心,又去厨房里亲自查看菜色。雨村也满意的颔首抚须,想着前番托人自京师打探来的流言,眼神里时而隐现出一丝野心 第359章 以己度人 “哈哈哈,林公,伯爷,快请入内一叙,二位此来,实叫寒舍蓬荜生辉啊!” “诶,雨村兄未免太过客气,你我本是旧交,何必如此外道。” “哈哈,贾大人盛意拳拳,岂能不来?只是我却不比师父客气,此来定是要尝些好酒菜,叫贾大人好好破费一番才是,贾大人等会儿可别心疼才是。” 雨村闻言,心中反倒一喜,亲自引着两人入内,林思衡四下一看,这处宅子占地倒不大,只是布置的颇为雅致,随处可见遍植桃李杏树。 如今这时节,花都已经谢了,枝头却正挂果,青绿点点,亦自有一番雅趣。 及至正堂,娇杏正亲自布置酒菜,见几人进来,忙也上前行礼,贾雨村代为介绍道: “这便是拙荆,林公与伯爷皆不是外人,正好一见。” 二人也自还礼,寒暄几句,以示亲近。林思衡着意打量一眼,娇杏此番也是精心打扮过,绾着牡丹髻,缀着嵌宝钗,一袭妃色云锦袄,腰间青玉双鱼佩,通身自有贵气,谈笑自若,进退有据。 虽只七分的颜色,竟也显出九分的美貌。 娇杏察觉到林思衡打量的目光,也看过来,正要与林思衡说话,却见着林思衡身后正跟着一个小丫头,又见着那一点眉间胭脂记,整个人竟愣在那里。 雨村见此,也折身一看,微微一怔,旋即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去与林如海说话。 林如海见雨村此态,心中更是叹息一声,再不对贾雨村抱什么希望,面上却仍是热络着交谈言笑。 娇杏自然不信贾雨村没认出来这女子,只是见贾雨村不说话,她便也低着头故作不知,只是不敢再盯着那女子,也不再与林思衡说话,微微低下头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待入了座,娇杏心神渐渐缓和过来,故作不在意,只殷勤着劝酒,待酒过三旬,林思衡笑道: “说来也巧,我也是今日方知,原来我与贾大人,还有另一番渊源。” 雨村神色微微一变,旋即面色如常笑道: “哦?不知是何缘由?” 林思衡便笑着拉过香菱来,指着她笑道: “贾大人瞧瞧,这位你可认得?” 雨村自然认得,香菱小时候他甚至还抱过,此时却故作不识道: “瞧着倒有些眼熟,只是也认不得。” 林思衡微微一笑道: “这丫头原也是贾大人故人之后,本是十里街甄老爷之女,如今在我身边伺候着。 今日我来时,与香菱说起贾大人,香菱便说似乎是认得贾大人,我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贾大人竟与香菱之父也有交情,这可不正是缘分?” 香菱一愣,林思衡只说带她来赴宴,又何曾说起这些,再者她也并不记得什么贾雨村。 只说既然爷这样说,自有他的用意,香菱当然不去拆穿他。 雨村“大惊失色”,忙起身来,细细瞧了两眼,又招过娇杏,问道: “你也瞧瞧,这可果真是英莲那丫头?” 娇杏此时方才点点头,配合着贾雨村,作出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来,眼含热泪,竟又唤起昔日在封氏身边为婢女之时的称呼来,亲热的唤了一句: “果真是小姐。” 香菱对他们已并无什么印象,显得有些局促,好在娇杏本也不是真个在意她,略与她说了几句,心思便又转回到林思衡身上。 林思衡与贾雨村饮了一杯,笑谈道: “要说起来,我这丫头其实也曾来过金陵,贾大人可知?那薛蟠的案子,其中那位被拐卖的孤女,便是香菱。” 雨村自然推说不知,神色惊异道: “竟是如此?可叹我昔日不曾亲眼得见,竟不能认得,不然实早该叫娇杏将英香菱接来照料。 索幸这丫头如今有伯爷关照,却又比跟着娇杏更为妥当。” 林思衡哈哈大笑: “说来皆是缘分,薛蟠犯案,若非贾大人秉公办理,香菱又如何能进京?” 这件事说来也是贾雨村昔日的亏心事,虽见林思衡并无要追究的意思,又言语热切,也还尚不能放心,一边与林思衡应答,一边对娇杏吩咐道: “你原在甄家太太跟前服侍着,如今既见了香菱,却正是一家人,先带香菱去后头,好好说说话。” 娇杏自然会意,亲热的拉着香菱往后堂去,香菱见林思衡道: “这是你母亲昔日的身边人,自小是见过你的,你便随她去。” 香菱对林思衡的话从无半点怀疑,闻言虽不记得,也生出些故人重逢的欣喜来,忙跟着娇杏去了。 待杯盘狼藉,宾主尽欢,师徒两人便要告辞,雨村正要叫娇杏送香菱出来,却见林思衡笑道: “还是我去接一接她。” 说着便也往后堂去,贾雨村又愣了一愣,也忙跟上,至二门外停下,正逢娇杏领着香菱出来,见林思衡竟亲自跑到二门来接香菱,神情也有些惊诧。 也不知娇杏与香菱说了什么,香菱瞧着倒有几分开心,又见林思衡亲自来接她,赶忙笑着跑到林思衡身边,亲热得唤了一声: “爷只在外头等我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林思衡当着贾雨村夫妇的面,故意笑着摸摸香菱的脑袋道: “自然是想你了。” 香菱便幸福得眯着眼笑起来。贾雨村夫妇见此,对视一眼,也亲切的与香菱说了几句,请她得空便来逛逛。等客人都走了,雨村便问道: “打听得如何,那小丫头可曾怨恨咱们?” 娇杏忙摇头道: “这倒不曾,她晓得我曾是她母亲的身边人,对我倒有几分亲近,说起老爷,似是印象不深,却也不曾显出半点敌意来。不过看起来,这丫头如今只怕的确是颇受靖远伯宠爱的。” 雨村闻言,方才舒了口气道: “印象不深自是应该,她被拐走那年才多大点,又哪里能记得我。” “老爷的意思是,方才那话,是靖远伯编的?” 雨村来回踱步,思量着林思衡带香菱过来的意思,以己度人,倒也领会过来,笑道: “正是如此,你道他为何带那丫头过来,又故意在咱们跟前故作宠爱。 那丫头以前如何不说,如今也不过只一个丫鬟。 靖远伯年少成名,身边岂能少了娇妻美妾,一个丫鬟再是得宠,也没有叫他纡尊降贵,故意跑到二门来接的道理,他这便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薛蟠那件案子内里究竟如何,与他靖远伯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他既与薛家亲善,我前番保住薛蟠,正合了他的意,又恰好送了这美婢到他身边叫他受用。 况且如今甄家已经败落,他又岂有为了一个丫鬟的旧案,再来与我这金陵知府计较的道理。 昔年旧案,那丫头彼时不过只一被拐卖的孤女,又如何能知内里,自然也不会怨我。 他今日带这丫头过来,不过是拿着丫鬟做个工具,好与我寻个由头,示好拉拢罢了,这倒正合我意。 往后若得空,你也可与那丫头常来往,只管仍当她是甄家小姐便是,客气着些,她既果真受宠,你正好替我,将这关系维持着便罢。” “可他们不是待不了几天就要进京,这要如何来往?” 雨村微微一笑,冲娇杏耳边说了几句,娇杏一愣,旋即眼神里也显出惊喜的神色来。 第360章 你又要认妹妹? 方才当着林如海的面,显出对香菱的宠爱,林思衡这会儿正觉着有些心虚,但好在林如海大抵也没将一个丫鬟放在眼里,倒没说他什么。 待回了住处,林如海自回去看书,林思衡便不再跟过去,打了个弯,又跑来寻黛玉说话,只是方才走到屋子外头,就已经听得里头一阵热闹,像是有不少人。 一时心头也有些纳罕,怎的黛玉在金陵还认得什么手帕交不成?探手捉过正蹲在台阶上啃香瓜的雪雁: “里头是来的哪家客人?” 雪雁见他来了,似乎是又想起早前在岫烟那里烤芋头的事情,赶忙把嘴胡乱擦了擦,方才回道: “来的是薛家的小姐,还有李家两位姑娘。是听说了姑娘在这,专程来探望的。” 林思衡扬扬眉头,大抵已猜得里头来的是谁,眼见雪雁正目光闪烁,有些紧张得盯着他,不免有些好笑,顺手将还黏在雪雁腮边的一颗香瓜子摘下来,放到雪雁跟前,叫她瞧瞧。 雪雁也是个大姑娘了,早已到了爱美的年纪,脸皮一红,又赶忙抬起胳膊将脸一捂,似是怕遭了林思衡“毒手”。 林思衡见她这般动作,故作不屑一顾的嗤笑一声,将那瓜子随手弹出去,一摆袖子转身就往里走。 雪雁见此,松了口气,将胳膊放下来,只是神情间又似乎略显出几分失落。 然而林思衡方才走出一步,听得身后雪雁松气的声音,又陡然转过身来,趁着雪雁还在发愣,猛然抬手捧住她那张还有些婴儿肥,显得十分可爱的小包子脸,对着那张正微微张开的粉润小嘴,狠狠香了一口。 旋即又转身走开,只留下一句话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雪雁已然呆住,连冲里头提醒黛玉的事情也都忘了,面色羞红,舌尖似乎都还在微微发麻,也没想起来要追过去谴责这色狼几句,立在那里,搅着手指头,脚尖轻轻捻着脚下的泥土,不时还摸摸嘴角,傻笑两声。 林思衡隔着门帘,自己喊了一声: “师妹有客人在?” 果然见里头一群莺莺燕燕正说得热闹,听闻帘子外头的动静,陡然一静,旋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道里头几个小丫头是在说什么悄悄话,过得一阵,方听见黛玉在里头应道: “你进来。” 林思衡本也没想走,闻言便掀开帘子走进,除了黛玉和紫鹃,倒还有三位少女。 三人见进来一位身着锦衣,俊逸不凡的年轻男子,俱是一愣,黛玉见着他果真就这样进来,若只平日里,她倒也习惯了,偏偏今日却有客人在,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嗔怪道: “怎的你自己在外头喊,雪雁呢?” 林思衡心头暗笑,一推二五六: “定是雪雁那丫头又偷懒了,师妹回头就扣她月钱,叫她长长记性。” 可怜雪雁被他占了便宜,还要背这黑锅,但好在黛玉通情达理,自然不去责怪自家丫鬟,只拿谴责的眼神盯着林思衡瞧。 然而林思衡被她这般瞧得多了,早都练出一副厚脸皮,每回拉拉黛玉小手,或者占她些别的便宜,便要被她这么瞧上两眼,但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林思衡视若无睹,接过紫鹃递过来的茶,旁若无人的自寻了个位置坐了,笑问道: “这几位妹妹该如何称呼?” 黛玉一听这话,便已觑他一眼。 宝琴眼珠子转转,方才便是她撺掇黛玉放林思衡进来,也不必黛玉介绍,显得有些自来熟,往林思衡方向凑了两步,大方得瞧了他两眼,福了个礼道: “民女薛宝琴,见过靖远伯。因担心林姐姐在这里住得不妥当,才拉着两位李家的姐姐一块儿来瞧瞧,可是打扰了?” 另外两个女子倒显出几分拘谨,只是宝琴既已带了头,她们俩便也不好敢站着,各自拿团扇遮了半张面,对视一眼,一同福礼道: “李纹\/李绮见过靖远伯。” 林思衡也猜到是她们三个,打量一眼: 宝琴一身宝蓝色织锦绣金双雀袄,薛家富裕,这身衣裳本已华贵难得,然而如今瞧着,竟叫林思衡觉得这衣裳都有些配不上这个人! 虽只才十二三的年纪,已似画中人,肌肤莹润如雪,眉目含情又似远山秋水,既有几分黛玉的灵秀飘逸,又带着些宝钗的端丽丰润。真正集众美之长。 若立百花丛中,小小年纪,已叫群芳失色。 黛玉方才见她,便已吃了一惊,宝姐姐已是世间罕见的绝色人物,怎的如今看着,她这妹妹,倒还比姐姐胜过三分去? 又见林思衡方才神色里也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又一如往常,黛玉方才暗自点点头,还算满意林思衡的表现,也不准备再计较他“擅入闺房”之罪了。 林思衡又去看李纹李绮,这两个却是李纨堂妹,李守中的侄女,约莫十四五,大抵正与黛玉相仿,虽比宝琴大了些,却反倒不如宝琴来的自在。 两人穿着身一模一样的素白色对襟穿花裙,亭亭玉立,身姿纤长,肌肤白皙,眉眼清秀,气质如出水新荷,含蓄内敛,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也端是一副好颜色,只是如今与宝琴立在一处,若只一人,难免显得有些黯淡,偏两人不单眉眼,连神态竟也有九分相似,竟是一对双生子! 第361章 舍身护主 因林思衡如今已是声名远扬,又是实权的人物,况且又还年轻,这三棵水葱见着他,也不免明里暗里瞧他几眼。 等林思衡朝她们望过去,李纹李绮便连忙将眼神闪躲开来,微露羞意,偏只宝琴年幼胆大,竟就这么直直得与他对视,也不遮掩自己的美貌,由得他来看。 与自己“走南闯北”见过的各处男子暗自对比一番,眼见林思衡果真气度不凡,神情亲善温和,并不显半点淫邪刻戾之态,虽初见自己时难免惊艳,这倒也正常了。 暗自放下心来,不再担忧自家兄长,反倒更能察觉出林思衡的超然不凡之处: 若以女子而论,宝琴扪心自问,这么些年,也只有今日见着这位林姐姐,堪与自己匹敌。而若放在男子之中,宝琴却再未曾见过能与这位靖远伯相媲美的人物了。 不单男子好美色,女子也是一样,宝琴盯他看得久,也微微看愣了神,等林思衡冲笑笑,方才回过神来,微微有些羞赧。 林思衡看得有趣,因他确有一副好皮囊,平日便难免被女子关注,只是像宝琴这样大胆得当面盯着看,还能把自己给看愣了的,也是少见,笑道: “今儿与三位妹妹初见,却不好少了礼数,香菱,你回去一趟,跟绿衣说一声,去把我带来的那对儿白玉珏,还有那件翠金雀羽织锦裘取来。” 香菱应了一声,连忙去办,三人自然好一番推辞,林思衡笑道: “不必这般外道,说来也都不是外人,琴丫头自不用多说,你哥哥与我相交已久了,便是李家两位妹妹,你们堂姐,我在京里时也是常见的,况且你们外甥,也常跟着我就学。 若愿意,只管都叫我一声林大哥就是了,不过是些薄礼,实不必推辞。况且我不日便要进京,今日你们推辞不受,往后可也难有机会再收我的礼了。” 听得林思衡这般说,三人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不情愿的话,那就太得罪人了,也只得低头道谢,又改口称了林大哥。 李纹李绮更是暗自对视一眼,不是说自家那位堂姐如今是寡居在贾府?怎的林大哥却说常见 等香菱将东西取来,林思衡先将两枚雕着鲤鱼纹的白玉珏亲自递到李家姐妹手中,复又取了那件翠金裘,往宝琴背上一披,随即后退半步打量一眼,方才满意的点点头。 虽林思衡说是薄礼,但这三人都不是眼力浅的,哪里看不出这礼物贵重,只是实在推辞不得,自然又好一番感谢。 这三样礼物里,自然又以宝琴那件翠金裘最为贵重,宝琴自然心知肚明,如今太阳将要下山,原先尚且有些寒意,这件翠金裘一披,立马便又暖和起来了。 将这翠金裘微微拢了拢,宝琴瞧他一眼,又明媚的笑了笑,见天色不早,不再多留,与林思衡和黛玉告辞,见她要走,李纹李绮两个也连忙跟着告辞。 林思衡自然不好挽留,只叫护卫一路护送着便罢,等人都走了,黛玉连连觑他好几眼,林思衡看得好笑,反倒凑近过来道: “师妹怎的这样看我,莫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黛玉见她凑近,以为他又要来“轻薄”自己,警惕得往后躲了躲,一时也顾不上方才的事情了,皱着眉头“呵斥”道: “你不在那坐着,又凑过来做什么?” 林思衡扬扬眉头: “自然是为了离师妹近些,说不定趁着紫鹃不注意,我还能得些便宜。” 紫鹃就在一旁,听得翻了个白眼,黛玉听着这番“无耻”的话,也险些破了功,说得就好像若是紫鹃不在,自己就由得他来欺负似的 噗嗤一声气笑道: “偏你总有这坏心思,紫鹃,快赶他出去。” 黛玉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取过一只没沾墨的毛笔,持在胸前,作为防狼武器。 这东西自然吓不倒林思衡,坏笑着便朝黛玉凑过去,黛玉面色羞红,拿着毛笔胡乱挥舞几下,小手便被林思衡捉住,引得黛玉微微挣扎。 但像这等程度的轻薄,黛玉这些日子其实都有些习惯了,等林思衡猝不及防在其手心亲了一口,黛玉方才如遭电击,身子猛地一颤,微微瞪大眼睛。 轻呼一声,胡乱将毛笔一扔,赶忙使了些力气将手从林思衡掌中抽出来,连鞋也顾不得脱,三两下跑到床角,拿被子把整个人一蒙,躲开林思衡灼灼逼人的视线。 紫鹃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觉心中一阵气苦: 之前在贾府,她晓得黛玉已心有所属,便得盯着宝玉,防着他冒犯了黛玉,现在看来,只怕还得盯着伯爷才好。 这倒不是怕什么冒不冒犯的,紫鹃是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林思衡就将她家姑娘给就地正法了。 她又不瞎,哪里看不出来,不单是林思衡“心怀不轨”,便是黛玉,情根深种的,其实对林思衡也难说有什么抵抗力。 紫鹃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好丫鬟,深感压力巨大。 她又不敢真拿着鸡毛掸子赶林思衡出去,也只得哄道: “伯爷,伯爷还是先出去,姑娘要洗漱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诧异得瞧她一眼: “咦?紫鹃,你怎么还在这里?” 紫鹃面色一垮,气恼得瞧他一眼:你怎么好意思问这句话的? 林思衡开了一句玩笑,眼见紫鹃面色愁得跟个苦瓜似的,心头一乐,伸手捏住紫鹃脸颊,轻轻一扯。 紫鹃猛得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旋即赶忙将林思衡的爪子拍开,涨红着脸,羞恼得瞪他一眼,有些紧张得朝那团隆起的被子瞧了瞧,无声得朝林思衡磨了磨牙。 林思衡自然没什么好怕的,紫鹃正值妙龄,手感自然极好,当着紫鹃的面,故意得捻了两下手指头,挑衅得朝她看了一眼,见好就收,抬脚回自己住处去。 黛玉听得林思衡离开的脚步声,方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面色通红,也不知的羞的,还是在被子里憋得。这一番折腾,连头发也都乱了,鬓角几缕长发粘在唇边,又有另一番凌乱的美感。 黛玉只露出一颗脑袋,警惕得瞧了瞧房间,轻声问道: “他可走了?” 紫鹃无语得瞧着黛玉的小模样,毛笔也就罢了,也不知道那张被子能防得住什么,只是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罢。 黛玉方才轻呼了口气,原先还因林思衡之前对宝琴另眼相待,稍稍有些吃味,经着这一通玩闹,黛玉虽心头害羞,那点儿醋意却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抬头朝紫鹃瞧了一眼: “咦?紫鹃,怎么你的脸也这样红?” 紫鹃微微一怔,赶忙抬手捂了捂脸,这自然不能说自己也被“轻薄”了,轻轻一跺脚,借口道: “姑娘自己躲起来,只叫我请伯爷出去,姑娘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有伯爷力气大,自然废了好大力气才推他出去,可真叫我累了一遭。” 说着还故意喘了两口气,黛玉闻言,有些羞愧,也有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竟不曾怀疑过什么 第362章 晴雯再遭迫害 “公子,晌午甄家也送了帖子来,也请公子过几日去赴宴呢。” 林思衡刚回屋子,绿衣就已经找过来,手里拿着一封贴金箔的请帖,林思衡诧异的瞧她一眼,接到手里,他倒还真就没打算与甄家有什么来往,怎么甄家突然给自己送帖子? “可曾说了是因为何事?” “说是甄家的老太太要过寿。” 林思衡皱着眉头翻开请帖,果然见其中写道: “靖远伯爷台鉴: 时维荷风送爽,榴火新燃,值家慈寿诞之辰,鹤算添筹,萱庭溢喜。 伏念伯爷雅望高标,文章山斗,祈蒙垂爱,感佩殊深。 寒门虽蓬荇之陋,然慈帏叨天之庆,岂敢自专?特备芹酌,聊申寸悃。 倘蒙不弃,肯贲蓬荇,则慈亲幸甚,寒门幸甚。 薄具菲觞,恭候台驾。临楮不胜翘企之至。” 落款别无旁识,只“甄应嘉”三个字,显出一股理所应当的自信来。 “啧啧,甄家果真是财大气粗。单这帖子上的金箔,就能值个十几两银子。” 绿衣也配合的笑一笑,站到林思衡身后,为他捶捶肩膀: “那爷去是不去?” 林思衡抿着嘴,有些无聊的将帖子往桌子上一扔。 甄家的关系,明摆着就在西苑里,甄家这位要过寿的老太太,曾是太上皇乳母,昔年太上皇下江南,及至金陵,便曾在甄家下榻,拉着那位甄家太夫人,对左右随同官员说: “此吾家老人也。” 只这一句话,奠定了甄家在江南三十年不可动摇的地位,甄家家主甄应嘉,也已经坐在金陵织造局织造郎中一职,三十年不曾挪窝。 虽只是五品官位,然织造局一应事务,悉从其决。 天下财赋,七出江南,江南财赋,半为织造,甄家之豪富可见一斑,单论金银财货,盐商尚且有所不如。 如果说内务府是崇宁帝的钱袋子,那毫无疑问,甄家就是西苑里的钱袋子。 盐商尚且左右逢源,甄家确是一门心思跟定了西苑那位,甄应嘉在金陵说一句话,甚至比贾雨村都要好使。 林思衡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甄家那位老太太还活着,这面子还真就不能不给,天枢还没安稳,若为这个事将甄家给得罪了,皇帝都不会为自己出头。 “罢了,既送了帖子来,你替我备一份礼就是了。” 绿衣笑着点点头应下,正要出去办事,却被林思衡轻轻一拉,便已跌坐在怀中,还没回神,嘴上便已先亲了一口: “这点小事,回头交代一声也就是了,倒不必这样紧赶慢赶的。” 绿衣微微红着脸,虽有些羞涩,却也高兴于这般与林思衡亲近,并不挣扎,只是轻声提醒一句道: “天还没黑呢” 林思衡坏笑着轻轻捏住绿衣雪白的下巴: “不过是想与你这丫头说说话罢了,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绿衣被他恶人先告状,无语得瞧他一眼,不服输得就坐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腰肢,耳边便听得林思衡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公子这时候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眼见林思衡眼神里头都开始冒火,绿衣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又扭动两下,旋即便从林思衡膝盖上滑下来,宜喜宜嗔的轻轻瞧了自家公子一眼,随即掀开书桌下的帘子,往里头钻去。 过的不久,桌子底下不时便传来两声模糊的嘟囔声: “公子这是从谁那里,来的这样大火气~” 然而林思衡已然大脑放空,完全要再回答她的意思了。 也不知道又过去多久,书房的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晴雯脚步轻快的走进来,手里还端着杯热汤,有些疑惑道: “爷在里头,把门关着做什么?” 林思衡手中持笔,面前摊着一本书册,正眉头紧皱,似是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语气严肃的沉声问道: “有什么事?” 晴雯见他语气这般严肃,不似要与自己玩笑的样子,以为是打搅了林思衡想正事,微微赔着笑道: “爷,厨房里新做了银耳羹,我给爷送一盏来,爷得空尝尝。” 林思衡依旧紧紧皱着眉头,面色沉重得缓缓点了点头,晴雯见自己的讨好没有作用,以为他果真生了气,心下一酸,耷拉着眉头将盘子里的银耳羹放在案上。 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却见林思衡始终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心中愈发气苦: 便是耽搁你了什么大事,也用不着这样发脾气嘛! 眼看着已经走到门口,晴雯到底心中有些不忿,红着眼眶,猛然折身回来: “爷是在忙什么大事?便是要发脾气,好歹也叫我明耶?” 林思衡面色一变,已然阻拦不及,晴雯绕过书桌,跑到他身边,还没等把话说完,却先看见林思衡下身竟不着寸缕,只用袍子盖着。 晴雯微微瞪大眼睛,鼻尖又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下眼眶也不红了,心头也不酸了,只红着脸,语气酸溜溜道: “怪不得爷要赶我走,我瞧瞧是哪个狐媚子在底下,是不是红玉?” 说着便眼明手快的把帘子一掀开,看清楚了底下的人,神色一愣,恨不得把方才那句话收回来,讪笑着放下帘子: “我爷先忙着,我再去厨房里瞧瞧。” 绿衣微微瞪他一眼,将那活儿吐出,从底下钻出来,虽是正在干坏事被晴雯抓到,偏偏面上全无愧色,正义凛然道: “慢着。” 晴雯脚下一顿,到底没敢违抗大管家法旨,臊眉耷眼的立在那里,显得还有点委屈: “我我真不知道” 绿衣斜她一眼,既被抓了现行,她虽面上勉强维持着神色,到底也没好意思继续,林思衡更是木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根木头,实则见着晴雯这副模样,都快笑弯了腰。 绿衣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又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反倒戏谑的瞧了正在装木头的林思衡一眼,对自家公子使使眼色,带着些笑意道: “那我先去忙了,晴雯,你来伺候着。” 说着便扬长而去。晴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林思衡就已经冷笑着一把将晴雯拉过来,使了些力往下按。 晴雯闻到熟悉的气味,当即回神,连连挣扎起来,可惜身单力薄,并非对手: “我不干!这都是她的口水!我不唔!唔唔!” 第363章 江南甄家 “琏二哥今日也去甄家?” 林思衡带着随行护卫,备着礼物,方才出了别苑,就看见贾琏已经在门口等着,正骑着高头大马,看见他出来,便忙从马上滑下来,殷勤道: “今儿是甄家太夫人要过寿,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一份请帖,衡兄弟许还不知道,咱们贾家与这甄家也是老亲故交了,两家年年都有来往,相互照应。 如今我既然人在金陵,自然是要去一趟的。晓得甄家必是少不得要请衡兄弟,专程在这儿等着,怎的不见姑父,他老人家不去?” 林思衡随意笑笑,翻身上马,贾琏连忙伸手虚扶了一把,等坐正了身子,方才回道: “师父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不适,叫我替他过去,将礼带到也就是了。” 贾琏连连点头,又哪里敢说林如海的不是,连忙也骑马跟上。 甄家大宅就靠着鼓楼大街,还未走到,一大早街面上便已见着许多往甄家方向去的骏马官轿,仆役丫鬟,再有戏班子,说书人,百艺杂耍,也都一股脑往这边赶。 贾琏坐在马上,瞧着甄家这般体面,似乎也与有荣焉,与林思衡笑谈道: “世人说咱们金陵四大家族,贾史薛王,却不去说这甄家,并非是因这甄家不及咱们四家,反倒是因甄家富贵更甚一筹,已非止于金陵一地了。 衡兄弟别看甄家似乎在官场上名声不显,实则人家的能耐都在暗处,甄家一说话,放在江南那都是分量极重的。” 林思衡奇怪得瞧他一眼,也不知道他一个贾家人在自豪什么,随意的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着。 顺着人流往里走,越近甄府,人潮越多,渐至拥堵,贾琏本有意打出贾家的排头挤出一条路来,但林思衡本就不太积极,随口将其制止。 远远望去,甄家中门大开,不时能见着几个人自中门而入,大多却只能自一旁角门进出。 正一点一点往里头挪,耳旁听着甄府管家唱礼之声,俱是价值不菲之物,大抵今日这般场面,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不好拿出来献丑。 贾琏正等得不耐烦,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招呼: “原来世兄也在此处?竟是与伯爷一道,怪道我今早遣人去请,竟不能见,想着好在沾沾世兄的光,只道是没这福分,却不曾竟在这里相见。” 贾琏扭头一瞧,原来是贾雨村,因贾雨村前番进京,与贾政叙了宗谱,认了贾政为世叔,故虽比贾琏年纪大了不止一轮,也只以世兄相称,贾琏倒不倨傲,忙拱手回礼道: “原来是雨村老爷,失礼。” 贾雨村瞧了两眼,奇怪道: “伯爷和世兄如何不进去入座,何必只在这里干站着?” 贾琏哪里知道是为什么,只也一同拿眼睛去看林思衡,林思衡微微一笑道: “无他,只因在这外头,才更能看得清甄家的富贵啊。” 雨村只道他是心中艳羡,抚须大笑道: “以伯爷的能耐,来日也必有更甚甄家之时。” 贾琏也连连附和一二,林思衡只是笑而不语,一则他是要看看甄家今日的权势地位,二则,他巴不得等开了席再进去,随意吃两口,尽到了礼数就走。 甄家对西苑如此要紧,崇宁帝只怕晚上做梦都能梦见它,实在是个大麻烦。 林思衡脚下不动,贾琏便也只得与他一道等着,雨村也正有意再与林思衡联络一二,竟也立在这里。 若单只林思衡和贾琏,认得他们的也并不多。只是贾雨村却在金陵上任已久,此处来来往往,俱是士绅官僚,岂有认不得他的,不时便也一些眼看着一时挤不进去甄家讨好的金陵官商,见着雨村见此,便先围拢来此示好。 一时动静渐大,甄家自然发觉,管家远远的认出贾雨村,忙入内禀报,不时便有一头发半白,身着赤袍,气度威严的老者从门内走出来,远远的望了他们一眼,便急急的往他们这边来。 路上众人见此都纷纷让开,不敢阻拦,竟生生给他让出一条道,只在这人路过自己身边时,讨好的唤两声: “大老爷!” 这人也只是随意得点点头,脚步不停,雨村早从轿子里出来,也上前迎了两步,口中哈哈笑着拱手道: “雨村来迟,请甄老爷恕罪一二。” 那人也呵呵笑着近前,一同拱了拱手: “雨村兄何必在这站着,岂不叫人觉得是我甄家怠慢,快里头请。” 说着又望向一旁,却不与林思衡招呼,只向贾琏口中嗔怪道: “贤侄既来了金陵,怎的之前也不来坐坐,难道专等着老夫来请不成?” 贾琏自下了江南,凡是与林思衡一道在外,众人便必是只一心奉承林思衡,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将他置于林思衡前头,心头微微有些奇怪的得意,却也不敢显露,反倒怕惹恼了林思衡,忙告罪道: “非是小侄不肯来,只因小侄爱热闹,担心搅了太夫人清净,若非如此,小侄早也来贵府叨扰了。 容小侄为伯父引荐,这位便是靖远伯爷,是家姑父的弟子,也是一家人。” 甄应嘉这才瞧向林思衡,扯扯嘴角笑道: “原来是伯爷驾临,莫非是嫌弃我甄家门第寒微,如何驻足于此,竟不愿践此贱地?” 之前变革盐法,甄家就曾派人来扬州寻他,想要分一杯羹,却被林思衡避而不见,如今看来,果然是将这甄家给得罪了,林思衡也并不意外,笑着拱手还礼道: “若说甄家门第寒微,这天下又还有几家可以称得上高门大户?实是因此番见贵家富贵,心中艳羡,不免暂观一二罢了。” 甄应嘉见他说话客气,到底因是母亲寿辰,甄应嘉便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什么,面上戴着笑,亲自领三人入内。 林思衡站在门槛处抬头一望,门匾上写的却是:甄府。 第364章 甄宝玉 这是明摆着逾制,但众人皆习以为常,视若无睹。 才过了一巡茶,有丫鬟自里间绕出,向几人行了一礼,对甄应嘉道: “老太太请靖远伯爷,府台大人,还有贾家二爷,一同入内叙话。” 甄应嘉不敢怠慢,起身相请,几人不好拒绝,便也随他一道往后堂中去: 甄府占地广阔,屋舍园林繁杂无数,廊柱檐角随处可见蟠龙纹饰。朱漆门扇包着鎏金兽面铜环,院中两尊太湖石雕的狻猊足有丈高。 迎面九曲游廊皆以整块汉白玉铺地,廊下每隔十步便悬着一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宫灯,院中假山以金丝竹引来活水,叮咚作响。 及至后堂,但见五间正厅廊柱俱为金丝楠木,榫卯处包着錾花赤金,藻井绘着八仙过海图,人物衣袂以金箔贴就。当中摆着紫檀木嵌螺钿八仙桌,一旁多宝阁上放着汝窑天青釉三足奁。 堂画挂的是徐熙的《玉堂富贵图》真迹,画下正高坐一位满头银丝,身着玄色缂丝金线团寿纹大衫,手拄龙首含珠沉香拐的老太太,来往仆役丫鬟皆着锦绣绸缎,无不年轻俊美。 林思衡一路见此,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吸了口凉气,常言贾家富贵,如今看来,贵且不论,单是言富,甄家只怕已经越过贾家不止一筹了。 堂中预先已坐着七八位宾客,若非是在金陵位高权重之辈,便是甄家世交故人。 甄老太君见着三人进来,略拄着拐杖起身站了站,身边的丫鬟赶忙来扶着,便听甄老太君笑道: “贵客临门,可惜老婆子年迈体衰,未能远迎,实在怠慢贵客,快请入座。” 三人皆连道不敢,甄老太君的年龄,瞧着怕不是比贾母都大些,她便是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等着三人来见礼,也不算失了礼数。 贾琏当先一步,先弯腰行了个礼数,笑道: “小子给老太君请安,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子来时,家里老祖宗便说了,叫我定要代她来看望老太君,今日见老太君依旧精神矍铄,身体康泰,小子回去京里,也好交差。” 甄老太君瞧他一眼,竟不糊涂,倒认出他来,笑道: “原是了琏哥儿,早听嘉儿说琏哥儿回了金陵,我还倒怎么不见,今儿便见到了。我那老姐姐,如今可还好?” 贾琏连忙道: “多谢老太君关心,老祖宗一切都好。” 甄老太君便满意的点点头,又有些伤感道: “我与我那老姐姐,年轻时也常见,彼此还吵过几句嘴,嘿哟,她那嘴可厉害,我可吵不过她,可这一晃这么多年,都不曾再见过,眼看着都老了,只怕这一辈子,也没有能再见的时候了。” 贾琏便连忙又说了一通好话来哄,他嘴皮子还算利索,甄老太君不过微微感慨,便已恢复过来,又冲着贾雨村道: “府台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拨冗前来,老身愧谢了,说来这都是我家嘉儿不懂事,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这般扰得大家不得清净?” 雨村忙笑道: “今日能吃老太君这杯寿酒,沾一沾老太君的福气,难道老太君竟舍不得?” 甄应嘉也面有愧色的赔罪道: “老太太生辰,怎好不热闹热闹,太过冷清了,也不是咱们做儿女的心意。” 甄老太君哼笑着指指自己的大儿子: “凭你怎么说,你这哪里是给我过寿,你是找着这机会给你自己寻热闹来了。” 甄应嘉便连连赔罪言称不敢,甄老太君不再搭理他,又示意贾雨村自便,看来也甚为熟悉了,微微眯着眼睛,仔细瞧了林思衡两眼,神色满意得笑着点点头道: “这位哥儿我瞧着倒还眼生,想是以前不曾来过?非是我人老忘事,任是再怎么糊涂,似这般俊秀了得的哥儿,怕是比我家宝玉还胜过三分去,但凡见过,断然忘不得的。哥儿快近前来,我好好瞧瞧。” 甄老太君年届八旬,到这等年纪,已算是真正可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哪怕就是皇帝,也不好与她摆谱。林思衡微一犹豫,也只得上前几步,走到软榻前。 甄应嘉忙介绍道: “母亲瞧着,这位便是靖远伯爷了,伯爷正好路过金陵,因是母亲生辰,儿子斗胆请了伯爷一同来坐坐。” 甄老太君方才点点头,又略略起身弯腰,竟行了一礼,口中客气道: “竟不知原来是靖远伯当面,老身实在是怠慢了。” 说是这样说,这老太君依旧拉着林思衡的一只手不肯放开,只是盯着他瞧,方一落座,又开口问道: “伯爷今年多大岁数,可曾娶亲了没有?” 林思衡一边扶着甄老太君入座,一边笑答道: “不敢瞒老太君,弟子年将弱冠,已定下亲事。” 甄老太君连连赞叹道: “竟尚不及弱冠,实在了得!定得是哪家姑娘?” 林思衡只是笑而不答,甄老太君又瞧他两眼,有些惋惜得摇摇头,指指甄应嘉,以及一旁另外几个甄家子弟,不无遗憾道: “我这几个儿孙晚辈,皆不成器,独几个孙女,却都是极好的,今儿见了靖远伯爷,本以为正是一桩良缘,不料竟是有缘无分,实在叫老婆子可惜。” 一旁甄家子弟听这番话,皆面有惭色,林思衡笑道: “老太君何必如此,甄家有老太君这等德高望重的长辈,贵家几位小姐岂无良缘?晚辈才疏学浅,不过只一副皮囊,勉强还可一观,这正是叫贵家小姐躲过一劫才是。” 甄老太君被哄得哈哈大笑,原先她却有意叫林思衡见见家里几位姑娘,看看能不能结个亲,如今也只能作罢。正一通热闹,外头忽然传来一声: “方才就听得热闹,又说什么要娶亲,是谁要娶?老祖宗难不成竟果真要将姐妹们给嫁出去不成? 话音未落,帘子一掀,便走进来一位穿着蟒丝箭袖,头戴紫金束冠的贵公子。 第365章 西苑来人 甄家老太君一见着他,脸上便已笑出褶子来,连连招手叫那年轻公子近前,搂在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轻声责怪道: “你又跑哪儿去,疯了一身汗?也不回去洗个澡再来,仔细着了寒,莫不是你身边那几个丫鬟都不尽心,她们要是不好,你只与老祖宗说,老祖宗再给你换。” 那贵公子便笑道: “方才与王家几个哥哥一道蹴鞠玩耍,又喝了酒,一时跑动得累了,才出了一身汗。 老祖宗何必责怪她们,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她们又不能强迫我,女儿家都是水做的物件儿,换却不必,若是老祖宗肯再赏我几个,我便要了。” 甄老太君乐道: “你身边都有那么些了,又看上我哪个丫鬟?罢了罢了,你看中哪个,只管领了去就是了。” 那贵公子便连连道谢,又摇了摇甄老太君的胳膊道: “老祖宗还没回我,是谁要娶我家姐妹,也叫我瞧瞧,都是金玉一般的人品,若嫁出去,岂不都糟践了。” 甄老太君笑道: “尽胡说,难不成你还真要把你几个姐妹留在家里,养成老姑娘不成?” 这贵公子便道: “便是养着又如何?咱们家难得竟养不起几个姐妹,像姐妹们这般的人品,正该留在家里,陪我一道玩耍。” 说着一扭头就看向林思衡,皱着眉头,责问道: “是你要娶我家姐妹?你是什么人?做什么的?有什么能耐,敢来娶我家姐妹?” 林思衡方才正在打量他,心中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无他,只因面前这人,与贾宝玉那少说也有九分相像。 除了神态上略有些差别,衣着上也比贾宝玉还要再讲究三分,简直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那张大圆脸都是一模一样。 此时见他来问,笑着拱拱手道: “世兄误会,在下已经定亲,倒并无求娶贵家小姐之意。” 甄老太君也忙拦着道: “宝玉不得无礼,这位是靖远伯,实是贵客,快给伯爷道个恼。 伯爷勿怪,这是我家孙儿宝玉,性情单纯,向无恶意,只是小儿辈一时心直口快,嘴上不把门,说错了话。” 贾琏方才在底下坐着,见着这甄宝玉进来,就已经看直了眼,又听得这姓名,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若非神态些尚能看出些许不同,贾琏几乎真要以为是自家那位兄弟也跑到江南来了。 甄宝玉虽被甄老太君喝止,却并不肯道歉,仍旧皱眉道: “伯爵虽贵,咱们家又不差他什么。王子皇孙,公侯贵族何曾见得少过,再者咱们家又不指着他过活,何必与他道恼。 我且问你,你既言定亲,是定的哪家姑娘,难道竟能与我家姐妹相比?” 林思衡笑答道: “实不知贵家小姐何等人品,然于在下而言,自然那位姑娘便是天下间一等一的人物。” 甄宝玉眼睛一亮: “可果真有你说得那般好?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快说与我知道,改天叫我也见见,他若果真能与我家姐妹相比,我才认你这个兄弟。” 林思衡笑意倏而收敛,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世兄这是说笑了,闺阁千金,岂好擅见外男?这番规矩,世兄难道不知?难道竟不曾有人教过世兄?” 甄老太君听出林思衡已恼了,连忙打断道: “宝玉!这是又与谁喝了几两马尿,越说越不像话,快回去洗个澡再来。” 甄宝玉却并不领情,他自诩并无恶意,只想亲近亲近那些如水一般的女儿家,又不与你抢!这点要求也被拒绝,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竟用起激将法来: “你既不肯叫我去见,必是骗我!” 林思衡冷笑道: “世兄若果真要见,也有办法,只卖身为奴,来我府上,伺候得周到,说不准来日有什么缘法,或许能见一见。” 贾琏见着两句话赶话,竟有要撕破脸的架势,正要起身打个圆场,却见那甄宝玉神色一冷,竟以拂袖而去,甄老太君赶忙喊了一句: “孽障!你又要往哪儿去?” 甄宝玉摆了摆手,气道: “我去后头与姐妹们说说话,散散心!” 甄老太君又忙代他向林思衡道恼道: “伯爷勿怪,宝玉性子直率了些,又无城府,实无冒犯的意思。” 林思衡笑容有些冷淡道: “老太君何必如此,不过是晚辈间争执几句罢了。” 正说着话,又有一丫鬟神色慌张的跑过来,也顾不得有外人在,跪地道: “老太太,后院里有个小厮,因失手弄脏了二爷的衣裳,二爷恼火起来,正叫人拿马鞭子抽,口里还骂着什么‘泥猪土狗一样的东西,也敢骗爷’,眼看要打死了!” 林思衡听着这话,心头冷哼一声,这下两个宝玉便好区分了。 贾家那个宝玉虽说少了本事担当,本性倒还温和,只甄家这个“宝玉”,也不知道是如何教出来的,贾宝玉有的毛病一概都有,除此之外,竟还又多出几分酷厉狠毒。 便是贾琏闻此,也都摇了摇头,甄老太君见此,气得连连跺脚,也再顾不得堂间宾客,径直往后院里走,一边走一边还呼喊着: “快叫他住手!有什么不满意的,赶出去就是了,快别伤着他自个儿!” 甄应嘉也觉失了脸面,赶忙便先吩咐开席,领着一众宾客又去前头入座。 菜才刚摆上桌,忽听得外头一阵喧闹,管家飞也似的跑进来,对甄应嘉拜倒道: “老爷,前头来了圣旨,说是西苑里太上皇他老人家送了礼来,给老太君贺寿,叫咱们赶紧出去接旨呢。” 第366章 贾家祖宅 甄应嘉大喜过望,连忙便往外走,又叫人摆放香案,再去后院里赶紧请甄老太君亲自出来,如此种种。 香案就设在前院,好叫宾客们都能瞧见,甄老太君正要领着甄家众子弟跪拜领旨,领头的内监忙上前将甄老太君扶起来,和颜悦色道: “老太君快快请起,奴才来时,太上皇他老人家就吩咐过,叫老太君不必跪领,站着便是了。” 甄老太君可以不跪,其余甄家人仍是密密麻麻跪倒一大片,那内监展开圣旨,用尖利的嗓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乾坤德溥,赖慈训以延祥;鞠育恩深,仰萱闱而锡庆。 咨尔甄门周氏,毓秀名门,作嫔华胄。柔嘉维则,夙彰珩璜之仪;淑慎其仪,克赞苹蘩之礼。 昔承保抱之劳,乳哺有加;今怀顾复之惠,恩勤罔替。值此八旬寿诞,欣逢五福骈臻。 特赐金丝八宝攒珠冠一顶,云锦妆花蟒缎八匹,赤金累丝如意一对,青玉寿桃一对,御制《万寿无疆》匾额一方。 用彰彤管之徽音,永焕紫泥之宠渥。 尔其聿修懿德,长膺鹤算之绵;克绍徽音,永荷龙光之渥。钦此。” 甄老太君连连谢恩,领着内监入内就坐,问着太上皇的近况。 这等事旁人问不得,但甄老太君来问,那内监也只能答太上皇一切都好,只是想念老太君云云,说得甄老太君一时眼眶泛红,感慨连连。 甄应嘉满面红光,叫人搬着礼物从宾客中间过了一遭,听得许多奉承话,又吩咐下人将府上好酒都取出来。 林思衡瞧得也暗叹一声,甄家受西苑宠渥至此,想黄家灭门抄斩,西苑里也只是事后传出话来,贬了自己一级爵位。而今这位甄老太君过寿,西苑居然能提前派出人手来贺礼。 看来果真是甄家这位老太君还在一日,甄家就还能有一日富贵。可等甄老太君一死,甄家与西苑勾连如此之深,只怕大祸便已近在眼前了。 宴席过后,宾客散尽,甄老太君面有疲色,却强撑着不去休息,只招过甄应嘉,哼道: “你借着我这名头,定要将那靖远伯请来,如何,可说上话了没有?” 甄应嘉方才还笑呵呵的,这会儿一听,忽然面色便气恼起来,恨声道: “都怪那该死的孽障!嘴里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生生闹出火气来,又哪里还能再说什么?也只得以后再寻机会了。此番坏我大事,儿必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孽障!” 话音刚落,那龙头拐杖就已先向他打来: “你要教训谁?自己没能耐,倒学会那宝玉做筏子,你要敢打他,不如先叫人来害了我!宝玉直率单纯,却不似你们几个,一肚子花花肠子,成日里来哄我!我拢共就这么一个孝顺的,你还敢打他试试!” 甄应嘉也只得苦着脸,说了一通好话,只道再不去寻甄宝玉的晦气,方才作罢,甄老太君气哼哼道: “若叫我说,咱们甄家富贵已极,多赚些银子,少赚些银子,又有什么?你又何必一门心思往那盐运上钻,只管好好做你的织造郎中就是了,难道还能少得了你的富贵?需知这银子太多了,也未必便是好事。” 甄应嘉连连应诺,心中却并不为然,织造局虽油水丰厚,盐业上的也是白花花的淌着银子,银子自然越多越好,岂有嫌银子太多的道理。 想着今日来传旨的西苑太监,想着那圣旨所书“恩勤罔替”四个字,甄应嘉心头一阵火热, 我甄家这等荣宠地位,如何沾不得盐业?连那薛家恒舒号,竟也都给我搅和了。 细细一想,甄应嘉心头愈发不满,竟觉得林思衡已有些“不识抬举”起来。 贾琏骑着马缀在林思衡身后半步,还在连连感慨着甄家豪富,甄家这一通排场,连他这个见多了世面的贾府嫡长孙也给惊着了,方才那道宴席,旁的且不去说,只一道雀舌烩春韭,就能叫贾琏自觉大开眼界: 这菜竟是要用一年期的鸽子,活取舌尖,再以上等得牛油浸润当季春韭,糟润了四五个时辰,放在一起炒熟。 就只今日这一宴,怕不是得用上两三千只鸽子,贾琏平日也爱享受,然而做到程度,却也叫他从未想过。 看着林思衡似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也是有些震惊于甄家豪富,今日又与甄家起了一遭冲突,担忧往后要被甄家报复,神色略微有些为难道: “今儿衡兄弟是有些冲动了,不过倒也不必过于担忧,衡兄弟是咱们自己人,又是姑父的弟子,不过只两句口角,待回了京师,以咱们贾家与甄家的交情,请老爷书信一封,说和一二便也了了。” 林思衡回过神来,他哪来是在担心这个,今日这场冲突起得正是再好不过,若果真有意与甄家交好,哄甄宝玉高兴又有什么难的? 有了这一遭,任是他甄应嘉有什么企图,也叫他张不开嘴,不过贾琏到底也是好意,林思衡便也笑着点点头。 “多谢琏二哥费心,只是倒也不妨事。” 贾琏见他“嘴硬”,竟也劝道,小声道: “衡兄弟本事虽大,却也不可疏忽大意,当年太上皇下江南时,便有一位皇子,与甄家当时的二爷,如今的二老爷争一舞姬,起了冲突,竟动起手来,将那皇子头都给打破了。 你可知后来如何,众人都以为甄家大祸临头,可太上皇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便罢,半点也没有要处置甄家的意思,可见甄家恩宠之重。” 林思衡听着这话,虽也有些诧异,倒也并不意外,毕竟也没有因为自家儿子哭几句,就把自己的钱袋子给扔了的道理。 经着甄家这一回,西苑如此高调,林思衡却反倒觉得甄家死期不远,而如果甄家死期将近,那若按着原先的走向,贾府恐怕也没多久了,西苑呢?甄家保不住,西苑那位太上皇还能支撑几年? 又或者,正是因为太上皇也支撑不住,所以甄家才会倒? 脑子里一时想东想西,琢磨不定,随意与贾琏敷衍一二,忽听得贾琏将马勒住,笑道: “到了,衡兄弟快来瞧瞧。” 林思衡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先前也不知道答应了什么,竟叫贾琏把自己给带到贾家老宅来了,抬头一看又是一块贾府的牌匾,林思衡微微摇头,总归来都来了,便也翻身下马,随着贾琏往里头去。 里头的下人们望见贾琏,都忙凑上来行礼,领头一位中年汉子,穿着管家衣裳,弓着腰上前见礼道: “给二爷请安,给伯爷请安。” 林思衡诧异得扬扬眉头,笑道: “你如何认得我?” 贾琏哈哈笑着介绍道: “他自然该认得衡兄弟,你道他是谁?他是鸳鸯的老子!” 第367章 贾琏查账 林思衡微有些诧异,点头笑道: “原来是金管家,失敬。” 那管家赶忙神色惶恐的弓着腰道: “伯爷言重,奴才不过何等人物,怎敢当伯爷一个敬字,只因小女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有幸见过伯爷几回。 前番来信,说起二爷跟伯爷都一并下了江南,今儿见二位爷一道来了,况且伯爷又实在气度不凡,奴才才斗胆认得。” 这话林思衡倒也不意外,鸳鸯作为贾母心腹,堪称西府里丫鬟界第一人,满西府里,谁也不敢等闲视之,贾琏玩笑时都尚且称呼一声“鸳鸯姐姐”。 荣国府与金陵祖宅自有来往,鸳鸯若想托谁带封家信回来,自然也无人拒绝。 况且鸳鸯在贾母跟前服侍,祖宅这里又以鸳鸯父母来看守,想来金家大抵也如赖家一般,算是贾母的心腹下人,只是不知道品性又如何? 贾琏哈哈笑着,拍拍金管家的肩头,神色全无主人家的倨傲,反倒显得十分亲近,开玩笑道: “我就说金管家虽远在金陵,怎么对京里的事都了如指掌,原来是鸳鸯以权谋私来着,这回可算是叫我抓着把柄了,你还不快些弄出些好东西来收买我,不然可仔细我回去告状。” 金管家受贾琏“威胁”,果然也只在面上诚惶诚恐,配合着开玩笑道: “二爷息怒,既叫二爷得了把柄,咱们本就是二爷的奴才,二爷瞧上什么,只要是奴才有的,二爷说一声,奴才立马给您送来。伯爷和二爷暂且歇歇脚,奴才这就叫人置办酒菜。” 林思衡笑着摆摆手道: “那倒不必忙活了,才刚自甄家吃了席面,哪里还有胃口,叫人添两杯茶来也就是了。” 贾琏其实倒还有意再喝一点,但既然林思衡这么说,那总不好他自己吃,叫林思衡干看着,因而也只得要了杯茶便罢。 又说了几句,鸳鸯的母亲也来拜见,听着话头,该也是在这祖宅里管事的。口中客气道: “因不晓得伯爷要来,竟没有准备,几位老爷都去了甄家,尚未回来,不在府里头,一时不得来见,请伯爷勿怪。” 贾家在京八房,金陵里也还留着四房旁支,看守祖业。贾琏前几日便已见过,林思衡也无意认识这些不相干的人,自然都表示无妨。 既见金管家夫妇都在,贾琏话头一转,忽然道: “我来金陵前,大老爷特意吩咐了,家里这几年的收息不太好,叫我顺道来瞧瞧,今儿正好顺路,一并办了,劳烦金管家将这两年的账本,拿来我些瞧瞧。” 金管家夫妇一愣,瞧了眼林思衡,面上略有些为难之色,连林思衡也有些诧异的扬了扬眉头,怪不得贾琏一力拉扯他往祖宅来,感情这是拉他镇场子来了。 这金陵祖宅里,虽说还有些旁支,但事实上能做主的,也还真就是金家这夫妻俩,然而若果真出了什么岔子,任是平日里再体面,奴才就是奴才,自然也还是他们来背锅。 金家夫妻俩自是不情愿,若只贾琏一人,这夫妻俩与贾琏一贯相熟的,纵有什么纰漏,便是看着鸳鸯的面子上,舍些好处也就是了,可若当着林思衡的面,再要说什么贿赂的话,岂不是贻笑大方? 贾琏心头也苦,你道他愿意干这事?若在平日里,便是果真要查,他只管私下里来,金管家一向晓事,自然有一笔银子奉上,他随意挑个一两样无足轻重的纰漏,看在鸳鸯的面子上放过,那便是里子面子都有了,还能落个鸳鸯的人情。 可如今眼看着要回京了,贾琏玩乐了这一阵,临了到底想起“正事”来: 他老子可是摆明了要他带银子回去的! 原是奔着林家的家产去,如今自然是没指望了,况且贾琏自己也不乐意做这等类似于吃绝户的事情。他又没能耐挣外头是银子。 那没辙,只能奔着自家里头想法子了。因想起他老子这些年对金陵这边的出息十分不满,才起了这个主意。 总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不是?那他老子还能叫他有个好?旁的不说,一通打骂是避免不了的。 贾琏纵是再不情愿得罪人,也没有叫自己受责,反替下人们兜着的道理。 贾家的管事下人豪富,贾琏也并非全不知情,此番只管挑出两样说得过去的错处,叫金陵这边下人们割点肉,他拿回去,也算勉强交差了。 今儿要不带着林思衡过来,只他自己,若硬着心思要查,那就算是把鸳鸯得罪死了,若叫林思衡来帮忙,以他靖远伯的地位,便是将金家给掀了,那也屁事没有,有他挡在前头,贾琏在鸳鸯跟前含糊一通,也有个说法。 他这点鬼心思,林思衡自然一眼看穿,只是一则这对他而言到底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要借借他的威风,再则终究贾琏待他还算亲善,便也坐在那里不吭声,由得贾琏狐假虎威。 两人祈求的看了贾琏两眼,不见他松口,再是不情愿,也只得去取了账本来。 贾琏接过来瞧了两眼,他虽是世家子弟,要说看账本,只怕还比不得他媳妇王熙凤,瞧得云里雾里,也只得舔着脸对林思衡求助道: “这账目未免太多,却不好耽搁了时间,倒不如衡兄弟也帮忙看看。” “这是贵府里的账目,我怎好来看。” “唉,都是一家人,衡兄弟有什么看不得的?快请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只管指出来,我来处置就是。” 林思衡无语的看他一眼,你既要办事,就不知道带个账房来? 随意的伸过手,将账本拿在手里,这会儿因听说贾琏要查账,宅子里但凡能管事的下人,都在这儿候着,提心吊胆的看着林思衡手里的动作。 接过来略翻了翻,顺带的瞧了瞧贾府在金陵的产业,倒还真有些诧异的瞧了金家夫妇一眼。 这夫妻俩自然不能说清白无辜,但若与赖家相比,那也确实可以称得上“西府好下人”了。 单从这账本来看,贾家金陵这边的产业也早被蛀得差不多了,只是这最大的蛀虫倒不是金家,正是那四房旁支。 想来也是因西府远在京师,对金陵这边少了监看,那四房又都是姓贾的,方才有这个便宜。 这四房贪婪,自然不能对近在咫尺的金管家视而不见,也叫金管家分润了几样好处,却不过十之一二。 至于说这账本是真是假,他才懒得追究,只将这账本里头的事情与贾琏一说: “这金家虽略有些不妥之处,倒还不算太过,虽稍有贪鄙之疑,却无大恶,二哥看着处理就是了。” 说完便起身,只说往园子里去散散心,懒得再管后头的事。 金管家确也有几分心虚,担心贾琏今日请了林思衡来,是要“大开杀戒”,此时听得这话,一颗心落了地,也并不打算再辩解什么。 感激得瞧了林思衡一眼,连忙请人领着林思衡过去,自己仍在原地,等候贾琏发落, 第368章 返京 等从贾府离开时,贾琏面带笑意,金管家面色略有些灰败,不过倒也不算太难看,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林思衡也无意去打听这种事情。 金管家夫妇弓着腰,一路殷勤的送至门口,挽留道: “二爷与伯爷既回了家,何不就在府上歇息,房间都已安置妥了。” 贾琏怀里揣着银票,哪里还愿意在家待着,心思早飞到秦淮河去了,因而推辞不应,执意要跟着林思衡出府。 两人见挽留不得,也不再劝,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说道: “这是给小女鸳鸯的回信,二爷和伯爷既然要回京,老奴斗胆,想请二位爷帮忙带回去给我小女。” 这自然不算什么事情,贾琏正要伸手去接,却见那金管家直直得便把信递到林思衡跟前,面上赔着笑,显得十分客气。 贾琏微微一怔,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来,林思衡也略有些诧异得瞧了金管家一眼,倒也不去推辞,只随手接过,塞进袖子里便罢。 眼见着林思衡一行人走得远了,金婆子方才有些不舍惋惜道: “总共就才拿了那么些,这五千两交出去,咱们倒还赔了。” 金管家瞪了自家婆娘一眼,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指着婆娘鼻子骂道: “还说这话!今儿能拿这五千两,过了这关就不错了!幸亏来的是二爷,看着丫头面子上,好歹有些交情,伯爷也是个和善的,这才有些商量的余地。 要不然,咱们家是奴籍,二爷便是把咱们家给抄了,都没出说理去,还要害的丫头受牵连!” 金婆子仍有些舍不得拿银子: “鸳鸯好歹在老太太跟前有些体面,就这点银子算什么,就不说这金陵那几位老爷,你看看赖家” 金管家气得一脚踹过去: “你还敢跟那几位老爷比,再是旁亲,人家须也是姓贾的,我早跟你说,这银子不能拿,不能拿,偏你钻钱眼里,还连累我坏了清白名誉。 咱们只管老实本分些,有鸳鸯在老太太跟前,还能少了咱们家的嚼谷? 你还提什么赖家,鸳鸯信里头不是说了,那伯爷进了东府,头一件就把赖家的人全给赶出来了,你瞧着,他们的好还在后头呢!” 金婆子挨了训斥,嘟囔两句,但也不敢再跟自家爷们犟嘴,只得自个儿心疼: “现在才来训我,当初我收银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来拦着。” 眼见金管家又作势要打,金婆子方才连忙转了话头道: “既是要给鸳鸯那丫头回信,怎么不给二爷,反倒叫那靖远伯带去?伯爷又不住西府里。” 金管家斜了自家蠢婆娘一眼,袖子一甩道: “你知道什么,西府东府不就隔着一道墙?抬脚也就去了。 给二爷有什么用?二奶奶你不知道?那能是好对付的? 那丫头在老太太跟前有了情面,她如今大了,不拘老太太肯不肯放人,她的大事咱们都难做主了。 往后虽说不至于拉去配了小子,八成也是给哪个主子爷们做了姨娘,那还不如挑个厉害的。 我把今儿这事再信里跟鸳鸯说了,叫她借伯爷一个人情,这人情你来我往的,说不得里头就能有什么说法。” 金婆子一想也是,便也点点头不再说话。 贾琏揣着那五千两在怀里,在马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恨不得现在就去喝花酒。 他这一趟南下,自王熙凤那里得了一千两,又从公中拿了五百两,到得现在,差不得也花用尽了,可巧今日这一回,却又挣出来一大笔。 打定主意回去拿三千两给贾赦交差,昧下两千两来,便是自己的私房钱,往后也少看凤姐儿的脸色。 如此里外里,他这下一趟江南,好好玩了一趟,还能再赚一笔! 不过他倒一向会做人,也晓得今日是借了林思衡的威风,想着不如请林思衡一个东道,算是赔礼,因而赔着几分小心道: “劳动衡兄弟走这一遭,前些日子我跟王家大哥一块儿喝酒,倒寻着一处好地方,衡兄弟这会儿可得空?不如过去坐坐,喝两杯水酒如何?” 贾琏口中的好地方,林思衡不用问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儿,自然不去,摇着头笑道: “今儿跑来跑去的也已乏了,回去早点歇着,二哥若有意,自去你的便是,只是已定了后天一早便动身,二哥可记得别耽搁了行程。” 贾琏自然连连点头,见林思衡依旧不去,晓得他的性子,也不再劝,拱了拱手,一拨马头,又直奔着秦淮河去了。 船队自离了金陵,一路北上,沿途走走停停,林思衡带着黛玉明面上游山玩水,增进感情,暗地里也趁此机会,将运河沿线伏波黄雀做一番整理。 渐至入夏,气候已暖和起来,厚厚的春装已经收起,开始换上轻薄透气的丝绸轻衣。 林思衡坐在船舱里,说是船舱,布置得倒也和房间差不多,正伏在案上回信: “黄鹤既除,令周衡自立旗号,暂且驻守龙穴岛,并在周边城镇招募船匠水手,修缮扩建原黄家船坞,并进一步查探其周边岛屿,兴建海船。 龙穴岛抄没黄家金银,不必送来京师,令郑阳登记造册后,准周衡就地留用,事后留案即可。 河南铁炮铸造既有进展,宜当更进一步,不可自满,继续寻求火炮轻型化和高射速,火炮铸造一应工匠,给足银两,转移至龙穴岛,并可积极与外商接触,或有所得。 火枪仍有不足,炸膛问题仍待解决,实不堪用,叫赵枢不必急于求成,可依托钱庄关系,向晋商采购山西铁料,若可一试” 船只渐渐驶近京师,这个原本稍显平静的漩涡,又渐渐有些动荡起来。 宫中旨意频频,继续对贾家的军中势力做着肢解,官僚私下奔走勾连,军营操演呼喊阵阵,西苑歌舞日夜不休。 贾母盼着林如海入京以为倚仗,贾赦惦记着贾琏手里搜刮了多少银子。宝玉又想起那位仙子般的林妹妹,牵肠挂肚,叫袭人暗暗叹气。宝钗神色平静,却在绣花时不经意便扎到了手,三春各怀心思,也暗自打探消息,互通有无。 而在梁王府中,一名体魄雄壮,神色干练的年轻人,持着江少元的信物,也在夜里敲开王府大门 ———— 第三卷《武略!文韬!》完。 欢迎读者老爷们继续收看第四卷: 《芳园应锡大观名》! 事业线的东西大家不爱看,但好在到这里为止,主要的事业线内容已经写完了七七八八,虽然说有一些阉割 后面应该还会穿插一些,但不会再像这一卷一样作为主要内容,最后一段略长些的事业线文段,大概要等到大结局了 至于第四卷,那大家看卷名大抵就能猜到,这一卷会是园子戏占较多场面,也即是“家长里短”的东西会比较多了。 本文一开始便明确是后宫文,到目前为止,主角身边确定的女子,也就是自己身边几个丫鬟,黛玉和她身边两个丫鬟,以及秦可卿那三个。 而这一卷,也将是主角“暴露本性”,加快感情和后宫节奏的一卷。 只能说,将是最推土机(飙车)的一集,请大家谨慎观看 ———— 八十万字了,这本书到这里,大纲进度已经走完了五分之三,可以说流量一直十分惨淡,也谈不上什么稿费收入。 虽然吃了不少差评(流泪),但也得到了许多朋友的支持,这也是我一直能够坚持着想要将这本书写完的主要动力之一。 倘若以后还要写书,自觉也难再有如今这般的“死脑筋”了。 许是受大量ai文冲击,本书流量近日又屡遭重创,受生计所迫,开始调整更新,从明日起,变更为每天晚上五点双更,并视情况,可能做进一步更改。 感谢大家支持。 第369章 吃饭?不吃 晴雯帘子一掀,就看见林思衡正坐在书桌后头,将香菱抱在怀里,时不时从香菱衣衫半开的怀中抽出手来,写几个字,然后又塞回去。 香菱见她进来,略有些害羞,但小姐妹俩互相也见过不少场面了,便只是脸红红的不说话,由着自家爷来轻薄。 晴雯扯扯嘴角,将手里刚洗干净的樱桃放好,凑到另一边去,心有余悸的朝底下望了一眼,倒没再见着人。 又见着这两人这副恩爱模样,连她进来都向是没瞧见,颇有些“怨念”道: “爷待香菱就这样好,这样的天气也不嫌热,偏偏对我就动不动又打又骂的,爷就是偏心。” 一边说,一边捻着樱桃来喂林思衡,林思衡觑她一眼,咬了一口她粉嫩嫩的指尖: “你要是也跟香菱一样乖,爷疼你都来不及,打你做什么,哪回不是你自己作妖?” 晴雯一想,那好像也是,便噘着嘴不吭声。 香菱如今在男女情事上倒放得开,对林思衡堪称予取予求,偏偏听着林思衡夸她,却觉得不好意思,又怕晴雯真个吃醋,便从林思衡怀中下来,算是给晴雯挪位置。 眼见晴雯扭捏在旁边不肯走,林思衡哪里不晓得她这就是邀宠来了,到底不忍叫自家俏婢失望,况且晴雯虽不能比香菱曲线玲珑,单只那双纤长挺直的秀腿也叫人流连忘返,便也笑着朝她张开双手。 晴雯还略微扭扭捏捏了一下,方才咬着下唇一笑,倒也不顾忌香菱还在,便往林思衡怀里一坐,再不说什么怕热的话。 林思衡双手也十分熟悉的往晴雯大腿上一搁,轻轻抚弄起来。 晴雯特意换了薄裙,略觉得有些痒,又有些硌得慌,但可以忍受,便也由得他去,假装自己没有发现。 “爷这趟回京,可能歇一阵子?总不会还要往外头跑?” 林思衡手上动作不停,沉思了一下,笑道: “爷当然想着要是有你们陪着,天天能吃了睡睡了吃,能向宝玉那样,什么事也不操心,那就最好。可惜是个劳碌命,怎么,这一趟可是觉得累了?” 晴雯听他又拿宝玉来打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要是爷果真既能有本事,又能跟宝二爷一样待在家里,那自然是好。 我们又不管别的事,有什么好累的,就是心疼爷,爷这当了官才几年,不是往河南去打仗,就是到扬州来弄险,皇帝总不能就可着爷一个人往死里用。 这也就罢了,还没什么赏赐,连林老爷都升了官,偏爷办了事还要挨罚,岂有这样的。” 虽然晴雯调皮,脾气暴,有时候还犯懒,又爱顶嘴和被顶嘴,但她确实是个好丫鬟。 虽说眼界是略浅了些,可到底是将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这话叫林思衡也觉得受用。 赶忙疼惜得搂紧了些,顺手就将晴雯腰侧一颗扣子解开,把手伸进去。 晴雯当即身子一僵,她本就是有意来与林思衡玩闹固宠,专换了轻薄好看的衣裳,也猜到林思衡必然要占她便宜——这事原也用不着猜,可眼见这林思衡动作愈发过火,晴雯又害羞起来。 偷眼去瞧,好在香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过身去,拿着本林思衡买的诗集在看,只耳尖上略有些泛红。 晴雯见香菱看不见自己,便也自欺欺人,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感觉不到林思衡手上的动作,声音发颤得继续与林思衡说话,偶尔耐不住,轻哼两声,便将她这强装出来的平静打破的干干净净。 林思衡瞧着晴雯这装模作样的小模样,实在有趣得紧,便也不着急,一边不动声色的与晴雯说话,一边继续鼓捣些小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盘樱桃不知何时被吃得干干净净,林思衡感觉可能都有点吃上火了,呼吸略有些粗重。 香菱不知道何时也换了姿势,面朝林思衡,背靠书桌,一只手勉强撑着桌面。另一只手里依旧捧着诗集,微微颤抖。 只是面色绯红,眼神发直,也不知道她究竟看进去了没有,等运河上有风吹进来,裙子便微微摆动起来。 晴雯也横坐在林思衡膝上,咬着下唇,神情迷蒙,两条长腿似是坐久了,有些抽筋,不时难耐的绞在一起,扭动两下,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红玉备好了饭,便来请人,一掀帘子,抬头一望,人也懵在那里,左右看看,到底把头一低,声音像是蚊子哼: “爷,该吃饭了。” 晴雯原本还迷糊着,听着这动静,陡然一个激灵,她与香菱关系好,却不太愿意在红玉跟前丢脸。 手忙脚乱的将林思衡的手臂抽出来,再从林思衡怀里起身,腿脚发软的扶着桌子站好,假装无事发生。 香菱背对着红玉,却也听见说话声,红着脸,眼神如水得瞧了自家爷一眼,但看林思衡没有要住手的意思,便也就乖乖的靠在那里不动。 红玉只看见晴雯方才窝在林思衡怀里嬉戏,却只当香菱是在看书,却见香菱并不理会自己,香菱一向性情温和,与人为善,红玉也只当她没听见。 晴雯瞥着另一边的动静,暗暗咂舌,怪道爷总夸香菱乖巧,这可是够乖的。 红玉见居然没有人理会自己,以为是自己刚刚声音太小,只得近前几步,又招呼一声,但林思衡现在其实并不是很想吃饭。 晴雯见红玉主动送上门来,眼珠子一转,便起了坏心眼,给林思衡使了个眼色,林思衡倒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暗自觉得好笑,却不阻止。 等红玉走近,晴雯便将她一把拽住,拖到林思衡身边来,红玉这才看明白香菱刚刚为何不搭理自己,脸一下子红得像是要滴血一样,把头一低,紧张的绞手指。 香菱见她已经看见,手上一本书都不知道该遮哪里才好,到底还是横着心,害羞得拿书把脸一蒙,掩耳盗铃一般,双腿微微颤抖,但还是强撑着任由林思衡“欺辱”。 晴雯学着绿衣之前的模样,竭力拿出大姐头的气势,对红玉指指桌子底下。 红玉轻轻抬眼瞧了林思衡一眼,见他也正笑望着自己,腿脚一软,竟真的顺从跪坐下来,倒把晴雯给看愣了,她还以为红玉至少得扭捏一下来着。 绿衣早布好了饭菜,却迟迟不见有人来,连红玉也一去不返,也有些纳闷的寻过去。 然而等待饭菜都凉透来了,终究也不曾见有人来吃 第370章 心术 等几人回到饭桌上,早饭已经变成午饭了,菜也叫下人热过一轮。 四个丫鬟一个个红着脸,把头低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小口吃饭,连衣服都换过,发丝间沾着沐浴后的水汽。 林思衡脸皮已经是练出来了,神色如常,见她们一个个的都不说话,暗自发笑,轻咳一声,笑道: “怎么都不说话,我又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是都累了?” 话一说完,也并没有人接腔,几个丫鬟互相眼神闪躲,不敢对视,晴雯倒现在想起方才的荒唐,都忍不住身子发软,她都再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般听话的时候,怎么就敢仰着脸来 爷就会欺负我! 越想脸就越红,眼里还带着水意,嗔他一眼,没好气的给他夹了块鸡腿,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 就连绿衣这般大胆主动的,也忍不住觑了他一眼,把那一盘春韭往他跟前挪了挪,要不是一个个肚子饿的厉害,还不知道要荒唐到什么时候 她方才也被欺负的厉害,但好在最惨的还是晴雯,这样一想,心里一下子就平和多了。 反倒是香菱和红玉两个,神色恢复的快些,却也依旧心神动摇,不敢说话。 等雪雁“噔噔噔”的从黛玉那条船上过来,看到得就是这样诡异而又安静的一幕,五个人都低头各自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她自小就跟林思衡相熟了,自然晓得林思衡的规矩,见此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一时愣在那里。 还是林思衡抬头看她一眼,招她近前来,笑问道: “怎么这时候跑来,是有什么事?” 雪雁便笑嘻嘻的凑过来道: “老爷叫我过来跟爷说一声,船要靠岸了,老爷叫伯爷准备着,得先进宫去。”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见雪雁正拿眼神往桌子上瞄,好笑道: “可吃过了,要不要留下一块吃点。” 雪雁盯着那半只烧鸡,咽了口唾沫,但还是坚定的摇摇头道: “不行的,我得回去给老爷回信儿。” 说着又往桌子上盯了一眼,便以极大毅力扭过身子,抬脚要走,但又被林思衡一把拉住,捧着小包子脸又香了一口才放开。 雪雁心里一甜,旋即又反应过来这不是在私底下,心虚得朝林思衡身边四大丫头瞧了一眼,却见那四个都一脸平静,还以为是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来,也顾不得什么饭菜了,低着头脚步快快的跑开。 绿衣四个对视一眼:嘁,小场面。 等雪雁又跑回自己这条船上,小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自觉是经历了好大的事,抿了抿嘴唇,眼里还带着笑意,旋即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好像有股韭菜味? 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块桂花糕,放在嘴里细细抿了,方才脚步轻快,蹦蹦跳跳的去找林如海和黛玉回话。 等船靠了岸,林如海便叫林思衡与他一道进宫,除了护卫,其余丫鬟下人们自然都各自先回去安置。 林如海仍叫黛玉先往荣国府去,林思衡听着也只得默认,那总不好当着林如海的面,现在就把黛玉往自己家接不是? “臣林如海\/林思衡,拜见陛下。” 师徒俩自神京码头下了船,未及还家,即先行进宫复命,皇帝也一早就在等着。 自崇宁皇帝初登基起至今日,就想着要革新盐法,充盈国库,历时已十二年,到得如今,才算功成大半,此时见着林思衡师徒俩,心中也觉振奋,笑道: “快快免礼。” 复又先略过林如海,面色一沉,只对林思衡道: “朕叫你南下配合林卿革新盐法,你居然敢在闹市中私刑杀人,简直目无王法!你可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事!朝堂上弹劾你的折子,能把朕这养心殿堆满! 若非朕与太上皇看你年幼,又看在林卿面上,从轻发落,你都已经掉了脑袋!如今只降爵一等,你可不服?” 崇宁帝一边问话,一边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却见林思衡果然面上戴着明显的不满,有些耍脾气道: “陛下既然问我,臣自然实话实说,自臣受陛下旨意南下,推行盐法,可陛下也知,既欲变法,岂得不见血光? 况且黄家谋反罪名昭彰,臣师出有名,又有陛下御赐尚方宝剑,如何杀不得他?正好以此震慑宵小。 虽说手段是过激了些,可臣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利,陛下不赏也就罢了,怎的还罚我?这岂不是赏罚不公?” 皇帝听着微微一怔,他还真就很久没见有人敢直接对他表达不满,不过倒也并不生气,只在心中暗嘲道: 到底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年轻浮躁,手段蛮横,得罪了人尚不知急流勇退。 崇宁帝看着林思衡显在面上的不满,反倒愈发放心,他口中虽是责怪林思衡手段酷烈,可实则心里满意的不得了:: 毕竟一个已经成了来俊臣一样的人物,除了老老实实做皇帝手中的刀,还能有什么路可走呢? 若没了皇权庇护,都不必他这皇帝亲自动手,只怕被这小子得罪的满朝文武,就能先把他给撕碎了。 坏人林思衡已做了,他便只管做好人就是。 他自觉自己从满朝文武手中保全了林思衡的下场,已可称得上是仁至义尽,况且恩出于上,本是天理,皇帝便也心安理得。故闻言冷笑道: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绝无私利?江家给你送的银子,还有那个什么薛家,得的一成盐利,你以为朕不知道?就凭你敢以权谋私,朕就该处置你!眼下是不与你计较,你还敢口出怨言?” 林思衡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料到皇帝居然清楚这些事情,面色一苦,神情间的不满便都消散了去,讪笑着不说话了。 林如海也忙道: “陛下息怒,臣因忙于公务,对臣这弟子一向疏于管教,才叫他这般胆大包天,竟敢在御前失仪,此皆臣管教不力之罪也,只看他在年幼无知,求陛下宽恕一二。” 皇帝看向林如海,便又是另一番态度,神色温和,言语亲切道: “林卿何罪?林卿恐怕不知,这小子在朕跟前失仪那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朕要与他计较,他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况且你这弟子,如今也是堂堂的靖远伯爵了,林卿又还能如何管教他?” 说着面色一转,对林思衡冷哼道: “既然回来了,就先好好休息一阵,再给朕将左掖和南城兵马好好管教起来,再敢玩忽职守,仔细朕数罪并罚,下去!” 第371章 辞官 皇帝将林思衡赶出去,却将林如海留下,林思衡对此倒也有所预料,与自己相比,终究师父才是皇帝心腹之臣,便是连自己屡得重用,只怕多少也是沾了这弟子身份的光。 果然待他一走,崇宁帝便从御座上起身,竟走下堂来,林如海见此,也不敢再坐着,忙起身相候。 崇宁帝走至近前,用力握住林如海的臂膀,深深得瞧了一眼,看着林如海从鬓角散落下来的白发,神色感慨道: “十年不见,林卿憔悴许多。林卿为朕变革盐法,呕心沥血,朕已知之,幸赖如今盐法已成,林卿大功,朕之后还有重赏!你我君臣携手,必能使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林如海深深拜倒,眼含热泪道: “陛下厚待,臣本当竭力相报?昔蒙圣上垂青,委以两淮盐政之要,十载寒暑,白驹过隙。 臣本一介愚鲁,虽焚膏继晷,尤恐负陛下之重托。然近来每对菱花,但见鬓边霜色渐深,偶闻更漏,更觉胸中气血翻腾,已恍若秋蝉抱露,难振薄露。 窃思臣以蝼蚁之躯,已竭涓埃之力,若再贪恋簪缨,恐将误社稷大事。 今乞骸骨,伏望陛下垂怜,许臣退居泉石,课子奉祠。” 崇宁帝闻言,大惊失色,连忙亲手将林如海扶起来,口气微微责备道: “卿年方五旬,正值壮年,何生此倦怠之心,竟欲弃朕而去?莫非是朕不堪辅弼?” 林如海又连连叩首道: “陛下自是圣主,非臣斗胆,怠慢君父,实是年老体衰,近来常有昏聩之举,不堪驱驰。” 言罢,仍是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官帽摘下,头顶斑白杂乱的枯发散落下来,正落在身上那一身大红官袍上,白的叫人扎眼。 皇帝也神色一整,有些难以置信道: “卿离京之时,朕尤记卿家风采,何等士人风流,而今不过十年,何已老迈之此?” 林如海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皇帝仍不愿放弃道: “卿携此大功,又在扬州十年砥砺,朕正欲已户部侍郎一职,虚位以待,卿不如暂且委屈,日后再立新功,何愁不登宰辅?” 林如海依旧推辞不应,皇帝想了想,又道: “卿既身子不适,户部事务繁重,或有不妥,卿是探花出身,精于礼教,请任礼部侍郎如何?” 林如海依旧苦笑着摇头,似是不耐久站,还微微打了个趔趄。 “左俭都御史如何?卿若不应,莫非是嫌官小?” 林如海见皇帝再三要求,只得又开口道: “非臣居功自傲,妄自尊大,臣近来读书,已觉老眼昏花,不耐案牍之劳,倘任部院之职,恐戴罪之日不远矣。” 崇宁帝见他亲口三请,林如海依旧不应,便知他果真是铁了心要辞官了,似乎也动了感情,眼眶微微泛红道: “朕尤记卿昔日在京之时,与朕言谈自若,行事中正,又屡授奇谋。 ‘抑盐商,盈国库,治京营,调边军’。 卿当年奏问,朕日夜牢记,不敢或忘,而今方才走完第一步,不意卿竟欲离朕归老,岂不叫朕痛心?” 说着擦擦眼眶,又道: “况卿方立大功,虽不欲为官,不可不赏,卿若有所求,请直言相告,朕无不允。” 林如海忙道: “臣在扬州十年,举步维艰,不能寸进,岂敢言功,独臣之弟子,虽年少无知,尚有三分胆气,更有一腔忠心,日后倘有疏失,愿求陛下看在老臣的面儿,稍加宽宥,臣便别无所求。” 皇帝摇头道: “他若有功,朕自然赏他,哪里还要卿来交代。” 林如海想了想,又道: “既陛下厚爱,臣确有一事放心不下,愿求陛下恩典。 不敢瞒陛下,臣别无子嗣,独有一女,已至及笄之年,自小体弱多病,叫臣日夜担忧。 幸臣这弟子,向与小女亲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臣已将小女许配,只因犯了同姓之嫌,恐来日引人口舌,愿再求陛下一道旨意赐婚,已堵悠悠之口。 臣一己之私,妄求圣意,贻笑大方。” 皇帝也微微一愣,林家四世列侯,而今已经失爵,他本已做好林如海求复祖上爵位的要求,却不曾想,林如海竟将这样的机会,只拿来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一个立下大功的文臣,要告老隐退,又没犯什么过错,只提请这么一个要求,皇帝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况且这对皇帝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事情,皇帝目光微凝,既然林如海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他自然也没有非要把爵位还给林家的道理。 但以林如海治盐十年的大功,若果无别的封赏,则又难免叫人觉得他这个皇帝苛刻,因而笑道: “这只一件小事,朕已允了,然卿之大功,仍不可不赏,卿既不愿再案牍劳形,朕也不好再强求。 戴权,拟旨,加林卿为银青光禄大夫,赐京师宅邸一座,赐金鱼袋,赐金百两,绸缎十车。 以林卿之女为嘉宁县主,赐婚靖远伯。林卿以为如何?” 林如海深知皇帝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以示自身并非刻薄寡恩之君,便也配合着不再推辞,叩首拜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见地,叹了一口气,亲自搀扶着林如海站起来,感慨道: “卿既已无意官场,朕也只得成全你,只是却不可忘了你我君臣恩义,当要保重身子,倘朕有所疑虑,遣人相问,卿还当不吝赐教才是。” 林如海忙道: “若陛下有召,臣岂敢不奉旨意,然朝堂之上,名臣济济,恐臣鄙陋见识,实不堪一用。” 君臣二人又客气一番,林如海方才告辞出宫,也不再将官帽戴在头上,只置于掌中,任由满头白发飘散,一步步走出养心殿,走出这座天下的中心。 皇帝也亲自送出殿门,不知何时下起小雨,站在高处,远远眺望,才发现林思衡原来一直就在宫门口没走。 见着林如海出来,林思衡亲自为林如海披上挡雨的斗篷,又撑着伞,只将林如海遮得严实,却不顾自己半个身子都在雨中,师徒俩就这样慢慢消失在皇城大街上。 第372章 公心私心 皇帝就在殿檐下站了一会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琉璃瓦上的水珠断断续续的砸落下来,连成一条珠串: “陛下,这外头下雨天凉,陛下还是先进去,不好吹了冷风,对陛下龙体不利。” 崇宁帝对戴权的谏言置若罔闻,忽然开口道: “十年不见,朕倒没有料到,连林卿也变了。” 戴权微微一愣,诧异道: “确是如此,十年前老奴也见过林大人,那时候林大人真是好风姿,京中谁不仰慕,如今竟已显老态了。” 崇宁帝看他一眼,微微笑着摇头道: “朕不是说这个,生老病死,本是寻常。 昔日朕看林卿,一片赤诚,虽出身富贵,却全无私欲,今日一见,林卿已不复昔年一片公心,也开始谋求私利了。” 戴权微有诧异道: “陛下这话从何说起?老奴竟没瞧出来,既是林大人有私心,如何竟要辞官,莫非果真是嫌官小?” 崇宁帝收回目光,不再看雨景,一边往殿内走,一边冷哼道: “你个奴才,又能看出来什么,五十岁的户部侍郎,这官位何曾小了,只是他林如海要的不是这个罢了。” “那林大人要什么?奴才愚钝,竟实未能看出来。” 崇宁帝心情不太好,倒还真就与戴权说起这话来: “林如海虽才五旬,倒也确实衰朽的厉害,他又无子嗣,便是官位做的再大,哪怕复了他祖上的爵位,又能如何?还不是为旁人做嫁衣裳。 倒是收了个好弟子,与其以后便宜那些不相干的旁支远亲,还不如趁着这机会,携功而退,好给他这徒弟让路。再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以示拉拢。 他若果真做了高官,满朝文武都得盯着他那弟子,必不会允许师徒俩一文一武同登高位,就连朕也得压制着那小子,免得以后尾大不掉。 如今他以功臣的身份辞官,朝堂上那些为了争官位,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那帮人,有多少要领他的情。 这份人情他自己用不着,却正好落到他那弟子头上。只要他这弟子能立的稳,他还怕没了下场? 哼,一腔私心,却拿朕的恩赏来作筏子! 你听见他提的要求没有?故意只求儿女婚事,借着这功劳,半是请求,半是逼迫,叫朕不但得允了这事,该给他的赏赐依旧要给,他自己还能落个高风亮节的好名声!” 戴权闻言忙道: “老天爷,这里头竟还有这许多弯弯绕绕,若非陛下说明,真叫老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崇宁帝也因自己这份洞察人心的英明而微微得意,嗤笑道: “不过都是些史书上的故计,叫你平日里多读些书,却总是不听。 贾家那个女儿,观察得如何?可堪一用?” 马车里头,林如海将方才在殿内的事情与自家徒弟一说,便由得他自己思索,自己只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师父的用意,林思衡略略一想,便也想个明白,有些愧疚道: “师父实不必如此,师父在扬州十年辛苦,方才功成,正该青云直上,领袖群臣,怎好为了弟子,叫师父放弃这一身抱负,这实在叫弟子汗颜无地。” 林如海见他开口,睁开眼睛,眼神里似有些笑意,点点头道: “你也不必多想,我此番做这决定,是早就想明白的,倒也不单单是为你。 说什么抱负,我已经老了,这抱负二字不过一句空谈。 人常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早年狂悖,不知天高地厚,身未修,家未齐,就想着要治国平天下,可又哪有那样的本事,便是十数年消磨。 如今侥幸功成,国恩已报,老夫也无愧于心了,离了那是非圈子,反倒是好事。 况且我若果真做了部院高官,你必是要被压着十数年不得动弹,又何苦为我这垂垂老朽,却坏了你的前程。 你今年才二十,便已身居高位,倒胜过我许多,正好以我为鉴,时时自省,行事要有分寸,不可不为国,也不可只为国,这其中分寸,你要有数。 等你和玉儿完了婚,老夫也就回姑苏去了,就在香山脚下扎一间草庐,看看书,下下棋,好好陪一陪你师娘,你不知道,你师娘这些年,那可没少托梦来骂我。” 林思衡闻言,心知师父主意已定,况且一则他也确实不忍再叫师父这般衰朽,还要去名利场里消磨。 再则师父这话如今听来,只怕心中对皇帝未尝没有怨言,只是为尊者讳不说明白罢了。 也只得垂首不语,将心中的愧疚之情压在心里。 林如海瞧着他面上神色,笑道: “好歹也是个带兵的伯爵了,不必做此等小儿女模样,若果真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往后对玉儿好一些就是了。” 说着又神色一正,叮嘱道: “你年少显贵,我也不奢求你只守着玉儿一人,但你纳多少妾室,我不管你,可若叫玉儿吃苦受了委屈,仔细我不与你干休。” 林思衡神色尴尬的搓搓手,赔笑道: “师父放心,便是我自己受委屈,也断不会叫师妹受委屈。” 林如海闻言,哼了一声,倒也信了他的话,马车缓缓而行,径直向荣国府方向行去。 黛玉先一步已回了荣国府,贾母早打听得林如海进京,一直都在盼着,等黛玉进来,便赶忙拉到跟前来,细细得瞧了好几眼,眼见黛玉言笑晏晏,不见有什么郁色,也满意得点点头道: “好好,玉儿可算是回来了,你这要再不来,外祖母可得派人去接你了。你父亲如何了,怎的未见他来?” 王熙凤在一旁捧哏道: “可不是如此,自打林丫头去了扬州,老祖宗一天天的,连饭也少吃了,一天恨不得要问八遍‘玉儿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祖宗哪天要是能这么想着我,真叫我死了,也情愿了。” 贾母笑骂道: “你一天天的恨不能在我跟前转百八十回,吵的我不能清净,我还想你做什么?” 黛玉忙道: “叫老祖宗挂心,是玉儿的不是,父亲一切都好,已先和师兄进宫复命去了。” 贾母点点头,又问了好些黛玉在扬州的事情,三春也夹在这里说话,便连薛姨妈,听说了黛玉已经跟着父亲回京,也忙带着宝钗来讨巧贺喜,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宝玉也拍着手笑道: “妹妹可算是回来了,这回来了,可别再走,恰好林姑父也进了京,妹妹往后,就留在咱们家” 第373章 靠山(上) 黛玉听得这话,方要开口,前头已有丫鬟来报,说是林老爷和靖远伯已到了。 贾母闻言一喜,连忙道: “快请他们进来!” 凤姐儿乖觉,更是已亲自迎了出去,果然便见师徒俩已经一前一后,正往荣禧堂来,凤姐儿远远望着,面上已热情的笑起来,脚步快快的走过去,先对林如海行了一礼,笑称道: “见过姑父,给姑父大人请安。” 又对林思衡作怪笑道: “也给伯爵老爷请安。” 林如海只是笑着点点头,林思衡笑道: “只是我看你这请安的心意也不诚,连个礼数都只尽了一半,你若真心诚意要给我请安,给我磕个头,我便也就受了。” 凤姐儿晓得他是开玩笑,也不以为忤,斜他一眼,笑呵呵道: “伯爷也别急着拿我打趣,左右我这破落户,也是给你们笑惯了的,以后自然还有机会,还是先请进来,要再耽搁,怕是老祖宗自己就要叫人扶着出来了。” 几人遂直入荣禧堂,贾母自软榻上起身,还未及开口,已先迎了下来。林如海一见贾母,当即快步上前,竟要磕头行礼,口中唤道: “见过岳母大人!” 贾母红着眼眶,赶忙亲手将林如海扶起,细细打量着好几眼,见林如海竟已满头白发,显得尤为苍老,瞧着都不比贾母自己年轻多少了,心中一悸。 昔年林如海在京,初中探花之时,跨马游街,风流倜傥,引得文武两边来争,又取了荣国公府的嫡小姐,京中无不称羡,不想一去扬州十年,再见竟已物是人非。 不由感慨道: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扬州十年辛苦,如今苦尽甘来,往后留在京里,便要过好日子了。” 贾敏在扬州离世,林如海心中对贾母有愧,闻言忙愧悔道: “怎敢劳岳母大人挂怀,只小婿愚鲁,不堪造就,有负老泰山和岳母大人所托,实在该死!” 贾母神情中也流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唏嘘一阵,李纨又赶忙领着三春上前见礼,皆口称“姑父”。 林如海南下之时,三春都还年幼,尤其惜春,甚至都还不记事,虽晓得有这么个姑父,却还不如“林大哥恩师”这个身份来的熟悉。 但终归都不是外人,便也排着队上前一个个行了礼数。 他们不认得林如海,林如海如今也难认得她们几个,只好在早听黛玉说过,贾府有几个表姐妹,倒能一一对应的上,点了点头,称赞了几句,也不多说。 探春眼珠子转转,一转身子,又凑到林思衡跟前,清清嗓子,也作势要行礼道: “见过靖远伯爷。” 林思衡诧异的瞧她一眼,笑道: “这才小半年的功夫,三丫头如何竟生疏了,你二嫂子与我客套便罢,你与我客套,我可没好处给你,要想要礼物,还得寻你林姐姐去,给你们带的礼物,可都在她那儿呢。” 探春听出林思衡与黛玉愈发亲近,面上微露异色,一闪而逝,果然便不见外,拉着林思衡的袖子笑嘻嘻道: “林大哥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不如先说给我听听?” 林思衡笑着不应,有探春打头,迎春和惜春也凑上来与林思衡说话,言语依旧十分亲近。 惜春便罢,除了神色间少了几分常有的清冷,倒无什么异常,独迎春小半年不曾见他,几乎都要思念成疾,抬眼相望,眼中绵绵情意几乎要遮掩不住。 林思衡看在眼里,虽已早有了主意,也不免心中一动,笑着冲她点点头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三春见林思衡果真守口如瓶,便又来闹黛玉,黛玉没好气的瞅了林思衡一眼,“嫌弃”他给自己找麻烦,却也与三春一道,去旁边说起来话来。 黛玉在贾家寄居数年,虽不时来信,只说在贾家一切都好,林如海却也不免担忧,如今眼见几个姐妹果真和睦,心中更是放下心来。 贾母也乐呵呵的瞧着,笑对如海道: “我这几个孙女都是好的,只是太闹腾了些,我上了年纪,也难得管束,叫你看笑话。 这是我孙儿宝玉,旁的不说,却是极孝顺懂事的,他小时候你也见过,如今只怕是认不得了。 宝玉,快来给你姑父行礼,往后你姑父就在京里,也还得托你姑父多照应着。” 宝玉既知这是黛玉的父亲,果然便上前行礼问好,礼数十分周到得体,显出大家子弟的气派来。 林如海听得贾母这话,便明白这是有意叫自己为这宝玉看顾一二。 他对贾母有愧,便无推拒之心,又见宝玉行为得体,似乎也并不像林思衡所言那般乖觉,也笑着点点头应下: “早听得衡儿和玉儿说起,府上名叫宝玉哥儿有灵气,性情和善宽厚,素来亲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来日必有一番大好前程。” 贾母听得林如海应下,面有喜色,宝玉却不关注什么“前程”,只紧着问道: “姑父可说的是真的?林妹妹果真这样说?” 他不问便罢,这一问便漏了底,反倒叫林如海看出其金玉其外的本质来,又拿他与贾琏一番对比,心中便连连叹气,却也不当着贾母的面显露出来,只是笑答道: “自然是真,玉儿说自己在贵府上,常得宝玉关照,时时感激,可见果真是个好孩子。” 宝玉闻言,愈发喜不自胜,连连朝正在一旁与三春说话的黛玉瞧去,黛玉却并未去瞧他。 贾母又笑指着薛姨妈和宝钗道: “这两个你怕是认不得的,这是薛家大太太和大姑娘,也是太太的妹妹和外甥女,如今也在府上住着,就在梨香院里,是家里的老亲,你也快认一认。” 薛姨妈今天本就是冲着要见见林如海来的,闻言不敢怠慢,忙领着宝钗近前,敬称了一句: “林老爷。” 林如海也不怠慢,李纨和三春倒还罢了,也算是自己的晚辈,薛家对林家而言,正经便是外人,便也起身还了一礼,不动声色的瞧了薛姨妈和宝钗一眼。 他虽知自己这个弟子,与金陵薛家二房多有亲近,却又不知大房如何,只是客气一番便罢。 薛姨妈也点到即止,只认了个脸熟,却又笑着来寻林思衡,模样便亲切的多: “伯爷这趟南下回来,可是又立了功劳,只是小小年纪的,就这样辛苦,也叫人看着不落忍,这趟回来,可得好好歇一阵子才是” 第374章 靠山(下) 林思衡听得这话,却连连摇头笑道: “姨妈如今也外道了,怎的说话这样客气,难道我竟是个不认人的?况且我这回哪里立了什么功劳,姨妈难道不知,我才因犯了过错,被陛下给贬了一级爵位来着。 不过倒叫姨妈给说个正着,陛下估摸是看我不晓事,也叫我先歇息一阵子来着。” 薛姨妈却笑道: “伯爷说这话,那是欺我这妇人少了见识,伯爷的功劳,天底下难道还有人不知道的?说是贬了一级爵位,也不过是做给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瞧的。 再说,伯爷还这样年轻,这点磕磕绊绊算个什么,往后自是公侯万代,也不必在乎着一时的挫折。” 薛姨妈这话,倒真叫林思衡略有些诧异,若说薛姨妈这人,迎来送往是一把好手,只是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非她所长,若有所思的朝正站在薛姨妈身后,一袭粉色长裙,愈发风姿出众的宝钗瞧了一眼: 她这莫不是听宝钗说的?若说宝钗有这样的见识,他反倒不觉得稀奇了。便也笑道: “功也好,过也好,总归都是过去的事情,我这小半年不在京里,对姨妈还有薛大哥,宝妹妹疏于问候,可都还好? 如今既回了京,姨妈若有什么难处,往后也可来寻我说说,或许帮得上忙,是了,姨妈的糟鸭掌可还有?待得了空,可少不得要叨扰姨妈,讨两杯好酒喝。” 薛姨妈面色微喜,忙笑道: “这可真劳伯爷挂念着,鸭掌早都糟的好好的,专程留着了,我是巴不得伯爷天天能去梨香院才好,那才是我的福气,快别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宝钗一直就站在母亲身后,也不与林思衡说什么话,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他两眼,面上挂着一贯恰到好处的笑意,只听得他与母亲问候自己时,方才神色微动,略显波澜,但旋即便又隐没下去。 这边林思衡与薛家母女客气着,那厢贾母早已叫人备着酒菜,要留林如海和林思衡吃饭,林如海推拒不得,只得应下,略微一张望,有些诧异道: “如何不曾见府上二位内兄?” 贾母哼道: “不去管他们,他们自有去处。你只管安心坐着就是了。” 贾母图个热闹,又都不是外人,便也不分什么内外桌,只围成一圈各自坐了,林思衡依旧十分自然的往黛玉身边一坐,另一侧的位置,原本探春是有意过来占着,却被宝钗状似无意的抢下了,也只得拖着姐妹到对面去。 招待着林如海饮了几杯,贾母到底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你这回是立了功回来的,陛下可是要给你升官?我听着外头人说,莫不是要升个侍郎尚书?” 林如海摇摇头道: “不敢瞒岳母大人,我如今已辞官,圣上也已准了,只留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算是闲居荣养。” 贾母海吃一惊,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除了林思衡和黛玉两个,其余人也都吃惊的将筷子放下,林思衡是早已知道了,黛玉则是并不太在意。只听得贾母连连紧着问道: “这话怎说的,你这样大的功劳,怎还要辞官?莫不是西那里头,还不肯放过?” 林如海忙道: “岳母大人放心,这倒并非如此,圣上本欲以户部侍郎一职相授,实是小婿如今也已年迈体衰,不堪驱使,故而请辞罢了。” 贾母既听林如海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又说是因身子骨不适,也是哑口无言,总不能林如海都这么说了,她还能再逼着自家女婿去活活累死? 贾家如今看似安稳,实则根基动摇,贾母正盼着林如海进京以为臂助,怎料得竟成了空?一时默然无语,连薛姨妈也微有异色。 林如海心中一叹,如何不晓得贾母的心思,他虽久不在京师,却也早从林思衡口中晓得如今贾家外强中干的内情,因心中愧疚,却也不忍真叫贾母的心思落空。便指着林思衡道: “还有一事,正要说与岳母大人知道,今日入宫之时,小婿已求了陛下赐婚,将玉儿许配给了衡儿,亲上加亲,陛下也都允了。” 林思衡与黛玉其实婚约早定,但林如海如今却只推说是皇帝的意思,林思衡闻言,虽已知道此事,也促狭的朝黛玉挤挤眼睛。 黛玉见自己的婚事,当着姐妹们的面,被父亲说穿,却仍有些害羞,轻轻巧巧的也觑了林思衡一眼,然后便红着脸把头埋着。 林如海这一句话说罢,席间陡然一静,李纨便也罢了,站在贾母身后,依旧事不关己的样子,凤姐儿眼神却在林思衡和黛玉身上转来转去,还不时瞧一眼宝玉。 三春各自惊诧,皆面有异色,迎春低下头来,怕叫人看见自己眼神中的苦闷,探春抿了抿嘴唇,忽然端起酒杯笑嘻嘻的对黛玉敬酒道: “可是要恭喜林姐姐了,难不成林姐姐给我们带的礼,原来竟是喜帖不成?” 黛玉本来倒还好,听得探春说这话来打趣,终究是脸皮太薄,险些便又要羞得破防。 只是却还记得那日山道上与林思衡闲聊起探春时,这“狗男人”的反应,神色莫名的瞧了探春一眼,咬了咬牙,竟端起酒杯,果真应了探春的喜。 惜春也凑合起热闹,却不去闹黛玉,只奔着林思衡来,举杯笑道: “三姐姐去贺林姐姐,我就来贺林大哥,这可果真是喜事,我今日饮一杯,林大哥可是该多喝些?” 林思衡瞧她一眼,故意与她打趣道: “叫我多喝便也罢了,只是我要先瞧瞧,四丫头你这杯子里,可果真是酒不是,你若再拿汤来糊弄我,我可不跟你喝了。” 惜春面色一红,微微害臊道: “不过是就占了那一回便宜,难不成林大哥还要一直记着不成?” 林思衡逗她一句便罢,双手端起酒杯,连喝了三杯。 凤姐儿本是在贾母身后服侍着,见此也过来凑热闹,一边亲自为林思衡斟了酒,一边满脸喜色,乐道: “我是知道衡兄弟有好酒量,我也来贺一杯,衡兄弟可也得再喝三杯,不能厚此薄彼。” 林思衡斜她一眼,故作诧异的笑道: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与四丫头这般喝法,是拿四丫头当妹妹看,可不得让着她些。 二嫂子这般说,难不成是要我也拿你当妹妹不成? 罢罢罢,左右不是外人,你今日便当着老太太的面,叫我一声哥哥,我便也认下你这门亲戚。” 第375章 戏宝钗 众人闻言,皆乐不可支,惜春听着这话,心思微动,只觉心底一暖,面上却不显露,故作笑弯了腰,便往探春怀里一倒。 王熙凤瞪大眼睛,瞧她一眼,故作嗔恼的轻轻拍他一下,便向贾母告屈道: “老祖宗,您可瞧见了,我虽知道是不能比我这几个妹妹讨人喜欢,只是怎的喝个酒都还这样不公道,老祖宗您快说她两句。” 贾母如今也会过意来,林如海虽要隐退,可既然要将黛玉嫁给林思衡,先是弟子,再是女婿,那跟亲儿子还有什么分别? 只要有如海和玉儿的关系在,将这关系给维护住,往后说不得林思衡便是贾家的靠山! 便也将心头原先异样压下,笑着对凤姐儿道: “我说你是讨人嫌的,你还不信,如今可真瞧得分明了,衡哥儿的话有理,四丫头可不就是跟他妹妹一样的,你也好跟人家去比?我可不出这个头。” 凤姐儿闻言,假假的抹着眼泪回来,又对惜春作戏道: “四丫头,老祖宗是不肯为我出头了,且看在嫂子平日里待你不薄的份上,快替我与你这好哥哥说两句。 倒不怕多喝几杯酒,只是好歹先全了我的面子。” 惜春笑弯了眼睛,竟真就顺着这说法,对凤姐儿道: “二嫂子这话好没道理,你既说了那是我哥哥,便与我是一家人,我自然是站在他那头的,哪里还有为你这‘外人’说话的道理。” 凤姐儿接连受挫,面色一垮,对林思衡道: “罢罢,看来这个便宜是占不得了。” 说着竟与林思衡连饮了三杯,这才罢休,还故作得意道: “你们当我吃了亏?我啊,是早就口渴了,又馋着这好酒,专等着你们下这个套,好多喝几杯呢,可算是叫我给得手了不是?” 众人听得凤姐儿嘴硬,愈发欢笑,似乎原先席间那点异样,已是荡然无存。 薛姨妈到底算是个长辈,自去与林如海贺喜,宝钗却也端起杯子来,面上一副温和的笑意,中间隔着林思衡,先对黛玉道: “可果真要恭喜林丫头,寻得如意郎君了。” 黛玉连忙应了,也不反驳这说法,只是面有羞意的与宝钗饮了一杯,这还未罢,宝钗又自己斟了一杯,复对林思衡举杯道: “也该恭喜林大哥,可算,如愿以偿不是?” 宝钗这一动,便有一阵淡雅温润的香风自林思衡鼻尖划过,林思衡一扭头,眼前正对的便是宝钗纤纤腰肢,神色微微一怔,也不好多瞧,赶忙抬起眼睛,挪开视线,正撞见宝钗一双杏眼。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晃神,有没有被宝钗看在眼里,林思衡虽心中略有些尴尬,面上却全无异常,故作洋洋自得的应和道: “宝妹妹这话说的正和我意,此番可果真称得上是如愿以偿。” 黛玉听他就这样大咧咧的承认自己“早有图谋”,又想起那句“记得初见芳容好”的话来,不免羞答答的低着头,羞臊的抬手掐了林思衡一记。 林思衡嘴里还含着酒,冷不丁遭了黛玉“暗算”,险些将嘴里的酒都喷出去,虽是勉强咽下,也连连咳嗽起来。 黛玉晓得是自己的缘故,故意不去问,宝钗却吃了一惊,不及细思,赶忙一手扶着林思衡手臂,另一只手便轻抚林思衡的后背,也显得十分自然。 林思衡自然不会将黛玉给出卖了,只道: “不妨事,只是饮得急切了些。” 林如海原本正与贾母和薛姨妈说话,见这番动静,也扭过头来,先是看了宝钗一眼,方才轻声责备道: “虽事有其因,也不可得意忘形才是。” 宝钗见着林如海望来,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此时却显得与林思衡过于亲切,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坐下。 王熙凤笑道: “哎呀,快快快,赶紧吃点菜压压酒,这要再这么灌下去,下回衡兄弟可再不敢留在咱们家吃饭了。” 林思衡笑着摆摆手,左右看看,却没找着自己的筷子,原是方才一番闹腾,已掉在地上,也没细想,便弯下身伸手去捡。 只是他这一低头俯身,却又闻见宝钗身上方才那阵幽香,也不知是不是那冷香丸的味道,一时有些好奇,轻嗅了两下。 宝钗本是好好的坐着,陡然间却身子一僵,原是林思衡这侧面一低头,却正朝她坐的这方来。 如今正是入夏的时节,衣衫轻薄透气,宝钗只觉得自己大腿上都似乎能感觉到林思衡呼出的热气。 本欲避让一二,却又哪里避让的开,这便罢了,偏偏林思衡起身时,又被桌子蹭了一下,微微趔趄,竟离她愈发近了。 宝钗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额头鼻尖,从自己腿上划过,都已快凑到自己的小腹。 猛得绷紧了身子,然而母亲就在一旁坐着,宝钗也不敢显出什么动静来,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只觉得心跳得都快要蹦出嗓子眼,面上却竭力维持掩饰。 好在林思衡似乎只是无意之举,很快便已起身,面色如常,随意将筷子擦了擦,还待再用,李纨笑道: “你这个大伯爷,也未免太节俭了些,这筷子都脏了,还用什么,也不怕生了病。” 说着就过来将他这脏筷子拿走,便要亲自替他取一双新筷子来,黛玉觑他一眼,也不再避嫌,也不去用公筷,只拿自己筷子给他夹菜,意有所指的轻哼道: “他呀,成日里都在心里头想着事情,刚才指不定心里是又有什么事呢,哪里还在乎筷子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林思衡心知自己方才那番小动作,只怕正叫黛玉看见,任由黛玉又掐了两下,面若平湖。 连宝钗一听这话,心里也莫名发虚,只觉得两条腿仍有些发软,强撑着笑道: “林丫头说这话我倒信,林大哥又要管着京营,还要担着南城治安,还要做学问,又是写诗,又是读书的,诶唷,我单是想想就觉得头疼,这许多事,可不得就在心里时时记挂着。 要说起来,宋朝的时候,倒也有这样一个人物,叫做王安石的,被人称之为拗相公,心里头一天天想着国家大事,对旁的事情,却混不在意,有时候与人一快吃饭,却将别人碗里的菜都夹去吃了。 你们瞧,林大哥如今不就在吃别人的菜,我看,这离下一个拗相公,怕是也不远了。” 众人一看,果然正抓到黛玉再给林思衡布菜,黛玉听着宝钗这话,又见众人都戏谑着望她,脸一下子红透,好歹给他夹完了最后一下,便不管他,连方才见他与宝钗那些小动静,一时也都顾不得了。 第376章 宝玉摔玉 第 376章 宝玉摔玉 林思衡也玩笑道: “我还以为师妹这是要喂我呢,早已等着了,谁知道这就了事,虽是师妹心疼我,给我夹这许多,可我那双筷子已叫大嫂子收走,难不成叫我拿手来吃。 这我自己倒是无妨的,只怕是要倒你们的胃口。” 黛玉又羞又急,眼见他当着姐妹们的面说这话,探春和惜春两个都已笑得直发抖,急的脑子一抽,竟把她自己的筷子往林思衡手上一塞,羞恼道: “现在你有筷子了,快自己吃去。” 林思衡扬扬眉头,倒没料到还有这等惊喜,也不拒绝,竟真接过来就用,等黛玉回过神来,他都已用过好几回了。 黛玉把自己筷子给了他,自己便没了用的,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林思衡那番得意模样,林思衡见黛玉望着自己,便又起了促狭之心,专夹了一些菜,就作势要来喂黛玉,口中还笑道: “师妹舍不得喂我,我却不与师妹计较,快尝尝。” 若只在私底下,他缠磨一番,黛玉说不得便真接了,偏偏当着这许多人面,黛玉脸皮最薄,哪里肯接,水汪汪得瞪他一眼,眼见他筷子依旧朝自己这边来,赶忙连连躲闪,宁死不从。 林如海看着他两个玩闹,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贾母如今更是巴不得林思衡和黛玉关系越亲近越好。 探春惜春都快笑得背过气去,尤其探春促狭,也学着林思衡,夹着菜来喂惜春,惜春便一口接了,又惹来一番大笑。 李纨这才取了筷子来,就见到桌上众人皆笑得前仰后合的,哪里还有往日里食不言寝不语的架势,有些疑惑道: “这是出了什么热闹,也快与我说说。” 说着便把手里的新筷子递到林思衡跟前,凤姐儿笑着拉过李纨,指着黛玉道: “好嫂子,你这筷子可给错人了,没筷子用的人,可在这坐着呢。” 李纨一见黛玉那张已成了红布的脸蛋,又见林思衡手上已拿了筷子再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也凑趣笑道: “这是怎么说的?难不成咱们堂堂的靖远伯爷,竟抢了女孩子家的筷子来用不成?” 王熙凤哈哈直乐: “你这可又说错了,衡兄弟这筷子可不是抢来的,可是有人自己给的,我瞧衡兄弟用着,怕是比你手上那双新的,都还合意些。” 黛玉闷不吭声,涨红着脸,将李纨手中筷子接过,情知自己若再张口,指不定还有什么好话等着自己呢,果然便又听得身旁那坏人得意道: “到底是二嫂子见事明白,我这双筷子,等下可是要带走的,这不比什么千金万金,都要来得珍贵。” 王熙凤见他捧场,也愈发高兴,又凑到贾母跟前,道: “老祖宗您看着,往日里我便看着这两人亲近,如今这还只是说定了亲事,便已是这样了,等果真成了亲,倒时候,只怕衡兄弟眼里便全是林丫头,再看不见咱们几个喽。”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讨贾母和林如海的巧,却不想竟将贾母身边另一人给惹出脾气来。 黛玉自下了一趟江南,与父亲团聚,气色便愈发明艳动人,叫宝玉只看了一眼,便已有些挪不开眼睛,本是在席间坐着好好的,却听得林如海说起,已将黛玉许给了林思衡,当即便有些发愣。 这便也就罢了,只心里尚有些侥幸,想着或是林妹妹心中不愿,许是求一求老祖宗和林姑父,还能再挽回。 只是宝玉再是看得仔细,也不能从黛玉神色里瞧出一星半点的不乐意来。 又见着黛玉与林思衡这等亲近,心都碎了一地,神色都渐渐恍惚起来,尤其看到黛玉给林思衡夹菜,甚至连自己的筷子也给他,神色间的温柔和羞涩,宝玉只觉自己从来也不曾见过,愈发有些痴愣。 只是今日这席间,众人都忙着逢迎林如海和林思衡两个,连贾母久不见林如海,又挂心着贾府将来的事,一时也顾不上他,林思衡虽瞧了两眼,却懒得管。 这便也就罢了,偏是凤姐儿一句“成亲”二字,倒猛得将宝玉给激醒,“腾”的一下站起身,赤红着脸,猛得将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摘下来,往地上一扔,口中大喊着: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林妹妹怎么会成亲!你们骗我!” 宝玉这一番动静,便将席间的热闹气氛猛得给搅和了去,三春见宝玉又犯了痴狂,皆有些惧色,宝钗也轻轻叹了口气。 贾母既心疼那通灵宝玉,又恼宝玉实在少了眼力劲儿,她其实心里也晓得,宝玉对黛玉其实颇有些好感,但如今既然婚事已经说定,还是圣旨赐婚,又岂有转圜的余地?宝玉这一闹,岂不反倒要叫林如海不满? 但宝玉哪里管这些,呼喊着跌坐在地上,抱着贾母的大腿,哭求道: “老祖宗,老祖宗您别让林妹妹嫁人好不好?” 贾母哪里又能做得了这个主,压根也不应这话,只是到底心疼孙子,一边先将那块宝玉收进怀里,一边连忙安慰道: “你这傻孩子,糊涂了不成,便是舍不得你妹妹,她又不是嫁到别处去,不就在东府里头,自然还是时常得见,还不快起来。” 然而宝玉又岂只是舍不得那么简单,仍是哭闹不应,贾母也只得替他勉强给林如海打圆场道: “这孩子自小也是和玉儿一块玩的,这陡然听得他妹妹要嫁人,心里实在舍不得,倒叫如海看笑话了。” 林如海哪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虽嘴上附和着贾母,心里却直摇头,只宝玉这番痴愚行止,便是黛玉鬼迷了心窍,林如海都不能放心。 贾母又要叫袭人来先将宝玉领走,宝玉任是袭人苦劝,仍不肯走,黛玉见宝玉这般为着自己的婚事胡闹,也有些恼了,嗔怪道: “二哥哥好没道理,既是我要成亲,不知与二哥哥有什么相干?” 宝玉听得这话,神色急怒道: “怎么不与我相干?林妹妹便是要嫁,也该嫁” 第377章 安置 第 377章 安置 林思衡不知何时,脸上也早收敛了笑意,正站在黛玉身后,面无表情的眯着眼睛盯着他看。 宝玉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一慌,心中生惧,到底没敢将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只是本能的避开眼睛,低下头伤心的哭。 他虽未说个明白,席间众人却已是听得心里一跳,凤姐儿生恐宝玉一句话就替贾家将林思衡得罪死了,赶忙要搀扶宝玉起来,又连忙找补道: “宝兄弟还小,只一心记挂着玩伴,怕林丫头嫁了人,便少人陪他玩,嗐,要我说宝兄弟也是瞎操心,便不说袭人,你那绛芸轩里还有多少丫鬟,你还怕没人陪你玩不成?快起来。” 宝玉只是不起,他虽体虚,也是男子,他这样赖着,凤姐儿和贾母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林思衡微微冷哼一声,从黛玉身后过来,也往宝玉身边去。 袭人早将这中间事听个明白,此时见林思衡出面,竟鼓起勇气,想要拦他,然而林思衡只冷冷的盯她一眼,便叫袭人那点勇气,跟流水似的都泄了去,也当即腿脚一软,一并跪倒在地。 林思衡走到宝玉身边,握着宝玉的胳膊,手上微微使力,便跟拎小鸡仔似的把宝玉拎起来,还贴心的提宝玉拍拍身上灰尘,皮笑肉不笑道: “宝兄弟这一通发作,必是有缘由的,只是方才老太太和二嫂子说的你都不应,那就我来猜猜,可是宝玉听着师妹要成亲,也动了结姻缘的心思? 只不知宝兄弟可是有了心上人?且与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说不准我还能替宝兄弟想想办法。” 宝玉本能的抬头就要看黛玉,却早已被林思衡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这一看,就只能看到林思衡正盯着他的,漠然冷峻的双眼。 心中惧意更甚,竟不敢说,眼见望不到黛玉,竟又鬼使神差的去瞧宝钗。 宝钗方才一直没有近前,只在众人后头瞧着,见宝玉竟朝自己望来,心里更是一叹,低下头避开宝玉视线,身形微微偏转,也躲到林思衡后头去。 宝玉虽只一时起意,可眼见宝钗这番动作,一时竟也觉得心灰意冷,低着头不吭声。 林思衡见状,心中冷笑一声,松开宝玉,叫袭人扶着,对贾母道: “说来宝玉也渐渐到了婚配的年纪,总不好一直这样贪玩,男儿家成了亲,心思总要定些,老太太若有意,如今倒也不妨给宝玉寻一门亲事,总该有些助益。 我在外头接触的公侯贵家倒有不少,若老太太有意,我便也替宝玉记着这事,说不得便有合适的。” 贾母一听,也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心知宝玉一心想娶黛玉丫头,但如今自然是没了指望。 虽说王夫人有心将宝钗说给宝玉,还与薛姨妈串通,寻了个金玉良缘的说法散播着叫人去传。 但这自然瞒不过贾母,况且贾母面上虽不说,实则心里其实有些看不上宝钗的家世,因而一直明里暗里的阻挠着。 这回听林思衡这么说,愈发动了心思,更不急着要将这“金玉”一事定下,只道若果真能娶个公侯尚书家的小姐,等她合了眼,宝玉才有倚靠,岂不比什么薛家牢靠的多? 因而也连连点头道: “这确甚好,那就麻烦衡哥儿帮忙相看看着,若见着有合适的,千万报我这老婆子知道。” 林思衡才懒得操心宝玉的婚事,但也不妨碍他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这一席好宴,被宝玉坏了兴致,林思衡和林如海便不再多留,说要告辞,贾母又忙问道: “如海在京中可有住处?不如就暂且歇在府里?” 林如海笑道: “陛下要赐宅,不如暂且租个屋子,住上几天就是了。” 贾母只道不妥,林思衡笑道: “师父虽不任实职,却仍是官身,住在西府里确有不妥,师父在京里原先那处宅院,我早前便已买下,只是偏僻了些,离这里又远,确实不便,不过我原先在京师时,也置办下几处住宅。 就在这条街上便有一处,原是我自己的住处,一应用具都是全的,如今我搬到东府,那处便空着,师父不如暂且便去那里,委屈一二如何?” 林如海听着这话,略一思量,便点点头,受了弟子的好意,又与贾母客气一番,便要离开,黛玉也忙跟着要出门,贾母连忙唤道: “玉儿这要去哪?既回了京,便还是回来住才是,屋子都已收拾妥当了。” 黛玉忙回道: “爹爹身子有些不大妥当,玉儿还想在父亲跟前侍奉汤药,老祖宗放心,不过就一条街,玉儿得了空,定要来看望老祖宗的。” 林如海见着宝玉方才那番动静,也不放心再将女儿留在西府里,便只站在那里等着黛玉,作出个态度来。 贾母见此,轻叹了口气,不舍道: “你是要尽孝,老祖宗我也不好拦你,那你且去,只得了空,可记得常来。” 黛玉连连应了,又叫紫鹃和雪雁去将原先留在贾府里的那些行李收拾着送来。 旁的黛玉也并不上心,丢了都没什么,只那架师兄送的古琴,黛玉早都已经记挂着了。 林思衡亲自赶着马车,送黛玉父女俩去了他原先的住处,正好连门上的牌匾也不用换。 引着父女俩进去,笑道: “这里原先也没了人住,因而便只留了几个看守的下人,等回头我过去,再拨些可靠的人手来,也省得师父再去费事。” 林如海只是随意的点点头,打量着院中简约清雅的布置。 院中那一丛竹林,更是得了黛玉的喜好,况且这又曾是师兄的住处,黛玉早知道有这一处地方,以前却一直没机会来,这会儿难免好奇的左看右看,幻想着师兄曾在这里的日子,心里便觉得欢喜,只觉得哪里都好。 一直耽搁到深夜,林思衡方才回去。 黛玉跟着看守的婆子也去了正房,瞧着面前几间屋子,听那婆子笑道: “这几处屋子都空着,姑娘想住哪间都可以。” 黛玉状似无意的随口一问: “你们家伯爷,原是住的哪一间来着?” 那婆子便笑指着靠左边那间,黛玉看了两眼,咬咬下唇,脚尖蹭地,面色微微泛红,方才扭扭捏捏道: “那就住那一间。” 第378章 意想不到的人 第 378章 意想不到的人 “这段时间,可辛苦你了。” 林思衡有些慵懒的靠在宽大的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这年头出远门,不管是坐船还是骑马,都是件挺折腾的事情,现如今总算回了家里,林思衡也不由的松了口气。 孙机坐在下首,一袭绸衣,头戴瓜皮帽,右手拇指上还套了个翠玉扳指,浑然一副商人模样。听见林思衡说话,赶忙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拱手笑道: “公子说这话岂不见外,兄弟们东奔西走,跟着公子办大事,我不过是留在这京里看家享清福,又有什么辛苦的。” 林思衡也只是笑笑,不再与孙机客套,径直问道: “京里这半年可有什么大事,说来我听听。” 孙机摩挲着手指,沉吟了一下,方道: “京里最近出的事情确有不少,要说值得关注的大事也有几件。 一个是原先的礼部尚书江贺,也就是公子那位同年的杜翰林的老丈人,前几个月已经告老还乡。 万俟颖如今已补了礼部尚书的位置,那位老尚书临走前给他女婿也谋了个新差事,已转为吏科给事中。” 林思衡闻言,略微坐正了身子,诧异道: “万俟颖已经是尚书了?好快的速度,我记得他只比师父略年长两岁罢了,升官升的倒比师父还要快得多。 这倒确是件大事,终究是熟人,如今虽文武分殊,我既已经回京,也不可不贺,你从如意斋里挑几件新奇物件,回头以府上的名义送去。” 孙机转动的手上扳指,轻笑道: “这点事情岂还要公子吩咐,礼早都已送去了,那边东西也收下了。便连那位杜给事中家里,也都送了礼去。” 林思衡轻轻点头: “杜仪自翰林院转吏科给事中,这倒也是件好事,毕竟有同年之谊,总归能说的上话。 我记得那个江贺是杨松的人?皇帝拿了他,扶持着万俟颖上了位,却又换了江贺的女婿去任吏科给事中。 吏科为六科之首,给事中一职又极为权重,看来这位江老尚书,这是与皇帝做了一笔交易啊,皇帝自杨松手里得了礼部,江贺告老还乡,却安排了女婿的前程 只是不知道这杜仪,现在究竟是听皇帝的,还是听杨松的杨松有什么反应没有?” “杨松现如今只怕顾不上这个,内阁里申行远这段时间动作频频。 明年正是京察大年,据说申行远正在跟杨松争夺京察主事的位置,如今已经闹出真火来,朝堂上文臣争执不休,皇帝也有意偏帮申行远,估计还得再争一阵子。 那位洪阁老许是为了避风头,又或是为了维持自己干臣的人设,已自请与察看皇陵去了。” 林思衡起身踱步,倏而笑道: “是了,我竟忘了,明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这倒是件大事,正是排除异己,安插心腹的好时机。 杨松日显衰朽,申行远被他压了几十年,看来也坐不住了。 那这样一来,杜仪那个吏科给事中的位置就愈发要紧,皇帝偏帮申行远,看来也有意借着这机会削一削杨松的权柄声势 我说江贺堂堂一部尚书,怎么说退就退了,他这是早再跟皇帝暗通款曲。 等杜仪在京察之时给杨松添堵,到时候杨松必要找他算账,他便是想不退都不行。 只怕杨松现在也回过味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怄悔真放了杜仪到这要命的位置上,看来这次京察,杨松不争也得争了。” 说着又嗤笑一声: “只是那个洪阁老,既要做个干臣,我听闻今年黄河又在泛滥,不见他去修,跑去皇陵算怎么回事? 不管是杨松还是申行远来主持京察,总归绕不开吏部和督察院,左都御史魏中和一向中立,吏部那位钱尚书有什么动静?” “那还能有什么动静,他现在被两家挤在风口浪尖上,又上了年纪,哪边也不敢得罪,谁的意见他都说好,反正到最后总少不得他的功劳。”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 “京察再是如何热闹,也是文官的事情,倒跟咱们关系不大,有机会就浑水摸鱼,没机会也就罢了,可还有其他事?” 孙机神色一正,低声道: “确有一事,只怕与公子有些干碍。忠靖侯史鼎正被人弹劾,罪名是跋扈不逊,豢养私兵。 史鼎如今已暂时交卸了右掖的掌军大权,把自己关在府里待参,连门都不出。” 林思衡乍闻此信,也悚然一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公子下扬州不久,督查院据说先是抓到了史鼎家的宝贝儿子与人殴斗,用家丁将人打成重伤,不知怎么的就给攀扯到私兵身上去了。” 林思衡皱起眉头: “豢养私兵,这罪名可大可小,要往重了说,这是造反的苗头,可要往轻了说,如今武将豢养家丁蔚然成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史鼎这右掖的差事一交出去,只怕是拿不回来了,他本就是顺德一系,西苑里那位还活着,皇帝对顺德一系武将的忌惮,甚至更胜于元从一系 我说这趟回来,怎么看着西府里那位老太太似乎愈发迫切 贾史薛王,薛家已显败落,王子腾以皇帝心腹自居,出远巡边,史鼐无能贪鄙,史鼎尚有些能耐,此番又被下了军权,看来皇帝对贾家动手的日子也不远了 接替史鼎掌管右掖的是谁?” 孙机深深的看了林思衡一眼,低声道: “是柳芳。” 第379章 用间 第 379章 用间 林思衡陡然回头,眼神惊疑不定: “柳芳?他居然还活着?他如何接了右掖?” 说着又摇摇头道: “算了,既已是事实,原因如何已不重要了。他先前败军进宫,便了无音信,大家都当他是死在了诰狱里,原来竟是被皇帝给藏起来了,倒是好心机,好手段” 孙机有些担忧道: “之前公子就对他不曾宽待,更是亲手抄了理国公府,柳芳只怕是已对公子恨之入骨。 此番叫他掌了右掖,这对公子大大不利,要说起来,将理国公府抄家的圣旨就是皇帝亲自下的,皇帝居然还敢放他掌军” 林思衡也皱着眉头,眼神沉凝,忽然又笑道: “使功不如使过,虽是皇帝下旨将理国公府抄家,可只要他不敢造反,他对皇帝便是连恨也不敢恨。 理国公府被抄,虽是我被皇帝逼着参合了一手,可其余七家公府也都只在嘴上声援,暗地里落井下石,又能瞒得过谁去?柳芳虽恨我,只怕与如今的其余六家公府,也只剩下面上那点交情了。 况且他要想重振理国公府,也只有紧紧抱着皇帝的大腿。他可还做了些什么?” “公子说的不错,自他接了右掖,各家无不惊诧,不过这柳芳倒像是转了性子,似乎也并不记恨几家公府落井下石一事,只亲自带着礼物上门,将被各家买去做下人姬妾的几个儿女要回来便罢。 他如今回不得理国公府,便只置了套小院住着,给他那位自裁在诰狱里的夫人草草办了丧事,又约束家人,不许那几个儿女出去招摇报复,便是他那个二儿子如今被人打折了腿,他也不去纠缠查问。 西府这边他已来过一回,是贾赦出面招待。只是却不曾往东府这边来。” 林思衡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理了理袖子,轻声道: “看着在诰狱里住了两年,是有了些长进。 东府这边,他自然是不来的,一则到底是我出面抄了他家,他若还来与我修好,未免又显得过于心机深沉。 二则如今说起来,我与他都算皇帝夹带里的人,又都掌着一支兵马,若再关系密切,岂不是在给皇帝上眼药?他好不容易才复起,哪里又有这个胆子。 其三,如今他柳芳已不是理国公府里的老爷,失了与其余几家公府平起平坐的资格,好歹面上还有些交情,以柳家如今的情况,各家本就对柳家有愧,若再谈记恨报复,反倒是要逼着各家下死手。 倒不如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歹维持着面上的亲善,说不得还能有些好处,也省得平白招祸。 除了几家公府,他出来以后,还和哪家有来往?” 孙机将帽子摘下来,挠挠头皮道: “此外便是忠顺王府,柳家早前那位三姑娘,就是赦大老爷瞧上的那个,不是就被忠顺王带回去做了姨娘?据说还挺得宠。 柳芳将其余几个儿女都接回来,连被发往充军的,也都求告了回来,独独这一个,依旧留在忠顺王府里。 柳芳这些日子便常去忠顺王府宴饮,看起来已经走的颇近。” 林思衡便又想起那个曾在贾蓉案中,打过几回交道,对贾府恨之入骨的亲王,哑然失笑,怪不得贾母愈发坐不住了 “小五进京,你见了没有?” 孙机也笑着点头道: “自然是见过了,这么多年不见,差点都没认出他来,如今他带着那江少元的荐书,已投到梁王府,又做回了护院。” 林思衡微微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发出规律的声响: “找个机会,让小五露一露脸,叫他走梁王的路子,投到右掖去” ———— 等孙机走后,林思衡方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任是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还留着柳芳,来了这么一手,柳芳便是为求自保,也必是要忠心耿耿,下死力气为皇帝办差。 陡然又多出来一个敌人,而且还是有兵马的,虽说柳芳未必就有了多大本事,可再怎么说,右掖也有几万人马,林思衡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正坐在那里发愁,又听得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抬眼一看,原来却是香菱。 暂且将心事这些烦心事放下,林思衡笑着招招手,香菱便笑嘻嘻的走进来,口中说道: “晓得爷在忙正事,本不该来打扰爷的,只是爷昨儿说好,要往林老爷那里送些下人过去服侍着,绿衣已将人都挑好了,爷可要看看?” 既是要送到师父和黛玉身边的人,林思衡自然要亲眼看过才能放心,原本还待再逗弄逗弄乖香菱,如今也只得起身,与香菱一道往前院去。 绿衣早领着人前院里等着了,见着他来,一众或是仆役或是黄雀,都尽皆下拜,神色恭谨,绿衣小声道: “晓得公子的习惯,除了咱们自己人,其余的也都是老实本分,不爱嚼舌根子的,仍是定的活契,月钱比市面上都高些,只叫他们听话。” 林思衡点点头,一一看过去,果然不曾见有什么油滑之人,满意的点点头,便叫祥子带着人过去交接。 正带着香菱往回走,忽有想起一事来,脚下一顿,香菱本在他身后跟着,一时不及躲避,便撞在林思衡后背上,见林思衡回头望着她笑,香菱便也弯着眉眼一同笑起来: “爷怎么不走了?” “一时倒没顾得上问,你母亲可安置妥当了?” 香菱忙道: “爷放心,娘都好着呢,绿衣叫她帮忙收拾花草,娘说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常摆弄这些,正好都懂,还托我跟爷和绿衣道谢呢。” 林思衡便点点头,捏捏香菱的脸颊,笑道: “那就好,若是你母亲那里有什么不适应,你便来告诉我,别受了委屈,却不叫我知道。 之前从金陵回来,鸳鸯的爹娘叫我带了书信来,险些都忘了,在书架上放着,我就不亲自去了,你替我拿去给她。” 香菱赶忙应下来,与林思衡道了别,脚步轻快的往书房去,正赶上晴雯自后院里出来,与她说话: “香菱,你这做什么去?” “爷说有一封鸳鸯姐姐的信儿,叫我送过去。” 晴雯微微一怔,林思衡的衣裳都是他收拾的,自然晓得昨儿从袖子里掏出来的那封信,却不知道是给鸳鸯的, 晴雯原在贾母身边,与鸳鸯自是熟识,听闻是要去给鸳鸯这个西府首席大丫鬟送信,也想起这位旧人来,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一时竟起了“衣锦还乡”的心思,眼珠子转转,便也说要去 第380章 绛芸轩 第 380章 绛芸轩 两人也不走前门,只自会芳园角门直接进了西府,香菱往西府里来的少,晴雯却是这西府里的‘老人’了。 刻意领着香菱往人多的地方走,见着个脸熟的,便与人打招呼,有意无意的显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首饰。 如今人人都晓得晴雯在林思衡面前得宠,自然便也上赶着来讨好,哄得晴雯眉开眼笑。 等到了贾母院子,晴雯却又不敢进去,只拉着香菱在门口等,见着琥珀,方才低声将其唤出来,琥珀见着熟人,也上前来打招呼: “你不在你们家伯爷跟前服侍着,怎么有空来找我玩?老太太这会刚歇下,我正有空。” 晴雯撇撇嘴道: “谁说我是来找你玩的,我找鸳鸯有正事,你帮我叫她出来。” 琥珀神色也有些艳羡的瞧了一眼今非昔比的晴雯,之前在老太太跟前时,晴雯尚且低她一头,如今看着晴雯这一身的珠玉绫罗,却不知要把她甩到哪里去了。 她们在贾母跟前服侍,地位自比其他丫鬟来的高些,可月钱也仍是那么些,贾母除了因格外信重鸳鸯,时常有些赏赐之外,她们这其余几个却没这样的福分,虽也说的上宽裕,又哪里能与如今的晴雯相比。 心里有些泛酸,又见晴雯不是来找自己的,便有些不情愿道: “你找鸳鸯做什么,我这会儿可没空给你传话去。” 晴雯对这些眼神最是敏感,又在西府里待过,哪里不晓得西府里这些下人的性情,暗自嗤笑一声,从荷包里掏了掏,摸出一枚珍珠“打赏”过去,对琥珀道: “这可是爷吩咐的事情,你别耽搁了。” 晴雯这番举动,倒把香菱给看愣了,她平日里在林思衡身边,若有什么人托她带句话,或是请她帮什么忙,她是从来也不拒绝的,更别说还要收什么好处。 琥珀只是拿一下乔,也并不敢真怠慢了林思衡交代的事情,只是却没想到晴雯出手居然如此豪绰。 这枚珍珠虽不是什么南珠,也有小手指头大,放在外头,总能值不少银子了,连忙接过来收好,愈发羡慕道: “好晴雯,你如今可果真是生发了,这珠子是伯爷赏你的?你在伯爷身边伺候,要是有什么好事,总归别忘了咱们姐妹就是。” 晴雯愈发得意,不屑一顾道: “这算个什么,爷在扬州的时候,有个从广州来的海商,跑到爷跟前讨好,像这样的珍珠送了好几盒子,爷都瞧不上,叫我们随便拿。 我本来是不好意思收的,又没做什么事情,爷就自己抓了一大把叫我拿着。 不单我有,连绿衣香菱,还有红玉,个个都有的。” 香菱在身后听的暗自汗颜,却也没有出口反驳,晴雯虽有些地方说的不实,就比如爷叫她拿珍珠的时候,她拿的可高兴了,哪里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如今她们几个手上都有不少这东西,确是真的。 琥珀听得五味杂陈,又听晴雯催促道: “先不说这些,等我回头再来寻你顽,你快赶紧叫鸳鸯出来。” 琥珀轻哼一声,在晴雯跟前伤了自尊,这时候也不想跟她说话了,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道: “鸳鸯去绛芸轩找袭人说话去了,你要是找她,就直接去。” 晴雯见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气恼的咬咬牙,也不多计较,又拉着香菱往绛芸轩那边去,打听得宝玉并不在府上,方才直接寻了进去。 鸳鸯与袭人有些私交,原本袭人也是贾母跟前得宠的丫鬟,因而两人得空时便常在一起说说话。 晴雯拉着香菱来时,便正看见鸳鸯和袭人并肩坐在软榻上做绣活,两人见着晴雯和香菱,都愣了一愣,赶忙起身来招待着,连麝月茜雪也都凑过来说话。 香菱尚且客气的问候了一圈,晴雯却志得意满,除了鸳鸯,已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大咧咧拉着香菱坐下,顺手还把袭人的绣活取来看看,又略显嫌弃的丢开。 袭人的绣活自然是不差的,却也不能与晴雯相比,袭人更是晓得自己如今惹不起她,也只得尴尬的笑笑,又听晴雯问道: “你这是拿来做什么的?” 袭人便道: “得空给宝二爷做几条帕子,好方便换洗。” 晴雯便轻哼一声,暗道果然如此。 她原先就不太喜欢袭人,只觉得她是“顶会邀宠献媚讨好人的”,是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又素来道她是个“伪善”的人。 如今也只道袭人又在讨好贾宝玉了,却也不管自己已经给林思衡做了多少件衣裳。 鸳鸯见晴雯显然不待见袭人,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会因此去指责晴雯,也只是笑着插嘴道: “行了,你这是做什么来了?在座的谁不知道你手巧,难不成是专程来看我们笑话的?” 晴雯对鸳鸯倒很客气,也素来服她周全,便笑着道: “哪里敢看鸳鸯姐姐的笑话,是爷交代我们专程来找你。” 鸳鸯吃了一惊,连忙道: “可是伯爷有什么吩咐?” 晴雯笑道: “那倒不是,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的人,爷还能吩咐你什么,是爷从金陵来,正好帮你带了封家信,本该是昨儿就该给你的,只是一时忙忘了,这才想起来。” 鸳鸯听得一怔,她却不知道这是自己爹娘有意为之,专程求林思衡带来,心中暗暗诧异,只道林思衡南下是办公差,如何竟还得空去见自己爹娘? 袭人麝月几个也都眼神怪异的瞧着鸳鸯。 鸳鸯素来可称得上是“锦心绣口”,心里怎么想不论,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只是连连感激道: “早前是给爹娘去了封信,早等着这回信了,爹爹只托管事的带回来就是,怎敢跑去劳动伯爷,岂不折煞了我。” 袭人等人听得半信半疑,却不插嘴,晴雯便将怀里的信递给鸳鸯,顺便还告了一状道: “我方才去老太太房里找你,托琥珀寻你出来,琥珀不乐意就罢了,还讹了我一颗珠子去,才告诉我你在袭人这里” —— ps:感谢“两界城的机器狗”,和“”两位大佬的打赏,加更一章,以示谢意。 第381章 我都知道 第 381章 我都知道 鸳鸯赶忙接过信来,也不当着众人的面看,只是笑道: “你既这般说,待我回去问问她,叫她去给你道个恼,再把那珠子还你,你看如何?” 晴雯也就是不忿琥珀“不干人事”,倒不是舍不得那珠子,摇了摇头,将麝月沏好的茶喝了一口,觉得一般,不如她在林思衡跟前喝过的好。 见已办妥了事情,也不再这绛芸轩里多留,怕再被宝玉撞上纠缠,便起身要走。鸳鸯忙道: “老太太也该醒了,我这也走了,咱们一道儿。” 袭人叫麝月茜雪留着看门,自己起身一路送出绛芸轩去,左右看看,方才对鸳鸯道: “劳烦你等等,我和晴雯说几句话。” 说着便伸手来拉晴雯,晴雯虽是不太待见她,可到底也是熟人,又隐隐见袭人面色间有些哀求,瞧着都有些可怜了,又心软下来,点点头,跟着袭人到角落里去说话: “神神秘秘的,你要跟我说什么?” 袭人拉着晴雯的胳膊,神色间有些为难,到底还是下了决心,轻声道: “晴雯,你如今是伯爷跟前的红人了,在伯爷跟前是说的上话的,有一桩事,我想求你帮忙周全着些,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晴雯皱皱眉头: “什么事情,你先说给我听听,爷虽疼我,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小事上容着我罢了,大事我可帮不了你。” 袭人便道: “咱们不过是做丫鬟的,能有什么大事?昨个伯爷回去,可发脾气了没有?” 晴雯听着一愣: “爷昨儿累了一天,回去洗漱后就睡下了,好端端的发脾气做什么?” 袭人闻言,心里猛的松了口气,她昨儿听得明白宝玉说的话,着实是吓得不轻,昨晚上睡觉都在做噩梦,就梦见林思衡冷眼瞧她的那一眼,惊出一身冷汗,生恐宝玉要被林思衡记恨。 便是晴雯今儿不来,袭人也打算要去寻她说情了,暗自下了决心,若果真林思衡动了气,她便是跪着把头磕破,也总得求林思衡一个谅解,此时听见晴雯这般说,仍有些不放心道: “伯爷自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只是昨儿席上,宝二爷与伯爷起了些争执,你知道宝二爷的性子,一直急了眼,说话便不管不顾,嘴里少了把门的。 老太太也晓得宝二爷说错了话,今日一早就叫二爷去族学里读书去。 晴雯,好歹看着咱们也是旧相识的份上,若是伯爷心里有气,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千万告诉我,要是情愿,再帮忙说几句好话,我也领你的情。” 晴雯分明见林思衡昨晚回来的时候好好的,与她玩笑一如往常,哪里有生气的样子。 虽不知昨日里宝玉到底说了什么,可如今看袭人这样一副惊惶模样,连老太太都舍得将宝二爷打发出去了,只怕也确实是惹祸不小,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晴雯原本还不忿袭人为人,可如今看袭人这般低三下四,也有些心有戚戚,她晓得袭人和那位宝二爷绑在一起,一腔心思全在那宝二爷身上,早没了退路。 她如今也一样跟定了林思衡,自然便能理解袭人,心里暗道,若是哪天爷有了祸事,只要能替爷消灾,我自然也与她一样,便是死了也甘愿的。既是如此,倘若事情不大,我便帮她一帮,也没什么。 这般想着,便也点点头应下,拍开袭人拉着自己的手,嘟囔道: “若不是什么大事,我替你说两句也没什么,又要你领什么情?只是要是不成,你别到时候又来怪我就是了。” 袭人闻言,连忙感谢了几句,晴雯却已不再搭理她了。 鸳鸯方才远远看着,虽不知道袭人究竟说了什么,可看袭人方才身上那副哀求之色,她便也猜到几分。暗道: 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宝二爷是个好的,最能心疼体贴下人,看如今看袭人这副模样,他便是再如何体贴,又有何用呢? 伯爷尚且没说什么话,袭人就已这般仓皇,这还是老太太仍在,可老太太已上了春秋,若哪天真出了事,宝二爷头上没了老太太看顾,到那时,袭人还不知道又要如何呢? 可见所托非人,实是这世道第一等叫人恐怖的事,若是如此,反倒还不如一个人过日子,落个清净,也省得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只是袭人如今已没了回头路,鸳鸯虽暗暗感慨,却也无法可想,况且这本是袭人自己所求,鸳鸯也只得看着交情上,也替她与晴雯周旋道: “昨儿席上,若要说起了争执,倒也谈不上,不过是宝二爷说错了几句话,我晓得你性子,你虽不喜欢袭人,嘴巴又跟刀子似的,却又最是心软,倘若宝二爷真出了什么事,袭人就没活路了。 便是看着我的情面上,好歹也问一问,倘若伯爷果真要罚,不拘要打要骂,说个分明也好。” 晴雯轻哼一声便道: “这我自然省得,也不要你来说,总归我也不会害她就是了,不过爷昨儿回来,确实也没说什么。 爷素来宽宏,并非是个多计较的性子,天大的本事都拿在外头,却不会和我们这些下人耍脾气,要我说,说不准就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鸳鸯便笑道: “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好事,只是伯爷再是宽宏,袭人却心里没底,还是有个分明才好。” 香菱一路跟着,因与西府里的人并不熟悉,便少开口,此时却道: “鸳鸯姐姐放心,伯爷可真没恼。” 鸳鸯也少见香菱,扭头打量着正跟在自己身后,笑着答话的俏丫鬟,笑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伯爷已与你说了?” 香菱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偏过脑袋,脸蛋红红的回道: “我就是知道哩,爷高兴,爷不高兴,我都知道。爷不用告诉我,我也能感觉出来。” 晴雯撇撇嘴道: “你看见没有,这才是爷身边顶得宠的丫鬟呢。” 鸳鸯也微微一怔,看着香菱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福的神彩,叫她自己似乎也受了感染,一时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第382章 鸳鸯的心事 第 382章 鸳鸯的心事 待晴雯和香菱已回东府里去,鸳鸯便也回了贾母住处,正撞见琥珀倒水出来,瞧见她便招呼道: “方才晴雯说要找你,我跟她说了你在绛芸轩,她可去过了?” 鸳鸯有些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倒想起晴雯告的“刁状”,便问道: “你可收了晴雯的珠子?若是手头上不宽裕,我倒还有些,晴雯如今在东府里生活,说来也是外人,咱们也不好收她的礼。” 琥珀本就还在酸晴雯,又听见这话,更是不忿,斜她一眼,嘀咕道: “晓得你在老太太跟前得宠,自然是不缺银子的,我们几个哪能跟你比。 晴雯也是,你瞧她身上穿金戴银的,怕是一般人家的小姐都比她不过,不就一颗珠子,难道还寻你告状了不成,真小气!” 鸳鸯闻言便皱起眉头,低声教训道: “话不是这样的道理,咱们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怎好与外人多来往,岂不叫人生疑? 惹得主子不高兴,自己也难保全,我是为你好。 况且咱们在这府上,仗着老太太的体面,别处的丫鬟下人尚有被扣了月钱,或是推迟不发了的,咱们几个却再没有这事,这么些年不曾少过吃穿,银子都攒着,还贪图别人的银钱做什么?” 琥珀听着这话,依旧不大高兴,翻了个白眼道: “就你说的有理,单拿这话来说我们,你自己不也一样与东府里那位伯爷有来往?不然他叫晴雯来找你做什么? 咱们几个没你长的好,也不拦着你去做姨娘享福,只是你也别来管我们才是。 你有了好归宿,咱们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不多攒点银子,等被发落出去,叫我喝西北风去不成?” 说完便端着盆又走回去,也不理会鸳鸯在身后如何气恼,更不说什么要把珠子还回去的话。 鸳鸯怕惊扰了贾母,也不好再追上去与琥珀理论,见琥珀不听劝,她也没什么办法,她虽得贾母宠爱,可琥珀几个也都是大丫鬟,说来大家都是一样的,更没有谁管着谁的道理。 只得将这事撂开,先去贾母跟前看看,见还没醒,方才回了自己屋子,将那封家信拆开来瞧过,神色变换不定。 一是恼火自家爹娘居然真的贪了银子,坏了品行。二则信里明言说是得亏靖远伯爷说情周旋,才只交还了银两,不再被追究,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家里已经欠了人情了,叫她一定好好答谢。 鸳鸯何等聪慧,自家爹娘那点心思,她便只从这一封信上便也能猜透,苦笑着摇摇头,嘀咕道: “他一个伯爷,我不过是个丫鬟,又能怎么答谢,我请他坐东道不成?” 要说起来,她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比晴雯都还大些,只是常年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着,贾母不肯放人,这婚嫁一事,自然也没人来提。 况且她自己在这西府里待的也久,各处的主子老爷没有她不熟悉的。一般在府里的丫鬟,最后也不过只有三条归宿: 一个便是最常见的,等过了年龄,或是失了眷宠,被发配出去配小子。鸳鸯自问贾母对自己却有几分疼爱,总不至于此。 二则是犯了错的,连身契也不给,便打发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最被丫鬟们趋之若鹜的,便是被哪一房的老爷相中,讨去做了姨娘,从此也算半个主子,不拘得不得宠,总归有一口吃食,往后也算有了着落。 可她是贾母的心腹,无论将她给了谁,贾母都不放心,再者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府里的主子们她其实也早已暗中想看过。 老一辈的自不去说,鸳鸯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这般自轻自贱的,单是年轻一辈,排在前头的便是贾琏和宝玉,皆是容貌俊俏,又能体贴的人。 鸳鸯早前其实也道,自己大抵就要在这两个当中选一个了。 可贾琏生性风流,况且二奶奶着实不是好相与的,她如今与王熙凤关系好,那是因为两人都是贾母跟前的人物。 若她果真被抬到贾琏房里去,只怕是免不了要与凤姐儿一番争斗的,到时候,自己便是遭了凤姐儿的毒手都有可能。 至于说宝玉,原本鸳鸯也道那是个好的,虽是痴顽了些,可好歹心善,府里又有风声,似乎是要娶薛家那位宝姑娘做奶奶,总比凤姐儿好相与些。 可今日看着袭人的模样,鸳鸯也忍不住心头打鼓,如宝玉这样的人,果真就能依靠的住? 宝玉在府里的情形,鸳鸯却比袭人看的更清楚,如今有老太太宠爱着,宝玉自然百无禁忌,府里除了二位老爷,谁都得让着她些,可若老太太不再了,大房二房争斗起来,胜负难料,到时候又如何? 至于说其他几个,鸳鸯更是瞧不上眼。 心头这般百转千回,鸳鸯一时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前路何在,幽幽的叹了口气。 将手中的家信收好,又取了绣活来做,可不过才别了两针,便又坐在那里发愣,眼神时不时的便忍不住往那家信放着的地方去瞧,脑子里又想起香菱今日在廊下笑的那般幸福模样。 过得良久,终于又还是将手里的绣活放下,鬼使神差的拿起一面铜镜来照,这镜子打磨的甚为光滑,照得鸳鸯纤毫毕现,连同面上的愁闷之色也一并照了出来。 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脑子里莫名其妙与香菱作一番对比,旁的倒都还好,鸳鸯自问自己其实也不输香菱什么,只看到鼻梁间那几颗不起眼的小雀斑,方才显出几分不自信来。 鸳鸯平日里姐妹们交谈,有人觉得这雀斑更添三分生动俏丽,有人却道这是瑕疵,她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如今看着这几个褐色的小点,却也有几分恼火了。 翻出自己的脂粉,往鼻梁上多扑了些,却总觉得没什么用,反倒显得不自然,也只得又擦了去。 正在暗自懊恼,又见琥珀寻来问道: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老太太已醒了,正要找你呢。” 又看着鸳鸯摆在身前的铜镜和脂粉盒子,像是猜出些什么,嗤笑了一声。 鸳鸯赶忙回了神,也来不及收拾,更没空去与琥珀计较,赶忙便往贾母跟前去伺候着。 罢了罢了,若果真没有这样的命数,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 大不了临了求老太太一道恩典,放我出去也就是了 第383章 乱象丛生(上) 第 383章 乱象丛生(上) “大老爷又叫你过去说什么?” 凤姐在贾母跟前伺候过了,方才回到自己院里,一进门就看见贾琏正坐在炕上,叫平儿取了酒菜伺候着。 凤姐儿与贾琏情谊尚笃,如何能不想念,嗔道: “昨儿回来就没看见你人影,也不知道又跑去哪里胡混,你可仔细着别让我瞧见。” 贾琏虽道凤姐儿脾气不好,可凤姐儿着实生的喜人,又是小别胜新婚,也有意与自家婆娘亲密一二,便笑着朝凤姐勾勾手,示意她坐过来。 凤姐儿好脸面,却不好意思大白天的就与贾琏亲热,怕被人瞧见,便只在对面坐了,又叫平儿再取了一副碗筷来,伺候着贾琏吃喝。 贾琏见此,略觉得有些扫兴,但也不做强求,也不交代自己昨儿去了哪里,只是答道: “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趟被老祖宗打发南下,大老爷提前交代了,一则叫我瞧瞧姑丈的身子骨如何,二则,这两年自金陵来的出息愈发少了,大老爷不太满意,叫我顺道查问查问。” 凤姐儿端起酒杯与贾琏饮了一口,辣得缩缩脖子,哈了口气,方道: “这酒也太烈性了些金陵那几房没人看着,还不得都往他们自己怀里装,又有什么好问,总归都是姓贾的,大老爷难道还能去官府举告不成? 若叫我说,这事查也白查,你也不必沾这身腥味儿。” 贾琏懒散的往靠背上一倒,笑眯眯道: “这还用你教?只是也不能空着手回来,不然大老爷跟前不好交差,没法子想,也只得拿鸳鸯他老子娘开了刀,从金家手里得了三千两,刚刚送到东跨院去了。” 凤姐吃了一惊道: “有三千两这么多?好哇,我还道他金家是个好的,原来也是个偷梁盗门的。” 旋即又狐疑的望着贾琏,拿起南柯梦的酒瓶,掂在手里冷笑道: “可果真就三千两?哼哼,你琏二爷只怕自己也少不得藏了些好处?要不然,平白无故的,你可也舍不得喝这好酒。” 贾琏斜她一眼,也不满道: “这又从何说起,我这趟南下带的银子,倒还剩下些,累了小半年,还不许我松快松快?” 凤姐虽心中猜疑,也不欲贾琏一回来便与他争吵,便轻哼一声,绕过这头去,又担心道: “你这查了金家,岂不把鸳鸯给得罪了?倘若她在老祖宗跟前说几句话,怕是要起误会,倒不如改日我专做个东道,请她吃两杯酒,替你周全两句。” 贾琏笑道: “怕她做什么,她虽在老祖宗跟前说的上话,又能拿我怎么样?况且我只是叫她娘老子把吞的银子还了,又没将人给赶出去,连管家的差事也不曾下了,我瞧她鸳鸯也是个要脸的,难道还能自己声张不成? 再者我这次查账,原是拉着衡兄弟一道去的,借他的威风才好办事。 若老太太问起来,我只说是衡兄弟瞧见的,来告知我,我才顺道着看看,自然什么事也没有,像这等家丑,难不成老祖宗还能去找衡兄弟核实?” 凤姐吃了一惊,将已凑到唇边的酒杯撂下,吃惊道: “老天,你怎敢为这等事去撩拨他?倘若他计较起来,不过是几千两银子,却要坏了咱们与他的情面,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贾琏笑道: “你这也未免太小瞧了衡兄弟,以他的能耐地位,哪里在乎这点小事,况且我早已与他说清楚了,自身无妨。” 说着便将林思衡这趟在扬州做的事情一一对凤姐儿道来,听得凤姐都一愣一愣的。等再说到扬州街头那一把火,更叫凤姐激动的都不自觉的夹紧了腿根儿,只道有这样的威风,才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眼见贾琏神色轻松,凤姐一想也是,林思衡素日里瞧着也非斤斤计较的人物,料不至于为这等事与贾琏生分。 只是到底心思不定,想着不如还是寻个空,备些礼往东府里去,我只管做全了礼数,本也不是大事,他便是原有些不高兴,以衡兄弟的脾性,也不好再与贾琏使绊子了。 凤姐这边还在想着为贾琏周全,贾琏却也在心里嘀咕,只道你王熙凤自然是不将这几千两银子看在眼里,有那三成的股子捏在手里,瞧那楼里的生意,只怕私底下金银都海了去了。 却也不说叫你家爷们也沾沾便宜,都只做了你自己的体己越想越有些不悦,出言试探道: “我今儿去过那民丰楼,生意愈发好了,你那三成股子拿在手里也有几年,可分了多少银子?” 凤姐儿当即便警惕起来,眼神一转,扯着嘴角笑道: “嗐,不过是一家酒楼,生意再好,又能赚多少银子,也不过才只一二千两罢了,你这趟南下,便已去了一多半了,平日里我还得打赏下人,叫他们做事,也剩不下多少。” 贾琏岂能不知道自家婆娘的性子,对这着话半点也不信,虽已在心里惦记着凤姐儿的私房钱,但总归如今自己怀里还有两千两,倒也不急于一时。 正吃吃喝喝的享清闲,忽又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叫凤姐儿直皱眉头,贾琏也有些不悦,便问道: “外头出了什么事,吵得人心里烦闷,你也不问问?” 凤姐随意听了两句,便摇摇头,冷笑道: “可别,我劝你也别多问,这是赖家又在折腾事呢。” 贾琏一怔,忙道: “赖管家好好的,他生什么事?” “你这些日子不在府里,却不知道,倒不是赖管家,是他那弟弟,原先东府里的赖升。 衡兄弟坐了东府,将原先好些东府里的下人都赶出去了,这不就有这赖家的老二,托着他哥哥赖大,还有赖嬷嬷的情面,在老祖宗跟前讨了个采买用度的好活计,将钱华手里的事情已抢了大半去。 这还不知足,最近也不知怎么的,又和看守银库的吴新登干上了,正闹的不可开交” 第384章 乱象丛生(下) 第 384章 乱象丛生(下) 贾琏便烦躁的把酒杯一墩,气恼道: “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凭是哪家的下人,主子派什么活计,就是什么活计,岂有他自己挑三拣四的?总归是咱们府上待下人太厚,惯得他们都失了本分了!” 凤姐儿也被闹的没了食欲,把碗搁下,小声道: “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赖家就是老祖宗的手脚,咱们要是说赖家的不是,可指不定老祖宗怎么想呢。 再者,钱华和吴新登都是老爷和太太的人,那个赖升最近却常往东跨院里去,说不得这里头就有什么勾当。 你可别吃了熊心豹子胆往里头搅和,咱们俩原本就夹在中间难做人,要再不知好歹,一个不小心,把哪头的长辈给得罪了,岂是闹着玩的。” 贾琏闻言,果然也不敢掺和进去,怄得不行,恨声道: “惯的这帮下人,倒比我这主子都还体面些。” 凤姐儿看贾琏怄气,便端着酒壶给他添了杯酒,示意他压压火气,笑道: “这还不只呢,你倒只有一个赖升?东府里过来的人手可不少。 府上就那么些活计,早都分派妥当了,可又不能就这么白白养着,太太又心软,不肯发卖,可不就争的头破血流的。 不说像采买,银库这些个轻省的活计,就是周瑞那个收租子的活,也有人盯着呢,连我这头都有人来说情,叫我给打发了。 现如今除了老祖宗跟前的活计没人敢动,各处都乱的跟什么似的。 公中的开支每月里又多了一大笔不说,许多人清闲着没事干,赌钱吃酒,闲话惹事的,更是查都查不过来。” 贾琏猛吃了一惊,连忙道: “不过都是些下人,咱们就这么纵容着不成?岂不是没了王法?” 凤姐苦笑着摇摇头道: “不然还能如何,我平日里管家,都道我严苛,早把人得罪完了,若再要出头,那可真是吃力不讨好,太太又不管事,你指望谁来管? 况且这等事就是赖家先闹起来的,赖家在前头顶着,你管了这个,还有那个,哪里管的过来。” 贾琏见此,也晓得其中好歹,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凤姐儿这个管家媳妇尚且不欲多事,赖家便更加闹将起来,赖升失了东府里的来路,哪里肯甘心就这么回家待着,只是东府里如今眼看着回不去了,便也只得自西府里寻摸起来。 一是仗着赖嬷嬷在贾母跟前的体面,二是寻了东跨院里的主子仗腰子,凡是他赖升盯上的活计,便必要纠缠一通。 这府里各处紧要,油水丰厚的位置,自然早被贾母,大房,二房的人都占完了,贾母手底下的下人,一时还无人敢动,赖升便只盯着二房的人手折腾。 贾政只会清谈,不理家事,王夫人也不肯得罪了贾母,便也不出面,又还有个赖大在后头支应着,钱华吴兴登等人,又哪里是赖升的对手,自是节节败退。 吵闹过一阵,吴兴登气白了脸,又去寻王夫人诉苦,赖升却得意洋洋,对着路过的下人吆五喝六,只叫人也称呼他为“赖管家”。 等贾母午睡醒,正坐在榻上吃茶,过不多时,便已有丫鬟来报,说是赖嬷嬷来了,贾母略微皱了下眉头,旋即便笑道:“快请她进来。” 便有一满头银发,身形瘦削的老妇人掀开帘子走进,一见贾母便要磕头道: “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连忙叫鸳鸯去扶着,口中道: “唉哟,一把老骨头了,还折腾这些做什么,上了年纪,磕着碰着可不是顽的,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寻我?” 这赖嬷嬷从史家时就跟在贾母跟前服侍,这么些年的情分,早非寻常主仆之间能比,因前些年上了年纪,方才被贾母恩赏回去荣养,就在附件置了套宅子,等闲并不再过府里来。 赖嬷嬷顺着鸳鸯起身,先打量了鸳鸯两眼,夸赞道: “果真是跟在老太太跟前有福气,鸳鸯这丫头瞧着可真是愈发好了,老祖宗可想好了,回头要把鸳鸯给谁?难不成还是宝二爷?” 鸳鸯倒也并不害臊,只是仍退回到贾母身后去捶肩捏背,贾母乐道: “宝玉自是好的,只是我眼下可离不得鸳鸯,任是谁要,我也不能给,总得等我合了眼再说。” 赖嬷嬷也道: “可不是,就鸳鸯这样的好姑娘,又在老太太跟前沾了福气,不管给了哪个,我老婆子都得替另外几个抱屈。 要说起来,府里的爷们没有不好的,可偏偏鸳鸯就一个,琥珀这些丫头虽然也好,到底不如鸳鸯。 这要是能再多几个,老太太这碗水才好端平不是?” 贾母哈哈大笑,连忙道: “你快别给我逗闷子了,把鸳鸯说的恼了,回头跟我怄气,我日子可没法子过了,你不在家里享清福,专跑到我这里来,必是有缘由的,快说说。” 赖嬷嬷神色一滞,显出几分为难道: “到底瞒不过老太太的眼睛,说来都是小子们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在府里瞎折腾。 我家那个老二,老太太也知道,素日里是个勤快本分的,以前珍大爷在的时候,叫他管家,再没有不妥帖的地方。 只是如今换了那位靖远伯爷当家,也不知道是听了什么谣言,将我家老二给赶了出来。 我托人寻了几回情面,连晴雯那丫头我也找过了,只是总也没个回信,也不知道那小蹄子到底把这事说了没有。 也是看在老太太的恩情,叫我家老二在西府里存身,却不好白吃府上的饭,总得给府里的主子们办点活计才是。 我家老二,老太太也是知根知底的,晓得他一贯老实本分,再没有偷奸耍滑的时候。 也是想求老太太给个恩典,不拘是轻是重的,叫他尽一份心意才是。” 贾母闻言,微微有些诧异,问道: “前些日子不是才说,你家的老二,接了府里采办的活?这还不够他忙的?” 赖嬷嬷连忙道: “老太太好记性,只是老太太也知道,这府里采办,原是那钱华的活计,我家老二虽是明面上是接了这活,可既有那钱华在前头,他又是后来的,凡事就总得让着些。 他胆子又小,人又老实,有时候见着钱华有什么大意的地方,他初来乍到的,也怕得罪人,不敢去争,只回去与我嘀咕。 所以我寻思着,这采办的活计,只怕未必适合他,倒不如叫他去看守库房。 一来他细心谨慎,二来这库房也是要紧的地方,有他看着,老太太和太太们,也能放心” 第385章 胭脂烈马(上) 第 385章 胭脂烈马(上) 鸳鸯听着这话,眼神微微瞄了赖嬷嬷一眼,也不开口。 贾母皱着眉头,略略一想,赖嬷嬷话说的漂亮,可贾母也不是个不通世情的,虽说不过是下人手里的活计,可给谁不给谁的,这其中又自有一番计较。对鸳鸯问道: “如今府里管着库房的是叫什么来着?” 鸳鸯低声道: “是吴新登吴管事。” 贾母微微扬眉,了然的点点头: “这是太太那一房里的人?” 赖嬷嬷接口道: “哟,这我倒不晓得,或许是。 太太是当家太太,要说这看库房的人,自然也该听他的,这倒是我这老婆子冒昧了,老太太就当我没提过,回头随意赏我家老二做个活计也就是了。” 贾母微微皱眉,哼了一声,伸手指指赖嬷嬷,笑道: “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还不知道你?行了,这事情我知道了,你先回,等我跟太太商量着,再看看什么打算。” 赖嬷嬷闻言,也晓得自家这个“大小姐”的能耐,不敢多说,连忙便告辞回去,贾母也不去留她。 等赖嬷嬷走了,贾母便又问鸳鸯道: “赖升在府里究竟如何?那个吴新登可还本分?” 鸳鸯默默叹了口气,心中赖家是贾母心腹,便是自己照实去说,贾母也不会做什么处置,却又平白惹恼了赖家,故也只推拒道: “我平日里只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着,何曾管过外头的事情,老太太问我,可不是白问了?” 贾母便笑着点点她,沉思了一阵子,赖嬷嬷只提了个库房的差事,贾母却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家那位成日礼佛的儿媳妇身上。 自古婆媳之间明争暗斗,由来已久,贾母与王夫人之间自然也是如此。 贾母与王夫人平日里都不大管事,可又都想着能够在要紧的时候,又有管事的能耐,因而安插人手便必不可少。 原本赖家两个兄弟,一个在西府,一个在东府,都做着大管家,这等局面本就是贾母有意为之,如今东府已是不在贾家手里了。贾母也只得把注意力都转到西府里来。 二房管家一事由来已久,各处渐渐都换上了王夫人的人手,贾母虽看在眼里,可她上了年纪,一些地方也渐渐懒得去争,如今赖嬷嬷一说,倒又勾起了她的心思。 又心道如今管事的凤丫头,也正与王夫人是姑侄两个,贾母想到这一节,便已拿了主意,叫人去与王夫人说一声,便叫赖升将库房里的事情管起来。 赖家有这等靠山,自然能立得住脚,只是却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缘法。 司棋今日得了空,与迎春说过一声,便回家里去,与母亲打过招呼,就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她娘瞅的稀罕,自家这个女儿平日里最是泼辣大胆,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笑问道: “莫不是二姑娘又受了谁的气?却叫你怄成这样?” 说着又凑到自家女儿跟前,小声道: “说来也是你进府的日子不对,恰好就赶上那二姑娘身边少了人,她那性子我也听说过,再是温吞不过的,只怕将来也难有什么好前程。 你若果真不乐意伺候她,娘赶明儿与你外婆商议着,看看能不能叫你外婆求一求二奶奶,要你过去。” 司棋闻言,倒还真有些心动,司棋的父母并不在贾府做事,而是在外头寻了个泥瓦匠的活路。 只因世道不好,家里揭不开锅了,才走了她外婆王善保家的门路,送司棋进了贾府。 司棋虽是丫鬟,因她外婆是大房邢夫人的心腹陪房,却也算是个有跟脚的,故在贾府丫鬟界里,也算排的上号,又因着迎春的性子懦弱,倒叫司棋成了真正的“副小姐”。 司棋虽也瞧着迎春的性子可怜,可迎春再可怜,她确也不情愿自己就跟着迎春,往后指不定就要栽到什么火坑里去。 总不能就为了忠心两个字,就把自己也给葬送了? 原道那位靖远伯爷对二姑娘有意,往后能跟着一道往东府里去,自是再好不过的,可那日迎春回来,却说靖远伯已经和林姑娘定了亲。 迎春自是顾影自怜,暗暗垂泪,连带着司棋也是遭了晴天霹雳,愁眉不展,往日里洒脱性烈的大丫头,如今瞧着也愁的跟苦瓜似的。 可转念一想,若果真去了二奶奶那里,将来的路可又怎么走呢?一则二奶奶严苛,人尽皆知,又管琏二爷管的死,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打发出去了,自己过去,必也是不能往琏二爷跟前凑的。 况且她对自己的样貌,其实也没有自信,她长得有些太过于“高壮”了,并不符合今人的审美,既是如此,便是去了二奶奶处,来日里也不过是被拉出去配小子的下场,这叫司棋如何甘心? 再者司棋平日里虽话里话外总说是为迎春打算,可实则她自己夜夜梦里,也总能回到那日廊下,想起她将荷包递过去时,林思衡看她的眼神。 她分明能从中看出赞赏和欣悦,那是绝不同于其他男人与自己说话时,那种微微讥笑的神色。 伯爷怎么好好的就跟林姑娘定了亲呢? 都怪二姑娘平日里太木讷了!这下可好,把我也给害了 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否决了母亲的意思,她娘晓得自家女儿是有主意的,便也不多说,径自去厨房里忙活。 尚在发呆,忽听得外头有人在喊: “表姐?表姐可在家里?” 司棋回过神来,从窗户里往外一瞧,原来是表弟潘又安,姐弟里也是自小玩到大的,感情倒也深厚,便忙从炕上起身招待,司棋母亲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道: “是又安来了,快进来,留在这里吃饭。” 潘又安连忙点点头,回道: “辛苦舅母,我找表姐说几句话。” 说着便也不见外,掀开帘子进去, 司棋已笑着走到外间来,招待潘又安到桌子边坐下,又倒了杯茶,笑问道: “你不是跟着蔷二爷,在族学里忙活着,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潘又安饮了一口温茶,眼神却只盯着这位自小相处的表姐,笑回道: “我今儿是打听的表姐回了家里,专程来寻你的” 第386章 胭脂烈马(中) 第 386章 胭脂烈马(中) 司棋笑道: “难得在家里清闲一天,偏撞上你来闹我,说说,是有什么事?” 潘又安便将杯子放下,面有愁色道: “好表姐,我今儿来不为别的事,只想求你帮忙寻个门路,叫我换个地方做事,不拘是在西府里,还是出去做个掌柜什么的,也好过再在族学里待着了。” 司棋诧异道: “这话怎么说的,那族学里又清闲,又能学些学问,平日里也不少银子,不正是好去处?” 潘又安便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族学以往是珍老爷管着,按月给付银子,后来换了蓉大爷,便时发时不发的。 现如今东府都易了主,这族学说是归了西府名下,又叫蔷二爷管着,可西府里如今是连银子也不拨了。” 说着又鬼鬼祟祟的张望一眼,拉着司棋坐下,小声道: “我已打听过了,说这事蔷二爷已寻那位二奶奶说过,只是二奶奶推说公中不大宽裕,也不肯给。 蔷二爷虽得了东府里许多财货,可他又怎么愿意拿他自己的钱来养族学? 我如今在族学里,已是快要连饭都吃不了,族学里那些有根底的学生,早都各自寻门路不去。 好姐姐,你只当可怜可怜我,千万替我在西府里说说话,或是寻舅婆想想办法也好。” 潘又安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流下来,只觉肠子都悔青了。 当时贾珍身死,贾蓉当家,贾蔷也水涨船高,这眼看着是生发了。 他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往贾蔷跟前凑,仗着有一副好皮相,为了打倒一众竞争对手,连清白都舍弃了,也不知见识过几人长短不可谓牺牲不大,孰料一转眼竟是这么个结果。 司棋见他说的可怜,虽有些为难,也还是点点头道: “你既这般说,回头我找外婆问一问就是了,只是可也不敢给你担保,如今府上人也多,等闲可没有空缺,若有什么活计,你就先做着,慢慢再想办法也就是了。” 潘又安便喜道: “都听表姐的,若瞧着方便,也不必就一定要在府里,若能外放个掌柜,也是好去处。” 司棋便笑道: “你好大的胃口,一张口就是掌柜,却不知道如今连个伙计,都有人抢破脑袋了。” 潘又安便嘿嘿笑道: “表姐在西府里情面大,自然有办法,况且若能得个掌柜的空闲,我也好多攒些银子,将来咱们” 一边说话,一边便要来拉司棋的手,只是刚一碰到,司棋便跟被火燎了似的,猛然缩回手去。 刚巧又赶着司棋母亲已做好了菜端来,潘又安便不多想,只当是司棋怕被她娘亲瞧见。 等用罢了饭,潘又安因还有事,便告辞回去,一路上还在想着司棋这位表姐。 旁人都道司棋太过丰壮,可潘又安自小就对司棋很有好感,如今又跟着贾蔷开了荤,更晓得这其中的妙处,心头愈发火热。 他自话本小说里听说过“青梅竹马”一说,自诩便是如他与司棋这般的了,只道若果真能有个掌柜的位置,这几年攒笔银子下来,往后娶了表姐,不正是一对“神仙眷侣” 潘又安虽已离开,司棋心头却一团乱麻,她对潘又安,虽说更多的是姐弟和玩伴之情,但若照实去说,以前也并非就不曾起过这等念头。 终归两人自小就认识,潘又安容貌尚好,又一向体贴,待她也不错,不曾用那等嫌弃讥笑的眼神看她。 司棋以往便也想过,若果真迎春嫁了个不太妥当的,自己倒还不如临了让外婆求个恩典,干脆便与这位表弟厮守一身,也算合心意。 可自打她跟着迎春见过林思衡几面,见识了林思衡的能耐风仪,便只一门心思等着与迎春一道过东府去了,从此只拿潘又安当个亲戚来看。 偏偏如今眼看着,迎春与林思衡事情竟没了着落,司棋想着方才潘又安看自己时,眼中的情意,不免又将这心思提起来,心中气苦道: “若果真无这缘法,似我这等做人丫鬟,天生低人一等的,又哪里还有别的路走?倒还不如真就跟了他。” 虽这般想着,却又忍不住将潘又安与林思衡一比,只觉除了是个旧相识,实在也没什么好比的,不免又一阵泄气,咬牙不甘道: “罢了,与其这般胡思乱想,倒不如寻过去问个明白,定要有一句准话,若果真不成,我也好从此死了这心思!” 说着便猛的起身,与母亲招呼一声,竟真就往东府里去。 既然皇帝叫他休息几天,林思衡便打算将这吩咐贯彻到底,这几日除了往黛玉处瞧瞧,又去了一趟桃花院,便连门也不出,只在家里与几个美婢玩闹厮混,活脱脱一副“纨绔”本色。 正躲在书房里,揽着晴雯坐在腿上调情,便见红玉敲敲门进来,瞧了衣衫不整的两人一眼,红着脸低头道: “爷,二姑娘身边那个叫司棋的丫鬟来了,说是有话要跟爷说,爷可要见见?” 晴雯正被林思衡玩的开心,哪里乐意被人打扰,不待林思衡说话,便不满道: “她不过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又不是二姑娘亲自来了,爷见她做什么?你自己把话问明白就是了。” 林思衡心知自己与黛玉定婚的消息公开,迎春那里是必然要伤心的 说是他贪花好色也好,荒淫无度也罢,林思衡却的确是不愿对迎春放手的。 毕竟又不是没有办法,迎春的性子摆在那里,他甚至都没觉得这事有多为难。 只是却没料到司棋这丫鬟居然已经“打上门”来了,暗自好笑,拍拍晴雯的后臀,叫她下去,便对红玉道: “叫她进来。” 晴雯见他要见人,也不好再赖在他怀里,只得乖乖的滑下来,到一旁站着,作出一副乖巧婢女的模样来。 不多时,红玉领着司棋进来,见晴雯还站在那里,她心头也好奇司棋要见林思衡做什么。 毕竟司棋的身份摆在那里,先前也一直有传闻说林思衡对西府里二姑娘有意,便也眨眨眼睛,学着晴雯,也到另一边站着。 司棋低着头进来,先给林思衡屈膝行了一礼,又看了看林思衡身边站着的“哼哈二将”,神色便有些为难。 晴雯见此,愈发不满,轻轻瞪了她一眼,林思衡无奈的摇摇头道: “行了,你们两个都先出去,在这里守着做什么?” “我是为爷好,帮爷避嫌来着。” “要你避什么嫌,去去去,记得把门带上” 第387章 胭脂烈马(下) 第 387章 胭脂烈马(下) 待书房里就剩下两个人,林思衡便笑问道: “司棋,你是要寻我说什么?” 司棋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直视他,见他并无怒色,神情依旧如廊下那般,带着欣赏和赞叹,心里微微一定,继而又有些泛酸,也不绕什么弯子,径直问道: “伯爷可还记得自己那日在廊下的话?怎么下了一趟扬州,就与林姑娘定了亲事?二姑娘这几日,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林思衡看着这丫头神色里的幽怨和痴迷,哪里还不晓得,这司棋哪是为迎春打抱不平,她这分明是为她自己来的。 便只轻轻笑了笑,并不急着说话,只是招手叫司棋近前来。 司棋微一犹豫,只道林思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欲叫人听见,便也乖乖的走上前去,眼睛依旧盯着林思衡看。 林思衡依旧不急着说话,反倒也盯着司棋看,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细细瞧了好一会儿。 直看的司棋先耐不住,把头低了下来,脚指头都在绣鞋里蜷缩起来,脸上也泛起红云,有些紧张的扣着手指头,结结巴巴道: “伯爷伯爷这样看我做什么?” 倘若换作旁人,哪怕是表弟潘又安,敢这样打量她,司棋早也发脾气了,偏偏被林思衡这样看,分明已瞧见他眼神中有些难言的意味,却只叫司棋觉得羞涩和窃喜,又哪里能生出半点恼意来。 况且耳边又听得林思衡回道: “因为司棋好看。” 司棋听得只觉两腿一软,几乎都快要站立不住,心中一片喜悦,继而又有些不自信的惶恐道: “伯爷伯爷别拿我说笑,我生的不好,哪里能与晴雯相比。” 林思衡笑道: “晴雯自然是好的,可你也有你的好处,旁人瞧不出来,一则是他们没有眼光。 二则是他们没有能耐,如你这般的姑娘,比好些男子都长得高些,叫他们在你跟前少了自信,他们配不上你,也只好以那些不好的话来贬低你。” 司棋听得心底一暖,眼眶都有些泛红了,她因生的太高,着实挨了不少眼色,以往也只有自怨自艾,如今听得这话,一时竟有拨云见日之感,心里暗道: 今日有他这一番话,便是因看着二姑娘的情面来哄我,不是真情实意,我也知足。 林思衡见她神色哀婉幽怨,估摸着她的心思,忽然探出手来,捉住司棋的手,将之往怀里一带,司棋本就被他瞧的身子紧绷,这下立足未稳,当即便跌倒在林思衡怀里。 心里一慌,本能的便要起身,只是林思衡已将她单手搂住,另一只手轻柔的抚上司棋的脸颊,柔声道: “你只道我是为了二妹妹哄你,我也不与你说那些糊弄鬼的话,也确有一半儿是为着这缘由,可也有一半,却是我真心实意喜欢你。” 司棋本还欲挣扎,听着这话,不但不恼,反倒没了推拒的心思,虽只有一半儿真情实意,可以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身份,有这一半,司棋都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原本还推拒着林思衡的双手陡然便软了下来,眼看着林思衡已经凑上来,慢慢的也闭上眼睛,低声道: “爷伯爷别哄我” 书房里先是安静了一阵,继而渐渐又闹出些声响,晴雯和红玉虽被打发出去,却没走远,只在外头候着,还想着等司棋走了,自己还能再进去与爷说说话。 等里头的动静渐渐传出来,晴雯越听越觉得耳熟,渐渐有些狐疑,皱起眉头来,便要凑到窗边去瞧,红玉赶忙红着脸一把拉住,低声道: “晴雯,这这不合适,咱们怎好偷看爷的事情?” 晴雯瞪她一眼,咬牙道: “好个不检点的骚蹄子,都跑到东府里来了,爷身边有我们几个,哪里能瞧得上她?说不得便是使了什么狐媚子害人的手段!” 红玉听她这般说,微一犹豫,便松开晴雯,也跟着一道凑到窗户那边去偷看。 两人只瞧了一眼,脸皮便涨的通红,平日里她们自己身处其中也就罢了,如今置身事外再去看,只觉得实在“不堪入目”,偏偏又瞧得挪不开眼睛。 就这么一会儿,司棋就已经快被扒光了衣服,跨坐在林思衡怀里,后仰着头,鬓发散乱,一只手捂着嘴,却又捂不严实,不时便从口中传出几道诱人的声响。 系在脖子上的绳结已经被解开,贴身的衣裳耷拉在腰间,腰肢前倾,林思衡正埋首其间,一只手托住司棋后背,另一只手按在前胸,动作不停。 晴雯甚至都能凭着经验,脑补出林思衡此时的动作来,狠狠的盯着司棋那半斤肉球猛瞧,恨不能用眼神给她烧出几个窟窿来。 司棋的裙子也渐渐被解下丢在地上,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司棋口中陡然闷哼一声,眼角流下一行眼泪,神色间却只有一片欢喜。 晴雯瞧的心里一阵泛酸,红玉倒还好些,晴雯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了,撅着嘴搅手指头,嘴里一直嘀嘀咕咕。 红玉在一旁听得清楚,她这分明是在骂人呢,一整个东跨院里,除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二姑娘,其余的一干人等,便是连那看家护院的母狗,都遭了晴雯的排揎: 呸!平日里见着公狗就往跟前凑!也是条骚狗! 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司棋原先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捂着嘴遮掩一二,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两手紧紧抱住林思衡的脖子,不但已压不住声音,看她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瞧着都有些声嘶力竭的架势。 晴雯瞅着这情形,语气酸溜溜的对红玉道: “就她叫的欢快,我看你之前好像也没这样,果然是骚狐狸!” 红玉见晴雯已经是怄得口不择言,尴尬的不行,扯扯嘴角,附和着点点头,不敢说话。 屋内一阵疾风骤雨,直到晴雯和红玉两人在外头站得腿都酸了,里头不知传来第几声高亢的嘶鸣,这才终于渐渐云收雨歇 第388章 驯服 第 388章 驯服 战鼓虽熄,司棋却依旧赖在林思衡身上不肯起来,感受着林思衡双手动作间对自己的喜爱,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用脸颊蹭蹭林思衡的胸膛,低声道: “我如今可将什么都交给伯爷了,伯爷要是哄我,我再没别的路走,就只能绞了头发,去当姑子去了。” 林思衡才占了人家身子,自然也不吝啬几句好话,连忙哄道: “那你要去哪家庙里,可提前来告诉我,我得叫人去把庙拆了。” 司棋嘿嘿一笑,心底回味方才的滋味,耳边又听着林思衡的甜言蜜语,只觉今儿才算是做了一回人。 又缠磨一阵,司棋方才从林思衡怀里起身,只是方才坐着的时候倒不觉得,这时候才发觉两腿软的厉害,脚后跟一着地,险些便往地上栽,唬得林思衡赶忙一把拉住。 眼见司棋确实是累的够呛了,林思衡又浓情蜜意的将她的衣裳捡起来,要替她穿上,司棋瞧着他这副体贴疼爱的模样,只恨不能为他死了才好,眼里泛着水光,小声推拒道: “我我还是自己来,怎好劳烦伯爷。” 林思衡轻笑道: “你如今既是我的人,往后私底下便也如晴雯她们一般叫我就是了,不必这样外道。” 司棋面色一喜,小声答应下来,分明是一米七五左右的大高个,瞧着却有些小鸟依人。林思衡见这匹胭脂马终于服帖,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司棋如今瞧着乖巧,可就看她一个丫鬟敢跑到林思衡这个当朝伯爵跟前来质问,便也知道这丫鬟究竟已经胆大到了何等地步。 都说晴雯性烈,这司棋内里只怕比晴雯还更加桀骜不驯。 她这性子自然容易惹人不喜,可对林思衡而言,又别有一番趣味,方才为了降服这匹烈马,林思衡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好在效果还是不错。 只是虽林思衡有意献殷勤,然而方才一副云雨,外裳倒还罢了,司棋内里的衣服却都已经“战损”,实在是用不得了。 林思衡一时有些尴尬,司棋见此,也愈发羞臊。 林思衡一阵琢磨,自家身边四个丫鬟,也没有身材上与司棋相仿的,也只有桃花院里那位的衣服,司棋估摸着勉强能穿的上。 眨眨眼睛,将只裹着一件外套的司棋又搂在怀里,小声道: “你今儿来,可有谁瞧见了?” 司棋羞红着脸道: “今儿跟二姑娘请了假休息,我自己来的,没谁知道。” 林思衡扬扬眉头,促狭道: “这会儿肯承认是你自己来的,亏你还总打着二丫头的名头,那荷包也是你自己绣的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 司棋嗫嚅着嘴,抬眼瞧他一眼,低声道: “原来伯爷爷都知道,那爷怎么还收了?” 林思衡便哄道: “那是你的心意,我如何能不收,我这里一时也没有你能穿的衣裳,既没人知道你来,不如今晚就留在东府,等明儿一早,衣裳都备妥了,我叫红玉领着你,自后园里角门回去就是了。” 司棋心里也舍不得,恨不能与林思衡日日温存才好,见他主动开口挽留,更不犹豫,点点头便应下,心里只道: 赶明儿母亲问起,我只说放心不下二姑娘,先回西府了去也就是了。 林思衡平日里与香菱红玉在一起,总要收着力气,怕一不小心伤了她们,便哪怕是可卿,与司棋相比,也显得娇弱了些。 方才这一场,才勉强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见司棋点头,林思衡自己也甚为满意,便要叫人带她先去洗漱。 司棋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表弟潘又安,心里暗叹一声: 我如今既许了爷,只该替他寻个好差使,也算报答了他的情义。因而问道: “我有一件事,想要求爷,不知方不方便?” 林思衡温柔的笑道: “你如今就是我的人,咱们自家人说话,有什么方不方便的,只管说就是了。” 司棋被他这“自家人”的说法又哄的心里一甜,仰着笑脸道: “爷既这般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有个表弟,是叫潘又安的,本是东府里的人,先前跟着蔷二爷一道去了族学里。 如今族学里像是不大好了,我想求爷,要是方便的话,可好给他分配个别的差事,不拘好坏,只叫他有个事情做也就是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暗道这司棋未免也太直率了,方才好过一回,这时候倒替他表弟求起差事来了,叫人听着都有些怪怪的。 林思衡对司棋虽说别有用心,可如今司棋到底是跟了他,林思衡倒也还不至于为此计较,想着不如干脆再卖个好,涨涨司棋的颜面,也好叫她死心塌地,因而笑道: “这自然没什么难的,只是他自己可说了,想寻个什么活计?” 司棋果然如实说道: “他自己的意思,是想在外头当个掌柜。” 说完便一脸希冀的瞧着林思衡,林思衡笑着捏捏司棋的脸颊: “你既开了口,这点小事,我自然允你,只是这掌柜,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既要为他好,我这里倒有几个路子,你回去且问明白。 我手里的产业,一在河南,那里有几处庄子,还有几间工厂,他若要去,我许他做个工头。 再是扬州金陵,江南一带,也有几间茶楼酒坊,他过去先做几个月伙计,学了些本事,我再提拔。 最后就是京里,他若要留在京里,叫他先去民丰楼跑跑腿,然后我再拨给他一间铺子,叫他管着就是了,也不必什么掌柜不掌柜的,赚多赚少,都归他自己就是了。” 林思衡当年初入京师,就叫钱旋预先买下了许多铺面,如今虽已大半都被黄雀接管,却也还有不少富余,拨出一间来,倒也不值一提。 司棋见他如此为自己考虑,心里感动坏了,搂着林思衡的胳膊,哽咽道: “爷这般为我着想,叫奴婢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 林思衡也微微一笑,捏着司棋的下巴,故意作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道: “这倒不急,今儿晚上自然还有你报答的时候。” 司棋脸上便又一红,虽觉得已累得半死,但看林思衡这般体贴,终究还是咬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第389章 司红娘 第 389章 司红娘 林思衡一杆长枪在乱军丛中,七进七出,直捣黄龙,纵横捭阖,直杀得司棋溃不成军。 但司棋也绝非等闲之辈,虽技艺生疏,却也有一腔不服输的韧性,眼见林思衡又持枪杀来,当即也咬紧牙关,重整旗鼓迎了上去,誓要挫敌锋锐。 这一场大战,直打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如此一夜风流,自不消说。 等到了后半夜,两人终于大战方歇,高挂免战牌。 林思衡随手一探,便从地上的衣服里取出一把银票,叫司棋收好,司棋面色一变,连忙道: “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思衡连忙笑道: “瞎琢磨什么呢?你我如今这般,且不说日后要叫你有个归处,眼下你还要再回西府里去,我也得替你挂着心,你都带些银子,遇事便有余地,我才放心。 再者我估摸着,二丫头那里的银子怕是也用的差不多的,你也替我支应着。不过你放心,这些都是单给你的,二丫头那里,明儿还有单独一份,你带回去。” 司棋顿时又红了眼圈,深恨自己为什么竟不能早与林思衡相遇,连忙答应下来。 林思衡又捏捏司棋的掌心,笑道: “这银子带回去,不要舍不得花,吃穿上都宽裕着些,身子骨要紧,你此番又受了累,更要好好养养。 银子若花完了,便再告个假来寻我,我自然还有,你便是天天金山银海去吃,我也开销的起。” 又故作不舍道: “你下次何时再告假休沐?” 司棋紧紧搂着林思衡胳膊,恨不得说自己明儿就来,但这显然不行,也只得道: “爷放心,我得了空,一准儿就来。” 又缠磨了好半晌方才入睡。司棋劳累大半夜,又怕回的晚了,叫西府里的人瞧见,只睡了一两个时辰,一大早便起身要回去,连早饭也不敢留在东府里吃。 有一夜的功夫,衣裳自然都已置办妥当,林思衡也不多留,叫红玉领着她自会芳园角门回去。 一路上红玉都神色古怪的打量着她,司棋如今已是铁了心,就等往后往东府里来,虽有些日后再与这四个争个高低,眼下却也不敢将红玉给得罪了,一只手拎着手里的食盒,另一只手理理头发,赔笑道: “红玉,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我有哪里不妥当?” 红玉瞧着司棋眼里的血丝,摇摇头,也客气的笑笑,她对司棋倒没什么看法,毕竟她自诩自己也是这般主动靠上去的,又有什么脸面去笑别人? 司棋见她不说话,也只得讪笑着闷不吭声往角门里走。 待回了西府,司棋一路提心吊胆,紧紧提着食盒,脚步急急的回迎春院儿里去,绣橘一大早揉着眼睛出门倒水,就看见司棋居然已经回来了,诧异的问道: “司棋,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这哪里弄的食盒?” 司棋正觉春风得意,又已回了迎春院子,便也松快下来,连身上的疲惫似也都消了,心中还欣喜与林思衡昨儿夜的体贴。 这事儿就不能想,一想司棋就又要沉浸进去,爷分明年岁不大,怎的懂这样多花招,真叫人差点都要死在他手里才好 绣橘眼看着司棋莫名其妙又在那里发愣,面上还笑得古怪,不免也诧异的盯着她看。 这才叫司棋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问道: “姑娘可起来了没有?” 绣橘便道: “刚已起了,你自己进去。” 司棋入内一瞧,见迎春正坐着梳妆,便连忙将手里的食盒放下,上前帮忙,迎春诧异道: “你昨儿不是回去了?怎么这么早就来?” 司棋笑道: “怕姑娘身边少了人伺候,绣橘还小,哪里能照应周全。” “倒难为你细心,你这带的什么?” 司棋眼珠子转转,替迎春理好头发,低声道: “不敢欺瞒姑娘,我知道姑娘这些日子少了食欲,厨房里的菜,做的又不合姑娘胃口,昨儿专门去了一趟东府里,寻了几样新鲜菜色,姑娘不如尝尝?” 迎春吃了一惊,连忙道: “你这也太莽撞了些,若叫人知道,岂不是要说闲话?” “嗐,姑娘未免太小心了些,这有什么,伯爷知道姑娘没有胃口,可担心坏了,专叫我做了,叫我带来,姑娘好歹尝尝,还特意吩咐我,若姑娘这里短少了什么,叫我只管去和他说,断不能叫姑娘委屈。” 迎春闻言,微微偏了偏头,低着声音,有些伤心道: “他是东府的老爷,我是西府的小姐,而今非亲非故,便是我有什么不好,又与他说个什么?你以后也不要再去。” 司棋自然不能听这话,连忙劝道: “好姑娘,说这话岂不是糊涂了?伯爷是林姑爷的女婿,又与咱们府上常来往的,如何能是非亲非故?便是姑娘心里有气,这东西两府不过一墙之隔,来不成以后都不来往了?” 迎春心里也觉为难,虽也伤心林思衡“辜负”了她,却又实在舍不得,被司棋劝着,半推半就的就在桌前坐了,口中仍道: “只这一回,以后你可别再去了。” 司棋一边敷衍,一边正要从食盒里取东西,却又见司棋的奶嬷嬷正从外头进来,一眼先望见那食盒,眼神亮了亮,还不等与迎春说话,便也大剌剌的在桌子边上坐下,嘴里说着怪话道: “哟~,我听说姑娘这些日子不太好,不爱吃东西,还以为是病了,原来是专门有小灶供着,这又是从哪得了什么好处。 这倒也就罢了,我也盼着姑娘好,只是姑娘好歹吃我的奶长大,有什么好东西,不说孝敬着我,怎么还藏着掖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一边说话,一边挤开司棋,手中往食盒里伸,从中端出一碗杏仁莲子羹来,又探头往食盒里瞧了瞧,见没了别的东西,稍微有点失望,撇撇嘴道: “姑娘没有胃口,这东西怕是吃不下了,正好我带回去给我孙子吃。” 第390章 司棋发威 第 390章 司棋发威 迎春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绣橘却气红了脸,指责道: “这是给姑娘的东西,姑娘一口都还没吃,你就要端走!这像什么?” 王嬷嬷连迎春尚且都敢欺压,何况是绣橘这个小丫头,当即破口大骂道: “好个小骚蹄子,碍着你什么事了?哪个老娘们腿没夹住,倒把给你给漏出来,还不快赶紧闭了你那骚嘴!不过一碗莲子羹,还当什么好东西! 姑娘吃了我的奶,就该孝敬着我!任是你到外头去说,也是这般的道理!” 说着又假模假式的跳脚对迎春哭喊道: “你往四下里打听看看,宝二爷身边那个李嬷嬷,就因为宝二爷喝过她的奶,事事都顺着,得了多少好处?只我命苦,奶了你,这么多年,半点好处也没见到,还得往里头倒贴! 姑娘如今连一碗汤羹也舍不得给,这叫我还有什么盼头哟~~” 绣橘不过一时不忿,忍不住出了回头,却被王嬷嬷一通好骂,她年纪小,要论骂街哪里是王嬷嬷的对手,当即瞪圆了眼睛,眼眶里蓄着水花,眼看是要被骂哭了。 迎春也气红了脸,却仍是不敢将事情闹大,只侧坐着,眼不见为净,王嬷嬷拿捏准了迎春的性子,见迎春依旧不说话,便得意洋洋的端着碗要走。 绣橘虽骂不过她,却因怄得狠了,也来了倔脾气,把着门不放王嬷嬷出去,王嬷嬷眼睛一瞪,还待再骂,却听得司棋道: “行了绣橘,她要就给她,咱们只当是喂了什么猫儿狗儿的也就是了,犯不着气着自己。” 绣橘见司棋说话,又见迎春始终不肯出头,抿了抿嘴,方才气哼哼的让开,王嬷嬷还道司棋也服了软,更是得意,竟还对司棋道: “小蹄子嘴巴放干净些!眼里没个长幼高低的,老娘比你娘老子都还大些,说这种不敬长辈的话,果真是没了家教,仔细出门要挨雷劈! 要我说,二姑娘就是被你们这些丫鬟给教坏了!等我回头去跟太太说一声,好好治一治你们这帮小骚蹄子!” 司棋自与林思衡有了鱼水之欢,自诩已得了大靠山,方才不过是想着赶紧把王嬷嬷打发走罢了,又岂真将一个王嬷嬷放在眼里。 便是事情闹大挨了责罚,有自己外婆在,总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若果真被逐出府去,也不过是一转身就去东府罢了,反倒还成了好事了。 心里想的明白,司棋底气更足,先前司棋就敢跟她吵架,何况如今?冷笑一声,把袖子一捋,瞧着竟是要动手。 王嬷嬷吓了一跳,她一把老骨头了,瞧司棋这般“壮硕”,哪里能经得起,吓得掉头就跑。 司棋既无所畏惧,若方才王嬷嬷端了汤走也就罢了,如今却没这样的好事,司棋手长腿长,一伸手就抓住王嬷嬷的头发,用力一薅,便拉的王嬷嬷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痛嚎连连。 手里的瓷碗也掉在地上,碎成许多瓷片,司棋尤不解气,不待王嬷嬷挣扎,又是几个大嘴巴子甩上去,打得王嬷嬷头晕眼花,嘴角都溢出血来,再不敢说什么怪话,连连求饶。 绣橘在一旁都看呆了,迎春也唬了一跳,连忙道: “司棋,还不快住手!” 司棋扭头瞧了一眼面色惶急的迎春,冷哼一声,方才松开手,又啐了口,指着王嬷嬷鼻子骂道: “别说你只是个奶嬷嬷,任你是金嬷嬷银嬷嬷。也没有敢这样欺负姑娘的道理!你要是不服,咱们就再做过一场! 你要是想着给往大太太那里递小话,姑奶奶也不怕你!到时候咱们就到老太太跟前,好好说一说道理!” 王嬷嬷低着头,待司棋松了手,连忙低着头窜出去,跑的老远,估摸着是安全了,方才又停住脚,转过身又是一阵骂骂咧咧,等看见司棋似乎有要追出来的架势,方才一溜烟跑没影。 迎春气红着脸道: “司棋!你!怎么动手打人!原她是我院儿里的嬷嬷,我且得让着她,如今你又动了手,她若去寻大老爷大太太,说些不好听的,回头岂不是又要害我受罚?” 司棋哼哼两声,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全然无所谓道: “她都骑到姑娘头上了,姑娘的脾气太软,我要是再不硬着些,咱们仨儿那就等着被她欺负死! 姑娘要是怕受责罚,回头等大太太问起,只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迎春连连叹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不能忍这一时之气,到头来却还要受更大的苦,这又是何必呢?” 司棋听见这话,对绣橘使了个眼色道: “绣橘,把这清理干净,出去守着,我有话要跟姑娘说。” 绣橘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崇拜,连忙应着,将撒了一地的羹汤瓷片扫干净,又乖乖去门口看着,心里却好奇的紧,也不知道司棋要跟二姑娘说什么,还怕让人知道 司棋见迎春始终愁眉不解,担惊受怕的,又撇了撇嘴,方才在迎春身边坐了,低声道: “大老爷只顾自己,姑娘又不是大太太亲生的,姑娘在这府里受尽委屈,连下人都敢给姑娘甩脸子,不过是看着姑娘身后没人罢了。 这世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逢高踩低的,姑娘若要过的安稳,还是得寻个靠山才好。” 迎春白她一眼,无奈道: “只你这些歪道理多,我又上哪找什么靠山去,难不成去寻老太太?” 司棋便笑道: “姑娘糊涂了不成?老太太如今已上了年纪,心思都只顾着宝二爷,姑娘又不是不知道,便是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只怕也比姑娘体面些。 姑娘平日里日思夜想的,怎么这时候倒忘了,姑娘的靠山,可不就在东府? 我昨儿去东府里,伯爷一见着我,便问姑娘近日里如何,可见是把姑娘记挂在心里,听说姑娘近日不大好,急的跟什么似的。 这真是现成的大靠山,倘若姑娘与伯爷走的近,自然事事都有伯爷照应着,若是如此,你看那王嬷嬷今日还敢来?” 第391章 迎春版西厢记 第 391章 迎春版西厢记 迎春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道: “这话再也休提,他既已定了亲事,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棋便啧声道: “姑娘实在糊涂,便是伯爷定了亲又如何?姑娘与伯爷本就熟识,晓得他人品样貌,这样的有情郎不握在手里,难不成姑娘日后真打算要盲婚哑嫁不成?” 迎春一摆手道: “你别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有什么办法!” 司棋一把将迎春的手握住,眼神坚定道: “姑娘听我一句劝,宁为英雄妾,莫做庸人妻,姑娘这性子,也只有伯爷疼惜着才有好日子过,便是真作了什么主母,姑娘难道能管得了家?” 迎春闻言,又气又恼,不想再听,便要抽身离开。却依旧被司棋一把拉住: “我不过是个丫鬟,话说过了也就罢了,听不听的都在姑娘,只是伯爷托我带了信来,姑娘不看一看?” 迎春听见这话,虽心里知道不妥,脚下却迈不出去,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的坐回来,低声道: “信呢?” 司棋暗笑一声,乐道: “怕被人瞧见,对姑娘的名节有碍,原是带的口信来着,晓得姑娘心里有话要问,伯爷请姑娘明儿过了午,到西花墙底下那间耳房去,说是有话要对姑娘说。” 迎春连忙道: “这这不行的我不去我不去” 嘴上不停拒绝,身子却仍坐在那里,两只手紧张的绞来绞去。司棋瞧的明白,得意一笑,暗道事已成了,又将那食盒翻过来拧了两下,原来那底下还有个夹层,一打开来,里面又是许多小额的银票。 司棋将那银票往迎春怀里一塞,笑道: “伯爷想着之前给姑娘送来的银子,只怕都已经花完了,又叫我带了些,伯爷位高权重,若不是将姑娘放在心里,像这样的小事,能叫他记挂着?” 迎春闻言,也觉有理,面色不自觉的羞红起来,心里泛起一阵暖流,却推拒道: “怎好又拿他的银子?这实在不妥,司棋,你还是帮我还回去。” 司棋便道: “这是伯爷给姑娘的银子,叫我带去,回头要是弄丢了,事情说不清楚,伯爷还以为是我贪了,姑娘若果真不要,明儿去西花墙下,自己还过去就是了 对了姑娘,还有一事,等过几日,我想求姑娘再放我休沐一天,家里有些事情” 迎春自得了司棋带来的口信,一整天魂不守舍的,一会儿想去,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合礼数,实在也去不得,纠结得无以复加。 等入了夜,司棋在外间床上躺着,因昨儿劳累了一天,早早便睡了过去,等到后半夜,却又听见一阵低低的说话声,硬生生将她吵醒。待司棋凝神去听,却正是迎春在里头说梦话,嘴里不停喊着“林大哥”。 司棋听着好笑,便起身来,披上外套走进去,凑到迎春床前,果然见迎春双目紧闭,嘴里却还在哼哼唧唧的说梦话,时不时还笑一笑,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 撇了撇嘴,轻轻将迎春唤醒,等迎春睁开眼睛,司棋便正色道: “姑娘醒了?方才我在外头,听见姑娘说梦话,怕姑娘魇着了,才进来瞧瞧,怎的却听姑娘嘴里念叨什么‘林大哥’,姑娘可是,梦见伯爷了?” 迎春眼神一慌,只觉无地自容,连忙哀求道: “司棋,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司棋连忙安抚道: “我是姑娘的丫鬟,岂有害姑娘的道理,姑娘不要我说,我自然不会说出去,只是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要我看,明儿不如还是去瞧瞧,且听听伯爷说些什么,也算了一桩心事。” 迎春微微垂着头,手紧紧抓着被褥,过得半晌,方才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司棋见迎春果然应下,心头一起,劝低声劝慰了几句,便仍回外间躺着,只是被迎春搅了睡意,又被迎春的梦话勾动了心思,暗道: 你只能再梦里肖想,我却都已经尝过滋味了想到这处,司棋便又觉得心头一热,两腿紧紧夹住被子,咬着下唇,轻轻的磨蹭起来 西府里主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东府里林思衡倒浑然无事,依旧在书房里忙到深夜。 他这头既在忙着正事,晴雯替他添了两回热茶,便也不多打扰,眼珠子转转,先去寻其余三个大丫鬟,都聚到一处说话。 四个丫鬟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晴雯主持第一届高层丫鬟会议,商讨大计,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左右看看,忽然开口道: “昨儿司棋过来找爷,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你们可知道?” 绿衣莫名其妙的点点头道: “自然知道,司棋昨儿不是还在这过了一夜?怎么了?” 晴雯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 “西府里的狐媚子都打上门来了,你还问怎么了,咱们要是再不想办法,说不定哪天爷就被勾走了!” 绿衣听着好笑道: “不过一个司棋,就把你吓成这样不成?爷留她过夜,自然也是看得上她,只要她能讨公子喜欢就好,咱们多管什么?” 晴雯眼见绿衣这般心大,气的一梗,但又不敢对绿衣发脾气,便道: “现在是一个司棋,以后还指不定都有谁呢,你们难道忘了,爷在外头不是还有一个?藏的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带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狐狸精,红玉,你说说,咱们是不是得想法子?” 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 “晴雯,这用不着这样?说不定爷就是一时图个新鲜,况且这都是爷自己的事,咱们做丫鬟的,怎好去管爷的事。” 晴雯无语的瞧她一眼,昨儿书房里的动静你红玉又不是没瞧见,又看看香菱,香菱正坐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晴雯摇了摇头,既然其他三个都靠不住,放弃了与其他三个臭皮匠一道商议,看来想要挽回爷的心意,只能靠我晴雯自己了。 晴雯自觉责任重大,苦思良计,目光时不时的在其他三个丫鬟身上转转,也不知道再打什么主意。 过的片刻,红玉提醒道: “晴雯,爷这会儿该忙完了,今晚是你值夜,你还不快去?” 晴雯赶忙回神,起身往主卧那边走,咬紧牙关,带着一股子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意,只是才刚走到门口,到底还是觉得单单自己只怕是扛不住,一咬牙,一跺脚,又转身回来抓住香菱,一道往外拖: “便宜你个呆子,今儿你跟我一道去” ps:明天请假一天,下一章整章被毙掉,前后修改了十几次不能过,有很多地方都很莫名其妙,整章直接重写,很烦躁,大脑空空,这本书第一次卡文,居然是让审核给弄出来了 第392章 小机灵 第 392章 小机灵 香菱微微一愣,不作抵抗的被晴雯拉走,绿衣和红玉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只散了回房休息。 林思衡书房里忙碌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到终于将手头的事情忙完,才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缓缓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伸了个懒腰朝着卧室走去,就瞧见晴雯和香菱两个丫鬟,正一前一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来。 晴雯身姿灵动,眉眼间带着几分俏皮与活泼,瞧着他的眼神略有几分古怪。 香菱则跟在后面,手上还捧着个香炉,模样依旧乖巧又温顺。 心头微微吃惊,记得今儿该是晴雯的日子,也不晓得这丫头又要玩什么花招,林思衡也不去问,反正总不会是他吃亏。 老神在在的在椅子上坐着,等两个丫鬟来服侍,一边任由晴雯伺候泡脚,一边将香菱葱白嫩滑的两只小手捉着玩。 等服侍着林思衡钻进被窝,香菱左右看看,瞧了林思衡一眼,便准备先回去了,却又被晴雯一把拉住,只见晴雯咬咬牙,似是发了狠心,对林思衡道: “爷,要不香菱今晚一道就在这歇着?” 林思衡听到晴雯提及此事,眼眸瞬间一亮,不由得扬扬眉头,那神情就好似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盏明灯。 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等好,连连点头。 晴雯偷偷地抬眼,将林思衡那满是喜意的眼神尽收眼底。她的脸颊瞬间变得红扑扑的,就像熟透了的苹果。 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这打算一旦付诸行动,又让她觉得无比羞人。 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她的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地上,稍微犹豫了一下,两只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扭扭捏捏的,依旧如往常一般,就只剩下贴身衣物,整个人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体微微颤抖着。 香菱原本还有些犹豫,但等望见林思衡眼神中的期待,便也不做迟疑。 林思衡笑着朝香菱张开手,香菱便也甜甜的一笑,如乳燕投怀一般投了过来,钻进林思衡怀里。 虽还没想明白晴雯为何好好的林思衡虽不明白为什么晴雯好端端给自己发福利,但总归这两个都是自己的俏丫鬟,林思衡白得的好处,自然闷声占便宜,才不去刨根问底。 晴雯敏锐的察觉道林思衡的躁动,本已红着脸,打算任由林思衡为所欲为了,临了却想起一事来,两条长腿熟练的将林思衡胳膊一锁,微微喘着气道: “爷爷先等等” “爷!我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我见到袭人,听她说宝二爷好像和爷起了争执,可还要紧?听她的意思,是要给爷赔礼。” 林思衡无语的望着她,还以为是有多大的事,这紧要关头上,他都快忘了贾宝玉是谁了,不耐烦道: “没什么要紧的,回头你递个话去,叫她安心也就是了。” 说着便又继续去忙自己的正事。 晴雯了却了这件心事,两条腿又不自觉的松开,不一会儿便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院中的树枝上,两只黄鹂鸟宛如灵动的精灵般栖息着。 一只黄鹂鸟率先轻展歌喉,那声音清脆悦耳,宛如清晨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水,带着一丝灵动与活泼。 它的歌声在空气中婉转回荡,紧接着,另一只黄鹂鸟也不甘示弱,扬起小巧的脑袋,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啼鸣声,与同伴的歌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 这两只黄鹂鸟的歌声,时而高亢激昂,如同激昂的战鼓,振奋人心;时而轻柔婉转,好似山间袅袅的炊烟,悠悠飘散。 唱了一夜,嗓子都快哑了,直至天光微亮,才终于停歇了下来。 林思衡这才明白过来这晴雯的小心思,合着这是奔着要把他“榨干”来的,怪不得就凭她这“战五渣”,昨晚居然敢主动挑衅,哼,天真。 眼看着两个实在是起不来了,林思衡也只得自己动手穿着衣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推开门走到院儿里,就看见绿衣一大清早就已经在院中里忙东忙西。 有些诧异的招招手,将绿衣唤到身前,香了一口,低声问道: “怎么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 绿衣脸蛋儿飘红,微微抬眼瞧他一眼,小声道: “昨儿夜里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 林思衡微微一愣,旋即老脸一红,是了,绿衣住的离他最近,昨夜里那么大动静,绿衣要听不见那才稀奇。 但林思衡终归是脸皮厚如城墙,捧着绿衣的小脸又亲了一口,化被动为主动道: “没事,明儿你来,换她们几个听一宿。” 绿衣闷哼一声,忍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轻捶了一下林思衡的胸口,低笑道: “公子还是先去洗洗,不是下午还要去见二姑娘?可别把二姑娘熏着了。” 林思衡见绿衣抬起袖子闻闻,虽没闻出来什么,但既然绿衣这么说,他便也宁可信其有,调笑道: “那你要不要一起来洗?” 绿衣脸红红的啐他一口,嗔道: “你还要闹?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快去,我去给公子备饭,公子若真要人服侍,我去把红玉叫来。” 话音刚落,便瞧见西侧里一间房门突然打开,红玉顶着两只熊猫眼,状似无意的走出来 第393章 人约黄昏后 第 393章 人约黄昏后 这一个澡又洗了大半个时辰,绿衣将菜都热过一遍,方才瞧见两人进来。 眼瞅着林思衡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红玉跟在他后头,却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低着头闪躲绿衣微微责难的目光。 林思衡笑着捏住绿衣嘟起的脸颊,轻轻扯了扯,哄道: “好了好了,你怪她做什么,她也是听我的话罢了。” 绿衣翻了个白眼,挣脱出魔掌,微恼道: “我也不是要约束着公子,只是公子的身子骨要紧,倘若没个节制,伤了底子可怎么得了,都是晴雯胡闹!” 林思衡见绿衣似乎有要拿晴雯开刀的意思,一边招呼着红玉一道坐下,一边笑道: “晴雯她都那么怕你了,你莫非还要整治她?且看在我的面上,暂且饶她一回如何?说来也奇,我也不曾见你做过什么,怎的晴雯这么怕你?” 绿衣斜他一眼,轻哼道: “公子都发话了,我还能拿她怎么样不成?咱们几个丫鬟之间的事,爷也别多问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林思衡见绿衣不想说,自然也不强迫,见绿衣依旧噘着嘴,不大高兴的样子,暗自低笑一声,一伸手,便趁着绿衣不留神,将她直接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绿衣唬了一跳,担心自己要摔倒,赶忙搂着林思衡的脖子,方一回神,便听林思衡笑道: “往日里都是你伺候我用饭,今儿换我来伺候绿衣姑娘一回,红玉,快把那盘莲藕换过来,绿衣爱吃那个。” 绿衣连忙道: “公子快放我下来,这不合规矩。”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规矩?高兴最重要,乖乖的,张嘴。” 绿衣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两下,见挣脱不开,便也不再做无用之举,气笑道: “爷为了替晴雯开脱,也算是纡尊降贵了,回头叫她知道,还不定怎么得意呢。” 林思衡也乐道: “总归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开脱不开脱的,我是知道咱们家绿衣一向心软,我这也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绿衣见他说的振振有词,咬咬下唇,忽然展颜一笑: “公子护着她,我自然不敢忤逆,等回头林姑娘过府来,也不知道公子要护着哪个了。” “好啊你,都学会阴阳怪气了是不是?红玉,丫鬟跟主子顶嘴,你说说,该怎么罚。” “公子,公子我知错了,晴雯一天到晚都跟公子顶嘴,我就这一回,公子不让我罚她,却要来罚我,岂不是处事不公?” “你说对了,你家公子就是这般肆意妄为,你待如何?” “啊~~,公子要不还是先吃饭,菜要凉了~” “不急,你既然说要处事公平,公子我善纳谏言,今儿必是要一碗水端平,张嘴。” “嘻嘻,我想吃菜,不想吃这个” “菜在那里不会跑,人可是会跑的。” “噗,公子要占我便宜,还拿这些歪理来说” 用顶嘴的方式惩罚了绿衣顶嘴的过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以牙还牙。 绿衣经此一遭,也深切的认识到了自己错误,同时明白了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在林思衡的“威逼利诱”之下,不但没有起到劝诫的作用,在红玉的见证下,绿衣自己反倒又被逼着立下种种不平等条约,可以说是“丧权辱国”至极。 还得是得了红玉亲率援兵来救,方才逃过一劫。只得偃旗息鼓,以待来日再战。 ————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早饭,又去书房里勾画筹谋一番,回了几封从河南,金陵,广州等地发来的信件,及至午后,估摸着时辰,便往会芳园里去。 跨过墙上角门,给西府里这边守门的婆子丢过去两枚碎银子,那婆子便连忙点头哈腰的道谢,对林思衡擅闯西府一事视而不见。 要说起来,如今东府既已非贾府所有,这道角门原是该封了的。 但林思衡正图这一点方便,自然懒得动它,西府里这头估摸着也是为了以示亲近,怕林思衡搬过去自己这边就封门,倒显得疏离,竟也没去把门堵上,只安排了两个婆子来轮流看着。 然而林思衡不过洒了点银子下去,便换得这两个婆子恨不得纳头便拜,巴不得林思衡天天钻过来才好,哪里还乐意拦着。 毕竟家里的儿子老大不小,还得等银子娶媳妇呢! 自过了角门,顺着墙根儿直走,不过几十步,便有几间二房,林思衡远远的就望见司棋正和绣橘两个在踢毽子,便笑着走过去。 司棋一看见他,神色便是一喜,赶忙迎了上来,绣橘这丫头见他居然在这,似乎也不意外。 见林思衡眼神示意,司棋朝一旁的一栋小耳房努力努嘴,低声道: “姑娘就在里头,我可是劝说了好久,姑娘才点了头的。” 林思衡听她邀功,便笑着拉住司棋的手,捏捏她的手心,笑道: “我晓得你的功劳,回头自然有你的好。” 绣橘见他俩这般亲热,微微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司棋见他会意,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顾着献殷勤道: “姑娘中午没吃下多少,我备了酒菜在里头,也不知合不合爷的胃口。” 林思衡领会了司棋的好意,又笑着朝绣橘也点点头,便推开那间耳房的门走进去。 绣橘微微愣神,眼神有些吃惊的打量司棋,司棋斜她一眼,轻哼道: “你看什么?我这也是为姑娘好,你可别乱说话。” 绣橘闻言,微微低下头来,小声道: “司棋你放心,我我不会说的,我也想姑娘好” 司棋眼见其似乎已经回过味来,瞧着自己的眼神还带着些难以掩饰的羡慕,不免微微得意。 又想起林思衡身边那四大丫鬟,不免细细的打量绣橘,见其容貌虽不能与林思衡身边几人相比,但也生的有几分俏丽可爱,眼珠子转了转,竟拉拢道: “你只管把这事放心里,咱们俩个都是要跟着二姑娘走的,若二姑娘进了东府,咱们自然也跟着过去,若二姑娘寻了个没分寸的,咱们也要跟着吃苦,你心里可得有数才行。 你也不必害怕,只管将这心放肚子里,伯爷不过是与姑娘说几句心里话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来也有伯爷顶着,落不到你这丫鬟头上去。 可你要是乱说话,惹的伯爷不高兴,伯爷要治你,老太太可不一定拦得住。 你也该瞧出来了,伯爷喜欢我,你若是听话,等以后进了东府,咱们姐妹相处这么久了,日后我自然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咱们大家都能落个好处。” 绣橘闻言,愈发将头埋进胸口,脚尖噌地道: “你你放心,我晓得哩,我不说” 第394章 情意重 第 394章 情意重 迎春已提前来了一会儿,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虽心里明白,自己今日来与林思衡私会,实是大大的出格,可迎春也还是咬着牙来了。 要是被人看见可怎么办?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定会打死我,老太太也会怪我坏了家风礼教,便是三妹妹四妹妹,恐怕也要说我不检点 罢了罢了,我只与他说说话,听他说明白他的心意便走,断不会逗留于此,这里偏僻,一时该不会有人 紧张的绞着手指,几次想临阵脱逃,可总是迈出去一步,就又收回来,还没等她下决心,已听得门外传来几句说话声。 迎春听出林思衡的声音,愈发紧张,待林思衡将门推开走进,迎春本能的往外迎了两步,旋即又赶忙停住脚,低着头站在那里。 林思衡瞧出迎春的踌躇,脚步轻快的走近几步,细细打量,便知迎春今日此来,却也是精心打扮过的: 内里一件淡青交领袄子,下着墨绿点花百褶裙,再外罩一件素白缠枝月桂花枝刺绣对襟褙褂,发间正插着那支自己当年送的金钗,肌肤莹润,秀丽温和。 迎春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抬头瞧了他一眼,以为是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地方不妥,有些紧张的捏了捏手指,低眉顺目,屈身福了一礼道: “林大哥。” 见迎春这般规规矩矩,林思衡心中略微叹了口气,反倒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十分随意的走到迎春跟前,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也并不行什么礼数,嗓音温润道: “听司棋说,二妹妹近日不大妥当,可是已无大碍了?” 迎春见他离自己这般近,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跳陡然快了起来,面色微红,微微偏过脑袋道: “好好多了,多谢林大哥关心” “妹妹好像消瘦了许多” 林思衡说着话,便伸出手去,轻轻拉住迎春的一只葇荑,迎春身子陡然一僵,微微挣扎了一下,林思衡却并不松手。 迎春抬起头来,正看见林思衡眼中的疼惜,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心里又一阵泛酸道: “没没有,我都还好,只道还胖了些” 便听得林思衡笑道: “妹妹天生丽质,身量正好,哪里就会胖了。” 迎春面上更红,只觉有些承受不住,不敢再续着这话头说下去,便岔开道: “林大哥可用过饭了?司棋备了些酒菜,也不知合不合林大哥胃口” 林思衡也只笑笑,顺着迎春的意,不再多说,手却不肯松开,牵着迎春往里头入座。 迎春将主座让出来给林思衡,自己坐了下首,却见林思衡拖着凳子,竟坐到她身边来,几乎都要挨在一起,神色一慌,忙瞧了他一眼: “林大哥” “自我进来,妹妹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索性我离的近些,咱们也好说说话。” 迎春一只手被他牵着,一只手紧张的微微发抖,好歹见林思衡似乎没有要更近一步的架势,方才略略放下心来,还待给林思衡斟酒,只是一只手总不大方便。 林思衡笑着劝阻道: “妹妹在我跟前,这酒可不敢再喝了。” 迎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微微一僵,果然便不敢再斟酒,甚至还把酒刻意摆的远远的,方一扭头,又见林思衡居然夹着菜来喂她,迎春羞意愈浓,更不敢接。 便听林思衡低声,声音显得有些愧疚道: “妹妹食不下咽,我实不能放心。” 迎春只是木,却不是真傻,眼角含羞带嗔的瞧他一眼,忽然又想起那日席间林思衡给黛玉夹菜的情景来,脑子一抽,竟真张开嘴接了去。 总得有一样,好歹叫我先得了去 林思衡也微微吃惊,但见迎春肯配合,更是趁热打铁,又哄又劝,迎春已与他一道坐了这么久,多少也有些放松下来,又吃了些酒菜,忽然想起一事道: “林大哥,往后往后,就别送银子来了我我吃的穿的,都不缺” 林思衡便叹道: “我知你不缺,可你也不宽裕,西府里大老爷和大太太严苛,规矩又紧,你多些银钱防身,我心里总放心些,你只管放心花用,待用尽了,我再叫人送来。” 迎春嗫嚅着嘴道: “真不用了” “我执意要送,妹妹不必多管了。” “可我可我究竟凭什么用你的银子呢?” 迎春忽然抬起头来,鼓起莫大的勇气,直视了他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来。林思衡听出她的意思,眨了眨眼睛,低声道: “我不愿对妹妹虚言欺骗,只据实以告,我与师妹定亲,虽是圣上旨意,可其实也是我求娶再先。” 迎春听见这话,把头埋的更低,几乎要流下泪来,林思衡感受到手上一紧,连忙继续道: “我与师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甚笃,这确不假,可我对妹妹你的心意,也从不曾变过! 也是我太过贪心之故,你二人若叫我放掉哪一个,都似是要剜我的心一般,只是些许银钱,不论妹妹是否恼我恨我,我只盼着妹妹收下,别辜负了我的心意。” 迎春低着头,不发一语,心中喜一阵,苦一阵,她在贾府一向是个透明人,真正的爹不亲娘不爱,从来也并不曾受过多少关切,以至于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 同为庶女,探春平日里也比她出彩的多,时不时的还能从贾母和王夫人处得些赏赐,虽说常遭赵姨娘盘剥,也足以叫迎春艳羡不已。 这其中的窘迫自不消说,以至于迎春虽是做姐姐的,可之前却不时还得寻两个妹妹接济一二,虽说姐妹关系好,两个妹妹性情也都大方,可回回也总得迎春自己开口。 若是她强撑着不说,两个妹妹也并没有宽裕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会想起来主动去提,也只有林思衡,几次三番,不讲道理的就将银子塞了过来。 这般不讲道理的关怀,迎春从未感受过,因而也叫她一下跌落进这温暖里,从此不能自拔。 第395章 盘外招 第 395章 盘外招 迎春对林思衡与黛玉的感情,其实早也知情,只是之前都不曾挑明,心里便总抱着一丝幻想。如今听见这话,终于再无什么好说,虽心里万般不舍,也只得低泣道: “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林思衡轻轻一叹,另一只手上微微用力,将迎春转过半个身子,叫她面对着自己,在迎春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反笑道: “你知道什么意思?莫不是你以为我要说咱们两个此生无缘,只盼来世?” 迎春听见这话,也顾不得自己方才被轻薄,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小声道: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妹妹可愿信我?” 迎春瞧着他,看着他与自己近在咫尺,抿了抿嘴唇,轻轻点头。 便听林思衡道: “妹妹既信我,此时不必多想,只管照顾好自己便是,一切都有我来处置,天长日久,只求妹妹且等我一等,来日自有称心如意的时候。” 迎春微微有些诧异,听着这类似许诺的话,望着林思衡坚定的眼神,一时也有些痴了。 她虽不知林思衡究竟有什么办法,可既然林思衡这般说,她便也愿意抱着这一句话去赌这一回,点头道: “我我信你,那我等你多久也等” 林思衡心中一叹,轻轻拢着迎春入怀,迎春微微一僵,旋即也放松下来,靠在林思衡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气息。 等林思衡微微低头,迎春见她越凑越近,眼神略有些惊慌,还没想明白要不要躲,唇上便已是一阵温热,腰肢不由自主的一挺,两眼轻阖,软在林思衡怀中。 司棋凑到窗户边往里头一望,见两人已经亲到一起,心里微微泛酸,旋即又喜道: “这回总该稳妥了?” 绣橘也跟着往里瞧,轻轻一声惊呼,涨红着脸,神色有些难以置信,等司棋严厉的朝她望来,赶忙捂住嘴,再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来,只是腿脚发软的靠在墙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几句说话声: “咦?司棋,绣橘,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我们这里宽敞,我们在这踢毽子。” “嘿嘿,那算我一个。” “别,等等下次,我们这都已经踢累了。” “哼,不带我拉倒,当谁稀罕,你们二姑娘呢?我们姑娘找她呢。” “姑娘姑娘刚走,说是要散散心,叫我们在这等着,许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迎春听出这是探春身边侍书的声音,心里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轻轻推开林思衡,微微喘着气,眼神羞怯的不敢看人,将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的衣襟扣子又系好,连忙道: “我我得回去了” 林思衡侧耳听着,见侍书脚步渐远,外头天色也还早,又觉得有些可惜,便不着急道: “好久没和妹妹一道下棋了,不如正趁着这机会,妹妹陪我下一局如何?” 围棋算是迎春唯一的喜好,迎春闻言,顿时心动,况且两人已算是私定终身,方才又那般亲密,迎春性情懦弱传统,眼下几乎已视他为夫,听他开口,便不会说个“不”字,轻轻点头应下。 司棋生恐林思衡不能成事,准备周全,围棋这等迎春的心头好更是时时备着,两人至棋坪,本该对坐,林思衡却依旧靠在迎春身边坐下。 迎春微微吃惊道: “林大哥你该” 林思衡笑着摇摇头道: “我若坐到对面去,就不好再牵着妹妹的手,这可不行,” 迎春这才想起林思衡自方才来时就牵着自己,一直不曾放开,心中陡然一暖,面色顿时生动许多,手上略微动了动,反握住林思衡的大手。低眉顺目,默认下林思衡这不合规矩的对弈姿态。 迎春拿起围棋,心里便觉安定舒缓许多,才下了十几目,却又陡然一僵,语气微微有些慌乱道: “林林大哥” 原来林思衡不知何时,将那只牵着她的手换了动作,不再只是老老实实地牵在手中,反倒时而轻抚,时而揉捏,似乎那是一件极得心意的玩物。 林思衡心中暗赞,方才那句话说的不错,迎春确实身量正好,不胖不瘦,恰到好处,葇荑白嫩微丰,甚为讨喜。 瞧着迎春又面色涨红,眼神闪烁,眸光如水,林思衡便故意笑问道: “怎么了?” 迎春见此,只得微微偏头,只露出半张面若春桃的面孔,声音微颤道: “没没什么” “该你了。” 棋局已是可有可无,两人都不愿结束这局棋,林思衡并不擅长围棋,纵是迎春神思不属,也着实出了几次险情,但迎春也只像是没看见似的,陪着他东一下西一下的落子。 迎春放水放的太过于明显,林思衡暗暗叹气,便思量起盘外招,一只手捻着棋子,另一只手从迎春手上挪开。 迎春正觉微微失落,陡然身子一绷,手上的棋子直接掉落在棋盘上。 “林大哥!别” 原来那只手不但没有收回去,反倒轻轻抚在迎春的腿上。 林思衡面不改色落下一子,满脸正色道: “手上出了汗,借妹妹帕子擦擦手。” 浑圆丰润的腿儿紧绷,迎春听着这借口,嗫嚅了几下嘴唇,有心要说手帕不在那里,可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又抿了抿嘴,眼角含嗔的瞧了他一眼,呼吸略有些急促粗重。 他这番手段使出来,迎春心下紧张,担心他又要得寸进尺,一腔心思全都悬在那只手上,哪里还顾得上棋局,只胡乱丢着棋子,终于是屡出昏招,输了这一局。 一局棋下了快有一个时辰,眼见天色不早,林思衡方才收回手来,起身作别道: “今儿不早了,三妹妹尚在寻你,等下回得了空,我再来看你,只记着我的话,不必多想,都有我呢。” 迎春等他拿开手,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忙也站起身来,却觉腿脚发软,微微晃了一晃,听他这般说,迎春微微垂首,低声应道: “嗯我记着了” “妹妹放心,早晚,我与妹妹定是一家人。” 迎春心头一颤,抬头瞧去,林思衡已推开门出去。 第396章 拆借 第 396章 拆借 等林思衡走远了,迎春方才收回目光,又坐回到棋坪旁,看着自己平生第一回下的乱七八糟的棋局,忽然展颜一笑。 司棋也凑进来,细细瞧着迎春面上的神色,暗赞伯爷果然手段了得,心里愈发落定,笑嘻嘻道: “如何?伯爷可是许了姑娘什么?瞧着姑娘可算放下心了。” 迎春面色羞红的瞧她一眼,本不想说,只是又考虑到今日这事就是司棋安排,才轻轻点了点头。 绣橘绯红着脸,乖乖去收拾屋子,司棋自觉有功,便又缠磨着迎春想要多休息几天。 待迎春回了自己小院,还没等坐下喝口茶,就看见探春着急忙慌的跑过来寻她,迎春因心情正好,便不自觉的笑道: “你这样急急忙忙的做什么?” 探春被她笑的愣了一下,方才也笑道: “姐姐今儿瞧着心情倒好,莫不是有什么好事?说来我也听听。” 迎春心里一慌,连忙抬起手捂着脸道: “没没什么。” 她这番动作真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探春见此,愈发狐疑,只是见迎春不大想说,便也不刨根问底。也近前来坐下,喝了口茶,面上瞧着有些迟疑,似有些张不开口。 探春既不说话,迎春又更是个木讷性子,姐妹俩一时默然。 探春一向大方洒脱,此时竟难得显得有些扭捏,见迎春并不开口来问,也只得涨红着脸开口道: “二姐姐姐姐这里,最近可还宽裕?” 迎春听见这话,以为探春是在关心自己,想着林思衡昨儿才送来的一笔银子,缓缓点了下头,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道: “还好。” 探春见迎春没领会自己的意思,更觉张不开口,只是终究不愿耽搁了事情,方才咬咬牙,低着头道: “姐姐姐姐若还宽裕,能不能能不能先拆借我些,等发了月钱,我再送来。” 越说声音越低,等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像是蚊子哼,迎春这才明白探春的意思,略有有些惊讶的望着她。 探春被她看的面如火烧,愈发羞臊,也不等迎春说话,忙起身道: “姐姐姐姐若不方便,便只当我没说过,我再寻四妹妹问问就是了。” 说着就着急忙慌的往外走,一边心里暗叹道: “是了,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二姐姐一向是姐妹里最局促的,她哪里还有余钱?实不该来的,只盼她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只是如今东府已换了主人,四妹妹那里怕也不宽裕,罢了,我也只问一问,若都没有,再去寻二嫂子拆借些倒也使得。” 迎春见探春这就要走,赶忙也起身道: “急着做什么?快坐下,我给你取来。” 原来迎春方才望她,并非是不肯拆借的意思,只是因探春是养在王夫人跟前,王夫人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若给宝玉十分的好处,也总得有一分分到探春头上去。 况且探春又好面子,因而虽有赵姨娘时时来打秋风,探春也一向比迎春来的宽裕些,以往再不曾向迎春开过这样的口。 拉着探春一道进了里间,也不避讳自家姐妹,当着面儿在褥子底下翻了翻,便抽出几张银票,塞到探春手里,口中道: “你知道我的日子,这也没有多少,你且先用着,若还不够,我我再给你拿。” 探春握着这几张银票,虽听迎春说没有多少,然而她自己打眼一看,便已吃了一惊,这几张银票,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有二十两了。 若不算着节日里额外的份例,或是长辈们的赏赐,三春一年的月钱也才这么些,她们又只在闺阁里头,并不管事,也没有什么挣钱的路子,若要攒这么些出来,更不知道要多久了。 吓的探春都不敢收,只留了一张二两的银票,便要将其他的都还给迎春,迎春却不肯接,只说道: “你收着就是了,我我还有呢。” 探春再没想到自家这个姐姐何时竟成了富婆了,一时倒想起府里先前的几句流言,眼神微微闪烁,倒也猜到几分,见丫鬟们都在外头候着。方才拉着迎春小声问道: “可是林大哥给你的?” 迎春神情一慌,眼神躲闪,低着头,结结巴巴道: “没不是” 看她这副心虚的样子,探春却更加笃定几分,神色微微一变: “姐姐还不肯与我说实话?若不是林大哥,谁肯给姐姐这么多银子?难不成是老祖宗赏的?” 迎春见已被妹妹看穿,便红着脸不吭声了,探春缓缓吁出一口气,又问道: “他林大哥可曾与姐姐说了什么?他果真是喜欢姐姐?” 迎春又想起先前在耳房里的际遇,心头又是一热,只觉腿脚又开始发软,赶忙道: “别你别问了” 探春见她这副模样,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心头微微一酸,一时间也不想再多问。 默默的将银票捏在手里,手指捻了捻,便与迎春一道出去,又略说了几句话,便说要回去。 侍书一路跟在探春身后,见探春始终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以为是没借到,她也知道迎春二姑娘的日子,那比自家姑娘都还不如些,倒也不意外,只是撇撇嘴,有些埋怨道: “姑娘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攒了点私房,姨娘就又跑来要,也亏得姑娘真肯给她,倒害得自己犯了难。” 探春皱着眉头瞧她一眼,摇摇头道: “不过一时的难处,忍忍也就是了,况且姨娘说要给环儿置办笔墨,我是他亲姐姐,也该尽一份力。” “姨娘这话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今儿要做衣裳,明儿要做鞋子,后天又要置办笔墨,就是宝二爷,也没有这许多事情,也只姑娘还肯信。” 探春叹了口气,戳戳自家丫鬟的额头: “就你话多,银子已经借到了,事情过去了,不许再提了。” 侍书微微一惊,真没想到迎春二姑娘居然还有余钱? 可既借到了银子,怎么姑娘瞧着还是满腹心事到底样子 第397章 贾府出路 第 397章 贾府出路 “姑娘,姑娘,伯爷来了。” 紫鹃三两步窜进来,吓得黛玉身子一抖,手忙脚乱的将一捆金线往枕头底下塞,微微红着脸气恼道: “他来就来了!他不是常来?你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紫鹃嘿嘿一笑,她本来就是故意的,逗她道: “姑娘昨儿不是才说伯爷有两天没来?我还当姑娘急了,方才在外头看见伯爷,这才着急忙慌的跑来给姑娘报信,却没提防着撞破了姑娘的心事。 求姑娘饶我,我跟姑娘是一条心,我肯定不会把姑娘偷偷压金线的事情,说给伯爷听的。” 黛玉俏脸上“腾”的一下通红,一只手拿帕子将脸遮住半边,一只手藏在背后,偷偷将枕头往被褥里面推,嘴上狡辩道: “胡说什么!谁压金线了!他不去做他的正事,又跑来做什么?” 紫鹃点到为止,也随着黛玉转了话头道: “方才见伯爷跟老爷进了书房了,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黛玉一扭头: “他们去书房里说那些朝廷里的事情,我去做什么?你瞧瞧,我这头发可有点乱了?” 紫鹃见黛玉嘴上说着不去,身子却已经坐起梳妆,暗笑两声,跟过去帮黛玉打理头发: “姑娘可想好了?那金线要绣个什么?要是不足用,可得多备着些” “你!你再说!” —— “南城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是你的意思?” “是啊,弟子南下前,给那几个副指挥留了几样任务,只是还没来得及精细处置就得动身,我不在京里盯着,他们便也就懈怠了,只管糊弄了事。 如今见我回来,许是有些心急了,着急忙慌的弥补,哼,弟子方才已去过衙门里,装模作样发了一通脾气,挑了几个人出来打了板子。” 林如海坐在书桌后头,抚须点头道: “南城一贯为百姓所居,人流繁杂,藏污纳后,也该清理一二,只是也需防着歹人狗急跳墙,闹出乱子来,到时候反倒成了罪责。 兵马司职位虽低,却是京师防务所在,切不可大意。” “师父放心,弟子自然清楚,弟子有意先将南城赌场,乞儿,暗娼清理一番。 会跟这三样沾边的,多半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虞有什么大麻烦,偏偏这三样又在南城滋扰民生,为祸甚烈。” “你心里有数就好,南城虽也要紧,关键还在你那左掖大军,这支军队才是你立身之本,其余的都是末节。” “呵呵,这支军队可不好处置,五军营之一,足足两万多人马,陛下既希望我替他管着,可又不希望我管的太紧。 我若是懈怠不理,他要罚我,我若果真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在上头,只怕他又要记挂着,这其中的分寸可难喽。” 林如海如今赋闲在家,等闲不再搭理国事,之前出宫之时,林思衡又听说了些弦外之音,因而如今一些不大要紧的话,他倒也敢在林如海跟前来说。 果然林如海闻言只是笑笑: “你在河南一仗打得太好,既入了陛下的眼,也入了陛下的心,偏偏你又太年轻,木秀于林,众必非之,岂不忘狄青旧事?” 林思衡低头笑笑: “若我是狄青,陛下是不是仁宗倒还两说,只不知谁又是韩琦文彦博之辈了” 林如海笑笑,不再往下细说,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微微皱着眉头道: “我十多年不在京里,如今一朝回来,竟不知贾家已至这般田地,以你所见,陛下意欲何为?贾家出路何在?” 林思衡微微低着头,晓得林如海到底还是重视师娘母族,这话只怕早就想问了,略微思量一下,半遮半掩道: “老国公在世时,一战覆灭杜尔伯特部,才有北疆数十年安生,功勋太大,门生故吏遍布军中,若是太上在位倒还好些,如今陛下却无军功在身,怎么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自是要施以打压。 而今王家似已转头,史家才被下了军权,薛家不必多说,陛下这些年,其实一直都在竭力削减贾府在军方的触手,如今已见成效 而且动作越来越快了。 京营之中处置的已经差不多,如今各个军中,与贾家稍有关联的参将,千户之流,皆被陛下打压,接下来,只怕要开始往边军动手了。 若是贾家尚有人能在军中立起一杆旗来,不拘是主动投效也好,讨价还价也罢,总还有个说法。 偏偏如今贾家众人,也皆都平庸,独有一贾兰,勤勉好学,或还有些前程,却又是从文的,眼下却也难讲究竟是好是坏了。 至于说出路,大抵这便也在这了,倘若贾家能支撑到贾兰出头,彻底转了文臣,此后也自然安稳。 不过师父也不必过于担忧,便是这条路也走不通,贾家如今虽瞧着风光不再,然家中子弟既已平庸,或许待被削尽了权柄,安分守己的享富贵,也是福分。” 林如海听着这话,依旧愁眉不展,轻轻叹了口气道: “若果真还能有一番富贵,那倒真是福分了,然而我近日里看着贾家众子弟,多有生事之徒,琏儿与宝玉,又无安身立命的能耐,只恐事到临头,将有抄家灭族之祸啊” 林思衡暗暗赞叹师父目光老辣,贾府如今虽已遭了几番变故,可在外人眼里,却仍是高高在上的公府,又哪里能晓得这其中凶险,忙劝慰道: “师父放心,弟子还在呢,贾家是师娘母族,弟子自该竭力,好歹保她们平安便是。” 林如海本也就是这意思,见他领会,轻轻点头,不再对此多说,又道: “那个贾兰,是珠儿的孩子?唉,若是珠儿仍在,说不得贾家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他若果真有意从文,又是可教之材,你如今既要从武,就教他来我这里,也省得你误人子弟。” 林思衡尴尬的点点头,晓得师父还是对自己突然跑去投笔从戎有些怨念,正坐立不安,扭头一望,就看见书房门口,缓缓探进来一颗灵秀十足的小脑袋 ps:最近构思到贾芸的情节,这章人名写错了 第398章 打赌 第 398章 打赌 林思衡见来了救星,大喜过望,三两步凑过去,笑盈盈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好生感激,眼神里便不由的带出几分热情来。 黛玉见他这般热切,却是心里一提,实是已吃了太多的亏,不由的一阵警惕。 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坏事,身子微微后仰,谨慎的往后退了半步,拿眼睛瞄一瞄林如海,示意长辈还在跟前,用眼神威胁他老实些。 林思衡见着黛玉这般生动的小情态,心里一乐,故意又往前进了一步,唬得黛玉差点就想调头逃跑,暗自咬着牙,心里发狠,这坏人今天要是敢当着爹爹的面不老实 林如海眼见这两个小儿女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眉来眼去”,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总归两个都大了,他又上了年纪,哪个也管不住,只要不过了线,他如今也只当没看见。 起身背着手,索性先离开这处,也省得碍眼,只在路过两人跟前时,朝林思衡哼了一声,又无奈的对黛玉叹了口气,神色里皆是女大不中留的凄凉。 黛玉被父亲的神态弄的又是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的把头低着,脚下却不肯走。 等林如海前脚迈出书房,后脚林思衡便一伸手,握着黛玉的葇荑,往跟前拉了拉,轻笑道: “两日不见师妹,叫我好生思念,师妹可想我?” 黛玉哪里能顶得住这话,连忙轻轻挣扎起来,小声道: “你!你说什么?想你做什么,不来才好呢,来了总要来闹我!” 手上挣扎不休,怕被人瞧见,只是见师兄不肯放手,瞧着父亲又已走远了,方才由得他去,轻轻瞪这坏人一眼,恼这坏人如今愈发肆意妄为了。 林思衡听着黛玉不痛不痒的指责,浑然不放在心上,将黛玉的小手包在自己手心里不肯放开。 紫鹃听着这话,也噗嗤一笑,拆穿道: “可不就是这样,伯爷要是不来,姑娘可是断然不会去想的。 昨儿还听姑娘说呢,伯爷两天没来,可教她安宁了些日子,好压一压金线,要是伯爷天天来,怕是等到了成亲的日子,那嫁衣都还没影儿呢。” 黛玉见紫鹃先前还说的好好的,这才没一会儿,就又把自己给出卖了,气的轻轻跺脚,林思衡面上显出几分得意,故意对紫鹃道: “这倒无妨,只要娶的是师妹,有没有嫁衣我都不在意,师妹便是穿着这一身衣裳来嫁,那也是我师妹洒脱不羁,常人又如何能比。” 黛玉见这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拿自己来打趣,羞红着脸争辩道: “我我没有!你们俩!都不是好人!” 林思衡眼见黛玉气的头顶上都在冒热气,忙见好就收的哄道: “好好好,没有没有,定是紫鹃看错了,咱们去后头园子里逛逛如何?” 黛玉斜睨他一眼,轻轻踮了下脚尖,虽觉心动,也还是问道: “你你事情可都忙完了?今儿你来的倒早。” 林思衡俯下身来,凑到黛玉眼前,看着她的眼睛,笑道: “事情什么时候都能做,只是我实在想师妹了,这才是头等的大事,师妹可愿意屈尊劳动一回,陪我说说话。” 黛玉听得心肝一颤,虽是这等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可黛玉每每听着林思衡与自己说这些情话,仍旧觉得自己像是人都要化了似的,低着头,颤声道: “你你又说这些你既有空闲,说说话又有什么” 话音刚落,忽然又醒悟过来,眼神警惕的瞧着他道: “可可果真是说说话?” 林思衡诧异道: “师妹还想做什么?这那要不咱们不去园子了,那里头下人人来人往的,倒不方便,咱们还是去你那坐坐” 说着就拉着黛玉,要往她房里去,黛玉瞪大眼睛,听着这人倒打一耙,分明总是他起坏心思,却来说我? 眼见着师兄如今当着父亲的面就敢来牵自己,黛玉这时候怎么敢与他回房间去,那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当即一把抱住一根柱子不肯松手,连形象也顾不得了,连道: “别!就去园子里!” 林思衡原也只是逗逗她,见黛玉面色惊慌,便故意作出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失落道: “那行,就按师妹的意思,咱们就去园子里走走。” 黛玉微微松了口气,抚了抚稍显平坦的胸口,任由林思衡牵着自己往园子里去,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这人!分明是他自己说要去园子里说说话的,怎么这会儿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人情似的。 呸!果然不是好人! 这处宅院的园子,自然不能与东府里头相比,并无什么好景致,但两人有情饮水饱,自然也不在乎这些。 两个丫鬟跟在后头,瞧着师兄妹两人“斗智斗勇”,暗暗发笑,只觉得比瞧那些话本有意思多了。 对视一眼,雪雁伸出五根手指,紫鹃瞧了一眼,摇了摇头,也伸出三根手指来。便听林思衡道: “师妹怎的将我的房间给占了,我还准备若得空就回来歇歇呢。” 黛玉瞄她一眼,轻哼一声: “东府还不够你住的?还回这住做什么?况且你如今是朝廷的伯爷,哪里还有再住到我家的道理,也不怕御史弹劾你。” 林思衡撇撇嘴道: “这有什么?弹劾就弹劾,不过既然师妹担心,那就罢了。” 说着又得意笑道: “反正等于师妹成了亲,将来师妹回门的时候,我再来住,便任是谁也挑不出理来,而且到那时候,我自然也还是住那间屋子,师妹先熟悉着也好。” 黛玉微微瞪大眼睛,听着这不要脸的话,面如火烧一般,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听见,只好在除了自家两个丫鬟,倒没看见旁人在,才微微松了口气。 面色涨红的抬起脚,轻轻的朝林思衡小腿上踹了一记,眼神羞愤的都有水花了。 便是黛玉当初挑这件屋子时,有上三两七八分这样的心思,如今她也是断不承认的。 两个丫鬟在后头眼瞅这这一幕,各自一笑,紫鹃得意的朝雪雁伸出手来,雪雁便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 第399章 秋千 第 399章 秋千 雪雁并不服气,与紫鹃对视一眼,这回先伸出三根手指头,紫鹃偷笑一下,只伸出一根。 “这一小片林子倒好,显得清幽雅致,虽无别的点缀,也自有一番意趣。夏日乘凉,冬日赏景,” “师妹真是慧眼,我便是看着这林子才买下正好如今才刚入夏,我给师妹做个秋千如何?” 黛玉神情一动,方才还在羞恼,如今眼见着便又高兴起来,面上带着明显的笑意,口中假意推辞道: “要不还是算了,我都已长大了,还要秋千做什么,又不是小时候。” “这有什么,不过是个秋千,等以后咱们都七老八十了,只要师妹喜欢,我还能给师妹再搭一个起来。” 雪雁看直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又输给紫鹃几枚铜钱,紫鹃先是喜滋滋的把钱收好,末了两个丫鬟又同时叹了口气: 看伯爷这哄人的本事,自家姑娘那这不就被拿捏死了么? 林思衡瞧出黛玉心下高兴,便说干就干,打发紫鹃去取几根绳子来,又拔出随身宝剑当柴刀使,砍断几根竹子来搭架子,再拿绳子紧紧绕了几圈,好一通忙活。 黛玉就在他身后站着,看着林思衡这样手握重权的伯爵,为自己忙碌这样的小事,眼神里只余他一人,温柔喜悦止不住的溢出来,叫两个丫鬟都看得心跳微微快了些。 罢了,拿捏就拿捏,只要姑娘高兴,也没什么不好的 夏天气候炎热,虽是这院子里有风,林思衡这一通忙活,也是出了一头的汗。等将秋千搭好,林思衡自己先上去坐坐,觉得稳妥了,方才对黛玉道: “师妹快试试,看看师兄手艺生疏了没有?” 黛玉却并不去瞧秋千,只盯着他看,嘴角微微勾起,凑到她跟前,踮起脚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一边温柔的为他擦汗,一边取笑道: “看把你给累的。” 林思衡自然不推拒黛玉的好意,微微俯身低头,好叫黛玉能够得着自己,看着黛玉那双明艳清丽的眼神中的自己的倒影,看着她眼中就只有自己一人,林思衡也不免沉浸进去。 目光相织,各自情浓。 等林思衡眼中的情意渐渐又多了些别的意味,眼见他头越来越低,黛玉原先还得踮着脚,这会儿不单单是“脚踏实地”,连身子都被压迫的微微后仰了。 黛玉终于回过神来,小心脏噗通一跳,眼看着大灰狼意图不轨,赶忙跳到一边,故作无事的走到秋千前头,坐上去试了试。 虽是已快到傍晚,太阳依旧晒的那秋千架子微微发热,黛玉心中情意翻涌,却只当是林思衡的体温,臀儿才坐上去,心跳便又快了三分,脸上也泛起两朵红云。 林思衡站到跟前,轻轻推动,黛玉便顺着秋千前后摇晃,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原本还有些矜持,渐渐便也都忘了那些世俗礼教,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这一方院落里。 林如海和两个姨娘就在阁楼上,听见外头黛玉的笑声,便也都凑到窗边来往下看,两个姨娘真正笑出“姨母笑”,脸上喜滋滋的对林如海道: “老爷您瞧,姑娘多高兴啊?往后有伯爷疼惜关爱,姑娘自然一生顺遂喜乐。 谁能想到,当年扬州场外,本当以为老爷只收了个弟子,却原来是个女婿~” 林如海也正抚须微笑,忽然面色一黑,却见黛玉玩了一阵,秋千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忽然便见自己那孽徒把头一低。 虽碍于视角看不分明,但林如海猜也能猜出来那小子在干什么。 眉头直跳,想他林如海好端端一个士大夫,这下竟也起了武人舞刀弄枪的心思! 见两个姨娘还在探头探脑的想瞧,林如海气哼哼的把窗户一关,又坐回去看书,两个姨娘也相视一笑。 黛玉待秋千停下,眼神里还有几雀跃,却先伸手拍了拍胸脯,略显平坦的胸口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连连起伏,引人注目。 方才荡的那般高,她也只觉得高兴刺激,这会儿才起了后怕的心思,面色潮红,微微张着嘴喘气。 只顾着自己放松,却不知她这般情态何等诱人,黛玉还不等从秋千上下来,便见师兄忽然便欺身下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嘴唇。 林思衡这般神情的含义,黛玉再清楚不过,心里一跳,当即就想逃跑,可惜动作慢了一步,又还在秋千上坐着,连躲也没处去躲。 还不等偏过头去,就已被噙住唇瓣,身子一僵,两只纤手紧紧拽住秋千上的绳子,而后又慢慢松开,便要向后仰倒,幸而被一只大手及时托住后背 紫鹃和雪雁两个本是落后几步跟着,原本看这两人玩的好好的,却见伯爷忽然又“轻薄”起自家姑娘来,紫鹃唬了一跳,这可是在院子里! 忠心耿耿的紫鹃当即就要来“护主”,却被雪雁死命拉着,黛玉背对着她们瞧不见,林思衡却看了个真切,给雪雁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激的这小丫头愈发起劲,硬生生将比她大了两岁的紫鹃拖走。 等林思衡过足了瘾头,黛玉才慢慢回了神,只觉方才差点都要喘不过气来,嘴唇上微微发麻。 这回的滋味,却又与之前姑苏城外轻轻一啄截然不同。 黛玉抿了抿嘴,挨了“欺负”也不敢声张,只坐在那里喘气,大脑一片空白,连逃跑这件事都已经忘了。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心思也渐渐缓了过来,才刚抬起头,还不得她声讨这等“恶行”,就见林思衡又欺身过来,黛玉被锁在这一方狭小空间里,再度被抓了个正着,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我说你怎么好好的想起做秋千” 然而许久也没有听见林思衡的回应。 第400章 失火 林思衡终究还是没能如愿留在那宅子里,眼瞅着天快要擦黑,林如海终于忍无可忍,唤来护院僮仆,就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林思衡逐了出去。 眼看着师兄被父亲赶的上蹿下跳,黛玉也并不上前求情,只在一旁羞红着脸窃笑,又将两个丫鬟拉过来一通训斥,指责她们俩个“吃里扒外”,心思都坏了。 待将林思衡丢出去,林如海便吩咐人将大门一关,林思衡自然也不沮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言处,拍拍屁股,又往北城桃花院去。 因贾府尚在,可卿便仍旧出不得门,只好在林思衡晓得她爱看话本故事,便专门叫人买了许多,又叫她自己学着来写,好歹打发打发时间。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乏味单调了些,况且可卿也曾是宁国府里“大权在握”的人物,前后对比更不消说。 因而每次林思衡来时,可卿和宝珠瑞珠便快乐的跟过节一样,分外痴缠。 “之前你写的那个黄世仁的故事,我已叫人散出去了,这故事有些隐喻,为了省麻烦,也只好委屈你佚名,更没什么稿费了。” 可卿听得噗嗤一笑,懒洋洋的趴在他胸口,手指缓缓在他胸膛上划圈: “叔叔糊涂了不成?古往今来,岂有靠写书挣了银子的?便是名儒大家,写了些正经学问,也给倒给书局银子,求他们代为推广,况且是我写的这些。” 林思衡微微一愣,旋即领会过来,是了,如今这年头识字率不比后世,还真就没多少人看书,更不用说指望写书卖钱了。 哑然失笑,点点头道: “这倒是我想差了,不过那故事写的确实好,我此番下江南,都能听见这故事,若可卿是男儿身,只怕如今也算是名扬天下了。” 可卿低低的一笑,抬眼妩媚的瞧他一眼,换了个姿势,往上蹭了蹭,免得自己被硌得难受,玩笑道: “叔叔这话说的不对,一则这些故事本就是叔叔的主意,若单是可卿,是写不出这故事的。 再者若可卿是男儿身,叔叔难道还会救我?那可卿早也死了,也更没有这样的机会。” 林思衡扬扬眉头,低笑道: “可卿也糊涂了,若可卿的男儿身,那贾珍难道还能起这心思?” 可卿望他一眼,没有说话,林思衡被她看的一愣,旋即醒悟过来道: “是了是了,若按着可卿这等容貌,便是男儿身,只怕贾珍也还是忍不住,是我着相了,倒没想起来那是个荤素不济的。” 可卿不欲再聊这些黑历史,抬起光洁的手臂搂住林思衡的脖子,轻轻用牙去咬林思衡的胸口,眼神如水,声音含糊道: “叔叔好容易才来一回,难道就与可卿说这个不成?” 林思衡看着她眼中秋波,水光粼粼,戏谑道: “我可没力气了,可卿不如自己来如何?” 可卿羞臊的嗔他一眼,到底难耐的动了动身子,口中呼吸一止,旋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林思衡强忍着悸动,跟一条咸鱼一样躺在那里,看着可卿全自动。 可卿辛苦了一阵子,便很快体力不支的又软倒下来,便听见林思衡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卿不上不下的,难受的紧,小声撒娇道: “好叔叔~可卿也没力气了,你” 林思衡拿定主意要克服诱惑,认真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坚决对不良诱惑说“不”。 可卿拿他没法,哪里还不晓得他的心思,嗔他一眼,便对一旁也面色潮红,两腿微颤的两个丫鬟轻笑道: “叔叔说没力气了,你们还没听见?不过来帮忙,等着做什么?” 可卿这话一吩咐下去,林思衡立马生龙活虎起来,翻身而起。 罢了罢了,“不”留到下次再说,现在还是先对不良诱惑说“快” 等到了后半夜,几人都已沉沉睡去,忽听得外头一阵喧闹嘈杂,将几人全都吵醒。 林思衡听着外头动静,似是出了什么事情,仍叫可卿三人好生休息,自己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去,唤来下人询问。 “外头出了何事?因何吵闹?” “回伯爷的话,西边清水街上有一赌档,夜里失了火,已烧了周边十几家铺面,巡火铺都已赶过去了。” 林思衡吃惊的扬扬眉头,抬头往西边去瞧,果然见着远处有一片天空,已被烧的隐隐泛红,看起来火势不小,只是离这里尚隔着两条街,又听闻官兵已经赶去,倒不虞烧至此处,便也放下心来,懒得多管。 等回了屋里,可卿和两个丫鬟也都已清醒,见他回来,可卿便忙问道: “叔叔,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思衡忙安抚道: “不必惊慌,外头失了火,官兵已赶去了,离这里也远得很,不干咱们的事,只是搅了咱们的清梦。” 可卿果然便也不多问,只是叹息道: “水火无情,夜里失火,只怕少不得要有人遭殃了。” 忽然又妩媚的眨眨大眼睛,笑道: “叔叔方才做的可果真是清梦?” 林思衡顿时一身正字道: “这自然是真。” “叔叔这话可是哄我,我都听见叔叔说梦话了~” 林思衡这下是真吃了一惊,自己那样多秘密,若果真还说梦话,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忙问道: “我说了什么?” 可卿咕唧一些笑出声来: “我听见叔叔在梦里都还在叫我,却不知是什么清梦,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成?” 林思衡微微松了口气,又见宝珠瑞珠两个丫鬟也正伏在枕头上,憋笑憋的一颤一颤的,哪里还不知道可卿这是在和自己逗趣。 当即冷哼一声,恶狠狠的将身上才穿好的衣服一扒,一个虎跳又窜上去。 没的睡就没得睡 第401章 分润 次日一早,林思衡回返东府,还未进门,边城已迎上来,嘴角勾起,面上带着些神秘的意味,似笑非笑的凑到林思衡耳边,嘀咕了几句。 林思衡听罢,也略有些诧异的扬扬眉头,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理了理袖子,依旧先进东府里去。 至后院先换了衣裳,无视了晴雯“谴责”的眼神,晴雯将他身上的脏衣服扒下来,揉成一团,轻轻嗅了嗅,故意道: “爷昨晚也不知道又去什么鬼地方厮混去了,身上一股子怪味,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昨个儿钻山林子里头,捉狐狸去了呢。” 林思衡见她搁这指桑骂槐的,无语的瞧她一眼,伸手在晴雯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便又背着手往外走,晴雯一天到晚生怕他被外头的狐狸精给勾了去,紧着问道: “爷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林思衡笑道: “我去趟西府里,你去不去?” 晴雯放下心来,果然也闹着要去,把脏衣服往路过的粗使丫鬟手里一塞,连忙脚步雀跃的跟上。 及至西府,贾母听说他过府来,便也连忙至荣禧堂,唤林思衡到跟前来说话,言语间偶尔提起两句史鼎之事: “这军门将帅,哪个不养几个家丁护院的,怎的就遭了御史弹劾,还给下了军权,衡哥儿,你看可还要紧?” 林思衡饮了口茶,笑着宽解道: “倒不必多虑,老太太也知,这是军中惯例了,若要从严处置,岂不寒了天下将帅之心,多不过只叫忠靖侯暂且避避嫌罢了,料无大碍的。” 贾母闻此,果然松了口气,探春拉着贾母的手,对林思衡笑道: “可见还是林大哥说话管用,咱们先前与老祖宗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总不见效,偏是林大哥只言片语的,就能叫老祖宗放心。” 言笑晏晏,神情热切,与之前一般无二,林思衡也不晓得迎春已漏了馅,便也对贾母笑道: “老太太这回可记着了,三丫头素来是顶有见识的,下回她再说什么,老太太也不必多问,只要是三妹妹所言,必有一番道理。” 贾母也乐呵呵的摸着探春的后脑勺,又对林思衡抱怨道: “玉儿那孩子,自打去了外头,多少日子也不来看我,我是知道,你往你师父那里跑的勤快,你可听着,得把我的话带去给她,她要再不来,我老婆子可杵着拐杖去寻她去。” 林思衡忙道: “昨儿我去师父那里,师妹还托我问老太太的好,只是师父身子骨亏空的厉害,等闲离不得人,待师父好些了,师妹自然是要再来老太太跟前尽孝的。” 宝玉原先因着黛玉定亲一事摔玉,贾母怕惹火了林思衡,打发他去族学里待了些日子,避避风头,等回头见林思衡似乎并没有要与宝玉计较的意思,贾母便又舍不得自家乖孙,又叫他在府里歇着了。 这会儿宝玉听见这话,似乎也全然忘了先前的事,满脸高兴道: “林大哥说的可真?若叫我说,林妹妹本就不该搬出去,便是放心不下林姑父,又何不一道在府里住着?林妹妹住外头那些宅子,岂不是委屈了。” 不等林思衡说话,凤姐儿先笑道: “宝玉又说胡话,林姑父是有官身在身上的,怎好住咱们府上,岂不又要惹许多弹劾?” 宝玉便不满道: “偏是那些个劳什子清流言官,成日里瞪着眼睛,半点正事不做,只等着寻别人的错处,若叫他们看见一二不甚妥当的,便自觉见了功劳,几十本弹章上去,圣上也得让着些,却只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 林思衡抚掌笑道: “正是如此,宝兄弟这话真正是真知灼见,下回若再有哪个不开眼的来弹劾我,我便拿宝兄弟这话去堵他,说不准能气死几个‘王朗’,顺道也全了宝兄弟的名声。” 贾母唬了一跳,连忙拦着道: “快别说这话,亏宝玉叫你一声大哥的,你就这样害他?那些言官的嘴你还不知道?宝玉这般老实性子,能禁得住他们那张嘴?” 宝玉也讪笑两声,赖在贾母怀里不吭声了,林思衡本也是打趣,笑过便罢,复又对李纨道: “今儿来倒有一桩喜事,要对大嫂子说。” 李纨本在贾母身后站着发呆,闻言回过神来,愣了一愣,诧异的望向林思衡,贾母小吃一惊,不知还有什么喜事,竟能跟自己这个跟个枯木一样的大媳妇挂着勾。凤姐儿笑问道: “莫不是衡兄弟又寻了什么好处,这是要给大嫂子分润一二,若叫我说,衡兄弟也别太偏心了些,她是你嫂子,难不成我就不是?” 又对李纨玩笑道: “你一向是个清高的,必是看不上那些个好处,干脆且让着我得了,左右我不怕丢脸,家里又要揭不开锅了,好嫂子,你看如何?” 李纨笑骂道: “老祖宗您可瞧见了,衡兄弟这还没说什么呢,凤丫头这就急的跟什么似的。” 贾母也乐道: “你还不知道她?分明是个王家的大小姐,偏偏再是听不得半点好处,若不然呐,那必是跟闻着味的苍蝇似的,就往跟前凑,也不管是好的坏的,她就定要自己亲口尝尝咸淡,” 凤姐儿听着贾母这比喻,也连忙做作的扭着身子,凑到贾母跟前讨好: “老祖宗也可怜可怜我,我虽在王家长大,可跟老祖宗一比,可不就成了眼皮子浅的? 况且老祖宗这回说我,哼哼,您也想想,衡兄弟这什么身份,他都说是好处,那还能有假? 老祖宗也别声张,不拘什么好处,且叫我好歹缠磨一半儿过来,到时候咱们俩娘分了,岂不甚好?” 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偏偏凤姐又故意作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面上还得意的冲贾母挤挤眼神,惹得几个妯娌姐妹都捧腹大笑。 林思衡也乐道: “我这好处,二嫂子若要分润一半,倒也不难,只是你眼下缠磨大嫂子和老太太是没用了,还得看琏二哥肯不肯卖力气才是正经。” 凤姐笑道: “我偏就不信这个邪?老祖宗这样疼我,我只管抱着老祖宗的腿央求,只要不跟宝玉抢,难道还有什么要不过来的?莫不是那东西贵重,要叫你琏二哥亲自去搬不成?” 第402章 想得美 林思衡笑道: “若说贵重,倒也确实,你若果真想要,虽也得叫琏二哥卖些力气,却不在这上头。 大嫂子不知,我昨儿去师父那里,说了几句话,师父便提起兰哥儿聪敏好学,专门吩咐了,叫兰哥儿往后去他跟前进学,生怕我误人子弟。大嫂子以为如何,可还算是件喜事? 二嫂子可听见了?若要分润这好处,可不得去缠磨琏二哥才是?” 凤姐闹了个大红脸,嗔怪的瞧他一眼,强撑着脸皮道: “赶明儿我就带着巧姐儿过去,不管林姑丈应不应的,只管给他磕几个头,我就不信林姑丈还能赶我们出去?” 李纨已是喜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瞧着眼眶都泛红,话都说不利索,连连感激道: “这这可真是衡兄弟,嫂子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瞧李纨这般激动,估摸着这要是在私底下,只怕当即就能跪下给自己磕几个头,林思衡连忙道: “大嫂子不必客气,若要谢,也该谢我师父,大嫂子不怪我这些年耽搁了兰哥儿就好。” 林思衡虽推却己功,李纨却心知肚明,兰儿能有这桩机缘,必是林思衡说了好话的缘故,不然即便是林姑父有意教导,这件事也该落在宝玉头上,又哪里有她家贾兰什么事情。 况且贾兰这几年跟着林思衡向学,虽说林思衡东奔西走的,平日里教导的也并不多。 可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眼前有林思衡这样一个榜样在,贾兰本性上进,自然有样学样,愈发刻苦,日日进益,李纨自然看在眼里。 如今贾兰平日里与她说话,三句话不离“林叔叔”,推崇的无以复加。 如今贾兰既有机会去林如海跟前进学,既不怕与衡兄弟生疏了,林姑父眼下又正清闲,兰儿能得林姑父教诲,便是不能与衡兄弟相比,再中个探花,单求个进士,把握总要大些。 拿帕子轻轻拭去眼泪,声音哽咽,依旧对林思衡谢道: “我虽只一妇人,又岂是这般不明白事理的?衡兄弟这般恩情,来日若兰哥儿不孝顺,敢对衡兄弟不恭敬,我也不能依他!” 贾母也欣慰的点点头,拉着李纨的手道: “这可真真是件喜事,如海的学问我是知道的,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就夸奖他,喜欢的不得了。 如今兰哥儿有这桩机缘,你可得告诉他,叫他多用些心思,好生跟着如海去学。他要是敢不用心,我老婆子也不能答应。” 李纨连忙道: “老祖宗放心,兰儿学业上一向用心,必不敢辜负了姑父和衡兄弟的苦心栽培。” 贾母方才点点头,顿了一顿,又拍着宝玉的后背笑道: “赶明儿宝玉也跟兰哥儿一道去,你可记着,去了你姑丈那儿,可再不能胡乱淘气,定要仔细听话,不然你姑父若要罚你,我可不拦着。” 宝玉想着若去了林家,岂不是又时常能见到林妹妹?果然也欢喜起来,高兴道: “老祖宗放心便是,平日里我不肯跟着那些先生胡乱去学,只因那些先生不但并无甚才学,连人品也都污浊不堪,我若去学,岂不白白糟践了自己。 若有姑父教诲,孙儿自然认真听着,怎敢再胡闹。” 李纨听得心头一跳,紧了紧手中帕子,低着头不吭声,若按着李纨本心,自然是希望林姑父能一心教养兰儿最好,倘若宝玉也跟着去,林姑父自然要分心,到时候也不知又还能剩下几成在兰儿身上。 只是这话她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埋怨,却不敢说,又听得凤姐儿高兴道: “老祖宗可瞧见了?宝玉如今果真是懂事了,宝玉自小就聪慧,又有老太太的福气照应着,往后再得了林姑父教养,诶哟哟,老祖宗您瞧着,只怕用不了多久,宝玉变的您都不敢认。” 贾母佯怒道: “净胡扯,宝玉是我乖孙,我如何认不得?” 凤姐儿便又笑着讨饶,王夫人原本只在一旁掐佛珠,听得贾兰要去林如海跟前进学,他虽不喜贾敏,却也晓得林如海的本事,然而即便贾兰是他亲孙子,也只不过添了三成喜色。 这会儿听着宝玉的话,只当宝玉果真懂事起来,这才满脸喜意。 连佛珠也不掐了,有心搂着宝玉疼爱一番,只是宝玉却还在贾母怀里,她也不敢去争,只得拉着自家儿子一条胳膊,连连感慨。 林思衡瞧着堂中一派和乐气氛,也笑道: “老太太这话有理,宝兄弟本就聪慧,况且我师父教养也严格,想我小时候,在师父跟前进学,那些四书五经,经义文章,今天教的,明儿就要背下,若有一字之差,就要挨一顿好板子。 可怜我那时还小,哪里记得许多,真是天天挨打,两只手天天肿的跟猪蹄也似,连笔也拿不住。有时候答得差了,更是被师父打的床也下不来。” 贾母唬了一跳,连忙道: “这怎么说的?你师父性子一向温和,怎的教养起弟子来,竟这样严厉?” 林思衡故作惊诧道: “老太太这话问的稀奇,岂不闻严师出高徒的道理?若非师父教养严苛,我当年如何能十六岁就中进士?我还道师父打的少了,若能再严苛一两分,说不准还能得个状元。 老太太只管将宝玉送去,只是如今宝玉已满十六,今年是赶不及了,待我下次去与师父说说,请师父必要严加管教,说不准过个三四年,宝玉真能给老太太中个状元回来。” 宝玉听得吓白了脸,便是再想着林妹妹,此时也不肯往那龙潭虎穴里去了,只道连林思衡这样的人物,尚且被日日责打,宝玉心知自己在经义上的水平,若是换了自己去,岂不要被活活打死? 一时间林如海在他心中,也成了如他父亲贾政一般的人物,躲都来不及,连忙央着贾母道: “老祖宗,不如还是算了,孙儿还是去族学里进学,平日里只在家里用功也就是了,若果真去了姑父那里,孙儿只怕又少了到老祖宗跟前尽孝” 第403章 告刁状 林思衡假意劝道: “诶,宝兄弟这话岂不糊涂,宝兄弟只管认真进学,若能进益,岂不正是对老太太的孝敬?这道理如何不懂?” 宝玉只是不肯,在贾母怀里耍赖,咬死了再不肯去,贾母听得林思衡方才那话,也舍不得送宝玉去挨揍,生怕给打坏了,也连忙对林思衡道: “既是宝玉不肯去,那就暂且罢了,只叫如海好好教养兰哥儿也罢,宝玉就还留在家里,只是他认真肯学,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虽盼着宝玉进益,可也溺爱宝玉,也跟着松了口风,再不说送宝玉过去的话,林思衡心里暗笑,面上惋惜道: “老太太既这般说,那便罢了。” 李纨心头一阵纠结,她也怕自家兰儿被林如海给打坏了,宝玉年满十六,尚且如此,自家兰儿都还不到十岁呢,又怎能扛得住这般责罚。 只是又一想着林思衡如今的威风能耐,李纨日日望子成龙,终究还是狠了狠心,决意还是要先将贾兰送去,只在心里想着: “倘若兰儿果真受不住,我再托衡兄弟,求一求林姑父,接他回来就是了,又或是寻衡兄弟说一说,求林姑父稍稍宽松些,我也不敢奢求兰儿果真再中个探花,便是只有衡兄弟一分的能耐,也尽够用了。” 心里这般想着,李纨便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正见林思衡瞧过来,眼神里带着些笑意,李纨见此,先是一愣,继而便会意过来,晓得林思衡方才,分明是在故意吓唬宝玉来着。 这贾府里上上下下,因着贾母偏爱,无不是只围着宝玉打转,平日里有什么好处,贾母从来都是恨不得一股脑全塞给宝玉才好。 虽是自家兰儿也是府里嫡系子孙,与宝玉一比,也跟透明人似的,除了衡兄弟,又何曾有谁偏爱过兰儿一分? 李纨心中一暖,对林思衡更添了几分感激,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也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道: “衡兄弟这般恩情,也只能叫兰儿自己去报,往后我只教兰儿,将衡兄弟当做嫡亲长辈孝敬就是了。” 将贾兰的事情说定,林思衡也不多留,便要回东府里去,贾母却不肯放人,留他道: “快坐下,我虽晓得你外头事忙,可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你今儿替兰哥儿废了心,总得吃顿酒再走。” 又对李纨吩咐道: “你快拉着他,可别放他走了,等会儿好好谢他几杯是正经。” 李纨正有此意,便果真上前央求道: “衡兄弟若有空闲,就留在这用饭罢,便是有什么事,东府也就在隔壁,一抬脚也就去了,总不至于耽搁了事情。” 林思衡想了想,便也笑着应下,凤姐儿赶忙张罗起来备饭,王夫人却再不肯与林思衡一道坐着吃饭的,便对贾母道: “老祖宗,媳妇儿这些日子念佛祈福,只用些素菜,别怕了老祖宗的兴致,这就先回去了。” 贾母也不留她,由得她去。 饭菜未齐,王夫人才走,邢夫人却又带着个婆子跑来,面上挂着些淡淡的笑意,对贾母行了个礼,贾母有些不待见她,略冷淡了些道: “大太太来了,快坐下,一道用些。” 邢夫人笑道: “老祖宗吩咐,媳妇儿本不该推拒,只是有一事,却甚是要紧,又怕坏了老祖宗的兴致,倒不知该不该说了。” 贾母有些不耐道: “都是自家人在,有什么不当说的。” 邢夫人附和着笑了笑,又瞧了一眼迎春,便道: “老太太怕还不知道,前天王嬷嬷跑到我那儿去,说是司棋打她” 话没说完,贾母先生了气,一戳拐杖,怒道: “这还得了!我还当那丫头是个好的,去把司棋那小蹄子给我带过来!” 当即便有两个婆子过去,要拿司棋来问话。迎春已唬白了脸色,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探春惜春也面色惊异,各自皱起眉头来。 邢夫人见贾母动了怒,神色微微有些得意,又假意劝慰道: “老祖宗别急,不是我说,司棋那丫头虽是性子烈了些,却也不是个糊涂的,王嬷嬷是二丫头的奶嬷嬷,岂有她动手打人的道理,我是细细问了问,才知道这里头竟还有些隐情。” 贾母最是见不得“以下犯上”的事,依旧怒不可遏道: “有什么隐情,还不快说!吞吞吐吐的跟谁学的?” 邢夫人挨了骂,半点也不恼,又刻意的瞧了林思衡一眼,做作道: “嗐,说来也是一桩误会,王嬷嬷,还是你自己来说。” 王嬷嬷便从邢夫人跟前绕出来,跪倒贾母跟前,先是讨好的磕了头,方才道: “老太太容禀,前日我去二姑娘房里,想着若是二姑娘有什么短少,我也好帮忙支应着。 不料我一去,正看见司棋那小蹄子,也不知从哪提了个食盒,瞧着倒不是咱们府里的制式。 又从食盒里取了一碗汤,就要喂二姑娘喝,我想着二姑娘尊贵,怎好吃些没来由的东西,就要去看,不料司棋那小蹄子就动了怒,定不叫我瞧,还动手打我。” 说着就抬起头来,果然见面颊上还隐隐有几个巴掌印。 其实司棋原先动手的印记早已消了去,这巴掌上却是她为了告这状,狠着心自己添的。 她也不认得那食盒到底是哪里的制式,也是后来拐弯抹角打听的明白,这会儿故意拿来说,好激怒贾母罢了。 贾母果然愈发动怒,瞪了迎春一眼,迎春愈发惊惧,浑身僵硬的坐在那里,脑子里吓的一片空白,便听贾母喝问道: “从哪里来的好东西,却要这样藏着掖着?还不快说?” 迎春唬白了脸,双目噙泪,却不肯出卖了林思衡,她又性子老实,不会说谎,死咬着嘴唇不敢应答。 王嬷嬷还不罢休,添油加醋道: “还有一事,老太太也知道,府里的姑娘们,每月月钱都是二两,虽是老太太有意教姑娘勤俭持家的道理,倒也尽够花了。 只是司棋那丫头最近花起钱来,却显得大手大脚,胭脂水粉,样样都要最好的,还天天开小灶,专捡着贵重的去拿,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银子” 第404章 自寻死路 贾母听着这暗示,哪里还不知道王嬷嬷的说的是什么意思,面色气的发黑,见迎春不吭声,更用力顿了顿拐杖。 凤姐儿和李纨也不敢吱声,只是神色诡异的看着迎春,再没料到迎春居然有这样的胆子。 林思衡还在这里好整以暇的坐着,神情平淡,并无半点惊色,只是偶然瞧着跪在地上的王嬷嬷,眼神有些冰冷。 探春明睿,有知道些内情,见此便已放下心来,只伸手覆在迎春手背上,以示安慰。 不多时,司棋就已经被两个婆子押来贾母跟前跪下,贾母喝骂道: “小蹄子还不快说!你怎敢对你家姑娘的奶嬷嬷动起手来!我平日里好说话,骄纵的连你们都无法无天起来!你那食盒里装的什么东西!再不说个明白,打死了事!” 司棋平日里虽胆大,在贾母跟前也吓白了脸色,只是见林思衡就在跟前坐着,生恐连累了他,便也咬死了不肯说。 凤姐儿见贾母已气急了,生恐将贾母气出个好歹来,也跟着骂道: “好个倔强丫头,平儿,还不掌嘴!” 平儿听得凤姐儿吩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也只得冷着脸站到司棋跟前,只是手还没抬起来,便见林思衡将手里茶盏放下,笑道: “二嫂子也太急切了,不过是问几句话罢了,如何还要动起手来?司棋,老太太既然问你,你只管说就是了。” 平儿见林思衡开口阻拦,当即便顺势退了回去,司棋听见这话,抬眼瞧了林思衡一眼,见林思衡神情温润,并不是在说反话,方才松了口道: “那食盒,原就是原就是伯爷送来的。” 司棋此言一出,堂上的气氛愈发古怪了,王嬷嬷看不明白眼色,笑道: “我虽也打听的下人们这么说,原先还不敢信,不料竟真是如此? 这可怎么说的?伯爷好好的往二姑娘院里送食盒做什么?不是听说,伯爷已和林姑娘定了亲事?难道竟没有这回事?” 凤姐儿早就晓得迎春对林思衡有意,只是见林思衡与黛玉定了亲,只以为是到此为止了,之前便也没有再往林思衡身上去想。 此时听得这事竟真将林思衡给牵扯进来,心中暗恨,不着痕迹的狠狠瞪了这不知死活的王嬷嬷一眼。 贾母面上怒气也是一滞,虽还有些面色难看,却已发作不出来。 偏是邢夫人看不懂眼色,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诶唷,这话怎么说的?衡哥儿不是定了亲的?这好好的往迎春丫头那里送食盒,可不是不大妥当?” 贾母愠怒的瞧她一眼,深恨自家这大媳妇实在是没有眼力劲儿,若叫贾母来看,这事既牵扯到林思衡,邢夫人便干脆连提也不该提! 那不然怎么的?她老太太穿着诰命大妆进宫告御状?说林思衡勾引她孙女? 便是如此,皇帝也不会为她家一个庶女,就拿一个当朝掌权伯爵如何?反倒将事情闹大,岂不愈发害得贾家丢脸? 况且这还是自家女婿的弟子,又一贯亲近,手握重权,拉拢都还来不及,更别说得罪了。 不然把迎春打死?以如今贾家内里这番场面,若果真叫贾母处置,贾母宁可真打死了迎春,也是不肯坏了贾林两家交情的。 可要真处置了迎春,若林思衡果真还对这丫头有些感情,岂不更坏了事? 两边都处置不得,贾母一腔怒气也只得压在心里,反倒恨起挑起事端的王嬷嬷来,连带着对还在一旁挑拨是非的邢夫人也愈发不满。 却听林思衡笑道: “这也怪我,最近外头的事情多,一时倒没顾得上说明白,却起了这样的误会,不敢瞒老太太,便是司棋手头那些银子,也都是我给的。” 贾母闻言,喘了口气,扯了下嘴角,强笑道: “这话怎么说的,二丫头怎好拿你的银子,她若缺了花用,只管与我说就是了。” 林思衡点点头,面上笑意不减道: “按说却是此理,也不该我越俎代庖来着。只是晴雯说起,听司棋说前阵子二妹妹病了一回,久不见好,又说司棋手里头没银子买药,这才叫我挂了心。 料想府上三位妹妹,都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断不至于到这地步,想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只是病情耽搁不得,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老太太也知,我读过几本医书,略通些药理,昔年在贵府上借住,也曾屡屡得二妹妹关照,这才叫人备了药膳送去,指望能有些作用。 又听说二妹妹拮据,也一并送了几两银子去,备些好饭菜,也好叫二妹妹修养身子。不想竟起了这等误会,却是我的不是。” 晴雯晓得其中内情,站在林思衡身后,偷偷撇了撇嘴。 贾母得了梯子,赶忙顺势下坡,拉着迎春道: “你这丫头,如何生病了,竟不与我说?怪道你那几日不曾到我跟前来,往后若银子不足用,只管来与我说就是了。” 迎春见贾母没有要再动怒的模样,神色也缓和了些,轻轻点了点头,凤姐儿也赶忙揽过道: “诶唷,这该怪我,二丫头生病这事,我该知道的,只是听说病情不重,怕惹了老祖宗挂心,这才没跟老祖宗说起,这都是我的不是。” 贾母便也顺势道: “正该怪你,我指着你照看你几个妹妹,怎的生病这样的事你也敢瞒我?这也是能迁延的,倘若拖出大病了吗,可怎么得了!” 又对林思衡笑道: “多亏你费心,二丫头,还不怪谢过你林大哥。” 迎春闻言,轻轻抬眼瞧了自家情郎一眼,微微福了一礼。 邢夫人和王嬷嬷看的一愣,不明白方才贾母还要发脾气,怎的这事情查的分明,反倒竟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王嬷嬷还待再说。探春却瞧她一眼,也对贾母笑道: “老祖宗这话说的不对。” 贾母一愣,以为探春也犯了糊涂,还要计较此事,却见探春道: “老祖宗只听着林大哥和二嫂子都说自己的不是,难不成竟果真信了不成?二姐姐生病这事,我也是知道的。 二姐姐性子宽仁,许多事不愿去说,怕扰了老祖宗清静,便是我要说,二姐姐也拦着不肯,只是如今既说到这份上,我少不得也要提一提。 我们姐妹几个,有老祖宗疼爱,每月二两,本也该足用了。偏偏二姐姐这回生病,却连买药的银子也无,老祖宗可知内情?” 第405章 敏探春借势除刁仆 贾母忙道: “正要问这事,你们几个丫头平日在府里,如何竟到了这般地步?可是有谁敢苛待你们几个?” 探春忙道: “有老祖宗疼我们,岂有谁敢苛待了?只是听说这位王嬷嬷,倒是个直率性子,想是因姐姐吃了她几口奶,便一日日的在姐姐跟前充长辈。 这倒也罢了,姐姐平日若在老太太跟前得了赏赐,也定要孝敬她一些。 偏她还不知足,成日里与人赌钱吃酒,若没了银子,便去寻二姐姐要,若是二姐姐也没了余钱,我听司棋说,她还要盗了姐姐的首饰去典卖。” 贾母吃了一惊,忙道: “竟有此事!如何不早说与我知道!” 说着又瞪向还跪着的王嬷嬷,正要拿她出气,便指着她骂道: “亏你也是在府里待了有些年头的老人了,怎敢这样拎不清?平日里给你几分脸面,你倒也真敢充起主子来不成!” 王嬷嬷惨白着脸,她本是那天挨了司棋的巴掌,心头不忿,又晓得邢夫人一向对迎春不大喜爱,这才去与邢夫人告了一状。 可邢夫人一听这事与林思衡有关,新仇旧恨一道儿都涌上来,也不与贾赦商议,兴高采烈就来贾母跟前叽歪一通,想着正好借着此事,也折一折林思衡的颜面。 至于说迎春的名声,总归迎春又不是她亲闺女,邢夫人自是想也没想过。 贾母骂完了王嬷嬷,又对邢夫人呵斥道: “这事你清不清楚!” 邢夫人瑟缩着往后退了退,口中连道: “这事媳妇儿实在不知,也怪二丫头太实诚,竟从不曾与我说起过。” 探春瞧她一眼,也不往邢夫人身上牵扯,只盯着王嬷嬷,对贾母道: “二姐姐的性子,老祖宗还不清楚?最是宽仁不过的,连老祖宗都不知道,大太太如何能知? 只可恨这等刁仆,受着姐姐的仁义,却不自省,反倒变本加厉,实在可恶!” 王嬷嬷至此境地,哪里还敢计较司棋那几个大嘴巴的事,连忙磕头求饶道: “三姑娘怎的听了旁人几句编排就来怪我,实无此事啊!” 探春听她狡辩,还待再说,却见林思衡笑道: “王嬷嬷的本事,我在东府里也有些耳闻,听说我先前送给二妹妹的金钗,嬷嬷也想卖了去?还是幸亏司棋忠心,给抢了回来。 若有下人敢在我府上行这等事,便是不扭送官府,也必要挨一通板子,逐出府去的。” 贾母闻言,面色又是一滞,既然林思衡开口,王嬷嬷便是真的冤枉,贾母也只能当它是真。再没有为了一个下人,驳了靖远伯颜面的道理。 况且贾母毕竟还不糊涂,听探春说的振振有词,只怕这王嬷嬷还真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便沉着一张脸,顺着林思衡话道: “我老婆子一贯想着,要待下人宽厚些,大家一起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却不想惯得你们都没了尊卑!还不把这老虔婆拉下去!打二十板子,赶她出去,再不许放她进来!” 王嬷嬷连连磕头,只道: “老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 贾母充耳不闻,只拉着迎春交代道: “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只管来告诉我,也别太老实了些!” 凤姐儿见这事过来,也帮着缓和气氛,对迎春交代道: “你可听见了?老祖宗多记挂你们姐妹,往后可记着,下人若有不听话的,只管照实说便是,若是怕搅了老祖宗,你来寻我也是一样的。” 眼看着王嬷嬷这就被人拖走,迎春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愣愣的点点头,看着贾母面上少见的关怀之色,心里五味杂陈。 贾母赶走了王嬷嬷,又道迎春身边不能少了人照顾,有意专从自己房里拨了个老嬷嬷过去,一是照顾迎春,再也是替她看着,别真闹出什么事来,这意思自然也不说在明面上。 等迎春谢过,贾母瞧着司棋还跪着,也叫她起来,沉声道: “你是个好的,就该护着你家姑娘,我老婆子原该赏你,今儿又险些误会你一回,你明儿去寻凤丫头,多领一个月月钱。” 司棋从林思衡手中已得了几十两,本也不大在意那八百文,况且又有意在林思衡眼前显出忠心来,便不欲拿贾家的赏钱,忙推拒道: “老太太切不可说这等话,奴婢在二姑娘跟前服侍着,照顾二姑娘是奴婢的本分,怎敢受老太太的赏赐。” 贾母和凤姐闻言,反倒还愈发高看了她些,凤姐儿笑着亲自拉她起来: “好丫头,倒果真是个忠心的,可惜你家姑娘跟前少不得你,不然我倒有意拉你到我这儿来了。” 司棋忙道: “二奶奶若有什么吩咐,也只管示下,奴婢一定尽力。” 贾母和凤姐儿也只是客气两句便罢,打发了司棋回去。林思衡心知方才闹这一场,贾母只怕也要善后,便又起身告辞,贾母果然不再留他,只亲自起身送了两步。 待林思衡走后,贾母气哼哼的回了堂前,见邢夫人还在那站着,便又是一眼瞪过去: “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老婆子乏了,你要没事就先回去,闲着就多歇歇,倒不必没事过来请安。” 邢夫人见贾母语气不善,哪里敢留,赔着笑道: “大老爷跟前还有事,那媳妇儿这就回去了。” 三春和宝玉等人见此也各自散去,只留着凤姐儿和鸳鸯扶着贾母回屋里坐下,贾母今儿再林思衡跟前揭了家丑,心中尤自气恼,饮了口茶压了压,便对凤姐儿吩咐道: “往后府里下人管教要严格些,再不可这般骄纵,下人都欺凌到主子头上了!敢盗窃主人的财货典卖,这还得了!以后要再出这样的事,我只寻你的不是!” 凤姐连忙点头应下,心中却暗暗叫苦: “您老人家护着赖家处置不得,大太太,太太身边的人,我也处置不得,只叫我处置别个,又有什么用处” 第406章 探春劝学 众人各自从贾母身边散去,宝玉无事可做,又因贾母发话,不必再去学里,便欲回绛芸轩去寻袭人玩闹。 方走几步,探春自后头追上来,口中唤道: “二哥哥。” 宝玉便停在原地,扭头去瞧,笑道: “三妹妹唤我何事?不如一道去我那坐坐,昨儿太太送了我一包新的枫露茶,晓得你爱喝茶,正好一块儿尝尝。” 探春方才一阵疾走,略喘了口气,随着宝玉又往前走了一阵,待离了贾母院子,方才拉着宝玉,低声道: “方才老祖宗有意送二哥哥去林姑父府上,二哥哥如何竟不肯去?二哥哥虽一向聪颖,只是也还需有严师教导,才能更有进益。 虽说还有族学,可我也听兰哥儿说过,这族学里已愈发不成个样子,哪里是治学的去处?若今儿二哥哥应下,往后有林姑父教养,日后二哥哥才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这等缘法,二哥哥不去,岂不可惜?” 宝玉闻言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寡淡了些,带着些不满道: “三妹妹难道没听他说?我原道林姑父不比旁人,能教养出林妹妹,定是个宽仁风趣的性子,岂料竟也是那般陈腐迂阔的老夫子,只会之乎者也,照本宣科,再加以责打。 若是这般,岂不抹杀了人之天性?似这般去教,也只会教出那等蠹虫世碌之辈,我实不愿从学,便是原先好好的人,若照着这般去教,只怕也教坏了。 而今想来,林妹妹果真是灵秀天成,又哪里是能后天教养出来的” 说道最后,宝玉便又有些发怔,探春听着宝玉这话,面上一阵无语,苦劝道: “二哥哥糊涂了不成?且不说林姑父严苛与否,便是果真如此,也是好事,林大哥不正是受林姑父教养? 以林大哥如今的能耐地位,谁又敢说他半个不好?二哥哥年岁渐长,也该学学才是啊。” 平心而论,宝玉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待自家几个姐妹,却一向有几分真情实意,探春又是个恩怨分明的,故且不论其与王夫人之间有几分虚情假意,她这番盼着宝玉进益的话却也发自肺腑。 但宝玉实在也听不得这话,面上更加冷淡,冷哼一声,有些气恼道: “不过是那起子世俗阿谀之辈不敢去说罢了!他如今高官厚禄,你们自觉得他千般万般都好,偏我只恼他愈发世故俗气,每日里在那官场名利中打滚,哪里还有半点刚进京时的风流潇洒?” 探春也恼道: “二哥哥这般说,难不成竟是在骂我?我一心盼着二哥哥好,来日能有一番事业,二哥哥不领情也就罢了,又何故说这样的话? 若只骂我几句也就罢了,总归我是做妹妹的,自然不与二哥哥计较,可若叫林大哥身边的人听去了,岂不又要生出许多误会来?” 宝玉闻言,也是心里一虚,他如今虽看不惯林思衡这般“汲汲于富贵”的模样,可也晓得自己得罪不起,又不肯在探春跟前丢了脸面,嘴硬道: “你若果真盼着我好,就再也别与我说这些话,我便阿弥陀佛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说什么事业功名,皆是虚妄,我只盼着能够快活一世。 你若觉得那是好事,也不必来劝我,何不去求老祖宗,你自己去学也就是了!” 说罢便拂袖而走,也再不提请探春过去的话了。 探春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也是怄了口气,跺脚道: “这性子越发拗了,半点也听不进去好话,说什么叫我自己去,我若是个男儿,哪里还用得着他来说,早也跟着林大哥一块去了,岂不比整日憋在这府里来的强?” 侍书跟在探春身后,撇撇嘴道: “宝二爷性子,姑娘不是不知道,姑娘又何必多费这口舌?” 探春瞪她一眼,不准她再说这话,侍书撇撇嘴,果然不再提宝玉,只又拍起探春的马屁道: “姑娘今儿可真威风,那王嬷嬷在二姑娘那里一贯作威作福的,今儿倒栽在姑娘手里,也是她的报应。” 探春只道: “我不过是个姑娘家,又有什么本事,能叫她栽在我手上,不过是借着林大哥的威风,老祖宗又有意借坡下驴,才有我插嘴说话的地方罢了。 今儿这事要不是牵扯到林大哥,老祖宗担心折了他的颜面与两家的交情,多不过斥责一通了事,老祖宗最讲究个体面,哪里就肯打发人出去。” 说着又低低的叹息一声道: “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谁又成想,昔日与林姐姐一道进京的少年公子,如今都已有这般威势了,东府自换了主人,眼见是节节攀高,可怎么西府,我瞧着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侍书不过一个丫鬟,哪里懂这许多,闻言笑道: “我瞧着府上不是还好?东府里虽生发,咱们也没差到哪去,况且姑娘不是在林大爷跟前早有情面,林大爷威势越重,对姑娘不也是好事?” 探春只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转过头去,正望见迎春惜春还在等她,惜春见她脸上挂着无奈之色,以为探春是在为宝玉懊恼,撇了撇嘴,也道: “咱们只管好自己的事就是了,你何苦去操他的心,左右他也不领你的情面,还要白白挨他一通排揎,岂不是自讨苦吃。” 迎春也轻轻点头,宝玉的怪脾气,她们几个姐妹自是再了解不过的,探春也只是笑笑,低声道: “左右我也算尽了力,终究在他自己不肯听,也只得罢了,往后少说些就是。” 三春各回院里,探春呆坐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又见翠墨忽然在外头招呼道: “绿衣姐姐,你怎么来了?” 探春回过神来,不敢怠慢,也忙到外间去迎,果然见绿衣正一边笑着与侍书翠墨说话,一边迈步进来,见了探春,便先行了一礼。 探春也稍有些诧异,忙吩咐翠墨看茶,招待绿衣坐下,笑问道: “林大哥这才刚回去,怎么又打发你来?” 绿衣欠了欠身,也笑道: “公子方才回去,想起一桩事来甚为要紧,紧赶慢赶的打发我来见三姑娘。” 探春吃了一惊,忙问道: “我这里有什么要紧事?莫非之前的稿子有什么不妥?” 第407章 润笔费 绿衣笑道: “姑娘想到哪里去了?姑娘送去的稿子,公子看过也都夸赞不已,直说姑娘必是用了心的,哪里能有什么不妥。” 探春闻此,放下心来,她为林思衡写那《儒林外史》的稿子,已有两年光景。 因生恐自己才识短浅,有负林思衡所托,更怕丢了脸面,因而平日里写的极慢,虽从林思衡处得了大纲,自己写时仍是字斟酌句,极为考究。 此番又听说林思衡夸奖她用心,更添两分欣喜,只道已是值得,复又笑道: “既如此,我这里再没什么大事了,你且说说,还有什么要紧的?” 绿衣便嘻嘻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枚小银锭,共计是十两,笑道: “姑娘写的稿子,公子在外头散出去了一些,极受欢迎,这都是姑娘的功劳,公子先前事忙,没想起来,这会儿赶紧叫我将这润笔给姑娘送来,还请姑娘收好。 姑娘放心,这笔银子方才我已去了老太太跟前过了眼的,再没人敢说三道四。” 侍书大喜过望,便要来接,却被探春拦着,正色道: “切不可如此,这些故事本就是我自林大哥处听来,也不知学了多少道理,尚不及报偿,不过是写几个字,如果能再收银钱,还是请绿衣姐姐收回去。” 绿衣却道: “果不出公子所料,我来时公子便说了,‘三妹妹性子最是要强,宁肯自己吃亏,也断不肯轻易受人钱财的,比多少读书人都来的有骨气’,可不就是如此?” 探春闻言微微羞赧,忙推辞道: “林大哥太谬赞了,我实担不起。” 绿衣仍道: “姑娘只管收下,这也是姑娘应得的,便是姑娘心气高,平日里为公子写这稿子,笔墨纸砚总是一笔开销,再没有叫姑娘自己担着的道理,若姑娘执意不收,岂不叫公子心里过意不去? 况且便是这一本写完了,公子那里也说,还有许多别的话本等姑娘来写,姑娘如今收了,往后公子才好继续‘差遣’姑娘不是? 莫不是姑娘吃了这一回亏,心里已有了气,往后再不肯写了?” 探春微微一喜,忙道: “果真还有?你既这般说,改日我定是要再去问问的?林大哥天资过人,绝非常人能比,便只闻只言片语,也觉受益匪浅。” 绿衣也道: “公子说有,那自然还是有的,两府里离的这般近,只怕姑娘不肯常来。” 说着拉过侍书,把银子往她手里一塞,侍书见探春默认,方才赶紧收了,像是怕谁惦记,赶紧跑到里间藏起来。 办完了事情,绿衣又略坐片刻,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探春忙亲自送出门去,等临出了门,绿衣才像刚想起来似的,扭过头对探春道: “公子吩咐过了,这十两银子,只要姑娘手里还在写,便一直都有的,叫姑娘不必太俭省。” 说着也不等探春拒绝,抬脚便走。 探春往外追了两步,也只得作罢,扭头回自己屋子,心里一阵琢磨,疑心莫不是林大哥自二姐姐那里听说了我借钱的事情,这才寻了个由头来帮我? 她为林思衡撰稿,每月笔墨纸砚,的的确确也是一笔开销,读书人的东西一向都贵,探春本不能说宽裕,又添了这桩事情,更是拮据许多,况且还得应付着赵姨娘盘剥。 只是她性子要强坚韧,往日里宁可一再削减自己的用度,连带着两个丫鬟也节衣缩食,也再不肯主动开口去与人说,只当林思衡肯将这事叫她来做便已是看重,边没有畏难求财的道理。 如今林思衡主动出手帮助,她虽不明白外头的市情,可也知道每月十两是什么概念,心中虽略有些难为情,可其实也着实松了口气,反倒更加感念。 侍书翠墨跟在后头,兴高采烈: “果真还是林大爷大方,有这十两银子,姑娘总不必再去借二姑娘喝四姑娘的。况且绿衣说了,往后一直都有,哼,有了银子,我看那些个下人还敢怠慢姑娘的事!” 探春衡她俩一眼,低声教训道: “胡说些什么?我在太太跟前受教养,何曾有哪个下人怠慢了?别胡乱说话,叫人听见了误会。侍书,上回借的二姐姐的银子,还没怎么花用,你先还回去。” 侍书连忙应下,取了银子便走,不一会儿又转回来,因手里又有了银子,心情一好,话也就多,一边忙着给探春磨墨铺纸,一边就已经琢磨开了: “姑娘如今有了银子,可算也能开几回小灶来补补,回回只见着司棋往二姑娘院里端好的,这回可算有咱们一份了。” 探春虽也好美食华服,口腹之欲却并不重,拿毛笔戳戳侍书和翠墨的脑壳道: “偏只你们俩个贪吃鬼,早打着这主意了是不是?没听绿衣说,这银子是要拿来买笔墨纸砚的,林大哥这般照顾,我这里再不能误了正事。” 探春有这般精神上的追求,侍书翠墨却是没有的,见此忙央着道: “好姑娘,什么笔墨纸砚,一月能用得了十两银子?难不成要拿金箔来写?再说了,绿衣刚刚不是还说,叫姑娘不必太俭省,咱们也不去与司棋去比,只隔三差五要一回,也尽够用了。” 探春见此,也拿她们两个没办法,况且穷有穷的路数,富也有富的过法,手里既有余钱,探春总也不至于没苦硬吃,方才也不过是担心两个丫鬟胡乱张扬,这才敲打一二,此时便也点点头应下。 两个丫鬟见探春松口,好一阵高兴,做起事来都更殷勤三分。不料才一抬眼,就又把脸一垮,苦着脸对探春道: “姑娘,姨娘又来了” 第408章 要钱 探春正从书稿里抬起头来,果然就见赵姨娘抬脚进来,见着侍书翠墨那般脸色,便先啐道: “小蹄子摆着脸给谁看?毛都还没长齐,先学着人摆脸色。” 又将手里的瓜子壳往地上一扔,气哼哼的到上首坐了。侍书却不怕她,见她开口骂人,就要还嘴,却被探手摆摆手劝阻,也只得瞪了赵姨娘一眼,拿了扫帚来扫这瓜子壳,有意无意的将扫帚往赵姨娘腿上拍。 满西府里,赵姨娘也只能跑到探春这里来充大,见侍书要跟自己别苗头,便也要拿出自己“半个主人”的威严来,眼睛一瞪,把袖子捋起来就要骂人。 探春每见赵姨娘这番情态,便觉怄得慌,又不好多计较,也只得先开口道: “姨娘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还是直说了?” 赵姨娘这才想起“正事”来,哼了一声,指指侍书道: “没规矩的骚蹄子,今儿先饶过你。” 侍书翻了个白眼,当着探春的面,好歹是强忍着没有还嘴。赵姨娘又“呸呸”两声,将嘴里的瓜子沫吐干净,顺手端起探春的茶盏喝了一口就放回去,眼珠子转转,忽然笑道: “好丫头,我听着太太跟前的人说,东府里那位伯爷,刚刚往你这送了银子来?” 探春早猜到她是为这事来的,左右也瞒不住,便也点点头应下,赵姨娘果然面色一喜,连连拍手笑道: “嘿哟,我就知道,你一向是最有眼光的,我说你天天上赶着写那些东西,原来还有这好处,听说是十两?” 探春见她这般喜笑颜开的,也忍不住讥讽了一句道: “姨娘消息倒还真是灵通,绿衣才刚走,姨娘这就找来了,只是以前姨娘不是都说我这是瞎忙活?上赶着献殷勤,这会儿倒又夸起我眼光来了。” 赵姨娘不以为意道: “嗐,先前我又不知道有这桩好处,只当你是白忙活来着,到底是你看得远,想那靖远伯,那样大一座东府都归了他,自然也没有白占你便宜的道理。” 探春听得微微羞恼,忙打断道: “姨娘真是越说越不像了,林大哥托我誊写书稿,本就是有意栽培,我尚且感激不及,岂是什么占不占便宜的事情?” 赵姨娘撇撇嘴道: “得了,干活收钱,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白写了两年,早就该给银子的,十两我都还嫌少了。 行了,不跟你说这个,左右吃亏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来是有个事情与你说,这两年你弟弟愈发上进了,日日往族学里去的勤快,早出晚归的,书啊笔啊的用的都快。 他有这般下苦工的心思,你这当姐姐的也该帮帮他,你不是才得十两,先拿给我,我先给他添置着,若有多的,我就给你攒着,等回头你嫁人,正好给你添置嫁妆。” 侍书一听这话,急得不行,探春叹了口气,也早习惯了,懒得去问什么真假,只疑了一句道: “环弟肯进学自是好的,只是我听府里下人们都说,如今族学里愈发荒废了,蔷哥儿平日里也不太拘束,他可果真是去读书的? 你好歹也看顾着些,别总叫他跟那些没名堂的人混在一起,只学着吃酒赌钱,好好的人都糟践了。” 赵姨娘自然不爱听这话,斜着眼道: “呸,亏你还是做姐姐的,哪里有这样咒自家兄弟的道理?你弟弟要读书,不过借你几两银子差使,还要挨你一通教训不成? 我劝你也别太端着了些,总归环儿才是你亲弟弟,那头那个可不是跟你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 探春见与她说不明白道理,气的小胸膛一阵起伏,喘了口气,也懒得再多说,把帘子一掀,进了里间,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攥着一枚银锭,递给赵姨娘道: “拿去。” 赵姨娘欢喜的接过来,瞧了一眼,便又皱起眉头: “不是说十两,怎么才五两来的?” 探春冷笑一声道: “林大哥拿银子过来,是叫我办事的,姨娘方才不是说了,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都给了姨娘,回头误了林大哥的事情,难不成姨娘来替我分辩?” 赵姨娘梗了一下,也哼道: “你与东府里关系好,说两句好话,多要几两银子怕什么,何必这样小气。” 探春闻言,面上便泛起怒色来,咬牙道: “姨娘越说越不像话,他是我什么人?就要我去找他要银子?不过是念着往日里大家一块说过几句话,吃过几回酒的交情,捎带着帮衬些罢了,姨娘若嫌少,不放在眼里,只管还我!” 见探春发了火,赵姨娘连忙先把银子揣自己怀里,也不多待,怕惹得探春闹开了,又要挨王夫人的责罚,赶忙就要走,嘴里还道: “我不过就是说说,你发脾气做什么,环儿该回来了,我这就先回了。” 探春强忍着气,将赵姨娘喊住,去衣橱里头翻出来一件灰白色的外衫,丢给赵姨娘,顿了顿道: “入了夏,我给环儿做了这件薄衣裳,你一并带回去给他,叫他学着点好,将来是他自己的前程!” 赵姨娘敷衍的点点头,将衣服拿在手里翻了翻,撇了撇嘴,也不再打什么招呼,扭头就往外走,嘴里还嘀咕一句: “又不是没钱,也不知道挑件好料子” 探春听了个大概,着实气的眼眶发红,待赵姨娘走了,侍书才走近前,赶忙将原先的茶倒了,换了新茶沏了,口中不忿道: “姑娘就是太心软了些,要换了我,连那五两银子也不给她!” 探春屏了屏气,也不接侍书的话,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这回事,只又坐回到书桌后,提起笔来,继续去写自己稿子。 原先尚且还有些担忧,待写完了这稿子,探春便道自己与林思衡之间,少了这桩由头,只怕难免要日益疏远,如今却安心许多。 绿衣说了,这本书的稿子写完,林大哥还有许多,但也总得先将这一本写好 第409章 丢钱 又才过一会儿,鸳鸯也找过来,只对探春道: “三姑娘可还忙着?老太太听说姑娘在跟着林大爷写书,据说写的极好,连林大爷也赞不绝口,专叫我过来瞧瞧,三姑娘可有稿子在手里,我先带去给老太太瞧瞧,一会儿给姑娘送来。” 探春心知方才出了二姐姐的事情,如今绿衣又往自己这里送银子,老祖宗虽未直接拦着,只怕心里尚有些疑心,因而不敢怠慢,赶忙将自己誊抄的一份稿子取了给鸳鸯,笑道: “手里正有一份,劳烦你带过去。” 鸳鸯点点头接过,并不多问,转身便要回去,末了又回过头来,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道: “方才绿衣去老太太那里说了这事,将三姑娘说了一通好话,这会儿只怕是已经传开了。” 探春愣了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赵姨娘回了自家小院,将小吉祥和小鹊儿打发出去,从柜子底下摸出钱盒子,将那五两银子放进去,又数了一遍,似乎少了几十文钱,眉头直皱,又细细数了两遍,见果真是少了,当即便跳脚骂人。 将两个丫鬟叫回来,叫她俩交代是谁拿了,这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一阵摇头,都说自己没拿,赵姨娘哪里肯信,嘴里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生生将两个丫鬟骂哭。 过不多时,贾环下学回来,见着两个小丫鬟抹眼泪,又听着赵姨娘骂人的话,哪里还不知道为什么,眼珠子转了转,竟出口回护道: “不过二三十文钱,又不值当什么,只当买了茶吃就是,娘也不必这样骂她们。” 赵姨娘见儿子居然不站在自己这边,恼道: “呸!毛都没长齐,还学着别人怜香惜玉?你可怜别人,还不如可怜老娘,说的轻巧,哪一文钱不是老娘我磨破了嘴皮子攒下来的,将来还不是都给你。” 贾环撇撇嘴,将手里的书本随意一丢,往炕上一歪: “你都说了是给我的,我又不在意,你还骂什么?” 说着就摆摆手,将两个小丫鬟赶出去,两个丫鬟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掉,赵姨娘阻拦不急,追着骂了两句便也只得罢了。 回到屋里尤不解气,轻轻在贾环胳膊上拧了一下,口中责怪道: “丫鬟偷钱就该骂,现在偷几十文不管着,将来怕不是连银子也敢偷,你娘我当年就是当丫鬟的,这种事见的多了。” 贾环不爱听这些,斜了一眼打断道: “行了,懒得听你说这个,昨儿我就跟你说了,学里要置办新的笔墨,要五两银子,再不给可就迟了。” 赵姨娘正说着当丫鬟的心得,见贾环懒得听,不满的哼一声,却也顺着话道: “你可别蒙我,什么笔墨这样值钱?族学里的纸笔不都是公中备着的,哪里还要再出钱?” 贾环便道: “娘你说的都是老黄历,老太公管着的时候自然如此,如今族学里却是蔷哥儿管着,公中早都不拨银子了。如今族学里样样都是自备,他们用的都是好的,难不成只叫我捡别人用剩下来的使?” 赵姨娘连忙道: “那怎么行?好歹你也是贾家的主子,凭什么你就要用差的,等明儿我去寻老爷说说,宝玉是他儿子,你就不是?总得一碗水端平不是?”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可耽搁不得,我这等着急用呢。” 赵姨娘见贾环催促,撇了撇嘴,在钱盒子摸了半天,摸出二两银子来递过去: “哪里来的那许多银子,就这些了,你先使着,等我回头先去寻老爷说说。” 贾环也学着撇撇嘴,将这二两银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又听赵姨娘道: “你姐姐倒是会讨好的,我今儿听郑华家的说了,你姐姐写的那些个玩意儿,东府里那位倒还真看得上眼,才给你姐姐送了十两银子去,保不准以后还有。 哼,说来都是一家姐弟,有这好处,怎么也不带着你?你也是,也跟她学学这能耐,跟东府里走的近些,她都能拿十两,你拿个五十两一百两的,有什么难的,你还是上着学的,写起字来不比她强多了” 贾环听到这里,眼神微微一闪,将这事记下来,也不吭声,起身就往外走,赵姨娘赶忙道: “你这着急忙慌的又干什么去?” 贾环手里捏着银子,随口瞎编道: “约了金荣他们,一道买些书本。” “可别乱花钱!三丫头给你做了一身衣裳,好歹你先试试,要是哪里不合身的,我好拿去再叫她改改。” 贾环扭过头来,接过一瞧,嗤笑一声,随手便往一边丢去,径直出了贾府,叫了金荣几个,一道又回族学里赌钱去了。 鸳鸯携了稿子,回到贾母处,却见贾政跟王夫人也正在这里坐着,便先不说话,只绕到贾母身后去,贾母却记挂着这事,见她回来,反倒先撂开贾政夫妇,对鸳鸯道: “东西可要过来了?” 鸳鸯便连忙将手里的稿子递过去,贾政见此,有些奇怪道: “这写的什么?怎么竟要母亲来看?” 贾母哼了一声道: “这位东府里衡哥儿叫探丫头写的东西,刚刚还让那个叫绿衣的,送了十两银子给探丫头,说是后头还有,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 我老眼昏花的看不大清,正好你在这坐着,那就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当的没有?” 贾政吃了一惊,赶忙接过来翻了翻,王夫人也跟着看了两眼。才翻了几页,贾政便皱起眉头,他原以为是林思衡所做的什么诗词文章,却不料竟是话本小说。 这些东西私底下他也爱看,然而明面上却是一直都十分不屑的,贾母见他皱眉,赶忙问道: “怎么?还真有不合适的?” 贾政连忙道: “这倒不是,母亲放心,儿已看过了,不过是些话本小说,倒不是什么淫腔烂调,才子佳人的,却有几分世情味道在里头。” 贾母闻言便点点头,放下心来,独王夫人却道: “探丫头也是闺阁里的千金小姐,闲着做做女红也就是了,撰文写字的,终究不妥,不如还是罢了。” 贾政闻言却摇了摇头,他一向是对林思衡高看一眼,又见这写的虽不是正经学问,只当练练字却也使得,况且这东西既非宝玉,又非贾环在写,探春不过是个女儿家,贾政对她也没什么期望,便道: “女红虽也要做,多写写字也是好的,倒不必拦着,随她去。” 王夫人见贾政支持,方才不再多说,也掐着佛珠,点点头应下。 这边正说着话,赖管家却又来寻贾政,当头便说是外头来了大理寺的官差,要请二奶奶回去问话 第410章 官差上门 贾政猛吃了一惊,手一抖,稿子便都洒落在地上,然而此时也没人在意这个,贾母也赶忙坐起来道: “那官差可说了?究竟是何要事要问凤丫头?” 赖大只说不知,贾母便气恼道: “还不快去问!” 贾政见贾母发了火,赶忙劝道: “母亲休要动怒,儿这便去问,这便去问。” 说着赶忙便往外去。贾母尤自不安,又对鸳鸯道: “你去找凤丫头,叫她到我这儿来,我要问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怎么竟惹得官差上门要拿她!要是见着琏儿,叫他也一并过来!” 鸳鸯不敢耽搁,赶忙也应声去寻凤姐儿。贾政出了府门,果然见门口停着一列官差,个个持刀带棍,为首的一官着一身蓝袍,却是大理寺丞,此时正站在台阶下,抬头打量着贾府的牌匾。 贾政见此,不敢怠慢,忙亲自迎下台阶,冲大理寺丞拱手行礼道: “樊大人远来,下官未及远迎,请大人恕罪,不知大人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樊余瞧了贾政一眼,敷衍的笑了笑,面上却隐隐有些傲慢之色,随意一拱手道: “贾大人不必多礼,本官在大理寺为官,来此自然是为了案子,叨扰贵府,还请贾大人勿要怪罪才是。” 贾政听着心里一惊,连道不敢,赔着小心道: “暑气正炽,不如请大人先入敝府稍坐,也好容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樊余略想了想,便也点点头,贾政便连忙叫开正门,引樊余入荣庆堂里坐下说话,先请了杯茶,贾政方才打听道: “不知是何大案,竟劳动樊大人贵体?” 樊余抚须,慢条斯理的又啜了口茶,方才笑了笑,对贾政道: “这案子着实要紧,不为别的,正是昨日里一场大火,贾大人也该知道,昨日那场火险些烧没了一条街,死伤无数,当场稍没了几十人,破家更近百户。 此等大灾,竟在天子脚下,何等骇人听闻!陛下心忧万民,一日三问,叫我等速速查明起因,我等连觉都顾不上睡,才寻了线索,便急急忙忙赶来贵府,还请贾大人行个方便才是。” 昨夜一场大火,贾政自然知道,朝堂上今早已吵过一回,贾政再没想过竟与自家还有牵连,只觉实在是飞来横祸,口干舌燥,一阵心慌,咽了口唾沫道: “这这莫不是弄错了?侄媳妇儿向来只在家中理事,外头起火,与她何干呐?” 樊余见贾政面色惊慌,又是一笑,吹了吹杯中茶叶,又呷了口茶,方才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本烧没了一半的册子,递给贾政道: “贾大人瞧瞧,这个叫王熙凤的,可是贵府上哪位夫人?” 贾政赶忙接过来一看翻了翻,却见到处册子上随处可见王熙凤的署名签押,却都是与人放贷记的账,数目从几两到几百两不等。 贾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得强辩道: “这许是京里,也不只一个叫这名儿的,也说不准。” 樊余笑道: “贾大人说的倒也有理,只是叫这名字,又能拿的出这笔钱的,倒也不多。 要说起来也是作孽,贾大人可知昨儿那火是如何起来的?却正是有一人欠了赌债,借了贵府上这位夫人的银子,定的每月两成的利钱,这如何能还得起? 这人走投无路,许是心里有气,又喝了酒,便放了这火,牵连许多无辜,这般丧心病狂,却连他自己也没跑掉,生生烧了个半死。 况且便是没有这册子,本官也还是免不了要来贵府上一遭,只因昨儿起火的那赌坊,却也在贵府名下,顺天府契书上的名字,是一个叫贾菖的人,烦请贾大人一并交出来,也省得我再多跑一遭” 贾政惊呼一声,再没了侥幸的心思,一时汗如雨下,呆坐无言,樊余见此冷哼一声,起身道: “罢了罢了,既然贾大人不肯交人,本官也无话可说,这便告辞,待回头禀明了圣上,贾大人自去解释也就是了。贵府圣眷隆渥,或许无事,也说不准。” 贾政闻言愈发惊惧,连忙一把拉住樊余袖子,再不敢迁延,苦苦哀求道: “樊大人稍坐,樊大人稍坐,兹事体大,待下官先回禀了母亲,定不敢误了大人的事!” 樊余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停了脚步,客气的笑道: “贾大人既这般说,必不会虚言诓我,那本官就再等等,既要去见太夫人,贾大人自便便是,只是还请快些,陛下可还催着呢。” 这一番话,说的好像樊余才是主人一般,但贾政也眼下也无心计较这个,又行了一礼,便赶忙转回到贾母院里去。 凤姐儿此时也跪在这里,面无血色,惶恐不安,哪里还能瞧见半点昔日里“凤辣子”的模样,贾母见贾政回来,赶忙来问,贾政悲呼道: “母亲,祸事了!” 便将事情一说,贾母一听,也险些跌倒,鸳鸯赶紧扶住,贾母咬着牙,伸手指着凤姐儿,恨声道: “我原先问你,你只说不知,如今人家拿了证据上门,你又如何? 府里金银不曾缺你半点,你何苦去挣这银子?如今惹下这等大祸,你叫我老太婆如何救你!” 凤姐磕头哀求道: “老祖宗!孙媳妇实在不知道此事啊!这必是有人害我!老祖宗救我” 贾母只觉无法可想,似这般大案,只怕比昔日里贾蓉的事情都来的要命,她又如何能救?也只得垂泪不语,凤姐见此,又去求王夫人,连连磕头道: “太太!太太!姑妈!我真不知道!姑妈!” 王夫人捻着佛珠,低眉垂目,面上慈悲之色更重,见凤姐儿哀求,也唉声叹气道: “好孩子,如今人家有了证据,你叫我怎么说话,这事怕是避不开的,你也只得先去,随他回话,若果真不是你,咱们府上有老太太做主,自然不会叫你白遭了这罪” 第411章 衡兄弟救我 凤姐儿听的如遭雷击,整个人蒙在那里,手在袖子里直发抖,又扭头去看丈夫贾琏,贾琏一贯知道凤姐的性子,本就心疑这事真是凤姐儿做的,暗道: “你那酒楼份子,已挣了许多,平日里只藏着掖着,连我也不给,原来是用在这里!” 心里一时竟还有些愤愤不平,见凤姐儿要来求他,也叹息道: “老祖宗,太太和老爷都无法可想,何况是我,不如且先去,心里想着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咱们定还你清白。” 凤姐儿呆愣在那里,左右看看,贾母垂泪不语,王夫人掐着佛珠念经,邢夫人扯着嘴角冷笑,贾政唉声叹气,贾赦抚须冷哼,便连自己丈夫,也只是怕自己连累了府上。只听得屏风后隐隐有几声啜泣,大抵是三春。 甚至周遭一些个平日里在自己跟前低眉垂目的丫鬟嬷嬷,似乎也显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 除了身后一道跪着的平儿,还在不停的磕头求情,凤姐儿一时间竟生出“众叛亲离”之感。 凤姐儿终于绝望,她今日这一去,只要被人锁拿着进了衙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她所为,又哪里还能谈得上清白二字? 纵是放回,一个丢尽了颜面的媳妇儿,除了佛堂,府里哪里还有别的去处给她? 若果真这般,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况且这一去,只怕也的确是有死无生了。终于不再做他想,只又对贾母磕了个头道: “老祖宗,既如此,孙媳妇这便去了,老祖宗放心,孙媳妇心里有数,只只可怜大姐孙媳妇死不足惜,只求老祖宗,看在她日后没了娘的份上,好歹好歹关照她些孙媳妇这便谢过老祖宗了!” 贾母也哭着道: “你只管放心,若若是你真有个什么,我把巧姐儿接到我跟前来养,再不叫她受什么委屈!” 凤姐儿闻此,也放下一桩心事,用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失魂落魄的,便要跟着贾政出去。 李纨与凤姐儿同是贾府里的媳妇儿,眼见这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凤辣子”竟落到这步田地,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情,也只以帕拭泪,不忍去看。脑子里灵光一闪,却又忽然道: “不是说还有个菖哥儿来着?” 这话倒提醒了贾母,赶忙一把拉住凤姐儿,对鸳鸯道: “快!快去东府里!菖哥儿原先不正是东府里的近支?如今东府里换了人,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只怕还有说头,你赶紧过去一趟,请衡哥儿快来,问问他可有办法?” 鸳鸯也不忍凤姐儿陷入死地,小跑着就去了,凤姐儿也瞅见一抹生机,眼神里又放出光来,擦了擦眼泪,提心吊胆的站在原地等着。 —— “这么说,贾雨村就要进京了?嚯,这升官的速度可也不慢。可打听出来是要升什么官位?” 西府里乱做一团,东府里却依旧宁静,只林思衡和钱旋两个在书房里,“蝇营狗苟”的计较着这些俗事,钱旋笑答道: “正是如此,公子前脚才从金陵动身,后脚圣旨就发出去了,算着日程,贾雨村那厮只怕也该动身了,宫里有些风声出来,据说是因他‘清廉刚正’,‘素有威仪’,要把他转了做御史官,提了两级,任左俭都御史。” 林思衡听完嗤笑一声,扬扬眉头,口中讥讽道: “可见圣上慧眼识人,咱们这位贾大人果真青云直上,升官之速,比我师父也不慢分毫了。” 黄雀盯了贾雨村好些年头,钱旋自然晓得此人德行,也暗笑两声,正待再说说旁事,就见绿衣脚步匆匆的进来,冲钱旋点点头,喊了声: “三哥。” 便凑到林思衡耳边低声道: “鸳鸯过府来了” 林思衡皱了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轻哼道: “这个点才来,怕不是先去了忠顺王府,我还以为他今儿来不了了,行了,这事我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就过去一趟。” 绿衣有些担心道: “这案子不小,若是要紧,公子不如随意寻个借口推了去,也没人敢怪到公子头上来。” 林思衡笑着揉揉绿衣的脸蛋,语气依旧轻松: “你放心,只要没人抓到我亲手放的那火,便没人能牵连到我身上来,忠顺王府对付贾府倒还算游刃有余,要是敢奔着我来,我拔了那胖子满口牙!” 又扭头对钱旋道: “你查一查,那个贾菖烧死了没有?要是没死,看他躲哪去了。” 钱旋躬身领命,先行出了门,林思衡也冷笑一声,抬脚往东府里去,直接便去了贾母院子,见众人都在,面上笑意盈盈道: “我不是才来给老太太请过安?老太太唤我何事?鸳鸯只说事急,却没说的清楚。” 贾母勉强撑出一抹笑来,解释道: “方才大理寺来了人,还在荣庆堂等着,也不知怎么的,拿出来一本册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说是你二嫂子在外头放贷,逼得人纵火,烧了许多人,要拿你二嫂子去问话。 又说着火是从菖哥儿手里一个赌坊起的,也一并要拿走,我是想着,这菖哥原是东府里的近支,倒与西府不大来往,许是衡哥儿知道什么内情?” 林思衡扬扬眉头,笑道: “我说二嫂子怎么这会儿跟个花脸猫似的,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这会儿知道怕了?” 凤姐儿见了他,只当他是救命的稻草,盯着他不放,却见他浑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生怕他也不管自己,心里更是惊慌,唯恐这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见他还有心思开自己玩笑,嘴一咧,差点又哭出声,压着哭腔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衡兄弟,你救救我,这些事真不是我做的!” 林思衡其实也有些拿不准凤姐儿究竟有没有在外放贷,若依着凤姐儿的性子,她能干出这事也并不出奇,虽说自己先前敲打暗示过一回,也难说凤姐儿有没有听进去。 但毕竟不是凤姐儿放的火,况且像她这样的身份,也没有进去坐几年牢,出来重新做人的说法,若自己不管,也的确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第412章 狗拿耗子 若她果真冤枉,以大理寺与忠顺王府的关系,无罪也能变成有罪,凤姐儿一旦真落到他们手里,好死都难。 到底有几分实打实的交情,林思衡也不能真叫她就这么死了,少不得也得干预一二。 况且事情又牵扯到忠顺王府,自己倒正愁少了由头给忠顺王府添堵。 谁让忠顺王府与梁王府走得近呢,正好顺手帮小五架个梯子 轻轻摇了摇头,摇得凤姐儿心都凉了,却听林思衡道: “老太太说笑了,这哪还有什么内情可言,当日因一封圣旨,晚辈不得不接了这东府,将原先府中产业分割给贵族近远族支,已是处置分明,全无半点私心,琏二哥便是见证。 贾菖确得了一座赌坊不假,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早与如今东府没了来往,又还能牵扯上什么?” 贾琏讪笑着点点头,贾母也知道自己的说法有点牵强,只得强笑着附和道: “自是这般道理不错,只是” “只是晚辈昔日客居贵府,多赖二嫂子照料,此番二嫂子既遭歹人构陷,自然该分辨清楚,晓得老太太心疼她,若老太太不放心,不如我陪着二嫂子一道去一趟如何? 老太太放心,我亲自看着,便没有叫二嫂子受委屈的道理。” 凤姐儿原本眼神都黯淡了,乍听得这话,还当是自己幻听,定定的瞅了他两眼,见他神情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并不见什么玩笑戏谑的神色,方知竟是真的。 一时间只觉柳暗花明,死里逃生,心里一松,方才诸多委屈一道翻上来。 凤姐儿方才那般绝路,尚且能怄着一口气,如今却再忍不住,眼泪簌簌的直往下掉,倒比先前哭的还厉害些。 贾母也吃了一惊,连忙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这是要命的案子,须不是闹着玩的?” 林思衡笑道: “自然是真,老太太只管放心,只要二嫂子是冤枉的,有我在,大理寺也要不了谁的命去。” 贾母好一阵感怀,连连点头,拉着林思衡的手道: “好孩子,那就辛苦你一遭,陪着凤丫头一道去,好歹好歹别叫人冤枉了她” 凤姐儿见贾母对自己到底是有几分疼爱,也低低的唤了一声: “老祖宗!” 林思衡又扭头对贾琏道: “琏二哥如何?可要与我一道去?” 贾琏唬的连连摆手道: “这有衡兄弟在就够了,还要我去做什么?” 林思衡闻言摇了摇头,凤姐原先尚与贾琏有几分恩爱,这会儿一前一后两遭事情,却叫她只觉对贾琏失望透顶,狠狠瞪他一眼,赌气扭过头去不看他。连贾母也有些不满的瞧了贾琏一眼。 独平儿紧紧拉着凤姐的手道: “我去!我跟着奶奶一道去!” 凤姐儿着实有几分感动,反劝道: “傻丫头,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不成?上赶着要往里闯,莫不是失了魂了?要是我这回真死了,你不是刚好扶了正?” 平儿这会儿却没有与她开玩笑的心思,抹着眼泪哭道: “我打小就跟在奶奶,奶奶如今遇着这事,我没能耐帮奶奶扛着,好歹咱们生死在一起就是了。” 凤姐儿心头一酸,搂着平儿又哭了一阵,林思衡看着这等主仆情深的一幕,暗暗叹了口气,笑道: “行了行了,也不必这样要死要活的,说不得今儿就回来了。” 贾政这才领着几人一道出门,林思衡与凤姐儿在后头并排跟着,出了荣禧堂,林思衡也正色起来,避着贾政,对凤姐儿低声道: “那放贷的事情究竟做没做,如实告诉我,这会儿说了,我还能想想办法,再不说,我也救你不得了。” 凤姐儿拽着他的衣角,咬死道: “你信我!我真没做过!你原先不是还说过这事?我听了你的,哪里还敢做这营生?” 平儿也道: “伯爷,奶奶的事情都是我经手,这事确实不是奶奶做的!” 凤姐儿的话,林思衡尚且将信将疑,但平儿说的这般笃定,却着实有几分可信度。 林思衡心里也泛起嘀咕,既不是凤姐儿所为,究竟是何人放贷,却写的凤姐儿名字? 莫非果真是栽赃陷害?可便是忠顺王一伙针对贾府,贾赦的把柄一大堆,如何竟奔着凤姐儿来了,难不成是还要牵连王家 心里诸般思绪,林思衡面色却依旧平静,待回了荣庆堂,樊余早已等的不耐烦,见只来了凤姐儿,不见贾菖,反倒是见了林思衡,眼中一闪,笑呵呵的起身拱手行礼道: “早盼着去伯爷府上恭聆教诲,竟不知伯爷就在荣国府,下官失礼。” 林思衡随意的一摆手,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敷衍道: “樊大人客气了,樊大人是大理寺的官,上门准没好事,没事还是别往我那儿去的好。” 樊余也并不恼,依旧客气的拱拱手,不敢再居于上首,只在林思衡对面坐下,贾政见此,也只得敬陪末座,凤姐儿却不敢坐,叫平儿搀着,低着头往林思衡身后站。 “听政公说起,樊大人是为昨夜失火的案子来?” 樊余听他口气里对贾政十分客气,微微皱了下眉头,正色道: “正是如此,此案上达天听,陛下震怒,勒令务必彻查,我等千辛万苦寻的些蛛丝马迹,这才来荣府叨扰,不知伯爷有何训教?” “这倒奇了,按说着这失火的案子,该是顺天府来查,便是顺天府无能,也还有刑部,如何竟成了你大理寺的活计?这岂不是成了狗拿耗子?” 第413章 暗中手笔 贾政听他言语十分不客气,唬得汗直往下掉,樊余神色也冷淡下来,沉声道: “靖远伯此言差矣,我大理寺为三法司之一,纠察不法,整肃纲纪,本为分内之事,昨夜大火,搅动京师不安,陛下明旨叫我大理寺来查。 靖远伯为军伍中人,怕是对这官场中事不大理会,若靖远伯有疑,也可直接上疏陛下,本官这里,却没什么好说的。” 林思衡闻言,了然的点点头,笑道: “原来如此,这火才起不过一日,就换了大理寺接手,看来忠顺王爷出了不少力啊。” 贾政和凤姐儿听得一怔,一个迂官儿,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晓得这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此番被林思衡点破,方知这里头还有仇家的手笔,真真惊起一身白毛汗来。 尤其凤姐儿更是惊惧不已,忠顺王府与贾家不对付,这不是什么秘密,凤姐儿只道单是这件案子自己就已经吃不消,若还牵连到忠顺王府的手笔,那真就不过是等死罢了。 便连贾政此时也会意过来,原还指望着丢出去一个凤姐儿,好歹能保阖家安稳,若果真如此,忠顺王府岂肯善罢甘休,到头来不是一场空? 樊余面色愈发阴沉,因为这事还真就被林思衡说中,这册子昨夜里被顺天府翻出,忠顺王听说有贾家的事情在里头,一大早进了宫,皇帝也半推半就,这才叫这案子落到大理寺手上。 樊余耽搁到这时候才来,也正是因为先前已偷偷去过忠顺王府讨主意去了。 眼下被林思衡戳穿,樊余也不免有些心虚,晓得林思衡不好对付,也不欲多做纠缠,冷声道: “不论伯爷怎么说,如今既有证据在,牵连到荣府上这位夫人一事,却做不得假,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请这位夫人随我回去问话! 哼,要说起来,这事也是荣府上的事,陛下也甚为关切,我看靖远伯还是少插手的好。” 凤姐儿听的这话,生怕林思衡果真被樊余说动,弃她不顾,又不敢开口,只偷偷在他身后,拿手指头拽他背后的衣裳。 林思衡察觉凤姐儿心中忧惧,眼神动了动,却依旧不肯回避,反倒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更懒散惬意的姿势,笑问道: “樊大人口口声声说有证据,不知是何证据,叫樊大人这般笃定?” 樊余便又抛出那本册子来,林思衡接在手中,随意翻了一页,眼神微微一眯,便看见一条放贷记的账,如: “四月初七日,出母钱八十两与张材家,足色纹银,月息一成,质城西房契一处,保人贾菖,约至六月结清,利未结。” “五月二十七日,收张材家本二十两,利十二两,余欠本六十两,利续滚。” 如此类所记,册子上比比皆是,保人俱是贾菖,放贷的果然也都是王熙凤的名字。林思衡眼神一肃,微微扭头,不满的瞪了凤姐儿一眼,若按着这账目所记,市井间常说的“九出十三归”,都可以道一句仁善了。 凤姐儿就在他身后看着,这会儿也愣了,见他瞪自己,忙小声辩解道: “这着实不是我放的,我哪里认得什么张材李材的!” 平儿也道: “这不是我的字迹,奶奶的事都是我经手,记账也是我来写,况且也再没有直接写奶奶名字的做法,这本也不合规矩。” 林思衡便将册子丢回去,对樊余道: “樊大人可听见了?这必是有人诬陷,樊大人未经核实就找上门来,莫非是有意为之?” 樊余嘿嘿笑道: “靖远伯这话,与下官可说不着,如今是陛下在催问,却不是下官要刻意为难,靖远伯若真要管,不如先将贾菖交出来,下官也定在具结书上写明伯爷的功劳。” 林思衡嗤笑道: “我须是姓林的,贾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既要拿他,自己去找就是了,找我要人,不如你这大理寺丞的位置也给我来做如何?” 樊余脸一黑,把册子收好,冷哼一声: “靖远伯好一张利嘴,贾大人,既然贵府上拒不交出贾菖,那本官也只好据此上奏了,只是这位夫人,也还是要随我们走一遭,本官这就告辞了,夫人,请。” 说着就要叫人进来,给凤姐儿戴枷缚锁,凤姐儿唬白了脸,缩在林思衡身后不敢出去,贾政也顾不上她,只追在樊余身后,苦苦哀求道: “樊大人,樊大人容禀,非是下官不肯交人,实在是无人可交啊,那贾菖原先便不是我荣府一脉,如今更是早断了来往,下官实不知他究竟何在啊?” 林思衡听得心里直摇头,贾政实在迂阔太过了些,脾气又太软,自己都点明了是有人在找事,贾政这般低声下气的哀求又有何用? 懒得去看,只等两个差役扛着木枷铁索近前,要锁拿凤姐儿,凤姐儿正吓的腿软,就见林思衡已上前一脚一个,将两个差役踹翻。 将木枷和铁索一并丢出去,樊余勃然大怒,声色俱厉的质问道: “本官依法拘拿人犯!靖远伯这是何意?莫非竟要干预司法,庇护人犯不成?!” 林思衡冷笑连连,轻描淡写的理理袖子,也不拿正眼去瞧他,只嗤笑道: “人犯?本伯不曾见有什么人犯,如今虽有一纸伪证,也不过是有人构陷罢了,既然陛下挂怀,我等臣民走一遭,辩个清楚也可,只是案件未结,这人犯一说,樊大人还需慎重。 樊大人在大理寺为官,这其中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 樊余一阵恼恨,他今日上门,本就是有意要折了贾家的颜面,倘若果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锁拿了贾家的当家媳妇,贾府自然威严扫地,沦为笑柄。 可如今林思衡往前头一拦,樊余倒还真就无法可想,他毕竟是个文官,总不能去跟一个粗鄙武夫动手。 只得在心里暗恨,暗道且由你林思衡得意一时,待人进了大理寺,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搓扁? 心里想的明白,樊余便也不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道先把人带去大理寺,别误了忠顺王爷的大事,才是正经 林思衡见樊余住了口,也冷哼一声,对平儿吩咐道: “先带二嫂子回去梳洗,好生整理整理,别丢了西府里的颜面,我叫人先备着轿子,在西角门候着。” 平儿连连点头,红着眼睛,感激不已的瞧了林思衡一眼,便要扶着身子骨发软的凤姐儿回去更衣,偏偏凤姐儿这回三魂丢了七魄,又寻不见别的依靠,只恨不得黏在林思衡身边才好,拽着林思衡的衣服不肯走。 叫平儿费了番手脚,好歹将她先拖走,昔日里趾高气昂的凤辣子,这会儿瞧着都有点楚楚可怜了 第414章 以牙还牙 凤姐儿虽不情愿,但案子找上门来,她也并不敢真的“藐视王法”。 回到院里,叫平儿服侍着洗了脸,好歹将面上泪痕擦洗干净,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也只得拿粉盖了。 叫嬷嬷将巧姐抱来,不舍的瞧了好几眼,左右看看,见贾琏不在,咬了咬牙。 又怕自己这遭也回不来了,便也只得先拿话来叮嘱照看的奶嬷嬷,说了一通知冷知热的话,就领着平儿往西角门去。 到了角门一瞧,果然见里头已停着一顶四人抬的靛青朱漆描金大轿,凤姐儿探头瞧瞧,见林思衡和那大理寺的官已在正门门口等着,叹了口气。 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到了这时候,凤姐儿反倒又拿出那股子泼辣劲儿来,回头又看了眼荣国府,咬着牙便钻进轿子里。 等轿子从角门里转出来,樊余冷哼一声,也不耽搁,便要带人回大理寺。 林思衡招招手,边城便也牵着马过来,交到林思衡手里,又附耳说了几句话,林思衡也扬扬眉头,回了两句,也跟着一道往大理寺去。 樊余见此一愣,忙问道: “靖远伯这是何意?” 林思衡便笑道: “太祖仁爱,我朝祖制,凡案涉勋亲贵族之家,三法司审案之时,故旧宗亲有权旁听,以防冤屈。咦?樊大人既任法司,难道竟不知此事?” 这条令确实一直都有,但大多时候都用不上,故樊余方才一时没想起来,像这等勋戚犯案,宗族里莫不是急着划清界限,避嫌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自己往上凑的道理? 如贾家这般,一个人都没来的情况,樊余见得多了,如林思衡这般“愣头青”行径,樊余倒还真没怎么见识过,又道这案子已是十拿九稳,一时也气笑道: “罢罢罢,既然靖远伯有此雅兴,随意便是。” 队伍起行,当中一顶大轿,林思衡着一袭锦袍,跨马行于轿边,这等场面,哪里像是缉拿人犯,若叫不知情的瞧见,十有八九以为是哪家贵妇人出来游玩,便连一众大理寺官差,似乎也成了护卫一般的角色。 如此情形,哪里还能显出大理寺半点威风,樊余也只得黑着脸往前走,林思衡坐在马上怡然自得,似乎也半点不担心。 平儿落后轿子半步,张口想要对林思衡说些什么,可瞧瞧左右官差,到底还是闭嘴不言。 凤姐儿一人坐在轿子里头,心里依旧七上八下,隔个几下便要掀开轿帘,瞧瞧林思衡还在不在,若看见这马上的身影,便能松一口气。 边城见林思衡等人已往大理寺去,也跨上马,寻了条小道,往府衙方向去。 及至大理寺衙门,因林思衡看护着,轿子直入内衙,凤姐儿方才从里头出来,避免了需得抛头露面的尴尬。 这大理寺虽为三法司之一,等闲却并不审案,一向只对刑部要案做些复核,故也用不着什么杀威棒一类的东西,更用不着摆开差役来使威风。 大理寺卿远远的望见动静,又见林思衡也进了衙门,猜出几分缘由,不由分说的瞪了樊余一眼,旋即堆起笑意,皮笑肉不笑的近前拱拱手道: “不曾想一桩案子,竟惊动靖远伯跑这一遭,这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伯爷勿怪。” 林思衡也敷衍着拱拱手道: “严大人太客气,我这多走几步路倒没什么,案子查个分明,别叫人给构陷,蒙蔽了圣听才是要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既然这位夫人已经带到,陛下那边尚在等回话,伯爷您看” 林思衡负手笑道: “我就是来看看,凑凑热闹,审案一事,自然还是严大人来署理。” 严绪点点头,领着众人去大堂,叫人搬了把椅子,请林思衡坐了,自己坐在主座上,并叫樊余陪审,旋即猛的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凤姐儿吓的一哆嗦,只看着林思衡坐在旁边喝茶,方才定了定神,因凤姐儿并无诰命在身,也只得老老实实道: “民妇贾王氏,见过大人” “贾王氏!昨夜大发赌场起火,烧死各色人等共计七十余,实骇人听闻至极!赌场内搜结各式放贷契书账目,多有汝名!那纵火之人已说的明白,正是无力偿还债务,方才起意纵火。 其言若实,虽那纵火之人罪大恶极,似你这等人,也难跑残民害命之责!还不从实招来!” 凤姐儿便告冤道: “大人容禀,民妇素来只在府里孝敬亲长,一向也不干预外事,这放贷之人,实非民妇!若大人不信,何不叫那纵火之人来此,与民妇对峙一番!” 严绪一心要治贾家的罪,随口推辞道: “那厮伤重,如何能与你对峙,放贷之人非你,如何却写的你的名字,岂不可笑?你也莫要以为能抵赖的过去,需知圣人明察秋毫。 若此时从实招来,本官自替你美言几句,你也好落个从轻发落,倘若冥顽不灵,待陛下震怒,从重严惩,悔之晚矣!” 凤姐儿闻言,正自惴惴不安,林思衡听其言语恐吓,也十分不满,随手走到书手那里,取了纸笔,现编了一则契书,笑道: “严大人且慢着,不知严大人欠我这一万两银子,何时还我?” 严绪脸一黑,义正言辞道: “本官正在审理要案,靖远伯要看便看,只不要胡搅蛮缠,本官何曾欠你什么银子?” 林思衡故作诧异道: “严大人如何不认账?这白纸黑字写在这里,如何能有假?” “胡言乱语!本官亲眼见你方才书就,一不曾具签,二不曾按下手印,靖远伯难道还想以此来诬陷本官不成?” 林思衡笑道: “原来严大人也知这东西做不得数,那册子我先前看过,也无手印,不过是写了个名字罢了,焉知不是旁人有意陷害,就比如说忠顺” 严绪脸一黑,正色道: “靖远伯慎言,诬告皇亲,这罪名可不轻。” “严大人也当慎言才是,诬告勋戚,罪名同样不轻!” 第415章 柳暗花明 林思衡这话,严绪自然听的明白,勋戚二字,指的却不单单是凤姐,更多的还是在说贾府。 若严绪果真借此案将荣国府拖下水,倘若被林思衡证明是诬告,至少他的这个官位肯定是保不住。 严绪虽得了忠顺王的话,见林思衡这副果真要计较的样子,一时也难下决定。 案子审了一个时辰,严绪只觉头大如斗,贾蓉案时,严绪已与林思衡打过一回交道,指望着能借着贾蓉攀咬一口,结果没成。 但这也就罢了,毕竟贾蓉到底还是伏法认罪,宁国府也烟消云散。 如今这案子本就是奔着荣国府去,严绪这会儿却觉得无处下口。 不论他怎么问,凤姐儿只一口咬死了不是她放贷,但凡他意图恫吓一二,林思衡必出言插科打诨,给搅和的毫无作用。 这招数用个一次两次的,兴许还能吓到人,可用的多了,连凤姐儿也都有些回过味来,又哪里还能吓得住? 若换了旁人,进了这大理寺,有这一桩“物证”在,哪里还有什么辩解的余地,严寺卿有的是办法叫凤姐儿认罪。偏偏林思衡坐在这里,诸多刑罚手段便用不出来。 眼见着不能叫凤姐儿低头认罪,严绪也不欲放人,进了大理寺的人,哪那么容易出去?便使了个“拖”字诀,和颜悦色道: “靖远伯您看,这案子既然一时不能审结,不如将疑犯暂且拘押在此,待来日再审如何。” 凤姐儿闻言,急得不行,她若被拘押在此,林思衡自然不会陪她一并在这待着,便只留在这一夜,她还能有什么名声可言? 当即便急切的朝林思衡望去,眼神隐隐有些哀求,林思衡瞧她一眼,又望望天色,皱眉道: “案子既然要紧,陛下又在等回话,自然还是要早些查个水落石出才是,严大人身系法曹,岂可迁延?” 严绪这会儿想的明白,反倒不急了,一时拿不下荣府,先坏了这荣府的名声,也不算白忙活一遭,因而笑道: “靖远伯方才讲的分明,这案子确有些疑点,册中契书真假尚待核实,本官要寻得这借贷之人,一一比对,少不得要用上十天半个月,又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查明的? 既然这位夫人咬死了非她出借,本官也不能胡乱冤枉了不是?。” “不是说还有个贾菖涉案?既然这契书真假一时难辨,何不从这贾菖入手?” “靖远伯这话虽有理,却不知贾菖人究竟何在,一时也无处去寻,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等着?还是说靖远伯竟知道这贾菖的去处?” 林思衡笑道: “贾菖其人,我也只在年前与其见过一面,往后再无来往,如何能知其去向,这案子既是大理寺来审,寻人一事,自然也是大理寺的指责。” 严绪不以为忤,笑眯眯的自承己过: “靖远伯所言甚是啊,只是这底下人无能,京师又人口众多,一时实在也无处去寻,只得慢慢来找。” 凤姐儿和平儿见他俩打机锋,心中焦虑不已,又不敢擅自接话,生恐真要被关在这里。 这边尚在你来我往,外头忽有一差役跑来,回禀说是贾菖已被顺天府拿到,正被顺天府通判亲自押来。 严绪当即脸就是一黑,有些莫名其妙道: “不是说贾菖已逃遁无踪,如何这就被拿到?莫不是贾家将人送去?” 差役为难道: “这小人如何清楚?” 严绪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只叫人请傅通判进来,不多时,傅试满面红光的走入,身后跟着几个顺天府的差兵,当中押着一人,正是贾菖。 傅试走进大堂一瞧,便弯了腰,面上又谦卑起来,先朝林思衡恭敬的作了一揖,又对着严寺卿和樊余行了礼数,末了还对凤姐儿也拱手行礼,总之是一个不落。 严绪官位比傅试高的多,懒得应酬,径直问道: “此人便是贾菖?傅通判,这人你自何处拿到?” 傅试忙答道: “回理卿大人,这人自知闯下大祸,一路流窜出城,至城外水月庵藏身,下官也是听香客举告,方能将此人擒获。” 严绪沉声问道: “水月庵,此地与荣国府可有干连?贾菖既知闯祸,如何敢往这去?” 傅试连忙答道: “不过是场外一处佛庵,京中百姓贵族多有前往此地烧香礼佛的,许是这贾菖也曾去过,故知此地。” 傅试此言,却又是有意为贾芹遮掩,原来这贾菖知道惹下大祸,无处容身,又不敢妄信他人,左思右想,便想起贾芹来。 贾芹贾菖,本是堂兄弟两个,一向走的又近,水月庵自净虚事后,投到贾府,便被林思衡有意分给贾芹去管。 贾菖走投无路,昔日里的狐朋狗友,如今又哪里敢去投奔,也只一个贾芹,自小玩到大的,倒还信得过,便连夜去了水月庵藏身。 然而钱旋受命去查贾菖去处,当初争东府一事,钱旋就已查过这贾芹贾菖二人,这回也第一个就奔着水月庵去,没废多大力气,便寻到贾菖所在,报与边城知道。 林思衡既疑心凤姐果真遭人构陷,也不迟疑,他自己虽不好“多管闲事”,却叫边城去寻傅试拿人。 傅试起初尤自不肯,恐拿了贾菖,便是得罪了贾府,只听说是为荣府里二奶奶洗脱冤屈,方才去了,如此既得了一桩功劳,又得了贾家的人情,心中好生得意。 但拿了贾菖是好事,要是再给贾芹牵连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那就难保贾家怎么想了,傅试已稳拿了好处,自然不肯多生枝节,言语遮掩,将贾芹给摘了出去。 林思衡也点点头,笑对严绪道: “严大人,人犯既至,我看,还是接着审如何?” 严绪见此,也知拖延不得,眼下只得盼着这放贷之事,果真是这荣府二奶奶所为,不然单凭一个出了五服的贾菖,又有这靖远伯盯着,再要牵连贾府,未免牵强了些 凤姐儿这会儿见了贾菖,也是恨得牙痒,甩开平儿搀扶,凑到贾菖跟前,狠狠拧了一把,红着眼睛斥问道: “没良心的下流种子!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这般害我?那些个放贷契书到底哪个写的!却写的我的名字,你也敢从中作保?!” 不料贾菖吃痛一躲,似乎也十分诧异道: “婶婶如何却来怪我,放贷的正是婶婶身边人,连我都认得,我还当就是婶婶的意思,这才行的此事” 第416章 胆大妄为 贾菖此言一出,叫众人皆大吃一惊,严绪和樊余眼神一亮,林思衡也有些惊疑的瞧了凤姐儿一眼。 凤姐儿也愣了一愣,这会儿拿到了正主,凤姐儿一心要证明自己清白,也顾不上怕了,厉声问道: “放屁!老娘何曾说过这话!那人你既认得,还不快说,到底是哪个没天理的王八种子,敢攀诬到我头上?!” 贾菖见凤姐儿这般气愤,也有些发懵,略微迟疑道: “不是别个,正是二婶子院子里的管家媳妇,她男人是叫来旺的,我还见过几回,因认得她是二婶子的身边的人,我方才应了此事,准她在我那赌场里头放贷。” 凤姐儿还待不信,平儿却已先想起一事,低声对凤姐儿道: “奶奶莫非忘了?年前来旺家的便来说过此事,当时奶奶拨了三千两与她,后来因听了伯爷的劝,又要了回来,再没管过这事,莫不是她竟敢打着奶奶的名号,私下里仍在放贷?” 她这一说,凤姐倒也想了起来,毕竟才过了大半年,多少也还有些印象,心知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赶忙将其中内情一说。 严绪听完,便知若果真是刁仆欺主,私行恶事,荣国府虽依旧难脱干系,可再想叫其伤筋动骨那是妄想,尤不死心,沉声问道: “你说那三千两银子已取回了结,果有此事?莫不是虚言诓我?好掩盖恶事!” 平儿忙道: “大人明鉴,奶奶房里收支,我都留了账的,实有据可查,怎敢欺瞒!” 严绪闻此,也只得暗叹了口气,晓得这荣府的二奶奶,怕是要脱身而去了,但既然都查到这地步,也只得叫人再去贾府,拿了账册和来旺一家来问。 案子现了苗头,凤姐儿知自己昭雪有望,心里略微安定了些,不再如原先一般惶惶不可终日,独贾菖却显得失魂落魄。 这火自他那赌坊中烧起来,绵延将近半里,死伤无数,官府岂能饶他?便是他自己也觉得无辜,朝廷却不会跟他讲理。 他若跑了便罢,既被拿到,只怕钢刀加身,就在不日之间。 况且宁国府已倒,他与西府一向走的也并不亲近,竟连个靠山也无,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替死鬼。 贾菖也知自身处境,左右看看,想要求林思衡托庇一二,林思衡却只是低头饮茶,并不看他,又去看凤姐儿,凤姐儿这会儿自己都还泥菩萨过江,更不管他。 贾菖也只得哭丧着脸立在原处,没过多长时间,官差便压着来旺夫妇,以及丰儿过来,平儿看见丰儿手里册子,便忙取来,熟练的翻出当日收回银子所记的那页。 留了个心眼,先拿给林思衡瞧,防着大理寺的人不认账,要执意害她家二奶奶。 林思衡扫了一眼,见册上所记果真十分详细分明,不说是三千两,便是凤姐儿平日里打赏下人一两二两的,平儿也都记得明明白白,再没半点疏漏。 林思衡见此,也放下心来,笑看了平儿一眼,点了点头,平儿见此,晓得这册子果真有用,也是欣喜不已,忙感激的看他一眼,又退到凤姐儿身后。 将册子交给衙役呈上去,严绪接过来翻了翻,暗自叹了口气,便审问来旺夫妇: “大发赌场借贷一事,可是你二人所为?你家主人可曾牵涉其中!从实招来!” 来旺夫妇不过只是下人,平日在西府里仗着凤姐儿的势,还可时不时作威作福一番,如今被官差寻上门来,便已是慌了手脚,也不知可曾听清严绪问话,并不出言分辨,只一味磕头求饶,瑟瑟发抖。 严绪哪里耐烦听这个,猛的一拍惊堂木,又喝问一遍: “你二人放贷之事!可是受你家主人指使!” 来旺夫妇唬得激灵灵打了个颤,似回了神,来旺家的口中忙道: “是不是!不是!” 严绪喝骂道: “大胆刁奴!本官问你,你只管如实答来,再敢言语奸猾,仔细大刑伺候!究竟是不是!” 他们一家都是贾家家生子,官府能要了他们俩的脑袋,凤姐儿同样也能。来旺家的抬起头来,又惊又惧的抬头瞧了凤姐儿一眼,果然见凤姐儿正面色冰寒的盯着他俩看。 来旺家的一阵纠结,左思右想也寻不见生路,只得如实道: “原先奶奶曾有意叫我替她放贷,可她后来好好的,又说不做了,将本钱都收了回去,就只有我自己在往外头做这生意” “荒谬!既是你自己放贷,怎写的你家主人的名字?莫不是有意欺瞒本官不成!” 来旺家的吓的连连摆手道: “不是,不是,是我家奶奶的名声好使,用她的名字来贷,钱就好收回来,那些人不敢不认账,要是写我俩的名字,也怕那些人借了就不还了” 凤姐儿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这两个刁仆敢打着她的名头去放贷,难保其他下人不曾干过这类的事情,要是这样的事情再多几桩,她在外头的名声还能听? 果然便听得林思衡打趣道: “不曾想二嫂子在外头都有这偌大声名了,来日名扬两京,声传南北,岂不指日可待?” 凤姐儿没好气的觑他一眼,却没办法生他的气,只得将矛头指着来旺家的,上去就扇了一巴掌,咬牙恨声道: “你们在我跟前办事,平日里说我严苛,可平日里你们借着我的势,在府里招摇撞骗的,我虽心里门清,不曾与你们计较,却不想养出你们这样一副白眼狼的心肝来!倒是什么事都敢往我的头上栽!” 来旺家的也不敢躲,只得哭喊磕头求饶道: “奶奶饶命!奶奶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求奶奶看着我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救我一救!” 凤姐儿被这两人害的,此番险些丢了自己的小命,若不落井下石,那都算她王熙凤改了性子,岂肯再去救人?况且她又救不了,又不肯为了这两个刁仆再去麻烦林思衡,自然理都不理 第417章 结案 凤姐儿一番责打泄愤,颇有扰乱公堂之嫌,好歹被平儿连连劝着拉到一旁去。 案子查到这里,也是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都已经拿到,剩下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严绪心中暗叹,心知荣国府此番竟逃过此劫,也无计可施,本欲就此结案,上呈天子。 却不料林思衡忽然又开口,饶有兴致的问道: “那本放贷的册子我也瞧过,零零碎碎借出去竟有六七千两,你二人不过是一介管事奴仆,如何来的这许多银子?” 来旺家的情知必死,这会儿却也有什么说什么,哭丧着脸道: “我家男人替二奶奶收铺子里的租子,回回去,那些掌柜伙计都有些孝敬,我又在奶奶院子里管事,常有人请托我帮忙带句话说个事的,也能叫我得些。 又寻府里其他婆子管家借了许多,再加上之前放贷的利钱,原也只是三千多两,利滚利的,就成这么多了。” 凤姐儿听的愈发愤恨,打定主意等回去要整顿一番,林思衡看在眼里,却不抱什么希望,只对严绪道: “严大人,既已查明此案,可还有别的事情要问?若是无事,天色不早,我就带人回去了?” 严绪见事不能成,好歹也是高官,自不会失了体面,起身相送道: “案情已经分明,有劳靖远伯爷和这位夫人走这一遭,若有失礼之处,待本官先将此案俱呈圣上,在登门告罪。” 所谓登门告罪一说,自然都是客套话,林思衡也只当没听见,随意的拱拱手就往外走,路过王熙凤身边,见凤姐儿还愣在那里,笑道: “还不走,在这做什么?真打算在这里过夜不成?” 凤姐儿这才回过神来,晓得自己果真脱离此难,欢喜不尽,赶忙拉着平儿跟上,丰儿只是送册子来,没她什么事情,自然也连忙跟在后头。 待林思衡等人一阵忙碌,离了大理寺,严绪方才起身,冷冷的盯了樊余一眼,用手指指他,吩咐道: “将这案子写明,呈送上去,圣上还在等着,别耽搁了。” 说罢便起身转往后堂去,又弯下腰来,对里头一道人影毕恭毕敬的行了礼数: “这厮一通搅和,竟真叫荣国府脱了难,下官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 宽大的太师椅上,正有一道肥胖的人影躺在上头,正是忠顺王,两手艰难的抱着肚子,听得严绪此言,笑呵呵道: “严大人太客气了,你也是堂堂的九卿高官,要本王恕什么罪?别辜负了圣上栽培便是。” 严绪听得,也连忙诚惶诚恐的点头,哪里还有半天先前在堂上审案时的威风,又听忠顺王道: “早说了那小子不好对付,这小子也确实有几分能耐,陛下眼下还得用着他,咱们也犯不上跟他较劲,先由他去,等以后自然有他的苦头。涉案的那个,是贾家长房的嫡孙媳妇?” “是,正是贾赦之子,贾琏的婆娘,也是王子腾的侄女。” 忠顺王像是没听见后半句,提也不提王子腾的事,又呵呵笑道: “贾家的媳妇,他倒上心的紧,长的好看?” 严绪愣了一愣,也笑道: “殊为艳丽,世所罕有。” 忠顺王便满意的点点头: “本王就说,这世间的事,总有缘由,便是这姓林的曾在贾家住过一阵,与贾家有牵扯的人家多了,怎不见别人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唉,说来贾家也是大族,啧啧,如今只怕是墙头都被人扒倒了,要说这事也没什么出奇的,可外头那些个不知尊卑好歹的小民们,偏偏就爱听这些个大户人家家里的事,你说是不是?” 严绪会意过来,附和着笑道: “王爷英明,这案子闹的这般大,百姓们都关注着,他们自己就会去四下打听此事,这以讹传讹的,可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 忠顺王交代完了事情,也不多留,待樊余写了这案子的条陈,忠顺王先过了目,便亲自带着,又进宫里去了。 崇宁帝的确一直都在等着,待忠顺王进了宫,直入养心殿,将条陈送上,崇宁帝看了两眼,皱起眉头,有些不满的问道: “只是刁仆欺主?私自行事?” 忠顺王笑呵呵道: “查出来是如此,臣弟昏聩,但有靖远伯亲自盯着,想来必是如此了。” 皇帝如何听不出话里挑拨的意思,只是哼了一声,不满道: “这小子,仗着几分能耐,倒真是什么事情都敢胡搅一气,朕要不是看着林爱卿的面子,早该重重责罚!戴权,给朕带句话去,靖远伯怠慢职守,罚俸一月。” 戴权忙躬身领命,出去寻小黄门传话去了,忠顺王听着,也知扳倒林思衡的时机未至,不再多说,皇帝若有所思的敲敲桌子,又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个贾菖,与荣国府出了五服了?这个傅试又是怎么回事?顺天府通判,这么快就能抓到人,难不成倒还是员能臣干吏?” “除了都姓贾,若从贾源算起,的确已出了五服。至于说傅试,他是不是能臣,臣弟不知,不过这人与荣国府一向走的很近,时常以贾政门生自居。”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在脑子里想起傅试这么个小官来,听忠顺王这般说,便不再提什么能臣一类的话,只将这名字记着,气笑道: “贾政那个迂官儿,不过是从五品的员外郎,他还能有门生?” 忠顺王笑道: “皇兄又不是不知,官场上不就是这么回事,你攀附我,我攀附你的,贾政平平无奇,荣国府在外人眼里,却是我大乾一柱,自然有人得着机会就往上头攀。 便是皇兄进来提拔的左俭都御史,不也说是那贾政的族侄来着?” 崇宁帝有些诧异的扬扬眉头,他还真就不知道贾雨村跟贾家还有这牵连,点了点头,却不多说。 忠顺王将该说的话说完,也不再宫里逗留,自行出了宫,只半道上打发长史,又往梁王府去了 第418章 钟粹宫 钟粹宫,吴贵妃居所。 大乾崇宁朝仅有的两位贵妃之一,此时正斜躺在绣榻上,身着轻纱绣衣,神色慵懒,姿态曼妙,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看着身前跪着的青衣仕女,慢悠悠的开口道: “早与你说,不必总这样跪着,也不怕累着你自己,等多久了?” 那青衣仕女忙道: “不敢在娘娘跟前失了礼数,娘娘身子要紧,奴婢等一等,也是应该的,并没有多久。” 吴贵妃嗯了一声,用手支着脑袋,打量这仕女一眼,轻笑道: “抬起头来,再让本宫瞧瞧。” 仕女连忙应了一声,抬起头来,垂着眼睑,以示不敢直视榻上贵妃,任由吴贵妃打量,她这一抬头,便显露出自己的样貌来: 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眉目柔和秀美,鼻若玉柱,两颊凝脂,肤色莹润,气质和顺。 吴贵妃伸出手来,不轻不重的捏着这仕女的下巴,来回摆弄一番,方才松开手笑道: “瞧瞧这张脸长的,真是我见犹怜,连本宫见了也觉得喜欢,本宫记得你是叫元春?” 元春忙道: “娘娘好记性,奴婢贱名正是元春。” 吴贵妃面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语气古怪道: “倒不必这样客气,早就听说你是个好的,陛下叫你来我这学规矩,自然是有好事给你,说不得要不了几天,咱们就成了姐妹了。只是来我这学规矩,只怕是委屈了妹妹,宫里谁不知道,我这儿是最没有规矩的。 若叫我说,如今长春宫里虽空着,可这事也该是周姐姐担着才是,只是陛下金口玉言,我这也只得勉为其难,要是有什么怠慢的,妹妹日后可别怪罪才是。” 元春身子一僵,连忙惶恐道: “娘娘这么说,实在折煞了奴婢。娘娘尊贵端方,宫里无人不知,能得娘娘教诲,实是奴婢十世修来的福分。” 吴贵妃笑了笑,不再与元春多说,招来一个嬷嬷,笑着吩咐道: “蓉嬷嬷,你可听见了?这事就交给你,这可是陛下亲口吩咐的,你可得多用些心思。” 蓉嬷嬷也一点谦卑的应道: “娘娘放心,既是娘娘吩咐,奴婢怎敢怠慢?这位姑娘,跟我走。” 吴贵妃也对元春道: “你这就跟她去,这是宫里顶了尖儿的教养嬷嬷,连本宫往日里,也是随她教养。” 元春忙磕头道: “多谢娘娘。” 说完便起身,随着这蓉嬷嬷往偏厅里学规矩去。吴贵妃依旧躺在榻上,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良久才收回视线。 正要继续再睡一会儿,又听得侍女禀报,说是三殿下来了,吴贵妃面色一喜,连忙叫进,潞王李景便随着侍女进来,脚步散漫,姿态闲适,对着吴贵妃行礼道: “母妃。” 吴贵妃连忙拉他近前,笑道: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你父皇跟前可去请过安了?” 李景笑道: “还没来得及去,先来看看母妃,方才瞧着从母妃这出去一位侍女,我倒不曾见过,才入宫的新人?” 吴贵妃又笑着躺回去: “合着你不是来看我,是来打听消息来了?打听出什么来没有?” 李景嘿嘿笑道: “就知道瞒不过母妃,听说宫里最近有个贾家的女儿出了头,就是她?” 吴贵妃便道: “你倒是乖觉,可不就是这个。” 李景奇道: “父皇不是一向不喜贾家,怎么会我看那女子,样貌虽也美丽,父皇却又不是那般的性子。” 吴贵妃打趣道: “哟~我儿真是长大了,都能看出个美丑来,可曾瞧上哪家姑娘?快跟母妃说说。” 李景面上恰到好处的显出一丝腼腆道: “母妃,儿臣和您说正事呢~” “这如何不是正事?你都已经十二了,说来也到了订亲的年纪,母妃先替你琢磨着,定为你寻个好的,至于这元春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她呀,还得有一番富贵呢。” 李景扬扬眉头,诧异道: “莫非父皇对贾家真转了意图?那她不是对母妃有威胁?” 吴贵妃只是笑而不语,显然并不在意,李景见此,眼珠转了转,也笑道: “是儿臣失言了,便是她出了头,最多不过是个周贵妃,怎能与母妃相比,长春宫早晚是母妃的囊中之物,儿臣这一句母妃,早晚也是要改成母后的。” 吴贵妃轻轻拍了下李景的额头: “滑头,对周贵妃要敬着些,人家毕竟入宫早,又年长,别叫人拿了话柄。” 李景躬身受教,忽而又问道: “最近那位靖远伯回了京,听说是办错了差事,被父皇降了一级爵位,据说大哥极不喜他,早就扬言早晚要惩治他。 真是可惜,这靖远伯无论如何,总归称得上一句良将,莫非真有些不妥?” 吴贵妃扫了自家儿子一眼,意味深长道: “梁王要说什么,由他去说就是了,不干你的事,靖远伯的名声,我在宫里也有些耳闻,你父皇虽降了他的爵位,可他还年轻,难保什么时候就又升回来了。” 李景会意过来,面上微不可察的一沉,故作委屈道: “原来是这样,可惜这等人物,我竟不能结识,若能与之为友,借鉴学习,岂不大有裨益,只可惜上回他封爵,儿臣见二哥送了份贺礼,怕失了礼数,也跟着送了,却都被他退回来,莫非是对儿臣有些偏见?” 吴贵妃神色一肃: “那你就记着,先别去招惹他,他如今是你父皇的人,又手握兵权,你平白无故的送什么礼?” 李景见此,只得将自己心思藏起来,换了些吴贵妃娘家的趣事来说,逗的吴贵妃哈哈大笑: “我也不图他们为我多大助力,只别胡作非为,拖我的后腿就是了。你舅舅他们,你可多照应着些,别叫他们惹祸。” 李景也附和着笑道: “母妃放心,舅舅他们一向老实本分,再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尤其是像借着兵灾涨粮价这样的事,定是不做的,想来绝不会害母妃失了父皇宠爱。” 吴贵妃似也想起什么趣事来,笑的花枝招展,又说了几句,李景便要告辞,皇子既已出宫别居,吴贵妃也不好久留他,只得任他去了,临了叮嘱一句道: “在宫外与你两个哥哥,要好好相处,不必着急,该是你的,早晚都会是你的。” 李景脚下一顿,转过身来,面上依旧笑的开朗和善: “母妃放心,儿臣定谨遵母妃教诲。” 第419章 泄气 自大理寺出来,林思衡与凤姐儿一行便不耽搁,仍回贾府里去。 凤姐儿坐在轿子里,直到此时,尤显得惊魂未定,只觉得如做梦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因喘气而显得起伏不定的胸脯。 林思衡坐在对侧,微微合着眼睑,状似闭目养神。 他来时骑着高头大马,是为了帮凤姐儿撑着声势,这会儿却用不着,便寻了借口,只推说疲乏,也进轿子里歇着。 说来是有些不合礼数,但凤姐儿此时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见他坐在跟前,反倒觉得安心,况且真要说起来,这轿子原也是东府里的 直勾勾的盯着林思衡看了半晌,眼神还有些发愣,像是在出神,却见林思衡忽然睁眼,开口道: “二嫂子今儿受一回惊吓,没什么想说的?” 凤姐儿眨眨眼睛,回过神,放下手来,以为林思衡是索求回报,感激道: “今儿实在是多亏了衡兄弟,若是没有你,只怕连我这条性命也都交代了,我是个笨嘴笨舌的,说不来许多话,这会儿也只得打心眼里谢你,往后你要是有吩咐,只管叫人来告诉我,我再不说一个‘不’字!” 林思衡见她把手放下,眼中闪过一抹可惜之色,玩笑道: “二嫂子说的可是真的?既如此,不如将我那三成份子还我如何?” 王熙凤微微一愣,闻言有些不舍,却还是咬牙道: “待我回去,就将契书给你送去,白白收了你这么久的好处,也早该还你的。” 林思衡见凤姐儿居然真舍得,反倒有些诧异,仔细仔细的打量了凤姐儿一番,瞧的凤姐儿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衣衫不整,有些局促的笑道: “衡兄弟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林思衡笑道: “莫不是什么时候换了人?这可不像我认得的二嫂子能说得出来的话?” 王熙凤听他开玩笑,心情也放松下来,靠在轿厢上,笑道: “去你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平日里怎么看我?只怕一个两个的,都说我是掉钱眼里去了,今儿叫你走眼一回。三成份子你只管收回去,我今儿再不皱一下眉头。” 话刚出口,林思衡就看见她眉头连着皱了好几下,心疼两个字简直都写在脸上,撇撇嘴道: “行了,舍不得就算了,想留着就留着。” 他这话一说出口,凤姐儿当即便长出了一口气,又连忙拍着胸脯道: “这可是你说的,下回你要再说我小气,我可是不认的。” 林思衡略笑一笑,忽然又道: “等会儿回去,可想好了怎么给老太太交代?” 凤姐儿沉默了一下,紧了紧手上帕子,想起自己来时贾家众人的反应,方才的笑意也收敛起来: “若老太太要问,我也只照实说就是了,事情毕竟不是我做的,老太太自然体谅。” 林思衡嘴角略微冷笑: “虽不是你做的,可这西府里的家却是你在当,府里的下人私自放贷,还险些牵连到府上,便是老太太心疼你,不与你计较,两位太太那里,只怕你也难说的过去。” 他说的这些,凤姐儿如何不懂,只不过是觉得无法可想罢了,叹了口气,不再应声,只是心有余悸道: “若太太要责罚,我也只得受着,不拘挨几顿打骂,倒都是小事了,只幸亏先前听了你的话,停了那放贷的生意,不然这遭再没这等缘法,倘若果真连累了老祖宗 要说这事,我又得再谢你,这谢字说的多了也不值钱,这会儿也就不跟你白客气了,你放心,我心里都记着。” 说道一半,先前贾家众人冷眼旁观的场面终究挥之不去,激的凤姐儿又红了眼眶,竟没忍住,冲林思衡埋怨道: “都说我威风,道我严苛,可谁又知道我这当家的媳妇难做!府里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我都得周全着,出了事却都来找我,往我头上推,就连你琏二哥” 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伤心,还轻轻的抬手以帕拭泪,林思衡见她如此,却也没有要去安慰的意思,凤姐儿今儿遭了变故,心思不定,才觉得委屈,可若果真要拿了她管家的权利,她却又不乐意了。 果然便又听得凤姐儿继续道: “还说我严苛,我就是这般严苛,都还有下人敢打着我的幌子做这等事,哼哼,我只怕还是太宽纵了些,今儿回去,禀明了老祖宗,总得再狠狠的管上一管,不然岂不真没了王法! 一个个的偷奸耍滑,坑蒙拐骗,赌钱吃酒,我什么不知道!平日里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往后再没有这样宽纵的道理,若再不约束起来,难保今儿的事,早晚要还有一遭!” 林思衡听得直摇头,凤姐儿若果真能管得住,哪里还有今日的事,贾府里上上下下盘根错节的,岂是单靠着一两句狠话就能理得清楚,戏谑道: “二嫂子果真有志气,我听说赖升去了西府,就不大安分,得亏他如今是不在我东府,不然我上哪寻个二嫂子这样的人物去管他。” 凤姐儿神色一顿,方才还一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会儿被他一句话就给弄泄了气,不满的嗔他一眼: “亏你好意思说,你自己不要的人,就往西府里赶,白白的生出许多乱子来,是觉得我原先过的清闲了不是?” 林思衡一乐,故意笑道: “你也别急着想以后的事,今儿这事都还没完呢。” 凤姐身子一僵,面色肉眼可见的泛白起来,颤声道: “还还没完?不是都审完了么?” 林思衡冷笑道: “审归审,却还没判呢,来旺这两口子,毕竟是你西府里的下人,再怎么样,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是跑不掉的,可不得罚你个几百上千两银子。” 凤姐儿方才吓的半死,这会儿听他说完,连忙长出了一口气,胸脯又是一阵起伏,啐道: “我都这副德行了,你还来吓唬我,怎么着,想吓死我,好给你琏二哥换个新媳妇不成?” 说着又稍微扬声,对轿子外头喊道: “平儿,你觉着怎么样?” 平儿一路跟在轿子旁边,听着轿子里头的动静,既怕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又怕自己听漏了,着实纠结的不轻,寸步不敢轻离,自然也听见凤姐儿这话,红着脸反啐道: “说着奶奶的事,好好的又往我身上拉扯什么!我可听不见你们在说什么好话!” 第420章 高论 天色日渐昏暗,荣禧堂内点起烛火,竟坐的满满当当。 不但贾家一众女眷在这坐着,连林如海和黛玉,薛姨妈和宝钗也都在这,甚至宝玉也都神情忧郁,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贾母每过得片刻,便要起身往外头去望,然后就是唉声叹气不止。这会儿又坐立不安的对鸳鸯道: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叫琏儿出去打探着,怎么竟没了消息?大老爷和二老爷有话来没有?” 鸳鸯摇了摇头,忙安抚道: “老太太放心,二奶奶有老太太的福气庇佑着,又有伯爷关照,定是无碍。” 贾母依旧面色急切: “你们也只会说好听的哄我,好好的又拿了来旺两口子去,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要是凤丫头真回不来” 黛玉见贾母心急,也忙道: “外祖母放心,师兄既亲自去了,必是有把握的,断不至于叫二嫂子有了闪失。” 贾母见黛玉开口,也只是随意的点点头,又冲林如海问道; “如海,这事情你也知道了,你瞧着究竟如何?是好是歹的,没个消息,我总不能放心。” 林如海其实对于林思衡插手此事,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虽听黛玉说起,自己这个弟子与这位“凤丫头”合伙做了些生意,可若果真只是些生意上的往来,却大可不必做到这地步。 毕竟这案子着实不小,不是靠着他靖远伯的爵位,说上几句话就能压得下去的,思来想去,也寻不着由头,只得以为这弟子是因着自己先前暗示他拉扯贾家一把,才有了这遭“以身犯险”之事。 他也道林思衡一向是个重情义的,此时正忙着反省自己,这莫不是把话说的太重了?叫他真的不顾己身? 林如海虽对贾母有愧,可归根结底,如今最在乎的也还是自己女儿,为了贾府,若是只牵连到他自己,林如海绝不推辞。 可若要把自己这准女婿给赔进去,那林如海也是万万不肯的。 此时见着贾母问起,却不愿为林思衡打什么包票,只模棱两可道: “岳母大人放心,衡儿向有分寸,又素来有几分明睿,琏儿媳妇若果真是被人冤枉,自不会有什么事情。” 贾母听着这话,也只得点点头不吭声,邢夫人坐在一旁,面色瞧着也有几分担忧愁苦,偏偏眼神里幸灾乐祸的样子,却连谁都瞒不过去,这会儿接话道: “那可难说了,这凤丫头啊,我常与她说,叫她要把心思放开些,别总盯着那些针头线脑的,她是再听不进去,就跟钻钱眼里的似的,说不好,这放贷的事情就还真是她做的。 若只她自己一个人遭难也就罢了,偏偏还连累您老人家替她牵肠挂肚” 贾母听着一阵头疼,拿手指指邢夫人道: “她需也是你儿媳妇,我在这府里待着,也不曾见她有不孝敬着你的时候,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要是没什么事,也别在我这待了,回去歇着去。” 王夫人赶忙道: “您别气坏了身子,大太太想来也是担心凤丫头,不过一时口快,说错了话罢了。 凤丫头平常在府里,不说老祖宗您,便是我们几个,谁不疼她?况且大太太又是她婆婆,她今儿出了这事,实在叫我们也都挂念着,只盼着她平平安安才好。” 邢夫人闻言,神色寡淡的哼了一声,宝玉呆坐了半晌,因他是贾母的命根子,凤姐儿待他也一向是无微不至,但凡宝玉有什么事求到凤姐儿头上,凤姐儿从来也没有不答应的。 此番凤姐儿出了事,宝玉也觉得有些伤心,这会儿听着众人说了好一串,忽然发脾气道: “要那么些个金银富贵有什么用处?她若只在府里,自然千好万好,又哪里能牵扯这些事情,偏偏学不会这知足二字,有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金的,还要玉的。 千两万两拿在手里,却还只盯着别人手里那一两个铜板,学人在外头放贷,再把人逼的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就只为了图这些阿堵死物。 可见着世间最恶之事,也不过是一个‘贪’字罢了,若叫这样得来的富贵,岂不比污泥粪坑来的还肮脏些,我是宁可不要的。 若是世人都成了这副模样,老天又何必叫我生出这眼睛来看,倒不如把我变成一个瞎子才好!” 众人听得宝玉这番“高论”,无不面色复杂,独贾母却紧张的不得了,赶忙将宝玉拉进怀里,轻轻拍打后背,语气责备道: “又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只图你自己痛快,你要是瞎了,你娘老子不得怄死过去?往后再不许说了!” 宝玉看看一脸担忧之色的王夫人,果然也不再多说,只神情尚有些发怔。 宝玉这一通话,叫众人又好一阵唉声叹气,正觉无法可想,就见着有丫鬟来报,说是二奶奶已回来了。 贾母听得大喜,竟迫不及待杵着拐杖往外去,才走了两步,没等帘子掀开,就已听见外头传来凤姐儿熟悉的声音: “老祖宗~!” 话音未落,帘子一掀,凤姐便走进来,见着贾母,快行两步,拜倒在贾母跟前,扯着贾母的衣服哭泣不止。 贾母赶忙搀她起来,神情既惊且喜,忙问道: “怎们说的,怎的就放你回来了?事情查清楚了?” 凤姐儿擦擦眼泪道: “托了老祖宗的福分,已查清楚了,都是来旺家那两口子!黑了心肝,打着我的名头在外头坐这等事! 现如今已还了我的清白,若非有老祖宗您福德庇佑着,再有衡兄弟尽心尽力,才叫我逢凶化吉,否则,只怕只怕孙媳妇儿这回,真回不来了!” 贾母连连点头,口中也唏嘘不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思衡也已有林如海见了礼数,黛玉瞧了凤姐儿一眼,眼睛便只盯着林思衡,有些担忧的问道: “可果真是没事了?” 林思衡也笑一笑: “不妨事了,最多再罚些银子也就了了。” 黛玉闻言,面色也松快下来,早前听得凤姐儿涉了案子,却叫林思衡去牵连走动,黛玉私心里便有些不情愿。 可她原先在贾府时,不论有因无因的,确实也得了凤姐不少关照,又叫她觉得自己这等想法,实在太“卑劣”了些,便也说不出叫林思衡撒手不管的话。 这会儿见两人都平安无事,黛玉方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展颜一笑。 一旁邢夫人听着这话,却上了心,抓着“重点”问道: “这怎么说的,不是说都了了?怎么还要罚银子?” 第421章 维护 林思衡瞧她一眼,笑道: “虽是下头犯错,然府里终究有管教不严之责,若只小过也就罢了,此番闹的这般大,府上必是要受些责罚的,也不会太多,不过千八百两,大抵便也够了。” 邢夫人皱着眉头,有些不满的嘟囔道: “这你人都去了,好歹也是堂堂的伯爵,凤丫头这么大的案子都平了,怎的这银子,难道还不能省了去。” 林思衡神色一冷,未及开口,黛玉却已先行驳斥道: “大太太这话说的没理,凤姐姐本就是遭了冤屈,哪里就谈得上什么正经案子,师兄这一趟,说的也是正理,更没有什么平不平的说法。 那两人既是府上的奴仆,犯了大错,这银子却是该拿的,便是能省,也不该省。” 林思衡听的一乐,见黛玉居然要为他打抱不平,喜上眉梢,哪里还在乎邢夫人三两句怪话,满脸笑意的对黛玉拱拱手道: “林县主所言甚是,今听林县主一言,胜读十年书,日后也还望林县主不吝赐教才是。” 众人听的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黛玉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身上还挂着个嘉宁县主的“爵位”来着。 只是黛玉来贾家,从来也不会将这身份拿出来说,要真算一算,如今满西府里的女眷,若论身份贵重,黛玉都已经排在前三了,连王夫人都得往后稍稍。 黛玉听得脸一红,小声啐他一口,便躲到父亲身后去,她若还在贾府住着,自然不好这般驳了邢夫人的颜面,如今却没这许多顾忌,自然听不得邢夫人苛责自家师兄。 邢夫人被黛玉说了一通,见林如海在跟前坐着,有气也发作不出来,只得找补道: “我也晓得这道理,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那这银子谁出?老爷近来又买了几个扇面古董,东跨院儿里实在不宽裕里。” 贾母听得呼吸都粗重了许多,恨恨的顿了下拐杖,恼火道: “行了!事情还没影呢!你倒急着银子!你们要是都没有,老婆子我倒还有些家底,我来出!” 王夫人有意无意去瞧了邢夫人一眼,忙上前道: “老祖宗说笑了,再没有动您私房的道理,衡哥儿不是说了这笔银子不多,凤丫头也是府上的人,自然还是公中来出。” 凤姐听着,摇头道: “太太这话要羞煞我,来旺两口子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人,我从王家带来的嫁妆倒还有些,我自己拿了就是,没有自公中取钱的道理。” 王夫人劝了两遭,见凤姐儿执意如此,便也作罢。 薛姨妈笑道: “老太太这下可安心了?我就道凤哥儿再不做这等糊涂事,如今可算真相大白,下人们大多贪鄙,这等事实在难免,如今无事便好了。见着凤哥儿回来,我也安了心,只是又连累伯爷又累了一天。” 林思衡笑道: “姨妈太客气,我也只是去大理寺喝两杯茶罢了,倒也用不着我多做什么。” 薛姨妈啧啧赞叹道: “老太太您听听,这才是真正有能耐的人办的事,若换作我家那孽障,怕是腿都跑断了,也办不成这一桩。” 贾母也呵呵笑着点头,随口夸了薛蟠两句,强留着众人一道用了饭,方才各自散去。 林思衡依旧亲自送林如海和黛玉回去,到了宅子门口,林思衡还要往里进,就见林如海转过身来,拦着他道: “你今儿也累了一天,回去早些歇着。天色不早,我就不多留你。” 林思衡眨眨眼睛,只得讪讪的又将已迈进一半的腿收回来,黛玉缩在父亲身后,见他吃瘪,窃笑一下,脚步轻快的先跑进去。 等黛玉走了,林如海神色便严肃下来,沉声道: “今儿这事,你可鲁莽了些,此番那凤丫头还算清白,你占了理,倘若她果真犯了糊涂,你这样为她担保着,岂不是要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 林思衡也正色起来,待林如海说完,方才轻声道: “师父放心,弟子心里有数的,这桩案子,不单单只是个失火案,这里头还有忠顺王那边的推手,今日若弟子不出这头,王熙凤果然被他们锁拿了去,便是清白,也难逃一死,还会牵连西府。” 林如海闻言,也叹了口气,皱眉道: “今日这事既已了结,也就罢了,往后若再有此类事,还当三思而行,终究终究是你自己要紧,你须得明白,如今你身上担着的,也不是你一个人了,遇事要先学着保全自己。” 林思衡连忙躬身受教,林如海瞧他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歇着,便也转身进了宅子。 薛姨妈一道用过了饭,便先一步回了梨香院,宝钗却被三春缠磨住,不肯轻易放她。 要说起来,梨香院其实就在贾府里,与正房只隔着一处夹道,府里有什么事情,宝钗若有心打听,自然能打听的明白,这会儿便听她笑道: “平日里不见你们往我那儿去,这会儿缠着我不放又做什么?只是你们既要我留我,总得拿出些待客的好东西来。” 探春摊摊手笑道: “宝姐姐家中豪富,只怕见过的好东西,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多些,我们又哪里来的好东西来招待你?我这里也只有些茶水,大抵还算拿得出手,你若再看不上,也再没有旁的给你了。” 宝钗杏眼流转,款款在探春跟前坐下,不着痕迹的打量迎春一眼,笑道: “快别提那个茶字,你的茶再好,我这会儿才吃的饭,也吃不下,我是知道你还有别的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叫我见识见识。” 探春诧异道: “我还有什么好东西?怎么我自己竟不知道?” “你还说不知?我来时就听说了,说你写了本好书,连林大哥瞧着也说好,还专门拨了银子给您。 他一个探花郎都这样称赞,还说不是好东西?你今日既要留我,也必得叫我瞧瞧才是” 第422章 恩同再造 迎春和惜春自是看过的,也是连连点头,迎春更是叹道: “这些故事,虽是都从他那儿听来,我与四丫头也只当听个热闹,偏只三丫头 才有这番耐心,竟还能一个个的将其写下。” 探春笑道: “这又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不是都已听过了?” 宝钗便故作不满道: “你们几个天天的在一块,自然是都听过,我却只听了些鸡零狗碎,你还不快些拿出来,叫我瞧瞧。” 探春哑然失笑,走到书案后头,不一会儿就先捧了一摞稿子出来,笑着递给宝钗道: “就这些了。” 宝钗便忙接过来,果然见其中有许多都是自己先前不曾听闻过的,连忙拿到手里去读。 待看过少许,便轻叹道: “这可果真是好东西,若是旁的书生士子,要叫他写个故事话本来,不用去猜,必是免不得要写那些个才子佳人,西厢牡丹之流。 可若这样去写,还未落笔,就已经落了俗套,再叫人来看,便更谈不上新鲜二字。 偏偏这些故事里,再无半点情啊爱啊的,却叫人觉得诸般世情道理都在里头,读来只觉受益匪浅。若非已将这世情看的透彻,又哪里能想出这些来。 如这般的人物,大抵也只有‘天授’二字能解了。” 宝钗尤在感叹,忽听得外头传来笑声: “早猜到你们都在这里,可算叫我抓个正着,这看的什么,快叫我也瞧瞧。” 众女抬眼一瞧,却真是宝玉,这会儿又没了先前的痴愣之色,正兴致勃勃的望着宝钗手里的稿子。 宝钗一边递给他,一边笑道: “你素日里爱看那些闲书,怎么三丫头这里写的,你难道竟不曾看过?” 宝玉接到手中,略翻了翻,似乎并不太喜欢,若依着他的性子,最爱看的,正是方才被宝钗批驳的西厢牡丹,才子佳人之流,便又递还给宝钗,笑道: “宝姐姐这话说的不对,书便是书,又何必有闲书经书之分,便是学问,也不该分什么正经的,不正经的。 逼着人去读那些个枯燥倒牙的四书五经,可叫我说,便是这些,也不过是前人杜撰罢了。 借着圣人的口,却来说自己的话,反倒还要叫后世人去学,学背,似乎不如此,便是不务正业,岂不知这番作为,却叫后人一个个读的都迷了心窍,反倒是大大的害处。” 宝钗不欲与他争执,连连摆手认输道: “你们听听,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他竟有这许多话再等我,倒像是专门在这等我似的,快且饶我一回,这天不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去歇着,三丫头,这些我先带回去,等看完了,再给你送来,你看可使得?” 探春忙道: “这都是写完了的,你既看得上眼,便带回去慢慢看就是了,不必着急。” 宝钗谢过,连忙转身就走,宝玉跟着唤了两声,也不见宝钗回头,只得又闷闷不乐的转回来,对三春问道: “怎的我才来,不过才说上两句话,她就要走?瞧着倒像是在我躲我似的?” 迎春依旧闷不吭声,探春与惜春对视一眼,忙笑着安抚道: “二哥哥又在胡说,宝姐姐好好的,躲你做什么,不过是天色晚了,总不好再多待,你若要见她,明儿自去梨香院就是了,姨妈难道还能拦你?” 宝玉一想也是,便也不再多想,又拉着三个姐妹说了通闲话,便也被袭人寻来带回去歇着。 —— 贾府西北处一处偏院,便是李纨住处。 李纨自服侍着贾母用过了饭,因贾母今儿疲乏,便也省了叫她立规矩,早早的打发她回来。 过不多时,贾兰也自学里回来,瞧着倒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李纨见此,诧异道: “今儿回来的迟了些,可是出了什么事?” 贾兰听得母亲问话,先一板一眼的给李纨行了礼数,方才皱着眉头,略显出几分迟疑道: “母亲孩儿想着,既是儿有福分,能跟着林叔叔进学,不如不如以后,族学便不再去了。” 说着又赶忙解释道: “母亲放心,非是孩儿贪玩忘学,实是实是” 李纨闻此,果然显出几分惊色,将手里正绣着的帕子放下,拉着贾兰近前来,奇道: “你如今族学里本也去的少了,只是不是一向惦记着菌哥儿?每隔几日总还要去一回,怎的这回竟拿了主意?蔷哥儿管的果真不妥当?” 贾兰依旧眉头紧皱,唉声叹气一番,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便对李纨道: “儿向学圣贤所书,不欲言人长短,只是只是自老太公病倒,蔷二哥对学里愈发放纵了,如今如今学里再不是正经治学的去处,每日里赌钱吃酒,斗鸡搏戏的连老爷出面请过几个先生,如今也尽数辞了” 李纨听的瞪大眼睛,竟不敢信,贾兰撇撇嘴,还有更过分的事情,他都没好意思说,只是继续嘟囔道: “母亲,您不知道,如今宝二叔去学里去的也少了,环三叔拉着金荣,还有其他几个,我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赌钱呢若只他们自己赌也就罢了,却将菌哥儿也拉了去” 李纨听得心头一阵后怕,如族学等地,向来便如祠堂一般,为一族根基之所。 自家父亲对于李家族学,是再重视不过的,几乎无一日不过问,子弟稍有不逊,动辄便有棍棒加身,怎的贾家族学,竟至于这般田地? 族学沦落,后之子孙如何岂能进益?倘若子孙不肖,家势倾颓岂非转眼之间?若我儿也逗留于此,哪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李纨越想越觉得后怕竟,惊出一身冷汗,望着贾兰,复想起先前林思衡所言之事,只觉恩同再造,心中直呼侥幸 第423章 元春 如此又过月余,失火一案渐渐平复,无人提及,贾家似也淡忘了此事,依旧是一副高乐无忧的做派。 独只凤姐儿,发了两天狠心,下狠手惩戒了几个在府里四处嚼舌的下人,但被人去王夫人跟前告了一状,便被王夫人叫去,轻描淡写的教训两句。 贾母就盼着府中安定无事,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凤姐儿见此,只得作罢,再不提什么整治下人一类的话。 贾府关起门来自得其乐,然而外头的恶意却愈发汹涌,不曾有片刻停歇。 吴贵妃依旧躺在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元春在眼前,演练仪态规矩,抚掌赞道: “到底是大族之后,这悟性就是不一般,连本宫当年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学了好长日子,至今也学的不像。 如今妹妹这番仪态,瞧着倒比本宫更像贵妃了。” 元春闻言,赶忙停下来,拜倒在地,口中请罪道: “娘娘谬赞,娘娘仪态万方,又有凤鸾之瑞,奴婢受娘娘恩惠,虽夙夜研习,不敢怠慢,在娘娘跟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实难登大雅之堂。” 吴贵妃听得这话,笑的前仰后合,起身将元春搀起,未及说话,又有宫女来报,说陛下已至钟粹宫。 果然未及片刻,皇帝便走进来,眉目间尚有些思虑之色,似乎还在考虑外头的政事。 吴贵妃已一脸笑意的迎了上去,拉着皇帝的手撒娇道: “陛下可算来了,臣妾还以为,是臣妾已人老珠黄,陛下再不来了呢。” 吴贵妃虽已年近三旬,然保养得当,面上又素来有几分娇憨讨喜之色,瞧着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罢了,又极为貌美,向得崇宁帝欢心,宠冠六宫,况且又诞有皇子,在后宫地位稳固,无人动摇。 崇宁帝见了她,面上也显出三分笑意来,将外头的政事暂且抛下,随她往里头进。 说了两句亲近的话,吴贵妃便指着正低头侍立在一旁的元春道: “陛下您瞧瞧,您安排给臣妾的差事,臣妾可都已经办妥了,说来陛下也是狠心,这妹妹来我这儿这么多天,陛下却也不问问?” 崇宁帝闻言,面上笑意一凝,打量了元春一眼,开口问道: “你就是贾元春?学的如何了?” 元春忙出列拜倒于地: “奴婢托陛下洪福,娘娘厚爱,不敢辜负,已学过了规矩。” 崇宁帝哼了一声,元春虽是被他亲口发话送到钟粹宫来,但皇帝先前竟都不曾见过她,闻得元春所答,面上竟闪过一丝厌色,沉声道: “话说的倒满,可见心气不低,然既为后宫之人,需知谦逊恭顺,方为品德,一味攀高自许,哼,却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等嘴脸!” 吴贵妃听着这话,也打量着元春,面上少了几分娇憨,又多了些戏谑之色,元春闻言,心中生惧,忙诚惶诚恐道: “奴婢一时失言,求陛下治罪!” 崇宁帝有些不耐的摆一摆袖子,摆摆手道: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 元春微微松了口气,忙又磕了个头,起身退出殿去,连腰都不敢直起来。 钟粹宫中其余一众侍女,见元春此状,眼神中皆不免显出几分嘲弄之色。 如今宫中悉知,元春得了皇帝青眼,被送到钟粹宫学规矩,想来不日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如今见着皇帝这番态度,岂有半点宠爱之色? 元春也无心去管旁人怎么看她,只觉得心神恍惚,虽离了皇帝跟前,心中惧色却不减反增,简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寻了处不惹眼的偏僻墙角,抱着膝盖蹲下来,将脸埋在膝间,整个人微微发抖: 她幼年即被贾母送进宫里,在这吃人的地方待了都快有十年。元春知道自己进宫的使命,懂事也早,晓得祖母送自己进宫,就是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宫里立足,进而托庇族中。 但元春在这宫里头,却只觉得如履薄冰,日日苦捱,唯恐一朝犯错,反为族中招来祸端 近十年过去,直至今日之前,元春只隔得远远的见过皇帝几回,却连句话也没有说上过,又何谈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贾家在外头再有权势,也影响不到这重重宫禁中来,元春待了这么久,先前也仍然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 她本已认了命,只等着到了年纪,打发出宫去,回了贾府,总不会叫自己没了下场。 若果真能如此,她反倒松了口气,这深宫之中,对于外头的女人来说,是至尊至贵,打破脑袋都想往里头挤的地方,元春却早盼着能出去。 原本都还一切顺利,再有几个月,元春便满二十,过了二十不能出头,在这宫里也没了前景,倒时候走动一番,说不定族里托托关系,就能把自己提前接回去 眼看着这苦日子就要到头,然而半年前好好的便升了女官,前些日子皇帝更是金口玉言,送自己来钟粹宫学规矩。 宫中几个交好的玩伴都连连与她贺喜,只道她是被皇帝看重,必要飞黄腾达了,然而元春看着她们与自己道喜时眼中的嫉色,却觉苦涩难言。 若是先前升了女官,元春尚可说服自己是差事办的周到,得了嘉赏,然而如今这“飞来横福”,却真正叫元春胆战心惊起来: 皇帝哪里能认得自己?! 她在宫中立足,靠的便是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原先尚且还欺骗自己,许是皇帝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留了心思,才有此事,倘若果真如此自己留在宫中,为母族臂助,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可方才皇帝说话的态度,言语间的生疏责难,再想起先前吴贵妃与自己说话时,虽言语亲近,眼神里却不时闪过的戏谑嘲弄之色,犹如是在看一介戏子 元春不敢再往下细思,心中愈发怖惧。 抬头怔怔的望着墙角,一只飞虫已落在网中,挣扎的筋疲力尽,终不能得脱,身后蜘蛛节肢挥舞,缓缓靠近 待元春神色恍惚的回到院中,方一进门,便有一连串的女官女侍迎上前来,朝她贺喜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方才陛下在钟粹宫里已传出话来,要晋娘娘为凤藻宫尚书,加贤德妃!” “娘娘,娘娘,您得了富贵,可别忘了奴婢,奴婢愿跟去您身边伺候” “还有我!还有我!” 元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嘈杂一片,手足冰凉,如坠冰窖。 第424章 谢恩 不提元春在宫中何等惊惧煎熬,过得两日,正逢贾政寿辰,贾府里便又是一阵热闹,置酒摆宴,自不消说。 连林思衡和林如海父女二人,也都受请过来,恭贺一回。 正顽的兴起处,忽见赖管家着急忙慌的跑进来,朝贾政行了个礼数道: “老爷,宫里的夏太监来了,说是来降旨。” 这一句话,便唬的在坐贾家众人皆变了脸色,贾母颤巍巍起身道: “究竟何事?莫莫不是谁又惹了祸事?” 赖管家连忙摇头道: “小人实在不知。” 贾政不敢怠慢,寿席也不办了,赶紧叫人将酒席撤去,置办香案,压着心中惊惧,大开中门跪接。 夏守忠当即缓步走进,至荣国府匾额前下马,满面笑容,至于其中,见着林如海和林思衡,脚下一缓,微微转身过来,稍稍弯了弯腰,客气道: “奴才见过林大夫,靖远伯。奴才有陛下口谕在身,不能全礼,请大夫,伯爷见谅一二。” 林如海自然不去为难他,林思衡也只笑着点点头,便又自顾去与黛玉说小话。 夏守忠虽是说来降旨,却是空手而来,不见有什么黄帛圣旨,只寻到厅上,至南面而立,口道: “特旨:立刻宣贾政入宫,在临敬殿陛见。” 贾政忙叩首领旨,夏守忠办完了差事,也不与贾家人多说,茶也不喝一口,贾琏塞来的银子也不肯接,又急匆匆的骑马回宫去了。 贾政心下惴惴,已吓白了脸,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只觉大祸临头,好歹强撑着换了朝服,不敢耽搁,也连忙进宫去了。 贾母也怕吓坏了自己儿子,待贾政走了,方才颤着声音对林思衡问道: “衡哥儿,你在外头,可可曾听闻究竟出了何事?竟又与我贾家有干联?莫不又是哪里的下人闯了祸?” 林思衡闻言,扬扬眉头,袖子里捏着李福全递出来的消息,见黛玉和师父也面有忧色,不免笑着宽解一二: “老太太不必这般忧思太甚,我倒不曾听闻近日有什么事,若说要惹祸,最近南城里闹的热闹,只怕是我惹祸的机会还大些,说不得这回就有什么‘好事’,也说不准。” 贾母闻言,竟不敢信,实在是贾家这几年糟心事太多,好事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况且上回尚且只拿了凤姐儿去,这回却是直接将贾政给招去了,倘若贾政倒了,那西府也算是塌了一大半。 因而虽是林思衡出言宽解,除黛玉和迎春探春,十分信他,面色纾缓过来,其余人等,依旧眉头紧皱,心中忐忑不安,贾母更是叫人不停的飞马探报,瞧着比上回凤姐儿的事还紧张的多。 林如海见此,便也留在这里等着,轻言轻语的与贾母说话安慰,林思衡见此,也不好脱身而去,便只与黛玉三春,并及宝钗等人说说玩笑,也算是尽一份力 直至过了两个时辰,方才见有赖大赖升,及其他几个管事,喘着粗气跑进仪门,竟报喜道: “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着太太等进宫谢恩!” 贾母心神不定,一时没回过味来,叫赖大近前详问,赖大为难道: “小的也只在宫门外头候着,里头的事情,实在打听不得。” 贾母便又不能的来望林思衡,就见林思衡笑道: “既是要谢恩,想是宫里有恩旨降下,府上大小姐不是在宫里多年,或许便是这桩喜事了。” 众人听得一愣,王夫人当即猛的起身,连平日里那副“佛像”也顾不得了,面色喜极,连连喊道: “必是如此!必是如此!” 贾母听得林思衡猜测,也觉有理,不免也喜气洋洋,便不耽搁,急忙与邢王二位夫人,将诰命大妆穿戴打扮起来,分乘三顶轿子入宫,贾赦贾琏也都骑马一并跟上,以备照料贾母。 探春虽不能进宫,却也十分高兴,拉着林思衡胳膊道: “若果真是大姐姐的喜事,咱们府上可也算的时来运转了。” 迎春便忙道: “既是他这般说,断不会有错的。” 黛玉眨眨眼睛,先朝探春抓着林思衡的手瞧了一眼,又望了望迎春,便眯起眼睛,朝自家师兄咬咬牙,神色也是不善的紧。 林思衡察觉黛玉神色,身上也是一僵,腰间那块皮肉又隐隐有些幻痛,赶忙神色一正,目光沉肃,似乎是已经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探春浑然不知正是自己害的林思衡如此,见林思衡变了脸色,连忙问道: “既是喜事,林大哥何以这般神色,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林思衡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随口瞎编道: “那倒不是,西府里这位大小姐,我也不曾见过,只听闻她在宫里多年,人常言‘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九重宫禁之中,不知又是熬过何等艰难,不免感慨一二罢了。” 三春闻言,面上也是一肃,各自相视,皆不免叹息一二,宝钗方才察言观色,其实将先前林思衡变色的缘由看的清清楚楚,然而这会儿听闻林思衡这般说法,也不免神情一愣。 她先前起意进宫,虽也知宫中艰难,却是有意走这条路,预备要舍了自身,为薛家搏个将来,可惜却没这缘法。 当初起意之时,也只母亲有些不舍,却不曾流露出半点要阻拦的意思,而今再看贾家,喜信都还未定下,先前就已经各自欢欣起来。 却独只林思衡这个外人,纵是情急胡言,可若不是多少能想到元春的不易,便是想编这话也编不出,岂不叫人感慨。 独黛玉早定了良人,又对自家师兄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他在瞎编,倒不曾有什么感慨,只是见他这般“忧惧”,连这等瞎话都编出来唬人,也不免暗自好笑,挪过眼去,不再为难他 第425章 国舅老爷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贾母与贾政等人一同回来,将事情一说,果然是这桩喜事,西府上下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色得意,一时言笑鼎沸,数里可闻。 王夫人自回来,面上笑意就没有下来过,这回抢先将宝玉拉进怀里,好一番疼爱,口中数度笑谈道: “你姐姐要当贵妃了,我的儿,往后你也是国舅老爷。” 王夫人这话一说,一众姐妹丫鬟便也都奔着宝玉去报喜,皆嘻嘻哈哈,口称“国舅老爷”。 宝玉起初尚不觉如何,况元春离家甚早,宝玉虽早知自己有个姐姐在宫里,却已无甚记忆,思来竟只如陌生人一般。 然这会儿见姐妹们都来围着自己说话,这番场景却已多时不曾再有了,也渐渐喜上眉梢,咧着嘴笑起来,方才觉得元春一事,可果真是件喜事了。 只是看着依旧只站在林思衡身边,不曾近前的黛玉,不免有有些怅然若失。 凤姐儿上来恭喜一遭,笑道: “果真是这样的喜事!我就说咱们府上有老太太镇着,必是福泽深厚,如今可不就应上了。” 贾母乐的直点头,又见贾琏也满面春风道: “还不止如此,还有一桩恩德降下,因我朝已孝治国,圣上日夜侍奉太上,仍道不能略尽孝意。 又体贴世人亿兆之心,想来‘孝’至一字,不分贵贱,悉是同理。思及宫中贵妃嫔,亦俱是抛家别父多年,岂能不思?故颁下恩旨: 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便可启内廷贵鸾鸟入其私第。 我等回来的路上,便已听闻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招募匠人,欲要动工,修改省亲别院。吴贵妃之父,吴天佑家,今儿也出城寻看地方去了!” 凤姐儿便忙笑捧道: “可果真如此?若真是咱们家‘大小姐’要回来,那也叫我见一回大世面,当年太上皇舜巡南下,可惜我生的晚,没这等造化,瞧瞧世面,这回总算叫我赶上了。 便是不能与太上南下那回相比,既是贵妃,想来也差不离了?” 薛姨妈便笑答道: “不单是你,连我也不曾见过这等盛事,可见是圣上隆恩,许也有贵家大小姐福德关照的缘故,不然先前一应话本戏文,也没有这样的事。” 两人一唱一和,哄的贾母愈发高兴起来,林思衡只在一旁听着,看着众人都上前去道喜,林如海也面色欣慰,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打断道: “既是这等喜事,岳母大人这趟进宫,可曾见到贵妃娘娘?” 贾母愣了一下,方才回道: “却不曾见到,只在宫里等了片刻,便又太监来传旨,圣上又招我们说了通话,便出来了。” 林如海闻言,心中微微诧异,皱起眉头来,便道: “既是恩旨,准叙天伦之情,如何岳母大人既进了宫,却不能见?” 一时堂间气氛一冷,贾母试探着问道: “如海的意思是?” 林如海却也只是一番揣测,并不能做准,只得缓缓摇头道: “许也是我多想,既已有省亲一事,待贵妃回鸾,自然得见,陛下日理万机,一时没顾得上,也是常理。” 众人闻言,气氛便又轻声起来,谈笑不止,待林如海携黛玉告辞而去,林思衡送至宅邸,林如海方才避过黛玉,将林思衡叫至一旁,神情竟显得有些不安道: “贵妃一事,略有些蹊跷,你若有办法,不妨打听一二,只是须注意分寸。” 林如海一向不愿意麻烦他,如今开口,林思衡自无拒绝之理,点点头应下不提。 贾府里热闹一阵,也各自散去,待凤姐儿回到住处,贾琏已在院里等着,看她回来,便笑道: “一天天的哪里就有这许多事情叫你去忙,倒辛苦了你,只是等你半晌,总不见人。” 自上回失火一案,因贾琏冷眼旁观之举,凤姐儿便与贾琏有些面和心不和,近些日子两人说话,便总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只还在贾母等人跟前遮掩着,倒不曾显露出来。 贾琏似也有些心虚,近日里等闲不与凤姐儿打照面,如今好歹逢着这桩喜事,便也借着这由头,来寻凤姐儿“破冰”。 凤姐儿虽心里还有气,但总归贾琏是她丈夫,归根结底,也还绕不开那句“夫为妻纲”,既贾琏有意卖好,凤姐儿再是泼辣强硬,也不能不领情,回笑道: “我有什么辛苦的,国舅老爷才是辛苦,难为你今儿前后劳动一回。” 贾琏随意一笑,便叫平儿备些酒菜来,一边吃喝,一边与凤姐儿说话,贾琏若要说起好话来,自有本事将人哄的五迷三道。 凤姐儿虽知他性子,但听他一阵阵的说好话,自然也不强拗着去顶他,一时间大有要“和好如初”的架势。 只是酒过三旬,贾琏忽然道: “如今既是贵妃娘娘要归家省亲,家里的东西只怕尚不能置办周全,你若手里有银子,再拨我些,我看着先置办起来。” 凤姐儿虽听的贾琏一阵哄,这会儿已听见银子二字,当即又警觉起来,皱着眉头,狐疑道: “既是为这贵妃一事,你若要用银,也该禀明了太太,自公中去拨,我何来的银子给你。” 贾琏忙道: “虽是此理,今日却已晚了,我明儿又要出门,约了赵侍郎家的衙内一道喝酒,事情上却耽搁不得,你且先给了我,明儿自去寻太太补上就是了。” 凤姐儿心头暗自冷笑,已知贾琏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由头来要银子,正待拒绝,却又听平儿道: “贵妃娘娘回家省亲,正是要紧事,二爷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奶奶也不过几百两私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却不好轻动。” 贾琏便道: “既有几百两,也先给我,明日你自去公中领回来就是了。岂能少了你的。” 凤姐儿面无表情的瞧了平儿一眼,到底还是开口道: “既然平儿也这般上心,我那柜子里倒还有五百两,你去拿来,给你二爷收着。” 平儿低着头,应了一声,进里间寻摸一阵,便拿出五百两来,贾琏也不清点,往怀里一塞,又与凤姐儿敷衍一通,便觉待不住,随意寻了个借口,又出门去了。 第426章 流言 待贾琏出了门,平儿不待凤姐儿吩咐,便已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吭声。 凤姐儿见此,冷笑一声,口中凉飕飕道: “好丫头,好端端,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今儿你讨你二爷的好,赶明我得空,在老祖宗跟前也替你说一说,叫你家二爷赶紧纳你进门,先只得委屈你做个妾室。 不过你也别急,你是知道我的,我又没个儿子,不过是因没别人,叫我先占着这位置罢了,等你肚子里有了货,我这位置,自然也该让你,倒时候且有我跪你的时候呢。” 平儿听得既惊且惧,抬眼见凤姐儿面上冷笑,忙又低下头来,略带着些哭腔,哀求道: “求奶奶饶我,原先那话,我也知自己不该说的可可” 凤姐儿将酒杯一摔,柳眉倒竖,恨声道: “可什么可!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谁捂着你嘴巴不成!” 见平儿面上依旧有些难色,凤姐儿虽心中恼恨,也还是咬咬牙,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平儿见此,方才道: “奶奶容禀,奴婢想着,奶奶如今实不缺这些银子,这事情须也瞒不过二爷,奶奶何不舍些出去,也是给二爷卖个好。 二爷得了奶奶的好处,自然也在心里敬着奶奶,倘若倘若一再驳了二爷的颜面,只怕二爷心里要愈发的不高兴,到时候与奶奶争执起来,奶奶总是要吃亏的。” 王熙凤依旧冷笑连连,手指戳着平儿脑门: “放你娘的屁!好哇,如今连你这丫头也学着与我不尽不实的扯这些谎,我看你果真是翅膀硬了!他琏二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他记我的好?滚蛋去! 再说,我要他记我的好有什么用?真有什么事情,他还不是连头都不敢出!你要再不说实话,好平儿,奶奶我可留你不得。” 平儿被王熙凤凶的眼眶发红,啜泣两声,哀告道: “奶奶若要怪我,奴婢也只得受着,只是只是奴婢实在是一心盼着奶奶跟二爷能好起来 上回上回自大理寺回来,我便瞧着,奶奶如今如今与林大爷愈发亲近了倘若再与二爷争执起来,倒时候若二爷气急,说错了什么话,岂不叫奶奶受累?” 凤姐儿听得神色一变,面上也冷笑不出来的,猛的站起身,神色有些羞愤,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 “好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这话也是敢乱说的!况且我与他有些情面来往,满府里都知道的事情,又怕人说什么长短?” 平儿听见这话,却不吭声,凤姐儿见此,猛然回过味儿来,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惊疑的问道: “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向来也是个本分老实的,今儿倒胆大起来,莫不是有什么由头?你老实告诉我,可是听人说了什么话?” 平儿闻言,见凤姐儿面上已不见了气恼之色,略一踌躇,方才小声道: “我今儿到前院去,照着奶奶的吩咐,置办些水粉,就听见墙外头有人说说奶奶与伯爷,还说伯爷上回肯为奶奶出头,就是因为奶奶许了他好处” 凤姐儿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瞪大眼睛,气的气息都粗重几分,咬牙喝问道: “你可见着是谁传这话!” 平儿摇头道: “隔着墙,哪里能瞧见,况且这事也不好追出去问,若闹大了,反而对奶奶不好” 王熙凤气的捏紧了手中帕子,再瞧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平儿,忽然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前番轿子里某人“贼眉鼠眼”的样子,以为老娘没看见?哼,要不是才欠了你人情 凤姐儿想到此处,又想起前番遭难,也只一个平儿肯跟在自己身边,到嘴的话也骂不下去了,强绷着脸将平儿拉起来,教训道: “你记着,今儿我且饶过你,要是再有下回,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平儿期期艾艾的点点头,见凤姐儿居然真就这么饶过她,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是知道自家奶奶的性子,今儿又算是犯了忌讳,本道就算不被赶出去,也得吃上几个嘴巴 。 平儿本也是做好了“忠言逆耳”的打算,却不想居然这样轻巧的就过了关,反倒心底微沉,偷偷抬眼瞧了凤姐儿一眼,见其却好似正在发呆,眼底愈发的狐疑起来 贾琏今儿得了好消息,又从凤姐儿那儿骗来了银子,心里着实快活,自出了贾府,左拐右拐的,竟寻到清风楼去,熟门熟路的找到老鸨,笑问道: “今儿妙儿姑娘可还有空?” 鸨母忙亲热的贴上来,打趣道: “原来是琏二爷,今儿可巧,妙儿姑娘身子有些不适,不大见客,二爷这般风流倜傥,何不也照应照应楼里其他姑娘?” 贾琏熟练的在鸨母壮观的胸脯上掏了一把,瞧着姿态也不是第一回来了,咂了咂嘴,一番纠结,也还是摇摇头道: “有劳妈妈替我问问,若是妙儿姑娘果真不得空,我改日再来。” 鸨母闻言,满是风情的白他一眼,果真扭着腰上楼去问,很快就又寻下来,摇着手中团扇笑道: “本来妙儿今儿再不肯见客的,只是我一说是琏二爷来了,妙儿这丫头就说 ‘若是旁人,今儿说破天,也没心思去见,既是他来了,却推拒不得,也只得见见,一道说说话就是了。’ 您瞧瞧,咱们家妙儿对您琏二爷,可不是情深义重?” 贾琏果然面有喜色,丢了一锭银子打赏给老鸨,急匆匆上了顶楼。 鸨母在底下,瞧着贾琏这番急不可耐的身影,将银子揣进怀里,也咧嘴笑了笑 第427章 蜚语 待贾琏被两个丫鬟迎进绣房,就连妙儿也正从里间出来,面色果然有些苍白,脚下有些虚浮的迎了两步。 贾琏瞧着,只觉好生心疼,叹道: “你既生了病,只管在里头歇着就是了,我只是来瞧瞧你。” 妙儿似有些艰难的笑笑: “你既然来了,我若在里面躺着,总是不像。方才薛家大爷已来过,我便不曾见他,妈妈瞧着就有些不高兴,这会儿你来了,倒正好替我挡一挡。” 贾琏浑然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妥,只连忙附和道: “不见便不见,薛蟠那厮最是个粗俗的性子,你又生病,仔细遭了冲撞,回头我与你妈妈说一说,好歹叫你歇息两天。” 妙儿只是笑着摇摇头,忽然又道: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听说宫里要出个贾家的贵妃,可不就是你家的?” 贾琏诧异道: “才有的这事,你怎的就知道了?” 妙儿笑道: “呆子,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京里凡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的,一准儿便先传到这里来,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贾琏果然便不觉有异,面露得色的摆摆手: “难为你消息灵通,正是我家大小姐,要加贤德妃。” 妙儿便一脸崇拜道: “单从这贤德二字,便已知娘娘的品性,可是你亲姊妹?” 贾琏顿了一下,方才道: “虽不是一房所出,却同在贾府,与亲姊妹也没分别。” 妙儿眨眨眼睛,继续打听道: “那这般说,原来是与来过几回的那位宝二爷是那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您一声国舅老爷? 也不知娘娘何等贵重,只恨我身份低微,终不能得见,恭聆教诲。” 贾琏闻言,又见着妙儿面有遗憾不甘之色,忽然咬了咬牙,竟开口问道: “我今儿此来,也是有话要问,不知给妙儿你赎身,到底要多少银子?” 妙儿闻言,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微微闪躲开贾琏殷切的眼神,推拒道: “尚不曾问过,只是你也知道,我在这楼里想来若无三千两银子,妈妈必是不肯放人的,况且便是有了这三千两,妈妈也未必舍得让我走” 贾琏闻言,果然面有难色,三千两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今这世道,纵是扬州瘦马,也不过百两可得,三千两,那真的足够贾琏瓢到失联了 妙儿见他神色,也忙安慰道: “你也不必做此想,总归我在这里,也已经习惯了,你若得空,只常来瞧瞧我,我就知足了。” 贾琏听她此言,只觉这实在是个好姑娘,愈发意动,盘算起自己手上的银子: 上回从金陵回来,自金家得了两千两,如今还剩一半,又刚从母夜叉那里骗了五百两,竟还差着一半 贾琏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他也知这清风楼背景深厚,也不敢以贾府权势来压。 只是自他先前将薛蟠灌倒,从其口中得知了妙儿此人,偷偷自己来见了一回,自此便一发不可收人,只觉这妙儿无一处不合自己的心意,倘若不能一亲芳泽,死了也不甘心。 伸手将妙儿揽入怀中,妙儿身子绷了一绷,却也没有拒绝,贾琏心中顿觉满足,又要亲吻,妙儿却阻拦道: “不可,妈妈不许我这般若叫妈妈知道,我必要受罚的” 贾琏闻言,叹了一声,十分体贴的不再强迫,只是发狠道: “你且放心,我定要赎你出去!如今我家中出了贵妃娘娘,生发只在早晚,待我凑足了银子,不信你妈妈敢来拦我!” 妙儿眼神欣喜的瞧他一眼,继续依靠在贾琏怀中,两人正浓情蜜意的说着话,忽听得隔壁也传来说话声: “你说的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我告诉你,我二舅家侄子的姐夫,就在大理寺当差,那天可亲眼见了,贾家那二奶奶过来受审,他自家男人不陪着,靖远伯一个外人,反倒巴巴的跟着,紧张的跟什么似的,这里头还能没点事?” “莫不是贾家求到人家头上去?” “说你蠢你还不信,贾家什么地方,国公门第!这等事还用求别人?这里头定是有事!” “那靖远伯年少成名,身边还能少了女人,岂能看上一个有夫之妇?” “你知道什么?我那我那亲戚都说了,别看贾家那二奶奶是有夫之妇,那美的跟天仙似的!远远瞧着,骨头就先酥了一半,两个人年纪差的又不多,这等妇人的风情嘿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这么说,这事还真就说不准,这靖远伯不是在贾家待过?说不准那时候就勾搭上了。” “嘿嘿,我估摸着也是” “嘿嘿,那这里头事,贾家那位二爷岂不是不知道?可怜也是公府家的爷们,莫不是做了剩王八?” “嘿嘿国公门第” “嘿嘿那谁说的准的,指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也没处说去不是” “嘿嘿说不准说不准” 后头便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贾琏坐着听了半晌,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眼神激愤,却又隐隐透着些恐惧。 妙儿连连安抚道: “别听他们瞎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来这儿的人,都喜欢嚼咕两句有的没的,别往心里去。” 贾琏只觉已在妙儿面前被狠狠下了脸面,有心去隔壁发作一回,却又怕自己不是对手,到时候脸面丢的更大。 只觉待不下去,便留了茶水钱,与妙儿作别,出了清风楼,却不回家,领着小厮寻了处相好的寡妇家里歇着。 待贾琏离去,妙儿便也起身回到里间,方才她拦着贾琏,不叫贾琏进去,这会儿却已有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坐在此处,正自斟自饮。 见她进来,便笑着招招手,妙儿嘴角扯了几下,缓了两拍,方才也笑起来,坐到那男子身边,神态亲近的为其斟酒。 直至那男子凑到妙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便见妙儿面上笑意缓缓褪去,眼神里的惊愕痛苦之色反倒越发愈发浓厚,嗫嚅了几下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沉默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直至夜里,贾琏犹在脑力里琢磨着这事,自家那母夜叉既要管家,其实平日里少不得与男子往来,但贾琏在脑子里将贾蓉贾蔷,以及其他自己认得的男子,与林思衡来时,自家婆娘的态度一比,越想越觉得果真有鬼。 有心回去将这事情揭露出来,只是这念头方才兴起,贾琏便又想起扬州那三根“人烛”,想起那几家盐商,激灵灵打了个颤,又将这想法强压下去,末了也只得在心里暗道: “罢罢!我也不去管你!总归你如今不差银子,只需再拿一千五百两来,叫我替妙儿赎了身,往后咱们各过各的也就是了!” 第428章 山子野 次日过了晌午,贾琏方才回府,方一进门,便被管家叫住,只道: “老爷与大老爷,正叫二爷前去议事。” 贾琏闻言,不敢怠慢,连忙寻去梦坡斋,打眼一瞧,就见书房里,不单贾赦贾政都在,便连詹光,单聘仁等几位清客相公,也都一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一清瘦老者。 那老者原先正与贾政说些什么,贾琏突然进来,便将他打断,贾政抚须,有些不满道: “琏儿昨儿为何竟不在府上?府里如今事多,一大早却寻你不见?” 贾琏不敢多做解释,只连连告罪,所幸贾政也不多做追究,招他近前,将那老者介绍道: “这位老明公,号作山子野,原也是我工部的大匠,只因年岁已高,方才告老请辞,然其营造之术,朝野闻名,我家中既要建省亲别墅,尚有赖老明公代为筹谋,你往后与老明公来往,切不可敷衍怠慢。” 贾琏自然连连点头,那老者也连连口称“不敢”,待贾琏入座,方才继续说道: “贵府上我已瞧过,府上人丁繁多,屋舍多有人居住,若要建省亲别院,拆屋挪院的,不单搅扰老夫人清净,况人丁安置,也十分不便。” 贾政抚须沉吟,开口道: “老明公可有什么别的法子?替我周全一二。” 山子野毫不犹豫道: “别无他法,只得买地另寻营建之所,或是在城里寻一清净空旷之所,或是在城外寻山清水秀之地皆可。” 贾赦闻言,接话道: “倘若如此,大抵需用的多少银子?” 山子野抚须道: “如今连图样也尚未完备,只得粗略估计,若在城里,如今地价,贾大人是清楚的,只怕金山银海也不能够。 倒不如就在城外去寻,似吴国丈家中,若是精细着去造,约莫四五十万两,便尽够了。” 贾赦闻言,默不作声,贾政也面有难色,便向贾琏问道: “如今公中尚有多少银子?” 贾琏左右看看,只得如实作答: “约莫不过七八万两上下。” 缺口如此巨大,将贾政满腹的话都直接堵了回去,好一阵长吁短叹,却又不能放弃这机会。 省亲别墅已是非造不可!而且还不能造的差了。 许是有心人推波助澜,不过一夜之间,贾家出了贵妃一事,已是满城皆知。 倘若到了省亲的日子,贾家若因短少了银两,叫贵妃不得还家,以叙天伦之情,那贾家不单单是要沦为笑柄,甚至能直接被御史的口水给淹没。 贾政苦思无法,愁眉不展,贾赦也似置身事外一般,闭目养神。 贾琏也装作皱着眉头想办法,实则昨儿在清风楼里听见的那些话,到现在仍在脑子里打转,竟脱口而出道: “要是东府还在珍大哥手上,有那座会芳园,岂不便宜?” 贾政闻言一愣,也琢磨起来,连连点头,贾赦嗤笑一声,骂道: “一大早喝多了马尿,在这里胡咧咧,珍哥儿只怕骨头都化了,如今东府在那小畜生手上,你怎要的会芳园来?” 贾琏也只是随口一说,见贾赦骂他,便也讪笑着住了口,偏贾政却十分意动,贾赦对林思衡十分不满,然而在贾政眼中,林思衡却着实可称得上是数遍大乾也难寻的的五好青年。 倘若果真无法可想,或许也可一试? 贾政想到此处,便打断贾赦的话,缓缓道: “若果真无计可施,也只得一试,娘娘省亲一事不能耽搁,衡哥儿向来能明事理,多予些补偿,或可说动。” 贾赦半点不信林思衡能有那么好心,直接拒绝道: “你既想这好事,自己去便是了,我先回去歇着,若那竖子果真点了头,再报我知道便可。” 说罢便起身扬长而去,贾政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携了贾琏,并山子野等人,寻过东府里来。 林思衡听闻贾政居然亲自过府,也用不着去想,便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只叫人领他们到书房来坐。 待请过了茶,贾政也自知这回来,叫林思衡让出会芳园,着实希望渺茫,也怕被林思衡这个“贤侄”给驳了面子,自己便不好开口,只拿眼睛去看贾琏。 贾琏在外头因着那流言,对林思衡心中有些恼恨,然而站到他跟前来,却又哑了火,半点也不敢显露出来,见贾政望着自己,情知避不过去,也只得满脸堆笑,对林思衡道: “今儿冒昧登门,搅扰衡兄弟清净,只因着一事,想请东府里行个方便,却不知好不好开口?” 林思衡淡然一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二哥与我素来亲近,何时说话竟这般见外起来,若二哥有事,只管直说就是了。” 贾琏闻言,便试探道: “衡兄弟既这般说,倘若我再绕些弯子,岂非不识抬举,少不得也只得托大一回,衡兄弟也知,这贵妃娘娘预计上元省亲,如今倒还有半年功夫,说来还早,然省亲别墅一事,却已不能耽搁。 今日专请了这位山子野老明公来,方才合计一番,却有些不便之处” 贾琏不及说完,林思衡便打断道: “原来是为此事,娘娘凤鸾回府,我毗邻而居,也可稍得福庇,本该尽些心力,绿衣,咱们府上如今有多少银子?” 绿衣站在一旁,装模作样的掏出一本账本翻了翻,答道: “公子,今年府上在南城买下许多铺面,再有河南的工厂遭了水灾,又发了一笔抚恤,如今府上现银约莫着结余尚有两万两。” 林思衡便皱眉道: “既如此,且拨出一万两来,不必立什么字据,叫伯父带回去,也算我的心意。” 贾政感动的厉害,半点不怀疑林思衡是在跟他打马虎眼,西府世代积蓄,尚才有七万两,林思衡接手东府这还没两年,能有两万两,在贾政眼里,那已经是生财有道了。 况且当年贾赦勾结贾蔷等人,几乎将东府搬空一事,贾政那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第429章 会芳园 然而今个贾政却不是为这一万两银子来的,若是拿了银子,会芳园的事又怎好再提?只得推拒一番,又继续拿眼睛去看贾琏。 贾琏方才已被林思衡的大手笔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已是琢磨开了,东府有两万两,自家那母夜叉手里,分了几年的份子,总得有个四五千两才对,要是自己有五千两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贾琏虽对那一万两十分意动,见贾政推拒,也只得默默心痛,继续道: “衡兄弟的好意,老爷一向是知道的,只是今儿来此,却不是不单单是因银子上的事。 衡兄弟对西府里的事情也熟,人丁繁盛,若要建这省亲别墅,这头一桩难处,却是少了地方。 原先是想着去城外置办些土地,但娘娘归家省亲,自然还是住在家里来的妥帖,也是咱们下臣的心意。 因着这桩难处,这才来求到衡兄弟跟前,东府里眼下人丁不多,不知那会芳园” 林思衡故作了然的哦了一声,未及回话,贾政也见已说道这事,也连忙补充道: “不敢叫贤侄白白的让出来,值多少银子,贤侄估摸个数出来,倘若合适,西府里买下也可。” 林思衡皱眉道: “伯父这说的哪里话,那会芳园虽值个二三十万两,小侄也不放在眼里,原是伯父难得开口,小侄本不该拒绝,伯父要用,只管拿去便是,只是如今却有一桩不便” 贾政被那“二三十万”两给噎了一噎,忙追问道: “却不知有何不便,贤侄只管道来。” 林思衡故作长叹道: “伯父也知,你我两家府邸,其实俱是敕造,这地域分界,宫里悉有案可查,倘若擅自将会芳园划到西府,到时候叫人参了一本,陛下若追求起来,少不得也是个欺君之罪啊。” 贾政张口结舌,摊着手道: “既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林思衡也唉声叹气,一副十分为西府考虑的模样,眼见贾政枯坐一阵,愁眉苦脸,起身欲要离去,林思衡方才出言道: “伯父稍待,小侄这里,倒想到个法子,或可一试。” 贾政闻言大喜,紧着问道: “却不知贤侄有何法子,快些说来。” 林思衡起身道: “说来娘娘省亲,最多也只不过住上一日,必不能久留,这会芳园,伯父尽可拿去用,只是却不必叫人知道。 倘若有人问起,不拘是谁,伯父只说仍是我东府里的园子就是。 待娘娘省亲回了宫,虽说是娘娘驻跸之所,小侄本不该造次,也只得假意收回,已堵悠悠之口。 自然,这收回一说,也不过是说与人听” 贾政闻言,拍案叫绝,当即赞叹道: “多亏衡哥儿这番妙计,既如此,此事就此定下,来日难免叨扰贤侄,还望衡哥儿多多海涵。” 林思衡也满脸笑意的点头应下,亲自送贾政出去,做全了礼数,更加贾政心里熨帖,只觉林思衡实在胜过宝玉太多。 这一对比,贾政便又觉得气恼,预备着回去胡乱寻个理由,再将宝玉好好教训一顿。 贾政与贾琏先回西府里忙活着,山子野却留下来,林思衡一路亲自陪同,领其赏看会芳园中景致,态度十分殷切尽心,似乎唯恐那省亲别墅不能十全十美。 山子野被这么个高官领着,估摸着也是第一回有这待遇,很有受宠若惊之感,一路与林思衡交谈,指指点点,果真屡有妙语,叫林思衡竟也有些期待起来。 看过园子,山子野心中便已有了腹稿,就要回东府里去,林思衡又送他出去,临了嘱咐道: “待有了图样,还劳烦老明公记得送来,也叫我瞧瞧。” 山子野不疑有他,受这一遭礼遇,自然连连点头答应下来。林思衡目送他而去,心中暗叹一声: 皇帝一边不遗余力的削夺贾家权柄势力,一边还要借着这由头掏干了贾家的银子,还得叫贾家感恩戴德。 为这一处省亲别墅,叫贾家赔尽了人情脸面,连日后翻身的希望也都一并断绝 不单单是贾家,此番有机会得着这桩荣耀的,只怕全都是皇帝的打击目标,不过有的下手轻些,有的下手重些罢了。 像那个出城要买地的吴天佑,八成就是个得了信儿的大张旗鼓,倒是个好手段 待山子野也走了,绿衣方才轻轻靠过来,微微撅着嘴道: “公子真舍得将这园子,白给西府里去?” 林思衡看她一眼,笑着拨弄一番绿衣的朱唇: “这会芳园建了也有几十年,半新不旧的,景致也看的老了,西府里难得大方一回,肯掏银子给咱们翻新,有什么不舍得的。” 林思衡背着手,慢悠悠的在这会芳园里转了转,口中轻声道: “先叫他建着,等建好了,指不定是谁家的呢” 绿衣听得一愣,旋即也笑起来,快走几步跟上,一道陪着林思衡在园子里头闲逛,然后就被志得意满的林思衡寻个假山山洞拉进去,一番胡作非为,其中故事,自不消多提。 山子野回了贾府,将腹稿一说: “自东府花园里头起,往北边转,约莫三里半大,便可用造省亲别墅了。” 贾政闻言大喜,只当再没什么难的了,贾赦尚且还有些发懵,怎的那小畜生果真这样好骗?先前竟没瞧出来? 至于贾政口中,林思衡说什么“假意收回”一类的话,贾赦听得只觉得想笑: 待省亲别墅建成,贵妃驻跸,便是只有片刻,也算是皇家的东西了,若无旨意,岂是他一个小小的靖远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到时候还不是便宜了西府。 贾赦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这里头有什么陷阱,有贵妃娘娘在,总不能西府也倒了? 也只得是当林思衡果真犯了一回糊涂,贾赦自然不去提醒,也笑呵呵的听山子野一番规划筹谋,却听山子野继续道: “既靖远伯爷愿意舍出园子来,再有土木砖石,金银铜锡之物,并及山石树木,引渠凿水,以及亭榭楼台之所,老夫粗略算来,再有十五万两,便足够敷用了。” 第430章 贾母的办法 等山子野把话说完,气氛又是一冷,贾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默不作声。 贾政抚须踱步半晌,似也觉得有些犹豫,略作迟缓道: “老明公所言,自是有理,然十五万两,也还是还是太奢靡了些,今上崇勤俭二字,若靡费太过,只怕反惹娘娘不喜,不如不如再酌情,减上一减如何?” 山子野有些为难道: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十五万两,已是俭省着去用,若再少了,恐不能精细去办,倘有一二处,不合宫里的典制,反倒不美。” 贾政闻言,又一阵愁苦,贾赦笑道: “既是东府里那厮有心表一表心意,不如再叫他拆借些,日后还他就是了。” 贾政闻言,连连摇头道: “不可,不可,衡哥儿舍了园子出来,已是叫我们得了好大方便,怎能再开这口。” 贾赦嗤笑一声道: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贾政思索良久,方才下了狠心道: “既已不能再减,公中存银不足,倒不如你我两房各自贴补些,我房里尚有些体己,约莫有近万两,不知兄长,可能再拿些?” 贾赦一愣,瞪大眼睛,神情间满是不愿之色,抗拒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在东跨院,本也不能与你相比,又哪里来的什么银子?如今府上的进项多是你们那边管着,我这也只不过每月往铺子里收拢些租子,勉强过得日子罢了。 唉,罢罢,既是为娘娘的事,尽些心也是应当,纵是苦着些,这话也不当说,我拿五百两也就是了。” 贾政纵是再好脾气,听见这话,心中也觉得恼火,只道那宁国府原先怕有一半都成了你贾赦的私藏,如今遇着事情,却只拿着这话来搪塞! 分明你上个月还娶了一房小妾! 只是看在贾赦是自己兄长的份上,强忍着不发作,冷着脸哼一声道: “兄长既多有不便,这便罢了,我再想想办法就是。” 贾赦也有他自己一番道理,娘娘再是尊贵,可归根结底也还是二房里出来的,便是有天大的福分,自然都先紧着二房,他这大房又能有多少好处? 因而才不管贾政什么心情,慢悠悠起身道: “那既然既如此,你且慢慢琢磨就是了。” 说罢就起身回东跨院里,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贾政险些薅秃了自己的胡须,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偶尔拿眼睛去看贾琏,倒想起府上常有人说,凤姐儿手里有银子 但贾琏始终也没有主动开口要把银子拿出来,若果真有这银子,拿来给妙儿赎身岂不甚美?何苦填到这里头去? 贾琏不肯主动开口,贾政终究也没拉下脸主动找小辈要银子使,好一阵长吁短叹的,便带着山子野去见贾母,晚辈靠不上,那也只能请长辈想办法了 贾母早年间送元春进宫,本就是已见着贾家后继无力,所行的未雨绸缪之举,平日里记不得倒也罢了,王夫人等人也不会主动去提元春,如今陡然又有了元春的信儿,贾母竟也觉得有些愧疚,因而也常惦记省亲这事。 待贾政携山子野来见,说起会芳园一事,贾母听得一愣,继而也喜道: “果真衡哥儿是个好的,他既有这番心意,往后你们都该记着,再不许说他什么坏话。 如海既点了他做女婿,里外里的都是半个自家人,到这关键事儿上,自然比旁人靠得住。” 贾政自然也连连点头,神情间大有自己“慧眼识人”的得意,又听贾母道: “园子的事情既已定了,就该快着些动工,只有半年的功夫,要抓着些紧,太太,你可记着,这府里下人们平日里偷懒耍滑的,我也不大去管,要是敢在这桩事情上添堵,我老婆子须饶他不得!” 王夫人也连忙应下,转头又去推给凤姐儿,凤姐儿也不怕做这恶人,喜滋滋的接下来,贾政见贾母心情甚好,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 “说来大事都已议定了,只等老明公绘了图样,便可动土,然如今尚有一桩难处,儿子实在没了主意,也只得求到您老人家跟前来。” 贾母疑惑的应了一声,便道: “既有难处,说便是了。” 贾政就将这银子上有缺口的事情一说,王夫人在一旁,听得贾政要把自己这二房里的体己都拿出来,手微微一紧,神色僵硬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 总归元春也是自己的亲闺女,虽说这银子将来都是留给宝玉的,但花在元春身上,也不能说糟践了 贾母沉默片刻,似乎也不意外,沉声问道: “既如此,还差着多少?” 贾政忧虑道: “数目倒不大,不过六七万,只一时没处去寻。兄长那头,也不大凑手,估摸着说是只有五百两” 贾母面有怒色,冷哼一声,又打发人叫贾赦过来。 贾赦到了荣禧堂,便也知道,必是自己这好弟弟,跑到贾母跟前告状来了,冷笑一声,打定主意不肯拿这笔银子。 却见贾母对山子野道: “如今银钱上既不敷用,自该另想办法,树木山石,亭轩栏杆等一应物件,不如且自东跨院里就近挪用,便可省下许多靡费,不必多加采办,如此纵尚有些不足之处,所添亦有限,你瞧着可还使得。” 贾赦听得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方待开口,就被贾母一眼给瞪了回去,山子野无心掺和贾家的矛盾,只管着自己的事情,听得贾母这办法,掰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点点头道: “若是如此,便有七八万两,大抵也足用了。” 贾母便将此事当面定下,不再给贾赦辩驳的机会,王夫人在一旁坐着,看着贾赦和邢夫人一脸不甘吃瘪的模样,虽仍有些舍不得自己那些体己,却仍旧觉得心头十分畅快,手上佛珠捻的都快了些 第431章 凤姐儿来访 又商议了一通事情,众人便各自回去歇着,贾琏又寻到凤姐儿处,凤姐儿正在盘账,见他掀开帘子进来,哼了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 “哟,二爷回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吩咐?” 贾琏还盘算着凤姐儿的私房,挨了凤姐儿的讥讽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在一边坐下: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地方既是我家,我还不能回来歇歇?” 说着还要伸手去捻凤姐光洁的下巴,意图亲近一番,但被凤姐儿一脸不耐的伸手拍开,贾琏也不以为意,寻了个话题道: “这回娘娘要回来,里里外外许多事情,怕不是又要辛苦你一回?” 凤姐儿斜他一眼,到底不曾撕破颜面,语气也软化了些,轻哼一声道: “累点都没什么,我只愁着一桩,建这省亲别墅,虽也是咱们府上的福分,本不该多说什么,可如今瞧着,怕不是要将府上掏空,都还嫌不足,若没了积蓄,将来许多事情上只怕有些为难。” 一边说着,一边就给贾琏盘账道: “老祖宗的后事,还有宝玉的亲事,倒还不用我们操心,老祖宗自己早已备着了,单你三个妹妹出嫁,哪个能少了嫁妆,迎春说着就已到了结亲的年纪,探丫头也渐渐大了,眼看着也得张罗起来,总不好失了体面。” 贾琏听着,虽觉有理,却也不以为意道: “你也操心太过了些,咱们家如今既有了贵妃娘娘,往后自然又更有不同之处,岂会少了进项,这些都不过是一时的难处罢了。” 凤姐儿一听也是,从来也没有听过哪家皇亲国戚吃不上饭的,便也将这事撂下,闲谈起来,气氛一时倒也显出几分融洽。 贾琏正待寻个话头,从凤姐儿手里再扣点银子出来,不料凤姐又突然起身道: “哟!忙昏了头,差点将正事给忘了,你且坐着,我到东府里去一趟。” 说罢也不等贾琏挽留,急匆匆的领着平儿就往东府里去,只留下贾琏一人坐在房里,面色阴晴不定。 待出了门,到了处无人来往的地界,平儿方才劝着道: “方才二爷像是有话要说,奶奶便是有事,总不好将二爷给撂下了。” 王熙凤冷笑一声: “扯他娘的臊,老娘我还不知道他?他一抬屁股,老娘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不过就是惦记着我怀里那点银子,照他这般花用,我就是有金山银海也供他不起!懒得听他胡说!” 说着又横了平儿一眼: “小蹄子,你也仔细着,再敢乱说话,可就没有上回那么好的事。” 平儿苦着脸,也只得点点头,不敢吭声了。 待过了东府,凤姐儿径自往里走,府里的下人们大多也都认得她,晓得她与自家伯爷一向有些交情,不敢擅自来拦,一路任由其过了仪门,方才见红玉迎上来,笑问道: “奶奶怎么过府来了,好歹也该先叫下人递个口信来,我也好去外头迎你,叫奶奶这一路过来,旁人不知道的,还当我东府里的下人,眼里都没人了。” 凤姐儿哈哈笑着将红玉扯过来,轻轻拧了下她的脸蛋,对道: “别说这些外道的,这地方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们要是真想迎我,赶明儿我也不跟你客气,你就带着晴雯她们一道,去我院儿里去请,那时我才肯来。” 红玉随着她开玩笑道: “那可说准了,明儿我就去,奶奶可得留着空给我。” 凤姐儿便笑道: “一早见着你,就觉得你是个顶机灵的,如今这张嘴果真越发能说会道了,这模样也长的好看,可见你们爷也是调养的好,我可听说了,你家伯爷是顶心疼你们几个的。 只可惜你进府太晚了些,倒叫你们家伯爷给截了去,不然我是定要拉着你到我跟前来的,有你帮衬着,不知要省我多大功夫,这事如今都不能想,一想我就觉得怄气。” 红玉便笑道: “若真能服侍奶奶,自然是红玉的福分,只是奶奶身边已有了平儿姐姐这般的伶俐人,就是我去了,奶奶只怕也瞧不上眼的。” 凤姐儿只哼了一声,叫平儿低下头来,也不再客套这些有的没的,径直问道: “赶明儿你若得空,多往我那走走,好歹帮衬我些,今儿我却是来寻你家伯爷的,他这会儿可得空?” 红玉便笑: “奶奶莫不是看准了来的?爷才从军营里回来,辛苦了好一遭,这会儿正在屋子里歇着呢。我去给奶奶通报一声。” 凤姐儿一把将她拉住,撇撇嘴道: “你且慢着,你家伯爷回回去我那,再没有正经通报的时候,回回抬脚就进我的门,我要是迎的慢了,他还要怪我,今儿我也来个暗度陈仓,好歹叫我拿他个把柄,叫他做一回东道,才肯饶他。 你也别担心,他若要怪你,你只说是我拦着就是了。” 说着就拉着红玉,一道往里直,直奔着正房去,待到了房前院儿里,凤姐儿正一道与红玉说着闲话,忽得脚下一顿,耳边听见几声若有若无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凤姐儿已是过来人了,如何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动静,便是红玉和平儿两个,也觉臊的慌,三人一道儿都红了脸。 凤姐儿这会儿也不说什么要拿把柄的话了,平儿低声道: “奶奶,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奶奶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来,也是一样的。” 凤姐儿含糊的应了两声,脚下却鬼使神差的没动弹,红玉见此,也只当凤姐儿果真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好耽搁,只得近前几步,轻轻敲了敲门,微微扬声道: “爷西府二奶奶来了” 屋里静了片刻,过得须臾,晴雯便从里头把门打开,把头垂到胸口不敢看人,胡乱朝凤姐儿行了一礼,就跟逃跑似的窜开。 凤姐儿见门都开了,只道自己若这时候再扭头就走,反倒显的不大妥当,脚下微微犹豫,便故作无事,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的领着平儿进去。 第432章 娇媚 凤姐儿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可惜走到门口,鼻子里嗅到一些古怪的气味,脚下一软,险些便被门槛绊了一跤,只好在平儿眼明手快,赶忙一把将其扶住,这才没丢了脸。 待进了里头,果然见林思衡正大大咧咧的坐在桌子边上,衣冠楚楚,面色平淡,似乎方才是在与晴雯办什么正经事似的,全然没有被撞破的尴尬。 凤姐儿见他大白天的,这般心安理得,心中暗啐一声,似笑非笑的拉着平儿近前坐下,随口责怪道: “好好的把门槛修那么高做甚?也不怕你那几个宝贝丫鬟,进进出出的哪天跌了一跤。” 林思衡看着凤姐儿和平儿脸上可疑的酡红,哼了一声,反笑道: “这你可怪不到我头上来,这门槛原先贾珍在时就有了,我也不曾动过,也不知他是什么用意,说不定就是防着什么要紧的时候,别叫人给打搅了。” 凤姐儿见他果真全无愧色,也不敢再往下说,总归她一个女子,说起这事来难免吃亏,况且叫平儿看着也不妥当 岔开话题道: “我听老爷说,你将会芳园让出来了?好端端的怎这样大方?这园子给出去容易,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平儿在边上听的一阵纠结: ‘我的好奶奶诶,你需是西府里的二奶奶,怎的还心疼起东府里来了?’ 林思衡见她是为这事来,也有些诧异的扬扬眉头,看着凤姐眼神中的关切不似作伪,亲手替凤姐儿倒了杯茶,给平儿也一并倒了一杯,随手拉着她一并在椅子上坐下,省得她一直站着,笑道: “既是娘娘省亲的大事,两家向来亲近,吃不吃亏,这档口上也就不多计较了。” 王熙凤见他方才拉扯平儿,也只是觑他一眼,并不多说什么,撇撇嘴往椅子上一靠,便显得尤为壮观,拍拍胸脯放心道: “你想明白了就好,我也就是怕你失心疯了,过来瞧瞧。” 林思衡没忍住又瞧了两眼,不好多打量,轻咳一声,收回视线,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坐姿: “你这话说的,像是我多小气似的?省亲别院的事,可都议定了?” 凤姐动弹两下,依旧靠着椅背,姿态显得有些懒散随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故意打趣道: “平儿快尝尝,这可是伯爵老爷亲手斟的茶,真正是个稀罕物件儿。” 平儿讪笑着不接话,只低头啜饮了一口,便微微垂着头,不去看凤姐儿此时在自家院儿里都少见的慵懒模样。又听王熙凤继续道: “别院的事,那些个营造上的事情,我也听不大明白,只听说议的差不多了,只等图样子出来,就照着方儿动土,便是再有几桩不周全的,慢慢描补着就是了。” 说到一半,忽然又笑起来,将贾母要自东跨院里拆物件的事情也与林思衡一说,神情间似乎也显得很解气。 林思衡扬扬眉头,笑着点点她: “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回西府里可不能叫你那公公瞧出来,仔细回头被人赶出门去。” 凤姐儿哼了一声道: “你放心,我又不是个傻的。自打我嫁过来,倒还没见过娘娘的面,也不知道又是何等的尊贵,这虽是好事,可为了建着省亲别院,倒把府里的银子都掏空了,明年估摸着都要打饥荒。 到时候我要饿得很了,上门来讨口饭吃,你可记着,好歹赏我两个子儿,别叫我折了面子才是。” 林思衡眼中微微一闪,笑问道: “果真到了这地步?西府里头家大业大的,虽有一时的艰难,年年又有进项,不该到这地步才是。” 凤姐儿叹口气道: “快别说什么进项了,这些事我估摸着也瞒不过你,早都入不敷出了,一年年的吃老本罢了,如今连老本都一并折进去,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再说了,要不是实在拿不出银子,老祖宗也不至于动起东跨院的主意。现如今也只得盼着娘娘凤仪福佑了。” 林思衡心里已然有数,瞧着依旧愁眉不展的凤姐儿,打趣道: “再难也是西府里公中的难处,又不至于落到你自己身上,你这几年分了多少银子,瞒得过琏二哥,难不成还瞒得过我?你倒先替她们操起心来。” 凤姐儿嗔他一眼,懒懒散散的,竟显出几分娇媚,嘀咕道: “话是这样说,旁人且不论,我总得替老祖宗盘算着行了,你忙你的正事去,我也不在你这坐了,自去园子里头逛逛就回去,这会芳园以后也见不着喽。” 说着也不待林思衡起身相送,款款的站起身来,就往后头园子里去,平儿赶忙朝林思衡行了一礼,也跟在后头。 好不容易等凤姐儿走了,晴雯便又鬼鬼祟祟的钻出来,羞红着脸,责怪道: “都怪爷!偏要使坏!叫人看见,若是传开来,我以后可哪儿还有脸去找鸳鸯她们玩去?” 林思衡方才还在想着西府里的事情,见着晴雯,伸手便将她“捉拿归案”。 “反了你了,还怪到爷的头上,愿意说就让她们说去。” “嘻嘻,爷脸皮越来越厚了奇怪,这么长时间,爷怎么还这么大火气?以前也不这样啊” 凤姐儿在会芳园里四处散心,平儿跟在其后,想着方才自家奶奶在林大爷跟前那般“不拘束”,愈发忧心忡忡,尚有些犹豫要不要“劝诫”一二,凤姐儿倒又想起一事来,寻着一个小丫头,便问道: “尤大奶奶如今在哪儿?带我过去。” 那丫鬟想了一下,方才想起凤姐儿口中的“尤大奶奶”是谁,赶忙答应着,便领着凤姐儿寻至会芳园边上一处独门的小院。 凤姐儿打量一眼,见周遭虽显得有些僻静,倒不曾破败了,便点点头进去,正撞见银蝶儿和炒豆儿两个在院子里打叶子牌,见着凤姐儿,赶忙把牌放下,起身迎上来: “二奶奶怎么来了?” “过来说些事情,想起你们家奶奶,就过来瞧瞧。可在屋里?” 正说着话,尤氏听见外头动静,也赶忙寻了出来,看见凤姐儿便笑道: “我倒是谁在外头嘀嘀咕咕的,原来是你,这可真是贵客来的,回回都是我去你那,可难得见你来看我。” 第433章 寻上门 凤姐儿哈哈笑着迎上去,见尤氏面色还好,衣服首饰瞧着也不曾短缺,心里也觉欣喜,挽着尤氏的胳膊,随她往里走,口中说道: “你还不知道我?府里那些婆子丫鬟们,哪一个是好缠的?可不得一天天的尽跟她们胡闹去了,稍微敢松懈怠慢着,便不成个体统。” 尤氏原也是当家的夫人,自然晓得这些,也玩笑道: “那也是你自找的,就你那性子,叫你闲,你也闲不下来。” 凤姐儿撇撇嘴,在尤氏细腰上拧了一把: “你倒在这躲清闲,我看着你都胖了,你可仔细着,哪天老祖宗要是想起你来,叫你去见,别回头都认不出来。” 尤氏闻言只是苦笑,贾母如今要是还能想起她来,那就怪了,便不答话,凤姐儿察其颜色,忽然拉着尤氏凑到一起,小声道: “他就这么留你在府里,也没个说法什么的?” 尤氏愣了一下,起初尚没反应过来,待见着凤姐意味深长的朝她挤挤眼睛,尤氏便陡然红了脸道: “呸!你这嘴真是愈发的要不得了!人家可怜我如今寡妇失业的,叫我能有片瓦来遮身,你倒跑来说这些有的没的,莫不是要害我!你再这般说,我不能留你了!” 凤姐儿见她这般神色,瞧着倒不像是撒谎,只是想起方才林思衡鬼鬼祟祟的目光,又有些不信,上上下下打量尤氏一眼,故意笑话道: “咱们姐俩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也才三十啷当的,模样瞧着也好,看着身段跟个狐狸精似的,又成天在这府上待着,他果真不来找你? 你还是乖乖的招了,我还能饶你一回,不然,你身上这衣服首饰,是你自己添置的不成?” 尤氏见凤姐儿依旧这么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也拿她没办法,作揖求饶道: “我的二奶奶哟,你不是不晓得我如今的处境,这话叫人听见,我还能不能活了?你都知道我也三十了,伯爷身边四个丫鬟你又不是不认得,我往那几个跟前一站,那不就跟个黄脸婆似的,哪里还能瞧得上我? 就是这衣服,那也是绿衣姑娘行事周到,一并帮我置办着,我原也不大好意思要,只是推拒不得罢了。” 凤姐儿听尤氏这般说,竟莫名有些得意: “就知道你这骚蹄子没安好心思,可算叫我打听出来了不是,你既这般说,他要是真看得上你,你是不是上赶着就靠过去了? 要我说你就干脆抓点紧,又都是平辈儿的人物,要不是他开口吩咐了,你当人家绿衣姑娘,正儿八经的大丫鬟,闲着没事来讨好你不成?” 尤氏听得心尖儿一颤,她原先也并非不曾这样想过,只是总不敢往下深思,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倘若林思衡果真要对她用强,她如今都没处说理去。 便只一味的装糊涂,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可后来见林思衡确实不曾有要来寻她的意思,方才渐渐不再挂念着。 这会儿见凤姐不依不饶的,又羞又恼: “好个烂了嘴的,原来今儿是诚心拿我寻开心来了!” 说着就与凤姐儿“厮打”在一起,互相挠对方的痒痒,一并儿在那里花枝乱颤。 虽是尤氏先动的手,却不是凤姐儿的对手,三两下反被凤姐儿压制住,被凤姐儿在要害处狠狠的掏了几下,就抖的跟团棉花似的,喘着粗气不肯动弹了。 凤姐得胜,愈发肆意起来,很是占了一通便宜,方才志得意满的笑道: “这回可不是我说的,我这才一碰,你就软了,这要是换了人来,你还支撑的住?心里想的不行,嘴上不承认不是?” 尤氏见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竟反将一军道: “我自然是比不得你,你家琏二天天服侍的你周到,却害得平丫头干看着,满府里谁不知道?” 凤姐儿略皱下眉头,旋即扭头对平儿笑道: “你瞧瞧,怪不得都说你人缘好,这都还记着给你打抱不平呢。” 平儿便也羞红着脸指责道: “好好的说你们的就是了,没的总往我身上扯什么?你们再怎么说,也与我不相干!” 又拌了几句嘴,凤姐儿估摸着贾琏定是又已经走了,方才打算回西府里去,尤氏一路殷勤的送到角门,拉着凤姐儿的手,情真意切道: “也只你还能记得我,若得了闲,且多来坐坐,我承你的情。” 凤姐儿自然连忙应着,待回了院子,不料贾琏居然还没走,不单贾琏,连赵嬷嬷也在此处,这人是贾琏的奶嬷嬷,凤姐儿也不敢托大,忙上前笑道: “这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快进去坐,在外头像什么?” 说着就拉着赵嬷嬷进了屋子,又叫平儿张罗着摆饭斟酒的,请赵嬷嬷到炕上去吃,赵嬷嬷倒有几分谨细,况且凤姐儿也不像迎春那边好性子,因而执意不肯,守着本分,只肯再炕沿下底,寻个小脚踏坐了。 凤姐儿便又命人专挑了些好酒菜,就在赵嬷嬷跟前另摆了一小桌,也算是尽了礼数,又笑道: “您老人家如今可难得来了,正好,平儿,去瞧瞧你二爷带回来的那惠泉酒还在不在,给嬷嬷添些。” 赵嬷嬷忙又谢过,口中道: “奶奶既要我喝,那我就喝些,在府里跟奶奶一道,只要别多了,也不怕什么,只是今儿来,倒不是图奶奶这一口好酒,却有个事,想请奶奶帮帮忙。” 凤姐儿便笑道: “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便是我一时不得空,不是还有二爷来着,您亲口奶大的儿子,跟他说不是一样?” 赵嬷嬷倒也不避着贾琏,连连摇头道: “我们这爷,嘴里话说的好听,转头就又忘了,这事已是在二爷跟前再三求了几回了,从没半点影子。这才来寻奶奶来了,再指望着二爷,临了怕都要饿死。” 凤姐儿只道: “他成日里事忙,一时昏了头,顾不上也是有的,您老也别怪罪,既是有事,您老且说给我听听。” 赵嬷嬷呷了口酒,咂咂嘴道: “亏得有奶奶这话,我如今已老了,奶了二爷成人,也是福分,要说也该没什么好求的,只我那两个儿子,却还没什么好着落,成日里东游西逛的,不是个正经去处。 如今可巧府里有这一桩大喜事,那里还不算个用处的地方?因此想求奶奶好歹心疼我一回,叫他们俩也给府里搭搭手就是” 第434章 贿赂 凤姐儿闻言,心头微有些恼火,凭着赵嬷嬷与贾琏的关系,她家里那两个,不拘有多大本事,但凡是个正经的,凤姐儿早也安置妥当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偏偏这会儿赵嬷嬷寻上门来,凤姐儿还真就推拒不得,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这桩喜事降下来,再说府里没他俩的去处,说出来也没人信 凤姐儿正还琢磨着,却见贾蔷也寻过来,当先行了个礼数,满脸堆笑,口中殷勤道: “‘侄儿给叔叔婶子请安。” 贾蔷如今的地位,已远不能与先前相比,但好歹在凤姐儿跟前也是熟人,因而凤姐待他还有几分亲切,笑问道: “你可有一遭没来了,怎的这会子跑来?” 贾蔷上前两步,笑道: “婶子还不知道,娘娘这回省亲,府里定下要下姑苏一趟,采买些教习女孩,再有置办乐器等事,侄儿在大老爷跟前讨了这差事,这才来见一见叔叔婶子。” 贾琏笑看他一眼: “如今那族学里不是你在管着,可脱得开身?” 贾蔷早也不想在族学里头待了,半点进项也无,因而这事情才漏出来,贾蔷便寻到贾赦跟前,使了好处,哪里还肯管族学里学生的死活,笑道: “终究是娘娘的事情要紧,况且我又年轻,本也不大压得住人头,已托了老爷跟前詹相公帮忙照看着,怕是还好些呢。” 贾琏便也点点头: “这话也有理,你既要办这事,可果真再这行里头,别叫人蒙骗了,办差了事情,到头来也不好。” 凤姐回护道: “这有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在说自然有老成人跟着,不过叫他当个印章罢了。只是这笔银子又从哪出?” 贾蔷便道: “亏得是赖爷爷提醒,咱们府上在甄家还压着五万两银子,这回倒不用带去了,只到金陵去取,先支用三万,再有剩下的,便做了花烛彩灯的差费了。” 凤姐儿闻言,也点点头,拉过贾蔷,叮嘱道: “正好,我这倒有两个妥当人安排给你,你带着一并去办,也别说我不关照你。” 贾蔷自不敢推拒,忙附和着笑道: “婶婶果真疼我,正要寻婶婶要两个人呢。” 凤姐儿也不理会他这马屁,便对赵嬷嬷嘱咐,叫她赶明儿自带了人去见贾蔷就是了。赵嬷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贾蔷似还有什么话说,便赶忙告辞出去了。 待赵嬷嬷走后,贾蔷左右看看,便压低声音,讨好道: “叔叔婶子可要采办些什么东西?只管列个条帐给我,侄儿一并都办了。” 凤姐儿倒不贪图这点好处,笑骂道: “去你的,我这东西都没处撂了,稀罕你这鬼鬼祟祟的,再说这话,仔细可别再叫我听见。” 贾琏倒想着从中捞一笔,只是当着凤姐儿的面,也拉不下脸来,笑着道: “你可别兴头过了,刚学着办事,就在里头弄鬼,我要真有什么缺的,自然写信告诉你,也不必叫你在这里说。” 贾蔷听出贾琏话里有话,虽没讨凤姐儿的情面,也不觉气馁,赶忙点点头,也不多待,言语两句,便也出去。 待客人都走了,贾琏与凤姐便又对坐无言,冷冰冰的吃完了饭,又各有各的去处。 夜里凤姐儿和平儿两个又一道儿的都躺在一张床上,凤姐儿睡的倒沉,独平儿想着自家奶奶和琏二爷愈发的面和心不和,竟愁的睡不着。 正想不出个办法来,又听见凤姐儿说梦话,含含糊糊的,叫平儿也听了个大概,吓的肝都在颤 ———— 因贾府催的紧,山子野不过半月功夫,便也绘出图纸来,送来给林思衡过目。 林思衡细细瞧过,又听着山子野从中讲解,果真十分精致,也觉无甚好改动的,只独对一处竹林边儿的别苑提到: “这处临溪靠水的,又多竹子,只怕冬日里难免寒凉,建造时还需老明公多费些心思。” 山子野抚须沉吟道: “伯爷这话有理,倒不如在底下铺一层铜管,里头供着热水,便不怕冬日里那点寒气,只是又要平添耗费,政老爷处只怕” 林思衡笑道: “我只恐娘娘住的有半点不妥帖,既是西府里不方便,这改铜管的耗费,我这边来拿就是了。” 山子野闻言,估摸着改一改工期也能赶上,便也点点头应下来。 待山子野出了门,林思衡也不耽搁,收拾一通,换了身衣裳,便叫上边城等人,又往南城去巡看。 因此前失火一事,京师朝野震动,崇宁帝大发雷霆,原先林思衡在南城打击暗娼赌档一事,常有御史弹劾,言其妄生事端,如今自然没了这番言语,反倒顺着这风头,一股脑的都说起好话。 林思衡倒不在乎御史说些有的没的,但也不妨借着这股东风,加快了在南城的动作,不单单清扫暗娼赌档等处,甚至直接便将赌档中的一众打手青皮,抓来“劳动改造”,勒令其清理暗渠,修缮道路等事。 似这等轰轰烈烈的“南城大改造”一事,到今日已持续了月余功夫,说来也有些越权,但巡城御史也并不敢来招惹他,况且衙门里头又有傅试配合,皇帝也冷眼旁观,竟叫他真将这事情给办了起来。 “等道路修缮过后,这些人也不要放了,隔着三十步设一水翁,叫他们将水担满,用作防火,平日里靠在雨水积蓄也就够了。” 兵马司一应官员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恨不得将林思衡所言的每一个字都记着,生恐挨了林思衡的责罚。 为了这南城改造一事,兵马司里如今也算的“风声鹤唳”,挨了板子的差役小官,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 此时听到这防火一事,巡火铺主官王番连忙点点头应下,只是又有些为难道: “大人吩咐,下官等一定照做,只是这银子” 林思衡瞧他一眼,冷声道: “近日里查抄赌档,得了不少银子,你们既报了本账与我,我也信你们一回,念你们这阵子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叫人查过,如今再来说着话,看来王大人果真是个清廉无私的,那本官少不得要盘盘账了。” 分明是大热天,王番听着这话,却只觉得背上直冒凉气,一众同僚们更是恨不得用眼神盯死他,买水翁能花几个钱,答应下来就是了,谁要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此前巡火铺账上还有些结余,俭省着也够用了,够用了!” 林思衡冷哼一声,并不多加计较,继续往里走,忽又闻得前头一阵吵嚷之声 第435章 搭梯子 不待林思衡发话,富恩便已领着几个巡捕营的差役过去,准备先将闹事的人拿下。 这些被林思衡从赌档娼馆里强拉来干活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偷奸耍滑一事自然难免,看管的差兵态度也并不和善,,自然时不时闹出些小动静来。 林思衡本也懒得问,只要事情不闹大,底下人自然处置妥帖,他也没有要事必躬亲的心思,不料富恩去了一阵,事情不但没压下来,反倒有要渐渐闹大的趋势,连同周遭看热闹的青皮们也多喧嚷起来。 林思衡见此,皱起眉头,叫身旁簇拥着的一众小官儿们都直为富恩捏了把冷汗。 待护卫们挤开人群,林思衡也近前一瞧,就在富恩正领着几个差兵,围着个壮汉打转,竟不敢上,瞧着还乌青了一只眼睛,估摸着已挨了一拳。 富恩见林思衡过来,也有些着急,色厉内荏的冲那壮汉喊道: “倪二!还敢闹事!仔细叫你吃一顿好板子!” 那壮汉敞着胸怀,满脸愤怒,却并不畏惧,瞪大眼睛,跟富恩对喊道: “爷爷们过的好好的,你非说那赌档不好,叫人拆了,拉我们来修路掏沟的,这倒罢了,冲着街坊四邻,爷爷也没说个‘不‘字。 现如今活给你干的好好的,就拿这点东西来糊弄,让人干活,连口饱饭都不让吃!” 富恩冷笑道: “凭你怎么说,像你们这些个青皮打手,平日里不与你们计较罢了,如今叫你们干点活,也敢推三阻四?你既不愿干活,那就到牢里待几天,便知道在这儿的好处!” 说着也不敢再耽搁,又招呼人一拥而上,准备将倪二拿住,王番见林思衡正打量那壮汉,又上前卖好道: “这倪二家就在附近,平日里也没个正经营生,只是有一把子力气,平日里去赌档给人看场子,拿抽成,再就是勒索店家,收些‘平事常例’,据说是还讲些义气,在这几条街上,倒还有几分名声。 前些日子伯爷要拆赌档,这人便叫咱们拿了,倒真是个刺头,常说些怪话,今儿必是又寻了个缘故闹起事来,伯爷息怒,待富大人将其拿下,好生教养一回,他自然便听话了。” 林思衡闻言,不置可否,见倪二这时候已经将富恩按在地上捶,也不叫人上去帮忙。 他既如此,旁人更不敢出头,只跟着他走到放饭的地方,探头瞧了瞧,除了一人一个窝窝头,就只有一碗清汤,汤里连个菜叶也无,油星更是压根也瞧不见,甚至还有一点馊味,更不用说什么咸菜一类的了。 随手打了一碗汤,作势要喝,周遭的官员们便忙都上来拦,口中劝道: “伯爷千金之躯,此等贱物,怎能入伯爷贵口?若伯爷得空,下官等已略备薄席,就在前头。” 林思衡便果真停下,笑问道: “我喝不得?” 众人都答: “喝不得!喝不得!” 林思衡也不勉强自己,将手里的碗递给劝的最殷勤的小官,笑着道: “我既喝不得,那你们来替我喝。”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为难,见林思衡神色渐冷,终究不敢再推搪,一个个苦着脸喝了一碗馊汤,有几个当即便好一阵干呕。 “京师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这些人便再是青皮无赖,亦皆是陛下子民!虽一时有过,只叫其改了便可!我令此辈修路通渠,正是此意!叫人以此为食,苛虐生民,岂非坏我本意?” 他先前逼着一众官员喝那馊汤,已叫好多看热闹的青皮围拢过来,待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便更引得一片叫好声。偏偏林思衡官位太高,兵马司的人哪里敢与他辩驳,也只得乖乖自承几过。 这些青皮们虽常常与官差作对,但却又个个盼着这世上真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这会儿便觉得是来了个主持公道的,一个个高喊着指责官吏“虐民”,甚至还有几个哭出来的,估摸是这几天挨了责打。 林思衡熟练的挂上亲切的笑意,不时的点点头,似乎真的再听青皮们诉苦,勒令必要换了个饮食,便又引来一片欢呼声,青皮们得意洋洋,似乎因此便已胜了一遭,连肢体上的劳累都消减了。 直到这时候,林思衡方才叫人去将倪二拉开,沉着脸冷喝道: “虽是富恩有过在先,然你既有不满,也该先辨明道理,却怎敢胡乱动手,殴伤官吏?我今拿你,你可服气?” 这话自然是屁话,倪二能服那就怪了,大吼一声,竟真就挣脱了差役的约束,还要来打富恩,边城冷着脸上前一步,待倪二逼近过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倪二又踹回去,口中冷笑道: “不过有一把子蛮力,也敢逞凶?” 倪二犹待耍狠,争扎着爬起来,边城见此,眯了眯眼睛,还待上前,就见有一人忽然拦着倪二跟前,又听人道: “这位壮士不过是据实而言,难道靖远伯是要以权势逞凶压人不成?” 林思衡扭头望去,就见一青年人,骑着高头大马,着一身朱红锦袍,华贵精细,与南城格格不入,周遭更是明里暗里跟着不少护卫。 眉目倒也英俊,只是眉宇间略带着些郁气,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带着十分明显的敌意。 林思衡皱眉问道: “不知阁下何人,如何竟干预我南城差事?” 那青年人闻言,却并不回话,他今儿来此,也是听护卫提起最近南城之事,方才起意过来瞧瞧,这会儿鱼龙混杂的,暴露身份多有不便,只是嘲笑道: “久闻靖远伯大名了,不想原来是一沽名钓誉之徒,这位壮士我要带走,靖远伯意下如何?” 林思衡一脸严肃,作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 “此人明犯我大乾律令,宜押至有司受审,怎可叫阁下带走,还不拿下!” 边城闻言,抬手便朝倪二拿去,却被倪二身前那人所阻,竟不能得手,不单如此,几招之后,更是挨了一脚,被踢回来,瞧着倒像是那人有意,将边城原先踢的倪二那一脚给还过去了似的。 倪二见着这一幕,果然神色一动,再看挡在身前这人,目光中便流露出十分的钦佩推崇之色。 那青年人见林思衡吃瘪,抚掌大笑,大摇大摆径自在林思衡跟前骑马而过,将林思衡挤至道旁,又叫护卫将倪二带走。 而林思衡见边城不能得手,似乎也放弃了锁拿倪二的念头,只在道旁冷眼相看,不发一语。 第436章 前程 那青年人领着一行人等出了南城,又转过一道路口,便见着一顶八人抬的紫檀大轿停在路边,轿顶覆着金箔,轿帘以锦缎刺绣,四角悬着鎏金铃铛,端是奢靡非常。 青年人见着这轿子,便骑马靠拢过去,面上显出几分笑来,口称: “王叔。” 轿帘一掀,忠顺王自轿子里走出来,面上也是笑呵呵的,抬头看着马上的青年人,神情也十分亲热,近前几步笑道: “殿下,这是见过那厮了?觉得如何?” 李详自马上翻身下来,闻言皱起眉头,摇摇头道: “倒没看出来什么本事,只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手段也都寻常,不过心气不低,脾气只怕也拗的狠,果真不是个能低头的。” 他这一番言语,面上情态便又与方才在林思衡跟前时截然不同,忠顺王听他此言,呵呵笑道: “殿下莫小瞧了他,他能办得了盐商,又会打仗,你父皇如今可倚仗的紧。” 李详冷哼一声,面上显出几分恨意,咬牙道: “任他再有多大手段,臣就是臣!得意忘形,自有他的好下场!今儿见了一回,暂且也就罢了,来日方长,刘大人如今生死不知,必有他的手笔,本王迟早要跟他算算这笔账!王叔放心,我心里有数。” 又对先前护着倪二,叫边城吃了瘪的的护卫笑道: “你很不错,本王记得你会些拳脚,是自扬州来的?叫什么?” 那护卫猛的抱拳,单膝跪地,眼含热泪道: “敢劳殿下垂问,小人姓李,名权,正自扬州来,小人主家原是扬州江老爷家,因那靖远伯苦苦相逼,竟把江老爷活活逼死!小人受江家大恩,岂能不思报答,故在江家二爷跟前求了荐书,来投殿下。 今日见着仇人,一时不能忍耐,险些坏了殿下的大事,请殿下责罚!” 李详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方才点点头道: “像是有这么回事,本王想起你来了,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李权面色神情激动,面色涨红,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磕头道: “那靖远伯别无所长,只仗着些平乱的军功,才敢这般跋扈,竟对殿下不敬! 小儿自觉与于军略一道亦有一番见解,说不得也有能成为世间良将的潜质! 愿投往军中,来日以军功,堂堂正正的胜他,夺了他的权势,方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李详被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险些笑出眼泪来,抬手擦擦眼角,他虽并不觉得李权真能成什么良将,但左右不过是个护卫,能成最好,在军中死了,说起来也可当个乐子,便指着李权道: “果真是意气之言,但你既有此心,本王没有不准的道理,王叔,如今可有什么好位置给他?” 忠顺王也饶有兴趣的打量李权,笑呵呵道: “殿下既然说是赏赐,这位置便不能太低了。 如今各军安定,独只前阵子因史鼎卸职,右掖有些变动,倒空出个游击来,况且柳将军接了右掖,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倒正是好去处,殿下觉得如何?” 李详哪里在乎这些个小事,也不问李权的意见,随意的点点头,开玩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柳将军不正是王叔的亲家来着?一事不烦二主,就劳烦王叔书信一封,叫我这护卫带去如何?说来,那柳家的三姑娘滋味如何?” 忠顺王应下李权从军一事,听得李祥打趣,也拍着肚子大笑道: “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呐。” “看果真是王叔的好福气,哟,那这样算,那本王先前这‘亲家’二字,竟说错了,那柳将军,原来还是王叔的岳父来着?” “哈哈哈,殿下说笑,殿下说笑,若殿下有意,明儿我叫人一顶轿子抬去梁王府,正好我如今年纪也大了,正觉力不从心,殿下却正是年轻力壮,也替我分担一二如何?” “诶,本王怎好夺王叔所好,这话再也休提,若叫御史们知道,又有许多麻烦,本王也懒得听他们聒噪” 倪二一路跟着,却无人理会,此时见那护卫三言两语便得了个游击的前程,又听这什么“殿下”,先前也称自己为“壮士”,不免有些意动,也钻出来拜道: “小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愿为殿下效力!” 李祥不过是借着他给林思衡难堪,又何曾真个在意他,皱了下眉头,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道: “既如此,李权,这个人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就是。” 忠顺王见李详已有几分不耐之色,忙开口道: “殿下,几位大人都已等着了,咱们也不好再耽搁” 李详点点头,自领着队伍,与忠顺王一道去赴那几位大人的约,李权朝倪二瞧了一眼,微微一笑,也招呼他跟上。 ———— 李祥等人走后,林思衡一路阴沉着脸,唬的兵马司一众官员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多说话,生恐触了他的苗头,再有些许不当之处,也不必林思衡发话,提早的就给料理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自出了南城,与一众官员分散,林思衡便也收起面上的怒色,对边城笑道: “你说,今儿这事,多久能传开?” 边城也笑道: “若只咱们发力,怕不是要个日,若是梁王那边也帮忙,那估计就更快些。” 林思衡满意的点点头,笑道: “等了他这么些日子,总算肯从王府里出来,记得,往外传话的时候,将那个倪二带上,要点明跟我的冲突,叫小五安排他去三合帮,要是能立住脚,咱们在锦衣军里也多只眼睛。” 边城点点头附议: “倒正合适,总归那个叫倪二的,本也做惯了那些活计,公子放心,我来跟小五交代。” “要说起来,小五如今演的也越发像了,跟你过那两招,像模像样的,原来多老实的孩子,这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第437章 登门 “娘,我回来了。” “哟!你这丫头作死!一天到晚往家里跑干什么?” 司棋推开门进去,刚喊了一声,就已先挨了自家老娘一顿排揎,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 “我回家一趟怎么了,娘你不乐意见我啊?” 潘氏掀开帘子,自厨房里出来,伸手指指司棋: “当初是托了你外婆的脸面,接你进府里找份活干,你不在姑娘跟前好好伺候着,仔细要被人挑了理。” “我怎么没在二姑娘跟前伺候着?我伺候的可好了!要不是我算了,反正今儿是与二姑娘告了假才回来的。” “前几天二姑娘不是已经准过你的假了?奇怪,这都在西府里头当丫鬟,花家那个丫头一年到头都难回来一回,你倒好,十天半个月回来几趟。 你可仔细着,别作兴儿,在府里给人当下人,可不比在自己家里,千万要勤快些。” 司棋不耐烦听这些,摆摆手道: “宝二爷跟前的丫鬟,自然是一天到晚也不得空的,行了娘,先不说了,家里可有什么好酒菜,等下该有客人要来。” 潘氏听得一愣: “客人,什么客人?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两天又安那孩子来了好几趟,都是来找你的,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是他要来?嗐,他算什么正经客人,还要备什么酒菜?凑合一顿就得了呗。” 司棋进厨房里翻了翻,只觉那几样小菜着实拿不出手,抬脚便要自己去外头买些好酒菜来。 不料她这步子一迈,潘氏突然皱了一下眉头,继而神色一变,猛的喊道: “站着!” 司棋懵了一下,愣在原地,就见潘氏黑着一张脸,忽然上前两步,将司棋往屋子一拉,仔仔细细的瞧了好几眼,脸上眼看着就泛起怒气来。 司棋瞧着有点害怕,嗫嚅着嘴道: “娘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潘氏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先将门关上,继而猛的回身就扇了司棋一个嘴巴,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说!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勾搭了你!” 司棋见母亲突然发这样大火,挨了一巴掌,人都有些懵了,略带着些许哭腔道: “娘你说什么呢?什么勾搭不勾搭的。” 潘氏见司棋还在嘴硬,压低声音,恨声道: “死丫头还敢嘴硬!你身子都坏了!不是跟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勾搭在一块!难不成还能是你自己弄的!” 司棋这才会意过来,也略有些羞愧,才刚起来的哭腔便又没了,只是有些臊眉耷眼道: “娘你你别说了” 潘氏见她还敢维护那“奸夫”,更是气得险些仰倒,倘若司棋服侍的是哪个男主子,她尚且还不止于此,往后若能有个姨娘的位份,在这世道里也不能说是坏事。 可偏偏那二姑娘迎春却是个女儿家!潘氏本能的便以为司棋定是跟西府里哪个小厮下人好上了,只觉一阵怄火恼恨。 伸手拧着司棋的耳朵骂道: “小蹄子还不老实!你这不要脸事情做都做了,这会子怕我来说!老娘含辛茹苦养你这么大,这会子做下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情来! 我跟你老子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左邻右舍,以后哪个不笑话咱家!” 司棋见母亲骂的实在难听,也觉委屈伤心,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得潘氏紧着问道: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潘又安那个小王八蛋!我说他怎么三两天的就连找你,好哇!赶紧是为了这桩丑事!他今儿还敢来?这小畜生这样害你,他要敢来,老娘我活劈了他!” 司棋听得瞪大眼睛,也怕这话叫某人听见,到时候真误会她与潘又安有什么,赶忙摆手道: “娘你说什么呢?这跟表弟有什么关系?” 潘氏却不肯信,推搡了一下司棋,自己跌倒在地上,拍打着地面哭喊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敢瞒我!你们俩打小就常在一块玩,我只当是你们姐弟感情好,又哪里知道这小畜生竟敢怀着这龌龊心思! 我送你去人家姑娘小姐跟前伺候,指望你学点规矩,将来嫁个好人家,你就这么不争气啊!你要气死我啊!” 司棋听得咧咧嘴,心里直泛嘀咕,跟二姑娘学,还能学到什么规矩,如今三天两头的跟伯爷见一回,要不是伯爷心软,怕都被吃干净了,我跟她学?那些东西她还得跟我学呢 赶忙伸手自家母亲拉起来,见着母亲哭天抢地的模样,也觉好笑,凑到母亲跟前小声道: “都跟你说了不是表弟,就您老人家胡思乱想,本来也没想瞒你,今儿不是说有客人来?您老人家瞧着就是了。” 潘氏狐疑的瞧她一眼: “真不是潘又安?那是哪个小畜生?是姓赖的?还是姓金?” 司棋嘿嘿一笑,脸上带着些幸福的神采: “娘您老人家再猜不着,他是姓林的。您也别总这样骂人,仔细叫人听见” 潘氏瞪着眼睛,又拧了司棋一把: “他这样害你,我骂他两句怎么了?!姓林,西府里有哪个姓林的小厮?是哪一房的?你个不要脸小蹄子,你还有脸笑! 他今儿要来是?老娘我还招待他?还要好酒菜!像这起子黑了心肝的!老娘我宁可把这酒菜拿去倒了喂猪!也不给他吃一口!” 潘氏依旧在这里气的跳脚骂人,赌咒发誓,绝不肯善罢甘休,忽听得有人在外头院子里喊: “家里有人吗?” 司棋早支棱着耳朵等着,至于母亲这会子骂她的话,她都只当是耳旁风,却对外头这声音听的真切,连自家老娘也顾不得了,赶忙绕出去将门打开,迫不及待的迎接出去。 第438章 交代 司棋听见这声音,面上便已忍不住挂起笑来,待走到小院儿里,瞧见正站在外头的那道人影,眼神里都忍不住泛出光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着林思衡的胳膊就往里带: “爷的事情都忙完了?快进来坐。” 林思衡也笑着看她,忽然皱皱眉头,抚着司棋的右脸上的巴掌印,沉声道: “这谁打的?” 司棋抿了抿嘴,只是笑,却不肯说,林思衡便也猜到几分,不去为难她,只道: “这倒是我害的你了。” 司棋连连摇头,嘿嘿笑道: “爷说这话我可不爱听,爷先坐着,家里没什么好酒菜,爷怕是吃不惯的,我再去外头买些来。” 林思衡笑着拉住她: “这倒罢了,粗茶淡饭也没什么不好,不必再跑了。” 潘氏并不在西府里做事,虽从自家老娘口中知道东府里换了主子,却也并不认得林思衡,这会儿见司棋这般殷切模样,哪里还不晓得,这位必然就是司棋的“奸夫”了。 本该是要大发雷霆,然而虽是林思衡今儿出门挑了件不大起眼的衣裳,但如今他身上的衣服皆是晴雯的手笔,岂有真个便宜的? 潘氏见着这一身锦袍,又看他这番富贵气度,竟不敢发作,更不敢再拿他当西府里的小厮看,只是讷讷的往后退了退,将林思衡让进门来,口中略有些紧张的问道: “这位老爷如何称呼?今儿来莫不是有什么事?” 林思衡轻轻拍了拍司棋的手,示意她先松开,方才对潘氏道: “夫人先坐,在下姓林,今儿是为了司棋来的,夫人想是也已经知道我与司棋的事了?夫人莫怪,这事实不怨司棋,责任都在在下身上,夫人若定要责怪,也该由在下替司棋担着。” 司棋站在他身后,听得又感动坏了,赶忙又护着他道: “娘你别怪他,是我不好!” 潘氏不着痕迹的瞪了司棋一眼,顺着林思衡的话就在对面坐下,斟酌着言语道: “不敢当林老爷称一句‘夫人’,只是我们虽不过是下流人家,可像这样的事却也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既然林老爷登门直言,老妇人也只得就事论事,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怪罪 瞧林老爷气度不凡,不知是何家世?家里可是做的什么生意?又或者林老爷是在何处高就。” 林思衡哑然一笑,倒没料到司棋挨了巴掌,居然还没把自己的身份泄露给自家老娘,便笑答道: “劳夫人动问,在下如今就在朝廷里任职,官位倒还有些,勉强能算富贵,如今在京里也有些产业,荣宁街那座东府,就在在下手里。 “哦啊!!” 潘氏听得他有官身,面上便已有几分喜色,等林思衡说完,却又跟装了弹簧似的,“蹭”的一下起身,晓得了林思衡的身份,哪里还敢在他对面坐着,赶忙让到下手站定,弯腰躬身,声音发抖道: “不知原来是伯爷民妇实在失礼,伯爷勿怪!伯爷勿怪!” 林思衡笑着伸手扶她一把: “夫人说笑了,在下既是为司棋之事来,本就是要与夫人说个分明,岂有怪罪的意思?” “这能服侍伯爷,是司棋的福分,伯爷说如何便如何,民妇民妇再没二话。” “司棋,别站着了,先扶你母亲坐下,夫人见谅,我与司棋倾心相交,有些逾矩之处,如今也只得请夫人多多包涵。” “是是” “然既事已至此,司棋的将来,夫人不必担心,如今尚且不大方便,但将来我东府里,定有司棋的去处,不会叫她没了着落。” 潘氏听着这话,虽然不知道林思衡口中的“不大方便”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去问,只一味点头。 即便如此,听见林思衡亲口作保,终究还是松了一口气,便哪怕将来司棋失了宠,有今日这一句话在,总不至于没了下场。 况且自家女儿已是连身子都给了,不应下还能如何? 林思衡三两句话就将这事情说妥,司棋早几日便与他说了今日告假回去,他今日忙完了正事,亲自过来一回,也是为了将司棋的脸面捡起来。 以他如今的地位身份,即便司棋失身的事情真的传出去,也再不会有什么闲人鄙夷不齿,只怕反倒要恨失身的不是自己了 既定下了司棋的事,潘氏也稍稍落定,便又赶忙躲去厨房里忙活,把地儿给林思衡和司棋两个腾出来说话。 司棋见母亲出去,眼珠子转转,拉着林思衡便往房里走,林思衡只当她是要与自己说什么体己话,自然也随她进去。 不料两人进了房里,司棋只是轻轻瞧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就将他往床边带,按着他坐下,便要在他身前蹲跪下去,竟已十分情动。 这反倒叫林思衡一愣,伸手轻轻拦了一下,笑着揉捏着司棋的脸颊道: “不必这样作践自己,你若果真想了,等会儿随我到东府里便是。” 司棋任他抚弄,她这会儿也知林思衡今日来此是做什么,方才又听见林思衡主动揽过回护于她,司棋本好此道,而今更觉心头火热,主动张口含住他的拇指,眸光里水波流转,有些口齿不清道: “就在这里,我都不怕,爷怕什么?” 林思衡见司棋身子都已软了,她自己都能豁得出去,林思衡也拦过一回便罢,将手自司棋面上滑下,探入司棋怀中。 司棋得了许可,愈发卖力,更有意不时作出些声响来,她家这土房子,窗户纸都只有薄薄的一层,自然也谈什么有什么隔音,声音便直往厨房里传,叫潘氏听得都红了脸,却也不敢来劝阻。 林思衡也领会得这丫头只怕是自己来前挨了母亲的训斥,这会儿故意拿这法子来“怄气”呢。 想明白了此节,林思衡只觉好笑,便也更配合起来,反客为主,十八般武艺齐齐使出,便又叫司棋不时青筋乍起,声嘶力竭。 两人正自嬉闹,渐入佳境,浑然忘我,忽听得外头潘氏大声喊了一句: “又安来了?快来瞧瞧,今儿姑母做的这菜可好?” “姑母做的菜自然好,等会儿我多吃些,表姐今儿可回来了?可已有些日子没见着她。” 司棋身子一僵,猛然收声。 第439章 码头 听见潘又安这时候找来,司棋心里一慌,竟觉得有些心虚,便抬手轻轻推拒一二,但原先既是她起的头,这会儿再要停下来,林思衡却不肯如她的意,反倒更勤快了些。 司棋见林思衡愈发兴起,只得咬住一角枕头,不再拦着,任他作为。 潘又安在外头与姑母客套了两句,却始终不见司棋,也觉得纳闷,他方才隐约似是已听见了司棋的声音,这会儿却又没了动静,正要进屋子里瞧。 潘氏哪里敢放他过去,叫潘又安看见事小,却怕平白坏了靖远伯的兴致,岂不是要惹祸? 便叫他去帮忙烧火,姑母发话,潘又安也不能拒绝,只得先乖乖的在灶下坐着添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司棋掀开帘子进来,朝他笑道: “正说着你的事呢,可巧你就来了,还不跟我过来?” 潘又安便连忙起身,见司棋面色通红,还有些气喘,额头上汗涔涔的,赶忙关心道: “表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身子不舒服?可请了大夫来瞧?” 司棋僵了一下,暗道哪里是不舒服,反倒是舒服太过了些,嘴上却岔开道: “还不是为你的事忙的,可费了我好大功夫,方才还在为这事说情来着,看把我给急的。” 潘又安信以为真,感动不已,背着姑母又要来拉司棋的手,口中小声感激道: “表姐放心,知道你待我好,等我赚了银子” 司棋心头一跳,赶忙将他的手拍开,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拉开些距离: “你心里有数便好,我是你表姐,待你好些也是该着的。” 说着就领他来见林思衡,潘又安原以为司棋不过是请了两府里什么掌柜管家的过来,再没想到居然是林思衡在这里,他跟着贾蔷,倒认得林思衡,赶忙便跪下磕头。 林思衡方才得意一回,这会儿倒也不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的叫潘又安起来,笑问道: “司棋与我有些交情,听她之前提起,说家里有个表弟想寻个差使,正好今儿有空,顺道就来看看,撞个正着,我那些话,你表姐可与你说过了?” 潘又安将腰弯的极低,闻言连忙道: “表姐已与小人交代过了,但凭伯爷差遣,能给伯爷办事就是小人的福分,怎敢再挑三拣四?” 林思衡摆手道: “这些客套话就不说了,我今儿来也是看着司棋的颜面,你只管直说便是,倘若果真是我来安排,到时候不合你的心意,只怕你也不能尽心,反倒不美。” 潘又安又有些惶恐道: “小人岂敢,岂敢既是伯爷这般说小人想着,倘若是能留在京里小人定用心办事,不敢辜负伯爷栽培。” 林思衡点点头: “既如此,你就先去民丰楼里打砸跑腿,等做熟了事情,我在南城里有间铺面,到时便交给你来管,赚多赚少的都看你自己,我也不要你的。 我这也没有什么栽培不栽培的话,只看着你表姐的情面上罢了,你自己有数便是。” 说完便又扭头对司棋道: “天也不早,饭就不在这儿吃了。” 说着便起身要回府去,司棋这时候也不敢再留他,只忙跟着送出门去,待转回来,犹见潘又安面色欣喜不已,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她回来,赶忙凑上前道: “多谢表姐,表姐的恩德,又安定铭记于心,绝不敢辜负表姐!” 司棋如今再听他说这话,心里直犯突突,赶忙截断道: “行了,别光说这些好话,你的差使我已替你寻了,可着实叫我费了好些功夫,这会儿既有了正经去处,再敢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胡混,以后也别来登我的门,你可记着我的话。 我这会儿也有些乏了,先进去歇着,你吃完了也早点回去歇着,明儿记得赶着些。” 潘又安连连赔笑点头,见司棋果真面有疲态,也不敢强留,陪潘氏吃了顿饭,便也回家去了。 时日渐过,转眼又过半月。 又至汛期,黄淮地区又泛滥了一回,京师附近便又开始出现灾民,但总归今年的年景还好,来的人并不算多,至少是没有到叫军队把守城门,阻拦灾民进城的地步。如此瞧着,便也算是太平盛世了。 只要不闹出什么大灾来,搅的社稷不宁,些许流民,多死几个少死几个,朝堂诸公大多也都已经看习惯了。 “三哥儿,你说侯堂主打发咱们哥几个跑到京里来干什么,这地方可是锦衣军的老巢。” 几个中年汉子混在这码头繁忙的人流里,衣衫破旧,面色灰黄,半点也不起眼,领头的汉子反倒略瘦削些,神情沉闷麻木,眼神如一潭死水,腰后别着一把锈蚀的柴刀,听得手下人问起,便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堂主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了,瞧瞧接头的人来了没有?” 话说是迟缓,便显出几分木讷,但几个手下却不敢再多问什么,四下打量一圈,方才回道: “三哥儿,咱们来的早了,估计还得等会儿。” 领头的“三哥儿”便点点头,领着几个手下就在码头附近寻了个茶棚,要了一壶最便宜的冷茶,顺道听听那棚子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劳驾,这说的是什么故事?” 一旁被他打搅的力夫扭头过来,虎着脸不满道: “你自己听就是了,外地来的?这故事在这说了不少回了,讲的是个大地主。今儿怕是没什么新鲜故事听了。” “三哥儿”被人凶了,也没什么脾气,既听说讲的地主的事,便只“哦”了一声,又与被自己打搅的力夫道了恼,也坐在那里随意听着。 然而越往底下听,这“三哥儿”竟慢慢愣在那里,听着那黄地主横征暴敛,听着那姓杨的佃户低声下气,无可奈何,直到听见喜儿被人抢走,这“三哥儿”忽然竟流下眼泪来,喉头滚动了几下,神情现出几分茫然。 几个手下却没他这般“多愁善感”,瞧着外头好一阵热闹: “三哥快瞧,嚯,也不知道这又是哪个大官进京来了,看这派头,不知道贪了多少银子。” “三哥儿”赶忙抬手擦干净眼泪,跟着扭头望去,依旧用那副木讷的语气对底下人说道: “看那牌子上写的,来的是金陵知府,行了,这不干咱们的事,别多看。” “啧啧,三哥儿读过书,就是有见识,哟,三哥,跟咱们接头的人来了!” “三哥儿”抬眼一瞧,就见一个穿着绸衣,颇为富态的中年人正立在约好的地方,竟有些官气,“三哥儿”便连忙带着人过去,小声道: “小的是李三,按着咱们堂主的吩咐” 那中年人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个牌子,叫几人看了一眼,便领着几人进城 第440章 雨村进京 “老爷,这神京的气候,这时节倒比金陵更怡人些。” 船队在码头靠了岸,贾雨村等一行下得船,乘着车轿,搬着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神京城去。 贾雨村与娇杏坐在轿子里,雨村伸出两根手指拨开轿帘,打量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神京城,神色间有些怀念,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之情。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京师,初次赶考,而后罢官,携着林如海和贾政的书信求官谋职,这两回雨村每每思及,皆深感落魄,无颜提及,这神京城彼时与他而言,不过是过路之所罢了。 然此番进京,却是要受赏升官,青云直上来的,再看这座城池,便颇觉有不同之处,连城墙上的一砖一瓦也变的可爱起来,心中得意,自不消说。 此时听得娇杏谈起,雨村微微一笑,放下帘栊,轻抚颔下短须: “不过是来的凑巧罢了,如今正是暑气正盛的时候,北地向来比江南要凉快些,等再过几个月,你就又要说它冷了。” 娇杏闻言轻轻点头: “老爷这趟进京,可要去那贾家拜会?不是说是老爷的族亲来着?若是要去,我这便叫下人先准备着。” 雨村抚须的手一顿,昔年落魄之境,为谋前程,他便与荣国府上连了宗,自认了贾政为族叔,便连宝玉贾琏等辈,他也能叫一声世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自他南下金陵之后,听得宁国除爵,便与贾家来往渐少,况且以他如今四品官身,不日还另有迁转,压了贾政已不止一头,更遑论贾琏等辈。 虽说荣国府的根基并不在贾政身上,但其衰颓之势,贾雨村既为明眼之人,自然瞧得分明,岂肯再伏低做小,自甘下贱。 只是这话若是直说,未免显的难听,因而借口道: “此事不急,且先安置下来,待陛下召见。这番能回京,是受了王统制的举荐,听闻王统制不日也要回京,不可轻忽,还是先去王家拜会为上,礼数不可轻薄怠慢了。” 娇杏赶忙将这事记在心里,见雨村皱眉沉思,便拿手中团扇为雨村扇扇凉风,又轻声道: “老爷先前总不肯说,只推说是未曾定下,如今都已经进京了,总该叫我知道,老爷这回该升个什么官职?也叫我高兴高兴如何?” 贾雨村回过神来,见娇杏又提起此事,心中得意之情也欲抒发,嘴角勾了两下,强自忍住,面上依旧竭力作出一副端肃模样: “你啊你,俱是为陛下办事,何必计较官职,去年苏御史受旨南巡,这右俭都御史一职出缺,至今未曾填补,此番王统制为某举荐,正是此职了。” 娇杏只当前半句话是在放屁,抓着后半句紧着问道: “那这右俭都御史是几品?” 贾雨村便将右手伸出四根手指来,娇杏见此,一下子泄了气,颓然的坐回去,也不给贾雨村扇风了,撇撇嘴道: “还是四品,那跟老爷您原来做着的金陵知府有什么分别?王统制也太小气了些。早知道是这样,何苦这样大费周章的。” 贾雨村无奈的摇摇头,伸手点点她: “妇人之见,若只在那金陵知府的位置上待着,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了,来了这京师,才算大有可为。” 娇杏闻言也只是半信半疑,只是见贾雨村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方才不再多说什么。 队伍既入了城,寻到先前打发人定下的宅子,雨村吩咐娇杏安置家眷,自己半点也不耽搁,先提了几份金玉字画,如此厚礼,尤觉单薄,又专去如意斋里添了几样贵重物件,便领着两个仆人直往王家拜会。 一边欣赏京师风物,一边招来一位仆从问话: “先前派你来京师,打探的如何?” 那仆人连忙道: “不敢误了老爷的事,如今这京里正有几件热闹事,小人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这头一桩就是说明年又要京察,据说朝堂里为这事争的厉害,都快打起来了。” 这件事雨村已有些听闻,本料杨阁老应该是手拿把掐的,不料竟争执至今,不由心思震动,敏锐的察觉到其中机会,这京察大计,不正是御史得意之时? 将心中原先去往杨松府上拜会的念头暂且搁置下来,反倒起意打听申家所在,又问道: “还有呢?” “再就是南城里头最近也热闹的很,那位靖远伯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现在在南城到处查抄赌坊暗娼,还四下搜捕乞丐,据说衙门里都关不下人了。 这倒也罢了,他还一天到晚推屋挖沟的,将好些人家的房子拆了,最近正有不少人说要去顺天府衙门里去告他,听人说御史也弹劾他无事生非,劳民伤财的,但也没见什么下文。” 雨村脚下一顿,有些诧异道: “他这是何故,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陛下竟由他这般胡来?” “那谁知道了,说不准就是年轻坐不住,小小年纪就是高官显宦的,自然不能比老爷沉稳,打着个维持治安的名头胡搅一气。 要说这事,听人说也有两个月了,据说御史时常弹劾,但陛下就是不曾罚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雨村闻言,面上惊异之色遮掩不住,他若是在金陵搞出这番动静来,只怕知府的位置早也坐不稳了,何况是在这天子脚下,早听闻这靖远伯深受陛下信重,不意竟至于厮! 更不免又在心中将林思衡的地位往上调了调,打定主意,待拜会过了王家,便要携着娇杏往东府里联络一二,正好有香菱的故事在,由头都是现成的,只管推说娇杏思念故主,便也能搪塞过去 第442章 登门拜会 “林如海林大人如何了?” “哟,老爷您别说,这事倒正稀奇,这位林大人居然告老辞官了!” 雨村又吃一惊,不待细问,又听那仆人接着说道: “还有一桩更要紧的,前两天朝廷里头下了旨意,荣国府上的大小姐封了贵妃,据说在宫里正得宠,明年上元还要归家省亲呢。” 那仆人说着还啧啧嘴,似乎也很有几分感慨艳羡,雨村听得眉头直皱: 不是说贾家就要败落?这怎么又出了个贵妃?这岂是败落之像? 本已有心渐渐与荣国府划清界限,这会儿却又犹疑起来,担心若荣国府时来运转,岂不是白白将人给得罪了,心里尚在琢磨,脚下又走了一阵,便至王子腾府上。 客客气气的通了姓名,不多时便有仆人领他进去,王子腾如今尚未回京,也只得由其子王信代为招待。 雨村虽与此等衙内并无什么话好说,礼数却依旧十分周到,半点不嫌王信肤浅,口称世兄不止,作出一副相谈甚欢的场面来。 待与王信周旋一圈,尽了礼数,贾雨村便即告辞,返回自家,斟酌片刻,便唤来娇杏,叮嘱道: “我思来想去,既已入京,又是亲眷之家,虽因眼下忙碌,一时不便登门,也不可太过怠慢了,你且备两份厚礼,先写了名帖送去,今日天时已晚,暂且不说,明日你与我一道,往荣宁街去一回。” 娇杏虽不解雨村因何改了心意,却也应下,转头去吩咐下人,自不多提。 等到次日,一大早,贾雨村果然便携着娇杏登门,轻车简从,并不着什么官袍仪仗来招摇,先至东府。 “伯爷,数月不见,伯爷风采依旧,实叫下官心折啊。” “贾大人太客气,贾大人此番进京,想来高升之日就在眼前,来日少不得还要请贾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两人一通寒暄,贾雨村便叫娇杏去寻香菱到一旁去说话,香菱满心里拿娇杏果真当个故人来看,见她来访,十分高兴,又带着娇杏去见其母封氏叙话。 贾雨村这才说起正事来,斟酌着问道: “下官昨日方才进京,听闻西府里出了个贵妃?不知伯爷可知其中内情?” 林思衡知道他必然要问这事,笑答道: “确有其事,是西府里二房的大小姐,政老爷的嫡女,送进宫里有几年,前些日子忽然得了陛下青眼,加了贤德妃。 说来曾听政公提起,贾大人不正是西府里的族亲,这样说来,倒是该恭喜贾大人呐。” 贾雨村闻言,讪讪一笑,心里愈发犹疑,更拿不准荣国府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暂且搁置了与贾家划清界限的想法,打算还是要先来往着。又转头问道: “下官先前正欲去林大人府上拜会,却听闻林大人辞官,下官不知内情,未敢冒昧干渎,不知这其中” 林思衡并不愿他再攀扯着师父,摆摆手劝阻道: “师父那里,你倒不必去了,他老人家如今是修身养性,等闲不问世事,更不见外人,便是我去,也得看他心情,” 雨村闻言忙道: “林大人有功于国,又能不汲汲于功名,此等淡泊之志,实在叫下官仰慕汗颜,只是以林大人之才,却不能与国事上出力,未免可惜。” 林思衡只是笑而不语,并不多说,雨村也不再纠结此事,转了几个弯,便将话题绕到与自己仕途息息相关的正事上: “下官听闻明年春日将有京察,不知这朝着究竟是何动向?” 林思衡诧异道: “贾大人以此事来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我一介武官,素不干预朝事,京察一事再大,于我也不相干。” 贾雨村如何不知此事,可他在京中,也并无什么根基可言,林如海又辞官,哪里还有什么打听的去处。 倘若去问贾政,以贾雨村对其的了解,这贾政虽是个文官,倒也还不如来问林思衡这武将来的妥帖,因而只是笑道: “伯爷此言未免过谦,伯爷虽不干涉其中,然以伯爷之明慧,朝中之事,其中诸多内情,岂能瞒过伯爷的慧眼?” 林思衡依旧摆手不答,贾雨村见此,也只得再问的更直接了些,状似无意道: “下官正欲往杨阁老府上拜会,只是听闻杨阁老日理万机,而今又上了年岁,也不知如今是否方便?” 林思衡微微一笑: “杨阁老公务繁忙,正与申阁老合力计较来年京察一事,眼下只怕分身乏术,若依在下的意思,倒不如暂且推迟些时日。” 雨村闻言,心中便已有数,连连点头。 这边自是虚情假意,相互应付,另一边却着实有几分情真意切了,封氏自被林思衡接近府里养着。 虽说安排了个整理花草的活计,但一则这桩事上本就安排了人,再则府里下人皆知香菱受宠,自然也没有来催逼她的,凡有什么事,都抢着替封氏做了,只叫她在府里修养。 今儿本也无事可做,就见着香菱拉了位通身富贵的阔太太来,虽是多年不见,封氏依旧一眼认出自家旧婢,也是又惊又喜,忙要拜见。 娇杏既得了雨村的话,要与香菱交好,自然不受,只拉着封氏一道在炕沿上坐了,也红着眼睛,一副十分感怀的模样。 当年封氏落难之际,娇杏被贾雨村接走做了二房,所得银两虽不曾落到封氏手里,封氏却也不曾有怪她的心思,更刻意不去计较娇杏多年不曾前来探望。 一番言语,娇杏又提起昔年与自己一道在封氏跟前服侍的另一个丫鬟,不知如今是何下落?便听得封氏叹道: “家中贫贱,实无力多养人口,你被府台大人接走不久,春花便也被我父发卖出去,早早的也没了音信。” 娇杏闻言,也唏嘘不已,愈发觉得庆幸,叙过一通旧谊,娇杏便又拉过香菱来说,对封氏笑道: “夫人早年虽有难处,如今却苦尽甘来了,小姐已长大成人,又甚得靖远伯爷宠爱,岂能少了富贵?” 封氏也连连点头,她起初尚且有些不甘香菱如今为人奴婢,但日复一复,见香菱浑然乐在其中,再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意思。 又见着靖远伯爷也并不曾对香菱动辄打骂训斥,宠爱不曾衰减,反倒日盛,如今也渐渐放下心来。 第443章 地位 况且她也知香菱憨愚,能得一份宠爱,倘若不去计较什么名分,也实在可称得上是好归宿,自此便也将要为香菱赎身的念头淡忘了,只笑着应道: “香菱这孩子性子太蠢笨,能得伯爷恩宠,已是福分,岂敢再奢望富贵?只叫她平安无事便可,如今虽不能得知老爷下落,不得团圆,我也没什么好再奢求的了。” 娇杏见她提起甄士隐,便忙安慰几句,说了一阵,见有下人来传话,说雨村寻她,便忙起身,不敢耽搁,临了才拉着香菱道: “本该称姑娘一句‘小姐’,只是不敢折了老爷的官身,也只得托大,唤你一声妹妹。 你我两家既有这样的缘分,往后同在京师里,自该多来往才是,倘若生疏了情谊,岂不可惜,往后若得空,便来寻我说话,或是我来见你,你可不能推拒。” 香菱如今的身份要说起来,其实与娇杏已不大对等,但香菱本身也不大在意这些,见娇杏言辞亲和,不疑有他,也连连点头应下。 娇杏便也显出几分喜色,不再耽搁,跟着雨村又往往西府里去。 待娇杏走后,封氏面上的笑意略淡了些,拉着香菱说话,提点了几句叫香菱要注意身份,香菱懵懵懂懂的点头应下,却并不往心里去。 封氏见此一叹,笑着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放香菱去寻她的好伯爷去了。 等香菱找来,林思衡将香菱揽在怀里温存一阵,笑问道: “你娘亲见了那官太太,可提点你什么没有?” 香菱憨憨摇头道: “我娘见了她,也只是一通感慨,说了许多好话,听说那位贾大人要升官,我娘也很高兴呢。倒是提了一句叫我注意些身份,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叫我不要跟娇杏夫人来往吗?” 林思衡轻轻摇头,他自然不觉得香菱身份比那娇杏低了什么,玩笑道: “我知道了,你娘这是在提醒你,你和晴雯都是爷的心头肉,叫你要硬气些,可别再叫晴雯给欺负了。” 香菱笑咯咯的直摇头: “爷胡说,娘才不说这个呢。再说晴雯也没有欺负我。” 便也不多问,三两下就将这件事情忘掉,满心满眼的又只顾着林思衡一个人了。 林思衡也暂且将贾雨村之事放下,往后自然有用的着他的时候,倒不必急于一时。 况且既有香菱温香软玉在怀,林思衡眼下也没那心思去办什么正事。 见香菱眼神明媚,笑的眉目招摇,心中也觉欢喜,在香菱耳边说了两句好话哄一哄,便见香菱略一迟疑,脸红红的,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宽衣解带,唇舌轻启,极尽温柔,自不消说。 贾政自得了贾雨村的拜帖,便专等在家中,待的下人前来禀报,说雨村已至门外,贾政便忙亲自出迎,又叫开了半扇正门,一路至台阶下,当先拱手作揖道: “听闻雨村兄进京,存周喜不自胜,早渴盼一晤,雨村兄快请入内。” 贾雨村这时才抬起手来,面上依旧和气,只是比上回多了些自矜,略略拱手还礼,也不再称什么“世叔”,只笑答道: “存周兄太过客气,雨村昨日方才入京,因恐舟车劳顿,衣衫不整,有不敬贵府之嫌,故不敢冒然登门,迟缓一日,还望存周兄勿怪才是。” 贾政闻言反倒愈发欣喜,忙客气道: “雨村兄莅临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岂有怪罪之理,快请快请!” 说罢便亲自当先引贾雨村入内,雨村打发娇杏前去拜会贾母,自己随着贾政去梦坡斋叙话。 詹光单聘仁等清客也早在此等候,见着雨村,皆近前弯腰问候,口称“雨村公”,满面热忱,殷切至极。 雨村只一一颔首便罢,并不与这几人多言,更不曾如先前来时与这几人称兄道弟,众人又请雨村与贾政一道坐了上位,一通寒暄,便听雨村笑道: “在下才入京师,便已听闻贵府上大小姐竟得凤鸾之瑞,尚未恭喜。 我尚在金陵之时,也曾与贵府祖宅上来往几回,曾见有牡丹乍然而放,满室翕香,彼时尚不知何故,原来是应在这里。可见贵府上人杰地灵,果非虚言。” 贾政闻言,也面有喜色,连忙问道: “竟有此事?想来也是娘娘命格贵重,福泽深厚,方有此物征,此天意叫娘娘生我寒舍,敝府岂敢贪天功为己有?而今娘娘得乘鸾驾,皆是皇恩浩荡之故也。” 说着又忍不住将山子野所绘图纸取出,以请贾雨村赏鉴为由,显摆一二,几位清客这些日子常陪着贾政干这事,每日里都说一箩筐的好话,偏还能不重样。 贾雨村见着图上景致,也着实惊叹一二,不免问道: “此等贵所,正是皇亲气象,也只贵府这等人家有此福缘,但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 贾政略顿一顿,笑道: “雨村兄此一问,正在要害处,若无衡哥儿帮衬,倒却有几分难处。” 雨村连忙追问一番,贾政因思及林思衡先前交代,却不多做解释,贾雨村见此,也只得自己揣摩,既知这省亲一事,尚有林思衡为荣国府出力,便更觉得贾林两家,果真亲如一处。 闲话一番,贾政便又叫人唤宝玉来应酬,宝玉虽极不耐这个,然贾政叫他,他也不敢推拒,到雨村跟前,作揖行礼,出言问候,倒也周到。 雨村却只端坐,并不还礼,更不认宝玉这么个“世兄”了,笑对贾政道: “昔日见府上几位公子,虽皆都胜于别家,然独面前这位,富贵天成,则更非常人所能比,如今又有娘娘泽佑,来日所成,恐更非在下所能肖想了。” 贾政听着也觉高兴,口中却连连谦虚道: “雨村兄未免太过宽容高看了他,我这孽障,如今都已这般年纪,尚且文不成武不就,岂敢再奢望什么前程。 他若将来能安生些,休仗着家世出去胡乱淘气厮混,我也只当是烧了高香了。” 贾雨村早知宝玉性情,闻言心头暗哂,口中连连出言宽慰,只道必不至此,贾政叹息一二,见宝玉已在雨村跟前又混了一回熟脸,也怕他继续丢人现眼,露出腹内草包来,便训斥道: “你这畜牲,雨村兄这般抬举你,也不知道说个谢字,真真是白读了那些书!还不快快滚远,自去胡闹你的去,还站在这里碍眼做什么!” 宝玉便又被骂的一激灵,略有些惊惶的赶紧退出去,自回绛芸轩与袭人等人说话去了。 第444章 贾芸谋差 过得几日,崇宁帝果然召贾雨村觐见,次日颁下圣旨,迁原金陵知府贾雨村,为督察院右俭都御史。 虽仍为四品,然由外官转为京官,况且还是台宪这等清要之地,自然是大大的高升,一时门庭若市,雨村借此东风,置办家产,勾连官宦,暂不去提。 又过了些时日,省亲别院依旧建的热火朝天,西府里上上下下,皆视此为肥差,各施手段,从中渔利,虽不敢以次充好,然勾连商贩,虚报高价,甚或借损耗之名,以公肥私,更不用说。 凡有空缺,必是争相抢夺,这贾家下人本就繁多,况且又多了许多自东府里被逐出之人,更显僧多粥少,有时各托颜面,争到凤姐儿面前,往往一人能做完的事,却也只得安排两人,甚至多人去做。 虽是如此,贾家各房“权仆”尤尚不能满足,至于远房族支,若不能先奉上许多好处,便更沾不上什么光来。 荣宁二府开枝散叶,已有百年,况贾家本是大族,虽荣国府依旧富贵,然远些的族支,却也多有过的艰难的。 其中便有一个贾芸,说来也是荣国一脉,不过却已隔的远了。 昔年贾珍掌事之时,都不曾关照几回。更不在西府里头住,早搬到外头,因父亲早逝,其母独自拉扯成人。 然生计不易,贾芸家贫不曾科举,更不得习武强身,只稍读过几本书,倒还勉强认得几个字,年过十八,不曾娶亲不说,更难的是生计也无着落,只靠着母亲替人浆洗缝补,挣些散碎铜板,勉强度日罢了。 贾芸虽与文武之上无甚长处,然却有一片孝心,见其母年迈,却终日劳碌,时常懊恼,却无法可想,甚或起意为荣国府里自荐为仆,补贴家用,也被母亲所阻。 省亲别墅一事,已是传的沸沸扬扬,贾芸自然也有所耳闻,早有意从中谋个差事,挣几两银子补贴家用,然登门几回,尚未及进府,只在门口,因拿不出好处来贿赂,便已先被门子给拦了。 这说来也是如今的风俗,贾芸并非不知世情之辈,恰恰相反,其人自小跟着母亲讨生活,若论人情世故之道,着实了解甚深,又极能拉下脸面,再伶俐乖觉不过。 可家贫就是家贫,着实也凑不出能拿的出手的礼来,也只得寻着空便在荣府门前转悠,指望着能有一二熟人,或可帮他说两句话。 这一日里倒正逢着贾琏和宝玉自外头吃酒回来,贾芸连忙上前请安,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儿: “请琏儿叔安,请宝叔安。” 这倒把宝玉喊的一愣,细细瞧他两眼,但见这人十八九的年纪,高挑清秀,斯斯文文的,倒也生出几分好感,况且又有几分面善,只是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贾琏见他发呆,便笑道: “你连他也不认得?这不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贾芸连忙道: “二叔事忙,竟还记得侄儿,侄儿今儿来,正是来寻二叔说句话。” 宝玉这会儿才算想起来,胡乱向他母亲问候一声,笑道: “瞧着可比原先出挑许多,模样倒像我儿子了。” 这话着实有几分荒唐,便听贾琏也笑道: “亏你说这话,好不害臊,人家可比你大上好几岁呢。这话要叫五嫂子听见,那可是个烈性的,仔细要来骂你。” 宝玉和贾琏,说来也是贾芸的长辈,况且地位又差的太大,贾芸自小到大听过的难听话多了,这几句话自然也不往心里去,反赔着笑道: “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孙’,宝叔本就是长辈,我虽岁数大,山高也高不过太阳去,不过是多吃了几年米面。 只从我父亲没了,侄儿这几年正无人教养,若是宝叔果真不嫌弃,肯认我作儿子,那就是侄儿的造化了。” 贾琏被他这话逗的直乐,指着他对宝玉笑道: “这倒真是个机灵的,可听见了?真认个儿子,可不是要开交的。” 说着抬脚就进府去,压根也懒得听贾芸要说什么,贾芸见此,也并不敢生怨。 独宝玉先前说出那句不大得体的话,过后便已有些懊悔,这会儿见贾琏撇下贾芸走了,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拉着他道: “明儿你要得闲,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只是这会儿我也不得空了,赶明儿你再来,一块儿说说话,我带你四处耍耍。” 说着就见贾母又派人来喊他,赶忙也跟着进府去了。 贾芸应了两声,便颓然的靠到一旁墙角里蹲着,至于宝玉说什么明儿去找他一类的话,贾芸也只当是搪塞之言,况且他眼下连这门也进不去,如何还能到里头去找宝玉。 待蹲的腿麻,便站起身来,一边低头想法儿,一边抬脚要回家去,不料他这一转身,没走两步,倒先撞着一人。那人纹丝不动,贾芸自己却先摔了个屁墩儿。 贾芸抬眼一瞧,却见原来是一个作护卫打扮的人,周遭还有几个跟他一样的,正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自东府里出来,要往外走。 那护卫遭了他这一撞,当即警觉起来,手里的刀都已抽出来半截儿,唬的贾芸心里直哆嗦,正巧那当中的年轻人见着这边动静,也往这边来看。 他这一扭头过来,贾芸便看了个真切,竟认出他来,不敢耽搁,当即翻了个身拜倒在地上,伶俐的磕了个头,口中唤道: “小人贾芸,见过伯爷。” 林思衡正要往南城去,倒并不认得贾芸,陡然听他招呼,愣了一愣,往这边走两步,笑问道: “贾芸?后廊上五嫂子家的那个?你认得我?” 贾芸再不料林思衡居然能知道他,大喜过望,赶忙顺着话道: “正是小人,小人常在荣宁街上走动,远远的见过伯爷几回,似伯爷这般人中龙凤,小人就是见过一回,别说梦里,下辈子也都记得。只是没曾想,伯爷居然也知道小人?” 林思衡笑着招手叫他起来,又叫护卫把刀收起,方才对贾芸笑问道: “你这是有什么事,这样匆匆忙忙的,连路都不看,这是冲撞了我,自然不与你计较,要是撞到哪个皇亲国戚头上去,被人一刀剁了,岂不冤枉?” 贾芸连连赔笑道恼,并不敢多说。林思衡见他这一身打扮,虽说没个补丁什么的,倒也已十分陈旧,又见他先前在荣国府门前打转,倒也猜到是为着什么事,当下却不多说,只是也笑着叫他明儿再来。 待离了荣宁街,边城方才有些诧异的问道: “公子怎么知道的这贾芸,连我也是第一回知道他。” 林思衡只是笑笑,却并不解释,只随口答道: “我也就是听说过,小七如今手头的事情也多了,他不是懒得管民丰楼?给他寻个人帮衬着。” “这人瞧着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他管的来?” “明儿叫他来,先看看他的能耐再说,也不是一定就叫他来管,顺手的事罢了,那些占道的房子可拆干净了” 第445章 不是人 林思衡既叫他明日过去,贾芸自然不敢拒绝,连忙应下,更不敢如对待宝玉那般,拿这话当耳旁风。 看了一眼与荣国府一样壮观巍峨的靖远伯府,贾芸面色又开始为难起来,西府里进不去,明儿东府也进不去可怎么办? 先不说得不得什么好处,倘若果真误了靖远伯什么事,他哪里担待的起,便欲要先提前做些准备来。 思量许久,倒也寻出个主意,虽觉不大妥当,也只得试一试再说,便抬脚往南城舅舅家去。 贾芸这母舅姓卜,就叫卜世仁,在南城里开着家香料铺子,虽不甚红火,倒也吃喝不愁,有些家底。 见着自家外甥进来,问了一句,贾芸便求恳道: “正有件事情要求舅舅帮衬帮衬,舅舅好歹赊些好苏合香给我,也不必多,四两便足,等过了八月,外甥儿一准儿按数送银子来。” 卜世仁当即冷笑道: “快别提这赊欠两个字,前儿铺子来还有个伙计,替他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到今儿也没还上,只得我自己赔了,因而前几日才定了合同规矩,再不许亲友赊欠的。 也并非是舅舅为难你,再者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是拿现银子来买,也没有给你的。 况且我又知道你,你哪里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是赊了又拿去胡闹罢了。 你也别怪舅舅见你一遭,就寻你一遭的不是,总是你不知好歹,说来也大了,到底寻个营生,挣几两银子,好好拾掇拾掇,我看着也高兴。” 贾芸嘴角扯了扯,心里觉得憋屈,却也只得赔笑道: “舅舅说的虽在理,只是我家里的光景,舅舅不是清楚?原先一亩地两间房,如今不是还在着,也不曾叫我给糟蹋了。 只是巧媳妇也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外甥儿能怎么样的,再者我平日里晓得舅舅事忙,无事并不敢来打搅,只实在是遇着正事,不得已,才来求舅舅来了。” 卜世仁磕磕手里旱烟锅,不耐烦道: “我的儿,舅舅要是有,给你还不是该的,我天天与你舅母说,只愁你不争气,没个算计心眼的。 你要但凡立的起来,到你贾家大房里,便是见不着个做主的爷们,就是下气些,和那些个管事下人嬉和嬉和,你也能弄个事管管。 我前儿不还见着你那三房里的老四,就是那个叫贾芹的,骑着大叫驴,带着五架大车,四五十个和尚姑子往家庙里去。 他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又不是多能干的,怎么就有这好事落他手里,你怎么就不学学?” 贾芸求恳半天,一无所得,反挨了一通教训,也只得道恼告辞。 卜世仁喊了一声: “怎么又急的跟个猢狲一样,吃了饭再走!” 话音才落,就听见厨房里有人将米缸拍的直响,贾芸舅妈端着个空簸箕出来,也不看贾芸,只对卜世仁道: “你又糊涂了,才说了没有米,买了半斤面下给你吃,这会儿倒装起胖来,留外甥在这挨饿不成?” 卜世任咂嘴道: “这有什么的,再添半斤就是了。” 他媳妇便叫自家女儿出来,当着贾芸的面吩咐道: “银姐,你去对门王奶奶家里问问,有钱借二三十个,再买半斤面来。” 那“银姐”便也朝自家表兄瞧了一眼,神情很有些不情愿,夫妻两个还在这里你来我往,贾芸却早听不下去,胡乱道了声: “不用费事”。便跑的不见人影。 赌气跑离了舅舅家,过后贾芸又不免一阵恼恨,闷不吭声在巷子里头走,倒正遇见一醉汉,那汉子醉眼朦胧的,竟还能认得他,喊了声: “可是贾二爷不是?” 这醉汉他倒也的确认得,正是倪二。 要说这倪二,原也是贾芸近邻,后来搬到南城,自此少了来往,前些日子才又遇见。 贾芸也知这倪二如今是个泼皮,专放些印子钱,又在赌场里看场抽钱,打架吃酒,便不敢与他深交,但到底也有一番交旧情。 前些日子才听闻这倪二让官府拿了,心里尚有些惦念,不想这会儿在这撞见,便忙问道: “老二,你怎么在这,不是听说你叫人拿了去修路?我还想着去探望探望你,这是已经放了?” 倪二闻言,当即啐了口痰,骂骂咧咧道: “那狗日的靖远伯,好端端的,没事找事,把老子看的赌场给拆了,还抓老子去挖那臭水沟,要不是遇见了贵人,老子我迟早是要被他糟践死。” 贾芸见他骂到林思衡头上,也只得讪笑着不出声,转了话头道: “那你现在是在哪儿高就来着?” 倪二便嘿嘿笑道: “托了贵人的门路,已入了三合帮了,大小算个头领,混口饭吃,你又往哪儿去?方才瞧着不大高兴。 要有什么不平的事,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三街六巷的,得罪了我倪二的朋友,管叫他人离家散。 况且如今兄弟我既已入了三合帮,说句不成器的,也算得个靠山,更没有不帮衬这邻里的道理。” 贾芸连忙拦了拦,苦笑道: “你先别说这话,你定要问,我告诉你就是。” 第446章 轻财重义醉金刚 待贾芸将方才在舅舅家的事情一说,这倪二当即大怒,瞪着眼睛道: “亏的是你舅舅,倒叫我骂不出什么好话来,真是气死我倪二!” 说着还打了个趔趄,贾芸恐他醉酒摔倒,忙伸手扶他,倪二便一把拽着贾芸的胳膊,又在自己褡裢里翻了翻,摸出刚刚去欠钱人家催债讨来的十五两银子,就要往贾芸手里塞: “你也不必这样愁烦,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情,我这里有,你只管拿去用便是。 我也把这丑话说在前头,你我打小做了许多年街坊,晓得你家里有难处,我在外头放账,有名有号的,从不曾见你来开口。 我知你厌恶我如今是个泼皮,跟我来往,怕低了你的身份,又或者你是怕我难缠,利钱重? 我今儿话说的明白,这银子我是不要你利钱的,也不要你先什么欠书文约,但你要是怕我这银子脏,污了你贾家爷们的身份,那我也不敢借给你了,咱们从此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贾芸连连苦笑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哪里就有什么身份好言语?” 又见着倪二正醉酒,怕一味拒绝,惹恼了他,要平生事端,况且也怕真误了明日去东府的事,心里只道不如先接了这银子,来日加倍还他就是,便忙道: “老二,真难为你想着我,我往里不去寻你,也是知你来往结交的都是有胆量的好汉子,似我这等没能耐的,只怕你不肯借我罢了,今日既蒙高请,怎敢推拒,待我回家按例写了文书给你。” 倪二哈哈大笑道: “真是好会说话,但你既说‘结交’,我倪二若要这利钱,那便不是结交了,你也不必扯这些闲话,这银子你就拿去,再说什么文书的话,还是趁早还我!” 贾芸这才赶忙接了,倪二也十分满意的拍拍贾芸的肩膀,又说自己要去寻马贩子王短腿还有事情,约了改日一道喝酒,便与贾芸作别。 贾芸虽也担心倪二只是一时醉酒胡作仗义,然事已至此,也只得先将这银子花用一二,想着便是已两人的交情,来日只要还他,哪怕多些利钱,也不至于就此打上门来。 便寻了个钱铺,将银子称了分量,方才回家去,其母见他回来的晚,问了两句,贾芸也不将舅舅卜世仁的事情相告,只推说是被贾琏留饭。 待次日一早,贾芸便出门,专寻了另一处香料铺子,咬咬牙,量着财力,称了些上好的沉香,提在手上,便往东府里来。 待到了门口,贾芸先整理了一番衣着,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方才忐忑不安的迈上台阶,寻了门子,当先作了个揖道: “这位哥哥请了,在下贾芸,昨日里遇到贵府靖远伯爷,叫我今儿来府上寻他,听候吩咐。” 说着就要从袖子摸出一角剩下的碎银子来递过去,不料他话一说完,银子还没递过去,就见那门子似是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道: “是有这回事,昨日里祥管事已吩咐过了,你跟我来。” 说着便扭头带路,贾芸吃了一惊,不敢怠慢,赶忙跟上,往里走了几条过道,贾芸本一路四下打量着这府里的景致,余光忽然瞥见前头有一着红衣的女子,赶忙便将眼神收回,弯腰低头,不敢多看。 又听得那女子问道: “这人是谁?我不曾见过。” 门子便答道: “红玉姐姐,这是贾芸,昨儿伯爷吩咐叫他来听候差遣,祥管事已交代过。” 红玉便点点头,见这贾芸是要去见林思衡,她便也想着一道过去,便将手里东西交给门子,叮嘱道: “正好,这人交给我带去见伯爷,你把这几样,送到西府二奶奶手里去,我就不去了,省的回回去总拉着我说话,耽搁功夫。” 那门子不敢拒绝,赶忙应下,又转身往西府里去,贾芸依旧低着头,眼角都不敢往上抬一下。 方才只是瞥见一眼,也觉这是个仙女似的人物,想着必是府里的女眷,更不敢失了礼数,又把腰往下弯了弯,作揖道: “贾芸见过姑娘,请姑娘安。” 红玉微微侧了侧身子,避了他的礼数,扫量他一眼,见其面相倒还斯文和善,只是瞧着也没什么稀奇的,便不往心里去,笑道: “我不过是个丫鬟,要你请安做什么,伯爷既说了要见你,跟我来就是了。” 说着就当先迈步,贾芸依旧跟在身后,这回却不敢再四下打量,只拿余光瞅着红玉脚后跟,怕走岔了道。 待到了书房,红玉敲了两下门,待里头应下,便推开门进去,林思衡正处理完一份文书,见是红玉领着贾芸进来,哑然一笑。 红玉见着他身边竟无人伺候,赶忙近前来,替林思衡沏了茶,又帮他整理桌子,捶肩捏背,一通殷勤,好生忙活,嘴里问道: “怎么爷一个人在这,晴雯她们呢?” 林思衡笑道: “昨晚上睡的不踏实,跟香菱一块儿睡回笼觉呢,绿衣方才也忙活事情去了,可不就剩我寡家孤人在这里。” 红玉听见这话,心里简直都要欢呼出来,那这不就是自己一个人在爷身边陪着?往日里再是争不过晴雯的,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林思衡见她眼神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也轻笑着点点红玉的鼻尖,方才对贾芸吩咐道: “来的倒早,可知道我寻你要做什么?” 贾芸连忙道: “伯爷的英名,小人虽然鄙陋,也早有耳闻,能为伯爷办事,多少人抢破头也抢不来的,这已是小人的福分了。只怕伯爷觉得小人驽钝,不堪造就。 伯爷但请吩咐,不拘是什么事情,只要是小人能办到,再没有推辞半句的道理。绝不敢坏了伯爷的美意。” 第447章 安插人手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转而问道: “先前见你在荣国府门前打转,是想进去?” 贾芸忙笑答道: “小人近来清闲无事,因听说了贵妃娘娘要回来省亲的事,想着也该出一份力,好歹帮闲帮闲,可巧遇到了琏二叔和宝叔,琏二叔和宝叔心疼小人,便教训了两句。” 这话说的世故,偏偏贾芸面上倒是一副十分发自肺腑的恳切模样,瞧着便不觉市侩反胃。 林思衡见他确是个会说话应答的,人也机灵,不免点点头,笑问道: “是想进园子里头做事?那你找宝玉和贾琏,岂不是找错了人?” 贾芸如何不知该去找凤姐儿才是,只是眼下连门都进不去,自然也无从谈起,便只讪笑道: “伯爷慧眼如炬,小人这点小心思,在伯爷跟前果真是无处遮掩,但不拘能不能做的成事,小人见着两位叔叔,也该近前问候,才是小人这做晚辈的孝心。” 林思衡又问道: “可是家里有什么难处?” 贾芸沉默了一下,手指抓了抓袖口,忽然拜倒道: “不敢欺瞒伯爷,小人今已十九,然却一直没什么出息,也不曾有什么正经的买卖营生。 如今家中老母日渐老迈,近日又生了病,家中实在是少了进项,快要揭不开锅了。 族中又已离的远,也不能支应,这才想着能到园子里帮忙做些活计,好歹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因家中贫贱,连西府里的角门也进不去,又听说那园子里的活早被人包圆了,小人只怕也再寻不着什么空处,这才日日在西府门口等着,想着若能撞见哪位老爷,兴许能得个两句话。 这说来都是小人无能,这点小事,本不该在伯爷面前说这些,让伯爷见笑了。” 贾芸说完,面上也有些无奈悲哀之色,林思衡细细察其神态,追问一句道: “你母亲生了病?病势如何?” 贾芸忙道: “也是老毛病了,只因上了年纪,逢着阴雨天便走不得道,小人虽也心焦,只是瞧过几位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将养着。 倘若真有办法医好,小人不是没有孝心的畜生,便是砸锅卖铁,称干净了这百多斤的骨肉,也不敢延误怠慢。” 林思衡也赞许的点点头,便对红玉吩咐道: “派人去前头交代一声,等会儿给他包二十两银子带回去,也是为他这一桩孝心的缘故。” 贾芸愣了一下,躬着腰,搓了搓膝盖,他虽也的确少银子花用,但他今日此来,却是期盼着能有一个机会,好歹做些事情。 以他的身份,若错过了今日这遭,贾芸自问往后再要进这东府见林思衡,只怕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况且若白受了这银子,他自己也觉羞耻,而且母亲也不能容他这般,便涨红着脸,连忙道: “小人小人不是来乞讨来的!伯爷虽富贵,小人也没有白受伯爷恩惠的道理,若若小人无德无福,不能为伯爷效力,实愧不敢受。” 林思衡笑问道: “倒有几分骨气,那这么说,你是真想替我办事?” 贾芸连忙道: “小人自知无甚能耐,倘蒙伯爷栽培,愿肝脑涂地,绝不敢有负伯爷所托!” 林思衡靠在椅子上,思量片刻,忽然道: “贵妃省亲,确是一桩大事,你可知这省亲别墅所造地界,大多是自我东府里起的,然我愿为此事,却是为了娘娘的体面,倒不是为了叫那些小人从中谋夺私利。 你既本有意进园子里去做事,我也可先成全了你。 听闻如今这园子里的差事都是赖大在安排?回头我叫人领你去见西府里二奶奶,安排你进去,你便先做着。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桩事交给你办,只不是你可做的成?” 贾芸连连点头: “伯爷但请吩咐,小人一定做好!” “我这桩事,说难不难,只要一个细心稳妥便可,待你进了园子里,除了西府里二奶奶交代的差事,我也不要你做别的,你只记着一桩: 替我看好这园子里的人员安排,账目花费,不管是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要留心,回头一并报我知道。” 贾芸一阵愕然,已然领会了林思衡的意思,他岂不知似这等族中大事,下人差使其中,必难免有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之行,甚至是当主子的也都是要借着这机会,将公中的银子往自己腰包里塞。 那这意思不就是叫我去当个“监察御史”?贾芸一时倒还真有些瑟缩,就不说赖大赖升,单是吴新登、贾芹等人,他也吃罪不起。 更何况说不准这里头还有赦大老爷和政老爷的事 但转念一想,这桩事既是林思衡吩咐,来日便果真得罪了人,以林思衡一贯的名声,也不该就把自己给卖了,况且今日若错过这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出人头地。 因而一番纠结,终于还是咬着牙点头道: “多谢伯爷看重!小人明白了!定为伯爷办好此事!” 林思衡也不过是昨日里正撞见他,方才临时起意,如今只是顺手考验一二,这园子里头他早已安排了人手,便是这贾芸,回头其实也一样被要被盯着。 这贾芸先前一心想要进园子里头办事,要说起来,其实目的与赖大等人也并无二致,都是看中了这里头的好处,想借此分一杯羹罢了,顶多也就是胃口小些。 但总归其人虽圆滑事故,却非奸邪之人,更难得的是知恩图报,颇知忠义,不拘什么时候,这种人手总是不嫌多,因而方给他这个机会。 “既如此,红玉,你打发个人,带他去一趟西府,跟凤嫂子交代一下。” 红玉连忙点点头答应下来,顺手将那沉香拎在手上,领着贾芸出了书房,招来一个小丫鬟,叮嘱两句,便叫贾芸随这丫鬟过去。又顺手将那沉香递还给他,笑道: “府里并不兴这一套,伯爷更不差这些,你家中既不宽裕,这沉香便带回去退了。” 贾芸连忙道: “虽是伯爷看不上这些,姑娘不妨自己留着用,也不算糟蹋了好东西。” 红玉只是笑,依旧丢还给他,又自袖子里取了二十两银票: “这个你也拿着,既要给伯爷办事,伯爷不会叫人白做,这些且先支应着家用。” 贾芸连连摇头不受,红玉便道: “叫你拿,你接着便是,这银子按着规矩也该给你的,走的公账,又不是我私自给你。 你家中母亲既生了病,这时候撑什么骨气?只管把事情办好,便什么都有了。” 第448章 邀宠 贾芸这才伸手接过,口中连连道谢,又知这位红玉姑娘必是靖远伯的身边人,有这般地位,尚能如此细致入微,贾芸心中更是感念甚深,只在心里记下,只道等来日若有时机,定要报答。 红玉却懒得理会贾芸心中何等感激,吩咐完了事情,便仍回书房里去伺候林思衡。 林思衡见她回来,笑看她一眼: “事情都交代妥了?” 红玉走过来,一边为林思衡沏茶研墨,看着林思衡写写画画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一边随口答道: “都交代妥当了,给他留了二十两银子,西府里那些下人再是贪婪,糟践的也是西府的银子,爷管它做什么?” 林思衡落完笔,将东西收起来,伸手一揽,红玉便乖乖的坐进他怀里: “西府里的银子虽没什么可惜的,不过倒可借着这桩事来认一认人,谁贤谁愚,谁忠谁奸,正好看个分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用处。” 红玉本也是随口一问,虽没大懂,却也并不多问,与林思衡言语一番,便有些不大老实。 林思衡也知红玉虽也是自己身边极亲近的大丫鬟,生的也十分貌美,然而与另外三个相比,总是差着些,心底里其实略有些自卑。 往日里晴雯香菱等人若在,她是定不敢去争宠的,也只瞧着今儿就她一人在这,心思便大了起来。 况且红玉又是个顶能主动抓机会的,林思衡都还没急着怎么样呢,红玉就已经悄摸声儿的偷偷把手伸进林思衡下身衣服里头作怪了。 林思衡既非草木,自然也不能容她如此挑衅,瞧她一眼,露出一个狞笑,当即化被动为主动,手也往红玉衣服里一伸,三两下除去两人身上赘物,便将红玉置于书案上。 红玉终于一介弱女子,虽起初尚可你来我往的“抗衡”一二,然不多时便已泄了力气,神思飘荡,只得如待宰羔羊一般任由自家爷为所欲为了。 好事正行到一半,红玉正觉神魂茫然无着,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也只在脚后跟不时轻轻打在林思衡后腰上时,方才能在现世里寻到一个支点。 正顾不得矜持,秀口翕张,鬓发散乱,左右摇头,要往高处去,书房的门却被推开,就见晴雯钻进来,陡然出声道: “呸!大白天的乱哼哼,不害臊!” 红玉被她这一声唤回了神志,更受了惊吓,惊呼一声,身子陡然一僵,眼角淌下一行眼泪,便软做面条一般,不做声了。 晴雯这般“为非作歹”,林思衡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也当即化身为正义的伙伴,必要对晴雯“惩戒”一番,为红玉出气。 晴雯自不肯“引颈就戮”,然终究如“邪不胜正”,蚍蜉撼树一般,终于还是被命运刺入了咽喉,很快也只得一道儿躺在红玉身边,任人宰割 ____ 书房里一通忙乱,贾芸却也正被人领着去见凤姐,这回有东府的丫鬟带路,门子自然不敢再拦他,更不敢向他索礼,任由他往里去,反倒还作揖问候两句,称呼了几声“芸二爷”。 贾芸心头哂然,却并不显露出来,一路直往凤姐儿院去,待见了凤姐儿,那小丫鬟把人带到,领了半吊赏钱便先回去,只留贾芸在这应付着。 贾芸倒也并不怯场,又知凤姐儿是个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束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数,给凤姐请安。 因贾芸素日里并不大往西府里来,又没个要紧的身份,便连贾芹贾菖等人都比他近些,此番若无东府的情面,凤姐儿其实只怕也懒得搭理他,此时却也笑看他一眼,点点头问道: “这是有什么事,怎么还跟东府里牵扯上了?你母亲可还好?” 贾芸便应和道: “累的婶子挂念,身上正不大好呢,只是挂念着婶子,常说要来看看,却总来不得。” 凤姐儿也知这是客套话,并不往心里去,笑道: “行了,在我跟前扯谎,要不是我问起,你是再不说她想我的。” “侄儿有多大胆子,敢在长辈跟前扯谎,也不怕遭雷打了。正经的昨儿还说呢,说婶子身子单薄,偏偏要照应着府里这样多事情,真亏得婶子能耐足,竟料理的周全,若换了旁人,只要早也累得不成样了。 便是我们这些做侄儿辈的,平日里常得婶子关照,说起婶子,谁不是敬佩的要竖大拇指,也只是晓得婶子事忙,方才不敢来时常请见,这才少得了婶子教诲。 自打年前祭祖,侄儿远远见着婶子一回,今儿再瞧,没个半年功夫,婶子愈发精神利落了,实在叫侄儿也觉得高兴,侄儿也没什么本事,只盼着婶子康宁安泰的,便是咱们一大家子的造化了。” 贾芸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好话,他是常与人应和讨巧的,这些事自然手到擒来。 这话也正搔道凤姐儿的痒处,她就爱听人夸她管家的能耐,便愈觉这贾芸顺眼了些,神色也更和善几分,笑道: “行了,你倒会说话,我却不信你们娘俩好好的竟说起我来,我这才忙完一阵,就这会儿得些空,你要有事,可得抓紧着些。” 贾芸略一思忖,因知东府里那位伯爷是要自己去记着那些事,自然便不好弄的大张旗鼓,人尽皆知的。 况且又是初次为林思衡办事,也不敢仗东府的势太过,又知这世道人情,不敢因一时借势就得意忘形。 仍旧从怀里掏出那包沉香来,并不说这是自己借钱买来的,讨巧道: “正有桩由头,因我有个朋友,开着个香料铺子,前些日子捐了个官儿,连着家眷一道搬云南去了,这铺子自然也就关张。 店里的这些东西,便都贱卖发散了,像这些个略细贵些的,便都给了亲朋,叫侄儿也得了些沉香。 这才和母亲商议着,这东西若是拿去卖了,只怕也不值当什么,更不指望能卖出个原价来,若是胡乱送人,像我们这样的家底,用这个也不像,倒不如拿来给婶子。 如今正是天热闷躁的时候,倒正用得着这些,给婶子这样的金贵人,方才不算糟蹋这东西” 第449章 巧舌 凤姐儿也知他是在讨好,如今正是夏日里蚊虫多的时候,她正有意叫平儿再采买些香料药饵,好驱虫安神,贾芸这送的倒也恰到好处,况且又有东府的情面在。 便点点头,叫平儿接过,略微看了一眼,见虽不是顶好的玩意儿,倒也不能说不用心,也有些欢喜得意,叫平儿收好,方才笑道: “行了,倒是个明白人,你既有这心意,我今儿也收了,这里头究竟可有什么说法?你再不说,我也只当你果真是一片孝心了。” 贾芸这才道: “婶子这话如何说的,本就是侄儿一点心意罢了,婶子肯收,已是给了侄儿好大的脸面。 只是昨儿在外头还见着琏二叔,说着两句话,倒听说府里们正修省亲别墅,忙乱的很。 侄儿想着,若是有什么能出的着力的地方,倒想在婶子跟前斗胆张一回口,不拘是个什么活计,也算沾一沾娘娘的福气。” 凤姐儿仰头笑道: “原来是为这桩,我说你怎么好好的跑来我这送这东西,倒还拉扯上东府的人了,可不是自己挑远路走?这叫我也难说你。 你便是自己早来告诉我,又有什么不成的?” 贾芸自然不拿这话当真,若无东府里的情面,只怕他想给凤姐儿送礼,也未必送的出去。赔笑道: “岂是为了这个,婶子这话,实在辜负了侄儿的孝心。 婶子话说的自然在理,也是昨儿在外头碰见伯爷,多问了一句,伯爷心善,又怕侄儿小门小户的,没个规矩,冲撞了府里的贵人,这才今儿打发人领着侄儿来。 如今再来给婶子请安,也还不晚,只求婶子少不得也好歹疼侄儿一点儿。” 凤姐儿支着派头,故意道: “那园子正要栽花移树的,倒缺个人手。” 贾芸便忙道: “既是这般,婶子不如就将这活给我做。” 凤姐儿玩笑道: “原也不过是桩小事,只是你是个明白人,又有伯爷的情面在,这事我看就不大妥当了,叫人瞧着,怕还说我慢待了你。 倒不如等明儿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一桩大宗下来,我再安排给你,也好显一显你的能耐。” 贾芸笑着道: “好婶子,侄儿这会且等米下锅呢,先将这事派给我,若瞧我果真办的好,婶子再派我那个,也好放心。” 凤姐儿笑道: “你倒是个会拉长线的,那就先这么定了,平儿,你带他去,领了银子,批个牌子给他。” 平儿点头应下,贾芸闻此,一则是自家生计眼下有了着落,再则又算是对靖远伯交代的事情也起了线头,心中着实高兴,又奉承了一通好话,见凤姐儿有些乏了,便忙告辞出去。 随着平儿办妥了手续,又领了对牌,倒想起宝玉说让自己去找他,若进不来自然罢了,如今既然已经进来,贾芸便也往宝玉住处去。 然宝玉不过是个富贵公子的性儿,随口一说罢了,又何曾真个放在心上,早忘的干干净净,更不会专门等他,早去外头玩去了。 贾芸见此,也并不以为意,更不觉沮丧,转头又去账房,拿着平儿写给他的条押,支了二百两出来。 既有银子在手,贾芸也十分欢喜,先回家告知了母亲,母子俩欢笑一阵,其母卜氏叮嘱道: “说来东府里那位伯爷,真真切切是与咱们不相干的,更没什么情面,如今也不知你是得了什么运道,竟叫他高看一眼,实是你的福气。 若无他替你牵了这头,你这营生是断然拿不下来的,也该心里有数,往后他若有什么吩咐,只需是正道儿上的事,你也该尽力办着,切不可枉费了别人家的好意。” 贾芸自然连连点头应下,次日里便先去西门,寻了花儿匠方椿家,只花了五十两,便将花树这桩事情办妥。 多余的银子自然留着,只自己也记了一笔账,又将倪二的十五两银子还了,买了些酒肉,与倪二招呼着吃喝一顿,叙了不少情谊。 有这一桩交道,自此贾芸与倪二来往也日益密切,常在一起吃酒,倪二若在三和帮里听见什么稀奇好玩的事情,也常与贾芸来说,只当是做个乐子。 ———— 如此时日渐过,又过了些时候,暑气渐渐过去,黛玉便犯了秋咳,虽不严重,却不免叫林思衡挂心,每日里忙完了正事,便往那宅子里跑。 黛玉虽心喜他这般紧张自己,只是又恼这人总不大正经,老爱动些小手脚,偏偏又顶会哄人,叫人一会儿恨的牙痒,只想咬他一口,一会儿又恨不得天长地久的与他在一块儿才好。 而黛玉每每露出这般情态来,便极叫人心动,又免不了要被占些便宜去,自然又惹来黛玉一阵花拳绣腿的“责难”。 黛玉又自知单凭自己实难保全,便每每支应紫鹃雪雁两个丫鬟来帮手,却也只是连这两个丫鬟一道的往“火坑里推”罢了。 这么几遭下来,不单雪雁每每“糊里糊涂”的上上下下遭了“毒手”,连紫鹃也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几回亏了。 这日自左掖军营里回来,林思衡便又往那宅子里去,这宅子里的下人大半本就是他安置的,只要林如海不强拦着,自然任他来去自如。 因他来的实在勤快,又每每来“滋扰”自家宝贝女儿,林如海有时也不免心有戚戚,这会儿便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看着林思衡。 方才听得下人来报,这孽徒又登门过来,却不见他来见,林如海便也出来散心,正撞见这孽徒又将黛玉哄在那秋千上,只好在虽凑的极近,尚且只是在说小话,倒还“未及乱”。 黛玉翘着脚尖儿,探在窗户外头,也羞红着脸,又见师兄坐在椅子上,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免也掩嘴窃笑。 两个姨娘陪着她一道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不时与黛玉耳语几句,便见黛玉咬着嘴唇,跳脚不依。 林思衡正被外头的热闹吸引去视线,就听得林如海在上头闷哼一声,赶忙又转过头来,正襟危坐。作出一副恭聆教诲的模样。 林如海见此,暗叹一声,到底拿他没辙,也只得不与他多计较,径直问道: “贵妃的事情,你可打听出什么消息没有?” 第450章 香火情 林思衡忙收敛心神,恭敬答道: “尚未见什么不妥之处,吴家,周家也都在忙着这事,反倒是最近京里砖石花草的市价涨了些,倒叫老百姓多挣了几两银子。” 他虽已将这事猜得几分,况且他在军中,也见的崇宁帝对贾代善最后的几位旧将人情下手清理,自史鼎之后,动作愈发迅速凌厉。 而西府里贾赦贾政等人,如今早被那“贵妃”二字糊住了眼睛,半点也不曾察觉屠刀都已经半抵着胸口了。 只是这事林思衡却也无意再叫师父知道,倘若他知贾家已危怠至此,必不免日夜忧心,扰乱神思。 林如海既久为文臣,如今又赋闲在家,也不知军中这些官员升降褒贬的内情,况且贾赦等人每每在他跟前,也都并不将这些事与他说,便更叫他无处使力。 然即便如此,林如海宦沉二三十年,本能的便也觉有些不妥之处,见林思衡这番作答,终究也只得叹道: “我知你素来有主意,若只是我多想,自然是最好,可若不是唉,罢了。 你在南城搞的声势惊人,我倒忘了问你,左掖如今可有什么不妥?” 林思衡忙道: “弟子一些小事,劳师父挂念,左掖并无太多不妥之处。 自去年在御前演了出戏,仗着那两千骑兵,清查兵额账册,开革整治了不少了人,汰弱留强,又在陛下跟前讨了准话,新募了不少将士,如今左掖倒大有焕然一新之相。 接下来弟子准备要加强演训,尽早将这支大军自兵败中恢复过来,好歹总要将军心立起,倘若能拉出去剿灭山匪草寇,那是再好不过的。” 林如海虚握拳头,挡在嘴前,轻轻咳嗽了下,笑道: “这自然是痴心妄想,你也不必到陛下跟前去提,陛下再是信你,若无战乱,也不会放你将这支大军带出去,需知你那一仗,惊着的可不只是那些野心之辈。” 林思衡会意的笑笑: “不行也就罢了,弟子自然不做强求,眼下倒没什么,陛下英明,对弟子也还算信任。 只是都督府里想来有些人是不忿弟子自他们嘴里抢了左掖这块肉去,不时下些小绊子,在军需粮草上时不时的想卡一卡弟子的脖子。 不过好在有陛下在上头压着,他们也不敢把事情搞大,都是些小麻烦罢了。” 林如海略皱皱眉头,继而又舒展开来,点头道: “不错,你不必与他们多做纠缠,只要占着理,陛下自然会为你做主,况且这未必是件坏事,你与他们闹的越不合,陛下其实就越高兴” 说到这里,林如海顿了一下,眼含深意的叮嘱道: “只是千万记得,要注意分寸,倘若果真闹到势同水火,不能共存的地步,为将不合,不但与国有隙,即便是有陛下护着你,你自己也难安生。” 林思衡也忙正色起来,点头道: “师父放心,弟子自然有数。” 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神色有舒缓几分: “我知你向来并非得意忘形之辈,只记着人外有人便可。” 说着又从身后架子里取下一本名册,轻轻的朝林思衡推过去,略斟酌了一下言语,便道: “陛下虽信重与你,然你虽还年轻,已是一方重臣,往后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必不会少。 陛下日理万机,有时也未必就能周全与你,总还得要自己能立得住脚才好。 我林家祖上四世列侯,如今虽已没落,但总归还有几分香火在,这其中大多都是文臣,虽未必有多大用处,若是些许小事上,大抵还是能叫他们说上两句话。” 林思衡忙双手接过,捧在掌中,并不急着去看,他当文臣的时间实在太短,除了与他同科的那一批进士,最多再有个傅试,便也说不上什么话了。 即便他想要往文臣中多留几分人情,上头却还有杨松和申行远两座大山,朝堂之上早已被瓜分的干干净净。 便连同为阁老的洪承仇,眼下也只能说是个“印章阁老”罢了,尚且是趁着如今杨、申两家相斗,方才借着皇帝的势,稍稍探出头来,又何况是他这“粗鄙”的武将。 林如海这份名册,确是与他大有裨益,林思衡珍而重之的收在怀中,林如海见此,心中也松了口气。 独子早夭,自己这个弟子便是唯一承袭他衣钵之人,这些林家的香火情,迟早也都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不免仍出言提点道: “前些日子为师闲来无事,已将这册子上的人都写了一封信去,也算再攀扯一番,叙叙旧情。 这些人虽早前与我林家有多几番往来,然一则我林家如今衰颓不振,二则我在扬州偏居十年,自然便少了往来,情面总要淡上许多。 况且在官场之上,你咬我,我攀你之事,不胜枚举,这些人如今也大多都有自己的倚靠,倘若只是小事,看着过去的情面上,或许还能给些面子,若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你也不可轻信于人。” 林思衡自然也明白这些,又在心中记下,林如海便道: “你锋芒早露,眼下最好便是要韬光养晦,能不出头就别出,若能叫朝堂上那些大员们都忘了你这个人,按部就班的往前走那是最好。” 林思衡闻言微微苦笑,林如海也知自己这话其实是白说,不说林思衡自己是什么性子,皇帝将他按在这位置上,只怕也不许他就这么安生的过日子,叹了口气,无奈的摆摆手道: “罢了,总归你自己有数便是,先出去。” 林思衡见师父面露疲色,便忙起身,待出了书房,仍不免抬起手来,轻轻摸一摸放在胸口衣服里的册子。 林家虽也可称家资巨富,然真正最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便都在这本册子上了,如今他已在自己掌中,师父将这东西给他,无疑是已将身家性命相托。 林思衡微微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待扭过头来,黛玉却已正半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团扇儿遮着半张脸儿,眉眼弯弯的看着他笑。 第451章 少年郎 林思衡也暂将心事放下,往黛玉这里行来,黛玉本就是在等他,见他说完了正事,便领着师兄一道往后头院子里去散心。 黛玉本不关心朝堂之事,但到底灵慧,又见父亲已多次提起元春一事,不免有几分挂心,因而略蹙着眉头,低声道: “元妃娘娘,莫非是有什么不妥?外祖母虽并不常提起娘娘的事,但我是知道她心里常记挂着,你要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别瞒着,倘若便宜,也可搭一搭手。” 林思衡便笑着来拉她的手,道: “出了贵妃娘娘这桩事,西府里上上下下个顶个的高兴,独咱们几个姓林的在这里牵肠挂肚,岂不是白操心?” 黛玉甩了两下,没有甩开,无奈的横他一眼。 她也不是不知道西府里那些亲戚的德行,却并不好去说什么坏话,只当做没听见,又听师兄此言,分明是并不欲往这件事上多插手,也不去强求。 林思衡也转了话头,不去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正欲与黛玉谈一谈诗词风月,却见正有一少年人,手里捧着说本,急匆匆自廊下过。 这少年人见着林思衡,眼睛一亮,脚下更快了三分,到两人跟前行礼,口称: “林姑姑,林呃林叔叔。” 好不容易将到嘴边的“姑父”二字咽了回去,就见林思衡招手道: “兰哥儿在这可还习惯?” 贾兰连忙道: “劳叔叔挂心,兰儿在姑爷爷这里都好,况且也离家不远,每日里来去方便,只是兰儿愚钝,恐糟践了姑爷爷的栽培。” 林思衡便接过他手里的策问瞧了瞧,见虽写的尚显肤浅死板,然而终归一板一眼,也算是有模有样,况且贾兰这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已是十分难得,点头嘉许道: “已是写的很好,况且你还这般年幼,来日自发愈发精进,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贾兰心头一向十分崇敬林思衡,堪称贾府第二号林吹,得他嘉许,眼看着便高兴起来,面上的笑意都藏不住,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口中连忙谦虚道: “叔叔太过谬赞,兰儿尚且年幼无知,不知是些不知深浅的肤浅言语,实不堪入目,虽得姑爷爷教养,倘能及叔叔一二分进益,便是兰儿的造化。” 林思衡见他行事果然愈发得体,只是一如既往,显得太客气了些,未免又说了两句褒赞的话,便叫贾兰激动的都红了眼睛。 贾兰虽还年小,但到底是大族出身,自然不缺眼力劲儿,方才见了长辈,论理该来打声招呼,这会儿见林思衡正与黛玉在一块儿,也不多打扰,赶忙便托说要去见姑爷爷请教学问,便也告辞而去。 林思衡回头看了一眼,便对黛玉笑道: “兰哥儿听说往这里跑的可勤快,师妹以为如何?兰哥儿来日可得高中。” 黛玉也点点头道: “兰哥儿确是极肯用功的,爹爹也十分得意他,之前还提了一嘴,说你早前要有兰哥儿这般用功,只怕早也拿了状元了。” 林思衡撇了撇嘴,故意道: “那且瞧瞧,说不准兰哥儿将来也十六岁中个进士。” 说着便又笑道: “倘若真是如此,那大嫂子可高兴坏了。” 黛玉也晓得李纨的心结,闻言笑起来,嗔他一眼: “亏你还说呢,之前大嫂子看着你高中,当你是个有能耐的,舍了脸面指望你教养提点一番,你倒好,三天两头东奔西走的不见人影,岂不全白赚了大嫂子的谢意? 要不是兰哥儿自己争气,只怕这会儿都放了羊了,若果真如此,大嫂子岂能饶你?” 林思衡连忙辩解道: “所以我这才寻了机会,赶忙叫兰哥儿到师父跟前来,便不说师父何等学问精深浅,便是有你这学富五车的姑姑在,要想教养出个进士来不也是随手的事?” 黛玉见他拍自己马屁,古怪的瞧了一眼,她虽自认有几分才情,经义策问也并非一窍不通,但大多都还是再诗词歌赋上,自然不敢认这话,低声啐道: “又胡说,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个多轻狂的。听说外祖母有意叫宝二哥也一道来,偏叫你给拦了?” 林思衡愣了一下,也并不否认,诧异道: “原来师妹才真正是足不出户便能知天下事。” 黛玉噘了噘嘴,解释道: “前儿我去西府里瞧老祖宗,又见了大嫂子,听她告诉我的,还说要谢你呢,说等你得了空,要请你做东道,还问我你哪天空闲,这话问我自然是白问,我哪里知道你的事?” 林思衡扬扬眉头,笑道: “宝玉虽也聪慧,只是心思不在这上头,政老爷管教了这么多年也没管教过来,何必再叫他来气师父?便是兰哥儿方才那篇策论,如今若叫宝玉去写,只怕他也是写不来的,省得多此一举罢了。 只是师妹既去了西府里,如何不来东府走走?” 黛玉白他一眼,并不吭声,她去西府里见老祖宗,自然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可若没有爹爹领着,叫她一个人往东府里去,黛玉又哪里好意思。 她也并不觉得林思衡阻拦宝玉一事有什么不妥,黛玉年岁渐长,又已定了亲事,早通情慧,宝玉对她的心意,黛玉岂能真个半点不知? 因而再不肯与宝玉独处,便是表兄妹两个不好离的太过,有时说上几句话,也必要在人眼前。 倘若宝玉果真也来向爹爹求学,正如师兄所言,指望他真去学什么科举经义自是白扯,宝玉又是个痴顽的性子,到头来只怕免不得又要来扰她,岂不麻烦? “师父可有说起什么时候叫兰哥儿下场试试?” “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噗嗤,你那会儿不也才这么大,缠着我爹爹要拜师,都还没进学呢” 黛玉促狭的一笑: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哎呀!” 林思衡也古怪的瞧她一眼,装作无意的将手轻轻往黛玉腰间一搭,故作不知道: “这词听着倒耳熟,后头是什么来着?” 黛玉自然不信堂堂的探花郎,会不知道这首词,一时嘴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臊红了脸,从腰间的狗爪子里挣脱出来,跺着脚跑开几步,情窦渐开的少女羞红着脸,回头掩着嘴发笑: “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你自个儿翻书去~” 林思衡看得心下欢喜,也小跑着追上去打闹,伸手挠黛玉的痒痒: “好哇,我诚心诚意的问你学问,你却这般搪塞,分明你小时候还好为人师来着,可果真是愈发的懒了!” 黛玉竭力护着自己的腰窝不让他得逞,眼神盯着他,带着小小的警惕与羞怯: “呸!你还好意思说,见天儿的拿着本论语来烦我 哎呀!你你别闹,你再动,我可恼了我真恼了紫鹃!雪雁!” 两个丫鬟落后两三步跟着,见自家姑娘果然不出意料的又开始连连呼救,齐齐叹了口气,各自掩着神色,也只得上前,“不情不愿”的自投罗网去了 第452章 聚赌 “大!大!大!” “小!小!小!” “哈哈!通杀!给钱给钱!环三爷,您还下不下?” 贾环坐在金荣对面,眼睁睁看着金荣将自己好不容易自他娘那里骗来的铜钱都揽了去,这铜板儿他拿到手上都还未捂热,便已到了别人手上,自己都还没花用过。 贾环自不情愿,便要耍赖,伸手要和金荣去抢,嘴里喊道: “我刚刚是下错了!你还我!你还我!” 金荣面色一变,当即将贾环的手拍开,理了理袖子,冷笑道: “环三爷莫不是在说笑,这赌场上的事,向来买定离手,岂有什么下错了这等说法,要是个爷们,就该认了这账。 再说了,您环三爷是个什么身份?正经是贾家的主子,跟咱们计较这些,也跌了您的身份不是?况且你那个姐姐,现如今都传遍了,每月里十两银子的花差,您这做兄弟的 ,还看得上这几个铜板?” 贾环挨了一通挤兑,咬咬牙,还嘴骂道: “你骂谁不是爷们?你才不是爷们!呸!裹着件黄皮子的衣服,倒在你环三爷跟前充作人样儿了! 前儿我还见你领着那薛蟠,在后头学舍里撅屁股,打量别人都是聋子瞎子瞧不见?你也别得意,仔细哪天硌了呆霸王的牙,到时候再说你的好处!” 金荣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虽是惯与人“撅棍争长短”的,但做归做,叫人当着面儿来骂,心里也恼恨的厉害,抬手便捋起袖子。 贾环见此,便唬了一跳,他也不过是学着他娘,嘴上逞逞痛快,却不敢真和金荣动手,毕竟金荣可比他年长好些。 赶忙便往后缩,将这位置让出来,连那些铜板也都不要了,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狗艹的别得意,等你环三爷回去取了钱来,给你们赢干净,到时候叫你们排着队来给三爷舔靴子!” 金荣本就是吓唬他,他虽心里并不能看起贾环,到底也是贾府的主子,哪里敢真的与他动手,见贾环缩了,更不去追,只冷笑道: “好!三爷这话说的正是这理!这银钱我都给三爷留着,回头等薛大爷来了,咱们哥几个再一道好好练练,免得回头三爷发了威风,咱们伺候的三爷不舒服!” 贾环骂骂咧咧收拾东西出了族学,钱槐看他脸色,便知贾环必是又输了钱,若只他自己输也就罢了,钱槐也懒得去搭理,偏生贾环将他的钱也搜刮了一半去,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气哼哼道: “要我说,三爷往后也不必再往这族学里来,又没人教学问,成日里赌钱,偏还赌不赢,有那银子不如拿去吃酒。 上回我还听茗烟儿那狗卵子跟人显摆,说他跟着宝二爷去了一回民丰楼,流水的席儿吃了好一通,差点把肚皮都涨破了,还被宝二爷赏了好酒喝,什么时候三爷也带我去一回?” 贾环闻言,自觉失了颜面,只是他终究害的钱槐没了银钱,心里也没底气发火,便气恼道: “行了,不过是吃了席面,有什么大不了,叫你输几两银子罢了,三爷我平日里给你多少好处,你倒全忘了,只记得这些。赶明等我赢了钱,要什么吃喝没有?” 钱槐撇撇嘴,却不觉得自己跟着贾环拿过什么好处,这话若是茗烟来说,那倒是事实,毕竟宝二爷性子大方宽厚,那是人尽皆知的,狗日的茗烟前些日子都在外头置办了处小院儿了。 但环三爷的性子却是随的赵姨娘,纵有一星半点的好处,也是要掖在自己手里,断不肯轻易漏下半点,时不时的还要反过来寻下人索要好处。 钱槐虽有些怨言,但终究贾环是自己主子,抱怨两句也就罢了,随口问道: “那咱们这就回去歇着?” 贾环抿了抿嘴,还未说话,就看见前头两个熟人,正是香怜玉爱两个,这会儿正搭着手凑到一块,瞧着货郎手里的胭脂膏子。 贾环眼睛一亮,三两步近前,招呼一声,两人扭过头来瞧,见是贾环,神色见便已有些不乐意,口里也称呼一声: “三爷怎么在这?” 贾环紧盯着香怜手里的荷包,摆了摆手道: “刚从族学里头念了书,出来逛逛,正要去吃酒,可惜忘带了银子,倒巧碰上你们两个,先借十两与我,省得我回去拿,赶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两人听得神色一变,赶忙将荷包收起来,玉爱翘着手指头,撇嘴道: “三爷这话,咱们两个自然是信的,只是手里头也没余钱,又哪来的什么十两八两的?方才准备买些胭脂膏子,都还不凑数呢。 咱们如今在外头给人唱戏,挣的都是辛苦钱,爷娘生的又不好,也没处讨赏儿去。 要不然三爷先把上回借的那二两银子还了,叫咱们先买了这东西,等回头咱们挣了银子,三爷再借,咱们手里头才有不是。 要是三爷实在手里头不方便,左右这离贾府也近,不如就回去拿,咱们不好进去,在外头等着就是了。” 贾环听着,脸先黑了一半,强道: “不过是二两银子,左右不会少了你们的,原是带出来了,只是方才叫金荣给赢了去,赶明儿你们再来,我自然还你们。” 两人压根也不信,随意的点头附和两句,笑道: “那金荣还在族学里头?连三爷的银子都敢拿,三爷何不教训教训他?” 贾环梗了一下,也愤愤的哼了一声,装模作样道: “他如今又傍着那呆霸王,左右是自家亲戚,总得给几分面子,若得罪的狠了,我虽不怕他,可也不好看。 赶明儿待我报给老爷知道,断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香怜玉爱两个对视一眼,齐齐笑道: “三爷这话听得提气,早也该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好歹,奴几辈的人物,敢在三爷跟前充大,也是咱们两个没能耐,遭了他的排挤,早等着三爷做主了。” 言语几句,两人便又推说要去买东西,赶忙走了,贾环没借到银子,也恨的牙痒,嘴里头骂骂咧咧: “狗艹的,平日里三爷前三爷后叫的亲热,真有事一个都靠不住,呸!狗眼看人低!回去!” 第453章 歪心思 原先贾蔷在时,族学里已是乱做一团,等贾蔷南下采买戏子,托了詹光来管,詹光哪里愿意管这些,半点不肯费神,依旧只在贾政跟前奉承讨赏,这族学竟一次也没有去过。 倒得如今,这族学已是彻底荒废了,再没有一个肯往举业上下功夫的,但凡有些门路,有心上进的,都早已不去,倘若仍留在那族学里的,眼看着也都更被带着往邪路上走。 如此倒叫那金荣,许是“奋发图强”,学了什么“好玩意儿”,竟又巴结上薛蟠,仗势反将香怜玉爱等与他别过苗头的都排挤出去,在族学里称起大来。 每日里与几个一道胡作非为的,将几张课桌一拼,便与人聚赌,贾环也凑在里头,前前后后输了十多两,心疼的厉害。 贾环自回了贾府,又寻赵姨娘缠磨一阵,然而他近日里找赵姨娘要钱要的太勤快,叫赵姨娘也起了疑心。 况且如今为了建那省亲别墅,府里头日见吃紧,赵姨娘自贾政那里得的赏赐也少了,自然愈发抠门,一时半会儿也不肯再给他,只推说道: “老娘辛辛苦苦攒些散碎银子,将来给你娶媳妇,添孩子,哪样不要花钱,不都得老娘帮你操持着。” 贾环不乐意道: “你说这些干什么,这些事到时候自然有公中拿钱,要你掏什么银子。” 赵姨娘当即啐了一口,骂道: “想瞎了你的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除了老娘这儿,这府里谁拿你当个正经主子,指望公中给你拿钱办大事?我劝你早死这心,人家金山银海,那都是留给那个宝玉的,跟你这毛猴子有什么关系。 人都还没长得跟狗儿大,倒学着花起银子来大手大脚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家底,你要是真想要银子,就去找你那个姐姐去,她反正是月月都有人白给她银子花,又还没嫁人,不用她伺候,也累不着她。” 贾环一心想着翻本儿,既自他老娘这里套不出银钱,却又不肯去寻姐姐探春借钱,省得又要挨一顿教训,便开始琢磨起其他招数来,思前想后,竟往凤姐儿处去。 凤姐儿方才理完了账,自打要建这省亲别墅,府里的事多了何止一倍,正觉疲乏,跑到里间躺了一阵,就又听见外头有个女童在那里喊娘。 烦躁的啧了声,到底还是爬起来,绕到外头,苦着脸招招手,将巧儿抱起来坐在椅子上,叹气道: “我的小姑奶奶诶,你不去困觉,又跑我这儿烦我做什么。” 巧儿半点没有遭了嫌弃的觉悟,笑嘻嘻的攀着凤姐儿的脖子,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糕点,自己先咬了一口,又要喂凤姐儿。 “娘,你也吃,嬷嬷给我的。” 凤姐儿翻了下白眼,到底没拒绝自家闺女的好意,假假的咬了一口,哄了几句话,就见平儿进来,想是有什么事,便叫嬷嬷先带着巧儿出去玩。 等平儿近前,便听凤姐儿唉声叹气道: “这小姑奶奶也不知道学的谁,天天儿的烦人烦的厉害。” 平儿看着凤姐儿头发凌乱,一副十分气恼伤神的模样,便笑道: “奶奶这话说的稀奇,谁还不是从大姐儿这时候过来的,不都这样?到底是奶奶九月怀胎生下来的,跟奶奶亲近还不好?” “嘁,要不是看着这份上,早把这磨人精扔出去了,又有什么事儿?” 平儿便道: “是环三爷来了,说要见奶奶。” 凤姐儿愣了一下,哼了一声道: “他来找我,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凤姐儿还是叫平儿领贾环进来说话,贾环到了凤姐儿跟前,依旧一副吊眉斜眼的模样,凤姐儿睡不足时候,本就有气,又见他这副“冻猫子”的模样,更有些不满,好歹压着脾气问道: “环兄弟这时候不去族学里头念书,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贾环其实也有些怕这凤辣子的威风,悄悄抬眼一瞧,见凤姐儿似有些不耐烦,也不敢扯那些闲篇,小声嘟囔着道: “是有正事,今儿在学里,我正念着书呢,叫金荣把我砚台给摔了,总得买一个新的跟我娘说了,我娘让我来找嫂子。” 王熙凤叹了口气,眼瞅着贾环这副心虚的模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凤姐儿要不情愿,连贾琏都难从她手里骗出银子来,更遑论是贾环这般拙劣的谎言。 只是好歹贾环也算是府里的爷们,凤姐儿全着他的颜面,并不去戳穿他,只是没好气的摆手道: “行了,回头我叫人买一方好的,给你送过去,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 贾环噎了一下,见凤姐儿愈发不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垂头丧气的出去。 凤姐儿见此,连连摇头,对平儿道: “都是跟着那赵姨娘的缘故,总归是上不得台面,学了这些没名堂的东西,好好的爷们,教养的一开口就是一股子小家子气。” 贾环方才那话,连平儿也不信,听着凤姐儿这话,却不搭腔,并不肯去嚼贾环的舌根,凤姐儿埋怨一句,也并不往心里去,终归贾环是好是歹的,她也并不在乎,又叹了口气,准备梳洗打扮,也不接着睡了,准备继续忙事情。 贾环自凤姐儿院子里出来,一无所获,也怨凤姐儿小气,觉得凤姐儿也瞧不起他,心头愤愤不平,转头一望,正瞧见奶嬷嬷领着巧儿在院子里头玩。 凤姐儿虽嘴上嫌弃,实则把这女儿疼的跟眼珠子似的,自然是什么好的都给她,唯恐巧儿吃的穿的有半点不妥当。 贾环见这小丫头都穿金戴银的,更觉恼恨,方抬脚要走,忽又转过身来,竟来陪巧儿玩,巧儿虽并不大亲近这个叔叔,但却听话的很,由的贾环领着,往树荫底下走。 嬷嬷只当他是好意,并不阻拦,只在后头跟着,贾环陪着巧儿玩了一会儿,瞅了个空子,往巧儿背后轻轻一推,巧儿年幼,站立不稳,当即跌倒下来。 奶嬷嬷吃了一惊,赶忙要来察看,贾环又已先一步将巧儿扶起来,上上下下的拍打灰尘,将巧儿交还给奶嬷嬷,接着便像是怕遭了凤姐儿责骂似的,赶紧跑出这院子去 第454章 平儿想尽办法 外头的事凤姐儿尚且不知,平儿正过来伺候着梳妆,凤姐儿往那妆台前一坐,抻了抻腰,便又是一阵波澜壮阔,连平儿的视线也勾过去。 凤姐儿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骂道: “小蹄子瞎看什么?你自己不是就有?” 平儿撇了撇嘴,心里一阵嘀咕:我看一眼你就骂我,别人盯着看也不见你说话。 凤姐儿见她把视线收回去,哼了一声,端起玻璃镜儿,仔细瞧了瞧,忽然问道: “平儿?你瞧瞧,我这肤色是不是变糙了许多?” 平儿愣了一下,连忙道: “奶奶这说的什么话,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羡慕奶奶的好姿容,想着这些日子劳累了些的缘故,气色变差了,奶奶若觉得乏了,就再歇一歇。” “算了,一堆儿事呢。”,王熙凤随口嘟囔一句,又扭过头来,上上下下打来一眼平儿,狐疑道: “要是我忙,你也没清闲到哪儿去,怎么瞧着倒像是愈发长的好了。平丫头,你别不是背着你家二爷,在外头养了野男人?可千万藏严实着,要是叫你二爷知道,可不能饶你。” 平儿脸涨的通红,啐道: “呸!奶奶胡说些什么!真真是不要脸皮了不是?” 王熙凤见平儿窘迫,反倒乐的哈哈大笑,她自然知道平儿没干这事,不过是闹着玩罢了,闹完就又隐隐叹了口气,忽听的平儿开口道: “前头我听人说起,二爷这些日子又招了两个小厮,留在书房里伺候着,叫人专门在书房里摆了床铺” 凤姐儿听得一阵犯恶心,啐道: “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随他爱睡哪儿去,都与咱们不相干。” 平儿闻言,抿了抿嘴,见凤姐儿面上只一片厌烦之色,半点恼恨不甘的模样也无,犹豫一阵,终于抵不住心头担忧,小声道: “二爷总不回来,奶奶要是身子不大受用,乏的厉害要不赶明儿我去外头,替奶奶买两件玩意儿” 凤姐儿当即便会意过来,脸“腾”的一下通红,却撑着气势,白了平儿一眼,故作不在意道: “倒想起来说这个?怎么,你屋子里头就藏着这玩意儿?好哇,我说有时候我晚上听着你在外头哼哼唧唧的,感情是忙活这些。” 平儿瞪大眼睛,急赤白脸的反驳道: “我又哪里有这些,奶奶自己都还说梦话呢,倒冤枉起我来了,我不过是为奶奶好,才想着这办法罢了。” 凤姐儿疑惑的瞧她一眼,问道: “我说梦话?我说的什么?” 平儿僵了一下,没敢说出口,只打岔道: “扯东扯西的,当我乐意给你弄那些?爱要不要!” 凤姐儿哼哼一声,也没有多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平儿见她这模棱两可的模样,也会意的不再多说。 方才梳洗的妥当,就见外头丰儿进来,说是靖远伯来了,凤姐儿便赶忙领着平儿,脚下急急的迎接出去。 一掀帘子,就见林思衡正将巧儿抱在怀里,头抵着头,嘴里跟巧儿一道说着些幼稚的话。 凤姐儿看的一愣,脚下顿了顿,方才笑道: “我好不容易将这姑奶奶请出去,你又抱她进来做什么?等下闹将起来,我这里一大堆事,等下哪里顾的过来。” 林思衡斜她一眼: “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哪里有什么要紧的,真要是大事你也管不得,倒把这些看的比你闺女还重,仔细将来跟你不亲,等你老了,嫁出去十年二十年不回来看你,那时才有你怄悔的时候。” 凤姐儿挨他一通排揎,气笑道: “是是是,我这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您老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眼的,等林丫头嫁过去,给你添了儿女,那时我再瞧瞧你是怎么教养的。这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把巧儿接过去,不料巧儿竟还不大乐意,在自家娘亲怀里左扭右扭的不大安分,硬是从怀里蹭下来,搅的凤姐儿胸前的衣裳又乱糟糟的。 但巧儿显然也不在乎自家“惹了祸”,小短腿一阵倒腾,又扑到林思衡跟前,将他小腿一抱,张嘴就要喊人。 但还未等她喊出口来,凤姐儿这两年吃多了亏数,已有了经验,一边忙着整理衣服,一边就已咬着牙出言威胁道: “再敢乱喊人,你就试试。” 巧儿肉眼可见的也噎了一下,学着凤姐儿平日里私底下的样子,也像模像样的翻了个白眼,倒真跟凤姐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嗒着嘴,叫了一声: “叔叔抱。” 声音显得还有点委屈巴巴的,林思衡瞧的一乐,赶忙又伸手将这小丫头抱起,凤姐儿见她卖乖,也没好气的笑着走过来,轻轻拧了一下,嘴里埋怨道: “老娘耽搁功夫抱你,你倒还委屈上了。” 巧儿只把头往林思衡脖子里一埋,表示自己并不是很想搭理。林思衡护着这小丫头,将凤姐儿的手拍开,在椅子上坐着,随口道: “那个贾芸办事如何?可还算妥帖?” 凤姐儿想了一下,方才道: “倒是个伶俐的,怎么?这个人竟有福气,真入了你的眼?” 林思衡点点头道: “先看看他的能耐,若真是个能办事的,等园子里的事忙完了,自然有他的去处。” 凤姐儿听着,也不以为意,若是早前,她估摸着还埋怨林思衡有好处却不想着琏二,如今自然不再去提,只是点头道: “你既这般说,我这里再给他安排些活计就是了,就为这事?” 林思衡将巧儿奋力举到自己嘴边的糕点一口叼走,三两下咽下嘴里,略有些含糊道: “我听说你们王家在河运上有些门道?” 第455章 借船 巧儿看着自己忽然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小手,微微瞪大的眼睛,抬头看着“叔叔”动来动去的嘴巴,显得有些惊奇。 忙不迭地的又从兜里掏出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玻璃球,也要往林思衡嘴里塞,唬的林思衡赶紧给她的小爪子按住,不让她再折腾。 凤姐儿看着发笑,扬扬眉头道: “诶哟,这倒难得见靖远伯爷关心起我们王家来,倒是有这么回事,往年里番邦进贡,都是咱们王家来接待,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得往京里搬,船倒是有几条,怎么,你要用?” 林思衡点头道: “这些事是你这一房的,还是你叔叔那边的?” 凤姐儿便道: “这些事我二叔那里是不管的,还是在我爹手里管着,你要是有用,我写封信回去就是。” 林思衡笑道: “如此再好不过,我在河南办了个厂子,自山西运了些原料,这会儿正赶着忙时候,一时倒凑不齐许多料船,你这里既有,自然再好不过,沿途多少费用,回头列了细账,我叫绿衣送来。” 凤姐儿俏生生的白他一眼,拒绝道: “还说这些做什么,捎带手的事罢了,真当我钻钱眼里去了,没的说这些外道话。” 林思衡说妥了事情,便不多留,要起身往外走,凤姐儿也忙跟着送了两步,嘴里还道: “这么急着回去?也不说多喝口茶什么的,叫人见了,还当是我这里待客不周到,怠慢了你。” 林思衡诧异的瞧她一眼,笑看着她道 “不是你说的还有一堆事情忙,我再多留,岂不耽搁了你的功夫?” 凤姐儿半点不带犹豫的,当即就把原先那话吃回去: “在忙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 平儿跟在后头低着头,听得直撇嘴,心中哀叹,只怕先前也是白费心机。 方才大姐儿和环三爷过来,也没见你有那空闲 林思衡却依旧不多留,笑着摆摆手: “得了,回头真耽搁了事情,指不定你心里怎么骂我呢,况且我还得往城外军营里头去。” 说着便将巧儿交给平儿,仍回东府里去,凤姐儿一路送出院去,方才返回来,却见平儿正皱着眉头往巧姐儿身上打量,不免问了: “怎么了这是?” 平儿小声嘀咕道: “大姐儿衣服上的玉坠子,倒像少了一个。” 凤姐儿听的一愣,她自然不怀疑是林思衡给顺走了,只拿眼睛去看嬷嬷,那嬷嬷也唬了一下,赶忙近前瞧了瞧,拍手道: “哟!方才伯爷没来,环三爷出来,正撞见大姐儿,带着到树底下顽,大姐儿跌了一跤,想是那时候丢了。” 平儿听得眼神一闪,没再开口,凤姐儿面上隐隐生怒,拉着巧儿的手瞧了瞧,见没有伤痕,微微松了口气,瞪了那嬷嬷一眼: “叫人过去找找,要是还在那儿,就捡回来,要是被那个少了教养的给拾了去,暂且也就罢了,只是你记着,往后别什么人要跟大姐儿玩你都肯,再看不住人,收拾好东西滚出去!” ———— “河运船只的事情,可以借王家的路子,一路顺黄河往河南便可。” “是,若非是这帮晋商太奸猾,也不至于平添这桩麻烦。” “行了,这么一大批铁料,也就这伙晋商敢卖,有王家的旗号,也省我们不少手脚。 等运到河南,再叫赵枢试试,伏波向来只在码头上扎根,如今既出了这桩事,我看也可尝试着涉及河船,朝廷短期里精力不会放在开海这件事上,就是要开,河运也非一时能废除。” 边城点点头,将这桩事情记下,忽然又想起一事来,从胸前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 “之前你一直交代的,找的那什么红薯,小六好像是找到了,先画了图样子来,你瞧瞧是这个不是?” 林思衡眼神一亮,赶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见着图上所绘,瓜果藤蔓,果然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显得小了许多,连连点头,神情着实有几分欣喜,笑问道: “从哪里来的?数目有多少?莫非是自哪个外商手里得了?” 边城摇头道: “那倒不是,这事说来也奇,小六前些日子,偷摸着带人去剿了一窝小海寇,财货没剿到多少,倒将这玩意给翻出来了,数目倒不多,也只剩十来个。再去审问,那伙海寇自己都交代不清楚是劫的哪家,一笔糊涂账。” 林思衡诧异的扬扬眉头,笑道: “若这般说,可果真是天眷了。” 边城听他这般言语,又见他面上喜色浓厚,也来了兴趣,笑问道: “这东西果真那么重要?你看着倒比原先在河南打了胜仗,封了伯爵还高兴些。” 林思衡哈哈笑着将这图样收起: “胜仗封官固然可喜,但总归也不稀奇,唯独此物,真正是利国利民的东西。 你可知道,若咱们这大乾早有这东西,当年咱们往扬州路上,说不准都能一天多分一个窝窝头,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边城愣了一下,手上微微一紧,面色变了一变,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惊异道: “比占城稻如何?” “虽不比稻米养人,常年多食易致体虚,然用于饥荒果腹,一年半载的,却是顶好的东西。那剩下的十几颗,务要叫小六收好 算了,叫小七亲自去一趟,将那东西带着,一并送去河南交给赵枢,岛上气候多变,不如中原安稳,叫他自庄子上挑些老成的庄稼人来种,勿必要摸清这红薯的习性。 更要孕育良种,此百年之计,不必急切,更不可轻忽,一定叫他用心。” 林思衡难得的絮絮叨叨一阵,又亲自动笔,将自己脑子里那点浅薄的关于红薯的特性写出,虽只自己那点经验,若真与老农相比,只不过是肤浅之言,却也细致繁琐,唯恐不能周到,交由边城收了。 “眼下现在河南咱们自己的庄子上慢慢栽培,以待将来,百年内必有大用,届时生民无数,多赖此物。 既有此一桩事,便叫小六再注重着其他几样,来日等他回来,我亲自谢他。” 边城见他竟这般重视,更不敢怠慢,赶忙应下,告辞出去。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林思衡安安静静的躺在椅子上,身前桌案上依旧摆着那副图样,不时的看上两眼,松散着眉头,嘴角一直挂着些笑意: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京师吃到烤红薯” 第456章 一门两侯府 离着荣宁街几里开外,有两座并立的侯府,倒也似荣宁府一般紧紧挨着,只是这两座侯府并立之时,京师人口日繁,土地渐显穷蹙,况且又非敕造,规制上便比荣宁府小了一多半去。 这两座侯府俱都姓史,一为保龄侯,一为忠靖侯,史家一门双侯,说来也是国朝一等一的显贵,单说门第,未必就逊色八公府多少。 原先也的确如此,然自忠靖侯失了军权,陡然间便有“人走茶凉”之感,眼看着门第日渐冷落了。 这会儿史家两个弟兄正都聚在保龄侯府里对坐饮酒,居左的一个,身材明显肥硕些的,便是保龄侯史鼐,正叹气道: “柳芳那个狗娘养的,咬人的狗不叫,谁成想居然还活着,我说三弟啊,你那右掖,总得想办法拿回来才是,咱们哥俩,那总得有一个要说的上话才好啊。” 史鼎也饮了一口闷酒,沉声道: “兄长话说的轻松,那是我想拿就能拿回来的?圣上圣心如渊,我又能怎么办?再说了,兄长不是已经再走门路了?小弟我就等着兄长的好消息就是了。” 史鼐咂了咂嘴: “我也是看你丢了军权,心里头着急,胡乱试一试罢了,谁知道成不成的,总得再想想其他法子,多试一试。” 史鼎只是饮酒,并不作答,史家双侯,史鼐一直赋闲在家,空挂着个侯爵的尊贵身份,却半点实权没有,在都督府里也没他的位置。虽是保龄侯府居长,然却已渐渐被忠靖侯府压过一头去。 又听得史鼐继续感慨道: “咱们两家日子都差不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东西早都被分的七七八八,咱们的家底子本来就不比开国那几家宽裕,总不好一直这么坐吃山空下去。 我是想着,既然这武夫一道上不好走,咱们倒不妨往文官那一头靠一靠” 史鼎听着闷笑一下,奇怪道: “这话怎么说的?我前儿才见兄长跟卫川一道喝酒,这会儿又往文臣靠?那卫川跟杨松可不大对付。” 史鼐摆摆手道: “我就说你性子太急躁了些,靠一靠嘛,终归咱们底子上还是武臣,也不能就这么疏远了不是?你这回犯事,那卫川都还帮你说好话来着。 况且这卫川不久前才立的军功,侯府升了门第,他这一代有这军功在,也算是安稳了,多来往总没有坏处不是。” 史鼎听的好笑,也知道自家这位兄长,一向是这么个既想要贪心占便宜,又怕吃亏的性子,故意笑道: “兄长要这么说,咱们不如干脆与贾家多往来就是了,说来还是近亲,况且那个靖远伯正与贾家亲近,他功劳不比卫川大得多?” 史鼐闻名哼笑一声,得意道: “我正有这意思,早听说姑母前段日子身子不大好,咱们当晚辈的早也该去瞧瞧,只是事情一直忙着,倒耽搁了,前些日子老太太还打发人来,说要接湘云丫头过去住几天。” 史鼎这下倒还真有些诧异了,他这个哥哥一向没什么本事,便是这保龄侯的爵位,说来那都是沾着大房的光。 偏偏心气却高,一向又看不起贾家那两个,这两年眼看着与贾家不大亲近,倒不想这时候竟转了性子。 史鼐心头却自有自己的想法,他多年被闲置,却并不以为是自身能力的问题,反倒觉得是弟弟史鼎挡了自己的路,如今弟弟被卸了军权,可不就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机会来了? 因而什么陈年旧怨全都放下,这段时日可谓是奋力钻营,不分文武,只要是觉得对自己的前途有益的,都不免拉着人吃酒送礼,可惜白花花的银子花去了不少,到头来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史鼐这才急了,他一个空头的侯爵,除了俸禄赏赐,再有点庄子店铺什么的,竟没别的进项,又要维持侯府的门面,账上比贾家都空的厉害些,那哪里经得住这般开销。 若非是没了办法,况且贾家近日里竟又出了个贵妃,瞧着竟像是要生发了,史鼐他都还不乐意往贾家靠呢。 凭什么史家就要在贾家后头?就贾家那两个废物? 但不论如何,眼下这会也只得先“委屈求全”再说。 史鼐自诩“算无遗策,文武兼施”,竟显得有些得意,忽的又一转口风,显得有些神神秘秘道: “要说起来,三弟你那右掖的差事,也未必就没有办法?” 史鼎愣了一愣,连忙问道: “不知是何办法?还请兄长教我?” 史鼐难得见自家这弟弟这般服帖,面上显出几许得色,故作高深道: “正现成的例子摆在跟前,只怪你不用心,没见那王子腾是怎么做的这九省统制?起居八座,好大的威风,就是贾家都得让他三分。” 史鼎皱眉道: “兄长说他又有何用?陛下跟前既已有了个王子腾,只怕也用不着我。” 史鼐颇为“恨铁不成钢”的瞧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怪道我常说你是个糊涂的,那王子腾是后来靠上去的?那还不是王家一早这事你不是也知道?说来还摆了贾家一道来着,可那又如何?贾家反倒还得倚重着他,主动的给他铺路,送他往上爬。” 史鼎吃了一惊,连忙道: “兄长慎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世人早都忘的干净,再提又有何用?” 史鼐也轻轻扇了一下嘴巴: “我也就是这么类比着一说,你要是真不在意,那自然也就罢了。” 史鼎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不甘心就此失了权柄: “兄长的意思是?” 史鼐得意的一笑,凑得史鼎耳边,嘀嘀咕咕一阵,便见史鼎面色变幻,眼神闪动。 待史鼐说完,见史鼎仍在犹豫,开口劝道: “你又何必如此,不过是拿王子腾做个类比罢了,也用不着你真干那王子腾做的事情,眼下你没了军权,谁又能说你什么?还能有什么坏处不成?” 史鼎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史鼐便愈发得意,招呼史鼎痛饮一阵,喝得半醉,方才散席。 第457章 湘云 及至次日里,一大早用过了饭,史鼐便叫人将湘云叫来,不多时,便有一少女来见。 约莫十三四的年纪,斜簪一只赤金钗,鬓角散漫着几缕碎发,眉角斜飞,显出几分英豪大气,偏偏脸上又带着些婴儿肥,倒又生出许多可爱来,竟不显得半点矛盾,只叫人一看便印象深刻。 这少女怀中还抱着个小绣箩,里头盛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绣活,见着史鼐夫妇,先行了一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便将手里的绣箩递过去,对史鼐夫人道: “婶婶,昨儿的绣工做完了,您瞧瞧。” 史鼐夫人钱氏接到手里,翻了两下,也没说好不好的,便叫嬷嬷拿出去送去店里发卖,只是出言略略责备道: “早说了,叫你白日里别总是疯玩,你妹妹怎么回回都一早做好了送来?只你回回都要熬到晚上。 咱们家内里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清楚,你叔叔多不容易,你也该心疼他些,废许多灯油不说,迟早坏了眼睛,到时候又叫你三婶有许多怪话。” 湘云赶忙将揉眼睛的手放下来,并不辩解,只是垂着头听着,钱氏说了一阵,也觉无趣,又听得史鼐道: “行了,湘云不都叫你一声婶婶,废那点子灯油算什么?也值当你提,我在外头多不容易,湘云丫头难道不知道?还用你来说。” 史湘云听得自家叔叔这话,只觉一阵古怪,浑身别扭,赶忙道: “湘云多亏得叔叔婶婶照料,岂能不知好歹?婶婶教训的有理,本就是湘云的不是,往后自然多跟妹妹学学,不敢再劳婶婶费心。” 史鼐连连点头,依旧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对钱氏道: “你看我说的什么?咱们的好心湘云还能不清楚,你也少多嘴。” 钱氏气哼一声,也没还嘴,史鼐复又对湘云笑道: “叔叔平日里事忙,有时候难免关心少了些,今儿一瞧,咱们家湘云也是大姑娘了,前儿你姑祖母打发人来,说是老人家想你,要接你过去,到她跟前住些日子,你可愿意?” 湘云早听得眼睛一亮,神色间肉眼可见的焕发出光彩来,连连点头,欢喜道: “姑祖母何时派人来的?我竟不知道?” 史鼐便道: “说完了话人就走了,省的扰你,便没叫你出来,你既想去,回头先将东西收拾着,去住些日子再回来,只是可记着,这去了贾家可不比在家里,说话做事可得注意着些,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湘云连连点头,赶忙规规矩矩的站着,瞧着倒也十足的淑女模样,史鼐观其“卖相”,也连连点头,便要先打发湘云出去。 湘云正扭头要走,又被婶婶钱氏叫住,重新丢过来一箩绣工,交代道: “老大不小的了,别总一天到晚就想着玩,绣活不能放下了,你妹妹的绣活都比你精细些,这些带回去,跟你妹妹分了。” 湘云赶忙接过,又与叔叔婶婶道了别,方才转出门去。 待湘云离了屋子,钱氏斜睨了史鼐一眼,不轻不重的哼了声,有些不满道: “养她这么大,我说她几句怎么了,平时怎么没见你护着,这时候倒做起好人来,叫我一人唱红脸儿。” 史鼐瞪她一眼,倒很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要送这湘云丫头去贾家住几天,姑母向来喜欢这丫头,这丫头回头要没轻没重的说个什么,她老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长辈,要教训你,你脸上就好看? 平日里也就罢了,大不了咱们不搭理,现如今贾家那可不一样了,居然好端端的出了个贵妃,总不好再这么疏远着。况且我又没叫你给她赔不是,说话客气些就是了。” 钱氏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一顿: “还要我怎么客气?再怎么说我也是她长辈,我还不能说她了?又没动手打她!哼?说她两句就是待她不好?要不是怕这丫头将来嫁不出去,我都懒得去说。 那隔壁见天儿的说风凉话,我怎么没见她真把这丫头接过去?早知道摊着这麻烦,当初还不如干脆就别要这侯府,没见着多大好处,没权没势的,一天天操心倒没个够。等她嫁人,还得再赔出去一笔嫁妆!” 钱氏说着,倒还显得有点委屈,史鼐听得心烦,胡乱安抚几句,见其抱怨个没够,到底还是将一事儿道出: “行了行了,叫人听了笑话,这丫头再怎么说,模样是极好的,等她嫁了人,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钱氏顿了一下,疑惑道: “怎么?是有哪家有意要提亲?” 史鼐摸着短须,带着笑意道: “正有一桩好事,前儿我与竟陵侯一道儿喝酒,就听他说有意为他那独子寻一门好婚事,当时我就想着这湘云丫头,本也就是随口一提,倒没成想一来二去的,竟陵侯瞧着倒真有这意思。 这竟陵侯才南下立了功,抬了门第,又是在陛下跟前挂了号儿的人物,要是能结亲,可不是件好事来着。” 钱氏吃了一惊道: “竟陵侯?卫家?这丫头无父无母的,卫家的门第能看得上?” 史鼐便不乐意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卫家门第再高,咱们史家难道就差多少?不正是门当户对?湘云丫头嫁过去也不受委屈。” 钱氏依旧有些不大相信,皱着眉头,倒想起一事来: “要说这卫家,之前不就听说卫川他儿子,之前在南边受了伤,一直不大好来着?莫不是因为这?” 史鼐把眼睛一瞪: “妇道人家,胡说什么?我还能害她不成?上阵打仗的将军,受点伤怕什么?养一养不就好了。” 钱氏撇了撇嘴,也就是随意一问罢了,她也并不在意那卫家的公子哥究竟是好是歹的,反倒也记挂起来: “那这事儿到底做准没有?唉,这要真嫁到卫家去,嫁妆上还真不会太单薄了,没的遭人笑话。隔壁能答应这事?” 史鼐哼哼两声,靠在椅子上: “这湘云丫头一直是咱们家养着,自然是我说了算,眼下也就是这么一提,成不成的还要再看,先叫你心里有个数罢了” 第458章 绣活 待出了正院儿里,湘云方才顿住,微微噘着嘴,长舒了一口气,没了方才在史鼐和钱氏跟前的拘束模样,眉头一动,咧嘴一笑,整个人便都鲜活起来。 身后的小丫鬟翠缕跟着,看着湘云怀里的又一批绣活,挂着个苦瓜脸,撇嘴道: “姑娘还笑呢,又多这么些,晚上可不是又要点灯熬着,迟早要熬坏了眼睛。” 湘云扬扬眉头,将绣活自己拿着,并不叫翠缕接过去,听着翠缕埋怨,依旧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哼哼笑着: “行了行了,别埋怨了,方才听叔叔说过,姑祖母要派人来接我过去住段日子,到时候还怕没有你顽的?” 翠缕闻言,果然也高兴起来,忙紧着问道: “是真的?那什么时候去?” 湘云自然也拿不准,只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儿,叫周嬷嬷将自己的堂妹叫来。 史鼐的女儿,也并不比湘云小多少,十二三的模样。 来了湘云这,先懒懒散散的往床上一趴,往湘云带回来的绣活上翻了两翻,便一脸的不乐意道: “又是这些东西,看着就烦,我手都扎破了。” 埋怨两句,便笑着望向湘云: “好姐姐,妹妹实在是乏了,姐姐手脚快,要不然还是姐姐帮我做。” 翠缕闻言忙道: “我们姑娘昨晚儿才” 话还没说完,湘云便把她拦着,只是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这千金小姐便又高兴起来,一翻身坐起,便往外跑: “正好我约了几个好姐妹一道看戏,那姐姐就先忙着,等我看完了戏就过来拿。” 待其走了,翠缕面上便是老大的不乐意,湘云见她脸色不好看,自己也面色一垮,方才略显出几分气恼来,拉着翠缕坐下,将这绣活分了两堆,想想又多抓了一把放在自己跟前: “早都知道的事,说那些有什么用?别想了,赶紧弄完才是正经,我今儿可真不想再熬夜了。” 说着便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拿起针线来,翠缕见她如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帮忙一道忙活起来 ———— “哟,傅大人竟早到了,失礼失礼。” “非也,伯爷来的准时,只是今日衙门里头空闲,下官闲来无事,倒来的早了。 这民丰楼实不愧是伯爷的产业,一砖一瓦,一廊一柱,无不浑然天成,恰到好处,偏又不见半点豪奢,若非是伯爷这样的雅人,那是断然也营造不出来的。 故而下官平日里与同僚们聚饮,便都多来此处,除了这酒水菜色,便单是瞧着这格局陈设,也觉受益匪浅呐。” 林思衡被傅试的马屁拍的一阵腻歪,倒也不曾显露出来,与傅试相互谦让两句,便再主座坐下,傅试这才叫起酒菜,略饮了几杯,傅试方才斟酌着说道: “伯爷贵人事忙,单是清理南城那些个青皮暗娼,也已是功德无量的事,本不该贸然打扰,只是一则下官久未闻伯爷教诲,心下实在想念,再则,下官愚钝,有些事情瞧不分明,这才厚着脸皮叨扰伯爷,不知该不该说” 林思衡笑道: “傅大人与在下也老交情了,有什么话直说就说,倘若不嫌在下年轻识浅,或许也可替傅大人考量一二。” 傅试闻言,赶忙连连摆手,自椅子上抬起半边屁股,躬着腰道: “岂敢岂敢,伯爷天生人杰,下官不能及伯爷之万一,单有只言片语相教,已是下官妄求” 林思衡抬起手,拉着傅试的胳膊往下按了按,傅试方才又坐下,吭哧了两下,方才开口道: “既蒙伯爷不弃,下官斗胆,不知伯爷可知京察一事?” 林思衡点点头: “这可是如今朝堂上第一件热闹事,自然知道,怎么,傅大人有意参和此事?” 傅试舔着脸赔笑道: “小官区区一个通判,哪里有这般胆量,只是下官既在顺天府里任官,这这就难免也避不开去,伯爷既知此事,那那下官这边直言了。 依伯爷所见,那二位阁老大人,究竟是” 林思衡略笑一笑: “傅大人可曾问过政老爷?” 傅试忙道: “自是问过的,只是政公乃是正人,呵呵不屑于如下官此等蝇营狗苟之事,倒把下官教训了一顿,只叫下官专心公事便可 政公虽说的是正理,但下官终究不能比政公这番气度,心中实在有些不安,还望伯爷不吝赐教才是,下官感激不尽!” 林思衡便叹道: “傅大人何必如此客气?傅大人既来问我,在下也只得试言一二,只是在下乃是武将,只怕说的不准,反倒误了傅大人的前程。” 傅试便依旧连连求恳,林思衡略一沉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杯沿,意有所指道: “陛下御极已有十三年了,说来前些日子在下听到一则消息,松江府杨阁老的本家,请了许多道士和尚,在家中为杨阁老祈福延寿,大摆斋醮,傅大人可知此事?” 傅试愣了一下,他还真就不知道,他有多大胆子,一个小小通判敢去打听阁老家事?但林思衡既这般说,傅试自然也更不去怀疑。 领会了林思衡话里的意思,皱着眉头略一沉思,面色便松缓下来,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连连为林思衡斟酒添菜,言语间感激不尽。 两人谈完了正事,不免说些闲话,也是个亲近的意思,方饮罢了一杯酒,便又忽听得林思衡问道: “说来有些冒昧,不知傅姑娘近来如何?倒少有她的消息。” 傅试顿了一顿,面上有些讪讪之色,年前他还想着把自家妹子嫁过去,可惜林思衡下江南走了一遭回来,莫名其妙的就被圣旨赐了婚,要娶什么嘉宁县主,说来还是贾府的亲家。 那傅试也只得打消了这主意,只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再要请林思衡饮酒示好,也都只往外头来,就为这,也愣是没少挨自家婆娘的挤兑,说他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第459章 再相会 此时听得林思衡发问,却也不敢怠慢,忙拱了拱手道: “蒙伯爷挂念,舍妹倒都还好。” 林思衡便点点头,轻叹道: “如此便好,也叫我放下心来。” 傅试便连忙道: “说来都是下官的不是,言行唐突,给伯爷添了麻烦,还没请伯爷恕罪。” “唉,傅大人这说的什么话,在下岂是是非不分之辈,傅大人之美意,在下岂能不知?每多思量,只觉辜负,然终究无法可想。 说句失礼的话,以傅姑娘的品貌,在下当日初见,便觉惊为天人,心中也多有襄王之思,到得如今,也只得是因在下与傅姑娘少了缘分罢了。 既知傅姑娘尚好,在下也放了心,傅大人不必这般急于一时,以傅姑娘的家世人品,来日定有佳婿。” 傅试也只得连连称是,不敢多说什么,待又饮过几巡,便各自散席归家。 傅试饮得稍有些微醺,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洗了脸,想了想,便抬脚往傅秋芳的院子里去,秋芳正手里捻着一片梧桐叶,坐在那里发呆,听得丫鬟招呼,方才回过神来,忙将那树叶夹进书里,起身迎了两步。 傅试看在眼里,心里也默默一叹,也觉可惜,拉着秋芳一道坐下,轻声问道: “这几个月里都不见你出门儿,怎的也不去寻你那几个结交的姐妹一道吃茶说话?” 秋芳便道: “她们都有事忙,独我一个清闲,也不好总去打搅。” 傅试便探了口气,委婉道: “说来这都怪哥哥做事鲁莽,原当是件好事来的,谁成想唉,但圣旨都下了,也没的办法好想,妹妹还是听哥哥一句劝,别去想了,你便是天天在家里盯着那梧桐树,那凤凰飞也就飞了” 傅秋芳抿了抿嘴,微微垂着头: “哥哥说的什么?莫非果真是嫌弃秋芳在家里碍眼了不成?” 傅试便连连摆手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妹妹,谁还嫌弃你?你嫂子要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只管告诉我。秋芳啊,还是得看开些,这京里也不只就这么一个好男儿,哥哥定能再为你寻个好的!” 秋芳默然半晌,微微一叹: “哥哥吃了酒,早些回去歇息,别耽搁了明儿上衙的正事,不必多为小妹操心。” 傅试见此,只得亲手,拒绝了妹妹相送,自出了这院子,方才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再可惜也没有办法,事到如今,也只盼着自家这妹子能自己走出来。 若再执意要嫁那人,岂不是只能做个妾室?傅试虽有意要攀着他靖远伯的高枝,可若要如此,那他也是不肯的 —— 林思衡自回了东府,叫晴雯服侍着换了衣裳,散了酒意,便往省亲别墅里去。 这省亲别墅造了几个月,渐渐已显出些样子来,里头几个管事早都清楚,这省亲别墅是“借”的东府的地儿,况且贾政也交代过,因而林思衡常来走走看看,也并没有什么人敢来拦他。 林思衡也并不懂这些营造一类的事,不过是胡乱瞧个热闹,往将来的“潇湘馆”去瞧了瞧,便又随意走走,迈过一道园子里一道角门,沿着墙边走了几步,就看见司棋和绣橘两个在那里踢毽子。 司棋见着他,面上便显出喜色来,往近前来打招呼: “爷可好些天没来瞧我我们姑娘了,姑娘昨晚上还念叨着呢。” 绣橘落后半步听着这话,神情古怪的瞧着司棋一眼,也没敢替迎春反驳,默默羞红着脸低下头来,林思衡却笑道: “你们姑娘念叨我?怎么念叨的?” 司棋咧嘴一笑,朝一旁的屋子里指了指: “爷自己去问问就是了,我要是多嘴,姑娘回头还得怪我。” 林思衡斜她一眼,你这时候倒知道“守口如瓶”了?抬眼一瞧,透过窗子,果然见里头有一道人影,会意的笑了笑,抬脚进去。 迎春果然正在里头,见他进来,虽已不是第一回这般相会了,仍显得十分羞怯。 内心只觉自己做等事,实在是“大逆不道”,若是在那话本里,似自己这般行事,只怕都该要被抓去沉塘了。 可偏偏又欲罢不能,每每司棋一开口,自己便也只得脑袋昏昏的答应下来,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待林思衡将眼神落在她身上,迎春便赶忙起身,羞怯着略往前迎了一步,半低着头,嗫嚅着道: “你你来了,你坐,坐” 林思衡却并不坐,反倒更逼近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与迎春离的极近,细细的瞧了瞧娇羞的女儿面,低笑道: “二妹妹近日这身打扮,真是愈发出众了,二妹妹本就有十分绝色,这一身更显出十二分的姿容来,叫人挪不开眼睛。” 两人就只隔着一拳,迎春方才见他逼近,心里头就已经直打鼓,强忍着没有后退,这会儿听他褒赞,一又羞又喜,反倒竟敢抬起头来,似喜似怯的瞧他一眼,手指捻着裙边: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我自己也觉着好看。” 林思衡见她耳根子都已红透了,自然继续出言赞赏道: “这话自然是真,妹妹适合穿浅黄色的衣裳,瞧着明艳,我也喜欢,只是妹妹这样说,莫非是专门挑了这件才来见我?” 迎春垫垫脚尖,又垂着头不吭声,林思衡见此,自然便也知道这迎春果真是故作的这般打扮,大抵这便算是“女为悦己者容”,林思衡便愈发高兴,微微低下头来,就在迎春耳边,小声道: “等来日接妹妹来了东府,我来帮妹妹置办百十套不重样的衣裳,叫妹妹只穿给我看如何?” 迎春呼吸猛的一窒,她日思夜想的,便是真能去到东府里,与林思衡长相厮守,到得如今,私底下几回来往,迎春早已对他愈发死心塌地,不知被占了多少便宜去,早前还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如今也全都抛了。 即便即便做不得正妻,迎春自觉如今也已认命,再不奢求什么,只要能在一起,只要能与良人厮守,便什么都够了 第460章 攀花 “二妹妹这两天可曾想我?” 迎春气息一顿,烧红着脸,又低垂着眸子不敢看他,这话叫人可怎么答?便只嗫嚅着嘴不吭声。 林思衡也不强迫,只笑一笑,伸出手来拉着迎春的一只葇荑,牵引着一道往里间绣榻上坐下,接着哄道: “妹妹虽不曾想我,我却是常常念着妹妹的,只可惜如今到底是有些不便,不能日日来见你。” 迎春听其“指责”,也顾不得羞矜,忙辩解道: “我我也总是想你” 不过没几个字,但说到后头也没了声音,迎春只是趁着说话的功法,赶忙偷偷的抬眼瞧他,待说完了话,便又微微侧过头去绞手帕。 迎春正是情窦初开,含苞待放,自得了林思衡青睐,亦是两情相悦,如何不想?简直日里夜里都是林思衡的影子,哪一回的梦里能少了他? 原先尚且只在梦里谈情说爱,只是因这些日子里林思衡举止愈发亲近,迎春也算“开了眼界”,梦里也多出许多素材。况且在梦里更少了许多拘束,昨儿夜里梦醒,她甚至都背着司棋偷偷换了贴身的小衣。 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气,迎春也觉羞臊,更把自己闹了个红脸,只觉自己实在是愈发堕落了,不自觉的两腿紧绷着,竟似羞似嗔的觑了林思衡一眼:都是你这恶人害的! 林思衡被她这一眼瞧的有些莫名其妙,但也瞧着这眼神里终究羞意更浓,便更不往心里去,两人紧挨着入座,林思衡一边捏着一只小手玩弄,另一只手自然的自迎春背后绕过去,将她拢在怀里。 迎春也只微微一僵,便顺从的稍稍倾倒在他怀里,听着情郎一阵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几日里可有什么不顺心的?那新来的嬷嬷待你如何?倘再有敢欺凌你的,只管叫司棋告诉我,有我在,不必受那些个冤枉气。” 他如今再说这话,倒也很有几分底气,迎春和他之间的“风言风语”,也传了有两年了,贾母自然也听闻过。 但眼下贾府这关键的时节,又有会芳园这一桩事,贾母自觉承了他的情面,只要他不是当着贾母的面就对迎春“胡作非为”,把贾母的颜面往地上踩,贾母就算是知道什么,也只会装作看不见。 毕竟迎春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庶女罢了,在贾母心中,再如何也比不上贾府的安稳来的重要,甚至都没有她自己的闲适高乐来的重要。 迎春轻轻摇头,她对自己眼下的日子也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虽说依旧是爹不亲娘不爱的,但自己已有了人疼爱,迎春便也不在乎那许多。 况且虽是她每每推拒,但林思衡依旧强塞给她不少银子,叫迎春宽裕许多,便是看着银子的份上,那些生了富贵眼的下人们如今见她也大多有个笑脸。 至于那从贾母身边拨来新嬷嬷,也是个人老成精的了,她这些日子几次来此处私会,那嬷嬷未必就半点不知,但她从来也不多说什么。 那王嬷嬷怎么被赶出去的,她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敢来捋虎须。 因她识相,平日里那嬷嬷吃些酒,占些便宜,迎春自己本就不是个能计较的性子,司棋也没有再管她的意思,相处的倒也融洽,这对迎春来说,那就是难得的舒心日子了。 想着情郎带来的这些好处,迎春看他的眼里便更是浓情蜜意,只是即便如此,也掩藏不住神色间的羞意,轻轻动了下唇,轻轻按着不知何时已从腰上滑落到腿上的一只大手,眸子里像是要滴出水来,声如蚊讷: “林大哥林郎别别” 林思衡眼含笑意,挑了挑眉头,反倒俯身下来,轻而易举便噙着那一枚唇珠,慢慢含吮,渐至唇齿相依,声音微微有些含糊,明知故问道: “别什么?” 迎春在他俯身之时,就已经僵在那里,也不知是忘了躲还是根本就没想躲,听他发问,感受着那只大手仍在缓缓游走,力气似乎有些大,叫自己怎么压得住? 腿上柔嫩的肌肤愈发能感触到掌心的温热,如此异样的感觉更叫迎春的身子微微颤抖,不得不将那一只想要阻止林思衡的手拿开,支撑在身后,方才能做得稳身子。 林思衡也愈发得寸进尺,见迎春空不出手来,口舌上也逞起凶威来,轻而易举撬开牙关,搅弄唇舌,牵连勾引,更叫迎春思绪恍惚,渐渐沉迷,连一直因紧张而紧绷的两条浑圆的腿儿都松懈了些,也被林思衡钻了空子。 ‘罢了罢了,本来本来也是猜到了的’ 司棋跟绣橘两个趴在外头已看了半天的戏,司棋只觉心头窃喜,绣橘却不免时时瞪大了眼睛这这都这样了,那那姑娘这还算清白吗? 但即便有此担忧,绣橘也并不敢进去坏了两人的好事,免得遭了埋怨。 眼看着天色将晚,司棋又尽力磨蹭了好半天,估摸着迎春实在不能再呆了,方才小声在外头提醒道: “伯爷,姑娘,该用饭了。” 里头便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得须臾,方听得林思衡答应一声,又过片刻,方才见他施施然自里头出来,衣裳整齐,眼神含笑,赞许的朝两个丫鬟看一眼,便要回东府里去。 司棋作势送了几步,避开绣橘的视线,方才缠着轻轻拉住林思衡的胳膊,讨好道: “爷那我爷也好些日子都没陪我了” 林思衡听她这话,又见她眼含媚态,两腮酡红,口吐热气,知道这丫头方才看了半天好戏,估摸着也是难为她了,便轻轻捏捏她的掌心,笑道: “赶明儿你和二妹妹说一声就是,后日你告假回去,我去看你。” 司棋便忙欣喜的点点头,不舍的松开林思衡的胳膊,放他回去。 第461章 折柳 待司棋已回了这处小院儿,却仍不见迎春出来,不免也有些纳闷,她毕竟还要望风,戏也只看了大半儿,终究错过不少。 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爷就把二姑娘给“就地正法”了?叫她起不来? 以爷的本事,不应该啊 便对绣橘招招手,示意一道进去看看,绣橘也只得点点头,夹着腿,迈着小步,跟在司棋后头。 待进了里间,却见迎春分明也穿着齐整,正坐在榻上发怔,瞧着并无半点异常,偏偏脸红的跟似要滴血似的。 司棋一脸疑惑的耸了耸鼻子,也没闻到什么熟悉的怪味,便不多理会,招呼迎春回去。 迎春还在那里坐着没回神,两腿依旧紧绷着合紧,偏生小腿肚子这会儿还在打颤,脑子里一团乱麻,又见着司棋方才的动作,愈发臊的厉害: ‘他他怎么能他都这样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手也到处乱碰,可叫我怎么回去?倘我一起身,岂不叫司棋绣橘瞧见?这叫我怎么做人?! 可他这样急切果真心里该是有我的’ 迎春这样软绵绵的性子,在林思衡跟前哪里还能守得住什么底线,几句话过后,便只能任凭情郎胡作非为。 前一秒还想着不能再这样了,下一秒就又变成要不就再容他一回 这会儿能不被坏了身子,也只是全都仰仗林思衡怜惜几分的缘故罢了至于说将来如何,既林思衡说了一定能接她过去厮守,迎春便再不多想,只全心全意等他安排。 迎春只觉湿哒哒的一阵难受,这会儿急到份上,脑筋竟也灵动起来,吩咐道: “司棋,我有点口渴,你替我沏杯茶来。” 司棋不疑有他,忙去斟了一杯温茶,迎春端在手里,方饮了一口,便似手上一软,竟未端稳,手中茶盏便掉落在腿上,将衣裙濡湿一片痕迹。 好在如今渐渐入秋,便是如此,衣服也不算太透,虽稍显狼狈了些,有失体面,却也只得如此。 司棋绣橘忙一阵伺候,迎春却示意无妨,只说要赶紧回去换衣服,见自己果真“瞒天过海”,迎春甚至都奇妙的感觉到一丝雀跃 司棋跟在她后头,起初确也不曾疑虑,但终究已是过来人,待见得迎春步态稍显别扭,微微一愣,面上便也隐隐有些古怪。 等回了自己的小院,迎春换下先前的衣服,叫司棋拿出去给粗使丫鬟洗了,司棋将那衣服捏在手里,背着迎春,稍稍低头嗅了嗅,眼神里更是似笑非笑 看来姑娘这回也没少吃爷的手段司棋这样一想,更觉心头一热,愈发迫不及待,竟觉得连后天也都太迟了。 但眼下却也无法可想,撇了撇嘴,顺手又倒了两杯茶在衣服上,冲淡了气味,替迎春遮掩一番,方才作罢 ———— 过得两日,林思衡果然应约又去见了一回司棋,潘氏见着他来,便忍不住心头一阵古怪,又喜又恼的,想着怪道自家丫头一大早就又跑回来,描眉画红忙个不停。 但即便心里略觉有些别扭,也并不敢将林思衡关在外头,忙迎进来奉茶。 方一进门,司棋便一脸雀跃,当着母亲的面就扎进林思衡怀里,还没说两句话,便又将林思衡往房里拉。 林思衡也只得厚着脸皮,半推半就的随她进去,潘氏被抛在外头,也无法可想,反倒得替自家女儿在外头看门,别叫人胡乱闯了进来。 待进了里间,司棋神色便愈发热切,不带拐弯的就把林思衡往床上拖,林思衡也瞧着好笑,一边随她过去坐在床边,一边伸手轻轻戳着司棋的鼻尖,笑道: “我这饭都还没吃呢,你倒心急。” 司棋主动的拉着林思衡是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受着胸前按捏的力道,轻轻哼了哼,故作不满道: “爷饿着,在东府里就有食吃,我却一饿就是好几天,爷还不能容我一回?” 林思衡也不免咂了咂嘴,心头感慨,司棋这丫头是比迎春胆大太多,有心瞧瞧这丫头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便更没有急着动作,反倒故作为难道: “总在你家里,也不太好,倒不如还是随我回东府里去。” 司棋心火如焚,急不可耐,见林思衡跟个木头一样,两人交战的次数也多了,司棋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头蔫儿坏,轻轻翻了个白眼,便起身在林思衡身前缓缓蹲跪下来,动作不停: “东府里人多眼杂的,我去的太勤,不也容易招惹话头?还不如在这儿呢,反正娘也知道” 说着手上更添了些力道,含含糊糊的说出后半句话来: “况且我看爷这样子不也高兴的很爷可骗不过我” 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眼神一阵放空,过得片刻,便将司棋拉起来,窸窸窣窣就教她唱起曲儿来。 待得云收雨歇,风平浪静,司棋浑身泛着粉色,两眼无神的摊在林思衡胸口,好半天不动弹一下,闭过气也似,良久才猛的喘了口气,整个人又活过来。 紧紧环住林思衡的腰腹,双腿还纠缠着林思衡的两腿,八爪鱼一般,恨不能将自己融进林思衡的身体里,哼唧着感叹道: “爷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噗嗤,怪道姑娘前日里差点就走不动道” 说着便迎春先前故意打翻茶盏遮掩之事拿来一说,只当凑趣,林思衡也哼笑一下,抬手轻轻在司棋丰腴的后臀上一拍: “就你机灵,你家姑娘若是再有什么不妥帖的,你可要告诉我。” 司棋反倒又有些后悔这时候提起迎春来,眼神动了动,胡乱应答一声,又故意笑着小声道: “爷是在我这里使的招数多?还是在姑娘那儿使的招数多?” 林思衡听她话头,却并不答,只是猛的一翻身,又将司棋压在身下,轻轻捻着司棋的下巴: “你倒还有力气” 司棋早食髓知味,又兼体丰,只恨不足,更不带怕的,一张嘴就轻轻叼着林思衡的手指,吭哧吭哧的笑了声,“挑衅”道: “爷再有什么招数,只管放心使就是了,司棋还不累呢~” 第462章 宝玉过生儿 林思衡“勃然大怒”,果断再起兵戈,一场大战,直至入夜方才回府。 等他走了许久,潘氏才臊红着脸走进里间一瞧,见司棋仍只不着寸缕的趴在那里,像是在发呆,跺跺脚近前,抬手往司棋背上扇了一记: “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仔细再叫人瞧见!等会儿要吃饭了。” 司棋轻描淡写的扭头一瞧,依旧趴在那里不动,才一张嘴就先打了个嗝: “娘你自己吃,我不饿。” “你吃什么了你就” 潘氏话说到一半,闻见气味,猛的住了口,也觉这里待不住,懒得再管司棋,赶忙掀开帘子跑出去。 司棋哼唧两声,依旧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每每与林思衡私会,总是这般竭尽全力,可仍不知足,心里对绿衣晴雯几个简直嫉妒的要死,偏偏又得留着迎春身边。 虽说林思衡常夸赞她美貌,司棋听着也欢喜,但总归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样貌,即便与那红玉相比,只怕也有些不足,只好在尚还有一两处显眼的地方能讨林思衡喜欢。 但即便如此,司棋依旧时常担忧林思衡哪一日腻歪了自己,从此不再搭理她。 她每每想着这一桩,便觉得比死了还难过,故在林思衡跟前时总是奋力讨好,甚至于放浪形骸。 ‘但也还是不够还不够下回还得再想些新法子才好’ ———— 渐过几日,林思衡伸了个懒腰,醒来一睁眼,就见枕边女子云鬓松散,香肩半露,口中含着自个儿一根拇指,被子盖了大半,偏偏又将一只白嫩的腿儿伸在外头,细嫩滑腻的腰臀儿都露出一角,也不怕着了凉。 林思衡看着越发觉得可人,便忍不住亲香一口,倒把香菱弄醒,睡眼惺忪的睁开一条缝儿,含含糊糊道: “爷爷醒了?我服侍爷起来” 林思衡瞧她这可爱模样,哪里舍得她受累,连忙哄道: “没事,你再多睡一会儿,我自己收拾就是了。” 香菱受他宠爱已久,在他跟前也自在许多,闻言习惯的应了一声,眼睛便又自然的合上,哼唧一下,轻轻翻了个身,干脆将整个背臀都显出来,叫林思衡看的一阵眼热,气血躁动,她自己却只顾着睡回笼觉去了。 林思衡终究体谅她夜里劳累,不忍再扰她,只得强做忍耐,自己穿戴好衣裳出去。 方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拳脚,正琢磨着要是用暗器能不能胜过边城,又想着不如还是干脆等一等火器,听赵枢来信说已先造了两柄样子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进步,能不能使 一大早思绪放飞,胡思乱想一阵,就见晴雯笑嘻嘻的跑过来,等他忙完了,便与她分享道: “爷,我刚刚瞧着,西府里今儿热闹的很,像是有什么喜事” 林思衡顺口往那些秀气的小嘴儿上啄了一下,笑道: “怎么?想要爷带你过去瞧瞧?” 晴雯被他堵了一下话头,微微害羞了一下,但总归也习惯了被占便宜,便只撇撇嘴,得意道: “爷是忘了,我原儿不就是西府里的?要是想去玩,自个儿也就去了,要爷领着做什么?” 林思衡随口附和道: “这倒是,两府里谁不知道咱们家晴雯最是神通广大的,人机灵,面儿也广。” 晴雯哼哼两句,服侍着林思衡用过了饭,缠着他腻歪一阵。 林思衡正想着今儿是去南城,还是去外头军营。 至于说上朝,且不说这个点都快下朝了,再说,他一个武将,跑去上朝干什么?没见御史都不会拿这事挨弹劾他,只除了崇宁帝吃饱了撑的,三不五时的拿这由头扣他月俸。 这笔账要是一算,林思衡一年倒有七八个月是在给朝廷打白工,但左右他也不差那么点,况且反正月俸扣都扣了,那他就更不去了,反正朝堂上真出了事,自然也会有人叫他知道的 正抬脚要往军营里去瞧瞧,竟见赖升寻上门来,到他跟前点头哈腰,瞧着也是十足的谦卑。 这人原就是被林思衡赶去西府里,林思衡心知他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痛恨自己呢,但赖升的痛恨对林思衡而言无关痛痒,伤不到他一根汗毛。 本事物尽其用的原则,倒也不急着收拾他,就叫他先在西府里搅和搅和也挺好,因而只是笑问道: “劳烦赖管家大清早的过来一回,是老太太有什么事吩咐?” 赖升忙道: “岂敢言吩咐,只是今儿府里有一桩喜事,本是早该报给侯爷的,只是府里头忙乱,一时给耽搁了,方才老太太想起,晓的伯爷事忙,怕错过了,这才叫小人赶紧儿的过来。” “喜事?什么喜事?” “没别的,今儿是宝二爷过生儿,老太太说了,伯爷尊贵,说来又跟宝二爷的亲兄长也差不离,不敢请伯爷的贺儿,但若是不说一声,又失了礼数,想着请伯爷不如等忙完了正事,或许能抽空过府喝杯水酒。” 林思衡挑挑眉头: “老太太可还请了谁?” “林老爷那头,老太太也打发人去说了。” 林思衡“哦”了一声,打发赖升回去,转身去库里翻了翻,倒把自己当年用过的“三年春闱五年模拟”翻出来,上头还有自己的批注。 翻开来看了两眼,满意的点点头,凭自己如今的功名地位,这东西要拿出卖,那正经能值不少银子了,送给宝玉做生日礼,再怎么也不算慢待。 便将这东西拢在手里,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带自己的几个俏丫鬟,径自过了墙便往西府里去。 然还没到荣庆堂,尚隔着十来步,便已听见一阵欢笑声,却又不似凤姐儿那般张扬,声如银铃,清脆悦耳,叫人一听便忍不住也跟着高兴起来,却有些陌生,反倒叫林思衡也不免一时纳罕起来 第463章 初见湘云 屋里贾母早听得外头丫鬟来报,说靖远伯来了,便忙道: “快请进来!快请进来!在外头做什么?” 外头服侍的丫鬟忙挑起帘子,放林思衡入内,林思衡随意扫了一眼,便先望见黛玉正抬头对他笑。 再一瞧,就见宝玉也在这里,正被王夫人拢在怀中亲热,穿一身显眼的大红衣裳,咧着嘴也正笑的开心,一边瞧着“林妹妹”,一边还不时往贾母怀中一少女看几眼。 这姑娘方才正与贾母说笑,陡然见来了外客,正要避开,却见三春等皆未动作,就连长得跟仙子似的宝姐姐和林姐姐也坐着没动,这倒也就罢了,几个人还都一道往外瞧。 况且贾母也正拢着自己不放开,更没有出言叫自己避嫌,自己也不能强自挣开,只得也留在这儿,心里一阵好奇。 林思衡见那少女也衣着富贵,着一身粉红大褂,该是跟探春差不多大小,两腮有些婴儿肥,还带着气血充盈的粉色,也正眼神好奇的瞧着他,落落大方,全无避让瑟缩之态,估摸着也猜出其身份来。 未及细想,黛玉已朝他迎了两步,轻声问道: “怎么这会子就来了?不是总跟爹爹说事忙?” 贾母也跟着笑道: “原也就是跟你招呼一声,又不是什么整寿数,可别耽搁了你的正事。” 若只是因宝玉的生儿,林思衡早抬脚就出了门去忙了,别说只是宝玉过一回生儿,便是宝玉自己生个十个八个的,他也懒得理会。 不过是因猜着师妹今儿必也是要应贾母的请过府来,方才起意来瞧一瞧。 林思衡一边往黛玉那头走,一边随口回道: “正要出城去军营里瞧瞧,就听见赖管家来传您老人家的口信,正事再要紧,也不差这一日功夫,况且是宝兄弟的生儿,总要来讨杯酒喝。” 贾母听其言语中对宝玉十分重视,也甚为高兴。林思衡顺手就将手里裹着的书卷给宝玉递过去,嘴里还客气道: “宝兄弟在老太太跟前,什么好玩意儿没有?金的玉的也不稀罕,思来想去,也只这件东西尚还算是独一份的,宝兄弟来日或许也用得着。” 宝玉高高兴兴的接过,以为是林思衡又编的什么话本,不料接在手里一瞧,却正是自己最烦的那些“仕途经济”一类的东西,当即便忍不住面色一垮。 只是终究也没胆量与林思衡发脾气,况且今儿府上又来了新妹妹,宝玉勉强也还压着自己的脾性,闷闷不乐的与林思衡道了谢。 他这般不高兴,贾母和王夫人却是再满意不过的,这两人一边对宝玉溺爱的无以复加,一边也盼着宝玉真个能成事,连连称谢,只道林思衡费心。 探春乖觉的将黛玉身边的位置给林思衡让出来,自己跑到对面与姐妹们坐了,待林思衡与贾母说完了话,便笑嘻嘻的起身,将贾母怀里那姑娘拽出来,拉到身前,逗趣道: “林大哥猜猜,她是哪家的?” 那姑娘被探春拉在身前,略一局促,很快便也放开,见林思衡盯着自己瞧,她也反盯回去,神色间还若有所思。 林思衡却摇摇头道: “三妹妹这岂不是为难我,既是初见,我如何识得。” 探春便哈哈一笑,也不给他介绍,拉着那姑娘凑到迎春惜春那里说小话,贾母方才笑道: “这是我侄孙女,我也有一阵没见了,想的紧,正巧赶着宝玉的生儿,打发人接她过来住几天。今儿见的倒巧。” 林思衡便笑道: “原来是史侯府上的小姐,实在冒昧,竟没备着见礼儿。” 说着便随手从腰上解下一枚玉珏,递给黛玉道: “劳驾师妹一回。” 王熙凤便一脸戏谑的朝黛玉挤挤眼睛,黛玉脸“腾”的一红,轻轻觑他一眼,并不肯接,羞恼道: “你要送,自己送就是了,给我做什么?我还拦着你不成?” 林思衡这才笑着双手递给湘云道: “来的匆忙,未及准备,请姑娘不要嫌弃。” 湘云正瞧着林思衡和黛玉之间的互动,神情微有些异样,待探春在耳边嘀咕两句,方才恍然大悟,又听得贾母凑趣道: “湘云丫头,快接着,你要再不拿,你二嫂子可就要伸手抢了。” 湘云这才伸手接过,忙行了一礼道谢,凤姐儿也跟着作出一副算盘落空,十分遗憾的模样,哄的贾母又一阵笑。 湘云接了玉珏,随手放进袖子里,依旧有些好奇的看着他,又跟探春嘀咕两句,竟主动朝他走进两步,大眼睛忽闪两下,笑道: “怪道我才刚来,就总听三姐姐说起什么林大哥的,还没见着人呢,倒先听了一通好话,我还以为她是在逗我,这会儿见了才明白,原来竟真有人跟从书里走出来似的。” 说着便又扭头对宝玉哈哈“嘲笑”道: “二哥哥,这回可算被人压一头了?” 宝玉也只苦笑一下,倒并不为此气恼,除了王夫人面上略闪过一丝不悦,众人皆不往心里去。 贾母怀里没了人,便一伸手,将宝玉从他娘那里抢来,笑呵呵的抚着宝玉的背道: “宝玉长的也是顶好的,倒不输什么,况且都还小呢。” 林思衡也随口接了一句玩笑道: “湘云妹妹这般说,想来你口中那书,莫不是什么志怪神异?好歹总有个人样子?若是个什么都还没成人形的树精猫精的,那我是不认的。” 湘云被他逗的直乐,差点要站不住,一手挽着探春,一手捧着小腹,笑得颇有些豪迈,与如今世道上所言的淑女浑然不同,随着探春的称呼,乐道: “林大哥要说是什么神异志怪里的人物,也定是狐狸成的精才是,哪里能是什么树啊猫啊的。” 贾母凑趣道: “净胡说,他难道就不能是什么神仙?” 湘云咯咯笑着: “老祖宗这话不对,这书上的神仙,要么就是像老祖宗一样的,白发苍苍的,和蔼慈祥,要么就是就整天板着个脸,不苟言笑,这才有神仙的威严,哪里能像林大哥这样诙谐的? 偏偏林大哥又生的这样好,人常言这狐仙若是变成了人,必是男的俊美女的妖娆,可不是对上了?” 贾母听她胡乱编排神仙,笑骂着伸手往湘云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湘云全然不以为意,林思衡也不免受她笑声感染,心情甚好,跟着凑合一句: “你要这么说,我做一回狐狸也使得,只当你是夸我了,只是若我是狐狸,你可知你自己像什么?” ps:百万字打卡,明天加更一章。 第464章 你像个人 湘云愣了一下,也连忙饶有兴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那你说说,我像什么?” 林思衡笑而不答,反倒讲起古来: “这东北地界上,倒有一传说,讲的是有几样生灵,若得了缘法,便能修行,若有遭一日能修炼的褪去异体,化作人形,便算是得了道行了。 可这一关,又不是那么好过的,挨不过去,一道天雷也就给你劈死了,几个妖精都怕死,就凑在一起想办法,这里头有个黄鼠皮子,倒有些机灵,竟真想出个法子来,就对其余几个妖精道: ‘我昨儿下山去偷了只鸡,才刚吃了一半,就被一个农妇给赶出来了,咱们修炼了这么久,居然还不是一个凡人的对手,况且听说这人又是万物之灵长,咱们要是能得人相助,就能过了这一关’。 此言一出,几个妖精都十分心动,可是谁也不敢贸然尝试,便都怂恿那黄鼠皮子先试一试,黄鼠皮子推拒不过,只得应了。 但是又想着人并不好骗,便常常去山下,一边偷鸡吃,一边学人谈笑说话,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学成,立马便跑到城里去试,躲在墙根底下,只要有人过,它便猛的钻出来,逢人便问: ‘你看我像什么?’,若是有人说他像人,他便高兴坏了,若是有人说他像个黄鼠皮子,他便要大发脾气,追着人咬” 林思衡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湘云最爱听这些鬼怪故事,正听得入神,见他停下,都还没回过味来,催促道: “后来呢?那它变成人了吗?” 林思衡意味深长的看着湘云,缓缓道: “反正我瞧着是变成人了,你看呢?” 湘云懵了一下,回过味儿来,再扭头一瞧,就见三春几个已经笑的前仰后合,连宝玉也在贾母怀中笑得直揉肚子。 湘云脸上微微一红,却并不因林思衡把她比作黄鼠皮子还恼火,任由众人发笑,反倒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故意一塌肩膀,迈着小碎步,绕到探春跟前去,粗着声音道: “你看看,我像什么呀?” 探春被她逗笑的都要喘不上气,软弱无力的推搡了一下,勉强吐出几个词来: “我?我看你就像个像个黄鼠皮子?” 湘云立马把手一张,龇着牙作势要咬探春,探春笑的都软了,哪里还跑得掉,只得连连讨饶道: “好妹妹,我错了,我错了,你不像黄鼠皮子,你像个人,你像个人,这下行了。” 湘云这才点点头,放过探春,贾母笑出眼泪来,笑骂道: “笨丫头,还点头呢,怎么就你像个人,你就是个人才对。” 这话一出,探春更笑的不行了,趴在迎春怀里笑的一抽一抽的。 宝钗也笑得直摇头,软倒在薛姨妈身后,搭话道: “老太太这话说的正着,云丫头,你自己说说,你可是个人不是?你若说像个人,那可就不是了~” 湘云嘿嘿一乐,想着方才探春跟她嘀咕的话,眼珠子一转,又塌着肩膀,滴溜溜的迈着小碎步,竟绕到黛玉身边来,伸手将黛玉小手一拉,憋粗着声音道: “我要是没变成人,偷鸡也就罢了,这变成了人,可就要来偷漂亮的小姑娘了。” 说着就作势要把黛玉从林思衡拽走,黛玉再没料到自己居然被殃及池鱼,遭了林思衡的连累,见众人又笑起来,羞红着脸,跺脚道: “他编排的你,你不去寻他,来闹我做什么?” 说着便要来捉拿湘云,以湘云的性子,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和黛玉等人玩的熟了,一通左闪右闪,倒比黛玉身手灵活的多,又将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探春推出来当挡箭牌。 黛玉久不能得手,拿湘云没有办法,又被众人笑的脸热,终究还是一扭头,来寻那个正坐在一旁看戏的“始作俑者”,伸手将林思衡两边脸颊一掐,轻轻往外拉扯,便叫林思衡英俊的脸一下子变了形: “把你这烂了嘴的,好好的编排人,这会儿却连累我~” 林思衡也直乐,见黛玉两眼水盈盈的,知她只是害羞,却也并没有生气,也配合着连忙哄道: “师妹教训的是,师兄知错了,回头她要再问,我再不说她像人了,看她还怎么来跟我抢师妹。” 原本黛玉在贾家,飘零无依,独贾母和宝玉待她尚有几分真心,黛玉自然尤其重视,待湘云一来,不单贾母,连宝玉也不免被分了几分眼神过去,反叫黛玉自觉遭了冷落。 因而其实对湘云有些敌意,故便有些受不得湘云拿她开玩笑,小女儿家的,着实别扭了好些阵子。 但如今自然没的这些缘由,黛玉也只拿湘云一并当个姐妹来看,这些小玩笑自然便也是清风拂面,半点不往心里去。 众人因林思衡的话愈发笑的厉害,几个小的还故意朝黛玉挤眉弄眼,黛玉受不住,跳着脚不能饶他,将他那张帅脸很是“摧残”了一阵,方才算“泄了愤”。 这头方歇,另一边凤姐儿又来作戏,拿帕子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对贾母道: “老祖宗您瞧瞧,到底还是读了书的人会诙谐,咱们平日里不过笑骂两句罢了,偏是衡兄弟,随口就能编出个故事来,可真亏得他不常在老祖宗跟前,要不然老祖宗跟前还能有我站的地儿?” 贾母也高兴的很,她就爱这副热闹场面,便也笑指着凤姐道: “你自己不肯读书,又怪的谁去?你要是也考个状元进士的,便是天天说我老婆子是个黄鼠皮子,我老婆子也由得你说,晚上还跑出去偷只鸡放你院儿里去好好孝敬你。” 凤姐儿“挨了骂”,也只得一摊手,微微侧过身子,对着一众妯娌姐妹咧了咧嘴,又逗的众人一阵欢笑 第465章 关照 笑闹一阵,贾母便忙叫人摆宴,拉着宝玉坐在右手边,又要来拉黛玉坐左边,黛玉却并不愿去,只在林思衡下首占了位置,反推着湘云道: “今儿你也是贵客,还是你去坐才是。” 贾母也跟着叫湘云过去,湘云扭捏一下,便也大大方方的坐下,席间嘴巴也还不停,不时就蹦出两句笑话,贾母既爱热闹,况且又着实喜欢这侄孙女,也由得她这点不规矩,反倒愈发觉得湘云率直可爱。 既是宝玉的生儿,便是为着贾母高兴,凤姐儿也得上心,一桌席面整治的颇为丰盛体面,估摸着没有十两银子是下不。 宾主尽欢,待散了席,天色也都晚了,林思衡又毛遂自荐送黛玉回去,几个姐妹留下继续玩闹一阵,贾母便要给湘云安排住的地儿,拉着湘云道: “正有一处院子给你,原是你林姐姐来住过一阵,如今她爹进了京,她人便搬出去,这院子倒空着,你要是愿意,就住在那,东西一概都是齐全的。” 然而湘云却不想一个人住,她在保龄侯府常觉压抑,来了贾家,便有“得脱樊笼”之感,正盼着与姐妹们天天玩闹说话,她又一向与探春最对脾气,便摇着贾母的胳膊撒娇求情道: “老祖宗,要不然我还是跟三姐姐住一块,正好还能说说话。” 探春也正盼着和湘云在一块儿玩,连连点头,贾母拗不过湘云,也只得点头应下,湘云欢呼一声,叫上丫鬟翠缕,与探春一道回去。 小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小话,湘云正要洗漱,就见探春竟绕到书桌后头坐下,旁边侍书还帮忙研墨,瞧着竟是要写字。 湘云虽知探春好书法,也不免吃惊道: “都这会子了,怎么倒想起写字来?明儿再写不也一样?” 探春笑答道: “今儿一早起来就为着二哥哥的生儿忙活一通,倒把这事儿给耽搁了,你困了就去睡你的,我只写几个字也就罢了。” 湘云一脸疑惑的走过来一瞧,略略一读,便惊喜道: “你原来是在写话本?瞧着倒有意思,可是你自己想的?” 探春忙道: “我哪里有这本事,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这都是林大哥告诉我的,只借我这手写出来罢了。” 湘云便兴奋的踮了踮脚: “可还有?叫我也瞧瞧?” 探春随手从身后书架子上抽出一摞,你乐意看就看,只别弄丢了就行,湘云自然连忙点头应下。 接过来一瞧,也看的津津有味,不时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就抱着肚子直乐呵,在探春面前笑的全无形象,探春也不去理会。 湘云看了一阵,咬咬牙,竟又将稿子收起,反倒叫探春诧异道: “怎么好好的又不看了?” 湘云皱皱鼻子,“埋怨”道: “我难得来一回,你们这儿有好东西我也不知道,倘若一时就看完了,后头就没的看,等再回去,下次又不知何时能来,岂不更叫我挂念着,还是慢慢看的好,总能多看几天。” 说着又跑到探春身边,把脑袋往书桌上一搁,打探道: “你说这些都是林大哥告诉你的?他真有本事,能打仗不说,编故事编的也好,我就不行,你要叫我做诗,我还能写一写,要叫我编故事,编出来的我自己都不想听。” 探春也十分肯定的点点头,感慨道: “林大哥自然是了不起的,岂不闻这世间有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之辈,我看林大哥便是这样的人。 似他这一类的,这世间如我这般庸庸碌碌之辈虽众,又有几人能与他相比?便是连我自己,都还尚且得林大哥的关照呢。” 湘云忙打听道: “你快说说,他是怎么关照你的?” 探春便将那“润笔费”一事和盘托出,感叹道: “我虽是女子,但出身在这等家里,总也有幸瞧过几本书,每月里十两银子,多少读过书的秀才举人,跑去给人当幕僚跑腿也不能挣来,而今不过是叫我写几个字罢了,这岂不是关照? 况且也不止是我,二姐姐爱棋,林大哥便不时买些珍稀的棋谱棋盘相赠,四妹妹爱画,若一时缺了纸笔,老太太都还未必知道,林大哥却总记着给四妹妹添置齐全。 能得这样一位兄长照看,岂不是幸事?若不是他,我们这几个姐妹便是眼下这几分惬意,也未必能有。 如今只恨我是个女儿身,竟不能随着林大哥去建功立业,偏居在这绣楼内院之中,挥毫书墨,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湘云耐心的听她说完,面上也多有异色,长长的“啊~~”了一声,转了两圈,趴倒在探春的床上,也附和道: “若是如你这般说,那他待你们确是极好的,一个月十两,真是大方” 探春笑看她一眼: “听你这话,可是缺了银子,只管拿去用就是了。” 湘云噘了噘嘴,小腿踢腾两下,却并不肯接,三春在西府里,尚且每月有二两银子的花用,虽说也攒下来,到底是能落到她们自己手里。 湘云在保龄侯府,却是连这一点便宜也无,她在侯府里一应开销全数由公中来出。 虽说碍着颜面,不至于叫她缺了吃穿,可似这等“零花钱”,那是从来也没有一文的,即便做了许多绣活被拿出去卖,银子也不会到她手上。 故而湘云若想攒点体己,那是千难万难,甚至要靠着帮自己那堂妹做点她不乐意做的活计,方才能从其手中挣来几个铜板碎银。 这会儿湘云盘算一阵,自己这么些年跟个蚂蚁搬家似的,加起来都还未必够十两呢。 但也只是想一想就罢,转头就又将这事抛开,半点没有要怨天尤人的意思,细致的将探春的稿子收好,便叫翠缕将自己今儿来时,婶婶丢给她打包带来的绣工拿来。 取出一条帕子,一边做着刺绣,一边也算是陪着探春一道。 姐妹俩关系既好,探春对湘云在保龄侯府的情况自然不是一无所知,但她也没得办法好想,只是不免劝道: “都这么晚了,仔细熬坏了眼睛,先放那儿,赶明儿我帮你一道绣完就是了。” 湘云也只是随意的一摆手,并不答话,也不要探春多管,自顾自一通忙活,探春拿她无法,怕她真累坏了眼睛,只得紧赶慢赶着把今儿定下要写的东西写完,赶紧吹熄了灯,拉着湘云睡下。 第466章 冷子兴再说荣国府 “诶呀呀,小民参见宪台大人,给宪台大人请安。” 雨村哈哈大笑,伸手将冷子兴搀起: “故友相见,何必如此多礼?兄台一向可好?” 冷子兴坚持给贾雨村叩头行了礼数,方才假借着雨村虚扶的力道起身,口中连忙道: “虽蒙宪台大人抬举,认小民为一故友,然国法在上,岂可废礼?” 两人早年在扬州相见之时,一为夺职去位的罪官,一为借势经营的商贾,尚可称兄道弟两句,而今地位却已是天壤之别。 贾雨村不过是一句话,冷子兴便赶忙来见,早早包下房间,置办酒菜恭候着,雨村扫了一眼,摇头笑道: “不过是蒙圣上隆恩,赏了个右俭都御史的官位,哪里就敢称什么台宪,若叫魏大人知晓,岂能饶我?子兴兄不可误我。” 冷子兴便连连告罪,复又笑道: “虽是如此,然大人年未及五旬,魏大人却已是告老在即,倘再过几年,大人任一都宪之职,自是水到渠成,来日入阁为相,亦是常理,草民不过是早称呼几年罢了,也不能算错。” 贾雨村便哈哈笑着,伸手指指“油嘴滑舌”的冷子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拉着冷子兴入座,冷子兴尚还要叫些歌女助兴,却被贾雨村所阻。 他如今一心记挂着来年京察一事,轻易不肯再落入口舌,冷子兴见此,只得作罢,自己殷勤着奉了几杯酒,方才听得贾雨村问道: “子兴兄在京中扎根已久,又向有贾府里头的关系,不知可有何事可以教我?” 冷子兴走南闯北,早练成了人精,既听得贾雨村口中带着贾府二字,便已知雨村所问何事,眼珠子转转,略作思量。 他因岳家正在贾家二房王夫人跟前做陪房管事,对贾府里的事向来知之甚深,又早听闻贾雨村与贾家联了宗,然此时察言观色,却并不见贾雨村提及贾府之时,有半点亲近之色,不由得心里一跳。 然见雨村正在等他回话,终究也不敢耽搁,忖度着回道: “京师人丁阜盛,事多繁杂,数不胜数,然若只是贾府,便不免提及元妃娘娘一事,大人该是早知此事?” 雨村抚须笑道: “我进京太迟,虽闻此喜信,尚不知内情,想着子兴兄正与贾府相交甚厚,故而相问,子兴兄勿要瞒我才是。” 冷子兴连忙道: “岂敢岂敢,既是大人垂询,草民自该据实相告,敢有一言相欺?那元妃娘娘正是政老爷所出嫡女,入宫已有十年,自小便被老太君送入宫中教养,多年不见回返。 本是都以为再无前程,岂料到底是公府贵家所出,一朝登鸾显贵,想来也是先祖福泽隆厚,至于说什么内情,倒也不曾听闻。 只前日里进府里去见我丈人,远远的倒听见赦老爷又在骂人,打听两句,据说正是为这省亲别墅一事。” 雨村忙惊奇道: “那省亲别墅,图样我也瞧过,真是尽善尽美,却不知那赦大老爷有何不满?” 冷子兴面上也划过一抹笑意道: “不敢瞒大人,大人岂不知这荣国府里,大房二房向来不合,老太君又多有偏袒。 此番建那省亲别墅,为省些银子,竟将赦大老爷所在别院给拆了大半,一应物料砖石,林木奇花,悉都填了进去。 元妃娘娘乃是二房所出,虽未分家,然大房遭此算计,岂肯善罢甘休?隔不上日便得闹上一回。 况且近日里又听闻禁军里有几个军头犯了军法,直接给砍了脑袋,听说当中便又与赦大老爷有来往的,可不又得气上一回?” 贾雨村争权夺利,攀附迎合是一把好手,然不在其位,对这军中之事便也不大敏感,对那几个掉了脑袋的粗鄙军头并不往心里去,反倒奇怪道: “焉能如此行事?莫非那省亲别墅果真耗资甚巨,以公府之富裕,也不能支应?” 冷子兴面色稍有为难,但见贾雨村目光灼灼,还是低头道: “大人不知,那省亲别墅固然是尽善尽美,可其中损耗,岂是儿戏?草民听丈人提过一嘴,那山子野原说是要有三四十万两,方才堪为敷用。 但贾家公中渐渐枯竭,连十万两也拿不出来了,可偏偏这事又不能轻简,毕竟也非贾家一家之事,若来日被吴家周家给比了下去,岂不害的元妃娘娘在宫里也没了体面? 故而真是绞尽脑汁,不单单拆了东跨院,甚至还寻了东府里那位靖远伯爷搭手,这才省了不少银子,方能破土动工。” 贾雨村眼睛一亮: “前日往西府里去拜会,便已听存周兄提及,东府于此事上大有功劳,不知究竟如何?” 冷子兴笑道: “还能如何?既要造那园子,又何来的土地给他?不过是借了东府里原先的园子来使罢了? 若不如此,如今京师里的地价,以吴家掌着市舶司之富裕,也只得到城外去买地,西府里如何支应的起?” 贾雨村这才明了,不免点点头道: “若这般说,我也曾听闻东府里有一座大园子,倒难为靖远伯舍得让出,可果真是好大的情面,若非两府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岂能如此行事?” 冷子兴讪讪而笑,抬眼往窗外一看,忽然道: “可见是老天有眼,咱们不过是在这白话两句,大人您瞧,那可不就是靖远伯爷?” 雨村吃了一惊,连忙抬眼去望,果真是林思衡正自此处路过,看着架势,便要回东府里去。 雨村正欲出言招呼,却见林思衡脚下一顿,便已有两个青年男子向其而来,言语两句,贾雨村在窗户里看的分明,竟见林思衡先向二人行礼,不免大为诧异,忙止了脚步,细细观望起来 第467章 招揽 深秋时节的晚风给人带来丝丝凉爽,却又并不叫人觉得寒冷,倘若是忙了一天过后,浑身疲乏,被这秋风一吹,便更觉心旷神怡起来。 林思衡原也是如此,直到看到道旁正立着的两人,原先的好心情便荡然无存,脚下微微一顿,只犹豫了不足半息,林思衡便欲装作没有发现,自顾自的继续抬脚往前走。 道旁立着的青年见此,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携着身旁的的少年主动迎上前来,抬手招呼道: “靖远伯因何来去匆匆?莫非不曾见到我二人?” 林思衡见这两人明显没有眼力劲,只得叹了口气,顿在原处,故作诧异道: “不知是哪位兄台当面?在下竟不认得?” 那少年人瞪着眼睛,随手将挡在林思衡跟前护卫推开,打量林思衡两眼,指着他扭头对那青年人道: “二皇二哥,这厮不老实,跟咱们在这装模作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李隆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微微指责道: “三弟不可胡言乱语,靖远伯一心忠勤王事,不似那等蝇营狗苟的钻营之徒,认不得你我,有何稀奇? 需知靖远伯乃是探花郎出身,焉能不懂礼节?岂是故意对你我二人视而不见?不可胡乱指责,免得冤枉好人。” 李景翻了个白眼,胡乱点点头,哼哼哈哈两句,声音不大不小嘀咕道: “嘁,你也是装模作样,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这小子的心思?他就是不想跟咱俩打交道!亏你还天天习武练剑的,学出来一肚子花花肠子。” 李隆面色一僵,伸手在李景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 “就你人小鬼大,鬼心思多。” 复又扭头对林思衡笑道: “小王李隆,这是三弟李景,久闻靖远伯大名了,常恨不能一见,面聆教诲,今日既得相遇,可否请靖远伯略作移架,暂饮一杯水酒如何?” 林思衡索性演戏演到底,“大惊失色”道: “原来是虞王殿下,潞王殿下当面,下官失礼,该死该死!” 李隆苦笑着摇摇头,也点点林思衡道: “怪道北静王常言靖远伯乃是妙人,果然如此,也罢,小王也就当靖远伯果真是认不得我等,酒席方才已经备下,靖远伯可愿赏脸?” 林思衡情知今日避不过去,凡事可一不可再,倘若再对这两个皇子避如蛇蝎,不但要将这两人得罪死,皇帝那里也未必领情,况且今日是他被人拦下,皇帝面前也有的分说,故点头道: “既是两位殿下盛情,下官却之不恭。” 李隆哈哈大笑,果真有几分武夫的“豪迈”模样,偏又并不显得粗俗,单是这番作态,就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又伸手一把拉住林思衡的胳膊,以示亲近,亲自领着林思衡入了包间叙话。 贾雨村在二楼窗外将这事看的分明,他此番虽进京不久,然进京当日,他便已寻了京中三位皇子的画像来认,自然不似林思衡一般“痴愣”,一眼就认出两位皇子来。 又见虞王李隆对林思衡如此热切,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惊疑不定,愈发觉得这靖远伯果真在京中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心中一番琢磨,虽是就在同一家酒楼里,贾雨村倒也并不急着就这样上前去攀关系,然也无心再与冷子兴应酬,只连忙道: “在下初来京师任官,多有不能分明之处,子兴兄若不嫌在下鄙陋,肯拨冗相教,在下感激不尽,今日暂且如此,在下尚有些事情处理,改日容在下置酒设宴,再请子兴兄一晤。” 冷子兴不敢托大,连忙起身施礼道: “蒙大人垂青,大人但有所命,草民敢不竭力处置?大人自便便可,待大人得暇,草民再备礼上门请见。” 贾雨村随意的点点头,说完客气话,便急匆匆的回自己宅子里去,独留下冷子兴再此另有一番计较: 方才贾雨村席间言语多番亲近,其中拉拢之意甚是分明,冷子兴自然也一清二楚,此时面上便不免显出几分犹豫来。 他借着贾家二房的势,方才在这京中低买高卖,做的好大的古董营生,又很有几分经营上的能耐,故颇有些家资。 然既要借势,则也不免在王夫人跟前多有孝敬,原先倒还罢了,贾家虽有后继无人之忧,但到底底子还在,又好个体面,待下颇为宽和。 那点孝敬与冷子兴凭贾府之势所得好处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冷子兴自然也没有什么不甘。 但如今贾家被那省亲别墅掏空,日显穷蹙,这对下头的盘剥便重了些,又听说如今贾家连丫鬟下人的月钱都常有克扣推塞之事。 冷子兴见贾家一没钱二没人,衰败之相已愈发显着,更已有心另寻靠山。 况且这其中还另有一番缘由,这冷子兴既做的古董生意,大多便是些古玩字画一类的赏玩物件,如今如意斋愈发“声名赫赫”,新奇之物不胜枚举,稀里糊涂的就将冷子兴的营生给挡了许多。 如此几样加在一块,冷子兴原已有些不满,正逢贾雨村乃是故交,自来便有一番交情,又正做的高官,为人也有能耐,倒十分靠得住,不免便已心动。 当下拿定了主意,待日后再备礼上门,自投往贾雨村门下去了。 这里暂不去说他,那李隆李景拉着林思衡进了包间,要上酒菜,便连连劝饮,林思衡既已至此,况且酒量又好,也是酒到杯干,一时便显得气氛热切,宾主尽欢。待至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得李隆笑问: “前番听闻靖远伯与大皇兄在南城起了些龌龊,不如小王替靖远伯代为说和一二如何?” 第468章 演员 林思衡眼神一凝,若果真叫李隆插这一手,落在旁人眼里,倒真显得他这靖远伯已成了虞王府门下走狗了,故连连摇头道: “殿下何出此言?下官与梁王殿下素未谋面,哪里来的什么龌龊。” 那李景坐在一旁,一脚支地,一脚蹲在椅子上,显得颇为随意,闻言嗤笑一声,拿筷子点点林思衡道: “还在这装糊涂,前些日子在南城,不是为了一个青皮,你手下人还与我大哥的护卫做过一场来着?我可不信你就这么忘了。 不过话说起来,真亏你还是做将军的,手下竟没个得力的人手,连我大哥手底下随便一个喽啰都打不过,也未免太废物了些。 正好二哥好武,手底下倒有不少好手,不如干脆求二哥给你拨两个人去,也好撑一撑你这将军的脸面。” 林思衡并不接这话,只“面色大变”道: “我当那是何人?原来竟是梁王殿下?” 李景狐疑的看他一眼,撇嘴道: “装模作样,我不信你真认不得我大哥?他可都要恨死你了,那个驳了你颜面的护卫,隔天就被他赏了个军职,听说是要跟你这位大乾的‘冠军侯’比试比试,你这回头要真给他一个护卫给比了下去,啧啧” 李隆皱皱眉头,抬手劝阻道: “三弟不可无礼,靖远伯军功赫赫,又兼有文名,岂是旁人能比?况且如今我大乾国泰民安,百姓安乐,既无军争之地,何来的军功比较,大皇兄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不可较真。” 林思衡也故作一笑,迟疑道: “潞王殿下所言,梁王殿下恨我入骨?却是何意?这缘由何来啊?下官自问安分守己,不曾有僭越之行,何故竟得罪了梁王?” “嗐,还能是为什么,那不就为了盐” 李景话说到一半,就被李隆使了个眼色止住,便扬扬眉头,作出一股乖巧的样子,闭口不言,闷头吃菜。 李隆方才道: “不过是因些误会罢了,原扬州盐法道刘庄刘大人,与大皇兄有些交情,去罪之后竟没了音信,大皇兄心切之下,未免举止失措,陛下也已教训过,靖远伯不必往心里去。” 林思衡连忙道: “岂敢岂敢,刘大人去职之日,下官已乘船往姑苏拜祭尊长,竟不知有此一事?莫非是遭了歹人?” 李景把脸从盘子里抬起来,大大咧咧道: “谁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正大皇兄是已经恨上你了,我那大哥一向眼里不容沙子,是个说一不二的蛮霸性子,你得罪了他,以后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 今儿我跟二哥来呢,一是给你提个醒,省得你稀里糊涂叫人给害了,二来说白了也就是拉拢拉拢你,咱明人不说暗话,也用不着你搞纳头便拜那一套,咱几个心照不宣就是了。” 李隆抬手在李景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斥责道: “正经的天潢贵胄,这副无赖德行是跟谁学的?瞧着倒以为是个山大王,还纳头便拜?靖远伯是国朝贵戚,自有尊贵,岂可折辱?你当是你府上那些陪你蹴鞠耍乐的下人? 再这样说话,你还是回你潞王府去,下次我可不带你出来了。” 潞王李景往后一缩,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手忙脚乱的稳住,方才小声嘀咕道: “说的客气,不就那么回事?遮遮掩掩的没什么意思。” 李隆瞪他一眼,方才对林思衡笑言道: “我这三弟性子天真粗疏,年龄又小,言语没个分寸,靖远伯勿怪。 不过虽是话说的粗糙了些,其中言语倒也有些道理,大皇兄确实是是个爱较真的性子,今日此来,也是怕靖远伯与我大皇兄真起了什么解不开的冲突。 一是皇储国嗣,一是我大乾支柱,若是不合,实在是我大乾的损失,靖远伯文武兼备,其中分寸,自不用小王多言,至于三弟所说什么纳头便拜一类的话,靖远伯只当是胡言乱语便可,不必往心里去。” 林思衡抱拳感激道: “今日若非二位殿下此来,下官竟不知梁王殿下对下官误解如此之深,拳拳厚意,下官心领,容下官暂且告辞,回去也好做些准备,改日去陛下跟前说合一二,解了这误会才好。” 李隆一脸喜悦的点点头: “有陛下说合,大皇兄自然明理,倘若真能如此,实是我大乾之幸,靖远伯有事尽可自便,小王这便也要回王府去了。” 林思衡不再多留,言语两句即告辞回了东府,待他出门,李景瞧了自家二哥一眼,把椅子上那只脚放下来,单手托腮,神色显得有些无聊道: “我早说了,这人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上回咱们好心给他送礼,倒被他一股脑送到父皇跟前去了,害我足足被禁足了一个月不能出门。 这人我看着也就那样,一点眼力劲没有,谁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打了胜仗。 他若只得罪了大哥也就罢了,偏偏大哥跟咱们那位皇爷爷走的可近的很,就这还敢拂了咱俩的好意,他是真以为父皇将来能保他一辈子? 像这等白眼狼,二哥理会他作甚,随他去和大哥打生打死就是了,关咱们屁事,等回头父皇发起怒来,不正是二哥的好处?” 李隆横他一眼: “胡说什么?我只盼着两相和睦,才是大乾之福。” 李景撇撇嘴: “是是是,和睦,和睦才好,但话又说回来,大哥跟咱俩可不亲近,成天看咱俩就跟要抢他皇位似的,到现在连个太子都还不是,倒先提防起我们来了。 现在就这样,等回头他真坐了那位置,还有咱俩立脚的地方?到时候学着戏文上的,三尺白绫,又或者毒酒一杯,我也就只能去地底下蹴鞠喽。” 李隆吸了口气,咬牙指指李景道: “你这张嘴真是愈发口无遮拦,回头叫人听见,仔细父皇饶不了你,我这便回王府了,你是跟我一块回去还是怎么的?” 李景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 “你要回就先回,这菜都浪费了,我再吃点。难得出来一趟,都还没玩够呢。” “随你,可要我留下护卫下来?” “用不着,谁闲着没事干跑来害我这么个毛头小子?二哥你自己当心便是。” 李隆点点头,便先领着护卫回王府去,李景随手扒拉了两下菜色,呸了两口,面上显出几分嫌弃,拍了拍巴掌,就见得自外头进来一位木讷汉子。 李景抬头笑看他一眼: “喏,就是这么个人将你们打的落花流水?你今儿瞧了,觉得如何?有把握没有?” 第469章 美名 那汉子木着脸,也不行礼,只是点点头道: “我记下他了。” 李景又撇撇嘴: “记下有什么用?这可真是自战场上千军万马里头打杀出来的将军,李三,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你能打赢他?别回头要用到你的时候,闹出岔子来可不好看。” 李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颔首道: “小人不会什么武功,打不赢他,只能跟他玩命罢了。” 李景眯了眯眼睛,想着自己府上前日重伤已死的那名护卫,忽然笑道: “有意思,本王就欣赏你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像是个能成事的。 诶,要不你在告诉我,你们白莲教里头,到底有没有人跟我大哥有来往?要是能帮我把这些人揪出来,我记你一大功,来日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三闻言,有些干涩的咧开嘴笑笑,却并不应声。李景没等到下文,也只得作罢,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叹气道: “唉,无趣,瞅你跟个木头似的,行了,你自己做不了主,回头带句话给你们那位侯堂主,就说本王说了,只要他把人找出来,本王保他将来的富贵。” 李三沉默着点点头,李景见此一笑,伸了个懒腰起身: “收拾一下,本王带回去喂狗,做的什么破菜,呸,倒胃口” ———— 另一头里,养心殿中,崇宁帝手执黑子,沉吟半晌,方才落下一子,这才抬起头来,带着些略有不满的口吻道: “林卿辞官在家,好生自在,朕不派人去请你,只怕你是不肯再来看望朕的。” 林如海跟着落下一个白子,点了黑子的眼位,微微欠了欠身,抚须笑道: “陛下日理万机,老臣又年迈昏聩,若无甚要紧事,何必来搅扰陛下处理国事?若是胡搅蛮缠,岂不叫陛下生厌?” 崇宁帝左看右看,眉头紧锁,试图分断白子,连连摇头,没好气道: “你如今也只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来搪塞朕,朕在这宫里,等闲连寻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倒显得你清闲自在。京察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林如海见皇帝为难,故意做了些急功近利的模样,递出一个小破绽,一边回道: “臣既已告老,如今朝堂之事,臣是一概不知,陛下与其问臣,何不寻几位阁老问计?杨阁老持重,申阁老机变,洪阁老敏锐,此外再有六部九卿,御史都臣,无不胜微臣十倍百倍。” 崇宁帝见棋局有变,眉头松缓了些,一边赶忙借着这机会扩大优势,一边随口答道: “就是因为你如今不在朝堂,朕才问你,哼,天天在朕跟前吵的不可开交,你既不想说,那就罢了。” 两人又过了几手,见有一小黄门寻来,在戴权耳边说了几句,戴权轻轻点头,复又近前对崇宁帝耳语几句,林如海便见崇宁帝眉头又皱起来,低声骂了句:“兔崽子”,不由得也暗自揣测。 崇宁帝听得自己两个儿子在大街上堵人,对这等拉拢将帅之行自然十分不满,但竟也不做什么处置,反对戴权道: “朕知道了,去梁王府交代一声,不准他再胡乱惹事,再敢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脚,朕饶不了他,他那个护卫现在是在柳芳手底下千户?叫什么?” 戴权忙道: “是叫李权,听说很有几分勇力,如今右掖正是用人之际,大殿下也是一片好心。” 崇宁帝嗤笑一声: “好心?罢了,随他去,省得又说朕刻薄,你也下去。” 戴权躬身而退,自去梁王府传旨,林如海离的极近,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崇宁帝看他两眼,忽然道: “朕听闻贤德妃家中要建省亲别墅,你那弟子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林如海这下不能再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抚须缓缓道: “这事微臣倒知道些许,既是陛下隆恩,准几位娘娘鸾归私第,以叙天伦,自然还是住在自家为好,但荣国府上人丁繁多,土地不做,倘若随意处置,未免有对娘娘不敬之嫌。 我那弟子也是念在,那东府本就是陛下隆恩厚赐,如今割出些许,奉归娘娘,也是理所应当。” 崇宁帝对此不置可否: “他倒是大方,如今国库空乏,不见他有什么锦囊妙计,更不曾学得你这当师父的三成能耐,反倒只替贾家省了不少难处,朕听闻周家吴家,为了一块地可是大费周折。” 林如海只是笑笑,他本就觉得元春之事颇有异处,此时见皇帝主动提起,不免眼神略微一动,顺着这话头道: “说来有些不敬,臣早年在京之时,还曾与元妃娘娘见过几回,臣随拙荆入府,娘娘彼时还不过只一幼童,更不曾入宫,臣那时见其言行,便觉贵重不凡。 而今娘娘更受陛下恩宠,赐为贵妃,臣在宫外所闻,亦不免欢喜。” 崇宁帝右手捏着棋子,微微一顿,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 “哦?是了是了,朕倒没想起来,元春还得叫你一声姑父来着。” 林如海连忙道: “岂敢岂敢,娘娘既为贵妃,凤体贵重,臣有何德行,怎敢僭位在上?” 复又作出一副十分怀念的模样,笑道: “陛下知我有一小女,自小顽劣,后来又收了这一弟子,更是不堪,每每带着我那小女四处惹是生非,拙荆尚在之时,常觉头痛,更兼屡教不改,故常对臣言: ‘若这两小儿,能有我家元春一半儿的乖巧机灵,不知要省多少力气’。可见娘娘天生贵重,非俗人能比,如今更主宫阙殿内,想来也是陛下天恩。 是故娘娘的美名,臣是早有耳闻,况且又更兼亲眼所见,便连我那弟子跟小女,也是打小听着娘娘的风仪受教,心里仰慕服气的紧呐。 昨日小女还与臣说起,待娘娘省亲之日,也不知能否有幸拜见,好歹看上一眼,若得教诲,亦觉荣幸。” 崇宁帝扯扯嘴角: “既是亲眷,见见何妨?朕倒是没想到元春竟有这偌大名声?如此也好,你那个弟子,朕说话他是从来不听的,哼,朕叫他来上朝,从不见他来。 只每每拿什么武将不参与政事一类的话来搪塞朕,朕怎么不知道我大乾还有这条规矩?便是想要避嫌,做的也太糙了些。 他既服气元春,改日朕让元春叫他进宫,看看到底元春说的话,他听是不听。嗯?哈哈,林卿,这回可是朕赢了!” 林如海低头一笑,便懊悔的连连叹气道: “陛下棋艺日益精湛,臣却愈发衰朽,脑子也转不过来,更不是陛下的对手了。” 崇宁帝似乎赢下一局,似乎很得意,哈哈笑着将林如海搀起: “行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陪朕一道用膳,想要赢林卿一回,可不容易啊” 第470章 借势 林思衡这边回了东府,尚在思量今日之事。 如今东宫之位空悬,要说这虞王没那份心思,林思衡是半点也不信的,便是潞王,看着不过是十二三的少年,瞧着又粗疏,但皇家子弟,也未必就那么简单。 这二人故意在自己跟前透露梁王对自己的仇怨,更点明刘庄失踪一事,无疑是在示好,但倘若往怀里去想,也未必就没有点“威逼利诱”的意味。 要说起来,崇宁帝倒也不曾流露出“废长立贤”之意,至少看起来,那虞王李隆也未见就比李详受宠多少,反倒是因吴贵妃得宠,三子李景似乎更受崇宁帝青眼,但年纪和排行上却又吃亏。 林思衡起身在暗阁里头翻了翻,找出几张密信,又细细的看了两眼,心中便愈发有数: 如今朝堂之上,三位皇子之间,仍以梁王李祥势力最大,尤其是与文臣走的近些,况且眼下又多了个掌右掖的柳芳常与其来往,虽未必就尊奉其号令,但无疑更涨了梁王的声势。 这说来也是常理,毕竟若无意外,嫡长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潞王如何暂且不论,但看来这位虞王是不大肯死心的,见老大拉拢了个柳芳,估摸也是着急了,倒又寻到自己头上来 林思衡轻笑着摇摇头,这想法倒是挺好,毕竟一个败军之将,虽说走通了门路,重掌军权,但在自己这个声名赫赫的常胜伯爵面前,则又低了不止一头。 只可惜自己不是柳芳,也并不太珍惜这些个皇子龙孙的所谓“善意”。 随手又将密信放好,将这回事暂且抛诸脑后,林思衡心中又琢磨起左掖整军一事,毕竟与其指望皇家,终究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刀更来的靠谱。 左掖如今也被崇宁帝安排进去不少人手,这件事林思衡也阻挠不得,毕竟五军营就驻扎在京师脚下,天子要伸手,谁也拦不住。 只好在崇宁帝还算有分寸,安排的大多都是些副手一职,说白了就是起些监视之意。林思衡不但不从中阻挠,反倒是大开方便之门,时常邀饮同聚,行事不避于私。 崇宁帝对他这番识相之举,估摸着也甚是满意,因而这些日子左掖但有所需,军械粮草,车架营帐,一应器物粮饷无有不允,倒比中军都宽裕些。 至于说林思衡暗中交代那两千骑卒,在营中四处散播夸耀林思衡在河南之战的英伟雄姿这一类的自吹自擂的行径,崇宁帝也只当是年轻人爱个颜面,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眼下军械齐备,粮饷已足,又已练了一段时日,林思衡心里头不免也有些心痒难耐,琢磨着总得寻个机会拉出去动一动真格的才好。 可惜这件事情也并不容易,崇宁帝对五军营看的很严,若无大乱,断不会轻易放出去,林思衡左思右想,也觉无计可施,难不成再叫白莲教折腾一回? 这边尚在为难,就在香菱“哒哒哒”的跑来,敲敲书房的门,笑嘻嘻的传话道: “爷,林老爷派人来,说请爷过去一趟呢。” 林思衡略微一怔,赶忙起身道: “可说了是有何事?” 香菱便摇摇头,林思衡也只是顺口一问,并不指望他,自出了府,往林家宅子里去,径自去书房先见了师父。 林如海正坐在那抚须沉吟,见着他来,便忙招手叫他近前,林思衡行礼问道: “师父急召弟子前来,莫非有何事吩咐?” 林如海微一犹豫,缓缓起身踱步,又看他两眼,方才道: “今日陛下招我入宫闲谈,正说起元妃娘娘,我思来想去总不放心,因而倒借了你的势,总得告诉你一声。” 林思衡愣了一下,笑问道: “师父这话从何说起?” 林如海便将先前一事言语分明,面上闪过一丝愧疚之色,又叹道: “你如今权柄日重,又有声名,未曾想不过经年之数,你却已有分量,反去做旁人的靠山了。 我知那后宫之事,你也鞭长莫及,本不该再叫你掺和进来,但总归你师娘罢了,今日唤你来,一则是将此事告知与你,省得回头你在陛下跟前露出马脚。 二则也是叮嘱你,虽我在陛下跟前这么说,不过是顺手为之,你倒不必真将此事担在身上,倘元妃果有不豫,你更不必为此为难,仍以保全自身为要。” 林思衡自然明白师父素来觉得自己亏欠贾家,更不为这等小事心生不满,只笑着点点头道: “弟子能有今日,皆赖师父教养之功,这只小事而已,师父放心,弟子有数了。” 既然来都来了,林思衡便也将今日与二王相见一事与林如海请教: “师父是陛下心腹之人,可知陛下究竟属意何人?” 林如海笑着摇摇头道: “说什么心腹之人圣心如渊,岂能洞察分明?然先皇后虽逝,即便复立皇后,梁王也仍是嫡长,又得西苑偏爱,况且嫡长继位,本是正理,陛下即便另有心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变动的。 你手握实权,陛下对你也颇为信重,不可掺和此事太深,终究陛下如今春秋鼎盛,梁王想要继位,也非年里的事,些许龌龊,不必急于一时。 朝中杨松,年逾八旬而为首辅,三朝元老,根基深厚,陛下心中未尝对其无怨,然又如何?杨松根基已深,党羽遍布朝野州府,陛下也不得不倚重与他,些许恩恩怨怨,哪里还来得及计较? 即便杨松日后失势,为了‘稳’这一字,我看陛下也未见就会把他如何,多半不过是放他归家荣养也就罢了。 况且若叫为师来看,梁王虽性子有些傲慢,今日一事,虞王殿下则又失于急躁轻浮,至于潞王 你若果真不放心,担心日后恐遭清算,也不必急着投奔谁去,你还年轻,只管往左掖中去发力,厚实根基,方为上策, 唉,我今日这番话殊无臣礼,本不该说的,你也只听听便罢,终归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自古皇位之争,莫不是腥风血雨,你既已到了这个位置,若要全不沾染,只怕也是痴心妄想,切记需慎之又慎呐。” 林如海此言,也正与林思衡所想不谋而合,林思衡连忙躬身以示聆听教诲,又闲谈两句,再去滋扰黛玉一番,待其面红耳赤,羞恼娇嗔,便仍回府去。 第471章 想办法 诸事并行,各有其道,林思衡今日一通忙碌,梦坡斋里这时候也热闹着,贾政贾琏正在此议事,连往日里常在此处的詹光单聘仁等人也都被屏退出去: “这山石林木等物,虽可由大老爷院中移来,然其余奇花异草,沟渠水道,并其庭轩楼阁,山池湖泊等物,造价也甚是不菲,帐上已几无余钱,尚有几样大宗不曾采买” 贾政愁眉苦脸,气势颓废,抚须叹气道: “不说有七八万两已足敷用?如何又出了岔子?” 贾琏讪讪道: “老爷不知,如今非是咱们一家在修园子,周家吴家也都在忙活此时,这工钱料钱,都涨的厉害,原先倒不曾考虑此事,这才” 贾政唉声叹气,却也无法,总不能园子修到一半不修了?那不成了笑话。只得问道: “既如此?究竟还差多少?” 贾琏略一思忖,一脸诚恳道: “小侄已算过,估摸着怕不是还得再有七八万两才够。” 贾政面上一急,险些把自己的胡子给揪下来: “怎的差这许多?这如何是好?” 贾琏也只得摊摊手,以示确实如此,小声道: “这差的也实在太多了些,既是实在不便,不如且俭省一二,也不必就按着山子野老先生的图纸完工,这样一大笔银子,任是谁家都难拿得出来的。” 贾政越发显得颓废起来,连连摇头不肯: “这园子日后即是娘娘行宫所在,一分一毫皆有定例,已是万万删减不得。” 贾琏便又出主意道: “若老爷觉得此计不妥,也的确不好叫娘娘受了委屈,之前不是东府里衡兄弟提起,肯拿一笔银子相助?老爷若有意,侄儿再去问问?” 贾政一阵为难,依旧摇头,东府既已让了园子,再去借钱,西府日后难道还能抬得起头来?况且上回贾政已听闻东府里也不过只两万两存银,便是林思衡大方,都借出来,也不够填这窟窿的。 贾琏见此,也无计可施了,只得静静的等候贾政的吩咐。贾政琢磨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只得先打发贾琏下去。 贾琏离了梦坡斋,又往东跨院去回话。 如今这东跨院已再非昔日黛玉眼中小巧别致之所,凡秀木奇石,雕廊兽檐皆被拆走,地上常见着几个挖树留下的土坑,瞧着跟伤疤也似。 贾赦这些日子常黑着脸,等闲连门也不出,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也怕自己一见着这东跨院今日之惨状,便忍不住发脾气。 贾琏也不敢触了自家老子的霉头,赔着小心,点头哈腰将如今这难处一说,贾赦冷笑道: “你如今跑来与我说又有何用?我这里被‘抄了家’,连一百两也无!” 贾琏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本也不指望自家老子舍得拿这笔银子出来,但他今日若是不来,回来贾赦必是又要骂他“眼里没有他这个父亲,只顾着往旁人跟前尽孝心”一类的话。 夹在两房之间,左右逢源,贾琏细细想来也觉疲惫,贾赦也心头窝火,见着自家儿子过来讨骂,岂有不成全的,当即便寻了个由头,张嘴骂道: “还不是你这小畜生没能耐,办不成事情!你若是个机灵的,倘若有林家的家产在,哪还有今日这桩为难?偏偏蠢笨如猪!连猪也比你能耐些!” 贾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不能跟自己老子分辩,只得受着,待贾赦泄完了愤,骂的他自己直喘气,方才离了贾赦跟前,唉声叹气一番,也将这园子的事撂开,径自往清风楼寻那“妙儿”纾解去了。 贾政这头也本欲再寻贾赦商量一二,但情知是白费工夫,想想也还是作罢,自回后宅寻王夫人商议一通。 其实若说起来,贾家虽已渐渐有日薄西山之相,然到底百年积累,若要筹措二三十万两银钱,也未必就真个无计可施。 虽现银多有不足,然只消将这府里字画古董,香炉宝砚,金玉玛瑙一类,捡些出去变卖,怕是都还有不少富余,况且再有不少田庄铺面,也是家资,这等情况,本也是这类世家大族的通病了。 然贾政自诩变卖家产一事,实在是败家行径,正经大族人家,都是只往里头买,何曾有往外头卖的?因而再不做此想。 况且贾母尚在,若叫贾母听见,岂不害的老人家怄气 待寻见王夫人,将这难处一说,王夫人视线素来只在内宅了打转,偏偏倒真给她想出来个法子,拉着贾政小声道: “公中虽有不足,老爷何不寻老祖宗问问?或许有办法。” 贾政一愣,这话倒说的确实,贾母一生富贵,单是她当年从史家带来的嫁妆,就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况且又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太君,底下小辈们年年孝敬,除了时常赏些好的给宝玉,这么些年存下来的体己,只怕是比公中都富裕些 但贾政也就这么一想,若要叫他去寻贾母的私房,那还不如变卖家产呢,当即拂袖起身道: “胡言乱语!不能侍上恭顺,反倒惦念长辈私物,岂是人子所为?” 王夫人其实倒不觉得有什么,她早就将贾母的那些东西都当做宝玉的了,如今既是为了宝玉的亲姐姐,挪用一些又有什么? 但见贾政断然拒绝,王夫人也只得先放下这念头,转了几下佛珠,又道: “老爷既不肯寻老太太,妾身这里倒还有一个法子,咱们也只得寻人去借了。” 贾政苦着脸叹道: “自是如此,然这样一大笔,谁家又能拿得出来,其余几家公府老亲,比我贾家都还尚且不足,岂能拿的出来?总不好往北静王府里头去节?未免太不像话。” 王夫人笑道: “老爷莫不是糊涂了?似咱们这等正经的勋贵人家,银子只要个够用二字,能维持个体面也就够了,自不耐烦去操持贱业,一时拿不出来也不稀奇。 但如今薛家不就在京里?薛家几代皇商,旁的不说,金山银海也有,区区几万两,想来对薛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贾政闻言也是一怔,他将能借钱的人家想了个遍,偏偏就是把自己小姨子给忘了,估摸着也是那“颜面”二字作祟。 但如今王夫人自己提起,贾政这会儿也是难到份上,顾不得许多了,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却并不吭声。 王夫人与贾政乃是夫妻,如何不知道贾政爱面子的毛病,笑着道: “老爷虽觉不妥,终究是元春的事情要紧,这件事若老爷放心,我自去办就是。” 说罢也不等贾政回话,便抬脚自屋后夹道,直往梨香院里去了。 第472章 借银子 薛家有钱,很有钱。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虽说如今薛家的家主薛蟠不大能靠得住,但总归老底子还在。 尤其王夫人与薛姨妈本就是亲姐妹,平日里姐妹俩说起话,一不小心透露个三言两语的,就更瞒不过去。 但即便如此,这嘴也不是那么好张的,毕竟薛家再有钱,那也是薛家的,即便薛家肯借这笔银子,但这话好说却不好听。 似贾家薛家这等大族人家,迎来送往礼数最多,稍有不慎的,便易遭人口舌,单就这礼数二字来说,薛家不远千里入京投奔,不置产业,托庇贾府,说来也是对贾府的信任。 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支老亲,少不得也得好好招待着,更何况是这等血亲之家。 如今张嘴问人家借银子,一借还是老大一笔,倘若起了误会,叫人以为这是趁火打劫,或是有胁迫之意,若果真如此,不但亲戚就此疏远,还要大坏了名声。 是故虽贾政迂腐,不愿行就此事,连王夫人也觉为难,一路在脑子里斟酌着言语,方抬脚进了梨香院,薛姨妈就急急的迎了上来,口中热络道: “姐姐来的正好,刚刚从南边送了好些蜀锦来,我这也没地儿用去,姐姐快挑些带走,回头给府里几位姑娘分一分,倒帮了我的忙了。” 王夫人一道与薛姨妈往里进,嘴里叹气道: “你留着慢慢用就是了,她们自己也有,总花费你的做什么?” 薛姨妈笑着不听,见王夫人不肯费神,便自己挑了些好的,叫人给三春送去,忙碌一通,方才歇下喝茶,口里还道: “姐姐今儿要是得闲,我这儿还有些好香茗,咱们姐俩正好说说话,打发打发日子总是好的。” 王夫人点点头,随口问一句: “怎么不见宝丫头?” 薛姨妈只道: “你还不知道她?要是没什么事,又不去找她几个表姐妹一道顽,那必是成日里待着后头看书绣花。同喜,你去后头瞧瞧姑娘在不在,若在就叫她来,陪她姨妈说说话。” 同喜正要去,却被王夫人拦着: “似这般安分乖顺的性子才好呢,我瞧着就喜欢,不似那起子狐媚模样,宝丫头有这性子,将来便是内宅里的福分,她既有事情做,咱们也不必扰她,好好的叫孩子来白话一通做什么?” 薛姨妈听着这话倒是一愣,含糊的应了两声,王夫人顿了一下,想着终究绕不过去,也不再东拉西扯的,拉着薛姨妈道: “今儿过来,倒是有一桩事要麻烦你,只是不大好说,可别起了误会才好。” 薛姨妈大气的一摆手: “姐姐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姐妹两个,什么不能说的,还说什么误会,岂不外道了?” 王夫人便甚是欣慰的点点头,叹气道: “这元春要回来,她如今有了位份,身份贵重,非同小可,家里起这园子,说来也是福分,只是这园子真建起来,才真觉得好大的麻烦。 金子银子流水一般的淌进去,倒现在也还有几样没个着落,正赶着府里今年的租子田息还没送上来,一时短了流水,我是想着,妹妹你这儿若是方便” 薛姨妈听到一半,就已回过味来,也不等王夫人把那后头的话说完,连忙道: “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倒把你给为难的,咱们两家既是亲戚,你我又是姐妹,本就是常来常往的,理应相互帮衬着些。 我啊,是早就有这意思,只是又怕显的轻狂了,倒像是在府里拿大似的,这才没敢提,姐姐今儿来,等会便带回去就是了,也不必提什么还不还的,只等周转宽裕了再说就是。” 王夫人听着这一番话,既解了府里的难题,又全了她的脸面,也十分欣喜,待的薛姨妈问道: “但不知府里如今短少了多少,我这便叫人取来。” 王夫人心里一想,虽说贾政与她说的是有个七八万两便够,但即便将园子修起来,这府里平日开销也不低,倒还不如索性往宽裕了去说,也省的再为难一回,便张口道: “倒也不多,大抵能有个十万两也够使了。” 薛姨妈心下也是一惊,她原先忖度着,该是借个万两也就够了,却不想竟是这样一大笔。 但如今话已说出口,薛姨妈也只得将想法压在心里,毫不推辞,当即起身往房里去,不多时便已拿着厚厚一摞银票出来,递到王夫人手里,口中道: “十万两都在这儿了,姐姐点点,可还够数?” 王夫人当然是不会当着薛姨妈的面的点银子,那未免也太不识趣,只连忙收了,揣进袖子里,姐妹俩又温温的说了好一会儿话,王夫人却又不急着走,倒又提起宝钗来,问道: “前些日子听说宝丫头到今天还在待选,如何了?” 薛姨妈便叹气道: “还能如何?之前送选便没成,等了两年,今年又试了一回,宝丫头有那病根在身上,到底也还是白忙活一遭,白搭进去不少银子。” 王夫人了然的点点头,心里暗自琢磨一阵,笑道: “你也不必着急,宝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好,性子也好,又是个端庄知礼的,待选不成,往后自然也有她的好姻缘,不说别的,我家那个宝玉,成日里一天就要问三回他的宝姐姐。” 薛姨妈自然听明白这话,早前她便与王夫人造出来些“金玉良缘”一类的由头,但后来因贾母不大乐见,况且宝钗又坚持要接着待选,这才慢慢的平息了。 如今王夫人旧事重提,薛姨妈眼神闪烁一二,更不拒绝,也笑着道: “那可好了,就盼着他姐弟两个亲近,将来才有话说” 第473章 旧事重提 待的王夫人回转,薛姨妈犹豫一二,便往后头来寻宝钗。宝钗正忙着描花样,见着母亲寻来,赶忙起身。 薛姨妈拉着她一道坐下,扯了几句旁的,便将方才王夫人来借银子一事告知,又道: “我想着咱们家里,一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缺这些个银子,白放着也是无用,二则你姨妈家不是外人,又有这国公府支撑着,也不怕赖了账。 况且咱们如今就在贾家住着,现下你姨妈家遇着一时的难处,咱们于情于理也该帮衬一把,便也就借了。” 宝钗也点头道: “妈妈说的是正理,这银子是该拿的,也不必要姨妈什么抵押利息的,平白坏了这桩情面。” 薛姨妈忙道: “这你放心,我自然晓的,不过是与你一说罢了,你那金锁,如今可还带着?” 宝钗愣了一下,自怀中掏出那金锁,奇道: “妈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金锁既是您给的我,我自然带着,可是姨妈又说了什么?” 薛姨妈便笑道: “就知道瞒不过你,说来你待选也有几年了,今年又没成,往后究竟如何,你可想过?” 宝钗低下头,攥着那金锁,指甲捏的有些发白: “妈妈要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薛姨妈犹豫一下,接过那金锁,摩挲了一下自己叫人刻上去那八个大字,缓缓道: “总归你的年龄也不小了,若不是为着这待选的事,早两年便也该议亲的,倒是给耽搁了。 可巧方才你姨妈来,倒把你夸了一通好话,我听她话里的意思,还是想着你能和宝玉结亲,我的儿,你自己看呢?” 宝钗呼吸一止,袖子微微一抖,起身避坐到一旁,抬起头来,面色有些苍白道: “姨妈姨妈怎么好好的,又说起这事来?” “这有什么,宝玉的年龄也到了,也只是先顺口一提罢了。” “妈妈妈妈难道不知?宝兄弟前番在水月庵” 薛姨妈笑道: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我瞧他这两年不是还好?想是已经改过了。 我的儿啊,我如今想着,待选入宫这条路,到底是不好走,真叫你进了宫,娘难道就不心疼?” 宝钗听着这话,却只觉得刺耳,一时竟落下泪来,哭诉道: “可女儿难道就这样不堪?竟还要先搭着十万两银子,非要进姨妈家的门不成?” 薛姨妈赶忙将宝钗拢进怀里,好生安慰一通: “傻孩子,这就是你自己想的差了,本来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件事情,你姨妈那是喜欢你,才提的这事。 再怎么说,你姨妈家放在这京里也是名门,顶有权有势的人家,咱们当年要住在这府里,不就是为的这个? 你父亲早早走了,你哥哥又仍是不晓事,成日里走马斗鹰的,也指望不上,咱们远的不说,要是不借着势,单你金陵那些叔伯,哪个是好相与的? 再说宝玉那孩子我这几年也时时见着,性子温和,脾性也好,从不见他发脾气的,对你也体贴,听说你病了,一天就要来几回,怎么你竟不愿意?” 宝钗强忍着酸楚,恼声道: “任妈妈怎么说,若叫人听了去,旁人却不理会这些,只当是我薛宝钗要攀高枝罢了。” 薛姨妈摆手道: “那些个闲人的话,你听着做什么,总归好日子是你自己去过。” 薛宝钗依旧只是低头不应,薛姨妈劝了两句,倒也不急着强求,又疑心宝钗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左思右想一阵,到底也并不觉得宝钗对谁格外亲近了些,只得暂将这狐疑压下去。 见宝钗这般不情愿,薛姨妈一时也不再提,反倒又拿了些琐事来说,末了又提了先前蜀锦一事,却被宝钗打断道: “妈妈既往西府里送了去,东府那头可是落下了?” 薛姨妈一怔,连忙道: “我想着这些东西,衡哥儿该是不缺的,况且东府里又没个女主人,便没送去。” 宝钗叹气道: “妈妈可不是糊涂了,东府如今虽不姓贾,可也未曾疏远,常来常往的,妈妈都不送则罢了,既送了西府,却又把他落下,这事若叫他知道,岂不要说咱们薛家轻慢了他? 况且如今东府虽还没个女主人,他跟前那几个丫鬟哪个不是得宠的?便是他自己不缺,用到这几个丫鬟身上,也是咱们的情面。” 薛姨妈连连点头称是,赶忙就要起身去做安排,宝钗又追着叮嘱一句: “妈妈也别忘了林丫头那里,既要做这礼数,索性做全了才好。” 薛姨妈也只应了两声,推门出去,照着法儿去做了,宝钗这才回转,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神色发怔。 莺儿见着宝钗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知是为什么,早前她就已为这事挨过宝钗的教训,这会儿也不敢说什么好话来安慰,只得跟着发呆。 宝钗呆坐半晌,脑子里时不时便闪过将来与宝玉一道成亲过日子的场面,若只拿他当个兄弟,自然是没什么,可若要与之成亲宝钗一想这事,心中竟起了些惧意。 她如今对宝玉的性情也是知之甚深。与其说是个已到了成家立业时候的男儿,倒不如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又一味的不肯上进,将来只怕也只能去吃贾家的老本,思来想去,也只剩下脾性尚好这么一个优点。 若只是如此,宝钗到的这份上,说不得也只能应下,总归宝玉再怎么的,与其他贾府里的爷们比起来,也算可圈可点。 可宝钗每每思量至此,又总忍不住想起黛玉来,想着那张被黛玉视若珍宝的古琴,想起黛玉与她私底下说起小话时,不胜羞喜的模样。 更想起来先前林思衡十六高中时的意气飞扬,以及百战得胜,紫袍金鞍的威风赫赫。 忽然腰肢一颤,似乎又记起那日席间,林思衡低头寻箸时,呼吸喷吐在自己腰腿间的灼热气息。 再想着先去水月庵宝玉一事,虽是眼下世情如此,也觉懊恼。 如此两相对比,宝钗自有心气,愈觉不甘,不由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竟低着头呜咽两声,半晌方才又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先前描的花都扔在一旁,又开始抽出账本,打理起家业来 第474章 豪奢 “上等金丝楠木二百八十根,每根二百两。 上等紫檀木一百五十根,每根一百八十两。 太湖石一千两百石,琉璃瓦十万片,青砖六十万方,汉白玉五百方,共计三万二千两。 朱砂,石青,金箔各百斤,螺钿漆器八十套,计九千二百两。 茜纱千匹,缂丝帐幔二百幅,计五千七百两。 西府海棠二十株,湘妃竹三百丛,牡丹,芍药各一千株,共计三千一百两。 嚯,果真是财大气粗。” 林思衡翻翻手里的账本,都不免连连咂舌,这要叫他掏钱来修这园子,照这般花费,他还真舍不得,这都够养多少黄雀 如今看来,西府里还是好人多啊 贾芸在跟前垂手侍立,闻言也讪笑两声,又听得林思衡开口问道: “你这些账目都是自哪里来的?” 贾芸连忙道: “因得了伯爷吩咐,小人便时时留着心,得了空便常寻那些匠人交谈,请他们两杯水酒,有什么话自然便好问了,况且那赖管赖升在西府里头颇为张扬,常与人炫耀,倒不难打听。” 林思衡闻言点点头,赞许道: “难为你用心,既是如此,这账目中所记,以你来看,有多少用到了实处?” “这” 贾芸犹豫一二,方才道: “小人毕竟人微言轻,许多事插不上手,也说不大准,不过若单只这些物件,小人倒也已经提前去世面上打听过价格,若叫小人来处置,或许用上一半也就够了。 小人斗胆试言一二,倘有轻狂之语,还请伯爷恕罪。” 林思衡将账本合起,随手丢在桌上,笑道: “这事情你办的好,何罪之有?看来终究是西府财大气粗,家底厚实。” 贾芸陪着应和两声,又出言道: “西府家底虽厚,为了这桩大喜,叫小人看,也算是伤筋动骨了,早前预备着那账面上许多银子早已用尽,听说政老爷已往里头贴补了不少。 小人因着伯爷的情面,在二奶奶跟前也还能说上两句话,昨儿因而两株花树去见平儿姐姐,倒正听她跟小丫头提起,连二奶奶也跟着填进去不少家私,只是不去声张罢了。 况且现下还有不少工人的价钱都还未结清,又有几桩大宗物件没有采买,二奶奶这会儿正烦难着呢。” 林思衡了然的点点头,倒没想到王熙凤这时候就已经在拿自己的私房往贾府里头填了,但这也不关他的事,听过就罢,与贾芸勉励两句,赏了些银子,便打发他出去。 贾芸自出了书房,正欲往家去,抬眼一瞧,正见着红玉往这头过来,赶忙让到一旁,微微躬着身子,口中道: “贾芸见过红玉姑娘。” 红玉便立住脚步,瞧他一眼,笑道: “原来是你,是伯爷叫你来的?” 贾芸连连点头,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漆盒,捧到手里打开,里头正有一颗货真价实的南珠。 贾芸自得了那花树一类的差事,自然也不去做那两袖清风的“清官儿”,多少沾了些油水在手里,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却还念着红玉那二十两银子的情分,口中殷切道: “前儿的事情,还多亏了姑娘费心,这枚珠子虽不足以与姑娘相配,好歹求姑娘看在我一片实心,赏脸收下才是。” 红玉瞅了一眼,她在林思衡身边也算开了眼界,知这珠子价值不菲,哪里肯收,连连摆手笑道: “谢我做什么?这东西不便宜,自个儿留着就是了,赶明儿万一有什么用处,倒又没处寻去,你母亲身子如何了?” 贾芸连忙道: “劳姑娘挂念着,又已请了几个大夫来瞧,倒好些了。” 红玉便点点头,贾芸一再劝说,红玉只不肯收,又道: “你既有事,就自去忙你的,我还得去伯爷跟前。” 贾芸这才不敢留她,只得将这能值他自己一半身家的珠子又收起来,拱拱手告辞出去,红玉也顾不上他,抬脚敲门进了书房,又到林思衡身边,依旧是沏茶揉肩,被看添香的忙活一通。 见林思衡一时只顾着忙正事,倒没有与她亲热一番的意思,这才说起来意: “爷,我想着求爷准我一日的假,好回家一趟,爷看可还方便?” 林思衡自案牍里头抬起头来,诧异道: “你若想家,这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莫非你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红玉连忙笑道: “爷不必担心,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爹爹今儿过整寿数,他虽不过是西府里一个下人,说来没有铺张的道理,更不肯大操大办的。 只是到底在主子们跟前还有些脸面,早早的说了,今儿回家歇一天,我这才想着,爷跟前要是方便,我也回去一趟,不说尽什么孝心,只看一看也好。” 林思衡放下心来,又皱眉道: “既是这事,如何不早报我知道?临了来说,岂不显得匆忙?” 红玉笑着掩嘴道: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爷跟前的事情才要紧。” 林思衡无奈的戳戳她的脑门,思忖一番: “既如此,你去与绿衣说一声,叫她去库房里给你挑几样好的,便算作我的礼,你一道带回去。” 红玉便欣喜的圈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娇声道: “爷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这点小事,若还要爷来操心,岂不显得我们没用?绿衣姐姐先前就备着了,只怕是还没来得及跟爷说呢。” 林思衡又说了两句好话,便拍拍她的大腿示意,红玉只得又从林思衡怀里滑下来,神色里稍显的有些遗憾,不多在此处逗留,提了礼物,往后街上去了。 又忙碌一通,方料理完正事,就见绿衣也跑来说道: “公子,方才薛家差人送了些蜀锦过来。” 林思衡笑着招手叫她近前,揽在怀里,接过她手里的册子瞧了瞧,扬眉笑道: “照常回礼就是了,这点小事你自己做主也可,与我说什么?” 绿衣往他怀里蹭了蹭,抬头瞧他一眼,眼里带着些奇异的神采,古灵精怪的笑道: “咱们自西府里搬出来,与薛家便渐渐少了来往,难得有这桩由头,人家还想着咱们这里,公子不想亲自去谢谢?” 林思衡愣了一下,揉了揉绿衣的脑袋,也失笑道: “滑头。” 说着便皱起眉头,作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点头道: “你说的有理,薛姨妈也算是长一辈的人物,若是作寻常回礼,未免显得轻狂了些,还是我亲自去谢一回,才算全了礼数。” 第475章 僚机 林思衡带着绿衣,拎着回礼,便自外头直道往梨香院去。 薛姨妈听得下人回报,说靖远伯登门来了,也吃了一惊,赶忙收拾,亲自迎出来,林思衡笑道: “冒昧登门,可搅扰了姨妈清净?” “晓得伯爷事忙,一直不敢下帖子来请,今儿伯爷肯登门来,叫我这高兴的连话都不会说了,还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快进来坐着歇会儿,同喜,快去,去把我那香茶沏的温温的送来。” 林思衡随着薛姨妈入内坐下,笑道: “两家离的这般近,抬抬脚也就到了,难不成还能累着我?倒不必这也麻烦。方才绿衣来寻我,说的得了姨妈派人送来的蜀锦,可巧我府里头才用完,倒还没顾得上添置,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再者也是想姨妈这里那一口糟鹅掌了,自先前在姨妈这里吃过一回,再往外头去买,总觉得味道不正,刚巧又得闲,这不就专程跑来打秋风来着,姨妈可别怪我嘴馋。” 薛姨妈闻言,喜笑颜开道: “不过几匹布,能用得着那就最好,那糟鹅掌是我们薛家的秘方,我也都备着两坛子,若吃着不够,回头再带些回去,吃完了我再叫人买了做,做好了再给你送去。” 说着就已叫人张罗起来,要留林思衡吃酒,林思衡也并不拒绝,叫绿衣将回礼递给同贵,坐着陪薛姨妈说了一会儿话,便转了口风道: “倒不见薛蟠兄弟,莫非又不在府里?” 薛姨妈便叹气道: “懒得管他,谁知道他又跟什么不着调的狐朋狗友吃酒去了,等花完了银子,自己就找回来了。” 林思衡也懒得理会薛蟠死活,不过是借他转个口风罢了,胡乱吹捧薛蟠几句,又接着道: “薛蟠兄弟不在也就罢了,倒也有许久不曾见宝钗妹妹。” 薛姨妈便连忙道: “这丫头成日里不大出门,性子又冷清,倒不是有意怠慢你,同贵,你快去瞧瞧,姑娘这会儿可闲着,叫她来一道说说话。” 林思衡笑道: “正好前阵子铺子里收了枚杏子红的宫扇,我府里没人用这个,倒常见宝钗妹妹时时把玩这些,她既就在院儿里,我这便给她送去。” 薛姨妈微微一怔,便连忙叫同贵领路,带着林思衡往后院去见宝钗,自己略一犹豫,却并不跟着,亲自往后厨里置办酒菜去了。 莺儿远远的望见他来,便忙对里头招呼一声,又掀开帘子,宝钗也自里间出来,见着林思衡便笑道: “莫不是我还没睡醒?亏得妈妈常念叨着,说要请你坐一回东道,只怕你不得空。” 林思衡抬眼一看,宝钗身着一袭藕荷色对襟衫子,立在帘子下面,便显得身量丰细合宜,头上虽不曾戴着许多钗环首饰,只将一头青丝挽了个环髻,拿一支凤尾钗系着。 额上蓬松着刘海,妆容婉约干净,肤白莹润,容貌完满,正在台阶上望着他发笑,清丽脱俗,真真是大家闺秀的品格。 林思衡与梨香院来往并不太多,与宝钗也不过三不五时的,许是在西府里能见上一回,此时陡然一眼望见,叫他也觉有些惊喜,待入内坐了,莺儿沏了茶来,也有些雀跃道: “伯爷可是专程来寻姑娘的?姑娘正觉没个说话,闷的很呢。” 宝钗自林思衡身旁绕过,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嗔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嘴里驳斥道: “我闷不闷的,难不成还是什么要紧事,也值当拿出来说?” 宝钗行走间裙裾飘荡,便有宛如春风般,带着些清雅素净的香风飘拂,如兰如麝,香味极淡,并不浓烈喧哗,却能沁人心脾。 林思衡笑了两声,从绿衣手里接过一方木匣子,里头正是那一面宫扇,递给宝钗道: “莺儿说的也不错,正是专程来寻宝钗妹妹道谢来了,这面扇子,不值当什么银子,不过是图个新鲜玩意,若宝钗妹妹不觉得吃了亏,且留着赏玩。” 宝钗见是个女儿家的物件,便也没多客气,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倒也十分喜欢。客气的道了谢,也不叫莺儿收起来,就拿着手里把玩欣赏,少女杏眸婉转,淡笑道: “早是听说过你那如意斋的名声,倒不曾想还有这些女儿家的物件?” 林思衡却不急着回话,只盯着眼前的娴雅温和的少女瞧着,欣赏之色溢于言表,直到一向大方恬淡的宝钗都被瞧的有些局促,耳垂泛红如霞,梨蕊桃腮,螓首低垂,错开视线,竟不敢与他对视。 莺儿在宝钗身后立着,见着这副情景,掩起嘴,憋出两声吭哧吭哧的窃笑,打趣道: “伯爷怎的不说话,莫非是看傻眼了不成?” 林思衡这才挪开视线,绿衣瞧了莺儿一眼,走过去挽着莺儿的胳膊,故意道: “留他们在这说话,咱们却在这傻站着,岂不无趣?我带了‘商棋’来,不如到外头玩两盘。”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副改版的“大富翁”,莺儿顿觉心动,却还得等宝钗的吩咐,不想宝钗还未开口,林思衡就已做主道: “正该如此,不必在这里拘束着,既有的玩,便自去消遣去,文杏,你也一并去,不必在这服侍着。” 文杏稍稍一愣,见宝钗没有要开口阻止的意思,胡乱应答一声,脚下尚且有些迟疑,莺儿见宝钗如此,眼珠子转转,却已一把拉过文杏一道随着绿衣出门往外头去了。 待屋子就剩下两人,林思衡又将目光移回来,轻声道: “往日里心绪杂扰,不曾在意,今日一瞧,宝钗妹妹确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宝钗柳眉一弯,秋波盈盈,眼神动了动,故意笑道: “林大哥往日里只瞧着一个林丫头,有这般的妙人儿在眼里,若换作是我,也是顾不上去瞧旁人的,林大哥今儿还能认出我来,宝钗都已觉欣喜了。” 林思衡凑趣一笑: “师妹固然仙姿高绝,宝钗妹妹也不必妄自菲薄,总归春华秋实,各有胜场,只是我方才瞧着,宝钗妹妹虽依旧风采过人,却难免显出一两分的憔悴来,莫不是有什么烦难之处? 倘若如此,也可与我说说,我虽愚笨,或许也有些主意。” 宝钗略微怔了一下,手上紧了紧帕子,自母亲明言有意将她与宝玉那“金玉良缘”一说旧事重提,宝钗便已出了半日的神,心中忧惧,岂能不显憔悴,竟被林思衡看出,心下一暖,却只笑道: “想是为了家里生意上的事烦了神,叫林大哥见笑了。” 林思衡轻笑道: “我知道宝钗妹妹性子恬淡自守,然未免也太客气了些,况且又正值桃李之年,虽不免有些心事,不必如此自苦。” 第476章 残茶 宝钗轻抿嘴唇,香容微顿,面上一滞,默然几息,方才回道: “不过是些家里的琐事,林大哥日理万机,不必为这些小事搅扰了心思。” 林思衡笑道: “故旧之交,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太见外了些。” 宝钗却依旧不言,只是又笑起来,刻意转了话题道: “这些小事说来无趣,徒惹人烦,还是罢了,林大哥若不嫌我愚笨,倒不如与我说说那些外头的事,叫我听听热闹,也算解解闷子。” 林思衡扬扬眉头,便也顺着她的意,将外头朝野治军之事,挑拣了些不太重要的拿来说,言语间故意增添些趣味,又不时故作烦恼的抱怨两句,便叫宝钗听的发笑,也附和上几句趣话。 待说了大半个时辰,林思衡正觉得口渴,便欲饮一口茶,好缓上一缓,然待揭开杯子一瞧,却早已饮尽了,又不欲叫莺儿等人进来打搅,不免蹙了蹙眉头,往宝钗那里瞧了一眼。 宝钗坐在窗下,这会儿日头微微西斜,昏黄的阳光自窗棂间投射进来,映照在那张白腻柔美的脸蛋上,更衬的气质清丽,杏眼明亮。 宝钗正听得认真,这些事若非林思衡与她来说,她是接触不到的,宝钗素有高志,常欲伴青云直上,却也困于诸多家长里短的烦心之事,不得纾解。 正在入神,却见林思衡忽然住口不言,只盯着她瞧,也回了神,就见林思衡手里端着杯子,朝她忽的一笑。 他看宝钗秀色可餐,娴雅动人,宝钗也正心神动摇,见他一笑,亦觉云开雨霁,清光朗朗,不觉迷了眼睛,呆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睫毛颤了颤,低声道: “林大哥又笑什么?” 林思衡将宝钗方才的模样正看的分明,笑的愈发得意热切,朝宝钗举了举手里的空杯子,冲她扬扬眉头。 宝钗领会其意,眼睛忽闪两下,香唇轻抿,缓缓起身,莲步轻移,至林思衡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那杯子。 林思衡坐在原处,鼻尖嗅着清冷的香风,眼睛落在宝钗珠圆玉润的“小胖手”上,指尖粉嫩,似新剥的莲子仁,手背窝上现出浅浅的粉色肉窝,叫人忍不住便想捏在手里把玩。 目光再微微上移,落在那腰肢处,袅袅婷婷,绸衫勾勒出腰线,恰到好处。 他这般目光灼灼,肆无忌惮,两人这会儿离的又近,宝钗自然察觉,脸上一热,只觉那目光似乎都要穿透衣物,叫人无所遁形。 但林思衡目光再往上移,顺着弧线往上,欲攀登求索,领略高妙,宝钗再受不住,心跳更快三分,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方才自林思衡手里抢过那空杯,赶忙背过身去添茶。 林思衡略觉有些遗憾,这等胸襟,大抵也只比凤姐儿略逊一分而已,但既然宝钗不许,他也不做强求。 况且宝钗虽转过身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虽不能见险峰高岭,然其背过身去,腰线起伏,也自是一种风景。 待宝钗添过茶来,林思衡熟能生巧,一通马屁脱口而出: “怪道两府里总有人说妹妹是知书达礼,蕙心兰质,劳动妹妹一回,真是”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接过,却顺手将宝钗的双手一并拢住,嘴里依旧说着好话,宝钗面上一红,也不知是为这手上的事,还是听他这些夸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但倒也并没有将茶泼了林思衡一身,待林思衡拿稳了杯子,方才抽回手来,又坐回原处,林思衡端在手里,正抿了一口,便被烫的龇了龇牙。 宝钗见他如此,拿着那方宫扇遮住脸,笑俯下身来,香肩轻颤,摇曳生姿。 林思衡总是盯着她瞧,宝钗虽不反感,反倒有些说不出口的窃喜,但性子再是大方恬淡,被他看的多了,也总有些羞恼,故方才却是有意“略施薄惩”。 况且他方才这样大胆,更叫宝钗觉得昔日席间之事,分明就是这无赖故意作弄!这会儿见他上当,更觉高兴起来。 林思衡也察觉了宝钗的“险恶用心”,并不生气,反倒觉得有些奇妙。 所谓山中高士晶莹雪,若依着他认为的宝钗的性子,宝钗若被他看的恼了,若是直接翻脸轰他出去,他倒觉得正常,似这般的小恶作剧,却着实不像是宝钗会做的事。 林思衡见宝钗这般罕见的模样,也觉心头一动,面上笑意故作一敛,将自己的杯子一搁,冷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事,一伸手就将宝钗的杯子夺了过来,见着里头还有一口温茶,不等宝钗反应过来,一仰脖子便喝干了。 宝钗起先一怔,小声惊呼一下,忙起身要争抢,却又不能真个与林思衡“厮打”起来,待臀儿才抬起一半,林思衡已然得手,面上还颇有几分得意之色的冲她挤眉弄眼。 宝钗一阵牙痒,面上泛起红霞,莹白的肤色便化作桃花新蕊,娇羞之态再难遮掩,气笑道: “你!亏你是个大将军,倒还与我抢这一口茶来?” 林思衡只是一味笑的得意,便更叫宝钗有“自食恶果”之感,愈显羞愤,朱唇微微撅起,看着便觉莹润可口。 倘若黛玉到此地步,必是已忍不住用一通“娇娇拳”来招待他了,但宝钗到底性子内敛,只得用微微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眸子水光莹莹,半嗔半羞,试图唤醒林思衡为数不多的一点羞耻心。 但这显然是白费工夫,林思衡非但不觉羞愧,反倒顺手就将自己的杯子放到宝钗身边,大笑道: “妹妹别恼,不过是抢了妹妹一口茶喝,我赔妹妹一杯就是了。” 宝钗自然是不接的,见他竟耍起无赖,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寸步不让的拿眼神“谴责”他。 两边尚在“对峙”,一时“剑拔弩张”,忽听的外头一阵笑声: “哈哈哈,宝姐姐,你快瞧瞧,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咦?莺儿文杏,你们怎么都在外头?在玩什么好玩的?” 宝钗听见声儿,赶忙又坐回去,定了定神,遮通了神色,方才拿出往日里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就见得帘子一掀,已有一少女拎着个食盒,跟一只小鹿一般,身姿灵巧的窜进来。 第477章 牛嚼牡丹 “宝姐姐,你快瞧咦?林大哥?你也在这?” 宝钗莫名心虚,怕她多问,赶忙拉住湘云,笑道: “是什么好东西叫你这么兴高采烈的?还不快叫我瞧瞧?早早的就听见你在外头喊。” 湘云见宝钗发问,性子又疏朗,嘿嘿一笑,将原先心头那点子怪异抛开,也不去多想,洋洋得意的将食盒揭开,从里头取出一份冰沙来。 “宝姐姐尝尝,这可是我自己做的,三姐姐和四妹妹都说好,二姐姐也尝了。” 宝钗诧异道: “这时节,你从哪弄的这冰来?” 湘云便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在三姐姐那儿看了些闲书,就有说这个的,问起三姐姐,她说也没有见过,我心里头好奇,便耐不住,托二嫂子要了些冰来试了试,还专门调了桃汁,宝姐姐快尝尝!” 宝钗笑着点点湘云的额头,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诶哟哟,怪道探丫头说你是个闲不下来的,这都要入冬了,怎么想起来做这些寒食?” 虽这般说,宝钗也还是赏脸的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冰沙,细细尝过,果真细腻爽滑,别有滋味,也赞许的点点头,湘云受了肯定,愈发高兴起来。 林思衡就在一边坐着,见湘云上着一身大红底子镶金织锦牡丹长褂,下着淡粉色百褶湖锦长裙,犹如一团跃动的火焰,说不出的鲜活热闹,见这姐妹两个自顾自说话,倒把他给抛下了,故作不满道: “云妹妹带了好物件,怎么就只想着你宝姐姐?” 湘云扭过头来,面上有少许为难之色,略顿了一下,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把小勺子递给他,客气道: “那林大哥也尝尝,看看我手艺如何?” 宝钗不过才只吃了一勺,见林思衡伸手,也只得给他,林思衡却不似宝钗这般注重形象,风卷残云一般,三两下扒了个干干净净,倒把湘云和宝钗给看傻了眼。 湘云更是惊的小嘴都成了“o”形,她原本是欲与宝钗分食,这才带了两把勺子,如今虽没了自己的份,但见林思衡这么赏脸,心中也觉欣喜,反倒比自己吃了还高兴些,连忙问道: “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吃?” 林思衡见她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瞧,眼神里写满了“求夸奖”三个字,有意逗她道: “吃的太快,倒没尝出来味道。” 湘云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褒奖,略有些扫兴,莹润饱满的红唇微微一撅,便能挂起一个小油壶来,自觉一腔心血“付之东流”,怏怏不乐道: “谁叫你吃这样快的,好歹也该细细品味一番,似这般牛嚼牡丹,又能吃出什么来?” 说罢还不满的冲他皱了皱鼻子,劈手从他手里将空盘子夺过来,一脸遗憾的咂了咂嘴,林思衡见她这样好玩,又笑道: “云妹妹教训的是,不如请云妹妹再做一盘来给我,这回我定要吸取教训,若不细细品鉴个把时辰,定不敢再往下咽了。” 湘云听得一乐,龇了龇牙,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来。 晓得林思衡对这份冰沙还算满意,又知林思衡富贵,也不知吃过多少好东西,却肯赏脸,心里也觉得满足,嘿嘿一笑,将盘子细细的收好,大气的一摆手道: “这有什么?捎带手的事情罢了,回头我再求二嫂子要些冰来,多做一些,林姐姐哪天再来?我也给她留着。” 林思衡笑道: “那就先谢过云妹妹,你林姐姐没准儿过两天就来了,只是她身子骨弱,如今天也冷了,她箬吃不下,你可不能见怪,到时候只管送来给我就是。” 湘云略蹙了下眉头: “那那要不然还是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等天热了再给她。 唉,就是不知道明儿再入夏的时候,我还能不能来。” 林思衡笑而不语,也不替黛玉做主,自由得她们几个小姐妹自己去说。湘云感慨两句,转头又将这一时的烦恼抛开,蹭到宝钗旁边坐下。 她一路拎着食盒跑来,额头上稍稍沁出汗,刘海上几缕秀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湘云胡乱拿手拨了拨,这会儿方才喘匀了气,又觉有些口渴。 莺儿她们被林思衡赶去外头,“无诰不得入内”,也没人来给她沏茶,冰沙又被吃完了,湘云左右看看,见宝钗身边正有一茶杯,便道那是宝钗用过的,更不顾忌,端起来就喝干了,也很有牛嚼牡丹的气势。 宝钗都没来得及拦,眼见木已成舟,又嗔了正窃笑的林思衡一眼,但总归那杯子沏的是新茶,宝钗也不多说,省了这桩难堪,湘云刚将杯子放下,嘴里又忍不住道: “宝姐姐这两天怎么也不来寻我顽?上回咱们在三姐姐那儿打双陆,我还没玩过瘾呢,二姐姐不爱玩这个,四妹妹也不喜欢,就等你来。 莺儿她们刚刚在外头玩什么,我也不曾见过,姐姐这里有好东西,也叫我瞧瞧。” 这一通絮叨,宝钗只觉有一群百灵鸟围着自己叽叽喳喳,连连摆手求饶道: “好妹妹,快别念经了,你这一张嘴就是一大串的,莫非你这舌头,难道竟是交了银子的不成?” 湘云便把手一瘫,一副自己也没有办法的样子: “我也只在你们这儿多说说,待不了几天就得回去了,到时候我又跟谁说去?” 林思衡笑道: “云妹妹喜欢在这,回头叫老太太常接你来就是了,这有什么的。” 湘云只是嘿嘿笑,并不接这话,又听林思衡道: “你宝姐姐天天在家里钻研学问,可别说你才来几天,我在东府里住了这么久,等闲也见不着她。 你宝姐姐若不是因着这女儿身,将来只怕也是要为官做宰,光耀门楣的。” 宝钗神色一怔,杏眸流转,低声道: “林大哥笑话了,我哪里懂那些个仕途经济的,又不显机敏通达,当不得林大哥褒赞。” 林思衡反道: “宝钗妹妹此言太过谦逊,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若谈通晓世情,人情练达,不正是宝钗妹妹的长处?不过是因这世道苛刻罢了,来日若得晋青云之身,焉知无大显身手之时?那时世人自然知道宝钗妹妹的能耐。” 宝钗身子微微一颤,抬眼瞧他,复又垂眸,正欲张嘴回话,却听得湘云又在一旁发笑,且越笑越大声,也不知道是想起什么好玩的,自己一个人乐成这样。 这倒将宝钗方才的心思岔开,笑着捏了捏湘云的苹果脸儿: “你又在这促狭什么?笑成这副模样?” 第478章 捣蛋鬼湘云 湘云更忍不住,哈哈大笑,揉着肚子,差点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我刚刚来的时候,正巧听得二舅舅又在又在教训二哥哥呢,哈哈哈,要是二哥哥也跟宝姐姐一样,二舅舅定就不骂他了二哥哥也跟宝姐姐一样哈哈哈正好你们长的也像,脸儿都是圆的哈哈哈” 宝钗听得一怔,旋即便觉羞恼,愤愤的咬着牙,也顾不得林思衡还在这,伸手就将湘云按住,手上四处去挠,将湘云好生教训一通,训斥道: “好个小蹄子,真真是疯了不成?好端端的又编排我一通?我今儿瞧瞧你这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来?偏偏倒还把你自己乐成这样!” 湘云受不得痒,坐在椅子上四处闪躲,却哪里避得开,一边往椅子底下滑,笑得钗斜坠乱,一边讨饶道: “好姐姐哈哈好姐姐,你快放开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噗噗哈哈哈一样” 宝钗见她“死不悔改”,余光瞥了林思衡一眼,见他也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莫名的心肝儿一颤,怕林思衡也来笑话自己,愈发羞愤,手上更添了几分力气,当即就叫湘云笑的快要闭过气去。 林思衡见宝钗面上真有几分恼色了,方才觉得看够了热闹,便笑道: “云妹妹莫不是忘了,要说起圆脸来,你自己不也是?难不成你也跟宝玉一样?” 湘云笑着一止,自己伸出手来,捏了捏粉嘟嘟的两团桃腮,愕然一下,一脸惊奇道: “还真是?哈哈哈宝姐姐那咱们三个咱们三个都一样哈哈哈赶明儿我就借二哥哥的衣裳来穿,宝姐姐看看我像不像” 宝钗听她把自己也往坑里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架势,拿她也一点办法没有,苦笑着收了手,唉声叹气道: “好好的大姑娘,怎么总跟个疯丫头似的。” 湘云又笑出一身汗,自己在椅子上扭动两下,蹭坐起来,依旧乐的不行: “这有什么?咱们自己姐妹,只要好玩就行了,要那许多规矩,都是给外人瞧的,若拿来约束自己,岂不是自作自受?” 宝钗听她振振有词,也只得无奈的直摇头,林思衡却大为赞赏道: “云妹妹所言大有道理,自家人,正该图个自在,若总拘束着,白白耗着自己罢了。” 宝钗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云丫头本就够无法无天的了,你还纵着她,回头可真没人能管了。” 湘云见自己的论点被人认可,更是显出一脸得意之色,冲林思衡扬扬秀眉,大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情。 估摸着要不是林思衡身份太高,又非女子,湘云只怕都有意要拉着他斩鸡头烧黄纸了。 林思衡也与她逗趣,两人好一阵挤眉弄眼,鸡同鸭讲,瞧着倒也心照不宣,默契十足。 宝钗看着一阵气笑,心头微感异样,只是未及开口,又逢着同喜同贵一道过来,请众人去前厅用饭。 三人这才止住玩笑,皆往前厅去,林思衡有意落后一步,一边欣赏宝钗窈窕的身姿背影,一边依旧与湘云嘀嘀咕咕的逗乐。 宝钗行在前头,心思却也记挂在身后,更能察觉到林思衡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行走间身姿便不自觉的愈发显的端庄起来,却听得后头林思衡小声与湘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我就叫丫鬟去寻你,再取一份冰沙来,这回再换个别的口味,杏子味的如何?” 湘云明显一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诧异道: “何时说好了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思衡也跟着惊奇道: “我方才与你挤眼睛,就说的这个,你不是点头答应了?” “啊?我那是我不是诶,算了,行,那我回头再去求二嫂子。 那,那你记得明儿叫丫鬟来晚些,我可得耗些功夫呢。” “那是自然,云妹妹放心便是” 宝钗虽未回头,也能想见湘云一副失算之后,愁眉苦脸的模样,亦觉心头一乐,闹了一通,连心底的郁气也散了些,轻轻掩嘴一笑,脚尖行走之际,裙裾飘摇,又是另一种风姿。 ———— 红玉提着几匹绸缎,也出了东府,往后街自己家去,只是才进了后街,就听见不远处围着几个人,也不知再瞧什么热闹。 但红玉也无心理会,自回了家里,与爹娘招呼过,方才提了一嘴道: “娘,我瞧着前头围着许多人,是有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一边忙着收拾红玉带回来的绸缎,一边随口答道: “管他什么热闹,又不干咱们的事,你回来可跟伯爷说过了?今儿可要再回去?” 红玉笑着摇头道: “自然跟爷说过了的,这些绸缎都还是爷叫我带回来,爷不方便来,只得叫我替他将这心意送到。” 林之孝家的连连摆手,也笑呵呵道: “诶呦,这话可担当不起,你老子难不成还成了什么人物了?值得伯爷这么金贵的人物惦记着?今儿娘给你做好吃的。” 林之孝坐在灶下,听着这话,也仍是一声不吭,闷闷的笑笑,正说着话,隔壁卖糖人的刘婶子溜达进来,瞧见红玉,便赶忙上前讨好: “红玉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我这坐坐,要不是听见说话声,我都不知道,乖乖,这些绸缎都是拿靖远伯爷赏你的?到底是贵人,出手就是阔绰。 有红玉这么好的闺女,老林你们两口子将来可就指望着过好日子。” 红玉咧咧嘴,笑哈哈的与这六婶子客套两句,跟着问道: “婶子消息足,那前头是有什么事?” 刘婶子两手在那绸缎上摸来摸去,恨不能摸起球才好,随口答道: “嗐,没什么大事,是花家来了一房表亲,刚刚安置着,跟街坊四邻打个招呼。” 第479章 贵妇人 红玉诧异道: “花家?是珍袭人家里?” “可不是?袭人那丫头在西府里怎么样?这在府里伺候的回来,都说花家那丫头在府里有体面,可总也不见她回来。 那宝二爷就是再离不得人,也不至于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都在跟前伺候着不是。” 红玉嬉笑着道: “既然大家伙的都这么说,自然就是真的。” “那袭人再有体面,跟你这丫头比起来如何?人人都说她精细,我瞧着就不如你,瞧瞧你这身打扮,说是个闺秀小姐也没人不信。” “我不过是伯爷跟前一个粗使丫鬟,哪里能跟她比,婶子在外头可别说这话,叫人听见了笑话,婶子可要留下一道吃些?” 六婶往厨房里抻抻脖子,闻着肉香,有些心动,但到底是个会做人的,又见红玉没有要分她一匹绸缎的意思,再留也没个好处,连忙道: “不了不了,我家里也热着酒菜呢,这就回去,你们一家人自个儿热闹热闹。” 红玉送出几步,方才转回来,帮着母亲摆酒置菜,给林之孝过了回寿,林之孝性子沉闷内敛,常言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人。因今儿高兴,多饮了两杯,便有些醺醺然,话也多了几分。 红玉见火候已差不多,又帮父亲添了杯酒,忽的问道: “爹爹,那园子建了这么久,用的大多都是府里的人手,桩桩件件的事情多着,爹爹在西府里做管事,可有人求到爹爹跟前,爹爹可收了人好处?” 林之孝家的端起杯子又咂摸一口,方才点头道: “丫头这话问的正着,倒真有人来,就是那个赖升,哼哼,被伯爷从东府里赶出来,跑到西府里逞威风来了,还有那个钱华,两人借着这采买的活计,一两银子的货,他们就敢报二两三两,我什么不知道? 我也懒得理会,他们要送我银子,堵我的嘴,我也没敢要,这银子要拿着,都对不起主家。 原本还想说给二奶奶知道,但被你娘给拦下了,不肯叫我掺和,哼,你没去东府之前,你娘还在二奶奶跟前巴结,想拜人家当干娘呢。” 红玉见着自家娘亲面上颇为窘迫,哑然失笑,这才放下心来,贾芸去西府里做些什么,她自然是清楚的,也怕自家爹娘一时犯了糊涂,回头栽在自家伯爷手里,到时候未免太难看。 原先还想着爹娘要真收了银子,少不得她自己得填补回去,如今倒也省了。 既解了心事,红玉便松快下来,正用着饭菜,忽听得院子外头又有人敲门,红玉微微一怔,以为是袭人的那人表亲来打招呼,赶忙出去开门,却见原来是赵国基家的婆娘。 这人见着红玉,连忙弯了弯腰,面色愁苦的恳求道: “好姑娘,能不能借我十两银子,我家男人生了病,请了马道婆来瞧,说是能治,只是家里实在没银子结这药钱了。 求姑娘先借给我,回头等我家男人身子骨养好了,一准挣了银子就还你。” 赵国基此人,正是赵姨娘的亲弟弟,并无什么能耐,托着赵姨娘的情面,在贾府讨了个生计,平日里给贾环赶车,但以赵姨娘和贾环的性子,自然也没什么赏钱给他,性子又极木讷,因而也并不宽裕。 红玉在东府里“生发了”的事情,在这后街也算是早就传扬开了,故赵国基家的既要借钱,头一个便想到这里,然红玉虽认得她,两家住的也近,却没什么来往,不免有些犹豫,反问道: “怎的不去求赵姨娘?” 赵国基家的便苦着脸道: “姨娘只给了五两,实不足用。” 红玉一阵愕然,无奈的摇摇头,想着到底是一条性命,自己又攒了不少赏钱,手底下也还宽裕,便也借了这十两,赵国基家的大喜过望,千恩万谢,方才攥着银票回去。 红玉探头看看,见赵国基家的门口正立着个老道姑,方才折身回来,疑惑道: “那马道婆是什么人物?给人治病,居然要收十五两?” 林之孝家的一脸严肃道: “你别惹她,那是个摸不清深浅的货色,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多少豪门大族的门她也能进的去,说谁要生病,谁就得生病,生了病的,旁人都治不好,只她能治,这街坊里都说,那马道婆是有道行的,咱们惹不起。” 红玉略微吃惊,也连连点头,只将这事暂且记下不提。 林之孝家的懒得管别人家的事,只是一个劲的打量红玉,细细瞧了的半天,只觉自家闺女确是愈发光彩照人,一提起东府里那位伯爷,面上便忍不住显露出受宠的小女人的模样来。 这夫妻俩自然是早知自家闺女失了身子,但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相比起西府里被贾赦贾琏等人糟蹋过,不声不响没了声息的那些丫鬟而言,红玉如今这般境遇已是难得了。 只是也不免“得陇望蜀”的期盼道: “丫头,伯爷如今既宠你,可说了何时给你个名分,你这有了名分,爹娘才算踏实,总不至于你将来被人当做个物件。” 红玉脸蛋一红,扒了一小口饭,稍稍扭捏了一下,方才道: “爹娘放心便是伯爷不是那等人总得等林姑娘进府了才好说这些,晴雯她们都不急呢。” 林之孝家的给红玉夹了块肉,嘀咕道: “你倒是心大,跑去跟晴雯比,就那丫头的模样,多少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能比,只可惜是个奴籍,不然就单是她那张脸,乖乖 那丫头早听说是个心气高的,你可别得罪了她,有事多让着她些,要是起了争执,闹到靖远伯爷跟前,我怕你是讨不了好。” 四个丫鬟里头,确是晴雯与红玉最不对付,其对红玉“主动勾引”的行径,愤愤不平久矣,然因近日里自西府来了“狐媚子外敌”,确叫晴雯无师自通了“一致对外”的兵法,反倒对红玉的的态度缓和许多。 红玉对此也只得暗自好笑,无奈道: “娘说哪里去了,晴雯虽脾性直率了些,却不是个会仗势欺人的,我好好的去得罪她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见红玉心里有数,也只提一嘴便罢,红玉留在家里才用过饭,便又被自家娘亲干脆利落的从家里“赶出去”,叫她赶紧回东府里伺候着。 红玉无法,也只得臊红着脸,跺跺脚回东府去,不想才到东府,就见一顶轿子落在门口,当中正有一贵妇人自里头出来。 第480章 偷窥 贾雨村那日自酒楼里遇见林思衡与二位皇子相叙,转回自家宅邸,思量良久,便将娇杏唤来,问道: “你和那香菱,近日里可有来往?” 娇杏摇头道: “也只上回去了一趟罢了,虽嘴里说了常往来,不过是客套话,那香菱如今不过是个丫鬟,怎么好出东府?” 贾雨村沉吟着点点头,忽然开口道: “她虽不来,你倒不妨常去,见的多些,许多事才好说的上话。” 娇杏听着一愣,诧异道: “那东府里又没个女主人,我过去岂不是要惹人闲话?” 雨村笑道: “这分明是你富贵不忘故主,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况且我为四品的御史,你是四品诰命,谁又敢传你的闲话,便是传了,我只不信,又待如何?不必为此等庸俗之事所扰。” 娇杏一脸惊奇,因其与贾雨村也算贫贱之交,娇杏自己也是个会伺候人的,故贾雨村一直对她宠爱有加,虽雨村后来显贵,又纳了几房妾室,眼下却没有能越过娇杏的,此时听得贾雨村如此“大方”,不免相问道: “那靖远伯虽富贵,老爷你也是四品高官,说来也不差他多少,何必这样上赶着往上凑?” 雨村便将先前所见一事说出,叹息道: “可恨昔年落魄,流落扬州之时,不曾料想他有今日,故与他不甚亲近,他对我也并无甚师徒之情可言,可惜,可惜。 他虽为武勋,然如今林如海辞官,林家四世列侯,恩泽皆要落在他身上,似我这等寒门素子,再有一二十年的积累也不能比,他在陛下面前就已极受信重,如今又与皇子相交。 况且我近日在京师走动,不独在南城,四处皆传扬此人的美名,其在朝中军权在握,根基稳固,市井间也有如此名声,来日贵极人臣,已可预期,便是如今这地步,虽只为一伯爵,内里则似早不再荣府之下了。” 娇杏瞪圆了眼睛,此时方知这靖远伯竟已显贵至此,怪道自家男人如此热切。 她自一介奴婢,到如今的诰命夫人,自然也知道权势的好处,更盼着贾雨村能青云直上,自家也好往诰命大妆上再添几条金线刺绣。 故也听得怦然心动,更不吝啬为贾雨村出这一份力气,连忙道: “老爷既这般说,那我这便过去。” 待雨村应下,娇杏即半点也不耽搁,打起轿子就往东府里来,欲寻香菱联络一二。 然娇杏才一下轿,尚不及叫人通报,已有一丫鬟迎上来,口中连连道: “红玉见过夫人,夫人莫不是来寻封嬷嬷说话?” 娇杏上回跟雨村过来,倒也认得这丫鬟,晓得是林思衡的身边人,此时既知林思衡地位显赫,也不敢托大,点头应声一二,笑道: “我在家中待的烦闷,想起香菱来,原是约好了故人时常在一块说说话,想是他在伯爷身边伺候,脱不开空,竟一次也没来寻过我,却害的我十分想念,今儿专程挑了空来瞧瞧她。” 红玉与香菱聊天,也知这娇杏的来头,见其如今已这般富贵,却能不忘旧主,此等情义,也不免叫红玉对其生出几分好感,又因娇杏是个诰命官身,也不便就在外头候着,便笑道: “既如此,夫人且随我来,香菱这时候该正歇着觉呢。” 说着便引着娇杏穿过两道垂花门,至内院门口,便对娇杏道: “请夫人稍待,夫人登门拜访,奴婢先去禀报伯爷,再请香菱来见。” 娇杏自然应下,然红玉进去许久,却始终不见人出来,竟似是将她撂在这里,娇杏不免一阵恼火,又思及红玉先前作态,也并不像这等用心险恶之人。 因她是红玉亲自领来,等闲下人也不敢来扰她,娇杏呆候在此处,也觉无趣,正欲先去寻封氏,然才一迈步,脑子里忽然一动,左右看看,却见这府里下人并不多,更无人来拘束着她,不免一阵意动: 老爷自言这靖远伯地位显赫,权柄滔天,今日既有这桩凑巧,何不趁此机会,正好四处看看,若能寻得一两样这里头的事,回头说与老爷知道,岂不大有裨益? 娇杏如今也不过才三十来岁,却已很有“人老珠黄”的危机感,贾雨村新纳几房妾室无不年轻貌美,娇杏为了固宠,也很能豁得出去,此时竟生出老大的胆量来。 左右看看,强忍着心虚,竟真就抬脚径自往内院里去。 待入的内院,娇杏四下张望一二,只觉里头的下人比外院还少些,更觉窃喜,大致认了个方向,依着院落的格局,避开四处走动的下人,七拐八拐的,竟真就往林思衡书房方向去。 娇杏见这样顺利就寻到了地方,又是心虚又是心喜,心跳的如擂鼓一般,一边已经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若是被人撞见,该寻个什么由头?香菱在这府里究竟有多大体面?抬出她来可果真有用? 一边已本能的往书房的位置靠近过去,然方进了几步,便听见里头似有些声响,只是还不大清晰,娇杏只得凑到窗户边,借着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隙,一边偷听里头的声音,一边偷偷往里头瞧。 她只瞧了一眼,便当即怔住,唬了一跳,一脸“惊恐”的捂住嘴,生恐闹出响动来被人察觉。 然即便里头的场面如此“骇人听闻”,眼神却依旧忍不住定定的望着里头,脚下更是不曾挪动半分。 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得里头渐渐停歇,娇杏方才回过神来,顿觉两腿酸软发麻,却不敢多留,强忍着腿间不适,颤巍巍的躬着腰偷偷又窜到外院,回原处候着,只觉心都已跳到了嗓子眼。 娇杏此时尤觉震撼难言:只觉怪道那林思衡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果真是赫赫武夫,上回来瞧着还算儒雅,不想内里竟如此凶残? (接:pl) 呸呸呸!不知礼数!敢把本夫人一个人丢在这,死了也活该! 第481章 圣贤时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娇杏大受震撼,一阵腹诽,自己也说不准是艳羡还是恼火,毕竟贾雨村也已年近五旬 只是觉得方才那场面已印刻在脑子里,叫人想忘也忘不掉,随意回想一二,便忍不住心驰神荡,站在原地发愣,连香菱寻出来见她都不曾发觉。 “姐姐来了!娘亲知道了一定高兴。” 等香菱脚步雀跃着近前,拉着娇杏的胳膊,娇杏这才恍然回神,不自觉的细细打量香菱一眼,见其面色红润,薄有香汗,艳丽动人更甚于先前,一看就知方才定是“忙碌”过一通。 娇杏自然知道香菱方才在忙碌什么,她不过只是看着,就已觉心惊胆战,见香菱身处其中,这会儿却若无其事的,哪里像是丢了半条命的样子。 心里直犯嘀咕,又想起方才的画面,不免眼神诡异,只盯着香菱一阵猛瞧,又不自觉的耸了下鼻子,好在香菱来世已清洗过一回,倒没什么古怪的气味。 她却不知香菱虽看着娇柔,实则因幼时穷苦,多有辛劳,倒比晴雯红玉等人内壮许多,况且次数多了,多少也适应了些,又有帮手,倒也勉强应付的来。 香菱虽不知她方才在偷看,但听红玉的话,也知娇杏等的久了,偏偏爷要拉着她“做坏事”,不肯放人,她也没有办法,这会儿见娇杏打量她,也不免一阵心虚,怯怯的低下头来,小声道: “姐姐想是等的久了,香菱知错。” 娇杏也不敢再往下细想,担心自己等下走不动道,赶忙也顺着香菱的话,故作不知: “亏得你还说呢,我来瞧你,却找不到你人,连那个叫红玉的,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你要再不来,我也只当你是瞧不上我,往后也不肯来了。” 香菱听得脸一红,结结巴巴道: “不不是的姐姐再来,定不敢再叫姐姐这样等着了” 香菱说了一句,自己就已先心虚起来,话音渐低,竟不敢做这样的保证,倘若下回娇杏再来,爷又拉着自己那可怎么办? 香菱自问自己是完全没有办法拒绝自家爷的要求,若真是如此,岂不是也只得叫娇杏姐姐继续等着了 但娇杏眼下也无心计较香菱所言是真是假,方才鬼迷心窍,这会儿又担心起自己方才所做之事露馅,这要是叫人知道,自己堂堂的四品夫人,方才偷看人行房 那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故香菱虽心虚,但娇杏比她心虚的还厉害些,连忙打断道: “行了行了,你既愿意叫我一声姐姐,还说这些做什么,不过与你玩笑罢了,哪里就曾真的怪你。” 香菱也连忙点头,不敢再继续聊这回事,笑嘻嘻的拉着娇杏去见封氏,娇杏缓了一阵,腿脚本已渐渐缓了过来,不料方才见着香菱,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一通,这会儿腿又软了。 被香菱这一拉,腿上使不上力气,便是一个趔趄,香菱不知内情,赶忙将其扶住: “诶呀,姐姐小心!” 娇杏只觉内里一片黏腻,但眼下也不好去更衣,只得忍着,随口怪到香菱身上道: “还不是你这丫头,叫我等这许久,等的腿都麻了。” 香菱信以为真,满怀歉意的一笑,不敢再多说,手上使了两分力气,便将娇杏扶稳,一道去见封氏去了。 封氏原先富贵,而后穷蹙,然自被接进东府里,与女儿团聚,放下一桩心事,又不受劳苦,再有香菱时时贴补奉养,渐渐又寻回些许原先的仪态来,见了娇杏,果然欢喜,言笑一通。 娇杏也振作精神,这才又想起贾雨村交代的正事来,拉着香菱说了半晌的好话,哄的香菱羞红着脸,眉开眼笑。 如此应付一通,娇杏到底心下忐忑,又兼着身上有些不适,便即告辞,香菱恋恋不舍的送出门去,便又回母亲身边。 林思衡“作威作福”罢了,仍在书房里理事,过得许久方才出门,便有一面色寻常的下人近前,凑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因其有诰命在身,主子您又就在书房里,属下这才只是暗中盯着,未曾打草惊蛇” 林思衡只是笑笑问道: “她已回去了?” “香菱姑娘带她去见了封氏,方才已出府了。” “封氏心里有数,不必管她,随她去。” 那下人躬身退下,林思衡也觉好笑,虽被一个女人偷窥,倒也并不往心里去,打了一通拳脚,发了发汗,方才又操劳一回,正欲洗漱一番,却见绿衣跑来,说是凤姐儿来了。 凤姐儿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没敢再贸贸然往里头进,只领着平儿在院子外头候着,待林思衡出来,领她入偏厅各自入座,笑问道: “今儿又是吹的什么风?你不在西府里忙你的事,怎么有空来寻我?” 凤姐儿就坐在下首,呼吸间便能闻到林思衡身上的气息,混合着香菱和红玉身上的脂粉味,便也猜到这人方才定是又在“胡混”,心里暗自腹诽林思衡莫不是铁打的 不自觉的拧了拧帕子,故作不曾察觉,摆手笑道: “这不正是跑你这躲清闲来了,每天往那一坐,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多少事,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也要我来拿主意,还是你这里清闲,有绿衣跟红玉两个丫头替你操心,省多少功夫?” 絮絮叨叨抱怨一通,伸了伸懒腰,林思衡这会儿却是心如止水,一副圣贤模样,眼角都不带瞄一下。 他若是偷看,凤姐儿不免在心底腹诽嘲弄几句,这会儿不看,凤姐儿又反倒觉得怅然若失,又怀疑起自己莫不是真的人老珠黄? 便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不一会儿换了七八种姿势,跟长了虱子似的,叫身后的平儿都觉得没眼看。 凤姐儿此来本也没什么正事,不过是一时意动,鬼使神差的抬脚过来看看,眼下自讨了个没趣,也觉有些丧气,面上的光彩都黯淡了些。 “我听贾芸说起,西府账面上的银子都用空了?你还自己往里头贴补?” 凤姐儿早知贾芸已是林思衡手底下的人,也不曾瞒着,叹气道: “不然能怎么办?这园子若修不好,老祖宗也不能舒心,我管着这家,旁人不理会则罢,总不能再叫老祖宗操心,岂不显得我也没了能耐? 你且瞧着,这还没完呢,有这一桩事,明年大小姐回来,这接驾又要耗费一笔银子,定是要打饥荒了,要不是太太才从梨香院借了十万两,我这个月下人的月钱都发不下去。” 第482章 小戏子 林思衡闻言,也不以为意的摇头轻笑。 “要说也得多谢你送的那三成份子,不然我就是想往那里头贴补,也拿不出银子来,只怕是连嫁妆都要填进去。” 凤姐儿说着,反倒又显出几分得意来,如今公中已是空空如也,但她自己的私囊却还颇为丰厚,此等反差,也叫凤姐儿心中有些异样,又听得林思衡回道: “那倒不必谢我,师妹先前托你照料,写了契书,童叟无欺,原也是你该得的。” 凤姐儿笑道: “我那算什么,这要换了旁人,我兴许厚着脸也就应下了,有你在这住着,还用得着我照顾林丫头,谁不知道那是你的心头肉,哪个敢去惹她?” 林思衡笑回道: “有你照应着,总是精细些,我也承你这情面。” 凤姐儿哈哈笑了两声,又提道: “方才云丫头家里来了人,要接她回去,这丫头已跟着回去了,却还记着叫我来跟你说一声,说是实在不得空去给你制什么冰吃,还说就算先欠着你的,等以后再来,定要给你补上。 我说那丫头怎么要那许多冰,敢情是被你给折腾的?” 林思衡扬眉诧异道: “史家这么快就将湘云接回去了?这才几天工夫?老太太也舍得?” 凤姐儿便低声道: “听保龄侯府派来的那个嬷嬷说,是保龄侯给湘云丫头相看了一户人家,听说也是高门大户,接湘云先回去商议着,老祖宗这才肯放人。” 林思衡微微皱起眉头,心里已然有数,暂且不再多问,却又想起红玉先前所提一事,忽然道: “你近日里身子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凤姐儿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道: “不过是睡的少了些,时常有些困乏。” 说着还不免抬手摸了摸脸颊,凤姐儿听他这般问,以为自己果真是已容颜憔悴,暗道怪不得这小贼都不看自己了 “那西府里百多口子人,杂七杂八的小事,只管提拔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管着就是了,何必这般亲力亲为,岂不要熬干了自己?” 凤姐儿听他关心,心里也颇为受用,然虽也担忧自己为此憔悴失色,但依旧放不下那点管家的权利,笑道: “劳你挂心一回,赶明儿等宝玉成亲,进来个有能耐的,到时候自然我也就撒手不管,跟大嫂子一样,整日里享清福去喽。” 凤姐儿这话却是有意为之,方才王夫人叫她过去,便已又将“金玉良缘”这一说又提了一回,凤姐儿何等精明,自然便知其意。 虽话里说的轻松,其实却不免心里咯噔一下,她也是知道宝钗这个表妹的能耐,倘若真叫宝钗嫁进西府里,到时自己能不能拿得稳这管家权,也还真不好说,心里头已然记挂上这件事 林思衡也并不信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凤姐儿要是肯去享清福,那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便哪怕是贾琏明儿就死了。凤姐儿也定不会如李纨一般自苦,守着巧儿过那冷清日子。 林思衡知她性情,也只提过一回便罢,不再多劝,只说一句道: “若身子不适,该多歇就歇歇,请个正经的大夫来看,终究身子骨要紧。” 凤姐笑嘻嘻的应下,坐了片刻,仍回西府里去,又听得下头人来说,贾蔷和赵嬷嬷家两个儿子已自金陵回来,便也叫来问话。 贾蔷先自去见了贾政,听得凤姐儿寻他,也忙赶来,唱了个肥喏,笑嘻嘻的给凤姐儿见礼,凤姐儿懒得与他客套,只顾着正事道: “叫你采买的伶人戏子,可都采办妥当了?” 贾蔷连忙道: “婶子还不知道小侄,何曾耽误过什么正事?若事情办的差了,也不敢来见婶子。” 凤姐儿便点点头: “事情办妥了就好,也不枉我在你琏二叔跟前回护你一遭,那些戏子究竟如何?倘若是个不精细的,回头在娘娘跟前出了糗,可不是玩笑的。” 贾蔷只道: “婶子只管放心,小侄也怕办差了差事,害的婶子丢了脸面,专托了甄家的脸面,才寻了这个戏团子,里头共有十二个小角儿,个个唱腔了得,放在江南那是第一等的,娘娘定然喜欢。 小侄费了好大功夫,又花尽了那两万两银子,这才买下了身契,小侄又自己贴补了路费,好歹才领着她们进京来,婶子可要瞧瞧?” 凤姐儿横他一眼,虽知道这里头有鬼,也不好计较,更没心思去看什么戏子,知道这事办妥了也就作罢,挥挥手打发贾蔷退出去。 贾蔷弓着腰出了院子,摸摸怀里厚实的银票,咧了咧嘴,顺手买了两盒胭脂,便去了拐角一处小院。 那买来的戏班子正被安置在这里,拢共十二个小戏子,各有分工,都安置在一处院里,两两的合住一间屋子。 贾蔷熟门熟路,先寻了当中一间屋子,敲了敲门,待门自里头打开,便窜进去,对那开门的小戏子笑道: “神京不比金陵来的温暖,气候干冷,我过来瞧瞧你们,若有什么不大好的,只管告诉我,我也好想想办法。” 那开门的戏子虽知道贾蔷的身份,却十分冷淡,翻了个白眼,径自转身去床边坐下,竟不搭理,贾蔷也不生气,依旧凑上前去,自怀里掏出那买来的胭脂,示好道: “你瞧瞧,我今儿才买的,怕你用不惯,你先收下,回头我再买好的来给你。” 那戏子压根不接,一声不吭,只是扭过头去不搭理。 另一侧同住的戏子却知自己身份低微,怕得罪了人,小声劝道: “龄官儿,既是蔷二爷的好意,你还是先收下” 龄官一扭头,轻斥道: “你喜欢,自己接着便是,与我说什么?我不要他的东西!” 芳官儿劝说不得,也无办法,只得代龄官儿向贾蔷连连道恼。 贾蔷依旧笑着摇摇头,竟是半点脾气也无,只因其自金陵见着这龄官儿,因起貌美出众,便一眼相中,时常讨好,已不是第一回被龄官驳了面子,又哄了几句,见龄官始终不应,便退出去笑呵呵道: “今儿劳累一遭,且早些休息,我得空再来。” 第483章 芳龄 待贾蔷走了,芳官儿方才转头对龄官儿道: “你便是不待见他,好歹也客气着些,若将他得罪的很了,如今他是贾家的主子,我们却已是下人,身契都在这府里扣着,他若是计较起来,咱们岂能拗得过他?” 龄官抬起头来,反唇相讥道: “你怕他,我却不怕,咱们在金陵待的好好的,虽是给人唱戏,做这些下九流的营生,也算得个自由,好端端的被他买了来,穿州过府的跑到这里。 说是要给娘娘唱戏,旁人爱这福分,我却瞧不上!不过是做个玩物罢了,活了死了的,又有什么分别?” 这十二个小戏子年岁都不大,小的如豆官,不过十岁左右,大的也不过如芳官儿龄官儿,十三四岁罢了。 虽在这里头显得年长,平素里当做个领头的,也不过是个还未成人的小丫头,如今被人买下,又远行千里,心下何等惴惴不安。 芳官儿素知龄官儿牙尖嘴利,身子又是个娇娇弱弱的,怕她怄出个好歹来,也不和她计较,况且又是朝夕相处,一块长大的,只是陪着一道叹气,哄道: “你也知咱们这是要给娘娘唱戏,那蔷二爷怕也做不得主,你与他撒气做什么,不过是白白惹人恨罢了。 况且你自是爱着那什么自由自在的活法,可宝官玉官她们几个却乐得这安稳,不愿意去吃那餐风饮露的苦,你这般说,岂不将她们也得罪了?都是在一块的姐妹,便再是委屈,好歹也忍一忍才是。” 龄官这才闭口不言,只是暗自垂泪。 ———— 贾蔷自小院里出来,又打听了贾琏的去处,赶忙去寻。 贾琏方才喝过酒,倒正叫贾蔷在门口撞见,当即上前笑呵呵的弯腰行礼道: “正要去寻二叔,可巧在这撞见。” 贾琏也乐道: “原来是你小子回来了,事情都办的妥当?” “劳二叔动问,小侄方才才在二婶子跟前回过话,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既凑巧见着二叔,二叔这会儿可得空?前番多亏了二叔替小侄说了许多好话,小侄才算经着这事,好歹也长了些能耐,正该好好的谢二叔一回。” 贾琏心头一动,便点点头,翻身下马,随贾蔷寻了家酒肆,又要了个包间,对坐着饮了几杯水酒,贾蔷便从怀里取出一方小木盒,推到贾琏手中,笑道: “前番多亏的琏二叔为小侄操心,这趟南下,小侄瞧着几样新鲜物件,平日里没的孝敬二叔,专程买了来,二叔瞧瞧,可还合心意,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小侄再想法子。” 贾琏接在手里,打开盖子一瞧,哪里是什么物件在里头,分明是一摞银票在里头,贾琏正缺银子为那妙儿赎身,又在凤姐儿跟前连连吃瘪,见此心头一喜,不多推辞便收下,笑道: “果真是个晓事的,倒不算白花了我的心思,你事情既办的好,往后再有些什么活计,我自然也想着你,总归是自家的人能靠得住。” 贾蔷得了这话,面色一喜,更是连连劝饮,尽兴方休。 待散了席去,贾琏方才自袖子里取出银票一点,竟足有一千两在里头,赶忙收好,心中暗忖道: ‘有此一千两,虽离三千之数尚还差着些,然看在我贾府的脸面上,好言说上一说,也未必不能成。’ 当即便拿定了主意,不多耽搁,竟仍不回府,径自往清风楼里去。 待寻到老鸨,贾琏便将意图为妙儿赎身一说,这鸨母早得了吩咐,却仍故作为难道: “二爷这话,却叫妾身实在为难,妙儿是咱们这清风楼的台柱子,多少豪客都是为了看她一眼,才肯往咱们这儿来。 二爷如今说要为他赎身,这二爷也是咱们清风楼里的老客了,若换作别的姑娘,既是二爷开口,也不必去提什么赎身的银子,二爷只管吩咐一句,妾自将她洗的干干净净的,送到二爷府上去,独这妙儿,实在是” 贾琏连连求恳道: “好妈妈,你也知我是常来的,不能算作外人,实是诚心实意,要为妙儿姑娘赎身,妈妈好歹看在我诚心上,也容我一容才是。” 鸨母连连摇头,只说不肯,贾琏苦求无果,正觉丧气,却听得外头有丫鬟通报,说是妙儿听说了贾琏来访,亲自寻来了。 鸨母便连连拍手,作出一副懊悔不及的模样,嘴里连道: “诶唷!坏了坏了!这丫头虽不说,我却知她对琏二爷早情根深种,这会儿听得这事,倘若寻死觅活起来,可怎么是好?” 说着便掀开帘子迎了出去,贾琏在身后听得既惊且喜,赶忙也追过去,尚未见人,便已听妙儿对那鸨母招呼道: “妈妈,可是二爷来了?许久不见他来,今儿来了却不来瞧我,莫非竟已厌弃了我不成?若是如此,往后我也不再见他了。” 贾琏听得此言,哪里还能忍得住,窜出帘子,一伸手便将这妙儿抱进怀里,嘴里哄道: “好妙儿,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天天都想着要来,怎敢厌你?只是因想着为你赎身,不得空闲罢了,今儿听你这一番话,我也知足了,便是砸锅卖铁,我也定要接你出去!” 妙儿身子一僵,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良久松开,也缓缓抚上贾琏后背,柔声道: “二爷有这番心意,便算我妙儿没错许了人,只要二爷常来看我,咱们一块儿说说话,妙儿便已知足,若此事不易,赎不赎身的,妙儿也并不在意。” 贾琏却拿定了决心,热血上头,赌咒发誓道: “便是再难,我却不信,这清风楼又非是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也并非无门路可走,我却不信,竟真就赎你不得?” 说着便又来求鸨母,终于硬起心思,豁出去,言语隐含威胁道: “妙儿姑娘也叫你一声妈妈,既是母女相称,而今我与她两情相悦,妈妈如何竟不能成全?我家娘娘如今晋了贵妃,再有两三个月就将省亲,此等恩荣,便是这京师又有几家能比。 若今日妈妈肯成全,放妙儿与我双宿双栖,往后我二人也念妈妈的好处。” 第484章 赎身 鸨母闻言,心头暗哂,面上却依旧只做一片为难之色,妙儿也近前来,盈盈拜倒,口中泣道: “妙儿跟在妈妈身边尽心服侍多年,未曾有一日懈怠,今郎君有此美意,妙儿喜不自胜,岂敢辜负?唯愿从此与二爷长相厮守,相伴余生。 倘若妈妈不准,妙儿自此肝肠寸断,也难再待客,求妈妈成全我和二爷!” 贾琏闻言,只觉这妙儿果真对自己一片痴心,他虽一向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此番却着实感动的心尖儿都发颤,也觉若不能与妙儿再一块,只怕还不如死了的好。 便也眼眶泛红,跟着跪坐下来,将妙儿拢在怀里。瞧着倒也十分情深义重。 鸨母暗暗察其颜色,见火候已足,长吁短叹一阵,方才一脸无奈的扶着妙儿起身,叹息道: “罢罢,你既拿定了这主意,往后跟定了二爷,妈妈也盼着你好。 非是妈妈心狠,定要拦着你,你我母女相称这么多年,岂能真个全无情义,不说是你,平日里楼中哪个姑娘要赎身,妈妈何曾拦过?还不是备足了礼送出去。 方才拦你,也是怕你遇人不淑,往后便要吃苦,而今已见二爷一片诚心,妈妈也放心,既是如此,妈妈也不赚你这赎身的银子,只管拿三千两便罢,妈妈拼着挨骂,放你出去就是。 琏二爷不知,原先那位薛大爷,拿了五千两来,妙儿也不肯跟他走,我今儿做了这桩生意,回头东家定要责怪。” 贾琏闻言大喜,在怀里掏了半天,也只掏出来二千三百多两,鸨母接在手中,脸上又为难起来,看着贾琏不吭声,神色不言而喻。 贾琏也觉失了面子,又在身上摸索半天,将身上玉佩香囊全都解下递过去,鸨母仍旧摇头,贾琏被逼的急了,竟连身上穿着的宝蓝色镶金大褂也都脱了要抵银子。 鸨母只得苦笑着劝阻道: “二爷,二爷且慢着,二爷若是去房里寻个姑娘,再多脱上几件,妾身也不多嘴一句,再这里脱二爷也知,我这清风楼是个消遣的去处,却不是当铺来的。” 贾琏只得恨恨的将衣裳穿好,皱着眉头不吭声,鸨母便又将手里的财货递回去,笑道: “若二爷不凑手,倒不如且先回去,再等几日,待攒足了银子再来就是。” 话音刚落,贾琏正欲点头,便听得有丫鬟在外头喊: “那薛大爷又来了,说是带足了银子,嚷嚷着要妙儿姐姐过去陪他,还说今儿就要给姐姐梳栊。” 妙儿便面色一白,拉着贾琏的袖子不放开,一副惊恐害怕的样子,贾琏连连安慰一番,情知那薛大爷八成就是薛蟠。 本欲自去寻薛蟠说上一通,叫其打消了这心思,却又知这薛蟠呆霸王的名声,他若去说,这薛蟠平日里对他客客气气的,若真犯起轴来,也未必给他这面子。 况且又不欲将事情闹大,若叫家里那母夜叉知道,也不知要平添多少事端,更不敢真个迁延时日,倘若他今儿这一走,真叫薛蟠使银子,拔了妙儿头筹,贾琏虽不至于怄死过去,心里也难免膈应,只得求情道: “妈妈且容我暂将妙儿带走,银子过些时日一定送来。” 鸨母便连连摇头: “诶唷我的二爷,还是那句话,这要是换个别的姑娘,二爷说要带走,妾身再不多说一句,独独是这妙儿,只三千两妾身都已免不得要被东家责罚。 若叫二爷就这么把人带走,我能容二爷,东家却不能容我,下回二爷再来这清风楼里消遣,我只怕到那时,连这一身皮肉都已被吃干净了。” 鸨母晃动着腰肢,胸口白花花的颜色晃的贾琏一阵眼晕,不禁咽了口口水,虽看着眼馋,眼下却也没有与之调情嬉戏的意思。 见老鸨咬死了这话,贾琏耳根子又软,少做强取豪夺之事,正觉无法可想,就见妙儿又揽着他的胳膊,挡在他跟前对鸨母道: “妈妈既要三千两,二爷虽有不足,女儿这些年倒攒了些,一并给妈妈送来,只求妈妈成全。” 说着便叫自己的丫鬟去将自己的首饰全都取来,鸨母吃惊道: “那都是你的体己,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 妙儿回过头来,一脸深情的望着贾琏道: “往后有了二爷,自然事事都听二爷的,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倒不如舍了去,换得自由身。” 贾琏感动的说不出话来,眼眶泛红,眼角含泪,见妙儿连自己的体己都舍了,也要跟着自己。 如此一番比较,更觉不知胜过自家那抠搜恶毒的母夜叉不知多少。 紧紧拥着妙儿道: “好妙儿,往后你跟着我,若叫你吃半点苦头,叫我贾琏当即五” 妙儿抬手将其拦住,柔声道: “二爷的心意,妙儿早知,何必发此毒誓,只要有二爷在,妙儿如何还能再觉得苦?若二爷真有个好歹,叫妙儿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趣?” 贾琏大为动容,只觉这妙儿果真温柔体贴,世所罕有,更对其视若珍宝。 待妙儿舍出去一堆首饰,鸨母便唉声叹气的翻出妙儿的身契递给贾琏,还将妙儿身边服侍的一个叫喜鸾的丫鬟一并送了去。 引得贾琏好一阵感激,又听得外头仍在吵闹,怕薛蟠正在闹事,也不去与他照面,拉着妙儿和那喜鸾,自一处侧门出去。 两人寻了架马车,挤在里头谈情说爱一通,眼看离荣府已近,贾琏却又忍不住愁眉苦脸起来,妙儿见其神色,倚在贾琏怀中,轻声问道: “二爷这般神色,莫不是后悔了?” 贾琏连忙摇头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只要能赎你出来,莫说三千两,三万两我也愿意,只是只是眼下倒也有一桩难处,却不好接你进府里。 我家中有个母夜叉,最是狠毒,我原先身边有几个大丫鬟,全都被她赶了出去,现如今就剩下一个,平日里都是跟那母夜叉一条心的。 若是接你进府,我在外头常常有事,却不能时时看照着你,只怕你早晚要遭她毒手” 妙儿眼神一闪,低下头来,用手攥着贾琏的衣角,楚楚可怜道: “妙儿只愿能和二爷厮守,若二奶奶果真不能容我,哪怕只能陪在二爷身边一天,我也情愿被她害了去” ps:明天治丧,请假一天 后续三天事忙,更新可能有延误或欠章,实属无奈,提前跟大家说声抱歉,如有欠章,后续加更弥补。 第485章 落成 贾琏连忙道: “好人儿,我待你倒比待我自己还心疼些,怎能叫你被她给害了?你既这般说,我这就带你回府,咱们去见老祖宗,只要她老人家发了话,我不信那母夜叉还敢生什么是非!” 妙儿在她怀里低着头,掩着神色,嘴唇轻勾,娇柔的应了一声。 然及至东府角门,贾琏才下马车,还没等接妙儿下来,就先见着宝玉出门,正与他打招呼道: “琏二哥这是从哪回来?可一道吃酒去?” 贾琏微微一愣,连忙摇头笑道: “我这是喝多了才来了,你自去,我回去歇歇。” 宝玉也只随口一说,并不多问,径自骑马走了,贾琏却又苦着脸钻进轿子里,倒想起这宝玉分明也是认得妙儿的。 这若是带妙儿进了府,万一回头被宝玉瞧见,闹将起来,要与我争抢,老祖宗自然偏袒他,这如何是好? 妙儿见他神色变幻,愁苦一阵,恼火一阵,却不知何故,又问了一声,贾琏犹豫一番,寻了个借口,拥着妙儿道: “好人儿,我思前想后,如今这会子就接你进府,实在不妥,老祖宗已有了春秋,精神不济,只怕也不能照应周全,便是叫她害了你一根毛发,也叫我心疼。” 妙儿沉默一阵,也不欲操之过急,幽幽的叹了口气,缓缓道: “妾身既跟了二爷,自然听从二爷吩咐,二爷做主便是。” 贾琏便连连点头道: “好好好,既是如此,倒不如我暂且寻处宅子,你就先在外头安置着,倒我日后寻个法子,将那母夜叉休了去,再接你进府才便宜,你我也好长长久久的在一块。” 妙儿闻此,也只得点了点头,贾琏便叫人又拨转了马车,当即寻到二行,寻了处院子就要租下,却心里头却连定钱都已经拿不出来,却叫妙儿又送出去两件首饰。 贾琏手里空空,也只得厚着脸皮道: “暂且委屈你几日,待我回头取了银子,也给你添置些好妆点。” 妙儿柔声道: “妾身在那楼里,便是穿金戴银的,也不觉快意,跟着二爷,日后便只有粗茶淡饭,妙儿甘之如饴,二爷不必为这些事情烦难。 也不可为这妾身,去与二奶奶争执,听闻二奶奶乃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是知书达礼的,不知胜过妙儿多少,只盼着二爷能与二奶奶和睦,妙儿能得二爷一分心意,心愿已足了。” 贾琏更觉妙儿知情识趣,越发喜爱,又说了一通情话,当夜便留在此处。 次日里贾琏出了这门,如愿以偿,志得意满的回府里去,妙儿便留在此处。怔怔的躺在床上发呆。 喜鸾却已先爬起来,随意的穿着衣服,扫她一眼,撇撇嘴道: “王爷可交代了,叫你进府里去,日后才有用处,一个养在外头的外室又能顶什么用?你怎么竟真跟着他来了?难不成你还真瞧上这连三千两也难不出来的废物了?哼,连在床上也没什么能耐,真是没用。” 妙儿裸露在被子外头的香肩轻轻颤动了下,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情,只是闷闷的答道: “你这会儿说的倒轻巧,先前怎么不说。” “我!你是小姐,我是丫鬟,你都不说,我怎么说?总归我不过是提醒你” 丫鬟嘟嘟囔囔几句,收拾好推门出去,独留下妙儿一个人留在屋里,裹着被子,余光瞥着床单上的印记,紧紧的揪住被子 _______ 再过月余,省亲别院耗资巨万,一应建筑楼阁,花石湖溪,大致建成,虽未及张灯结彩,亦觉美轮美奂。 贾政大为得意,自觉有功,时又有身边清客进言,言: “虽为鸾驾私邸,未敢造次,然诸般美景,若未赋一字,未免失之单调,恐娘娘赏玩之时,亦不能尽得其趣。 倒不如请老爷代为暂题,虽不可定名,倒可以作灯匾悬帘,倘娘娘以为不妥,那时再换了,却也方便。” 贾政闻言,颇为意动,却只笑道: “既已建成,先入内一赏倒可,至于题联一说,且再休题,不若请靖远伯与雨村兄来题为妙,此二人才高当世,岂存周可比?” 众清客便都一同道: “虽是他二人才高,老爷又何必如此过谦,想必老爷所题,也足可尽善尽美了。” 贾政虽被这一通马屁拍的高兴,然终究也知道自己在这山水诗情上实无长处,恐露了怯。 况又想起先前贾代儒掌塾之时,常言宝玉善作诗联句,倒也有心试一试宝玉的进益,便摇头道: “雨村忙于朝事,倒还罢了,既靖远伯在府里,这园子若无他助力,岂能建成,还当快快请来。 来人呐,再去把宝玉叫来,若是在老太太那里,也不必说旁的,只叫他速来!” 下人连忙应声而去,宝玉正在绛芸轩里头缠磨着碧痕要吃胭脂,正在玩闹,听得碧痕笑道: “二爷要吃胭脂,找袭人去便是,来缠着我做什么?回头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谁,岂不害我冤枉?” 宝玉却不罢休,拉着碧痕的胳膊摇晃道: “袭人的胭脂我吃得,你如何不肯?好姐姐也赏我些才是~再说了,咱们这院里,除了我,也不过是只有你们几个,谁还能冤枉你?” 碧痕也只嘻嘻笑着陪他玩闹,宝玉正觉惬意,就见袭人自门外头进来,正撞见宝玉在那里耍无赖,又好气又好笑,微微扫了宝玉一眼,嗔道: “二爷这会儿还想着吃胭脂,老爷可正找你呢。” 宝玉唬了一跳,当即色变,一骨碌从碧痕怀里爬起来,拉着袭人急声问道: “好端端的寻我作甚?” 袭人笑道: “二爷放心便是,我已替二爷打听过了,老爷不过是叫二爷去一道赏园子罢了,可算是我白操心。” 宝玉闻言,先放下一半心来: “好姐姐,我可记着你的好,等我从老爷那儿来,再好好赏你。” 袭人笑着推他出去: “你要是真记得,赶明儿少吃两口胭脂就是,还不快去,仔细老爷发了火,又叫你吃板子。” 宝玉面色一白,也不敢再耽搁,赶忙应了一声便跑出去,袭人跟着送了几步才转回来,又看了一眼正若无其事坐在那里洗杯子的碧痕,也并不多言。 第486章 题联 宝玉随意虽已先得袭人宽解,终究惧怕贾政,心下惴惴,待寻到园子入口,贾政呵斥道: “好个孽障!本事不见得长进,倒生出许多架子来,成日里到处厮混,却叫诸公都在这等你!” 宝玉听得贾政训斥,垂头不敢吱声,詹光等人倒都连忙替宝玉解围道: “老爷何必苛责世兄,原也是我等这些闲人渴盼一赏园内仙景,早来一步罢了。世兄不疾不徐,这正是世兄这等天资出众之辈,与我等凡俗不同之处啊。” 贾政见众人劝阻,便也暂且作罢,又见的东府里急匆匆来了个丫鬟,行礼道: “回政政老爷的话,伯爷闻得政老爷相请,便欲动身,可巧军营里来了人,拉着伯爷商量正事去了,一时便来不得。 伯爷已吩咐了,请政老爷与诸位先行,待伯爷处理完了事情,再来与诸位一道赏玩。” 贾政认得这丫鬟是林思衡的身边人,像是叫绿衣的,闻言抚须颔首道: “既如此,正事要紧,那便我等先缓行,你且回去,叫衡哥儿慢来便是。” 绿衣把话带到,又行一礼,便转回府。 宝玉呆愣愣的看了两眼,待贾政已行两步,方才回神,赶紧,小跑着跟上。 这园子占地足有三里见方,内设假山湖溪,亭台楼榭,一步一景,无不美妙绝伦,令人流连忘返。 贾政既有意试探宝玉成色,每见一处景致,便叫宝玉作诗题帘,一众清客也都凑趣讨巧,故意只拿些寻常敷衍之作来答,并不去抢宝玉的风头。 宝玉于此一道也甚有天分,况且元春又是宝玉亲姐,凡出一言,众清客便皆都吹捧,以为甚妙,将宝玉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如此一路前行,过了“曲径通幽处”,“沁芳亭”,“有凤来仪”,“杏帘在望”,“蓼汀花溆”,“蘅芜清芬”等诸景 宝玉也渐渐得意,又沉迷于园中美景,一心想着日后若能住在此处,与姐妹们一道,每日里游园赏景,作诗题词才好。 待想到兴头上,不免眉飞色舞,举止渐渐肆意。 贾政初时见宝玉果真有几分诗情,亦颇为满意,难得的对宝玉和颜悦色一阵。 待见的宝玉渐有“翘起尾巴”的态势,却又沉下脸来,反倒觉得宝玉轻浮,当即又起了敲打之心。 待到正殿,宝玉又拟“红香绿玉”,众人依旧一面倒的叫好,独贾政面色不悦,摇头只言不妥。 至于诸后之景,更是如此,宝玉每题一联,贾政皆言不妥,多加责备,斥其轻狂,言其“只以恶赖富丽为好”。 待宝玉被骂的丧气,低头不敢再答,贾政却又怒其这般“不堪造就”。 待这边已行了一半,林思衡方才理完诸事,施施然自东府那头,光明正大的就进了园子,倒正撞见贾政一行,笑着上去拱手道: “为俗事所扰,怠慢世伯,小侄该死,该死。” 他如今这般地步,不过是说这客套话罢了,况且贾政本也并不怪罪,反笑着迎了一步道: “贤侄来的太迟,这园中之景可曾细细看过?” 林思衡便笑道: “也曾来此行走几回,不过囫囵吞枣,却不曾细观,世伯与诸位相公,还有宝玉一路行此,可有所得?” 宝玉见他问起,便又来了精神,忙将自己先去所题联句匾额一一道出,自觉所题皆无错漏,无不贴切适宜,况又早知林思衡早有文名,待说完以后,宝玉便眼神期待的望着林思衡,等着他也夸奖几句。 林思衡听着这些与记忆中无甚差别的地名,又见宝玉如此,却起了戏谑之意,笑着点头道: “宝玉果有才情,所题皆甚为贴合,令人赞叹,况且听完元妃娘娘素爱宝玉,待得省亲之时,若见皆是宝玉所书,岂不更显妙趣?” 贾政听得连连点头,宝玉也一脸喜色,却又听得林思衡言: “只却有寥寥几处,思来尚有些浅白,或可商榷一二。” 贾政神色一动,赶忙问道: “贤侄快快请讲。” 宝玉也颇为惊奇的望着他,隐约有些不服。 林思衡便笑道: “一则那‘蓼汀花溆’,小侄看来,只以‘花溆’二字为妥,何必再‘蓼汀’?难免显得繁琐。 再则那‘有凤来仪’,未免稍显阿谀粗浅,既广植湘竹,何不就以‘潇湘馆’为名?也免得招惹非议。 三则,那‘蘅芜清芬’,这‘蘅,芜’二草,本就清新淡雅,再做‘清芬’二字,则有冗余之嫌,也不好题额,不如以‘蘅芜苑’为妥。 四则,那‘红香绿玉’,听着虽美,难免香艳了些,不如以就作‘怡红快绿’,更显得雍容自在。 五则,那‘杏帘在望’一句虽好,却少了两分野趣,不如就作‘稻香村’。 小侄言语粗浅,世伯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宝玉先喜道: “好!好!‘柴门临水稻花香’,我原就想说的,只是一时忘了。” 贾政听了个大概,虽也自觉难讲究竟哪个好哪个坏,但毕竟林思衡声明在望,贾政也只怪自己才短时浅,尚在领会其中妙处,却被宝玉打断,呵斥道: “贤侄所言自是有理,哼!无知的孽障!今日你也该晓得什么叫人外有人!若你果真有三分这样的见识,也叫我高看你一眼!” 林思衡所言几桩,却正是宝玉心头得意之作,宝玉原先尚在心头思量,还要发问,却已被贾政一句话就给骂的散了心气,垂头丧气的不吭声,更怀疑起莫非自己果真技不如人? 贾政却懒得管他这些情绪,唯恐这园子不能尽善尽美,见林思衡已得了空,便拉着林思衡一道游园,再见诸景,更不去多问宝玉,只请林思衡题名便罢,凡林思衡所言,贾政无不应允。 虽偶有一二不能解之处,贾政也只当是自己才疏学浅,更不敢质疑。 林思衡见贾政诚心相邀,也不拒绝,顺水推舟便将其余诸景都命了一名,便是如: “紫菱洲”,“藕香榭”,“缀锦阁”,“蓼风轩”,“含芳阁”等等。 贾政悉数应允,忙命人就此制作灯匾,宝玉一路跟在后天,见往往自己还在腹拟,林思衡则不假思索,便已有这些合景之名脱口而出, 宝玉更觉丧气,先前得意之情,早化做飞灰散了,倒也算合了贾政的心意 ps:本书遭到恶意举报,整本书被关小黑屋了甚至都没有地方去沟通 若不能解禁,本书只能到此停更。 下本书也不在番茄了 第487章 看戏 待将宝玉一气骂了出去,贾政仍请林思衡继续游园,谈吐诗文,附庸风雅,众清客们见没了宝玉,也转过头来,一道都附和起林思衡来,将那先前用在宝玉身上的招数,全都用在林思衡身上。 林思衡自是敷衍一通,转过一角,忽听得偏僻处一座小院里咿咿呀呀的,颇为热闹,贾政便招来随行的林之孝问道: “那处是何动静?” 林之孝便答道: “是蔷二爷自金陵买来的戏班子,前些日子薛家太太还说要将梨香院腾出来,被老太太给否了,便先安置在里头,正日夜操演习练。” 林思衡笑道: “却不知蔷哥儿眼力如何,不如同去瞧瞧?” 众人自无不允,皆都随往,推开院门进去,果然见里头正有一帮小女孩子,生的个个窈窕精致,因不是登台演练的时候,故皆未上妆,只作常服。 或抻腰曲腿,提声含气,或手执木刀木剑,比划姿势,又或皱眉沉思,低声吟唱,不一而足,果真一派忙碌。 这一众小戏子正自投入,忽见门被推开,进来一堆着锦衣华服的,便知该是这府里的主子,她们自进了此处,等闲也难得空,竟认不得几人,只得先都停下,一字排开,等候吩咐。 贾政扫了一眼,已先暗暗点头,却又担心这些女子未免太年幼了些,恐根基粗疏,艺业不精,遂问道: “瞧着倒还不差,只不知内里,贤侄以为如何?” 林思衡一个个细细瞧了,方才问道: “可排练了几出戏,且先演一段瞧瞧。” 芳官正要答应下来,站在她身边的龄官儿已先回绝道: “不可,我们排练这戏,是为了给娘娘看,若是今儿在这里先演了,叫人说了出去,便失新意,到时娘娘再看,若有一二句不满意,我们担当不起。 几位若是想看,待娘娘省亲过了,那时才有说法。” 话音刚落,已有人意图言语讨好林思衡,劝道: “此地有岂有口舌之辈,叫你先演来,也是先替你们瞧一瞧这里头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免得到时犯了娘娘的忌讳,岂不是害你自己?” 然任是凭他这般说,龄官儿只是倔气不应,一口咬死了要等元妃看过再说。 芳官儿见她又这般倔强,怕她又得罪了人,忙接话道: “倒有几出小戏,是外头常有的,唱词上虽没什么新鲜,我们演来倒也有几处新意,几位老爷要瞧,不如先瞧瞧这个可好?” 林思衡自然也不是非要抢元春的戏看,不过是闹个趣罢了,自不多去为难,况且又见这女子样貌与师妹有三分相似,也难生起什么气来,笑呵呵点头应下: “方才这位姑娘所言极是,既是为娘娘排的戏,我等怎好先睹为快?瞧瞧别的,见一见功底也可。” 芳官见他就此松口,也暗松了一口气,悄悄拉了拉龄官,龄官儿见他“知书达礼”,瞧他一眼,也不再犯倔,低着头默默跟着芳官回去更衣。 待十二个小戏子皆换了戏服,便为众人排演了一出《邯郸记》,虽是老戏,却也演的妙趣横生。 尤其是方才与他顶撞的那小戏子,看着便是个倔强的。这会儿扮上妆,虽是女子,却又将卢生梦中富贵,梦醒成空的失落癫狂演的入木三分,已可见其功底。 林思衡也不免抚掌赞叹,其余众人更皆口出溢美之言,贾政也放下心来,言语勉励两句,众人便又往下一处去。 待这伙人都走了,芳官儿方才海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嬷嬷鬼鬼祟祟的靠过来,神色莫名的盯着龄官儿,啧啧奇道: “我活了这么些年头,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怕死的,连靖远伯爷也敢顶撞,若他发起脾气来,老太太尚且让他三分,只怕你连脑袋也要丢了。 眼下虽不与你计较,只怕是一时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待娘娘省亲回去,哼哼,那时才有你们的好日子过。” 芳官才喘了口气,又闻此噩耗,吓的心惊胆战,颤声道: “那那靖远伯瞧着,风度翩翩,气态不凡,或许或许不至于此?” 这嬷嬷早年里便在这府中唱戏歌舞,如今年老,方才做了这教习,见的事多了,自然知道所谓“贵人”的德行,撇撇嘴道: “他究竟是何人,手段厉不厉害,这府里多的是下人,一小半都是被他自东府里给赶出来的,谁不说他手段狠辣?你们自寻两个问问就是了。 我也是为你们好,才多说这一句,我看你们还是趁着还有功夫,赶紧的想法子给他赔礼谢罪,消了他的怨气才好,不然真等他发作下来,那时可不好说。” 芳官儿便赶忙一把拉住龄官的袖子,急切道: “这可如何是好?早劝你性子要软着些,总这样与人顶撞,这下可真把自己给害了!快跟我走,咱们给人赔礼去。” 龄官也被唬的面色一白,身子略缩了缩,她原只道林思衡不过是与贾蔷一般的公子哥罢了,虽有几分富贵,也用不着怕他,况且近日里又被贾蔷缠的烦了,不免“迁怒与人”,故方才才言语带刺。 却不想竟真得罪了个来头大的,心下也有几分心虚懊悔,却仍旧只道: “他咱们得罪不起,难道娘娘咱们就能得罪的起?不能讨娘娘喜欢,下场还不都是一样的?你要赔礼,自去就是了,我情愿不去废这功夫。” 说着便一扭身,腿脚僵硬,同手同脚的迈步回了屋子,芳官儿知她性情,必是也怕的方寸大乱了,却只死硬着这张嘴,险些都被气笑。 跟着追了几步,劝说半晌,终究劝说不动,只得又连连叹气,小小年纪,差点都愁出几道抬头纹来。 其余几位小戏子见此,如宝官玉官,还有文官儿等人,则不免担忧殃及已身,幸而也有芳官儿说和,也勉强暂不去与龄官儿计较。 ps:我现在都有点庆幸另外两本书停了,不然指不定全都要改呵呵 第488章 啄木鸟 一众人赏罢了戏,又走了半晌,方才游览过大半个园子,贾政已略感疲乏,便都停脚暂歇,贾政又林之孝道: “如今这园子人手上可还有什么地方难以完备的,趁早说来。” 林之孝道: “旁的都已齐了,连同十个小尼姑,十个小道姑也都备下,独只少了个栊翠庵里主持,一则要道法精深,二则又要年轻些,三则要举止有度,不然也难合这园子的气派,故十分难以挑选。” 贾政忙问道: “竟无一人合适?” 林之孝弓着腰道: “倒也打听得一个,是个代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士,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是体弱多病,只这位姑娘自己投入了这空门方才得好。 这姑娘说来十也才十八,法名是叫妙玉,据传极通文墨,经文更不用说了,模样又极好,去岁才随了她师父进京,就在西城外牟尼院住着。 早几年父母便都亡故了,去岁冬天里,连她师父也都圆寂,徒留她一个,再有两三个服侍的嬷嬷丫鬟。 这妙玉本是要扶灵回乡的,因她师父极通先天周算,劝她说‘衣食起居不宜还乡,只在京中稍待,方有你的缘法。’,这才在京中逗留着。” 贾政抚须沉吟道: “若果真是高人,不妨就请她来。” 林之孝苦笑道: “已提过一回了,她却说‘侯门公府,必以权势压人,我不去的’,因而竟未请动。” 贾政闻言,反倒更满意了些,笑道: “既原是官宦家的千金,又能识理,有些顾虑倒也难免,你持我的帖子再去请来,与她好言相说,言明我家非是那等为虐欺压之族。” 林之孝正待点头,林思衡就哈哈笑着道: “世伯也不必为难林管事,这人我是知道的,在姑苏时,与她打过一回交道,此人虽通些数算道经,性情却古怪,世伯若欲请她,不如小侄亲走一遭如何?” 贾政闻言喜道: “竟不知有此渊源,贤侄这般说,想来定是高人无疑,贤侄既与她有交情,那就劳烦贤侄一回,若她肯来,一应供奉断不敢短缺了。” 林思衡自然笑着应下不提。过得次日,却并不急着去请妙玉,反倒先往林宅,寻黛玉玩闹一阵,又将那园中诸景一一说给黛玉听,更将那潇湘馆处之景说的细致,只差没有画出来叫黛玉瞧瞧。 黛玉听得果然也颇为神往,况且又听那潇湘馆之名,也合自己所好,不免赞道: “可果真如此?倘能亲眼得见才好。” 林思衡坐在炕沿上,悄无声息的捉过黛玉一只小手拢在手心,一边故作无意的拨弄葱嫩指尖,一边笑道: “这有何难的,元妃娘娘省亲,这等喜事,你既离的不远,老太太岂能不叫人来请你,那时你自然便进得去,而且到那时候,只怕比我先前所见,还要更美丽些。” 紫鹃这段时间经历太多“力不从心”之事,终于也认命的对林思衡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雪雁更不用说,只顾着与林思衡带来给她的蜜饯“搏斗”,哪里还记得自家小姐。 反倒是黛玉还始终放不太开,又知自家师兄是个能“得寸进尺”的性子,岂敢稍退? 便是“抗争不过”,也总得先亮出自己已作出“抗争”的态度来,再者林思衡虽故作无意,黛玉都不知吃了几回亏了,岂能不知他就是故意的。 便把手抽回来,整个人还往里头缩了缩。轻轻巧巧的横他一眼,噘着嘴嗔道: “你又知道?若我不得空,可怎么说?” 林思衡演过一回就罢,这回光明正大的将黛玉的小手捉过来继续把玩,还把黛玉往自己这边轻轻拉了拉,示意她靠过来。 黛玉依旧虽自知“战力羸弱”,然精神可嘉,依旧“抗争不休”,又要把手往回抽,林思衡这回却握住不放,见黛玉不肯配合,略略皱眉“啧”了一声,作势便要脱鞋往炕上爬。 黛玉便只得高举白旗,羞恼的嗔他一眼,任由自己的那只小手“落入魔掌”,林思衡还不罢休,仍旧轻轻拉了拉,示意黛玉靠近过来。 黛玉无奈,只得往他这边稍微蹭了蹭,瞧着却跟没动一般,并不曾拉近多少,林思衡自然并不满意,也不再只满足于黛玉的一只手,便有心借机耍赖。 故作不满,一只手伸手一捞,竟已握住黛玉裹着罗袜的莲足,微微用力,便将黛玉拉近许多,另一只手放手一环,环住纤纤腰肢,往怀里一带,便已将黛玉环抱在膝上坐定。 黛玉方才被她捉住脚,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待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已无路可逃,等醒过神来,还待挣扎,林思衡已微微俯身,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打岔道: “师妹可还记得咱们在姑苏见的那位妙玉师傅?她如今可也进京了。” 黛玉闻言一怔,她自然记得那位住在佛寺里的的貌美女道,以黛玉之所见,这么些年,大抵也只有自家师兄能比她更“怪”些,况且那位说自己的八字与师兄极为契合,黛玉因此也对她颇有好感,因而喜道: “果真?那她现在何处?” 林思衡见黛玉乖乖就范,志得意满,两眼不时盯着那双恨不得蜷缩进裙子底下的罗袜莲足瞧上几眼,,一手环住黛玉腰肢不动,另一只手便很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口中笑回道: “可巧你二舅父也有心请她去那园子里做个主持,我见既是熟人,便顺手接了这差事,师妹可要和我一道去?她如今就在城外牟尼院住着” 黛玉与他近在咫尺,将他神色看的真真儿的,更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恐“触怒了这歹人”,再叫他作出些“肆意妄为”之事来,只一边竭力的保持上身不动,将两只脚缩进裙子里头,另一头却颇为意动道: “既是故人,自没有不去见见的道理。” 林思衡连连点头应下,自觉这便算给了好处,便要向黛玉索取报酬,虽黛玉紧防着一处,然其周身皆是破绽,林思衡稍一低头,便已噙住眼前那张小嘴,旋即放开。 虽是浅尝辄止,黛玉依旧害羞的不行,吃了亏倒还先未思报复,只顾着涨红着脸,四下里张望一番,生怕自己两位姨娘又从哪里冒出来,给抓个正着。 待见的四下除了两个丫鬟,确无旁人,黛玉方才松了口气,然还未及出言谴责,才一抬眼,啄木鸟又已低头下来,黛玉也无可躲避,只得等他松口方才道: “诶呀,你别” 啄一下。 “你再!” 再啄一下。 “你哼唔” 啄木鸟为觅一口食吃,勾心斗角,锲而不舍,几次三番,方才将那只粉嫩嫩的小虫儿卷到口中。 而黛玉也早已目色迷离,面若红布,软倒在这“恶鸟”怀中,只记着用手紧紧攥住师兄衣襟,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只在腰间不知何时缓缓划动起来的爪子,也都记不得了 ps:一轮复审失败,现在只有书架能看,搜索推荐全部屏蔽了玛德 第单章 这两天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家中治丧,诸事繁杂,夜不安寝,却依旧每每夜间抽空码字写书,本指望着熬过这几日便罢。 然昨日里打开软件,却见书已被封,原因也无须讳言,是以“内容低俗”为由,不同于以往只是不时有单章被审,这次是整本书皆被屏蔽。 这种情形下,只有已经将此书加入书架的老读者朋友还可继续看到,其余情况下,已经不能再找到这本书了。 这也意味着本书如果不能解禁,就不会再有新的流量,也不会再有新的读者朋友看到这本书。 番茄作为平台,流量几乎便是作者写书的唯一收入来源,如今出现这种情况,对我本人的影响不言而喻。 尤其是故意卡在最后一次书测给量期间,不免怀疑,大抵是被人举报针对 苦苦费心写到百万字,而今也算是绝了这次机会,对我的打击不可谓不重,收入几乎就已比书测之前还要更低。 一直能坚持读完这四百多章的朋友,大抵也能多少感觉出来,这本书我是很费了一番心血的,两次尝试去开新书提高收入,但最后也还是将精力又转回到这一本书上来。 本书的收入情况一直不佳,然笔者的确曾满心坚持着,虽是不足以糊口,然稍有积蓄,不必急于一时,总要将这本书写完才好。 本书初动笔时,顺畅流利,情节不假思索,开头前十章两万余字,一日书就。及至三百多章时,常有章节被关,动辄修改,渐觉厌烦。 至于今日,使如诛心之剑,令人意气大颓,懊恼厌恨。 而今又复审失败,以这突如其来的审核标准变动,这本书只怕也只有完全改为“清汤寡水”,才有重见天日之时。 然若是如此,以本书百万字的情形,若要按章修改,还得情节连贯,已不吝于另写一本了 笔者也不敢说本书并无那等擦边一类的描写,然已我本人在番茄所见,其过于我者,何止浩如烟海? 倘若皆以我这本书的要求来审,则可以说,番茄多女主文这一大类,几乎将无一幸免。 男女之间稍有互动即为“低俗”,主角与黛玉,迎春等人之间的亲近之举,多不能幸免,黛玉姑苏下山那章,便遭毒手 至于迎春更是几乎快要被删到查无此人。 至于情爱之举,更是已连前文之中“意识流写法”也不能容忍,倘有意者,可去前文秦可卿那章翻找,如今已尽删了。 最近章节甚至连亲吻一类的情节都要被审核,简直可笑 这样看来以后连女性角色的名字也不能出现了 只怕也只有真像一位读者评论所说,“好多感情线似未铺开,难道是要等主角当了皇帝之后再一股脑的一道圣旨都收进去。”,似此等笼统写法,方能有一线生机了。 然而若是如此,则感情描写何等薄弱,人物塑造何以填充,感情进展何以体现? 这书写至今日,书中种种人物,其实皆在我脑中,如今只怕难免将为泡影。 而今灰心丧气,默然苦叹,虽已竭力将前文删改,所删减着何止万字,多少章节更是只剩下一半。 虽是如此,也不敢再抱什么希望。 如今这本书叫我自己从开始去看,也觉不通,虽做了些准备,又有几人有耐心去瞧? 倘本周内不得解禁,虽诸多不舍,只得将本书放弃,与诸位朋友作别,另寻他处。 令若有观看此书的其余作者朋友,也当以我为鉴,其行多变,慎重慎重。 第489章 请妙玉(上) 又过了两日,渐已入冬,下起一场小雪。 待雪停未化,冬日高起,林思衡便又往林家,顶着自家师父一张冷脸和两位姨娘的窃笑,用一顶青呢大轿,以出城赏景为由,接黛玉一道出城,直往牟尼院去。 这牟尼寺离城约二十里,居于一座矮山之上,山并无名,只因其寺,故来往樵夫贩徒也称其为牟尼山。 林思衡一路几次三番意图往里头钻,皆被黛玉与紫鹃合力逐出,不能得逞,只得骑马跟在轿子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黛玉说说话。 待进了山道,离了城外大路,人丁稀少,黛玉方才自轿子里钻出来,内里一件江南款的月白士子服,外头因天寒,又多添了一件锦白狐裘,眼神稀奇的盯着这冬日山景左瞧右瞧,神情雀跃,愈发像是一只小狐狸。 林思衡也翻身下马,一脸热切的走进,口中招呼道: “贤弟,冬日天寒,贤弟体弱,况且又兼路滑,贤弟可别摔了,不如与愚兄相携而行,把臂同游,一则相伴而行,更显热闹,二则愚兄也好为贤弟照应一二。” 黛玉听他这哄人的话多了,也有了免疫力,况且前几日里才因“一时不慎”,被这坏人更进一步,拢在怀里,着实“欺辱”了一回,如今正是满怀警惕,自然不听他的。 娇俏的瞪他一眼,轻轻咬了咬下唇,似笑非笑的“呸”了一声,便拉着紫鹃雪雁,也不等他,先一步就往山上去。 林思衡算盘落空,也不气恼,笑着吩咐一众随从自在山下候着,自己抬脚跟着上去。 妙玉却不知已有“故人”寻来,她进京已近一年,倒不比林思衡晚多少时候,却只待在这牟尼寺中,平素里也并不去寻什么达官贵人应酬一二。 这会儿正在后院里,一边打坐念经,一边想着心事。 自去岁冬日里料理了师父的丧事,因师父那一句箴言,留在京里,不曾扶棺回江南去,然时日渐过,也并不曾见有什么缘法寻上门来,不免心头也泛嘀咕,怀疑莫不是师父算错了一卦? 妙玉思来想去,自己在京中并无什么熟人,更谈不上有什么根脚,又何来的缘法?终究这缘法二字,虽由天定,也不该是凭空而来才是。 ‘若说这京师之地,真有谁与我有什么瓜葛,哼,也不过只一厚颜贼子罢了。’ 随意翻了两页经书,妙玉便又想起姑苏蟠香寺里那一桩事来,虽时过境迁,却依旧时时想起,总觉气的肝疼,常常都能将自己给怄醒。 这会儿一想起来,仍不免一阵气恼,便看不下这手里的佛经,随手卷了扔到一边去,她先前已派人回家里打听过林思衡的身份,如今自然早已清楚。 但妙玉也并没有要自惭形秽的意思,这一年里更不曾寻上门去,以图“前缘”。 只是既知林思衡为公伯贵胄,倒也松了口气,暗幸好在非真为一商贾之流所戏。 正盘腿坐的无趣,待要起身,却又丫鬟推门进来,小声道: “姑娘,寺里的住持派人来请姑娘,说是外头有人来求见姑娘,自言是姑娘旧友,请姑娘出去一见。” 妙玉微微一愣,神色便有些古怪,因她这脾性太过清高,一向独来独往,何曾有过什么朋友? 似这等“厚颜无耻”“自诩为友”的行径,以前倒也有过一回,妙玉只听得一句,已猜出几分来人,心下略觉有些惊奇: ‘不曾想才想起那贼子,这便竟寻上门来了,可见其贼心不死!’ 故对着丫鬟连连冷笑道: “我却不曾记得有什么旧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无赖子,请住持赶他们出去,我不见!” 那丫鬟见妙玉神色不善,也不敢劝,赶忙照着去做了,只不多时,却又苦着脸回来: “姑娘,那两人不肯走,住持本是要劝两人下山,那人只给住持看了块牌子,住持便也不敢说话了,反倒又叫我赶快请姑娘出去。” 妙玉面色一青,更觉恼怒,用力一拂袖子,咬牙道: “果真是权贵膏粱的作派!既来寻访,我不欲见,他只该识趣而走,竟还以权势压人! 我原道他不过是个流氓无赖,却无恶心,如今看来,与那等仗势欺人之辈也无二致!” 丫鬟哭丧着连,嘀咕道: “姑娘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人家都已经寻上门来了。 姑娘据说那是什么权贵,手底下岂能少了为非作歹,为之张目的鹰犬。 如今住持也不能相护,姑娘不如还是去与他好言相说,好歹先安抚一二,不然若只一味搏他颜面,惹恼了他,就咱们几个,岂不是要遭殃?” 妙玉便神色愤愤,咬牙切齿,她因身上旧事,平素最恨这等权贵欺人之行。然事情如此,妙玉本也见得惯了。 偏偏这会儿林思衡行此等事,却叫妙玉比平日里更恼了何止十分,更平添了许多失望。 这真真是“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气红了脸,反倒比先前打坐读经之时更添了几分生动。 然妙玉虽觉愤怒,却也无法可想,踱步半天,到底耐不过自家丫鬟苦苦哀求,况且其实也怕事情不可收拾,到底还是咬牙吩咐丫鬟,将人请到后院里来。 那丫鬟见自家姑娘松口,眼神也是一喜,赶忙跑出去领人。 毕竟虽说是个仗势欺人的权贵,可生的实在是好,虽无赖的些,瞧着倒也不像是作恶的,若能多看两眼,也是一桩消遣 待丫鬟退出去,妙玉又愤愤的哼了两声,面色竟缓缓舒缓下来,瞧着倒似乎也并不担心招惹权贵,惹了祸患。 只探头朝门外瞧了一眼,眼神动了一动,不自觉的理了理头上道巾,口中“大义凛然”的小声道: “既敢再寻上门来,正好叫我一雪前耻!也再替岫烟,瞧一瞧你这花言巧语之徒的嘴脸!” ps:今天依旧继续改文,心情不佳,思路散乱,暂时只有一章,下一章晚上尽量发出来。 但也有可能出不来。 第490章 请妙玉(下) 妙玉自柜子里取出两个旧茶盏,亲手洗净了,又将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佛经都收起来,随意摆在案上,方才跪坐在蒲团上,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气势凛然的等候着。 未过多长时间,便已听得自家丫鬟在外头嘻笑说话: “林公子,木公子,我家姑娘就在里头相候,二位公子若有什么要问的,便请入内,只是我家姑娘脾气不好,二位公子多多包涵。” 随即就有一清脆动听的声音回道: “多谢姐姐,妙玉师傅肯见,已是我和师兄的荣幸,岂有再见责之理,师兄,你说是不是?” 那“师兄”倒还未及回话,就已先听得自家丫鬟迫不及待道: “木公子,你说话声音真好听,人也好,木公子是哪家府上的?我们来的晚,倒不曾听过” 妙玉听得这外头的称谓,更是确定了先前所想,暗恼自家的笨丫头实在眼瞎,还不等她出声,外头就已有人喊道: “师太!故友来访,如何竟推三阻四,岂是待客之礼?” “诶呀,林公子不知,我家姑娘平素最恨别人叫她” 妙玉听着外头动静,面上发黑,情不自禁的捏紧了拳头,蹭的一下站起,三两步走到门口,猛然将门拉开,横眉冷对着这外头正立在院中的年轻男子: “靖远伯好大的架子,非请自来,还要人去迎,莫不是平日里被人阿谀惯了,跑到这佛寺里来使威风。” 林思衡微微挠一挠下巴,饶有趣味的看着毫无仙风道骨的妙玉师太,虽被怼了一通,倒也不恼,反笑着道: “非是我端着架子,我和师妹与师太素有旧缘,今特来访,师太却闭门不出,不知是我的架子大,还是师太的架子大?” 妙玉冷秋秋的扫他一眼,冷斥道: “牙尖嘴利,口舌之徒。” 林思衡还待与她再斗两句嘴,黛玉已先将他拦住。 原先妙玉带话出来,黛玉便已有去意,却拗不过师兄,这会儿见两人争执,黛玉记挂着那“八字之缘”,赶忙从中和缓,先止了师兄还嘴,再走到妙玉跟前,屈膝行了个仕女礼,歉意道: “妙玉师傅莫恼,我与师兄前日听闻妙玉师傅竟在京师,颇感欢喜,这才冒昧来访,不想搅扰了妙玉师傅静休,既见妙玉师傅平安,心愿已足,不敢再多打搅,这便告辞。” 妙玉的态度也和缓了些,她虽总与林思衡争锋相对,但对黛玉的风姿人品倒颇为认可,点点头道: “既已来了,不如稍坐,且饮一杯茶,也省的有人说我有意怠慢。” 妙玉说完,又转身而入,也不亲自引两人入内,好在身后丫鬟灵醒,已在两人跟前引客,不时还扭过头来,盯着黛玉看两眼,神情如丧考妣,还带着两分不可置信。 又若有若无的往黛玉胸口扫了一眼,鼓起勇气道: “木公子怎么林公子称呼你做师妹?既是同门,也该是师弟来着” 黛玉脸上一红,瞪了正在一旁偷笑的师兄一眼,拢了拢胸前的衣襟,挺了挺腰肢,为了证明自己,也顾不得叫师兄沾了眼福,竭力试图显示出一些曲线起伏来。 可惜身上袍服宽大,黛玉又生的太过小巧可爱,竟做了半天无用功,反倒叫那丫鬟愈发疑惑起来。 黛玉也不免一阵气馁,自欺欺人的又缩回去,只道是自己年纪还小,小声辩解道: “我原就是女儿身,着这男袍,不过只图个方便罢了。” 那丫鬟终于死心,眼神悲哀中带着些可惜。原还指望着这木公子如此样貌人品,虽说瞧着身子单薄的些,可万一自家姑娘喜欢,离了这空门,自己不也好沾光?如今既见黛玉是女儿身,自然也成了空想。 虽说那林公子瞧着也不差,又听姑娘喊什么靖远伯,该的个有身份的,可一瞧就知道跟自家姑娘不对付。 如此一来,也不知还要在这空门之中蹉跎多少青春岁月,那丫鬟思及此处,仿佛都已看到了自己“青灯古佛”的凄惨一生,整个人都显得颓丧起来。 有气无力的引着两人入座,还待要去沏茶,却被妙玉摆手屏退出去。 妙玉亲手拎着茶壶,为二人斟茶,林思衡瞧着手里茶盏上的青竹纹,略觉有些眼熟,但也懒得去想。 黛玉浅抿了一口,称赞道: “味香而远,色淡而清,可是顶好的玉尖儿?” 妙玉见她品出,也满意的点点头,微微抬着下巴,正要言语,就听见一旁传来一阵长鲸吸水的声音,打眼一瞧,果真就是那“无赖子”不知好歹的牛饮一通。 一气喝干也就罢了,居然还将空盏放到自己身前,倒像真拿她当个斟茶的丫鬟似的。 妙玉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方才控制着自己,没把手边的茶壶砸到那人的脸上去,更不再替他斟茶,扭过头去,只盯着黛玉道: “我在京中已近一年,不见你二人来访,如今却来,可是有事?” 黛玉倒真只是来访友的,林思衡却在一旁啧啧有声道: “师太既是高人,何不掐指一算,也省得问我们。” 妙玉毕竟待了些时日 对这京中各家权贵好歹也听说了些,想起先前一事,已猜到了些,冷笑道: “若是为贾家相请一事而来,我劝二位不如免开尊口,喝完这盏茶,还是快下山去。” 林思衡笑道: “贾家既诚意相请,师太也需一处容身落脚,如何不去?” 妙玉冷眼瞧他一眼: “我去不去,又关你何事?况且那贾家,既是公门高第,权势贵家,只怕也都如你一般,惯行以势压人之举,我去了容易,再要脱身则如何?” 林思衡笑道: “师太对我成见甚深,你说贾家也就罢了,又何必拿我来作比,我是从不肯行那等仗势欺人之事的。” 妙玉冷笑连连,这牟尼寺距离水月庵也并不太远,况且又都是佛门,昔年水月庵一场闹剧,妙玉自然也已听说,贾家宝二爷的大名都成了众人私底下的笑柄了,贾家又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妙玉既知此事,更愈发笃定了不肯去,打定主意,任由林思衡如何劝说,也定不动摇 第491章 我武夫也 正要赶人下山,又听林思衡轻声道: “听闻师太之恩师离世之时,曾言师太将来的缘法就在京里。 如今贾家为贵妃省亲一事前来相请,若论天下之至尊至贵,莫过于皇家,说不准便是师太缘分所在,而今推却,恐来日追悔莫及” 再者那栊翠庵虽在省亲别院之中,与在下居所,却也只一墙之隔,师太若肯往,日后在下若有事请教,也更方便,这才亲来相请,在下来时,已夸下海口,只求师太,好歹给些颜面才是。” 妙玉冷声道: “你是何人?却管我要什么颜面?我便是不肯去,你待如何?” 林思衡叹息道: “师太以一时之见,轻弃缘法,若尊师泉下有知,岂不失望?” 妙玉听他这一口一个师太,便觉火大,额角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咬牙道: “那也是我的事,大不了我回姑苏去便是!跟你有什么干系?” 林思衡叹气道: “我武夫也。” 妙玉一梗,攥着手里的杯子,气的手抖,瞪着他: “天子脚下,你还敢行逼迫之事不成?” 林思衡诧异道: “师太何出此负气之言?我诚心相请,师太倘因一时之气,推而拒之,一则有负我一番心意,二则有负令师九泉之下拳拳期盼。 如此,岂不似一斗气小儿一般?师太乃有道高士,想来断不至于如此才是。” 妙玉涨红了脸,气笑道: “巧言令色之徒!你当你是何人?好大脸皮,也值当我与你斗气。” 林思衡抚掌笑道: “师太不与我斗气便好,既如此,我这便当师太应下,回去叫贾家再送一份帖子来,我也东府,扫榻相候。” 林思衡说完话,朝黛玉挤挤眼睛,也不等妙玉再说话,拉起黛玉就跑。 黛玉看两人一番唇枪舌剑,也觉好笑,但她自然是与自家师兄站在一头的,也嘻嘻笑着朝妙玉看了一眼,便拢着狐裘跟着师兄跑走。 妙玉怔了一下,屁股动了动,想要起身去追,到底还是忍住,依旧端庄的坐在那里,见两人都已经跑远,方才咬牙啐道: “分明是跨马游街,锦绣文名的探花郎,怎的全一副无赖作派!” 那丫鬟蹑手蹑脚的挪进来,瞅瞅妙玉的脸色,心下一虚,小声问道: “姑娘,那那咱们还走吗?” 妙玉脸一垮: “走又如何?不走又如何?” 那丫鬟也苦着脸道: “我刚刚往山下瞧了,那位靖远伯的随从还在山下守着呢,咱们可怎么办?” 妙玉闭上眼睛,鼻翼翕张,胸膛一阵起伏,斜了丫鬟一眼,气哼道: “你问他去,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丫鬟挨了骂,怕怕的咧了咧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总归看自家姑娘好像也不是很害怕的样子, 黛玉被林思衡拖着跑下山去,也气笑道: “你要请她,好好与她说就是了,怎么两三句话的,就又吵起来?” 林思衡撇嘴道: “她有多大脸面,还要我求她不成?说过便罢,她若肯应,自然最好,若是不应” 林思衡说着嘿嘿一笑,故作狠色: “待寻个月黑风高之时,咱们俩个便扮作强梁,我按手,你捉脚,冲进去掳了人丢进园子里便是。” 黛玉也听的一乐,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拍打师兄一下,以示自己并非与之“同流合污”之徒,轻声驳斥道: “呸,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那咱们现在去做什么?” ps:两次复审失败,这本书主角和黛玉之间那些互动描写都成了低俗了,我不能理解。 连贾珍贾瑞之死状,也成低俗,写园子戏男女之间这种程度的互动都不能写,这还写什么? 最后一次送审,再不过不写了。 今天暂且一章,唉。 第492章 省亲 转头又过几日,贾家又专派人携了贾政的帖子来请妙玉。 妙玉看着还守在山底下的护卫,一番思想挣扎,虽秉性清高,然终究不过是一弱女子,也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 况且先前林思衡所言,也叫妙玉未免思量一二,想着那“缘法”一事,又因在牟尼寺挂单已久,也该另寻一处落脚。 便顺水推舟,借着林思衡这一番“逼迫”的名义,“心不甘情不愿”的随着贾家来请的下人住进园子里。 冬日昼短,更叫人觉得过的快,一转眼,便离元妃省亲之日愈近。 贾家更是连这个年也未能过的妥帖,幸赶在年前,悉数全备。 贾政又专请贾母也入园看过,细细斟酌谋划,规置妥当,贾母也觉再无疏漏,贾政便上书再请。 过了年关,初八先有几个太监自宫里出来指点查看,元妃省亲之日何处更衣,何处行礼,何处叙话,何处设关防帷幕,皆有先论。 这便又将贾家上上下下搅扰一通,其中吹毛求疵,索求贿赂,自然难免。 好不容易过了这一遭,又有工部官员及五城兵马司开始铺设沿途灯火,清理街道,撵除闲人。 西城兵马司裘良素与贾府相善,也从中出力,昼夜周旋努力,紧赶慢赶,至十四日时,终于俱都停妥,再无旁的了。 贾家上上下下为这一桩,又苦熬一夜,不能安睡。 次日一大早,五更鼓方过,园中各处已先张灯结彩,锦绣辉煌,焚香插蕊,内外俱静。 贾府一众内眷,凡有品级者,自贾母起,已换了诰命大妆,立在荣府大门前候着。 贾赦贾政等人更是迎出西大街外,街头巷尾,昨日夜里便已是黄土垫道,帷幕遮掩。 如今先等了半日功夫,正觉不耐,倒先有一太监打马来看,贾母忙差人去问,那太监笑道: “且早着呢,娘娘要先去宝应宫拜佛,再去大明宫陛下跟前请旨,只怕过了戌时方得起身呢。” 凤姐闻言,忙馋着贾母道: “既如此,老祖宗和太太不如暂去歇着,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何时人来了,我再叫人去请也不迟。” 贾母年老体衰,已有些受不住,闻言微一犹豫,便点头道: “既如此,我先去后头歪一觉,到了时候,便叫鸳鸯叫我。” 凤姐儿点头应下,贾母正要往里头走,却又想起一事来,扭头道: “还有一桩,倒险些忘了,娘娘回来,何不将林丫头也接来瞧瞧,说来也是表姐妹,认一认脸,若有两句好话,对林丫头也是好处。” 王夫人闻言便不大乐意,她借着贾政的官位,这么些年也不过是五品的诰命。 先前黛玉得了个县主的身份,已叫她心里有些别扭,便是自己的宝玉,如今每有人拿那东府里的孽障来比,也多说宝玉不如的,更叫她每每有些郁气。 故元春这一番显贵,实在叫王夫人有扬眉吐气之感,终究一个伯爵,一个县主,又如何能与贵妃相比。 便是宝玉成了国舅,日后也不知胜过一个伯爵多少。 因而她实不情愿叫林思衡和黛玉两人沾了元春的光,便劝阻道: “老祖宗这话,倒不如先罢了,元春丫头回家,说来是自家的事,若专为此事,又去请外人来,岂不显得咱们家有意显摆。” 贾母摇摇头道: “林丫头如何不是我自家人,敏儿也是见着元春长大,元春岂能不念? 只可惜如海如今辞官在家,这倒不好再惊动他,不然也该一并请来便是。” 王夫人见贾母拿定了主意,也无计可施,只得默不作声,凤姐儿见此,也不敢耽搁,忙叫人去林家请黛玉一道来。 黛玉正忙着帮自家父亲围杀林思衡棋盘上的大龙,林思衡在围棋上本就只做个消遣,不曾花了什么心思,棋艺本不是自家师父的对手。 再者林如海与皇帝下棋,还得留心着分寸,对付起自家的孽徒来,却是手段尽出,况且又有黛玉与之合力,不多时林思衡便已被杀的苟延残喘,眼看着是要负上几十目了。 林思衡正是抓耳挠腮,愁眉苦脸,苦苦挣扎,听见有人来传话,如蒙大赦,胡乱把棋子一丢,装作一副为此事沉思的模样。 黛玉俏生生白他一眼,也不去“赶尽杀绝”,一边将棋子收起,一边又去看父亲的意思。 林如海原已有意叫黛玉去瞧瞧元春,早前便在崇宁帝跟前提过此事,闻言微微抚须,对黛玉道: “”既是老太太遣人来请,你便且去,若见了娘娘,好生问候便是,若是娘娘有什么话教导吩咐与你,你也好生听着。” 黛玉正要应下,就见师兄摆手道: “这会儿不过才正午,师妹此时去,也只得在门口候着,师妹身子骨单薄,久立难免疲惫。 便是要去,也不必急着这时候,娘娘鸾驾未至,待用过晚饭再去不迟。” 林如海皱眉道: “既是圣上恩典,岂有拖延到那等时候的?便是此时未至,已显的晚了。还待用过晚饭,岂不误了时辰?” 林思衡原先帮着黛玉收拢棋子,慢慢就变成两人争棋,你争我一颗,我抢你一颗。 虽手上一番争斗,忙碌的厉害,倒也不耽搁他回话,略带着讽刺的笑道: “便是娘娘只得回家一个时辰,也是皇恩浩荡,误了些许时辰,难道贾家还敢计较不成?” 林如海愈发皱起眉头,斟酌片刻,还是催黛玉先去瞧瞧。 黛玉自是乖巧应下不提,林思衡见没劝住,也只得作罢。与师父言语两句,便说自己做个护卫,也一道回东府去。 两人自回了荣宁街,黛玉这回便在府门口就落了轿子,林思衡在轿子前头,伸手欲作势搀扶。 黛玉自轿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未及细看,落到他手里,便被他握住,黛玉觉着不对,轻轻掀开一角帘子,见外头搀着的并非嬷嬷。 又余光扫见三春几个正朝这边憋笑,像是在瞧什么好玩的热闹,也羞红了脸,胡乱将他爪子拍开,也不等人来扶了,自己已身手敏捷的从轿子里出来,微微提着裙角,走到三春身边立着。 三春将方才的事看的正着,只是因顾及着场合,不敢多作言语,便只窃笑而已。 虽只如此,已叫黛玉觉得有些受不住,况且又见凤姐儿也朝她来,凤姐儿的胆子便比三春要大上许多,倒敢出声说话,朝黛玉挤眉弄眼一阵,戏谑道: “怪事,老祖宗分明是只请林丫头来着的,怎么倒多了个不相干的?瞧着不像是个嬷嬷,莫不是哪家的女婿走错了道不成?” 黛玉经不住她这般打趣,又不敢此时与凤姐儿动手撕一通,只得涨红着脸不敢应声,任由凤姐儿和三春“嘲笑”,见林思衡也抬脚上来,以为他还要作怪,羞恼道: “你还上来做什么?还不回你的东府里去?” 林思衡笑着扬扬眉道: “师妹何时竟这般霸道了?需知这西府我也是常来的,怎的今儿竟不能来?” 黛玉原虽敏锐,这会儿被凤姐羞的厉害,一时半会却没时想起来反驳什么,只是羞臊不堪的盯他一眼。 反倒是凤姐儿接过话来,笑嘻嘻道: “平日里只盼着你来,只是今儿你要来,却该去前头与老爷他们在一块,如今立在这,莫不是这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不成” 林思衡眼瞅着黛玉头顶已经开始冒热气,便也转移矛头,怼凤姐儿道: “我有何不舍,二嫂子不是门清?只是不曾见着琏二哥,他倒是对二嫂子放心,也不安排人来看着。” —— ps:改文改的我真气笑了,就这种审核的标准真没法写了,黛玉害羞是低俗。贾珍贾瑞死状是低俗。 东府里贾珍与秦可卿假山强迫未成一事,也成了“鸾仑”“低俗内容”。 我这贾珍都还是没能成事的,按着这标准,红楼梦原着那不是纯刘备? 删删,前面那些章节删的已经没有办法看了。 以后写书我尽量让男女主的名字都不要在同一章节出现,因为这实在是太低俗,也太容易教坏人了。 第493章 请旨 王熙凤闻言轻啐道: “呸!我是照着老祖宗的吩咐,一早就在这候着,要他看什么?你要寻你琏二哥,自往前头去,我也不拦你,只叫林丫头在这陪我就是了。” 林思衡只是笑笑,随口问道: “宫里可来了人?说了娘娘何时回来?” 凤姐儿便也暗暗啧声,小声回道: “方才倒来了个中官儿,说是娘娘戌时才得回转,且有的等呢。” 林思衡便摇摇头,叮嘱黛玉道: “我不好在这陪你,且先回东府里去,你与几个姐妹们一道说说话,若乏了,不如先去歇着,娘娘也不会见责。” 黛玉扫了一眼周围几个伸长了脖子的姐妹,眼见三春都还在等着,却并不肯行那特立独行之事。虽知师兄是心疼自己,黛玉也暗暗羞喜,却不肯叫人看出来,只羞红着脸,轻轻跺脚嗔道: “这我自然知道,要你多嘴什么?你还不快回去?难不成我就蠢成这样,还能把自己给活活累死不成?” 林思衡怕她再这般脸红下去,别是要羞晕过去,也不再逗她,只叫人先暗地里盯着,自己先回东府里去。 林思衡前脚方走,黛玉因想着师兄今日一路“护送”自己到此,自己可也要送个几步才好,只是还在犹豫,已被探春一把拉进姐妹堆儿里说起小话来。 惜春轻轻捶一捶膝盖,嘟着嘴道: “林姐姐来的迟倒好,咱们五更天就在这站着。” 探春嘿嘿坏笑道: “就是说的,林大哥满眼里只顾着林姐姐,生怕林姐姐累着了,怎么倒也不问问咱们几个一句?如今都这样了,待将来成了亲” 探春话还没完,黛玉生恐她再说出什么好话来,叫自己“难堪”,便先下手为强,伸手往探春腰肢上挠了两下,探春怕痒,果然便住了口,赶忙求饶,黛玉咬牙“斥责”道: “累了自去歇着便是,何必要人来问?这也值当说的?偏是三丫头你最会促狭,好好的又来攀扯我,我今儿定要揭了你的皮来。” 探春一边憋着笑,左扭右扭的拱手讨饶,一边吭哧吭哧道: “哈哈咱们又不像林姐姐,有林大哥护着的哈哈哈哪里敢跑去偷懒哈哈,好姐姐别恼,我不说就是了” 黛玉见探春如此“死到临头”还敢“出言挑衅”,更不肯饶她,很是将其“制裁”了一通,李纨就在一旁,看着几个小丫头打闹,瞅的连连摇头,因惦记着今儿是大日子,李纨自己性子也小心周全,出言劝阻道: “行了行了,还不快歇着,再作兴儿,仔细叫老太太跟太太听见,那时才有你们的好儿呢。” 黛玉这才罢手,饶了探春一条“小命”,虽是如此,探春这会儿也只得涨红着脸,秀口微张,直喘粗气,若非惜春和迎春搭手扶着,只怕是也站立不住了。 待喘匀了气,探春也不敢再招惹黛玉,好歹也先息兵罢战,方才道: “大姐姐离家之时,我尚在襁褓,如今这么些年不曾见过,也不知大姐姐又是何等风姿了,二姐姐可还记得?” 迎春略想了想,轻轻摇头道: “那时我也没几岁,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大姐姐自小是极懂事的,不知胜我多少,如今又在宫里受多年教养,不知又添了多少富贵尊荣,更非咱们姐妹可比了。” 探春闻言,愈发有几分憧憬,微微探出头去,望着台阶下延伸出去街道。 ———— “陛下,元妃娘娘已在外头跪着请旨了,陛下可要见见?” 崇宁帝嗯了一声,依旧只看着手里的《贞观政要》,眼睛也不抬一下,随口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等了几时了?” 戴权微俯下身子,小声答道: “已是申时了,元妃娘娘已等了两个多时辰,吴妃娘娘和周妃娘娘,俱已出宫还家了。” 崇宁帝哼了一声,合上手里的书本,冷声道: “这等事上倒是勤快,如今急不可耐,倒像是朕平日里苛待了她,既如此,叫她进来。” 戴权也只是看在元春背地里送的银子的份上,等到此时,随口提了一嘴,便算尽了力,闻言赶忙退出去,不多时,便领着元春进来。 元春在宫里虽是心惊胆战,日夜惊惶,然终究十多年不曾还家,难见父母,如今眼看着将要出宫,便只一时,也叫她期盼已久,一时也顾不上许多了。 待见了皇帝,便盈盈拜倒在地,头抵在手背上,姿态极为恭敬,听着崇宁帝吩咐,崇宁帝往下扫了一眼自己这个不过见了两面,一次也不曾亲近过的“陌生”嫔妃,又哼了一声,将眼神收回来,随手将书拾起,继续翻阅起来,口中交代道: “朕念你等久居深宫,难免思念亲眷,故与太上皇开此恩典,你今既还家,稍聚天伦,然宫中之事,皆系天下之重,不可多言,你当有数。” 元春连忙道: “臣妾叩谢陛下隆恩,今日得见父母,已是知足,岂敢再言宫中长短,况且臣妾原本福薄,因是陛下厚爱,方有今日显贵,陛下恩德,不敢有一日忘却。 今既还家,只当劝诫父母,竭力为陛下分忧,断不敢有他意。” 崇宁帝嗯了一声,见元春状极乖巧,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他磋磨这么多年,终究贾家也不是昔日的贾家了,内外皆空,也不怕再翻起什么浪花来,最后吩咐道: “既是如此,朕念你晋位时日尚短,凤藻宫里难免人手不足,不好再调用,你先前在钟粹宫里学规矩,人面儿你也是熟的,这回就从钟粹宫里拨一支女官,随行侍候着。戴权,此事你来处置。” 戴权随口应下,元春心头一凉,也无计可施,只得谢恩。 崇宁帝交代过了,便摆摆手,叫元春退出去,元春方才起身,才松了口气,不待迈过门槛,崇宁帝却又想起先前林如海那一番话来,蹙了下眉头,又将元春叫住,添了一句: “靖远伯就在东府,听林卿言其自小便知你的名声,既也是亲眷之家,你回去,得空不妨也召来见见,只教导他忠君爱民便是,旁的也不用多说。” ———— ps:先发一章。继续改文,几乎十分之一的章节皆被删改,心如死灰,再不过真没有办法了,前面的文改的都没法看了 不单主角与身边几个丫鬟之间的互动全删了,贾蓉和偕鸾佩凤那一笔带过的事情都成了np了,真是搞笑照这审法,还有能看的红楼文?隔壁那几本都得全毙了 如今只怕全网也找不到比我这个还素的红楼梦同人了。 唉,这样搞,后头可怎么写哦 第494章 还家 元春自大明宫里出来,外头已有一名着蓝袍的太监,领着一队女官候在门外,见着她便迎了上来。 那太监面上挂着宫人常见的笑意,屈身道: “戴公公吩咐着,叫奴才自钟粹宫里挑了些宫女女官,随在娘娘身边伺候着,娘娘瞧瞧可还妥当?” 元春抿着嘴,扫了那群着宫裙的女子一眼,果然见大多都是自己在钟粹宫里见过的。 凤藻宫里并非无人可用,元春虽知自己并不受宠,但有朝廷的礼制在,自己这个贵妃应有的仪制是不缺的。 但皇帝金口玉言,元春也只得领受这番“好意”,更隐隐察觉出其中不妥,却不敢深思,只得叫抱琴去领了这一队人手,自己则客气着对那太监回道: “有劳公公费心,些许银钱,不值当什么,公公拿去喝茶。” 那太监也不推辞,笑着接过元春递过来的一百两银票,说了两句恭贺讨喜的话: “娘娘今儿归省,奴才们也都正盼着,能得一份喜钱,压在枕头底下,便是好大的福气。” 元春在宫中如履薄冰,为图自保,结交人缘不遗余力。 只是一则近些年家里送来的银子渐少,二则自己虽为贵妃,但有吴贵妃在前头,许多人也并不敢与自己走的太近,三则自己尽力结识的人,也未必就有多大作用,不过是因那一份恐惧,尽力搜罗着救命稻草罢了 眼下既见着个大明宫的黄门,又见其态度亲切和善,自然不肯放过,赶忙和声问道: “为本宫这事,倒辛苦了你,只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那太监弯弯腰,神色不变道: “奴才贱名,怎敢劳娘娘动问?奴才姓李,原先爹娘起的贱名早都忘了,得了老祖宗的抬爱,给赐了个名,叫福全,娘娘若是乐意,叫奴才一声小李子也使得。” 元春微微一惊,自然知道这李福全口中的老祖宗,说的便是戴权,这人既能得戴权赐名,必是入了戴权的眼的,元春又岂敢托大,更添了三分小心。 暗自懊恼自己方才出手只怕是小气了,但眼下也不得找补,此时若再递银票过去,也太刻意了些,只得言语示好道: “李公公安排的周全,想来过不久,陛下便要降恩提拔了,那时本宫还需请公公多多关照才是。” 李福全咧了咧嘴,却不再与元春多说,只瞅瞅天色,对元春道: “那奴才就先谢过娘娘美言,天色不早,娘娘还是赶紧回宫才是,可不好再耽搁了。” 元春也已归心似箭,却不得不耽搁到现在,此时闻言,便也点点头,先顾不上许多,又回了趟风藻宫,备齐了仪仗,直至过了酉时,方才出了宫门。 贾家一众人等,自清晨便已等着,早等的急切,眼见着天都黑了,贾母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动静,便先叫人点起灯烛。 正要打发人再去宫里去问,忽听得外头一阵跑马声,先有十几个小内侍跑来,气喘吁吁的拍着手道: “来了,来了。” 贾家一众族眷赶忙又强打起精神来,各自寻了位置恭敬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前前后后来了十来个大太监,先进了府,又查探一番。回禀一遭。 及至戌时已过了一半,方才远远的传来一阵鼓乐之声,而又远远的现出龙凤仪仗,又有提着销金香炉,焚着御香的宫女在前头走来,后头跟着一柄七凤黄金伞,再往后又是一队着冠袍带履的女官侍从。 再见有一八个太监抬着的金黄绣凤轿舆,贾母等人见此,皆忙着路边跪下,早有几个太监,提起得了元春吩咐,先将贾母并邢王二位夫人搀起。 轿子直入了大门,直一内院,又有女官恭请元春更衣,一通忙活,才算粗粗的过了前头的礼数,元春这才算是回家落下脚来。 四下里一看,但见府上张灯结彩,辉煌气派,一派鼎盛模样,元春也觉欣慰,早两年东府失爵,元春在宫中也不免忐忑,如今再看,似是无碍,微微点头。 又上了一条宽底平缓的小舟,顺着活水入园一赏,但见园中香烛缭绕,锦绣缤纷,灯火交相辉映,殿室煌煌巍峨,几乎亮如白昼,以元春之才,竟不能尽数其妙,真是说不尽的太平富贵。 元春只是一眼,便知其靡费惊人,又因家中支给渐少,料想公中必也不宽裕,不免叹息一声,只是建都建了,又是为着自己省亲,元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叹道: “未免太奢靡了些,只此一回便罢,往后切不可如此了。” 贾赦贾政等人也只得唯唯诺诺,又见那园子正大门上刻着一匾,上书“天仙宝境”。虽以这园中景致,真正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但元春岂愿出这风头,又忙叫人换了,改作“省亲别墅”,如此又行了一半,待进了正殿,贾家众人便又依着规矩开始叙礼。 众人先依着国礼,朝元春跪拜了一轮,其后元春降座止乐,至贾母跟前,欲行家礼叩拜以作还礼,贾母并邢王夫人皆不敢受,劝止不迭。 元春只得作罢,忧惧多日,一朝得见亲人,心神激荡,难以言喻,一手搀着贾母,一手拉着王夫人,却又不欲叫人担忧,又见贾母年迈,诸多心事说不出口,只得一味呜咽对泣。 因见元春如此,贾母,邢王,三春,李纨,王熙凤等,也只得都陪着围绕四周,垂泪无言。 元春哭了一场,半晌方才强止住心中悲意,强笑道: “当日送我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哭个什么,一会儿我又去了,再要回来,也不知是几时了。” 才只说了一句,又不免哽咽起来,贾母素对元春有愧,竟不能答,又知那宫禁之中多有艰难,只是拉着元春不肯放手,也垂泪不止,邢夫人劝解一通,元春吸了口气,缓了一缓,扫视一圈,又问道: “我知家中来了两位姐妹,怎的不见姨妈,宝钗和黛玉?” 贾母代为答道: “因是外眷,无召不敢擅自入内” 元春便忙叫人请来,黛玉就在外头,先进一步,元春忙叫人近前,一时也说不得许多,只叫人赏了几样物件。 黛玉谢恩领受了,倒不在意这几样赏赐,反倒记挂着父亲惦念,专门抬眼细细瞧了元春,果见其面有郁色,心中微觉异样,也只先暂且记下,又退开来,将位置让给赶来的薛家母女 第495章 示警 待将黛玉及薛家母女俱都见过,女眷见礼已罢,贾政等一行男丁族眷也俱至帘外跪请问安。 元春隔帘垂泪叹道: “田舍之家,虽布衣寒素,却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终无意趣!” 叹息罢,方叫贾政贾赦贾琏等入内觐见,元春因思及皇帝态度,又有平日里在宫中所见,隐有所感,却又见周遭女官环伺,不敢多言,只轻声道: “今日得见祖母双亲,真真恍如梦中,不知家中一切可好?” 贾政未敢起身,跪地启道: “蒙娘娘洪福眷佑,家中上下俱安。” 元春稍作默然,复又提道: “宫禁之中,日月漫长,我在家时,倒记得后园里有一株海棠,花开的极好,而今如何了?” 贾政忙道: “娘娘说的,莫非是老太太后院里那一株白海棠?花开的是极好的,只是因近日夜里有些风雨,稍稍零落了些。既知娘娘喜爱,臣这便问过老太太,叫人移到这园子里来。” 元春叹息道: “又何必去动它?需知花开花落,俱是常理,若能根基稳固,虽历经风雨,也能再发新枝,不至一朝倾颓,只怕是” 贾政茫然无措道: “娘娘所言极是,臣臣这便叫人多施土肥,定叫它不被风雨所害。” 元春看着自家父亲,余光扫过四遭,终究还是不放心,忍不住说道: “我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慨罢了,方才一路行来,见家中花木繁盛,难免惹人注目,还望还望父亲要擅、善加修饰,莫使枝叶太过繁茂,遮了天恩呐。” 贾政连连道: “臣谨遵娘娘教诲。” 元春抬眼瞧了一眼外头月色,低声状似自语道: “今夜明月如洗,却也有薄云拂动,终究天威难测,花木精细,还当时时仰视,万不可懈怠啊” 一旁的女官微微抬了抬眼,倒也还不曾多做些什么,贾政叩首道: “娘娘圣虑深远,臣下谨记。” 元春微不可察向前倾了倾身子,扯扯嘴角,点头道: “如此甚好,也省得我在宫中时时惦念,我家历代公侯,富贵至极,国恩深重,子弟当勤效国事,不可一味享乐尊荣,旦有子弟或与文武两道,稍有天分,父亲当善加培养,不必拘泥与嫡远之分。” 贾政再拜道: “臣,草芥微躯,托赖圣主洪慈,得沐天家雨露,今凤架临幸,非独寒门之,诚乃祖宗德泽所钟。臣阖家老幼,岂敢不战兢自持,夙夜匪懈? 唯愿克勤克俭,上报君恩,下继祖德,若得涓埃报效,虽万死也当甘心。 至若家中诸务,臣必当严加管家,使子弟各安本分,谨守耕读之业,断不敢以椒房之亲,而生骄矜之心。 伏请娘娘万勿请家事为怀,更祈自加珍爱,惟当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示上,庶不负圣上体贴眷爱之隆恩也。” 元春本意与父亲说些真心亲近的话,然一则碍于周遭眼线,再又见父亲只一味拿这些官话来客套奉承,心下微微一凉,一时竟无话可说。 贾政见冷了场,更有些局促,忙又跪启道: “今游园才只一半,更有诸多妙景,尚在其后,娘娘可欲再赏一二。” 元春听得父亲这话,也只得再起身游览,一路所见诸多亭台轩馆,题名联对,莫不甚合心意,虽不能全心于此,也不免问道: “不知这园中字联,为何人所题?” 王夫人赶忙答道: “此皆宝玉所为。” 元春闻言,眼神微微一亮,含笑点头道: “果真是进益了,如此甚好。” 又忙叫宝玉近前叙话,携手揽与怀前,细细察看,笑道: “倒真比先前长了好些” 只不过一语,却又泪如雨下,原来元春未入宫时,自幼也与后来三春一般,在贾母跟前教养,后来才有宝玉,元春既为长姊,宝玉却为幼弟,又是一母所出,疼爱备至,更与诸弟兄不同。 宝玉三四岁时,便已的元春亲自手引口传,教读诗书了,如此种种,名为姊弟,状同母子。 后虽入宫,也不忘时时带话回来叮嘱道: “千万好生教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有不虞。” 其关切挂念之心,可见一斑,元春正担心贾家后继无人,将有倾覆之忧,今见宝玉似已成器,喜不自胜,复又问道: “可果真皆是宝玉所做?如此,真不负我素日切望之心了。” 宝玉稍稍动了下嘴唇,本欲直言,却见母亲使了个眼色,又见元春眼中期盼之情甚浓,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王夫人怕漏了馅,赶忙道: “宴席备至,请娘娘移驾游幸。” 众人便又回正殿,大摆宴席,贾政方才也不曾出言揭穿,恐有欺上之罪,便提请道: “倘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另赐名为幸。” 贾政一心想着,以元春所赐之名,再将其原先各处林思衡和宝玉所题换了,来日便无人再说。、 元春尚不知内情,提笔在手,思前想后,竟觉无处可改,况且又怜惜宝玉“心血”,沉吟半晌,也只改动一处,将“稻花村”改做“浣葛山庄”。 贾政一时哑然,却不敢多说,又再三提请,元春便又题了一匾一联,俱为冠冕堂皇,感念君恩之作。 复又题诗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始筑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遂将此园正式命做大观园,元春书罢,意犹未尽,又看向诸姐妹兄弟,俱已多年不见,也欲一见品行长短,遂命众人俱都以园中景致,写书作赋。 不多时便皆已书就,李纨勉强凑成一律,其余三春之中,若以才情,探春出于姊妹之上,却仍不足与薛林相争,笑道: “可惜云丫头不在,不然倒合她凑这一份热闹。” 黛玉闻言,也掩嘴轻笑,元春一一看罢,称赞一番,点头笑道: “终是以薛林二妹为佳,我姊妹多有不如。” 又细细读了一遍黛玉所作《杏帘在望》,连连赞赏,以此为首,因其中一句“十里稻花香”,甚合元春心意,竟又将先前所改‘浣葛山庄’,重新改回了‘稻香村’,如此便无一处更动。 姊妹几个写诗谈心,亲近一回,贾政便又令人唱起戏来,点了四出戏: 《豪宴》,《泛湖》,《仙缘》,《游园》。 那十二个小戏子果真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作尽悲欢情状,果然讨的元春欢心,尤以龄官所演,更合心意,多加赏赐。 贾蔷见此,正欲劝龄官再演两则戏目,然未等龄官应允,元春眼见时辰不早,却还记挂着一事,趁着这见隙,出言问道: “尝听说姑父有一弟子,素与我家相善,更已有名爵在身,实为人中龙凤,我在宫中多有不便,今既还家,何不请来,叫我看看?” 王夫人劝阻道: “原为外男,恐有些不妥。” 元春轻轻摇头道: “本为亲眷之属,又有君臣上下之义,何来不妥。” 便一力做主,专叫人去东府请林思衡过府来见 ———— ps:复活赛还没有打赢,绝望。 第496章 谒见元春 绿衣找来时,林思衡正躲在偏房里,枕着香菱的膝枕休憩,见她来了,方才转了个面,仰面朝上,冲绿衣扬扬眉头。 绿衣没好气的瞅他一眼,噘着嘴道: “公子倒是会躲清闲,跑这儿来也不遣人说一声,害我好找,西府里派了人来,说是元妃娘娘传旨,请公子过去谒见呢。” 林思衡伸了个懒腰,借着香菱扶了一把,捏一捏香菱的俏脸蛋儿,方才坐起,笑道: “早也猜到要来,还不许我忙里偷闲?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衣一边上前帮着整理衣裳,细细理了理林思衡的身前衣襟,将其上缠着的一根香菱的头发捻去,一边回道: “要说起来,这元妃娘娘回来的未免太迟,这会儿子才叫人来,这都快子时了。” 林思衡闻言眨眨眼睛,不再耽搁,与二女言语一声,这回倒没直接从园子里头过去,反倒自外头街上绕了一圈。 早前师父已与他交代过,扯了自己的“虎皮”为元春作庇护,如今元春派人来请,虽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的皇帝的旨意,林思衡倒也都不意外。 随着前头太监领路,一路直往正殿里去,林思衡也沿途欣赏景色,虽是白日里看的多了,然今日夜间灯火辉煌,火树银花,金窗玉槛,暗香浮动,又有许多新奇。 在正殿门口稍候了片刻,便又有内侍传口信来请他进去,林思衡却并不动,有意试探一二,随意拱了拱手,对那内侍道: “虽蒙娘娘召令,然天色已晚,殿中多有女眷,入内恐不相宜,不如另择别处,臣下也好恭聆娘娘训示。” 那内侍稍作为难,终究不敢强迫,只得再入内禀报,元春闻信,心下一动,不禁反喜,正欲开口,身旁一女官已先说道: “常言靖远伯深得圣眷,果真如此骄矜,娘娘召见,不说赶紧来殿前叩拜,反倒叫娘娘移驾,岂有此理。” 王夫人也附和道: “衡哥儿的确是不像话了些,他既这般说,不见也罢。” 元春来日听得皇帝那一句“自小便知你的名声”,她自幼心思伶俐,又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虽不曾与林如海相照面,竟也嚼谷出几分意味来。 心知姑父此言,必有用意,况且自家处境已这般凶险,岂能顾得许多?便拿了皇帝的话来搪塞道: “此言非也,靖远伯有此顾虑,是为全我诸妹名节,原是本宫考虑不周,我来时陛下曾有言,靖远伯既与我家相厚,又深得重用,令我今日还家,也当为陛下勉励一二,已示皇恩。” 王夫人听得是皇帝交代,便不敢再多说,那女官尚有些犹疑,但见元春振振有词,不似作伪,又以为元春必不敢伪饰圣意,便也住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 元春见此,松了口气,果真吩咐移驾,只叫众人在此稍候,自己携了一众女官侍从,往一旁的偏厅去。 林思衡在外头瞧着,他方才“胆大妄为”,倒并不担心惹恼了元春,会将自己如何,然此时见凤架果真动摇,也不免微微诧异,洒然一笑,随内侍往偏厅去。 待得入内,隔着一道帘子,朝上首拱手弯腰行了一礼,元春也并不敢叫他跪拜,忙叫免礼,又令人赐座,有些急切道: “我虽在宫中,也素闻靖远伯大名,能比古之卫霍,今既两家比邻而居,也是缘分,家中子弟不肖,还要请靖远伯看在姑父与本宫的面子上,日后多加关照才是。” 林思衡笑道: “娘娘言重,贵族子弟繁盛,难免良莠不齐,亦是大族之通病,岂止一家,虽难免子弟不肖,也有如贾兰贾芸之辈,来日或是高登龙门,或是整治家业,亦自有人才,何劳外人费心。” 元春默默将这两个名字记下,却见他绕过宝玉贾琏二人去说“草”字辈的贾兰,心下已觉古怪,贾琏倒还罢了,宝玉她却时时记挂着,不免问道: “虽兰儿天资聪颖,终究年岁还小,宝玉却已长成,不知以靖远伯来看,宝玉前程如何?” 元春说起这话时,已是想着拼了自己的脸面,好歹为宝玉谋划一番,却不料林思衡答道: “宝玉兄弟虽年岁渐长,然天真烂漫,一派纯真,令人艳羡,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只怕不宜在红尘中磋磨,若涉官场谋事,恐” 元春闻言,心下一凉,她既知林思衡的能耐,又岂敢质疑其眼光,先前以为宝玉长进的欣喜顷刻散去,竟起身问道: “我久在宫中,难知外事,不知宝玉近些年,可读过什么书?做过什么事?” 林思衡便笑一笑,也不去宽大虚张,只将宝玉平日任性之事挑了两件来说,单只那水月庵一事,便叫元春听得手足冰凉,难以置信。 她虽与家中不时有言语来往,然宝玉做的那些糗事,王夫人又岂肯叫她知道,每每只夸奖宝玉懂事,更有好大才情,岂料竟是如此? 元春捂着额头,脚下一个踉跄,唬得抱琴赶忙扶着坐下,元春心下只道,若林思衡所言是实,自家从小疼爱着的弟弟,如今岂非已是一介纨绔草芥? 若果真如此,来日自己有事,又有何人可做依靠? 林思衡又言道: “早前去恩师家中,又听恩师言,兰哥儿再有两年已可下场一试,单说着科举一门,只怕兰哥儿要走在宝兄弟前头了。” 元春这才想起,宝玉如今竟是连个童生的名头也不曾考下来,心中再不敢不信,更觉悲哀,叹息流泪道: “宝玉既是如此,只怕也是家中管教不足所致,我欲请姑父代为教养,可还使得?” “只怕不妥,先前将兰哥儿送去,老太太已有此意,然宝兄弟执意不肯,只愿在家中自在度日,若去强求,也是无用。” 元春便怔在那里,半晌方才按下此事,想着先前皇帝的吩咐,暂且将宝玉之事压下,微微哑着声音道: “本宫来时,陛下就曾吩咐,言靖远伯乃国朝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惟盼靖远伯奋发进取,忠于王事,再立他功,本宫本宫在宫内,若闻得靖远伯来日加官进爵,也定当与陛下一同欢喜。” 林思衡微微抬眉,隔着帘子看去,虽不甚清晰,竟不知为何,却将元春神色中的祈盼,乃至于眼底的哀求瞧的分明,微微垂下头来,念着师父屡次嘱托,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顺着话道: “臣自小受师母教养,常闻得娘娘贤名,虽为两家,不免有攀附之嫌,然臣视娘娘,何如亲姐? 今朝得见凤颜,聆听教诲,喜不自胜,既得陛下和娘娘嘱托,岂敢不竭尽全力,只盼不负娘娘今日所托,不敢叫娘娘失望。” ———— ps:三轮复审仍旧失败,心中一片怅然无力,本书洋洋洒洒写至百万字,遣词造句,勾勒场景,想着去求一个代入写实,不知废了多少功夫。 更不欲使众女形如玩偶,一颦一笑,妆点描画,一字一句,皆在脑中,而今删改殆尽,皆作泡影。 这本书不单单是写给众位来看,与我本人而言,亦是有感而做,意义非凡,而今至此境地,更添懊丧痛苦。 若原先收入不足,也只罢了,只盼着好好的写完了这书,也是圆了自己的红楼一梦。 然如今却只为求一个高抬贵手,多少心血面目全非,许多审核之处,更觉荒谬,却又不得不从,其中尺度之严,竟更甚于幼童启蒙之作矣。 便是如此,仍不可得,不免喟叹。 况且若依此来写,即便今日复得放出,后文也已无绝难下笔。 毕竟其中之书浩如烟海,终究是不差我这一本的,自然也不需与我这等不入流的小作者交流沟通。 这几日里收入悉凭打赏,苟延残喘,然番茄本就是平台,而今至此,笔者也无脸面去奢求这笔收入,不免惭愧。 今形势如此,身心疲惫,又不欲使诸君失望,眼下也只得勉力坚持,真正是“业业兢兢,勤慎恭肃已侍上。”了,直至哪一天真个心灰意懒 心绪杂乱,歉意丛生,来日或有负诸位祈盼,先行致歉再三,顿首顿首。 第497章 回宫 元春闻言,面色微微释然,身子都松缓了些,又扫了两旁的女官一眼轻轻颔首道: “既是如此,抱琴,你去把我那盏西域的冰纹盏取来,本宫只盼来日,你也如寒梅傲雪,有‘履霜坚冰至’之相。” 林思衡微微垂眸,伸手接过抱琴递来的赏赐,躬身道: “娘娘才学过人,周易一书艰深晦涩,下臣也尝有难解之处,今得娘娘教诲,茅塞顿开。 寒梅傲雪诚然可敬,然下臣旅迹河南之时,曾见有百年古松生于绝壁,其扎根深岩,不言不语,枝叶只往向阳处伸展 然若有雷霆暴雨,虽是参天巨木,亦需敛息静待来日,不可去争一时之长短,方为保全之道。 今得娘娘厚赐,无以为报,常听家师言及,娘娘昔年鸾驾在家待飞之时,便颇解琴道,前几日恰巧得一古琴,下臣与音律一道不过粗疏,不如借花献佛,献与娘娘。 只是这琴年久,保养的不甚妥当,五音不准,只怕还需娘娘亲手调理才好,只是宫音过高则弦易断,娘娘还当多加小心,以免有伤贵体。” 元春心下一跳,似有所察,却不敢多问,只得依旧按捺着,待下人将琴送来,抱琴正要接过,却已另有一女官先她一步,抢前接了过去,横在怀中,又看了看殿中灯火,朝元春躬身道: “禀娘娘,亥时三刻了。” 元春微微一顿,心下一凉,情知自己归家所剩之时寥寥无几,只得又屏退林思衡,仍回正殿,又寻贾母与王夫人等泣叙天伦,依例放赏,各有定数,便是如贾环等告病未来的,也不曾落下。 再过片刻,方到丑时,外头忽有钟锣响起,催促起驾,元春百般不舍,与家人依依惜别,又回望了一眼这大观园,拉着贾母道: “我今儿走了,日后也不知几时能再回来,这园子也不必就这般空着,太过可惜,家中诸姊妹姑嫂,我回宫之后,不如且搬进去。 一则游玩赏性,陶冶情操,多有裨益,二则也不至荒废了去。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再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自无不可,连连点头,三春等人虽不舍离别,然今日见园中这等景致,思及日后时时可见,也不免欢喜。 又蹉跎片刻,及至丑时三刻,内侍净街开道,躬身启道: “时已丑时三刻,请驾回宫。” 元春再不能耽搁,泪如泉涌,虽不忍相别,怎奈天家规制,违逆不得,最后又回望家中诸亲,只得狠心上舆回宫去了。 元春既去,贾母与王夫人等又哭一阵,方才罢休,却也早已疲乏,各自松了口气,贾母四下看看,却见林思衡尚在一旁立着,赶忙招他过来,笑道: “倒没想到娘娘也说要见你,大晚上的把你给闹起来,今儿不多留你了,快回去歇着。” 林思衡拱拱手道: “这不过是小事,能得见娘娘凤颜,恭聆教诲,亦是晚辈的幸事,只是方才娘娘提及,请其诸姊妹入园子里去住,我师妹如今虽搬出去,老太太可也不能偏心才是。” 贾母愣了一下,哈哈笑道: “自然不能少了玉儿的,还用你说,赶明儿就叫玉儿先挑。” 黛玉在林思衡身后,轻轻踢他一脚,这话说的,倒像是她有多心急似的,推辞道: “还是请姐妹们去选,我在爹爹跟前侍奉汤药,不如罢了。” 林思衡冲她眨眨眼睛,出主意道: “虽是师父跟前尽孝也是应当,倒不如也在园子里留一处居所,总归两处离的也近,片刻的功夫就到了,师妹不妨两头住着,与你几个姐妹得闲时作诗谈心,消遣一番也好。” 黛玉闻言,也有些意动,又想着平日里,若师兄不去自己那处,自己是不好来寻他的,若真搬来,不过一墙之隔,倒比先前在西府里时,来往还方便些,思及此处,黛玉抬眸斜他一眼,也不再推辞。 话既说到这里,贾母索性一道拉着宝钗道: “让宝丫头也来。” 薛姨妈代为推拒道: “宝丫头还是罢了,娘娘凤邸,怎好擅造的。” 贾母故作不悦道: “这有什么的,姨妈也别太拘着她,就叫她们姐妹们聚在一块,一块玩乐起来方便,单在那梨香院里,又有什么顽的?” 薛姨妈微一犹豫,看向宝钗,宝钗正惦念着方才元春的仪仗排场,只觉威严华贵,更生向往,竟对元春多生崇拜之心,见母亲望来,也垂首不言。 薛姨妈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性,见她不开口拒绝,也知其正有此意,方才不再拒绝,连连朝贾母道谢不止。 宝玉在一旁听着,欢喜的都快要蹦起来,他早已将自己也代入到那“姊妹”之中去,园中景致他也是看过的,本就喜欢的紧,满心以为既然姊妹们都搬进去,他自然也是要搬进去的。 日后与姐妹都在一处,还有林妹妹和宝姐姐,往后日日得见,时时相聚,作诗填词,不知该多快活! 才只想到这里,已喜的抓耳挠腮,迫不及待道: “既是如此,咱们何不这就各自选了住处?” 黛玉诧异的瞧他一眼,微微皱眉,宝钗也神色一凝,却听林思衡笑道: “向知宝兄弟对姐妹们一向关怀,只是今日未免也太晚了些,虽有灯烛,也难免看不分明,况且忙碌一日,只怕也早乏了,不如暂且歇息几日,待养足了精神,细细游玩赏看,那时再选不迟。” 贾母也连道有理,笑骂宝玉两句,宝玉一想也是,又见几个姐妹果真多有疲色,也只得暂且按下心中迫切,嘿嘿发笑不止。 元春方才回了凤藻宫,尚在思及家中祖母父母,尤自思念垂泪,未及歇下,忽听得外头招呼,言及陛下驾到。 元春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她虽晋贵妃之位已有半年不止,皇帝却还是第一回往凤藻宫来,不免忐忑不安,赶忙领着下人,在殿门口跪迎。 崇宁帝扫她一眼,也不多看,至御榻坐下,出言问道: “今日还家,所见如何?” 元春跪伏,声音微微颤抖,似感激不尽道: “仰赖陛下洪福,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体康健,父母双亲也都安泰,臣妾得蒙天恩,以叙天伦之乐” 话未及说完,崇宁帝已不耐烦的打断道: “行了,朕听闻你招了靖远伯谒见?哼,真是胡闹,靖远伯乃朝廷大臣,你虽为贵妃,怎可深夜扰动?” 元春心下一惊,情知已有人与皇帝跟前做过交代,虽说这事本就是皇帝先提过一回,但元春也只得自己担着,赶忙惶恐道: “臣妾知罪臣妾臣妾是想着,妾深受皇恩,无以为报,妾家中子弟又多不堪驱使,难得姑父教养出了得意门生,臣妾虽一介妇人,也知大义,招他来见,不过劝勉几句,叫他务必牢记陛下恩德,忠勤国事而已。 臣妾一时心急,贸然行事,请陛下责罚” ———— ps:只怕是还不能过唉 第498章 蜡丸 崇宁帝冷哼一声,倒也并未真个就此事发落元春,继续问道: “你既见他,觉得如何?” 元春先前与林思衡那一番应答,已领会得其中意思,此时便道: “衡哥儿虽年轻,却有本事,又通礼仪,知大义,姑父果真教养的极好,只怕臣妾也是多此一举,那些道理,哪里还用臣妾来说的,倒是话赶话的,认下个弟弟来,这倒叫臣妾都觉得荣幸了。” 崇宁帝微微眯起眼睛,似有些不满道: “你既为贵妃,也该谨守礼范,岂可胡乱认一大臣为兄弟?岂不是有扰乱朝纲之嫌?” 元春忙叩首道: “陛下明鉴,因他是姑父弟子,又有忠君爱国之心,本事又足,臣妾瞧着也不免欢喜,心下亲近,只盼他来日能继续为陛下效力,再立新功,不过是只言片语,以示拉拢,不能作数的。 陛下既觉得不妥,只当臣妾是胡言乱语,一时失言,往后也自然再不敢提。” 崇宁帝皱皱眉头,令元春抬头,细细察起颜色,但见其神情惶恐,面容忐忑,不似作伪,哼了一声,状似无意道: “听闻你带回来一张古琴,正是靖远伯所赠,如何不见?” 元春方才只顾着思念亲眷,倒还真忘了这事,闻言提起心来,却不敢耽搁,赶忙叫抱琴去将琴取来。 原先那些女官都已回钟粹宫去,这琴就丢在角落里,也没人理会,抱琴赶忙拾起,恭恭敬敬的摆在皇帝跟前。 崇宁帝细细看了两眼,伸手在琴床上拂过,扫去些许灰尘,盯着上头刻着的一个“守”字,眯起眼睛,疑问道: “这字像是新刻,何意?” 元春方才见皇帝这番动作,她也不知林思衡到底有没有在这琴上做什么手脚,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闻言连忙道: “臣妾未及细看,只叫侍女随手收下其心意,却不知是何字?” 崇宁帝闻言,眉头松了一松,又细细想过,单一个守字,只怕不过是劝其“安分守己”之意,倒也不能算什么忌讳,心头暗哂,只道林思衡也不欲与后宫多有牵扯,便也懒得多问,摇头道: “你既不知,那就罢了,朕听说你擅琴,他这礼送的倒妥帖,收起来。” 元春暗暗松了口气,见崇宁帝已起身往外头走,赶忙也跟在后头,作势相送,提着小心,假意不舍道: “陛下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来看望臣妾,今晚何不就留宿于此?臣妾定让人好生服侍。” 崇宁帝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 “罢了,朕还有些公务处置,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 元春便不再多说,殷勤的送出风藻宫去,作出十足的希望争宠的妃嫔模样来,待皇帝走远,方才回返。 叫抱琴掩上殿门,元春猛的喘了两口气,背后一下子便沁出一层冷汗,窗口一阵风拂过,更叫元春微微生出凉意来。 抱琴见状,赶忙过来搀着元春到榻上坐下,又言说元春疲乏将歇,将其余宫人全都屏退下去。 元春方才离了虎口,却又依旧不免思量起贾家,尤其的宝玉的前程来,一时怔怔出神。 抱琴却心头急切,她是跟着元春一道被贾家送进宫里来的,这些年相依为命,说是主仆,实与亲人无异,更对元春的处境一清二楚,跺脚问道: “娘娘今日归省,方才回转,陛下竟就来了,早知道那些钟粹宫里的女官都不是好东西,果真是安排好的眼线!今年家里送来打点的花用都少了,陛下也不曾降下宠爱,咱们将来可怎么办?” 元春被她唤回了神,也默然一叹,目光微动,盯着眼前的古琴,素手随意一拨,却听得五音荒腔走板,尤其宫音,高亢太过,声似裂帛。 抱琴听得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道: “虽是古琴,或有几分名贵,未免保养的太差了些,连灰都没擦干净,还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以靖远伯的身份,怎的就拿这物件来孝敬娘娘?” 元春眼神一动,点头道: “是啊,这实在不合他的身份” 一边说着,一边便似是要亲自动手调音,将那宫音之弦解下,手指在琴床上轻轻敲击,聆听声律。 末了手上微动,捏着那根宫音弦柱,微微用力往下一按,那琴床底下便“咚”的一声,掉出一个小蜡丸来,骨碌碌的顺着桌子掉到地毯上。 抱琴瞪大眼睛,神色惊喜,一个虎扑上去,将其捡起,小心翼翼的两手捧着,交到元春手里。 元春眼中也划过一抹喜色,庆幸自己没听错林思衡的意思,赶忙将那蜡丸捏开,自里头取出一张小布条来,抱琴秉着灯烛,也凑过头去看,却也正有一卦: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 抱琴神色大变,难以置信的望着元春,左右看看,方才低声道: “娘娘,伯爷这意思是” 元春看清了这纸上的字,手上也是一抖,面色苍白,低声回道: “此为婚姻子嗣之卦,筐中无实,刲羊无血,意为虚妄空亡之兆他是这个意思么” 又将纸条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诗,乃前人之作,元春向读诗书,自然识得,乃王昌龄的一句《长信秋词》: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元春喟然一叹,如何还能不知,林思衡这是叫自己自晦其明,如寒鸦安分守己,只栖檐角,不窥长春正殿,方有生机。 她先前也的确想过,既已到此地步,不如索性寻个机会,怀上龙嗣,争上一争,但那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心中实无把握。 如今又见林思衡以书信劝阻,元春信其眼光,自然不敢再做此想,况且这下也想的明白,倘若陛下果真对贾家不满,便是生下龙嗣,也有一半贾家的血脉在,又何来的前程,反倒更加凶险十分罢了。 心下暗暗庆幸不已,只道还来得及,不曾往死路上去,更对林思衡这番暗中提点感怀不已,她在宫中早觉独木难支,不知何时就要一脚踏空,生死两难,眼下忽见善意,更生出几分依赖之情来 ———— ps:最近日日改文,难免大耗精力,神色倦怠,更新不太准时,待只要还能撑得住,还是尽力保质保量保持双更 今日寻了三两好友,不免吐槽几句,忽听得一言道:这世间网文百十种,后功文本就低人一等,如此境况,岂不是情理之中? 思来大有道理,不免苦笑连连,也只怪自己早前少思,“行差踏错”矣。 第499章 海龙王 崇宁帝出了风藻宫,却并不曾去养心殿理政,反倒转了个弯,自往钟粹宫来。 推门而入,倒比在凤藻宫随意的多,吴贵妃正斜倚在榻上,跟前跪着一群跟着元春回来的女官,似是在问话。 崇宁帝也并不见外,一边招呼内侍解了龙袍,一道往榻上坐下,一边随口问道: “可问出什么来没有?” 吴贵妃懒洋洋的支起身子,趴在皇帝的后背上,环住其腰背,笑道: “正听她说元春妹妹认的那好弟弟的事情呢,陛下可要听听?” 崇宁帝哼哼一笑,情知这不过是吴贵妃随口上的眼药,他却不信林思衡真就攀扯后宫,认个姐姐,多半不过是照着他那师父的话,随意示好两句罢了。 毕竟以林思衡眼下手里的权柄,真说起来,也未必就比一个后宫里的妃子矮上多少,到了这等地步,还去攀扯裙带,非但全无助益,反倒要惹人耻笑了。 他自问如林思衡这般“少年英雄”,该是最重视名声的,岂肯如此自污?连连摇头道: “不过是一说罢了,先前也不曾见有什么往来,多半是林如海的意思。” 吴贵妃噘了噘嘴,显出几分少女一般的娇俏来,点到即止,挥挥手叫这些女官都退下去: “臣妾不过一介妇人,头发长见识短,自然听风就是雨的,陛下既这般说,臣妾自然相信,只是既是林大人的吩咐,常闻靖远伯侍师甚恭,只怕也不敢敷衍塞责。 而今省亲之事已毕,为了陛下的计谋,我吴家都跟着伤筋动骨了,不知可有了几分成效?” 崇宁帝便勾起嘴唇,难掩得意,抚掌笑道: “辛苦爱妃一回,计已成了,贾家早已入不敷出,而今又更是匮乏,似这等情景,纵有贾代善的颜面,也再难振作矣,不足为虑了。 朕记得你们吴家的忠心,今年市舶司的海货,按着去年的份例解进京来便是。” 吴贵妃也是一喜,却又故作不满道: “陛下还说呢,前几日我爹爹还写信来,言广州近海,也不知怎么的,竟冒出一窝子海寇来,着实凶的厉害。 打了个海龙王的旗号,说是海寇,却又剿了其余海寇,倒显得他一家独大,收起‘买路钱’来,官兵都要退避三舍了,只怕今年的收成,还比不上去年呢。” 崇宁帝哼哼两声,并不当一回事,眼下朝廷虽开了几处海口,大抵上却依旧行的海禁之策,如此一来,则贩海之利愈厚,海盗难免猖獗,四海之上,称作海龙王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似这等海盗,还不曾有成气候的,最多也不过盘踞外岛之地,滋扰一二州府,实在不能对大乾造成什么威胁,对于大乾的一众内忧外患而言,实在是排不上号。 崇宁帝自然也不往心里去,只当是吴家拿来打马虎眼,想从中渔利的借口,更不多松口一分。 吴贵妃也只是随口一说,她虽有几分心计,却也不过在内宫里打转,其父书信中所言,其实她自己也不太信,不过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想法罢了,见皇帝不松口,便也作罢,眼珠子转转,又试探道: “那位贾家妹妹,真真是年轻貌美,听闻陛下才去过她那儿,怎么不再那儿歇下?” 崇宁帝微微蹙眉,似有些犹豫,末了方道: “只当养个闲人罢了。” 吴贵妃在其身后,却是神色一变,受宠多年,再没有比她更能了解这位皇帝的了,先前分明是“恨屋及乌”,如今贾家已不足为虑,元春已没了用处,皇帝若是当即赐下白绫毒酒,她反倒不觉得稀奇。 只是好端端的,却突然没了杀意,这倒真出了吴贵妃的意料,勾唇笑道: “若只养个闲人,未免可惜,这般貌美的女子,连臣妾也自愧不如,真亏的陛下铁石心肠。” 崇宁帝却闭上眼睛,懒得多说,吴贵妃手上力道不变,眼神低敛,情知自己身边这位皇帝,向非女色所能动,一朝改了心意,思来想去,只怕也还是只能与那位贾元春突然认下的“好弟弟”有关了 ‘好个林如海,好个司理左掖的靖远伯’ —————— 元春摆驾回宫,林思衡也自回东府里歇着。 自先前师父林如海提及其在宫中所言,那架古琴便就一直备着了,说来是担了些风险,但林思衡思来想去,也还是不免提了这一嘴。 一则如今后宫与朝臣联络牵扯,虽不普遍,但也早有吴贵妃的前例在,说忌讳虽也忌讳,但以他如今的身份权势,倒也不至于还会被这种文章扳倒,真要计较,反倒是元春的风险比他更大些。 但其二也是因林思衡信得过元春聪颖,倘若这都遮掩不过去,只怕其在宫里也难支撑这么多年,那些随行的女官,虽是眼线,却也是证人。 而今插这一手,也不过是提了两句话,也算在师父跟前交代的过去,好歹消解些师父心头的不安愧疚之情,除此以外,一时半会儿的,林思衡也不打算再多做什么。 晴雯香菱等人也都还未睡下,专等他回来,又忙殷切着更衣打水的,伺候他洗漱一回,晴雯一边替他擦拭干净,一边打了个哈欠笑道: “这可也真跟点卯似的,乱糟糟的忙活一通,说上几句话就回去的。” 林思衡笑着点点晴雯的琼鼻: “既已点过卯了,后头也无事,困了就早些去睡。” 晴雯故作无意的瞧了香菱一眼,按说今儿是香菱的日子,但自打上回胡闹一遭,一回生二回熟的,晴雯胆子也大了许多,并不太想走,嬉笑着左提一句右提一句,依旧腻在这儿待着。 香菱懵懵懂懂的,也不曾察觉晴雯“居心险恶”,更不会赶人,反倒也兴致勃勃的陪着晴雯说话,单纯的叫晴雯都生出罪恶感来。 但饶是如此,晴雯也不肯“因小失大”,自己一时愧疚是小,爷的宠爱才是大事! 她这一番心思能瞒得过是香菱,但毕竟她自己也不能算是个心计深的,眼神躲躲闪闪,便将她心里头的想法给出卖了个干净。 林思衡早看了个分明,更不去戳破,总归她今儿贪了香菱的日子,回头等到了她自己的时候,再叫香菱也贪回来就是了,林思衡自问自己一向是最能公正,不偏不倚的 手指在晴雯精致玲珑的红唇上拨弄两下,心照不宣,便叫晴雯心虚羞臊的耷拉着脑袋,等外头又隐隐几声梆子响动,屋子里头窸窸窣窣的,少顷一阵呢喃,半晌才安静下来 ———— ps:复活赛打赢了,心头居然也不大能高兴的起来,关了一周,流量十不存一,复起已是遥遥无期了,不抱希望了 这段时间真的由衷感谢大家支持,自明日起恢复下午五点双更。 第500章 赔礼 次日一早,晴雯和香菱都还困乏的厉害,挣扎半天,也没能爬的起来,还得叫红玉进来,玩闹着换过衣裳,又去西府里接了黛玉出来。 因是昨儿实在太迟,黛玉便不曾回转,就在贾母跟前歇了一夜,也一早梳洗过了,与师兄一道还家去,一路谈笑,暂不去说。 林如海也早等着了,照例在书房里见过,林思衡在自家师父跟前也没什么好瞒的,便将自己与元春那一番应答说了,只将蜡丸一事隐下。 林如海闻言,果然面色暗愁,林思衡便出言宽解道: “依弟子昨儿所见,元妃娘娘虽不大轻松,一时倒还无虞,师父不必惦念太甚,便是有师娘和老太太的情分在,咱们也尽了力,再去多思,也无益处,况且说不准还是咱们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了。” 林如海虽仍旧不大放心,却也不再叫林思衡继续插手此事,反说道: “如此确也够了,娘娘之事,终究你是外人,牵扯上两分情面,已是仁至义尽,往后娘娘若再有什么吩咐,你当酌情处置,若有为难之事,不必太多理会。” 林思衡点头应下,又说起元春降旨,叫黛玉也去“分园子”一事,林如海也只是笑笑,见自家女儿似也有些期盼之色,况且林思衡就在隔壁,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也点头允下,不做劝阻。 待将正事说罢,林思衡便故态复萌,拉着黛玉自去说小话,林如海见的多了,人也麻木,懒得再管,任由小儿女们自去。 黛玉虽恼他愈发胆大妄为,连在爹爹跟前遮掩都少了,却也舍不得赶人,依着师兄往闺房里去叙话,才说了两句,眼见的师兄似乎又要捣鼓点小动作,黛玉心里头一急,绕开他跑到一旁,从绣箩里翻出个香囊来,递给他,嘴里故作随意道: “前日子里顺手做了一个,倒没处用去,你瞧瞧,若是能瞧得上,就留着,也没什么金贵的。” 紫鹃在旁边看的真真的,可不就是先前绣着鸳鸯的那只,不过是又改了几处针脚,直怕自家姑娘是觉得已尽善尽美了,才舍得拿出来给心上人,便也不去说破黛玉这番心意,只是低着头憋笑。 林思衡接过来一瞧,见这上头密密麻麻的针脚,也知黛玉必是废了一番心血的,虽说这女红尚不能比晴雯,心意却不曾差了,自然欢喜不尽: “师妹相赠,如此情意,师兄岂还有看不上眼的,况且旁的不说,单这女红,精细周到,已非旁人能比,再有师妹一番心意在里头,又何止金贵二字可表?” 一番夸赞,给足了情绪价值,又便当着黛玉的面,塞进怀里,就放在心口的位置,黛玉瞧的高兴,自觉心意不被辜负,连手上被扎的几个针眼儿,也都不觉得疼了,嘴里却道: “说什么心意不心意的,不过是随手的事情罢了,你可果真瞧的好?要不然还是还我,别叫人笑话了。” 林思衡捂紧胸口衣裳,故作紧张道: “师妹既赠了我,岂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不单这个不能还你,往后十年一百年的,再有新的,也不能还你。” 黛玉闻言,羞喜不胜,跺脚道: “呸,又胡说什么?说什么十年一百年的?就这一个罢了,谁有那许多功夫给你做这些劳什子?” 林思衡呵呵一笑,伸手将黛玉拉到跟前,手上轻轻用力,便将黛玉环到膝上坐着,黛玉一阵软弱无力的抵抗,便也叫他遂了意,林思衡低头凑过去,抵着黛玉的小脑袋,低声笑道: “师妹若果真没空,自然也罢了,只要有什么这个人在,旁的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与黛玉玩闹了一通,“哄骗”一遭,吃了两回小虫子,又挨了几下“娇娇拳”。 黛玉既怕他得寸进尺太甚,也怕自己一时犯了糊涂,趁着中场休息,难得清明的时候,伙同左右护法,终于是“道心坚定”的将他撵了出去。 林思衡满面春风,丝毫不以为忤的离了林家宅子,正往荣宁街去,路过西府,倒看见袭人正背着个包袱自角门里头出来。 袭人瞧见他,也不敢装作没看见,再想躲进去,又迟了一步,稍作为难,只得立在道旁,低眉垂目,待林思衡走近,福身行了一礼道:“见过伯爷”。 林思衡心情正好,瞅她一眼,对其也并无什么恶感,见她身后负着包裹,随口开了句玩笑道: “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宝玉把你赶出来了不成?” 他乐得自在,袭人却着实有些怕他,勉强笑了笑: “伯爷说笑了我不曾做错什么,况且二爷性情温和,赶我做什么 早几日家里哥哥来了一回,说是来了亲戚,叫我回去瞧瞧,这也是本分,只是前头为着娘娘的事,忙的乱糟糟的,抽不得空来,如今娘娘已回宫了,方才得了闲,在宝二爷和太太跟前告了假,回家一趟。” 林思衡也只随口一问,对袭人的亲戚并无什么兴趣,点点头便罢,正要走,袭人顿了一顿,往前追了一步,将林思衡唤住,弯了腰,神色有几分紧张,小意赔礼道: “前儿二爷一时犯了糊涂,本是早该给伯爷道恼的,只是伯爷也知道,近日里府上事情实在太多,竟耽搁了,二爷昨儿还说呢,哪天该请伯爷做个东道,好生赔个不是才是,不是伯爷过几日可有空闲?” 林思衡立在原地,扬扬眉头,这话袭人先前已托晴雯和自己说话,不想却还不放心,也知袭人实在是一门心思都寄托在宝玉身上,不免紧张太过,笑着宽解道: “宝玉性情如此,不过一时说错了话,只要他往后别犯糊涂,生出什么歹意来,一两句话的事情,过后便了了,我与他计较什么? 再者,你也别诓我,宝玉素来对这些应酬的事是不大上心的,你如今虽这般说,却不知他自己可知道要请我做东道?” 袭人的确是代宝玉做的这主,若林思衡真个应下,她是有把握叫宝玉听她的劝的,但既然林思衡无意吃这一回酒,又说破了这内情,袭人也只得面色困窘的笑笑。 饶是如此,终究得了林思衡亲口允诺,袭人神色明显一松,又冲林思衡好生谢了一阵,待林思衡迈进东府大门里,方才呼出一口气来,可算放下一桩心事,理了理衣裳,往后街自家里去 ———— ps:500章打卡。 第501章 袭人还家 袭人家离着贾府不过半里地,出了荣宁街,只几步路便到,然虽是如此,因宝玉跟前离不得人,袭人平日里也并不能常回来。 才到门口,其兄花自芳远远望见,已殷切的迎出门去,口中招呼道: “妹子可算回来了。” 袭人也应了两句,问起母亲来,花自芳便笑道: “前几日里母亲接了几个外甥侄女的来家里,就在后头呢。” 袭人之母这晌也听得动静,掀开门帘,拉过袭人笑呵呵瞧了两眼,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女娃娃。 袭人扫了一眼,见大的十五六,小的怕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招呼两声,自包袱里取了些从贾家带出来的糕点分了,便随着母亲进去叙话。 其母问了几句袭人在贾府里头的事情,袭人自然说什么都好,花母便点点头,又叹道: “你这几个姑表姊妹,家里实在穷的厉害,又说遭了蝗虫,别说吃上饭,快成人的大丫头,连一身遮体的衣裳都都没有,见天的只能裹着烂被单躲在炕上,还是我拿了你的旧衣裳去,好歹才算能带出门来。 我见实在不是办法,才接到我这里来养着,想着过两年,等再大些,也送到府里去,好歹是条活路。你如今在宝二爷跟前服侍着,到时候只怕还得你帮着说说话。” 袭人摇头道: “怕也太小了些,又能做什么?” 花母遂道: “其他几个倒不急,只你那个表妹,今年也十六了,端茶倒水这些事的总做的来。” 袭人想了想,知母亲说的正是最大的那个,既是母亲开口,便不好拒绝,遂招招手。 那女孩早留意着这边动静,见袭人招手,赶忙小跑过来,到袭人跟前,乖巧的行了礼数,口称:“表姐”。 袭人细细打量,见其虽不过十五六岁,又因穷苦,不免瘦弱了些,然虽是个黄毛丫头,五官却甚为标致,竟隐隐更胜袭人自己一筹。 袭人心底默叹,又见着表妹方才将糕点皆分给几个年小的,自己却只取了一小块,浅尝辄止,不免暗暗点头。 这女孩原姓蔡,叫蔡云香,袭人又问了几句话,云香对答无不周全妥帖,袭人暗暗惊异,况且又知贾家内情,便对其母道: “母亲不知,自前两年东府遭了变动,如今府上下人又多了好些,各处皆不乏人,已有两年不曾在外采买下人。 我虽在宝二爷跟前说的上话,此时接表妹进去,却也不免要抢了别人的活计,平白先得罪了人,倒不如暂且等等,待再有几桩大事,那时才好说话。” 花母连连点头,言袭人所说有理,却又犹豫一阵,瞧了袭人两眼,低声问道: “你在那府里头也有好些年,如今瞧着年岁也大了,娘昨儿与你哥哥商议着,不如赎你出来,到时再替你寻一桩好姻缘,若再迟个两年,过了年纪,怕又有些不便了。 况且如今你表妹来了,赎了你出来,正好叫你表妹接了你的活,咱们家与府里的关系还在,恰是两全其美。你自己看呢?” 袭人大吃一惊,当即变了脸色,她早认定了宝玉,如何肯走,当即说道: “当日原是你们没了饭吃,只剩我还能卖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也没有叫娘老子饿死的道理。 只幸好卖在这地方,吃住跟主子一样的,又不曾挨许多打骂,况且爹爹虽没了,凭着这几年里的赏赐,才算慢慢又起了这家业,置宅买地的,回过这一口气来。 若是家里还那样艰难,你们赎我出来,另卖别家去也罢了,或许多得几个钱,可如今其实也不难的,又赎我做什么?只权当我死了便是,再不要起赎我的念头!” 言罢又哭闹了一阵,花自芳在外头听的着急,推门进来劝道: “妹子这说的什么话?这当丫鬟,再如何不过是个下人,赎你出来,自家里养着,也不用你服侍谁,将来嫁了人,好生去过日子,才不算白活了,妹子向来精明,怎么竟犯了糊涂?” 袭人瞧他一眼,倒想起一事来,当即止了哭声,看着自家兄长冷笑道: “是了,我道你们缘何好好的要赎我?你也别说我精明,我如何能比得了你,前儿我还听说母亲替你相看了几家,想是你如今这般年岁,也着了急,又舍不得掏那笔聘礼银子,倒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说什么叫我嫁人,莫不是替我寻了哪家或老或丑,舍得给钱的,正好便宜了你的好事!” 袭人这一番话出口,竟说个正着,花自芳当即面色讪讪,隐隐有些羞愧,却不敢对袭人说什么重话,诚如袭人先前所言: 花家早年里,其实在京里做着一门小营生,后来破了产,花父又病死了,这才把袭人卖进了贾府,也正是靠着袭人不时往家里送些赏赐金银,花家这两年才渐渐好转,不说有多富裕,勉强也殷实起来。 原先饶是打的好主意,袭人当日里虽卖的死契,然花自芳却知贾家待下最为宽厚,恩多威少的,袭人这些年在那宝二爷跟前服侍周道,常得褒奖,若要赎她出来,只好好去说,便看在这情分上,只怕是连赎身银子也可省了,还得再多得些。 然袭人态度这般果决坚定,母兄怕恼了她,一时却也不敢再说了,只得好生哄着,好歹多留了袭人几日。 第502章 知会 袭人止住了其母兄话头,也不欲闹的太过,伤了亲人间的颜面,便多在家住了几日。 宝玉这两日里虽惦念的要住进那园子里,众姐妹却俱都疲乏,日里也没动静。 宝玉跟前没了袭人,虽有麝月茜雪等人服侍着,却总觉得不甚周到,不能尽如心意,不过才两天功夫,竟已想念起来,专拎了两盒袭人爱吃的酥络,便要去寻。 打定了主意,宝玉又去寻茗烟一道,才到了茗烟所住的耳房外头,刚至窗前,却听得屋内有阵阵情动呻吟之声。 这倒叫宝玉唬了一跳,舔破了窗户纸往里头偷瞧,却见茗烟按着一女孩儿,正做着那事儿,宝玉瞧的心思莫名,一脚踹了门,抚掌大叫道: “好了不得,我正寻你,你却躲起来做这好事!” 屋内两人被这一番动静唬的肉皮都颤起来,赶忙各自分离。 茗烟见是宝玉,却松了口气,并不太惧怕,口中求饶不迭。宝玉点点他道: “青天白日的,要是叫旁人撞见,告到老爷跟前去,你是死是活?” 一边说着,一边又偷眼去看那丫鬟,见虽不能言美貌标致,皮肤倒还白净,又方才云雨,也略有一二分动人之处。 那丫鬟见宝玉看来,羞的面红耳赤,低首不敢言语,呆立了片刻,便掩面逃了出去。 宝玉见吓着了她,往外追了两步,口里还喊道: “你也别怕,我只与茗烟说着玩的,我不对人说!” 茗烟听他发喊,反急的跳脚,拦着宝玉道: “祖宗诶,你这分明已告诉人了!” 宝玉瞅他一眼,低声问道: “那丫头十几了?” 茗烟嘿嘿一笑,浑不在意道: “多不过十六七罢了。” 宝玉便直摇头: “你连她年岁都不清楚,旁的更不用说了,可见她也是白和你好了一遭。” 茗烟笑而不答,宝玉也不再多提,只叫茗烟跟自己一道往花家去,茗烟一阵为难道: “路虽是熟的,只是若叫人知道,还说是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便拍拍胸脯担保道: “自有我呢。” 说罢便拖着茗烟,一道自后门出去,茗烟隔的老远,已喊起花自芳的姓名,花自芳出去一瞧,见是宝玉来了,吓了一跳,忙上前亲自扶着宝玉下来,又冲屋子里头喊,说是宝二爷来了。 旁人倒也罢了,袭人听着动静,还当是宝玉又出了什么事,唬得惊疑不定,忙迎出来,拉着宝玉道: “二爷如何到这来了?” 宝玉笑答道: “待的怪闷的,来瞧瞧你在家里做什么?” 袭人这才放下心来,摇头道: “嗐,我又能做什么?不过歇两天罢了。你也是胡闹,这地方倘是碰着了人,又或者撞了车马,也不是闹着玩的。” 又瞪了茗烟一眼,喝问道: “都是茗烟挑唆的不是,回去定叫嬷嬷们打你一顿板子才好。” 茗烟撇撇嘴,斜了宝玉一眼道: “看,我说不来,非是二爷打我骂我的,定叫我来这,回头还不是我遭殃?” 宝玉劝和了两句,又叫袭人领着,将花家一众人都问候了一回,那几个来投靠的小丫头见着宝玉,也都个个把头低着,不敢言语。 袭人又领着宝玉做在炕上,拿厚厚的被褥铺在宝玉屁股底下,用自己的脚炉给他垫脚,又从荷包里取了梅花香的饼子,怕宝玉吃冷食坏了肚子,用手炉烘的热热的,再沏了热茶来招待,果真无不细致周道。 宝玉歇了片刻,与花家众人说了一通话,便拉着袭人,说要接她回去,袭人便笑道: “我好容易才歇两天,你跟前不是还有麝月她们,怎的又来闹我?” 宝玉便答: “她们虽也好,只是总不能及你。” 袭人听得欢喜,果真也不在家里留了,当即便收拾起来,欲随宝玉回去,花家母子更不敢拦,虽不过几步路,却怕宝玉磕着碰着,仍旧叫了轿子,一道送宝玉和袭人回去。 袭人既走,花家母子虽心里的算盘不能得逞,然今日见着宝玉亲自来寻袭人,言语亲热,如何还不知袭人的打算,却真是意外之喜了,自此也果真再不说为袭人赎身的话。 待回了绛芸轩,其余丫鬟却正不在此处,各自出去玩了,袭人又收拾一通,宝玉饮了一口茶,笑问道: “今儿那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随口答道: “是我姨妹子。” 宝玉便连连赞叹,袭人笑看他一眼: “你又叹什么?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她不配穿那红的?” 宝玉连连摆手道: “不是不是,她若不配穿,谁还敢穿?我是见她实在生的好,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抿了抿嘴,却并不将母亲的意思说出,冷笑道: “我一个人是奴才命也罢了,难道我的亲戚,也都是奴才命不成?还定要拣好的送你家来。” 宝玉听得莫名其妙,却也哄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来我家,就定是奴才不成?说一声亲戚就使不得?” 袭人气笑道: “又说胡话,那也般配不上,再叫人听见,只当是我轻狂的不像了。” 宝玉却不爱论这些身份地位的,便不肯再说,袭人见他不说话,又反过来拉着他笑道: “罢了罢了,想是我又言语得罪了你这祖宗,你要是真看上,赶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来就是了。” 宝玉叹息着摇头道: “这还是罢了,你这样说,我可怎么答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大院里,岂不比我们这些浊物来的合适?” 袭人听他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也听得多了,又怕宝玉过两天转了心思,便说道: “她虽没这造化生在府里,也是娇生惯养的,是我姨爹爹的宝贝,各式的嫁妆都备齐了,明年要嫁人的。” 宝玉一听这嫁人二字,更觉得可惜,只觉好不自在,却也无法可想,又不敢坏人姻缘,只得彻底死了买云香进来的心思。 转头又过了几日,林思衡正在府里歇着,一边勾勾画画的,谋算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边与几个丫鬟相伴取乐,好不惬意,却见凤姐儿寻来,拉着他道: “明儿你可别出去了,宝玉这两日里日日到我那儿去问,说什么时候搬进那园子里去,昨儿老祖宗磨他不过,已发了话,就明儿请几个姑娘小姐进去逛逛,各自定了。 我是专程来与你说一声,回头你要是耽误了,也别怪我。” 林思衡随她在身前坐下,光明正大的瞅了一眼,嘴里笑道: “这自是你们西府里的事,与我说什么?” 王熙凤故作不曾察觉,竟似有几分默契在里头,觑他一眼,撇嘴道: “话说的干净,我不信你明儿果真不去,到时候又怪我不知会你。 那园子后门就在你府里,先前你就去的怕比我还勤,再说旁人不知就罢了,那潇湘馆我却知道,定是一早就给林丫头留着的。 亏你先前废那许多心思,又是铺铜管又是栽竹子的,连娘娘的心思也叫你撞个正着,你不去看着也放心?” 林思衡被她说破,也不否认,笑笑不做言语,凤姐儿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好几眼,忽然开口道: “几个姑娘搬进去自是说好了的,宝玉昨儿缠着老太太,也说要住进去,老祖宗也准了。 再是太太提了一回,说要将园子那后门给封了,老祖宗虽还没应声,我瞧着倒也正考虑着呢” 林思衡扬扬眉头,心下略有些不快,点头谢过了凤姐儿的好意,待送了凤姐儿出去,便递了一道口信,往宫里去了 第503章 元春传谕 宝玉接了袭人回来,左右无事,便又缠磨贾母,催促着要搬进园子里去,这日里终于收拾停当,贾母受他央磨不过,便也应下。 因而到了今日,宝玉早等的急切,饭也不吃,一早便去唤起三春,又自梨香院里请了宝钗来,便在大观园门口等着黛玉。 另一头里,贾政用过了早食,正要往衙门去,却听得李贵寻来,跪地禀报道: “老爷,娘娘一早打发人来了,就在前头候着着,说是有话与老爷交代。” 元春虽为贾政之女,然如今既为贵妃,已是天家之人,贾政满脑子君君臣臣的思想,岂敢怠慢,,忙不迭地的迎了出去。 那内侍见着贾政,问候了两句,便道: “打搅政老爷清净,实是娘娘话说得急,奴才不敢耽搁,搅扰之处,还望政老爷勿怪。” 贾政忙躬身道: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公公旦请示下。” 内侍也客客气气的说道: “听闻府上有位衔玉而生的二公子,正是娘娘胞弟,娘娘虽在宫里,也不免时时牵挂着。娘娘的意思是” 这内侍轻咳一声,已示后头便都是元妃的原话了: “吾弟既已到了舞象之龄,且前日还家,也可见吾弟天资聪颖,正该一心向学,勤勉上进,请老爷多加管束,督促功课,早取功名,方是正途。 若老爷平日事忙,难以管教周全,也可送往国子监,或者别家大儒学院里头受教,只不可再成日里留在家里,一位与姊妹们嬉闹厮混。 若是老祖宗天性慈爱,也需知来日纵得他成了膏梁纨袴,将来如何振作门庭,恐不免三代之后,将有家业凋零之时了。 只盼老祖宗和老爷太太知我心意,再勿这般溺爱才好。” 宝玉失于管教,不通经义,一向是贾政心头之痛,如今又见元春也传话督促,更不免面色羞惭,额上沁出汗了,起身对内侍拱手作揖道: “不想犬子愚鲁,竟累得娘娘凤心悬挂,政实汗颜,还请公公回去,报与娘娘知晓,既得娘娘教诲,政再不敢大加宽纵,自此以后,定当严加管教,好歹令其成才,方不负祖宗荫庇。” 那传话的内侍便点点头,也起身道: “既如此,奴才这便回宫了,前儿贡上了些新的银毫,娘娘觉着甚好,特赐了一匣与政老爷品尝,政老爷勿送。”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贾政接过茶叶,忙又谢恩不迭,又给这内侍封了一包银子,亲自送出府去。 待转回来,又一阵长吁短叹,唉声叹气,忽然猛的一拍桌子,对李贵喝问道: “可知那孽障又跑去哪儿了?” 李贵一个激灵,赶忙道: “老爷莫非忘了,今儿老太太发的话,说是让宝二爷与几位姑娘一道住那园子里去,宝二爷一早便拉了三位姑娘一道去了。” 贾政便气红了脸,喝骂道: “好个不知廉耻的畜生!他如今多大年纪?还要与姊妹们住园子里?成日里不读诗书经义,却好什么胭脂花粉,莫非来日他还要去学女红刺绣不成? 来人!取我板子来!再将宝玉也拿来!” ———— 宝玉等了小半个时辰,林思衡才自师父跟前接了黛玉,一道往这里来,宝玉神色一喜,趋近几步,一脸雀跃道: “林妹妹可算来了,咱们快一道进去瞧瞧,若有林妹妹喜欢的,便由得林妹妹先挑。” 黛玉见他神色,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 “宝二哥太客气了些,只进去看看景致便罢,我本是还要在爹爹跟前侍奉汤药,又挑个什么,自然是姐妹们去选。” 宝玉还待再说,一旁的王熙凤却插嘴道: “可算是齐了,宝玉,你要还在这站着,我可先进去了。” 宝玉被她岔了话,也不以为忤,依旧一脸高兴的笑笑,林思衡打量凤姐儿一眼,却玩笑道: “几位姑娘搬进去陶冶性情自是正理,大嫂子又向来担着教养之责,也该一同搬进去处,却不知你跑来做什么?” 凤姐儿便气恼的嗔他一眼,又得意的扬起头来,一脸骄傲道: “这园子废了我不知多少精神,偏偏进进出出的多少回,竟还没顾得上细细赏玩过,我今儿是专在老祖宗跟前求了脸面,偏要跟你们一道进去,虽没那福气一道住进去,还不许我仔细瞧一瞧,正好也给你们做个参详。” 昨儿凤姐儿连见他时,天色已有些昏暗,瞧不大分明,林思衡这会儿再看,却见凤姐儿面色稍显苍白,虽仍旧竭力作出往常一般神采奕奕的模样,又多添了些胭脂,竟也不能遮掩眼底疲倦之态。 为这修建大观园一事,前前后后,确也属凤姐儿第一个事多任重,不能比宝玉清闲,别人尚可偷闲躲懒,她是半点也脱不得身的。 故也真是将凤姐儿好生劳累一回,耗损精力,再者平日里又难有修养,终于是显到面上来。 饶是如此,终究凤姐儿生性要强,断不肯再人前落了话柄,叫人褒贬,只咬着牙,强作无事人一般。 林思衡见的分明,却也难扭过凤姐儿的性子,故也不去多说,只笑道: “你要进去自然随你,只是你怎好自己跑来,却将巧儿丢下了,这也是你这当娘的做的事情?” 凤姐儿摆手道: “她才多大年纪,路都走不稳当,我叫平儿看着呢。” 林思衡啧声道: “巧儿这般年岁,岂有不爱新鲜,喜贪玩的,今儿既要热闹一回,她虽还是个娃娃,也没有独独落下的道理。” 三春等人也俱都喜爱巧儿乖巧,一同附和,凤姐儿见此,瞧了林思衡一眼,也笑起来,故作无奈道: “罢罢罢,既是你们非要添这麻烦,那也由得你们,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回头那丫头要是闹将起来,我是哄不得的,也只得你们自己去废那工夫。” 说着便又唤过一旁的丫鬟,叫她去寻平儿,将巧儿一并带来。 不到片刻功夫,平儿果真也将巧儿抱来,宝玉早等的不耐烦了,见可算是没了事,口中便催促道: “咱们还是快走,若再这样耽搁,只怕等入了夜,这园子也还走不完呢。” 说着就要抬脚往里头进,只是还没等迈过门去,就听得远远的喊道: “二爷!宝二爷!且慢着!老爷正寻你呢!” 一边喊,一边往这里跑的飞快 第504章 潇湘馆 宝玉远远听着,脚下便是一软,打了个趔趄,累的探春伸手搀了一把,方才站稳在原处。 待那李贵跑到跟前,宝玉便急忙问道: “老爷寻我何事?” 李贵跑的太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道: “我也不知,只是听闻方才宫里娘娘传了旨意来,不知说了何事,老爷过后便发了脾气,打发小人来寻二爷,还叫人拿了板子,二爷还是快去,若再耽搁,惹得老爷再发了性子,可真难说了。” 宝儿听闻贾政已发了脾气,当即唬的魂也分了一半,面色惨白,两眼发直,头上汗如雨下,立在原地不吭一声。 凤姐儿也吃了一惊,狐疑的看了林思衡一眼,也问道: “事情也说不分明,要你有什么用,究竟是怎么说的?” 李贵苦着脸道: “老爷先前也还好,只是听得二爷正闹着与几位姑娘一道搬进去住,便骂二爷,说是日后岂不是还要去学针线女红什么的,这才气的狠了,只怕今儿是真要发落二爷一回了。” 凤姐儿愈发笃定三分,暗道果然如此,拽着宝玉道: “既是老爷寻你,宝玉还是先去,与老爷好好说个分明就是了,若里面真有什么好地方,我自替你留着。” 林思衡见宝玉还愣在那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瞧着跟发了癔症似的,也不知听见没有,却懒得惯着他这些小手段,不咸不淡道: “宝玉,你再不去,世伯只怕要亲自来寻你了。” 凤姐儿方才那一句话,宝玉无动于衷,这句话说出来,却又将宝玉唬回了神,激灵灵打了个摆子,神色间惊惧难消。 又扭头看一看一众姐妹,着实是舍不得离了这“姹紫嫣红”好地方,但总归还是贾政的威慑力更大些,宝玉犹豫片刻,也只得先去见贾政,还不忘对凤姐道: “劳二嫂子快去找人,说给老祖宗知道,也算救我一命。” 凤姐儿自然满口应下,当着宝玉的面吩咐了,宝玉这才挪动脚步,叫李贵搀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梦坡斋去,李贵揽着宝玉的肩膀胳膊,入手一片油滑,方知就这么一会儿,宝玉这一身衣裳,竟都已汗湿了。 除黛玉与凤姐儿之外,其余几女见宝玉如此,也不免面面相觑,探春紧着问了一句道: “老爷好端端的发了脾气,二哥哥此去不知可还要紧?” 林思衡笑着安抚道: “宝玉聪颖,有什么说不通的?况且便是世伯有什么不满的,也不过管教一二罢了,世伯虽是严父,又岂能真将宝玉打出个好歹来?多半骂上几句就完了。” 几人一听,也觉有理,这年月,老子教训儿子,纵以棍棒相加,也是常理,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便也都暂且抛在脑后,又个个兴高采烈的往园子里去瞧。 过了那假作屏障,上书“曲径通幽处”的一块大石,又过了沁芳亭,再往里走,第一处便是潇湘馆。 粉垣青瓦,数楹修舍,又有千百竿翠竹修饰,林边再有一泉,汇成小溪,绕至屋前,上有一小石桥相通,虽不过两三间屋舍,旦有微风吹拂,便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影摇曳,透入窗棂,曲径游廊,苔痕凝碧。 黛玉一见,已觉心喜,暗道似这般景致,若于月夜之下秉烛夜读,又或是白日林中抚琴散步,方不枉白来一遭。 又抬头见那屋上匾额,正是“潇湘馆”三个大字,只觉正合自己心意,尚在欢喜,便听得师兄在耳旁道: “师妹看此处如何?这潇湘馆之名,正是师兄所题,可还合师妹心意。” 黛玉闻言,当即又想起自己昔日所作“请将心事付潇湘”一句,更以为是师兄有心如此。 见师兄将自己所作的词记的分明,黛玉愈发欢喜,正要开口应答,一旁的探春看着两人,见黛玉面上喜色,眼底微有些异样,忽然笑道: “林大哥好生偏心,怎的只问林姐姐,却不问我们?林姐姐这会儿不说,我可也是喜欢的紧的。” 一旁的宝钗忽然也插嘴道: “三丫头这话说的正着,这处地方真是个清净的好去处,连我也瞧着喜欢。” 黛玉神色一滞,手上紧了紧帕子,故作不在意道: “早说了你们先挑,前头不开口,这时候倒争起来,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喜欢,拿去就是。” 虽这般说,黛玉心里头却着实不舍,还盯着那潇湘馆三个字,半天也挪不开眼睛,林思衡见她还嘴硬,便帮衬道: “探丫头和宝丫头偏要淘气这一回,这潇湘馆一早便是我为师妹定下了,你们这时候再要来抢,我可不能给了。” 黛玉见他话说的“霸道”,不免羞喜,探春更是咕叽一下笑出声来: “是了是了,怪不得林大哥旁处皆不费心,独这一处又铺铜管,又栽竹子架石桥的,可不就是给林姐姐专门留的。 可见这当妹妹的,就是比不过好嫂子,林姐姐别恼,就算妹妹糊涂了一回,一时说错了话,再不敢与姐姐争了,求姐姐饶我一回,若不然,只怕林大哥也” 探春话未说尽,黛玉已听不得了,涨红了脸,羞愤的一跺脚,就要去将探春拿下,黛玉尚未出手,探春自己先笑的站立不住,被黛玉轻而易举的斩于马下。 黛玉得胜一回,羞意未消,又将一旁笑的欢快的凤姐儿也撕扯一回,“顺手”将宝钗也追着打闹一番,场面一时热闹起来,处处欢笑,身姿摇曳,倒叫林思衡大饱眼福。 其余几女本就是凑趣逗乐,只守不攻,黛玉“大逞雌威”,“以一敌众”,凭着“武力”,压得众人“心服口服”,总算是将这潇湘馆“占下”。又细细多看了两眼,更觉心怡,只觉处处皆合心意,独有一处不好: ‘若选了这处,却正是离师兄最远的一处地界了’ 第505章 各归其所 过了潇湘馆,再往里走,却有一青山斜阻,一条黄泥矮墙围起一条茅舍,又有桑榆槿枳编就青篱,篱外酒招斜挑,上书“稻香村”三字。 内中几百株杏树,虽因季节未至,尚未见花开,也颇有气势,石井旁鸡鸭闲庭信步,纸窗木榻透着素简,案头放着《女四书》,一旁还有一纺车相伴,一派农家景象,倒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一般。 李纨一见笑道: “好个所在,这处我倒喜欢,想来你们也是不来跟我抢的。” 众人都正是青春年少,除李纨外,又岂有此等“归隐田园”之心,自然都连连摇头,将这处让与李纨。 复行入里,过一朱栏板桥,便见一清凉瓦舍,水磨砖墙,上有萝薜倒垂,下有清流浮荡,除此之外,别无花木,偏有喜多异草,牵藤引蔓,垂山入石,甚或挂檐绕柱,盘阶入巷,馥郁芬芳,别于旁类。 屋舍青纱布幔,妆点素净,只有一土定瓶,斜插白梅,稍作点缀。 虽有衡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众人也稍觉无味,独宝钗爱这衡芜杜若之清芬,故定下此处。 又往里走,穿过一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却见有几间木色大屋,阔朗三间,相连不作隔断,院中点缀几块山石,旁的却大多已海棠芭蕉为主宾,蕉下正有一鹤,步履翩翩。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遮蔽。地势开朗,一望无余。 探春往里去瞧,又见其正中一间,摆着许多名家字帖,书案堆砌,上有数方宝砚,墙上挂着米襄阳之手书,颜真卿之墨迹,紫檀架上,钧窑瓷盘盛着娇黄玲珑佛手。 探春性子疏朗,尤爱这处开阔敞亮之所在,定下此处,转出来抬头看匾,上书“秋爽斋”。 继续往里,又见一富丽堂皇之所在,四面皆雕空玲珑木板,悉为名手,五彩销金嵌宝,鼎香炉烟,设瓶置台,各式各样,满墙满壁,皆有古玩之形,更有一玻璃大镜,专自如意斋买来,放在其中,价值不菲。 众人皆啧啧称赞,却又觉富丽太过,恐不能相配,都不去选,却独合了凤姐儿心思,穿行其间,流连忘返,又不开口,只随着众人继续往里。 又过两座假山,见有一门,掩在山坳深翠之处,一弯朱桥斜跨寒溪,石径覆满苍苔,几株古梅盘结似铁,暗香凝霜。 再有门窗似是有意仿旧,朱漆斑驳,两侧门帘也被藤蔓侵蚀半阙,正堂有一画案,案后悬着一未尽之图,墨渍斑斑,案上散落赭石花青。 众人抬眼去瞧,匾上所书正为“暖香坞”,王熙凤连连摇头道: “这地方瞧着分明清凉太甚,哪里合这暖字?” 行至这里,也只迎惜二女不曾定下居所,惜春抬眼瞧了迎春一眼,见其依旧低眉不语,又微不可察的往正站在黛玉身边的林思衡扫了一眼,抿了抿嘴。 她这一路不发一语,偏这会儿对凤姐儿回嘴道: “你知道什么?这院子虽清冷了些,然有字画相伴,便有朱砂石青之美,这热闹繁华不再其外,却在其里,你们都不要,那就归我好了。” 说完便又闭嘴不言,林思衡略蹙起眉头,也觉此地实在是枯寂清寒太过了些,惜春方才所言,不过是强词夺理,情知这丫头乃是别扭着性子,故意所为罢了。 但既然她自己选了这处,旁人也总不能强拦着,只是若任由她日复一复的住在这清冷之地,只怕天长地久,性子便真个难已扭转了,说不得过个几年,真就又去寻了青灯古佛,便添了一嘴道: “四妹妹喜欢这处,自然由你,只是四妹妹年幼,只是如今天寒,妹妹住这石径里头,未免湿寒伤身。” 说着便招过身后随行的一个丫鬟,对其吩咐道: “我库中有一杏红缂丝帘莲帐,另有两套秋香黄葛坐褥,还有一鎏金錾花青铜暖炉,你去找红玉,将她将这些东西全都取来,就添置在这里头,好歹去去寒意。” 林思衡特意选的色彩艳丽温暖的几样装饰,那丫鬟忙要领命而去,林思衡又继续说道: “险些忘了,四妹妹擅画,再叫红玉将我那汉宫春色图,还有白鹭破云图,都一并取来,送个四妹妹赏鉴。” 惜春抬起头来,面上无甚表情,正要摆手推拒,却见林思衡也扭头看她,口中叹息道: “我这两幅画,俱是名家手笔,只怕四妹妹能有所得,早日将我那幅画像画出来才好,我是年年盼着,总无音信,妹妹若再不紧着些,只怕我都要老了。” 惜春神色一僵,便破了功,维持不住面上的清冷之色,绞了两下帕子,耳尖微微泛红,略有几分羞涩的笑道: “你催我也是无用,总归我画艺不精,还是要劳你再等等了。” 林思衡见她这神情,虽不过浅笑,也比先前不知生动鲜活多少,却又想着早几年这丫头端着碗汤,就来与自己对饮这一桩故事来,那时惜春活泼俏皮,哪里是如今这副心境,不免更觉喟叹。 惜春虽不知他心头所想,然终究私底下也时常关注着他,只是不肯显于人前,这会儿却将林思衡眼底一缕痛惜之色瞧得分明,心下也隐隐一动,复又低下头来,也不再推拒林思衡所赠了。 离了暖香坞,继续在园子里穿行,绕过一处小湖,见有一湖心洲,洲上有一小筑。 其内芦花苇叶摇荡水榭,菱荇鹅儿戏水穿萍,众人随即前往,洲前有一矮石,上书“紫菱洲”,跨过栈桥,登上小筑,楼中另有一匾,为“缀锦楼”。 楼中有棋坪书册,暖炉香帐,一应俱全,迎春扫了一眼,低声道: “我就在这里罢。” 探春四下观望,也点头道: “这处正临着湖水,也是一处好景致,只是姐姐若在这里,与我们正隔着这一湖,岂不是太远了些。” 迎春拿余光瞄了林思衡一眼,小声道: “你知道我爱棋,正想着日后临湖对弈,况且虽隔一湖,这湖又非自然所成,也不广大,不过是在这园子里,你来我往的,又能远到哪儿去?” 探春也觉有理,不再多说,其余几女也无甚劝说之意,迎春见此,默默松了口气,说什么爱棋,什么临湖对弈的,不过是遮掩之语罢了。 她选此处,也不为别的,只不过是此处离那东府后门最近,来往便宜罢了 迎春思及此处,虽已做了决定,也不免心里怦怦直跳,暗自感慨自己着实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心中正起了几分纠结,又一抬眼,却见林思衡正看着她发笑。 笑中若有深意,直教迎春心下一荡,又想起两人私下独处之事,不免心旌动摇,羞喜满怀,方才那些许纠结之情,转眼又不知何处了。 第506章 访妙玉 众女游园而过,选定了住处,也不过才过半日,就在园子里草草用过了饭,犹未觉兴尽,探春忽然言道: “今虽各自定了住处,这园中却还有几处主人,不可不去拜见。” 惜春一怔,便问是谁,探春嘿然一笑道: “你们难道不知,早几日娘娘归省之前,自外头请了一位代发修行的女师傅,就住在山上栊翠庵里,听闻其人姿容不凡,颇为罕见,外头难寻,况且又通文墨,更有过人之处。 往后既在一处园子里头住,她既先来,咱们何不就去拜见,认识一番,若果真是个德行出众的,日后时常来往,也是裨益。” 众女闻言,皆颇为心动,林思衡却笑道: “你说的既是那妙玉,我劝你们还是不去的好,这人性子清高的紧,素来冷脸待客,脾气又大,倘若你们这许多人去,惹她恼了,回头拿着把扫帚,将你们都赶出来,我却拦不住。” 探春闻言不免诧异,又见林思衡笑的古怪,虽一向对林思衡崇爱有加,心下也不免犹疑两分,便又对黛玉问道: “可果真如此?林姐姐可曾见过她?” 黛玉嗔了正在身边憋笑的师兄一眼,略一犹豫,还是不免出言为妙玉回护道: “她是出家人,行事自是与我等俗人有几分不同的,况且日日吃斋念佛,性子许是清冷了些,然姿容学识的确十分不凡,常人多不能及她。” 探春闻言,虽不知林思衡缘何出言“诋毁”,却也不去深究,只更觉心动,又对众女说道: “不如先去,若能相处的来,自然是好,倘若果真性情上有不合之处,如今冬日,百花衰败,独栊翠庵上那片梅林开的正好,正好赏一赏景,也不能算白走一回。” 说着便一马当先,拉着惜春就往栊翠庵去,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也皆都跟上。 这栊翠庵坐落于一处矮山之上,正修做禅房式样,众人缘阶而上,便见有红梅映雪,青瓦黄墙,端是一副好意象,好景致。 探春寻至门前,见大门紧闭,便拉着门上铜环敲了敲,便有一小道姑自里头将门拉开,好奇的打量外头众人,又刻意的盯了林思衡和黛玉两眼。 探春见这佛庵里竟出来个道姑,不免一愣,却也不往心里去,口中客气道: “我等在园子赏景至此,久闻妙玉师傅大名,前来拜见。” 那小道姑稽了一礼,回应道: “妙玉师傅正在里头研读经书,容我先前通禀。” 说着便又把门关上,将众人都晾在外头,也不说先请入内奉茶暂歇一类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只得暂且等着。 那小道姑入了里间,妙玉正坐在一蒲团上,随意翻着手里经书,问道: “外头何事纷杂?” 那小道姑正是妙玉身边带着的那个小丫鬟,闻言回道: “是贾家那几位小姐,正在外头,说是听闻了姑娘的名声,要拜会姑娘,早几日便听说了,她们也要住进这园子里来,姑娘可要见见?” 妙玉便皱起眉头,她虽清高,却不糊涂,对自己的名声却也有数,自己来这园子里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若说有什么名声显露在外,除了这一身的美貌,怕也只有自己性情古怪一桩了。 无论探春等人是为这其中哪一桩来,妙玉也都不肯被人当做什么新奇物件来瞧,哼了一声,吩咐道: “你去回话,就说我正潜心坐禅,不便待客,她们若欲赏景,旦请自便罢了。” 那扮作道姑的小丫鬟闻言,稍作为难,也只得如此回话,探春听得妙玉拒见,不免有几分扫兴,宝钗见此,出言劝解道: “人家需是你们请来坐镇庙号的,该是尊客,咱们今儿冒昧来访,这番看新奇的态度,也的确唐突了些。况且出家人有出家人的规矩,咱们不懂罢了,也不好勉强。” 探春便道宝钗所言甚是,也不去看什么梅花了,便要转身下山。 林思衡见妙玉又在“装模作样”,却偏要逗她,反倒近前,对那小道姑笑道: “你再进去说一声,就说林思衡前来拜访师太,师太若不肯见,我可就自行入内了。” 那丫鬟早认出他来,又刻意多看了一旁着了女装的黛玉两眼,心里头一阵长吁短叹,扼腕叹息,虽听得林思衡言语“逼迫”,到底是打过两回交道了,也并不太惧怕,嘻嘻一笑,虚掩了门,又入内回禀去了。 探春正欲循宝钗之言,不作强求,这会儿却见林思衡反行强求之事,大为诧异,也立住不走,眼睛里满是好奇探寻之色。 黛玉本不欲出这风头,正轻轻拉扯着林思衡的衣袖,想着不如还是作罢,就见那小道姑又哒哒哒的跑出来,将门拉开,笑着请道: “妙玉师傅请诸位入内稍坐,她一会儿便来。” 探春见妙玉此等“欺软怕硬”之行,大为惊奇,心下不免一阵腹诽,先低看了妙玉两分,待入了一处偏室,各自分座。 少顷,妙玉果真便从帘子后头转出来,仍着那一身合身道袍,身后随着两个小道姑,一人执壶,一人捧着漆盘,上面放着许多茶杯。 妙玉入内,眼神一扫,就看见正坐在那里,眼神中带着几许笑意的林思衡,神色颇为不善的盯了这“仗势欺人”之辈几眼。 又亲自为众人分了茶,林思衡接过杯子,正回没隔几日,况且又与旁人的杯子样式不同,只和黛玉所执相仿,倒认了出来,分明就是自己先前用过的那个。 心里一阵嘀咕,只道莫非妙玉还是个强迫症不成? 妙玉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也不知林思衡又在肚子里偷偷说她坏话,待斟过了茶,妙玉自觉已尽了待客之道,便朝林思衡“兴师问罪”道: “先前是你再三相请,言西府断不行那等仗势欺人之人,我方才肯来,然先前我正一心研读经学,你却言语逼迫,意图强闯,坏我修行,却是为何? 若早知是这等德行,我岂肯来,倘若再有此事,我也不敢留在这里,不如还是出去,另往他处的好。” 第507章 黛玉雌威 林思衡听妙玉这番质问,也乐道: “师太所言大谬,我先前所言,贾府断不行那等仗势欺人之举,然师太难道不知,我却非贾府之人,这等事自然便能行得,也不算毁诺。” 妙玉瞪大眼睛,看着这振振有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行子,气红了脸,一甩袖子,咬牙道: “好!既是如此,来人,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 探春与宝钗等人见不过三两句话的,妙玉居然就闹着要走,更添纳罕。 黛玉没好气的白了师兄一眼,也不知为何师兄总是与这妙玉不大对付,三两句的就要争吵起来。 但总不能真就这么把妙玉给气跑了,到时候岂不又将这栊翠庵给空出来?却又上哪再寻个如妙玉这般合适的人选去?对于妙玉昔日所合那八字,黛玉一直是十分认可的,忙出言道: “妙玉姐姐又不是不知我师兄性情,虽爱开些玩笑,却从来也无恶意的,姐姐这便要走,虽是我师兄得罪了你,岂不也辜负了旁人一片心意。 况且又还是冬日,这时节出去,也多有不便,姐姐纵是执意要走,也还是暂等些时日,何必为与我师兄怄气,又伤了你自个儿? 若姐姐还不能解气,赶明儿我专程做一回东道,定叫师兄给你赔礼,你看如何?” 妙玉瞧了黛玉一眼,见黛玉比先前所见,竟愈发显得钟灵琉秀,便默认了这“妙玉姐姐”的称呼,况且黛玉又递了台阶来,她尚且惦念着师父临终时所提缘法,也就坡下驴,不再说什么要走的话,只冷哼道: “赔礼那便罢了,靖远伯身份尊贵,我也担当不起。” 众女见其与林思衡针锋相对,除黛玉外俱都不多吭声,只是心里头自然都偏帮着林思衡这边,皆感妙玉无礼,也不去与妙玉搭话。妙玉自己也不擅应酬宾客,气氛颇为冷场。 反倒还得是林思衡不时戏言两句,众人捧场,好歹叫众人多坐了片刻,不至于起身就走,没滋没味的喝过一盏茶去,便都纷纷告辞。 妙玉送至门外回转,却又不急着回去看那佛经,反立在窗前,隔着窗棂瞧向外头几女,半晌忽然言道: “果真是富贵之家,个个灵秀,确非别家能比。” 话音未落,就看见林思衡不知与那名为探春的女子说了什么,探春便笑着抓着林思衡胳膊,轻轻摇晃起来,分明有几分撒娇的模样。 妙玉见此,又不自觉的蹙起眉头,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也不再多看,一扭身又回里间去,继续研读那些佛经去了。 出了栊翠庵,凤姐儿第一个连连摇头,啧声道: “到底是个出家人,瞧这通身的架子气派,怕连老祖宗都要饶她三分,任她模样再好,又如何的有涵养学识,我也不往她跟前凑了。” 林思衡瞅她一眼,打趣道: “你既看她不惯,背地里说又有什么用?刚才当面的,我怎么不见你说出一个字来?” 凤姐儿翻了个白眼,撇嘴道: “我这不是怕搅了你们的兴致,要只我一人,我扭头也就走了。” 李纨也点头道: “这位妙玉师傅,气派是大了些,只怕不是好相与的,但总归是老爷跟太太做主请回来的,咱们以后少招惹些就是了。” 三春等也都点头应下,林思衡左右瞧瞧,也不免心里暗自感慨,连李纨这样怕惹是非的,这回都忍不住说了两句长短,可见妙玉在这为人处世上的功夫,的确也浅薄的太过了些。 林思衡当着面儿的,虽总逗的妙玉气恼争执,这时候却不欲多说什么,毕竟妙玉的性子他早就清楚,当下岔开话题道: “前儿听说那班小戏子排了新戏,可要去瞧瞧?” 探春方才在栊翠庵上扫了兴,这会儿闻言,立马又精神起来,一伸手拽住林思衡的胳膊,晃了两晃,颇有兴致的问道: “前儿大姐姐回来,看了几出戏,演的真好,林大哥不说便罢,你这一说,倒真勾起我的念头来,今儿别的地儿都可不去,若真有新戏,定要去瞧瞧的。” 黛玉觑了探春那只拉着林思衡的手一眼,眨了眨眼睛,取笑道: “人尝言,这练字习书,能叫人平心静气,怎么探丫头练了这么多年的书,我瞧着性子反倒而愈发急切了,莫非竟是练的笔走龙蛇的草书不成? 诶唷,若真是如此,那可了不得,这指不定咱们这园子里,来日还要出个与‘颠张醉素’齐名的‘狂贾’不成?” 探春小脸一红,还嘴道: “我虽临摹几本字帖,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哪里就敢与张旭怀素这等先贤相比,林姐姐这张嘴向来厉害,我是辩不过的,只盼着将来林姐夫能治你一治。” 黛玉虽有一颗玲珑心,无奈这桩“婚事”便是她的死穴,早前与姐妹们辩论,黛玉一向战无不胜,可自打定了亲,只要往这件事上一牵扯,黛玉脸皮太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当下又涨红了脸,准备与探春上演一出“全武行”。 林思衡假假的拦了两下,趁机搂抱了几回黛玉的纤腰,口中拉着偏架,假作驳斥探春道: “三妹妹这话说的不对,你都说了你姐姐这张嘴厉害,我难道就能治得住她?将来只怕是要她来治我才是。” 这话一出,众女皆笑的打跌,若再过上几百年,这女子当家一事倒不稀奇,如今这会儿可没这说法,房玄龄惧内这一笑谈,都已流传千年了。 众女自然皆知林思衡并非惧内的性子,黛玉也不比那房夫人来的有“威势”,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然平日里众人所见的贾赦贾政等人,莫不都端着架子,便是贾琏宝玉,虽能矮着身子哄人,也没有这样“自揭其短”的。 况且林思衡如今在外权势甚重,虽说左掖平日里接触不到,可林思衡一句话,就叫南城天翻地覆,众女多少也还是听说了些,如此两相比较,更添乐趣,连宝钗也不免靠着凤姐笑道: “诶哟哟,林大哥这话莫非说的竟是真的,老天,我只以为林丫头是嘴上不饶人,不曾想,平日里欺压咱们几个也就罢了,怎么连林大哥这样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也要退避三舍不成? 那看来林丫头平日里,待咱们都已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只需招一招手,说不定唤出个什么六丁六甲的,就将我们统统拿下,到时候咱们就是有再大的道理,也说不出来了,快都过来,咱们赶紧谢过林丫头不罪之恩。” 众女便都笑嘻嘻的凑趣,参差不齐,推推搡搡的朝黛玉拱手讨饶,连巧儿这个小萝卜头,也都从平儿怀里扭下来,学着几个姑姑的模样,对黛玉弯腰拱手,嘴里嘟嘟囔囔的,哄得众人又大笑不止。 第508章 相似 黛玉被众人笑的脸红耳赤,面皮滚烫,然终究是“法不责众”,只得羞愤的一跺脚,认准了罪魁祸首,扭头便又来追林思衡。 林思衡也假模假式的跑了两步,便被黛玉追上,弯下腰来,任由黛玉两只小手捏住自己的腮帮子,扯来扯去的“泄愤”,自己只管伸出两只手去,扶着黛玉纤腰,防着师妹一时没站稳跌倒,嘴里讨饶道: “好师妹,且饶我一回,这话我以后再不往人前说了。” 黛玉听着身后众人大笑,羞的连头都不敢回,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和师兄的腮帮子较劲,将那张俊逸不凡,“沾花惹草”的英俊面孔,扯成各式各样的鬼脸来。 然黛玉虽是“手段尽出”,林思衡脸皮太厚,却并没有什么感觉,反倒只觉得黛玉两只小手滑嫩香软,腰肢也纤细窈窕,只可惜是在人前,不好做的太过,不然黛玉就真要羞死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身后的笑声止了,黛玉方才放过自家师兄,这会儿才感觉出来自己腰上还搭着两只不太老实的“狗爪子”,赶忙将其甩脱,低着头红着脸又转回来。 林思衡跟在黛玉身后,又作出一副“饱受欺凌”的愁苦模样,唉声叹气的朝探春宝钗等人摊摊手,以示众人亲眼所见,自己先前所言非虚。 他这一作怪,惹得众女又忍不住弯着腰,抱着肚子大笑一回,险些叫黛玉“落荒而逃”,叫众人好生“求”了半天,这才作罢。 黛玉方才身处其中,不觉得有什么,其余等人瞧着两人这一番打闹,却都各有心思,再看着林思衡与黛玉两人立在一块,心底多隐隐有些艳羡之情。 其中尤以凤姐儿为甚,早几年他与贾琏新婚燕尔,岂无恩爱之时?然即便是那时候,贾琏又能拉得下脸面,也没有如今日林思衡哄黛玉这般不顾及身份的。 尤其是林思衡与黛玉相视之时,其间情意绵绵,更叫凤姐儿竟觉得有些吃味起来,当下笑罢,凤姐儿便第一个揉着肚子笑道: “行了行了,这些怪话,回头你们自己私下里说去便是,再这么闹下去,我看你们各个笑没了力气,今儿这戏也是看不成了,你们不去则罢,既然都到了这份上,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瞧瞧的。” 众人皆知凤姐儿本就爱看戏,不以为怪,齐齐附和了两声,先将黛玉拉走,林思衡瞅了一眼慢了半拍,一道与他被众女落下两步的王熙凤一眼,专盯着她那双凤眸里头的神色瞧了瞧。 凤姐儿素来大气,偏被他瞧的有些局促,怕被他瞧出自己方才那一点子的“私心”来,微微偏过头去,催促道: “还不怪走,原是你先说的要看戏,这会儿自个儿倒落在后头了。” 林思衡便收回目光,轻轻勾了勾嘴角,弯下腰来一伸手,便将这扯着自己一角,仰头看着自己,伸手一只小手求抱的巧儿捞起来,抄在怀里,迈开脚,两步便追了上去。 凤姐儿定定的瞧了一眼,听着自家闺女在林思衡怀里笑的“咯咯”的,也无意的笑了两声,叫平儿低下头来,隐隐叹了口气。 绕过山脚,行了百十步,便撞见偏僻处一座小院,原只做个仓库一类的地方,不是个正经的景致处,故不曾题联拓匾,也没取个好听的名字,十二个小戏子正被安置在这里。 众人还未进门,以听得里头传来吹吹打打的声响,探春见门没关,抢先迈进去一瞧,果然见里头小戏子们正排练着,虽不曾瞄眉画脸的,又没穿着戏服,已先有一股子热闹劲在里头。 因芳官细致,早着意打探着这两府里惹不起的主子们,当中首屈一指的便是东府里那位靖远伯爷,这会打眼一瞧,探春身后站着的那位可不就是? 赶忙叫停了鼓乐,排成两班来见礼,探春摆手道: “停下做什么?我正瞧着呢,可有什么新戏?” 芳官儿便答道: “虽排了两出新戏,却都还不完善,不敢叫贵人赏看,怕污了眼睛。” 林思衡扫视一眼,笑道: “不过是来瞧个热闹,虽不该搅了你们,只是既然来了,你们只管挑些拿手的,又有些新意的,随意唱上两句瞧瞧。” 芳官儿为难道: “伯爷吩咐,自不该推辞的,只是这会儿要再装扮起来,天也都黑了,若不点起灯烛来,怕瞧不分明的。” 林思衡便道: “这些且都省了,这好见着你们的工夫。” 他既这般说,旁人自然都无异议的,这班小戏子面面相觑,虽各有能耐在身,也怕献丑丢了脸面,不敢随意揽了这责任。 龄官方才躲在芳官身后,头也不敢抬,就怕叫林思衡瞧见她,与她翻起先前旧账来,偏偏这会儿见无人出头,恐不能叫林思衡如意,众人不免都要受罚。 龄官儿心头一阵为难,只得咬了咬牙,心惊胆战的挪出来,屈身道: “伯爷既要看戏,又不许我们装扮,我这里也有两句唱词,或许叫伯爷听得新鲜,只是丑话也得说在前头,若是唱的不好,伯爷也不能罚我们。” 林思衡自然笑着应下,便是真唱错了,他也自不去计较这些,龄官儿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黛玉瞧了一眼,早前在元春宴上,龄官儿描红画彩的,还不显得分明,这会儿少了妆点,反叫黛玉愣了一愣,心头微觉奇异。 不独黛玉,连探春宝钗,乃至凤姐儿等人,见着龄官儿眉眼,也都对其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各个神色异样,却不敢说。 连龄官儿自个瞧见黛玉,也怔了一怔,赶忙又将头低下,心里头一阵古怪 第509章 胡闹 既有龄官儿出头,其余十一个小戏子都暗自松了口气,她在这戏班子里唱的乃是正旦,若论起唱功来,唱念做打舞,无不是首屈一指。 龄官儿见实在已推拒不过,只得清唱了两句《紫钗记》中《江儿水》一折: “一条红线,几个开元。 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 他死图个子母连环,生买断俺夫妻分缘! ” 一折唱罢,声音如游丝袅空,细腻悠长,眼波流转,眉目传神,果真如梦似幻,叫戏中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众人无不赞叹不已,拍手叫好,只觉果真不虚此行,连林思衡也颇为赞赏,只是心头又有些古怪,方才这一折听来,这小丫头心底里怨愤不浅呐 但林思衡也并不在意,毕竟人又不是他买来的,他也没有那人前显圣,救苦救难的心思,况且人家也未必就领情,便也只作不知。 众人听完了戏,也并不急着走,反就在这院里四下里闲逛起来,瞧着这戏班子里的各色戏服旗帜,花枪铜锣,更觉得新鲜。 小戏子们也只得陪同,芳官领着众人一一介绍,林思衡见众人皆感新奇,便笑着道: “既然来都来了,咱们何不自个儿也试上一试?” 众人皆是一愣,几个年纪小的当即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宝钗看他一眼,轻声劝道: “这怕是有些不妥,若叫人知道,难免说咱们不尊重。” 芳官儿也赶忙道: “这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哪里敢叫贵人来试,贵人若觉不尽兴,咱们再唱几折也可。” 如今这年岁的,唱戏是实打实的下九流的营生,芳官儿也怕今儿这些千金小姐真在这扮上一回,只怕回过头来,反倒是自己这些人要受牵连。 林思衡素知宝钗性情庄重自持,也难怪她犹豫,笑着道: “这有什么尊不尊重的,所谓贵贱之别,不过是因人而分,岂是天定? 便如龄官方才唱那一折,造诣深厚,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在里头,岂不比那些脑满肠肥,无所事事,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辈来的贵重? 况且都是自家姐妹,私底下图个开心罢了,谁又去到外头去说,你们若不肯,我倒想试上一试。” 龄官儿原在后头跟着,听着这话,不免愣了一愣,眼神亮了一下,抬起头来,正巧望见林思衡也看向这边,向她招手道: “龄官儿,你们平日里妆点之处何在,快带我去,今儿我也扮上一回,叫你们瞧瞧我的能耐。” 龄官儿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瞧着林思衡面上笑意,无视了芳官儿朝她使过来的眼神,果真快步走到前头带路。 黛玉晓得自家师兄的性子,若规矩起来,能比谁都规矩,可偏偏这规矩都只在面上,骨子里向来是不当一回事的,也浅浅一笑,摇摇头跟上。 探春也拉着姊妹跟着,王熙凤就爱瞧热闹,更不肯放过,宝钗无奈的摇摇头,也跟在后头,李纨张了张嘴,劝诫阻拦的话梗在喉咙里,嘴唇动了几下,也无法可想,只得轻轻跺了下脚,祈祷别叫哪个长舌妇瞧了去,害她要挨贾母的责备。 待入了梳妆之地,龄官儿领着林思衡在椅子上坐了,又亲自取了脂粉颜色,小声问了一句: “伯爷要扮什么?” 林思衡也并不懂这戏曲里头的门道,随口道: “你是行家,自然你做主,我听你安排便是。” 龄官儿又抿了抿嘴唇,便不再多问,也不用旁的姐妹来帮,便开始为林思衡描摹装扮起来,三两下的便有画好一个小生。 待龄官儿画完,退后几步细瞧,更不免一怔,林思衡本就样貌气度颇为不凡,如今扮上,何止比平日里藕官的扮相,要多出十分的英武气来。 几个金钗也都凑过来瞧,无不赞叹,连黛玉瞧着也觉喜欢,只恨自己不是什么丹青圣手,不能将师兄今儿这番模样画下来。 林思衡笑着起身,对铜镜照了照,也颇为满意,笑道: “怎么竟就我一人扮着,岂不无趣?难道竟没人肯陪我胡闹一回?莫非叫我一人来唱?” 龄官闻言,脚下微微一动,正要开口,却又见林思衡一把拉住身边那位姑娘,眼神里笑意温润: “旁人暂且不说,师妹总不能撇下我?” 黛玉没好气的觑他一眼,气笑道: “你都说了是胡闹,还要我陪你,岂不是诚心害我?” 说是这般说,但黛玉也没挣扎,任由师兄将她按在椅子上,龄官儿低下头来,仍要继续为黛玉装扮,林思衡却从她手中将脂粉盒子接过去,道了声谢,只叫龄官儿在一旁言语指点。便亲自弯腰低头,细细为黛玉描眉画脸。 黛玉怔了一怔,心下微微一悸,果真也乖乖仰起脸来,由他施为,虽不过一时嬉戏,两人却自已有闺房画眉之乐,四目相对之时,便已是情意汹汹。 一旁众人瞧的分明,见林思衡对黛玉宠爱至斯,各自感叹,探春神色微微一黯,倏而又强打起精神来,笑道: “林大哥和林姐姐都扮上了,既有他两个在前头,咱们还忌讳什么?何不也好好的凑这一回热闹?” 说着也不管旁的,拉着迎春惜春,也请了藕官蕊官两个帮忙装扮起来。 待林思衡照这龄官儿的指点,将黛玉画了正旦的妆容,起身瞧了瞧,见还有几个置身事外的,便故作不满,一伸手又将王熙凤拉来: “就你最爱瞧热闹,今儿也叫别人瞧你一回才是。” 王熙凤扭了两下,没挣过去,笑骂道: “罢罢,我看你今儿是定要作弄我一回,我可提前说好了,你要画则罢了,画的不好可别怪我骂你手艺不精。” 林思衡闻言,便把手里的脂粉盒子往龄官儿手里一放,嗤笑一声: “脾气这般大,我还不伺候了,叫龄官儿帮你画。” 说着便往一旁让开,凤姐儿听得一愣,咬牙切齿,恨不得抬起一脚踹过去才好。 待林丫头你就万般体贴,对老娘你就这么没有耐心 第510章 有意为之 另一头里,黛玉也盯上了宝钗,两人如今之间没了宝玉这桩由头,关系反倒比先前还亲热了些,先前便常在一起说话解闷。 黛玉虽在姑苏时,言语试探出来自家师兄对这位宝姐姐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但也不曾因此敌视,只得怪自家师兄“狼子野心”罢了。 当下自己都被师兄“逼着”扮了一回戏子,黛玉又岂肯叫宝钗置身事外,也过去叫宝钗拽着,笑道: “宝姐姐平日里庄重着就罢了,今儿人人遭了这害,可不能再叫宝姐姐一人脱身了去。” 林思衡“妇唱夫随”,连连点头,盯上了最后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李纨,笑着拉她出来: “大嫂子可也别躲起来,今儿总归是人人有份,也不能少了你。” 李纨正经的书香世家,大家闺秀出身,自小读的就是《女诫》,讲的人三从四德,规规矩矩,哪里有这般胡闹的时候,虽瞧着热闹,心下略有些意动,自己也并不敢“越雷池半步”,当下被林思衡强拉出来,气笑道: “你这可真是要害人不是?自己落下水就罢了,还要把别人也拖下去?” 林思衡哈哈大笑,也不去否认,李纨哪里挣得过他的力气,又推拒几番,也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按在椅子上。 宝钗也被黛玉缠磨的不过,她虽力气比黛玉大些,也不敢强挣,一边戳着黛玉的额头,一边无奈的叹气道: “林丫头真真是跟着林大哥学坏了,先要扮上,回头又要擦洗,白白的多这两桩麻烦,还耽搁了别人的工夫。” 黛玉只是不依,定拉着宝钗坐下,招过芳官道: “宝姐姐花容月貌,你可仔细着些,可不能将宝姐姐扮丑了。若扮的不合意,宝姐姐更要怪我了。” 宝钗斜了黛玉一眼,气的轻轻伸出手去,就要挠黛玉的腰窝,黛玉早防着了,一扭身就躲开,芳官儿见都已这般田地,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低着头看了一眼宝钗,也不免在心里惊叹其美貌,点头道: “姑娘放心,姑娘这般貌美,千万人也难见的,怎么画也不会丑了,况且仪态也好,不如暂且画个闺门旦瞧瞧如何?” 宝钗见木已成舟,也懒得挣扎了,认命的点点头。 一众的小戏子也难得见有这样的场面,各个都来帮忙,不多时就将众人全都画好,再聚到一起来瞧: 林思衡画了个小生,黛玉画了正旦,宝钗画了闺门旦,迎春探春也扮作花旦,惜春和王熙凤却成了个花脸儿。 连李纨也被林思衡唆使着,故意画成了个武旦,颔下黏了一把胡子,又被强塞了把纸做的青龙偃月刀在手里。 这副扮相,与李纨平日里的做派习性实在差的太大,众人只瞧了一眼,便差点要笑死过去,李纨也涨红了脸,好在脸上脂粉抹的厚,便如同戴上了一层面具。 索性暂且撂开了那些规矩世俗,轻轻一跺脚,竟提着那大刀便要来寻林思衡要个说法,林思衡也笑的打跌,将黛玉护在身前当挡箭牌,求饶了半晌,李纨才饶过他去。 巧儿瞧的热闹,又见连自家娘亲也画了个大花脸,便拽着“林叔叔”的小腿,自已也闹着要画脸儿。 林思衡自然不扫这小人儿的兴致,一把将其抄在怀里,取了一只墨笔,便给巧儿添了两道黑黢黢的八字胡,巧儿自以为与姑姑婶婶们也都一样了,像模像样的抬头挺胸,将小脸抬起来,神色颇为得意。 惹的凤姐儿气笑着伸手过来,就在巧儿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骂道: “当是什么好东西,只管伸手去要。” 巧儿也不怕挨骂,嘻嘻笑着往“林叔叔”怀里一缩。 凤姐儿骂过便罢,打眼一瞧,又把平儿也拽过来,学着林思衡的架势,往平儿脸上也画了几道猫胡子,平儿拗不过自家主子,也只得遭了毒手。 于是这么一个拖一个的,竟真成了人人有份,一个也没落下去。 众人画过了脸凑趣便罢,衣裳却是不换的,黛玉笑着拉住师兄,刁难道: “你拉了我们过来,好好的闹这一出,还说要看你的能耐,这会儿还不唱来?还等到什么时候?” 众女便都鼓噪起来,要林思衡唱上一折,林思衡哪里会唱这些戏曲,但也并不怯场,反拉着黛玉道: “只我一人有什么意思,还得师妹和我一起才好。” 黛玉横他一眼,自然是不肯真去唱戏的,挣脱开去,寻了角落里一架琴,掩嘴笑道: “我可不陪你,倒是你要真唱,我给你弹上两段儿,助助兴却还使得。” 林思衡也不强迫她,便叫黛玉弹起来,旋即便略作沉吟,神情严肃,像是在酝酿什么惊世之作。 众人皆知林思衡的才华,果真无不屏息凝神,神情期待的等候着,林思衡想了片刻,便一开口,也不管在不在调子上,便唱道: “啊啊啊~~啊啊啊~~ 西湖美芹,山药甜呐! 春芋如酒,溜乳燕呐! ” 随口唱了几句,不单是唱不到调上,连词也古怪的紧,众人听了个大概,已是各自抱着笑做一团,差点要在地上打滚。 黛玉也弹不下去了,笑趴在琴案上,心道亏得师兄小时候在扬州有那偌大名声,若叫那些闹着要赎身侍奉的女子知道,师兄原来是个五音不全的,也不知道又要做何想了 这样想着,便愈发笑的不行,只觉连肚子都要笑痛了。 林思衡见众人不大能欣赏自己的才华,也气哼一声,表情不满道: “嫌我唱的不好,怎的也不见你们自己来唱?” 众女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去丢这个丑,推来推去便又推到凤姐儿身上,凤姐儿到底性子泼辣些,见实在推阻不过去,便也一咬牙,真就唱了半阙《单刀会》。 凤姐儿自小听戏便听的多,这回倒是像模像样的,又有林思衡“珠玉在前”,反倒叫凤姐儿得了个满堂彩。 凤姐儿见胜了一筹,便也四下里拱拱手,还得意的冲林思衡扬扬眉头,林思衡也由得让凤姐儿得意一回,凑趣的撇撇嘴,作出一副不大服气的模样。 有两人带头,其后个人也不免被人央磨着,你唱半阙,我唱三句的,连宝钗也被黛玉拉着,唱了两句《汉宫秋》。 如此玩闹一回,各自尽兴,耽搁了个把时辰,众人见天色不早,便又叫小戏子们打了水来洗漱卸妆。 待龄官儿打了水来,又与黛玉站到一处,林思衡这时才做无意,忽然笑道: “这会儿瞧着,龄官儿倒与师妹有三分相似了” 第511章 拔刺 他这一言道出,众女俱是一愣,偷偷摸摸的各自递起眼色来。 黛玉心思敏锐,自然看在眼里,见着姐妹们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自己反倒暗地里噘了噘嘴,没好气的嗔了自家师兄一眼。 其实不独师兄,连她自己也瞧出来,这龄官儿与自己样貌上确有些相似之处。 这会儿被师兄道破,黛玉倒也未见有多气恼,她也不是开不得玩笑的性子,只是师兄既拿她来打趣,黛玉岂能白吃了这亏,自然是要还嘴的,磨了磨牙,反问道: “你说龄官儿像我,不知可有哪个是像你的?” 未及林思衡回话,龄官儿已先连忙道: “伯爷说笑了,我不过是寒雀燕鼠之流,怎敢与林姑娘相比,这怎么敢当,岂不冒犯了姑娘。” 黛玉见龄官儿这副唯唯诺诺,不敢应承的模样,反倒拉着她安慰道: “样貌五官是父母所赠,又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你我面目相类,也是缘分,谁又会怪你,只是这人惯会惹是生非,拿人戏弄,却不能轻饶了他。” 拿人与一戏子相比,若要较真了去说,难免叫人觉得不尊重,然若叫黛玉自己来说,一则师兄所言也是事实,龄官确实跟她长的像。 再者,今日这番场面,别说只是玩笑着比上一比,方才才唱罢了戏,这会儿各自脸上涂抹的粉都还没擦干净呢,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还是他这个大伯爷自己带的头,他都肯扮作戏子,黛玉便更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轻贱于她的地方。况且黛玉境遇又与本来不同,自然更不因这等玩笑话就恼了。 若说这是什么冒犯,那还不如师兄私底下对她冒犯的狠呢 林思衡也是有意为之,虽说龄官儿与黛玉,只眉眼间有些相似,然气度仪态却差的远了,断不至于真叫人分不清楚。 又知道黛玉并不会只因一句玩笑话就真生起气来,两人眉眼相似,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会儿故意说破,却是有意说给其他人瞧的。 也省得日后宝玉湘云,又或者其他什么人一时嘴快,又不解黛玉的性子,只当黛玉是个一味小意任性的,反倒起了误会。 便是按着原本来说,黛玉其实也并非是为了湘云那一句话生气,反倒是恼宝玉反倒误解了她的性情罢了 如今黛玉自然是无所谓宝玉怎么去“误解”她,有今日这一出,日后若湘云再提及此事,探春宝钗等人自然也不会再看错了黛玉的性情,也省得黛玉又气闷一回 其余几人见黛玉果真不曾生气,果真心下一松,见黛玉反问,也凑起趣来,一一拉着小戏子来与林思衡做比,林思衡也由得众人比划半天。 然以他这气度样貌,却实无一个能与他有一二分相似的,众人这会儿反倒又觉得有些可惜了。 黛玉却不肯叫他就这样糊弄过去,寻思一阵,拉过那年龄最小的葵官,,师兄的样貌早在她心里日夜记着,这会儿也不做别的,也不需抬头去看,只将那眉毛描了两笔,作个剑眉。 众人看罢,都仍道不像,独黛玉自己却满意的很,旁的不管,单只看着那自己画出来的两道剑眉,正是自己印象里,师兄初来扬州时的样子。 黛玉正连连点头,那葵官被众人打量,也不怯场,嘿嘿一笑,不料她这一笑,眉眼又弯下来,却又与黛玉印象中的不像了。 黛玉也只得就此作罢,横了师兄一眼,暂且不与他计较。 又耽搁一阵,众人方才收拾一通,出了这处院子,小戏子们都殷勤的送出门去,方才折返回来,各自拍着胸脯喘气,那藕官笑道: “亏得芳官把那靖远伯说的那样吓人,我瞧着不是还好?也不见有什么架子,看着也温和。” 蕊官儿趴着藕官肩上,摇头道: “也不可就这样想,富贵人家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什么德行,也不是看一回两回了,他今儿在那些姑娘小姐面前风度翩翩,若单只是咱们,谁知道又是什么做派?还是听芳官的,小心些才是正理。龄官儿你说是不是?” 龄官儿正靠着栏杆,在那里发愣,听见蕊官儿问她,方才回了神,张了张嘴,小声道: “我瞧着也还好,他那样大的官身,能舍得下脸来哄他那些姑娘姐妹们玩耍,总不该是个坏脾气的” 其余人等正觉诧异,只觉这话不像是从牙尖嘴利的龄官儿嘴里说出来的,龄官儿也反应过来,忙又找补道: “不过芳官儿说的也是,咱们自个儿什么身份?多小心些,也没坏处的。” 众人这才连连点头,藕官瞧她一眼,打趣道: “方才就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又想什么呢?这会儿没外人,还不快说给我们听听,说不定能给你出出主意。” 龄官儿忙道: “我哪里是在想什么,不过是累了些,走走神罢了。” 这十二人一块相处的久了,一眼便知龄官儿有心思,哪里肯信,还待再逼问两句,葵官年纪小,许多事一知半懂的,眼珠子转转,笑着拍手道: “我知道了,龄官儿你是不是又想那蔷二爷呢?上回我还见他带着东西来瞧你。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叫我们也沾沾光。” 都在一处住着,贾蔷对龄官儿的心思,众人这会儿也都知道了,贾蔷本身样貌就颇为不俗,又颇为富贵,众人只道是龄官儿的福气,听葵官这般说,便都哄笑起来。 龄官儿却神色一变,当即起身,咬牙道: “都胡说什么?我与那蔷二爷也不曾有过什么,又不图他的富贵,更不曾要过他什么东西,不过是他自己一门心思要往我这儿来罢了。 你们谁要觉得他好,自去寻他便是,往后也别拿我来说,若再提这些话,我就真恼了!” 说着便一跺脚,扭身回了屋子,又把门关上。只留下其余十一个在外头,面面相觑,不知道龄官这是闹的哪一出 第512章 怡红换新主 自小戏子们那里出来,一行人已逛了大半日,游兴方尽,一同出了园子 三春拉着李纨钗黛仍在叽叽喳喳,神色兴奋,凤姐儿也伸出手来,准备要将还赖在林思衡怀里的巧儿接过去。 巧儿却将身子一缩,往林思衡脖子底下一趴,明显不太情愿。凤姐儿便气笑道: “死丫头还要赖着,也不知道自己多重,仔细压得你林叔叔手疼,连你自己娘老子都不要了,要不干脆送你去东府里得了。” 巧儿这才抬起头来,皱起小眉头,又见自家娘亲正虎着脸瞧着自己,方才瘪了瘪嘴,扭了两下,自林思衡怀里滑下来。 众人先前在那小院子里头画的装扮自然都已洗净了,独巧儿那两撇墨笔画的八字胡,倒还不舍得擦,她这小嘴一瘪,这“胡子”便也跟着动起来,叫凤姐儿看着便想笑。 凤姐儿拿自家宝贝女儿也没办法,更舍不得打骂,只得气恼的拿手指头戳戳巧儿这“小白眼狼”的脑门,又弯下腰来,取出帕子,替巧儿拭去嘴边的糕点碎屑。 林思衡也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余光一瞄,却正将凤姐儿弯下腰身时,显露出来的窈窕曲线一览无余,微微一顿,忽然笑问道: “今日逛了半天,旁人都得了好处,怎么只有二嫂子空手而归?莫非二嫂子眼界太高,竟没看得上眼的地界?” 凤姐儿仰起头来,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也不起身,没好气道: “你还不知道我?一天天府里头多少事情,哪里就能跟大嫂子似的,搬进去享清闲?况且还得在老祖宗和太太跟前服侍着,左右我是个没福的,该是受苦受累的命,也懒得跟你们这些人去比了。” 说着还拿手指头点点三春李纨等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叫几人都笑起来,李纨不忿她方才拿自己来比,还回了一句: “那也是你该着的,自己不撒手,又怪谁去,就是没了你,难道平儿就管不过来?” 林思衡笑着摇摇头道: “这园子能修起来,就属二嫂子功劳最大,况且你也是这西府里的,便是事忙,平日不得来住,也该挑一处,才算有个公允,不然叫人知道,只怕还以为是老太太偏心了。” 凤姐儿岂不爱那园子里的景致,早有心动,只因自己确实事多,故有意不提罢了,这会儿却又觉得林思衡所言有理,心道: ‘正该如此!岂有旁人都得了,独独落下我一个的道理?便是我平日里头不得去住,十天半个月的,也总能叫我受用一回。’ 因而犹豫了一下,直起身子,反问林思衡道: “你既这样说,我便也当真了,只是我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门户又低,眼力又浅,也不知什么好什么坏的,你也瞧了一圈,可果真有什么地界是能叫我配得上的?” 林思衡早将凤姐儿先前流连忘返之态瞧的清楚,半点不带犹豫的,随口答道: “若叫我说,独那怡红快绿之处,富丽巍峨,又有威严,正合二嫂子的气度。” 凤姐儿心头一喜,她也觉除了正殿,就属那处地界最好,奢华壮丽,正合凤姐儿的性情。元春的正殿自然没人敢去要的,可不就属那处最适合她? 其余几女听得两人这番话,也觉不该独独将凤姐儿给落下了,便也都劝凤姐儿一同选上一处,连巧儿也闹着要选。 凤姐儿见此,眉头松了一松,看了林思衡一眼,又伸手捏了捏巧儿的脸蛋,眼角儿显出几分喜色来,笑道: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非我叫我得这桩好处,那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暂且就定了那处,回头我再去老祖宗和太太跟前提一提,好歹求下这一桩恩典来,回头就是老祖宗骂我脸皮厚,我也认下了。 只是我可先提醒你们,我性子可燥的很,回头你们再嫌跟我一处待的烦了,要赶我出来,那时节可就晚了。” 李纨便笑着道: “可都听见了?回头咱们都别去搭理她,就叫她一个人待着,也省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众人边走边说,又玩笑几句,方转过一处拐角,就有一丫鬟急匆匆的走来,正将凤姐儿撞了个趔趄,凤姐儿当即便有些恼色,却见是贾母跟前的琥珀,只得强忍了脾气,笑问道: “什么事情?叫你这样急急忙忙的!” 琥珀也惊吓了一回,见是凤姐儿,赶忙答道: “方才宝二爷叫老爷给打的狠了,老太太正打发我去请大夫呢。也不知老爷怎的就发这样大火,老太太去拦着也不管用,这时候了,人还在梦坡斋呢。” 说完便不与凤姐儿多应酬,小跑着出府去了。 众女皆吃了一惊,想起宝玉先前被贾政叫人,原以为不该有什么事,也未尝听闻宝玉近日里犯了什么过错,不料竟果真挨了责打。 宝玉素来亲善姊妹,众人也不免担心挂念,便说要去瞧瞧,林思衡也颇有些恶趣味,一道跟在后头,一同往梦坡斋去。 且说贾政得了元春传话,羞愧难当,以为自己确未能尽教养之责,又听说宝玉还闹着要住进园子里与姐妹厮混,不图长进,更觉恼火。 待将宝玉叫来,也不等宝玉行礼问好,当头便骂了一句: “孽障!你倒还敢来!” 宝玉被他老子骂的一个激灵,当即唬白了脸,又有些莫名其妙,只得跪地道: “老爷叫我,怎敢不来,只不知孩儿又做了何事,竟叫老爷发怒?” 贾政冷笑道: “你也有脸问?我来问你,这些日子不见你再去族学里头读书,每日只在府里游手好闲,一味享乐受福,经义文章可曾读过一篇?” 宝玉当然是不曾读过的,当即只得唯唯诺诺道: “老爷容禀,儿子儿子是因这几日里身子有些不适,故在家里休养几日,待养好了便去。” 贾政早听说宝玉今日还闹着要去游园,这会儿岂肯听他这身子不适的鬼话,喝骂道: “好个畜牲!你不读书也只罢了,竟还学的扯谎!若再不管教,将来还得了?今日先打死了你,也省得将来给祖上蒙羞!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按住!” 第513章 宝玉受责 外头几个下人见贾政恼火至极,也不敢拦,打发了一人去贾母处报信,旁的几个不敢怠慢,只得照贾政的意思,将宝玉按在一张条凳上,顺手还扒了外裳。 詹光等人见贾政不似作伪,赶忙当着宝玉的面,拦着贾政跟前劝说: “世翁何必这般生气,世兄身体不适,正该休养,况且又天资聪颖,多休息几日也无妨的,总归是身子骨要紧。” 贾政正气急,岂肯听劝,挥手将几个清客都赶到一边: “也只你们还信他这哄人的话,却不知这逆子何等顽劣,今日若再拦我,却是再害他!” 说着便手起棍落,几下重重责打在宝玉的后臀上,松绿撒花的绸裤底下,眼看着泛起两道肉浪,继而便洇出几道血迹来。 宝玉身娇肉贵的,虽是屁股上肉多,也吃痛不住,当即便惨叫起来,声音凄厉,叫人不忍卒听。 另一头里,贾母正觉近日里疲乏的很,尚在困觉,就被鸳鸯叫起,一听说是贾政又要责打宝玉,赶紧爬起来,叫人唤过王夫人一道,拄着拐杖,急急的往梦坡斋去。 才刚进了院子,就听见宝玉在里头喊的声嘶力竭的,倒把贾母与王夫人给唬是心惊肉跳,嘴里喊着“心肝肉儿”的,就往书斋里闯。 贾政这几棍子下去,只觉心旷神怡,连心里头的郁气都消解了,才刚起兴,就见贾母掀开帘子进来,贾政赶忙停下,嘴里喘着气道: “母亲怎的来了?” 贾母瞧了一眼宝玉,见绸裤上都洇的血迹斑斑,心疼的要命,憋着气不搭理贾政,只对着宝玉嘘寒问暖的,王夫人也赶紧近前,跪坐在宝玉前头,红着眼眶,紧张兮兮的瞧着宝玉,直接用袖子细细的将宝玉混在一起的汗水泪水给擦了去。 贾政见贾母来拦,也知这家法是行不下去了,况且他也无意真把宝玉如何,不过是做一番惩戒罢了,见贾母不搭理自己,只得哄道: “天色寒冷,母亲还是先回去歇着,待儿子教训过了这逆子,再去母亲跟前请安。” 宝玉挨了几棍,方才还喊的凄厉,这会却又不吭声了,两眼发直的盯着前头方砖,任是贾母和王夫人怎么呼喊,也没什么反应,这更将贾母和王夫人吓的不轻。 贾母当即流出眼泪来,咬牙指着贾政道: “你还要打骂他?宝玉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你?你就这么不能容他!你是他老子,平日里你训斥教训,怎么管教他,我也不去拦你,不想你倒愈发作起脾气来,你是要把他打死不成?!” 贾政也叹了口气,苦着脸道: “非是儿子容不得他,实是这逆子愈发的不像样!说是眼看着都已到了娶亲的年纪,还成日里只和几个姑娘丫头的在一块,半点不肯长进!若再不管” 贾母当即冷笑起来,也顾不得什么涵养了,啐骂道: “放屁!你倒是忘了,你小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有多大能耐,只怕还不如宝玉呢!现在你这官不是当的好好的?难不成还少了你一口饭吃? 我还当是为了什么,宝玉爱和他几个姐妹相处,那是好事!是因为宝玉懂事,知道疼他几个姐妹!不像你!有什么稀罕东西,你还要跟你妹妹去抢!又有哪一点当哥哥的样子! 宝玉要住那园子,也是我准了的!你要是觉得不好,你就再把那园子拆了,我也佩服你的能耐!你要是不敢,也别再这只会拿我的宝玉撒气!” 王夫人也哭了两嗓子,顺着贾母的话,抱着贾政的大腿道: “宝玉是老爷的儿子,老爷要拿宝玉撒气,也是他该受着的,只是求老爷开恩,叫咱们娘俩一道去了,往后也不再老爷跟前碍眼。” 贾政被贾母一通教训,又说起小时候的糗事来,急的面红耳赤,恨恨的把手里的棍子扔了,也跪地向贾母请罪道: “母亲既这般说,儿今日不打他也就是了,只是母亲也该知道儿子是何等焦心! 宝玉如今已这般年岁,衡哥儿在他这么大,都已经头戴簪花,跨马游街,扬名京师了,这逆子到今天却连四书也还记不全,再不约束,儿子实在怕他将来难以立足啊! 今日岂是儿子要拿着孽障撒气,母亲不知,方才宫里娘娘专程递了话来,叫儿子定要对宝玉严加管束,再不能纵容他这一身的纨绔习气,定要叫他长进才好。 娘娘在宫里潜心侍上,还要记挂着孽障,儿若再纵容他,岂非做了这不忠之人吗?” 贾母与王夫人听说是元春叫贾政管教,俱是一愣,便连贾母,如今也并不敢说元春半个不是,仍只针对着贾政道: “娘娘疼爱宝玉,令你管教,是怕宝玉坏了性情,将来做出什么歹事来,这又岂是宝玉所能为的? 以前你老子还在的时候就说起过,像那些个什么四书五经的,只要懂其中的道理便可,若是去皓首穷经,纠结于那些个细微之处,反倒不是做学问的正理。 宝玉天性单纯良善,正是应的此理,你偏要他去背那些个死书,我只怕你反倒要害了他,那时娘娘岂能饶你!” 贾政虽还有几句话说,却不敢再跟贾母顶嘴,又见贾母气的不轻,生怕贾母气出什么岔子来,只得住了嘴,任由贾母训斥,口中连连叹气道: “母亲教训的是,只求母亲息怒,仔细坏了身子,儿往后随他自去罢了。” 这边贾政还在挨骂,另一头林思衡等人也往这头来,王熙凤一眼就瞧见袭人正站在梦坡斋外头抹眼泪,赶忙上前询问,袭人瞧了一眼,见林思衡也在,便不敢多说,更不敢显出半点怨念来,只是拉着凤姐儿的手哭求道: “我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方才我在外头听着,宝二爷在里头哭的厉害,怕是都要给打死了。 我也不敢进去,只好在老太太来了,里头才安静下来,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求二奶奶帮帮忙,替宝二爷求求情,便是宝二爷有再大的错处,日后慢慢教着就是了,可千万不能将人给打坏了!” 第514章 我这都是为了宝兄弟着想啊 凤姐儿心里头愈发纳罕,胡乱应了两声,便往里头去,李纨怕里头场面不好看,却将三春和钗黛都一并拦着外头,只叫在外头等着,免得人挤人的,反倒冲撞了自个儿。 但林思衡自然没什么好忌讳的,跟着也往里头去,也没有什么人敢拦他,正巧又听见贾母在里头骂贾政道: “你也别跟我搁着梗脖子犟嘴巴的,哪个不要你管教宝玉?你若好好管教,我也不多说你一句,好端端就把人往死里打,只管逞你当老子的威风!你要教宝玉,也不该是这个路数!” 林思衡听得直摇头,掀开帘子问道: “听说宝兄弟出了事,究竟怎么说的?” 贾政见他也过来,赶忙从地方爬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勉强堆出笑道: “衡哥儿来了,不想为这逆子,倒惊动了你,也没旁的,只恨这逆子不肯长进罢了。” 贾母当着林思衡这外姓人的面,暂且也饶过贾政,给他留了脸面,不再训斥他,只是心里头又还憋着气,见凤姐儿才来,便冲着这孙媳妇去撒气,责问道: “我平日里也是白疼了你,指望着你帮忙照看宝玉,他被他老子打成这样,我也不见你来报我!” 贾母骂她,王熙凤也只得受着,苦着脸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方才老爷叫宝兄弟过去,孙媳妇还当是娘娘又赏了宝兄弟什么好东西来着,哪里就料到这个,大意了一回,实在该罚。 老祖宗若不解气,只管也打我几棍子,也是我该领着的,只求老祖宗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再者也是替宝玉着想,人常说的严父慈母,老爷偶尔严厉一回,虽略过了些,再怎么说,心也是好的,不能算错处,老祖宗就更不该怄气了。” 贾母也不过是随口宣泄一句,倒不至于真为此责罚此凤姐儿,骂过一句便罢,又只顾着心疼起宝玉来。 反倒是王夫人见凤姐儿跟在林思衡后头进来,心底有些不满,只恨凤姐儿将心思都放在外人身上,却怠慢了自家宝玉。 贾母又等了一阵,见琥珀这半晌还没回来,便又打发人再去催请大夫。林思衡也往宝玉跟前凑了凑,随意瞧了两眼。 他在战场上,各式各样的外伤见的多了,也算读过几本医书,一眼便瞧的分明,虽宝玉这会儿模样扮的吓人,其实也只是皮外伤罢了。 再怎么说,贾政这会儿还是想着要叫宝玉学好,手底下本也不曾真就下死手去,宝玉这一副“魂飞魄散”,两眼发直的神态,也不过是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装模作样,好叫自己少挨两下责打而已。 只是虽看的出来,也不好就当着贾母的面拆穿宝玉的把戏,宝玉挨了这一遭,虽本就是他做的手脚,只要叫宝玉不能再往园子里头去住便罢,打轻打重的,他也不在意,胡乱伸手帮宝玉把了把脉,也懒得细究,随口遮掩道: “老太太放心,宝兄弟虽挨的狠了些,说起来也不过是皮外伤,世伯既为教子,手底下自然留着分寸,晚辈略通些医理,宝兄弟脉象尚好,并无大碍,回去修养一阵就是了。” 贾母倒想起来,林思衡似乎是懂些医术,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紧着问道: “可果真不要紧?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林思衡笑道: “哪里就到这地步,回去好好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再用些上好的金疮药,只怕连疤也难留,又哪里来的什么病根。” 贾母便连连点头,叫袭人进来,领着几个小厮,就将宝玉先抬回绛芸轩去,贾母也正要跟着,却听得林思衡叹道: “老太太且等一等,今日既出了这事,虽一时不打紧,晚辈想着,终究也是世伯爱子心切之故,何不干脆想个两全其美之法,一则省得世伯心焦忧虑,再则也叫宝玉不必再吃这等皮肉之苦。” 贾政便赶忙问道: “衡哥儿有什么好办法,快且说来。” 林思衡便叹了口气道: “其实早也是说过的,宝兄弟天资聪颖,只是少了名师来教,族学里只怕是教的平庸了些,故才叫宝兄弟听不进去,这才一门心思往享乐上走。 倒不如就此拿了主意,就在京里选一处书院,或是什么正经私塾,送宝兄弟去读,若得名师,只怕不出一二年里,宝兄弟便可大有长进了。 我胡乱一说,也是为宝兄弟着想,老太太听过便罢,究竟如何,也还是老太太和世伯得拿个主意。” 贾母听着这话,眉头皱了一皱,她自然是觉得宝玉的的确确天资过人的,宝玉不能进益,定然便是族学里请的那些先生不肯用心。 可若真要把宝玉送出去念书,她又实在是舍不得,但要是宝玉仍旧念不好书,只怕将来少不得还要挨他老子的责打,她今日拦了一回,迟早也有拦不住的时候,一时也有些左右为难,反问道: “果真非要送出去念书?若打听得有哪家的先生学问深厚,何不干脆请来家里做个西席?” 林思衡早两年就暗暗唆使过贾政,要送宝玉出去念书,只是彼时火候不到,又被贾母所阻,劳而无功,今日借了元春的话头,叫宝玉吃了回苦头,方才算是时机成熟,故又重新提起来。 贾政先前却已忘了这事,这会儿林思衡一提,又叫他想起来,况且还记起元春的吩咐,听得贾母此言,赶忙道: “衡哥儿用心良苦,若要叫宝玉学好,只这一条路走,母亲也快别做他想,这几年请了多少西席在府里,不曾起半点作用,终归在这府里,不是个正经读书做学问的地方。 母亲若不放心送宝玉到别处,叫儿子看,何不就令他往国子监去,正有几分情面在,若宝玉真有什么,府里仍可照应着,日后来往俱是大儒士子,耳濡目染,总也有几分好处。 况且儿子先前听着娘娘的吩咐,只怕也是这个意思。” 贾母闻言,仍旧十分不舍,只是贾政又搬出元春的意思来,她也不好再一句话就给回绝了,便瞧着王夫人道: “太太的意思呢?” 王夫人虽也溺爱宝玉,可盼着宝玉长进的心思倒跟贾政是一样的,再者也怕宝玉再总在府里待着,哪天就真叫贾政给打死了去,便也附和道: “媳妇儿哪里知道什么好歹,只是娘娘和老爷既都这般说,想来也是为宝玉好。” 贾母见王夫人也松了口,她虽爱宝玉,也不能全然不顾宝玉爹娘的意思,那又不是为宝玉好的做派了。 再者若真送宝玉去国子监,她倒也能放心,要说起来,贾琏先前不也去国子监待了两年? 如今这时间,虽已过了国子监招学生的时节,但对贾家来说,自然没什么难的。 贾母想了一阵,虽舍不得宝玉,终究也还是点头,对贾政道: “终归你是他老子,你既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着,只是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宝玉去读书也就罢了,若是受了什么欺负,我还是不能饶你!” 第515章 倒不如干脆就叫老爷把我打死 宝玉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刚被抬出梦坡斋,看见姐妹们都等在这里,连宝姐姐和林妹妹都在,个个神色关切的瞧着他,心下竟觉得一喜,好似这顿打竟都不算白挨了。 反倒是袭人,见着宝玉后臀绸裤上沾着血迹,急的不行,宝玉都还没顾不上与姐妹们说话,就被袭人招呼着抬回绛芸轩去。 这时才有大夫赶来,替宝玉敷了伤药,又叮嘱两句,袭人又帮着宝玉换了一身里衣,李纨方才带着几个姑子姊妹进来探望。 宝玉早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会儿是半点也瞧不见方才在梦坡斋那副死鱼模样,看见姐妹们为他担忧挂念,便连身上的痛楚都消解了,反倒笑起来,望着黛玉道: “你们跑去园子里玩的高兴,也不肯等我一块儿,就把我给抛下了,快跟我说说,里头可有什么好玩的?你们都选的什么地方?” 黛玉笑回道: “身上才抹了药,伤都还没好呢,倒只惦记着玩儿。” 宝玉嘿嘿笑道: “我再惦记着这伤,也不能叫他好的快些,倒不如不去管它,你们还是快跟我说说那园子里的好景致,我听得高兴,反倒松快些。” 探春凑上前看了看,见宝玉的确精神还好,也放下心来,笑道: “二哥哥既然要问,我若一说,只怕你更要觉得怄得慌了。” 宝玉闻言,更迫不及待道: “我今儿不得进去瞧,这会儿已经怄得狠了,你们若是再不肯说给我听,只怕我今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三妹妹快说说。” 探春便笑着说起今日园子里的事情,先将各人选的住处景色说了一遍,又说起那栊翠庵外头的红梅白雪,叫宝玉听得心驰神往,连连赞叹道: “先前随老爷进去瞧过一回,那时梅花还不见开,今儿再听三妹妹这样一说,可果真是如同仙境一般,只恨我竟没福气亲眼瞧瞧,等我养好了伤再去,也不知那梅花还在不在了。 倒听说那栊翠庵里有为妙玉师傅,听说是极有仙姿的,你们可曾瞧见?” 探春略微蹙了下眉头,便将与妙玉相见之景一说,点头道: “自然见了,二哥哥说她有仙姿,倒也的确担得起,只是性情太过清高了些,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不像是个好来往的。” 宝玉闻言,反倒大加赞赏: “所谓过于人者,性情必也有异于常人之处,若这位妙玉师傅果真有仙姿玉骨,自然也该有与其相符的高雅气度。她是也如寻常道士尼姑一般言语奉承,反倒又不稀奇了。 况且在我等俗人眼里,觉得她太过清高,可若在这等出尘之人眼里,她看我等,或许也觉得我等俗媚轻浮,又未可知了。 妙玉妙玉,单听这名人,便知定是一位如玉般人品贵重的妙人,恨不能一见,待我养好了,定要前往拜会,与她品茗言诗。 只恨我一介污浊之辈,又怕是污了那处清净宝地,唉,如此想来,真叫人自惭形秽” 说着眼神便又有些痴愣,人虽还在这,心思却早飞走了。探春见他如此,倒又想起林思衡先前与那妙玉斗气争执的场面,心头一阵古怪,倒也不因宝玉将她比作俗人而气恼,只是又笑道: “还有一桩趣事,二哥哥定是猜不着的。” 宝玉回过神来,也急切的问道: “还有什么好玩的?” 探春便又将画妆唱戏之说,宝玉果真大为意动,羡慕之色溢于言表,眼睛里头都放出光来,只觉得错过了这进园子的机会,倒比挨一顿打骂还叫人来的痛惜,继而又叹气道: “光是一听,便知该何等热闹快活,偏偏我却不能跟你们一道,莫非是我得罪了老天,故意要来罚我不成?” 探春嘿嘿一笑: “可还有呢,二哥哥可知那龄官,先前见她都扮着妆,今日瞧她,竟与林姐姐有些相似了,连林大哥也这般说,二哥哥先前可曾瞧出来?” 宝玉眼神一亮,又看了黛玉一眼,惊喜道: “果真与林妹妹相似?老天老天,这真叫我连想也不敢去想,又不知是集了多少天地灵秀,才有了这般造化,似这等人物,就在府中,枉我自诩惜花之人,先前竟不曾留意。 可见我这一双眼睛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似这般有眼无珠,只怕是连老天也要怪我。 若早知有这般人物,先前不如就叫老爷把我打死,让我的魂儿现在就飘进去,便只瞧上一眼就魂飞魄散,化作飞灰,也不后悔!” 说着便显出十分憧憬的神情来,倒真像恨不得立马叫人抬进去瞧似的,黛玉朝探春递过去一个白眼,皱眉道: “又说疯话,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有些相似之处,也是难免的,果真还当做什么稀奇事不成?” 宝玉连忙道: “若像是旁人,自然没什么稀奇的,可若似林妹妹这般,我只当天下间有妹妹一个,已是穷尽了天色间的造化,若再有一个,便只有一二分的相似,也实在可以称得上稀奇了。 林妹妹今儿可是不走了?不如跟老祖宗说一声,今晚就歇在府里,咱们正好多说说话。” 黛玉也不去回应宝玉的褒赞,摇头道: “只是听说你挨了舅舅的责打,过来瞧瞧你,见你无事,我也就放心了,等会儿自然还是要回去的。” 宝玉神色一急,当即说道: “好妹妹,我都叫老爷打成这样了,这会儿动也不能动一下,怎么能说无事呢?妹妹若真是担心我,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我这伤便能好的快些。” 黛玉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笑着摇摇头,左右看看,原是想拉宝钗来当挡箭牌,临了却又作罢,反倒将袭人拖出来,笑着说道: “你要找人说话,还怕没人陪你?快瞧瞧,我这好嫂子,都急成什么了?这会儿你就是一百句话要说,她也能应你。” 袭人遭黛玉戏弄打趣,又羞又气,涨红了脸道: “这你们自说你们的,我不过是个下人,牵扯我做什么?” 宝玉也瞧她一眼,略笑两声,仍旧眼巴巴的望着黛玉,还要再劝留,宝钗看了黛玉一眼,眼神动了动,先截了话道: “先不说旁的,你这会儿既要说话,我且问你,今日这一桩,又是为的什么?” 第516章 宝玉,大喜啊! 宝玉见宝钗问他,也只得先应答着: “又能为了什么?不过是要逼着我去读那些个仕途经济上的糟粕罢了!” 宝钗也猜是为了这个,好奇道: “你素日里就不爱读那些,咱们都是知道的,姨父虽偶尔为此教训你两句,可也少有动手的时候啊。” 宝玉便呐呐无言,宝钗又看向袭人,袭人瞧了宝玉一眼,叹气道: “我也胡乱打听了两句,说是宫里娘娘专程递了话来,叫老爷约束着二爷,这才好端端动起家法来。” 宝钗眉头一动,只以为是元春实在挂念宝玉的缘故,也跟着劝宝玉道: “娘娘在宫里,尚且记挂着你的前程,你何不也在那些经义上下些功夫,将来岂不都是你的好处?” 黛玉眨眨眼睛,虽知宝玉不爱听这个,却有意点头附和道: “宝姐姐说的正是,你若真能如此,只怕舅舅日后也不必再叫你吃这些皮肉之苦,这岂不两全其美?” 探春也生怕宝玉再缠着黛玉不放,回头叫林大哥知道,还得他自己再吃苦头,也跟着道: “宝姐姐说的对,连我也常说的,那些经义文章,你虽不爱去看,可外头的人,却都指着这些连搏功名,取富贵。 偏你自己总是说这不好那不好的,那里头纵是千般不是,可奈何世情如此,二哥哥不去学这些正经学问,难道将来一辈子不出门了不成?” 宝钗三两句话,就刻意将话题带偏,几人都一同来劝宝玉认真进学,不出宝钗所料,待探春说完,宝玉便果真已听不进去,愤愤的一拍床沿,扭过头去: “你们都说那些经义文章是什么正经学问,可这朝廷里那些官员,将这些书都读透了,也没见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来!可见那些大道理,都不过是唬人的话罢了! 若叫我也学着他们那副整日里‘之乎者也’的做派,那还有什么意思?” 宝钗闻言,啧了一声,轻轻拿手里团扇拍了下宝玉的脑袋,叹了口气,提醒道: “又在胡说,如今怎么不是太平盛世?再叫姨父听见,你还要讨打。” 探春也甚为不满道: “二哥哥只爱读那些诗词,这些虽也好,我也是常看的,可我也知道,若都只看这些东西,又要靠谁来治国? 二哥哥觉得那些大臣治理的不好,可若是因此,便将那些圣贤之学都当做无用之物,人人都不去读,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再者,林大哥正是满腹经纶,文武双全,京中谁不景仰,也不曾见他与谁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的,可见都不过是二哥哥的偏见罢了。” 林思衡眼下对于宝玉而言,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宝玉听的头都打了一圈,只觉脑袋比屁股还疼些,一阵猛摇头道: “要叫我说,如今世情动荡,就是因为那些官员看了两本书,便胡乱生事的缘故,正该学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大家各安几事,天下自然也就太平了。 行了行了,原当你们是来瞧我,敢情却都来与我说这些,若早知道,你们也不必来!” 正发着脾气,林思衡也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略有些古怪的笑意,见人都在,便笑问道: “我也过来瞧瞧,宝玉如何了?” 袭人赶忙答道: “劳伯爷挂念,大夫说都还好,只是要躺些日子了。” 林思衡便点点头,探春瞧着他,却奇怪道: “林大哥不是跟咱们一起的?怎么这时候才来?老爷那里可消了气?” 宝玉听见这话,也扭过头来,眼巴巴的望着林思衡,就听见林思衡笑道: “世伯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岂能真不罢休?这会儿早消了气了,宝玉也不必担惊受怕的,方才是与世伯议论着一事,故来迟了些,这会儿专程过来,一是瞧瞧宝玉,再者也有桩喜事要告诉你。” 宝玉闻言,大为诧异,他这才挨了打,又哪儿来的喜事,莫非莫非是老祖宗发了火,叫老爷不逼着他念书了? 宝玉心头一热,稍稍往外挪了挪身子,一脸期盼的问道: “是什么喜事?” 林思衡扬扬眉头,伸手往宝玉肩膀上拍了拍,笑呵呵道: “方才世伯与老太太商议着,宝兄弟天资聪颖,读不进书,想来是因族学里先生教的不济事,因此起了意,待宝兄弟养好了身子,便要托关系,替你捐个监生。 日后宝兄弟就要去国子监里头念书了。听世伯的意思,最好是叫宝兄弟干脆就住那里头。 耳濡目染,那国子监里来往的俱是大师名儒,世伯一片苦心,宝玉有此际遇,想来以你的天资,一两年里便也可金榜题名了。 日后高官显位,指日可待,可不真真是桩喜事?宝玉,大喜啊!” 宝玉听完,整个人都懵在那里,面色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整个儿似乎是遭了什么极重的打击,面上又失了血色,嘴唇哆嗦了两下,难以置信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老祖宗也不可能!袭人!袭人!快扶我起来!扶我去见老祖宗!我要寻老祖宗评评理!我不去国子监!” 宝玉闻此“噩耗”,当即便撒起泼来,在床上像一条被捞上岸鱼似的挣扎不休,就要去找贾母求情。 正闹腾着,凤姐儿也寻过来,依着贾母的吩咐,取来许多名贵燕窝人参,见状便笑道: “宝兄弟这瞧着精神倒还好,亏得老祖宗放心不下,专叫我取了这许多好东西了,让宝兄弟好好调理身子。” 宝玉扭头看她,又伸长了脖子,却仍不见贾母,不免问道: “老祖宗呢?怎么没来看我?” 凤姐儿摆手笑道: “嗐,为着娘娘的事,老祖宗也乏的厉害,本来说是要来的,可方才大夫去说宝兄弟伤的不重,老祖宗就放了心,叫我先替她来,方才又劳了神,一时支撑不住,暂且让鸳鸯扶着回去休息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我可听说了,老爷方才专叫人寻你琏二哥回来,说要给你捐个监生,老祖宗跟太太也点了头说好,往后在那监里,结识的可都是达官显贵,这可是好前程,宝兄弟可也算是上因祸得福?” 宝玉瞪大了眼睛,听凤姐儿也说贾母点了头,情知只怕是难逃这一回了,当即便哭嚎起来,瞧着比先前挨打还哭的还伤心些: “走!走!你们都走!赶明儿干脆我也离了这地!再不来了!” 第517章 袭人用心良苦 袭人见宝玉发起脾气来,废了好大力气,哄了半天也哄不住,也只得代宝玉转圜道: “二爷心情不好,求伯爷跟姑娘们千万别跟他见怪见怪,不如暂且回去,叫二爷先歇一歇,赶明儿养好了,再给几位赔不是。” 林思衡算计得逞,心旷神怡,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见宝玉发了脾气,也只觉如春风拂面,半点也不跟他计较,笑着对袭人点点头道: “这倒无妨,只叫宝玉好好将养就是了,天色不早,我还有些事忙,师妹可要和我一道?” 黛玉自然是要跟他一起的,闻言也对袭人宽慰两句,便要与林思衡一道出去。 宝钗看了林思衡一眼,眼底有些莫名之色,又瞧了一眼还在哭闹的宝玉,忍不住叹了口气,勉强仍挂着笑道: “这时辰了,我也该回去,今日就不多打扰了,宝兄弟好生歇着,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三春也都各自摇头感叹,探春眉头紧锁,见宝玉这般撒泼,也知这时候再如何去劝,只怕他也是听不进去了,只得作罢,一同跟着姐妹们出去。 李纨也叹了口气,与凤姐儿交代两声,也不再这里多留,一边往自己住处去,一边又忍不住拿贾兰与宝玉对比一二,心下实觉得有几分快慰。 若是贾兰也像宝玉这般性子,那李纨也真觉得没什么盼头了 —————— 等来看望的人都走了,宝玉却仍旧趴在那里哭的十分伤心,知道的,说是要去国子监读书,若不知道,乍一看还以为宝玉明儿要上刑场呢。 袭人在一旁看着,眼底里也现出几缕哀愁来,前几日里,宝玉不肯读书,袭人还想着不读也罢了,终究有个当贵妃的亲姐姐,总能叫宝玉保着一世的富贵。 可今儿元春专程传话回来,宝玉还未多想,倒叫袭人猛的警醒过来,是了,贵妃虽为宝玉亲姐,可毕竟在宫里十多年,待宝玉这个弟弟究竟还有多少情谊实在难讲。 若宝玉始终不肯进益,只作一寻常纨绔,只怕难免叫贵妃失望,到那时真就能倚靠的住? 袭人在贾府里生活这么多年,虽是个下人,却常在贾母跟王夫人跟前走动,听的多了,也晓得一些道理: 贵妃虽是贾家的倚靠,可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倘若宝玉仍是这般牛性子,叫贵妃看着,怕也要觉得他不能支撑家业了 如此一想,袭人愈发忧心,皱着眉头苦思一阵,又看了宝玉两眼,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一边帮宝玉将扔在一旁的大红箭袖,石青裘衣这些衣服整理起来,一边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句: “赶明儿二爷出去读书,只怕到时我也回去了,二爷可得叫麝月她们记得收拾着,别又什么事不往心里去。” 宝玉虽还在为自己将来的惨淡生活哭的撕心裂肺的,猛的一听,也觉这话里内有文章,吃了一惊,哭声顿止,仰起脸道: “回去?你要回哪儿去?” 袭人低着头不看宝玉,小声道: “前儿我回家,我妈妈就跟哥哥商议着,说赶明儿得了空,就要赎我出去了。” 宝玉一听,怔在那里,半晌回不了神,傻愣愣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赎你?” 袭人对他而言,说是丫鬟,可其实别有不同。 不单单是因为两人有肌肤之亲,更因袭人性情柔顺,处置细致周到,总能将他照应周全,两人相伴数年,宝玉早都已习惯了。 况且如今什么林妹妹宝姐姐的,心思也都不在他身上,便更显得袭人可贵。 宝玉一般发问,一边就已急切的伸出手来,紧紧拉着袭人的袖子,袭人见他这副模样,心已先软了一半,却不敢前功尽弃,扭过头去,硬着心道: “二爷这话说的奇怪,我又不是这府上的家生子,二爷也替我想想,我一家人都在外头,独我一个在这里待着,将来也不是个办法。” 宝玉拉着她不肯放手,耍着性子道: “我不放你走,你也难出去!” 袭人回道: “也没这样的道理,便是选秀的宫女,或是几年一选,或是到了年岁,也要放人出去,连皇帝老爷也没有强留人一辈子的,何况是你了。” 宝玉听得愈发急切,仍旧道: “那我求老祖宗,叫老祖宗不放你。” 袭人苦笑道: “老太太岂会这般,若我果真是个好的,或又有胜过旁人的地方,叫老太太看在眼里,多舍给我家里几两银子,要强留我,或许还有道理。 可我不过是个平常的人,这府里胜过我的丫鬟,数也数不清,或许又说我服侍你服侍的好,可这也本是我该做的,不能算什么功劳。 老太太自然也没那心思要留我,想来等我妈妈来了,只管这样一说,老太太必然就准了,等我去了,自然还有更好的,哪里真就少不得我了?” 宝玉只当袭人去意已决,心下愈发惶急,求恳道: “我真心实意想要留你,多多的给你母亲银子,只求她别来,可能使得?” 袭人叹息道: “别说多给银子,你便是不给,我妈妈也不敢弄强,可我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你非要无故的凭空留我,于你自己也无利益,反倒叫我骨肉分离,又是何必?” 宝玉闻言,只觉果真无可挽回了,颓然的低下头来: “这样说,你是定要走了?” 袭人咬着牙道: “定要走了。” 宝玉便觉浑身失了力气,哭丧着脸道: “要走便走,谁想你竟真这般无情无义,走了干净,剩我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说完便赌气转到床里头不去看她。袭人其实早已回绝了其母兄为其赎身一事,如今刻意这般来说,自是有因由的。 她早知道宝玉的性情,正是要以此暂且压下宝玉一身娇气,再说一二句劝说的话,宝玉才能听得进去。 况且又见宝玉果真一心想要留她,其中真情实意,历历分明,心下也有几分感动,更不忍再相骗,估摸着火候已足,便坐在床沿上,手搭在宝玉的额角上,轻笑道: “这又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若真想着要留我,我不走就是了。” 宝玉仍带着些哭腔道: “我说来说去,你都说不行,还要我怎么留你?” 袭人笑道: “咱们一块这么多年,我也不是真就舍得你,只是这些暂且也不必说,你若要留我,也不在这上头,只需另外答应我三件事,我才见着你的真心,那时便有人拿刀子来逼着我,我也不走了” 第518章 约法三章 宝玉一听这话,赶忙振作精神,胡乱把眼泪一抹,又凑过来,急忙问道: “好姐姐,亲姐姐,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五百件,我也依你,只求你不走,好好的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朝一日化作了飞灰 不!不!灰也不好,灰也还有形有迹,还能寻着一丝一缕,不如就化作青烟,等风一吹,散个干净。 那时你管不得我,我也顾不上你,倒那时候,自然随你再要去哪儿了。” 袭人赶忙掩住其口: “又说这些没着落的怪话,这便是你第一桩要改的,你若再这样,我还是走,后头的话也休提了。” 宝玉忙将袭人掩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来,捏在自己掌中,讨好的笑道: “那我这就改,以后再不说了,若再犯,你拧我的嘴。” 袭人见他应允,又叹了口气道: “这第二桩,我若说了,只怕你反要恼我。老爷如今既起了意,要送你去国子监里读书,况且还有娘娘的旨意在里头。 我只求你,不管是真读书也好,假念经也罢,日后在老爷,或是旁的什么人跟前,你切不可再胡乱批驳谤议,好歹作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 一则叫老爷少生气,你自己也少吃苦头,二则娘娘听说了,也必当欢喜,这也是一桩好处。 老爷素爱学识高深之人,凡是肯读书上进的,老爷他必要高看一眼,偏你整日里说些什么‘禄蠹’一类的怪话,老爷怎的不恼?也不怪他要打你。 你只在嘴上逞一时之快,过后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 宝玉笑道: “我岂是真个不知好歹的,你这般说,我知道是为我好,岂会恼你,这件事我也应下了,你只当我从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诌,以后也再不说那些了。” 袭人心下一喜,又紧着添了一桩: “再有一件,日后不可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的,更要紧的,可不能到处寻人吃嘴上的胭脂了。” 宝玉也连连点头: “都改都改,还有什么?” 袭人见宝玉这般,也笑起来,摇头道: “哪里还有别的,只这三件,旁的也不过是盼着你平日里检点着些罢了。” 宝玉笑道: “那你是不走了?” 袭人轻轻反握住宝玉的手,笑着点头道: “你若果真应下这三件事,便是有人拿八抬大轿来迎我,我也不走。” 宝玉连忙意有所指的哄道: “你再长远的在这里待着,也不怕没轿子给你坐。” 袭人无奈的点点宝玉的额头,苦笑道: “你看,这不又是胡说八道,我也没有那样的福气,更配不上,强自坐了,也没甚意趣” ———— 过后半月,一众金钗果真便各自搬到大观园里去处,黛玉也舍不得那潇湘馆,便时常两边住着。 宝玉虽先前一心盼着也能住进园子里,然一则听闻自己暗地里相中的那处“怡红快绿”,如今已归了王熙凤,他也不好意思再叫王熙凤让出来。 二则因袭人之劝,终于不再胡闹,待养好了身子,贾政便托了关系,花一千两替宝玉捐了个监生,宝玉虽万般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往国子监去了。 国子监如今虽也见懈怠,却还比贾家族学严厉的多,宝玉也只得赶着休沐,三不五时的回来住上两日,大多时候暂且也只能留在监里。 转眼正月过去,各桩事务又渐渐回到正轨上,节日里的闲适消散干净。 城北一处密林之中,林思衡穿着常服,端着一把火枪,造型上乍一看,与如今禁军神机营所用火枪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少了一根火绳。 瞄准半天,林思衡对着三十步外一节松树上的小枝扣动扳机,便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枪口冒出一股白烟,一阵刺鼻的硝烟味散发出来。 林思衡挥挥手散开眼前的白烟,眯了眯眼睛,远处那根小枝纹丝不动,子弹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不免轻轻啧了声。 郑阳站在一旁,手里也端着一模一样的火枪,见状微不可察的稍稍抬了抬枪口,也扣动扳机,放了一记空枪,然后也跟着直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他去龙觉岛待了小半年,天天与这火枪打交道,少说也用过百八十回了,枪法自然不是林思衡这新丁能比。 林思衡斜他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哼了一声,清理枪管,又从腰间系着的小袋子里取出一枚定装的纸包火药,撕开倒入枪管右后方的火药池,再往枪管里填入弹丸。 端起来继续瞄准,又扣动一下扳机,这回直接瞄准树干,砰的一声响,溅起一蓬树皮碎屑。 林思衡又摇摇头,继续试验起来,过了半个时辰方才作罢,将火枪随手丢给一旁的边城,又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擦手,口中说道: “还是太慢了些,再者哑火的几率还是太高。” 钱旋接过郑阳手里那把火枪细细瞧了瞧,若有所思道: “倒已经比神机营里的火枪击发快上许多,那枪还得用火绳引燃,打一发的工夫,这枪若是熟手,我看打上三发都可以的,有了公子吩咐的定装火药,也不怕雨雪,若数量多起来,也可一用了。” “还是不行,神机营的火绳枪,击发率能有八成,我方才试了这一阵,咱们这枪才不过六成,再找找看,还有没有更好的燧石。这枪现在若要打的准,能打多少步?” 林思衡练的太少,枪法不精,方才也没试出来,郑阳赶忙答道: “我和六哥试过,若要打的准,大约只在五十步,力能穿铁甲,一百步内,弹丸就不太听使唤,不过若是击中,对轻甲还是伤害颇大,再远些,那就没什么用了。” “如今可还容易炸膛?膛线还是没有办法?” “自打从晋商那里买了好铁,又跟二哥讨了主意,如今已不大炸膛了,这些喂不饱的晋商,卖的贵是贵了点,不过铁质是比河南铁好很多。 膛线眼下还是不行,找熟匠用手拉了两把,虽说确实打的更远,也更准,但实在太过费时费力,顶不了大用,再者拉膛线的刀磨损实在太快了。” 林思衡点点头,叹了口气,将这事记下,又叮嘱道: “膛刀的事还是再问问你二哥,按我的吩咐,河南,还有龙觉岛上涉及火枪制作的,不拘是匠人还是学徒,皆发三个月赏钱 告诉周衡和赵枢,一则要另寻更易点火的燧石,二则是膛线要想办法,三则,继续研发后装枪,前装实在过于繁琐。” 郑阳赶忙点头应下,又恐林思衡失望,连忙道: “火枪虽仍不足,火炮倒又有些进展,再者我回来的时候,正巧有几个红毛鬼,鬼鬼祟祟的跑来,说要跟六哥谈什么合作” 第519章 海信 林思衡脚下一顿,扬扬眉头,倒也并不显得新奇,笑问道: “可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郑阳撇撇嘴道: “这些红毛鬼长的都差不多,他们自己的话一句也听不懂,说起咱们的话口音也怪异的很,六哥专去广州请了掮客,还得连蒙带猜的,好歹打听出来,叫什么尼德兰。” 林思衡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海上马车夫居然都已经摸到这里了?当即眉头便皱起来: “他们可说了,要合作什么?” 郑阳神色古怪道: “六哥有二哥那边的支持,如今是大海盗了,那还能合作什么,那红毛鬼想花一笔银子,叫六哥去劫另一批红毛鬼的货,出钱倒是很大方。 六哥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做这笔生意,专叫我来问问公子的意思。” 林思衡若有所思道: “如今濠境那边是不是就有一伙外夷驻扎?” 郑阳点头道: “正是,那些人来了好些年了,专跟市舶司做生意,大乾走广州出海的货物,只从濠境那边走。” “濠境那伙外夷叫什么?” “叫佛郎机。” 林思衡缓缓行了几步,复又问道: “你说市舶司只跟这些佛郎机人做买卖?钱旋,市舶司我记得是跟吴家关系深厚?” 钱旋连忙答道: “公子说的不错,如今广州市舶司使吴天佑,正是吴贵妃的生父,前段时间为省亲一事进京一回,如今又回去了。” 林思衡略皱眉头,沉吟起来,那位吴贵妃他倒还不曾打过交道,不过她儿子,三皇子李隆,林思衡倒已见过一回。 虽看着像只是个聪明顽劣的少年,但终归是天家子弟,龙子凤孙,林思衡也不敢小瞧了他。 既然有机会,林思衡自然也不介意顺手打击一下吴家的势力,况且他也猜出来那些尼德兰人是为的什么,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与大乾的贸易罢了。 海上贸易自然要做,即便他将来真的一言九鼎,也不会搞什么闭关锁国一类的事情,但这笔生意究竟怎么个做法,眼下倒也可慢慢绸缪起来,扭头对郑阳问道: “若真要对佛郎机人动手,小六有把握没有?” 郑阳也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还是稳妥着说道: “濠境的佛郎机人虽然不多,但与市舶司和广州海防驻军交情不错,不过海防驻军大多并不出海,这倒也不怕什么。 还是那些佛郎机人本身最麻烦,这些人手里有不少火炮火枪,神京营的炮,大多就是从他们手里买的。 单是这点也没什么,只是他们的船虽然不比咱们来的大,但速度很快,六哥拿望镜偷偷瞧过,咱们的人虽然勇猛,但海上不比陆地,真打起来,若只靠龙觉岛的人手,结果实在难讲。” 这话倒也不出林思衡所料,佛郎机人能千里迢迢的驾船跑到这儿来做生意,在造船上自然很有两把刷子,三宝太监留下的那点底蕴,如今只怕是早被追上了 林思衡思量至此,便对头对郑阳吩咐道: “那些尼德兰人能把船开到广州,在造船一道上,只怕未必会输给佛郎机人。 他们既不肯自己出面,告诉小六,金银只在其次,正好借着这机会,扩大龙觉岛船坞,跟尼德兰人索要造船匠人和图纸,把他们的技术吃透。 但也不可偏听偏信,多与咱们靠得住的老匠师讨论,防止他们给咱们留暗手,西人奸诈,不可不防。 待有把握之时,才可给佛郎机人和市舶司添添麻烦,切忌贪功冒进。” 郑阳也严肃的点点头,不敢怠慢,几人边走边说,出了林子,又往黄雀所在的庄子上瞧了瞧,将这几杆火枪就留在此处,便领着边城回城里去。 路过西街口,就听见不远处清风楼门前吵吵嚷嚷的,围着一大圈人,不知是出了何事。 林思衡皱皱眉头,本懒得理会,正准备自一边绕过去,却陡然听见里头有人喊道: “你薛大爷要多少银子没有?大爷我来了几趟,你这老货,今儿说她是身子不好,明儿又说着了风寒,莫不是已先有哪个姘头在里头,故意避着我,好不叫我知道? 今儿不管她是什么病,哪怕是血还没尿干净,爷也要见她,凭爷这样貌人品,又是个顶怜花惜玉的,她就是真有什么不好,见了爷,管也叫她好起来。” 林思衡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便止住脚步,又拨转马头回来,饶有兴致的躲在人群后头往里瞧。 他因坐在马上,比众人略高出一截,倒瞧的分明,那里头正在闹事的,不是薛蟠又是哪个?除了薛蟠,另一边跟他站着一道的,除了两个薛家的小厮,还有一人,他也认识,正是那蒋玉涵。 林思衡略听了两句,便知薛蟠是为了那名叫妙儿的女子被人赎走一事,心怀不满,方才在这里撒泼闹事。 大庭广众之下为一妓子争风吃醋,言语粗俗,围观百姓大多面有讥笑之色,然薛蟠竟看不懂人的脸色,反倒以为这些人都是被自己的“豪气”吸引来捧场的,愈发使了性子。 那个叫妙儿的女子,林思衡倒也见过一回,只是因知这女子与北静王牵连甚深,虽那女子有意勾连,林思衡也未尝领会其“美意”,后来时日久了,便也抛之脑后。 倒不曾想薛蟠竟还与这女子常有来往,瞧着还“一往情深”似的,那边薛蟠又在叫嚣道: “若不叫她出来接客,爷自己进去找她,你这老货要再不让开,仔细爷脑袋大的拳头塞你肚子里!” 那鸨母挡在薛蟠跟前,也不知是因何,就是决意不放薛蟠进去,被薛蟠一口一个老货,给骂的青筋直跳。 若以清风楼的背景,自然是不怕薛蟠的,然一则薛蟠这夯货未必知道深浅,二则清风楼终究是个风月场所,青天白日的,人眼皮子底下,讲究一个以和为贵,这老鸨方才强忍了脾气,好言说了半天。 薛蟠却并不领情,他在这京里也待的久了,王子腾久未回京,贾政平日里也不管他,再者香菱一事也已过去好些年,过往的教训早淡忘了,况且薛蟠在这京里更交了许多狐朋狗友,脾气比之在金陵时候更恶劣许多。 见老鸨始终不肯让开,便猛的一伸手,将那老鸨一推,那老鸨“啊呀”惊呼一声,脚后跟在门槛上一磕,人便往后跌倒,“诶呦诶呦”的呼起痛来。 众人不料薛蟠竟真敢动手,这下便算是捅了马蜂窝,清风楼里忽拉拉便跑出十来个打手,直接便把薛蟠给围了 第520章 薛蟠闹事 薛蟠方才在那老鸨跟前显的凶狠,这会儿被一群精壮泼皮给围了,反倒又怂了起来,气势一弱,有些惊慌的后退两步,色厉内荏的喊道: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你们还敢打人不成?你薛大爷乃是皇商,户部挂名的!” 那为首的泼皮冷笑一声,抬起一脚,就踹在薛蟠的肚子上,叫他骨碌碌打了个滚,从台阶上滚下来,额头往地上一磕,便肿起一个杏子大的青包来,配着薛蟠那张大脸,倒像个没长好的葫芦。 “瞎了你的狗眼!跑到这里来闹事!别说你只个在户部挂名的皇商,就真是户部哪位官人来了这,也不敢在这儿动起拳脚来! 今儿四邻都是见证,兄弟们,把这不知死活的胖子拿了!送去官府!叫他尝一尝厉害!” 薛蟠素来性情莽撞,好与人争斗,发了性子便无法无天,却又并没有什么胆气,若遇上个更狠的,叫他碰了钉子,他便又要求饶了。 当下便是如此,那薛蟠见这伙人不肯罢休,吓白了脸,生怕还要再挨一顿好打,扭头就要跑,却被四周好事之人给挡了回来,只得缩在蒋玉涵身后,嘴里连连喊着: “别打我!别打我!我不要什么妙儿了!” 蒋玉涵被薛蟠推在身前,哭笑不得,也只得拱手作揖道: “且慢动手,且慢动手,薛兄弟和荣国府里是有情面的,各位高抬贵手!” 那领头的唾了口浓痰,大冷的天敞着怀,搓了搓胸口的黑黢黢的毛发,嗤笑道: “爷们不知道什么荣国府,这人敢动手,咱们占着理,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你又是哪个娘们儿底下钻出来的?滚一边去!” 说着便把蒋玉涵拨到一旁,将薛蟠捉出来,还要再打,薛蟠吓的腿脚发软,直往下溜,哭丧着脸喊道: “别打我!我赔银子!” 那泼皮听着一乐,嘿嘿笑道: “你若能拿一万两来,今儿便饶了你!” “一一万两!” 薛蟠稍一犹豫,肚子上就挨了一记炮拳,当即也“诶唷诶唷”的痛叫起来: “别打!别打!我给!我给!” “银子呢!” “我我没带着,要不你跟我回去取” 那泼皮又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 “放你娘的屁!爷们的时间金贵,哪里有空闲陪你玩闹!莫非是想赚我与你同去,好叫你家下人来捉我!” 这一记抽的薛蟠眼冒金星,嘴角,鼻孔里都流出血来,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求饶,另一头那老鸨也被帮闲给扶了起来,见薛蟠已被打的口鼻流血,瞧着十分凄惨了,嘴角勾了勾,眼神一瞄,又拍着手道: “哟!这是做什么?快停下停下,怎么好对薛大爷动手来着诶唷,伯爷怎的也在这?” 方才这伙泼皮出来的太迟,倒像是故意纵着薛蟠如此,林思衡便已觉得有些不对,又见着这老鸨那眼神,林思衡心里也有些回过味来,微微侧了侧头。 既被那老鸨叫破,便也不藏着掖着,笑喊了一句: “文龙?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周遭百姓见这是个权贵人物,忙不迭地的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林思衡骑着马缓缓踱步进去,也不下马,眼神一扫,那泼皮心下一凛,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便将薛蟠放开,更不敢口出什么污言秽语。 薛蟠委顿在地上,眨眨眼睛,消去眼前重影,便认出林思衡来,当即大喜过望,一骨碌爬起来,凑到林思衡身侧,喊道: “衡兄弟!衡兄弟来的正好!快救我!” 林思衡见他鼻子还在往下滴血,生怕滴到自己脚上,不免有些膈应,微不可察的往一边拨了拨缰绳,稍稍挪开了些,嘴里仍笑道: “文龙这是怎么了?如何好端端的跑到这儿来,还与人起了争执?” 薛蟠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自然不肯照实去说,见林思衡在这,只当是来了靠山,当即又抖起来,叫嚣道: “我来这儿玩女人,他们却不放我进去,还要打我!衡兄弟,你快帮我把这店抄了,再帮我把这些人抓起来,赶明儿我请你做东道。” 林思衡只当是没听见后半句话,更不多看那群泼皮,只瞧着那老鸨道: “你怎么说?” 那老鸨也小心的抬眼看着他,竟不揭穿薛蟠,苦笑道: “只求伯爷高抬贵手。” 林思衡更觉奇怪,他当然不会听薛蟠的,略皱了下眉头,便对薛蟠笑道: “我瞧这掌柜的也受了伤,今日之事,不如两边且罢,文龙,你再取些银子赔给这掌柜的,咱们这就回去。” 薛蟠没料到林思衡居然要息事宁人,一脸诧异的指着自己受伤的脸道: “啊?他们把我打成这样,还要我赔钱?” 林思衡自然不会心疼薛家的银子,只想看看这清风楼里卖的什么药,笑道: “退一步海阔天空,舍点银子算什么,也是咱们做爷们的气度,你若还要留在这,我还有事,可要走了。” 说着便果真作势拨转缰绳要走,薛蟠生怕他真走了,自己又要挨打,赶忙抱住他的马脖子,口中连忙道: “慢着!慢着!我听你的,我给!咱们一道走!一道走!” 说完便不情不愿的凑到那老鸨跟前,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数也不数的塞过去,却还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这银子虽给你,你也得告诉我,妙儿到底是叫哪个狗操的赎走了,从来只有你薛大爷抢别人的,还没有人能从你薛大爷手里抢人,老子定要再把她买回来,唉,就是喝不着头汤了。” 林思衡听得直皱眉头,倒又想起香菱的前事,差点自己也忍不住上去给这死胖子一脚,那老鸨接了银子,又看了林思衡一眼,便似搪塞不过,吞吞吐吐的说道: “唉,薛大爷这执意要问,好赖看在薛大爷对妙儿这一片心思的份上,我也只得说了,这赎走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跟您一道来过好几回的,贾家那位琏二爷。 薛大爷也只得贾家的权势,我哪里得罪的起,他定要赎,我实在没有办法 薛大爷如今既然知道了,那琏二爷与您还是亲戚,妙儿不过是个唱曲的丫头,只求薛大爷可千万别闹出事来,您自是用不着担心什么,若恶了贾家,奴家可吃罪不起” 第521章 阴火 薛蟠一听,当即便跳脚咒骂道: “好个琏二!薛大爷当他是兄弟,他倒在背后撬起爷们的墙角来了!呸!不是人!等我回去,定要跟他争个高低!” 林思衡眉头又皱了皱,实在懒得听这些个争风吃醋的乱糟事,又喊了声: “文龙,天色可不早了,我那头还有事,还不走?” 薛蟠扭头应了声,也只得不再与那老鸨纠缠,叫下人也牵了马来,跟着林思衡一道走: “衡兄弟来的真巧,虽说我刚刚是让着他们,但也麻烦的紧,走走走,今儿我做东道,咱们再找个地儿,好好的喝两盅。 我知道有个地方,姐儿也不比这清风楼差多少,呸,什么破地方,爷以后再不来了” 那老鸨伸长了脖子,朝着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瞅了两眼,得意的哼了哼,也返身回了楼里。 清风楼顶层上,早有两人对坐在窗前,将底下的热闹瞧的分明: “这法子果真行的通?” “殿下放心,小王与那贾政多有来往,其人言谈间对这位靖远伯十分推崇亲近,两家必牵连颇深,况且先前京中流言,那靖远伯与贾家那位姓王的二奶奶有些纠葛 虽说未必可信,可既有此等流言,其中究竟如何,也说不准,先叫他欠下一桩人情,早晚叫此人入殿下掌中。 唉,只可惜这靖远伯年纪虽小,戒心却重,不然只需叫妙儿到他身边,也不必废这般周折” 李隆端起酒杯,替水溶斟了一盏,邀饮道: “多谢世兄为我谋划,若此事果真能成,来日定有报答。” 水溶赶忙将端起杯子,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 “殿下太过言重,为殿下效力,也是小王的本分。殿下且宽心,便是此计不成,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况且薛家历代皇商,家资豪富,若能得之,也算为殿下添一助力。” 李隆笑一笑,又摇头啧声道: “金银之物,本王虽不能与大哥相比,倒也不缺花用,薛家家资虽丰,也无多大意思,只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还是盼着世兄此番谋划能成才好。 本王实是景仰靖远伯这等英雄,只盼着能得他相助,将来共举盛世,年前柳芳复起,有忠顺王叔在其中奔走,如今与大哥走的倒近。 哼,那柳芳何许人也?败军之将,丧师辱国!苟且一条性命便罢了,竟然能重掌军权,真不知父皇究竟何意 倒可惜那位妙儿姑娘,本王也曾见过,倒不负其名,实为妙人,可惜竟归了贾琏那等蠢物。” 水溶连忙惶恐道: “这小王竟不知殿下有意死罪死罪!” 李隆摆手道: “唉,这是做什么,本王也不过闲来无事,散散心,见过一回罢了,哪里就有什么别的意思,世兄何罪之有?不过是有些可惜,那妙儿若归的靖远伯,尚可称一句神仙眷侣,如今却啧啧” 水溶闻言松了口气,作势抬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堆笑道: “这为了殿下的大业,些许遗憾之处,也是难免的只是如今虽诸事齐备,真要勾出这引子来,还得看朝堂上,尚不知钱尚书那边” 话说道一半,包间的门被敲响,便听见老鸨在外头请安问候,水溶止了话头,见李景点头,便唤人进来。 鸨母推开房门,身后竟还跟着一人,却正是蒋玉涵。 蒋玉涵低头入内,不敢做别的言语,只纳头便拜: “奴才参见虞王殿下,参见北静王爷。” 水溶哈哈笑着将他拉起,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对李隆介绍道: “这位是蒋玉涵,在京中有一雅号,颇有声名,叫做琪官的,常在忠顺王爷府上行走,甚得恩宠,前些日子小王有幸得见,一见如故。” 李隆诧异的瞧了蒋玉涵一眼,也笑道: “琪官之名,本王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既为王叔府上之人,如何竟在此处” 蒋玉涵连忙道: “北静王爷谬赞,殿下容禀,奴才虽为一优伶之人,得忠顺王爷恩宠,心中岂无公义,又实慕殿下和北静王爷之仪范,故虽鄙薄贱躯,也愿为殿下和北静王爷效力一二。 再则,忠顺王爷虽对奴才多加宠渥,奴才虽欲报答,无奈年岁渐长,根骨唱腔皆不似先前圆满,恐早晚惹忠顺王爷不喜,也欲自王府脱身” 李隆方才了然,哈哈笑道: “原来如此,这不过是件小事,回头我寻王叔说一声,要你过来,再让官府改了你的贱籍便是了。” 蒋玉涵当即便红了眼眶,又连连下拜磕头,口中称谢不止,见水溶摆手,方才告退出去。 李隆又瞧了他一眼,复对水溶问道: “这琪官果真能信得过?” 水溶轻笑一声,为李景添酒: “今日若非是他,咱们虽打听得那靖远伯出城,也难凑着巧的将那薛蟠引来。如今这事已了,往后也难有再用得着他的时候,信得过也好,信不过也无妨了,殿下大可不必将他挂在心上。” 李隆点了点头,又看了还立在一旁的清风楼鸨母,水溶也跟着看过去,和颜悦色道: “你今儿做的不错,演的很好,本王回头赏你,先下去,妙儿那边,还得仔细盯着。” 那鸨母得了夸赞,面上也显出几分喜色来,赶紧应了两声,不敢搅扰两位贵人说话,也连忙退了出去。 李隆意味深长的看了这鸨母一眼,又转过头来,与水溶相视一笑,却也没了先前的谈兴,一同又饮了几杯,便也各自散了。 第522章 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 另一头里,林思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竭力婉拒了薛蟠要拉他去喝花酒的盛情邀请。 薛蟠见他实在不肯,也不能强求,只得作罢,遗憾的摇摇头,叹息道: “不是我说,衡兄弟你是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了些,咱们爷们,手里头有银子,喝点花酒算得了什么,连宝玉都跟咱们一道去过,偏你总这么推拒着,实在叫人寒心,没意思。” 林思衡才懒得管他寒不寒心,要不是被那鸨母叫破,他都准备看完戏就走了,斜了这呆霸王一眼,笑道: “饮酒作乐,日后自然还有机会,文龙有伤在身,还是要早些回去包扎才好。” 薛蟠混不在意的一摆手,故作豪迈的咧嘴欲笑,结果碰着嘴里的伤处,痛的吸了两口气,便没笑出来,还嘴硬道: “就这点伤,能算个什么,要不是看着衡兄弟你的面子,怕闹大了事,连累了你,就那几个泼皮,爷们一拳一个,早给他活活打死了。” 林思衡听他吹牛,胡乱附和两声,又听薛蟠骂道: “还是该怪那琏二!呸!小人!平日里一块喝酒,跟你薛大爷称兄道弟的,私底下却跟我抢女人!什么德性! 他要是喜欢,只管来与我说,等我喝了头汤,自家兄弟,一块玩乐几回也没什么,你薛大爷又不是个小气的,偏这王八蛋,他还背着我吃独食!狗艹的,老子跟他没完!” 林思衡听着这糙话都觉得牙疼,赶紧打断道: “行了,若叫我说,终不过是一妓子,既然琏二哥喜欢,我看不如罢了,况且已文龙的家世人品,还怕少了红颜知己?” 薛蟠便得意一笑,晃一晃自己的大脑袋,也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点头答道: “衡兄弟这话说的倒对,咱爷们跟前自然少不了女人,你就说前街上的那小桃红,我一天不去,她都想我想的紧。 你说这人,生的太好也是桩麻烦,女人一多,有时候都陪不过来。 唉,算了算了,看着衡兄弟的面子,我也不跟他琏二计较了,让个他就让给他,可他自己喝了头汤,让我沾一沾总行? 我可从来没对他小气过,那小桃花我就让他陪过琏二那厮,现在他让那妙儿来陪陪我,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 衡兄弟要不要一起,你要是也来,我让你先,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咱们之间不说客气话。” 林思衡又斜他一眼,哪个要跟你做亲兄弟? 那妙儿样貌虽好,内里却是个有毒刺的,林思衡也没兴趣沾染,更别提还是跟旁人一起赶忙推拒道: “文龙有意,自去寻琏二哥商量着就是了,倒不必记挂着我。” 薛蟠又道: “我是真心实意要请你一道,咱们自家兄弟,那妙儿你也见过的,别说这些客气话” “不了不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客气话文龙自便即可,自便即可” 一路插科打诨,林思衡送佛送到西,干脆陪着薛蟠,直接自外头直道里一同往梨香院去,薛姨妈听得下人通报,赶忙迎出来,见着薛蟠满脸是血,着实吓的不清: “这这怎么弄的?你又跟谁打架了!你这孽障,你真是要气死我不成!” 薛蟠也啐骂道: “我好好的去吃酒,那些人上来就打我,儿子虽然厉害,没吃什么亏,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叫他们给打了几拳,要不是衡兄弟来拦着,儿子今天定把那店给拆了。” 薛姨妈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半点也不信那些吹牛的话,见薛蟠的确只是些外伤,虽说鼻青脸肿的,看着唬人,倒也没有大碍,也松了口气,伸手掐住薛蟠的耳朵拧了一圈,咬牙气道: “还敢在这里放屁!一天不看着,你就要出去惹事生非!你这么能耐,我看你也别光跟别人动手来,你不如先打死了我,以后没人管你,你也乐得松快!” 薛蟠虽是浑人,在自家亲娘跟前倒还不敢发作,被薛姨妈教训,也并不敢还嘴,只的讪讪赔笑道: “母亲别恼,儿子知道错了,母亲别气坏了身子。” 薛姨妈虽知薛蟠是个知错不改的性子,可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又恨恨的往薛蟠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便叫丫鬟带着薛蟠下去收拾,又实在心疼,方才转过身来对林思衡问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衡哥儿可晓得,到底是哪家,这天子脚下,居然敢动起手来!还没了王法不成!” 林思衡笑着摇头道: “我也只是刚好碰见,并不晓得内情,只是与文龙起冲突的那家,怕也不简单,京里有些流言,据说是跟北静王府有些牵扯,这” 薛姨妈吃了一惊,哪里敢跟王府对上,赶忙歇了要报官的心思,这会儿反倒盼着对方能息事宁人了,便不敢再多提,拽着林思衡袖子,有些惊慌的问道: “那那这事可还要紧?可要备着礼数,上门赔礼去?” 林思衡笑着安慰两句: “这倒罢了,北静王府与西府里一向有些来往,关系走的也近,文龙不过是跟底下人冲突,我看北静王也未必有多上心。 若不出什么大事,姨妈回头请世伯或者琏二哥说合两句,也就罢了” 薛姨妈闻言,海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咬牙道: “这孽障,真是什么祸都敢闯!不管怎么说,今儿实在多亏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况且他若真叫人打个好歹,我跟宝丫头也没法过了快进来坐着歇会,同喜,快倒茶!” 林思衡摆手道: “今儿就罢了,不是晚辈不肯领姨妈的情,只是文龙既受了伤,不如姨妈先去照看着,赶明儿等文龙养好了,那时晚辈再来打搅。” 薛姨妈犹豫一下,心下确实也惦记着自家儿子,便也不做强求,点头道: “那那也好,回头等这孽障养好了,我再好好摆一回东道请你。”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告辞回去,另一头宝钗得了信,也赶忙从蘅芜苑里,穿过贾府里那条夹道回来,倒不曾与林思衡撞见,寻着母亲和兄长,赶忙问道: “听说哥哥又受了伤?这回又是闹的哪一处?” 薛蟠自然不将妙儿的事拿到自家母亲跟妹妹跟前来说,脑袋上贴着几张狗皮膏药,低着头不吭声,薛姨妈越看越气,恨恨的戳了戳薛蟠的脑门: “谁知道这孽障又叫哪个迷了心窍,胡乱发浑,让人给打成这副德行!” 宝钗也瞪了薛蟠一眼,见薛蟠如此,心里已猜着几分,叹息道: “还能为了什么,多不过是又与人争风吃醋罢了,妈妈也消消气。” 薛姨妈喘着粗气做到一旁,伸手指着薛蟠道: “你好歹也长点心,既要耍狠,偏偏又没能耐,光会嘴上逞能,我看今儿要不是叫衡哥儿撞见,你指不定要吃多大的亏! 你老子走的早,你再到时候真出了事,我跟你妹妹还活不活了?” 宝钗愣了一愣,抓着重点问道: “怎么还有林大哥的事情在里头?” 第523章 通风报信 薛姨妈摇摇头道: “我也不大清楚,只说是刚好撞见了,就送你哥哥回来。赶明儿等你哥哥养好了,还得请他个东道,好好谢一谢他。” 宝钗轻点螓首: “妈妈说的有理,既然林大哥救了哥哥一回,这自是该着的。” 薛蟠在一旁嘟囔两句: “这衡兄弟哪里都好,就是性子也太软了些,分明是我挨了打,他还叫我给别人赔礼 但我也不是真不知好歹的,他今儿救我一回,往后我认他做亲兄弟,有什么好事,我都想着他就是了。” 宝钗听着这话,微微一愣,旋即便又朝自家哥哥瞪了一眼 “亏哥哥还好意思说这话,林大哥叫你赔礼,自有他的用意,你听着就是了,还说什么认人做亲兄弟,倒真显得你脸面大似的” 薛蟠被自家妹妹瞪的莫名其妙,但他对宝钗倒素有几分爱护之心,从来不在宝钗跟前炸刺,小声道: “我这不是好意么妹妹又发脾气做什么?他如今虽然门第高,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咱们又不是没来头的,也不差多少,我认他做兄弟,也不能算高攀了他” 宝钗听着那“高攀”二字,心头便一股莫名之气,恼道: “还说这不着调的话,人家有伯爵之尊,其师虽辞官在家,也是二品显宦,爹爹在世时尚且不如,哥哥如今倒装起大来。 平日里你们在一块称兄道弟的,不过是人家看着相互间的情分上,与你客气罢了,你倒真拎不清,竟还当真了不成? 你若真要认人做兄弟,也得看旁人答不答应,好歹不如哥哥自己先取个正经官身回来,说起来才不让人笑话!” 薛蟠见宝钗发了脾气,虽觉得是宝钗想得太多,却知自家妹妹向来聪慧,自己是比不得的,连忙哄道: “妹妹别恼,你既觉得不妥,这话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薛姨妈也赶忙道: “宝丫头说的正是,你往后再不可提这等浑话,只在心里念着他的好就是了。” 薛蟠连连点头,宝钗见他应下,这才勉强消了气,隐去方才心底那点莫名的恼火,看着自家哥哥的脑袋还肿的跟猪头似的,也没法再埋怨什么,只得叹气道: “罢了,只盼着哥哥真能吃进去这一回教训才好,若能如此,便不算白挨了这顿打,也不枉林大哥救你一回了。” ———— 林思衡方回府里,还没坐一会儿,王熙凤却又来寻他,领着平儿,熟门熟路的穿过大观园,便转到东府里来,林思衡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也懒得起身迎她: “我才刚回来,二嫂子就寻过来,莫不是专程等我来着?” 王熙凤见他这副老爷样子,也撇撇嘴,不用他招呼,自己就寻了旁边的椅子坐下: “等你做什么?你是个大忙人,哪里有闲工夫搭理我们?” 林思衡竟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幽怨来,不得声色的把眼神收回来,摇头道: “二嫂子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我若不搭理你,那怡红院能落到你手里?” 凤姐儿梗了一下,抿了抿嘴,挥了下手里的帕子道: “说是给我的,可我平日也没空去住,还不是在那空着怪事,我每回听你念叨一回怡红院,就总觉得怪怪的” 林思衡有些心虚的端起茶盏,遮掩了一下面色,笑道: “这你可怨不着我,你那地方的名字是宝玉起的,怡红快绿,院子自然就叫怡红院了,不然还叫什么? 说起宝玉,前几日不是说已去国子监了?如何?” 如今这时候,怡红院还是个正经名字,凤姐儿也没多想,又听他问起宝玉,凤姐儿面上便显出几分古怪的神色来,像是强忍着笑: “这主意可是你给老爷出的?亏宝玉平日里跟你称兄道弟的,你就这样作弄他 前儿宝玉休沐回来,就寻着老祖宗哭了半天,说是死活不肯再去了,老祖宗心疼的不行,差点就松了口。 要不是老爷发了火,把宝玉给吓住了,指不定宝玉这才读了两天,就又要回来,昨儿一大早的,才被老爷派李贵给撵去了。 我刚听说薛蟠又叫人给打了?还是你送回来的?” 林思衡低笑两声,也没否认,瞧她一眼: “这怎么能说是作弄,世伯一心盼着宝玉长进,我也是好心,国子监难道不是个正经去处? 你消息倒灵通,我这才回来,薛蟠的事你都知道了?” 王熙凤得意的一抬头,显出雪白修长的脖颈来,嗤笑道: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可看的出来,你这人呐,瞧着正经,内里可心黑的很,当我不知道你那心思? 你要真是为宝玉好,何不干脆送去姑丈那儿,反倒还拿话吓唬他,结果一转头就让大嫂子把兰哥儿送去了哼哼。 方才姨妈去寻太太说话,说的就是这薛蟠的事,还说要求老爷帮忙求个情什么的,我就在太太跟前,自然便听见了,怎么,那呆子伤的可重?” 林思衡摇头道: “那是宝玉自己打退堂鼓,大嫂子又能想的明白罢了,你怎可凭空诬陷好人 薛蟠只是皮外伤罢了,总归也是你亲戚,你也不盼着点好?” 凤姐儿啐了一口道: “还说什么亲戚,成日里跟琏二混在一道,不干正事,净琢磨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又何尝将我这表姐放在眼里,若不是看着姨妈和宝丫头的面子,我都只当是没这个人。” 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狐疑的朝林思衡瞅了一眼: “你怎么跟他玩到一块去了?那可是个浑人,你可仔细着些,回头玩过了火,仔细林丫头要难为你。” 林思衡对凤姐儿怀疑的眼神颇为不满,哼了一声,抓起一块茶果子丢过去: “你倒还管我头上来了?不过是路过,刚巧撞见罢了,再说了,师妹温柔可爱,你当她跟你似的?” 凤姐儿遭他挤兑,面色涨红,有气又撒不出来,愤愤的一跺脚: “我也不过是多嘴问这一句罢了,你是好是坏的,又不与我相干,太太那头指不定还要为这事寻你说话呢,我来不过是跟你说一声,你既不领情,我这也走了,还有一摊子事呢。” 第524章 凤姐儿慧眼如炬 凤姐儿说走就走,也用不着人领路,抬脚又自后头角门,回大观园里去,一边走一边还在腹诽: ‘老娘好心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么说话跟我似的,跟我似的又怎么了?老娘哪点不如人?!’ 念着念着就脚下一停,转身又往湖边走,探头看了看水里自己的影子,这段时间府里事情少了些,凤姐儿也得了些修养,气色身段儿眼看着就好起来。 凤姐儿见此,满意的点点头,小声啐道: “下回再乱瞄,老娘就戳瞎你的眼睛,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亏得还当你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不过是个有心没胆的主儿。” 平儿在后头跟着,实在是听不下去自家主子的话,恨不得先戳聋了自己的耳朵才好,红着脸,小声提醒道: “奶奶奶奶还是注意着些,仔细叫人听见,还真以为奶奶做什么了呢” 王熙凤横她一眼,又望望不远处的紫菱洲,撇嘴道: “听见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在说这地方哪还有别人,顶多也就迎春身边那两个打这儿过罢了,真叫她们听见就听见了,谁还能吓得住谁来着 再说了,你劝你也别当他是什么好人,哼,说什么正巧撞见,他那性子,我如今也算是看清了,也是个心狠的,若叫我说,还不是为着宝丫头要不然就是薛蟠被人当着面打死了,他都能当没看见。” 平儿连忙左右看看,见四下确实无人,方才松了口气,气急道: “奶奶可真是不活了?这话若传到姨太太和宝姑娘耳朵里,奶奶以后还能见她们?” 凤姐儿撇撇嘴,冷笑道: “又不是我有那心思,总归我也没那物件,宝丫头自己生的好,招惹那些猫啊狗啊的,还能怪到我头上来?” 平儿越发听不下去,只觉得自家奶奶怕是受了什么刺激,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得出口,凤姐儿自个还若无其事的,平儿听着都脸红了,羞恼道: “你还说?你要真不要脸皮了,干脆当着人面儿就是了,我也拦不住你,况且伯爷分明是好意,偏被你给编排的这样不堪,要我说就是你自己心里不干净,就把别人也往那些不干净的地方想。” 凤辣子何许人也,岂有怕与人争辩的,当即啐道: “放屁!我看你是想造反!就他看宝丫头的眼神,比看二丫头都来得热切,眼里跟藏了钩子似的,指望人都是瞎子不成? 你要觉得他好,明儿干脆我送你过去服侍他,省得你回头说我碍了你的事,反正你家二爷现在一年到头的也不回来,我看你八成是熬不住了。 我也不用你谢我别的,你去了他那边,要能记得隔着十天半个月的回来瞧瞧我,我就算你有良心。” 平儿眼看着火要烧到自己身上,再也坚持不住,脸色涨的通红,也不在凤姐儿身边跟着服侍了,更顾不得回话,拿帕子遮住脸,脚下急急忙忙的逃开。 在这无人的地方嘴上抱怨一番,说两句不着边际的大胆话,“贬斥”林思衡两句,又说赢了平儿,凤姐儿便自觉得胜,算是消了方才在东府里的“恶气”。 她方才嘴里的话说的大胆,可也不过是在嘴上逞能罢了,虽与林思衡交情渐深,平日里被多看两眼,占点小便宜,她倒也不计较,反倒有些得意于自己的美貌。 然即便如今虽与那琏二多有不合,可若真以为她因此就要与林思衡暗行苟且,她却也是不肯这般自甘轻贱的,那未免也太小瞧了她王熙凤! 凤姐儿此时这样想着,满怀信心,又端起二奶奶的架子,往贾母那边去 ———— 此后几日,许是贾政果真出了头,寻了水溶说和,薛蟠的事情便就此平息下来,一时也没见什么后续,林思衡便不再关注着。 反正薛蟠是死是活的,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就是薛蟠真出了事,到时候他在打听几句,那也都来得及 薛蟠一事虽归于平静,朝堂之上,正月才刚过去几天,原先勉强维持在表面上的祥和之气便被撕扯的干干净净。 二月中京察一事便要推行开来,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文官们也阻拦不住,只得竭力试图将这京察大权握在自己人手里。 “杨派”和“申派”争斗的愈发凶狠,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地步,虽说两边的领头人,时不时在内阁里头撞见,还能互相点点头谈笑两声,但底下人已大有要你死我活的架势了。 但这终归是文官们的事情,武将们也只能看热闹,并不敢往里头伸手,若是此时有哪个武将敢企图去攥着文官们的命脉,则无疑是要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若真如此,只怕想流放岭南都是做梦 林思衡也是看热闹的一员,借着这机会,将自己所知所学,与如今朝堂上两派权争之时展露出来的各种手段相映证,又常向师父林如海请教,倒也颇有所得 且时常惊叹于文臣的阴险毒辣,人面兽心,并大加谴责,浑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文臣出身,更在心里期待两边能争斗的更凶狠一些,然后时不时的在心里勾画两笔,已备将来所需 党争激烈至此,自然免不了要耽搁国事,但好在这些日子没什么要命的天灾,也没到征收春税的时节,虽仍不免有许多“小事”,但看起来也可称一句太平。 因此崇宁帝也并不着急,更不急着将京察主官之责定下,只是任由两派相争,撕扯的血肉横飞,而他则稳坐钓鱼台,高高在上。 最多也只在申行远落了下风,支撑不住的时候,方才不着痕迹的拉一拉偏架,好叫申行远能喘过一口气来,继续与杨松争斗,直到有一方彻底败倒为止 第525章 机锋 这日朝会上仍是吵吵嚷嚷,除了又有两三个小官被人攻讦下狱,其余诸事一无所得。 而这也是这些时日的常态了,一众官员虽也知党争非利国之道,可到了这步田地,裹挟其中,也只得蒙着眼睛往里撞,谁也不敢后退一步。 好不容易散了朝,乾清宫里的官员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的结着伴,自御道两边的台阶上下来,今日得胜的商量着一同去哪里饮酒,落了下风的则计划着去谁的府上再做筹谋。 杨松和申行远落在后头,不疾不徐的往外走,然后就在门口碰到一起: “老大人先请。” 杨松立住脚步,抬起头来: “嗯?是行远呐?没事,你走你的,我这年纪大了,脚底下走的慢,别耽搁了你的工夫。” 申行远微微一低头,笑道: “老大人走慢些才好,只有别摔着,慢些怕什么,脚底下走的稳妥,咱们这些后辈看着也安心。” 杨松摇头苦笑道: “老喽,想稳妥也稳妥不住了,拄着拐杖都站不稳,说不准哪天一觉睡着了睁不开眼。” “老大人老当益壮,说这些做什么?” 杨松呵呵笑了两声,又打量申行远一眼,忽然道: “不服老不行啊,行远,你也老了啊。” 申行远微微一滞,继而叹了口气,面色的笑意也淡了许多,手拂过鬓角一缕灰白的长发,叹息道: “是啊,我也老了,前两天贱内还说要给我过寿,我这才想起来,今年我都六十了,叫我给拒了,好好的折腾人做什么?” 杨松也点点头,颇为赞同道: “这话倒正是,一把年纪了,废那些事,白白耗神,有那工夫,不如多看两道折子。” “老大人忧国之心,下官钦佩。” “说这些前年番邦进贡了两只雪虎,养在西苑里,倒是个稀奇物件,行远可去瞧过?” 申行远微微一愣,笑道: “未得太上召见,不敢擅自打扰。” 杨松摇摇头,似是闲聊一般: “我倒进去瞧过,那两只虎生的真好,威风凛凛,可惜我昨儿听说,西苑里喂虎的小厮不太谨慎,只带了一块肉。 两虎为那一块肉争食撕咬,昨日竟死了一只,另一只也腿瘸眼瞎,威风不在,可惜了这稀世的珍兽。” 申行远微微垂眸,旋即又笑道: “畜牲不通人性,便是先前吃的再饱,见了肉,也还是要忍不住扑上去,倘若那抱了的肯大度些,叫还饿着的先吃这一口,自然也不至于到了如此相争的地步了。 况且那小厮只带一块肉,或许是因他不谨慎,又或许是他有意要看两虎搏戏,也未可知了,倘若因此,这两虎若争,尚有一虎得活,若是不争,搅了看守之人的意趣,那说不定就都要饿死了。” 杨松神色不变,默然良久,不再与申行远言语,一同行至宫门外,方才各自作别。待杨松上了轿子,申行远仍旧立在原处半晌,两手垂在袖子里,面色沉凝,等杨松那顶奢华的轿子转过街角,方才也转身回府。 杨松坐在轿子里,两眼微阖,状似闭目养神,实则脑子里依旧想着今日朝堂之上的纷争,忽听得后头有人在喊: “阁老大人可在轿中?” 杨松有些疑惑的叫停了轿子,外头跟着的管教小声道: “老爷,是吏部钱尚书。” 杨松便掀开轿帘,看着钱休近前: “这倒是巧了,钱尚书怎的在这?” 钱休微微一笑: “倒不是什么凑巧,下官是专程在这等候老大人。” 杨松疑惑的瞧他一眼,便邀请道: “钱大人既然有事,若不嫌老夫糊涂,不如同行一阵。” 钱休便点点头,也钻进杨松的轿中,待轿子复又起行,方才笑道: “阁老大人身体可还康泰?下官几次想要登门求访,又恐失之冒昧,未敢擅造潭府,故不能成行,还望老大人勿怪才是。” 杨松瞧他一眼,方才才和申行远勾心斗角一场,眼下已觉疲乏,实在是没兴趣与钱休客套了,便直接道: “钱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钱休不以为意的笑一笑,遂道: “不敢瞒老大人,下官也是为这京察一事而来,眼下朝堂议论汹汹,我吏部更在风口浪尖之上,下官也是日夜忧思啊,依阁老大人看,圣上究竟是何意啊?” 杨松眼睛微微一眯,崇宁帝打压杨党已是明局,钱休乃一部主官,断不会不知,却仍刻意相问,杨松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意图,便打起太极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心独裁,老夫也只得恪尽职守而已,岂敢妄猜圣意?” 钱休捋一捋胡子,点头道: “圣心独裁是真,可这天下事,总还是要群策群力才好,若似这般相斗,牛李之祸在前,实非社稷之福啊” “钱大人所言甚是,老夫岂不知此理,只是终究年事已高,糊涂的紧,如今也只盼着好歹为朝廷支撑过这一场风波去,才好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为后人让路。” 钱休呵呵一笑,也不知信了几成: “老大人高风亮节,下官钦佩,老大人理朝数十载,朝野咸知,天下皆感佩老大人恩德,连几位殿下也都以老大人为擎天之柱不知老大人以为几位殿下如何?” 杨松颔下胡须微微一动,神色依旧是一副似醒似睡的样子: “老夫早已年迈,几位殿下却正值年少,有陛下悉心教养,自然皆是英睿过人之辈,岂能看得上我这等老东西,更不曾有什么私交,钱尚书如今问我,倒叫我也无处去答了。” 钱休笑道; “老大人未免太过谦虽说以臣议君,有些不当,但我等朝廷重臣,担着天下之责,也不可不谨慎 潞王尚且年幼。 至于梁王虽是嫡长,然前些日子,下官听到些许流言,据闻梁王殿下与右掖柳芳相交,安插军职,凡有人投效,不加辩驳,悉数收纳,这其中可不乏有为非作歹之徒 听闻陛下也曾为此,私下里斥责梁王若果真如此,恐不能担英睿之名当然,下官也觉得这是有人有意造谣中伤,用心险恶,只盼着顺天府能查明此事,还梁王殿下一个清白才好。 但不知虞王殿下老大人以为如何?” 第526章 游说拉拢 杨松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钱休,略笑了笑,慢吞吞道: “虞王殿下天资聪慧,人所共知。” 钱休面色微动,小声问道: “那依阁老所见,梁王殿下和虞王殿下孰能” 钱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两只手,作势往上抬了抬,杨松有些浑浊的眼睛,深深的瞧了钱休一眼,呵呵笑道: “陛下春秋鼎盛,钱大人如今就思量这些,未免太言之过早了。” “阁老此言差矣,陛下虽正值壮年,然国无储君,社稷不安,群臣心思不定,各自仰视,多有猜忌,也非国家之福。 况且梁王殿下既为嫡长,又早已成年,然东宫储位空悬至今,只怕陛下心中,也另有些打算呐若真是如此,则我等臣子,也自该为君分忧。 虞王殿下天性聪颖,学闻广博,又能谨慎自律,礼贤下士,豪无骄矜之态,更兼富有韬略,文武兼备,实为罕见。 倘将来社稷能有此明君,岂非黎民之福?阁老以为如何?” 杨松只笑而不语,钱休见他不答,又接着说道: “素闻杨通判德才兼备,政绩斐然,治事精详,才识超卓,实为国之栋梁,下官在吏部,屡见其政绩,早该擢拔,只因有小人作祟,故不能成。 若将来二殿下有幸临于天下,更盼有此等国士相佐,来日复登阁储,岂不是一段佳话?” 杨松闻弦音而知雅意,其长子眼下正在老家松江府为通判,其子能耐究竟如何,杨松自然有数,若照他自己的话,不过只“守护之犬”尔,对钱休方才那些褒赞的话,完全置若罔闻,只是笑道: “凡事过犹不及,老夫得太上信重,陛下厚爱,官居阁臣,已自觉难以胜任,只恐有负圣恩,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又岂敢复望将来之事? 况且国本之事,自有陛下圣明独断,我等臣子,只该遵旨而行,岂敢僭越。” 钱休面上笑意微敛,拱手道: “阁老教诲,下官谨记,然君子立身,自该唯忠唯直,一往无前,以为天下黎民,谋一福祉才是。” 杨松瞧着钱休面色严肃,一脸正气,也含糊的应了两声,便又作出一副困倦的样子,钱休见此,微微一叹,也只得拱手告辞道: “多有打搅,下官告辞。” 说罢便又叫停了轿子,从里面出去,立在原处,弯腰拱手: “老大人慢走。” 待轿子行的远了,钱休远远看着,方才冷哼一声,负手而立,摇头低声自语道: “看来果真是老糊涂了,此等形势,又已这般老迈,正可谓钢刀着颈,竟还不知明哲保身,更不思退路” 杨松虽已老迈,然其为首辅多年,门生遍于天下,党羽盈于朝野,密结如网,连崇宁帝也只能徐徐图之,强推了个申行远来打擂台。 便是杨松将来自己倒了,他那些门生党羽也仍是一股令人侧目的庞大势力,若能得他相助,对虞王而言,无异于是如虎添翼,眼下竟被推拒哼,岂不是自寻死路! 钱休心底颇为可惜,一时也无法可想,正抬脚要走,忽也听得有人在后头喊道: “钱大人?钱大人如何在此?嗨呀,道左相逢,雨村幸甚呐。” 钱休扭头一瞧,正是贾雨村,立在原处笑道: “原来是贾御史。” 雨村快步近前,眼角余光瞥见转角处一闪而过的一顶金红大轿,又窥得钱休眼底似有些不豫之色,心里微微一动,笑着拱手道: “下官家宅就在附近,不曾想有幸在此遇见钱大人,真叫下官不胜欢喜,家中已略备薄酒,大人若有闲暇,不如前往寒舍小酌一杯如何?” 贾雨村样貌清正,风度翩翩,自任右俭都御史以来,处事刚正不阿,偏又能面面俱到,朝野多有美名,钱休方才在杨松跟前吃了“闭门羹”,眼下见贾雨村凑过来,忽的也心头一动,点头笑道: “早闻雨村家中藏有美酒,正欲求之,既蒙雨村相邀,岂敢推辞。” 贾雨村闻言大喜,钱休为吏部天官,地位只在杨、申之下,又听闻与贾家有交情,雨村早想着拜会联络一番,当即便拱手相请,一道往家中去说话。 另一边里,杨松的轿子依旧缓缓而行,老管家在轿旁跟着,其实也将方才钱休的话听得分明,见已到了自家门口,终于也按捺不住道: “大爷在松江,同僚士绅,乡老百姓无不称赞,正该有一番前途,既钱大人有此美意,陛下又心意未明,老爷何不又何必直接推辞呢?” 这老仆跟在杨松身边,已有几十年了,偶尔说两句逾矩的话,杨松倒也并不去责罚,只是训斥道: “胡言乱语,那是在松江!那小兔崽子要是还能搞的怨声载道,就干脆别来当官儿。 你也别以为他回回在你跟前装作一副智计深远的样子,就真当他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中人之资罢了,看门守户都尚有不足,还想当阁臣,才不配位,取祸之道也!” 杨松长子的年纪,说来也不必申行远小几岁,但那老管家听自家老爷一口一个“小兔崽子”,也只得苦笑两声,又听得杨松低低的念了一句: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老管家听着,略有些诧异,却不知杨松此言,究竟说的是谁,抬眼去见,见老爷面色感慨,似有所思,不敢再打扰,也闭口不言,不再相劝了。 钱休这边自不知杨松的打算,应雨村之邀,一同去雨村家中饮酒谈心,雨村才识高绝,谈吐文雅,席间交谈,虽隐隐奉承,却又不令人厌烦作呕。 如此更叫钱休高看一眼,以为雨村确为才情过人之辈,更有意拉拢,两边也算“郎情妾意”,交谈甚欢,直至快要入夜,钱休方才起身告辞,雨村殷勤送出巷口,方才回返。 娇杏这时才自后堂绕出,见雨村面有喜色,不免笑问道: “少见老爷这般欢喜,是有什么好事?” 雨村哈哈笑道: “无他,只为夫大显身手之日将近尔。” 娇杏闻言,也高兴起来,正要再问,雨村却又不肯再说,只另吩咐娇杏备下厚礼,择日往戴权宫外所置之处送去便罢。 娇杏虽不解其意,然见雨村信誓旦旦,便也识趣的不再相问,按着雨村吩咐,去做准备去了。 第527章 山雨欲来 “今儿早朝,太常寺少卿被人弹劾祭祀失仪,擅动礼制,已被革职下狱,这党争之火,都已经蔓延到部院高官身上了,陛下倒还能稳得住,端坐钓鱼台,果真好涵养,好气度。” 林思衡随口将今日朝中之事说出,一边十分自然的伸手去端黛玉手边的茶盏,旋即手背上便被黛玉不轻不重的拍了下,但也还是叫他得逞。 林如海如今也只当是没看见,反正自家的小棉袄早都漏风了,再为这生气,他都怕自己活不到闺女成亲那天,无奈的摇摇头,说着正题: “陛下自幼明睿,圣心如渊,为这京察一事,平白掀起这一场党争,说来仍是为了平衡二字,这番道理,杨阁老和申阁老自然也都明白。 可时局如此,谁也不敢先退一步,便是想退,只怕也退不了。 如今朝局尚在陛下掌握之中,可若再这样下去唉,只恐早晚要骑虎难下,难以收拾,届时朝纲崩坏,遗祸将来啊。” 林思衡将茶喝干,把空杯子又放到黛玉手边,黛玉觑他一眼,也不吭声,默默将茶添满,继续只在一旁听着这师徒两人说话,便听得林思衡笑道: “两边先前或许私底下还有些默契,然而这两天已是眼看着打出真火了,你拿我一个知县,我就要打掉你一个知府,这半个多月,被下狱的文官,下至九品知县,上至四品寺臣,能有十个。 如今朝堂之上已是不办差了,专盯着对面的人撕咬,连我左掖的粮草都给扣发了,还得我亲自上门去要。到了现在,便是那些素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侍郎尚书们,只怕也坐不住了。 这把火烧到这个地步,如此猛烈,恐怕连陛下也都有些出乎意料了京察之日不远,若依弟子来看,陛下这两日就该出手收拾局面了,不日必有消息。” 林如海默然沉思,也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陛下掀起党争,是为了笼络权利,平衡朝局,却不是真为了败坏乾坤的” “这杨阁老历任三朝,根深蒂固,怎么这回我在一旁看着,手段倒显得太过平凡了些,莫非果真老了?他若再没有什么后手,这两日就该有申党大胜的消息传来了。” 林如海瞧了自家的得意弟子一眼,笑着摇摇头,提点道: “不可小瞧了杨松,又焉知此非是杨松刻意为之?这进退二字,有时候并不掌握在臣子的手里。” 林思衡微微一愣,诧异道: “已至这等生死之地,杨松他难道还敢认师父是说西苑?” 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 “不错,杨松虽是在太祖朝时高中进士,然其真正显拔,却是受的西苑里那位的恩典。 当年先荣国征伐草原,杨松受命协理粮草,督办后勤,因功入阁,自此君臣相得,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林思衡皱眉沉吟: “若真是这般,原来这所谓党争,竟是三方都选的同一个结果?是了,前些日子宫中传闻,西苑龙体稍有不豫 杨松恋栈不去几十年,居然在这要命的时候起了急流勇退的心思? 若他打的这般以退为进的算盘,只怕西苑那位,就不仅仅是稍有不豫这么简单了 他被架在这个位置上,底下纠缠着无数门生故吏,杨松若不能善作打算,即便是他自己想走,也会被底下人重新拉回来架在火上。 他居然有这样的胆量与魄力,要来借陛下和申行远的刀来肢解自己?也不怕一个不慎,就把命给丢了。” 林如海微微磕了磕茶盏,提醒道: “三十年的首辅,大权在握,虽已年过八旬,又岂能真拿他当个寻常老人来看,更不会缺了胆量和魄力。 若非如此,我实在也不知杨松手段如此软弱的原因,这几乎只是站在原地挨打。 以杨松的声望,杨党的权势,若真是一力相抗,只凭申党,实在相差太远,除非陛下亲自下场,以君臣之名义相逼迫,否则若只像现在这般拉一拉偏架,是变不得大势的 这终归是他们的事,你只需看的明白,然后坐观成败便可,即便真如我所言,这是众人一同选定的结果,然而其间凶险,也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底下人厮杀纠缠,更不会因此就留有余地。” 林思衡当即点头道: “师父放心,弟子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过是隔岸观火罢了,我还等着和师妹成亲呢,哪里敢把自己给陷进去。只可惜师父如今致仕,不然以师父的见识学问,也不差那杨松多少。” 黛玉原先对这些朝堂之事,其实并不感兴趣,然而自己的情郎既是朝廷重臣,黛玉爱屋及乌,也渐渐尝试去学这其中的门道。 正听得入神,陡然又听见一句叫人害羞的话,还是在父亲跟前,黛玉当即便跳起来,连脖子都泛出粉色,娇呼一声,便一顿娇娇拳招呼上去,林思衡笑哈哈的坐在椅子上略作闪躲,大多也还是生受了。 林如海实在是没眼看,这说着正经的朝廷大事呢,一转眼的功夫,倒又变成小儿女间的打情骂俏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提醒一下有些浑然忘我的两人。 林思衡赶忙哄了几句好话,安抚住羞恼不依的师妹,方才也是见黛玉听得入神,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一逗她,如今自然见好就收,也省得师父现在就拄着手杖,把自己给赶回去。 林如海见两人老实下来,冷哼一声,示意林思衡有屁就放,说完了就赶紧滚蛋,林思衡赶忙接着道: “前些日子,弟子得了消息,贾雨村这段时间倒没闲着,与吏部钱尚书走的很近,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这京察里头分一杯羹了。” 林如海如今听见这名字,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是个聪明人,虽少了些底蕴,未必能看出来这杨申之争的胜负,但无论如何,京察是绕不开吏部钱休的。 倒是寻了个好门道,若真叫他在京察里立下新功,便算是在陛下和申行远跟前留了名号,而且钱休也年事已高 此人将来前程只怕不可限量了,以此等才情,甚或有入阁之日也未可知,既然如此,似这等性情狭隘,而又聪明过人之辈,便是心有挂碍,往后也不可胡乱得罪了。” 林思衡也沉默着点点头,听出师父是在暗中告诫自己,不要一时上了头,为了那香菱丫鬟的事情去树敌,便没有再就贾雨村之事发表什么看法,林如海见他如此,又横眉冷对起来: “既说完了正事,就先回去,若再有什么信儿再说。” 林思衡回过神来,伸着脖子望一望外头的天色,脚下却并不动,笑嘻嘻道: “外头天都要黑了,夜寒霜重的,师父何不就留弟子在这歇一夜。” 林如海也瞧了一眼外头还挂着半空中的夕阳,半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夜寒霜重’的,闻言冷笑道: “留你自然可以,怎么,看来衡儿是想明白了,这是要入赘?那倒也方便,你回头把婚书取来,我改一改就是了。” 林思衡闻言语滞,又看了一眼正在一旁掩嘴羞红着脸,掩嘴窃笑的黛玉,终究还是恋恋不舍的被林如海遣人赶了出去。 师父既不肯留,林思衡也只得作罢,领着随从骑马往东府去,脑海里尚在思量方才与师父所议朝堂之事,方过街口,便听见一条道旁流言: “兵部左侍郎赵常,勾结边镇,私吞军饷,证据确凿,也被弹劾下狱了。” 第528章 进退失据 林思衡微微一怔,便也想起这位赵侍郎来,以往为了左掖军中之事,虽说大多都是五军都督府管着,但兵部多少也沾着点,平日里自然少不得来往,故不时也能见着几回这位赵侍郎。 赵常其人,顺德十六年二甲进士出身,而他当年的座师,正是杨松,这么些年更常以杨党骨干自居,出入杨家宅邸十分频繁。 ‘早朝时申党才倒了个四品少卿,没想到这还没过去一天,居然就有一个杨党的三品侍郎被拿下 一个三品的大员,旦夕之间,说拿下就被拿下,这必是蓄谋已久的只是确又不知,这究竟是不是申行远自己的能耐了’ 林思衡坐在马上,扭过头去,回望了一点远处的森严宫阙,眼神略沉了沉,继而又轻笑两声,转头回府上去。 他这边自是隔岸观火,若无其事,此刻申党却已然是弹冠相庆,奔走相告,申家宅邸里各路的官员进进出出,无不面有喜色。 “恩相!恩相此番雷霆一击,竟连一位兵部侍郎都能一举拿下!此等手段,正可谓是‘千钧之弩不为鼹鼠发机’,哼,可笑那赵常,以为杨党鹰犬,一贯颐指气使,如今杨松老贼竟保不住他,今日方叫他领会恩相威严!” 礼部郎中李文焕哈哈大笑,神色得意,御史王肃之也跟着奉承道: “昔闻‘止谤莫如自修’,今赵常案发,我等正可借此缘由,弹劾杨松老贼!便是不能将他一举拿下,也要叫他乖乖避嫌,让出这京察的位置来! 今观杨党之败,恰似章台倾于蚁穴,恩相明察秋毫,有此一击,也叫朝野咸知‘松柏之下,其草不殖’之理也。” 翰林学士梅延儒跟着抚须道: “阁老大人步步为营,看似你来我往,实则在这关键之时,骤发杀机,正为‘获其雄狐’,杨松老迈昏聩,杨党那班人,也不过是‘朝菌不知晦朔’之辈,虽靠着攀附杨松,窃据要津,也不过得意于一时,岂能敌大人神机妙算?” 通政司参议黄道周也连连赞叹道: “申相今日此举,真乃‘圣人转圆而归于方’,杨党素来倚仗杨松,蠹众而木折,今见侍郎伏法,彼方知‘隙大而墙坏’之理也。 况且申相不单是神机妙想,更能行草灰蛇线,伏绵千里之举,若非今日之事,连我等也不知,那杜仪竟也已投入申相门下。 咦?要说起来,此等喜事,正该好好庆祝一番,如何咱们的大功臣,杜状元,杜给事中竟缺了席?” 申行远听得底下众人围绕在自己身边拍马屁,面上却并无太多激动喜悦之色,只是挂着如往常般的平平淡淡的笑意,叫众人愈发钦佩其涵养心性。 此时听得黄道周发问,缓缓回道: “杨阁老理政多年,劳苦功高,今我等虽与之政见不合,也不过是君子之争,不可言语怠慢,实在失了礼数。 至于杜给事中,赵常一案尚有些首尾,他先去收拾了。” 众人便连忙躬身受训,又连连奉承申行远大度,更非杨松能比,也不再去管杜仪,吃吃喝喝一场,又聚在一起议论些乘胜追击,穷追猛打之事,方才各自醉醺醺的离去。 待众人都走了,申行远仍旧坐在椅子上,面上那点淡淡的笑意也都渐渐敛去,似乎半点也不为今日这场胜仗欢喜,反倒是眼底里有些惊忧懊悔之色。 这申党之中,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杜仪今日入宫弹劾赵常一案,其实并非出自他意,究竟是何人所为,申行远也自然清楚 他与杨松相争,不过是为了那首辅之权位,却从未想过要以生死相搏,便是他斗倒了杨松,若以他自己的意思,也绝不会对杨松赶尽杀绝。 毕竟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若杨松真个死在他手上,杨党的拼死反扑,他申行远自问担待不起。 然而如今赵常被拿下,堂堂的兵部侍郎,还是杨党骨干到了这步田地,如今他再想停下,甚至只是走得慢些,都已经绝不能做到了。 否则连今日这些来他府上恭贺的申党中人,为着那前程名利四个字,也定要反他 申行远思虑至此,起身仰起头来,长长的出了口气,他做在次辅高位上也有十余年,地位仅在杨松之下,也绝非临事丧胆之人。 多想也无益处了,申行远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握拳,事已至此,唯有高歌猛进,放手一搏,他已退不得,他也不能退 “首辅” 申行远立在廊下,望着天上几颗晦暗的星星,嘴里低声的念出这两个字来,心头又渐渐染上一丝火热,眼底显出一片决然 第529章 请罪 赵常一案,如林思衡先前所料,毫不意外的被申党的人引着,往杨松身上攀咬过去。 杨申之争,杨党一时间竟似节节败退,许多先前并不敢参与其中的旁观之人,这会儿也似瞧见了攀附之机,跟着“大势”弹劾起杨松来。 一时间倒杨之声喧嚣尘上,攻击杨党的的奏折简直如同雪花一般往养心殿里飞,便是杨党中人,见得如此声势,也有不少人唯恐遭到牵连,以致于人心浮动。 “呵呵,戴权,你看看,这些官僚臣属,多了那么多圣贤书,见着名利二字,也不免要被迷了眼睛,什么恩师,什么靠山,什么同党,就全都顾不得了。” 崇宁帝倚靠在龙椅上,一只手轻叩案几,一只手捏着一封弹章,看着署名,分明先前就是杨党中人,轻轻勾了勾嘴角。 戴权躬身侍立在一旁,闻言轻轻揭开一碗参茶,陪笑道: “陛下英明,申大人雷厉风行,只是杨阁老,只怕要坐不住了,这参汤是御膳房里刚热好的,陛下这些日子多费了心思,也得补一补才好。” 崇宁帝端起参汤饮了一口,旋即又放下,嗤笑道: “申行远?哼,他可比杨松差远了,为了国事,朕为天子,如何能不费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来说去,朕也不过是叫他们各守本分,各自尽忠罢了,倘若他们自己便能如此,朕又何须这般劳神? 先前杨党一家独大,天下州府,各地郡县,府库器藏,一半都捏在杨党手里,朕这个皇帝若要办什么事,还得先要他杨松点头!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上若是一潭死水,朕这个皇帝也就成了摆设,如今这般才好,黑白交错,进退有度,朕才好从中行事。” 戴权笑着恭维道: “陛下深谋远虑,二位阁老虽精明,也不过是陛下手中棋子罢了。他们再如何,又怎能比得过陛下棋高一着呢。” 崇宁帝哈哈大笑,又翻出几张弹劾杨松的帖子看了看,不时点点头,又或者与戴权言语两句,又见有一小黄门,捧着一道折子进来。 戴权走下去,随手接过来问道: “这又是谁的折子,怎么这时候才送来?” 那小黄门跪在地上答道: “是杨阁老自己上的请罪折子,方才写过,就叫奴才送来。” 戴权闻言,也不敢怠慢,忙将杨松的折子递给皇帝,崇宁帝眯起眼睛看看,倒的确是杨松待参请罪的折子,然说是请罪,文字间却依旧是滴水不漏。 崇宁帝微有不满,冷哼了一声,看向那黄门问道: “他既上了这折子,人呢?出宫去了?” 那黄门叩了个头,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 “不曾见杨阁老出宫,只瞧着是往西苑那边去了。” 崇宁帝手上微微一紧,在那折子上捏出两道指印,眼神陡然一冷,他方才言语之中,虽时时只言及杨党一家独大,然而这杨党手里的东西,到底是谁说了算,崇宁帝自然也是清楚的 “杨松与太上皇他老人家相交多年,得空前去拜访自是应该,如今既然杨松自己也上折请罪,戴权,这就拟旨” ———— 杨松写完了陈罪奏疏,也不要人跟着,更不必与人交代,自己拄着拐杖,离了文渊阁,便往西苑里去,也并不顾忌又招来多少人的眼光。 待内侍通禀过,杨松随其入内,方一进了长寿宫,便觉温暖和煦,四角燃着几个大大的炭盆,里头俱是最上等的银霜炭,绝无一丝烟气。 曾经是顺德帝,如今的太上皇,虽是早春时节,却只穿着一袭薄绸长袍,身材依旧高大挺拔,气势雄浑,虽已头发花白,仍难掩天子的贵重潇洒。 殿中正有两个着红裙的舞女,梳着高髻,裸着赤足,在殿中的波斯地毯上翩翩起舞,顺德帝看见杨松,哈哈笑道: “你个老东西,你可有段日子没往朕这里来了,怎么?是准备等朕死了的时候你再来哭?” 杨松苦笑着摇头道: “陛下说笑了,陛下春秋鼎盛,臣才是垂垂老朽,这些日子,拄着拐杖都觉得走不动路了,待陛下万寿之日,臣只怕骨头都化了。”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拐杖,颤巍巍的要跪下行礼,顺德帝颇为不耐的摆摆手,叫殿中内侍赶紧扶住: “你都说站不稳了,还费这事做什么?朕缺你这么个礼?赶紧坐,教坊司新编了舞,朕闲得无聊,叫她们跳来看,你来的倒巧,正好一块看看,要是觉得喜欢,朕就赏你了。” 杨松坐在一旁的小几上,果真也伸长了脖子往场中那两个舞女身上瞧,不时赞叹有声,末了再一脸可惜的咂咂嘴,对顺德帝抱怨道: “陛下虽是好意,臣如今都已经老成这样了,连手上都没了力气,再好的绸缎摸在手里也跟个破布似的,还要这美人有什么用?陛下这不是故意讥讽老臣?” 顺德帝闻言,又哈哈大笑起来,端起一旁的美酒饮了一口,上上下下打量杨松一眼,带着几分得意道: “朕记得你也不比朕大多少岁数,那看来还是朕厉害些,上个月梅姬还给朕添了个公主,你是没有这个能耐了?” 杨松便苦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极为通透的青玉来,嘴里故意道: ”老臣算是听出陛下说这话的意思了,幸好臣早有准备,这玉是前些日子臣老家那边专程送来的,为公主贺。” 顺德帝也并不跟他客气,叫内侍随手接过,放在一边,又看了杨松一眼,摆摆手屏退了歌舞,叹气道: “行了,你这老官儿,自打朕搬来这长寿宫,你怕李复多想,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既然来了,有什么事就说。” 杨松默然片刻,起身又走到大殿中央,缓缓拜倒道: “臣今日,特来请罪。” 顺德帝眼睛微微眯了眯: “哦?你有何罪?” “兵部侍郎赵常,勾连边将,私吞九边军饷,此人乃老臣门生,臣虽不知其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然终究失于管教,叫他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实有大罪。” 第530章 顺德 顺德帝一时默然,其实不待杨松来说,赵常案刚发之时,顺德帝就已经知道了,此时顺德帝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底下跪伏着的老臣,没有做声。 他不开口,杨松便继续跪在那里,君臣二人之间,虽一坐一跪,姿态迥异,却似乎慢慢有了些古怪的对峙意味。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顺德帝方才没好气的发话道: “好了!起来,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请罪请罪!朕还能杀了你这首辅不成?你要请罪,怎么也没见你背着一捆柴荆来?你要是敢背,朕就敢成全你!” 杨松连忙爬起来,有些慌张的摆手道: “这万万使不得,老臣都这般年岁了,哪里还能吃得住打,臣死也就死了,只怕脏了陛下的地方,未免也太晦气。’ 顺德帝哼了一声,从御台上走下来,亲自搀扶着杨松。 “那赵常已是一部侍郎,三品大员,谁还能去管教他?朕也不会因此来怪罪你。” 正说到一半,却又突然眉头一皱,改口骂道: “你这老狗,朕差点让你给骗了,就你这老贼最是精明,这案子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把朕的口都给堵了,你当朕看不出你的心思是不是?你是觉得朕撑不住了?” 杨松连忙惶恐道: “老臣岂敢,老臣岂敢” 顺德帝按着杨松又在那小几上坐下,伸出手指头点点他: “朕知道,朕当年心灰意冷,又大病一场,抛下这江山,这十几年叫你夹在朕和李复那小子身边,是有些为难你。 如今这九州天下的皇帝是他李复,其实你也早该听他的,说来倒是朕害了你,你如今这般年岁,也该为子孙计较,朕不会怪你。” “老臣老臣岂有此意,为陛下效力,这本就是老臣的本分” 顺德帝冷冷一笑: “陛下?陛下这两个字,在天下人眼中,早就换了人了。 你既然舍得抛一个兵部侍郎出来,又安了这个罪名,朕也不好不顾边军的心意,来替你那手下说话。 他是真侵吞了军饷也好,假侵吞了军饷也罢,你既然拿这罪名来堵朕的嘴,李复那边,只怕又不会让你好过了,那你就自己受着,要实在是撑不住,再到西苑里来见朕,朕看看能不能保你一条命。 不过朕到时候要是已经死了,那你也只能当朕从没说过这话了。” 杨松手微微紧了紧拐杖,垂着头,感激涕零道: “老臣老臣岂敢陛下春秋鼎盛,定能千秋万代” 顺德帝又颇为豪迈的大笑两声,拍拍杨松的肩膀: “那朕就借你的吉言了,行了,朕也有些乏了,要没什么事,你就退下,也省得你再多留,叫李复那头愈发起了疑心。” 杨松又张了张嘴,也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起身朝顺德帝躬身行礼,然后拄着拐杖慢慢的走出长寿宫去。 顺德帝也缓缓踱步到大殿门口,背着手立在原处,微微仰起脸,盯着杨松正往外去的背影,眼神明晦不定,花白的胡须伴着呼吸间的动作微微颤动,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的握紧成拳。 站了片刻,待已经彻底看不见杨松的背影,方有一个着红袍的老太监近前,躬着腰小声劝说道: “陛下,外头风寒,还是进去。” 顺德帝收回目光,眼底里已消去了先前的神色,只余下高高在上的威严,看了这老太监一眼,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便叫原先高大挺拔的身姿倾颓下来。 老太监吃了一惊,赶忙扶着顺德帝回到御座上歇着,又端着早就熬好的汤药来侍奉,顺德帝咳了好一阵方才止住,面色苍白,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将掩在嘴上的手掌拿下来,顺德帝目光紧紧盯着掌些几道刺目的血丝,良久才叹了口气: “王服,看来朕是真的老了,是啊,杨松这老狗都已经老成这副德行,朕当然也老了。” 王老太监将汤药放在顺德帝跟前,那雪白的素绢擦去顺德帝掌间的秽物,细声劝慰道: “陛下不过是一时龙体欠安罢了,何必说这些丧气话,老奴才收了个干儿子,就怕老奴死了,陛下跟前少了人服侍,老奴都跟他交代了,等他也像老奴这般年纪,也得收个干儿子,好生教养着,将来还得服侍陛下。” 顺德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呼出一口浊气,摇头道: “这些御医,就会虚应其事,畏首畏尾,只敢拿这些吃不死人,又治不好病的糊涂药来糊弄,还是把朕的丹药拿来。” 老太监应了声,便从袖子里取下一方锦盒,放在顺德帝眼前打开,顺德帝随手从其中取出一丸龙眼大的赤红丹药,就着温汤送服下去,很快面上便又显出些血色来。 “前些日子,甄家那头送了消息来,说是老太太不大好了,你再挑几个人,选些礼物过去看看,替朕探望探望顺便帮朕看看,那个甄应嘉还够不够老实,今年送来的孝敬少了两成,你帮朕问一问” “奴才遵旨” ———— 杨松出了万寿宫,也不再回文渊阁,径自出了宫门,杨家的下人自然一直在这候着,老管家见着他,赶忙迎了手来,伸手一扶,入手一片冰凉。 老管家这才惊觉自家老爷竟大冷的天出了一身的汗,又走了这一程,这会儿面色都有些青白了,赶忙扶着杨松钻进暖轿,又细细的拿毯子裹了,将火盆往里头推了推,忙活一通,方才小声问道: “老爷这是” 杨松缓缓摇头,睁开眼睛,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之态,老管家便不多问,正要退出去,又听得杨松忽然问道: “你可还记得贾代善那个老匹夫?” 老管家愣了愣,点头道: “自然记得,当时他还常与老爷争执来着,可又辩不过老爷” 杨松疲惫的笑笑,颇有些得意道: “那是自然,他一个粗鄙的武夫,带兵打仗还凑合,拿什么跟我斗嘴?彼时太上皇初登帝位,为了压服文武,要远征草原,他主武,我掌文,如今思来,恍如昨日啊可惜” ‘可惜他死的太早,叫太上皇太早将军权收拢回去了’ 老管家愣了一愣: “老爷可惜什么?” 杨松叹了口气,又笑一笑: “还能可惜什么?自然是可惜他贾代善虎父犬子,两个儿子全都是废物算了,不说了,我也没好过他多少,几个儿子也是废物 你说林如海那个小兔崽子,他怎么就看上贾家的闺女了呢?贾代善还能教出什么好女子不成?要不然也不至于叫我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还费这许多心思回去!老爷我这回可要好好歇上一阵了” 第531章 定旨 屋内炭火炽热,暖意融融。 林思衡趴在香榻上,半眯着眼睛,鼻腔中不时发出惬意的叹息,可卿拢着半透纱衣,浑圆的臀儿轻坐在林思衡的后背上,伸出两手,正用力按揉着林思衡的后颈腰背,为他解乏。 宝珠瑞珠也分立在两边,一人调香,一人烹茶,各自都垂着脑袋,听着香榻上两个主人家说话。 “叔叔今儿要疲乏的很,你们男儿家的大事虽然重要,也该要保重身子才是。” 林思衡哼哼笑道: “今儿往军中去,陪着操练了大半日,有些乏累是难免的,至于说保重身子我身子好不好,可卿难道不知?” 话刚说完,后背上便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可卿双颊飞红,眸光盈水,不胜娇媚的嗔道: “奴家与叔叔说正经的呢” 林思衡虽眼下无福窥见,但两人这般相熟,听着这语气,也能叫林思衡想见可卿的羞态,嘿嘿一笑,又逗弄道: “可卿这会儿不正瞧着我身强体壮?我自然是说的正经的,就是不知道可卿你又想歪到哪里去了” 宝珠瑞珠听着两人“唇枪舌剑”,相视一眼低着头窃笑,可卿听他倒打一耙,面色愈发羞红,轻轻咬着下唇,眼波流转,手指沿着脊背撩拨起来: “身强体壮,光靠瞧可瞧不出来” 话音未落,身下便猛的一震,林思衡猛的翻身,换了个正面朝上,可卿措手不及,险些要仰倒下来,但好在林思衡及时伸出手来,扶助可卿岔开跪坐的两只雪白滑腻的腿儿,帮着她稳住了身子。 可卿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朱唇半张,有些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忽然眯起眼睛,正对上林思衡欣赏自己的目光,吃吃笑道: “叔叔便是为了要证明自己,也不必行此等险事,万一要是在可卿这儿弄伤了腰,回头绿衣姑娘打上门来,可卿担待不起。” 林思衡扬扬眉头,两手轻轻抚弄,眼神里的欣赏火热之色难以遮掩。 可卿本就十分貌美,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类黛玉,却又少了几分端庄自持,孤高自许,温柔中带着媚,娇怯里藏着艳,天然便能勾魂摄魄,真正是祸水一般的尤物。 更别提此时屋内烛火摇曳,可卿双颊微晕,自生春色,意态慵懒顽皮,眉宇暗藏幽艳,顾盼之间含情带羞,其间无尽温柔,眼波微微一动,即令人心驰神荡。 林思衡一时竟看入了迷,便忘了答话,可卿眼底划过一抹羞喜,勾起唇角,微微侧过身子,衣带子松松垮垮的吊在肘弯: “叔叔又看什么?方才还没有看够?” 林思衡回过神来,随手将那碍事的衣带子抽走,扶着可卿的细腰笑道: “自然是看不够的,日日看,夜夜看,也看不够。” 可卿眉宇舒展,两手支撑在林思衡胸膛: “叔叔也只嘴上说的好听罢了,十天半个月的才来一回,这会儿却拿话来哄我?偏我也只能信你,不然早也伤透了心了。” 这段时间朝堂之上纷纷扰扰,林思衡不免也要分些心神,倒确实往这里来的日子少了些,但也只是笑笑,并不去解释,只以勤勤恳恳的劳作来代替言语。 “抓紧了。” 可卿时而蹙眉,时而欢喜,香舌半吐,两眼微阖,林思衡瞧的目不转睛,只觉美不胜收,更有一两番情动至深之时,竟流露出两分类似香菱的娇憨之色,更叫人心下一紧。 俄而云收雨歇,各自欢畅,两相休憩之际,可卿微微喘气,手指轻轻绕着林思衡的鬓发,便听得林思衡忽然说道: “外头这些日子有些纷扰,你和宝珠瑞珠,这段时间更要少出门,我会再调些护卫来着周围守着。” 可卿微微一怔,点点头应下: “我这里还好,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叔叔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 林思衡笑道: “可卿放心便是,这些人自相争斗,已是筋疲力尽,我也只是怕朝局不定,乱了京师治安,担心牵连了你这处,未雨绸缪罢了。” 可卿这才放下心来,搂着林思衡的脖子,正要再听他说几句情话,忽听得外头陡然吵嚷起来,犹如一锅沸水,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林思衡心下已有猜测,翻身而起,更衣而出,寻至院门口,便忙有一名护卫近前: “出了什么事?” “宫里传出了旨意,首辅杨阁老因前儿赵侍郎一案,自请避嫌,回家待参。 陛下已令三法司会审赵侍郎,同时叫次辅申阁老暂摄首辅之责,并与吏部钱尚书一同主持京察一事,并令右俭都御史贾化,吏科给事中杜仪兼理京察,其余诸部院,不得横加干扰,迁延怠慢,否则严惩不贷。 伯爷,京察的事,定了。” ————- 这道旨意传出,京师震动,原先两党相争,扑朔迷离,可谁也不敢真相信,杨松竟还有落败的一日。 京师读书士子弹冠相庆,这其中有不少人其实不曾少往杨松家里递过行卷,眼下却都一面倒的斥责“奸相祸国”,似乎竟将这事当做了好大的喜事。 杨家门外,散了朝便已聚起一众党羽,当中不乏有朱紫贵臣,无不面色严肃,乃至于有些惶恐之态,然杨家大门紧闭,只一老管家出来致歉道: “我家主人偶感风寒,不便见客,但已有话吩咐,请诸位大人不必惊慌太甚,只管尊奉圣意,恪尽职守就是了。” 一众官员见此,只得各自散去,不多时便已门庭冷落,这座御赐的杨家大宅,一时间竟似已有摇摇欲坠之态了 第532章 登门求助 京察以远超众人预料的烈度迅速席卷开来,单是由赵常一案,就牵连进去小半个兵部,且还未休止,连现任兵部尚书也被人弹倒。 傅试方一下值还家,连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停的揪胡子。 其妻看着纳罕,随手给他倒了杯茶,笑问道: “你这又是干什么?难不成又有什么案子,牵扯到哪家权贵身上?” 傅试端着茶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末了又一拍桌子,叹气道: “若是此等小事也就罢了,我还不是为这京察的事发愁!咱们的家底你不清楚?能经得起查?今儿连堂堂的二品大员,兵部尚书都栽了,这大乾满打满算才几个二品? 那贾雨村是个六亲不认的,说是政公的族亲,前番我去给他送礼,他竟然不见,也不知是何意,若真叫人查到我头上,只怕免不了是个流放岭南的下场。” 其妻也心下一跳,她自然知道自家不清白,床底下塞的满满当当的银子,那可都不是什么干净来路,赶忙出主意道: “既拿贾雨村不肯认人,你何不去直接去申阁老府上拜会?” 傅试叹道: “”啊呀!你说的轻巧,却不知申阁老如今门前何等热闹,我一个小小的顺天府通判,如今只怕他家看门的门子都比我大些,能挤得进去? 况且又早传下话来,京察期间,不再私见同僚,不然我还用你提醒?要能进得去,我连狗洞我也钻!” 傅试说着说着,瞧着声音便已有些哽咽,竟像是要吓哭起来,言语里有说不尽的懊悔: “今儿上午,吏部就已经有人来索取刑案文书,咱们平日里那些勾当,只怕早晚是瞒不住的。 如今只恨早不听靖远伯所言,当日他暗示我杨阁老未必可信,我救居京师数十年,却未敢轻信,只当杨阁老树大根深,必不能败,哪里能料到有今日,还专程往杨家送了礼。 申阁老彼时尚无此等威仪,我若那时往申家去,必能入申阁老的眼,眼下不但不必忧虑,说不得还能再往上走一走了,唉,悔之晚矣!!” 其妻这下也坐不住了,一把将傅试拉起来: “那你还在这坐着干什么!光在我跟前嚎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想想办法,老娘真是遭了瘟,怎么就跟了你个蠢货!” 傅试一抹眼泪,也顾不得其妻的责骂,连连点头道: “对,对,得想办法!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你快去把我那柜子里几张字画都包起来,再把库里值钱的东西都挑出来,我先去拜见政公,再往伯府里去求见!” 说着就要抬脚往外走,又被其妻一把拉回来: “回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换身衣裳再去!” “对对对,你说的有理” 待傅试出了门,其妻仍心下不定,思来想去,却又转回后院,寻傅秋芳说话去了。 ———— 待傅试自荣国府上出来,稍稍吐出一口气,他来拜见贾政,贾政自然见了他,傅试便说了两句担忧之情,也不将自己平日索贿之事如实相告,只言恐遭人诬陷,欲求贾府庇护。 傅试既自承为贾政门生,如今求上门来,贾政自然应允,笑着安抚道: “汝既奉公执法,何必忧心。” 又将傅试带来的几幅字画收了,也只当是傅试的一番心意,不去多想。 虽从贾政口中得了两句应承的话,傅试仍不能放心,唤过等在门外的随从,又往东府那边去。 祥子见有人来,便先停了与门子喝茶扯淡,他倒认得傅试,忙迎出来道: “傅大人可有何事?” 傅试忙弯腰笑道: “别无旁事,只得了两样宝贝,偏偏在下眼拙,不能识得,想请伯爷代为品鉴,来管事通禀。” 说着便不着痕迹的递过去一张十两的银票,祥子接在手里,却笑道: “傅大人这来的可不巧,伯爷一早出门往军营里去了。” “那那不知伯爷何时能回来?” “这可难说,大抵得过了申时了,傅大人不如且回去,改日再来,等伯爷回来,我定代大人回禀。” 傅试无法可想,只得作罢,便点点头,堆着笑道: “既如此,下官不多打搅,劳管事替下官说一声,下官明日再来拜会。” 祥子自然连连点头,殷勤的送下台阶,方才又回门房里坐着,将那张银票随手塞门子手里: “赏你了,你去给绿衣姑娘回禀一声,就说顺天府通判傅试也来了,我继续在这看着。” 那门子接过银票,嘿嘿直乐: “谢管事的赏,说来这都第几个了,平日里也不曾见伯爷跟他们有什么来往,这会儿来的倒勤快。 您一直在这坐着,岂不累得慌?要不您还是回去休息,这点小事,有小人在不就得了。” 祥子斜他一眼,冷笑道: “少放屁,我给你的赏钱你收着倒无妨,我就怕你收的顺手,将别人送的也收了,万一犯了糊涂,这时节放了什么不相干的人进去,那时我可救不得你,还不快去。” 那门子讪讪一笑,也不敢多耽搁,赶紧窜出去寻绿衣回话。 林思衡其实就在府上待着,根本哪都没去,得了绿衣的信儿,也只是随意的点点头,绿衣眨眨眼睛: “旁的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这位傅大人倒来府上拜会过几回,她家里不时还有个傅姑娘,说来与公子还有些瓜葛,公子也不见见?” 晴雯正蹲跪在一旁给他捶腿,闻言支棱起耳朵,聚精会神的听着,怀疑绿衣口中那位傅姑娘,就是林思衡养在外头的狐媚子,面上不动声色,却已暗暗提起心来。 她一分神,手上力道便轻了,林思衡皱着眉头,不满的啧了一声,又捏起一枚茶点,往后一举,奖励给正一心一意为自己捏肩,丝毫不为外物所动的香菱。 晴雯看他搞区别对待这一套,也不满的皱起鼻子哼了声,自己取了一块糕点用了,手上也加大了力道,就听见林思衡对绿衣回道: “他自己不干净,我一早说的他又不听,跑我这儿来临时抱佛脚,何必理会他,就他干的那些事,要不是看着勉强算是个熟人,连我都想弹劾他。 宝物,我缺他什么宝物?他已经被人盯上了,暂且随他去,看看他是死是活,正好叫我看看,贾雨村是什么意思” 第533章 说亲 绿衣就是随口一说,也并不将傅试放在心上,又去忙自己的事,晴雯听着这话,却觉得那位傅姑娘,只怕还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再度疑惑起来,不免又分了心。 林思衡这下更不满了,哪有丫鬟服侍主子还三心二意的?实在该罚。 便伸出手来,捏住晴雯正搭在自己膝盖上的一只手,将位置往上挪了挪,还拍了拍手背以做示意。 晴雯被他这举动弄回了神,自然能领会他的意思,神色当即古怪起来,瞅了一眼垂着头不吭声的香菱,龇了龇牙质问道: “爷怎么不让香菱来?” 香菱头更低了些,埋进胸口里,晶莹的耳垂又泛起粉色,压根儿不敢说话。 林思衡皱起眉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晴雯道: “香菱来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瞧见?我这还不是怕你心里头不爽利,回头又说我偏心。” 香菱无辜躺枪,横遭“羞辱”,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脖子都涨的通红,两手机械性的在林思衡肩上敲打,余光都不敢往晴雯那边看,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晴雯面色也愈发古怪起来,灵巧的手指顿了顿,继而还是乖乖的钻进袍子里挑开衣扣,两腮飞起酡红,小声啐道: “呸!爷脸皮愈发厚了,真当这是什么好事不成?要不是为了爷高兴,我才不乐意呢爷就是总想着欺负我!” 林思衡素知这丫头嘴上那向来的宁折不弯的,也不与她计较,果然晴雯只嘴上抱怨几句,又轻轻掐了林思衡一把,便也熟门熟路的忙活起来,如今倒也不顾忌香菱了。 感受到晴雯总算是将心思转到正路上来,不在那里想东想西林思衡也惬意的呼出口气,手往后一伸,便将正在发愣的乖香菱抱在腿上坐着,一手抚弄纤腰,一边继续琢磨脑子里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 ———— 傅试在东府吃了闭门羹,但总归是在贾政跟前得了话,也不能算白忙活一回,回到家里,其妻赶忙迎上来问道: “如何了?可见到人了不成?” “政公自然是见到了,只是靖远伯出城去了军营,至晚方归,我已留了话,说明儿再去拜访。” 其妻便皱起眉头来: “可真是不在?莫非是有意搪塞你?” 傅试便不满道: “妇人之见,我与靖远伯早有交情,况且如今我尚未出事,他搪塞我做什么。” 其妻嘀咕两声,暂且也不多说了,傅试坐下呼出两口气,神色略轻松了些,呼出一口气,倒想起秋芳来,便问道: “妹妹今日如何?” 傅家太太哼了一声: “还能如何,成天盯着那梧桐树发呆,不然就是做些绣活,读读诗词什么的,不就那样?白看那些书,也不能去考个女进士。” 傅试也叹了口气,心下有些懊悔,也有些不解,这不就见了一面么?怎么还情根深种,茶不思饭不想了呢? 傅家太太眼珠子转转,又凑到傅试耳旁道: “倒正有一事跟你商议着,我爹爹在吏部认得一个主事,去年丧了偶,人品样貌那是没的说的,与我爹爹饮酒,漏了话风出来,说是仰慕咱们家秋芳的美名,想娶回去做个续弦,你看呢?” 傅试愣了愣,皱起眉头,有些不乐意道: “主事不才六品?不过只与我相当,如何能与秋芳相配?不妥不妥。” 傅家太太见他还不乐意,呵然一笑,在傅试背上用力推了推: “你还嫌弃人家?那人虽是六品,家里却是大族,祖上连侍郎也出过的,比你这通判也不知道阔气多少。 以人家的家境品貌,抢着给人当续弦的人都多了去了,你还怕委屈了你家妹子不成?再说了,以咱们家秋芳如今这年龄,早都成了老姑娘了,也只有你这当哥哥的还拿她当个宝。 若不给人当续弦,正经的官宦人家,谁还能娶个老姑娘回去当正室?没的遭人笑话。你心里也该有点谱才好。 况且这事我都跟秋芳说过了,她自己也没摇头,可别回头又叫你给耽搁了。” 傅试吃了一惊,跳起来喊道: “什么?这等事你怎么能直接去跟她说?” 其妻却并不怕他,瞪他一眼: “你跟我喊什么喊?我这也是心疼她,熬到今天嫁不出去,你当别人家的白眼是好受的?要不是我拿她当亲妹妹看,天下比她长的好的也不是没有,这等好姻缘,都还轮不上她呢。” 傅试给驳的没了脾气,唉声叹气的背着手来回走: “我不是说你做的错了,只是秋芳的婚事,你好歹也该先跟我商量着才是。” 傅家太太横他一眼: “我又没做主,这不是正跟你商量着么?” 傅试默然一阵: “果真是大族人家?品貌极好?” 傅家太太知他已有些动意,忙凑过来: “这自然是真的,到底是一家人,我还能害她不成?” “多大年纪?” “刚过了四十,年轻的很,风度翩翩,连我爹爹也对他赞不绝口。” 傅试抿了抿嘴,闻言对妻子上一句口中的“品貌极好”四个字起了些疑心,正要再问,却又听见其妻接了一席话,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况且我也是为你好,你自己屁股后头干不干净,你自己清楚,再不想招儿,迟早要给一道铁索索了去,谁知道那荣国府和伯府靠得住靠不住。 贾政自己也不过才是个员外郎罢了,靖远伯你今儿又没见着,谁知道他见你不好了故意躲你,正该多想爱些办法才是。 人家正经在吏部里头当差的,不正好说的上话?两家要是结了亲,到时候亲如一家,看在这面儿上,人家动些手脚,你不就没事了?这不比你到处送银子来的妥当? 不然真等你被人抓了去,我跟秋芳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又或者你是有能耐,叫靖远伯跟那什么嘉宁县主退了亲事,来娶你妹妹,你也当我没说。” “唉,明儿我再去看看那个主事他是叫什么” 第534章 傅试案发 秋芳独自用过了饭,又将丫鬟也赶出去,独自一人躲在屋子里,一边做着女红,一边想着心事。 晌午时嫂子过来寻她,说了许多哥哥傅试这些年的不容易,又道如今碰上了难处,秋芳自然也跟着悬心,可话头一转,竟好端端的提起一位吏部的主事来,话里话外将那人夸了好一通。 秋芳自然懂得嫂子言语暗示,有心直言拒绝,又恐要害了自家兄长,可若叫她就这样答应,她也实在不甘,到得如今,仍旧心乱如麻。 脑子里又忍不住想起那日梧桐树下的少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那少年郎的脸上,彼时叫秋芳看着,心中何等欢喜雀跃,岂料竟成了空。 心神稍作恍惚,手上的针线便落不稳,低低的一声痛呼,食指肚儿上便沁出一枚朱红色的血珠来,秋芳叹了口气,将伤口含吮在嘴里,眼神又开始放空。 终于再无半点心思去做这女红,将那绣筐放在一边,抬脚走到书桌便,抽出一本诗经,稍一翻页,便显出里头夹着的一枚泛黄干瘪的梧桐叶来,叶后遮挡着一句诗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那梧桐叶夹在书中已久,早脱干了水,脆如生纸,秋芳小心翼翼的将那叶子取出,生恐碰坏了它,捻着手里,面上神色稍稍显出几分幽怨哀戚。 正在此番自怨自艾之时,忽听得屋子外头敲门,继而有人问道: “妹子?妹子可睡下了么?” 秋芳赶忙将那叶子放回原处收好,胡乱揉了揉眼睛,提了提神,去将房门拉开: “哥哥怎么这时候来了?” 傅试讪讪一笑,面上略有些不自然: “晚饭没见你,过来瞧瞧,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叫人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如何?” 秋芳一边将傅试迎进来,倒了杯茶,一边扯扯嘴角笑回道: “不过是身上累乏了些,想是因天寒之故,倒没什么不适的,不必这样麻烦。” 傅试点点头,也不再多劝,一时没了话,兄妹俩对坐片刻,傅试手轻轻敲了两下桌子,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问道: “刚刚听你嫂子说下午来给你说了桩亲事,你没拒绝我想着,这是你的大事可是真的?” 秋芳心头微微一震,却不料连自家兄长,竟也这般迫不及待,只觉口舌发苦,涩声道: “哥哥是说那位吏部的周主事?” “正是正是你嫂子说他人品,样貌,家世,样样都是极好的,按着正妻的位份来迎你,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秋芳有些讽刺的一笑: “年过四十她这话哥哥信她几分?” 傅试便低下头来,有些难堪的搓着手道: “我我这先前也没跟这人打过照面虽年龄大些,这这也不好说” 秋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傅试又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小心道: “这么些年,咱们兄妹俩相依为命的哥哥一心疼你,你是知道的,只怕你受了委屈既是你的亲事,你只管考虑你自己便是了旁的旁的事你嫂子若与你说了什么有的没的你也不必理会 但若妹子你确实有意的话,赶明儿我也再去打听打听这个人他若真是个好的,真错过了也可惜你看呢” 秋芳摆在桌案下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抽了抽鼻子,沙哑着声音道: “人言长兄如父,哥哥既有了主意,何必问我?” “你我我哪里就拿了什么主意也是为你好” “哥哥先出去,天不早了,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了让我也再想想” 傅试赶忙站起身来: “哎,哎,那你早点歇着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待傅试出去,秋芳便又把门一关,呆坐在桌边,那本诗经仍旧摆在眼前,可秋芳此时却似乎连打开它的勇气也都丧失了: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屋内的烛花“噼剥”作响,映在窗花上,似有一道人影伏案而泣,泣声哀愁 另一头傅试也是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的回了自己屋子,其妻赶忙迎了上来: “如何?可按着我的话跟他说了?” 傅试面色难看的坐在椅子上,缓缓点了点头: “唉我说是说了那周主事真是个好的?可别害了秋芳才好” 其妻撇嘴一笑: “行了,你都问了多少遍了?还想不明白这道理?若是你出了事,那才是真正害了秋芳了,倒时候你叫我跟她怎么活? 眼下她能正经嫁个官身,做的是当家太太,捎待着还能帮一帮你,岂不是皆大欢喜?我要是你,早就直接做了这个主了,偏你婆婆妈妈的,还要废这个工夫去劝她?” 傅试虽以秋芳为奇货可居,可总也还念着几分兄妹情分,苦着脸叹道: “不是这个话这毕竟是我亲妹妹,岂能不心疼她” 其妻哼了一声: “就你现在这副德行,还能有这好事,你就偷着乐,要是这事成了,说不得你也省了到处去送银子。” 傅试便又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各自歇下了。 然而次日一早,天上下起蒙蒙小雨,更添了两分寒意,傅试尚在自家用饭,又叮嘱着往秋芳院里送一份去,还未及出门上值,便已见着门子冒雨跑来屋前: “老爷!老爷!祸事了!外头来了几个官儿,说是老爷的案子发了!要带老爷回去问话!” 傅试“啊呀”一声惊叫,骇的手足无措,碗箸都砸在地上,碎成几块不规则的瓷片,脚下一阵犹豫,终究不敢行那等“畏罪潜逃”之举,只得仓惶迎出门外。 门口一着蓝袍的吏部郎中,撑着油纸伞,带着几个从刑部调过来的衙役,扛枷执索,早等的有些不耐烦了,瞥了眼站在雨里,战战兢兢发着抖傅试,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傅试,你好大的胆子,借通判之便,索求贿赂,大行冤案,致使民怨沸腾,损害社稷,我今奉上意拿你,暂押刑部问话!” 傅试骇的大叫起来,磕磕巴巴道: “上官上官容禀!上官容禀!!!”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一道木枷已锁在他的脖颈上,又拿铁索束住,拖往院外去了,听得风声的傅试之妻和秋芳也跑了出来,正见着傅试被人枷锁拖拽,神色凄惶,如何不知大事不好。 傅试之妻当即委顿在地上,呼天抢地,秋芳也在雨中默然垂泪,心下更添迷茫 第535章 求见 “完了完了!这个遭瘟的!这下把老娘也给害了哇!” 傅试被人拿走,眼下案子还未审,傅秋芳和傅试之妻一时倒还未受牵连,但虽是如此,对于这两人而言,也无异于是天塌下来的处境了。 两人被丫鬟搀扶回屋子里,傅试之妻抹着眼泪哭嚎不休,傅秋芳也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暂且劝道: “嫂子先别哭了,说不定说不定兄长也并无什么大事光哭也没用,咱们还是要赶紧想想办法才好啊!” 傅试之妻一抹脸,哽咽着道: “事到如今,还能想什么办法有办法了!有办法了!秋芳!就只有你能救你哥哥了!你也救一救我!救一救我!” 傅试之妻一把伸出手来,将秋芳紧紧拉住: “你嫁了!你嫁了好不好?你哥哥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喝的,还让你读书识字,他出了事你不能不管呐!” 秋芳险些一头仰倒,强忍着眼泪,恨恨的说道: “嫂子莫非糊涂了不成?你见着那官儿一身蓝袍,我就是嫁了那主事,又能有多大用处?” “那那怎么办?你哥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平日里光会嘴上说,又没什么本事,更不能算个硬骨头,今儿抓了去,挨了两顿打,保管问他什么他就招什么。 这些事我都是听我爹爹说过的,要是人家有害他的心思,这这指不定他就出不来了啊!” 秋芳听着这话,心里头也慌的厉害,昨儿她心里还怨恨兄长要拿自己去谋私利,眼下傅试真出了事,她便又只记得兄长待自己的好了,再支撑不住,也跌坐下来,泪流满面: “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我平日里总说,咱们家不知祖上积了几代的福气,今世才叫哥哥得了这个官身,不知已胜过寻常百姓多少,不必奢求有多少富贵,只盼着哥哥本分为官,便是福气,你们为何不听呢?” “眼下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说了,要不是你哥哥挣了些银子,单靠那点俸禄,咱们上哪儿买下这套大宅?你又哪里来的丫鬟服侍?哪里来的银子给你请西席,叫你读书认字?” 秋芳遭嫂子抢白一阵,张口结舌,也无言以对,姑嫂两相坐垂泪片刻,某一时刻,秋芳忽然站起身来: “嫂子教训的是,眼下再说这些已是无用,还是要先想办法救哥哥出来要紧,我尝听哥哥说,与荣国府那位贾政老爷走的亲近,又说那是个宽厚的长者,如今哥哥出了事,何不去求一求他?” 傅试之妻也赶紧起身: “对对对,昨儿你哥哥才去过的,说是已在那位政老爷跟前得了话,如今正该去求他,还是你聪明!” 秋芳松了口气,也喜道: “原来哥哥已做了打算,如此甚好,就请嫂子备下礼物,咱们这便过去拜会,虽说冒昧了些,也顾不得了,不拘人家有多少要求,咱们只管先应下,只待救哥哥出来要紧。” 傅试之妻微微一滞,有些犹豫道: “不如秋芳自去,我在家里等着消息,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信儿来。” 秋芳微微皱眉,叫她一个未婚的女子,孤身上门去求助,若在平日里,自然是大大的不妥,但眼下也顾不得了,不去多想,便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我这便先去,就拜托嫂子看守家门。” 傅试之妻赶忙应了两声,又从库里挑了几件名贵的字画,让秋芳带着,叫了一驾马车,便往荣国府来。 贾政正在家中赏雨观景,与清客谈经论道,虽是外面京察闹的热闹,贾政自己倒并不担心什么,一则他家境富贵,自身为官清廉,并不受人贿赂,二则其实他那清水衙门,便是想收,也没什么贿赂给他。 故而眼下贾政倒真有些“坐观风云”的闲适,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傅试之妹前来拜访,明说了是要见他,倒吃了一惊,虽觉这不合礼数,但毕竟傅试是自己的门生,也不好推拒,便招人进了书斋相见。 傅秋芳一见贾政,送上古玩字画,当即拜倒磕头道: “尝听哥哥说起,大人是德行高贵的长者,我哥哥如今出了事,求大人好歹救他一救!” 贾政连忙细问其中内情,秋芳未敢隐瞒,一一说出,贾政此时方知傅试竟已被人拿走,叹息道: “何意你哥哥竟这般糊涂,如何偏执于这等身外之物?岂不有负圣人教诲?” 秋芳不敢顶撞,只默默饮泣,贾政叹过便罢,人还是要救,将秋芳唤起,安抚道: “你且先回家去,待我修书一封,给如今的右俭都御史贾化,此人乃我族亲,眼下又正理着这京察一事,见我书信,自然会行此方便,料你哥哥脱罪不难。” 秋芳大为惊喜,连连谢道: “若我哥哥真能得救,待他回来,定好好谢过大人,大人厚恩,实不知该如何回报?” 贾政倒还宽厚,并非落井下石的性子,没有再提什么别的要求,只是摆摆手,秋芳得了喜讯,也不敢耽搁了贾政的功夫,便告退出去。 方出了西府,余光又瞄到一旁另一座巍峨壮丽,不下荣国府的府邸,秋芳自然知道这是何人府宅,她也是私下打听过的。 脚下立在原处,半晌未动,似有些犹豫,过了两刻钟,方才猛猛的吸了口气,一转身子,又往东府这边来,立在台阶下。 祥子还在门房里烤火,陡然见着一个姑娘立在门口,衣着也不似普通人家,不敢怠慢,赶忙迎出来,他认得傅试,却不认得傅秋芳,拱手问道: “不知姑娘贵姓?来此是有何事?” 秋芳稍一犹豫,紧了紧手中伞柄,心中一阵迟疑: ‘他可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若是知道了,见我寻上门来,万一起了厌弃之心,以我为那等攀附之人,倘若避而不见’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救哥哥的性命要紧,秋芳上前一步,盈盈一礼,屈身问道: “不知靖远伯爷可在府中,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傅氏女有事,前来求见。” 第536章 雨中燕 祥子听她言自己姓傅,打量了秋芳一眼,已猜到秋芳是为何而来,但见其不过一年轻女子,并不见着妇人装束,开口就要求见林思衡,况且眉目柔和秀美,身段窈窕美丽,便有些心疑起秋芳与林思衡的关系。 如此愈发不敢怠慢,冒雨迎下台阶,弯腰还礼,客气道: “原来是傅姑娘,姑娘来的不巧,因今儿下雨,伯爷往军营里查看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今儿天寒,姑娘且写回去,改日再来如何?” 秋芳抿了抿嘴,听得林思衡不再,竟莫名松了口气,欣慰于自己的颜面尚可保留些时候,追问道: “那他何时回来?” 祥子闻言,愈发觉得秋芳与林思衡只怕关系不浅,赔着小心道: “非是奴才怠慢,这实在难说。” 秋芳咬了咬牙,紧紧捏着袖子,却不肯轻言放弃: “既如此,管事先请回去,我我就在这里等。” 祥子愣了一愣,抬眼瞧瞧还在往下滴落的雨丝,如今还在二月里,冬未去春未来,他不过淋了这么一小会儿,已觉得一阵阵寒意直往皮肉里钻,秋芳虽打了伞,立在这街上,虽今儿没什么人来往,不必遭人眼光,又岂是好受的。赶忙劝道: “今儿下雨,这般天寒,姑娘保重身子要紧,还是暂且回去的好,小人定为姑娘把话带到就是了。” 任祥子如何劝说,秋芳只是摇头不肯,祥子奈何不得,好说歹说的,也只得叫秋芳先到檐下来避雨。 又不敢迎她进门房里坐着避寒,恐遭人议论,只得将自己的火盆子也端出来,放到秋芳身边,叫她烤烤火,驱驱寒意,陪着秋芳一道在外头等着,生怕将人给怠慢了,秋芳连忙谢过。 祥子又再打发门房去将此事报与绿衣知道,绿衣也听愣了,她倒是在林思衡嘴里听说过这个傅秋芳的,当即做主先迎秋芳进府里来,请她歇息片刻,秋芳依旧婉拒,只坚持立在外头等着,朝着城门的方向望眼欲穿。 直到过了未时,林思衡才领着边城和几个随从,自城外回来。 祥子这回倒还真没说谎,林思衡今儿的确是出城去了,京营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稍微显眼些的手段便不好拿来使,想要收拢军心,一则要靠之前打的胜仗,再就是凭着这些细微处的水磨工夫了。 往京营里逛了大半日,检视了一通帐篷,药材,干粮,柴火等物资,骂了几个小军官,又去看望了几个训练受伤的伤兵,留了几两银子,忙活一通,这才回返。 祥子远远望见他的马车,赶忙迎接出来,跑到马车边上,朝里头一阵嘀咕,秋芳见他如此,便知道马车里坐的何人,也迫切的迎下台阶来。 林思衡在里头听祥子说了一通,掀开车帘一瞧,正见着秋芳撑着伞往下走,赶忙叫马车停下,自己也从里头出来,三两步快走到秋芳身边。 一手接过她手上雨伞,替她执着,一手似不经意间将她牵住,入手已是一片冰凉,复往台阶上引,语气微微责怪,又透着关切道: “外头雨大,跑出来做什么?何不进去等我?” 秋芳满怀心事,一时也忘了挣扎,原先正是担心林思衡故意不见,这才立在门外,想着他要真在府里,我如此等着,他若念着一二分的情义,总不能一直躲着。 如今见林思衡确实从外头回来,这话自然不说出口,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早已认定的心上人,又听出林思衡口吻中的关切之意,微微垂下头来,小声说道: “我我一个姑娘家,贸然来此求见,已是不合礼数,怎么好再进去” 她虽这般说,林思衡只当是没听见,依旧牵着她进府,秋芳也任由他领着自己走,不做挣扎。 祥子在后来望着,见两人手牵的紧紧的,暗自欣慰于自己还是有眼力劲儿,又将方才自己的“待客之举”揣摩一番,自问礼数周到,不曾得罪了人,长舒了一口气。 待进了内院,秋芳见着来往的丫鬟渐多,这才回过神来,略挣了挣,将手抽出,林思衡也不强求,不等秋芳开口,唤来红玉,叫她带着秋芳先去沐浴更衣。 秋芳张了张嘴,正欲说话,林思衡笑阻道: “我既已回来了,有什么话,稍后你慢慢说就是了,还怕我跑了不成?在外头冻了这么久,方才你那手都冻成冰块了,再这般熬着,仔细着了风寒。” 秋芳脸上微微一红,瞥了一旁的红玉一眼,她自见了林思衡的面儿,莫名便松了口气,似寻见了依靠一般,心下的急切之情也舒缓了些。 见林思衡这般说,稍作犹豫,这会儿也才觉得袖口衣角沾了雨水,有些潮湿,叫人阵阵发寒,虽说跑到别人家里沐浴更衣,说来不太像话,但秋芳也着实有些身心俱疲,便点了点头。 红玉面色稍有些古怪,但很快就隐了下去,偷偷打量一番秋芳的好颜色,心下已然有数,客气的弯腰相请,叫秋芳随着她走。 待秋芳进了浴室,没一会儿,晴雯也拉着香菱偷偷摸摸的跑来打听,拉着红玉道: “那位傅姑娘,品貌如何?” 红玉正帮秋芳烤干衣物,如今这府上自然没给她换的,若拿晴雯香菱的衣物给她,也并不合适,只得继续凑合着穿,闻言笑道: “自然是极好的。” 晴雯便皱起眉头,撅着嘴道: “莫非是又来了一个?听说还是个官家小姐来着,怎的自己找上门来,这也太失体面,爷难道真欺负了人家不成?” 红玉听着愈发觉得好笑: “不管她来做什么,伯爷自有打算,你白操什么心?司棋那头你都没拦住,还想再拦这个不成?快些回去,等会儿人家出来,见咱们都聚在这里,跟要审问犯人似的,指不定人家怎么想呢。” 香菱是最听劝的,闻言忙又将晴雯拖走,晴雯虽不大情愿,但力气拗不过香菱,只得嘟嘟囔囔的被香菱又拉到后头去。 但秋芳洗了通热水澡,接过烘干后的衣服,便知是红玉细心,秋芳自己就是官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像这等权贵人家府里,似红玉这等的大丫鬟,十有八九便是主子的房里人。 况且又见红玉品貌不俗,衣着首饰也颇有几分贵重,更不敢怠慢,忙道了谢,复请红玉领着,又去见林思衡。 林思衡这会儿也洗了澡,换了衣裳,又叫人置了一桌饭菜,正候在堂中,秋芳方才独自一人之时,便已做了决定,这会儿再见到他,也不说别的,盈盈拜倒在地,求道: “哥哥今儿遭人锁拿入狱,秋芳无计可施,只得冒昧登门,求靖远伯高义,略施援手,秋芳感激不尽!” 第537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林思衡叹了口气,伸手将秋芳搀起,引她入座: “先饮杯温酒,去去寒,有话慢慢说就是了,凭你我的交情,凡我能办到的,自然应你。” 秋芳略微一顿,又垂下脸来,没去反驳那“交情”二字,随着林思衡的意,略饮了一杯温酒,腹中有了暖意,面上也泛起一丝酡红。 一杯饮罢,秋芳又将杯子放下,求恳道: “求伯爷恕罪,我哥哥眼下生死难料,秋芳心急如焚,纵是万金珍馐,也味同嚼蜡,尝听哥哥说起,伯爷乃重情重义之人,若肯救我哥哥,今后伯爷但有什么吩咐,我哥哥绝不敢推辞。” 林思衡帮秋芳夹了些肉菜,便也放下筷子,略笑一笑: “傅大人的事,今日一早,我也知道了,我虽往城外去做事,先前也已吩咐人打探着” 秋芳闻言一喜,赶紧问道: “那可知我哥哥现在如何了?” “傅大人许是遭了刑,对其收受贿赂,捏造冤案一事,已然供认了,只是眼下还尚未具结,但回头吏部写了承结文书,交到御前去 以傅大人如今定下的罪责,即便不落得个西市处斩,最低也是流放塞北为奴的下场了。” 秋芳闻言,神色大恐,当即又落下泪来,喃喃念道: “我只当我只当他不过贪财了些,怎会如此” 林思衡又叹了一口气,神色间有些怜悯,对红玉吩咐两声,不多时便取来几张写了字的纸,递给秋芳道: “这是我在吏部的朋友,方才抄录了送来的,上头俱陈的你哥哥的罪状,你瞧瞧。” 秋芳一把接过来,两手颤抖着翻阅起来,只看了一半,面上便已是一片苍白,失了血色,手指在抄纸上攥出印子,抖得“哗哗”直响: “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敢这些事这些事他从来也不对我说的” 林思衡面色也沉下来: “贪污钱粮,收受贿赂,终日宴饮,玩忽职守,捏造冤案,刑责不公,文书舞弊,甚至还敢挪用清理护城河的公款!连我都小瞧了他!” 秋芳无力的颓坐在椅子上,手中那几张纸散落在膝前,无声低泣,红玉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她有些可怜了,林思衡见她如此,略微一叹: “你也不必忧思太甚,眼下尚未了结,或许还有变数。” 秋芳哭了半晌,抬起眼来,神色间满是凄苦哀愁,自椅子上滑跪下来,叩首哀求道: “我哥哥糊涂至此,便受大刑,也是咎由自取,秋芳本已无颜面再来求情,无奈无奈,长兄如父,他虽有过,也是我嫡亲兄长,秋芳虽虽知不该,然实不能不能见哥哥就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既有罪,自该受罚,秋芳不敢奢望,愿散尽家财,只求能保他一条性命足矣! 求伯爷,求伯爷帮我!倘我哥哥能活,秋芳粉身碎骨,也当报此大恩!愿从此为奴为婢,给您当牛做马!” 林思衡赶紧避席相让,一把将她拉起,只这几下功夫,秋芳已将额头磕出血印来。 林思衡细细瞧着,也不免想起昔日在傅家与秋芳相见之时的场面,彼时虽这女子眼底略有些愁绪,然也常见开怀。 两人对坐树下之时,心意朦胧,眼底更有羞喜难言之态,仕女衣袖飘摇,令人心折。 而今凄楚至斯,两相比较,叫人也平添几分不忍之情了,秋芳见他默然不应,更觉惶恐,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紧紧攥着林思衡的袖子,已哭肿了眼睛: “秋芳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只认得伯爷一人,能救一救我哥哥,厚颜来求,自惭无地,求你求你” 林思衡微微动容: “你且回家去,我叫人再做打探,你我相识已久,自有情谊,你今日既来见我,衡也非翻脸无情之人,但有能容援手之处,我定当竭力为之。” 秋芳得了他的话,心下一松,面上终于显出一丝释然,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潸潸而下,半晌方道: “有伯爷此话,秋芳已知足了,不论我哥哥究竟究竟下场如何,秋芳都多谢伯爷厚恩,来日定当相报天色不早,嫂嫂还在家中等我消息,秋芳不多留了,这便回去,伯爷不必相送。 林思衡知她这会儿满腹心事,也不留她,只仍旧亲自送出门去,安排自己的马车送秋芳回去。 待马车走远,林思衡负着双手,立在门口远远望着,详子凑过来,也跟前瞧了一眼,继而小心翼翼的问道: “伯爷,这位傅姑娘是?” 林思衡斜他一眼,祥子倒也算是跟着他的老人了,锻炼这么多年,虽不好叫他办什么大事,一些个迎来送往的活计倒还算妥帖,便吩咐道: “别瞎琢磨,去往吏科杜给事中府上递个帖子去,就说我有事,请他务必拨冗一见。” 祥子赶忙收回八卦的嘴脸,顾不得外头大雨,叫来车马,应声往杜仪所居宅邸去了。 林思衡转身回府,以眼下傅试那些罪责,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经济上叫人拿了错处,虽说如今已没了“刑不上大夫”的说法,但若换作一个有后台的,多半也不过是贬官也就罢了,万万到不了要命的地步。 傅试自然也是有后台的,但若林思衡所料不差,傅试这个靠山,能不起个反作用就不错了,又岂能救得了他。。。 秋芳回了自家,一下马车,身子便晃了一晃,只觉心力交瘁,待管家迎上来,随口问了一句: “嫂子呢?怎么不见?” 管家便道: “姑娘出门不久,太太也收拾了几样东西,说是回娘家去,也想想办法,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第538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秋芳便点点头,不曾多想,只叫人打水洗漱,早早的便睡下了。 不料到了次日,竟仍不见自家嫂子回来,秋芳便觉得不妥,自家出了这等大事,就是要求人相助,也没有彻夜不归的道理,况且还有许多打算尚需商议,便叫人去傅家相请。 然而下人去了半日,回来却对秋芳报说: “周家却并不让小人进去,又说太太一早出了城,为老爷烧香祈福去了,故不曾寻见太太!” 秋芳连忙问道: “可知去了哪家寺庙?” “小人问过了,傅家那些下人都说不知,小人也没办法。” 秋芳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如何还不知道,这竟是要“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架势了,末了也只得摆摆手,说一声‘知道了’,只剩她一人留在这大宅里,继续苦等着音信。 ———— 另一头里,贾雨村也已接到了贾政发来的书信,雨村拆信细观,抬头瞧见那“雨村兄”三个字,哂然一笑,接下来的内容便瞧也不瞧,随手扔进火盆子里烧了。 他眼下虽还是在右俭都御史一任上,然自京察方启,他受明旨协理督办,权势却大了不知多少,况且只要将这差事办的好,过后升官晋爵,自是常理,甚至将来拜相入阁,也可稍作期盼,正是意气风发。 早前失意之时,雨村入京拜会贾政,口称世叔不止,言辞阿谀,只为谋一仕途,然虽是他自行有意攀附,眼下雨村再回想起来,却又深以为耻。 况且彼时荣宁俱存,贾家势大稳固,雨村却不过一夺职罪官,如今雨村青云直上,官身显赫,又居京日久,再得冷子兴相助,却知贾家内里单薄,摇摇欲坠之景状。 如此地位翻覆,不但叫人心生唏嘘,更令雨村难以忍受昔日之耻。 若非顾念贾家还有一个情况不明的贵妃,况且又知吏部钱休与贾家有些旧谊,雨村甚至都已经想借着这次京察之机,要给贾家使使绊子了,岂会再将贾政一封书信放在眼里。 娇杏在其后瞧的稀奇,一边为雨村捶背解乏,一边问道: “既是那位政老爷来的信,老爷怎么不看?” 雨村随口答道: “我已知他要说什么,不过是为那个叫傅试的求情罢了,你家老爷而今受钱尚书举荐,又蒙陛下简拔,协理京察,虽掌着大权,却也叫众人都盯在眼里,脚下如履薄冰。 此时只该公正无私,方不负陛下信重,虽有旧人相请,又岂敢徇私枉法,也只得辜负了,倘因此遭人弹劾,岂不是因小失大?” 娇杏连连点头,夸赞雨村想的周到,她当然也是不肯为了傅试的事,却害的自家老爷去吃挂落的,只随口问了一句道: “既是如此?那傅试究竟犯了何罪?倒叫政老爷也要来求情,莫非真要掉脑袋不成?” 雨村哈哈大笑,: “他有何罪?也不过是识人不明,眼界浅薄之罪罢了!” 说罢便不再与娇杏多言,自顾起身,打听得戴权今日出宫歇脚,提着礼物,自往拜会去了。 ———— “你是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偏这时候请我出来喝酒,岂不是故意要害我?” 民丰楼里,杜仪一边故作抱怨着,一边就落了座,随手开了一瓶南柯梦,先饮了一杯。林思衡笑骂道: “呵,倒还真叫你说个正着,那你还敢来?还不赶紧出去,这好酒菜,我自受用了就是,你也知我如今乃是武将,饭量大,也撑不破肚子。” 杜仪也跟着笑道: “那还是罢了,与你吃这一回酒,大不了挨上御史几句骂,若是回头真叫你撑死在这饭桌上,叫我大乾少了一员常胜将军,那时天下人的口水才真要骂死我。 你这酒楼日进斗金,今儿我既然来了,少不得吃一回大户,痛宰你一顿,” 这话自然是在说笑,洛阳杜氏本就是大族,杜仪自小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今儿肯来,自然不是为了一口酒菜的。 昔年两人一同高中,杜仪为状元,林思衡为探花,同科进士,天生在官场上便有交情,林思衡虽弃文从武,但他如今权势显赫,杜仪自然不会傻乎乎的不认这同年之谊。 饮了几轮酒水,虽未见有歌舞相伴,然一人势大权重,声望隆着,一人春风得意,前程广阔,两相逢迎,无须旁的,气氛自然热烈起来。 “杜兄早前一封弹章,便叫一任兵部侍郎落马,如此能耐,真叫在下也险些惊掉下巴,几乎算是扶着申阁老往前迈了一步,杜兄这般年轻,已有此等功绩,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要有入阁之时了?” 杜仪闻言,眼底微微显出几分得意,却并不接这话,也不就赵常一事高谈阔论,只拿手指点点他道: “你可少拿这些话来捧我,再如何也不能与你相比,靖远伯爵的威名,天下还有人不知?旁人吹捧我,我尚可一时自满,你再这般说,我可真当你是故意羞辱我了。 知道你今儿必是有事求我,还不赶紧说?不然我吃饱喝足可就走了。” 林思衡微微一笑,替杜仪斟了杯酒,又邀饮一番,方才笑道: “杜兄慧眼,在下再遮遮掩掩的,岂不是贻笑大方?那便直言了,前些日子顺天府通判傅试因京察,正被你吏部锁拿审讯,杜兄可知?” 杜仪眨眨眼睛,停了手里筷子,笑着点头道: “这我自然知道,方才清吏司已审结了案子,钱大人已遣人,将批文都送到我这儿了。” 林思衡笑问道: “不知,是做的何判决?” “秋后处斩,右俭都御史贾化亲自写的案结,只待我这里看过,便送呈御前了。” 林思衡“哦”了一声,微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杜仪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笑问道: “怎么?这个傅试和你有交情?是了,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前儿你封爵的时候,我还在你那宅子里见过他,他还敬了我两杯酒来着。” 林思衡微笑两声,故意作出些犹豫之色: “这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单这傅试也就罢了,虽然认识,也没多少交情,不该叫杜兄为难,只他有一小妹,却与我情谊深厚,因而,不好不问。” 杜仪微微一怔,领会过来,哈哈大笑道: “原来如此,佳人相求,是不好推拒,不然岂不叫佳人寒心?我说这傅试哪儿来的这么大面子,从来也不曾见你替别人求情,敢情是走的美人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容我问问,不知你想做到何等地步?” 第539章 位卑权重 “傅试既干犯国法,理当受惩,究竟该落到何等地步,自然是国法说了算的,岂敢叫杜兄徇私,只是我看傅试虽有错处,然罪不至死,处斩之刑,是否太重了?” 杜仪闻言,一时没有做声,默默又夹了两口菜,脑中已有一番权衡: 要将傅试判死,是右俭都御史贾化写的案陈,自己若发回去,那无疑是要将此人给得罪了 但杜仪自知,因着自家岳丈与皇帝做了笔买卖,眼下自己算是皇帝夹带里的人物,此番又立了功,自己又还年轻,来日方长的,倒也不怕那贾雨村能给自己使什么绊子。 况且今日林思衡亲自开口,既是其红颜所托,似他这等年轻将帅,岂有不好面子的?况且又是同年,正该是天生的盟友,年纪也差的不多,往后少说还得打上几十年的交道,如此孰轻孰重,便有一番计较 思量一番,杜仪便已做了决定,期间林思衡也不曾出言催促,只默默饮酒吃菜,任由杜仪慢慢去想,杜仪回过神来,便见着林思衡这副若无其事之状,摇头笑道: “靖远伯不愧是战场上的将军,这份心性涵养分明是你求我办事,怎么瞧着你自己倒不急?” 林思衡笑回道: “杜兄是明白人,何必用我催促?不论杜兄是何决定,必有道理,我只听着就是了。” 杜仪摇头苦笑一阵,又共饮了两杯酒,方才思忖着道: “傅试虽有罪,然其在任上多年,缉拿盗匪,安民保境,亦有些苦劳,虽功过不能相抵,也当酌情考量,我方才细细思量,贾御史所拟案陈,似确有量刑太甚之嫌,倒坏了圣人‘惩前毖后’之美意,只怕有些不妥。” 林思衡闻言,心下已经有数,点头笑道: “我也道是此理,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若杜兄从武,如今只怕已在都督府里坐任了。” “行了,少拿这话来捧我回头我要喝多了酒,真信了你这鬼话,去跟陛下说要从军,岂不是让你给害了,居心不良” “呵呵,哪里的话,是杜兄太谦逊了些” ———— 待雨村自戴权府上回来,心情颇佳,方饮了一盏茶,却见着管家急匆匆跑来,说道: “老爷,方才衙门里来了信儿,说是您审结的一件案子,让吏部给打回来了。” 雨村愣了一愣,放下茶盏,连忙问道: “是哪件案子?” “正是那傅试的案子。” 雨村便皱起眉头,京察期间,吏部能将他的案陈打回来的,一共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天官钱休,另一个那就是给事中杜仪了。 杜仪尚且是个年轻人,眼下不过是才崭露头角,雨村一时倒没往他头上想,只以为是钱休的意思,心下惊疑不定,怀疑莫非是贾政见他这里没有回信,急的直接去求钱休去了?那傅试有这么大脸面? 他能协理京察,靠的就是钱休的举荐,岂敢怠慢,连忙问道: “钱尚书可说了究竟是何意?是要他无罪,或是升任到别处去?” 那管家稍有些愕然,连忙解释道: “老爷误会了,倒不是钱尚书的意思,是被杜给事中给发回来的,只说是量刑太重,不合圣人之意,请老爷再做斟酌。” 雨村微微一怔,听说并不是钱休的意思,略微出了口气,靠坐在椅背上,松缓下来,他倒也并不怕杜仪,给事中的官位虽然要紧,但终究职位太低。 复又起身细细思量,他自然不信那什么“不合圣人之意”这一类的屁话,那杜仪虽是前科状元,却绝不是个读死书的,不然又岂能一封弹章,竟弹倒一个三品的侍郎?而今横插一手,分明是有人请托的缘故! 雨村暗道可惜,他眼下虽一时不好直接去动贾政,但若能拿掉几个贾政的亲近人物,也可稍作快慰,如今竟被人所阻,心头暗恨。 然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不愿为一区区傅试,就得罪了状元出身,简在帝心的吏科给事中,只得放过,冷哼道: “既如此,你将案陈取回来,杜给事中所言未必无理,老爷我再改改,明儿再送回去。” 管事应了一声,下去忙事去了。 ———— 次日一早,总算是放了晴, 被窝里渐渐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锦被翻涌如浪,隐隐听见几声呢喃哼唱。 过得半晌,一只雪白秀气的莲足自被子里探出来,被凤仙花汁涂红了的指甲的脚趾难耐的扭动几阵,继而不知何故,那双好看的脚儿猛的一绷,脚尖微微下压,脚趾奋力的伸展,然后又似泄了气一般蜷缩起来,没了动静。 过得片刻,被子里头又一阵蛄蛹,起伏不定,半晌方歇,然后才从里头钻出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来。 晴雯仰躺在枕头上,香肩也露在外头,脸皮红彤彤,汗涔涔的,散乱的几根发丝贴在额头上,喉咙里又哼唧两声,咬着下唇,然后猛的掀开被子蹿出去,小声啐道: “爷大清早的就不老实,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 林思衡没的玩了,方才也从被子里钻出来,恬不知耻的望着衣衫单薄的晴雯笑道: “她们该羡慕你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笑话你,这会儿来怪我,方才分明你也喜欢的紧。” 说着便伸出两根手指头,朝晴雯勾了勾: “快过来,别着了凉。” 晴雯绷了两下,也没绷住,涨红着脸又跑回来,拿自己的手绢将林思衡那只手里里外外擦了两遍,又没好气的给他放回被窝里。 “爷脸皮愈发厚了,分明是你来闹我,还要倒打一耙不成?爷不想起来,就再睡一会,我可得起了,不然绿衣又说我懒。” 说着便背过身子,坐在床沿上,这屋子里烧着炭火,虽开了半扇窗户,也还没有那么冷,晴雯只穿着一件贴身的浅绿色小衣,林思衡自背后望去,便可一览无余,更觉腰肢纤纤。 晴雯一伸手,将一旁架子上的衣服取过来,随手拿开林思衡又伸过来在腿上作怪的大手,旋即便将衣服穿好,又去取了饭来,方才强拉着林思衡起身,等服侍他穿好衣服,已是日上三竿了: “爷真要救那个傅试?” “怎么?你觉得不该救?” 晴雯撇撇嘴: “我哪儿知道什么该不该的,只是从不曾见爷去做这些事,偏偏那个傅姑娘一求,爷就答应了,都说她生的好,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好,叫爷这般言听计从的,我想去看看,绿衣和红玉也不让。” 晴雯一边说,一边还拿眼睛来瞄林思衡,林思衡听她这般问,倒来了兴致,内心里也将傅秋芳与晴雯做一番对比: 若只言样貌五官之美,该是晴雯胜过一筹去,然秋芳身上那股子闺秀文气,又非晴雯所有,只觉是各有胜场罢了。 伸手揉了两下晴雯的小脑袋: “就你鬼心思多,救不救的,爷心里早有打算,岂是为了这些?” 晴雯斜他一眼,差点将不信两个字写在脸上,哼道: “爷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我又管不上,爷还是把话留着去和林姑娘去说。” “你知道管不上还问?” “爷你哼!” 这头正开着玩笑,半晌绿衣忽然跑来: “公子,傅家那头又出事了,一大早吏部派了人去,将宅子给封了,刑部的人正在里头抄检” 第540章 接人 等林思衡坐着马车赶到傅家门口的时候,正有一帮刑部差役在宅子里进进出出,不停的将里头的东西往外搬。 妆台铜镜,香炉屏风,一应家私,悉都堆放在院中,旁边立着一个着绿袍的刑部小官正在清点,不时拿毛笔在册子上勾画一番,场面一时竟有点眼熟。 至于傅秋芳和傅家几个下人,也都被赶出门外候着,旁边还有几个官差看守,不准随意走动,更不准再入内。 刑部那小官见着有马车靠过来,认得马车上挂着灯笼的标记,忙将到嘴的呵斥又咽回去,弯着腰小跑过来,赔笑道: “伯爷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林思衡一眼已瞧见傅秋芳,便没急着搭理这小官,从马车里出来,朝秋芳招招手,那看守的官差眼见自己的上官都这般卑躬屈膝,更不敢拦,任由秋芳往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 秋芳低泣两声,缓缓摇头道: “我也不知,今儿一早上,他们便找来,拿着文书封条,说是我哥哥犯了国法,要抄家抵罪还说我哥哥贪了一万两赃银,都要搜出来,若不够数,便要将家中财物下人悉数发卖!” 眼见着林思衡脸色不大好看,一旁那小官吓的面无人色,赶忙解释道: “伯爷!伯爷容禀,下官也是按着吩咐办事,这这这朝廷里下的文书,下官着实不敢徇私啊!” 林思衡斜她一眼,冷笑道: “倒不曾见你们办别的事,有这样积极的时候!查出来多少?” 那小官儿结巴了一下,抹了下头顶的汗水,谄媚道: “只只一千两不到,还有几件玩物,也值不得多少银子。” 秋芳在一旁听着,微微偏过头去,她家中纵是原先有些财物,然先前傅试四处求人,意图脱罪,已送出去了大半。 昨儿夜里傅试之妻还家,又卷走了好些值钱的物件,夜里又有几个下人,趁着人心惶惶之际盗取财物,私自出逃,这几次三番下来,哪里还能剩下多少? 林思衡抬眼望了一眼这傅家宅子,既然有朝廷的旨意,林思衡眼下也不好强拦着,又看向傅秋芳,温言道: “可有什么打算?又或者有哪家亲戚尚可投奔的?” 秋芳红着眼眶,迷茫而惶惑的摇摇头: “我家中祖籍潭州,京师并无旁亲。” “既如此,先随我走,替你寻一处先安置着。” 秋芳面色犹豫,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他,她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胸中岂无半点心气,原先两人之间的地位已有高下之分,不能匹配,到得如今,更已是云泥之别了。 前番登门求救,已叫秋芳大为羞惭,如今又这般难堪,正落在心仪之人眼里,她一介闺阁女子,更未及出嫁,今日若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这轿子,叫世人去做何想,更是不问可知了。 可若不如此,秋芳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兄长入狱,嫂子一朝还家,也了无音信,竟只留下她一人正拿不定主意,身后的小丫鬟低低念叨一句: “姑娘,咱们可怎么办啊” 林思衡也不催促,秋芳看了许久,倏而长长的叹息一声,合上眼睛,微微垂下头来,不发一语,缓缓将自己的手搭在林思衡的手上,顺着他的力气,进了马车。 那小官稍稍愕然,小声提了一句: “伯爷这按理,这位傅姑娘是要” 林思衡眯起眼睛: “按理?傅试有罪,与一无辜女子何干?既要抄没财产,也由得你们,难不成还要牵连无辜?这位傅姑娘我带走了,若是有哪位大人觉得不妥,自让他来寻我!” 说着便也一道进了马车,吩咐回转,那小官听他这般说话,哪里敢强和他别苗头,天底下终究也没有几个强项令,便只得乖乖让他一旁去,躬身送马车离开。秋芳的小丫鬟赶忙混在里头,也不曾有人来阻拦。 那马车已行的远了,这小官方才直起腰来,连连摇头,暗道可惜。 他早听闻傅试家中有一十分美貌不凡的妹妹,方才瞧见,更暗暗惊为天人,正寻思办法,意欲回头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准能有机会一亲芳泽,眼下人被带走,这番打算自然成了泡影。 暗暗啐了一口,把那册子又从怀里翻出来,顺手多勾画了几样物件: 靖远伯既然出头,强行带走了傅家女,自然也该有几件随身的行李才是,想来自己多拿几件,也不会有人追查 马车缓缓而行,傅秋芳缩在角落里,眼下也止了泪水,一路沉默不语,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林思衡知她心乱如麻,况且只怕还有几分难堪,也不好打搅,马车里便就此沉默下来。 绿衣两边看看,方才她就在马车里待着,因有许多外人,林思衡便没叫她出来,绿衣也是头一回见着这位傅姑娘,不免盯着她多瞧了一阵。 林思衡专门坐着马车赶过来瞧,其中心意,绿衣自然明白,见两人都不吭声,那也只得她来开口了,腮帮子暗暗的鼓了鼓,伸出手来,拉着秋芳的一只手,柔声道: “姑娘暂且放心,昨日姑娘来寻,知晓傅大人出了事,公子已吩咐人去想办法,或许不日便有佳音,眼下姑娘还是要先保全自身为要。 一早听说有官差寻到姑娘家中,公子便大为心切,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吩咐着要来这边瞧瞧,倒正巧撞见,姑娘可有别的住处?” 第541章 暂作安置 秋芳轻轻抬起脸来,其实便是绿衣不说,秋芳又岂会真个不感激林思衡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只是先前心神恍惚,实在顾不上罢了。 这会儿听得绿衣说话,勉强收拾了心思,还未开口,眼里便已显出几分感激之情,又看了绿衣一眼,轻轻摇头道: “心绪杂乱无着,不知该往何处,更未及细思,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绿衣柔顺的笑笑: “我不过是公子跟前的丫鬟,姑娘若有事吩咐,唤我一声绿衣就是了。” 林思衡轻咳一声,又瞅了傅秋芳一眼,心下已有了打算,眼下自己被皇帝赐了婚,京师人所众知,却又还没成亲,这种情况,绿衣晴雯她们几个自然不去说,除此之外,是不好先往府里进人的,便轻声劝道: “既无处去,我在西街条鼓巷,尚有一住处,平日并无人去,离我府邸也颇近,正好方便照应,你不如暂且搬去容身,待你兄长有了音信,再做打算不迟。” 秋芳刚才肯上这马车,便已算是认了命,这会儿稍作犹豫,轻轻点了点头,一手仍拉着绿衣,一手已悄悄攥紧了膝上的衣裙。 待马车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几人都自里头出来,秋芳稍作打量,这院子不过二进,方方正正,一览无余,若论及奢华舒适,自然不能与自家相比,但秋芳也并不在意这个。 “委屈傅姑娘便在此稍作安置,一应家私俱是全的,回头我再叫人添置些常用的物件来。” 秋芳只默默点头,跟着林思衡在这院子走了一圈,林思衡便道: “我尚有些事情处置,先回府去,你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便叫人来告诉我,或者直接来见我也可。” 秋芳怔了一怔,微不可察的松了松眉头,又轻轻点头,嘴唇张了张,小声道: “多谢你为我哥哥的事,却害你这般费心了。” 林思衡随意一笑,轻声道: “为了秋芳,费这些心思,也不算什么。” 秋芳听出他这话与自己说的不是一个意思,耳垂微微红了红,又不再吭声,只是捏了捏袖角。 林思衡也不再逗她,上了马车,扬长而去,秋芳送出门外,目送马车转过街角,肩背微微一松,吐出一口气来,神情些松缓了不少。 那小丫鬟凑上前来,在她耳边小声道: “姑娘,上回靖远伯来咱们府上,奴婢就觉得他跟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回他又为着姑娘忙里忙外的,岂不更显得对姑娘有意? 况且还是个君子,我还以为他只是爱慕姑娘的好颜色,今儿难免要趁人之危来着。” 秋芳闻言,面上先是一羞,继而又泛起一丝苦涩,默默转回这宅子,沉吟良久,缓缓问道: “荷儿,我记得你家就在这京中,可还有什么亲戚” ———— 马车没了旁人,绿衣便不似先前那般正经,卸下“东府内宅大管家的威严”,往林思衡怀里一靠,嘿嘿一笑,带着几分古怪的意味道: “今儿还早,公子怎么不在傅姑娘这多留一会儿,这会儿岂不正该陪她说说话,好好哄一哄,说不准今儿公子与傅姑娘就成了好事了。” 林思衡将放在绿衣腰上,轻轻捏了捏,又揪住绿衣的小脸,皱着眉头笑问道: “在你眼里,你家公子就是那等趁人之危的人不成?而且还这般急不可耐?” 绿衣随着他的力道轻轻摇晃脑袋,半点不带怕的,还嘿嘿笑着拱火道: “公子的心思,谁还瞧不明白?连那位傅姑娘自己心里也有数的,这会儿就这么走了,说不准那位傅姑娘心里头还有些失望呢,要不然公子再回去瞧瞧?” 林思衡点点绿衣的鼻子: “你当人人都跟香菱似的,没心没肺,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秋芳虽然难得,这儿逼上门去,我又成什么人了?” 绿衣闻言,也不再劝,往林思衡胸前一趴,把脸埋进去,两条胳膊尽力环在林思衡的腰上,蹭了几下便不动了,林思衡稍作犹豫,对外头吩咐一声,马车稍稍转了个方向,又往林家去。 林如海自然就在家中,听见他来,便招他来书房说话,还没说上几句,黛玉便“假惺惺”的端着给父亲的参茶,也装模作样的跑过来,然后便赖在这里不走,当然也不会有人赶她。 “京察闹的愈发热闹了,我虽不常出门,外头的动静偶尔也能听见些,听说最近各个衙门都闹的人心惶惶的,不少官员都给掀了下来。” “不错,前儿日子,顺天府那位通判傅试,因任上贪了不少银子,也被人弹劾,眼下已下了狱,此人与西府里有些交情,弟子已想了些办法,也不知有多少成效。” 林如海略微皱眉,又点了点头,没就傅试一事多说什么,只道: “他既确有贪污财货之事,也算罪有应得,若真救不得,且随他去,这几日朝堂上的动静,你可看出什么来?” 林思衡面色一沉,微微眯起眼睛: “师父说的不错,杨松其人,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赵常的案子,闹的这般大,尚书都倒了一个,申党绞尽脑汁,罗列罪名,最后除了一个‘失察’之罪,眼看着竟无一样能牵扯到杨松身上去。 若只凭这个,就想给一任首辅,三朝元老定罪,只怕皇帝都要背个苛虐臣子的罪名,手脚这般干净,看来这赵常一早便是弃子,杨松早做了准备了。” 林如海缓缓抚须: “我看也是如此,这案子拿来分化打击杨党是极好的,然杨党终究势大,若这会儿就牵连到杨松身上,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到头来只怕反而是申行远要吃亏。 申行远要么是太急切了些,要么就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下,无论如何,也可见他手段远不能比杨松举重若轻,便是要对自己下刀,分寸力道,也皆在他杨松自己手里,这等心思城府,才是你要学的东西。” 林思衡缓缓点头,这一场党争,正是摆在他眼前的一场大戏,合纵连横,分化拉拢,列位臣僚,皇帝,乃至西苑里那位太上皇的心思,皆可从中窥见。 “杨党有此等声势,先前与文臣之中可谓一呼百应,州郡悉为党羽,杨松更是三朝元老,天下景从,一朝皇帝发难,犹要行断臂之举,若换作弟子,只怕也难以如他这般应付妥当。” 林如海听罢,叹息一声,啜了一口参汤: “原先你弃文从武,我心中实有些不解,以为你是一时昏了头,如今再看,武将也有武将的好处,文臣的地位威风,终于是要靠着圣意,不能比武将落在实处。 若非杨松心有畏惧,这么多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谨守着文臣那一亩三分地,陛下想要动他,只怕还得再多等两年” 第542章 毁图 林思衡眉头一皱,他也觉得奇怪,以杨松的地位权势,居然半点军权不沾,未免显得也太老实了些,便问林如海道: “不知杨松又何故如此谨慎小心,莫非真是因他忠心耿耿?” 林如海呵然而笑: “对他这等权势地位的臣子而言,再说什么忠心,自然已是笑话,杨松这般谨慎,忠心或许也有,更多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罢了。” 林思衡愣了一愣,茫然不解,林如海略顿了顿,低低的叹了口气: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其实不提也罢,昔年先荣国受命,北伐建功,太上皇为与元从一系相抗,大肆封赏,由此才有了如今朝堂上的顺德旧臣,这文臣当中,为首的便是杨松。 至于武将,若先荣国尚未离世,那自然是谁也争不过他的,可他建功受赏,未过多少年,便已病逝。 你该知道,如今九边将佐总兵,十成有七成都是那时跟着先荣国北伐立功的旧将,甚至只怕还有不少老兵在里头,先荣国病逝,这伙打了胜仗,战功赫赫的骄兵悍将,哪里是常人能压得住的。 好在终究是太上皇有威望,毕竟哪怕是先荣国,也是受他的命令出征,一直到今日,九边军权,其实仍旧捏在西苑手里,未尝放松,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后来出了一桩大事,太上皇搬到西苑隐居,今上即位,可太上皇虽退位,坐过那位置的人,又岂肯这么轻易就放下手中权柄? 边军的军权他自己掌着,甚至京营之中,也多有愿从西苑号令的,至于文臣,也得有人出面,替西苑里头那位说话,这才有了这杨松三十年首辅” 林如海说到这里,嗓音渐沉: “可你要知道,太上皇推着杨松坐在这位置上,归根结底是为他自己揽权,可不知真想着再培养出一个晋高祖的?总不能再叫一个姓杨的,有一天也指着洛水为誓,篡了他李家天下? 太上皇与杨松看似君臣相得,然先荣国在世之时,就曾与为师言及,太上皇为人,其实外宽内忌,颇为狠辣,杨松这么些年一举一动,只怕都被太上皇看在眼里。 敢稍越雷池一步,不待陛下动手,西苑里就已经先将他拿掉了。故而这么些年,杨松连半点军权也不去碰,甚至杨党中人有敢去揽军权的,他还得抢着‘清理门户’,以表忠心,也算是如履薄冰啊。” 林思衡眉头紧锁,以他自己的打算,先前大多都盯在皇帝身上,如今看来,西苑里那个只怕才是大麻烦,轻轻呼了口气,正想着心事,又听得林如海忽然道: “左掖既在京师腹心,周遭多有钳制,该做或不该做的,其中分寸,你千万有数,那个叫边城的,自我上京,倒少见他,是还在你府上?” 林思衡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道: “他非是下人,只因与我有故交,虽常来我府上与我闲谈帮衬,也有些自己的事情做,倒不常在我府上待着?” 林如海“哦”了一声: “他自己的事?你说的是伏波帮?这年轻人颇有些能耐,能帮衬着你也是好事,我在扬州时,那伏波帮在沿河市镇,已广有名声,前些日子竟在京里也听人说起,可见这帮派是愈发的壮大了。” 林思衡心头微微一凛,解释道: “说是帮派,其实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沿河的纤夫船工合着伙,怕遭人欺负罢了,若被人欺上门来,或许还能反抗一二,若再叫他们干点别的,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林如海缓缓点头,又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为师杞人忧天,然沿河几十万船工纤夫,终究人多势众,不可小视,那个边城如此举措,心思难明,你还是要多些防备之心才好。” 林思衡不自觉的坐正了身子,连忙点了点头应下,林如海微微眯起眼睛,瞧了黛玉一眼,似乎又叹了口气,笑对黛玉道: “知道玉儿是等的不耐烦了,正好我也乏了,你还不快带他出去?” 黛玉面上稍显窘迫,耳尖儿泛红,轻轻跺脚撒娇道: “爹爹这说的哪里话,女儿是来陪着爹爹的,岂有什么耐烦不耐烦的?” 林如海又呵呵笑了两声,黛玉眼看着便红透了脸,心里害羞的紧,瞄了师兄一眼,便跑出去,林思衡胡乱朝师父行了礼数,也追出去。 待两人出了书房,林如海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良久方才从书桌底下抽出一张卷轴,摊开来正是大乾的舆图。 这东西对于如今挂着二品官衔的林如海而言,自然不难得到,这图上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运河与长江沿河两岸,有大段大段的涂红,尤其是几处要紧的河道水口,红的还要更深些。 若林思衡还在这里,瞧着这方舆图,一眼便可知被林如海涂红的,正是他口中方才提起的伏波帮的动向! 林如海盯着这张图瞧了半晌,又提起笔来,在那涂红之处,挑了几处地方,拿笔横着一拦,便将这两条水道截成好几截。 林如海重重的喘了口气,眼底晦暗不明,看着水道尽头的那座雄城,显出几分纠结,水道一截,任他是文臣,然单看着这图,也觉出其中凶险来。 林思衡手底下几股势力,林如海最熟悉的,便是这伏波帮,早前在扬州时更是多赖其力。 但也正是因此,林如海深知这伏波帮,绝不仅仅是林思衡方才口中不屑一顾的“乌合之众”。 出于官员的本能,他这些年时常便着人打探关注着,眼见着伏波发展极为迅猛,他也渐渐悬起心来,隐约感觉出些不一样的意味,直到前些日子,伏波帮的发展终于已经越过他心中那道红线,这才有了方才那一番对话。 自家弟子的应答,其实并不出他所料。 林如海不愿多想,默默攥紧拳头,压在那座雄城之上,扭头看了一眼挂在一旁的亡妻贾敏的画像,又想着方才黛玉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终于又叹了口气,拳头缓缓松开。 手上用力,将卷轴撕成几块碎片,一股脑扔进香炉里焚掉,袅袅青烟,因炉中多了异物,渐渐变成了淡淡的黑烟,更是散发出几缕朱砂丹青燃烧的刺鼻的异味,然而林如海只是立在炉前,置若罔闻,静静等着炉中之物,焚烧殆尽。 第543章 坦白从宽 边城与自己的关系,师父林如海是门儿清的,早年里初至扬州之时,几人皆多得林家庇佑,不单边城,便是其余几人,内里是何性情,林如海也没有不清楚的。 伏波帮的细务虽说一直是边城主理,但根本上其实也是按着他的吩咐行事。 边城更不可能心存反意,故而方才林如海一提起叫他提防边城,林思衡便领悟过来,这话不过是借着边城的由头,转着弯的来提点他罢了。 师父突然提及,必是有缘由的,林思衡自然不能当作无事发生,负着手跟在黛玉身边,一同往院子里去,一边听着黛玉与自己分享这几日里的趣事,一边不免仍在想着伏波帮的事宜: ‘看来伏波帮最近的动作太快了些既然师父已起了心,难保朝廷里便没有个明眼人诸事尚未齐备,或许还当稍缓一二不如暂停扩张,联络官僚,探听风土,扎实根基为上’ 转头又想到河南赵枢,广州周衡,再又担忧起师父究竟已看穿了多少?又是做何打算?师父读了一辈子儒,君臣父子之道只怕都刻在骨子里了,若因此欲与自己分道扬镳,自己又该如何处置 如此一心二用,反应自然便慢了些,显出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来,黛玉说了一阵,偏过头来,知道师兄是在思量正事,倒也并不气恼。 又见师兄眉头紧锁,似愁眉不展,更有些心疼,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方才柔声道: “师兄可还想着爹爹刚才说的?那位叫边城的,我也曾见过,并非奸恶之辈,只是爹爹放心不下你,所谓关心则乱,提醒一句罢了,师兄也不必太过担忧。 若还有什么烦难之事,师兄若不嫌我愚笨,也可说给我听,我虽不能比师兄聪慧,或许哪天也灵光一回,也能稀里糊涂的想出什么办法来。 即便我果真是个笨的,不能如此,将烦心之事与人说说,也算纾解一回,事事都压在自己心里,岂不将人给憋坏了~” 林思衡回过神来,眨眨眼睛,倒没想到今儿居然叫黛玉给安慰了一回,心下一暖,暂且将心事都压下去,终归眼下还没现出什么不好的苗头来,想的太多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虽说若自己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大事不成,黛玉只怕是少不得被自己牵连,但林思衡眼下仍不愿真叫黛玉为自己提心吊胆的去考量这些。 轻声一笑,伸手一探,便将黛玉的小手捉在自己的手心里,捏了一捏,便笑道: “师妹这般蕙心兰质,若师妹尚且愚笨,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我虽知道师妹不过是谦虚一二,只是也太过了些,不然似雪雁这丫头,岂不真成了蠹虫? 方才确有些心事,说来倒不是什么正事,本也该和师妹说的,只是又怕师妹气恼,因此有些犹豫。” 黛玉被他牵着手,虽说这般的亲昵,对于如今的两人来说,也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但黛玉仍显得有些羞涩,只怕等将来成了亲,这点也是难改的。 但好在只是微微扭捏,挣了一挣,见他不肯放,便也自欺欺人的由着他去了。又听他这般说,心下微微一跳,更顾不得自己被占了这点小便宜,心里也有些猜疑起来: ‘又有什么不正经的事,还要与我说的,还怕我恼莫不是二姐姐?三丫头?还是宝姐姐?’ 黛玉胡思乱想一通,心里略微有些发酸,侧着脑袋,微微抿了抿嘴,一时也没有吭声。 自家这个不正经的师兄,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黛玉之前在姑苏时,便已猜着些了,而后又私下里小心观察着,更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黛玉倒也并没有要为这些事与林思衡争执吵闹的意思,终究眼下这世道,世家大族讲的就是一个开枝散叶,纳兰容若又没生出来,也没个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说法。 便是自己的两位姨娘,私底下也劝着自己,不可“恃宠而骄”,况且眼前不就有个二嫂子的活例子在前头,为了那些事,闹的与丈夫面和心不和的。 若叫自己去学二嫂子,把绿衣香菱她们赶出去,黛玉自问也下不了手,再者那几个说来也都是自家姐妹,知根知底的,一向又走的亲近,总比什么不相干的人好些 黛玉并非不能容人的性子,她只要自己在师兄心里,仍是独一份的,便也满足了,若师兄真喜欢她们,自己总不能真个撒泼?至于说为此与师兄分离,黛玉便更不肯了。 但饶是自己私底下也早想过这些事情,若要拿到明面上来说,黛玉仍旧觉得心里头酸酸的,微微有些气恼: 我还没嫁你呢 一路行到秋千架上,这秋千就是原先林思衡为他做的那个,要说惬意舒适,也只能算一般,比不得真正的能工巧匠的手笔,但黛玉却稀罕的不行,专叫人在周遭种了花,又引了两根花藤绕在上头,看起来就显出几分精致。 只要没去潇湘馆住,若在家中,黛玉每日里都要来这坐坐,今儿也不例外,黛玉往上一坐,手攥着两边的绳子,林思衡便自觉的去后头推她: “师妹果真有巧思,只是稍加点缀,这秋千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师妹可抓稳些,别摔着了。” 黛玉稍稍扭头,见他这般卖力,又抿了抿嘴,愈发怀疑起林思衡就是要和她说这个,两只悬空的绣鞋相互踢了踢,微微呼了口气,黛玉垂着脑袋,小声道: “你要与我说什么?这会儿怎么又不说了?” 林思衡微微一顿,手上动作不停,便是在皇帝跟前,林思衡也可称演技精湛,偏偏是在黛玉跟前,那些哄鬼的话就难说的出来,虽说黛玉在他前头,瞧不见他的脸色,林思衡仍不免显出两分心虚来,忖度着道: “师妹方才也听说了,有个叫傅试的,近日里犯了案子,让官府给拿了这人原是西府里政老爷的门生,只是不知怎么的,政老爷竟没救出人来 他家里有个妹子,原先倒与我认得,叫做傅秋芳的因是实在担心她哥哥,求到我这里来,偏偏家又被官府给抄了我驳不过颜面,递了两句话去,见她可怜,又无处可去的便接出来安置了也该和师妹禀报一声的” 黛玉还想着她是要说迎春、探春还是宝钗呢,陡然听见个陌生的,愣在那里,一时没回过神来: “哦咦?你说谁?” 第544章 这可都快半个时辰了 林思衡赶忙道: “是傅试的妹妹说来也是西府那边走得近的” 黛玉觑他一眼,眼底里显出三分恼意来,便又显出些“牙尖嘴利”的本色,抢白来: “任她是傅家的妹妹,张家的姐姐,我也不在乎,总归是我不认得的,只是方才你说她的名字,我一时走神,没听清,倒有些失礼,若叫人知道,还说是我个眼里头没人的。 师兄若是不嫌累,不如再说一遍,好叫小妹记着,回头免得落在人眼里,叫人编排了去。” 林思衡一阵哑然,总归是自己“不地道”,不过被刺了两句,自然也不敢往心里去,这要放在以后,自己身上少说也得有十个八个窟窿了连忙小意哄道: “是叫做傅秋芳的,师妹这般良善灵秀,认得的人谁不夸赞,都说是我的福气,谁又能说师妹半个不好?便是这位傅姑娘,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物,更不似那等拎不清的糊涂虫,胡乱编排些什么” 黛玉转过头去不看他,手从绳子上拿下来,藏进袖子里,隔着绸布,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底下的坐板儿,林思衡怕黛玉坐不稳摔了,赶忙将秋千停下,便听见黛玉哼道: “你眼下这般说,不过是看我年轻,哄我罢了,况且别人私下里怎么说,你又怎么知道?那位傅姑娘我也不认得,再知书达礼的,也跟我不相干,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林思衡搓了搓手,试探道: “这个也就是和师妹提一提她家里又遭了事,师妹若闲得无聊,也可叫她来,一并说说话,散散心,也算多个朋友” 黛玉轻轻“呸”了一声,仍旧不肯回头: “你还管我交什么朋友不成?我自幼胆小儿,不能比你,素来怕见生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思衡被师妹阴阳怪气一通,也只得连连点头称是,半点不敢还嘴,殷勤的帮黛玉轻轻捶起肩膀来,十分狗腿子的模样,赔笑道: “师妹说的在理,只是好歹看她遭了难处,师妹且发一发善心,容她稍住几日,倘若她果真是个不好的,惹的师妹不高兴的,到时候再叫她给师妹端茶赔恼。” 黛玉由得他献殷勤,撇了撇嘴,未出嫁的姑娘,便是遭了什么难事,若要发善心,或是给些银子,或是安置到客栈里,哪样使不得? 还要接到自己房子里头去住况且还连人家姑娘的闺名都摸的这般清楚,明摆着不怀好意 “我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女子,又不常出门,认不得什么姓傅的,姓郑的,哪里就有那许多善心去发?师兄若要去发善心,慈济院里头不知多少老幼,孤苦无依,师兄何不多去瞧瞧?” “师妹既然说起,改日便去,改日便去,正好请师妹一道只是这位傅姑娘,其兄傅试一向与西府政老爷走的近,与师兄也颇为相熟,求上门来,也不好置之不理不是” “师兄说的自然在理,倒是师妹心眼小了,可是惹师兄厌烦了?” “岂敢岂敢师妹这般说,岂不叫我无地自容?若师妹真觉得不妥,这便叫人赶她出去也可” 黛玉愣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张了张嘴,啐道: “你若这般说,我可要当真了既已安置下了,再赶出去,回头若叫人说是我的意思,那我成什么人了?你既都做了决定,何必又到我跟前来做好人?” 林思衡又轻轻推起秋千来,小声道: “与师妹说的,自然是真的师妹若真不待见她,回头我将她从如今这处赶出去,安置到另一处就是了先前入京的时候,备下了几处宅子铺面,离这隔的远的也有好些,保管不叫师妹见着气恼” 黛玉微微愕然,才知他哪里就真打算将人赶走,分明又是在逗自己罢了,本来心里头就憋着气呢,又挨了逗,黛玉一时怒从心头起,半转过身子,手上使了些力气,连着几下捶在林思衡的肩窝上,嗔恼道: “你怎么这样啊~~~” 林思衡本就不占理,已有几分心虚在前头,又听出这话里的幽怨,更添了两分惭愧,轻轻拢住黛玉,任由她的小拳头砸了几下,嘴里不停的哄着好话。 其实自始至终黛玉也没有真个想过,要逼着师兄将这位傅姑娘赶走,更不愿真为一女子与师兄争执,但陡然得知自己日后又要多出个姐妹来,心里有些小脾气,原也是应该的。 黛玉发泄一通,心里的怨念少了些,又细细问过傅家的前事,终究还是心软,不再去做那副牙尖嘴利的样子,斜靠在林思衡怀里,拳头还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砸在林思衡的胳膊上,沉默一阵,终究还是问道: “你把她安置在哪儿了?” 林思衡心里头一松: “就在西街条鼓巷右起第三间,离这里不远,师妹若得闲,无事也不妨去瞧瞧。” 黛玉记在心里,抬眼看了这“负心汉”一眼,从他怀里挣出来,也不跟他说话了,俏脸一板,就要回自家屋子里头去,林思衡赶忙又充作“护花使者”,在这小院里一路“护送”。 等回了自己屋子,黛玉也不招待他,自顾自掀开被子往里头一钻,把脑袋也蒙住,闷声闷气的吩咐道: “紫鹃,雪雁,我要睡了,快赶他出去。” 平日里两人在一块,必是有说有笑的,恨不得黏到一块去,扯都扯不开,叫紫鹃瞧着都暗自发愁,生怕自己一时大意,这两人就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偏偏这会儿见黛玉冷着脸不搭理人,紫鹃又觉得心下不安,方才隔的远了些,也不知两人究竟闹了什么事来。 这般好也不是坏也不是的,雪雁瞧着,都替紫鹃觉得心累。 但黛玉既吩咐了话,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面上该做的还是要做,两个丫鬟当即便一人捉住林思衡一条胳膊,一齐使着力将林思衡往外头拖。 若林思衡不肯走,这自然是徒劳的,但他今日倒也没有胡搅蛮缠的心思,顺着两人走出去,抬手各自往两个丫鬟小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叮嘱道: “可好生照应着你们姑娘,她若还不高兴,你们多哄哄。” 雪雁只是嘿嘿笑着点头,紫鹃被他当着雪雁的面占了便宜,捂着脸羞愤的盯他一眼,啐道: “这还用你说。” 林思衡便不多留,告辞一声,便回府去。紫鹃转回屋子,终究是心里头不落定,蹑手蹑脚的凑到黛玉床边,小声问道: “莫不是伯爷手脚上又失了分寸,惹的姑娘不高兴了?姑娘与我说说,下回我也好帮姑娘拦着。” 黛玉却不吭声,紫鹃又问了两遍,黛玉才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半张脸来,斜了紫鹃一眼,语气愤愤的叮嘱道: “他不是好人!往后你们也不许理他!” 紫鹃听得莫名其妙,伯爷不是好人姑娘你不是早该有数的? 但这话自然不说出口,连连点头,一副与黛玉同仇敌忾的样子,心里却发起愁来: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先前姑娘虽也有一时恼火的时候,多半还没过个半盏茶的功夫就又好了,这回可都快半个时辰,都还不肯消气可见是件大事!’ 第545章 “打上门去” 黛玉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早,灵秀动人的小脸儿上,便多出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叫雪雁多扑了些粉遮住,食不甘味的陪父亲用过了饭,服侍父亲用了药,便叫上“左右护法”,坐着一顶青萝小轿,便往条鼓巷去。 条鼓巷虽说是巷,到底在遍地官僚贵胄的西城,内里道路宽阔,可以数人并行,黛玉自轿中掀开帘子,到了第三间,便让轿夫在门口停下。 这宅院并没有多大,只有一道大门,紫鹃板着张脸,上前敲了敲门。 秋芳听着动静,以为是林思衡找来,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将门拉开,却先见着一位紫绫袄裙的年轻女子,也愣了一下。 紫鹃小脸紧紧绷着,细细打量了傅秋芳一眼,将自己“大族丫鬟的气势”展现的淋漓尽致,神情严肃,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只是尚未开口,黛玉已叫雪雁搀着,从轿子里头出来,也到秋芳跟前,瞧了一眼: 秋芳昨儿才搬来此处,方才还在收拾,头上未见钗饰,反倒包着一块花布头巾,穿着一身半旧的洒花素裙,右手上还攥着个鸡毛掸子。 黛玉来时还在想着,不知这位傅姑娘是何等妩媚妖娆的美人,叫师兄动了心思,这会儿一见,虽也觉得傅秋芳有几分貌美,然衣着气度,却又与自己所想大相径庭了。 不但不能见有半点妩媚招摇之色,却有满身的贤淑闺秀之气历历可见。 她这边看着傅秋芳,傅秋芳自然也瞧着她,黛玉虽因昨儿夜里睡的不好,眼神里略失了几分神采,然因着那女儿家的心思,今儿寻来,却也是精心装扮过的: 头顶戴一支玉镂雕花钗,挽着双平髻,穿着墨青对襟绣云长袄,单立在那处,眉目如画,姿容无暇,恍然若画中仙子。 秋芳只瞧了一眼,便已低下头来,心中喟然一叹,暗暗有些心酸,盈盈下拜,轻声道: “傅氏女,见过嘉宁县主。” 黛玉虽对师兄与傅秋芳之间的纠葛有些不大高兴,再又有些好奇,故而一早便寻来瞧瞧,偏偏这会儿见秋芳要拜她,却又赶紧上前一步搀起,口中好奇问道: “傅姐姐怎知道是我?” 秋芳勉强一笑,轻声道: “实不敢当县主如此称呼,民女应受靖远伯爷搭救,昨儿才来此处,知道这事的人,也并没有几个,县主能寻来,定与伯爷关系甚厚,若非至亲至爱之人,料想伯爷也不会将此事四处去说。 况且县主这等姿容气度,民女方才一见,只觉非神仙中人不能如此,非是琼楼闺秀,岂能如此,有此两桩,故而一猜即中。 县主若不嫌民女无礼,快请进来稍坐,饮一杯淡茶。” 黛玉眨眨眼睛,轻轻应了一声,便与秋芳一道相携着往里去,紫鹃在后面跟着,见着两人这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全然不是自己料想中的激烈场面,默默翻了个白眼,肩膀一垮,也有些撑不住气势了,泄气的跟着往里走。 行至里间,秋芳急急忙忙的将鸡毛掸子扔到一边,又解了头顶上挡灰的布巾,亲自沏了几杯茶来,客客气气,连紫鹃雪雁也不曾落下。 黛玉瞧的稀奇,她是听师兄说过的,这位傅姑娘也是官家女子,虽落了难,既有师兄搭救,身边也不该少了人服侍才是。 可是四下里看看,又的确只见着秋芳一人,想着她方才包头巾拿掸子的模样,不免好奇问道: “傅姐姐这儿,怎的只有你一人,不见有人服侍?” 秋芳闻言,略一停顿,便叹道: “不敢欺瞒县主,原先身边是有一个小丫鬟在身边伺候,昨日已被我放了身契,故只我一人在此。” 黛玉微微吃惊: “姐姐这是为何?” 秋芳苦笑道: “原先兄长为官,家中积蓄了些金银,连我也沾着光,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只当做理所应当。如今兄长入罪,我才知道,原来我素日所用,俱是不义之财。 倘我不知便罢,而今既然知道,焉能再心安理得,安享富贵?况且如今家邸被抄,本就身无分文,我受伯爷恩惠,能有这座宅院暂且容身,已觉大恩难报,若再奢盼着绫罗珠玉,仆婢丫鬟,实在是太不惜福了。 往后只该亲力亲为,自给自足,多行善事,一则赎我兄长之罪,二则,也叫我自己略微安心,故将我那丫鬟放了身契,以我原有的几件首饰钗坠做了盘缠,送她还乡去了。 此举虽是杯水车薪,并无甚值得称道之处,然我智浅力薄,也无他法,只得行此鄙俗可笑之举。 我原先只在家中读书刺绣,少行家务,招待县主不周,只求多多包涵。” 黛玉闻言,颇为诧异,更觉秋芳并非那等攀附生事之人,印象又好了些,原先心底那些不满,说话间就已散去许多,轻声劝慰道: “傅大人的事,我也听师兄提起过,虽确有过,受些责罚只怕难免,然想来终无大事,姐姐不必太过担忧,也切不可如此自苦。” 秋芳苦笑着摇头道: “我今岂敢再做奢盼,只求他能留得一条性命,我已知足。” 黛玉又连忙宽慰几句,抿了抿嘴,方才问道: “傅姐姐是官家女子,将姐姐安置在此处小院,未免太委屈了,我师兄素来不轻诺于人,既肯应承姐姐此事,想来也有一番心意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紫鹃和雪雁听得精神一震,只觉总算是说到正事上,又一同振作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傅秋芳,尽职尽责,防着她“暴起发难” 秋芳闻言,却低下头来,默默攥紧了手里帕子,不敢与人对视,藏住心底苦涩,小声道: “县主太言重了,以县主之仙姿,方为伯爷良配,民女不过一介蒲柳,一遭根断枝枯,随波逐流,逢伯爷发一回善心,方能暂得一处容身之所,岂敢奢望 至于说伯爷有什么心意大抵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有县主在,天下万千女子也不能比的。而今只愿我哥哥能保全平安,倘能如愿,情愿为奴为脾,侍奉伯爷和县主,以偿大恩” 黛玉闻言,又眨眨眼睛,心下更觉得不忍,轻轻拉着傅秋芳的手,小脑瓜子里竭力回想着两位姨娘偷偷教给自己的话术,一本正经的说道: “傅姐姐出身官宦人家,虽一时有些难处,既与师兄有旧,叫他搭把手,也是该着的,往后你我也该时常走动,只做姐妹相处便是,岂能叫姐姐真这般自轻自贱,为人奴婢? 倘若如此,不单师兄不肯,连我也不能答应,只是眼下傅大人的案子未能理清,不是办正经事的时候,只得委屈姐姐些时日。” 黛玉说完,自己也觉得古怪,分明自己都还没过门呢,倒先替师兄操心起别的姑娘来了 第546章 论罪结案 秋芳更是如此,她原盼着能与林思衡琴瑟和谐,然一道圣旨就给戳破了这迷梦,心中也时常想着,不知那圣旨中的嘉宁县主,究竟是何等人物?又胜过自己多少?多少也有些怨念。 秋芳多读书,善女红,虽被其兄久留家中,姿容仪态终归是一等一的,内里也有一股自信,今日一见黛玉,却觉自惭形秽,这股怨念不但发作不出,反倒尽数化作一片释然。 ‘既靖远伯身边有这般女子,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无那道圣旨,缘分又岂能如我所愿?本就只是空想罢了’ 听得黛玉言语,秋芳掩住心头酸涩,稍许沉默之后,缓缓应道: “兄长有罪,我受他养育之恩,岂得独免?负罪之躯,怎敢攀附县主,以姐妹相称?实有污县主美名。 待此事了结,若我哥哥无事,伯爷和县主大恩,秋芳虽为无知鄙陋之辈,也该结草衔环相报。 那时只盼伯爷与县主不弃秋芳鄙俗,愿赏我这番体面,叫我三伏捧冰,数九暖席,侍奉伯爷和县主,已是恩德了。” 黛玉见她如此坚持,话又说的重,连连纾解宽慰,一时间全然忘了自己来“兴师问罪”的本意。 等出了门去,坐在轿子里,仍在嗟叹秋芳之品德,与紫鹃雪雁叹道: “似这等女子,容貌见识,世人多有难及,况且又有这番品德,便更显可贵之处,我也不能及了。” 紫鹃雪雁对视一眼,神色古怪道: “她便再是难得,与咱们也不相干,姑娘昨儿还恼了半夜,怎么这会儿又说起她的好话来了?况且她既这般难得,日后在伯爷跟前,早晚相处的,姑娘也不怕他真把伯爷抢了去,那时姑娘可没处哭去了?” 黛玉斜她俩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她原也没想过真要将这傅姑娘如何,毕竟这位傅姑娘既已入了师兄的眼,她若真闹将起来,定要将人赶走,岂不叫师兄难过?黛玉只是想想,便已不忍心。 况且她与师兄自小相处,虽不满师兄拈花惹草的,到底还是很有自信,心道自己与师兄之间情意,断非她人能比,便只当做没听见两个丫鬟的话,反倒又替秋芳可惜起来,叹息道: “似此等闺阁仕女,娴雅秀致,又能通诗书文墨,言谈有物,实在难得,一朝家境破败,却也只得随波逐流,难以安身立命。 若来日真要迎她进门,纵她再如何坚持,也断不能真以一介婢女相视,否则太不尊重,她若愿意,日后多些来往,我与她只管姐妹相处便是,她若不愿,也只各安一处罢了,你们也不许来为难她。” 雪雁稀里糊涂的点点头,紫鹃摇摇头,叹了口气,冲黛玉嘀咕一句: “姑娘这也太心善了些” 黛玉虽听得见,却也只置若罔闻,又有些心虚的叮嘱一句: “你们可别又乱传话,不许跟他说我今儿去瞧过了” “那姑娘这就算消了气了?下回伯爷来,咱们理不理他?” “呸!谁说我消气了?傅姐姐虽然难得,他这般趁人之危,依旧不是好人,仍不许理他!” “那行,那我明儿再问。” “紫鹃!你!你再说!明儿我也不理他!” ———— 养心殿里,崇宁帝拿起吏部方才送来的奏折,一个个往下瞧,不时提笔朱批,等剩下最后一份,见着其中那“傅试”二字,便觉有些眼熟。 再想一想,倒也想起先前“失火案”,似乎就是此人寻了证据,替荣国府里的主子脱了罪,心下已起了些不满。 顺着折子往下瞧,原先许多罪状,如今只剩下“玩忽职守”,“收受贿赂”这寥寥几桩,再一看底下案结,便皱起眉头来,冲下头的红袍官员问道: “傅试既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不能称职,似这等贪官污吏,岂可这般轻易放下,贾爱卿如此具结,又负其御史之责。” 贾雨村连忙躬身答道: “陛下所言甚是,臣原也是这般想,自其涉案被捕,便有人来寻臣说话,其间更多有权贵之族,然臣受陛下赏识,岂敢徇私枉法,一概不加理会。 不料杜大人确言刑责过重,有负圣人之教,因而将原先的折子打了回来。臣后思来,也觉有理,傅试虽干犯国法,到底有几分苦劳,况且终无大恶,因而才改做这般处置。” 崇宁帝正欲落下的朱笔闻言悬停在案上,有些奇怪的看着杜仪问道: “何故?莫非这傅试与杜卿有旧?” 杜仪嘿然一笑,竟直接合盘托出道: “这倒不是,微臣虽也认得他,平日里倒没什么来往,只因靖远伯寻上门来,替他说情,臣碍与颜面,不得不应下这桩人情来,救这傅试一条性命。” 贾雨村这才知道,原来杜仪好端端的出这回头,竟是林思衡的手笔,心头暗忖: ‘不想此人不单在武将之中权势甚重,连在文臣里头也有这般要紧关系是了,我倒险些忘了,他原就是文臣出身来着的如此年轻,果真不可小觑!’ 崇宁帝眉头愈发皱起,神色间颇为不满,训斥杜仪道: “他一介武将,如何竟插手文臣之事?果真恃宠而骄,愈发没了分寸!你既为吏科给事中,本当秉公处置,岂可因人求情,徇情枉法,还敢搬到朕这里来说!” 说着就提笔要写,准备叫吏部将此案从重处置,杜仪连忙道: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觉得这不合规矩,只是听了他一番缘由,终究还是替他出了这面。” “他有何缘由,叫他敢置国法于不顾?” 杜仪露出些心知肚明的笑意,啧声道: “陛下也知,靖远伯虽然功勋卓着,终究年轻,人尝言英雄难过美人关,此番正是此理,这傅试有一妹,据说生的花容月貌,与靖远伯情谊深厚,美人恩重,既有求恳,靖远伯自然是推托不开的。” 崇宁帝微微一愣,诧异道: “朕不是下了圣旨,替他与林卿之女赐了婚?他还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四处拈花惹草?” 杜仪笑而不答,崇宁帝思忖片刻,忽然也笑起来,将原先的打算摒弃了去,提笔画了个圈,微微摇了摇头: “也罢,看在这小子于国有功的份上,朕也不好寒了他的心,且给他这个颜面,只盼着林爱卿若知此事,勿生怪罪才好 贾爱卿,赵常一案查的如何?其所贪军资,可有旁人一同从中渔利?” “陛下恕罪,臣已严加审讯,查实确系何知恩与赵常二人所为,二人在兵部上下勾连,欺上瞒下,有账册为证” 崇宁帝面色一沉,暗骂了一声老滑头: “哼!既已查实,那就尽快处置了,也省得朝堂不宁” 第547章 流放崖州 没过两日,宫里便传出旨意来: 兵部左侍郎赵常,去职罢官,抄点家财,悉数充公,阖族流放塞北! 何知恩罢兵部尚书,银青荣禄大夫,追夺出生以来文字,收回赐宅,令其还乡,永不叙用! 首辅杨松,坐视不举,有失察之责,念其为三朝老臣,于国有功,特从轻发落,罚俸三年,降为武英殿大学士,仍回文渊阁述职! 赵常一案,就此尘埃落定,其余被卷入此案的大小官僚,各有处置,但相比这几位大员来讲,便也不足称道了。 杨松虽被此案牵连,降职罚俸,但若论起他在内阁里的位次,武英殿大学士,仍旧排在申行远文渊阁大学士前头,杨首辅仍旧是杨首辅。 杨党中人庆幸不已,至于兵部之失,与申党相持已久,一时也无力去计较了。 至于申党,则不免有些失望,但此案到这等地步,杨松撇的干净,终究无法可想,好在清理出来大半个兵部,也算大有所得。 朝堂诸部院之中,此番确以兵部受牵连最深最广,最上头的兵部尚书和左侍郎一同出缺,其余郎中主事更是牵连大半,一下子不知空出多少位置来。 一场激战方过,申党大获全胜,底下一应官僚也盼着论功行赏,不再穷追猛打,杨党内部派系林立,也想着要收复失地,安插人手。 京察带来的凛冽寒风还未褪去,却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割的人刺骨侵肌,内里反倒显出些压抑着的的燥热来。 待到养心殿内又传出话来,命内阁,吏部和督察院,议推兵部继任之选,便更是在这阴燃的火灶里头抛进去一道引火之物,甚至令朝堂上原本肃杀的氛围都为之一转,穿着禽兽补子的官僚们行走之间,眉梢里便隐隐见着些迫不及待的期盼。 而在这等场面之下,另一些“不太要紧”的官吏处置,自然便无太多人关注,在这其中的,就有一道原顺天府通判夺职流放的旨意。 林思衡这几日里,一则自己也有许多正事处置,二则还得哄哄黛玉,便也不曾再往秋芳这里来。 好在黛玉那头,他是自小哄到大的,黛玉虽在紫鹃跟前说的信誓旦旦,总共却也只恼了不到两日功夫,便又抵不住他的手段,依旧和好如初,只是也不曾将自己已去秋芳那里瞧过一事如实招来。 此番得了傅试的确切消息,林思衡方才抽了空子,携着秋芳一道,往城外渡口去。 秋芳得了准信,既喜且忧,然终究是松了口气,备了些傅试常吃的酒菜,便被林思衡强拉着,同坐一架马车,要去送一送自家兄长。 往轿帘外多看了两眼,秋芳方才收回目光,眼神复杂的看了与自己并排同坐,离的极近的林思衡,稍稍偏过头去,低声谢道: “此番我哥哥能保一条性命,多亏伯爷出力,秋芳铭记于心。” 林思衡略笑一笑,捉过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手背: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秋芳也不曾挣扎,自己的手被他握着,反倒觉得有些安稳,两人一时无话,秋芳又偷眼去瞧他。 瞧他方毅力如削的下颔,瞧他微微勾起的薄唇,瞧他峻峭悬胆的鼻梁,再望上,便见着剑眉入鬓,还有如琥珀流光的双眼中,显露出来的淡淡笑意。 她这几日时时悬心牵挂,此番尘埃落定,终于是松了口气,才有心思多想了些别的。 然而这点小动作又被抓个正着,秋芳慌忙回过神来,面上稍显窘迫,原先如瓷釉般修长润泽的脖颈,落在林思衡眼里,便多出些淡淡的粉色,叫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了些。 秋芳自己收回眼去,却换作林思衡反客为主,开始盯着她不放,两人本就坐的极近,林思衡的目光炽烈热情,其中欣赏赞美之意不加掩饰,叫秋芳渐渐觉得也有些灼热起来,抽了抽手,想要离他远些。 但林思衡原先只是虚握,这会儿却稍用了些力气,将秋芳的葇荑实打实的握在掌中,叫她不能分离,又开口问道: “此番去见你哥哥,他虽免了死罪,然官位家财悉数不保,又将远行千里,若见了你” 秋芳听他开口说话,这才觉得方才空气里叫人难耐的气息消散了些许,略微松了口气,双眸低垂,缓缓摇头答道: “此番保他性命,念在养育之恩,血亲之缘,已是尽我所能了,岂敢复加奢望?伯爷能够救他,已是大恩,倘若他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伯爷不必理会就是。” 林思衡扬扬眉头,嗯了一声,他原也不打算再为傅试多做什么,此人一无能耐,二无眼力,便连忠心也靠不住,实在也没有什么拉拢培植的需要,秋芳能想的开,倒省了他好些功夫。 见秋芳有情有义,而又能知分寸,偿恩怨的性情,又有一副好相貌,不免叫林思衡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意。 马车辚辚而行,待行至渡口,与傅试一道被流放的,还有七八个犯官,又有二三十个押送的官差,围拢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周遭聚拢许多来送行的家眷,各自捧着衣食酒菜,大多皆神色凄惶,泣不成声。 秋芳早急切的望着外头,翘首而盼,略微找寻,便已将傅试瞧见,当即喜极而泣,林思衡见状,将手中那只葇荑略紧了紧: “走,我与你一同去看看。” 秋芳未及答话,只是快速的点了点头,便赶忙下了马车,早有随行的护卫先行上前,与看押傅试的官差言语两声,又递了几两碎银,便给傅试暂时解了枷板。 傅试原本正弯着腰,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这会儿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自家妹子,又看见一道而来的靖远伯,神色一震,当即便有了精神,面上更是已显出些喜色来。 末了却又多出些疑惑,待秋芳近前,一边赶忙接过秋芳手里的篮子,一边还要给林思衡磕头行礼,林思衡随意摆手劝阻,傅试急切的往嘴里灌了两口酒肉,方才含含糊糊的问道: “怎么不见你嫂子来?” 秋芳本就心绪激荡,听他这一问,更觉酸涩,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哥哥出了事,嫂子回了周家,说要寻办法来救你,也有多日不曾见了,或许是还不知此事。” 傅试愣了一愣,心里也已分明了,忽然也流下眼泪来,叹息道: “罢了罢了,不来就不来,总归缘分尽了,不来也好。” 秋芳也不欲再多言此事,便转了话头,只劝傅试多吃喝些,林思衡站在一旁,想了想,便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当着官差的面,递到傅试手中: “傅兄此去崖州,山高路远,多加保重,我这里别无长物,只略备了些盘缠,傅兄留着,也好做安身立命之本,方可另做良图,待到了地方,记得书信一封,来报平安。” 傅试赶忙将手里碗筷放下,两手在破烂衣服上擦了擦,便将那两张银票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秋芳嘴唇稍动,末了也只是添了一声叹息,不曾劝阻: 傅试又看了看站在跟前的两人,忽然抬了抬声音,大声道: “下草民,草民多谢靖远伯爷厚赠!下官此番蒙冤获罪,正不知小妹将来如何,今有伯爷庇佑,真叫草民不胜欢喜。 小妹对伯爷早有情意,草民早已知晓,今日便将小妹托付给伯爷,还望伯爷善加珍爱!” 第548章 自卖己身 傅试原先自有官身,自然不肯将自家妹子与人做妾,那未免太失体面,眼下却只盼着能有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他刻意将声音喊的极大,一下子便引来周遭许多人的眼神,一股脑的朝这边打量过来,秋芳既是女子,且又貌美,这些视线便大多都落在他身上。 秋芳闭上眼睛,眼角又倘下两行泪来,嘴唇微微颤抖,两手紧紧捏住袖子,林思衡也皱起眉头,刚要说话,秋芳却低声道: “可否请伯爷稍做回避,我容我与兄长,单独说些话” 林思衡便点点头,转身走到一旁,不顾身后傅试的连连呼喊,秋芳这才睁开眼睛,目光中并不见责怪之色,微微上前一步,替傅试稍微理了理衣裳,叹息道: “为保哥哥性命,我家已欠下伯爷大恩,秋芳尽己所有,也算报答了哥哥养育之恩,不能再与哥哥同往,你我兄妹,自幼相依为命,往后天各一方,难有再见之日,只盼哥哥多加珍重!” 傅试见林思衡不肯回头,这才将目光又转回到自家妹子身上,语气急切的哀求道: “好妹子,哥哥知道,你跟伯爷正是两情相悦,如今你跟了他,自己得了一桩好姻缘,也不能就丢下我不管呐! 哥哥这回是被小人害了!伯爷位高权重,更甚于政公,只要他肯替我说话,我定能官复原职!便是不能,或许外放为一知府也好!再不能,若能脱罪,往后就留在京里,为一富家翁,咱们兄妹团聚也可! 哥哥眼下帮不到你了,日后你要好好侍奉伯爷,不可骄矜,惹了伯爷厌弃啊!好妹子,哥哥的前途,就全靠你了!” 秋芳一边流泪,一边勉强笑着点点头: “哥哥放心,我都知道,哥哥只管保重自己就是,眼下风波未定,伯爷也难使力,再过些时日。” 傅试便连连点头,以为秋芳所言有理,过了片刻,官差上前催促,半拖半拽着傅试上了渡船,傅试挣脱不得,趴在船头,大声嚎哭,又朝林思衡连连呼喊。 秋芳追了两步,看着船行的方向默默流泪,待船行的远了,林思衡这才走回来,见秋芳两脚都浸入冰凉的河水里,神色一变,直接打横将秋芳抱起,急急忙忙又回了马车。 待放下帘子,吩咐马车起行,林思衡便仍将秋芳放回原座上,然后伸手一捞,便将秋芳双腿横放在膝上,还不等秋芳回神,便已极为熟稔的褪去湿透的鞋袜。 秋芳本在伤心,却被他这一举动弄的不得不回了神,这时节女儿家的腿脚,须不是随便能看的,秋芳也不免吃了一惊,连忙便要将脚往后缩,脸上泪还未干,面皮已泛起酡红,口中急切道: “伯爷” 林思衡却并不理会,只皱着眉头,颇有些蛮横霸道的将秋芳双脚箍着不放,又将秋芳浸湿的裙角卷到膝下,一边拿脚将马车里的暖盆勾到近前,另一边已抽出几张厚厚的毛毡,三两下将秋芳湿透冰寒的两脚裹住,微微责备道: “而今尚未见春至,冰雪初融,河水寒凉入骨,再如何伤心,秋芳也不该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实在叫我心疼,倘若着了风寒,岂是闹着玩的?” 秋芳身子微僵,此时也才感觉出来双脚早已被冻的生疼,又听出这言语中的关切,两手撑在身后,微微拧了拧衣角,嘴唇跟着动了动,眼睛怔怔的看着林思衡面上皱眉责怪之色,心底又叹息一声,却不曾出言争辩,腿脚也不再往后缩,只坐在那里不动。 林思衡见她如此,只当他是舍不得兄长,也犹豫一二,轻声道: “若实在舍不得,待风头过去了,我寻个法子,招他回京,虽不便再叫他为官,与你团聚,倒也不难的。” 秋芳只是朝他感激的笑笑,却仍旧摇头道: “伯爷好意,秋芳自然领会,此番已是感激不尽,然我哥哥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若再招他回京,必叫他凭空生出许多妄想来,来日定要得寸进尺。 与其日后再生波折,不如就叫他留在崖州有伯爷赠他那二百两银子,待他心气消磨,崖州虽偏僻,安身立命,保全终老总不难的,若能如此,秋芳已知足了。” 林思衡见她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劝。 马车中伤感消沉的气氛渐缓,秋芳双脚虽被他拿毛毡覆住,仍不免显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来,又被他箍在怀里,马车缓缓摇晃,两条白皙的小腿便在林思衡眼皮子底下也摇曳生辉。 林思衡没什么好伤心的,不免多看了几眼,然后目光循着纤细挺拔的双腿自然向上。 秋芳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腿上的温度。她虽年纪还比林思衡大一岁,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哪里能顶得住这等满含意味的眼神,便又觉得有些窘迫。 将两手自身后挪到身前,状似无意的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挡在腹前,遮挡住林思衡的视线,全靠背部抵着车厢稳住身子,却也叫自己更加难以动弹。 秋芳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紧,原先冰凉的两脚,这会儿隔着毛毡,都似乎被林思衡掌间的温热烫到,脚趾头微微蜷缩,不时扭动两下,脸皮也变得通红。 林思衡瞧的稀奇,正要开口说话,马车却已回了秋芳那处小院,秋芳如蒙大赦,赶忙将脚抽回来,又将已烘的半干的鞋袜胡乱穿好。 林思衡这回倒没再拦着,面上显出两分可惜的神色来,秋芳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心慌意乱的先自马车里头下去,林思衡也跟在后头,一同入内。 正想着要在这里添置些什么,却见秋芳急匆匆入了里间,稍后取出一张叠好的文书,紧紧抿着嘴唇,递到林思衡手里,轻声道: “伯爷大恩,秋芳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也只剩下这一桩,尚且还可自主” 林思衡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典卖文书,其中文字,只书一事,却正是秋芳为报大恩,自卖己身,甘愿为婢,甚至都已按了手印了 第549章 心迹 自码头送完傅试回来,天色尚早,邻边街巷几户人家的炊烟缓缓升腾,夹杂着男女之间的说话声,朦朦胧胧。 “忆昔棠棣遭霜,兄陷狴犴,幸赖林氏伯府之高义。脱缧绁于囹圄,拯残喘于刀俎,恩同再造。 奴虽闺阁弱质,已知天理报偿,谨以蒲柳之姿,自愿鬻身林府,永执箕帚之役。 既卖终身,银钱俱无,身入伯府,当恪守闺训,倘违主命,听任责罚;若企私逃,甘受官法,生为林氏之奴,死作林氏之鬼。 活命之恩,虽鬻发不能偿万一,惟愿此生结草衔环,伏乞慈鉴,怜此愚诚,恐后无凭,立契为证。” 秋芳自将此契书交到他手里,便缓缓跪侍在一旁,低头不语,林思衡字字念罢,偏头去望,也不能见她神色,只是袖口间露出来的双手,撑在身前,少了血色,略显苍白。 秋芳虽因有报答之心,甘愿如此,然原是闺秀千金,一朝自践为奴,心中岂能好受,尚在凄苦难言,却听得林思衡在她耳边笑起来,秋芳只当他是心怀得意,面上神色更惨淡了些。 林思衡腾出一只手来,微微用力,便将秋芳搀起,打趣道: “常听傅兄言及,其妹多才,只是几番得见,虽有些言语,终于不算明晰,今日见这一纸契约所书,引经据典,可谓字字珠玑,比之官府书吏不知胜过多少,才可算是窥见一二了。” 秋芳愣了愣,微微偏过头去: “伯爷爷说笑了,我奴奴婢一片诚心,绝无虚伪,请爷收纳,断无他心。” 林思衡嘿嘿直乐,脚下一迈,秋芳偏过头去不看他,他就偏要凑到秋芳眼前去,玩笑道: “当日梧桐树下不就已说好了?秋芳一片真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从无怀疑,只是你今儿又给我这一张契书,反倒叫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了。 我才年方二十,如何竟成了爷爷辈的人物不成?难不成秋芳祖上与我林家有亲,你我之间竟差了辈分?若是为此,那可真就大大不妙了。” 秋芳虽见他笑的可恶,可既然都要卖身为奴了,自然也只能由他去笑话,眼神微微闪躲,避开他眼中的戏谑,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摆正自身心态,低声道: “爷说笑了,时过境迁,秋芳实不记得什么树下之语了,至于两家之亲,伯爷何必明知故问,不过是秋芳一时口误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辈分的” 林思衡微微敛色,皱起眉头来: “你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林思衡便咳嗽两声,装模作样,故作回忆的的念道: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当日这诗,不正是秋芳你念的,其中深意,我可一直都记着呢,不想如今却是你先忘了,实在叫我难过。” 秋芳虽心里凄楚难过,只是被他屡次三番插科打诨,眼里终于显出些恼色来,只觉面前这人实在是可恶,自己都已这般了,又何苦拿这些话来戳她的心窝子?瞪他一眼,轻轻咬着牙道: “原只是顺嘴接的话,哪里就有什么深意?” 林思衡“大吃一惊”: “竟是如此?我只当是因秋芳于我有意,这些时日常常惦念,不敢或忘,原来竟是我多想?” 秋芳竭力绷住面上神色,又觉得实在艰难,便又转到另一边去: “我!我何曾有什么心意于你!可不就是你多想!” 林思衡又黏上去,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秋芳被他叹的心浮气躁,转过身来,眼角也有些泛红,嘴唇轻轻颤抖两下: “我今自卖已身于你,日后为奴为婢,但凭差遣,况且你既定亲,再谈什么心意,岂不让人笑话,伯爷明知此理,何必又拿话来逼我?!” 林思衡见她神色凄然,也正色起来,不再戏谑玩笑,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疼惜,默然叹了一声: “我与师妹的婚事,一是两情相悦,媒妁之言,二为皇恩浩荡,定旨赐婚,绝无更改。” 秋芳又低下头来: “我知道也是我不能及人,不堪与你相配,我不怪你” 林思衡眨眨眼睛,继续道: “秋芳心性高洁,我原也以为,你我之间,必是有缘无分了,向日你来我府中寻我,复得相见,虽因难事,又可知我何等欢喜,其心切切,岂有虚言?” 秋芳抿了抿嘴,抬起头来,有些局促的张口欲言,却正看见林思衡将那一纸契约,就在她眼前,撕扯成片片飞絮: “我为汝兄一案出力,只因这一片情意,若能见秋芳复展欢颜,我愿已足,岂敢另有别图?” 秋芳未及拦阻,只急切道: “你你这是做什么?” 林思衡呵呵一笑,面上显出几分苦涩: “如今此案已了,既知秋芳对我并无心意,怎敢强留?若有去意,我当奉上呈仪,备好车马,送你离开京师,倘若为此,叫秋芳为奴为婢,多受磋磨,绝非我愿,更是焚琴煮鹤了。” 秋芳立在原处,心中悲喜交加,因林思衡表白心意而喜,又因两人地位身份已宛如天堑,良缘断绝而悲。 又见林思衡撕毁契书,断不肯叫她为奴,更添感慨,复以为林思衡心性光明磊落,不肯趁人之危,却又显得纠结起来: 她若要走,双亲早亡,兄长流放,自己便是去寻,因兄长的性子,只怕仍旧免不得要以自己为奇货可居,以图复起,至于别的什么亲戚,她一介女流,便更靠不住。 可若要留下,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住在这里,况且又有什么名义 林思衡察言观色,见她隐隐为难,拿捏着时机出言道: “而今我心意言明在此,字字句句,断无虚假,倘有幸蒙秋芳不弃,许白首之约,虽不能有正妻之位,来日也当明媒牵线,彩轿相迎,不敢轻贱。 只求秋芳怜我,万勿离弃,别我于此!” 林思衡一边说着话,一边已上前一步,一把拉住秋芳的手,紧紧攥在手心,眼神真挚,情深意切。 第550章 收心 秋芳才听他这番言语,心下正杂乱无绪,胸前衣襟起伏不定,又被林思衡趁机欺近,逼迫到眼前来,便愈发乱了手脚,眼神闪躲,手上微微挣扎,语无伦次: “你你别这样” 林思衡却不肯放,趁热打铁,继续问道: “我只愿与秋芳白首相伴,却不缺什么奴婢,秋芳可愿应我?” 秋芳起初慌乱,张口结舌,只是面红耳赤,不能应答,只觉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待林思衡又问了两遍,方才勉强定下心神。 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张不知多少回出现自己深闺梦里的面孔,听及言辞切切,终究舍不得就此分离,从此只能在梦中相会,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抚在林思衡面上,紧紧抿着嘴唇,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林思衡面上便显露出极为欢喜的神色来,秋芳见他喜色,心中那些悲苦也消散了许多,脚下一个趔趄,人已被林思衡拥入怀中。 秋芳略微一僵,继而便缓缓放松下来,方才在渡口上,已被他抱过一回,既已许了他,些许放纵,又何必再做计较? 将头顺从的埋在林思衡的胸口,感受着头顶的气息,以及胸腔中的跳动,怅然的叹了口气: 昔日兄长欲图高枝,如今终究不过是要为一妾室思来也有些可笑,但总归沦落至此,却能与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傅秋芳,你也该知足,再不可做无妄之想 秋芳闭上眼睛,勾起嘴唇,浅浅笑了一下,笑中带着几许自嘲,几许苦闷,更多的却是一片释然 两人相拥良久,各有宽慰,然秋芳终究年过二十,早已长成,况且原先家境也算富裕,自然没什么营养不良的说法。 原先裹着襦裙尚且不显,眼下紧紧相拥,起初还好,待时间久了,气氛和缓,却叫人不免心思浮动。 秋芳原先还不觉得,待得头顶上的呼吸显得急促灼热了些,小腹处也似被人拿刀棍指着,终于察觉出不妥,赶忙从林思衡怀里挣开,嗔恼的瞧他一眼,眼皮轻颤,眸光似水,满面娇羞。 林思衡也只讪讪一笑,不作狡辩,一时倒也没有真要“吃人”的意思,他不开口,秋芳也不敢说话,好在林思衡肚子也响了起来,打破了这其间略有些尴尬的气氛。 秋芳瞧他一眼,自己也觉得有些饥饿,两人今日一早便要去送傅试,早食不过只是随意对付了一番,这会儿眼看到了晌午,五脏庙里已经快要造反了。 秋芳拢了拢鬓边长发,将一旁桌子上的摆的茶果取来,往他这边推了推,略有些扭捏道: “你你先用些垫垫肚子,若不嫌弃,就在这用些便饭罢,我我现在去做。” 林思衡眨眨眼睛,这好眼下无事,当然便不拒绝,点点头应下,也跟着秋芳一道往后厨里去,洗菜淘米,烧火添乱。 秋芳起初很是劝了几句“君子远庖厨”这一类的话,但见林思衡光点头不动弹,也拿他没有办法,终究只得由他去,只时不时往一旁的林思衡瞧去一眼,嘴角愈发显出几分笑意来。 待一阵忙碌,桌上便摆了几道小菜,秋芳又要去沽酒,也被林思衡劝阻,拉着一道做下,秋芳仍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我手艺粗劣,想是不堪入口,若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好再改改。” 林思衡看着这几样小菜,已颇为诧异了,又尝了一口,味道虽不能与府里的大厨相比,却也不能说差了,更谈不上不堪入口这一类的评价,有些好奇的问道: “不想秋芳还有此厨艺?正叫我一饱口福。” 秋芳见他吃相不似作伪,连忙的帮他多添了些,方才轻笑道: “哪里谈得上什么口福,我原先在家里,除了读书女红,再无别的事,有时候坏了胃口,或是犯了懒,不去与兄嫂同食,便也估量着自己做些,也只勉强会这几样罢了。” 林思衡连连点头,待用过了饭,又略坐了些时候,与秋芳一道说说话: “眼下虽不好就接你进府,然待大婚之后,必要来迎你,又或是你不愿去过那深宅伯府里的日子,我也当就近择一风景优美之所,为你建造一处别院,你意下如何?” 秋芳只是柔顺的笑笑,想着前番来过这的那位灵秀罕见,心怀善意的少女,缓缓摇了摇头: “知你有此心意,也就够的,旁的不必计较,我也并不在乎。” 林思衡便也点点头,待要起身回府,秋?芳忙送至门口,林思衡又拉住她,取了些银票放在她手中: “这些暂且留作你的体己,不必俭省,你既送那荷儿回家,身边却不能少了人服侍,我回去物色一番,挑两个好的来伺候你。” 秋芳却并不肯收,连连推拒,断不敢要他的银子,又推辞道: “我不过凡尘俗子,并无一处有能胜于人的,昔日饱尝富贵,未曾有片刻警醒,如今既已至此,又岂敢再叫人来服侍我?还是罢了。” 林思衡劝慰再三,秋芳却咬定了主意不肯,林思衡便皱起眉头道: “我就知道,你方才契书所言,不敢违命,果真是在哄我,如今契书没了,可不就与我顶撞起来? 我如今既知你这一手好厨艺,往日常来看你,买米买菜,总是要银子的,再者我虽知你不欲再凌于人上,然我府中,也多有不入奴籍,只凭雇佣为事之人。 我不欲使你太过劳累,你既推辞,我也拨一个粗使嬷嬷来,一则我不在时,陪你说说话,好歹也不孤单,二则像一些重活,好歹也能帮衬一手,不然我也不能放心,你若真听我的,便乖乖应下便是。” 秋芳见他把那张契书都翻出来说,一时也哭笑不得,又见他心思坚定,实在阻拦不得,只得点点头: “银子我只留十两便够了,多的还是拿回去,我也用不上” “就留在此处,慢慢花用就是了” 说着便吩咐马车回返,转到大街,却不曾想见头顶酒楼之上,正有位熟人,目光打量着这架马车 第551章 史鼐的野望 “父亲,父亲?” 卫川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其子卫若兰上前躬身道: “父亲,史家两位伯伯到了。” 正说话间,便见着史鼐史鼎两兄弟,领着随从仆役,推门入内,各自拱手笑道: “来迟一步,劳卫兄弟久候了。” 卫川也笑起来,亲热的上前作揖还礼: “哪里哪里,分明是愚弟闲的无事,早来一步,保龄侯与忠靖侯何曾来迟啊。” 几人谈笑两句,各自落座,史鼐故作豪迈,哈哈大笑,与卫川攀起关系来: “大家皆为武勋,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况且又同殿为臣,私底下还称官道爵的,未免太生疏了些,不如就以兄弟相称。” 卫川微微一笑,点头应允: “史二哥所言正合我意,都是太上皇手底下的老臣了,早该多多往来,正不该生分了才好。” 史鼎稍稍一愣,捻了下杯子,便也点头称是,待几杯酒下去,史鼐心思粗浅,便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问道: “知道卫兄弟事忙,咱们都是武人,也不去拐弯抹角的,这赵常一案,既已了结,眼下兵部出缺,陛下令部阁推议,不知卫兄弟,可有什么消息?” 卫川呵呵一笑: “这自是他们文臣的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史鼐一拍大腿: “兄弟莫要糊涂了,这如何能不相干?这可是兵部!这些年虽抬不起头来,可那些文臣,是早看咱们都督府不顺眼,整天一门心思想着要抢了咱们都督府的权柄。 卫兄弟眼下正在都督府当差,焉能不做防备?还是要早做打算稳妥啊。” 卫川闻言,也放下手里杯子,叹息道: “史二哥所言,我岂不知?然自我南征归来,损兵折将,并无寸功,虽因陛下宽仁,非但不做计较,反倒加官进爵,自是皇恩浩荡,却也叫我再无脸面领军了。 眼下不过是在都督府里头吃个空饷,虽知这些文官心思险恶,又哪里有什么办法好想。” 史鼐便破口大骂道: “呸!这些遭了瘟的文官,若叫他们带兵打仗,一无是处,可若是要争权夺利,倒都是好手,昔年太上皇在位之时,咱们何需受这等气!” 卫川假假的拦了一下: “唉,史二哥慎言,文官虽心思险恶,陛下却是圣明之主,心中自有考量,也断不会叫他们得逞。” 史鼐又赶忙连连点头,眼珠子转转: “卫兄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只是我思来想去,这兵权,无论如何,还是在咱们武将手里头才稳妥 卫兄弟也知道我史家,三位兄弟,皆受太上恩旨,从先荣国北征,浴血奋战,我大哥更是战死沙场,方才立下两座侯府,军功赫赫,那也是朝野咸知的。 只可惜近来遭了小人,为我家侄儿一点小过,竟害我三弟将那右掖掌兵之权给丢了,反倒叫柳芳那丧师辱国的无能之辈捡了便宜。 我呸!他是个什么玩意?有什么能耐能掌右掖大军?与卫兄弟相比,连块茅坑里的石头也不如” 卫川脸色僵了一僵,也不欲再听史鼐将那些并不光彩的旧事翻出来说,出言截断道: “史家的功劳,大伙自然都知道,只是陛下既已有圣旨,柳芳虽然无能,圣心自有论断,咱们做臣子的,只管奉旨遵行就是了。 再说,那柳芳虽打了一回败仗,我瞧着倒也像有了些长进,这些日子练兵不缀,不曾有几日懈怠,连梁王殿下也是颇为赞赏的。” 史鼐梗了一下,只得将后头没骂完的话又咽回去,讪讪笑道: “我倒不知如此陛下既自有打算,这右掖兵权,没了也就没了,咱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我史家对大乾赤诚忠心,只愿为大乾江山鞠躬尽瘁,怎好叫我兄弟二人都赋闲在家 而今既兵部出缺,卫川兄弟能耐大,门路广,倘我兄弟二人欲往兵部求一官职,不知可否请卫兄弟代为引见殿下?” 卫川怔了一怔: “尚不知两位欲求何官?” 史鼐面上堆着笑道: “以我兄弟二人的能耐,地位,好歹也是个正经侯爵,若论起来,放在朝廷里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倘若去做个什么郎中主事一类的小官,岂不是贻笑大方,咱们自己也丢不起那个脸。 如今不是空了个尚书侍郎的缺?若换作其他部院,咱们武人或许还做不得,这兵部,说来不也还是军饷打仗,后勤辎重那些个事 倘若能得殿下扶持垂允,叫我得一尚书再不济,或有一侍郎之任,也可稍敷脸面,来日定愿为殿下鞍前马后啊。” 卫若兰坐在一旁,眼神古怪,卫川也端起杯子,饮了一杯酒,借此遮掩一番眼神中的嘲弄之色。 他实在也想不明白,这史鼐不过是一无能之辈,又向无寸功,究竟是哪里来的脸面,竟敢谋取尚书侍郎的缺,连你那保龄侯的爵位,都还是借着你那死鬼大哥的福气! 但这话自然也不明着说,反倒叹起气来: “若论起史二哥的能耐,这一任尚书,自然也能做的只是话虽如此,终究咱们的武臣,这文官的职位,若是个位置低的,倒还不难,尚书乃是二品大员,这可就” “哎~既是二品,若论起来,咱们都是超品的公侯,说起来都是屈就了,那些文官又能有何话说?” “是是是,话虽如此,终究是一部尚书,实打实的重臣了,文官们哪里肯就这么放手的。 殿下虽也早知史家两位兄长的能耐,只是单以殿下之力,终究尚未正位东宫,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说尚书,便连侍郎,只怕也是无甚希望的。” 史鼐一脸失望,不加掩饰,长叹道: “可惜我兄弟二人,满腹韬略,莫非竟真无一展抱负之地? 既不能谋兵部之任,则都督府如何?不时尚有两员缺额,又正该是我武人之任,若殿下肯抬举一把,料想该不难的?” 卫川咧咧嘴笑道: “话是如此,然史二哥又不是不知,这五军都督府,自来也没有满额的时候,已成了规矩了,虽有两个缺额,可若是陛下压根儿无意填补,殿下再如何出力,也是空谈而已。” 史鼐闻言,好一阵气闷,也不吭声了,卫川瞧他神色,忽然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能说动陛下起意,不论是兵部,还是都督府,以二位贤兄的能耐,届时殿下也搭一搭话,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二位贤兄如何竟糊涂了,既要说动陛下,必要是圣上跟前心腹之人方可若论起来,一则王统制将要回京,二则,那位靖远伯爷不也圣恩隆着? 王统制自不用说了,贾史薛王同气连枝,这话无人不知,便是靖远伯,不也正与贾家相厚,史家与贾家世代姻亲,要说动他,又有什么难的?” 第552章 佳婿 史鼐愣了一下,他倒还真就有这心思,一时间竟还有点心虚。 但在这场面上他自然是不承认的,毕竟他也知道,为了当年南下平叛的事,竟陵侯府与靖远伯府似乎有些龌龊,从不见两家往来。 想想也是,朝廷几路大军南下,谁成想最大的军功,居然叫一个毛头小子给得去了,换谁心里也不舒坦,就是他史鼐自己,私底下也都常有言语嫉妒的时候 当着和尚不说秃的道理,史鼐还是知道的,当即奉承道: “若指望王子腾回京,不定要到什么时候,至于那小儿,虽有些微功,在咱们跟前,说到底也还是个晚辈,哪里就能指望的上。像这种大事,自然还是要请卫兄弟帮忙才稳妥, 要说起来,也就是贤侄运气差了些,好好的摔了马,要不然,说不准如今就是卫贤侄的风头了。” 卫川朝一旁的卫若兰瞧了一眼,呵呵笑道: “史二哥太谬赞了,犬子有几分能耐,我岂能不知,能从战场上保全一条性命,已是邀天之幸了,岂敢有别的奢望,更不能与靖远伯相比。 既然史二哥心急,不欲等王统制的消息兵部和都督府的差事,急切间又实难定夺,不过” 史鼐连忙追问道: “不过什么?可是要银子走动?若能定下差使,万儿八千的,倒还凑手。” 卫川连忙摇头道: “史二哥这说到哪里去了,只是上回我家犬子,与梁王殿下一同出城围猎,倒听殿下提起,陛下似有意设一湖广总督,剿灭洞庭水寇,人选还未定下,若是二位世兄有意” 史鼐眼神一亮,湖广富裕,人尽皆知,湖广总督正是实打实的肥差,至于说什么洞庭水寇,史鼐全然没放在眼里,连忙亲自替卫川斟了杯酒: “若真为湖广总督,兄弟感激不尽,日后殿下,或是卫兄弟若有差遣,绝无二话!” 卫川笑着一同饮了一杯,方才叹息道: “眼下也只是有这么个说法,究竟如何,尚且还没有个准数,史二哥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说不准是谁以讹传讹的,也未可知。 不如还是先耐心等候,待殿下那里有了准话,到时我定在殿下跟前亲自为史二哥张目。” 史鼐既已被勾起了心思,心里便急切的跟猫抓的一样,他自湘云父亲手里接过侯府,说是一方侯爵,实则还从未有过真正掌权的时候。 眼下难得有了机会,还是这等肥差,史鼐恨不得明天就走马上任,大捞一笔才好,偷偷打量了卫川一眼,见其面色淡然,愈发担忧卫川不肯尽心,到时候叫这差事落到别人手里去。 有心要舍些好处,收买拉拢一番,却又犹豫起来,毕竟竟陵侯府才立了军功,升了门第,肯定不缺银子,若给的少了,未必能有多大用处,要是往多了给,且不说能不能拿得出来,首先他就舍不得。 一通计较,正觉得为难,眼角又瞄到一旁裹着狐裘,面色苍白的卫若兰身上,想起卫川先前提过一回的话,倒真就有了主意,不再与卫川说起那些官场上的事,反倒转了话头,夸赞起卫若兰来: “既有卫兄弟此番言语,那我这便静候佳音了倒是世侄这两年见的少了。” 卫若兰连忙答道: “敢劳世伯挂念,因小侄技艺不精,前番受了伤,这一二年里,多在府中修养,平日便少出门。” 史鼐点头赞道: “看世侄今日言行,该是以无大碍了?前年西山围猎,我还见世侄开弓如满月,连中三弟,京中年轻一辈,莫不能及,真乃将门虎子。 不单如此,今日再见世侄,更添了一份温雅气度,必也有饱读诗书之才,似世侄这般德才兼备的麟儿,来日必是我大乾擎天架海之器!这也是卫兄弟教导有方,令人称羡呐。” 卫川父子俱都笑言过誉,史鼐吹捧两句,忽然又道: “前番正听卫兄弟提起,世侄尚未娶亲,似世侄这般俊杰,岂无良媒?” 卫川便叹气道: “只因他这伤势之故,叫我挂心,便给耽搁了。” 史鼐抚须大笑: “着啊,可见天意如此,若非有此缘故,今日岂不是错失良姻 ?卫兄弟也知道,我家有一侄女,正是我大兄所留,如今已见长成,正该到了定亲的时节。 前番听卫兄弟提起,我便已有此意,今儿虽失礼,为了我那侄女着想,也不能再错过,若是卫兄弟不嫌弃我史家鄙薄粗浅,你我两家何不就此结下秦晋之好?。” 卫川眼神沉凝,面上显出些犹豫之色,史鼐便急切道: “卫兄勿虑,我家那侄女,年纪虽还尚小,却是个难得的周全人物,自小在她婶娘跟前,针黹女红,中馈庶务,无一不精的。 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礼,沉稳疏阔,能持大局,侍药奉羹,孝顺长辈,更不需提的,况且连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正堪为世侄良配啊!” 卫若兰眼神波动了下,瞄了父亲一眼,卫川连连颔首,似被史鼐说动,又思忖片刻,便点点头,将此事应下: “既是史二哥不嫌弃我这犬子,若我再做推托,未免也太不识趣,就依史二哥所言,你我便定下这桩亲事,待我寻一吉日,专遣人去问媒。 逆子,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你两个伯伯倒酒,这需是人家看得起你。” 卫若兰赶忙起身,给史鼐史鼎敬酒行礼,史鼐心中一喜,愈发高兴起来: “世侄快快免礼,若我大哥泉下有知,今日得此佳婿,也定然喜不自胜呐。” 史鼎张了张嘴,本欲说些什么,但见着卫川尚在,史鼐又这般兴奋,终究也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家谈妥了一桩喜事,真是宾主尽欢,史鼐史鼎喝的半醉,起身告辞,卫若兰又亲自送出楼去,见着史家一行人离开,方才回返,寻见父亲,犹豫一番,方才问道: “父亲真欲使我娶一史家女?今见那保龄侯这般心性,便是投奔殿下,只怕也无多大助力” 第553章 史鼐的谋略 卫川转过身来,眼神中颇有些意味复杂。 “史家一门双侯,门第是不低的,况且这金陵四大家族,向来走的极近,史鼐虽然无能,史鼎又被下了军权,但王子腾正得重用。 况且为父前番南下,功勋不显,被人压了好几头,如今整日在这都督府里头空坐,再想领兵作战,遥遥无期了,左哨兵权,眼下在保宁侯手里,又正是他王子腾的亲家 一旦王子腾巡边有功,只怕王家就要更上一层楼了到那时,史家自然也有鸡犬升天的时候。” 卫若兰闻言,低下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愤懑,双手紧紧握拳,卫川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情间也隐藏着一抹沉郁: “无论如何,先将这门婚事定下,总归你也到了年纪,功名富贵虽然要紧,替我卫家开枝散叶,也是你应做的事,若实在不喜欢,倒时候多纳几房妾室就是了。” 卫若兰听见那“开枝散叶”四个字,面色陡然一变,方才愤懑不悦之色消失的干干净净,垂着头应了一声: “父亲放心,儿知道了,儿定不敢叫父亲失望。儿先下去预备车马,父亲稍待。” 卫若兰说完,便转身推开门出去,还没等下楼,廊道上吹来一阵冷风,便觉胸腹间一阵刺痛,再忍不住,猛然弯下身来,爆发出一阵极其强烈的呛咳声。 咳嗽了好半晌,直至力竭,卫若兰方才舒缓下来,拿开掩在口鼻间的手帕,上头几缕血丝触目惊心。 卫若兰死死盯着那几道鲜红的血丝,直瞪的眼睛都发红,似乎是要拿眼神将这手帕焚烧干净。 若非因他这伤,使诸世家贵族,谈及婚姻时,皆恐他寿数不久,推辞婉拒,以卫家的权势,他又何至于沦落到要娶一失孤之女的地步! 倘若他未遭此害,昔年南下平叛,必大有可为,以他的弓马战技,未必不能与那林姓小儿一争,届时加官进爵,前程似锦,莫说是世家贵卿之女,便是皇女郡主,也足可匹配! 卫若兰心里头恨的发狂,然到得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默默将手帕叠好收起,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一声不吭的往楼下去。 自卫若兰那一阵激烈的呛咳声传进来时,卫川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抬起两只手覆在面上,遮住眼底的哀色。 他已年过五旬了,却只有卫若兰一个嫡子,其余几个庶子皆不成器,独卫若兰能读诗书,善弓马,容貌俊秀,放在京师也颇有声名。 卫川对于自己这个嫡子,堪称重视至极,悉心培养,指望卫若兰将来能继承家业,发扬光大,甚至为此专门带他南下,教他行军战阵,建立功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点私心,竟然害得卫若兰陷入到了如今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一朝遭人暗算,摔下奔马,伤及内里。 卫川起初尚不当一回事,战阵上受些伤,只要不曾缺胳膊少腿的,以卫川的财势,便是太医,也能求旨请来。 想的虽好,可孰料卫若兰这脏腑里头的伤势,竟真就迁延日久,眼看着一日坏过一日,昔日纵马驰骋,弯弓搭箭的好男儿,如今不但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已经到了连走路都快要叫人搀扶的地步了 卫川每每想到自己爱子,只因那张大江一回夜袭,就落到如今田地,都恨不得再将张大江的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也难泄他心头之恨。 然而事已至此,终究无法可想,卫川也只得又悲伤的叹息一声,眼下这般地步,能与一门双侯的史家结亲,已是求之不得了,只盼着能叫儿子早日成亲,延续香火,旁的也只能尽人事,看天命 ———— 史家的马车摇摇晃晃,往保龄侯府去。 史鼐神色得意,哼着小曲,嘴里不时嘀咕两声“尚书”“巡抚”一类的话,史鼎坐在一旁,方才在席间他便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吃酒,眼下憋了半晌,终究还是出言道: “二哥真有意把湘云丫头嫁给那卫若兰?” 史鼐“嗯”了一声,暂且歇了小曲,疑惑道: “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妥?” 史鼎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 “京师各公侯世家里头都传遍了,那卫家的小子有伤在身,久不能愈,况且就我刚刚看着,那房间里烧着暖炭,未饮酒都尚且嫌热,他倒还裹着狐裘,再者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跟个肺痨鬼似的,分明一副不能长寿的样子。 这要是把湘云丫头嫁过去,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把湘云丫头给害了?” 史鼐啧了一声,不满道: “你这不是胡思乱想?湘云丫头是你侄女,就不是我侄女?还是打小在我跟前长大的,我拿她当自家闺女看,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卫家那是什么家世?便是那几座公府,也未必就能胜得过,这多好的姻缘?要不是我方才寻着机会,先开了这口,湘云丫头想嫁到卫家,怕都没那福分。 大冷的天,多穿件衣裳怎么了?至于说什么伤势,上阵打仗岂有不受伤的?卫家难道还能少了银子去治?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 大哥将湘云丫头托付给我,我真是满京城里都寻摸遍了,才找到这一门好亲事,你要是真心疼她,赶明儿陪嫁的彩礼,我让你来出就是了,不跟你争。” “你!唉!你这说的什么话?罢了罢了,总归湘云丫头是住在你府上,你要做这个主,我也没话说。” 史鼐得意的一笑: “嘿嘿,这不就得了,我告诉你,等卫家派人来问媒,这门亲事一定下,不单单是湘云丫头有个好归宿,往后咱们便是他卫川的姻亲,那就是一家人。 若那巡抚一事是真,他卫川岂能不在梁王殿下跟前为咱们说话?梁王殿下乃是嫡长子,只要入了他的眼,咱们还怕没有前程? 不单单是咱们哥俩,就是底下几个小子,不也跟着沾光?这老大的好处,你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史鼎坐在一旁,搓了搓手,没有吭声,史鼐以为他是心里头不太平衡,打着哈哈道: “你也放心,不是我不替你着想,你这才在陛下跟前挨了罚,没两天的事情,陛下怕都还记着你这事呢,这节骨眼上,实在也不好替你谋事。 这一回机会,咱们就我先来,等我站稳了脚,到时候风头也过了,咱们又有梁王殿下撑着,再想拿回给你谋个差事,那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史鼎哼了一声,也没反驳,只是斜了自家兄长一眼: “那咱们现在去哪?” 史鼐摸一摸胡子,眼珠子转了转: “要不说你除了带兵,就啥也不懂呢,那卫川说的有道理,姓林的那小子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说不准就能说动陛下,给咱们谋个兵部的差事。就哪怕当个侍郎,也比巡抚来的有前程 先备上两件礼物,咱们不也许久没去拜见姑母?也该去尽一尽孝心双管齐下,总得有一处叫我得手!” ps:感谢大家支持,今天加更一章。 第554章 外头可还有什么别的姐妹? “师妹?师妹快瞧瞧,我这花插的如何?” 黛玉侧躺在榻上,本欲假寐片刻,然后就听见某个烦人精又来闹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刚翻了个身子,微微侧目,就看见林思衡手里乱七八糟的花束。 分明修剪的跟被狗啃过的似的,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黛玉逗得直乐,眼波一下子从慵懒变的明媚起来,“噗嗤”笑出声: “呸!园子里头花花草草,原本长的好好的,你偏要折下来,折下来也罢了,又叫你给摆弄的这花是花,叶是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叫风给卷坏了,岂不平白糟践了?” 林思衡疑惑的皱皱眉头,打量着手里的花枝,却不肯认输,嘴硬道: “初看或许凌乱了些,可若是心里高兴,再往细去瞧,又别有一番野趣,师妹还是学的浅了,不能比我,已尽得师娘真传。雪雁,去拿个瓶子来,就摆这桌上。” 雪雁正盯着他手里的花上下打量,再没看出什么好来,偏偏又对林思衡狡辩的话信以为真,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也只能当是自己太蠢,听得林思衡吩咐,赶忙应了一声,翻出来一个空瓶子递过去。 林思衡将花往里头一搁,随手往最显眼的位置上一摆,见黛玉还不肯起来,便也走过去,往榻沿上一坐。黛玉微微往后仰了仰脑袋,噘着嘴道: “你坐过来做什么?我正瞧着窗外的景儿呢,又被你遮的干净。” 林思衡稍一伸手,便捏住黛玉的鼻尖: “都过了晌午了还不起?我这才从外头回来,听说师妹今儿在园子里,脚不沾地的就来瞧你,师妹要睡便罢,也往里头去些,给我挪个位置。” 黛玉被捏住鼻尖,只得绣唇半张,靠着嘴巴来喘气,粉嫩嫩的舌尖抵住银牙,喘了两口气,便觉得累的慌,连忙将他狗爪子拍开: “又胡说,你要睡,回你府上睡去,非要来挤我?” 话是这般说,黛玉还是往里头稍微挪了挪,给他留出小半张床来,林思衡也不客气,斜倚下来,两只脚仍踩在地上,上半身却已经倚靠在床头。 两人这番姿态,虽离着“同床共枕”还差了些,但若叫旁人来看,也是极亲昵的姿势,今儿是在这潇湘馆中,黛玉也不怕被爹爹抓到,故而胆量也大了些。 饶是如此,黛玉这会儿小心脏也在扑通扑通的跳了,捏着手里粉蓝色的帕子,在指尖绞来绞去,不胜娇怯的俏脸上带着如新蕊般的颜色。 黛玉仰起脸来,明眸善睐,瞄了瞄身旁的坏人,面上强忍着笑,漫不经心道: “这会儿回来,在我这坐着,可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林思衡又往下滑了滑,当然也不说是去和秋芳一道出城去了,只随口道: “智者劳于心,我当初弃文从武,就是看着这武官才好偷懒,只怕不打仗,便没什么正事,正好落个清闲,要换作文官,一天天上朝理事的,迟早把人累死。” 黛玉偷笑起来: “你这话要是叫爹爹听见,若叫他知道你当官是为了偷懒,定要把你逐出师门去。” 林思衡不以为意,也乐的一笑: “这我倒不担心,便是师父要赶我,有师妹护着,也不怕什么。” 黛玉脸上一臊,不好意思的瞪他一眼: “谁要护着你,赶出去才好呢,省得见天儿的来气我。” 林思衡不声不响的和黛玉并躺下来: “师妹这可不就是冤枉我?我只盼着师妹天天高兴才好,哪里就敢来气你?” 黛玉一扭头,瞥他一眼,嘴角勾了勾,又强忍下去,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哼,我高不高兴,也碍不着你的事那位傅姑娘,她家里的事情可了了?” “倒是已经了结了,好歹算救下她哥哥一条性命来。” 黛玉闻言,支起上半个身子,一只手撑在脸颊上,脸上依旧挂着笑意: “那外头可还有别的什么姐妹,是要叫我认识的?干脆一块儿的跟我说了,省得将来再一个个的叫我认,我也懒得费那个精神。” 林思衡愣了一下,脑海中一闪而过桃花院里那几个主仆,当即警觉起来,然后将脑袋摇出残影: “师妹放心,只因原与傅姑娘有些旧交,一时难以割舍,才有了这桩事,再没旁的了。” 黛玉狐疑的瞅他一眼,见没诈出来什么,倒也没有要接着拷问的意思,轻轻哼了一声,便准备接着躺倒。 林思衡一阵心虚,他也知黛玉敏锐,生怕再被瞧出什么来,趁着黛玉猝不及防的时候,侧身往里一翻,拿手一撑,便将黛玉“关”在底下。 黛玉当即急切起来,看着师兄戏谑的眼神,情知不妙,连忙一手撑着林思衡的胸膛,一手往侧面瞧去,指望着两个丫鬟来护驾。 然而只看了一眼,黛玉便一阵气结,紫鹃正在外头候着,倒也不去说她,雪雁却仍在对这那束花瞎琢磨,却对自家姑娘的“悲惨遭遇”充耳不闻。 情知自己的左右护法,已是愈发指望不上了,黛玉也只能竭力自救,眼瞅着上头那颗脑袋愈压愈低,黛玉那点力气,哪里抵挡的住,又把手从林思衡胸膛挪上来,去捂他的嘴巴。 但这也只是无用功,被林思衡在掌心上哈了两口气,黛玉便耐不得痒,又将手缩回去。她这一缩,仅有的那点抵抗便荡然无存,轻而易举的便被林思衡封住小口。 黛玉又遭“轻薄”,面上“腾”的一红,脚下踢腾两下,两只小手也往林思衡背后轻轻捶了几记,然后便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雪雁坐在前头桌边,眼角往里头榻上瞄了一眼,也悄悄红了脸,闷不吭声的悄悄侧了侧身子,假装自己一无所知,正瞧的入神,却乍听见外头紫鹃喊了一声: “宝姑娘来了。” 第555章 看穿一切的宝钗 黛玉还在恍惚失神,却发现身上的恶人居然主动停了口,有些迷糊的睁开眼睛,便看见师兄正对着她发笑,黛玉还来不及羞恼,便听见外头宝钗的声音: “铺子里进了头茬儿的鲜货,我闲着没事,做了些春饼,可巧听着林丫头今儿正在,便送些来。” 黛玉略微一愣,这才晓得原来是有人来了,当即回了神,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林思衡掀开,手忙脚乱的往榻下钻去。 胡乱理了两下衣裳,扭头满面羞愤的朝“始作俑者”瞪了一眼,林思衡却并无作恶的自觉,只是无声的笑的得意。 好在紫鹃是个机灵的,况且又“见多识广”,晓得这师兄妹俩,哪回私底下在一块,便少不得有些亲近的举动,绞尽脑汁拉着宝钗说了一通话,好歹是给黛玉挣出了一点时间来。 黛玉才在雪雁府服侍下穿好鞋袜,没等迎出去,宝钗就已挑开帘子进来,见着黛玉便笑道: “紫鹃这丫头今儿倒像是更活泼了些,可是她爱吃这个?回头我再叫人送些来。” 黛玉心里正觉忐忑,又对方才两个丫头“见死不救”的行为愤愤不平,挽着宝钗的胳膊,胡乱应了两句: “谁知道她的心思?宝姐姐不必理会。” 宝钗笑着摇摇头,见林思衡也坐在这里,她倒也并不吃惊,点点黛玉的鼻尖戏弄道: “我说你怎么来了园子里头也不出门,感情是你这儿有贵客,怪道她们几个也不来扰你,可是我来的不巧?” 黛玉闻言,简直心虚的不行,微微侧过头去,不敢看宝钗,只是摇着宝钗的胳膊撒娇道: “不过是有一个赖皮鬼罢了,这儿除了宝姐姐,哪儿还有什么贵客。” 林思衡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翘着二郎腿,两手抻着膝前的衣服,乍一看,倒显出几分骄矜来,望着宝钗道: “原是我一早猜着,今儿在师妹这儿能撞见这好东西,所以专程在这候着,可不如我所料?” 宝钗失笑道: “难不成你果真是个能掐会算的?那你算算,我今儿做的这春饼,是什么馅儿的?” 林思衡连连摇头: “我这卜算之数,需得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再要心思虔诚,才能应验,况且每日只能算一卦,再算也不灵了。” 宝钗晓得他是在胡诌,随口玩笑几句,黛玉却急急忙忙拉着她说话: “还是宝姐姐疼我,刚才觉得有些饿,可巧你就来了。” 宝钗原本见林思衡总不起身,只在椅子上坐着,偏偏手还抻着衣服不放,姿势古怪,已有些稀奇。 只是一时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林思衡率性而为,偏偏黛玉这一接话,反倒叫宝钗纳闷起来,心里猜疑着,莫非是黛玉小气起来,竟不欲叫她与林大哥多说几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黛玉虽偶尔有些小性,大多也都只是作个玩笑,况且平日里也并不多话,不曾有似今儿这般的时候 宝钗这般一想,再看黛玉,见其面上红霞未褪,眼中似还有些水波流转,再往下一看,又瞧见一处破绽,不由得眼角微微瞪大,也猜得自己来之前,这两人必是在屋子里头做什么好事呢! 怪不得紫鹃那丫头方才在外头,缠着自己不放 宝钗想明白这节,自己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只觉又酸又涩,偏偏面上又不能显露出来,只是忍不住朝黛玉多瞧了两眼。 黛玉虽还不知自己已被看透,却也被宝钗瞧的心慌,稍稍扭过身去,避开宝钗的视线,抬起一只手,遮住半张脸蛋儿,讷讷问道: “宝姐姐看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宝钗杏眸微动,笑道: “脸上倒没什么,只是看你穿的未免太单薄了些,可别受了凉。” 黛玉听得不明所以,她这潇湘馆与别处不同,因林思衡早做准备,底下铺着密密麻麻的铜管,里头热水昼夜不歇,因而虽是暮冬早春,屋子里仍旧温暖的很,若不开窗,甚至都会有些闷热,哪里还能把人给冻着。 黛玉也只当宝钗是在关心自己,感动的点点头: “这屋子里倒还好,若出门,自然是要添些衣裳的,累的宝姐姐挂心了。” 宝钗高深莫测的笑笑,又扫到雪雁跟前那一束花,初时不觉,这会儿再看,只觉眼睛都遭了害,叫人不忍直视。 林思衡顺着她视线望去,抢先一步促狭道: “这花是师妹方才插的,宝钗妹妹看如何?” 黛玉冷湫湫的斜他一眼,倒没反驳,也盯着宝钗,等着她说话,宝钗古怪的瞧了黛玉一眼,有些艰难的点点头: “倒也显得热闹,高低错落,挤挤挨挨的也有一番雅趣。” 林思衡闻言,便又得意的朝黛玉挤挤眼睛,黛玉俏生生的翻了个白眼,把那花瓶拿过来。 随手将里头一支“喝醉了酒”似的,耷拉着脑袋的牡丹抽出来,又捡出去几枝色彩繁杂的小花,再把几支太长了些的稍微折短了些。 寥寥几下,便叫这花束焕然一新,如此轻描淡写的便证明了自己的审美,宝钗见她这动静,哪里还不知道这花束方才是谁的手笔?也觉得好笑,冲林思衡道: “旁的也就罢了,这一株梅花,莫不是从栊翠庵那儿摘的?” 林思衡一扬眉头,冲宝钗竖起大拇指: “宝钗妹妹好眼力,这可不就是栊翠庵那儿的,我可是专挑的最好一株送来了。” 宝钗惊奇道: “莫非妙玉师傅竟没有赶你?” 林思衡一拍手: “赶自然是赶了,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追不上我,再气恼又能如何?可不只得徒呼奈何,任我来去自如?” 黛玉知道妙玉的性子,也觉得只怕妙玉这会儿正在庵堂里头气的跳脚呢,听他这恬不知耻的话,憋着笑啐道: “欺负人也就罢了,亏你还好意思说。” 正说的热闹,王熙凤又寻过来,见着林思衡,直接上前一把拉住: “鸳鸯寻着一大圈儿,没见着你人,我就猜着你在这,你这会儿有什么正经事没有?老祖宗请你呢。” 林思衡诧异道: “你没见我正与师妹说话呢,怎么没有正经事?天底下也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了。” 凤姐儿和宝钗轰然大笑,黛玉承受不住,跳着脚窜过来,帮着凤姐一把将林思衡拉起,涨红着脸: “外祖母请你,你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熙凤也乐道: “林丫头虽然要紧,我也劝你还是先去一回,可别回头老祖宗亲自找来了,待老祖宗那头的事了了,那时你再回来,任你待到天黑,保管也没人来管你。要真有人来,我也替你拦着可好?” 黛玉虽被凤姐儿取笑,终究是自己心虚,也不敢出言驳斥,只得憋红着脸,跟凤姐儿一道,一个拽手,一个推腰的,好歹是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林思衡从潇湘馆里“赶”了出去。 第556章 盘扣 林思衡刚被拽走不久,宝钗也觉得心里头乱糟糟的,与黛玉说了一会儿话,便回蘅芜苑去,临了又提醒黛玉一句,叫她记得出门添件衣裳。 待宝钗也已回去,黛玉方才松了口气,以为蒙混过关,又整理起林思衡送来的那束花,见着紫鹃进来,随口说道一声: “紫鹃,你来瞧瞧,这花摆哪儿才好?” 紫鹃看了两眼,笑道: “自然是看姑娘的心意,姑娘若是喜欢,就摆的近些,若是不喜欢,就拿的远些不如就摆在案头如何?” 黛玉嗔了紫鹃一眼,也没反驳,故作随意的点点头,紫鹃便笑嘻嘻的花瓶接过去,往黛玉床边案头一搁,嘴里还道: “到底是伯爷对姑娘上心,时时刻刻都能想着姑娘,换作旁人,别说是这般威严肃重的大将军,就是寻常百姓之家,也难有这样体贴细致的,哪里还能想着亲手摘花来给姑娘作妆点” 黛玉轻哼一声,强压着嘴角,款款坐在一旁: “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不成?叫你这样说他的好话,可惜这会儿他人又不在这,也听不着,岂不白费了你的心思?” 紫鹃还当黛玉仍在为傅秋芳的事情气恼,顿了一顿,小声劝道: “我说句话,姑娘可别恼,似伯爷这等身份地位,虽一心心疼姑娘,也免不得外头那些蜂啊蝶啊的,不要命的往上头扑。 便不说伯爷这等人物,连琏二爷和宝二爷,这等事情也听得多了况且姑娘与伯爷正是青梅竹马,羡煞旁人,实犯不着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坏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黛玉瞅她一眼,撇了撇嘴,她早就被林思衡哄的顺过了意,不再为傅秋芳的事情气恼的了。 况且也想的明白,只要师兄待她还是独一份的好,既然师兄能包容她的小意脾性,她难道还不能包容师兄的那些臭毛病?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将来多个姨娘罢了,总好过真出去花天酒地 最关键的,若眼下单为一个傅秋芳就伤神气恼,谁知道这大观园里头还有几个心里头藏着奸的呢 黛玉虽已想的明白,却也并不与紫鹃说这些,闲来无事,便起身往古琴那边走,准备抚上一曲,不料她这一动,紫鹃眼角一瞄,却奇道: “姑娘这盘扣怎么散了?” 黛玉怔了一下,僵硬着脖子,艰难的往自己腰间瞄了一下,果然见着自己腰侧的一颗盘扣不知何时竟松散开来。 小脑瓜里轰然一声,炸的她人都懵了,她如何能不知道,必是方才那歹人趁着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偷偷做的手脚,只好在里头还有一件白色里衣,除了更显得黛玉腰肢纤纤一握,倒没显露出别的好景色来。 饶是如此,也足以叫黛玉羞臊不堪了,若只被紫鹃瞧见倒还好,偏偏黛玉又想着方才宝钗几次三番的劝自己添件衣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必是叫心里藏奸的宝姐姐也瞧去了,还不知道要叫人怎么想呢 黛玉都不敢往下深思,只恨自己方才昏了头,竟没察觉,如今竟连补救也晚了,面皮跟火烧一般,红的发烫,娇呼一声,胡乱把紫鹃跟雪雁推出去,自己一个人往被窝里一扎,脑袋拿被子一蒙,两只脚儿勾着绣鞋一阵踢腾,又装起鸵鸟来 ———— 林思衡正欲与黛玉宝钗加深一番感情,这会儿被凤姐儿强拉走,难免有点不爽,斜睨了凤姐儿一眼,冷声冷气的问道: “老太太那里,究竟是什么要紧事要请我去?莫非宝玉又闯了什么祸?” 凤姐儿听他言语不善的,也翻了白眼,将林思衡的胳膊从怀里甩开,哼道: “宝玉可又哪儿惹着你了?就不见你盼着他好,亏得老爷拿你当个亲近人倒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事,是史家那头来了人,保龄侯和忠靖侯带着夫人来看望老祖宗。 方才正说的好好的,又绕到姑父头上,然后就说起你这个尊贵的大伯爵来,可不就得巴巴的打发我来寻人。 晓得你是想陪着林丫头说话,不乐意搭理我们,我是没什么脸面的,这也就罢了,好歹看在老祖宗的面儿,辛苦你林大人,挪一挪贵脚可好?” 林思衡胳膊没了倚靠,心里还觉得有些可惜,默默的将眼神收回来,纳闷道: “我除了跟湘云丫头以外,与史家素无什么来往,好端端的见我做什么?” 凤姐儿笑啐道: “呸!不过是云丫头来住了几天,顶天的跟你说过两句话,也算有来往?这话若叫人听见,还以为你把云丫头给怎么了呢。” 林思衡哼笑道: “既打过照面,如何不能算有来往,湘云不是还欠我一碗冰来着?我这话没什么问题,却架不住有人自己多想,叫老太太听见,我是不担心的,只怕你免不得要挨几句骂。” 凤姐儿浑不在意的一挺腰,将林思衡的视线又拉扯过去,笑道: “跟我耍嘴皮子有什么用,你要是心里没那些个怪心思,就当我说错了两句话罢了,谁还能揪着不放?就怕是有人心虚,叫我戳破了鬼心思,所以才不肯饶我~” 林思衡伸手点点她,也懒得与她再做口舌之争,凤姐儿见他不吭声了,便显出得意洋洋的神色来,眼角不着痕迹的瞄了瞄,见林思衡没什么反应,便又多看了几眼。 她若是扫了一眼,林思衡只当她是无意,却不料这凤丫头居然还敢盯着看,林思衡也有些尴尬,微微向后缩了缩腰,咳嗽一声: “瞎看什么?我身上又没什么东西。” 凤姐儿见他这动静,故作不屑的嗤笑一声,暗啐一声: ‘就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呸!当谁稀罕似的’ 面上却作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故意道: “你若不心虚,怕我看什么?林丫头可还小,我知道你疼她,难道竟真连成亲也等不得了,你可注意着,真坏了身子,我怕姑父不能饶你,我这可是为你好。” 林思衡虽然理亏,面上只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被凤姐儿察觉,他便也大大方方的理了理衣服,好歹遮掩一番,递给凤姐儿一个挑衅的眼神,便大摇大摆的往荣禧堂去。 第557章 周全的凤姐儿 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琥珀,远远望见林思衡和凤姐儿的身影,就在门前候着,待人走到跟前,便挑开帘子,把原本干着这活的小角儿挤到一边去,堆着笑道: “伯爷可算来了,老祖宗正要打发我再去寻呢,倘若我也寻不见,只怕老祖宗都要亲自来找了。” 林思衡没有理会,只是略笑一笑,反倒是凤姐儿横她一眼,挑眉道: “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本就离的近,也不知道两位史家的侯爷有多大事,这也等不得?反倒叫老祖宗心急,既叫我寻人,我便是个不灵光的,好歹还能做成几件小事,只是兴许走的慢了些,倒险些劳累了你。” 琥珀面上一僵,低着头不敢言语。史鼐史鼎既是贾母亲侄子,又是正经的侯爵挂在身上,两家一同登门,贾赦贾政自然要亲自招待着。 待林思衡入了内,便见着除了西府两房,还多出几位客人来,皆着锦衣华服。林思衡既自凤姐儿那得了话,眼睛一扫,又就知自己私下所知,倒也已先认出人来: 史鼐穿着绛紫绣袍,面皮虚白,眼袋浮肿,腰间玉带紧勒着肥硕腰身,一看便知是一酒色之徒,斜倚靠在檀木椅上。 史鼎罩着一身玄青常服,勾勒金线云纹,颔下几缕稀疏胡须,面色沉凝,略显得有些灰败,想是刚失了权柄,日子不太好过。 至于两位侯夫人,皆四十岁上下,与邢王相仿,一人戴着点翠凤钗,两颊稍显瘦削,眉角上挑,略透出三分刻薄。一人身量略丰润些,戴着赤金簪,面上含笑,却又不及内里。 林思衡瞧过一眼便罢,先与贾母行了礼数,又对贾政略点点头,旁人便不去理会,对史鼐史鼎兄弟俩也只当是没看见。 他这番“无礼”,便叫史鼐面色一沉,史鼎也皱了皱眉头,贾母左右看看,连忙笑着对林思衡道: “好些日子没见你,倒怪想的,也知道你必是厌烦了我这老东西,今儿正好有客人来,都是老亲,才叫人请你来见见,谁成想竟叫鸳鸯跑了个空,还得是凤丫头才能寻见人。 鸳鸯,快去把人拽着,他既送上门来,可不能再叫他跑了。” 凤姐儿笑道: “亏得是老祖宗打发我去寻,若换了旁人,怕也还是寻不着的。”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似无意,拉着林思衡挤到贾母跟前,顺手就将他按在一旁的锦榻上坐了。 这位置并非正座,只是单独一张绣榻,就在贾母近前,比其他几个座儿都排在上头,原本一向是宝玉专属的,正方便贾母疼爱,可惜宝玉今儿还在国子监里头受苦,才有这位置给他。 林思衡斜她一眼,便也领了她的好意,这荣禧堂里头,贾母往下几个正座,离的近的,早都坐了人了,林思衡来的晚,也不好叫人起来让他。 今日这堂中,若从公论,按着官职爵位,尚有两个侯爵在他前头,若从私论,要说起辈分来,正经坐着的,除了一个贾琏,个个沾亲带故的,谁不比他辈分高些。 若按着该有的位次,他今儿少不得也只得往贾琏对面去,看着便是一小辈,偏被凤姐儿往这一按,既叫人说不出个不是,又在无形中显得他不比谁的位次低了。 凤姐儿顺手安排了这事,便又绕开他,仍旧凑到贾母跟前去,笑道: “老祖宗往后若寻不着他人,只管叫人去问林丫头,保管是一问一个准儿。” 林思衡接过鸳鸯递过来的茶,小声道了声谢,故作不满: “老太太可别听她胡诌,师妹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就能知我去向,我要往哪儿去,师妹向来是不问的。” 凤姐儿连连啧声: “老祖宗你听听,他在咱们这儿充大有什么用处?我也将你这话记着,赶明儿问一问林丫头,自然便知道这里头的真假,她要是也点头,我才信你。” 贾母乐呵呵的指指凤姐儿,笑骂道: “就你猴儿精,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揭穿了他,他要是恼了,发作起来要治你,琏二怕都拦不住,你指望谁来救你?” 凤姐儿一叉柳腰,讨好贾母道: “琏二爷我靠不住也就罢了,不去指望他,只要老祖宗护着我,他靖远伯威权虽重,我也不信他就敢拿我怎么样?” 贾母一戳凤姐儿的脑门: “你想的倒好,我都这么一把岁数了,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还能管什么事?就指望哪天去见了老国公,还要替你这猴儿擦屁股不成?” 两人一唱一和的,倒像是将史家几人都给忘了似的,偏偏贾母说话,也没人敢去打断,只叫史鼐史鼎面色愈发的难看了。 林思衡听得暗笑,也不知自己来前,这史家兄弟俩又说了什么,倒像是把贾母也给惹着了。他与史家素无来往,史家突然搭上话来见,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估计还是个麻烦事。 除了一个湘云,林思衡对史家本就没什么好感,自然也懒得去揽事儿,又自这几句话里头听出了点苗头,眼神动了动,便已有了主意。 史家几人候的心焦,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子,史鼎之妻朱氏便赶忙截了凤姐儿的话头,看了林思衡两眼,笑着对贾母道: “诶哟哟,早听说如海收了个得意弟子,还被圣上赐了婚,如今又成了准女婿,一早就想瞧瞧,总脱不开身,今儿才算瞧见,果真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 怪不得陛下这般信重,这掌了京营兵权还不说,连南城也叫他管着,上回我家里的掌柜过去瞧,回来就说这南城都大变样了,真真是个有能耐的。 往日里咱们常说,怕小辈儿没个出息,要我说都是瞎操心,就单着是衡哥儿,多少人能比得过的?” 林思衡听她这一通吹捧,愈发觉得古怪,虽还摸不着这些人的算盘,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既要撑个长辈的面子,林思衡反倒作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略笑一笑,便道: “夫人言重,我受陛下隆恩,稍有薄功,方才略显声名,而今与两位侯爷同在殿前,俱为臣工,常思为国报效,不敢稍有私心,唯恐有负陛下厚望。 在下虽年纪尚浅,幸仰赖恩师教养,行事只敢以圣意和法度为先,侥幸略有建树,哪里就敢言有多少能耐。 非是在下有些怠慢,实是才料理完了公事,听闻二位侯爷有事垂询,特意赶来,不知是何见教” 第558章 交锋 朱氏面色一僵,倒也听得明白,林思衡面上说的谦虚,然一句“俱为臣工”,却也已说明了他不愿自居后辈的意图,朝廷勋贵,军功立爵,更轮不到朱氏一个妇人在他跟前充大,评头论足。 史鼐面上又是一沉,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方才掀出一抹难看的笑: “衡哥儿固然有功,虽是因你才华横溢,也不免因如海教养得当,昔年如海与西府里表妹结亲,我等虽分文武,也素来是平辈论交。 可叹多年不见,只怕是生疏了些,原指望着如海回京,今后正好砥砺同心,相互扶持,不想听闻如海身体不适,归家修养,因而未便打搅。 听闻衡哥儿原是一介孤儿,正得如海和表妹收养在膝下,后又结下姻缘,似此,则与亲子何异? 如海膝下只有一女,而今他抱恙,鲜少露面,似我们这些老亲,衡哥儿也该替如海交结起来,正该多多来往,不好冷落了人情才是。” 林思衡面色疏离的勾了勾嘴角,拱手道: “师父师娘教养之恩,向无一日或忘,师父时常叮嘱,因他已体弱年迈,恐诸事不能周全,专叫我常来老太太跟前问安,替他稍尽孝心。 在下并无才能,便唯老太太一人,尚忧不能替师父善养,至于别家,更难周详,或有失礼之处,只得请保龄侯多多包涵。” 贾母闻言,不免唏嘘两声,叹起林如海的孝心。史鼐拧了拧扶手,心头大怒,因贾母在座,故不能发作,只将面上笑意收敛了去,史鼐之妻金氏见状,哼道: “衡哥儿既这般说,也算有些道理,来日若得空,我等自去见一见如海,或许另有说道,只是今日倒不必再论,只当认一认脸面就是。 今日前来,一则是给姑母请安,二则,如今衡哥儿在朝中得势,简在帝心,正有些事情,想要请托一二,只盼衡哥儿念在两家渊源深厚,稍记故旧之情,勿要推辞才是。” 林思衡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平和的说道: “若已私交故旧之谊,许是在下年轻,又进京的晚,倒未见有林史两家礼尚往来之事,然即便如此,些许小事,便看着老太太面上,若只举手之劳,在下自不做推辞。 只是若涉及朝廷大事,则恐在下唯有已公理法度为先,若敢稍徇私意,则有负恩师教导,也盼夫人体谅一二。” 史鼐夫妻暗暗咬牙切齿,深恨林思衡言语间竟滴水不漏,若真计较起来,自林如海回京养病,他俩还真就未曾前往问候,两座侯府连份家礼也没送去,倒被林思衡给拿住了话头。 史鼎也暗皱眉头,本自颓唐,不欲开口说话的,然若史鼐得职,对两府皆有好处,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字来,也忍不住道: “衡哥儿深得圣心,朝野悉知,何必这般见外,以往各自忙碌,或许走动的少了些,既知如此,日后自然多多来往,相互扶持,方才亲旧故交相互扶持之理 眼下兵部大半出缺,我兄弟二人欲报国恩,正思在兵部效力,衡哥儿若愿搭把手,何不在陛下跟前美言一二,以衡哥儿的圣眷,想来不过是惠而不费之事,还望衡哥儿成全,倘若事成,定有报答。” 史鼎不愿再拐弯抹角的试探,径直道明来意,话说出口,不单史家众人面色期盼,贾政抚须沉吟,缓缓点头,贾赦神色稍动,眼睛半眯,贾琏低头饮茶,表情寡淡,连贾母也探了探身子,姿态有些惊奇。 林思衡心底嗤笑不已,面色疑惑道: “以二位侯爷的能耐地位,若欲向兵部问职,只管上书直言便是,陛下自有圣裁,想来各司郎中主事,料也不难,何必问我?” 史鼐抢话道: “衡哥儿这说得什么话,我史家祖上也是开国肱骨,我兄弟也俱有侯爵在身,何等尊贵?若为一郎中,岂不遭人耻笑? 既兵部尚书侍郎一并出缺,我等所求,尚书便罢,最少也得有个侍郎的身份,任一部之佐官,才算匹配。只要衡哥儿愿意成全,自有厚礼相赠,金珠美人,绝不会少了。” 贾母听得脸一黑,狠狠盯了史鼐一眼,林思衡也笑道: “保龄侯所求太大,在下功薄德浅,实非我所能及,此等要职,或许也只有内阁诸位大人才能谏言一二,若叫我说,二位侯爷还是径直上书,恭请圣意就是了。” 史鼐怒道: “不过只要你说上几句话,小事一桩罢了,何故推三阻四?莫非真不念两家世交之谊?” 林思衡面上笑意也寡淡了些,扬眉道: “倘若真是小事,在下自不敢推拒,然一部之佐官,何等贵重?在下岂敢胡乱置言?至于说什么圣眷在身,更不过是无事之辈虚言编造。 前日顺天府通判傅试获罪,在下不过稍为其辩解一二,已引来陛下降责训斥,又罚没了三个月的俸禄,世伯也是知道的。 一介六品通判尚且如此,在下又岂敢对一侍郎之任说三道四?侯爷寻求于我,实是缘木求鱼。 二位侯爷既有真才实学,正该堂堂正正去求圣恩,也可堵住天下文臣悠悠之口,岂不两全其美?” 贾政见史鼐发怒,也忙回寰道: “正有此事!正有此事!傅试前番已落罪流放,可见其未能脱罪,衡哥儿所忧,也是实情,不可强求。” 贾赦“诶~”了一声,捻着胡须,语气懒散的笑道: “二弟这话不妥,衡哥儿在咱们面前,一向甚有锐气,怎的会因傅试这一桩小事,竟丧了胆气不成? 再者衡哥儿虽有圣眷,也要懂些人情世故才是,这才能走的长远,天天这个不服,那个不认的,倒最后落的个寡家孤人,怕也站不稳。 你史家这两位世叔俱是显贵勋戚,不过是请你说两句话,何必这般固执呢?” 林思衡目光微转,斥道: “神威将军此言大谬,正因两位侯爷俱为勋亲,饱受国恩,更该谨守本分,倘若人人皆妄求非分,则朝廷法度何存?” 第559章 不欢而散 林思衡与史家兄弟说话,尚还稍留了几分脸面,至于贾赦,既早已显明了不合,反倒懒得遮掩,贾赦被他一冲,当即便黑了脸,冷笑道: “真是好个大公无私的靖远伯,只怕你恩师对你的教养之恩,都落到狗肚子里去了! 昔年你恩师在京就职,言语不当,招惹了太上皇他老人家,还是先父及我等为他出头,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方才保全。 倘若我等皆似你这般惺惺作态,装出这么一副无私的脸面来,今日你须站不到这处! 如今也不要你回报些别的,不过要两句话,你尚且这般推阻,来日不说我等,连你师父有什么事,也使唤不动你了?” 林思衡也冷笑起来,当年师父在京里,被太上皇压着坐了几年冷板凳,这事情他倒也是听说过的,若说先荣国看着女婿的面子上出了力,这他倒也能信。 至于说贾赦彼时不过一无知纨绔,只怕比起今日之贾琏都还大有不如,就是真想出力,恐怕也没有那个能耐,故呛声道: “神威将军此言,只怕是以己度人,家师行事,素来清正,以家师的品性道德,岂会叫我行此等徇私之举?如我真这般为之,恐怕才免不了要受几条戒尺。 想来是神威将军向为此等阴私之举,故才习以为常罢了!却不必拿话来攀扯我师父。” 贾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气的脖子都粗了几分: “你!你放肆!你!老太太———” 林思衡轻描淡写的捋了捋鬓角长发,又冷眼扫了一旁的史家几人一眼,打断道: “今日这事,在下已言尽于此,二位侯爷之所言,在下实在无能为力。况且我便能为之,也不会去行此事。 二位侯爷若真有心为国效力,以保龄侯,忠靖侯之尊贵,面睹圣颜又非难事,只管将此一片赤诚之心,诉明圣前,何愁事情不成?” 贾母坐在上头,眼角低垂,闻言神色晦暗不明。 虽说自贾代善死后,贾赦贾政皆不能扛起门楣,史家与贾家日渐少了来往,贾母对此,暗地里也颇有怨言。 然这史家兄弟,终究是她的亲侄子,几乎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贾母仍免不得盼着他兄弟二人能好,况且史家是她娘家,又与王家不同,史家生发兴旺,与贾母而言,也是大涨脸面的事。 而今听史鼐史鼎与贾赦所言,其所央求的,或许真是一件小事,两三句话而已,虽说贾母其实也并不觉得,林思衡这么个年轻人,真就能决定一任尚书侍郎的归属 但又何必这般不留情面的拒绝呢?只需往奏折上添上两笔,也废不了多少功夫莫非这小子,真就是个六亲不认的? 贾母一时未有言语,堂间气氛一片冷肃,贾赦与史家几人,皆怒目而视,咬牙切齿,连朱氏面上也不见了笑,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贾政唉声叹气,意图缓和一二,却又寻不出什么话来,他既觉林思衡所言乃是正理,正合圣人之道,不肯帮着贾赦等人去指责林思衡,又觉得不好这般驳了亲友的面子,坐在那里面色纠结,好生为难。 贾琏更把头低着,不肯往里头掺和,余光瞥了一眼坐到角落里的自家媳妇儿,暗暗暗暗咬了咬牙。 凤姐儿方才待几人说起正事的时候,便已退到一旁,这会儿见贾赦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她都高兴坏了,死死掐着自己柔嫩的紧致的大腿,方才控制着没笑出声来。 她因与王夫人走的近,平素里也是没少听贾赦的怪话,偏偏一个公爹的名分压在上头,便叫她一句话也不肯顶,贾赦若要骂她,她也只能生受着,如今林思衡将贾赦一通挤兑,倒像是也替她出了口恶气似的。 这么一想,那张俏丽明媚,恍如神妃仙子一般的俏脸上,两只神采飞扬的凤眸当中,望着林思衡的背影,几乎都要放出光来。 换作贾琏,又何曾有过这般有气概的时候?!如此不自觉的两相对比,更叫凤姐儿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似有一只笼中雀儿,在胸腔里头上下扑腾,闹得人心慌慌的,丰润浑圆的臀儿往椅子里缩了缩,锦绣罗裙下圆润修长的双腿也交叠着换了一下坐姿,似乎这样才能坐的稳妥,脚尖儿微微翘起,不时的勾动一下。 史鼐见贾赦如此惊怒,尚不能叫林思衡后退一步,也知今日定是白来一趟了,拂袖冷笑道: “我原当如海教出来的,定是知书达礼,谦恭孝敬之人,不想竟是这等罔顾亲眷,不知尊卑礼仪之徒! 也罢,既然你靖远伯恃功自傲,高高在上,瞧不起我等,欲与我等世交撇清干系,我等也不强求,往后若再有哪家老亲问起你靖远伯,我等自然也将你这‘大公无私’之言分说明白。” 林思衡全然不为所动,笑吟吟点头道: “若真能如此,那在下就谢过保龄侯了。” 史鼐厌恶的盯他一眼,不再去理会林思衡,对着贾母胡乱拱了两下手道: “姑母,我等今日本是好心来拜会,指望着几家都有一番交情,往后相互扶持,好得长久,而今有人不领情也就罢了,反倒言语讥讽,今日已坏了心情,这就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 贾母见着这分明已经吵起来的场面,也叹了口气,又知史鼐史鼎哪里是来好心拜见她?这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见事不成,倒就这么发起脾气来,也觉得心烦齿冷,摆手道: “罢了罢了,走就走,只记得把湘云丫头送来陪我。” 史鼐随口应了,又重重的哼了一声,便领着史家众人出了门。贾赦也怨恨的瞪了林思衡一眼,对贾母道: “老太太您瞧着,像这等嘴毒心硬,不念旧情的东西,亏得您老还想着要拿他自家晚辈来疼,也不知他将来能记得你多少好处,我看咱们也不必再与他来往!” 说罢便急匆匆与贾政一道,跟出去相送史家几人,贾琏也赶忙跟在后头。 如此闹了一场,人虽散了大半,堂中气氛却依旧算不得好,阴嗖嗖的跟冰窖似的,周遭服侍的婆子丫鬟个个把头低着,唯恐惹了错处,连凤姐儿也犹豫着没有说话。 林思衡依旧在绣榻上靠着,略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贾母也坐在原处未动,看了林思衡两眼,面上早没了笑意,忽然叹息一声,顿了顿拐杖: “衡哥儿,方才史鼐他说的那桩事,可果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鸳鸯跪坐在贾母身后,低眉垂目,为贾母捶肩捏背,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隐隐有些忧色 第560章 半真半假 林思衡闻言笑道: “老太太既然要问,那晚辈这里就照实说了,单说这件事,成或不成的且不去说,晚辈在陛下跟前略有些薄面儿,若只是张张口,倒也的确并没有什么难的。” 凤姐儿原以为他是真有难处,不料眼下竟又换了口风,如此说法,岂不更叫贾母不悦?当即神色微变,稍稍起身,意图出言转圜。 只是还未等她想明白话,贾母果真便已皱起眉头来,劝说道: “既是如此,衡哥儿方才何必固执推辞?衡哥儿年轻气盛,本事也大,这我老太婆倒是知道的,或许看不起这些个阴私苟且之事,也不稀奇,这也是如海教的好的缘故。 只是今儿我老太婆托一回大,到底是年纪大些,见多了世面,这有许多事儿啊,也能看得明白,俗话说的好,这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个诸葛亮,任你一个人本事再大,那也比不过人家抱成一团来的厉害啊。 就拿当年老国公北伐的事情来说,那一仗可凶险的很呐,若是就他一个,底下没有各家的公侯将军死命帮衬着,他怕也回不来了。 这些话也是他告诉我的,我老太婆固然是个没能耐的,可是要说起老国公,到底在这大乾还算有几分体面,想来他说的这些话,总有几分道理。 像咱们这般的勋贵人家,要想能得个长久,各家的世交老亲,还是要相互扶持着,抱在一块,才能不叫人给欺负了。 况且这事情又不难,何不就应下了呢?又能多一件人情的事儿。如海要是知道,他要怪你,你就叫他来跟我说!” 贾母这一番话,也算是情真意切,但林思衡全然没有要改变心意的意思,就今日之所见,别人暂且不说,单是史鼐,便是个实打实的无能之辈,充其量也不过是与贾赦相类。 若与这等人为伍,只怕不但不能稍有助力,反倒迟早要受其牵连。故叹了口气道: “老国公见识博大,殊勋盖于当世,谁不钦佩?他的教诲,衡自该谨记,只是老太太不知这里头的凶险。 眼下虽兵部大半出缺,究其根源若何?正是两党相争所致也!而今党争稍缓,申党稍胜一筹,正要论功行赏,兵部为六部之一,侍郎乃三品之职,何等重要?早就是申党的盘中之食了!岂能见一外人插手其中,还要分走他们这样大的利益? 晚辈若真为保龄侯谋此官职,若不成还好,倘若侥幸真个成了,则申党上下官吏必视保龄侯为眼中钉肉中刺,届时上下一心口诛笔伐,绝不能免。 若到了那时,保龄侯不但不能坐稳此官位,还要反受其殃!只怕连如今这一身富贵,也都难保全了! 只他一人遭殃也就罢了,晚辈随口答应下来,还少生些误会,可贾史两家世代姻亲,若史家遭难,贾家难得能独身事外?到时再牵连贾府,岂不悔之晚矣!” 贾母虽有些见识,终不过只在内宅家事之上,闻言悚然而惊,一旁掐着佛珠的王夫人也神色一变,犹疑道: “可果真这般严重?莫不是衡哥儿太危言耸听了些?以往像这些事,也不是没有过的,不曾见有什么麻烦” 林思衡摇头道: “太太须知,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以往朝政平稳,这些事情自然无人计较,眼下朝堂之中,却似惊涛骇浪,暗潮汹涌,人皆避之唯恐不及,这时候再要火中取栗,实在是自寻死路。此事切不可为。” 王夫人闻言语塞,虽因其心怀偏见,依旧不大肯信,但归根结底,说起对朝中之事的见解,贾府上上下下,谁也不敢说自己能更胜一筹。 贾母更是大觉有理,原先心底那些惊疑不悦之思散了大半,连连点头道: “不错,这话是有道理,我倒忘了,当年老国公得胜回来,朝廷里头有一阵也是这般的,吵吵嚷嚷,争执不休,天天都有贬官挨骂的,连杀头的都有许多,你师父就是那时候一句话说的不好,惹的太上皇压了他好些年。 是该要稳妥些,像咱们这等人家,只要能安分守己,也不缺那一口吃的穿的,能为国效力自然是好,若是一时没有个合适的机会,也不必这样着急忙慌的,反倒容易惹祸。 只是衡哥儿这番道理,方才史鼐他们俱在,衡哥儿为何不直言相告?” 林思衡哼道: “自我恩师上京,体虚神乏,既言故交,却未见其有一日上门来问,如今为了富贵,方才寻上门来,言语使唤,视作理所应当,实在无礼! 我今肯推拒此事,已是看在恩师与老太太面上,不去和他计较,道理我自知之,何必与他解释? 况且老太太也瞧见了,他方才言之凿凿,急切之态溢于言表,纵我劝他,难道他就肯听?我也不去废这吃力不讨好的功夫。老太太若为此怪我,晚辈无话可说。” 听其竟是因史家待林如海无礼之故,心有怨言,贾母也面色讪讪,不好多说什么,况且她也对史鼐史鼎两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做派有些不喜,甚至都觉得有些丢脸了,因而连连摆手道: “这衡哥儿这说的哪里话,原也是他两个昏了头,迷了心窍,你是好心,岂有怪你的说法,该是我老婆子给你赔不是才是,那那这事,果真是不能成?” 林思衡哼笑道: “老太太放心就是,保龄侯之所求,必然是成不了的,一时倒也无虞。” 贾母这才舒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林思衡懒得在荣禧堂多待,起身告辞,贾母要留饭,林思衡也随口推拒,贾母便令凤姐儿相送一程。 待林思衡出了门,贾母又将王夫人也打发走,自己再琢磨一通,还是有些犹豫。 她一贯想要促成贾林两家深交,就是知道自己两个儿子没什么能耐,指望着等自己死了,林思衡看着情分上,能照看些贾家的人,至不济也要照看着她的宝玉,因而对私底下许多事皆视而不见,就比如说迎春 可若林思衡是个翻脸无情的,那不就白瞎了么 第561章 凤姐儿作出了一番思想斗争 左思右想,虽已信了大半,到底还是有些犹疑,拉着鸳鸯问道: “你瞧着,衡哥儿方才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果真是为着我贾家好,才不肯帮这忙?” 鸳鸯低眉顺目,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摇头道: “老太太也太瞧得起我,我一个丫鬟,又知道什么真假好坏?只是靖远伯自来京中,不单老太太时常夸赞,连老爷不是也极为欣赏的? 奴婢没什么见识,老太太和老爷却都是有大能耐,大本事的,自然能瞧的分明,若还不行,老太太何不问问林大人?也好过为难奴婢不是?” 贾母缓缓点头,倘若林思衡的话她能信七分,那么林如海的话,她是从不怀疑的,要说林如海会害贾家,贾母第一个就不信。 当即便派了一个小厮,去往林家求教,不久得了回音,贾母果然便呵呵一笑,疑虑尽去了。 ———— 王熙凤得了贾母的吩咐,出来相送,正欲往大门那边去,却不料林思衡出了荣禧堂,脚下一转,直接就又往园子里走。 凤姐儿微微一愣,也赶忙转身跟上,还鬼鬼祟祟的扭头瞧了一眼,见只有一个平儿,方才把手往林思衡肩膀上一搭,啧声道: “你倒是愈发的不见外了,那园子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林丫头,几个小丫头都在里头住着,你就这么进进出出的,也不怕惹了闲话?” 林思衡斜睨了一眼凤姐儿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手,没去多管,玩笑道: “鄙人行的端坐的正,往这走,不过是图个近些,能少走几步路罢了,况且这园子又不是只有我进,环哥儿不也常来的?又能有什么闲话?” 凤姐儿做作的“呸”了一声,抚了抚胸前的浑圆,作出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嗤笑道: “你也好跟环老三比,他才多大?嘴巴上都还没长毛,况且他是个姓贾的。我是懒得管你进不进的,只是怕叫老太太知道,到时候又闹出事来。 二丫头那边,你要是真有心,今儿为何这般顶撞大老爷?岂不是自找麻烦?” 林思衡对着凤姐儿一笑,稍稍低下头来,偏到凤姐儿耳边,低声道: “这我可不管,分明有近道走,我是不肯绕远的,至于说什么闲话怪话,那可不就得劳你这个掌家媳妇儿多操些心? 再说了,你真当老太太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迎春妹妹,来日自有办法,暂且就劳二嫂子替我周全些了。我今日斥骂他几句,你难道不高兴?” 林思衡说完便又直起身来,施施然往里头去,凤姐儿却脚下一顿,似乎还能体会到林思衡方才俯身说话时,自己耳畔被热气吹拂,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又被林思衡方才那一笑勾的有些迷糊: ‘他为什么问我高不高兴?他难道真是为我出气呸!王熙凤,你真疯了不成!谁不知道他就是随口一说,故意作怪的?你还当真了不成?他一心都是林丫头,你不知道?你都嫁人几年了,也不害臊?’ ‘可可即便是随口说的,也未必没有三分是真,我平日里常替他看顾林丫头,什么好的舍不得送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要是有心谢我,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谁说他一心都是林丫头?方才不是还听着他承认了二丫头的事,还有一个宝丫头,只怕也未必就那么清白,这人哪里就是个老实的’ 王熙凤立在原处,眼神闪动,脚底下半天没挪窝,只觉心里头有两个小人正在“奋勇厮杀”,互相竭力要置另一个小人于死地。 平儿看林思衡都走远了,方才走近过来,见着自家奶奶脸上红彤彤的,面上神色还喜一阵恼一阵的,心里头就直叹气。 方才林思衡俯身凑到凤姐儿耳边说话,她虽听见说的什么,可就那般姿态,任谁见了不得嘀咕两句? 但平儿早已是想尽了办法,终究半点作用也没起,反挨了两顿凤姐儿的责斥,也只得无能为力了,低低唤了两声: “奶奶?奶奶?伯爷都走远了,咱们可还要往里头送?” 凤姐儿心里头的小人眼看着快要分出胜负来,倒被这平儿这一句话给唤回了神,惊呼一声,没去反省自己方才胡思乱想的错处,反倒先瞪了平儿一眼,低声训了一句: “死丫头!没事瞎叫唤什么?” 平儿稍微觉得有点委屈,但也没法说,只得撇撇嘴,斜了凤姐儿一眼,复问了一句道: “奶奶,伯爷都走远了,咱们还送不送?” 凤姐儿喘了口气,抬起两只手往脸上一摸,只觉烫得吓人,赶忙欲盖弥彰的又放下来,抬眼一瞧,连林思衡的背影都找不着了,轻轻跺了下脚,扭身道: “不送了!随他爱往谁那儿去,跟老娘有什么相干?回去!老祖宗跟前还有事呢。” 平儿应了一声,赶紧跟上,凤姐儿脚步匆匆,就跟后头有谁撵着似的,心里也又惊又怕,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丝的“危险”,暗暗警醒一番: ‘王熙凤啊王熙凤,你真昏了头了不成?以后再不能这么玩下去了!’ 虽下了这番决心,凤姐儿却又觉得心里头直冒酸水儿,连面上也显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来。 然而出了园子,凤姐儿却又脚下一顿,低低的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平儿过来,低声嘱咐道: “你跟府里头的婆子丫鬟,最要紧的园子里头这些,再多提点几句,叫她们注意些自己那张嘴巴,敢乱嚼舌根子,叫老祖宗听见什么难听的,可别怪我拔了她们的舌头!” 平儿往园子里头瞧了一眼,也会意过来,低声答应着,又好奇的问道: “其他几位姑娘倒还罢了,二姑娘那里,总就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二姑娘年纪可也不小了,万一什么时候大老爷那边要把她嫁出去,那” 王熙凤哼道: “那是他自己的事,跟咱们有什么相干?你只记着我吩咐给你的事就成了,我是他什么人?懒得替他操那份闲心” 第562章 雄心壮志 史家几人出了荣国府,皆神色不满,心有怨愤,贾政苦着脸,有些低声下气的劝道: “此事恐却有些不易为之故,衡哥儿素来恭善亲和,断非无礼之人” 话没说完,史鼐就已颇为不耐的一挥手,将其打断,重重的哼了一声: “二表兄此言,倒像是在怪我了?那竖子方才所为,你难道不见?见着我们这些长辈,不见他行礼问好也就罢了,叫他办点事情,也敢这般推阻? 倘若是你我两家之子弟,敢有如此不敬尊长的,早该打断了腿,叫他知道规矩! 我看如海教出这样一个弟子,将来迟早有他后悔的一日!他既这般目中无人,往后我们也认不得他!由他死活去罢!” 贾政连连叹气,还要再劝,贾赦也哼笑着添油加醋道: “我看你和母亲就是被那竖子哄昏了头,他不过在你们跟前装模作样一番,就叫你们信以为真,倒都当他是个好的。 今日之事如何?竖子也只会说几句惠而不费的好话哄人罢了,真叫他做些实事,可曾有一件叫他应下的?” “诶,诶,话不能这么说,单那园子” 史鼐一摆袖子: “行了,既然这竖子说不通,强求也没意思,我等又岂是非他不可?本想给他这机会,待他做出些实事来,将来更可为他引荐贵人,他既不肯要,那就罢了,府里还有事,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说完招呼众人,径自上了车轿,扬长而去。 待转过了荣宁街,史家兄弟均黑着一张脸,分坐两边,史鼎打量一眼还在那里低声咒骂不休的兄长,叹口气道: “而今这姓林的小子门路已是不通,接下来又做何为?真等王子腾回来?” 史鼐不满的瞪他一眼: “等那姓王的回来,谁知道他慢腾腾的,要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咱们连边角料也捡不着。 不等了,既然兵部的缺一时没了法子,卫家那头就更不能落下了,回头备一份厚礼,再去催催卫川那老小子,顺便湘云丫头的事也得再议起来。 呸!那不识好歹的小畜生!白眼狼!我等跟林如海称兄道弟的时候,这小子只怕还跪在地上跟人讨饭呢!如今仗着点圣眷,倒叫他在咱们抖起来了! 就他那点军功,在咱们跟前又算个什么?这小畜生一准就是看着咱们没了权柄,竟敢这般目中无人!且等着瞧,等咱们攀上梁王府的路子,自有叫他后悔的时候!哼!” 史鼎听着这话,眼神古怪的瞅了史鼐一眼,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神色寡淡的又琢磨起自己的前途来 ———— 林思衡自然是听不着史鼐的“雄心壮志”,故意逗弄了凤姐儿一番,扭头一看,见这主仆两个竟都没跟上来,略微有些稀奇,但也懒得去管,抬脚仍往潇湘馆那边去,准备再去寻黛玉做点先前没做完的事情。 然而黛玉才在他手上“吃了大亏”,又因着他,害得自己在宝姐姐跟前丢了脸面,羞臊不堪,到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叫紫鹃雪雁两个守着门,任他如何舌灿莲花,咬死了就是不肯放他进来。 林思衡哄骗的口干舌燥,也仍是没能得逞,只得将两个丫鬟的小脸蹂躏一通,以示薄惩,然后在紫鹃“不满”的跳脚和雪雁的嘿嘿傻笑中扬长而去。 正往东府那边去,路过暖香坞,却见着妙玉和惜春两个走在一块,一人着素锦道袍,飘然欲仙,一人着鹅黄窄袖对襟长袄,青春烂漫。 林思衡心下一动,微微皱起眉头,便寻过去。两人也已望见他,嘀咕两声,也迎上前来,惜春乖巧的笑笑,招呼一声: “林大哥。” 妙玉则横眉冷对,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冰冰的“哼!”,然后便偏过头去,竟不正眼看他。 林思衡纳罕的瞧了妙玉一眼,逗她道: “师太这眼睛怎么回事?莫不是夜里秉烛念经,竟把眼睛给瞧坏了?怎么竟是斜着看人的?师太虽气质若仙,非比常人,纵然一心向佛,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以师太这般美貌标致,若真坏了这一双眼睛,岂不是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妙玉扭过头来,“恶狠狠”的盯他一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回事,耳垂上竟微微有些泛红,张嘴啐道: “呸!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好不好的,与你有什么相干,竟叫你来编排我?便真是坏了眼睛,也是见着你这等面善心黑之徒给污的!” 林思衡脸皮厚比城墙,妙玉这几句话,只如微风拂面,全然不当做一回事,仍旧笑道: “师太脾气也太大了些,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师太既然念佛,佛家不是讲个不起‘贪嗔’之意,师太莫非是佛法还不够精深?” 妙玉气极,却知自己斗起嘴来不是对手,便不再理他,只对着惜春道: “本欲寻你谈心论道,却不想撞见这等俗物,实在坏了我的心情,今日就罢了,我自上山去,你不必送了。” 说罢又瞪了林思衡一眼,拂袖而走,林思衡不满的瞪还回去,再扭过头来,就看见惜春正望着他发笑,唇边两个小酒窝里盛着几分暖意,连眼神里渐有的清冷之色都消退了些。 林思衡瞧着心下一暖,忍不住伸出手来,摆弄两下惜春的小脑袋,也和煦的笑道: “我与她斗嘴,倒叫你看了回热闹不成?笑得这样高兴。” 惜春感受着头顶上的那只温暖的大手,对于林思衡这等“逾矩”之行,非但不恼,心底反而更雀跃几分,小脸上微微一红,有些局促道: “你们当着我的面儿吵,我自然是能瞧见的,这可怪不着我。” 林思衡哼哼两声: “瞧就瞧,少见四妹妹有这样笑的时候了,早知能搏四妹妹一笑,我就该天天把她拖下来辩经。” 惜春怔了一下,作出一副古怪的神情来,不去挣脱那只还按着自己脑袋的大手,憋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咕唧”一声笑出声来,眉角微微弯起,眼里都漾起细碎的光,咯咯笑道: “林大哥又胡说,妙玉师傅正经是要求经寻道的,哪里能为这些事情去扰她?我也没这样的体面,林大哥今儿怎么有空往我这儿来?” 第563章 师太坏事做尽 林思衡幽幽的叹了口气,暗示道: “方才被老太太请过去,说了一通的话,茶都没顾得上喝一杯,这会儿正寻摸着去哪儿讨杯水喝呢。” 惜春两手环胸,顶着脑袋上的大手瞅他一眼,咬着唇,长长的“嗯~”了一声: “那林大哥要是不嫌弃,就往我那里去歇歇脚如何?我可先说好了,要是林大哥非要喝什么名贵的好茶,我这里可是没有的。” 林思衡摇头笑道: “你便是真有什么稀世好茶来招待我,我也喝不出来,只会牛嚼牡丹,反倒糟践了。” 惜春偷偷一笑,表情有一些窃喜,背过身去,不让林思衡瞧见,只吩咐入画赶紧去把茶沏好,便领着林思衡入里头靠窗坐下。 待林思衡放下茶盏,伸展了个懒腰,便瞧见惜春又在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眼睛里头还若有所思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林思衡还以为自己身上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却也并没有,拿手在惜春跟前挥了挥,叫这小丫头回了神,狐疑道: “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惜春眼神恍惚了一下,眨眨眼睛,把头摇成拨浪鼓,连道: “没有啊,没瞧什么!” 林思衡虽不相信,倒也不去较这个真,却又想起先前这丫头跟妙玉在一块儿,也转了话题,有些担忧的问道: “四妹妹怎么和那师太玩到一块去了?上回咱们一道去栊翠庵,也没见你们说上话来着。” 惜春赶忙藏起眼底的心思,咯咯笑道: “怪不得妙玉师傅一说起林大哥,也总忍不住就要发脾气,我还当以林大哥的人品气度,妙玉师傅如何这般看不过眼,原来竟是坏在你这张嘴上?她才多大年纪,都还未必能及你呢,一口一个师太的,换我我也恼了。” 林思衡强忍着笑,两手一摊: “这如何能怪我?是她自己修佛的,我称她一句师太,也是赞她佛法精深的缘故。 只可惜瞧着倒也名不副实,谈起佛法来,看着倒还不如我,可见是没什么道行,倘若叫你买什么丹药玉佩的,四妹妹切不可叫她给哄骗了” 惜春神色便古怪起来,眼里带着笑意,面上却竭力作出一副要为妙玉正名的架势: “林大哥那番话,哪里是正经在辩论佛理,分明就是胡搅蛮缠,也怪不得妙玉师傅懒得搭理。 再说,妙玉师傅佛理的确精妙,我与她言谈,常有所得,岂能以那些江湖骗子来做比?” 林思衡连连叹气,他愁的就是这个,赶忙劝道: “我听四妹妹此言,就已是叫她给哄骗了,妹妹看她,气态骄矜,生恐沾染尘俗,不愿与凡人为伍,她都尚未入世,岂能出世? 似她这般,又怎能勘破烦恼?她尚不能自渡,又岂能渡人?四妹妹还是少些与她来往才是。” 惜春一脸奇怪: “我不过是因她谈吐间颇有风骨,有几分真味,因而才与她来往,要她渡我什么? 况且这园中住的人虽多,却大多都与她不熟,平日里更无来往,若连能与她说个话的人也没有,只怕她也待不下去了,岂不可怜?” 林思衡略微松了口气,看来惜春身上的“佛性”,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依旧摇头道: “四妹妹虽是好心,然若说她有什么风骨我看充其量也只有一身娇气傲气是真的,要说言谈真味,也多不过是故弄玄虚。 四妹妹若与她为友,谈谈诗词歌赋倒也可,这师太也的确是读过几本书的,只是切不可听她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要是她哪天说你什么‘有慧根’,‘有佛缘’一类的话,四妹妹定不能信,只管拿茶泼她,她便知道错了。” 说完尤不放心,站起身来,四下瞧瞧,缓缓踱步到惜春的书架边去。 书架上零零散散几十本,林思衡一眼瞧去,但见除了这年头女儿家都要去读的那些《女诫》《内训》《列女传》,以及几本《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竟大半都是些佛教的典籍在上头,像: 《妙法莲花经》,《金刚经》,《楞严经》,《净土十要》,《往生论注》,《禅关论注》等,许多连林思衡也只是听过名字,却不知这小丫头是从哪儿弄来的。 转过头来,将不满两个字写在脸上,皱眉道: “四妹妹这般年纪,怎么在看这些东西?” 惜春见他这般神色,莫名就有些心虚,强撑着不显露出来,故作漫不经心道: “闲来无事,与妙玉师傅借来几本,打发些时间罢了,倒也并没有看过许多。” 林思衡啧了一声,挑挑拣拣的,将架子上的佛经全都拿下来,招招手唤过入画,将这些书往她怀里一塞。 这小丫头也不过是与惜春相仿的年纪,险些被压的往地上一趴,还是林思衡托了一把,又叫另外一个叫彩儿的也分担了些,方才站稳。便听得林思衡吩咐道: “你们去把这些书,都送到我府上去。” 惜春本欲伸手要拦,临了还是又把手收回来,苦笑道: “林大哥这是做什么?若妙玉师傅再来讨要,我可拿什么给她?” 林思衡随口瞎编道: “这些书以往我也不曾好好读过,正想着看一看,不料在四妹妹这里见着,就请四妹妹借我看上几日,四妹妹莫非舍不得?至于妙玉若来讨要,你叫她来找我拿就是了。 是了,我将这些书拿走,四妹妹怕又要少了书看,只怕又觉得无聊入画,你将这些佛经送去我府上后,去见绿衣,叫她把她那些看完的话本都拿来。 这丫头就爱看这些,托她哥哥不知买了多少,看完了就不见她再动,给四妹妹打发时间倒正合适。” 入画见惜春确实没有要拦着的架势,只得应了一声,苦哈哈的跟彩儿两个,费劲巴拉的捧着比脑袋都高的佛经,晃晃悠悠的往东府去。 惜春眼见林思衡这般“霸道”,木已成舟,也无法可想,只得“认命”,嗔恼的看了林思衡一眼,磨了磨牙,语气颇有些幽怨: “林大哥这话,分明还拿我当个孩子了?” 第564章 作画 林思衡哼哼一笑,怕惜春还要纠缠此事,赶忙寻机岔开话题道: “四妹妹年不及豆蔻,如何不是小孩子?这事就此定了。况且今儿既到四妹妹这里来,少不得要叫我讨一回债。” 惜春愣了一下,皱眉疑惑道: “讨债?莫非我欠着林大哥什么?我竟忘了。” 林思衡便连连叹气,故作责备道: “就知是如此,四妹妹早几年便许下我一幅画,我因知四妹妹有好画功,日盼夜盼,却总不能见,怀疑着四妹妹莫不是忘了?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只怕四妹妹是从不曾上心过的,也是我痴心妄想了。” 林思衡熟练的pua一通,惜春吐了吐舌头,这事她还真不占理,赶忙辩解道: “非是我不上心,实在是我画艺不精,难以见人的缘故,原也是想再练练,等练好了再画给你,才能算是我的心意。” 林思衡满脸不信,戳戳惜春的额头,总觉得这丫头说不准哪天想不开,就敢跑去把头发给绞了当姑子,正想着该多给这丫头寻些俗世间的羁绊才好,往外头瞧了瞧天色,便往椅子上大刀金马的一坐,摇头道: “任四妹妹再是巧舌如簧,我也不能信了,若再叫你哄了去,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今儿正巧有空,我便坐在这给四妹妹当个架子,好歹也画一幅出来才好。” 惜春鼓了鼓腮帮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眼里却并无什么恼意。 乖乖的走到画桌后头,惜春打量着他这一身石青缂丝云麟纹箭绣袍,腰间束着玄色连环如意绦,悬羊脂白玉双鱼佩,领口袖缘滚着银线回纹。 行走坐卧间隐有清冷流光,头顶未着戴冠,只以一根金丝嵌宝青玉簪束发。通身气度疏朗而极矜贵,举手投足间带着从容儒雅的气度。 这样一番场面,落在惜春眼里,便已经是一幅工笔重彩的图卷,叫她眼神微亮,稍作犹豫,出言赞道: “林大哥这一身,穿的倒极好,正和林大哥的气派,又是那晴雯的手笔?” 林思衡低头瞧瞧,其实也颇为满意,面上却显出几分无奈道: “四妹妹一猜即中,正是晴雯那丫头的能耐,那丫头如今已是愈发的懒散了,整日里诸事不问,便只管在两府里到处去玩,还总要拉着香菱一起。只亏得她有这好手艺,不然早该罚她。” 以晴雯大丫鬟的地位,要说起来,这等事其实也早可以安排其他婆子去做,但晴雯似乎很得意于林思衡穿自己的衣服,早早的跟绿衣打过招呼,凡是林思衡的衣裳,不拘里外,向来都是她一手包办的。 惜春瞧的分明,提起晴雯,林思衡虽嘴里说的无奈,眼里的神色却是颇为得意喜爱的,便也笑道: “林大哥和我抱怨也没用,我又管不着,她若真有什么不好,也总是林大哥你自己舍不得,生生惯出来的。” 林思衡哼哼两声,盯着一旁站着的小丫鬟入画瞧了两眼,琢磨着这丫头大抵是没有晴雯的巧手,又看着惜春身上穿的,似乎也有些旧痕,恍然大悟: “四妹妹可是喜欢?回头我叫晴雯来给四妹妹量量身段,多裁剪几身出来,妹妹平日里也好更换。” 惜春听着这天马行空的话,也愣在那里,这一身她固然喜爱,却并非此意,连忙摆手拒绝道: “林大哥误会了,我何曾有这个意思,再说晴雯是你的丫鬟,怎好劳累她给我做衣裳。” 林思衡只当是惜春脸皮薄,不好意思,嘿笑一声: “这有什么,四妹妹这般年纪,正是爱美的时候。 之前四妹妹不是还认我做哥哥?我这当哥哥的,给妹妹送几件衣裳有什么?正好给晴雯找点事情做,也省得她天天拉着香菱到处添乱。” 惜春踮了踮脚,隐隐显出几分高兴,小酒窝里满是笑意,偏偏听着林思衡说她爱美,脸上一红,低着头拿画笔沾着墨水,却强忍着笑,噘嘴道: “我真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 林思衡一脸诧异: “怎么?莫非惜春妹妹都已经是大人了?” 惜春睁大眼睛,正欲反驳,林思衡瞧她一眼,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挠了挠下巴,缓缓道: “这倒也是,我都没注意到,惜春妹妹今年都十二了?要按这年头的说法,倒的确也是个大姑娘了这要不说,谁能瞧的出来?” 惜春听见这话,也不知怎么的,低头瞧了一眼,反倒更局促几分,到嘴的话又咽回去,竟没说出话,眼神里隐隐有些气苦。 恨恨的咬牙,不再搭理他,只执着画笔,在画纸上勾勒起来,一笔一划,模样瞧着极为认真。 入画和彩儿去了东府里,寻一婆子说了,便被领着去见绿衣。才刚跨进绿衣那间单独的大房间,眼瞅着屋内陈设,已然暗暗咂舌: 屋内分着内外间,内间瞧不分明,单是外头,竟有三四个书架,大小不一,架上琳琅满目,皆为书册,一旁还有几幅画作,两人受惜春熏陶,已瞧出工笔精细,便不是什么名作古画,也价值不菲了。 况且还有铜炉银台,香烛轩案,这番气派,哪里像是给丫鬟用的? 四姑娘没搬进园子里之前,住处不说这些摆设,怕都还没这儿来的宽敞呢。 绿衣正坐在案后,一手执笔,一手在那里挠头,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忙着什么麻烦事,两个小丫鬟被绿衣这处的“豪奢”给震住,自觉虽都是丫鬟,却远远不敢相比,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绿衣姐姐?” 第565章 小惜春风评被害 绿衣抬起头来,倒也认得惜春的身边人,待两人将事情一说,绿衣见不过是桩小事,便没多大理会,只拿笔梢随手往一旁的小书架上一划: “自己挑着就是了。” 两个小丫鬟见着那架上少说四五十本书,俱是一喜,她们这十一二的年纪,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可不就爱看这些东西?惜春爱看那些佛经,她们却又只觉得无聊了。 当下便将手里佛经往丢在一旁,两人一同往架子边凑去,自己先挑着看了起来,便似老鼠入了米瓮,一下子就入了迷。 等再回过神来,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两人一惊,恐遭惜春训斥,这才不敢耽搁,先将自己看着喜欢的捏在手里,然后也不细瞧,各自胡乱塞了十余本捧在怀中,便向绿衣告辞。 绿衣仍在烦恼自己的事情,依旧不大理会,随口“嗯”了一声。待两人走了有一会儿,绿衣方才算明白了册子上的“家庭作业”。 这东西也是林思衡留下的了,时不时还要检查来着,若做的不好,还得“挨罚”。但绿衣也并无什么怨言,四个大丫鬟,也只有她有这样的待遇,况且自家公子那些处罚的手段,她也并不反感 解决了这桩大事,绿衣伸了个懒腰,小心翼翼将册子收好,准备放松一下。 晴雯香菱这时候该在自己屋子里玩叶子牌,红玉若没什么要紧事也不会来寻她 绿衣想的清楚,鬼鬼祟祟的探头往外瞧了一眼,便将门虚掩着,也走到方才那架子前头,准备将昨晚躲在被窝里没看完的书继续看掉。 然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绿衣疑惑的皱皱眉头,继而猛然醒悟过来,懊恼的一拍脑门,脸色一垮: “完了~~~” ———— 待入画彩儿回去,惜春见她们这么久才回来,果然问了一句,两人只推说是细细挑了半天,因而耽搁了,惜春便不再管,仍旧全神贯注的作画。 不料话音刚落,外头又唤了一声“四妹妹”?却又是探春跑来寻她,探春进门一瞧,先见林思衡正在这坐着,微微一愣,又见惜春正执笔描墨的,便领会过来,捧腹笑道: “林大哥天天这样忙,难不成这是专门来讨债了不成?快叫我瞧瞧,画的如何了?” 惜春却神色一动,随手将画卷卷起,推拒道: “还没画好,又能看出什么来?” 探春闻言也不强求,又见着入画和彩儿正往书架上放书,眼神一亮,她在将那本《儒林外史》写完之后,受林思衡鼓舞,自己也尝试着去写了些别的东西,不免要寻觅各式的典籍话本,好充实眼界,如今倒也成了一桩爱好了。 当下便问道: “四妹妹从哪儿寻来的这些话本?也借我几本瞧瞧。” 惜春抬起脸来,倒又想起自己那许多被抢走的佛经,没好气的冲林思衡嗔了一眼,鼓了鼓粉嘟嘟的腮帮子没吭声。林思衡看的一乐,问道: “三妹妹最近可写了什么新作叫我瞧瞧?” 探春神色便显得既得意又忐忑,她原是来寻惜春顽的,眼下却顾不得了,随手拿了几本书在手里,有些不自信的说道: “虽写了几篇文章,总觉得还不大好四妹妹这里还差多久,若是来得及,正好请林大哥也往我那儿去喝杯茶,也帮我瞧瞧。” 惜春自探春来后,便已没再画了,闻言眨眨眼睛,脸上又笑出两个小梨涡儿来: “反正我今儿是画不完了,姐姐若急,自将林大哥请去,赶明儿林大哥得了空,我再接着画就是了。” 探春果然高兴起来,一手拿书,一手便拉住林思衡的袖子,摇晃两下,神情期盼,见林思衡点头,探春眼神里便泛起明媚的光彩,与惜春言语一声,拉着林思衡就往秋爽斋去。 惜春送出门,见三姐姐拉着林大哥的袖子不放,一路侧着头说话,虽已隔了数丈,然仍可见三姐姐后仰着头,笑得极鲜妍活泼。 惜春眉角微微一垮,抿了抿嘴唇,这才显露出不大乐意的神色来,苦恼的叹了口气,脚下踢走一枚小石子。 走回到屋子里,小心翼翼的将方才卷起来的画又打开,见上头并没有墨渍粘连的痕迹,方才松了口气,重新提起笔来,就着脑海中的印象,继续描画起来。 人虽然这会儿已经走了,可她脑子里的印象可还清晰着呢,连一片衣角,一缕纹路都记得分明。 ‘等下回,他若真记得再来,我还可再画一幅新的’ 惜春看着自己渐渐补完的画作,笑得有些窃喜和得意,又耐心的墨迹晾干,方才将画卷起,拿一根红色细线绑好,投入到一旁的画缸之中。 缸中满满当当,已有二三十幅了。 ———— 到了秋爽斋,探春忙令侍书奉了茶,便将自己近日写的文章取来给林思衡“评阅”,她一向性子大气,这会儿却跟个将要挨骂的学生似的,立在林思衡身边,两手搭在小腹,手里间不断勾连拧动。 林思衡自然是不会骂她的,非但如此,反倒说了好一串褒赞的好话,叫探春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明睿英气的眸子亮晶晶的,莹润白皙的耳垂上显出极明显的粉色。 “林大哥林大哥太过誉了,我这不过是一时所感,写来自娱的,哪里能登大雅之堂” 然而林思衡说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虚言,因性情有别,探春笔下的故事,若论起辛辣锋利,的确要胜过可卿三分,而可卿则又于细腻婉转之处,别有所长了。 林思衡依旧鼓励一番,方才将文章几处结构细微之处,提点两句,探春一一记在心里,又巴巴的留着他说了好一通话,谈诗作赋,除了一些女儿家的心思,几乎无话不肯对他说。 直至天色将晚,再留已不合适,探春方才依依不舍的送林思衡出门。 待他走远了些,探春想着他方才的夸赞,便忍不住在堂中轻轻转了个圈,衣角飞扬轻快,若叫邢王等人瞧见,免不得要说几句不合体统一类的话。 但这会儿私下里,自然也可稍稍放纵些,侍书翠墨见状,相视一眼,皆掩嘴笑道: “回回见了伯爷,姑娘才这样高兴。” 探春也不反驳,对着自己两个心腹道: “《晋书》有言: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先贤之世,尚难寻一卫广,何况与今日? 我今能与林大哥为友,他见识眼界,能耐性情,莫不令我难忘项背,每得教诲,如沐春风,怎能不喜? 惟盼见贤而思齐,不至于粗俗鄙陋,使他厌我,足慰我愿了。” 两个丫鬟听得一知半解,探春瞧她俩一眼,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摇摇头道: “行了,你们只管知道,我视林大哥为我师友便可,断不可怠慢了礼数去打些水来,我要洗漱。” 说着便又坐回到书案后,得闲拿起一本从惜春处带回来的话本,正准备瞧上一两篇,然而方才翻开一页,便看的一愣,手上的书“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脸皮一下子涨的通红。 两个丫鬟听见动静,扭头来问,探春都不敢低头去瞧,两眼发直,脚底下胡乱踢腾几下,拿裙子将书遮住,嘴里磕磕绊绊道: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你们还不快去?!” 两个丫鬟虽有些疑惑,但见探春催促,终于也不好再耽误,赶忙一同出去忙活去了。 探春这才稍稍出了口气,好一番犹豫,才像是作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一般,弯下腰来,指尖微微发颤的将书捡起,忍不住又侧目瞄了一眼里头色彩鲜艳,活灵活现的插画,差一点又没拿住。 只这一眼,便叫探春心跳的跟擂鼓一般,面上身上都沁出汗来,正欲将这书毁去,又没处可扔,便停了手,好一阵纠结,鬼使神差的将书往自己枕头底下一藏,再转出来时,仍旧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四妹妹私底下还看这些?她今年才十二?!!!’ —— ps:后续章节被毙了,请假一天改稿 第566章 教学相长 绿衣自幼好学,为盼着能早为林思衡分忧,极其刻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甚至数算百工,没有她看不进去。 待年纪稍大,早两年因香菱红玉之事,心中隐隐焦虑,除了托兄长边城寻了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来看,连许多“禁书”,私底下也偷偷研究着,谁也不知道她是走的什么门道 看就看,又怕被自家公子瞧见,丢了面子,又无师自通的明白了“包书皮”的道理,将原有的封面撕去,拿普通的才子佳人的话本遮掩上去,看完一本就烧掉一本,因而一直也没有被人发现。 倘若自书中稍有所得,学会一两式新鲜的招数,林思衡有时疑惑问起,绿衣便只说是晴雯私底下教的。 因着这桩理由,已叫晴雯莫名其妙的领了好几回的赏了 待林思衡回来的时候,绿衣专程挤过来与晴雯一道,一边服侍着被看添香,研墨倒茶,一边心虚的问道: “公子方才是在四姑娘那儿?四姑娘可说了什么?” “随意聊几句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后来又去了三丫头那儿坐了一会儿晴雯,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晴雯瞅瞅两人,神情有些不大乐意,脚步拖拖沓沓的往窗边一推。绿衣听了这话,却心下一松,只要今儿不曾当面被发现往后若再说起此事,那时她断然是不承认的,她是东府里的人,也没人能来找她的麻烦 绿衣一边想着,先放下心来。待林思衡停了笔,晴雯倒满了热水,服侍洗漱,绿衣本欲回自己住处,余光一瞥,却见晴雯噘着嘴,像能挂个油壶似的,也觉得好笑,反倒不肯走了。 晴雯见状,把嘴噘的更高,哼了一声,待转入屏风后头,林思衡在晴雯和绿衣伺候下解了袍服里衣,划入浴桶之中,等了片刻,却不见了动静,不由得有些疑惑,微微扭头望去。 就见绿衣也笑嘻嘻的凑进来,正对着一旁拧着衣扣,扭扭捏捏的晴雯挤眉弄眼。 若换作是香菱,晴雯早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为难的,一准是已拉着香菱一块儿下去了,哪怕是红玉,晴雯虽不大能合得来,然而服侍林思衡,却也自觉这是本分,偏偏是绿衣在这 晴雯素来对绿衣“内宅大管家”的威严有些忌惮,在绿衣跟前宽衣解带,便总有种怪怪的感觉,林思衡虽瞧的明白,却也有意玩闹一番,故作不知,只拿眼神催促晴雯。 晴雯耐不住催,咬了咬牙,索性“长痛不如短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便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入水声,随即帮着林思衡搓洗按揉,表现的极其老实,与和香菱一块时,可谓大相径庭。 绿衣也神色古怪的趴在浴桶边上,拿手往林思衡胸口上撩水,眼神往晴雯身上瞅来瞅去,故意问道: “晴雯,你怎么洗澡还穿着衣服?也不怕打湿了?” 晴雯身上也只穿着上下两件贴身小衣,低着头不吭声,藏在水底下那只手偷摸往林思衡腰上掐了一下,意图叫林思衡开口,将绿衣赶走。 但林思衡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晴雯以为他是不曾领会,又见绿衣甚至在一旁哼起小曲来,她素来是个急性子,没什么耐心,也等不住。 本来还盼着能和爷好好的温存一会儿,加深感情,难不成就这么叫绿衣给搅和了? 此等“重大损失”,晴雯实在是不能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爷,我” “你要到前面来?那唉,那随你,快着些,仔细水都要凉了。” 林思衡直接截断话头,拧过身来,揉捏了两下晴雯那张俏丽标致,白里透红,泛着热气的脸蛋儿,又在那张薄唇小口上亲香一口,意图不言而喻。 晴雯柳眉微动,眸光中闪过一丝羞色,斜了一旁看好戏的绿衣,眼中雾气弥漫,哪里还不知道自家爷分明是有意为之。 既想明白了此节,晴雯睫毛颤了颤,犹犹豫豫的转到前头来,两只手摸索一阵。 ‘她就是个小丫鬟,既然爷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呢’ 绿衣在一旁观摩的格外仔细,探着头望着水下,如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故意指指点点,从中挑事,语气调皮: “晴雯,你这是绣花呢?” 晴雯连脖子都染的通红,见自家爷靠在一旁只顾着看戏,终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朝林思衡咧了咧嘴,“威胁”性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这威胁也的确可怕的紧,林思衡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心知不能再任由绿衣这般逗弄晴雯了,一伸手便将绿衣也拽住,往桶里一拉,“训斥”道: “偏你话多,什么好的不学,倒学着挑拨离间?你看晴雯多辛苦?” 晴雯都没料到自己的威胁居然有如此成效,心里乐开了花,快活的游到一旁去,准备轮到自己来看好戏了。 绿衣“惹火烧身”,竟遭殃及池鱼,不但不恼,反倒一阵窃喜,两只小手熟练的往林思衡脖颈上一搭,当着晴雯的面,却装出一副推拒不得的神情。 林思衡大为受用,思绪缥缈,偶尔脑中闪过一抹疑惑: ‘莫非这一道上,这丫头也能青出于蓝?’ 但也只是随意一想,很快便又被接踵而来的愉悦消弭。于是又背靠在桶壁上,神色专注,眼神放空,思考起天地间的哲理来。 第567章 突如其来 晴雯起初自以为得逞,看得还挺高兴,不时拿言语回敬一二,等到了后半场,绿衣人都没了力气,这丫头方才回过味来,心里头气的痛骂绿衣“狡猾”。 林思衡本欲作为裁判,置身事外,但见两名选手竟似要起了纷争,少不得下场劝和。 况且又见这两个小丫鬟,本事都还没有学到家,也只得亲自手把手的教导一二。 林思衡各项技艺信手拈来,要说起来,他也不单单于文武之道上略有建树,于乐器这一门道上,其实也颇有所得,这当中最拿手的,便数吹竽和弹琵琶。 两个丫鬟皆轻抬螓首,眸光似水,眉头轻蹙,初时尚还不忘斗几句嘴,到得后来,也只得浑然忘我,轻声伴唱,一心感悟乐理去了。 两曲奏罢,林思衡见两个丫鬟皆被自己的技艺折服,又颇有悟性,不枉他悉心教诲,也大为满意。 两人尚回味片刻,只觉魂飞渺渺,半晌回过了神,各自有些害羞的别过脸去,又都觉口干舌燥,绿衣伸手端过一盏冷茶,还不忘贴心的给晴雯分了些,咕咚咕咚咽了几口,害得林思衡将衣服上的绳结都打错了好几个。 再转过头去,两女也都已各自爬起来,绿衣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是面上的红晕半天也消不下去。 晴雯更是恨不得把头低着,心跳声跟擂鼓似的,林思衡隔着几步都能听见,原本极为灵巧的双手这会儿还打着颤,半天也系不上一颗绣结。 林思衡私底下之时,也并不太讲什么尊卑,见晴雯穿的艰难,忙过去帮忙,晴雯推拒不得,只得由他,感受着自家爷对自己的宠溺,又觉得方才虽把自己累的够呛,倒也值了,微微嘟起娇唇,意图亲吻。 林思衡眼睛从晴雯粉润诱人的唇瓣划过,眼神闪烁一二,不着痕迹的偏过脸去,伸手去拿另一件衣服。 晴雯期盼落空,不满的哼唧两声,绿衣这会儿已穿好了里衣,见状笑得打跌: “哈哈哈,爷怎么还嫌弃起自个儿来了?” 林思衡轻咳两声,避而不答,待晴雯收拾妥当,又专去多倒了几杯茶来,哄着两人喝了,方才各自拥着去休息,窸窸窣窣闹到后半夜,方才安寝。 ———— 转头又过数日,各自安生。 那日史家众人走后,贾琏本就不欲从中掺和,虽是贾赦私底下谩骂不休,他也只当做没听见,转头又去寻那妙儿温存数日,少见还家。 这日仍旧自妙儿那处回来,贾琏一路低着头,方才被那丫鬟又刺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话里话外的催着他赶紧接妙儿进府给个名分。 贾琏心里也稍觉愧疚,只是他原也有几分忌惮凤姐儿那张辣嘴,况且凤姐儿又极得贾母喜爱,若争执起来,闹的大了,他自觉也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 因而纵是有意弥补,只是却也为难,想着只得暂从银钱上望宽裕些给,偏偏又私囊空虚,他原有一些积蓄,为了给那妙儿赎身,早用尽了,连眼下那处的租子,都还是妙儿自己拿首饰垫付了。 凤姐儿如今与他日见生分,若非正事,自然更不肯拿银子给他,他也没什么正经来钱的门路。 正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倒不防着一下子被人拽住胳膊,旋即便听人骂道: “好个琏二,今儿可算是叫我撞见,我本是好意,方才领你去见那妙儿,你如何竟起了这般歹心?私下将她赎了去,倒叫我扑了个空,还挨了一顿好打! 今儿你定要给我个说法,叫那妙儿也来陪陪我,这事才能过去,我拿你当兄弟,玩过几回就罢了,也不是定要跟你抢,你若不肯答应,咱们往后就撂开手,我也认不得你了!” 贾琏吓了一跳,扭头望去,不是薛蟠又是哪个? 要说起来,薛蟠的身份也并不能与贾琏相比,怎奈贾琏性子并不刚强,况且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久了,一时也拉不下脸来摆架子,只得苦笑着拱手道: “原来是文龙,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快撒开手,叫人看见也不像话。” 薛蟠却并不理会,依旧梗着脖子,誓要叫贾琏送给他玩上几回,贾琏听着,微微有些着恼,只是一则顾忌着两人本是亲眷,不欲闹僵,二则他倒正想起薛家有的是银子,薛蟠又一向是个瞎大方的,倒也起了心思,便道: “既要说话,咱们寻个酒楼,慢慢说着就是了,都是自家兄弟,岂有解不开的误会?在大街上闹,倒时候引来官兵,岂不叫姨妈担心?” 薛蟠这才应下,却也不去什么正经酒楼,竟往一处花楼里去了,要了包厢酒菜,又叫起歌舞,贾琏饮过两杯,见薛蟠依旧气哼哼的,冲他不停的抛冷眼,心下也琢磨起来。 要说起来,贾琏他自己本也是个荤素不济的,况且勾搭的女子也多,对于女儿家那贞洁二字,倒也并不太上心。 可这妙儿,一则他也才上手没几日,正是新鲜的时候。二则这妙儿性情柔顺,又能善解人意,貌美动人,更难得的是对他一片痴心,每每为他着想,也叫贾琏有些感动。 因而倒真舍不得叫这样一个美人儿给薛蟠糟蹋,苦思一阵,方才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拍拍薛蟠的肩膀,一脸真诚道: “我知文龙怪我,心中有愧,只因我与妙儿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至于说叫她来陪你,实不能应” 薛蟠听着一半,便又面现怒色,欲拍案而起,骂道: “扯你娘的蛋,分明是你这厮强” 贾琏赶忙将他拉住,安抚道: “文龙且慢,文龙且慢,好歹听我把话说完,那时你再骂我,我也不还嘴了。” 好不容易等薛蟠安静下来,贾琏又长叹了一口气,挤挤眼睛,抬起袖子一抹,面有哀色道: “要说起来,你我兄弟,一同玩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文龙有所不知,我与那妙儿早有承诺,来日定的要抬她入府的。 只是你也知道你二嫂子的脾气,倒有些难处,因而暂且才叫她留在外头。 既是这般,又岂好再只拿她作一玩物,也失了咱们国公府的体面,我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知道,那时定要责怪,便又不美 呵呵呵,说来那妙儿也不过是有一女子,再如何难得,又能怎的?一人不能与她相比,十人如何?百人如何?文龙暂且息怒,只要饶我这桩,来日” 贾琏说完,便朝薛蟠一阵挤眉弄眼,薛蟠听的一愣,他倒也知道这贾琏的手段,不知有多少相好,平日里也羡慕的紧,细细一想,若舍一个妙儿,却有这等好处喉咙滚动,咽了两口唾沫,狐疑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 待贾琏赌咒发誓一场,薛蟠便迫不及待的与贾琏约定了去见相好的日子,又细细的议定了人数,当即转怒为喜。 贾琏心中暗骂这呆子,在这等事上倒计较的厉害,心中微微作痛,却也顾不得许多,正欲趁热打铁,再从薛蟠手里哄出几百两银子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张嘴,包厢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几个官差衙役一哄而入,恶狠狠的朝两人扑将上来 第568章 福祸无门 蘅芜苑中,宝钗独坐在轩窗下,珠圆玉润,容色恬淡,手里正拿着一张绣帕,有一针没一针的坐着女红,眉宇间却稍显郁色,莹润如水的杏眸微敛,似有雾锁秋江,不知悲喜。 自前番在潇湘馆,亲眼目睹黛玉衣着有异之后,宝钗独自一人之时,便时常显得心事重重,她虽知那两人早已定下亲事,然而终是未曾拜堂,私下亲近,这说来有失体统。 宝钗为人向来自拙守矩,轻易不肯行差踏错,本该是最忌这等“浮浪之行”,可偏偏私下想来,却从不能生出半点鄙弃之情来。 甚至都忍不住暗自去想,黛玉看着虽一向显得自性随意,可她却知道,黛玉心中并非没有那规矩二字,如何竟肯从他这般胡作妄为?他二人又究竟已到了那一步? ‘也不知林丫头那时,可还能牙尖嘴利的起来?不知又是何等景状了。’ 宝钗胡乱一想,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可稍一转念,却又想起自己身上那些“流言蜚语”,以及母亲和姨妈的暗中期许,想着来日自己与宝玉或许大概也免不了有这一遭,宝钗便忍不住面色一白,眉头蹙起,眸子竟显出几分茫然。 莺儿端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她虽看的出来自家姑娘近日里有些心事,却又不知道究竟在想着什么,两手支着腮帮子。 自家姑娘在这坐着,不去别处走动,她便也只能伺候在一旁,不能去寻别人玩耍,只觉得百无聊赖,又见宝钗面色似不大好,正好出言询问,却见着同喜急匆匆的跑来,见着宝钗,来不及行礼,便已喊道: “姑娘不好啦!大爷又叫官府拿了,太太已去见了老太君,吩咐我来叫您也赶紧过去呢。” 宝钗微微一愣,继而神色大变,当即起身,一边忙向荣禧堂去,口中问道: “又是为的何事?如何竟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将人拿了?” 同喜紧紧跟着,连连摇头表示不知。宝钗见此,也只得恨恨的叹了口气,强抑着心头忧虑,脚下裙裾飘飞,却已更快三分。 到了荣禧堂一瞧,宝钗心下更是咯噔一跳,却见不但贾母在座,连贾赦贾政,并及邢王,甚至李纨王熙凤等,竟都在此处,各个面色都不大好看,见着她来,也都只瞧了一眼,并无言语。 宝钗见此模样,心下已添了三分恐慌,她素谙世情,自知家中虽与贾家有亲,如今远来为客,贾家也一向显得宽厚,诸事多有护持帮衬。 可若自家哥哥只是犯了什么小事,断不至于惊动这许多人,更不至于叫贾母也显出这般明晃晃的恼色来。 薛姨妈见着她,一边以帕拭泪,哭哭啼啼,一边已起身走过来,拉着宝钗哭诉道: “这个孽障,我成日里叫他别去惹是生非,谁知道他今儿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官府给抓走了啊!” 宝钗心中已满是慌乱,却只得强掩忧色,轻言安慰母亲两句,方才问道: “我来的匆忙,倒不知哥哥究竟犯了何事?” 王熙凤朝她扫了一眼,脸色甚为难看,闻言回道: “倒还不大清楚,只是方才昭儿跑回来报信,说琏二爷与薛蟠兄弟正在饮酒,被官差一道给拿了去,他只听见那官差喊了一句,说什么‘薛蟠,你的案子发了!’,便再没了旁的。” 凤姐儿与宝钗原是表姐妹,不拘内里究竟作何想,面上却是一贯亲热的,此时语气却显得有些冷淡。 但这也怨不着她,她与贾琏本是自小熟识的,而今虽两人夫妻情分淡泊,却还几分打小结下的情义在,况且两人又不曾和离,贾琏若出了事,她岂能独免? 宝钗眼下也无心去计较这个,闻得凤姐儿此言,与薛姨妈俱是面色一白,唯恐是当日冯冤一案又被人揭了出来。 薛姨妈当即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好在宝钗及时搀扶住,搭在薛姨妈胳膊上的右手,因太过用力,显出几分苍白用力。 宝钗心头大乱,惶恐无依,倘若薛蟠出了事,薛家大房只她和母亲“孤儿寡女”,将来之艰难,实在令人生畏。 这番思量,自不会宣之于口,宝钗强作镇定,一边安慰母亲,一边也苦思办法。 只是她也不过是闺阁女子,虽一向有几分学识底蕴,涉及这等刑案之事,却仍是无法可想,除了连连宽慰母亲,她竟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倚仗贾府。 倘若自私些去想,贾琏为西府长房嫡子,荣国既定的承爵之人,他既被牵连,西府是必然要倾力去救的,若能将贾琏救出,自家哥哥顺带着或许也能无事 宝钗深恨自己无力,脑海中却又想起东府里那位“林大哥”,想着先前凤姐儿涉案,连贾府也没了办法,却正是这位林大哥代为出头,生生将凤姐儿保了下来。 可当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堂前端坐的王夫人,却暗暗叹息一声,终究没有出言求贾府请林思衡过府相助,自家这位姨妈与林大哥不合,母亲在自己跟前,已说了不止一遭了 王夫人见宝钗看她,还以为是请她出言帮衬,捻了捻手上佛珠,慈眉善目的宽慰道: “妹妹和宝丫头只管放心,咱们府上在京里又不是没名声的,或许是底下办事的差人不大清楚,莽撞了些,老爷已差人去打听着了,多半不会有什么事。 便再严重些,大不了去求宫里娘娘一道旨意,自然也无事了。” 薛姨妈神色一喜,她来寻王夫人和贾母,就是指望着能得元春相助,宝钗也心下一松,连连称谢。贾母淡淡的瞧了王夫人一眼,叹气道: “倘若是什么小事,还是不去惊动娘娘的好” 然而话音未落,却已见着昭儿又跑回来,满面喜色的呼喊道: “琏二爷回来了!琏二爷回来了!” 堂中俱是一静,继而除了薛姨妈和宝钗等人,其余都一同显出喜色来,贾母也由忧转喜,赶紧喊贾琏入内答话。 不多时,贾琏果然迈步而入,满脸晦气,虽身上衣着被扯破了两处,显出些狼狈之态,瞧着倒也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众人便愈发松了口气,贾母连忙问道: “这究竟是怎么说的?昭儿方才来说你被拿了去,怎么这就放你回来了?” 贾琏忙扯出笑,拱手弯腰回道: “累的老祖宗牵挂,实是孙儿的不是,幸赖老祖宗福泽庇佑,孙儿虽不成器,也不敢干犯国法,衙门里头拿错人,本就不该,又看着府上的面子,自然就放孙儿回来了。” 贾家众人闻言竟皆释然,心都落回了肚子里,薛姨妈却还提心吊胆的,忙拉着贾琏问道: “那蟠儿呢,蟠儿可是也和你一道回来了?” 薛姨妈满心指望着贾琏点头,说薛蟠已回了梨香院,却不料贾琏看她和宝钗一眼,面上先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方才叹道: “这倒不曾原是有清风楼里人去报官,说是他们家掌柜,前几日被文龙兄弟打伤,难以医治,今儿一早人竟然死了这清风楼与北静王爷有些牵扯,故官府不敢怠慢,我回来之时,已听说是要给文龙用刑了。 要说起来,我这番能安然无恙,也有几分北静王爷亲口发了话的缘故” 第569章 王府来人 薛姨妈听闻又是薛蟠打死了人,而且还牵连到了王府,吓的魂儿都飞了,当即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滑,王夫人忙命人搀到椅子上坐着。 薛姨妈只是一个劲的哭,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宝钗也忍不住心头悲怆,杏眸中流下两行泪来。 早前为这冯渊一案,如今自己哥哥的户籍都还在三房头上,彼时尚且费了好大的力气,不得不举家避往京师,何况今番还是在京中!又与王府有涉,倘若这案子坐实,又有谁能再保下兄长一条性命? 王夫人见状,也连连叹息,以为薛蟠怕是难保了,但这话自然不能直说,忙离了座,宽慰薛姨妈道: “这会儿急着哭什么?说是打死了人,案子不是也还在审?况且终究只是个掌柜,也未必就有多要紧,宝丫头,先扶着你母亲回去歇着,好好劝劝,别伤了身子,府里自会先打听着,放宽心就是了。” 宝钗看看堂上众人,抿了抿嘴,擦去脸上泪痕,先对贾家众人言了谢,便与同喜等人一道扶着薛姨妈梨香院去。 待薛家几人走后,贾政贾赦又将这案情对贾琏询问一通,各自抚须沉吟。 贾母听了半晌,薛家初上京时,她便听说薛蟠打死了人,而今在京中,又惹下此等祸事来,可见必是个惹是生非的,连带着对薛家都生出些不满来,顿了顿拐杖,哼了一声,对凤姐儿吩咐道: “琏儿没事就好,凤丫头,琏儿今儿受了回惊吓,你快跟着他回去,给他好好洗洗,娘娘那头,总要以圣上为先,若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贸然去求了,以免折损了圣眷。” 说着便起身,叫鸳鸯搀着,先回自己院里去,凤姐儿左右看看,忙答应一声,跟贾琏一前一后回自己院里去,堂中两房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一番,竟也不再提薛蟠的事,各自散了。 薛姨妈是王夫人亲妹妹,自然一向与二房走的近,薛蟠如今出了事,贾赦与邢夫人便不说是心中暗喜,也只会冷眼旁观,自是不肯出力的。 贾政倒还厚道些,皱着眉头回到屋里,仍在思忖,王夫人见状,也问了一句: “不是说人在府衙里头,何不先遣人问问?” 贾政叹气道: “原先倒有我一门生在府衙里头任官,若他尚在任上,只要闹的不大,总有些办法,偏偏前几日被革了职,如今没了熟脸,一时也无处着手。” 要说起来,贾琏虽是贾赦之子,然因贾赦性子不好,比起大房,贾琏反倒与二房一向更亲近些,可再亲近听话的侄子,也比不得自家的儿子不是? 王夫人闻言,也皱起眉头来,心里更觉得有些懊恼: ‘眼下琏儿无子,倘若这遭他也赔了进去,大房嫡脉不就绝了后?届时一则有娘娘的情面,再有老太太的偏爱,少不得爵位就要落到我家宝玉头上,单是那几个庶出的野种,如何能与宝玉相比? 可惜这事情竟没成?叫琏儿脱了难,反倒是单把蟠儿给陷住了’ 她这番心思也只在心里琢磨,却不敢在贾政面前说出口,若能叫薛蟠这样一个外甥,与贾琏“兑子”,王夫人实则是千肯万肯的,可惜贾琏已经无事,王夫人与薛姨妈向来亲近,反倒是真想着救人了。出主意道: “不如还是给娘娘递个话,问问她的意思?有她一道旨意,自然便无事了。” 贾政连连摇头道: “岂有这样简单的,不说母亲那头不许,这话方才已是说的明白的,再者,既是人命案子,毕竟国法纲纪在前,娘娘若是欲从中转圜,少不得要挨陛下的教训,倘若漏了风声,御史也要弹劾,也未必就有多大用处。” 王夫人果然便把这主意咽回去,眼下贾府皆视元春为靠山,王夫人虽有些心疼自家外甥,但若为此引得元春的位置不稳,那她也决然不肯。 贾政思量半晌,也只得叹道: “罢了,那被打死的掌柜是北静王府上的,眼下也只得先去求王爷宽恕,届时才好说情,不拘花多少银两,总得先救外甥出来才好。” 说着便要叫李贵收拾车马,准备去北静王府拜见,只是还未成行,已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北静王府的长史已到门外了。 贾政吃了一惊,赶忙叫人请入,自己也先去梦坡斋里候着,那长史进了书斋,见着贾政便拱手作揖道: “贾大人有礼。” 贾政连忙把腰弯的更低了些,还了一礼回去,口中请道: “下官正欲去往王府拜见,不想长史大人贵足先至,可是王爷有何吩咐?” 长史哈哈笑着落座,摆手道: “贾大人可是为了令甥一案?不必去了,这案子发了,王爷起初勃然大怒。后来听说抓的两人竟是贵府上的亲眷,一人是贾大人的侄子,一人是贾大人的外甥,当即便又叫放人。 王爷只说不可因此等小事,坏了两家的世交之情。倘我所料不差,贵府长房里的那位琏二爷,该是以平安无事了?” 贾政连连点头,称谢道: “下官管教不当,以至小辈们惹下此等祸事来,幸得王爷宽仁,不加追究,下官感激不尽,正该备礼答谢。只是不知我那外甥,何时可得还家?” 长史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摸了摸颔下胡须,似有些为难道: “王爷已交代过了,这答谢一事,贾大人倒也不必废神令甥的案子,并不大好办 贾大人有所不知,那清风楼,若有不自知内情的,说是我家王爷的产业,可实则我家王爷也不过是在其中占了些微不足道的份子罢了,那被打死的掌柜,却是别人家的心腹 倘若这事我家王爷说了能算,那也用不着贾大人费心,一准的就已经把人放了。我家王爷为了两家情分,已先去说了一回情,因而贵府上那位二爷才得以脱罪,也是他牵涉不深的缘故 可那主人家也是背景颇深的人家,我家王爷尚且要客气着些贵府上此番只怕难不得要给出个交代,若不能以那薛蟠来抵罪,难不成贾大人是要用你自家的子弟,去给一外姓之人替罪不成? 其间道理,还望贾大人深思啊,此番我家王爷已经尽力,还望贾大人勿要怪罪才好” 第570章 虚言诓骗 贾政闻言,面上已先变了颜色,连忙拱手道: “府中后嗣无状,累受郡恩,已是羞惭无地,怎敢再厚颜央求,至于怪罪之言,岂非折煞下吏?更不敢当。 王爷既不在府上,请长史大人代为回禀,就说下官愧领王爷美意,不敢妄作奢求,只是盼知那案子主人家究竟是何府上?贾政也好亲往,略表歉心。” 那长史却只冲贾政神秘的笑笑,并不肯说个明白,摆手起身就要告辞。贾政连忙相送,又命人备了厚礼,长史推拒一二,便也收下了。 待长史离去,贾政想起那长史笑而不语,心头愈发惊疑惶恐,不知薛蟠究竟惹到了谁头上,一时也不敢再想着要帮薛蟠脱罪。 薛姨妈一路哀泣不已,回到梨香院便即病倒,睡在床上,头上敷着冷毛巾,梦中仍止不住的哭骂着薛蟠,言其“孽障、不孝,就这么一个儿子”等等。 宝钗也神色憔悴,连连垂泪,兄长被抓,如今母亲也支撑不住,她也不过只才十六七岁,却只得强自镇定起来,一边安排家事,一边照料母亲,还得因薛蟠之事担惊受怕,心头实在煎熬。 但薛姨妈此时也无暇顾忌,又遣人往王夫人处问了几回,总无音信,更是心忧如焚,这日醒来,便拉着宝钗哭诉道: “若早知你哥哥今日惹下这等祸事来,当初还不如干脆留在金陵,即便艰难的些,也好过如今竟要落得个性命不保的地步!” 宝钗掩泣道: “妈妈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还是要保重身体,赶紧想法子救哥哥出来要紧。” 正说着话,王夫人又来探视,薛姨妈一见她,便忙喊道: “姐姐!” 王夫人见薛姨妈容貌憔悴,神情焦虑,也有些不忍,宽慰道: “切不可这般焦心,适才老爷又已派人去打探了。” 薛姨妈强支起身子道: “可有什么回信?” 王夫人便叹息着摇摇头,薛姨妈又跌倒回去,只是一脸哀求的看着王夫人。眼下薛蟠出事,说来说去,她也的确只有王夫人这位亲姐姐,国公府第里的当家太太可以作为倚仗了。 王夫人握着薛姨妈的手道: “我又另写了信,往他舅舅那边去,若他舅舅能赶回来,要救蟠儿出来,自不是什么难事,妹妹此时还需保重身体才是啊。” 薛姨妈闻言,眼里又亮起光来,独宝钗无力的摇头叹道: “姨妈虽是好意,话说的也有道理,倘若舅舅眼下就在京师,有他管束,料也不至叫哥哥惹下这等大祸来。 只是舅舅如今尚在边关,归期未定,我只恐鞭长莫及,待哥哥的罪名定下,那时纵有回天之力,也无能为了” 薛姨妈一听,复又断了念想,只得又央求着王夫人哭求道: “姐姐!姐姐!我只蟠儿这一个儿子!他虽不争气,可若真叫人给他抵了命这叫我可怎么活啊! 娘娘姐姐!娘娘那边,可曾有什么旨意?只求她开恩,好歹救一救他表弟啊!只要能保蟠儿一条性命,要多少金银,妹妹倾家荡产也舍得!” 王夫人微微偏过头去,避开薛姨妈的视线,一时未曾开口,过会儿方道: “倒也已去过信了连娘娘也挨了陛下的训斥,言及后宫不得干政” 薛姨妈当即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王夫人,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淋得她肝胆俱寒,心如死灰。 王夫人说完这话,也觉如坐针毡,又劝慰两句,便即告辞,宝钗送出门去,默默的看着王夫人的背影,半晌低下头来,不发一语,只是本就白皙如雪的面颊上,如今再瞧,更显出几分苍白。 她这几日里不曾回蘅芜苑里去,只在梨香院照料母亲,待转回来时,薛姨妈依旧神色怔怔的躺在床上,眼角无声泪流,宝钗叹息一声近前,强忍悲戚: “妈妈还需振作!哥哥已出了事,倘若妈妈也这般倒下,要叫宝钗如何自处啊!” 薛姨妈用力摇头道: “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你姨爹没了法子,你舅舅又回不来,眼下连娘娘那头也说不上话了若你哥哥这回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的儿!娘怕是也要随他去了!” 薛蟠如今已是薛家大房仅有的男丁,倘若薛蟠因罪而死,眼下这等世情,薛姨妈和宝钗虽可一时托庇与贾府,然寡母孤女,却坐拥万金家财,早晚也不能保。 宝钗一抹眼泪: “妈妈休要说这等胡话!哥哥罪名不是还未定下?常言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西府已没了法子,咱们何不向东府去求?” 薛姨妈依旧打不起精神来,面色灰败,嗫嚅着嘴唇叹道: “衡哥儿固然是个有本事的,可终究还年轻,连娘娘也没了法子,他虽是个伯爵,又能如何” 宝钗伏在案头,咬牙道: “妈妈真糊涂了不成?贵妃岂是没有办法?我只怕姨妈根本也不曾将此事说与贵妃知道罢了!” 薛姨妈吃了一惊,眼神动了动,急切道: “这我的儿!这话怎么说的?你姨妈又何必骗我?” 宝钗仰面止住眼泪: “娘娘既为凤鸾之贵,便是不可干涉国政,然既为亲眷之属,遇事过问一二,本为常理!即便娘娘不能亲自为哥哥脱罪,只要她发话来问,届时便自有另一番局面!如何只一句话,便这般搪塞了! 姨妈家中的内情,咱们也知道些若是琏二哥此时也同在狱中,府里断不能不管,必要求娘娘出头的,可若只哥哥一人 哥哥死活如何,又岂能伤着西府一根汗毛?哥哥这事情,本不光彩,府里自然更不肯为了这事,再去牵连宫中了!” 薛姨妈早乱了心神,方才未及细思,眼下听宝钗一说,也觉得有理,可转念一想,又犹疑道: “话虽有理,只是若要去求衡哥儿我的儿,他虽拜在林老爷门下,与西府关系亲近,可与咱们却无深交,不过是相互间有几回礼数往来罢了 况且你哥哥此番犯下大错,若那被打死的只是个寻常人物,我也不怀疑衡哥儿有这能为只是既然牵连王府,他岂会为咱们蹚这趟浑水?这是其一。 再者,你哥哥打死了人,要说起来,给人偿命也是应该的,咱们又如何说得动他?他又不是个贪婪财货的性子,咱们就这般去求,也是强人所难,恐怕仍免不得要被人推托” 第571章 舐犊情深 薛姨妈的顾虑也有其道理,然而宝钗想着方入京时,所见那英姿挺拔的少年郎,想着他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以及平日所见那一番自信风流,却莫名的生出一股信心来。 “妈妈难道忘了,当日京中犯了祝融,牵连到凤丫头身上,西府概不能救,不正是林大哥出头,方才保全了凤丫头的性命和名节?与当日那件案子相比,哥哥如今犯下的,反倒又成了小事了 林大哥品性高洁,向来待人宽仁,倘他或有所求,咱们只是有的,自然给他。若只在这里瞎猜,又如何猜的出来,岂不白白耽误了功夫?” 薛姨妈想起昔日凤姐儿那桩事儿,也觉又有了一线希望,凭空生出一股子力量来,当即翻身而起,连身上的病痛也都顾不得,就拉着宝钗道: “你说的正是!我的儿!还是你有办法!那咱们这就去!这就去!” 待寻至东府门前,门子自然也认得薛家母女,不敢怠慢,先引入门房稍坐,便去通报,不多时,薛姨妈和宝钗便见着绿衣迎接出来,歉意道: “累夫人和宝姑娘久等,绿衣怠慢了,公子近日军中事忙,眼下不在府中,夫人和宝姑娘若有事,快请入内看茶。不然若公子回来,定要怪我招待不周了。” 薛姨妈领着宝钗和丫鬟,一边随绿衣往里进,一边忙问道: “伯爷年轻有为,又受重用,忙些也是正理只是不知道伯爷何时才能回来?” 绿衣抬头看一看天色,笑道: “夫人放心,如没什么别的事,多半再有半个时辰,也就到公子回府的时候了。” 薛姨妈生恐林思衡有意避她,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谢,随绿衣入了偏厅,一边喝茶,想着待林思衡回来如何恳求,一边焦躁不安的等候着。 等林思衡回来时,因今日军中事多,倒已比绿衣所说的,又晚了半个多时辰。薛姨妈就这么等了两个钟头,早都等的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见了林思衡回来,面上当即显出喜色,舍了平日里贵妇人的仪态,脚下急匆匆的迈着大步迎上来。 林思衡这都没来得及歇脚,见薛姨妈和宝钗竟在府里,正欲弯腰施礼,作揖道: “姨妈和宝姑娘怎么” 话还没说完,薛姨妈走的太急切,又正生着病,脚下不稳,竟要直接往前摔倒,吓的林思衡赶紧伸手拉了一把,将她扶住。 薛姨妈也浑不在意,反手就拉住林思衡的胳膊,红着眼睛哀求道: “伯爷!伯爷可算回来了!姨妈求求你,你救一救文龙兄弟如何?你要是也不救他,他只怕是出不来了啊!” 林思衡略蹙了下眉头,薛蟠的案子,他这时候自然也已经知情了,连黛玉去探望过薛姨妈之后,也与他提起过此事。 他也与薛姨妈见过不少回数,素来见其言行得体,仪态端庄亲切,今日却这般魂不守舍,忧惧惊惶,可见是着实慌了神了。 又稍稍往后看去,就见宝钗也正立在其母亲身后,素来莹润动人的杏眸中神采黯淡,满是哀求,竟显得楚楚可怜,引人怜惜。 “伯爷?” 薛姨妈见他不应声,忙又问了一句,林思衡叹了口气,先将薛姨妈放开,倒也不去装模作样,径直道: “姨妈还是称我一声衡哥儿就是了文龙的案子,我倒也的确听说了些,不是还未定下?姨妈暂且宽心。听闻姨妈有恙,早该前去探望,只是军务繁忙,竟怠慢了,还望姨妈勿要怪罪。 姨妈既肯纡尊前来见我,晚辈虽无甚能为,也自该尽力,姨妈稍坐,其中内情如何,且先说与我听听。” 说着便已传话,叫边城先去打探。薛姨妈连连点头,忙又一同回去坐着。 宝钗将这几日西府所打听到的消息都一一说了,林思衡面上听的认真,实则心里已大摇其头,西府里竟就只知道这些怕是根本也没动过多少心思。 “不知娘娘那里,可曾问过?” 宝钗微微垂眸,这会儿倒也不去说自己的揣测,只说道: “娘娘那边,恐因后宫无法干政之故,并无旨意” 林思衡皱起眉头,心里已然有数,倒也并不觉意外,归根结底,不论贾家有没有将这案子递进宫里去,元春其实都是无能为力的,对于元春在宫里的处境,他如今只怕反而比王夫人更清楚些 过了些时候,边城果然便已探得消息,将其告知绿衣,绿衣入内瞧了一眼哭哭啼啼的薛姨妈和宝钗,叹道: “公子,方才我哥哥已来了话那位薛大爷,据说是得罪了哪家贵人,衙门里的大人已得了嘱咐,估摸是要判秋后问斩!” 林思衡闻言,皱起眉头,薛姨妈和宝钗更是听得神魂俱丧,惶恐难言,薛姨妈心知这已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竟起身来,将什么尊严形象都一并抛却,生生跪在他跟前,宝钗见此,也一同跪倒。 林思衡赶忙向一旁避开,伸手要将两人搀起,两人却都不肯,执意跪在那里: “姨妈,宝钗妹妹,这又是何苦,有话起来慢慢说就是了。” 薛姨妈伏在地上,拽着林思衡的衣角,垂泪诉道: “求衡哥儿发一发善心!我也知蟠儿此番是罪有应得,都怪我平日里太骄纵了他本没有脸来求你,可这个不争气的!他毕竟是我的骨肉啊! 姨妈真的没办法了,衡哥儿,你一向是最有本事的,求求你,你就不看在我哪怕看在你宝钗妹妹的脸面上,救她哥哥一条性命啊! 只要能保他的命,衡哥儿你要什么只要是我们薛家有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若要银子走动,我我就是把恒舒号卖了!也绝不敢短少!” 绿衣立在一旁,瞅了宝钗一眼,沉默不语,林思衡倒是目不斜视,摇头道: “姨妈说这话做什么,岂不外道只是姨妈也早知道,文龙得罪了贵人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在这京里,也算不上一号人物,西府尚且没有办法,何况是我?姨妈难道真觉得我就能救文龙出来?” 薛姨妈闻言,也哽咽了一下,宝钗却抬起头来,毫不避讳的看着林思衡眼睛,猛然道: “我信!林大哥你能的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做不到的求你你救一救我哥哥!” 林思衡这才又往宝钗那里看了一眼,见其眼中哀色,神色一顿,半晌摇头苦笑道: “倒承蒙宝钗妹妹看得起我虽必当竭力,也实不敢打这包票,若事不成,只盼姨妈和宝钗妹妹将来不要怪罪 边城,你执我帖子,送到北静王府,就说在下冒昧,欲明日登门拜访,万望拨冗相见!” 第572章 北静王府 大乾开国之初,因功立下四位异姓郡王,北静南安东平西宁,世袭罔替,代代相承,几为人臣之极,更在八公之上。 然至今日,却不免亦效各家,或子嗣不济,又或另有旁因,虽王爵尚在,却军权旁落,空有富贵,也大不如前了。 林思衡立在北静王府门前,抬眼打量这王府门第,心头念转,少顷王府大门洞开,北静王水溶竟亲自出迎,人还未至,远远的已见着面上笑意,拱手作揖道: “昨日便闻鹊鸟欢鸣,尚不知何故,直至接到靖远伯送来的名帖,方释小王之疑。 靖远伯军务倥偬,小王早盼一会,只是恐人言议论,未敢轻行,却不料今日竟得靖远伯拨冗驾临寒舍,得偿所愿,实在叫小王欣喜,快请入内!” 此一番作态,倒颇有曹操倒履迎许攸的风范,可惜林思衡已知其中几分蹊跷,并不为其所动,心头暗哂,面上却忙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姿态,弯腰作揖还礼: “下吏不识礼数,贸然干渎王府,已是惶恐汗颜至极,怎敢劳王爷贵体亲迎?” 水溶闻言,哈哈大笑,不顾推阻,近前一把拉住林思衡的胳膊,并不显摆郡王的架子,反倒瞧着十分平易近人: “诶,靖远伯乃我大乾当世之英雄,小王却不过只仰赖祖上遗泽,一介庸人而已,怎敢言贵?今复得与靖远伯相见,甚为快事,寒舍略备薄酒,若有何话,入内细谈不迟。” 说罢便与林思衡把臂而行,自王府正门而入,直入后园水榭,水溶果然已备好酒宴歌舞,对座入席。 水溶一身月白缂丝常服,面容俊美,气度雍容,自有一股尊贵风流,执壶斟酒,林思衡青袍玉带,端坐客位,案上汝窑天青釉盏中酒香徐徐。 王府之格局雕饰,自然更在公府之上,水榭临水而筑,蛟纹格窗大敞,竹帘半卷,屋内四处角落皆设铜炉暖盆,虽时节里尚有几分寒意,亦叫人浑然不觉。 林思衡四处扫看一眼,倒也不以为意,水溶举杯含笑请道: “靖远伯实是贵客,小王别无所有,独这御前所赐美酒,尚还有几分足可称道之处,性味清冽,不易醉人,请靖远伯一试如何?” 林思衡略欠一欠身,双手捧盏相饮,姿态恭谨: “王爷言重,能得王爷一晤,乃下官的福分,只是” 林思衡本无心与北静王府有太多牵扯,今日此来,其实更多也不过是取试探虚实之意,面上稍顿,眉间便露出些许忧色,直言道: “实不相瞒,此番下官贸然登门,乃是受人之托是因薛家之子薛蟠,误伤了清风楼中掌柜一事,薛家寡母孤女,因与下官熟识,向有几分交情,求到下官府上,推拒不得下官斗胆一问,不知王爷可知其中原委?” 水溶“啊”了一声,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笑容未减,似是思忖一番,方才言道: “原来是为此事这倒有些不易为之处” 林思衡以目相询,水溶微微叹息一声,状似无奈道: “昔年薛舍人尚在之时,与小王祖上也有几分旧谊,便只看这桩,倘若只在小王一人之事,早也随他去了,今日又何劳靖远伯亲来说情? 怎奈此事牵涉甚广,非止一端。那薛蟠年轻气盛,行事偶有失于检点之处,竟至误伤人命那人本是贵人家的心腹,怎肯饶过?而今证据确凿,本王虽也有心回护,只是实在棘手” 林思衡连忙显出几分诚恳的焦灼来,叹道: “王爷明鉴,薛蟠兄弟或确有些孟浪之处,怎奈事非本心,倘因此累及性命,未免可怜,况且薛家一门妇孺,何以为继?更又是一桩惨事。 下官自入京师以来,多受薛家主母看顾照拂之恩,实不忍见此横祸。万望王爷念在旧情,或有转圜之法?” 水溶目光炯炯,微微后仰,赞叹道: “靖远伯果真重情重义之辈,真乃性情中人,小王实在感佩,只是唉,只是眼下正是京察之际,政议汹汹,这京中形式,波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 故薛蟠之事,说小也小,说大眼下这节骨眼上,则又大可通天了,小王不过是一坐看之辈,别无手段,只看执秤之人,究竟意欲何为罢了。” 林思衡心下暗思,面上则故作不解: “王爷的意思是此案果真尚有一二转机?下官愚钝,旦请王爷直言相告,究竟是哪家贵人?下官也好尽力而为。” 水溶避而不答,嘴角笑意愈深,声音微微低沉,带着几分诚恳道: “方才小王便曾言,靖远伯少年英才,乃我大乾之英雄,于国于军,皆为栋梁之属,况又有圣上倚重,前程不可限量 这秤砣的分量,有时也需看放在何处若靖远伯这等柱石之材,能与持秤者同心同德莫说一个薛蟠,便是来日京中之格局,天下之形势,也可随之而变,海阔天空。” 林思衡昔日在清风楼前,便有疑心,此案早晚要牵扯到他身上,而今果然如此,心下冷笑,面上则作出一副踌躇难安之色,摩挲了两下酒盏,迟疑道: “实在是王爷抬爱,下官惭愧王爷与贵人位高权重,下官却只一鄙陋武夫,侥幸立下寸功,蒙圣上恩典,赐予爵禄,兢兢业业,唯恐有负圣恩。 至于朝堂之事,经纬万端,下官见识浅薄,只知恪守本分,尽心竭力,效忠陛下,至于其他,实不敢妄测高意,恐力有不逮,反误了贵人之事啊!” 水溶目中微微一闪,面上依旧笑的温和: “靖远伯太过谦了些,恪守本分,忠君体国,自是我等臣子本分,只是这本分之外,时易世变,也当审时度势。 靖远伯心有顾虑,也理所应当,眼下案子尚还需些时日审结,其中之事,倒不急于一时,靖远伯拳拳之意,小王体会,薛蟠一案,自当尽心。” 林思衡已有所获,既已推拒,便无意多留,端酒饮道: “王爷雅量高致,下官感佩于心,薛蟠一事,有劳王爷费心,今日叨扰已过,搅扰清净,不便再留,王爷若无吩咐,下官乞先告退。” 第573章 春寒料峭 林思衡离开没多久,北静王府就又来了客人,熟门熟路,直入内院,水溶迎接出来,笑着拱手作揖,口称: “殿下。” 二皇子李隆摆手止了礼数,一同入了暖阁,褪去毡帽,随手用一旁的银制鎏金火着拨弄了一下炭火,兽面铜炉中火焰暗红,散发着融融暖意。 两人颇为闲适的靠在座椅上,品茶议事: “到底是比不得世兄清雅,品茗赏景,不似我等俗辈,汲汲于权势富贵听闻那位靖远伯已来过世兄府上了?如何?他可松了口?” 水溶失笑道: “此人才走不久,殿下便寻上门来,这也太急切了些。” 李隆便道: “若非本王早知,彼若见我,必是三缄其口,也不必叫世兄废这般辛苦前番两次意与其结交,终究不能得偿所愿,连本王送的礼物,也悉数退还,实在是无处下手,岂能不急。” 水溶疑惑的看他一眼,眼神略有几分深邃道: “莫非是又出了何事?竟叫殿下这般如芒在背?” 李隆一口饮尽了杯中香茗,叹了口气道: “春寒料峭啊世兄乃我至交,于本王助益良多,便不再世兄跟前遮掩了 前些日子右掖军中操演,听闻又出了个叫李权的,本是皇兄府上一侍卫,现如今就了一千户之职,竟通晓军略,演兵大胜,据说名字都已报到父皇跟前了,只怕早晚将要大用。 这朝堂文武两道,盘根错节,杂乱不明。皇兄向为嫡长,又得祖父喜爱,文臣大多皆欲从嫡长之制,免生事端,连三位阁老,也多有此心。这本是常理。 前番柳芳出狱,右掖落到他手里,那柳芳遭逢一败,丢了世爵名禄,似也颇有振作之意,浑然不似先前,在右掖提拔新人,培植人手,不遗余力。 偏又与皇兄走的极近,他虽为一败军之将,终究是出身公府,在军中也多有旧谊,皇兄有他相助,连在武臣里头,也愈发得意了。 本王虽不才,也还读过几本书,纵不敢言通晓文武,只好在未敢起忌害之心,待人以诚,故倒也颇得几位大人倾心相交,更有幸得世兄倾力相助。 本王原也不欲相争,倘若皇兄能和睦手足,本王来日闲散富贵,已颇足乐,只是以我那位皇兄的性子,未免太狭忌了些,将来如登大宝,恐天下无本王立足之处,其中艰难,亦是情非得已啊” 水溶目光微动,轻笑道: “殿下过虑,梁王虽为嫡长,然东宫之位,终究要看圣意,若陛下果真已属意于梁王,何故至今仍叫东宫空悬无主? 暮冬寒威尤存,殿下且观我这园中景致,眼下虽是残荷败柳,枯槁无趣,然地脉回暖,只是蕴藏未发而已,只待一场东风,届时新绿满园,世事沉浮,亦同此理。” 李隆苦笑一声,想着圣意只怕也未必就在自己身上,而今后宫之中吴贵妃权势愈盛,自己母妃反倒渐渐遭了冷落,那位新晋的元妃也是个太过本分到底,整日里弹琴读书,不问外事,母妃欲同其联手,竟被拒绝。 倘若梁王是吴贵妃所出,李隆觉得自己只怕也早就认命了,只好在老三年纪尚小 “罢了罢了,圣意如渊,我等岂能揣测,且还是以眼前之事为要?靖远伯之意,究竟如何?” 水溶便将先前之事说出,李隆皱起眉头,又叹了口气: “终究只是‘报恩’,却非‘求情’,况且薛家也未必真对他有多少恩德,看来薛蟠的分量,终究不足以叫这位靖远伯下此决心,可惜” 水溶微微一笑,面上不动声色的劝道: “可惜这位靖远伯自身倒无甚手足兄弟,难寻弱点,用这薛蟠为饵,倒确实多绕了些弯子,只好在这人的确是个愚笨不堪的蠢物,倒胜在便宜,不费多少功夫。 但若眼下便觉不足,也还为时尚早,倘若其果真不在意薛蟠死活,或是那薛家母女的情面,已他的心计,只怕今儿根本也不会找来,他既然肯来,多半早晚是要咬这钩饵的。 毕竟是年少扬名的将军,城府心计,自是不缺,更能将军法融会贯通,‘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说不准就是故作此态,意图迷惑。” 李隆皱眉沉吟,缓缓点头: “倒也是个说法,既如此,就再叫那薛蟠多吃些苦头。也好叫世兄,早日做一回姜太公。” 水溶笑着点点头,全然不以为意,薛蟠是死是活的,他们原也不放在心上,屋中静默片刻,暖阁中只闻炭火的毕剥声,过得半晌,李隆方才起身道: “既然园中春意,还需些时日方显,本王尚有些要事,先不多留了。” 水溶送出府门,笑道: “殿下胸有沟壑,更兼德行出众,泽被万方,纵有一时之挫折,也不必放在心上,终究欲为参天巨木,亦需沃土深根,静养时机,方能抵御风霜不是?” 李隆笑着点点头,坐进轿子里,随口吩咐一句: “去钱尚书府上拜会。” 车轿缓缓而行,水溶立在门口目送,待李隆走远,方才转过身来,思量片刻,笑着对管家吩咐道: “时值早春天寒,本王听闻狱中不见天日,多半更要苦寒几分。那薛蟠虽伤人在先,终究两家祖上也是旧识。 你去交代一声,就说本王的意思,虽国法不容私情,倒也不可摧残太甚,叫他们注意着些,别叫人生了病,更不可怠慢了。 若是那位薛家太太,或有旁人意图探视,也不必阻拦,只是狱中污浊不堪,终究不是个正经去处,又多有穷凶极恶之徒,外头的物件,这些时日,便不要往里头送了。 这冰下之鱼,一日不见天光,早晚是要撞破头的” 管家闻言,领会了水溶意图,赶忙匆匆而去。 水溶交代完了事情,转身回府,又想起那位掌柜曾说给自己的一桩旧事——当然如今这掌柜已是个死人了。想着这位靖远伯曾险些便落入自己掌中,可惜功亏一篑,也忍不住摇头扼腕: “可惜可惜燕娘之事不成,方有今日之难,终究是你用人不当之故,也算死得其所” 第574章 海风 “方才那位薛家太太和薛姑娘又来过,让小妹劝回去了那位北静王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林思衡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指尖轻轻敲击扶手,听见边城说话,眼角微微挑动两下,嗤笑道: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拉拢站队这一套,看来是因我前几番没给他们面子,大抵也想叫我知道知道厉害,说不准还有杀鸡儆猴的想法在里头,哼哼,恩威并施,果然是这些皇子王孙的天赋。 似我等尘民草芥,在他们眼里,只要他们伸出手来,我们就该卑躬屈膝,感激涕零的叩拜谢恩,居然还敢驳了他们的‘好意’” 边城也附和着笑笑,又听林思衡问道: “那个死去的女掌柜查的如何?” “这人做清风楼的掌柜已有二十来年了,向来长袖善舞,在京师也算一号人物,没什么仇家。在东城有一处宅子,其丈夫与城外几处匪帮有些勾连,还有一女,十四五岁,但咱们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林思衡“嗯”了一声,倒也并不意外: “之前咱们看的分明,薛蟠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不曾习武强身,他推那一下,如何能隔了这么些日子,反倒要了人性命? 莫不是那薛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习武高手,他那一下,竟给人打出内伤来不成?那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手段如此粗糙,偏又简单直接,只凭权势二字,偏叫你虽看的分明,却又无计可施若我猜的不错,她丈夫和女儿,眼下多半也是遭遇不测了,倒是干脆利落。” 边城隐隐听见一声叹息,低声道: “总归薛蟠其人,与咱们也没什么牵扯,咱们若是不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林思衡低笑道: “那这薛蟠自然是死路一条了还记得潼关前头,发粮食的那支商队吗?” 边城自然是忘不了,也就是在那一夜,他真正意义上学会了“吃人”,此时林思衡提起旧事,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边城神色微动,眉头皱起: “怎么,难不成那是薛家的商队?” 彼时天色昏暗,人潮汹涌,边城一心照看小妹,不曾细瞧,林思衡却将那徽记瞧的分明,又在金陵与薛蝌暗中试探过,此时便点头道: “不错,虽非一房,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正经是个外甥救这薛蟠一条小命,也当是报恩了。” 虽说薛家当年那块饼子,害得自己挨了一顿好打,但恩就是恩,边城也点点头,不再劝阻,两手握拳,拧的骨节咔咔作响: “公子所言有理,若真是如此,咱们救他一回,倒也是欠着他的旁人或许无计可施,咱们若执意要救,那也有的是办法。” 林思衡斜他一眼: “说什么傻话?虽要救人,又岂可为此一介蠢夫,害了咱们自家人手?不着急,在我没给个准话之前,这薛蟠死不了,保住他一条性命就够了,叫他吃点苦头也无妨,说不定还能长长记性。” 边城扬扬眉头: “公子的意思是?” 林思衡呼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趣: “不急,跟他耍耍这件事交给老四去处理,我看他最近都吃胖了让老三帮忙照应着些就是,这京察是一把双刃剑,他们用的,我们也不妨借来用用。” 边城略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旋即失笑道: “倒正是公子英明,是不该叫他这样闲着,上回我见他,早年里学的武艺,他早都忘的干净了,如今连我一拳也接不住。” 林思衡也笑道: “是啊,说是被你打的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专到我这来告状来着,行了,你去跟老四交代一声,叫他当心些,可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边城点点头,推门出去,临了又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的问了一句: “真不是为了那位薛姑娘?” 话刚出口,便险险的避开朝自己砸过来的一颗橘子,七拐八拐的逃之夭夭。 林思衡有点可惜的看着骨碌碌在地上打滚的橘子,随手又捡起来,漫不经心的剥着果皮。 薛蟠的案子,他面上殷勤的很,其实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倘若将薛蟠换作薛蝌,他说不准还能更上心些: “一个要用我,一个要杀我,一个要拉拢我,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唉,也不知道小七,到龙觉岛了没有” ———— 海风徐徐吹拂,带了丝丝缕缕的咸腥味,昨日一场风暴刚刚过去,海面上竟呈现出波澜不惊的安宁来。 神京的气候还颇有几分寒冷,这里却已经明显开始暖和起来了,返程的候鸟划过头顶,留下馈赠的礼物,“啪叽”一下,砸在离额头不远处的甲板上,显出黑白交织的痕迹来。 脑子里头嗡嗡作响,视野一阵模糊,眼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似的,周衡竭力的眨了两下眼睛,艰难的坐直起来,风从甲板拂过,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叫他混沌胀痛的脑袋勉强开始运转。 有人从身边走过,蹲了下来,试图将他搀起: “六爷?六爷?没事六爷?” 顺着力道,艰难的站起身,四下张望,身旁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有人到处泼水,浇灭甲板和船帆上的火焰,顺带着将尸体上渗透出来,流的到处都是的血迹清洗干净。 眼前还是有些模模糊糊的重影,周衡用力的甩甩头,用手背擦去眼角的血痂,似乎有些刺痛,但好在视野清晰了些。 他隐约记得有个红发白皮的西夷,高大健壮,拿着链锤,想要砸他脑袋,被他拿刀拨了一下,可惜正瞧船上挨了一炮,叫他脚下一晃,手上力气一松,继而便昏沉下去。 “打完了?” “打完了,六爷,还是咱们技高一筹!” 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几步,将自己那把刀,从那西夷的肚子里拔出来,胡乱擦了擦,紧紧的抓在手里。 像这样的危险,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海龙王的威名,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出来的,经历的多了,神经也不免有些麻木起来。但自己还活着,总归是一件好事。 周衡苦笑一声,看着遍地或是黑发,或是红发的尸体,远处跪着一群俘虏,少数几个还是汉人面孔,但大多却都是些白皮蓝眼的怪样子了。周衡感觉有些酸涩,又似乎微微感到庆幸: “有跑掉的没有?” “这掉水里的,好些没法找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船都还在,只是大半也用不得了,就只剩下三四艘,修一修还能用。只是二郎们伤的厉害了些” 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将一具红发的尸体搬起来,直接丢进海里,周衡静静的看着,半晌仰起头来,呼出一口气: “老规矩,咱们的兄弟,死的活的都要带回去,尸体也要入土为安。” “六爷放心,俺们都晓得。” “咱们要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找到几个箱子,里头还真有几张图纸,可惜有几张被火烧的缺了边角,这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顶用,已经把工匠都挑出来了,还留了个通译。” “回程,修整一番,给那帮尼德兰人发信,咱们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让他们赶紧把尾款结一下,接下来,看他们自己的手段了” 第575章 操典 船队拨开海面,还未近岸,周衡迈步走下这条抢来的细长战船。 脚心的沙子湿润温暖,似乎连身体上的疲惫也消散了些,远远的已看见一道人影迎来,向他敞开怀抱: “六哥。” 周衡咧咧嘴,猛的也张开手,将跑来的郑阳夹在腋窝底下,郑阳瞪大眼睛,话还没说出口,血腥味和酸臭味,相互裹挟着窜进他鼻子和咽喉里,叫他抑制不住的作起呕来,手忙脚乱的挣扎一番,好不容易才逃出一条生路 : “你这多久没洗澡了?什么怪味?” 周衡嘿嘿坏笑两声: “这就叫男子汉的气概,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久,就听说你出海了,真跟佛郎机人打起来了?” 这话其实有些多此一举,郑阳目光巡挲着不远处海面上的明显伤痕累累的船只,炮击的痕迹以及火焰熏烤出来的黑灰清晰可见,从船上下来的士卒都有疲态,大多身上甚至还绑着包扎的纱布,心里已然分明: “怎么打的这么突然?” 周衡抓起一把细沙捻了捻,清除干净手指缝里的血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上回你走没多久,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就在这附近做了一场,佛郎机那边拉了广州的海防军助阵,人多势众,尼德兰人立足未闻,吃了个大亏。 这一仗打完,这帮佛郎机人就真把濠境周边当自己家了,不单四处打击尼德兰和其他几个周边国家的走私船队,还正儿八经的派了个使节来叫我归顺,说什么一个月内,我要是不投降,他就要屠岛,这真他娘的 咱们的船坞,工匠,一大半都在这,本来是没想现在就打的,低声下气跟他们扯皮扯了大半个月也没个鸟用,这帮红毛鬼听不懂人话,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 恰好那伙尼德兰人也不死心,偷偷摸摸的找上门来,我又想要他们的船跟工匠,好歹谈妥了条件,就设了个圈套引那帮佛郎机人钻过去,前后夹击,大获全胜。” 周衡把话说的轻描淡写,面上的神情还有些得意,郑阳皱皱眉头,盯着他右眼上的眼罩看了看: “你戴这玩意干什么?” 周衡扯了扯眼罩的下沿,大大咧咧道: “海盗嘛,当海盗哪有两个眼睛的?我这也算入乡随俗了,你这趟干嘛来了?公子有吩咐?” 周衡怕他多问,随口扯了两句,就岔开话题,郑阳也赶忙正色起来,一边随着周衡往里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册子递过去: “公子列了几项火枪和火炮的改进意见,并专门说了,叫你想想办法,把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的造船术搞到手,此外还有几本册子,瞧瞧。” 周衡接在手中,先看了看那几项意见,连连点头道: “公子果真学究天人,昨夜里打了一场,这帮红毛鬼的船的确是快,咱们自己造的船虽然大,却又未免笨重了些,偏偏他们的火炮又厉害,咱们在他们跟前,弄不好就是活靶子。 这造船术的确得弄到手,正好这回看看能不能讹尼德兰人一笔这些是个啥?” 周衡将火枪火炮的几项改进意见记在心里,转头又看向另外五本册子,一脸迷惑。 这五本册子明显都是手写的封面,上面写着《队列操典》,《火枪操典》,《火炮操典》,《步炮协同》,《军队纪律》。 郑阳咳嗽两声,低声道: “公子原话说了,除了最后一本要不打折扣的去做,其余四本,都是仅供参考,具体怎么练,还是要看你这边的情况。 你只要能把他想要的效果练出来,这四本册子,你要是不嫌剌得慌,拿去擦屁股他也夸你俭省。 二哥那边也是一样的,左掖京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些东西不大好弄,反倒是你和二哥这边更方便些。” 周衡神色古怪,又想起小时候,林思衡在柳树街里掏出的那一本册子来,这么多年,增增补补的,慢慢的也就成了如今黄雀的根基,这下可好,一下子掏出来五本 先略过前面四本,将第五本翻开来,略瞧了两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左掖难不成还敢闹事?好家伙,看来公子这是真要把咱们的人当岳家军来练了。” “公子在军中威望日隆,闹事倒是不敢,只是皇帝一直在往里头掺沙子,咱们也不好拦着,这些东西要在京营里弄,动静大了,肯定是瞒不住的” 郑阳看他一眼,叮嘱道: “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兵贵精而不再多 不过他也知道你的难处,钱庄已有起色,今后往龙觉岛这边的钱财份额,还会再加三成,那些收拢来的海盗,若太过桀骜不驯,就慢慢淘汰掉,转为招募沿海渔民,不能叫公子失望。 二哥那边可没说一个难字,六哥,你不会是不行?” 周衡面有难色,河南的情况,他已不是很清楚,但他这边的人,且不说眼下至少有一半,本就是收拢来的海盗,就是他自己带来的人,扮海盗扮的久了,多少也沾了些匪气,有时候难免有些出格的事情,不太过分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是按着这册子上的所谓“纪律”来处置,只怕他的老部下们都免不得要有意见。周衡斜他一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二哥的性子我又不是不清楚,最是认死理的,行事一板一眼,有这东西,只怕还合了他的心意,不过你放心就是了,不就是练兵么,正好我打小就想当个将军来着,这也算提前过过瘾了。” 郑阳笑了两声,跟着周衡往屋子里走: “还有一桩,我这趟来,把河南那边的火炮匠人都带来了,今后火炮只在你这边造,二哥那里,只保留火枪作坊,还帮你带了些人手来帮衬,你得想办法安置起来。” “嗯?出什么事了?” “未雨绸缪罢了,伏波帮声势愈发大了,我来之前,林老爷就把公子叫去提了醒,伏波帮若引来官府查探,只怕河南那边早晚也要惹人眼,火炮造起来毕竟动静太大,届时不好遮掩。” 周衡应了一声,转头唤过一个属下,叫他去安置住处,两人将正事先交代完,也不免闲谈几句,便又是另一番氛围了 “你来的正好,刚抓了一批俘虏,除了工匠,我瞅着里头还有几个不错的西夷女子,你远来是客,让你先挑” “你果然是学坏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子那些规矩就是给你定的你刚刚才看的,现在就敢犯” “什么话?我又不去搞强迫那一套,这帮人船上带的女子,那就是专门做这生意的,给足了银子,她们高兴的很,甚至还敢反客为主呢你到底要不要?” “长得确实不错?不能是咱们汉人家的姑娘?” “嘁,你想的倒美,咱们汉家的女子,就是长的跟个水桶似的,在这地方那也都是姑奶奶,我都高攀不起” “那那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然而才只是歇了半个多时辰,远方的海平面上,又渐渐显出几根桅杆的痕迹 第576章 造船术 “打完这一仗我就给尼德兰人报了信,就知道他们一准也要来,倒没想到比我想的还着急,你帮我搭搭场子。 这帮人好像也来了个他们那边的贵族,听说也是个伯爵来着,也不知道有多大分量,我这样子肯定是装不了贵族了,你白白净净的,正好扯虎皮。” 郑阳一脸不爽的质疑道: “你这什么话,说的我跟小白脸似的?我看咱们这边伤亡不轻,这时候叫他们来,你就不怕尼德兰人趁火打劫?” “呵呵,那也要他有这个本事,他们被佛郎机人打的可惨,我这都算是给他们报仇了,正好把你带的那些帮手都用上” “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他们不恩将仇报就不错了。”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岸边迎去,不多时,一伙尼德兰人登上龙觉岛,周衡这边拱了拱手,尼德兰人则弯腰行了个抚胸礼。 领头一人瘦高嶙峋,穿着猩红线绒外套,许是在海上待的久了,上头的金线刺绣被海雾侵蚀的有些黯淡,后面还跟着一位西夷少女,穿着蓬大的白裙,红发微卷,鼻梁间有些不太起眼的雀斑,正好奇的四下观望着。 两边各自叫来通译,鸡同鸭讲的寒暄一番,那少女指着不远处一座用木板刻成的墓碑,疑惑道: “那是谁的墓地?怎么就葬在这里?岂不是要被海风侵蚀了?” 周衡眨眨眼睛,凑过去一瞧,神色古怪道: “这是黄鹤黄九爷的墓,他是咱们这座岛的肇基之人,若没有他,没有今日的龙觉岛,可惜英年早逝,因此专门葬在此处,叫来往之人皆能瞧见,以示尊敬。” 周衡胡言乱语一番,心里暗自憋笑,黄鹤的尸身早就在海里了,这不过是因他前番闲的无聊,因恶趣味随手写了字,插的空板子罢了。 尼德兰众人信以为真,想着远来是客,又是来示好的,便都一同过去,真就毕恭毕敬的弯腰行了一礼,自觉尽到了礼数,方才说起正事来,那位尼德兰的伯爵面上挂笑,称赞道: “阁下船队的突袭效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像阿姆斯特丹的钟表一般准时,我见过许多海盗,大多都除了凶狠以外,毫无可取之处,还没有能和阁下这边相比拟的,不愧的扬名四海的海龙王。” 待通译解释一遍,周衡扯扯嘴角,故意装作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拍了拍郑阳的肩膀: “我这海龙王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京里贵人的扶持,好歹才有些建树,这位正是贵人的使节,说有要事与威廉伯爵商议。” 威廉伯爵诧异的看着颇为年轻的郑阳,眼神动了动,在周衡与郑阳两人身上打转一番,又堆起笑问道: “不知那位贵人是何品级?” 郑阳呵呵笑道: “这倒也不必多问,只要威廉伯爵知道,我们有能力,叫伯爵得偿所愿就是了。” 威廉神色一喜,尼德兰虽近年来飞速发展,只是终究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若是在家门口,他们倒也不怕佛郎机人,只是在这万里之外,支援不及,终究比不得佛郎机人扎根日久。 威廉做梦都想把佛郎机人从这边富饶广阔的大陆周边赶走,好由自己来垄断与这大乾的通往北大西洋的贸易,倘若真能如此,到时候赚下金山银海,捐献贡金,自己说不准死前把家里的爵位抬升到公爵 念及此事,威廉眼神愈发热切,连连点头道: “正是如此,只要我们两家联起手来,一定能将佛郎机人从这里赶走,倒时候定有重礼大谢!” 郑阳嗤笑道: “贵人也不缺你什么重礼,这种客套话暂且免了,还是谈点实际的,赶走佛郎机人,你的好处最大。我家贵人虽不喜佛郎机,倒也未必就要跟他们起什么争执,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 威廉面上笑意不变,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两个随从搬着箱子近前,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许多火绳枪: “自然如此,使者请看。只要阁下愿意与我们联手,我们可以为阁下提供火枪,甚至是火炮,以及其他货物,例如天底下最精美的琉璃器,一定能够在宴会上,会阁下的主人增添光彩。” 郑阳探头瞧了一眼,便又坐正回来,摇摇头哂笑道: “火枪火炮,我们自己就有,还不比你们的差,伯爵的这些玩具,或许能打得出佛郎机人的胸甲,却打不开月港市舶司的大门。 至于琉璃器,我们也不要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贵人已有吩咐,阁下若真想与我们联手,我们要阁下的造船术,图纸,还有工匠!” 威廉面色突变,颔下的短须抽动了一下,当即摇头道: “东印度公司不是广州的茶楼,造船术不可能给你们,他属于全体股东所有,我也没有办法。” 郑阳微微一笑,他在来之前,就已经被林思衡面授机宜过了: “威廉伯爵这话,不如还是留着哄小孩子,造船术虽说是归东印度公司所有,但我相信,以威廉伯爵的能耐,一定还是有办法的。 毕竟,东印度公司不止阁下一个股东,但,眼下有机会能与我大乾做大交易尼德兰人,可就只有威廉伯爵一人了。” 威廉面沉如水,依旧沉吟,郑阳拍拍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威廉伯爵不妨瞧瞧,只要咱们两家合作,这些东西,你都可以买到,运到阁下老家去,单凭价格,也足以叫佛郎机人应对不暇了。更别说阁下,又能从中赚下几座金山来” 威廉狐疑的接在手里,随意看了看,当即瞳孔一缩,对郑阳背后的那位贵人的权势,又有了些新的认识,眼珠子转转,显露出几分老狐狸一般的狡黠来: “我不会违背公司的规矩,东印度公司的造船术绝不可能给你不过,我手里倒也有一份盖伦船的图纸,即使是逆风,也可在海上疾驰犹如鲨鱼,工匠也可以给你,只要这上面的东西真可以买到的话。” 郑阳皱着眉头,劈手将册子夺过来,冷笑道: “威廉伯爵好算盘,只用一张图纸,就想换取贵人的支持?既然阁下没有诚意,我看还是阁下自己慢慢去与佛郎机人争斗。” 威廉连忙劝道: “使者息怒,有什么话,慢慢商量就是了嗯那么我再加一项四磅舰炮的炮管螺纹技术,使者以为如何?贵国这边的火炮,在下也略有些研究,恐怕还没有这项技术。 这是最新的技术,连那些该死的佛郎机人也不懂,有了它,可以让火炮打的更远更准,使者应该知道这意外着什么?使者的舰炮若有了它,将来与佛郎机人争斗,一定更能大占上风。” 第577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阳眉头一挑,倒想起先前林思衡所言膛线一事,听起来倒似乎与这螺纹起的作用相仿,不免有些意动,只是拿准了尼德兰人无力在大乾周边应对佛郎机的报复,不肯松口。 好一番讨价还价,直到又谈妥了一份船肋的曲木蒸汽弯制法,才算初步达成了协议,作为补偿,郑阳又随口提了一句希望能采购粮食和木材,这件事威廉倒一口答应下来,他们的殖民地里,多得是这两样东西 谈判的环节过去,气氛又轻松起来,威廉忽然问道: “使者先生,不知那位贵人年纪多大,是否已经娶妻?” 郑阳懵了一下,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威廉喜道: “这太好了,我的女儿今年十六,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她读过很多书,也喜欢你们的文化,我看” 郑阳瞅了一眼敢往海盗窝跑,就这么和一堆陌生男子站在一块的西夷女子,闻言差点被口中的酒呛死,赶紧摆手道: “咳咳咳不不是阁下的好意,我替我家主人心领了,我家主人虽还没有婚配,但是已订过亲事,只怕要辜负阁下的好意。” 威廉闻言,面上便显出几分可惜之色,无奈的耸耸肩膀,却仍旧要郑阳把这话带回去,还硬塞过去一幅画像,郑阳无奈,只得应承下来,又饮酒作乐一番,这伙尼德兰人便乘船告辞。 “父亲,那个使者太无礼,您是尊贵的伯爵,他只是一个使者,怎么能跟你平起平坐的说话?” 威廉叹了口气,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无奈道: “杰西卡,这里不是尼德兰,大乾这个国家,与我们的国家相比,领土实在是大太多了,百十倍也不止,即便那使者背后的人,只是一个子爵或者伯爵,手里的财富,也依旧比我们的公爵大人都要超出许多。 这个国家的实力深不可测,那些人的火枪火炮,我早就打听过,虽然还未必能比得上我们,但也已经不差多少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国家,他们能一战重创佛郎机人的舰队,换成是我们,恐怕也是差不多的。 利益和实力才是根本,杰西卡,你要明白这样的道理,所谓礼数和脸面,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想要在这片富饶的大陆和海域立足,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直到我们足够强大到可以压服他们为止,那时才能去与他们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凭那人给出的货物清单,我看他的实力,应该不在佛郎机人的靠山之下,只可惜那个人已经订婚,不然只要两家联姻,结盟会更加牢固,凭那人的实力,我们得到的帮助也会更大。真是可惜 但是我的女儿,你有堪比须德海黎民时第一滴晨露一样漂亮的眼睛,说不准那人看了你的画像就会后悔。” 杰西卡眨眨澄澈晶莹的蓝色双眸,对自己这桩可能压根儿就没影儿的婚事避而不谈: “可是我们把自己的技术给他们,万一将来他们也跑到我们国家怎么办?” 威廉哈哈大笑,浑不在意的说道: “我的女儿,我查过很多资料,这片大陆实在是太过富裕了,他们简直什么都有,以至于让他们的统治者丧失了探索海洋的雄心,不然凭他们的强大和这样多的人口,哪里还有我们的事? 不必担心这些,杰西卡,眼下我们还是要把目光放在那些该死的,爱吃独食的佛郎机人身上,有了这些巨量而又便宜的货物,我们可以快速抢占他们的市场,迅速的壮大起来。 就让这些佛郎机人去守着他们拿彩绘的教堂骄傲自大去,他们只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我们尼德兰的舰队,将永不停止,直到穿越北海的风暴!刺破他们的肝胆!” —————— 送走了这帮尼德兰人,周衡与郑阳两人不约而同的出了口长气,对视一笑,在海滩上散起步来。 “啊,终于是走了,一股怪味,香不香臭不臭的,呸,还想嫁给公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那些新罗婢,也比看这些西夷女子顺眼些,好歹跟咱们长的差不多才是。” 郑阳也摇摇头,面色有些无语: “行了,这事咱们就别提了,我只管把话带回去就是了,要不要这西夷女子,还得公子自己拿主意,这次虽谈下了这些东西,你这般也得抓紧把图纸和工匠都要过来,免得这帮人又反悔。” 周衡嘿嘿一笑: “这种事还是得你来,我就不耐烦谈这些,过几天我就去要东西,等银子到了,我这边的船坞和火器作坊就可以再扩大些,倒时候也给某些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只是你从哪听说的那什么船肋的造法,我里里外外打听这么久,也都没听人提起过这玩意。” 郑阳回头,往里头看看,自打从黄鹤手中夺来此处,周衡便从没有离开过,建设此处,尽心竭力,不知经历多少厮杀波折,又从河南时不时的往这里移送工匠及家眷,如今这座岛上,已是颇为热闹了: “自然是公子提过的,我不过是诈一诈,他们居然还真有,这回将造船术拿下,二哥和四哥的货物,往后也有了出海的渠道,我的事情就算完了,明儿就启程回京,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的?” 周衡愣了一下: “这就要走,也太急切了些,京师复杂,公子身边不能少了人手,我就不留你了,你替我转告公子” 周衡抬手,拍了拍胸口衣服里的几本册子,咧嘴笑道: “虽然是难了些但周衡不会叫公子失望,他要的兵,我会练出来的!” 第578章 恶语中伤 京师太平。 除了不时又有几个官员,或因贪腐,或因渎职,又或只是因党争之故,被对家弹劾获罪以外,再就是世面上多了些新近出炉的权贵人家的流言蜚语、话本说书。 这时节春耕未至,对于底下的老百姓而言,算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安宁日子,但对于这些流言话本中的主角而言,则又未必能惬意的起来了。 水溶今日换了一身素锦常装,并不去自己那顶层的房间,反倒专寻了二楼一处半隔断的僻静角落,黑沉着脸,眼底全是不愉之色,正竖着耳朵,听着不远处邻桌的几人交谈: 一人低笑两声,开了个玩笑,身上还穿着国子监的衣裳,言语却并不似个读书人一般讲究: “周兄所言,都是陈年旧事了,好没意思,想来你最近是约了哪个娘们,躲在房里十天半个月没出门不成?京里最近好大的热闹?你就没听说过?” 对坐的一绸衫商贾讪笑两声,倒也未敢驳斥,只是追问道: “什么热闹?莫非是东城失窃的案子?” “失窃?这等俗事何足挂齿!” 那国子监里的学生嗤笑一声,带着读书人的清高,又有难以遮掩兴奋之色,与人聊着八卦,又有一穿着富贵的年轻公子接话道: “赵兄莫非说的是是那位贵人的‘雅事’?传的倒是有鼻子有眼,只是却不知道真假。” 那位周兄也会意过来,稍稍低着头,似乎有些害怕,却还忍不住道: “这我倒也听说了,只是未敢轻信,那位王爷平日里也常出府,瞧着分明是龙章凤质,气度不凡,最是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这不能?莫非是有人恶意中伤?”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老话不是常说的?就这事之前,我还听南城开绸缎庄的王员外说起,他有个远房侄女,就在那王府里头,好端端掉井里给淹死了,才十二三的年纪” “这些个贵人家的事,外头的人哪里能知道?若真如此,岂止是内帏不修?只怕更吓人的事也有,这清风楼的妈妈不就是才换的?说是叫哪个给打死了,可我听说,分明是一家三口全都不见了,这岂是普通人的手段?” “你这这真的假的?你认得原来的柳妈妈?” “嘿嘿这地方我常来的,自然认得,不过倒也认不得她家里人唉,这柳妈妈死的也未免太客气,新换的这个,漂亮倒也漂亮,只是少了些风韵~” 几人都心照不宣的窃笑几声,那国子监的学生又吹嘘道: “这事我听着倒也像是真的,礼贤下士,怜贫惜弱,那都是给外人瞧的门面!你们以为这清风楼,在咱这大乾开的到处都是,是为的什么?那位王爷再是厉害,又能受用几人?真当着就是一处秦楼楚馆不成?” 一旁几人都听得入神,伸长了脖子等他的后话,这监生的虚荣心便大大满足,面上显出几分嘲讽的神色来,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杯口: “要不是我族叔乃是中军里头的将军,这事连我也难知道,你们看这销金窟,寻常人都进不来,出入多朱紫,来往皆顶戴,以这些女子为饵,不正好用来结纳权贵?这里头什么心思,你们还不明白? 若非如此,这般尊贵的人物,若真少了银子花用,自然有无数的人愿意给他,又何必有此雅致,专挑了这一门营生,说起来可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同桌其余几人皆吃了一惊,被这话里暗藏的意思震的一时说出不话来。 水溶再听不下去,猛的将筷子拍在桌上,面上由青转白,继而又转为一片紫红,额角都蹦出青筋来,全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对坐的李隆赶忙安慰道: “此不过市井之言,不足为信,世兄不必介怀,随他去就是了。” 水溶面上强作镇定,深深的出了两口气,抱拳施礼道: “殿李兄勿怪,实在在下修养不足,骤闻此中伤之语,一时失了体统。” 李隆自然连忙表示无妨,也皱眉道: “这流言起的蹊跷,世兄可知是从何而来?” 水溶喘了两口气,声音还因方才的惊怒而有些微微发颤: “此等恶语,岂是无端而来,必是有人刻意捏造!叫小王看,若非那位殿下有意与小王顽笑,只怕就是与薛家的案子脱不开干系了!” 李隆摇头笑道: “我那位兄长,虽读了不少的书,却不是个能有这番心思的,更未必有这番能耐到底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果真是将军法运用的出神入化,这一番混淆视听,偏偏又润物无声,竟摸不到半点跟脚。” 水溶面沉如水,起身焦躁的踱步: “小王也以为如此,不瞒李兄,此流言方起之时,府中管家便已报知小王,小王那时就叫人暗中查访,孰料这流言却似野草蔓延,难觅源头,不过几日功夫,竟已是人人都在 这厮未免太过无礼!李兄与在下屡次意图与其结交,一片善意,他纵是不愿,只管推辞便罢,何故行此等阴私手段!未免下作!” 李隆叹道: “可见这位靖远伯是一心要靠着父皇了,看来对我等也颇有戒心,竟这般决绝” 水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拱手辞道: “本欲与李兄把酒言欢,不料又遭此辈无知之人中伤,心头实在愤懑难安,容小王暂且告退,回府再催问一番。” 李隆自不拒绝,又安慰几句,便任由水溶离去,独自叹息一番,便也告辞。 水溶离了楼中,独自坐在轿子里,虽已过了些许时候,面色却比先前在李隆跟前时愈发难看,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之态。 倘若只是谣传他好色肤浅,杖杀仆役,以他的涵养,倒也不至于这般,旁的也都罢了,偏只那一句“结交权贵”,却叫他不得不惊惧起来。 毕竟以他的身份,似那好逸恶劳,贪恋美色一类的说法,落在有心人眼里,都可算得上是美颜了,偏只这桩,若落在实处,却真不是开玩笑的 又正是京察之时,平日或许旁人听了,也只一笑置之,眼下朝廷里斗的这般厉害,保不住就有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御史听了这“流言”,当了真,便真要来查此事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水溶越想越气,眼底甚至都显出两三分惶恐之色,一把将手中的香珠串掷在地上: “竖子!竟敢如此中伤于我!” 轿子外头的长史听见动静,赶忙请罪不止,水溶强行按捺心中怒火,恨声道: “还不曾查出究竟是何人造谣?” 长史汗颜道: “这咱们的人明察暗访数日,也拿过几人逼问,却却也都是听别人说的,还不曾拿住根底若叫下官说,何不就干脆指使人举告那姓林的就是了,也未必就要什么实证。 那厮得罪的人也不少,自有人落井下石” 第579章 鼠有鼠道 水溶气得眼前发黑: “好蠢的东西!还嫌本王的事情不够多是不是?!真把官府扯进来,像这等事,未必能奈何他不说,本王倒先要焦头烂额了! 查!继续给本王严查!定要将这幕后生事之人揪出来,本王要叫他知道厉害!” 还有方才楼里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本王就觉得颇为可疑,尤其是那监生,既受皇恩,却不思精进学问,报效朝廷,反倒与商贾贱流来往,还敢恶意揣测!叫人细细盘问!” 长史忙不迭地的答应下来,又听水溶咬牙低声道: “叫那薛蟠再吃些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了流言汹汹,那些东西不能再留在后园里了,今晚运出去,此事不能再用府中人手来办,定要稳妥,你要亲自盯着!眼下这时候,绝不能被人抓住一点把柄!” 长史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躬着腰低低的答应一声。 当晚夜里子时左右,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街面上除了巡夜的巡捕兵丁和几个打更人,本该再无旁人,却再一处暗巷子中,聚着几个人手,一旁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骡车,上头放在两个破布袋。领头的汉子道: “府里老爷最近读书,说要勤俭,偏偏太太又好用些海货,才买的多了,倒坏了不少,也不敢叫老爷知道,只好叫你们偷偷运出去扔了。” 倪二皱着眉头,嗅闻着那袋中传出的一股甜腻腥腐之气,直觉有些犯呕,心里并不大情愿接这趟活。 早前他在南城混饭吃的时候,本就不曾做这暗地里行当,多的给人助拳收债,或是拿些看场子的银子,喝起酒时,也自诩为一条好汉。 但眼下既然南城的饭碗叫人给砸了,他如今吃的是别人家的饭,自然也硬气不起来,只得闷声道: “知道了,就这点小事,还专门叫老子大半夜的跑一趟。” 那对面的汉子见他不当回事,也不多说,只是叮嘱道: “倪二,你可记得别闹出什么动静来,这虽是个好活计,银子不少给你,可若是叫人抓着,让老爷知道了,害的太太挨了责骂,那时我可找你麻烦。” 倪二不屑道: “我倪二办事,从没出过岔子的!要真坏了事,不单银子退你,你就是要打要骂,我也认了这理!” 对面那人便笑了两声,吹捧两句,摆了摆手,示意倪二等人将骡车接过去,便出了巷子,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倪二等人套好骡车,也不往大街上去,只在巷子里头转,渐渐往城门口那边去。 待倪二一行走远了些,不远处一道街角,方才又转出两个人来: 一人正是方才与倪二交割之人,另一人,借着月光瞧见半张侧脸,可不就是北静王府的长史,两人都换了一身黑衣,躲在角落里半点不惹眼,便听那汉子小声道: “大人放心,如今这‘货’,到了这些人手里,便已经稳妥了,这三合帮上头有锦衣军的路子,就是有人发现什么不妥,只怕也不敢去查。” 那长史仍旧皱着眉头,不满道: “只怕还是太惹眼了些。” 汉子连忙告罪几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原本这些活计,也只有南城才有人做,如今那靖远伯管着南城,规矩可比以前严格的多,好多兄弟的路子都断了,也只这三合帮,借着锦衣军的势,才能办得了这事情,也实在没的挑了。” 那长史闻言,恨恨的哼了一声,这才点点头,一甩手走了。 倪二等人行了半晌,身边跟着一道出来“刨活”的年轻人闻着那气味,小声埋怨道: “嚯,这股子怪味,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太太,这般爱食海货,那玩意没多少肉不说,还贵的要命,真不会过日子,我要是那老爷,我也骂她! 就这些东西,还专程花银子叫咱们来运,真是银子多了没处用去。” 另几人便低低的嗤笑道: “二狗子,就你?还想当老爷?我看还是下辈子,老老实实的把这趟的赏钱拿了,咱们也好一块,给你那个半掩门的相好添些胭脂,要不然,怕是脸上的褶子都遮不住了!” 旋即夜色里便传来几声低声的叫骂,倪二走在前头,因他有一把子力气,平日里又要讲个仗义,吃酒喝肉,他也常抢着结账,虽投了“新主”,倒也已经混成了个领头的。 本懒得去管,不料后头几人光顾着玩笑,轮子撞了墙角,手底下一时没扶稳,骡车一歪,车上两个布袋便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啪叽”一声,那股难闻的味道便更浓郁了些。 倪二见出了岔子,扭头走回来,嘴里低声骂了两句,随手将骡车扶正,又搭着手将布袋往骡车上丢。 不料布袋一入手,那股子触感却奇怪的很,并不像什么海货,他常与人动手,只觉隐隐有些熟悉,尚且未敢乱想,然而那布袋方才砸在地上,侧边竟裂了个口中,里头倒正伸出个东西来,戳在他腰上。 倪二借着月光,低头瞧了一眼,眼里猛的瞪大,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那分明是一只手! 趁着其余几人没有发现,倪二胡乱将伸出来手又塞进去,又将那道裂缝抓了抓,压在底下,勉强在小弟们面前保持镇定,斥骂道: “活还没干完,先想起娘们来!再不看着路,把车撞坏了,叫你们扛着走!” 几人方才出了一回岔子,又见倪二发了火,赶忙都安静下来,一路没敢再说什么话,摸黑窜到城墙底下一处水道。 等塞给守城的卒子几两银子,那卒子便打开一处平日里早晚倒夜香的小门,叫几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骡车运了出去 第580章 酒后之言 倪二办完了这差事,领了一笔不菲的赏银,又被吩咐着多在自家歇息几日。 但他性子躁烈,歇了几日便觉闷的慌,况且那晚的事压在心头,更叫他总难入睡,想寻人说说话,却又没处去说,生怕惹了麻烦。 倪二正憋不住,欲出门散心,抬头就望见贾芸提着酒肉来寻他,一下子欢喜起来,赶紧把贾芸往里头迎接,一边说道: “芸二爷瞧瞧,亏得你今儿来了,倒赶了个巧宗,正试试我这好酒。帮里头刚发了银子,我才有钱买来尝尝,不然也难有这机会。” 自先前从倪二这里借了二十多两银子,谋了园子里的差事之后,虽说最后还是靠的林思衡发话,但贾芸自觉受了倪二的恩情,因而又叙起儿时情分,常相往来聚饮,无话不谈,相互以为知己。 贾芸闻言摇摇头,无奈道: “你那酒自个儿且留着,我另带了的,还切了几斤熟肉,老二既要喝好酒,何不去民丰楼里,我如今在那管着事,任你去吃,只管记我账上就是了。” 倪二敞着怀,满面红光的摆手道: “咱们二一添作五,一并都给它喝完就是了。我倪二是个糙人,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就你芸二爷一个知心的。 你要是不在那民丰楼里,我还能请你一道去吃上几回,偏你在那坐着掌柜管事,我反倒不去了,别坏了你的差事。” 贾芸笑道: “这是什么道理?既是真拿我当朋友,还怕这些?酒还是少喝些,喝醉了误事!” “醉了就在我这歇着,有什么大不了的?图个尽兴!” 贾芸笑道: “便是我无事,你难道就不忙着?你那三合帮的营生,不正红火?” 他这话搔到倪二痒处,当即忍不住,眉开眼笑的得意道: “这话倒是真的,任他靖远伯再是霸道,今天捻鸡明天赶狗的,他也得让着咱们三合帮几分,谁叫咱也有后台呢。” 贾芸也知这倪二因是个青皮,被林思衡教训过,虽不敢真做什么报复,喝过两杯酒,骂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 若换作是旁人,贾芸自觉受了林思衡的恩义,少不得辩驳一番。偏偏这倪二对他也是有恩的,况且又是发小,只得装作没听见,讪笑两声。 倪二多饮了几杯,话便多了起来,唾沫横飞的与贾芸吹嘘一通自己的威风事迹,今儿要收了谁家的债,明儿又教训了几个赌鬼,如此种种。 贾芸不免劝道: “老二,这些活计,还是要少掺和些,若是平常时候,我知你是有分寸的,也不劝你,只是如今官府查的严,你可仔细着,若闹出事来,岂不要吃苦头?” 倪二嗤笑道: “芸二爷,你是不知道,这世上,什么黑的白的,要我说,归根结底,还是得看银子!就好像你那个不是人的舅舅,当初你上他家去,说是亲外甥,借几两银子的香料也借不出来,饭也不留你吃一口。 如今再瞧瞧,你芸二爷管着那民丰楼,穿起绸衫大褂,配金戴玉的,你再找他,他还敢不搭理你?上回我还在路上碰着,那王八扯着你的旗号,公王八和母王八合着伙儿,一道压人家的价呢! 呸!什么玩意!就这种东西,他要不是你芸二爷的舅舅,老子少不得教训他一顿,叫他吃一顿饱的!” 贾芸听得苦笑不已,自打他得了林思衡看重,先去民丰楼当了几个月的伙计,跟着前一位姓刁的掌柜,学了好些东西,幸而他有几分聪明,学的倒快,等刁掌柜告老,他便成了民丰楼的掌柜。 民丰楼的名声,如今在京里已是无人不知,他得此抬举,也一跃成了个“体面人”。 其舅卜世仁听得风声,起初并不敢信,待得眼见为实,眼看着这外甥竟是要生发了,态度大为转变,一下子又热络起来,时时上门来拜访,还总捎着他那宝贝女儿。 贾芸素知其嫌贫爱富,却也明白这是世间常理,虽然有些过分,但也懒得起什么报复炫耀的心思,只是对卜世仁所求一概不加理会。 过的久了,卜世仁见捞不到好处,慢慢的又少了来往,只是不想原来竟还在外头扯虎皮。无奈道: “知道老二的好心,随他去,到底是我亲舅舅,好歹看在母亲面上,这些小事,不与他计较就是了。” 倪二哼了一声: “也就你芸二爷好心,换作我,像这等人物,我还管他什么舅舅不舅舅的?” 倪二骂骂咧咧一番,抬手将胡须上沾的酒水抹了一把: “你芸二爷是个斯文人,抹不开面子,如今又成了人上人,瞧着就光鲜” 贾芸赶紧拉了一把,苦笑道: “老二这就喝多了不成?我算什么体面人,你还不知道我什么底细?不过是装出个样子罢了,肚子里头全是草包。” 倪二似乎确有些心事,喝的又急又猛,眼看着便有些醉意,扯开了话匣子: “你芸二爷讲义气,又有本事,怎么不是体面人?不嫌弃我倪二是个泼皮,肯与我结交,又常请我吃酒,没的说,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倪二要是推脱半句,管叫我不是爹生娘养的! 我告诉你!这京城地面上,你瞧着干净,底下底下那可脏着呢!什么王法?狗屁!有钱有势的,放个屁都是香的!像俺这样靠本事吃饭的,反倒反倒被人瞧不起 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事,就得你芸二爷来做,有的活儿,嘿嘿,芸二爷,不是我倪二瞧瞧不起你,你就是干不了!就得得咱这样心狠手黑的来弄!” 贾芸见倪二已有些醉意,便欲罢席,随口笑道: “谁敢瞧不起你倪二哥?这四邻八巷的,谁不知道你倪二哥的胆识?” 倪二便得意起来,猛的点头,带着一种炫耀和倾诉的冲动: “可不是?二爷,我实话跟你说,就就前两天晚上,我我他娘的,还往外运了两个人,死的!干干净净,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着!这就是我倪二的能耐!要换了旁人,谁也没这本事!” 第581章 若要人不知 贾芸听得一突,心里有些发毛,却又忍不住好奇道: “二哥怎的还做起这些来?以往不是不碰这行当的?这时节里,要是被人抓到,牵扯不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倪二往地上啐了口痰。哼哼两声,不屑道: “谁能查到?这都过去几天了,早都让野狗啃干净了,还查个屁!他靖远伯规矩再严,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你看看又怎样?咱三合帮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少了对家,生意还比以前更好些。 那死的我偷偷瞧了,还是一对父女,死的可惨,舌头伸的老长,一看就是被人勒死的,瞧着还是个有钱人家,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落得这么个下场。” 倪二绘声绘色的描绘一番,贾芸听着,心里更是好不自在。 待倪二醉酒,贾芸好歹劝其歇下,便也急匆匆收拾了出门,倘若这事情发生在别处,他听倪二提起一遭,也懒得理会,只是偏巧就在南城。 如今南城渐渐不比以前,贾芸这些时日挣了银子,精挑细选了好几日,才在离城门口没多远的地界,另置办下一处宽敞些的便宜宅院,将母亲接过去住,还请了婆子照顾着。 他是个极孝顺的,然既知这里头怕是牵扯到人命,生怕真有什么歹人,倘若牵连了母亲,那他岂不要痛死过去? 思来想去,心里始终不落定,欲要寻官府告发,又恐害了倪二,好一番纠结,终究拿了主意: ‘罢了罢了,这事还是要叫伯爷知道的好,我受伯爷这般大恩,而今南城出了事情,我若不知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岂有瞒着的道理,若误了伯爷的事情,岂不是追悔莫及? 倘若伯爷怪罪倪二,我纵是舍了眼下这差事,为他担保,磕头谢罪,好歹保他无事就是了!也不算辜负了母亲的教养!’ 回民丰楼取了账册,贾芸心事重重的往东府这边来,他这些日子来的回数也不少,看守角门的门子自然认得他,笑嘻嘻的迎他进了门房,打发人先去通报。 贾芸也十分客气的冲门子拱拱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茶饼,顺手递过去: “前些日子搬了住处,亲友送了些茶叶,我倒不爱喝这些,也不知道这是好是歹的,张管家不嫌弃就拿去,倒也省我一桩事情。” 那门子自然还算不得管家,但贾芸心知门子这一职素来都是主家信任的人物,因而一向把话说的客气,每回来此,总要带些东西相赠。 姓陈的门子果然接过去,笑呵呵道: “原来是新迁之喜,这就给芸二爷道贺。你老人家赏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的,要不是沾着您的光,咱们也没这福分,伯爷晌午才回的府,您先候着,一准等会儿就叫您进去。” 贾芸闻言,知自己这趟没有白来,面上又添了几分笑意,不多时,果然便有丫鬟来引他,一路至书房,贾芸躬身进去,头还未抬,先把腰弯的极低,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数。 林思衡将手里的书放下,笑道: “来了就坐,不用这般规矩,还是自在些的好,是有什么事?” 贾芸赶紧应了一声,挑了个离自己近的椅子,小心翼翼的坐了一半,方才道: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想着上个月民丰楼的账已经理好,该拿给伯爷瞧瞧,小人初履高职,识浅才薄,恐有谬误,还请伯爷治罪。” 绿衣便走下来,将贾芸手中册子接过,贾芸这时才敢微微侧目,见不是红玉,便又赶紧把头低下来。 林思衡身边四个大丫鬟,贾芸勉强能说的上熟悉的,也只有一个红玉,当日落魄之时,自红玉处缕觉善意,心头尝思回报。 然而红玉却并不以为意,并不要他报答,最多也只劝说他多尽心做事,也叫贾芸不免感怀嗟叹,做起事来,恨不得用上十二分的心思,却万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林思衡将册子接在手中,翻开瞧了一眼,便又合上,赞赏道: “做的不错,可见颇费了心思。” 贾芸连忙又起身,显出几分喜色来,弯腰作揖道: “不敢当伯爷称赞,只求稍偿伯爷提携眷顾之恩除此事外,倒还有一桩小事,不知当不当讲的” 林思衡疑惑的“嗯?”了一声,贾芸便将先前倪二一事说出,言语间将倪二由那头领,给说成只是一随行之人,又赶忙找补道: “本是小人道听途说之言,尚未能查实,只是想着既为南城之事,恐有负伯爷差遣,才” 林思衡若有所思的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面上多了几分笑意,点头道: “你有这份心就是好的,是真是假我自然查证,可还有其他事?” 贾芸便摇摇头,起身告辞,只是方才走出几步,却又返身回来,扑通跪倒,求情道: “伯爷明鉴,我那友人也是受人诓骗!他虽性子鲁莽了些,却绝不敢践害人命!小人愿以性命为其担保!倘若真有此事,还求伯爷开恩,多少饶他性命,便是其有罪当罚,小人愿与他同担!” 林思衡诧异的瞧他一眼,失笑道: “起来,虽是在南城犯事,他若果真不曾暗害人命,我要他性命做甚?他是叫倪二?我记住了。” 贾芸松了口气,不敢多言,又拜了一拜,方才倒退着出了书房,他前脚才走,书架子后头便又转出一个人来,绸衣方帽,体态富贵,正是孙机。林思衡持书敲敲掌心,斜了一眼: “你也听见了?” 孙机绕到前头坐下,笑道: “自然听见了,这人我也暗地里去瞧过,倒真是个用心的 看来那尸首八成就是清风楼掌柜的家眷,此前也不知道是埋哪儿了,估摸着水溶该是扛不住那些流言,心下已然慌了,怕早晚遮掩不住,这才想着要运出城去。 如今既叫我知道,定要叫那位北静王爷脱下一层皮来。” 林思衡也笑着点点头: “旁的不说,单是以美色诱结将校这句话,他便支撑不住,毕竟他也经不住查 这件事你做的好,果然心思敏捷,更难得不落痕迹,倒没白费你这自小练武之时就偷奸耍滑的心思。” 孙机听得脸一垮,讨饶的拱拱手: “公子这话快别叫大哥听见,不然他又要找借口来揍我,我这面上才散了淤。小妹你也帮我劝劝你哥哥,求他手底下留些情面,就算是救了你四哥一条小命了。” 绿衣噗嗤笑出声,也作怪道: “四哥还好意思说?你要是再不动弹,瞧着比二哥都阔气些了,也怪不得我哥哥恼。” 孙机便直摇头,嘴里说着什么“我都是动脑子的”“打打杀杀的不合适”“杀人与无形”“言辞如刀”这一类的怪话,逗的两人直乐。 林思衡又强拉着他,站在武艺的高地上指指点点一番,待孙机听得面有愧色,无地自容,方才放他离去。 正觉意犹未尽,颇为自得的欲与绿衣再吹嘘一通,只是尚未开口,却又听前面来报,薛姨妈带着宝钗,又登门来了。 第582章 世事变幻 “衡哥儿!伯爷!蟠儿怕要被他们打死了!这可怎么办呐!” 薛姨妈方一进门,便已然哀哀的哭诉一番,神色惶急,说着就要拜倒。 府衙里头得了水溶的吩咐,并不阻人探视薛蟠,更兼着时常责打刁难,有意叫薛姨妈瞧着薛蟠惨状。 自打薛蟠入狱,薛姨妈日日忧心,常去探视,欲要送些酒食医药进去,却都不许。 这薛蟠是薛姨妈的命根子,今日她又去一回,正巧撞见薛蟠又挨了一回刑责,打的皮开肉绽的,心痛欲死,终于是耐不得,携了女儿,专程上门催促求恳来了。 林思衡自座上起身,伸手将薛姨妈扶起,看了宝钗一眼,也不将这私底下的博弈拿出来说,只是叹道: “姨妈暂且稍待,我已写了书信,代为求恳说情,只是总需些时日。” 他心里想的明白,眼下水溶故意叫人折磨薛蟠,不过是催逼着薛家来缠磨他,好叫他碍不过情面,低一回头罢了。 这说来倒有几分像是在熬鹰,然而林思衡的确也并不太将薛蟠死活放在眼里,自然有的是耐心,眼下水溶露了马脚,他便更不着急了。若再待些时日,只怕水溶反倒要先上门来求和。 这内里头的详情,薛姨妈自然不知,心头急的火烧火燎的,只觉得薛蟠在那牢里一日,就免不得多吃一日的苦头,胡乱抹了抹眼泪,紧紧拽住林思衡的胳膊: “那那究竟还要多少时日?若再耽搁久了,我怕蟠儿要等不得了啊!” 林思衡仍旧只是劝慰不番,并不做什么担保。 宝钗这几日也不免花容憔悴,只好歹尚有几分定力,进来便一直在瞧着他,正将他方才那一眼看在眼里,又见林思衡并不松口,心头微微一叹,香唇微抿,一双杏眼依旧看着林思衡的神色,一并劝起薛姨妈来: “既然林大哥已代咱们求了情面,断不会虚言哄骗咱们,妈妈何不多些耐心,只要哥哥性命无事便好兴许不日便有转机。” 薛姨妈见自家女儿也这般说,便无法可想,哭泣一番,也只得暂且告辞,又欲往西府去见王夫人。 方出了书房不远,薛姨妈便略有些责备的问道: “你哥哥如今在牢里受苦,我的儿,你今日不去求衡哥儿,怎的还拦着我?” 宝钗搀扶着薛姨妈,也面有苦色,涩声道: “哥哥入狱受刑,我岂能不急,只是终究是哥哥平日里言行无状之故,方有此祸,一则林大哥与咱们家本无多少情面,莫说书信求情,便是只说一句好话,咱们也不该不知足 况且妈妈何不细思,哥哥如今囚于府衙之中,以林大哥眼下的地位,他只要说了话,难道那府尹竟敢置若罔闻?虽未必叫哥哥就此脱罪,又岂有就这般致哥哥于死地的道理?那岂不是平白伤了伯府的颜面? 便是真要论罪,府衙里头,少不得也要先给林大哥一个交代的,而今既然林大哥并不曾言有这番消息,哥哥虽不免受些皮肉之苦,料也一时无恙了。” 薛姨妈虽知此理,讷讷几声,掩面泣道: “我的儿,你这番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因你不便去瞧,却不知你哥哥眼下何等凄惨,我实在怕他过不得这一遭啊你哥哥要是真有个好歹,咱们可怎么办?” 宝钗便也落下泪来,正往前走,可巧正遇见香菱,手里拿着根糖葫芦,边走边吃,薛姨妈心头一动,便急忙近前唤道: “香菱丫头,你慢着!” 宝钗本欲要拦,只是终究薛姨妈太过急切,以至于稍慢了一步,只得也叹息着追上去。 香菱早前在薛家之时,虽不免常受薛蟠责打逼迫,到底是得了一处容身之所,况且薛姨妈和宝钗又并非是个心狠苛虐的主子,因而香菱对其二人倒仍旧十分尊敬,闻声赶忙停下,返身迎了几步。 薛姨妈叫住香菱,急急的近前,亲热的把住香菱臂膀,小声问道: “你是要去见你家伯爷?” 香菱瞅瞅宝钗和薛姨妈的神色,她也不会撒谎,憨憨的点点头。 薛姨妈也常听闻香菱在东府里十分受宠,甚至专门为这丫头寻了生母,又见香菱如今姿容焕发,更知此言不假,便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低声恳求道: “好丫头,蟠儿的事,你也该听说了,我知他先前待你不好,如今他落了难,本也没脸面求你。 只求你发发善心,好歹看在我和宝丫头到底待你不薄的份上,若见了你家伯爷,替咱们说两句好话,等蟠儿脱了难,我亲自领着他来谢你。” 香菱听着最后一句,反倒吓了一跳,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薛姨妈神色一急,以为香菱果真怀恨在心,还要再求,不料香菱看看她,又看看宝钗,面上显出些为难之色,低着头道: “我也不知道大薛大爷是怎的了,这些事我都不管的但太太和宝姑娘要我说,我自然与爷提一提还是要爷拿主意的,我说的也不能做数。太太不必不必谢我。” 薛姨妈闻言,已是大喜过望,拉着香菱的手谢道: “好丫头,不怪我以往那样疼你,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你若真肯替咱们提上一提,不说成不成,我和宝丫头也都念你的情,家里还有些苏绣,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给你多添几件衣裳。” 香菱连连推拒不受,薛姨妈有求于人,反倒怕怠慢了她,执意要给。 宝钗站在一旁,想昔日香菱常在她房中伺候,端茶倒水,不想如今时移世易,香菱成了东府宠婢,而今自家有难,反倒是自己要去求这丫头了。 细细想来,也不过才两三年的功夫,一时只觉真是人情翻覆,心头酸涩难言,也只得顺着母亲的话,拢着香菱的手温言道: “好丫头,这可为难你了,我该谢你。” 香菱记着宝钗曾经护着她的旧情,赶忙道: “宝姑娘快别这样说,若真能叫宝姑娘得个好儿,香菱自然是肯的。” 宝钗心底五味杂陈,也不再和香菱多说,便劝着薛姨妈离去,独留在香菱在原处,苦恼的皱着眉头,一步一挪去寻林思衡。 第583章 记恩不记仇 在外头做了好一番思想准备,香菱方才轻轻推开房间的门,果然见林思衡和绿衣两个正在里头说话。 林思衡听见动静,扭头看见这丫头,便忍不住笑起来,将手里的书放下,朝她招招手,等香菱近前,林思衡见她笑得明媚喜人,忍不住用手轻轻捏一捏香菱的凝脂香腮,笑问道: “怎么就你自己来,晴雯呢?” 香菱也不挣扎,由他戏弄,略有些口齿不清道: “晴雯在和小丫鬟一道玩牌,我连赢了几回,就都不带我玩了。” 林思衡便好笑的摇摇头,晴雯略有些小赌瘾,不过玩的不大,也不出去,只在府里和小丫头玩,一局下来输赢最多不过十文,林思衡便也由她去打发时间。 可惜晴雯虽然爱玩,回回都是她来组局,偏偏又总是她输的最多,也不知是何道理,反倒是香菱虽性子娇憨,绝无心计,玩起牌来运气却惊人的好,玩牌的时候就总是她赢。 绿衣也笑道: “还是晴雯性子太急了些,又少城府,喜怒形于色,一抓到大牌就忍不住眉飞色舞,那几个小的见她这样,自然都防着她。反倒是香菱,什么时候都高高兴兴的,叫人瞧不出个底细来。” 香菱听得嘿嘿笑,似乎还有些得意,林思衡揉捏一番她的脸蛋儿,忍不住亲香一口,倒尝出些甜丝丝的味道,低头一瞧,才见她手里还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这哪儿来的?” 香菱便把拿糖葫芦举到身前,讨好道: “刚刚赢了晴雯两文钱,正巧有个小丫鬟手里拿着这个,我看她还没吃,就买来了,爷可要尝尝?” 林思衡奇怪的看她一眼,倒也不辜负香菱的美意,接过来将上头一颗果子叼走,三两口咽下去,又随手将剩下的递给绿衣。 香菱本已要伸手去接了,见状又只得忍住,眼巴巴的望着绿衣,绿衣也吃了一颗,方才递还给香菱。 香菱这才赶忙接过,眼见这上头只剩最后一颗山楂了,心疼的咂咂嘴,眉头都抽动了几下,绿衣看她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实在觉得好笑,将身前书本账册收拢一番,抱在怀里,对香菱吩咐道: “我还有事处理,先回去,你留着伺候。” 香菱赶忙点点头,便想着要给林思衡添茶研墨,捶背捏肩,林思衡料理完了事情,只欲看会儿书,倒并没有什么要他伺候的,只叫她在旁边歇着。 香菱便乖乖绕到林思衡身后待着,一边继续吃她那糖葫芦,一边注意着生怕林思衡空了茶盏。 林思衡本有意向学,精进学问,只是身后窸窸窣窣闹动静,却叫他静不下心来,忍不住扭头去瞧,就见香菱正站在那,伸着小舌头舔舐那“硕果仅存”的糖葫芦上头的糖衣。 因这是仅剩的最后一颗果子,香菱舍不得囫囵吞枣,吃的尤为仔细,每尝到一点甜味,那张娇美柔顺的俏脸上便显露出幸福的神采来,不像是在吃廉价的糖葫芦,反倒以为是什么精贵奢侈的龙羹凤髓了。 林思衡初时只瞧的高兴,然而香菱那香香软软的小舌头,透出粉润娇软的双唇,一伸一卷的,慢慢的就将他的目光勾了过去,叫他嘴里似乎又泛起方才那甜丝丝的味道,便忍不住轻轻一拉。 香菱不曾提防他要使坏,脚下一个趔趄,便跌坐他怀里,有些慌张的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一脸无辜的冲他眨眨眼睛。 林思衡见她这可爱的小模样,更忍不住对着小嘴儿亲香了好一阵,香菱被他轻薄的多了,倒也学会迎合一二,上半身微微弓起,檀口半张,香舌微吐,纠缠追逐一番。 待亲热一回,暂且分离开来,香菱眼神茫然迷离,香舌无意识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时还没回神,林思衡看的眼热,手上却已十分熟练的解开其腰侧的盘扣,伸手入内擒住一团脂腻,挑拨攀爬。 香菱这才身子一抖,回过神来,香腮粉红,乖乖窝在他怀里,任其施为,只是待他又要低头,香菱方才嗫嚅了两下嘴唇,小声求恳道: “爷,香菱刚刚在外头瞧见太薛太太和宝姑娘,为着薛大爷的事,要我在爷跟前说好话哩” 林思衡略皱了下眉头,手上动作不停,轻笑道: “那香菱想不想说这好话?” 香菱便点点头,林思衡气笑道: “我说你怎舍得将那糖葫芦让给我,原来是要收买我?只是你这价码可低了些。” 香菱赶忙又摇摇头,把手隔着衣物,覆在正在自己身前作怪的大手上,低声道: “香菱什么都是爷的,如何还能收买爷?” 林思衡奇道: “薛蟠待你也不好,你怎还想着为他说话。” 香菱便道: “薛大爷虽然不好,总是打我,可宝姑娘以前待我是很好的她把我留在她跟前,不然香菱只怕早死了,也见不到爷了。” 林思衡叹了口气,把手从香菱衣服里头抽出来,点点她的鼻尖: “你倒是个不记仇的,人家待你不好,你转头就忘了,若待你有一点好,你却恨不得记个十年八年的。” 香菱听他“指责”,也只是把头靠在他胸前,不好意思的笑笑,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林思衡无奈的摇摇头,哼道: “罢了罢了,也难为她们,我家乖乖香菱要求情,爷怎么能不给面子?且叫那薛蟠少吃两天苦头就是了。” 香菱见自己不负宝钗和薛姨妈所托,自觉稍稍偿还了昔日的恩情,果然高兴起来,展颜一笑,眉目含春,叫林思衡也觉欣然。 然而香菱“恃宠而骄”,“屡进谗言”,也当“重重责罚”,林思衡腰背用力,便直接将这丫头打横抱起,面上“恶狠狠”的教训道: “你这丫头,如今倒学会枕头风了,犯我家规,定要责罚!” 香菱娇呼一声,瞧出他眼中的热切,粉面透红,轻咬下唇,小声争辩道: “爷冤枉我家规里头没有这个香菱没有” “哼,我是家主,我说有就有,赶明儿就叫绿衣把这一条加上。” 香菱见他这副“昏聩”模样,张了张嘴,情知是躲不开这一遭了,终究无可奈何,只得赶紧将手里棍子上那颗剩下的山楂果子咬下去,生怕待会儿要浪费了。 那上头没了糖衣,酸的她忍不住眉头直皱,但她也顾不得,好歹是赶着自己被剥光之前吃了干净,将棍子丢出窗户,这才腾出另一手来,一并勾住林思衡的脖子,把脸埋在林思衡胸前。 林青天公正无私,断案如神,赏功罚罪“鞭辟入里”,香菱“自知有罪”,也是“心服口服”,膝肘抵着褥子,乖乖摆好姿势任他责罚,只待的实在受不住了,方才娇声盈盈,苦苦求饶,叫人不忍卒听 第584章 黛玉心软 待香菱受累一回,回了屋子,晴雯也已经输完了赌资回来,正坐在那噘着嘴帮林思衡纳鞋底。 这两人如今虽都各自有了住处,但因关系处的好,仍常在一起。这会儿晴雯抬眼一瞧,见香菱面上容光焕发的,哪里还不明白。 她方才输了钱,又见香菱背着她讨了一回独食,一时气性上来,便把鞋底子往桌上一丢,张牙舞爪的扑上去,不由分说就将香菱按在榻上,抬起手来噼里啪啦的往香菱屁股上打了一通。 香菱浑不在意,仍旧嘻嘻哈哈的,任由晴雯发难,反正晴雯的力气小,从来也打不疼她。 一边挨着打,一边还能伸出手来将案上的茶果子捻来吃,还不忘往后头也递一个分给晴雯。 这倒叫把晴雯弄的哭笑不得,岂有人挨了打还这样的? 她这一通发作,香菱若无其事的,反倒把她自己累的喘气,见自己实在也是治不得这憨丫头了,只得翻了个白眼,愤愤不平的往香菱肉多的地方拧了一下。 这回倒叫香菱稍稍觉得有些疼痛,皱皱小眉头,嘟囔着嘴,自己伸手揉了揉,晴雯顺着她这番动作,盯着她那肥腴之处多看两眼,忍不住小声啐道: “怎么这会儿长的跟个葫芦似的?分明你刚来的时候也不这样” 香菱哼唧两声,觉得这话听起来酸酸的,便不吭声,晴雯又问道: “爷还在书房里头?” 香菱便摇摇头道: “没呢?爷闹看完了书,就到园子里头去了,也没要我跟着。” 晴雯眼珠子转转,撇嘴道: “定是又去看林姑娘去了。” 香菱见晴雯不打自己了,纤腰一拱,轻轻松松的便将晴雯从背上掀下来,又去寻母亲封氏说话,晴雯一时也懒得再纳鞋底,收拾收拾,也往园子里头去。 不出晴雯所料,林思衡这会儿的确正在潇湘馆里头歪着,黛玉着一身天青缂丝比甲,对襟绣着疏竹暗纹,一支缠丝点翠白玉簪绾着青丝,坐在那里抚琴。 林思衡斜靠在绣榻上,双目微阖,手指和着琴曲,轻轻敲击扶手,一曲终了,林思衡笑吟吟的拍了两句马屁: “师妹琴艺越发精湛了,可见这架古琴也算觅得良主。” 黛玉湫他一眼,微微抬头,娇哼一声,以示不值一提,坐到他对面来,犹豫一二,方才问道: “我听说姨妈和宝姐姐这几日常去你那里可是为了那桩案子?你是怎么想的?” 林思衡眨眨眼睛,笑道: “确是为此,不过也是姨妈病急乱投医罢了,这案子虽然麻烦,薛家又不是没根脚的,也未必就需要我出什么力。” 黛玉不满的横他一眼: “师兄何必说这些怪话,宝姐姐家中虽有些财势,然犯下这桩人命案子,又如何能轻易了了?倘若真那样简单,宝姐姐的兄长,也早该从那里头出来了。” “师妹的想叫我插这一手?” 黛玉闻言,叹了口气道: “我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的,说来也是那薛蟠糊涂在先,只是可怜宝姐姐早前丧父,眼下虽有个哥哥,不说能有多少帮衬,若是如此,怕还不如没有这般计较起来,只怕还不如我了” 林思衡便皱着眉头,故作不满道: “师妹好好的比这些做什么?在我眼里,师妹便是天地所钟,旁人岂能比的?还是说师妹竟觉得我还不如薛蟠?” 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的,黛玉自己却听得脸一红,虽已听多了他这些直白的情话,仍旧觉得很不好意思,连一旁的紫鹃雪雁也憋着笑挤眉弄眼,黛玉轻声啐道: “你你又胡说什么?我不过一介俗陋之躯,哪里就曾得什么天地钟爱?” 林思衡凑近几分,坏笑道: “不能得天地钟爱也无妨,总归天地无知无识,也怨不得它,师妹有我钟爱也是一样的。” 两个丫鬟抱在一起笑的发颤,黛玉也听不得了,娇娇的哼了一声,连往他身上丢了几颗瓜子,以示惩戒,红透着脸,勉强支开话题道: “你再说这些?你还没回我话呢,那这事你可便宜管呢?若不妨事,到底看在宝姐姐和姨妈的情分上,托两句话也好。” 林思衡见钗黛竟情谊甚笃,也十分高兴,装模作样的起身拱手唱喏道: “是~~谨遵师妹法旨~~” 黛玉见他就这般答应下来,虽也是给自己涨脸面,心下有几分高兴,可又不免觉得有几分怪异起来,狐疑的瞅他一眼,半眯着眼睛,故作恍然大悟道: “哦~师兄先前说什么天地所钟,我自知福薄德浅,不能匹配,不过细细想来,宝姐姐才真算是这般的人物,才情样貌,世所罕有,又通礼仪,识大体,性子也宽和,这样一说,果真是世人难比的了。 只是我前儿去瞧她,倒为了他哥哥的事憔悴了些,若叫你解了这难,岂不更该谢你?若到那时,不就好比‘解围择婿’” 林思衡险些呛了一口茶,猛猛的咳嗽两声,黛玉方才打趣他,这会儿却又顾不得避嫌,赶忙替他抚胸拍背的,林思衡趁机将她的小手攥住,一脸悲怆道: “本是应师妹之请,不料师妹竟反出此诛心之言,也罢也罢,想是我一片心意竟悼于沟渠之中,昔日有窦娥六月飞雪,而今我林思衡三月呛茶,也不惶多让了。” 黛玉见他这面上老大的委屈,也歪歪脑袋,眸中含笑道: “我不过是这么一说,你又这般作态,倒真是心里有鬼了~” 林思衡“气恼”道: “师妹这般冤枉我,实在其心可诛,若不能好生赔偿我,今儿定难甘休了。” 黛玉暗啐一声,本就知道几分他的花花肠子,闻言只觉得好笑: “分明是你做贼心虚,还要我来赔偿?好不讲道理,你瞧瞧我这有什么,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林思衡手上微微用力,便将黛玉更拉近了些,几乎靠倒在他怀里,窃笑着低下头来,欲寻觅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小嘴儿: “似我这等眼光,自然只要最好的,旁的可瞧不上眼。” 黛玉见他没说几句话便又要作怪,羞怯不已,况且两个丫鬟就在一旁正目不转睛的瞧着呢,哪里肯就如此顺从,自然竭力推拒抵抗,嗔斥连连。 可惜“大势难阻”,眼看着那为恶之徒将要得手,却听得外头笑道: “哟?什么有鬼没鬼的?” 这声音一听就是凤姐儿,两人一同扭头去瞧,果然就见凤姐儿正掀开帘子进来,见两人正牵着手窝在一起,样子亲昵的很,也作怪的一抬手将眼睛捂住,假假的转过半个身去: “诶哟哟,这可真是我来的不巧了~” 说罢就作势要往外走。 第585章 凤姐儿的转变 黛玉见状,赶忙将手抽出来,又离他远了些,羞红着脸急切道: “这会儿走了,以后也别来!” 凤姐儿受此威胁,方才又笑着转回了身,林思衡依旧不动如山的坐在原处,嫌她过来搅扰了自己的好事,还丢过去一个嫌弃的眼神,也被凤姐儿视而不见。 晴雯这时候也悄悄的走进来,冲林思衡挤挤眼睛,朝凤姐儿努力努嘴,意思是‘不是我带她来了,爷不能怪我。’ 凤姐儿见他主仆两个打哑谜,翻了个白眼道: “行了,谁还能猜不着你在这?我不过路上撞见,一道的过来瞧瞧罢了,难不成还能在这园子里头迷了路?” 林思衡懒洋洋的斜倚在榻上,仍不起身,目光看着凤姐儿,笑问道: “你不是天天忙的脚不沾地的,怎么这会儿不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倒有空来这坐着,莫不是躲懒来了?” 凤姐儿撇了撇嘴,却把脸扭过去,并不搭理他,反倒对着黛玉道: “虽才开春,倒已有几家有能耐的,搭了棚子,赶在时节前头,种了些新鲜的瓜果,吃了一冬的干菜,这东西眼下倒难得,正巧采买了些,老太太那儿先预留了,还剩下许多,赶着你先挑。” 黛玉连忙谢道: “我在这园子里住上几日,本就搅扰许多,自然有什么吃什么,何必这样费心?自然是两位嫂子和姐妹们先挑,哪有先紧着我的道理?” 林思衡翻身而起,截断道: “既然有白给的便宜,岂有放过的?师妹多挑一些,回头若吃不完,便叫我来帮忙。” 黛玉气笑着嗔他一眼,自然不肯听他这话,若叫人知道一个堂堂的贵爵占这些便宜,还不够丢脸的,便只对凤姐儿道: “既是二嫂子的好心,不拘有什么,二嫂子看着添置就是了。” 凤姐儿也早就猜到这话,点点头应下,心中自有了盘算,对着平儿交代一声,叫她记着将各色的新鲜瓜果,都挑好的选两样,回头叫人送到黛玉这里。 黛玉却因方才被凤姐儿抓包,心下还有些不自在,一边与凤姐儿说着话,一边频频“暗送秋波”,以目示意,央着林思衡先走。 毕竟两人虽定了亲事,却又未真个成亲,同处一室,方才还那般亲近,私底下倒也习惯了,可叫人看见,若被人打趣,黛玉小脸上仍有些挂不住 林思衡晓得她的心思,暗笑两声,果真起身告辞,凤姐儿两边看看,似乎也被黛玉的小心思逗乐了,噗嗤笑道: “罢罢,原是我来的不该,搅扰了你们,我也不在这里讨人嫌了,这也走了,平儿,快跟上,再不走,有人怕是要赶人~” 黛玉便坐不住,见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外走,也忙起身送了送。林思衡出了潇湘馆,也没走多远,便立在一处石桥边上,凤姐出了院子,四下扭头一看,便也寻见他,犹豫一番,到底还是朝他这边来。 待走的近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方才半真半假的玩笑道: “你要是想讨宝丫头的欢心,那薛大傻子的事情,你可得紧着些,要不然,说不准就叫旁人抢了先了。那可有你后悔的。” 林思衡瞅她一眼: “这话如何说的,我不过是看着姨妈素日里对我和师妹多有照拂的情分上,叫人打听着罢了,岂是对宝钗妹妹有什么心思?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凤姐儿却知道他不是个单纯良善的,对他这话根本是嗤之以鼻,哼笑道: “你有没有那心思,跟我也说不着,总归我是好意提醒你,方才我路过太太那儿,可瞧着姨妈正带着宝丫头出来呢。” 林思衡完全不以为意,这案子别说王夫人,就是王子腾回京,怕也未必好使,无所谓道: “姨妈心系爱子,自然是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的,若西府真有此能耐,也是好事二嫂子这莫不是遇到难处了?” 凤姐儿愣了一下,旋即白他一眼,没吭声。 这也不怪林思衡有此一问,方才他瞧着凤姐儿的打扮,便觉着她身上的衣服不大合身,虽是新的,倒显得宽大不少,况且样式虽然华贵,颜色却不比先前鲜艳明媚,反倒尽是些深沉暗色的点缀。连头上的珠钗发饰也朴素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彩绣辉煌的神妃仙子?这么一改,登时便叫凤姐儿少了三分颜色,林思衡颇为不满的对平儿道: “莫不是西府上换了裁缝?这等手艺,怕是还不能出师,还是打发回去,再多学两年的好,似这等穿着,还不如以前的旧衣服,若叫人瞧着,怕不是以为西府里落了难了。” 平儿为难的瞧他一眼,也没敢争辩,裁缝自然还是那个裁缝,然而做的什么样式的衣裳,也只是由着主子们的心意罢了 凤姐儿轻哼道: “怎么着?莫不是我这打扮,碍了您老人家的眼不成?老太太都没说什么,我瞧着也觉得还好,正合我的心意,还想着以后就照着这一身穿呢~ 况且外头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府里除了没拿了谁去打板子,旁的又跟落难了有什么区别?公中空的都能饿死老鼠,自然也该俭省着些,穿那么好做什么,白白的惹人眼。” 林思衡古怪的瞧她一眼,暗道这女人们莫不是吃了枪药了?虽说少了几分眼福,但他也懒得细究,毕竟凤姐儿的事确实也轮不到他做主,只是笑道: “自然是你爱穿什么穿什么,我不过见你如此,怕你遭了难,还想着要不要救济你些米粮,如今自然用不着了,倒省了我一笔开销。” 凤姐儿撇嘴不应,过桥又行了数十步,便转了弯子,与他分道扬镳,自回西府里去。 第586章 玩不起的游戏 晴雯跟在林思衡后头往东府里走,方才两人说话也没避着他,倒叫她听了个正着,心里已是琢磨开了: ‘什么意思?爷要讨宝姑娘的欢心?那那这不是要宝姑娘做妾?这如何肯的?’ 正为着这事暗暗咂舌,只顾着跟在林思衡后头走,脚下没看路,直到听见前头唤了一声: “爷姑娘,伯爷来了!” 晴雯听见人喊,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已到了紫菱洲,方才喊的那一声,可不正是司棋来着。 晴雯是清楚司棋与林思衡之间的关系的,一时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各自眼神如刀,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直到里头迎春听见动静,急急忙忙的迎接出来,两个丫鬟方才止了这一场无形的交锋。 里头的迎春听见动静,赶忙跑出来,站着阁楼二层的平轩向下眺望,彼时林思衡也正抬起头来,眸光清亮而欣喜,迎春心头微颤,眉眼里也流露出欢喜而又娇羞的神色来,糯糯的唤了一声: “林大哥”。 林思衡笑着点点头,旁若无人的拾阶而上,身后的晴雯眼神愈发古怪,见司棋立在台阶下不动,一番犹豫,便也没有再跟上去,一边扭头欣赏湖景,一边也竖起耳朵,试图偷听上头的某些动静。 另一头里,凤姐儿神色冷淡,脚下略有些急促的出了园子。 她性子泼赖直率,早年里就有个“凤哥儿”的绰号,也很有些“不拘小节”的豪迈洒脱,要说起能耐,更是世间男子也多不能及。 然而看上去再如何不羁,又不论与贾琏如何形同陌路,所谓妇道妇德,始终沉甸甸的压在她心里,这也是她作为王家的嫡大小姐应有的骄傲了。 纵然出于“得意”或是“恩情”,叫凤姐儿将自己的底线在林思衡面前,稍稍往下划了些许,然而心中也从不敢真想着要迈出那一步去。 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先前“游戏”当中的危险,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场“游戏”的胜负,渐渐已不再自己的掌握之中。 她有些急切而又惶惑的想要结束这一场“游戏”,然而当这样的情绪已经莫名的出现在她心头的时候,则也意味着,或许有些事情,隐隐已不再是她自己所能说了算的。 想着方才林思衡打量自己时,眼神中的疑惑,以及并不太掩饰的惋惜,凤姐儿稍稍抿着嘴唇,神情不为所动,心中却似有些烦乱难止。 ‘新进的瓜果还未分发妥当,贾母和黛玉那里,自然是要先定下,三春按着常例即可,自己和大嫂子则应该放在最后,至于梨香院,自然也有一番礼数往来,倒是绛芸轩还忘了问了’ 凤姐儿这样想着,转了个弯,便准备去见一见袭人,然而才进了院子,就已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难听的喝骂声。 凤姐儿听了几句,便也知道这是宝玉那个姓李的奶嬷嬷又发了瘟了。招手唤过一个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小丫鬟问话,那丫鬟见是凤姐儿,也不敢扯谎,如实说道: “也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小事,李嬷嬷一早的就来了,将袭人姐姐和麝月茜雪她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二爷心软,回护了几句,这会儿还闹着呢。” 凤姐儿皱皱眉头: “宝玉今儿没去学里?” 那丫鬟便答道: “说是学的累了,在老太太跟前请了话,要歇息几日。” 凤姐儿便不多言语,耳边听着里头的骂的一声比一声难听,她心头本有一股子无名火,这会儿便愈发的躁烈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便往里头行去。 似贾家这等大族,正经能论的上“嬷嬷”的,多半便担着些教养之责,何况还是奶嬷嬷,那就更要沾上半个“孝”字了。 因而虽然这会儿李嬷嬷将袭人等人当着宝玉的面一通臭骂,宝玉除了偶尔开口回护两声,大多时候也只得哑口无言。 倘若他真为此与李嬷嬷闹的大了,便少不得要被人说是“叫狐媚子迷了心窍”,闹到贾母跟前,贾母虽心疼他,却也要将袭人麝月等人训斥一通。 袭人素知此理,因而虽自己被骂不住流泪,却不敢还嘴,更怕累及了宝玉名声,一力拉扯着宝玉,唯恐他发了性子,到时候便愈发难堪了。 李嬷嬷正骂的起兴儿,随手端起一杯茶润了润,还待继续,却听着外头有人笑道: “哟?我当这什么事闹的这样大动静?不想是嬷嬷在这?您老人家这是有什么事?” 李嬷嬷转过头来,见是凤姐儿,面上客气几分,但也并没有什么惧意,她既能做宝玉的奶嬷嬷,在贾母跟前,自然也是有分量的,便仍旧只是袭人等人骂道: “都是这些狐媚子带坏了宝玉!成日里哄着宝玉不往正道上去,连规矩都忘了!赶明儿我去太太跟前说一声,拉了你们出去配小子!看你们还成天跟个妖精似的摆腰拧胯!” 又对着宝玉呼天抢地的抹泪道: “我奶你这么大,现如今你吃不着奶了,就把我丢在一边,倒护着她们,可见我也没个指望了!” 末了又拽着凤姐,歪七扭八的说了好一通委屈。 凤姐儿听了一阵,也不过只是些吃茶零嘴上的事。 袭人见来了凤姐儿,愈发觉得丢大了脸面,又愧又气又委屈,伏在桌上痛哭不已,宝玉气红着脸,也说不出话来。 凤姐儿见只是为了这点子事情,就闹的没完没了,心里愈发火大,暗啐这老东西果真是背晦了,末了倒又想起迎春先前的那个已经被逐出府去的奶嬷嬷来。 要说起来,放在府里,宝玉的地位比迎春要高出太多了,然而被这么个老东西当着面的搅和,宝玉那高出来的地位,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还顶不了东府里头那坏胚说一句话’ 凤姐儿强压着心头的烦躁,面前扯着脸皮笑道: “您老人家别生气,老祖宗跟太太她们才歇下的,您要教她们规矩,如何自己反倒要坏了规矩?在这么嚷嚷,岂不是有意叫老祖宗生气? 怪消消火,先去我那坐坐,刚巧温了好酒,您也赏脸尝尝,她们若真不好,回头我来打她们就是,也不必叫您老费心。” 说着就半拉半拽的将李嬷嬷拖走,半晌打发了人,才又转回来,宝玉见她来,仍气道: “也不知道又是谁的账,叫她只捡软的排揎,巴巴的闹这一通,赶明儿还是想个法儿,求一求老祖宗,打发她出去还好。” 袭人知这不过是句空话,再难成真的,抹泪冷笑道: “你还是别替咱们出这个头,虽是你的好意,临了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来,倒不如由她去骂,总归我们也不说什么金贵的,不过忍气吞声些罢了。” 宝玉便讪讪的住了口,又问起凤姐儿的来意,凤姐儿便将瓜果的事说了,宝玉按着袭人的喜欢要了两样,便又问道: “早几日听说薛大哥出了事情,只是不得空,眼下如何了?” 凤姐儿皱眉暗劝道: “倒没见如何,你只管读你的书罢了,问这做什么?” 第587章 湖心洲 宝玉应了两句,便并未往心里去,待凤姐儿走后,宝玉便往王夫人去请安,又说起薛蟠的事情来,口中道: “我与薛大哥虽走的不近,眼下他出了事,姨妈和宝姐姐却必是要挂心悬念的,我也该去瞧瞧,也算我的心意。” 王夫人转了转佛珠,看着自己的好儿子。为了薛蟠的事,她自然也是出了力的,又往王子腾处连去了几封书信,只是一时未见成效。 但见着薛姨妈转头又去求了东府那个撞了运的,虽知是因心忧情急之故,也难免有些不悦,只是终究是自家姐妹,不去计较罢了。 况且眼看着薛蟠来日死活难料,王夫人心头却还有另一桩心事,她虽看重宝钗性情以及薛家家资,早有意叫宝钗来日配给宝玉,还专为此,与薛姨妈一道弄出来一个“金玉良缘”的说法。 在王夫人眼里,宝玉那是千好万好,配谁也不为过的,来日定有一番锦绣前程,然而若薛蟠果真论罪,则宝丫头难免为一罪眷?那又岂能再与他的宝玉相配? 倘若再叫这“金玉良缘”成了真,宝玉的前程,岂不是要受影响? 王夫人这样一想,反倒有些后悔起来,拉着宝玉劝道: “眼下你姨妈和你宝姐姐正忙着,你虽心中挂念,这时候去,岂不反成了添乱的?不如还是等些时候,待这事情了了,那时你再过去,你姨妈也不会怪你。” 宝玉闻言,也觉有理,虽不免担忧,不知宝姐姐如何憔悴伤神,一时也不再闹着要去梨香院了。 ———— 话分两头,西府这里一番计较,对于紫菱洲中,沉浸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的两人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林思衡这些时日往这园子中来往颇多,然而大多都是往潇湘馆去,甚至秋爽斋和暖香坞也去看过一回,反倒是离东府最近的迎春这里,来去匆匆的,竟不曾驻足。 想着迎春一片痴心,一时也未免有些歉疚。 信步迈上台阶,迎春转过身来,穿着一身藕荷色缎面交领袄,袖口纹着绿线菱格花边,下着艾缕暗花绫裙,绣着银线勾成的菱叶,裙摆微微一动,纹路藏隐,似风过平湖。 迎春立在原处,强忍着心头想要飞奔过去,投入他怀中的冲动,脚下略微往前迎了半步,眼角低垂,唇瓣稍稍动了动,神情间似乎有些委屈。 林思衡笑起来,朝她招一招手,轻声道: “有几日不曾见二妹妹了,实在想念,无奈俗务纷杂忙乱,不得抽身,只这会儿得了空,才好来瞧瞧,妹妹瞧着可又清减了些。” 一边说着,一边已近前去,十分自然的伸手,轻轻将迎春揽入怀中,迎春稍一犹豫,便顺从的靠在他怀里。 迎春一腔心思都在他身上,其实知道他这些时日常往潇湘馆去,有时候林思衡入这园子,走桥上过时,她在这楼中抬眼便能看见。 林思衡没来之前,迎春见他只往别处去,心中自有一股子酸涩难言,然而今儿见了他,被他轻飘飘这样揽入怀中,又听着胡乱解释这一句,竟然也觉得满足,心中原本那些许的委屈眨眼间便消散了干净。 再抬起眼来,与情郎相望之时,眼中便仅有丝丝缕缕的想念,以及女儿家情窦初开之际的羞涩了,迎春在他怀中缓缓摇头,低声道: “我知林大哥事忙,不敢求林大哥时时惦念,便只在闲暇之时,能来瞧瞧我,迎春已知足了。” 林思衡心头微动,小声安慰一番,说了几句情话,某一时刻,更是用手捏起迎春的下巴,低头缓就,迎春竟也只是小声唤了一句“林大哥”,旋即便满面羞红的无奈的配合着仰起头,再不曾摆出什么推拒的姿态来。 两人半晌分离,迎春不过只一闺阁少女,如何抵得住他这般“摇鼓唇舌”,早已体酥身软,站立不稳,两手无力的捏住他两侧腰间的衣服,檀口微张,粉润诱人,口中灼热而又有些急促的喘着气,落在林思衡眼里,自然另是一番美景。 迎春本欲与他谈心交流,然而甫一相见,主动权便已尽入敌手,待林思衡原本放在她腰间的两手缓缓下滑,流露出清晰的意图,迎春终于耐不得,虽未去挣脱,也难免羞意难止的埋在他怀中,小声劝阻道: “林大哥别别被人看见” 林思衡抬眼四下张望,两人正倚在栏杆前,正对着园中那片挖出来的内湖,倘若此时有人游湖,一抬眼,倒确能将二人这番景状尽收眼底。 不过此时这番时节,湖上水汽重,难免有些寒冷,倒还不算游湖的时候,他虽并不在意叫人看见,倒也顺着迎春的心思,凑到她耳边,轻轻含吮了一下白皙晶莹,犹如初绽樱桃般的耳垂,略有些含糊道: “妹妹说的是,那我们进去说话。” 早前几番亲近之时,他便已察觉出迎春耳垂极为敏感,此时有意使坏,果然便见迎春在他怀中猛的一僵,激灵灵打了个颤,继而又松弛下来,似乎身上全没了力气,险些要跌倒下去。 幸亏林思衡及时托出后腰,借了她一分力气,迎春低着头不敢看他,浑浑噩噩的便随他入了房中,待走到里间榻上,林思衡轻轻一拉,迎春便毫无抵抗之力的跌坐在他腿上。 林思衡亲昵的不断亲吻眉眼唇瓣,迎春实在也难抵抗,不知片刻功夫,已显出大片的杏白色的中衣,然而身前之人显然尤不满足,抚弄挑拨,于是渐渐的连这一片杏白也都敞开。 迎春虽也知不妥,只是这些日子实在想念,不忍拒绝,也无法拒绝,只得闭着眼睛随波逐流。 似乎是因衣衫不整,被早春的寒意所激,迎春忽然又打了个颤,一只手挡在身前,另一手无力的压住裙角,眉眼间尽是春意,却还局促的摇头道: “林大哥别不行不行的” 林思衡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迎春的眼睛,小声蛊惑道: “听话,把它拿开,叫我看一看我的迎春妹妹。” 迎春羞的几乎要流下泪来,然而当林思衡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拉开,迎春终究也只得面临这令人难堪的现实,无力的双手环住林思衡的后脑,也不知是想他远离,还是想他更近一些 直到天色渐晚,司棋寻上来之时,便正撞见林思衡将迎春斜揽在怀里,低头含吮,一手轻抚腰背,另一只手却被一片艾绿色遮住,不知去向何方,只是在那片绿色的边角,又隐隐显露出内里一角杂乱的白绸,与被扔在地上的中衣恰是一体。 迎春见有人来,虽是自己的丫鬟,仍止不住有些紧张,忽然猛的将腰背拱成一座玉桥,继而又猛的瘫软下来,似乎整个人已没了动静,只除了露在裙外的小腿上的筋肉不时抽搐一二。 林思衡方才罢休,招司棋过来,叫她打水来洗脸,又和已颇为情动的司棋说了个私会的日子,方才下楼去,领着已等的颇为不耐,满脸惊奇之色的晴雯回东府去。 第588章 循循善诱 待迎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司棋和绣橘两个赶忙服侍着,将迎春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又打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迎春只觉没脸见人,任由两个丫鬟一通忙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棋看着暗笑,叫绣橘将换下的衣服拿出去,还不忘叮嘱将绣橘往上头倒两杯茶。 绣橘低低的应了一声,果真倒了两杯温茶上去,又背过身,鬼鬼祟祟的闻了闻,却仍旧觉得遮掩不住,索性便把一整壶的茶都泼在上头,这才放了心,将湿衣服胡乱团成一团,准备回头交给婆子去洗。 ‘大不了回头就说的茶壶摔了’ 待将绣橘支开,司棋便故意皱着眉头,装作十分担忧的模样,对迎春道: “我方才见伯爷和姑娘这般伯爷心爱姑娘,虽定不会强迫,可我听说男儿家那等情形,有时也难免糊涂,更何况姑娘这等姿容恐怕早晚行差踏错倘若哪一日不慎,坏了姑娘的身子,那时可麻烦了。” 迎春羞的要死,方才的“丑态”皆被司棋看在眼里,况且她既为亲历之人,如何不知刚才的“凶险”,可她扪心自问,若果真林思衡想要,她实在拒绝不得,怕也只得从了 反正除了他,也再给不得别人的因而连连摇头道: “司棋你你别说了别说了” 司棋见她如此,心里愈发笑的厉害,凑到迎春耳边,正要说话,却不想迎春“心有余悸”,见司棋如此,慌张的避开了去,司棋疑惑的瞧她一眼,也只得稍稍退开些说道: “我与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希望姑娘能落个好处,因而一心只为姑娘好,所以才不顾着姑娘另眼瞧我,与姑娘说这些私下里的话 若要叫伯爷和姑娘皆得其乐,却又不坏了姑娘的身子,其实也是有办法的” 迎春埋着头,本不欲再与司棋说这些羞人的话,然而想着方才余光里瞥见的,林思衡眼中几乎是要“吃人”的眼神,彼时虽只是一闪而过,如此回想起来,反倒越发清晰了。 娇躯一颤,水波轻轻晃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司棋你何必说这些,我知道你的好不知是什么办法?” 司棋低笑一声,转头张望一番,方才低声于迎春“面授机宜”,待她停住了口,迎春浑身上下,又已然红的似煮熟的河虾一般了 ———— 一转又是数日,自兵马司里坐了半晌,林思衡照旧领着随从护卫巡视片刻,若见有不甚妥当之处,便叫人记下,回头再打发兵马司里的官差来处置。 然而某一时刻,抬起脸来,却在临街一处茶楼当中,见着一张熟脸,正笑着同他招手,林思衡叹了口气,扭头叮嘱一番,也只得走过去,四下张望,板着脸拱手道: “殿下这般白龙鱼服,仅靠这些许护卫,若在这南城出了什么岔子,下官担待不起。” 李隆哈哈笑着,招手请他入座,这间茶楼早都被他的人包了场子,随口恭维道: “靖远伯稍坐,若是昔日之南城,本王如此作为,确有些不妥之处,然而幸赖父皇慧眼,以靖远伯治理一方,弊绝风清,百姓安乐,竟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罕有,东西两隅也不能及。 本王在此安坐,闲适自在,倒比在府中还惬意些,又何必担忧呢?若不嫌弃本王越俎代庖,来日见了父皇,靖远伯这一番辛劳,也定要告知的。” 林思衡扫了一眼周遭几桌坐着的王府护卫,面露无奈之色,拱手坐下,口中叹道: “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殿下若欲寻下官,只需一言相召即可,何必如此?殿下这般纡尊降贵,必有训示,下官洗耳恭听。” 李隆笑着执起茶盏,给林思衡添了杯茶,神色和煦,姿态颇为自然,口中笑道: “靖远伯乃我大乾柱石,本王岂敢视为臣仆?一言相召呵呵,本王早欲与靖远伯相交,只是思来想去,若不如此,怕终究难与靖远伯面晤啊,毕竟靖远伯公事繁忙,想来抽不出空,也是应有之理? 本王今日出宫散心,倒听见市井间有些言论,听闻靖远伯前几日雷厉风行,又遣人拿下了一干宵小?” 林思衡略微沉吟,点头称是,李隆便抚掌赞道: “终究是只有如靖远伯这般人杰,掌南城之事,尽忠职守,如此兢兢业业,方能叫宵小敛迹,市井肃然,真乃京畿之福 只是,其中或也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之处?前些日子,有一友人来寻本王,倒抱怨了几句,说是他府中有一车夫,因贩运了些私货,便叫兵马司的人给拿了。 靖远伯不必多想,本王绝无指责之意,只是友人相托,只好来问一问,许是兵马司下面的人,好心办了坏事,也不稀奇不知靖远伯可知此事?” 林思衡扬扬眉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点头道: “确有此事,倒是有个自知是车夫的,不过若再问他究竟是何人府上,他又不肯说了,想来不过是些遮掩脱罪之言,不可当真。 莫非殿下知道?若殿下果真知晓,还请直言相告,也好省下官一番口舌。” 李隆略微笑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眼神低敛道: “倒不知那人犯的何罪,不过是个小人物,竟叫靖远伯这般较真?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知可否请靖远伯稍卖本王一个面子,还是先放了去如何?本王那位友人定会严加管教,日后断不会再有此事了。” ‘说什么友人除了水溶,旁人又何必这般急切。’ 早前林思衡便已知那清风楼女掌柜死的蹊跷,心疑莫非是北静王府的手笔,孙机又为此半真半假的放了许多流言,果真逼的水溶起了担忧之心,不得不重新收拾首尾。 然而他这一动,虽尽力将事情做的隐蔽,可终究还是露了马脚,自从贾芸处得了消息,林思衡虽未去动那倪二,然而顺着倪二去查,找到那位在其间牵头之人,实在也不是什么难事 要说起来,这位“车夫”,倒还真未必是北静王府的人,然而有些往来,暗中帮着处理些脏事,也定然是有的,不然也不至于前脚才拿了人,后脚水溶就央的这位二皇子出面,来保一个市井之辈。 说什么严加管教,这人若真放了,只怕也免不得是个人间蒸发的下场 第589章 惧悔 林思衡心头暗哂,手指摩挲着杯沿,神色不变: “既是殿下出面。下官也非不识好歹之人,本该这便放人,只是此獠实在胆大包天,竟敢趁着宵禁,私运禁物出城,更有伪造关防之举。 下官其实早有所觉,明察暗访许久,前番才能一举拿下,似此辈之举,实乃藐视王法,扰乱京畿之大罪,殿下欲为此獠张目,岂不是引火烧身?” 李隆面上也是一沉,伪造关防,这等罪名,倒的确是可大可小,倘若较起真来,安个意图行刺的罪名,杀头也不为过,他若真牵连进去,到时叫他那好大哥听到一星半点的风声,难免也要沾一身腥。 然而想着此前水溶满面求恳之色,北静王府终究是他一大助力,李隆到底还是坐在此地,准备要将此事担下来,挑了挑眉梢,没去纠缠那伪造关防一事,只是状似无意道: “哦?私运禁物不知究竟是何物,竟值得靖远伯这般费心?” 李隆不想提,林思衡却反倒要抓着这一点来做文章,眼下那人还未肯牵连到北静王府,不过那伪造的关防,却已经有实证了,轻声道: “此案实在干系重大,物证一时尚在勘验,不曾理清,下官也不好妄言。然其所伪造之关防印信,形制精巧,断非寻常匪类可为。 下官已呈顺天府及督察院,请求彻查其幕后主使,此风实不可长,否则国法何存? 容下官说一句私心里的话,殿下既为皇嗣,这趟浑水,实不宜插手其中,需知人言可畏啊” 李隆眉头紧皱,微微向后靠了靠,心中也自有一番权衡,情知那人只怕是保不得了,沉声道: “靖远伯心思缜密,恪尽职守,是本王唐突了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京师百万之众,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民生计艰难,或也有不得已之苦衷,又何必多加计较?若其背后不过是为些许蝇头小利奔走之辈,倘若深挖蔓引,岂不徒增纷扰? 我看不如就将那车夫依律处置,旁的,还是不要去多做牵连的好。” 林思衡呵呵笑道: “殿下仁厚,体恤下情,实在令下官钦佩。只是恕下官斗胆直言,此案若止于此獠,则伪造关防之源不绝,违禁私运之途未堵,宵小侥幸之心未惩。 长此以往,届时纲纪废弛,奸狡横行,一则臣恐将负陛下重托之责,二则,只怕也有损殿下仁德爱民之清誉! 况且眼下顺天府,督察院皆已有案牍在册,也已不是下官说了就能算的,倘若执意如此,岂不平白授人以柄,此也非保全之道,实乃取祸之阶也” 李隆静静听着,面上依旧挂着几分笑意,只是眼神里到底显出几分冷淡来,转了转手中的瓷盏,也笑道: “靖远伯所言不无道理,本王原是一番好意,看来这是险些好心办了坏事了只是若到时牵连甚广,纵然眼下不至被人拿了把柄,来日恐怕也早晚将要取祸于人呐。” 林思衡端坐着,也似李隆一般往后靠了靠,微微眯起眼睛: “将来之事,下官倒无意揣测,此案究竟牵连到谁,也非下官可妄行裁断,下官不过是行些分内之事罢了。” 李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笑着点点头: “好,好!今日方知靖远伯之公心,怪道皇兄对靖远伯无时或忘,倘若人人皆能如靖远伯一般‘做好分内之事’,我大乾定是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本王府中还有些要事,这就告辞了,靖远伯自去忙你的公务,不必相送。” 说罢便领着护卫,拂袖而去,林思衡果真也不远送,只在原地站起身子,拱手作揖一番便罢。 —————— 李隆回了王府,却早已有人一直等待在此,水溶见他面带冷色,心中一沉,急切的迎了上去,低声问道: “此事如何?” 李隆哼了一声,神色不虞: “本王还以为只是只是那清风楼之事,孰料此人竟还敢伪造关防!这岂是小事!更非一介市井之人能为!” 李隆转过身来,瞪了水溶一眼,压低声音道: “此事你也敢瞒着本王?京师关防岂是儿戏!他造那东西做什么?!又究竟是要运些什么东西?!” 水溶额上沁出汗来,弯着腰,已不见了昔日风度翩翩的模样,支支吾吾道: “这殿下息怒,小王实在不知想是底下人有了私心小王岂能如此不知轻重。 那姓林的竟真敢如此不给殿下颜面,他究竟哪里来的胆子?真指望陛下能一直护着他不成?” 李隆点到即止,也不再揪着此事不放,面色沉郁的叹道: “本王的面子本王的面子在他眼里,还抵不得他兵马司一纸公文!看来他的断不肯领受本王的好意了,字字句句,不忘搬出‘国法纲纪’,‘圣裁天听’,倒真是大大的忠臣!将本王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水溶闻言起身,焦躁的来回踱步,心中既惧又悔,虽说屋子里还点着炭火,却也并不显得炎热。然而水溶鬓角却依旧流下几滴冷汗: 原本只是想捏个把柄,不过只是件小事罢了,又不是要害他此等事以前也做过不少,向来不曾出过什么岔子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难不成那姓林的真是属刺猬的不成,竟就半点撩拨不得?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若再这样下去,这火早晚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李隆迟疑一番,也出言道: “据说这案子,眼下已捅到顺天府和督察院了,本王一时也没了什么办法。事已至此,也该当断则断,倘若事态蔓延,到时候愈发难以收拾,你该有数,切不可危及自身为要。” 水溶点点头,压下心底的不甘,沉声道: “殿下放心,小王自然省得” 第590章 不速之客 回到北静王府,水溶心中依旧翻涌不平,面上像是罩着一层寒冰,长史畏畏缩缩的凑上前来,小声请示道: “那薛蟠在狱中交代了不少事情他受刑不过,交代了一桩旧事说是曾在金陵也打死过人是托了九省统制王子腾和贾府的门路,叫时任金陵知府的贾雨村网开一面,方才脱了罪。 若是这案子属实,那咱们” 水溶听得一怔,旋即愈发恼恨道: “眼下得知此事又有何用?却不与那姓林的相干! 况且如今那王子腾深得陛下重用,贾雨村在督察院也颇有清名,本王自顾不暇,难不成这时候还要再来树敌不成?便真治死了那薛蟠,不过一介蠢夫,又与本王何益?” 长史便连忙告罪,唯唯诺诺,水溶发了一通脾气,暂且将此事记在心里,隐忍不发,愤愤的来回踱步,倏而长出了一口气,叹道: “罢了罢了,既此番奈何他不得,也只得到此为止,你过来。” 水溶招过长史近前,低声吩咐道: “眼下那人被抓,再这么挖下去,那薛蟠早晚也是要脱罪了,倒不如趁着此节,多少先得些好处,也不枉费本王耗了许多心思 清风楼近日里因这桩案子,坏了不少生意此番风波,皆因薛家那混账而起,薛家积年皇商,底子丰厚,眼下虽败落了些,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为了这事,底下人劳碌已久,本王也不欲再多做纠缠,就叫薛家出一笔烧埋银子和汤药费,便罢了。” 那长史连连点头应下,面有愧色道: “都是下官办事不利,累得王爷忧心下官必办妥此事!若再出了岔子,愿提头来见!” 水溶面色和缓下来,温言抚慰道: “说这话做什么?长史乃本王左膀右臂,若无长史,也无本王今日,日后还需长史早晚指点赐教长史自去,本王还要想些事情。” 那长史闻言,感激涕零的作揖拜倒,方才退出去,欲寻人手往薛家递话。 水溶立在原处,静静的看着那长史官的身影,眼神里带着些狠色,末了忽然又转为怒意,猛的扬起手来,将手中的伽楠珠串狠狠砸向炭盆,溅起一蓬火星 ________ 自薛蟠入狱已近半月,对外人而言,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对于梨香院中的母女来说,却实在是可称得上度日如年的煎熬了。 该想的办法早已想尽,能寻的门路也早都求了个遍,这其中或有假意推诿的,或有有心无力的,或有事不关己的,也或有随手在这棋盘上落子将军的。 银子不计其数的送出去,然而事情似乎终究并没有什么转机,眼看着薛蟠在狱中受苦,他倒还未曾定罪发落,薛姨妈却因担忧过度,结结实实的病了一回,里里外外的许多事情,便全都压在薛宝钗的肩上了。 但这样的一番境地,宝钗也终究无可作为,白日里四处打探求情,夜里也仍旧是与母亲一样的忧心如焚,只好在之前所听说的,要给薛蟠定罪处斩的事情,似乎因为一些看似不太相干的缘由,中止了下来。 转机悄然而至,但宝钗眼下很明显还不曾察觉,直到某一刻院门被敲响,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口中的话语略有几分轻佻,但其言语中的涵义,却着实叫宝钗和薛姨妈真正瞥见了一丝曙光。 这日里宝钗正在家中苦思筹谋,意图再去王夫人处走动打听一番,家中老仆却急急忙忙的前来求见,言道: “姑娘,外头来了位客人,说是要见太太。” 宝钗便皱皱眉头,眼下薛家尽是女眷,虽说是商贾出身,薛姨妈迎来送往,一向也是见多了客的,但如今母亲病倒,事情却多有些不便,因而问道: “可有名帖?莫不是哪家的老亲来探望?” 老仆便摇头道: “是什么人他也不说,只说是受贵人所托,来与太太商议大爷的事。他还说,若是太太不见,大爷就定是没救了。” 宝钗愣了一下,豁然起身,当即就要出去,但想着一则她是未嫁的闺女,独自见客实在不妥,二则既是兄长之事有了转机,母亲原也早期盼着了,因而只叫老仆先把人迎进去,她自己先前寻母亲交代一番。 宝钗入了主卧,还未近前,便已闻着浓重的香火味道,薛姨妈虽在病重,仍惦记着给薛蟠祈福,床头案前摆着香炉,里头几根香还在燃着,更多的则只剩下挤得满满当当的燃尽后的细枝了。 “母亲似这般煎熬,这病可怎么得好?” 宝钗心中担忧,眼下却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将这来人之事一说,薛姨妈果然吃了一惊,当即强撑着病体,唤过同喜同贵更衣,定要亲自去见见。 待转到前厅,薛姨妈坐在屏风后头,宝钗也立在身旁,便忙叫人将那客人请来,待人入内,薛姨妈打量一二,却见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着虽然富贵,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历。 薛姨妈心中焦急,客气问道: “不知贵客何人?与我家蟠儿是何干系?” 那年轻人也不等招呼,更不见有什么礼数,大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四下打量一番,嗤笑道: “呵呵,不过是商贾贱役,一介破落户,倒还有几分讲究。”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倒也足以叫薛姨妈和宝钗听见,言辞间又明显不太客气,母女俩面上皆泛起些怒色来,但恐与薛蟠之事有关碍,也未敢发作,只得愈发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忍着怒气道: “客人不请自来,言与我儿之事相干,故才请入,以礼相待,不曾怠慢客人,缘何无故言语中伤,岂是为人之礼?” 那人又嗤笑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面上便显出不太满意的神色,直接就对着薛姨妈的贴身丫鬟同贵招手道: “这茶是什么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也能拿来待客?再换好的来!” 言行恣意,意态张狂,分明并不将薛家放在眼里。 第591章 恶客登门 同贵一怔,扭头看薛姨妈一眼,却见薛姨妈虽面有怒色,终究不曾出言制止,只得又去重新换了一壶好茶。 薛姨妈这才又道: “客人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事而来,眼下总能说了?” 那人品过香茶,盯着屏风后的薛姨妈看了两眼,又将目光转到一旁的宝钗身上,眼神明显亮了亮,虽有屏风相阻,看不真切,又不能见面容,然也可略窥见宝钗一两分的风姿。 这人一时颇有些意动,眼睛盯着宝钗所在看了好一阵子,宝钗隐隐窥见其眼神,羞愤交加,忍不住出言道: “你既言为我兄长之事而来,如何至今不提正事,言辞实在无礼,若再如此,我薛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见不得这等恶客。” 她这话一出,那人听见声音,却愈发起了好奇窥探之心,暗道此女有此身姿,声音之中即便有几分恼意,也不掩其清柔悦耳,必是人间绝色,不想那傻子倒有这样一个妹妹 若早知此女,倒不妨先前就请王爷将此女作一添头,此番立下功劳,说不准也可叫我沾上一回 心里虽有一番龌龊念头,眼下却也只得先按捺住,不敢坏了背后之人所托之事,暗道可惜,勉强收回目光,嗤笑道: “我虽是恶客,却是给你们带了好信儿来,不说谢我则罢了,若赶我出去,这薛蟠可定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薛姨妈听得心中一抖,竟坐不住,起身往前迈了一步,宝钗赶忙搀着: “客人究竟何人?” 那人随意的一拱手: “你也不必管我是何人,薛蟠殴死了贵人的心腹,本是死罪,只是贵人怜你等可怜,不忍相欺,专托我来,替你们指一条明路罢了。 既然出了人命,俗话说的话,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旁的也不用多说,贵人虽宽宏大量,不欲多加追究,可这一笔烧埋银子,以及贵人这些日子为此事劳心伤神,薛家也该有一番表示。 若叫贵人见着你们的心意,薛蟠一事,也可就此了了,不日还家,好叫你们一家团聚。” 薛姨妈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几乎语无伦次: “是是是,是该如此,只要贵人肯放过,我愿,愿奉银万两,只求贵人消气。” 那人又笑一声,将案上新沏了茶的茶盏直接扫到地上,砸成遍地的碎瓷,“啪察”一声,将薛姨妈吓了一大跳: “万两?贵人何等身份,以为是你等鄙陋小民可比?若欲叫贵人满意,非五十万两不可!” “五十万两?!!!” 薛姨妈与宝钗俱是大吃一惊。贾家为修建那座大观园,东拼西凑的,掏空了底子,算上那日贵妃省亲还家的耗费,加一起也还不到这个数目。 若按着林思衡平日里开玩笑的说法,五十万两,给整个京营发一轮开拔的赏银都够了。 薛家虽历代积累,更兼着三代皇商祖业,可称豪富,却也经不住这等压榨,况且先前已被贾家借去十万两,至今未还,五十万两银子,仓促之间,的确也很难再拿的出来了。 宝钗当即言道: “非是我等怠慢贵人,更不敢有意欺瞒,我薛家虽仰赖祖上福荫,略有些家财,可五十万两,实在非我家中所有,还请贵人宽恕,稍减几分。” 那人见着薛姨妈与宝钗这番惊惶之态,心中颇为得意,饶有兴致的问道: “哦?那依姑娘之意,不知能有多少?” 宝钗心底一沉,情知背后之人已是吃定了薛家,又见这人自来时便似乎对薛家颇瞧不上眼,必是也有一番来头的,若不能舍些家底,只怕的拿打发了,心中估量一番,答道: “客人明察,我家中虽多年经商,然家资大多都是货物,一时折卖不便,祈盼贵人慈悲宽宥,我家愿做报答,甘愿倾其所有,典卖屋舍珍藏,或有十万两,忝作赔礼。” 十万两银子,也已是常人想也不敢想的巨资,宝钗原以为此人也该满足,不料那人闻言,却面色一变,当即显出几分冷意来,连连冷笑道: “好大的胆子!贵人好意怜悯,尔等不知感恩,竟还敢讨价还价! 我知道了,看来是自以为得了倚仗,竟敢不将贵人放在眼里?靖远伯虽然手段厉害,可眼下也救不得薛蟠,尔等既不在意,纵是这几日功夫,也足以叫那蠢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等着!” 薛姨妈遭他威胁,唯恐薛蟠将有个好歹,愈发惶急,宝钗却隐约听出些别的意味,心头一跳,顾不得那人面上恼色,有意道: “既知靖远伯手段凌厉,你如何敢这般相欺?不怕他来日报复?” 那人哈哈笑道: “报复?他靖远伯权势是大,手段也狠,贵人也得给些脸面,不然今日也不必叫我来谈,若非如此,你薛家纵是肯拿出百万两,贵人也不放在眼里。 可他靖远伯若真要报复,嘿嘿,只怕他也没这个胆量! 说了五十万两,就是五十万两,敢少一文,尔等便可给那薛蟠先备起棺木来倘若真拿不出,姑娘不妨将屏风撤去,若有天姿国色,叫贵人欢喜,或许方可减去五万十万的,也可救你哥哥一条性命。 在下此言也是好意,姑娘何不细细斟酌一番?” 宝钗听出她话里的意图,愈发羞愤,只恨兄长还在狱中,竟还口不得,那人言辞调戏一番,见宝钗不敢还嘴,更显出几分得意: “明日便要将五十万两,送至汇金钱庄,否则,嘿嘿,好自为之便是。” 言罢扬长而去。宝钗气的胸口一阵起伏,薛姨妈也没了主意: “我的儿!这如何是好!这五十万两这叫我一时如何凑的起来?若是不给若是不给,你哥哥怕要出事啊!” 遭人登门威胁调戏,宝钗心中激愤难平,却知终究是薛家无权无势之故,又见母亲如此惶恐,也红了眼眶,垂泪劝道: “妈妈暂且不必担忧,方才那人说漏了嘴,林大哥必是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叫那背后之人不得不让了一步,因而才有今日威逼之事。 我看银子暂且不必给他,待林大哥下值回来,何不先去拜访过问一回,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第592章 暗生猜疑 薛姨妈也觉有理,连连点头,叫人专去东府门前候着,又担心道: “终究你哥哥还被他们关着,倘若人家发起怒来,立时就要了你哥哥的性命,如何是好?衡哥儿虽有能耐,也不能立时将人救出,只是形势比人强,也不可全然指望着衡哥儿的手段。 还是先将银子也筹措起来,事有不谐之时,也好有个退路。” 宝钗神色凄苦的叹息一声: “这也是哥哥命里的劫数我家虽有些底子,可近些年商号中多有亏损,也渐渐的入不敷出了若一下拿出五十万两来,只怕往后的生意,便更做不得了。” 薛姨妈抹眼泪道: “这又能如何?衡哥儿若真有办法,自然是好的,可若是不行,银子再多,也抵不得你哥哥一条性命,便是没了生意,往后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踏实过日子就是了。 我的儿,谁叫这世道,它就是这般呢!” 宝钗闻言,也只得垂泪不语。 待得林思衡回府,薛姨妈果然立时就拉着宝钗来问,林思衡都还没来得及歇脚,也只得先招待着。 待薛姨妈将来人之事一说,林思衡便已知必是北静王府,或是虞王府,这是准备放人之前先讹上一笔来,故而笑道: “因前番未有准信儿,虽私下用了些手段,也未敢直言相告,恐叫姨妈和宝钗妹妹白欢喜一场,眼下倒已的确有些进展。 若叫我说,那银子倒不必送去,彼辈狠毒贪婪,多有阴谋,而今肯放人,是因他不得不放,岂是单单为了银子?” 薛姨妈和宝钗听林思衡承认的确是他出了力,无不心生感激,连连道谢一番,薛姨妈仍旧道: “可若是不给,倘若惹恼了他们,便不至于害了蟠儿性命,只怕也少不得吃亏” 薛蟠被打个半死这种事情,林思衡倒是无所谓的,摇头道: “我受姨妈与宝钗妹妹所托,不过是出一份力,眼下虽略有些建树,也多有机缘巧合之故。若姨妈实在担忧,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姨妈若愿意送,那便送。” 薛姨妈含糊的应了两声,面上忧愁之色未减,宝钗定了定神,却转而问道: “林大哥为我哥哥之事,劳心费神,宝钗实不知该如何回报但不知那贵人究竟是哪家?缘何定要与我哥哥过不去?今日看这来人,架子颇大,求林大哥直言相告,也好叫宝钗心中有数。” 林思衡将目光转回到宝钗身上,眼神里带着些笑意: “这倒也怪不得人家摆架子,确是有些来头的,文龙兄弟这桩案子背后,大抵便是虞王府和北静王府两家。” 薛姨妈和宝钗听闻居然是涉两家王府,这一惊着实不起,尤其是薛姨妈,吓出一身冷汗,人反倒还精神了些,咬牙骂道: “这没造化的孽障,怎么就敢往王府头上招惹这莫非是有什么误会?北静王府不是与西府里是世交?如何这般咄咄逼人?我记得太太还提起,说是蟠儿他姨夫已去求过北静王府援手的” 林思衡面上挂起几缕若无其事的笑意,摇头道: “这我可实在不知了,然据我所知,那清风楼的背后虽有几家权贵,一贯做主的却正是北静王府,虞王府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薛姨妈面色又惊又疑,心下已止不住的琢磨开了,倘若林思衡所言是实,这事就是北静王府做的,那已北静王与西府里的交情,自家那姐姐姐夫,可知此事? 倘若不知,林思衡这么个年轻人都能知道,西府与北静王府世交,竟不知道清风楼的底细? 倘若知道,王夫人又为何不告诉她,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若是林思衡在这里危言耸听,欺骗于她那也没理由啊? 薛姨妈思来想去,面色变幻不定,只觉心乱如麻。 宝钗却知以薛家的处境,虽托庇在贾府,然而归根结底,只要兄长一日不能振作,家中一日无权势倚靠,落在旁人眼中,这万贯家财,终究不过是块鱼肉罢了,甚至连她自己 一时又想着今日那人在母亲和自己跟前言行无状,肆意妄为,仍旧忍不住咬紧银牙,心头愤慨。 待将目光落在林思衡身上,便不免心头叹息一声,要说起年龄来,林大哥的年纪,也不过是与自家那糊涂兄长相仿而已,却已是文武兼备,更兼位高权重,竟能与两家王府相转圜,逼的他们露面。 倘若哥哥有此能耐,薛家岂有今日之祸?倘若是在林大哥跟前,今日那人难道还敢那般胡言乱语? 这样想着,宝钗不知为何,一时竟觉得有些委屈,不自觉的眼角发红,看着林思衡的眼神,一时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待薛姨妈和宝钗转回梨香院,虽期待着林思衡的手腕凌厉,果真能救薛蟠出来,但也还是唯恐出了岔子,一边筹措现银,一边又将这些年多有亏损的店铺干脆折卖出去,银子跟流水一般往那票号里头送。 今日送三万,明儿送两万的,拖着时间,不曾一次给齐,其间免不得又被威胁几回,薛姨妈也便只连连告罪求情,推说折卖不易。 那人见薛家确实已经在典卖家财,也无计可施,只得收一点是一点,这倒也是薛姨妈的一点小小心机了。 然而即便如此,待薛蟠因“查无实据”,果真自牢里头出来,薛家也还是已送去了十五万两左右,几乎将恒舒号账上的现银弄没了七成,连带着许多铺子,连进货的银子都拨不出来了。 薛姨妈一方面心喜于薛蟠虽被打的不轻,到底是保住一条性命,另一方面,被人割了这么一刀狠的,也着实有些肉痛,自觉糟践了亡夫留下的家业。 至于京中旁的风风雨雨,例如兵部和都督府被御史台弹劾私授印记,拿了几个小官,北静王府暴毙了一个长史,这一类事,倒与她们并无相干了。 第593章 醉酒 薛蟠在牢里待这么久,薛家疏通不得,虽往衙门里和那几个牢头处送了不少银子,却架不住水溶有意为之,实在叫他吃了好些苦头。 便不曾致残致死,但也免不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薛姨妈见宝贝儿子这般惨状,她平日里虽也对薛蟠动辄打骂,但实则也不免心头溺爱,从未有动真格的时候。此番遭此变故,母子俩不免相拥而泣。 尤其是薛蟠,他虽有个呆霸王的名号,也不过是外强中干之辈,此时还家,想着那牢中之苦,着实做了几回噩梦,每每惊醒,又不免痛哭一场。 虽年已二十,却哭的尤其凄惨,两府皆可听闻,若是不晓内情之人,只怕还以为府中多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薛姨妈虽心疼,但总归算是有惊无险,薛蟠又已还家,悬着的心落了地,休养几日,病势眼看着就已好了起来,便与宝钗商议着,要请林思衡来梨香院做一回东道,好好报答一回。 宝钗自无不可,遣人送了帖子,林思衡得了空闲,便也过去坐坐。 待往薛蟠处探望一遭,薛蟠重伤未愈,不得起身,却也自母亲和妹妹处听说了自己能出来,全靠着林思衡的搭救,见他来了,倒也是一脸感激涕零的样子,趴在那儿赌咒发誓道: “衡兄弟,没说的!我算是今儿才知道,谁才是真兄弟!你搭救我一回,就是我薛蟠的再生父母!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亲兄弟!我妈妈就是你妈妈,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咱哥俩以后不忿彼此! 你有空就常来,等我养好了,咱们再好好喝上几天,我带你去好地方!你放心,都算我的!” 薛姨妈听他又开始口无遮拦的,这话薛蟠敢说,她都不敢认,因薛蟠背上都没了一块好肉,只得拧着傻儿子的耳朵啐骂道: “还胡说什么?要不是衡哥儿,你连命都没了!再不知道长进,伤还没好,先想着吃酒!” 宝钗也在一旁,杏眼一凝,瞪了自家哥哥一眼。 林思衡也半真半假的客气道: “姨妈不必这样见外,我虽事忙,难免平日里与文龙少在一块吃酒,但私心里也拿他当自家兄弟,出一份力也是应当的,此番文龙无事便可,只是我有句话,却不知当不当说了。” 薛姨妈赶忙道: “衡哥儿是有什么话?在姨妈这儿,便是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思衡便道: “京师之地,虽是天子脚下,却也多是非,况且今年又正是京察之年,风波不息,文龙性子直率,往后出门,还是要多留个心思才是。 此番文龙有惊无险,非是我真有多大本事,实是一则文龙自身运道不错,二则也是对手行事不周,叫我拿了空子。 我此番虽能救他一回,往后若再有这一类的事,却未必能救他第二回了。” 薛蟠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得劲,他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的,却不敢反驳,只是讪笑两声,薛姨妈和宝钗却都深以为然。 尤其是薛姨妈,不单单是担忧薛蟠来日再犯浑,也还心疼那十五万两的银子,只觉林思衡这话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连连点头道: “衡哥儿说的在理,实可谓金玉良言,没笼头的混账,还不快谢过你衡兄弟!” 薛蟠胡乱点两下头,林思衡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薛姨妈又拉着林思衡道: “这遭实在是多亏了衡哥儿你,为着这孽障的事,倒累的你忙前忙后,劳心费力的,姨妈也不知该怎么谢你。 还是宝丫头说,衡哥儿你有大本事,什么东西自己挣不来,咱们要是送那些金啊玉的,反不是自家人的作派,只好备了一桌酒席,请你坐个东道,衡哥儿千万别嫌弃。 往后得空便常来坐坐,只管拿这儿当自己家,与你文龙兄弟一道吃吃酒,他若是能学着你半点,我都算放了心了。” 林思衡闻言,笑望了宝钗一眼,宝钗上着蜜合色撒花缎面对襟短褂,胸前戴着一枚赤金璎珞圈,下着浅粉色百花挑线百褶裙,通身不显华贵,怎奈身姿仪人,体态端庄,反倒愈见着一番娴雅动人。 宝钗见他瞧来,却莫名其妙心里一虚,竟不似以往落落大方的性子,将视线躲开了去,别有一番情态,林思衡见她如此,心里一奇,反倒多看了两眼,一时竟没顾得上回话。 待的薛姨妈疑惑的又唤了一声,林思衡方才回神笑道: “姨妈说笑了,既是自家人,何必再说个谢字,宝钗妹妹所言,便正合我意,我也是早馋着姨妈家中的好酒菜了,待会儿吃起了性儿,姨妈和妹妹别怪我吃相难看,上不得台面才好。 姨妈这般亲切,正是如我自家长辈一般,往后自是要常来的。” 薛姨妈见他这般说,也很有些高兴,忙叫下人布置好了酒菜,便拉着林思衡到外间席上入座。 今儿虽是单请他一个,但这席面上菜堆着菜,碟垒着碟,常见或不常见的,数也数不过来,单说银子倒不算什么,可这其中,却必是花了好一番心思的。 薛姨妈虽有心叫林思衡居上位,然林思衡仍以晚辈自居,连连推辞,薛姨妈方才坐了主位。 宝钗略一踌躇,却没和先前一般坐了对面,反倒似不经意,就在他身旁下首落了座。借着林思衡救下她哥哥的由头,斟酒添菜,殷勤周到。 宴过了半晌,林思衡眼神朦胧,神情迷糊,眼看着是醉了,薛姨妈还在劝道: “衡哥儿,还要再添些?” 林思衡摇摇头,却似是已经没了回话的能力,宝钗见林思衡已有醉态,略皱了下眉头,抬手往林思衡杯子上拦了一下,小声道: “妈妈,林大哥既然醉了,这回儿还是且罢了,不好叫他再喝了。” 薛姨妈虽有一副好酒量,这会儿却也头晕目眩的,眼看着不大清醒了,见宝钗这副护着人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点点头,强撑着叫同喜同贵扶林思衡去厢房先歇着醒醒酒。 林思衡勉强推托两句,薛姨妈便道: “衡哥儿去就是了,今儿时辰尚早,你吃了这许多酒,这会儿回去,虽离的近,路上叫风一吹,可别害了病。再说这也不是外人家里,你好好歇着,酒醒了再回去不迟。” 林思衡这才扯着嘴角笑着点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就要往外头走,薛姨妈赶忙叫同喜同贵搀着,只是还不待着两个丫鬟近前,林思衡已然脚步不稳,身子一歪,往一旁倒去。 宝钗就在他一旁,本能的伸手扶了一把,只是她一个少女,也没多大力气,林思衡顺着她的力道,往她怀里一栽,反叫她脚下也一个趔趄,好在莺儿机灵,搭了把手,才算是没有酿成“惨案”。 宝钗这才勉强站稳,吓得有些急促的喘了两口气,胸前一阵起伏不定,见林思衡醉成这样,已是站不稳了,生恐一松手他便要摔倒,如今这般,也不好唤外头那头仆人进来,便顾不得违不违礼的,对薛姨妈道: “还是我和莺儿送林大哥去外头歇着,同喜同贵,你们好好照顾妈妈。” 说罢便与莺儿一道使着力气,摇摇晃晃的搀着林思衡往外间厢房去 第594章 梦呓 家宴过后,宾主尽欢。 天光渐暗,肩旁俊秀的男子,口鼻间呼出的气息,带着些微的酒香,趁着晚风自脸上拂过。 宝钗方才也不免喝了几杯酒,这会儿许是酒意上涌,面上不免泛起几朵红云,显得有些燥热,但好在风中带着些许的凉意,吹过几阵,反倒叫她头脑又清醒了些。 跌跌撞撞的扶着林思衡到了外头的厢房,宝钗将林思衡交给莺儿搀着,理了理袖子,亲自整理了暖炕,显得十分自然。 说来也奇,方才一路过来,她与莺儿两个人扶着,尚且觉得吃力,这会儿就剩下莺儿一人,倒也能搀的稳稳的。 将炕整理好,又扶着林思衡坐下,莺儿屈膝蹲下,替林思衡解了鞋袜,又吃力的抱着腿放上去,宝钗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如此辛苦一回,屋子里头又温暖,宝钗不免沁出几滴香汗,额前蓬松规整的刘海,有几缕调皮的黏在额前,看起来便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端正大气,更显出些少女应有的可爱来。 “林大哥就先在这歇着,等酒醒了再回去。” 林思衡微微张开醉眼朦胧的眼睛,含糊的应了声: “多谢妹妹了” 宝钗便笑一笑,正转身要走,不想手腕又被人一把抓住,扭头去瞧,就听见林思衡正略有些口齿不清的嘟囔道: “妹妹宝钗妹妹也歇歇别别喝多了又累累的慌” 一旁的莺儿咕叽笑出声来,见宝钗瞪她,赶忙紧紧抿着嘴忍住。到底男儿家力气大,宝钗试着抽了抽手腕,居然没能抽动。 无奈的摇摇头,又见林思衡眼看着是要睡着了,便也不欲再闹出什么动静来,怕惊扰了他休息,只得坐在边上先等等。 就这般坐着,也甚为无趣,待林思衡将眼睛合上,宝钗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细细的打量他的眉眼棱角。 她自知这于礼不合,甚至方才席间,她搀扶一把之后,就该放手交给同喜同贵。她一向是最知礼的,然而那一瞬间,竟也并没有这样做。 那一刹那的心思,连她自己也无从知晓,或许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可告人的欢喜的心虚,这些情绪难以归纳,更不会在她脸上显露出来。 她的这位林大哥,身份尊贵,才学过人,文武兼备,志向不凡,而且样貌俊秀,气质出尘,虽然亲切体贴,却又不乏威严,似乎样样皆过于世人尘俗之辈。 总叫人忍不住就想要将眼睛落在他身上只可惜相识太晚了些 有时候她也想像林丫头,或是三丫头一般,与他顽笑打闹,然而每每事到临头,她却又忍不住畏缩起来这终究是于礼不合的 她看了太多的书,也从中学会了许多道理,她知道那规矩二字的厉害,更明白自己并没有能破开这规矩束缚的能耐。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要懂事,要知礼,要规矩,要面面俱到,要宽容大度 这些是她自小就学着的东西,她也以这些为自己应做的事,将来或许走运,嫁一个有一番抱负的夫君,而自己做作为他的贤内助,替他打理家业,处理细务,夫妻相互扶持,白头偕老。 终究比不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相识的太晚了 然而心头总有些微微的不甘,也只有在这般并无外人的时候,她才敢如眼下这般稍稍放纵些自己的念头,而不怕被人所察觉。 自己来日的夫君,又能及眼前之人几分呢 母亲和姨妈的心思,自己当然的知道的,而且也早就分明了,宝玉宝玉性子虽好,倘若没有别的选择,大抵也算是良配了,无论如何,母亲也没有害自己的道理 然而然而果真如此吗?袭人为了宝玉的鲁莽,先前几乎惶惶不可终日,宝玉又能够做些什么呢?难道日后真就守着这些祖上的富贵,终日吃酒玩乐? 况且这样的富贵,也未必就能长久,若是立不住脚,今日薛家的事,谁又能说的清,来日不会发生在贾家身上呢 宝钗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看他,姿容柔美,杏眼迷蒙,脑中思绪万千,原先虽是无奈之举,到得此时,似乎自己也舍不得走了。 莺儿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这副模样,茫然,眷恋,浑然不似姑娘平日里该有的样子。垂着头,眼神滴溜溜乱转,也不出言打扰。 直到某一刻,宝钗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来,似乎是恍惚无意之举,指尖轻轻落在林思衡的眉头,顺着林思衡眉眼,轻柔缓慢的勾勒起来。 还是睡着的样子,更可爱些,连这一双威严凌厉的剑眉,都显得柔和了 宝钗嘴角显出浅浅的笑意,正描绘的入神,忽然听见两声含糊的呓语,唤回了宝钗神志,指尖猛的一缩,似触了灼热的炭火一般。 头一声声音太轻,听不分明,莺儿忙凑近了些,便又听见那呓语仍在继续念叨: “宝钗妹妹妹妹别走留下来我们” 声音低微,后头再也听不清了,这几声呓语念完,林思衡便又似沉沉睡了过去,没了动静。 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字,也足以叫莺儿听出些许的意味来,愣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瞧向宝钗,眼睁睁便看着宝钗原本莹白如玉的脸上,慢慢显出几道绯红的云霞, 莺儿又忍不住吭哧吭哧的憋出笑,宝钗又“颇有威严”的瞪她一眼,旋即便破了功,又把脸转过去,羞意从脸上渗进了眼神里,杏眼中便添了几缕春水。 “林大哥跟前不能没人伺候,你罢了,你就在这里守着,有什么事情,你就你就照顾着” 略有些慌乱的起身,宝钗心乱如麻,不敢再在这儿留下去了,使了些力气,将一只被拉着的手腕挣脱出来,随口朝莺儿吩咐一句,便急急的走了出去。 ‘他林大哥他为什么说这些他梦见什么了吗是梦见我了吗’ 转过廊角,宝钗忍不住想着这些,一向清明理智的脑子里,似乎也乱成了一锅浆糊,抬起手按着胸前,里头正砰砰直跳,即是隔着厚厚的距离,也足以震的掌心发麻。 宝钗强自定了定神,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又往自己母亲出问安,莺儿探头探脑的瞧了一眼,眼看着宝钗走远,她便也蹑手蹑脚的靠到床头来: ‘怪不得姑娘方才都看入神了,伯爷真是俊俏伯爷既然梦见姑娘,不知道不知道可还梦见别人了’ 莺儿这样想着,俯下身来,侧着耳朵,凑到林思衡嘴边,眼神来带着些许探求的意味,然后忽然脸蛋一红,耳垂上像是被人吹了一口热气。 慌忙扭过头来,便瞧见林思衡正睁着眼睛,近在咫尺,眼神清明,其中还带着几分捉弄促狭的笑意 第595章 灯笼 莺儿猛的窜直身子,有些局促的绞了绞手指,低着头,讪讪笑道: “伯爷伯爷这就醒了” ‘要死要死!自己方才那般不规矩,伯爷要是告诉姑娘,姑娘必要罚我这莺儿啊莺儿你怎么就这么胆大包天?你怎么就敢趴在伯爷身上?!你真是个蠢丫头!’ 她不过是个丫鬟,林思衡确是高高在上的伯爵,倘若稍稍觉得她放肆那自己怕也只有被赶出去了 莺儿为着自己方才的“胆大妄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一边问候着,一边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偷偷打量林思衡的神色,生恐见着一丝恼意。 林思衡自然也不会为这点事恼火,真要说起来,这样一个青春标致的少女,主动伏在自己身上,若在以后,说起来也是件挺能叫人羡慕的事情。 一只手支着头,侧卧起来,眼神里带着笑意,一边打量着这丫头,一边随口应道: “嗯,醒了。” 莺儿瞥见他面带笑意,松了口气,把方才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又按回去。 她当然不是个傻的,宝钗前脚刚走,林思衡这就醒过来,她自然便明白过来,林思衡分明就是装醉,那那这不是有意调戏姑娘? 心里虽这般想,但她也不说破,况且就照她自己观察,姑娘也未必不乐意 眼见林思衡依旧在打量自己,目光十分明显,她自然也能察觉,只是不好说这位伯爷究竟是在看哪儿,眼神里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也不敢就这么躲出去,只好依旧立在那儿,扭扭捏捏道: “那那我服侍伯爷起来?” 林思衡嗯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莺儿便赶忙走过来,依旧屈膝蹲在他身侧,帮他穿起鞋袜。这会儿离的更近,林思衡愈发饶有兴致的打量起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丫鬟。 也不知这丫头肤色,是否与宝钗一般生而有之,倒也白皙莹润,更兼着五官秀美精致,虽与宝钗相比少了几分大气端庄,却也称得上是个地道的标致人物,而且很有几分俏丽可爱,往那一蹲,虽说相比宝钗清瘦了些,倒也显得凹凸有致。 然而性子上,怕是与宝钗差别就大了,宝钗端庄自守,方才敢趁着自己“醉酒”,欣赏描摹自己的“美色”已是极限,这丫头倒好,话没说过几句,居然就敢往自己身上躺看来倒是个活泼的。 他这目光不加掩饰,莺儿被他瞧的久了,心里也颇觉羞臊难耐,只觉林思衡目光所瞧着的地方,都似着了火一般的灼热起来。 眼看着红透了脸,指尖微微发麻,略微颤抖着帮林思衡整理好系带,心里止不住的一通胡思乱想,依旧蹲跪在那里,倒像是忘了起身。 林思衡低笑一声,随意的伸出手来,捻着这丫头光洁滑嫩的下巴摩挲两下,叫她抬起脸来,打趣道: “小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脸红成这样?” 莺儿也不挣扎,顺从的仰着头,并不吭声,只用泛着春水的双眸大胆的与他对视两眼,方才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偏过头去。 林思衡瞧的有趣,琢磨着也不知道宝丫头可晓得自己丫鬟的“真面目”,先撒开手,轻声笑道: “方才多饮了些,正欲更衣,劳烦你引我去。” 莺儿低低的应了一声,手撑了一下床沿,方才支着两条绵软无力的腿儿站起身,又去檐下提了灯笼,便领着林思衡往院子角落里去。 院中树影森森,待到了地方,林思衡四下一瞧,倒也打理的干干净净,一旁还点着未燃尽的熏香,更没有什么异味。 正要动手,却见莺儿也提着灯笼走进来,林思衡诧异的瞧她一眼,笑道: “你自去外头候着就是了,还怕我掉下去不成?” 莺儿神色复杂的瞧他一眼,她思来想去,心里还是不能放心,怕回头林思衡要寻宝钗“告状”,揭发她的不轨之行,况且已猜到林思衡对宝钗的心思,又兼惦记着林思衡方才的眼神,心里更活泛起来,竟意图“收买”一番。 那金玉良缘的说法,莺儿原也算半个帮凶,然而如今再看,若拿宝玉与林思衡来比,连莺儿这个丫鬟,也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好比的。 她自知以自己的身份,将来宝钗嫁人的时候,她多半是要跟着陪嫁过去的,如今似乎可以有更好的归宿,连她也觉得有些不甘心。 正该是伯爷这样的人物,才能与姑娘相配才对! 便把头埋进胸口,小声道: “我我服侍伯爷更衣” 声音细微,而且还微微发着颤,但林思衡也还是听得分明,眼神微微一动,便也明白了这丫头的心思,贴身丫鬟与姑娘,放在世人眼里,大多时候是不分彼此的,这丫鬟这般做派,倒更像是对自己表明了倾向。 自己既有意与宝钗亲近,若有这么一个“红娘”在,倒也是件好事,感慨一番这些堕落贵族的腐化生活,便低笑一声,随意的点点头。 莺儿见他允准,微微吸了口气,将灯笼置在一旁的架子上,犹犹豫豫的走到他跟前,像是下了一番决心,咬了咬牙,眼神含羞带怯的又瞧他一眼,便缓缓蹲跪在他面前,微微侧过头去,手指寻摸着解开绳结。 待松快过后,莺儿方才又转过身来,准备帮他将衣服系好,然而这丫头终究是涉世未深,虽有些心思,却也显得粗浅,又如何能知道,有些事情,是必要有始有终,容不得半途而废的 夜色静谧,树影森森,本该连鸟雀都安静下来,然而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倘若凝神去听,却似乎能听见几声压抑着的低吟浅唱,婉转清幽。 夜风依旧在缓缓吹拂,携来角落里的一声耐人寻味的低语: “小莺儿,把灯笼给我” 第596章 晚风知我意 等到一切又重新安静下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一旁的小丫鬟微微侧着身,看也不敢看他,窸窸窣窣的系好衣带,又从他手中,将灯笼接了过去。 夜色虽重,然而烛火微微,丰盈起伏,少女青春稚嫩,此时却也显出几分曼妙来。 掩在衣衫下的美妙景色,已被林思衡打着灯笼细细欣赏,乃至于把玩了一回,如今虽又遮掩起来,然而那景致记在脑子里,一时也难以忘却。 所谓贴身丫鬟,有时候说起来,便与主子的替身无异,林思衡抬头望月,脑子里想着这样的道理,一时也觉得这话实在是有几分真知灼见了 莺儿羞红着脸,一声不吭,又绕到他前头去,领着他往回走,原本很有几分活泼的小丫鬟,如今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 她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不算是被坏了身子,毕竟方才除了呼吸有些艰难以外,似乎也并没有像小姐妹们私下说起的那般疼痛,总之与自己所猜测的,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的。 虽是如此,然而她方才所亲历之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清白”,这一点她也还是清楚的,只是终究算是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她便又想不分明了。 反正这样一来自己也算是伯爷的人了 脑子里依旧忍不住琢磨着这些羞人的事,脚底下机械的往回走,然后便被廊下的台阶绊了一下,直直的往前跌倒过去,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 但幸好此时从一旁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把她的腰肢一拦,便将她整个儿扶住了。 莺儿惊魂未定,低着头羞怯的谢了一声,心头着实感激,这一下要摔实了,只怕少不得是要摔断几颗牙的。 林思衡低笑一声,算是应了她的谢意,手掌轻柔的在其腰间摩挲了两下: “怎么连路都不看着,这样摔下去,岂不把人给摔坏了?我扶着你,慢些走。” 莺儿身子微微一颤,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察觉到林思衡似乎并没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小心肝又开始不争气的扑通扑通的乱跳。 腰间被扶着的地方,似乎又变的灼热起来,继而往全身上下都蔓延开来,叫她腿上似乎又失了几分力气,不自觉的夹紧了些。 似乎又跟方才靠在墙上之时一般失了神志,只记得遵着伯爷的吩咐,将裙摆咬在嘴里,久了连牙齿也觉得有些发酸。 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未经人事的稚嫩少女而言,显然是有些太过于刺激了,脑子里愈发的迷乱,只得循着本能,低低的应了一声。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往前走,途中不免又磕绊了几下,但好在一直有人扶着,倒也没伤着哪里,直到某一时刻,前头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莺儿?” 声音轻柔端庄,却足以叫莺儿猛然回过神来,显得手足无措,只得拿眼神去看身旁的男子。 林思衡见她这般慌乱,也知她害怕被宝钗发现,便将手松开,走在前头,往宝钗那里去。 转过一处廊角,便见着宝钗正立在一处灯笼底下,已换过一身衣裳,通身一袭粉白交领长裙,端庄娴雅,亭亭玉立。 林思衡笑着迎上去,面不改色,极为镇定,全无做了亏心事的心虚之态: “宝钗妹妹怎么在这?” “我去妈妈那里瞧过,便又回来看看,你和莺儿却都不见了,便四下找找。” 宝钗说着话,眼神往站在林思衡身后,依旧垂着脑袋,显得比平日里更加乖巧的莺儿看了看,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里头偏僻了些,该再叫些人,多打些灯笼才是。” 林思衡眼见莺儿跟个鹌鹑一般,只得代为答道: “酒醒之后,想着要更衣,又有些着急,有月色照应也够了,只是莺儿不能放心,方才叫她跟着,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我哪里就有这般娇贵。” 宝钗将眼神从莺儿身上收回来,暂且抛下心思,笑道: “绿衣那丫头见你回去迟了,方才已来问过一回了。” 林思衡便点点头,走到宝钗身边,一道往前走: “是晚了些,也赖姨妈酿的酒好,下回可不敢再这么喝了,若姨妈以后再劝,我可指着宝钗妹妹替我拦着了。” 神情自然,语气真诚。宝钗止不住又看他两眼,眼神莫名,忽然莞尔一笑,明眸善睐,灯火昏黄摇曳,分外动人。 林思衡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宝钗看着他的眼神,却又收敛芳姿,抬脚先往前头走去,低声娇嗔一句: “呆子,还看什么?还不走,难不成留在这里喂虫子?” 林思衡面上又多出些笑意,三两步追上去,大摇大摆的走在她身边,嘴里回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尚书的这句诗写的贴切,此等美景,就是叫我真被虫子叮上两口,也大有所值了。” 宝钗斜睨他一眼,抬起手拢了拢耳边鬓发,将之别到耳后,手指触碰着耳廓,似乎有些发热。 宝钗一时没有说话,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在面对身边这年轻男子之时,似乎总难以保持住镇定,被他三两句话一说,甚至是只被他这么面带欣赏的一瞧,自己便忍不住感到欣喜,乃至于快活起来。 就好像自己方才说那句话时的模样,此时回过头来想,竟也觉得不像是自己能做的出来的 这人说话,总是与常人不一样的 宝钗这样想着,却又无心去计较林思衡的“失礼之言”,只将他方才所念的刘禹锡的诗句,又在心里咀嚼一番,牡丹花倒也正最喜爱的花色了 但这样的心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脚底下微微放慢了些,转了话题,又谢道: “我哥哥的事多有不易,宝钗心里明白,若非林大哥,只怕再难保全,多谢林大哥了,他虽爱惹祸,可若真没了他,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思衡一脸无奈的摇摇头,笑道: “宝钗妹妹已经谢过多次了,实不必再说这些,妹妹遇着难处,既有我能效劳的地方,自然尽力为之,你我之间,姨妈不是才说的,只盼来日亲如一家,不必这样见怪。” 第597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 宝钗身子一僵,面上眼看着羞恼起来,嗔道: “你!你分明知道,我妈妈话里的意思怎好这样故作曲解,还对我来说?!” 林思衡诧异道: “原来姨妈和宝钗妹妹只是于我客气?并不曾拿我当做自家人看?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林思衡狡辩一番,语带嗟叹,一脸萧索,宝钗虽知他是故意在此“惺惺作态”,然而见他面上那几缕愁闷之色,心中却也止不住的一酸,急忙道: “我你别这样说我自然拿你拿你当自家人的诶啊!你这样聪明的人,分明知道我的意思,既是有意曲解,我也解释不得了。” 林思衡见她言语失措,十分情急,呵呵一笑,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去,竟就这么牵住宝钗的几根葱指,继而将她整只手握住手心,面色坏笑道: “我自然知道宝钗妹妹的意思,只怕宝钗妹妹反正不解我的心意,又怎么能说是曲解呢?” 宝钗猝不及防,微微瞪大眼睛,身后莺儿提着灯瞧着,眼神里显出几分喜色来。 愣了好一会儿,宝钗回过神来,莹白如玉的面上,在月色下羞成一片红霞,微微用力的抽了抽手,却没抽出来。 宝钗见他耍起无赖,一时竟无法可想,只得慌乱的低下头来,低声急道: “林林大哥,你松松开” 林思衡当然是不肯就这样放开的,心里头惬意的很,只是笑着摇摇头: “妹妹若许我来日再相携手,我才肯放开。不然便是姨妈在这,我也不能放的。” 宝钗闻言,身子微微僵了一僵,一时竟也不挣扎了,只是深呼吸了两下,胸膛一阵起伏,继而抬起头来,面上已没了羞恼之色,竟已是平日那等端庄自重之态。 杏眸微凝,眼神认真的与林思衡对视,不躲不闪,只是轻声问道: “林大哥有此心意宝钗幸甚,那林丫头又如何?” 这回换到林思衡猝不及防了,未曾提防宝钗突然就有此一问,张嘴欲言,却先岔了口气: “我咳咳师师妹咳咳咳你” 宝钗得了机会,赶紧把手抽回去,看着林思衡这少有的狼狈之态,眼神里似乎多出些笑意,但很快便敛了下去。 林思衡虽遭了“暗算”,一时没能将那句话完整的说出口,然而这其中的意思,宝钗却也早已明了,毕竟指望他放弃林丫头,这本来也是极不现实的事情 倘若换作别人,比如宝玉,有这等欲求兼得的“贪心”之举,宝钗此时必然已经羞恼,乃至于愤怒起来,然而偏偏是林思衡,却只叫她满心的酸涩与无奈。 低下头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声,宝钗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杏眸含露,神情凄楚,薄唇紧抿,显出几分倔强的模样来。 林思衡眨眨眼睛,眼见宝钗如此,非但不觉懊恼,反倒更欢喜起来。 以宝钗“藏愚守拙”的性子,她方才肯问那一句,虽是一种试探之举,然而也可算是鼓起勇气之下的,情意的表露了。 少女的心思总是这般含蓄委婉,然而这其中掩藏着的心意,却仍旧显得真挚而热烈,弥足珍贵。 但既然确定了其中的情意,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便该由自己来解决了。 况且也未必就有多么艰难 凉风吹拂,林思衡迈步脚步,追了上去,不再试探去牵宝钗的手——事实上宝钗也早有防备,两手交叠握在胸前,倘若这等情况,林思衡再把手伸过去拉她,那可真是实打实的流氓行径了。 至于方才的举动宝钗不也趁他醉酒,伸手“轻薄”了他一回?只能算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略有些可惜的瞧了一眼,但也不去纠结这小小的“损失”,宝钗含蓄矜持,那他也只好直白大胆了些,若也畏畏缩缩,只怕抓过头来,那金玉良缘都已成了好几年了 脚下略快一分,便将宝钗拦住,宝钗倒也并不意外,立在原处,缓缓将头抬起,少女挽着云鬓,柳眉弯弯,眸光似水,秋波盈盈,肌肤莹白,月光一照,几如一尊玉像。 偏偏朱唇饱满粉润,微微噘起,似喜含嗔,不着胭脂粉黛,却又平白添了几缕鲜活的气息。 林思衡多看两眼,也不免心生感怀: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大抵说的便是如宝钗妹妹这般的女子了。” 宝钗又低下头来: “林大哥太谬赞了,牡丹为百花之后,宝钗自知姿容浅薄俗陋,怎好相比。” 林思衡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她的谦虚,稍稍俯下身子,宝钗便往后退了小半步,耳旁听得林思衡小声道: “我知妹妹为难,自然不敢强迫,然而妹妹的心意,我已知晓,心中不胜欢喜,人常言好事多磨,这话本也有些道理。 我与师妹青梅竹马,自不消说。然而对于宝钗妹妹,却也不曾少了这一片真心,此心此情,可昭日月,未敢虚言,更不敢有轻贱之意。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来日方长,愿与妹妹长相厮守,岂只欲求一时之欢?只盼妹妹稍待时日,自见分晓。” 说完见宝钗发怔,心下微动,忍不住偏了偏头,便朝那张雪白丰腻的俏脸上,轻轻亲吻了一下,然后便赶忙跳开。 宝钗又遭轻薄,先是似有些不可置信,继而便果真显出些嗔怒之色,然后见林思衡已经跳开,这刚浮上来的恼意,又尽数化作无奈的苦笑: “林大哥你你真是!无赖!” 林思衡却故作得意的笑起来,神色间大为满足,宝钗见他这副作态,终于是忍无可忍,咬了咬牙,抬起手便朝林思衡的臂膀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林思衡唐突佳人,见好就收,“仓皇逃窜”: “夜已深了,我这便回府,妹妹不必送了,只是可得记住我的话才好!” 宝钗自然追不上他,那一番话又在她心中翻涌开来: “我见青山多妩媚又终究要多久的时日呢” 宝钗立在原处,面上的神色时喜时悲,时羞时恼,变幻不停,直到某一刻,突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莺儿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宝钗便又渐渐收敛的笑容,看了莺儿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往自己住处行去。 第598章 敲打 宝钗回到住处,先叫另一个丫鬟文杏回去,然后便坐在炕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莺儿做了“亏心事”,不免心怀忐忑,又见宝钗如此,更加不安,等了一会儿,便小意着上前试探道: “姑娘,天已不早了,何不早些歇着?” 宝钗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 “去把门关上。” 莺儿“哦”了一声,低着头乖巧的将房门闭紧,又转回来: “跪下。” 莺儿本就心虚,更不敢迟疑,扑通跪倒。宝钗面上划过一丝恼意,轻声道: “你是自己老实说,还是我亲自来问你?” 莺儿垂着头,猛的瞪大眼睛,紧张的绞着手指,结结巴巴道: “姑姑姑姑娘要要我说说什么?” 宝钗咬着牙,忍不住上前戳了一下莺儿的脑门: “还在这里糊弄鬼?你知不知道,方才你那副在廊下的样子,若叫母亲知道,你以为你还能留在薛家?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倒敢做出这样的好事来!倘若传出去几句风言风语,你!” 原来方才事毕之后,莺儿虽整理了一通,只是无奈遗留“蛛丝马迹”太多了些,松松垮垮,不曾规整的衣带,湿痕未干的裙角,面上难以消散的红云,还有那副身娇体软的姿态,如此种种,哪里就真能瞒得过宝钗的慧眼。 莺儿吓得小脸煞白,又素来有些害怕宝钗的威严,见瞒不过去,只得连连磕头求饶,抱着宝钗的小腿求恳道: “姑娘饶我!我再不敢了!” 宝钗瞪她一眼,不为所动,只叫她老实交代,把话说清,莺儿便抽泣着,将原先在角落里的事,删去些“细枝末节”之后,一五一十的说与宝钗知道。 然而虽是她已做过一番删减,可单是那些掩藏不住的细节,便也足以叫宝钗自己脑补出许多的情节来。 终究她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想着这些事情,也不免羞臊的慌。强抑着心头羞意,宝钗依旧面不改色,心跳却不免快了三分,暗啐一口: ‘林大哥未免也太太欺负人了些分明知道这是我的丫鬟也是这丫头自己失了检点,才招惹了这番事故’ 这年头‘名节’二字甚重,若是在那些“诗礼传家”的老学究家里,闺阁女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严格的要求,甚至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便要担个名节受损的骂名。 像这样的事,她也是听说过的,毕竟金陵李家,向来就是这样治家的 而所谓的贴身丫鬟,便是闺阁小姐跟前最亲近之人,小姐们自己有什么秘密,少有能瞒得过自家跟前丫鬟的,若这等丫鬟被人收买了去,那小姐自身的秘密,自然也难保住。 故这贴身丫鬟的清白,实则也正关系着小姐的名节。 倘若丫鬟落得个“放荡”的名声,那小姐也免不得要受牵累,将来议论婚嫁之时,夫家大抵也免不得要泛起嘀咕。 这里头的厉害,宝钗自然明白,暗恼这丫鬟实在是胆大放肆,先前金玉良缘一说方起之时,这丫鬟便受了母亲的命推波助澜,如今却又有林大哥勾搭起来 这又叫人如何来想她薛宝钗的为人? 若按着这丫鬟的举动,倘是心狠些的主家,借此打杀了也不为过,宝钗固然下不得这样的狠心,但若不去责罚,往后这丫鬟再变本加厉起来,又怎么得了 有心要从重处置,却又不免琢磨起林思衡的心思来: 他是不是真喜爱这丫鬟?香菱据说如今在他府里便是极为得宠的,倘若莺儿也是如此,若是打出个好歹,或是赶了出去,只怕他难免生出芥蒂 况且他他今日与我说的那些话,这莺儿也是听见了的,他若是真心实意,来日有这丫鬟或许也可为一臂助 莺儿仍旧哭哭啼啼,宝钗怒视这丫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得先叹了口气: “你可知道错了?” 莺儿磕头如捣蒜,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我知道错了,求姑娘饶我,千万别告诉太太!往后姑娘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莺儿一定报答姑娘的恩情!姑娘饶命!” 宝钗瞥她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起来。” 莺儿赶紧抹抹眼泪爬起来,哭得一颤一颤的: “谢谢姑娘姑娘不不生气了?” 宝钗哼道: “你做的好事,叫我如何能不生气?若不是看在你在我身边这许多年的份上,今儿断没有饶你的道理!且罚你三个月月钱!你可有什么话说?” “姑娘别赶啊?” 莺儿眨巴眨巴眼睛,差点以为听错了,宝钗睨她一眼: “怎么?还不服气?” “没有没有没有!谢姑娘,谢姑娘!莺儿服气的!” 偷偷捏了捏袖子里藏的,林思衡方才送他的玉佩,况且她在宝钗跟前服侍多年,自然也不会少了积蓄,三个月的月钱,相比她犯的事情来说,实在也不能算什么太严重的惩罚。 当即破涕为笑,胡乱把眼泪擦干,她一向很有几分机灵劲,又素知宝钗极重规矩,此时居然这般“从轻发落”,竟也猜出几分宝钗的心思,绕到宝钗身后,捶肩捏背的讨好起来: “姑娘不生气了就好况且也不是不是我有意的是伯爷伯爷他” 莺儿想着先前发生过的事,脸上又止不住的一红,好在宝钗倒是没有瞧见,闻言冷哼一声,没好气道: “少在这里借坡下驴,我却不信,你要是真不肯,有心防着他,他还能逼着你不成?” 莺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宝钗的,此时又被揭破,心里一臊,狡辩道: “姑娘姑娘也不能都赖我伯爷那样的人样貌也好,本事也好,不比宝二爷强多了,姑娘你自己都更别说我一个小丫鬟了” 宝钗面色一变,想着方才林思衡那般大胆的“偷香窃玉”的轻薄之举,心尖儿微颤,当下竖起眉头,声色俱厉道: “你胡说什么?!” 第599章 宝钗感到自卑 然而方才她都没发落莺儿,此时再这般,也未免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莺儿话说出口就知道要完,赶忙捏着耳垂又跪下来: “姑娘别生气,莺儿说错话了不过不过伯爷的确是很喜爱姑娘的与我问了姑娘好些事儿呢还夸姑娘今儿穿的好看,说姑娘貌美,肤色又白,正该穿粉色的才好” “粉色” 宝钗面上一热,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今日要来请林思衡来做东道,宝钗其实也的的确确认真打扮了一番。 只是她性子内敛,自然也做不得太出格的事,况且也怕做的太明显,叫人给瞧出来,因此只是换了件喜欢的衣裳便罢。不想这些小小的举动,居然也被他看在眼里 宝钗心中微喜,却不显露出来,只是收敛了怒容: “他还说了什么?” “伯爷还记着姑娘的生儿呢,偷偷跟我打听着姑娘喜欢些什么,说是定要给姑娘送件好玩意儿” 莺儿偷摸打量着宝钗的脸色,也欲为自己将来的幸福争取一番,小心翼翼的说道: “姑娘明察,不是我有意挑拨太太虽是也为姑娘好,只是不论是性情样貌,亦或是能耐本领,宝二爷虽然也好,平日与姑娘也亲近,若与旁人相比,自然也千好万好,只是与伯爷相比,怕是不能比的 姑娘还是要想清楚些才好宝二爷是二房的爷们,将来也未必能有多少家业况且那府里不是还欠着咱们家银子 姑娘若再与宝二爷一块,若叫不知道的人瞧着,姑娘岂不成了上赶着的这也不大好听倒像是咱们家‘挟恩图报’似的” 宝钗瞪她一眼: “住口!你知道什么?我家上京,姨夫姨妈多有庇护,亲戚之间,本就有帮衬之义,府上不过一时之难,借些银子又算什么? 况且我与宝玉本就是表姐弟,如今离的又这般近,难不成还能不来往?本也是应有的礼数,又有什么亲近不亲近的?宝玉宝玉将来的婚事,自有姨妈做主,也轮得到你来操心? 往后再叫我听见你说这些,你还是别留在我跟前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莺儿吓的一抖,赶忙住嘴,不敢再说,宝钗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内一阵沉默,半晌方才听得宝钗叹了口气,幽幽问道: “莺儿,你说我与林丫头相比如何?” 莺儿愣了一下,赶忙道: “自然是姑娘” “想清楚了再说!” “呃” 莺儿马屁没拍出来,哽在那里,险些岔了气,也不敢再一味胡说了,仔细斟酌着,方道: “这这若单说容貌,林姑娘虽貌若天仙姑娘也不差什么况且林姑娘不是还小怕怕还是输姑娘一筹的再者姑娘雍容大气,更是旁人不能比的了” 宝钗叹了口气,情知问莺儿也是白问,毕竟是自己的丫鬟只是缓缓走到妆台前头,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一番,然后又戴起珠钗,抹上胭脂。所谓是: 玉魄冰肌天生就,稍整云鬟蜂蝶痴。 她本就有天姿国色,只是平日里性情淡雅,少有装扮的时候,连衣裳都常穿的半旧的,更是遮掩了几分,如今只是略微装扮,便已显出稀世的姿容来。 若只论样貌才情,宝钗有自信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然而世人万千,所珍爱者,亦难免多有差别,端望着镜中的自己,口中喃喃道: “可若是他他就更喜欢林丫头那般的呢” 世人眼下皆以瘦为美,便恰似黛玉那般,而她若与黛玉相比,则难免显得“丰腴”了些,这也是两人比较明显的差别了。 宝钗又叹了口气,看着镜中那张标致的鹅蛋脸,抬手轻抚面颊,袖子从手臂间滑落,又显出白腻胜雪的酥臂。 往日里都觉得还好,此时瞧着,却似乎显得太太过丰润了些连她自己也有些嫌弃起来。 莺儿在背后瞧的稀奇,神情古怪,小声劝解道: “伯爷方才不是还拿牡丹来与姑娘做比,夸姑娘是‘国色’姑娘何必担心这些我方才瞧着,伯爷眼睛落在姑娘身上,都要挪不开了叫我看,伯爷说不准其实更喜欢姑娘这样的!” 宝钗面上一红,暗啐一口: ‘谁又管他喜欢不喜欢的’ 把手放下来,顺手擦去胭脂,摘了钗饰,虽有意不再去想这些,只是心里终究门清: 便是她有自认不输黛玉的美貌,然而有形有质之物可比,而无形无状的情意,又如何能追的上? 林丫头与他青梅竹马,十年相伴的情意,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比的了 我既起了相思之意,已先是我的错处,也不怪他来撩拨于我,然而他若真有意,又欲将我置于何地我自己又将要如何自处呢 “莺儿,往后没有我的话你离他远些再敢有今天这样的事,你就仔细着!” “啊?哦是,姑娘莺儿知道了” 莺儿在宝钗跟前挨了半天的训,宝钗自己也满怀心事,便不要她伺候,打发她回自己住处歇着。 这梨香院虽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只是多有用处,莺儿又只是个丫鬟,自然没有独占一间的道理,向来是何文杏同住的,以往香菱在时,甚至是三个人挤在一起。 如今香菱在东府受宠,听说自己就有一间老大的屋子,莺儿和文杏往日里说起这些,心中也颇有些艳羡。 拖着身心俱疲的身子,沐浴过后解了衣裳,往床上一倒,文杏便鬼鬼祟祟的靠过来,拿屁股拱了拱她,坏笑着打探道: “快说说,伯爷把你怎么了?居然惹得姑娘发了脾气,是不是把你给嗯?” 莺儿吓了一跳,一把捂住文杏的嘴: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文杏一把将她的手拉开: “你跟我糊弄什么?姑娘方才去寻你们,要不是你们你们那样了,姑娘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莺儿不料这文杏居然也是个有心计的,只得求饶道: “好妹妹,你可别跟太太说我自己就是死了也没什么,要是连累了姑娘,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文杏原本只是诈她,此时听她承认,瞪圆了眼睛,愈发来了兴致: “姑娘没有罚你?” “罚了罚了三个月月钱姑娘的心思你还瞧不出来?说不准说不准咱们将来也是要去东府的” 文杏便不吭声,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东西,莺儿心里头虚的很,反倒缠着文杏讨好道: “好妹妹,只要你不跟太太说以后咱们姐妹,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了算,我都听你的要不然 要不然下回伯爷来,若再有机会,我让给你,给你打掩护好不好?” 第600章 穿针引线 文杏瞅她一眼,心里头正在翻江倒海: 她真没料到,林思衡居然真和莺儿而且姑娘居然也就这般轻描淡写的放过了 心里头也是一热,脸上微微发烫: “嘿嘿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旁的暂且不说,快老实交代,伯爷到底把你如何了~快说给我听听~可不许瞒我! 他是碰你哪儿了,是这?是这?还是这?” 文杏在被窝里朝着莺儿拿手指头乱戳,戳的莺儿花枝乱颤的,涨红着脸求饶: “好妹妹,别别闹了别诶呀,你别碰那儿!” 文杏岂肯就此饶她,莺儿终究耐不住她缠磨,羞红着脸,将先前那令人不胜羞耻,却又叫人忍不住心思沉醉,魂牵梦绕的事儿细细道来。 姐妹俩被窝里说起小话,文杏只是听着,便已渐渐觉得有几分难耐,莺儿脑子里一番回味,况且又已亲历过一回,更是有些意犹未尽。 姐妹俩说着说着,便渐渐有些难耐的“动手动脚”起来,你碰我一下,我捏你一下,闹的鬓发散乱,香汗淋漓,连里头贴身的衣裳都浸湿了,也不知纠缠到什么时候,方才气喘吁吁的平息下来 ———— 薛蟠的案子暂且告一段落,林思衡虽拿住了些北静王府的把柄,然而对面也并不会坐以待毙,干脆利落的使了一招弃车保帅,将事情一股脑的抛到长史头上。 长史留书认罪,服药暴毙而死,水溶也上折请罪,罚了三年俸禄,又被崇宁帝叫进宫里臭骂一阵,案子便也不了了之。 林思衡虽觉得有些可惜,但眼下皇帝都不欲多做追究,水溶断尾求生又如此果决,他便也只好暂且压下此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公子瞧瞧,这两支火枪,都是按着公子吩咐的,新拉出来的膛线,全靠着匠人手锉,暂时也只得这两把,六哥叫我带进京来,给公子防身。” 林思衡把玩着手里两把颇有艺术气息的火枪,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入手质地颇为沉重,比起武器来说,倒更像是件赏玩的物件。 与如今常见的火枪相比,一眼望去,最明显的便是枪管短了好一截,只是一左一右两个黑漆漆的枪口,瞧着还有些渗人的意味。 “能打多远?” “按着试枪时所记载的条件来看,约莫十丈之内,可透重甲,最远可达五十丈倘若将枪管制的长些,还可打的更远,只是不好随身携带” “拿来防身也够用了。” 林思衡呵呵笑着,爱不释手的把玩半天,方才收起,又听郑阳交代一番周衡与尼德兰人的那一番周旋,正要点头称赞几句,便见郑阳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意递给他: “还有一事,那位威廉伯爵有个女儿打听着公子还未成亲,叫我带了一幅画像来” 此言一出,边城钱旋孙机三人,也俱是一愣,不约而同的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将好奇两个字写在脸上,林思衡也面色古怪起来: “你带它做什么?路上随手扔了就是了。” “诶,一张纸也没多少分量,总归也算是给公子的礼物,我怎好擅自处理。” 郑阳吭哧吭哧的憋着笑,将这画像放在他案前,林思衡无语的翻着眼睛看他,又见其他几个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随手接过来,拿书一压,看也不看一眼: “行了,还是说正事,小六的决策没有问题,往龙觉岛的物资要加快运输水溶最近又有什么动静没有?” “那倒没有,这人吃了咱们的手段,最近倒老实的很,又挨了皇帝的训斥,闭府不出,咱们一时也不好寻新的把柄。” 边城搭了一句,林思衡微微皱了下眉头: “此人虽一时脱罪,却折了臂膀,又被咱们糟蹋了一遍名声,面上不曾撕破脸,心里却必然已视咱们为仇寇,盯紧着些。 上回咱们散播流言,我这几日入朝撞见封愚,言语间倒似乎有些试探之意,只怕这人已是闻着些味道了,到底是皇帝的心腹,又是管着锦衣军的,小觑不得。” 钱旋点头道: “城里最近是有些人明里暗里的瞎打探,不过咱们也早有准备,一时倒也不怕露出什么马脚,便真有兄弟不慎被他拿了,也难牵连旁人。” “还是多加小心,总归都是自家办事的兄弟,最近既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不妨其他的事情也都放一放 去年底河南雪灾,那些证据,咱们也不必留在手里了反正朝堂上都已经吵得这么热闹,不如咱们也再给它加把火,给他们多找点事情做,惹得盯到咱们身上来 找个机会,丢给贾雨村,推他到前头去,好叫他多立些功劳毕竟也算有些交情,这种好事,自然先便宜他这鬼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了” 吩咐完了事情,几人便都各自告辞,去办自己的事情,林思衡将火枪放在柜子底下收好,又将那画像翻出来看了两眼,皱着眉头嘀咕一句: “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便顺手揉成一团扔进香炉里头,并不放在心上。 归根结底,无论有没有这桩婚事,尼德兰人眼下都必然是要与龙觉岛联合起来的,林思衡对于这些外夷女子,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思忖一番,想着一时无事,倒不如再去梨香院走走,因他救了薛蟠一条性命,薛姨妈心中感激,这些日子倒真叫自己与薛家走近了许多,再者前几日与宝钗在廊下一晤,说了些撩拨的话,也欲趁热打铁。 往薛姨妈跟前见过一回,说了一通话,便仍去见宝钗,只是未及里间,便已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掀开帘子一瞧,却是贾环在这里与莺儿和文杏两个赌钱,桌子上一堆铜板,正气的脸红脖子粗的。 这贾环在族学里沾了赌,他年纪又小,少有赢的时候,每月里那点月例都填在里头,功课更是早都荒废了。 若输完了银子,便去寻赵姨娘哄骗,然而赵姨娘别的事上或许显得愚蠢,但对银子一向是看的极仔细的,贾环哄了两遭,赵姨娘便也警惕起来,并不肯轻易给他。 贾环虽也知道,自己那个亲姐姐探春,得了东府里那个“冤大头”的好处,每月都有银子入手,然而他也并不敢去找探春要钱。 既输光了银子,族学里那些“忘恩负义”的,自然也不带他玩了,又一心想着要回本,他知自己不大讨喜,思来想去,独宝钗这里,待人一向周全,从无另眼相加,倒拿他当个正经主子,又兼是个大方有钱的。 便携了仅剩下的百八十个铜板,要往这来“捞上一笔”,然而到得此时,也眼看着是要输尽了 第601章 须眉浊物 贾环方要赖账,一把将莺儿跟前的铜板都抓在自己手里,只嚷着是自己赢了,莺儿也气急,哪里就肯给他,自然便争执起来。 只是她终究是个丫头,宝钗见贾环急了,也只得放下手里的绣活,对着莺儿教训一句: “真是愈发没了规矩,难道爷儿们还能赖你?还不把钱放下!” 莺儿满心的委屈,然而见宝钗生气,她前几日才挨过骂,这时候便不敢作声,只得愤愤的将铜板都推给贾环,贾环正要收着,却不防林思衡突然挑帘进来,心下未免一虚,一时没有动作。 莺儿见着他,便满心欢喜羞涩,又自觉是来了靠山,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的嘀咕一句: “亏得是个作爷的,还要赖我们这几个铜板儿,连我一个丫鬟也不放在眼里的,两府里的爷们,有一个算一个,也没有这样的。” 贾环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己反倒觉得委屈,猛然发作道: “我自然比不得宝玉的!我又不是太太生的!你们自然都跟他好,都欺负我!” 说着仍一把将铜钱揣了,让开林思衡,抹着眼泪就往外头跑,莺儿见状翻了个白眼,又忙堆起笑来,转眼将贾环抛在脑后,殷切的给林思衡斟茶看座。 一通忙活,手脚麻利,文杏竟没能抢的过她,只得心里暗恨莺儿这蹄子说话不算话,腮帮子气的鼓鼓的,却也没辙。 宝钗恼莺儿方才的话说的不妥,只是当着林思衡的面,也不好再教训她,便暂且饶过,对林思衡笑道: “怎么又有空来?” 林思衡一拍手,哈哈笑道: “我知道了,想是宝钗妹妹怪我近日来的太勤快,怕叫我吃败了家业?这倒不怕的,我虽没什么本事,倒还挣下些家底,妹妹若有意,要多少只管去拿就是了。” 宝钗嗔他一个白眼,她哪里就是这个意思,况且眼下她又怎好拿东府的东西 莺儿嘻嘻笑着插嘴道: “伯爷说笑呢,姑娘巴不得你天天来才好,晓得伯爷爱吃糟鹅掌,今儿一早才叫人去备下许多。” 林思衡便笑吟吟的望着宝钗,点头称赞道: “那可不好怠慢了宝钗妹妹的好意,还是要再走动的勤快些才好。文龙今儿如何了?” 宝钗被揭了老底,神色羞恼的瞪了莺儿一眼,又把目光垂下来,不去看他,只是小声道: “哥哥已好些了总归都在隔壁,你若不嫌弃,只管常来坐坐,又有什么?” 林思衡便大为得意,心知与宝钗关系日益进展,正要继续说话,却见宝玉也跑过来,打了招呼入内,见林思衡也在这坐着,不免愣了一愣,略觉得古怪。 不过倒也没放在心上,问候了一声,便冲着宝钗笑道: “听说薛大哥已无大碍了,可是真的?” 宝玉上次休沐回来,便想着要来瞧瞧,只是被王夫人所阻,此番又得空,况且也觉得有些日子未见着宝姐姐,便赶忙来了。 宝钗虽愁那金玉良缘的说法,却不好对宝玉发什么性子,又忍不住拿眼偷瞧林思衡,见他并无异色,暗暗松了口气,忙应道: “已好得差不多了,倒累的宝兄弟挂心。” 这金玉良缘的说法,原本宝玉自己便做不得主,况且林思衡胸有成竹,又既已暗度陈仓,先行俘获宝钗芳心,便更不当一回事。 宝玉问过一回,本还想着再去薛蟠那里瞧瞧,只是见林思衡坐着不动,心底竟也莫名的不想离了这地方,便不再提这事,反而好奇道: “我刚才过来,倒瞧着环老三哭哭啼啼的,我问他,他也不理我,又是闹的什么?” 宝钗自不会说贾环的不是,随口遮掩道: “没旁的,只是莺儿这丫头不懂事,说了些不该的,惹恼了他,回头还要请宝兄弟替我道个恼才是。” 宝玉便皱眉叹道: “他既是自己来玩,若是觉得这里不好取乐,自去旁的地方就是了,又有什么好哭的?总是他自己不该。” 林思衡笑道: “宝玉这话说的有理,既是如此,说来你是他哥哥,何不也教教他这番道理。” 宝玉便连连摇头: “虽是兄弟,一并都有父母管教着,要我多事做什么?再者旁人说什么正的庶的,我自己虽不在意这些,却拦不住被人嚼舌根子,若再管他,反而坏了手足情谊。 况且我生做男儿,本就是个混沌浊物,可有可无的,虽有兄弟之论,略通些情理便罢了,本不能比宝姐姐和林妹妹,能集山川日月之精秀,再叫我去教他,岂不是愈发教的坏了,还是不管的好。” 宝钗听得愈发心里头愈发叹气,面上显出几分无奈,以手抚额叹道: “宝兄弟又在胡说了,什么山川精秀,什么混沌浊物,岂不把旁人都骂进去了?还不斟酌着些。” 宝玉一怔,反应过来,连忙对林思衡道: “林大哥休气,我断不是说你的,只是恼我自己罢了。” 林思衡倒也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况且就算宝玉说的是他,人家都跟你“同归于尽”了,又还有什么好说的?摇头道: “我自然是没什么好气的,只是宝钗妹妹说的有理,言语间还是需斟酌些的好,在咱们跟前都无妨,谁也不当真的,转头若叫世伯听见,你岂不白白挨骂?” 宝玉唬的面上一白,讪讪一笑,又有些不服气道: “倘若在宝姐姐和林大哥跟前,都不能畅快直言,如此活着,连话也说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又听见外头有人笑起来: “什么痛快不痛快的,谁还给宝兄弟气受了不成?” 几人一转头,便见着凤姐儿也走进来,宝钗便笑问道: “这可真是稀客了,怎么你这大忙人也往我这来?莫不是有什么好处要拿来给我?” 凤姐儿点点她,乐道: “你要什么好处,自去我那儿翻,我只怕那些个破烂儿入不得你的眼才是。 可巧你们都在这儿,倒省了我好些弯子,老祖宗把湘云丫头接来了,里头正热闹着,叫我请你们也都过去坐坐,回头总要吃上两杯酒。” 又一把将林思衡拽住: “既叫我撞见,你也不许走了,老祖宗前儿还说了,有阵子没见着你,今儿正好一并去。” 林思衡便笑道: “我原是专程躲着的,老太太一两日里不拘寻个什么由头,必是要摆宴吃酒,我要再吃,占的便宜多了,将来怕都还不上,你还要来硬拉我。” 凤姐儿一拍他,嗔笑道: “小门小户的计较这些就罢了,你如今再说这些,岂不是故意骂人的?老祖宗巴不得你天天来西府走动才好,你还是乖乖的跟我一道去,省的回头老祖宗派了轿子来接你。” 林思衡只得笑着点头,另一头宝玉听闻湘云来了,早已等不及,挤在众人前头,便往贾母处去 第602章 湘云进府 到得贾母住处,黛玉和三春等人果然俱都在这了,再一瞧被贾母揽在怀里的,可不就是湘云。 黛玉虽见他和宝钗凤姐儿等人一道来,只当是凤姐儿去东府把他“抓来”了,并不多想,只是悄悄的靠到他身边来,小声笑问道: “我还以为你今儿出门了呢,怎么竟在府里?” “今儿没什么要紧事,又懒得去上朝,只是手头还有些事情,不然早去了潇湘馆了,刚在府上料理妥当,正要去寻师妹说说话,听得二嫂子说你在老太太这,便赶紧来了。” 林思衡张口就来,毫不心虚,黛玉听得一羞,暗啐道: “又胡说,到底是正事要紧,你天天不去上朝,仔细陛下要罚你。” 林思衡无所谓的一摊手: “陛下早都罚过了,今年的月俸就没发到我手里的时候,那还早起去受那罪做什么?岂不是打白工?反正眼下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陛下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就削了我的爵位。” 黛玉听他自己骂自己,乐的一笑,暂且不搭理他,另一头湘云也已见着他,招手冲他笑道: “哈哈,你们天天在一块玩的高兴,都把我给忘了?林大哥,林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你们也不搭理我,只顾着躲在一旁说悄悄话~” 三春和宝钗便俱都望着他俩个哄笑,黛玉赶忙从他身边走开,躲到宝钗身后去,还嘴道: “偏你是个眼尖的,我何曾说什么悄悄话了?不过是随意走动着罢了。” 湘云嘿嘿直乐: “方才我还瞧着你和三姐姐在一块儿呢,一转眼去到林大哥跟前了,不是说悄悄话是什么?” 黛玉哪里解释的清楚,便一跺脚,羞的说不出话来,宝钗也笑着将黛玉抱住,冲三春等人道: “平日里就数林丫头最是牙尖嘴利,向来得理不饶人的,今儿云丫头来了,咱们往后可算是有了个能主持公道的~” 黛玉受不住笑,便把头往宝钗怀里一扎,装起鸵鸟来。林思衡瞧的有趣,只是怕再这样笑下去,黛玉回头“迁怒”于自己,便揽着话头道: “湘云妹妹可算是来了,我日盼夜盼,还当那账定是收不回来的,不想天可怜见,倒还有机会。” 湘云脸一扁,冲他皱一皱小鼻子,轻哼一声,伏在贾母耳边解释两句,贾母也乐得直笑,对林思衡道: “她爹(养父)史鼐老爷寻了个缺,外放出京去了,也不知几年才回得来,我舍不得这丫头一道去,就叫人把她接来,往后就跟我住一块。” 说着便要叫人去收拾住处,宝玉险些乐得要蹦起来,却听得湘云连忙道: “姐姐妹妹们都不住在跟前,就我一个人住着,也没意思,老祖宗还是叫我去和姐姐们一道住。” 贾母便也不强求,只说叫湘云回头去园子里,仍旧自己选一处合意的,湘云连忙应下。 她在史家憋的久了,这会儿便有些闲不住,在贾母跟前玩闹了一阵,便拉着探春问道: “那园子建好了,我还没有进去瞧过,可果真有那么好?” 探春自然夸得天花乱坠的,只如人间仙境一般,湘云当即便坐不住了,央着贾母说想先进去瞧瞧,贾母自无不可,便道: “要去自然随你,只是我晓得你,成日里也跟个猴子似的,可仔细着些,别磕着碰着的。衡哥儿,还得你看顾着些。” 林思衡自然点头应下,宝玉高兴的一蹦三尺高,也混在里头,还笑道: “我听说里面还有个妙玉师傅,极是了得,品貌学问俱是一流,正好一块见见。” 湘云果然也大为期待,不料还没走到园子,就见着李贵寻来,急急忙忙的对宝玉招呼道: “二爷稍待着,老爷那头来了客人,说是工部的几位大人,老爷叫您这就过去陪着见礼呢。” 宝玉怔在那里,面上眼看着便气得涨红,旋即便甩着膀子撒泼道: “成日里把我关在那国子监里头,叫我不得回来,好不容易才歇上一回,既是他的客人,如何又叫我去?” 黛玉偏过头去,只作未听见,宝钗又叹息一声,探春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湘云却已先她一步,皱着眉头,不解道: “二哥哥这话岂不糊涂?咱们姊妹兄弟打小便再一块玩的,也不差这么一回。二舅舅叫你过去,原是为了你好,多结识些官员士人,往后于仕途上总有好处。 这等机缘,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怎么二哥哥反倒还不乐意?”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话,当即便有些恼怒起来,粗着脖子嚷道: “要去你去!我不稀罕!只你是通情达理的!我是不知好歹的!谁稀罕这劳什子仕途机缘?” 一边嚷嚷着,一边手往脖颈上摸去,眼瞅着是又要摔玉的意思。 林思衡斜他一眼,懒得多费心思,轻飘飘递过去一句: “宝兄弟还是速去,再耽搁了,回头别叫世伯亲自来拿你,那时才有你的好处呢。若再摔了玉,老太太心疼且不说,惹得娘娘生了气,你还能讨得好不成?” 宝玉便是一愣,以往有贾母护着,只要他撒泼摔玉,向来是无往而不利的,所求无不可得。如今头顶上多了个贵妃,说是自己的亲姐姐,反倒害得自己越发要受起管束来。 面上渐渐由红转青,又转白,终究还是元春和贾政的威慑力占了上风,手从脖子上拿下来,耷拉着肩膀,魂不守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贵走了。 湘云这会儿也气白了脸,她原也是为宝玉着想,说来一片好心,不料宝玉不领情就罢了,反将他排揎挤兑一通。 湘云也是个烈性子,本是要还嘴的,这会儿只得罢了,她此番头一天来,这还没怎么样呢,倒先挨了一通教训,心里尤觉委屈不平,大眼眶里蓄着眼泪,抬手一抹,嘟囔道: “宝二哥小时候这般也就罢了,如今都大了,不说往好了去改,怎么反倒愈发牛心任性的?再不往正业里去经营,难不成往后成了亲,也还天天吃酒玩乐不成?” 林思衡呵呵一笑: “湘云妹妹既然都知道宝玉自小如此,岂不闻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又有什么难解的? 虽是自家兄弟姊妹,便是好意,他若不受也没奈何,你三姐姐和你宝姐姐为了劝他,也都挨了他的教训,我看你是不必自找这不痛快,待他年岁长些,多了阅历,或许自己便转了性子,也说不定。 眼下宝玉终究还小,世伯和娘娘管束的又严格,将来有一日自然能改好,也不必咱们去操这心。” 第603章 赌约 湘云闻言,诧异的往宝钗和探春脸上看看,两人也只得苦笑连连。 待入了园子,湘云左右看看,面上便显出极为欣喜的神采,像一阵风儿似的跑来跑去,她性子疏阔开朗,没一会儿就将先前那点不开心的事情忘了干净。 拉着探春和黛玉撒娇: “这园子还没建好,我就回去了,亏得我天天想你们,哪成想你们如今都住在这仙境里,要不是老祖宗还心疼我,你们必是都忘了我了。” 跟个花蝴蝶似的到处乱窜,任她精力充沛,没一会儿也气喘吁吁的,宝钗看着好笑,一把将她拽住,看她头上都冒出汗来,用帕子替她擦擦,拿手戳戳她的额头取笑道: “往后自有你细看的时候,说来也是大姑娘了,怎么偏这会儿跟个疯丫头似的,出这一身汗,回头着了凉可怎么是好?” 湘云嘿嘿一笑,全然不以为意,林思衡四下看看,选了处临湖的空地,探头往水里头瞧了瞧,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招招手唤过雪雁,耳语几句,雪雁这丫头便高兴的点点头,蹦蹦跳跳的朝东府那边去了。 没过一会儿,便见着红玉带着人,拎着茶点,扛着鱼竿往这边来,黛玉瞧见便笑: “怎么又想起作这个怪来?” 林思衡得意的一挑眉头: “眼下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这湖里的鱼儿也必都饿了一冬了,此时正好上钩,况且钓鱼最讲究耐心二字,也可调养性情,不如师妹与我比试一场,输家便要答应赢得人一桩事情,如何?” 黛玉看他自信满满,一脸挑衅,也不欲扫了他的兴致,学着他的样子挑挑眉头,答应下来。 两人当即便寻了一处平坦干净的地界,铺了厚厚的毯子,倚靠着坐在一块,各自抛竿入水。 说是比赛钓鱼,然而两人谁也并不将心思放在这回事上,只是挤在一起说悄悄话。 宝钗一边拉着湘云说话,一边便忍不住往这边来瞧,眼见两人旁若无人,说说笑笑,眼神中不由的有些羡慕,却也只得强自忍耐,怕被人瞧见。 湘云见宝钗说着说着就有些魂不守舍,也顺着宝钗的目光瞧去,见那两个姓林的又只顾着凑在一起,着实可恶的紧,小嘴一噘,哒哒哒的又跑过来,把头挤在两人肩上,往中间一探: “林大哥,林姐姐,你们再说什么呢?也不跟我们一起。” 黛玉便忍不住笑弯了腰,方才林思衡正与她说,湘云等下过来,第一句话必是这么说,可巧竟真是如此。又见林思衡冲她挤眉弄眼的,更笑的厉害。 湘云见两人都不答她,颇有英气的小眉头便皱起来,噘着嘴抱怨道: “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光打哑谜使眼色算什么?我又瞧不明白。” 林思衡笑着伸手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往后头推了推: “我与你林姐姐正说着,湘云妹妹什么时候能闲得住,你看看,咋咋呼呼的,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湘云便把他手拍开,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分明是鱼自己不肯上你的钩,怎么还赖在我身上?” 正说着话,黛玉那边的鱼线便是一动,赶忙提起杆子一瞧,便有一条三寸长短的鱼儿破开水面,鱼鳞带着水花映射着阳光,别有一番意趣。 湘云看得眼睛一亮,她还真就没玩过这个,跟着紫鹃雪雁一通添乱,手忙脚乱的将那条小鱼取下来,丢在黛玉身旁的小盆里头。 便急匆匆丢下一句“我也要玩”。然后就叫丫鬟翠缕提着钓竿,拉着宝钗和探春两个寻摸半天,选了个好地界,也开始钓起鱼来。 迎春和惜春对这个却没什么兴趣,只在一旁下下棋,看看热闹。 湘云虽一时起兴,终究少了耐心,没一会儿便抓耳挠腮的坐不住,时不时就把杆子放下,又跑到这边探头探脑的,每见着黛玉有了收获,她便唉声叹气,急得不行。 直到她第五次跑过来,林思衡终于忍无可忍,朝这丫头扔过去一个白眼: “你这样跑来跑去的,莫非是等不及,想自己下去捉鱼不成?” 湘云脸皮一红,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继而往他身边一瞧,便忍不住捧腹大笑,指着他道: “林大哥还好意思说我呢,你在这坐着,我也没见你钓上来。” 林思衡脸一黑,也觉得有些奇怪,又往黛玉那边瞧瞧,大大小小都已有七八条了,忍不住碎碎念一番,说什么: “钓鱼的事,讲的就是缘分”,“只要钓了就不算空军”,“拔两根草也能算”的这一类难懂的话,空气里便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王熙凤这会儿忙完了事情,也过去瞧着,见状两手一摊,也乐道: “亏得我还想着你这大伯爷一展虎威,钓他个百十斤上来,等会儿席面上还能多添几道菜,怎么这湖里的鱼这般可恶,竟不卖你的面子不成?那看来还是林丫头靠得住些。 云丫头快离他远些,可别等下咱们这靖远伯发了性子,自己要跳下去捉鱼,溅你一身的水。” 林思衡朝这煽风点火的可恶女人瞪了一眼,又瞧瞧黛玉,黛玉便轻咬着半唇,眉眼弯弯,笑得有几分得意。 林思衡却还不肯就此认输,嚷嚷着定是鱼饵有问题,便伸出手来,从黛玉腰腹前绕过去,要去“偷”黛玉的鱼饵,黛玉气笑着拍打他的手背,嗔道: “分明都是从你府上拿来的,又有什么区别?” 但到底也还是叫他得了手,重新换了鱼饵,湘云又来来回回的闹了一阵,直到最后,林思衡方才钓上来一条寸许长的小鱼苗,摊在手里还没手掌心长。 几人愈发笑的厉害,林思衡也“恼羞成怒”的将鱼往黛玉那边盆里一丢,将鱼竿一放,拍拍屁股起身: “没意思,不玩了,走了。” 黛玉笑得发抖,也收了杆,又叫紫鹃雪雁将鱼倒回湖里,拉着林思衡的袖子问道: “那这赌约,可还算不算呢?” 林思衡脸一苦: “罢了罢了,也是我自作自受,师妹想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 黛玉略作沉吟,朝宝钗探春那边瞧瞧,见两人也正往这边看,便把眼神收回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一时也没想好,暂且欠着就是了,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604章 雌雄大盗 虽不过图一时之兴,以为玩乐之举,然而这湖中之鱼不给面子,林思衡也是没辙,只暗暗发狠改日定要叫人拉张巨网来,以雪今日之耻。 此番大丢脸面,未免来日夫纲不振,林思衡四下看看,便已有了别的主意,拉着黛玉起身,将其余众人皆都抛下,也不言语一句,只鬼鬼祟祟的往一旁去。 饶是如此,然而这园中姑娘丫鬟,大大小小的,多少心思挂在他身上,如何真能掩藏行迹,看着林思衡与黛玉往偏僻里去,相视窃笑。 湘云本还要过去凑个热闹,也被宝钗和探春拉住。便连紫鹃雪雁两个,也识趣的不跟上去打搅。 黛玉见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就将自己拉着,还往一处小径上去,她平日里吃的“亏”多了,便又生怕这人莫不是又要“欺负”自己。 偏偏她自己也不敢声张,怕闹出些大动静来,只得对周遭姐妹们投来的戏谑的视线视而不见,不做理会,埋着头,犹犹豫豫被这坏人拉着走。 一路胡思乱想,想着这坏人若真要“图谋不轨”,自己定不能再饶她,若是闹过了火,转头回去,露出痕迹来,岂不叫姐妹们耻笑 最多最多也就与他说说话,旁的再不能容他!可是他若不依,定要定要轻薄又如何 黛玉脑子里一番天人交战,不断往下拉低自己的底线。 方才还坚持只肯与他说两句好听的,没走几步,又改成大不了任他轻薄两口,然后又变成只要他不动手动脚,自己一个弱女子,也只好由得他去 “师妹,咱们到了?” 林思衡唤了一声,却没听见答应,诧异的扭头一望,就见黛玉正低着头,面若红布,目光闪躲,眸子里几乎都要滴出水,被他握着的小手都紧张的沁出汗来,一看就是小脑袋瓜里在想些奇怪的事情。 林思衡瞧的一乐,故意坏笑起来,凑到黛玉耳旁,低声唤道: “师妹在想什么呢?怎么脸红成这样?莫不是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又朝黛玉晶莹红透的耳垂吹了口气,黛玉便一个激灵,脚下一颤,险些软倒在林思衡怀里。 等黛玉好不容易撑着他站稳,一抬头就望见那坏人朝自己笑得可恶,哪里还不知道这人是有意使坏,又听坏人在自己耳边笑道: “看师妹如此我知道了,师妹方才定是又在惦念师兄的美色?不料师妹竟是此等人,罢了罢了,既然师妹有心,师兄岂能不成人之美?今日只好舍命陪君子,咱们还是回潇湘馆去。” 黛玉未及狡辩,已被他揭露了方才想的那些“坏心思”,眼睛微微瞪大,连着脖颈也都红透,头顶上看着都要冒出热气来。 既怕他再说出什么“好话”来,又怕这坏人真要拉着自己回潇湘馆,到时候叫姐妹们知道,往后在一块玩笑,自己还能抬得起头来? 黛玉也只好倒打一耙,一手被他牵着,另一手便使出“娇娇拳”来,绵软无力的往林思衡肩上捶了几下,啐道: “呸!你胡说什么?谁想那些了?以为都跟你一样的?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做什么?” 林思衡笑着求饶,黛玉便也“宽宏大量”的不与他计较,方才一路上只顾着胡思乱想,这会儿定眼一瞧,却正被他拉到稻香村门口来。 林思衡见黛玉已是“恼羞成怒”,赶忙岔开话道: “大嫂子除了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旁的事情再不见她理会,却藏了些好东西在这,上回我往这过,就已瞧见了。” 黛玉也压下原先心里那点旖思,听他这般说,也提起兴趣来,诧异的问道: “大嫂子能在这藏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林思衡哼哼一笑,推开院门进去,素云和碧月正在院子里玩,陡然瞧见林思衡和黛玉进来,赶忙起身就要见礼,只是招呼还没打出口,便被林思衡打了个手势止住。 两个丫鬟神色古怪的瞧着一位东府里的大伯爷,一位二品高官家中的贵女,手拉着手,蹑手蹑脚的往一旁正在啄食的芦花鸡去。 黛玉这时也猜出他要做什么,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她是知道自家师兄,虽大多时候瞧着都极为端正,可偏偏有些时候又显出几分“不羁”,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得随着他胡闹。 若换作自己一人,是决然想不出做这等事的。 “上回在园子里散心,正路过这,一眼就瞧见大嫂子这里头有只芦花鸡,养的甚好,极为肥硕,外头是罕有的,今日咱们雌雄大盗联起手来,定将它拿下,也好叫你见识见识师兄的手段。” 黛玉听得都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来,既觉得有些羞耻,也觉得和师兄这样胡闹,确实也有几分意思,便笑着不吭声,跟着放轻脚步,那双含露目中,也显出几分跃跃欲试的顽皮。 然而那一伙芦花鸡常在周围闲逛,颇有几分警惕,见有生人靠近,当下便停止刨食,歪着头,又眼睛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师哥可小心些,仔细别被它挠了。” 黛玉憋笑憋的十分辛苦,拿手指头捅捅林思衡的后腰提醒一句。林思衡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回道: “师妹放心,所谓兵法云,攻心为上。这些芦花鸡,虽吃的是谷糠,可每日在大嫂子跟前,见的却都是诗书,也算是鸡中秀才,今日见了我这个兵,任它有诸多心机手段,也难逃出我的手掌心。 待再离它近些,一击得手,管保神不知鬼不觉。” 素月和碧月两个丫鬟就站在一旁,听着这话,面上神情便显得极为复杂伯爷当着自己这两人的面,就要来偷自家的鸡 那自己要不要上去帮忙呢 林思衡寻了个机会,便如饿虎扑食一般猛然扑出,然而那只芦花鸡也早已将警惕心提至最高,当下也猛得朝一边扑出,可惜平日里吃的太肥,动作不太灵便,还是不免被林思衡一把抓住了脖子。 这鸡秀才自不肯束手待毙,当下死命挣扎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咯咯哒”的惨烈嘶鸣,整个鸡舍便一下子热闹起来,十几只鸡惊恐万状的四下扑腾。 更有一只公鸡,眼见竟有匪徒对自己的“媳妇”下手,也觉是可忍孰不可忍,炸开毛发,亮出尖喙利爪,双翅挥舞,威风凛凛,要来搏斗,好庇护自家妻儿老小,颇有些大将军的威势。 一时间鸡毛与尘土齐飞,噪音和鸡鸣一色,好不热闹! 第605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黛玉早惊呼着跳到一旁,笑得肚子疼,里头正在绣花的李纨也听见动静,赶忙走出来瞧,见这番情况,也不由得忍俊不禁,对素云碧月招呼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上去帮手?” 以林思衡对贾兰的帮衬,别说是这两只鸡,他就是要素云碧月两个丫鬟,李纨怕也舍得给他。 两个丫鬟赶忙答应一声,正要下场,院中那场激烈的搏斗却已经结束,就见林思衡左手拎着一只极为肥硕的白羽芦花鸡,右手掐着一只毛色光鲜,鸡冠肥大的大公鸡,都已直挺挺的不再动弹。 终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鸡秀才和鸡将军,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然做了一对亡命鸳鸯了。 林思衡战功赫赫,得意洋洋的冲黛玉展示自己的战利品,黛玉却见他头顶还粘着一根绒毛,狼狈得不行,笑蹲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李纨看完了戏,也竭力板起脸来,笑骂道: “哪里来的毛贼,怎么竟跑我这儿来了?” 林思衡扭头瞧见李纨,面色一变,像是真做贼被人拿了现行似的,将两只猎物换到一只手上,也不跟李纨打招呼,只留下一句: “糟了!风紧扯呼!” 便一把将笑得发软的黛玉拉起,转身跑的飞快。 素云碧月瞅瞅院中一片狼藉,皆面色古怪的望着李纨,李纨也只是笑着摇摇头,随手丢下一把稻谷,安抚一下受惊的鸡群: “行了,收拾一下,看来我还得再养些看家的狗儿才好,省得再有毛贼摸过来。” 说罢略停了一停,便吩咐两个丫鬟看着家门,自己也往外头行去。 妙玉方才正在念经,却被众金钗丫鬟玩闹的动静打搅,正立在窗前,望着山脚下的热闹,面色沉静,眼神中隐隐有些愁闷,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一旁的丫鬟劝道: “姑娘一人在这山上,终日诵经礼佛,不也无趣?上回姑娘不是还说,这贾家几位小姐都是罕有的,尤其四姑娘更有几分佛性,我瞧着山下这样热闹,姑娘何不也去瞧瞧,就当散散心也好。” 妙玉本有些意动,无奈性子别扭,听着丫鬟一说,反倒又不去了,哼了一声: “亭台笑语,水榭笙歌,不过镜花水月,聚时如露,散时如电,又何须着意去凑? 况我本是槛外畸零之人,身寄蒲团,心随贝叶。她们簪花斗酒,自有她们的尘寰欢乐,我烹雪读经,亦是我的方外静趣。两不相涉,方是清净。 你爱去便去,也不必再这陪我。” 那丫鬟便苦着脸不吭声了,妙玉抿了抿嘴,转过目光,不再往湖边去看,四下瞧着,余光一瞥,却正瞧着林思衡拉着黛玉“狼狈逃窜”。 脚下微微一动,往窗口又挪近了半步。 这山本也没多高,妙玉定睛一瞧,便将两人这番狼狈之态,和面上的欢笑瞧的清清楚楚,竟不由的心头愈发烦躁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嘟囔一句: “亏得还是个朝廷命官呢,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那丫鬟见妙玉好端端的发起脾气来,不知妙玉看见了什么,也疑惑的要往外瞧,妙玉却已经“啪”的一下用力将窗户合上,横眉冷对,神色冷淡的斜睨了丫鬟一眼: “还看什么?我方才有些顿悟,正该精进佛理,平心静气,你去把我那《心经》取来。” 那丫鬟见妙玉面色不善,也不敢多问,只得低低的“哦”了一声,转身去取佛经。 妙玉待她走开,侧过半个身子,隔着窗棂又往外瞪了一眼,也不知道她在凶谁,鼓了鼓腮帮子,又跺了跺脚,手中拂尘烦躁的胡乱挥舞了一下,掀开帘子往里头去。 似这般作态,哪里有半点平心静气的样子。若叫那丫鬟瞧见,怕不是能惊得她下巴都砸在地上,此时却又被妙玉支开,此间趣事,可惜无人得见了。 林思衡和黛玉自李纨处“逃出来”,一路奔走未歇,直到黛玉笑着喊道: “不行了,不行了,师兄慢些,我要喘不上气了。” 林思衡方才停下脚步,寻了处假山石洞躲进去。 黛玉本就笑的没力气,又被他拉扯着奔走了这一截,这会儿一停下,被林思衡轻轻一拉,便软趴趴的伏在他怀里。口中急促的喘着气,胸前一阵起伏。 “大大嫂子,费了好些功夫,养了这些鸡鸭取乐作伴,偏你坏心眼儿,又要去祸祸害它们做什么?” 黛玉陪着他胡闹一通,心里头虽高兴,嘴上是不肯承认的,此时反倒为李纨“打抱不平”起来。 林思衡随手将两只猎物往地上一丢,见黛玉累的都要站不住,便贴心的两手环住黛玉的腰肢,往自己怀里揽的更紧的了些,哼笑道: “师妹这岂不是念完经就骂和尚?方才分明你也高兴的很,如今却又怪起我来?”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呸”了一声: “是你硬拉着我去的,分明就是你自己起了坏心,岂是我要念这经的?回头若大嫂子生起气来,看你怎么办~” “那就只好请师妹帮忙求情了。” 林思衡便笑着低一低头,和黛玉咬起耳朵: “那师妹高不高兴?觉得好不好玩?” 黛玉便不吭声,只把头埋在他胸前,等林思衡又故意问了几遍,黛玉耐不住他缠磨,方才踮了踮脚尖,声若蚊蝇的低低“嗯”了一声。 她性子虽促狭可爱,常爱与姐妹们开些玩笑,可却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似方才这等全然不顾形象的胡闹之举,黛玉自己是从不曾想过的。 可若是和师兄一起好像好像便什么事也能做得什么事情也不在乎了 黛玉在他怀中仰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他,心中思绪翻涌: 这人自小就是这般,总想着些稀奇古怪的招数来逗自己笑。自己若是有不开心的时候,他能叫做自己开心起来,若是开心的时候,他还能叫自己更加的高兴。 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喜怒,似乎总会被他一眼看穿 黛玉想着曾经许多往事,心中也觉情动,缓缓抬起手来,有些僵硬的学着他,抱着他的腰,两人隔着衣服紧紧的贴在一起,连空气也透不过去。 等林思衡亲热的蹭了蹭黛玉的脸颊,偏过头来,黛玉眼神微动,头一次不再畏缩后退,只是看着他的动作,待熟悉的感觉从唇瓣些传来,黛玉僵硬了一下,继而便慢慢闭上眼睛,有些生涩的迎合起来。 反正反正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下一辈下下辈子也是一样的 黛玉心神动摇,迷迷糊糊的感受着林思衡双手似乎又渐渐有些不大老实,被他两手游走抚摸过的地方,便似被点燃了一般,微微有此颤栗。 黛玉心中挣扎一番,终究还是没有制止。 就只纵然他这一回 唉,要是这人脑子里能少想着些羞人的事情,少花心些就更好了 算了就这样这大色狼总归是要便宜你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606章 抬举 待胡闹一番,两人仍回湖边去,众人远远的就看见林思衡和黛玉跑的气喘吁吁,发髻松散,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无不心中揣测,神情都极为精彩,个个笑的意味深长。 黛玉心虚的紧,不敢看人,只装作是累了,娇弱不堪的往宝钗怀中一趴,一句话也不说。 湘云睁大眼睛,看着林思衡手里两只肥硕的猎物,眸子一亮,一脸好奇的凑过来: “林大哥,林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这是哪儿来的?” 凤姐儿一眼就认出这必是李纨那儿养的,笑得前仰后合,走到林思衡跟前拨弄两下胳膊,顺手把林思衡腰后捻着的一根绒毛取下来,玩笑道: “真亏的你有这心思,闹了半天,原来是去偷大嫂子的鸡去了?只是这鸡可是大嫂子的宝贝,就这么叫你给祸害了,回头大嫂子要是闹将起来,我可拦不住~ 你若要吃这个,只管和我说一声就是了,叫人去外头买,要多少没有?难道偏就大嫂子养出来的,吃起来特别的有滋味不成? 方才我还在说,这别等老祖宗那边开了席了,我还得去潇湘馆找你们去,可好,倒省的我跑这一趟。 我还以为你们小两口是有什么话,要背着咱们说呢,特意把人都给你拦下了,得,这回我这人情,又是攀不上了。” 黛玉听她打趣,想着方才山洞里的事情,也没脸反驳,愈发不敢抬头,只羞的在宝钗怀里扭来扭去。 宝钗见她如此,哪里还不知道,方才这两人必是更有一番亲近,心中微微发酸,然而面上也未曾显示出来,搂着黛玉对凤姐儿笑道: “快别说这话,又没人看着,便是有人做了什么好事,你又从哪儿查去? 想要攀这人情,你也不早说,好歹叫平儿跟着,又或者是你自己去,这捉鸡赶鸭的时候,你便帮着使些力气,眼下谁还能赖掉你这人情不成?” 黛玉听着,愈发不依,只觉宝姐姐也是个“坏了心肝”的,若是方才的事情叫凤丫头瞧见,那那她可不能活了。 便在宝钗怀中发出哼哼唧唧的抗议的声音,头顶着宝钗的胸口拧来拧去。 她方才在那石洞之中,被那“恶人”不知占去多少便宜,黛玉这会儿都还记得林思衡先前“贼目灼灼”的样子,腰身,胸口仍旧觉得一阵滚烫,方才的感觉好像被烙印进了心口里,酥酥麻麻的,想忘也忘不掉。 黛玉如今想来,都还心有余悸,两腿发软,想着那坏人方才那般“欺辱”于她,暗啐一口,若非若非她谨守着一丝清明儿,这会儿还不知道要如何了呢 这坏人哪里来的那些欺负人的手段 又偷偷抬眼打量着宝钗的神色,宝钗虽竭力掩饰,然而那笑意底下的一抹勉强之色,又如何能瞒得过黛玉的眼睛,一时又不免暗暗叹息起来: ‘哼,平日里姐姐妹妹的叫着,难不成以后真要做姐妹不成怪不得那坏人贼心不死,倒是怪软和的’ 黛玉心中微微有些不平,手上鬼使神差的往宝钗胸口按了一把,手指还忍不住动了动,稍稍感受一下奇妙的触感,心底愈发古怪起来,又不免遐思: ‘方才方才那坏人也这样难道也就是这般感受?呸,她这样只怕到底是不一样的’ 宝钗自然也察觉胸口有些异样,面上一僵,莹润雪白的脸上微微泛红,倒也未提防黛玉是故意使坏,以为只是无心之举。 然而抬眼一瞧,就看见林思衡正朝她这边望,神色有些奇怪,宝钗心下一羞,侧了侧身子,将黛玉那只作怪的手牵下来,不敢叫她再“肆意为恶”。 正说笑着,两人方才在石洞中耽搁了许多功夫,这会儿李纨也走过来,装作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听见宝钗那话,便没好气道: “宝丫头还不快住口,我原就指着那大公鸡打鸣儿叫起,谁想一转眼的功夫,我这心腹爱将就丢了性命。 单是这两个雌雄大盗,我已是应付不来了,要是再添上凤丫头这个牵马坠蹬的,只怕我那稻香村,没两日也就空了。” 凤姐儿听李纨挤兑她,便一脸不服道: “你既说我是个牵马坠蹬的喽啰,这话我可记着了,赶明儿非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你且叫素云碧月那两个丫鬟看仔细了,哪天迟早把你那些四处乱窜的鸡啊鸭啊的,一股脑全给抓了去,正好也叫我补一补身子,那时你还得求我手下留情呢。” 李纨便没好气的啐她一口: “不过说你一句,你倒还喘上了,还当是什么好话不成?说起来也是正经的大小姐,瞧瞧这话,可不就跟个土匪似的?” 凤姐儿非但不以为忤,反倒得意的哼笑一声,偏头一瞧,惊疑道: “咦?那是尤大嫂子不是?可有些日子没见了?整日里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生怕叫人给害了似的,既叫我瞧见了,还不快过来,还要我专门去请你不成?” 自贾珍贾蓉出了事,尤氏仍暂居在东府里,先前心中忧惧,几乎是连门都不敢出,到的如今,时日久了,眼看着昔日那桩案子渐渐已无人提及,她才稍稍放心些许,有时也才出门四处逛逛散心,只是仍不敢往贾母跟前去。 方才在园子里闲走动,本不欲走远的,偏偏这湖就靠着东府,尤氏远远瞧着这边的热闹,正要避开,无奈凤姐儿眼尖,倒已先瞧见她,当下便唤了一声。 尤氏见实在避不得了,也只得堆着笑走来。昔年宁国府仍在的时候,她与凤姐儿时常相处,掌着偌大一个东府,虽说大事都是贾珍说了算,可到底也是正经的东府太太,说来比李纨都还光鲜些。 然而眼下前事变幻,尤氏面上早也不见了前两年的富贵气,虽瞧着面貌变化不大,林思衡也从不短缺了她的衣食供给,其神色间却已不免多出些谨小慎微的情态来。 待尤氏走近,凤姐儿便上去将人一把拉住,口中抱怨道: “亏得还说是姐妹妯娌,你倒会躲清闲,成日里没个人影,见我天天累的脚不沾地的,你躲起来看热闹不是?再不见你来寻我说话解闷,莫不是藏了什么宝贝,怕叫我瞧见?” 凤姐儿此言,实是因着往日的情面,有意抬举。 昔年贾珍贾蓉的案子实在是太不光彩,连带着尤氏如今在两府里地位也着实尴尬的紧,不拘是记得或是不记得她的,平日里皆都有志一同的不去提她,若不是当面碰上,向来是拿她当个透明人的。 便连三春和宝钗黛玉,亦是如此,这也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尤氏相处的缘故了,本来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偏偏尤氏受着那对父子的牵累,名声也难免也有些干碍 但凤姐儿叫她到跟前来,众人也不能再视而不见,那便失礼太甚了,只得都低低的唤了一声: “尤大嫂子。” 尤氏赶忙应了,她人也不傻,如何能不知凤姐儿好心,心中感激不已,差点都要流出眼泪来,又怕丢了脸面,也只得强自忍住,红着眼眶,嘴唇动了动,勉强道: “凤丫头又在说笑,我还能有什么宝贝瞒着你,你要是不信,只管上我那搜去,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就叫人往你那儿搬就是了。” 第607章 夫唱妇随 湘云瞧着尤氏衣着体态都还好,又拉过探春细细问了两句,探春便也照实说了: “珍大哥和蓉哥儿出了事情,今上又一道圣旨,将东府拨给了林大哥,换作些心狠些的人家,只怕早也赶出去了,也只林大哥心善仁慈,衣着供奉一如往常,连老祖宗听了,私底下也夸赞的。” 湘云便也深以为然,她自然也听说过东府的事情的,只是她虽性子直率,可也知道这等丑事,是不好多过问的,因而虽晓得尤氏这么个人,平日里倒也不曾提起。 更不去提什么“将尤氏接到西府赡养”这一类的话,毕竟先前两府虽同出一姓,可若论起亲缘来,也隔着好几代了,便是走的近些,也难真个做一家人去看待。 既知林思衡已将尤氏安置妥当,西府自然便也不去“多管闲事”。而要将这么一个“东府旧主”奉养在家里,便不提银钱上的花用,只怕明里暗里,也总有些麻烦。 这其中情理,湘云当然能想的明白,当下又往林思衡瞧了几眼,心底愈发有些好奇,这位林姐姐将来的夫婿,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我将来的那位夫婿又会是怎样的样貌人品呢 倘若真将这位“尤大嫂子”赶出去,便是西府肯搭一回手,怕也只得去庵堂礼佛诵经,难见天日了?这岂不是一桩救命之恩这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度了 彼此寒暄一阵,尤氏收拾好心情,林思衡也笑道: “往日里便说过的,些许旧事,也不必太记挂着,按说是我得了好处,这话听着便有些不像,不过却也是我肺腑之言,倘若府上有谁对尤嫂子不恭敬,或是叫人报我,或是说给绿衣知道,自然替你做主。” 当年林思衡接过东府,只一座空落落的府邸,名下的产业俱都分给东府一脉,这事当初不知惊掉多少人下巴。 要说占了多大便宜,在尤氏看来,恐怕也说不上,反倒是老大的麻烦。以至于她这“苦主”听着竟都有些心虚,连忙道: “伯爷已是照应的十分周全,下人们俱都老实,比先前老贾珍在时,都还妥帖十分,若再说有什么气受,那未免也太不惜福了。” 林思衡不置可否,懒得理会尤氏这马屁,随口应付着,扭头唤过红玉,将两只鸡递给她,叫她拿去交给下人处理了,并叫她把香菱找来: “你跟香菱说,叫她带着人,将库房里那些烤肉的架子和香料都搬来。” 红玉连忙应了,扭头就去,不多时果然便见香菱和红玉带着一队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往这边来,按着林思衡的吩咐,寻了处平整些的河滩便支应起来。 凤姐儿“咦”了一声,绕着香菱多看了两眼,又拉着尤氏近前,嘀咕道: “早前我瞧着就觉得像,你瞧瞧,香菱这丫头,可愈发像秦氏了不是?” 尤氏看了一眼,也觉得有八分相似,连连点头叹道: “也是伯爷怜香惜玉的缘故,任谁家的丫鬟,也没有这样好的福气,果真教养的愈发出色了。” 香菱有些局促的半低着头,拧着手指,她倒不曾与东府里昔日那位“秦大奶奶”打过照面,但先前便已有人说起自己长的像她,此时连凤姐儿和尤氏也这般说,香菱一时也生出几分好奇来: 不知那位秦大奶奶是何等样的人物 然而却也不敢多问,只得憨憨的立在原地,由得这两人打量。凤姐儿瞧的仔细,末了又叹道: “模样上是有八成像了,只是气质上差了些,不能比秦氏大方端重,要不然我怕是真以为香菱竟是她孪生的姐妹了。 姨妈刚进京的时候,那时我瞧着这丫头,分明还跟个黄毛丫头似的,倒真叫他给调养出来了,瞧如今这品貌身段,挂不得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另一头里,那两只鸡已被切做小块,又拿铁钎子穿了,林思衡当仁不让的站在“主厨”的位置上,听着凤姐儿和尤氏的话,心中微动。 香菱在他身边,也算是“养尊处优”,又渐渐长了年岁,模样都长开了些,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这般觉得,尤其是两人情动,难以自持之时,模样情态便愈发相似 心中隐隐有些想法,但眼下自然不是理会这事的时候,强行压下那些心思,笑道: “香菱乖巧可爱,照料起居也尽心尽力,我自然疼她,你不是有平儿在,难不成还馋我这个?” 一边说话,手上已摆弄起那些肉串来。一众金钗们都瞧的新鲜,所谓“君子远庖厨”这一说法,在当下时节无疑是极为“正确”的。 似贾政贾赦,或是宝玉贾琏等辈,若叫他们吃酒享乐,俱是行家里手,可若要叫他们为这庖厨之事,那便要勃然大怒,以为羞辱了。 尤氏如今自觉“地位低下”,更不敢坐享其成,在这里又与林思衡最为疏远,第一个劝道: “这这怎么好叫伯爷行来做这等事,伯爷若要吃这个,不如叫柳嫂子去弄就是了。便是伯爷体恤仁心,到底是金玉般的人儿,何等贵重,怎好受这烟熏火燎的。” 林思衡手举过肩,以一种看起来极为“高深莫测”的姿势撒上香料,便有一股香味弥漫开来,摇头笑道: “都是自家姐妹,只做胡闹玩乐罢了,有什么贵不贵的。这身份权柄,不过是给外人瞧的东西,自家人要是还讲究这些,岂不是装模作样,何如泥塑木雕之属。 今日既是游玩逞兴,只为高兴二字,旁的都不必计较。况且似这等事,我小时候也是常做的,师妹打小吃我做的东西,那可吃的多了。 哼哼,那时候师妹还没灶台高呢,来了兴致,也踮着脚给我递箩端菜,其间可爱之处,断难忘却。 而今也尝叹旧景难追,正好借此重温昔日之情。” 几人便又瞧着黛玉发笑,黛玉微微一羞,可听师兄所言,也忆起幼时光景,自小相伴,时时关照,经年未改,其中情意之深重,岂能不知?因而心中凭空生出一股暖流: ‘若真得青梅竹马,相携扶持来日,来日更可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便再不敢有他求了。’ 将这心底遐思掩藏下来,黛玉微微一笑,脚下动了动,挪到林思衡身边来,帮着添了些炭火: “你们若要拦他,仔细他恼了,回头做的不好,便都推到咱们身上来,岂不是无妄之灾?还是由得他去就是了。” 俏语婉转,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 第608章 凤辣子 宝钗眼看着这“夫唱妇随”的一幕,心中叹了口气,她其实也觉得林思衡此举,多少有些不大合礼,然而眼下却又更盼望着立在林思衡身边的是自己。 只是不等她挪步,湘云却已先她一步冲了过去,这丫头性子开朗疏阔,反倒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哈哈笑着将林思衡另一边占了,手舞足蹈的添起乱来,嘴里嚷嚷着: “林大哥说的极是,都是自家姐妹,只要高兴就是了,又讲那些规矩做什么?岂不白白将人给束缚了。 林大哥快给我,我也要试试~!” 三春也都跃跃欲试,一股脑的凑上前去,洒盐的,串钎子的,摆弄茶点的,总之是要寻点事情做,乱糟糟的忙成一片。 似林思衡这般做派,若叫贾琏宝玉这等闲人为之,大抵在旁人眼里,便成了“没个正行的样子”,然而以林思衡如今功成名就的身份,再行此举,却又反倒显得亲切随和了。 凤姐儿眼看着已是劝说不得,先冲李纨打趣道: “这下可好,老祖宗还指着你照看好这些小的,这下算是都野了心思了,回头老祖宗要是骂你,我看你也只得冤枉着了。” 李纨也只觉是无妄之灾,苦笑着摇摇头。又听凤姐儿林思衡笑道: “你既非要胡闹这一回,谁还能拦得住你?虽说不成个体统,回头老祖宗要是怪罪,咱们也算是有人顶着,正好充一回大~ 只是光这两只鸡又够谁吃的?大嫂子又舍不得她那些宝贝,这就罢了,我记得府里还有此新买的獐肉鹿腿什么的,你们且等着,我去瞧瞧。” 说着便领着平儿先出了园子,自后院窗外过,笑盈盈的,正与平儿说话: “真亏得衡兄弟好脾性,虽在外头权威势重的,一瞪起眼睛来,外人在他跟前话都说不利索,偏偏还能跟着一帮子小丫头胡闹,这才算是个男人的做派。 却不比一些个没能耐的,外头没多大本事,倒只会学着在自家里头耍横斗狠的” 平儿讪笑一声,未及回话,凤姐儿又忽的一抬手,脚下停住,便听见路过的屋子里头有人正在叫骂: “又是在哪垫了踹窝来的?没个出息,光哭有个屁用?” 凤姐儿打眼一瞧,却正是赵姨娘的住处,不屑的哼了一声,面色冷淡下来,又听里头贾环哭道: “之前去寻宝姐姐玩,莺儿欺负我,还赖我的钱,后头宝玉来了,就撵我走!” 里头赵姨娘闻言也气黑了脸: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下流没脸的东西,人家自然不搭理你!谁叫你去上高台盘的? 我劝你也灵醒着些,别整天这儿走那儿窜的,还不惹的人烦?也不看看,人家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还往那里头凑什么? 那一大家子,今儿在那园子里头玩的热闹,你看看可有哪一个来叫你?连你亲姐姐也不待见你,成日里倒想着给别人家的做衣服缝鞋子,也不见谁真念她一声好。 你非要去,又拿不起架子来,宝玉是主子爷们,你难道不是?人家赶你,你又不敢去争去辩,跑回来跟老娘嚎有什么用?” 凤姐儿因上次贾环盗了巧儿的玉坠子,虽也不喜贾环,但在外头听着赵姨娘指桑骂槐的,当即也恼怒起来,啐了一口,隔着窗子哼笑道: “这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家的,纵有一星半点儿错了,你只管好好教导着,说这些有的没的作什么? 任他再怎么的,也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你倒大口啐他?也不自己盘算盘算!他就是年纪再小,也是个主子,横竖还能少了人管教不成?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我带你顽去!” 赵姨娘正在那里作兴儿,陡然听见凤姐儿在外头,唬了一跳,当即便不敢再作声,她虽是贾政的偏房,出身却低,是不敢在凤姐儿跟前充长辈的架子的。 王夫人因怕有人说他苛待庶子,平日里并不多管贾环,反倒是凤姐儿掌着家,贾环见多了凤姐儿的威风,因而惧怕凤姐,倒比惧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凤姐儿叫他,赶忙唯唯诺诺的从里头出来。 凤姐儿一把拽他近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戳着贾环的脑门教训道: “你也是没气性的,只管摆正了心思,要吃要喝要顽要笑,爱寻你哪个哥哥姐姐顽,就去寻哪个,大大方方的,谁又真敢从门缝里头看你? 偏是你自己不尊重,跟那些个狐媚子学着歪心邪意的,倒成了一副下流做派,自己心思不正,还怪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倒叫你哭成这样?” 贾环低着头翻白眼,见凤姐儿说起“正事”来,便小声道: “有一五百钱” 凤姐儿愈发摇头,拧着贾环的耳朵: “亏你还是个爷们,这点儿算什么?几百个钱就哭成这样?” 便对平儿吩咐道: “你叫丰儿取一吊钱给他,姑娘们都在后头园子里顽,也送他过去,好歹跟些有能耐,明道理的人多学学! ————你明儿再敢学这么个不争气的下流样子,我先打了你,再打发人告诉老爷,揭了你的皮! 为你这不尊重,你二哥几次三番气的心窝子疼,恨的牙根都痒痒,要不是我拦着,早一记窝心脚把你肠子都踹出来,还不快去!” 贾环吓的一激灵,缩手缩脚的含糊谢了一声,便跟着平儿走了。 赵姨娘方才听着凤姐儿骂人,不敢还一句嘴,这会儿听着外头脚步声走的远了,反倒愈发气愤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就要往地上砸了泄愤,临了却舍不得,又恨恨的放下,一屁股坐在炕上,暗自发狠的磨起牙来。 “小鹊儿?小蹄子死哪去了?还不滚过来!你去问问环儿她干娘,这几日可得空过来一趟!就说我请她!” 第609章 花脸儿 林思衡在园子里一通忙碌,单那两只鸡,也不过够给满园子的姑娘丫鬟尝个味道罢了,等凤姐儿遣人从东府里取了獐肉来。湘云早就等的手痒,见此胡乱应了一声,便扒着林思衡的胳膊求恳道: “林大哥,林大哥,我都学会了,快让我试试,你歇着罢!我自己来~” 林思衡斜她一眼,笑着让到一旁,湘云便急不可耐的学着林思衡忙碌起来,欲要在一众姐妹跟前大展身手。 宝钗见此笑道: “这云丫头,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哪里来的这许多精神,见着什么都要试一试,你可仔细着,小心伤了手。” 湘云便得意的挑挑眉头,笑嘻嘻道: “宝姐姐放心就是,这可简单的很,我看过便会了,等会儿你们也尝尝我的手艺,定不比林大哥做的差了。” 说着便有些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众姐妹们被自己精湛的手艺折服时的场景了。 不料面上忽然微微一疼,却是林思衡“不忿”湘云“诋毁”自己的手艺,略施教训,拿还沾着油脂香料的手往湘云脸上一抹。 湘云微微一愣,面上多出几道不起眼的红霞,凑到湖边瞧了瞧,自己原先那张俏丽生动的团颊上此时已多出几道指头粗细的“胡须”来,顿时羞恼的直跺脚。 众女见湘云遭了“暗算”,皆笑的不行,黛玉更是作怪道: “快瞧瞧,这莫不是哪儿来的耗子成了精,混在咱们里头了?快去,快去把清虚观里那几个道士和尚都请来,赶紧将这妖怪收了去才是,哈哈哈。” 湘云正欲要“报复”回来,然而林思衡一击得手,此时早已逃出十步之外,眼看着是难已得手了,偏偏黛玉还敢“不知死活”的撩拨。 湘云顿时“怒从心头起”,四下看看,手上挽起袖子,往炭堆里一伸,一搅,两只白嫩的小手上此时便沾满了碳灰,湘云满意的点点头,不怀好意的嘿嘿笑着朝黛玉逼近过去。 黛玉察觉到湘云的恶意,笑声一止,有些怕怕的站起身来: “是他害的你,你来寻我做什么?” 湘云小嘴一噘: “哼,反正你们两个是一家的,又都不是好人,抓住你也是一样的!” 说着便猛的朝黛玉扑了过来,黛玉也顾不得还嘴,惊呼一声,转身要逃。 然而湘云已占了先手,黛玉又哪里能跑的掉,不过才迈出两步,就被湘云一把拉住,她身子单薄,哪里是湘云的对手,纠缠一番,那张灵秀动人的小脸上便被抹了几道黑灰。 湘云眼看着黛玉方才娇喘微微,软语求饶,反倒觉得好玩,待将黛玉“欺负”一通,便又张牙舞爪的往其他姐妹那儿去,一时间惹的鸡飞狗跳。 惜春笑着,一边逃窜,一边笑骂道: “这下可坏了,耗子精真要咬人了不是?” 湘云便啐道: “我才不是耗子精,我是老虎精,现在就来咬你,你别跑!” 探春笑软了身子,伏在迎春背上: “四妹妹还真说错了,上回林大哥不是才说的,我看这分明该是小黄皮子才是,也不知是修炼了多少年月,瞧着倒成了气候了。四妹妹跑快些,可千万别被她捉住了~” 湘云便又转头过来追探春,吓的探春调头就跑。湘云一边追逐,一边嘴上还不时“嗷呜”两声,以示自己的确是个“凶恶的大老虎”。 她身健力丰,玩起性来,便跟个假小子一般,不多时便已将探春拿住,一通蹂躏,又惹来阵阵娇呼笑语。 而黛玉和探春遭此“荼毒”,既受池鱼之灾,又岂肯善罢甘休,也顾不得什么淑女的样子了,一人抹了一手碳灰,以黛玉为主力,探春为辅佐,矢志一同的朝林思衡逼近过来: “都是你这人起的事头,今儿再不能饶你。” 林思衡笑着略躲了几步,便被两女得手,任由两人的小手在自己脸上一阵乱抹,然后再返过身来又去“报复”其他人。 他既要胡闹一场,众女或是不善奔走,无奈就范的,又或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不多时,这满园子的姑娘丫鬟,便都被卷了进来。 待一场乱战下来,一向端庄自持的宝钗也显出几分狼狈,雪白柔腻的面上像是被人针对了似的,大半张脸都给抹黑了。 甚至连李纨和尤氏面上也多了几道印记,场面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谁下的这“黑手,两人自己虽然清楚,却也不去找人“寻仇”。 其中便以湘云最为凄惨,招惹了太多的“仇恨”,已经完全成了个小花脸儿,人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林思衡则对于几道隐晦投来的气恼嗔怪的眼神视而不见,一脸无辜。 等贾环被平儿领着,也进园子里来顽——如今连探春都尚且还小,惜春也比贾环大了半年不止,对这么一个孩子,林思衡倒并不大在意。 贾环来了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混乱场面,他倒也并不往人堆里去凑,更不掺和进去,只是一声不吭的站在一旁,贼眉鼠眼的四下观望。 众女见着贾环进来,气氛微微一冷,各自便停了手,不再贾环跟前胡闹。 探春一见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恨的牙痒,顾不得面上狼狈,喝问道: “来便来了,又做的这副样子!姨娘叫你来的?” 贾环一撇嘴: “是二嫂子让平儿亲自送我来的!” 他便是顶这一句,说的理直气壮的,却也仍不正眼去瞧探春,只拿余光斜瞥着,探春气的胸口一阵起伏,但也无法可想,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去那烤肉架子上挑了几串好的,随手塞在贾环手上。 贾环又斜了探春好几眼,三两口吃了,便把铁钎子往地上一扔,眼珠子转转,惦了惦袖子里新得的一吊钱,磨磨蹭蹭的踱到迎春那边去,也并不叫一声“二姐姐”,只唤道: “喂,要不要玩牌?十一百文玩一把!” 迎春愣了一下,犹豫着摇摇头: “我我不会” 贾环心中一笑,他自然知道迎春不会,满贾府里谁不知道,这二木头是最好哄骗的,偏偏手里居然还不缺银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按着自家老娘的说法,八成便是: “从爷们身上哄来的,不然还能有什么正经来路?” 但贾环也无所谓这个,他只想把迎春的银子都赢到自己手里。 与其给这呆子花用,迟早被下人们哄骗了去,还不如给他环三爷做个本钱,等赢了大的,到时候再还再说就是了! 迎春虽然不会,然而贾环一力要求,她便又觉得不好拒绝了,况且虽然贾环并不拿她当个姐姐来看,但迎春却是拿她当个正经兄弟的。 因而也不觉贾环是别有企图,便点点头,贾环面色一喜,然而凤姐儿却跟着前后脚的回来,贾环怀里的牌都取到一半了,吓发又赶紧塞了回去,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迎春不解其意,好奇要问,贾环却直接走开不理。 凤姐儿倒也没心思再理会他,见着场面一片“狼藉”,众女皆容貌“凄惨”,唬了一跳,她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挑的坏事,瞪过去一眼,好笑道: “老祖宗摆好了席,叫我赶紧来请你们过去呢你们这是要抹了脸儿去唱戏?可排了什么好曲目,也叫我听听” 话音未落,林思衡已快步上前,趁着两人未及提防,便已伸手往凤姐儿和平儿面上一抹,将两人也一道拉下水来,然后就被凤辣子咬着银牙追杀一路 第610章 梳妆 次日一早,哄着疲惫的香菱继续去睡回笼觉,林思衡练过武艺,便往潇湘馆去。 紫鹃也已经起来,穿着不大齐整的白色绸衣,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梳头,雪雁蹲在地上,帮她拿着镜子,一边止不住的打哈欠。 旁边还有一个翠缕,正坐在一旁眼神呆滞的发愣,一看就是没睡醒,头发都还乱糟糟的。 林思衡稍稍一愣,脚下缓了缓,紫鹃一眼已瞧见他,蹭的站起身来,险些将身前的雪雁带翻在地上,张开双臂将他拦住: “伯爷!伯爷且等等,姑娘还没起呢而且云姑娘昨儿晚上就歇在这,伯爷不好进去的” 林思衡低头瞧她,见这丫头似乎还有点紧张,神情凛然,白色的绸衣一起一伏的,显出颇为可观的规模来。 勾了勾嘴角,抬手就按住她的脑袋,拨弄了两下,将她刚刚才理好的头发又给弄乱,便往旁边一坐,不再往里头进。 “大清早的就穿这么点,也不怕着了凉?” 紫鹃也不敢跟他计较自家脑袋上这点小事,见他停在外头,便松了口气,闻言低头看看,才醒悟过来自家衣衫单薄不整,粉色的系带若隐若现。脸上一红,招呼着雪雁倒茶,自己便赶忙窜进去添衣裳。 雪雁和翠缕两个到这时也清醒了,听见紫鹃吩咐,便要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林思衡随口劝住,招呼雪雁到身前来,掐住那张小包子脸揉来揉去,对翠缕问道: “昨儿湘云丫头歇在这儿了?怎么没寻着她自己的住处?” 翠缕瞄了一眼正在被林思衡“欺负”,还一脸乐呵呵的雪雁,连忙答道: “昨儿从老太太那儿回来,姑娘又来寻林姑娘说话,聊的晚了,便歇在这儿。” 紫鹃以惊人的速度穿好了外衣,一边系着腰间的绳扣,一边又走出来,笑问道: “伯爷今儿怎么来的这样早?” “今儿还有些事情,过些时候要出去一趟,因此提前来瞧瞧。” “那我进去叫姑娘起来。” “别,师妹既然睡着,便不要扰她,我坐会儿便回了” 说是这样说,然而黛玉昨晚上睡的浅,外头讲话的几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足以将她唤醒。 睁开眼睛,想着昨儿晚上做的被一颗大石头压住的噩梦,心有余悸的喘了口气,然后便略觉胸口有些发闷。 低头一瞧,无奈的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将湘云压在自已胸腹上的臂膀和大腿儿挪开,皱着眉头: ‘怪不得昨儿夜里总觉得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四下看看,几个丫鬟都并不在跟前,小心翼翼的将杏红绫被掀开,蹑手蹑脚的爬起来,又将湘云袒在外头的膀子放进去,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掩过湘云的胸口,遮住一片雪白。 但湘云却似乎是嫌热,又往下拉了拉,然后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唔~~林姐姐,你起的好早啊~” 黛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拧住湘云的鼻子,湘云摇了摇头,没能甩开,便只得张开嘴来喘气,喘两下还嘿嘿笑,似乎这又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外头是林大哥来了?” “不必管他,一大清早的跑来闹人,你可要再睡会儿,我将他打发走就是了。” “嘿嘿,要不然我还是起来,我才不信林姐姐舍得将他赶走,要不然回头林姐姐你该要恼我了~林大哥可真疼你,这么早来看你~你们啥时候成亲呀~~” “呸~不知道~不告诉你~既然要起来,还不赶紧些?” 湘云便掀开被子,一骨碌窜起来,迈下床,身上一件大红的肚兜和底裤,黛玉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赶紧跑到一边将窗户“啪”的一下关严实。 两人也不叫丫鬟进来服侍,相互帮衬着将衣服穿好,黛玉怕林思衡在外头等的急了,问过湘云一声,便唤道: “你进来。” 林思衡早已听见里头的动静,此时才放过“饱受欺凌”的雪雁,朝那张小圆儿脸上啃了一口,以示对雪雁“任劳任怨”的奖励。 才拨开帘子,又有一道红色身影窜到他跟前,手脚一分,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又将他拦住: “嘿嘿,我是林姐姐的护花使者,林大哥要进去,可得先收买我~” 林思衡打量一眼,湘云身上衣服倒是穿的齐整了,只是头发还没来得及梳,脚下也只穿着白色罗袜,就这么踩在地上。 冷笑一声,两手一托,卡住湘云腋下,跟抱孩子似的,便将她整个人举起来,又轻飘飘的放在一旁,并顺手往湘云脑袋上敲了个板栗。 黛玉正坐在镜子前头梳头,从倒影里瞧见这一幕,便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偏过头白他一眼,作恼道: “你又欺负她!” 湘云拽了拽衣服,脸上莫名有些泛红,也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林思衡毫无愧疚之情,轻描淡写的吹了吹手指头,便走到黛玉身后,朝镜子里看了看,然后便十分自然的拿着梳子,为黛玉梳妆。 黛玉稍稍抬了抬手,却也没有拦他,只是见湘云瞪大眼睛,靠在一旁看稀奇,便有些不好意思,故作自然的没话找话: “这么早来,等会儿是要忙什么去?” “衙门里头还有些事,师妹也知道,陛下最近又骂我怠政渎职,总得做个样子出来。” “那可要紧?” “这倒没什么” 说话间便替黛玉梳好了个双鬟望仙髻,林思衡又朝镜子里头看看,果真与黛玉那张精致灵秀的小脸儿十分相称,更添了三分“世外仙姝”的气质。 满意的点点头,又用手指挑了些胭脂,作势要往黛玉唇瓣上抹,然后便被黛玉“啪”的打了一下手背,赶到一旁去。 林思衡闲着无趣,又朝湘云望去,打趣道: “看什么?要不然我也替你梳一个?保管比你那丫头梳妆的好,如何?” 湘云正瞧着这“举案齐眉”的好戏,陡然见林思衡将矛头转向自己,连忙隐去眼底一丝艳羡,啐了一口,有些羞恼道: “才不要你帮忙,你替林姐姐忙活着就是了。” 说着便颇有些好强的自己弄了个垂髫分肖髻,倒显得灵动娇憨,颇为相合,然后便有些得意的朝林思衡扬扬眉头,哼笑几声。 第611章 气红了脸的湘云 黛玉见她这样“争强好胜”的,便有些好笑,提醒道: “还不赶紧把鞋穿好?可别受凉了。” 湘云浑不在意的一摆手,又奇道: “我正要说呢,林姐姐这儿怎的这样暖和?昨晚儿我睡着都还觉得有些热呢,说是五六月份,怕也差不多了。” 几个丫鬟拎着食盒进来,紫鹃闻言笑道: “还能是为什么?伯爷先前便觉得此处近水,多半夜里寒凉,专在底下铺了铜管烧热水,一冬未歇,热气升腾,又不比炭火来的躁热,在这园子里也是独独这一处才有的。 姑娘自打搬来,去年一冬下来,连咳疾都少犯了。” 湘云听得瞪大眼睛,惊异道: “那这得花多少银子?” 雪雁也嘿嘿笑着帮腔道: “银子都在其次的,只这桩心意才最难得,说来也巧,正好叫这一处落在我家姑娘手里,连起的名字也合姑娘的心意~~” 林思衡鼓励的朝两个丫鬟递过去一个眼神,黛玉却被这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又见湘云面色有些古怪,连忙道: “行了,你们两个哪里有这许多话来讲?” 几个丫鬟便嘻嘻笑着布好了饭菜,然后又被林思衡打发出去各自收拾,湘云眼神明亮,噘了噘嘴巴,拉着黛玉的胳膊取笑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两府里谁最疼林姐姐,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我便是来的迟了些,也早都看的明白了~ 之前三姐姐还说呢,林大哥跑到南边儿去打仗,都不忘常写信给林姐姐,她们就从来没收到过,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好生偏心,这可不就是‘亲疏有别’,嘿嘿~” 湘云双手抱胸,抬着下巴,一副“我早已看穿一切”的架势,林思衡笑着斜她一眼,眼神“慈祥”,像是再看一个小孩子: “小毛丫头,懂个什么?” 说着便又曲起手指,极其自然的敲了过去,湘云脑袋一缩,避让开来,得意洋洋的瞪他一眼: “早防着你这招了~休想诶唷!” 林思衡冷笑着收回手,弹弹手指头,眼神睥睨的看着湘云,颇有些“示威”的意味。 湘云双手抱头,她虽避过了头顶的板栗,却不料林思衡手腕一转,脑门上又挨了一个脑瓜崩。 她既又吃了亏,气鼓鼓的,当即“怒视”过去,朝林思衡龇着牙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然而这样的威胁,对林思衡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威慑力,只显出十分的可爱来,况且她方才手上本也正在抹胭脂,这下手指仓促一划,上唇与鼻梁之间,便好像多出一道红色的一字胡。 林思衡端详两眼,没忍住笑出声来,又戳戳黛玉,黛玉扭头一瞧,顿时也笑趴在妆台上。 他俩这么一笑,对于已经竭力显得“凶恶”的湘云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湘云顿时恼道: “你!你还笑!敲得我痛死了!” 林思衡连忙拱拱手: “好好好!是我的哈哈哈,是我的不是这就给湘云妹妹道恼哈哈哈” 湘云这下也察觉出不对了,皱着眉头,跑到镜子前头一瞧,然后伸手一抹,本来痕迹不大,她这一弄,反倒将整个嘴唇上的胭脂全都抹花了,不用扮也成了个“鬼脸儿”。 湘云顿时面色一垮,便要与林思衡“拼命”,张牙舞爪的要扑上来: “你!你可恶!都怪你!” 林思衡强忍着“害怕”,硬挨了湘云几记“砂锅大小”的小拳头。 “好好好,我可恶我可恶哈哈哈” 黛玉描着眉角,腾不出手来,也连忙哄道: “快快别笑了哈哈看你闹的,快给云丫头擦干净哈哈菜菜都要凉了” 湘云这才停住,仰着头,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准备接受他的“歉意”,林思衡便取了帕子,裹着手指头,沾了茶水,一边忍着笑,一边细细的将湘云朱唇上的痕迹擦去。 湘云两瓣唇犹如初熟红菱,尖处微翘,既不似黛玉薄如嫩蕊,也不比宝钗粉如新桃,只是显得十分饱满与红润,肉嘟嘟的,似浸透蜜糖的果子冻。 尤其是她这会儿还生着气,脸颊鼓鼓的,梨涡儿都撑起来,嘴唇便也绷紧,顺着林思衡的力道微微启阖,露出里头的编贝皓齿,角落里似还有两个白白胖胖的小虎牙,若隐若现,看不大分明。 这便又勾起林思衡的窥探欲,没忍住多擦拭了两遍,顺手拨弄了两下唇珠。 湘云原本还趾高气扬,一副“债主”的架势,只是见他没完没了的,慢慢也反应过来不对,面上渐渐多出几道红霞,大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但也并没有避让开来。 林思衡余光一瞄,见湘云面色不对,便停下手,有些诧异道: “湘云妹妹怎这样大气性?竟气的脸都红了?” 湘云立马嘴巴一张,“嗷~”的一下就咬过去,好在林思衡逗她之前便已提防着,迅速缩回手来,不叫湘云得逞。 湘云连连吃瘪,岂肯善罢甘休,两条长腿一迈,便追到林思衡身后,朝林思衡脚后跟上踢过去。 然而林思衡终究是练过武的,身手上自然占着便宜,瞅准时机,脚后跟一抬,再落下来,便将湘云的一只脚踩在底下了。 湘云脚上也是肉乎乎,软绵绵的,林思衡控制着力道,既不叫湘云疼痛,也叫她一时抽不出来。 这丫头顿时便急了,手抵着他的后腰,也不肯服输,咬着牙猛的一个用力,林思衡怕伤了她,也稍稍松了些,倒真就叫抬她将脚给抽了出去。 只是那只白色的罗袜却还在林思衡脚底下踩着,嫩白嫩白的脚丫子顿时暴露在空气里。 湘云瞪大眼睛,几根脚指头蜷缩起来,遮住脚心,整个人摆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脸涨的通红。 她虽性子疏阔,年纪又还小,姊妹兄弟间打打闹闹的,不曾防着什么,但再如何也是个姑娘家,自然明白脚丫子是不能给随便给人瞧的。 这一下吃了大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清澈明媚的大眼睛里,渐渐蓄起水花来 第612章 打听消息 林思衡往下瞄了一眼,便见着湘云肉乎乎的脚背上,莹白柔嫩的皮肤底下还有几道青筋,十分可爱,他情知“惹祸”,以莫大的毅力转过头去,不敢多瞧,赶紧将脚挪开,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湘云连忙将那罗袜抄起,一句话不说,羞愤难平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倒也并没有真个哭出来,一只脚蹦跶着躲到一旁去将袜子穿好,并把鞋也穿上了。 黛玉无奈一笑,朝林思衡白了一眼,眼神责备,似乎是恼他不该这样欺负湘云。 林思衡便也苦笑着一摊手,回了一个眼神过去: ‘这丫头太活泼,分明是她自己要闹的,如何能怪我?再说了,她要是以后都歇在这里,我与师妹之间,岂不是多有不便?此獠这般可恶,正该好好教训一番,以儆效尤。’ 黛玉暗啐一口,不搭理他了。待湘云收拾好,扭头又看过来,见林思衡神色如常,暗暗松了口气,自己更不去提方才糗事,只是撇嘴道: “你们两个真可恶,又在那里挤眉弄眼,有什么不能给我听的?难不成是在说我的坏话?” 林思衡闷咳一声,没有接话,黛玉也有些心虚的挪开视线,湘云不过随口一说,穿好鞋子,拉着黛玉先在桌子边坐下,随后林思衡也坐过来。 三人一道就在潇湘馆用了早饭,湘云扒了两口,又抬眼瞧瞧林思衡,神色难得的显得有些扭捏,忽然问道: “林大哥,可曾听说过有个叫卫若兰的?” 林思衡手上一顿,咽下嘴里的食物,点头道: “竟陵侯的嫡子?自然听说过的,只是也没打过照面。” 湘云便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一手撑着面颊,神情显得有些迷茫: “听说他也是南下平叛打仗过的,我还以为你认得呢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京里可有什么声名,林大哥可知道?” 林思衡便摇摇头: “竟陵侯与我不大相合,知道的不多,不过听闻这卫若兰似乎先前受了些伤势,好像还未曾痊愈?” 湘云将另一手也拿上来,两手捧着脸颊,愈发苦恼起来,点点头: “这我倒也听说,婶婶说她打听过,没什么大碍他也是武将,受伤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林姐姐,叔叔婶婶好像要给我定亲了” 黛玉吃了一惊,好奇道: “可就是这卫家的?” 湘云“嗯呐”一声,努了努嘴,眉宇间有些烦恼: “可我都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样貌,品行,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哪家的” 黛玉便拉着湘云的胳膊,小声问道: “可是已说定了的?” 湘云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 “大抵算是说定了的,只是还没问媒,我叔叔和婶婶就出京了我叔叔的差事算了。 唉,林姐姐以后嫁给林大哥,也还能在这住着,我要是嫁了,就不能再住这园子里了,往后又要管家,又要相夫教子,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要操心的事,到时候恐怕就没空玩了” 黛玉噗嗤一笑: “你嫁了人,难不成就不是老祖宗的侄孙女了?想来自然还是能常来的。只怕反倒是你自己,到时候只顾着如意郎君,又想不起我了。” 湘云撇了撇嘴: “那怎么能一样而且我才不是这样的人呢这话该我来说才是二姐姐跟三姐姐,还有宝姐姐,不都还没嫁人么我还没长大呢” 她这样说,黛玉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了,毕竟她自己也还没嫁人呢想起来心里还怪慌张的,只是也并不害怕了。 湘云说着说着,又看了看林思衡,见他正忙着往黛玉碗中添菜,便怔怔失神,一时也不说话了: ‘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性子又如何也不知道脾气好不好,会不会打人 他将来对我,能不能像林大哥对林姐姐这样好这是不是太贪心了要是有九成七成或者五成林姐姐身子弱,本来就该多照顾些的,我又不用五成也够了?’ 湘云这样想着,面上生出些对于将来的畏惧茫然,以及些微的憧憬。 这样复杂的情绪对于湘云而言,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回过神来,又将这样的烦恼随意的抛在脑后,吃完便去寻宝钗玩耍,似乎根本也不曾放在心上。 林思衡想着京中权贵们之间,关于卫若兰的那些流言揣测,微微眯了眯眼睛,暂且将话压在心底。与黛玉闲聊几句,也返回东府,招边城来书房询问。 “贾雨村那边,有动静没有?” “前儿夜里咱们将东西扔到他门前,昨天下朝回来,他便一日不曾出门,今日一早,却往吏部那位钱尚书府上去了。” 边城跟在一旁,连忙答道。林思衡蹙了蹙眉头,继而又点点头: “嗯这也是常理,贾雨村到底精明,这案子他一人绝吃不下,他若敢大包大揽,只会把自己给撑死,但钱休为吏部天官,眼下又掌着这京察之事,正是权柄最重的时候,这位置就够了 况且他本也是受钱休举荐,方才能够协理京察,本就有一层交情在,若钱休办成了这案子,仍旧少不得他的功劳。” “这案子要真闹出来,那可得热闹一阵了。” “呵呵,总不能只由得他们来给我添乱,还是都忙起来才好,狗咬狗,一嘴毛人要照看好了,别出了岔子。” “公子放心,咱们有人跟着。” “嗯,你往老四那里去一趟,叫他先准备着,随时闹出些声势来另外卫家的情况,得空多打听打听。” 林思衡轻描淡写的带了一句,边城神色疑惑的望过来: “竟陵侯卫川?他如今被皇帝高高架起,并不见有什么动作。” “他虽解了兵权,然而在顺德一系的武臣之中,不说能一呼百应,也堪为一面旗帜,不可掉以轻心,其家中子嗣姻亲,也要理清楚,之前不是就听说他有一子,曾随军南下过?先打听着。” 边城不疑有他,应了一声,拨马出城,林思衡坐在原处,想着心事,又往河南发了封信件出去,等香菱养足了精神寻来,亲香一阵,便也叫其车轿,带着香菱一起出府去。 第613章 姐妹相称 马车晃晃悠悠,林思衡靠在车厢上,一手环抱香菱置于膝上,另一个摸摸索索,四处捉弄。 马车行于街市之上,香菱明显有些紧张,脸红红的,粉唇微张,局促的喘着气。 小手无力的扒拉两下,抵住林思衡向下的小臂,腿儿交错拧动,两眼紧张的盯着轿帘,生怕被风吹起,叫人看见,死死咬着嘴唇,口中嗫嚅道: “爷爷这里这里哼~不行的咱们咱们这是去哪儿?要不然回去别!诶呀!” 林思衡轻笑两声,见香菱这般紧张,着实别有些可爱之处,只是他倒也并没有叫人听房观战的兴趣,不过是稍稍逗一逗她,将手抽出来,顺手拿起一旁紫色的汗巾子擦了擦,点点香菱的鼻尖取笑道: “小香菱今儿怎么这么快?爷还没开始呢。” 香菱羞的不行,又不敢在外头擦拭,哼唧两声,把头埋在林思衡的脖颈里头,声如蚊呐: “爷爷若要香菱服侍回到府上,皆随爷的心意只是只是别被人瞧见香菱香菱这样不行的爷别取笑怪不得前儿晴雯还说呢,爷愈发坏了” 香菱“不堪受辱”,少见的“口出怨言”,林思衡反倒哈哈大笑,显然并没有半点愧疚之意。 香菱难道出言劝谏,见林思衡毫无羞愧悔改之意,也无法可想,赶紧将敞开的衣襟和腰带都系上。只是汗巾子湿涔涔的,只怕眼下不好再用了,香菱便有些为难,思来想去,也只得先拿手帕暂代一二。 大致收拾了一番,香菱又怕林思衡又在外头起坏心,还稍稍挪了挪臀,离他远了些,只是这车轿虽也算得上豪奢,但终究没有多大,再怎么躲,也不过是一步的距离罢了。 没过多久,马车便已停下,林思衡伸手去拉香菱,香菱脸上便又浮现出紧张的神色来: “爷爷!要不然还是回去” 林思衡笑着伸手刮了下香菱的挺翘的琼鼻,反而取笑道: “咱们到地方了,该下车了咦?小香菱怎么又脸红红的,难不成是在想什么坏事?” 香菱微微一愣,竟真觉得有些羞愧,以为自己果真已经是个“坏丫头”了,脸羞的通红,不敢应声。 林思衡实在是喜爱香菱这样乖巧的小模样,又取笑两句,先行出了马车,香菱见状,不敢耽搁,赶紧跟在后头,跳下马车时,因才泄了力气,不免脚下一软,幸好被林思衡一把拦腰抱住。 香菱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又好奇的四下张望,抬头瞧着眼前这一方小院,疑惑的眨眨眼睛: “桃花院爷,这是哪儿?” 林思衡并不作答,只是故做深沉的叹了口气: “是有一桩难事,要说起来,往后只怕还得求咱们家小香菱帮忙” 香菱连忙道: “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要生要死,香菱一切都听爷的!” 林思衡便感动的摸一摸香菱的脑袋: “倒没有那么严重,也只是一桩小事罢了。” 说着便抬脚入内,香菱忙跟在后头,待入了内院,香菱打眼一瞧,便愣了一下: 这院中虽不算大,却有几颗桃树,树上桃花纷纷,粉彩重重,或有日光弥漫之际,便又化作灼灼赤金,喧繁华丽。 树下正有一女子,着一袭缕金百蝶穿花云锦长裙,轻薄犹如烟霞,影影绰绰的便透出几分温润,腰间一道鹅黄宫绦,绣着折枝百合,束着蜂腰,愈发衬得饱满娇嫩,春色怡人。 果真姿容极美,富贵风流,皆在一身。 香菱虽是女子,一时也看愣在那里,竟觉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府中貌美的女子并非没有,比如晴雯,她就一向是觉得生的极好的,况且又很亲近,然而若与眼前这女子一比,香菱竟也暗暗觉得不如。至于自己,便更不能比了 倒想起晴雯先前提起,爷在外头,怕是有金屋藏娇的,如今看来,该就是此人只是不知是何姓名? 香菱一时也不知道是心里是什么心情,有些恍然,又有些自惭羞愧,不过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嫉恨。 可卿也诧异的看过去,她是早知林思衡身边有四个得宠的大丫鬟,不过她也只认得一个绿衣罢了。 林思衡笑吟吟的近前,细细赏看片刻,便伸手将可卿揽在怀里,笑道: “可曾想我?” 可卿收回打量香菱的目光,噘着嘴巴,软语轻声: “叔叔何必相问,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叔叔又不常来瞧我叔叔身边佳丽万千,便似这位姑娘,可卿见识浅薄,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样貌精致,楚楚可怜,小家碧玉一般,叔叔果真是好眼光,好福气 可卿自知人老珠黄,叔叔不记得奴奴,也是应该的,不敢奢求太甚,叔叔倘若厌弃了可卿,可卿也不会诶唷! 林思衡听她茶里茶气的作怪,没好气的伸手拍了下丰腴: “我何曾少来?不过数日罢了,这是香菱,你唤她妹妹就是了可卿这一身,真是天然风韵,春色如许,尽在卿卿一身矣。” 可卿便轻声一笑,也不搭理他,从他怀里挣出来,反走到香菱跟前,拉着香菱的手,多瞧了几眼,见香菱乖巧可爱,自己也觉得喜欢,只是眉眼间竟有些熟悉,奇道: “妹妹好姿容,好颜色,难怪叔叔这般疼爱只是说来也巧,妹妹这眉眼,怎的竟与奴家有些相似了?真是天赐的一段姐妹缘分,叔叔既有吩咐,可卿年岁稍长,托大叫你一声香菱妹妹,妹妹万勿见弃才是。” 香菱先前听她唤林思衡一声“叔叔”,便已是一脑门子浆糊,愣愣的点点头,忽的又听她说自己与她相似似乎这话有些耳熟还有人说自己与东府里已殁的蓉大奶奶长的像呢 真巧,要按辈分,蓉大奶奶也该称爷一声叔叔才是 第614章 美人舞 落英缤纷。 树下美人容貌相类,相顾而立,一人娇憨乖顺,一个曲意拉拢,没多久便也亲热起来,反倒叫林思衡自觉大受冷落,又心痒难耐。 于是便也掺和进去,一手拉着一个,两边看看: “屋外尚有几分天寒,还是先入内说话,让宝珠瑞珠沏了热茶来。” 可卿娇俏妩媚的瞥了林思衡一眼,掩嘴轻笑道: “难得我与香菱妹妹一见如故,真如亲姐妹一般,不如叔叔且回去,把香菱妹妹留在我这,叫她陪我说说话,叔叔看可还舍得? 叔叔若要喝茶谈心,不如就在这院子里,还可透透气,着急进屋子做什么?” 林思衡一脸正色: “这自然要看香菱自己,你若说得动她,我难道还能拦着不许?” 香菱便把头摇成拨浪鼓,她只想跟在爷身边,才不要留在这里陪这个长得好像狐狸一样的女人。 可卿见状,只得无奈的娇哼一声,林思衡也摊了摊手: “我是心疼你,见你穿的未免太单薄了些,真不怕冷?” 可卿放开香菱,挽着林思衡的胳膊摇了摇,娇若无骨的靠在林思衡胸前: “还不是为了叔叔” 林思衡嗅着身前阵阵暗香,扬了扬眉头: “这话怎么说的?” “奴奴蒲柳之姿,自知难承恩宠,叔叔又向来事忙,多半早晚要将妾身忘了想着叔叔之前久居金陵,必是见惯了南边风月的,而今又居京师,只怕也难免想家。 因此前些日子,偷偷请了位女教习来,学了一支南舞,想着叔叔来日若是思念秦淮盛景,或许就能想起来妾身这里看看了。 才刚学成,可巧叔叔今儿就来了,叔叔见多识广,正好为妾身评点指教一二,不知叔叔意下如何?” 可卿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脸红发烫起来。 世间精于舞艺的,多为青楼歌伎舞女,又或是豪门大户豢养待客的侍女,譬如以前贾珍就养了几个,可卿当然也是见过的。 自古正经的大家闺秀,大多琴棋书画,各有所长,但少有学舞的,只因这舞艺一道,于世人所见,多为以色娱人之事,勾引魅惑之举,闺秀所不能为也。 但林思衡自然不会因此就看贬了可卿,一则他终究见多了场面,二则这又是私底下跳给他一人瞧的,林思衡反倒能从中感受出可卿的拳拳心意,自然更不会扫兴,当即赞许的点点头,面上显出几分期待之色。 “可卿若愿为我一舞,我当抚琴相伴。” 可卿便显出几分喜色来,赶紧叫宝珠瑞珠将琴搬出来,就搁在树下,又稍显忐忑道: “那那妾身可先说好了,人家不过才练了些许时日,若是跳的不好看,叔叔也不能怪我~” 林思衡哈哈大笑,世人看舞,一半赏景,一半赏人,以可卿的姿容,哪怕是四肢不协,随便扭动几下,也只会叫人觉得有趣,岂有嫌难看的道理。 于是琴声骤起,可卿便莲足轻点,旋身而动,身上原本就单薄的衣衫,如今便化作一袭薄如蝉翼的绯色轻罗舞衣。 虽不能算规范,然而裙裾招摇,广袖舒卷,便将酥臂玉腿,柳腰香肩,隐隐展露,华裳轻薄,不能掩春色。 俄而腰肢款动,犹如细柳扶风,陡然折腰俯身,几欲委地,再有这样一副堪为倾国绝色的容貌身段,一颦一笑,已然勾魂摄魄,风情万种,愈加动人。 倘若春风倏忽而过,温柔漫卷,这一层轻罗便顺势紧紧贴附在可卿起伏玲珑的曲线之上,粉瓣堆叠,香气氤氲。 汗水微沁,濡透轻衫,青丝黏腻,伴于肩角,更衬的肌肤莹润娇嫩,春情动人,连锁骨上都晕染出一抹浅浅的粉色。 眼波流转,多情妩媚,艳光四射,朱唇轻启,浑然忘我,灼灼撩人,果真人间尤物,国色天香。 待一曲奏罢,香菱立在一旁,激灵灵打了个颤,早已看的呆了,虽是女子,也不免觉得脸红心跳,暗道怪不得爷要把她养在这里 若是叫晴雯瞧见,只怕也要嚷嚷着学舞了真是厉害 可卿借着最后一个节拍,便转到林思衡跟前,娇滴滴,软趴趴的往他怀里一倒,纤纤手指,柔若无骨的按在林思衡胸膛上,娇怯不胜: “妾身衣衫不整,有碍观瞻,还请叔叔恕罪才是~” 林思衡自然而然的也伸出手,扶助她的纤柔细腰,眼神惊叹,溢于言表。 可卿见他神色渴求,心中得意喜悦,在他怀中蹭了蹭,掩唇而笑,轻轻衔住他一枚手指,脸上也带着几分羞臊与悸动之色,秋波盈盈,软语娇嗔: “叔叔要做什么?” 林思衡眼里都浮现出几道血丝来,难得的有几分急切,一手顺势捻着可卿的下巴,一手环住可卿的细腰,顾不得回话,直接便将整个人扛起来。 可卿吓了一跳,然后便咯咯发笑,花枝乱颤,两条小腿在罗裙中探出来一阵扑腾: “叔叔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我要叫人了~宝珠,瑞珠,香菱妹妹,快救我~” “哼哼,你叫,今日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香菱看愣在那里,暗暗咂舌,她一贯是不去说人坏话的,然而到得此时,脑海里竟也不由得冒出三个大字: 狐狸精! 暗啐一口,只是还没等回过神来,林思衡回手一拉,便也将她拉的一个脚下踉跄,跌进房里去,宝珠瑞珠对视一眼,一同低下头来,脸红红的,脚下拖沓无力的跟在后头,轻轻将门掩上。 第615章 酬劳 疲惫,有时是在过度劳累之后,好像身体被掏空。 云收雨歇。 床板“咯叽咯叽”的令人牙酸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绣着百合花的青罗帐子还在缓缓摇曳,巫山不见日月,春趣忘却几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珠瑞珠先从帐子里头钻出来,伸出脚指头夹着地上的衣服,轻轻挑起来,窸窸窣窣的穿好,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又往香炉里添了些沉香粉,散散室内荼蘼的气息。 可卿浑身无力的趴在林思衡怀中,满是疲惫,香汗淋漓,唇上的胭脂都已经花了,檀口微微张着,不停喘息。手足都还在微微打颤,软绵绵的捶打了两下林思衡的胸口,娇嗔一句: “叔叔真不是好人,就会作践人家,还把奴奴吊起来,害得奴奴腰都差点断了,你瞧瞧,奴奴这腰上都青了,亏得人家还想着给叔叔再跳一支的呢,这下可没力气了~” 林思衡便也一脸疼惜的将手往上挪了些许,在可卿腰上揉了揉: “快好生歇着,可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可卿噗嗤一笑: “叔叔是傻了不成?这有什么好瞧的~再说了,也难找合适的女大夫。” 说完又把头往林思衡胸前一埋: “有首诗不是说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出风。 可卿与叔叔相识,也有年余了,也不在乎旁的,只怕叔叔不肯常来,有朝一日再想起,可卿却已经人老珠黄,韶华已逝。 叔叔要真疼我,便常来看看可卿,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等叔叔再来,可卿下回,再给叔叔跳一支新的舞。” 方才跳舞之前,可卿将话说的谦虚,但实则若无那等自信,可卿也根本不会在林思衡跟前提起这桩事,而林思衡方才展现出来的反应,也更让她觉得满意,自觉不算白费了功夫。 林思衡刚刚才放肆一回,这厢听着美人这般春闺幽怨,也不免生出些歉意来,轻声道: “可卿一舞,堪称倾国倾城,令人意犹未尽,欣然神往,倒是我琴艺不精,竟拖了后腿了。” 可卿浅浅一笑,她只在乎与林思衡身心相合,至于林思衡琴弹的好坏,她又岂会放在心上。 况且林思衡的琴艺也并不能说差,毕竟是熟读琴谱音律,与黛玉一同学过数年的,只是不曾精研,略多了些匠气罢了。 在林思衡喉结上轻轻含吮了一下,可卿又撒起娇来: “之前还听绿衣姑娘说过,叔叔在金陵时,与人宴饮,曾为一青楼舞女赋词一首,可卿今日也这般辛苦,不知可也有此酬劳相赠?” 林思衡笑着将她往上抱了抱,略作沉吟: “也罢,可卿今日的确辛劳太甚,是该犒赏一番。 绛雪团团堕,香风旋地裹。 葇荑乍引万霞飞,婀,婀,婀。 汗透胭脂,靥腾榴火,眼波星锁。 舞破春云朵,羞杀夭桃颗。 玉山倾处蝶争随,我,我,我。 请作金铃,低系裙角,响随莲舸。 可卿以为如何?” 可卿伏在林思衡胸口,微微抬起脸儿来,面容惊喜。 她自己虽也读诗书,然而对于诗词一道上并不擅长,但文人才子,古往今来,大多时候都是叫人称羡欣慕的,可卿也不能免俗,紧紧环着林思衡的脖颈,竟又有些情动,软语低侬: “早知叔叔又文采,不料竟至于此,只恨不能生在金陵,与叔叔早识,便为一奴婢,也不枉此生,又何至于今日” 林思衡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肥腴,制止了可卿的骚动,方才已玩的太过了些,倘若再兴起一回,也怕伤了她,又见可卿似有些伤感,小声劝慰道: “今日又如何?我得可卿一片真情,足慰平生,来日方长,尚有数十年之欢聚,纵有些许阴差阳错,可卿也不必介怀于心。” 可卿低笑一声,扭过头来,看了看缩在床脚,满面通红,双目发怔,紧紧攥着胸前小被子,分明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香菱,逗她道: “有叔叔这一首词,可卿也知足了,只是香菱妹妹刚刚可也累的不轻,叔叔怎好厚此薄彼?” 香菱眼神一动,娇娇怯怯的也抬起眼来,先看看可卿,再转向林思衡,眼神里果真有些憧憬希求之色,林思衡笑着在被褥中朝隆起滑腻之处拧了一把: “你倒是个面面俱到的,只是分明是你自己要讨这个好,怎么还要我出力?” 可卿只觉身后微微痛麻,却也并不难受,反而还有些奇怪的感觉,便又扭了扭腰,调皮的眨眨眼睛: “谁叫可卿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哪里就有叔叔这般信手‘捻’来的才情~叔叔既是能者,自然该多劳累些~若要偷懒,岂不是叫香菱妹妹伤心~” 这番言语落在人耳中,再配合着可卿手在被子里不大老实的动作,怎么听都有些暧昧。 林思衡轻吸了一口凉气。香菱面上也愈发羞红,又往床角缩了缩,整个人看起来弱小,害羞,又无助,但仍然一眨不眨的看着林思衡。 眼见自家的乖乖小丫鬟这般渴求,情知香菱爱诗,林思衡终究不忍拒绝,想了想,便冲香菱招招手。 香菱便从被子里头钻过来,与可卿一般,一左一右的枕在林思衡胸口,任由他环抱着自己,听他缓缓念道: “菱角尖尖舷碰响,笑溅一池星。 乱挽罗裙藕窟行,惊起睡蜻蜓。 归棹偏捞云朵厚,压得小船倾。 湿漉腮帮鼓似樱,羞怪水太清。” 香菱面上眼看着便绽出笑意,幸福的眯着眼睛,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一般,嘴里低低念叨着,已是在竭力想要把这诗背下来。 可卿也瞧着她,咀嚼了两句,她也不好说香菱这首,和她方才那首,究竟哪个更好,只是依旧赞叹道: “看来叔叔果真喜爱香菱妹妹,这首武陵春,我虽不懂诗词,单是听着,也觉得可爱,香菱妹妹原来还坐过船?可惜我自小不曾出过京师,竟不知有此乐趣。” 香菱连忙抬起头来: “有的!去年我随着林姑娘回金陵,就是坐船回去的,还吃过好些菱角,运河的水是很清的!爷这首诗正写的贴切。” 话说的很急,倒像是生怕有人说不是写给她的一般,可卿见她这般,又忍不住笑起来,更知香菱无甚心计。 林思衡笑着插科打诨几句,抚着可卿光滑的腰背,小声道: “之前便曾说起,可卿若想要回去看看,早晚我自有办法,如今虽仓促了些,倒也不妨一试,可卿可还有意?” 可卿微微一怔,疑惑的看他一眼,继而又渐渐回过味来,眼眶一红,闷着嗓子道: “可方便呢?” 林思衡知她久居于此,自己又只得数日才来一回,她心里难免没着没落的,早有意领她回去瞧瞧,也好稍作宽慰,便笑道: “方不方便,只看你自己的能耐了,我可不会帮着你说话的。” 可卿便又撒娇一般哼唧两声,到底耐不住想要回东府再看一眼的心思,咬着下唇,偏过头来,妩媚的看着香菱 第616章 真假香菱 香菱缩在床角,裹紧自己的小被子,呆呆的望着可卿,眼睁睁看着这狐狸一样的女人,将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就变成了另一个香菱。 已经开始后悔了不该答应的 可卿换好衣裳,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扭过头来,当着香菱的面,娇滴滴的冲林思衡唤了一声: “爷~~” 香菱便又打了个颤儿,脚指头都在被子里蜷缩起来,面色更苦了。 她如今也已猜出可卿原先的身份,毕竟林思衡都当着她面说了,接可卿回东府瞧瞧,乖香菱也不是真傻的 但她也只是稍稍有些诧异,便不放在心上,反正只要爷还喜欢香菱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香菱才不去管。 毕竟大户人家里头,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其实也不能算有多出奇。 但眼看着眼前这种情况,香菱终于开始有些慌了: “这位蓉大奶奶,长得和自己这样像,还比自己好看爷会不会不要香菱了” 林思衡倒没察觉香菱心中的“恐惧”,饶有兴致的看着可卿,不时的点点头。 要说香菱与可卿相像,到底不是孪生姊妹,有如今这八成相似,已是极为巧合了,细微处自然难免还是有些差别。 气质上自不用说,可卿既有几分贵妇人的端庄大气,又更有骨子里头渗出来的妩媚惑人,香菱则更多的是邻家的乖巧顺从。 至于样貌上,虽二人五官皆十分标致,但可卿到底还是稍丰腴些。 这些细微之处的差异,林思衡如今可以说是极有发言权,毕竟他是真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瞧过好几遍的,完全拉着手风琴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找不同。 可卿又换了妆容,减了几分艳色,眉目间又描画的柔顺了些,这便愈发相像了,转过身来,嘻嘻一笑,继而又学着香菱低眉顺目的模样,娇憨道: “爷,您什么时候迎香菱过门~香菱等不及了~” 香菱脸上便腾的一红,把头往膝盖上一埋,林思衡也笑着刮了下可卿的鼻子,啧啧称赞: “若不是我太了解香菱,一眼瞧去,怕也要被你瞒住了,可卿这莫不是蓄谋已久的?” 可卿轻哼一声,调皮的眨眨眼,又显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可果真便宜?我虽扮作香菱,倘若不熟识的还好,若是过去常见,说多了话的,只怕终究难以遮掩,若被人拆穿,可会给叔叔添麻烦?” 林思衡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笑两声: “你只要不往老太太跟前去,这都无妨,不过老太太也未必就真记得香菱,只管将心放进肚子里,只当回去散散心,都有我呢,没什么麻烦的。” 他这话倒也是实情,毕竟可卿已经“死”了这么久的时间,始终不曾见有闹出什么动静,自己对半也是受了后世的影响了便是可卿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身世,怕也早成旧事,不被人所知了。 再者东府在他手里的日子已经不短,府里的下人明里暗里筛换了几轮,便是还能留着的几个原先东府里的老人,也没有敢再多口舌的,倘若东府内外,真有什么心怀旧主,隐忍至今的“忠仆旁庶”意图勾结,露出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破绽,正好借此再挖一挖。 至于旁人,可卿嫁到东府的日子也并没有多久,虽然都认得,但真要说熟悉些的,大抵也就是尤氏和凤姐儿了,这两人便是真瞧出来什么,也只会有自己的打算,又怎会平白多嘴 正想着这事情,又听见可卿在身边娇声道: “听说我那位婆婆如今还被叔叔养在府里?” 林思衡稍愣一下,伸手便是一拍一捏,“呵斥”道: “话说的倒没错,听起来却不是这味道,不过是看她可怜,给她个容身之所罢了。” 可卿吃痛的吸了口气,自己伸手揉了揉,蹙着眉头不满的哼唧道: “叔叔这样为可卿着想,可卿也是好意,想着该报答叔叔才是,叔叔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打我?” 林思衡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可卿压在膝上,“啪啪”就又是几下,臀浪起伏,活色生香,直到可卿吃不住痛,软语求饶,林思衡方才意犹未尽的停手将她扶起: “再敢胡言乱语,家法定不容情,今日只是略施薄惩,若再敢犯,定叫你数日起不得床。” 可卿在他怀里跟条美人蛇一般扭动几下,冲他耳朵哈了口气,窃笑两下,小声道: “还求叔叔怜惜,叔叔要叫可卿起不得床,可卿不过一介弱女子,怎能抗拒,只求叔叔换个法子,可卿体弱娇嫩,若真打坏了,叔叔便不心疼? 我那婆婆原也是被贾贾珍后头扶正的,模样本是一流,又没有多大,方才三旬,而今独守空闺,岂不难熬?叔叔若肯稍加怜悯,岂不是一件好事诶呀,叔叔别打,可卿不说就是了” 见林思衡又扬起手来,可卿嬉笑着往后退了几步,将弱点抵在墙上,好叫林思衡无处下手,又转动香菱跟前,拉着香菱的手谢道: “委屈香菱妹妹在这里稍留几日,姐姐回去只是看看,几天便和妹妹换回来,这里的东西,妹妹若喜欢什么,只管拿着。 妹妹如今也识得姐姐这住处,等姐姐回来,妹妹常来坐坐,姐姐再慢慢答谢。” 香菱苦着脸,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忍心反悔拒绝,只是可怜巴巴的望着林思衡,希望自家爷能替自己做主,林思衡也被她瞧的心下一软,只得扭过头去瞧着窗外的景色。 香菱见此,情知是指望不得了,只得又转回脸来瞧着可卿,想着可卿先前提起,她待在这里,只得趁着林思衡来时,才好稍陪伴几个时辰,平日更是连出门也难,终究还是又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可卿便欢喜的一笑,当真红了眼眶,哽咽了一下,紧紧攥着香菱的手: “我知妹妹好心,此间恩情,可卿定不会忘了,如今之计不过是一时之权宜,前尘往事不须多提,往后你我就以姐妹相称,有姐姐一桩好处,便定不会忘了妹妹!” 香菱嗫嚅着嘴唇,没有吭声,她倒也并不在乎什么好不好处的,能跟在爷身边,她就已经很知足了眼下也只担心一桩: 她方才已经见过可卿的风情,如今可卿顶着她的身份回去 蓉大奶奶,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啊不然香菱没法见人了 爷,你一定要早点来接香菱香菱香菱在这里,一定会很想你的呜呜呜x﹏x 第617章 雨村来访 香菱的那些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可卿便已迫不及待的拉着林思衡出门,坐着马车往东府去了,只留下香菱和宝珠瑞珠,暂且留在这桃花院里头作几天伴。 回到东府,一路遇见的下人,或许是没人敢细瞧的缘故,果然都并不曾觉得“香菱”有什么不同,可卿也渐渐放下心来。 正一同回了内院书房,又见晴雯找来,见香菱又在里头,眉头一皱,吃醋道: “香菱,爷在书房里头忙活正事,你又来缠着。” 可卿眨眨眼睛,听着晴雯这熟识的语气,又观量她这水蛇腰,细长腿儿,通身的灵巧妖娆,便知这又是一个大丫鬟了,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只是笑笑不吭声。 晴雯见她不搭理,轻哼一声,倒也未曾多想,香菱本来话就不多。林思衡笑着揽过晴雯,往她腰上挠了挠,取笑道: “这又是打翻了哪儿的小醋坛子?酸味儿隔着几里路都闻见了。莫不是因为我今儿待香菱出门,没有带你?” 晴雯软弱无力的挣扎两下,见林思衡不肯放,便也随他去了,小声嘟囔一句: “才没有。爷就是偏心~” 林思衡笑着哄了一番,手脚上一通揉捏亲近,晴雯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诚实的很,很快便又被玩的高兴起来。 眼看着林思衡动作愈发过分,就要伸进去衣服里头,晴雯却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忙把林思衡的手一按,两腿一绞,推阻道: “爷,爷先别闹,有正事呢~” “什么正事?哄咱们家好晴雯高兴就是正事,不然回头要是不搭理我了可怎么得了?” 说罢手上便有动作起来,晴雯身子一颤,差点便软了,好在心中要当个好丫鬟的信念还是保住了她一丝清明,没有任他“欺辱”,红着小脸儿赶忙劝道: “爷,爷先先等等真有事呢,外头来了客人,先前来过的,叫贾雨村,爷可要见见?” 以林思衡如今的权位,每日想要来拜见的官员小吏,将校士子数目其实不少,但大多时候,若没个正事,也只是让祥子代为回个礼数便罢了,若真个个去见,那也不用做些别的了。 然而贾雨村如今已是四品御史,督察院里座次靠前的人物,地位正经不能算低了,祥子出面那显然就不太够,况且林思衡大体上也知道贾雨村来此是为了什么。 啧了一声,故作不情愿的将手从晴雯衣裙里头抽出来,哄得这丫头满心欢喜,叹道: “这倒不好不见,那就罢了,饶你这小丫头一回,请他去偏厅稍坐。” 晴雯忙应了一声,从林思衡怀里起身,整理好衣裳,便出去吩咐传话。 可卿见没了好戏看,她也不欲去随林思衡去见什么官员,便摇着林思衡胳膊娇声道: “那可卿便也不打扰叔叔忙正事,想四下走走,等叔叔忙完了,只要唤一声,可卿再来伺候。” 林思衡自由得她去,及至偏厅,贾雨村已然在座,绿衣沏了茶招待着,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一旁,雨村见他进来,忙起身拱手施礼: “下官冒昧叨扰,万望伯爷海涵一二,失礼失礼。” 林思衡笑呵呵的在主座坐下,摆手道: “诶,贾大人为国朝重臣,今日登门,敝府蓬荜生辉,何况你我又是故交,贾大人何必客气,不知是有何指教?” 雨村忙道: “岂敢言指教,贸然干渎贵府,下官已惭愧至极,只是事出突然,也只得如此想伯爷昔日南下河南平叛,长驱直入,转战数千里,涤荡妖氛,救庶民于水火,更何止于千万。 其间风范威仪,下官如今思来,尤觉叹服。百姓更是交口称赞,不忍相离 实不相瞒,只因下官接到一桩案子,倒与河南之事有些牵扯,下官思来想去,这满朝文武,也只有伯爷通识雅睿,兼晓文武,又深谙河南之民情,故冒昧上询,敢祈俯垂清诲,俾开茅塞。” 林思衡微微一笑,手指搭着扶手,饶有兴致的问道: “贾大人既亲自登门,倘有垂问,在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在下也只在河南数月而已,如今又离中原已久,尚不知有何事,只怕在下见识短浅,要令贾大人失望。” 雨村客气道: “岂敢岂敢只因去年冬,天气极寒,中原数州大雪不止,三月里黄河又起了桃花汛,冲垮了一处河口,蔓延州府,涂炭生灵,使人不忍卒闻。 听闻伯爷在河南多设工坊,广施救济,如此善举,岂不叫人拍节称赞? 虽有一二个糊涂官吏,冒言弹劾,言及伯爷别有居心,下官有幸与伯爷早识,岂不知伯爷品性之高洁,怎能容此等小人污蔑,已斗胆代为处置了” 林思衡面色一正: “哟,不想竟有此事,这真多谢贾大人美意” “哪里哪里自上月河道总督报了凌汛和决堤之事,陛下便下旨免除杂税,改作河工徭役,春税也减免一半。” 贾雨村点到即止,一语带过,又说起另一桩事情来: “此举本是今上仁爱万民之故,只是前些日子听闻,或有地方官吏,欺上瞒下,曲解圣意,不但杂税不曾减免,反借徭役之事,苛勒黎民,惹得民怨沸腾 钱大人先闻此信,已然震怒,声称要言明于圣前,此本为下官分内之事,却不能早察,有负圣恩,实在惭愧。 想伯爷在河南声望隆厚,通晓下情,不知可知此事?下官惶恐,倘蒙不弃,愿求伯爷片言相告,点破迷津,则于下官而言,恩同再造矣。” 林思衡大为“吃惊”,起身惊诧道: “竟有此等恶事,我虽在河南设立工坊,说来惭愧,不过是为如意斋供些货物,图些钱财之利,又都由下人打理,我只瞧些账目便罢,实不曾听闻。 在下这便派人南下打探一番,若有什么消息,定遣人相告,只累得贾大人如今白跑一趟,这实在是” 贾雨村连连拱手: “伯爷太客气了,便是下官无福能蒙听赐教,能得伯爷一晤,仰见贵体,已是幸甚这既伯爷不知情,那便罢,下官还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林思衡随口挽留两句,起身相送,贾雨村又连连推拒,口称“不敢”,便也真就不多做纠缠,径直出府而去。 第618章 期许 “这人真是来问案情的?走的倒是干脆。” 绿衣疑惑的跟在林思衡后头,挠了挠头。林思衡哂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转了转手里的杯子: “他问什么案子?人证物证,早都给他备齐了,只怕他不敢往下查,又岂有查不到的。 不过是知道我在河南有些根基,怕是乱征的赋税就有我一份,他知就算这事情真有我一份,多半也拉我下马,倒不如卖个好,专程先来通风报信。 倘若果真是我所为,便可收拾首尾,从此欠着他一个人情,倘若不是,他借着这问案的名头来,理所应当,谁也不能说他不好,也算拉近两分关系,左右不过坐几步轿子,废些口舌罢了,总是不亏的。 此人心中皆为利益二字,全无半分公心,拿来用一用倒也趁手,且看他有没有胆子,拿这一桩富贵。” 绿衣皱皱眉头,继而又舒展开来: “咱们安排的人已经上京了,专挑的小路走,据说路上多了几道暗卡拦察。” “嗯等这事情闹起来,老二日后在中原,也好进一步放开手脚了咦?红玉呢?怎么是绿衣大小姐在这伺候着?” 绿衣咧了咧嘴,哼哼两声: “她今儿身子不大爽利,我让她歇着呢,她那些事情都丢给晴雯了。” 林思衡了然的点点头,怪不得方才是晴雯来找他说事,平日里晴雯来寻他,大抵都是谈不了什么正事的伸手一揽,将绿衣拉到跟前,好笑道: “怎么?晴雯又得罪你了?” 绿衣浅浅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没有~~她是公子的丫鬟,本来也该做事的谁让她把公子给我那支玳瑁钗子给迎去了,我心疼嘛~~” 她本不大想承认,但见林思衡眼神戏谑,情知瞒不过去,到底还是松了口气。林思衡笑着将她拢在膝上: “不过一支钗子,心疼什么?库房里头不是还有许多?也值得你上心,你自个儿捡喜欢的戴就是了,怎么还较这个劲儿?” 绿衣不满的扭了两下: “公子给我的,自然不一样,况且库里的都是公子的东西,将来也该交到林姑娘手里,我才不多拿~ 那丫头和谁玩都是输,偏偏和我玩就赢,实在气人。也是刚巧撞上红玉身子不妥当,不然我也懒得专门差遣她。” 林思衡自然也不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绿衣自有分寸,自然不会闹过了火,况且晴雯也一向肯服绿衣大管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事了,只是多问一句: “红玉那里可还要紧?请了大夫没有?” 绿衣便摇头道: “赶上日子了,夜里又着了凉,歇着就没事了,妇人家的事,爷就别操心了。” 林思衡便点点头,绿衣留在这与他亲近一番,便又去忙别的事情,林思衡也往红玉处瞧了瞧,亲自诊了诊脉,过问一番药食,把红玉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副恨不能为他粉身碎骨的样子。 待红玉歇下,思来无事,林思衡便又往园子里头散心,没走几步,便先撞见司棋,司棋一瞧见他,当即显出几分喜色,快步迎上来: “爷是来看我家姑娘?可巧姑娘方才还念叨着,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事,爷快去瞧瞧~”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他往紫菱洲去,林思衡本是要去潇湘馆来着的,但既被司棋强拉着,他也不好挣脱了去,免得回头叫迎春知道,岂不令她伤心,只得随着司棋过去,笑问道: “莫不是二妹妹又得了什么好棋谱,想出什么妙手,以至出神?” 司棋撇嘴道: “也只有爷惦记为姑娘搜罗棋谱,姑娘的性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哪里肯为她操这份心思?爷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待入了缀锦楼,与绣橘点了点头,林思衡便熟门熟路,直上二楼,迎春果真又坐在窗边,正对着湖面石桥,穿一身苔痕云影妆花缎褶裙,又在那里打谱。 虽说四春皆各有所好,然而姊妹之中,如迎春对棋艺这般的痴迷,也仍是独一份的,这“二木头”的世界里,以往似乎除了棋,便再没了别的东西,如今倒还要加上一个林思衡了。 迎春正对着棋坪思忖的入迷,竟连林思衡进来一时都未曾察觉,还是林思衡低声唤了一句: “二妹妹。” 迎春方才猛地醒神,抬眼一望,面上便露出惊喜的神采,竟连表情都灵动了些,起身迎了过去,羞涩的应道: “林大哥来了” “在外头忙完了事,难得有了空闲,过来瞧瞧你,我看妹妹方才入神,莫不是又想了什么妙手?” 迎春摇头道: “不是的,对弈之道,皆在形势之辨,总要见着对弈之时的情势,再或有偶尔现出一点灵光,才能妙手偶得,哪里是空想能得来的? 况且是我这等朽木性子,正是合了那‘躁者多悔,怯者无成’的说法,心思愚笨,哪里还有这样的机缘。” 林思衡哑然失笑: “妹妹本就棋艺过人,愚兄所不能及,如今见妹妹有这番见解,定是愈发精进了,只盼妹妹来日勿要嫌弃愚兄蠢笨无知才好。” 迎春心里一急,连忙道: “不会的,那那我不下了” 迎春这般性子,难得有一项喜好,也是其过人之处,林思衡见她只为自己这一句玩笑话,竟就说要放弃,怕是在担心自己输恼了她,赶忙又哄起来: “二妹妹这是为何?妹妹棋艺精湛,连我也与有荣焉,只会为妹妹高兴,我还想着妹妹日后也能为一国手。 如今咱们看旁人的棋谱,待日后妹妹棋道大成,咱们自己也编写一部棋谱出来,也叫后人见一见迎春姑娘的风采。” 迎春果然心中欢喜,却又有几分惶恐,担心自己资质不足,有负林思衡这般期许,连连摇头: “我我不行的林大哥天资聪颖,才有此天赋,我” 林思衡便皱着眉头,故作不满道: “妹妹何必如此过谦,我说妹妹能成,便必然有此一日,妹妹难道信不过我的目光?” 迎春张口结舌,若要应下,她实在也没这般自信,若是不应,又怕真叫林思衡觉得自己不信她,面上便好一阵为难,好在林思衡也并不为难她,说话间便已拉着她走到棋坪处: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且叫我瞧瞧,妹妹如今棋艺至于何等地步了且说好,妹妹还当让我三目才是,好歹别叫你林大哥输得太难看了” “都依林大哥的” 第619章 谦让的美德 司棋从门缝里头偷偷往里面瞧,起初见着这两人居然跑去下棋,心中还有些焦虑,暗恼迎春实在不懂风情,竟要错失良机。 ‘方才要不是我把爷拉过来,爷一准儿是又往潇湘馆去了!’ 司棋心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没过多久,她便又脸红红的放下心来,是了,自家姑娘固然“木”了些,但爷却是极擅风月的,自己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便冲绣橘使了个眼色,叫她守着门户,自己仍旧扒着门缝去瞧。 原先还一切如常,过了片刻,里头便渐渐多出几句言语,屋内两人也由对坐,变成了坐在同一侧,司棋也不知道这棋究竟是怎么下的,但她也不在乎。 忽然间便见林思衡身形一动,俯下身子,随手一捞,便将迎春双腿揽住,横抱起来,置于膝上,迎春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两腿儿不自觉的便欲往后缩,却被林思衡牢牢握住,笑着催促道: “该妹妹落子了。” 迎春羞红着脸,不敢看她,见挣脱不得,只得由着他去,眼神慌乱,心思哪里还在棋上,随手便落了一子。 林思衡也跟着落下一子,便又收回手来,在迎春大腿上摩挲几下,顺手又褪去她脚上绣鞋罗袜,将那一对菱脚细细把玩,还故意作怪,往脚心上轻轻挠了几下。 迎春遭此侵袭,实在耐受不得,娇躯猛的一颤,哼唧一声,便软倒在他怀中,手上不经意的一扫,便将几个棋子扫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林思衡又皱起眉头,含着迎春的晶莹可爱的耳垂,“不满”道: “妹妹又忘记落子也就罢了,怎的还发起脾气来,将棋子都扔了,岂是弈者所为?只是稍加干扰,便这般分心,正该好好教训一番。” 迎春脑中一片浑噩,只得由他“欺辱”,这会儿别说对弈,怕连这围棋二字如何去写也都忘了,只知随着本能迎合动作,口鼻间娇哼低侬。 听着这话,便软绵绵的抬起胳膊,将棋子丢进罐中,眼中少见的流露出几分娇媚,隐隐还有几分羞耻,竟与先前几回大有不同,口中喘着热气,低声道: “那那求林大哥怜惜,轻些轻些教训” 林思衡也愣了一愣,旋即便被迎春这句话点燃了火山,也不去管什么围棋了,还是先“教训”这怀中娇娃为要,其间旖旎,难以尽述。 里头声音渐大,不单门外的司棋已经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手脚局促,口中喘息不止,连楼下的绣橘也听见了几分动静,面红耳赤,手脚发软。 上回与司棋在外头偷偷所见,都还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掉,如今又是这般,这丫头年纪比司棋和迎春小些,既有几分情动,也有些按捺不住心头想要窥探的心思。 眼见司棋恨不得钻进屋子里去,决然是顾不得自己了,绣橘便也偷偷摸出门去,靠着墙角,偷偷自外墙晾衣服的地方上了二楼,推开一处窗户,往里头瞥了一眼,心头一颤,险些被跪在地上: 自家姑娘正乖乖依偎在林思衡怀中,面色殷红如血,闭着眼睛,死死咬着手指,外裳丢在地上,内里上身的绸衣也早都敞开,连着最里头的一抹湖绿,此时也搭在椅子扶手上。 这便罢了,再往下瞧,绸裤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还剩下一点,搭在迎春腿弯儿,遮住了里头的动静。 绣橘正看的入神,又见林思衡陡然起身,稍稍用力,便将迎春腰背放在棋坪上,两手蛮横的往外一劈。 乌黑的棋坪上荡漾开一抹白腻,黑色和白色碰撞在一起,棋子叮叮当当的全都掉在地上。 眼前是她夜里做梦也想不到的场面,绣橘暗啐一口,再不敢接着看下去。 又悄悄的下了楼,见司棋还只顾着往里头看,不曾发现自己做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心跳的比兔子都快。 这时也才觉得身上似乎是出了汗一般难受,不免暗暗叫苦,但眼下也只得忍着,好在还有一个司棋,离得这般近,看着比自己还不堪些,这一番比较,才叫绣橘稍稍得了几分安慰。 然而过的一阵,却又忽然听闻迎春在里头低声唤了两句: “司棋?司棋!” 司棋心中一喜,顺手端着一个茶壶,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又从里头将门掩上。 绣橘看的都愣了,她分明听着里头的动静还没有停下来,这时候叫司棋进去端茶倒水?绣橘不敢细想,心里暗骂一声: ‘呸!不要脸!’ 虽是心里头这般义正言辞的,眼神里却暗带着两分艳羡,忍不住捏了捏小拳头,左右看看,眼见四下无人,便又悄悄的往司棋先前的位置摸了过去。 司棋入内一瞧,却比在外头看的更加分明,只见迎春正跪坐在水滩里,身上只半披着那件外裳,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抬起,竭力压制住一凶恶狰狞之物,偏着头,眼神躲闪,害怕的根本不敢正眼去瞧。 迎春应对强敌至此,终究还是“道行”浅薄,也的确是又累又渴,正需有人相助,见着司棋,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忙又振作精神,求道: “要不还是你来,我我不行的我真我学不会” 司棋见迎春这般谦让,心中大喜,但想着自己心中“大计”,只得竭力按捺住心中渴望,面子作出几分为难之色,脚下慢腾腾的挪过去,叹息道: “”姑娘,这诶,姑娘这不是为难我也罢了我也真就是为了姑娘,姑娘以后不要怪我才好 迎春早已服帖,微微打着摆子,身上烫的吓人,跟煮熟的虾似的,连忙回道: “我我不会的” 司棋心中既得意又好笑,“不情不愿”的走过来,将茶壶随手放下,接过这份活计,又嘟囔一句: “我真是为了姑娘” 然后便抬起眼,偷偷觑了一脸玩味的某人,使出手段,伸长脖子就了上去。 迎春余光瞄了一眼,又羞又怕,连忙便要起身,小声道: “我我还是去外头瞧着” 然而不等她挪步,就已被人牵着小手轻轻一拉。 迎春无力抗拒,又跌跌撞撞的跪倒下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第620章 补水 林思衡还没从房里出来,探春倒是领着翠墨也往紫菱洲来了。 绣橘原本正坐在门槛上,一边不自觉的磨蹭着双腿,一边出神的听着上头的动静,待探春已走的近了方才瞧见,吓的心肝儿都快要跳出来,忙不迭地的起身,大声喊了一句: “三姑娘来了!” 这倒把探春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好笑道: “这丫头,这么大声做什么?没的吓唬人。二姐姐可在楼上,我寻她说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里进,绣橘也不敢拦她,忙跟在后头,只好在楼上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那一声喊,动静已消减了下去,没叫探春听见什么。 然而绣橘也不知道上头究竟收拾好了没有,眼看着探春往楼梯过去,她心里慌得不行,却实在不敢任由探春上楼,只得战战兢兢的说了一句: “姑娘姑娘这会儿不大不大方便” 探春脚下一停,不解的瞅了过去,翠墨也皱起眉头,问道: “可是二姑娘身子不舒服?那姑娘正看探望一二。” 绣橘赶忙摇头,探春转过身来: “难道二姐姐出门了?她去哪儿了?我自去寻她。” 绣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敢扯谎,又摇了摇头,探春便不满道: “那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是二姐姐专叫你拦着我不成?” 探春性子刚强,虽是庶出,一众的下人丫鬟也少有敢在她面前炸刺的,眼看着探春神色不悦,绣橘心里苦的跟吃了黄连似的,她平日里在探春跟前,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眼下却不得不担此重任。 又在心里狠狠的将司棋骂了一顿,绣橘思来想去,也只得半真半假的说道: “是是伯爷来了,拉着姑娘下棋呢,说是定要下赢姑娘,不许人进去打搅” 探春随意的一摆手,好笑道: “我以为什么呢,既是下棋,正好我也学学,林大哥性子一向宽和,哪里会计较这些” 说着就要抬脚上楼,绣橘眼泪都快吓出来了,见楼上还没有人出来,这要是叫三姑娘看见,万一闹出事来,自己还能有命在? 只得一把拽住探春的袖子,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三姑娘三姑娘要不然还是等等,万一伯爷怪罪下来,奴婢担待不起” 探春脚下一顿,心中愈发起了疑心,微微眯起眼睛,朝楼上看了一眼,慢慢将脚收了回来: “就林大哥和二姐姐在楼上?” “司棋,司棋在里头伺候着呢。” 探春稍稍松了口气,眼神微动,竟也真就不再上楼,只在楼下厅堂寻了个位置坐下: “既然林大哥有吩咐,那便罢了,我在这等着就是。他们下多长时间了?” 绣橘心中猛的松了口气,忙道: “这也有一会儿了要不三姑娘暂且回去,过会儿子再来?” 探春只是摇头: “既已有一会儿,料想也快了,我也懒得走了,你去倒杯茶来。” 绣橘应了一声,正要去沏茶,翠墨朝她看了一眼,忽然指着她笑道: “哈哈,绣橘长这么大了,难不成还尿裤子?” 绣橘微微一愣,低头瞧了一眼,脸上便一垮,她今儿穿的浅蓝色的裙子,这会儿却有一块颜色深了些。 这简直叫她简直欲哭无泪,她这段时间本就难熬,偏又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丫鬟,不曾离开半步,竟一直没敢“擅离职守”去换件衣裳。 这会儿只得局促的胡乱拢了拢裙子,无力的遮掩一番,脸皮烧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只得结结巴巴的辩解道: “不不是的刚刚刚刚才去洗的帕子打打湿了” 翠墨也并不多心,只是嘻嘻哈哈的玩笑,探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也不多看,只是脸上莫名浮现出两朵浅浅的红晕: “行了,你还是去换一换,湿衣服穿在身上,岂不难受。” 绣橘这会儿哪里就敢离了探春跟前,红着脸摇头道: “不不了一会儿就就干了” 探春微微侧过头去,也不再多说,场面上一时竟有些诡异的沉默。 楼下安静下来,楼上也渐渐到了尾声,迎春躺在绣榻上,鬓发散乱,眼含春水。 身上盖了件外裳做被子,两条玉腿从衣服的下摆伸出来,光滑洁白,极有美感。只是或许是劳累过度,时不时的抽动一下。 有些吃力的抬起手来,从自己口中取出蜷成一小团湖绿色的布片儿,一时还回不了神,只觉得嘴巴咬了这么久,实在酸的厉害。 林思衡温柔的将她搀起: “可要再歇一阵子?三丫头怕还在楼下等着呢。” 迎春羞臊的瞥了他一眼,几乎不敢多看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三丫头过来寻她,过会儿子林大哥下去了,自己总不能还躲在上头,万一叫三丫头寻上来 看了看四周狼藉的痕迹,方才混乱而又羞耻的场面又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禁不住娇哼一声,只是这样想一想,就已几乎叫她难以自持。 方才三丫头才来的时候,绣橘喊的那一声,就已险些将她吓了个半死,本来是当即就要下去的,无奈某人不但不肯停手,反倒像是愈发来了兴致,不管不顾的。 迎春到底拗不过她,只得一边这么提心吊胆的,一边仍旧由他施为,整个人脑子都是蒙的,比之前还紧张许多,整个人都不停的颤栗。 林思衡取过茶壶,被她一气儿便灌下去大半,也不提什么淑不淑女的了。 又将剩下的递给司棋,司棋却笑嘻嘻的,一边系好了衣服,一边摆手拒绝,示意自己并不渴,林思衡便都自己喝了。 他也得补补水了 待迎春被司棋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又歇了这一阵子,好歹养回了些力气,方才像是听见了楼下绣橘求爷爷告奶奶的心声一般,一同下了楼去。 第620章 补水 林思衡还没从房里出来,探春倒是领着翠墨也往紫菱洲来了。 绣橘原本正坐在门槛上,一边不自觉的磨蹭着双腿,一边出神的听着上头的动静,待探春已走的近了方才瞧见,吓的心肝儿都快要跳出来,忙不迭地的起身,大声喊了一句: “三姑娘来了!” 这倒把探春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好笑道: “这丫头,这么大声做什么?没的吓唬人。二姐姐可在楼上,我寻她说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里进,绣橘也不敢拦她,忙跟在后头,只好在楼上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那一声喊,动静已消减了下去,没叫探春听见什么。 然而绣橘也不知道上头究竟收拾好了没有,眼看着探春往楼梯过去,她心里慌得不行,却实在不敢任由探春上楼,只得战战兢兢的说了一句: “姑娘姑娘这会儿不大不大方便” 探春脚下一停,不解的瞅了过去,翠墨也皱起眉头,问道: “可是二姑娘身子不舒服?那姑娘正看探望一二。” 绣橘赶忙摇头,探春转过身来: “难道二姐姐出门了?她去哪儿了?我自去寻她。” 绣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敢扯谎,又摇了摇头,探春便不满道: “那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是二姐姐专叫你拦着我不成?” 探春性子刚强,虽是庶出,一众的下人丫鬟也少有敢在她面前炸刺的,眼看着探春神色不悦,绣橘心里苦的跟吃了黄连似的,她平日里在探春跟前,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眼下却不得不担此重任。 又在心里狠狠的将司棋骂了一顿,绣橘思来想去,也只得半真半假的说道: “是是伯爷来了,拉着姑娘下棋呢,说是定要下赢姑娘,不许人进去打搅” 探春随意的一摆手,好笑道: “我以为什么呢,既是下棋,正好我也学学,林大哥性子一向宽和,哪里会计较这些” 说着就要抬脚上楼,绣橘眼泪都快吓出来了,见楼上还没有人出来,这要是叫三姑娘看见,万一闹出事来,自己还能有命在? 只得一把拽住探春的袖子,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三姑娘三姑娘要不然还是等等,万一伯爷怪罪下来,奴婢担待不起” 探春脚下一顿,心中愈发起了疑心,微微眯起眼睛,朝楼上看了一眼,慢慢将脚收了回来: “就林大哥和二姐姐在楼上?” “司棋,司棋在里头伺候着呢。” 探春稍稍松了口气,眼神微动,竟也真就不再上楼,只在楼下厅堂寻了个位置坐下: “既然林大哥有吩咐,那便罢了,我在这等着就是。他们下多长时间了?” 绣橘心中猛的松了口气,忙道: “这也有一会儿了要不三姑娘暂且回去,过会儿子再来?” 探春只是摇头: “既已有一会儿,料想也快了,我也懒得走了,你去倒杯茶来。” 绣橘应了一声,正要去沏茶,翠墨朝她看了一眼,忽然指着她笑道: “哈哈,绣橘长这么大了,难不成还尿裤子?” 绣橘微微一愣,低头瞧了一眼,脸上便一垮,她今儿穿的浅蓝色的裙子,这会儿却有一块颜色深了些。 这简直叫她简直欲哭无泪,她这段时间本就难熬,偏又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丫鬟,不曾离开半步,竟一直没敢“擅离职守”去换件衣裳。 这会儿只得局促的胡乱拢了拢裙子,无力的遮掩一番,脸皮烧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只得结结巴巴的辩解道: “不不是的刚刚刚刚才去洗的帕子打打湿了” 翠墨也并不多心,只是嘻嘻哈哈的玩笑,探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也不多看,只是脸上莫名浮现出两朵浅浅的红晕: “行了,你还是去换一换,湿衣服穿在身上,岂不难受。” 绣橘这会儿哪里就敢离了探春跟前,红着脸摇头道: “不不了一会儿就就干了” 探春微微侧过头去,也不再多说,场面上一时竟有些诡异的沉默。 楼下安静下来,楼上也渐渐到了尾声,迎春躺在绣榻上,鬓发散乱,眼含春水。 身上盖了件外裳做被子,两条玉腿从衣服的下摆伸出来,光滑洁白,极有美感。只是或许是劳累过度,时不时的抽动一下。 有些吃力的抬起手来,从自己口中取出蜷成一小团湖绿色的布片儿,一时还回不了神,只觉得嘴巴咬了这么久,实在酸的厉害。 林思衡温柔的将她搀起: “可要再歇一阵子?三丫头怕还在楼下等着呢。” 迎春羞臊的瞥了他一眼,几乎不敢多看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三丫头过来寻她,过会儿子林大哥下去了,自己总不能还躲在上头,万一叫三丫头寻上来 看了看四周狼藉的痕迹,方才混乱而又羞耻的场面又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禁不住娇哼一声,只是这样想一想,就已几乎叫她难以自持。 方才三丫头才来的时候,绣橘喊的那一声,就已险些将她吓了个半死,本来是当即就要下去的,无奈某人不但不肯停手,反倒像是愈发来了兴致,不管不顾的。 迎春到底拗不过她,只得一边这么提心吊胆的,一边仍旧由他施为,整个人脑子都是蒙的,比之前还紧张许多,整个人都不停的颤栗。 林思衡取过茶壶,被她一气儿便灌下去大半,也不提什么淑不淑女的了。 又将剩下的递给司棋,司棋却笑嘻嘻的,一边系好了衣服,一边摆手拒绝,示意自己并不渴,林思衡便都自己喝了。 他也得补补水了 待迎春被司棋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又歇了这一阵子,好歹养回了些力气,方才像是听见了楼下绣橘求爷爷告奶奶的心声一般,一同下了楼去。 第621章 等候 探春正坐在楼下想东想西,若在以往,便是知道林思衡与迎春单独在一会儿,她虽然知道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也顶多只会以为两人在一块儿像话本里一般谈情说爱,不会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托从惜春那儿得来的那本画册的福,探春如今也算是“开了眼界”,况且又见绣橘这般忐忑不安的样子,她便是想要不去多想也做不到,那些画册子里的东西,又开始在她脑子里蹦出来。 又等了一段时间,探春自己反倒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正要先行离去,恰在此时,却又听见楼上“咯呀”一声,继而便有人笑道: “早早就听见三妹妹来了,只是方才下到要紧处,实在也不甘心就此停下,只得怠慢了一回。 三妹妹也知道,我与迎春妹妹下棋,向来是输多胜少,今日好不容易窥见些许胜机,一时入了迷,三妹妹不要见怪。” 探春抬起脸来,便瞧见林思衡正倚着栏杆,朝下冲着她笑,她便也忙笑回道: “那林大哥如今可算是赢了?倘若如此,我也不算白等着。” 林思衡便笑着点点头,抬脚往楼下走,迎春就跟在她后头,把头埋进胸口,一声不吭。 探春也提着小裙子迎了迎,打趣道: “今儿你们倒玩的痛快,却连热闹都不肯叫我看?难不成我不会下棋,就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玩了不成?” 这话本也没有什么问题,无奈迎春心里有鬼,却听得心肝儿直颤,脑子里又多出些画面来,讷讷不敢应声,林思衡神色也略有些古怪,忙哄道: “这是我的不是,还求三妹妹多多担待,日后若有机会,再不敢将三妹妹拒之门外了。” 探春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对着迎春多看了几眼,拉着迎春的手诧异道: “姐姐手怎这样烫,还出了汗?上面这样热?” 迎春慌张的把手抽回来: “楼上楼上多烧个炭盆,许许是闷热了些” 探春便直摇头: “非是妹妹多话,我知姐姐下起棋来不管不顾的,只是也不敢这样闷着,早晚岂不将人闷坏了,既觉得热,叫丫鬟将门窗打开透透气也好瞧你这一头的汗” 探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捋了捋迎春头上像是因为出汗,黏在一起的几道刘海。 迎春先是一愣,继而猛的瞪大眼睛,一把将探春的小手拉了下来,着急忙慌的拿帕子擦了擦,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我记着了。” 林思衡也忍不住呛了口茶,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窃笑的司棋,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这也敢偷懒也怪时间太紧了些,竟没空打水清洗 “哈哈哈三妹妹也知道,围棋若下得艰难,少不得要多动脑子,二妹妹方才正是想棋想得一脑门子汗,也可见我这些日子确是棋艺大进了哈哈哈” 林思衡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探春笑回道: “果真如此?林大哥天分过人,文武兼资,围棋自然是难不倒林大哥的。” 说完微微耸了耸鼻子,隐隐约约从迎春身上闻见些奇奇怪怪的陌生味道,虽已极淡,却依旧叫她莫名的心中一慌,诧异道: “姐姐何时换了香粉?” 迎春方才闻见的多了,自己反倒不曾察觉,疑惑的摇摇头: “并不曾都是上回一道采买的。” 探春便道: “姐姐这也要瞒我?那姐姐身上这什么味道?我竟不曾闻过,真古怪的很,姐姐可还有,也予我一下,叫我瞧瞧新鲜。” 迎春陡然反应过来,面上又腾了一红,愈发局促起来,恨不得缩在一起,只得勉强胡诌道: “我我想起来了是得了些新的只是都用完了,却不好给你,下回下回” 探春终究也只多了些理论知识,倒也不疑有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那可说好了。” 迎春也讪笑两声,想着赶紧将探春打发走,自己好在整洁一番,便问道: “你你可还有什么事?我我有些累了天也不早,想洗洗歇着” 探春便不满的一撇嘴: “我才刚说几句话,姐姐如何就要赶我走?莫不是嫌我烦了?” “不不是” 探春余光瞥了坐在一旁不说话,只一味喝茶的林思衡一眼,抿了抿嘴,便环着迎春的胳膊笑道: “咱们姐妹也有些日子没谈谈心了,我还想着今晚就留在姐姐这,咱们好好说会子话呢。” 迎春便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得期期艾艾道: “这那那好” 林思衡闻言,也不好再留下去,忙一口喝干了茶水,起身道: “那我也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寻二妹妹下棋。” 迎春也只得点点头,不敢跟他多说什么,生怕漏了馅儿。 探春故作不满的哼了一声: “林大哥难道就只记得我二姐姐这个妹妹?平日里再不肯往我秋爽斋去坐坐,怎这样偏心?” 林思衡也只得连说几声“下次一定”这一类的话来哄着探春,抬脚便出了门去,迎春和探春一道的往外送了送,又一并转回去,隐隐约约便听见这姐妹俩嬉笑几句: “嘿嘿二姐姐瞧着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怪我来的不该,竟打搅了你和林大哥不成?” “诶呀没有打打搅什么,你先坐着我身上出了汗,想先去洗洗” “一道去就是了正好我还能帮姐姐擦擦背” “不怕不方便要不你先”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们自小又不是没在一块儿洗过,姐姐难不成是嫌弃我这个做妹妹的?” “没没呢” “司棋,翠墨,你们去多打些热水,我和二姐姐一道洗洗,今晚咱们姐妹俩也学着那些文人雅士,秉烛夜谈,二姐姐你看如何?” “好。” “嘿嘿可惜四妹妹没来,天儿晚了也不好去叫她我就觉得四妹妹最近怪怪的,我想着她不是才十二,倒像是有什么心思了似的,也不肯跟咱们说姐姐也该关心关心” “诶,诶妹妹要不还是先洗” “姐姐怎的又这般说,我偏不要~除非姐姐是嫌弃我了~” 林思衡听着也不免一阵心虚,方才一时情动,似乎也的确是做的太过了些,眼下也只得脚下生风,溜之大吉。 ‘这三丫头多半是看出些什么了好在她与我一向亲近,料不会有什么事只苦了二丫头,今晚怕是要受难了’ 这样想着,心里头一时也古怪的紧,摇摇头回东府里去,只留下迎春一人艰难应付着满心好奇的探春,左支右绌,欲哭无泪。 第621章 等候 探春正坐在楼下想东想西,若在以往,便是知道林思衡与迎春单独在一会儿,她虽然知道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也顶多只会以为两人在一块儿像话本里一般谈情说爱,不会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托从惜春那儿得来的那本画册的福,探春如今也算是“开了眼界”,况且又见绣橘这般忐忑不安的样子,她便是想要不去多想也做不到,那些画册子里的东西,又开始在她脑子里蹦出来。 又等了一段时间,探春自己反倒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正要先行离去,恰在此时,却又听见楼上“咯呀”一声,继而便有人笑道: “早早就听见三妹妹来了,只是方才下到要紧处,实在也不甘心就此停下,只得怠慢了一回。 三妹妹也知道,我与迎春妹妹下棋,向来是输多胜少,今日好不容易窥见些许胜机,一时入了迷,三妹妹不要见怪。” 探春抬起脸来,便瞧见林思衡正倚着栏杆,朝下冲着她笑,她便也忙笑回道: “那林大哥如今可算是赢了?倘若如此,我也不算白等着。” 林思衡便笑着点点头,抬脚往楼下走,迎春就跟在她后头,把头埋进胸口,一声不吭。 探春也提着小裙子迎了迎,打趣道: “今儿你们倒玩的痛快,却连热闹都不肯叫我看?难不成我不会下棋,就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玩了不成?” 这话本也没有什么问题,无奈迎春心里有鬼,却听得心肝儿直颤,脑子里又多出些画面来,讷讷不敢应声,林思衡神色也略有些古怪,忙哄道: “这是我的不是,还求三妹妹多多担待,日后若有机会,再不敢将三妹妹拒之门外了。” 探春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对着迎春多看了几眼,拉着迎春的手诧异道: “姐姐手怎这样烫,还出了汗?上面这样热?” 迎春慌张的把手抽回来: “楼上楼上多烧个炭盆,许许是闷热了些” 探春便直摇头: “非是妹妹多话,我知姐姐下起棋来不管不顾的,只是也不敢这样闷着,早晚岂不将人闷坏了,既觉得热,叫丫鬟将门窗打开透透气也好瞧你这一头的汗” 探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捋了捋迎春头上像是因为出汗,黏在一起的几道刘海。 迎春先是一愣,继而猛的瞪大眼睛,一把将探春的小手拉了下来,着急忙慌的拿帕子擦了擦,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我记着了。” 林思衡也忍不住呛了口茶,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窃笑的司棋,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这也敢偷懒也怪时间太紧了些,竟没空打水清洗 “哈哈哈三妹妹也知道,围棋若下得艰难,少不得要多动脑子,二妹妹方才正是想棋想得一脑门子汗,也可见我这些日子确是棋艺大进了哈哈哈” 林思衡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探春笑回道: “果真如此?林大哥天分过人,文武兼资,围棋自然是难不倒林大哥的。” 说完微微耸了耸鼻子,隐隐约约从迎春身上闻见些奇奇怪怪的陌生味道,虽已极淡,却依旧叫她莫名的心中一慌,诧异道: “姐姐何时换了香粉?” 迎春方才闻见的多了,自己反倒不曾察觉,疑惑的摇摇头: “并不曾都是上回一道采买的。” 探春便道: “姐姐这也要瞒我?那姐姐身上这什么味道?我竟不曾闻过,真古怪的很,姐姐可还有,也予我一下,叫我瞧瞧新鲜。” 迎春陡然反应过来,面上又腾了一红,愈发局促起来,恨不得缩在一起,只得勉强胡诌道: “我我想起来了是得了些新的只是都用完了,却不好给你,下回下回” 探春终究也只多了些理论知识,倒也不疑有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那可说好了。” 迎春也讪笑两声,想着赶紧将探春打发走,自己好在整洁一番,便问道: “你你可还有什么事?我我有些累了天也不早,想洗洗歇着” 探春便不满的一撇嘴: “我才刚说几句话,姐姐如何就要赶我走?莫不是嫌我烦了?” “不不是” 探春余光瞥了坐在一旁不说话,只一味喝茶的林思衡一眼,抿了抿嘴,便环着迎春的胳膊笑道: “咱们姐妹也有些日子没谈谈心了,我还想着今晚就留在姐姐这,咱们好好说会子话呢。” 迎春便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得期期艾艾道: “这那那好” 林思衡闻言,也不好再留下去,忙一口喝干了茶水,起身道: “那我也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寻二妹妹下棋。” 迎春也只得点点头,不敢跟他多说什么,生怕漏了馅儿。 探春故作不满的哼了一声: “林大哥难道就只记得我二姐姐这个妹妹?平日里再不肯往我秋爽斋去坐坐,怎这样偏心?” 林思衡也只得连说几声“下次一定”这一类的话来哄着探春,抬脚便出了门去,迎春和探春一道的往外送了送,又一并转回去,隐隐约约便听见这姐妹俩嬉笑几句: “嘿嘿二姐姐瞧着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怪我来的不该,竟打搅了你和林大哥不成?” “诶呀没有打打搅什么,你先坐着我身上出了汗,想先去洗洗” “一道去就是了正好我还能帮姐姐擦擦背” “不怕不方便要不你先”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们自小又不是没在一块儿洗过,姐姐难不成是嫌弃我这个做妹妹的?” “没没呢” “司棋,翠墨,你们去多打些热水,我和二姐姐一道洗洗,今晚咱们姐妹俩也学着那些文人雅士,秉烛夜谈,二姐姐你看如何?” “好。” “嘿嘿可惜四妹妹没来,天儿晚了也不好去叫她我就觉得四妹妹最近怪怪的,我想着她不是才十二,倒像是有什么心思了似的,也不肯跟咱们说姐姐也该关心关心” “诶,诶妹妹要不还是先洗” “姐姐怎的又这般说,我偏不要~除非姐姐是嫌弃我了~” 林思衡听着也不免一阵心虚,方才一时情动,似乎也的确是做的太过了些,眼下也只得脚下生风,溜之大吉。 ‘这三丫头多半是看出些什么了好在她与我一向亲近,料不会有什么事只苦了二丫头,今晚怕是要受难了’ 这样想着,心里头一时也古怪的紧,摇摇头回东府里去,只留下迎春一人艰难应付着满心好奇的探春,左支右绌,欲哭无泪。 第622章 相认 因香菱素日里性子和顺,从不去欺负旁人,又极得宠,在府中人缘甚好,可卿在府中行走,来往路过的下人们都来与她打招呼。 可卿也并不露怯,虽偶尔有觉得似乎有些异样的,便也只以为香菱养的愈发好了,反倒更添几分艳羡。 她以往是这东府里的主子奶奶,如今诈死脱身,又扮作丫鬟重回故地,对于可卿而言,倒也是一番难得的新奇体会,眼见一路走来,故人寥寥无几,有时也不免叹惋,颇觉物是人非。 不过她倒也并不觉得有多伤感,过去虽得富贵,却战战兢兢,从无一日安寝,如今虽身份低微,好歹得一倚靠,能叫自己安心。 况且今日的富贵,其实也未必就差了多少,林思衡一向是富养着她,似乎是真欲要将“金屋藏娇”四个字落在实处,桃花院里的好东西,正经是不少的 虽知尤氏如今就在东府,可卿却不知具体所在,又不好找人来问,怕露了馅儿,毕竟真正的香菱肯定是知道的,只好就这般漫无目的的到处闲逛。 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在一偏僻处寻见一个蹲在地上玩蚂蚁的丫鬟,可卿挑挑眉头,眼睛转了转,脸上扬起笑来,柔柔的唤了一声: “炒豆儿?” 那丫鬟听着一愣,便抬起头来,欢喜的站起身迎过来: “香菱香咦?” 可卿走过去,面不改色,笑问道: “炒豆儿,你怎么了?” 炒豆儿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倒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眼里的羡慕之色几乎都遮掩不住: “没没什么,香菱,伯爷把你养的愈发好了,这般气质,倒真像咱们先前那位大奶奶,我刚刚乍一瞧,险些真把你给认错了。” 可卿微微眯了眼睛: “怎么?伯爷待你们就不好?难道有谁欺负你们?” 炒豆儿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的不是的,伯爷待我们也好,吃的穿的都不曾少过,只是嘿嘿,只是肯定不能跟你比~” 可卿打量一眼,见炒豆儿虽神情有些落寞之色,但面色衣着确实也都还好,便暗自点点头: “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顽?银蝶儿呢?” 炒豆儿一摊手: “银蝶儿刚刚拿了几件脏衣服,交给婆子去洗了,可不就我一人在这,你是来找我顽的?还是你好,常来瞧瞧我们,旁人都少有往这来的,倒像是生怕太太害了她们似的,哼!都是势利眼!” “是伯爷吩咐我,说这天气要转暖了,叫我来瞧瞧你们太太,看看可有什么短少的?你们太太可在里头?” 炒豆儿闻言,不但不失望,反倒更添了些喜色,连忙点头应道: “在的在的,太太就在里头喝茶呢,你跟我进来,伯爷可真好,这点小事还记挂着咱们,太太知道了肯定也高兴,你回去就跟伯爷说,太太和咱们都感激他呢,只是不见他来,咱们也没处谢去” 可卿瞧了炒豆儿一眼,心思微动,向来聪慧,便是不曾亲眼所见,也能猜出几分尤氏如今在东府里的尴尬处境。 炒豆儿这一番粗浅心思,自然瞒不过她,但她也并不以为意,毕竟就算尤氏果真心如死灰,终日吃斋念佛,她这丫头可还年轻着呢,岂能不思将来的出路,本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她一时也并不多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随着炒豆儿往里头去。 炒豆儿喊了一声,只说香菱来了,尤氏这个“过气”的当家太太,如今又哪里敢在香菱这般受宠的丫鬟跟前拿大,急匆匆便迎了出来,口里还亲切的招呼着: “香菱来” 只是才瞧了一眼,尤氏便忍不住面色一变,眼里闪过一抹惊惧和疑惑之色,待可卿也款款迎了两步,娇滴滴唤了一声: “太太。” 尤氏更是心里头一跳,张口结舌,背上都吓出白毛汗来,险些瘫软在地上。可卿眼里便多出几许笑意,故作不知的迎了两步,熟门熟路的搀扶着尤氏,眨巴着眼睛疑惑道: “太太怎么了?” 尤氏见她伸手,又吓的一激灵,结结巴巴道: “没没事没事” 可卿转过身去,对炒豆儿吩咐一声: “炒豆儿,我寻你们太太说几句贴心的话,劳烦你去外头瞧瞧,可别叫人进来~” 尤氏方才一番神态被可卿遮挡,炒豆儿并未曾瞧见,听见香菱这般说,话语里模棱两可的,炒豆儿不免更多想了些,忙不迭地的点点头,转身就走出去。还贴心的将院门关上,“忠心耿耿”的立在门外,生怕叫人打搅了。 可卿见状一笑,半搀半拉着尤氏就进了屋子。 尤氏起先还以为是鬼魂找上门,过了这会儿,眼见可卿搀着自己的手上,分明带着活人的温热,又瞧瞧外头不算烈的太阳,方才醒悟过来,这分明是个活人来着! 赶紧一甩手,压低声音骂道: “好你个死丫头,你怎的还活着?” 可卿一摊手,憋着笑故作娇憨道: “太太说的什么?香菱可听不懂了~” 尤氏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气的抬手就往可卿手臂上拧了一把,啐道: “你还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便是扮的有几分相像,哄哄别人就罢了,旁人认不得,我还认不得你?天香楼里烧死的竟不是你?那你弄这一出是为的什么?是哪个帮的你?” 可卿嘻嘻一笑,又蹙蹙眉头,搓了搓被拧的地方: “诶呀,我好心好意的来瞧你,你拧我做什么?我这般做,自是有缘由的。” 可卿便将昔日贾珍私下之逼迫威胁,贾蓉暗里之软弱苛责细细道来,又将自己那时跪求林思衡救他一命的事情说了,末了叹道: “若非叔叔仁慈搭救,我只怕是早晚要真死在那天香楼上了。” 尤氏也连连叹息,她以往根本也不敢管贾珍的事,贾蓉又非她亲子,更不好多问,此时方知有此内情,一时也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方才叹息一声,小声道: “能活下一条性命,已是福报,你既走了,又还回来做什么?需知如今两府都当你是个死人,万一叫人认出你来,老祖宗颜面上岂能挂得住?到那时不是又平生风波? 你还是快走,我只当你没有来过,若缺了花用,我这里还有些,你都带带一半去,也够你踏踏实实的过上几年了。” 说着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包裹,拆开来里面是一堆金银首饰,尤氏抓了一捧,便要塞给可卿,可卿看她两眼,倏而一笑,并不去接,反倒拉着尤氏在炕沿坐下,笑道: “我只是来瞧瞧你,难道是为这些东西来的?便叫人认出来也无妨,太太放心就是了。 如今只要叔叔说我是香菱,难道还有谁敢说我不是?便是老太太知道,也断不会多做计较。” 第622章 相认 因香菱素日里性子和顺,从不去欺负旁人,又极得宠,在府中人缘甚好,可卿在府中行走,来往路过的下人们都来与她打招呼。 可卿也并不露怯,虽偶尔有觉得似乎有些异样的,便也只以为香菱养的愈发好了,反倒更添几分艳羡。 她以往是这东府里的主子奶奶,如今诈死脱身,又扮作丫鬟重回故地,对于可卿而言,倒也是一番难得的新奇体会,眼见一路走来,故人寥寥无几,有时也不免叹惋,颇觉物是人非。 不过她倒也并不觉得有多伤感,过去虽得富贵,却战战兢兢,从无一日安寝,如今虽身份低微,好歹得一倚靠,能叫自己安心。 况且今日的富贵,其实也未必就差了多少,林思衡一向是富养着她,似乎是真欲要将“金屋藏娇”四个字落在实处,桃花院里的好东西,正经是不少的 虽知尤氏如今就在东府,可卿却不知具体所在,又不好找人来问,怕露了馅儿,毕竟真正的香菱肯定是知道的,只好就这般漫无目的的到处闲逛。 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在一偏僻处寻见一个蹲在地上玩蚂蚁的丫鬟,可卿挑挑眉头,眼睛转了转,脸上扬起笑来,柔柔的唤了一声: “炒豆儿?” 那丫鬟听着一愣,便抬起头来,欢喜的站起身迎过来: “香菱香咦?” 可卿走过去,面不改色,笑问道: “炒豆儿,你怎么了?” 炒豆儿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倒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眼里的羡慕之色几乎都遮掩不住: “没没什么,香菱,伯爷把你养的愈发好了,这般气质,倒真像咱们先前那位大奶奶,我刚刚乍一瞧,险些真把你给认错了。” 可卿微微眯了眼睛: “怎么?伯爷待你们就不好?难道有谁欺负你们?” 炒豆儿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的不是的,伯爷待我们也好,吃的穿的都不曾少过,只是嘿嘿,只是肯定不能跟你比~” 可卿打量一眼,见炒豆儿虽神情有些落寞之色,但面色衣着确实也都还好,便暗自点点头: “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顽?银蝶儿呢?” 炒豆儿一摊手: “银蝶儿刚刚拿了几件脏衣服,交给婆子去洗了,可不就我一人在这,你是来找我顽的?还是你好,常来瞧瞧我们,旁人都少有往这来的,倒像是生怕太太害了她们似的,哼!都是势利眼!” “是伯爷吩咐我,说这天气要转暖了,叫我来瞧瞧你们太太,看看可有什么短少的?你们太太可在里头?” 炒豆儿闻言,不但不失望,反倒更添了些喜色,连忙点头应道: “在的在的,太太就在里头喝茶呢,你跟我进来,伯爷可真好,这点小事还记挂着咱们,太太知道了肯定也高兴,你回去就跟伯爷说,太太和咱们都感激他呢,只是不见他来,咱们也没处谢去” 可卿瞧了炒豆儿一眼,心思微动,向来聪慧,便是不曾亲眼所见,也能猜出几分尤氏如今在东府里的尴尬处境。 炒豆儿这一番粗浅心思,自然瞒不过她,但她也并不以为意,毕竟就算尤氏果真心如死灰,终日吃斋念佛,她这丫头可还年轻着呢,岂能不思将来的出路,本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她一时也并不多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随着炒豆儿往里头去。 炒豆儿喊了一声,只说香菱来了,尤氏这个“过气”的当家太太,如今又哪里敢在香菱这般受宠的丫鬟跟前拿大,急匆匆便迎了出来,口里还亲切的招呼着: “香菱来” 只是才瞧了一眼,尤氏便忍不住面色一变,眼里闪过一抹惊惧和疑惑之色,待可卿也款款迎了两步,娇滴滴唤了一声: “太太。” 尤氏更是心里头一跳,张口结舌,背上都吓出白毛汗来,险些瘫软在地上。可卿眼里便多出几许笑意,故作不知的迎了两步,熟门熟路的搀扶着尤氏,眨巴着眼睛疑惑道: “太太怎么了?” 尤氏见她伸手,又吓的一激灵,结结巴巴道: “没没事没事” 可卿转过身去,对炒豆儿吩咐一声: “炒豆儿,我寻你们太太说几句贴心的话,劳烦你去外头瞧瞧,可别叫人进来~” 尤氏方才一番神态被可卿遮挡,炒豆儿并未曾瞧见,听见香菱这般说,话语里模棱两可的,炒豆儿不免更多想了些,忙不迭地的点点头,转身就走出去。还贴心的将院门关上,“忠心耿耿”的立在门外,生怕叫人打搅了。 可卿见状一笑,半搀半拉着尤氏就进了屋子。 尤氏起先还以为是鬼魂找上门,过了这会儿,眼见可卿搀着自己的手上,分明带着活人的温热,又瞧瞧外头不算烈的太阳,方才醒悟过来,这分明是个活人来着! 赶紧一甩手,压低声音骂道: “好你个死丫头,你怎的还活着?” 可卿一摊手,憋着笑故作娇憨道: “太太说的什么?香菱可听不懂了~” 尤氏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气的抬手就往可卿手臂上拧了一把,啐道: “你还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便是扮的有几分相像,哄哄别人就罢了,旁人认不得,我还认不得你?天香楼里烧死的竟不是你?那你弄这一出是为的什么?是哪个帮的你?” 可卿嘻嘻一笑,又蹙蹙眉头,搓了搓被拧的地方: “诶呀,我好心好意的来瞧你,你拧我做什么?我这般做,自是有缘由的。” 可卿便将昔日贾珍私下之逼迫威胁,贾蓉暗里之软弱苛责细细道来,又将自己那时跪求林思衡救他一命的事情说了,末了叹道: “若非叔叔仁慈搭救,我只怕是早晚要真死在那天香楼上了。” 尤氏也连连叹息,她以往根本也不敢管贾珍的事,贾蓉又非她亲子,更不好多问,此时方知有此内情,一时也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方才叹息一声,小声道: “能活下一条性命,已是福报,你既走了,又还回来做什么?需知如今两府都当你是个死人,万一叫人认出你来,老祖宗颜面上岂能挂得住?到那时不是又平生风波? 你还是快走,我只当你没有来过,若缺了花用,我这里还有些,你都带带一半去,也够你踏踏实实的过上几年了。” 说着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包裹,拆开来里面是一堆金银首饰,尤氏抓了一捧,便要塞给可卿,可卿看她两眼,倏而一笑,并不去接,反倒拉着尤氏在炕沿坐下,笑道: “我只是来瞧瞧你,难道是为这些东西来的?便叫人认出来也无妨,太太放心就是了。 如今只要叔叔说我是香菱,难道还有谁敢说我不是?便是老太太知道,也断不会多做计较。” 第623章 犀牛角 尤氏闻言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神色间微微露出些许异色,又将声音压低了些: “这么说,你你如今是跟了伯爷了?” 可卿便笑着点点头,尤氏见她就这么应下,神色间愈发复杂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要说起来,眼前这人说起辈分来,还是自己儿媳妇来着,如今倒还当着自己这婆婆的面,就承认跟了别的男人,这真是 然而如今贾珍贾蓉皆成黄土,昔日东府已烟消云散,尤氏也只能求一个自保,又哪里还能管得了可卿。 ‘也是了,这丫头过去长的就跟个妖精似的,被伯爷瞧上,收作禁脔,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总归是不必如自己这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也算是件好事了’ 尤氏无力的叹了口气,打量两眼如今瞧起来依旧气色红润,明媚动人的可卿,非但生不起什么气来,反倒心里隐隐还多出一丝古怪的羡慕,一时竟有些失神。 可卿察其颜色,眼神一动,拉着尤氏的手笑道: “太太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叔叔向来大度,料不会苛虐太太才是。” 尤氏赶忙强压下心头那点古怪,眼神稍稍闪躲了一下,随口道: “这这自然的,他是什么样人,你如今自然清楚我如今也称不得什么太太了你既已脱了身,还回来做什么?是又打什么鬼主意?伯爷可知道?” 可卿嬉笑一声,将目光从尤氏脸上收回来,挽着尤氏的胳膊讨好道: “婆婆这话问的,若没叔叔的允准,我如何能扮作香菱?我这趟回来,一是心中思念婆婆,实在放心不下,二来,我也能猜出几分婆婆眼下的艰难,专是来给婆婆出主意来了~” 尤氏没好气的横她一眼: “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个鬼机灵?又能有什么好主意?” 可卿又笑一笑,她与尤氏年岁差着还不到一轮,相处之时,既是婆媳,私底下也是闺中密友,将身子转到尤氏身后,捶肩捏背,在尤氏耳边轻声道: “昔日我尚在东府,不过明面儿有几分光鲜,实是上有那畜牲逼迫,下有人嚼舌咒骂,况且我嫁的那人,又那般软弱无能,不能为倚靠,日子实在难熬。 独婆婆待我一片真心,悉心教导,时常挂怀,此间恩情,可卿岂能望了?如今见婆婆处境艰难,自然也该出一份力,报一报恩的。” 尤氏听她这般说,也叹息一声,心下添了几分感动。 昔日东府未曾衰败之时,她被贾珍扶做当家太太,对可卿这个儿媳妇,确实算是不错的,府中权柄事务几乎皆由可卿处置,她一向少有过问,更不曾故意刁难。 这其中要说起来,其实也多有因为尤氏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性子又软,本也不大能管得来事的缘故,然而便是有一二分的好意,在眼下这等物是人非的情境性再提起来,便也显得厚重起来了。 “伯爷是能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你如今既跟着她,虽难有个名分,到底也好过没着没落的受人欺凌,往后只管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就是了,倒不必为我白遭了牵连,却又害你不得安生。” 可卿轻笑一声: “多谢婆婆好意说来自宁国败落,这府邸落在叔叔手里,我今日在府里四下瞧了瞧,故人实在是不多见了,却又将婆婆安置与此,供给衣食花用,可见如我所料,叔叔果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尤氏微微一愣,猛的弹起来: “死丫头胡说些什么名堂?分明也是读过书的,怎还胡言乱语起来?” 可卿一脸无辜的眨眨眼睛: “我何曾胡言乱语的,这本就是实情,我的事都与婆婆如实交代了,婆婆竟还要瞒我不成?” 尤氏又羞又气: “我!我瞒你什么了?伯爷不过看我可怜,赏了我一处容身之所罢了,岂是岂是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如今已这般年岁,人老珠黄,这真亏你敢往那上头去想!似他那般的正人” 尤氏羞恼不堪,急得一通反驳,然而看着眼前笑得意味深长的可卿,一时竟没能将最后那两个字说出来。 可卿见尤氏这般情急,眼神一亮,眼珠子又转了转,掩嘴噗嗤一笑,仍旧拉着尤氏坐下: “叔叔自是正人君子~,可叔叔再是正经,那是他的事,咱们女人家,却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婆婆再别说什么人老珠黄的话,您才不过三十,瞧瞧,岂不正是花容正好的时候,这般风韵,世间多少女子也不能比,连可卿瞧着都有些羡慕了,婆婆竟不自知?” 可卿说着便随手拾起一面镜子,摆在尤氏前头。尤氏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好像好像自己的确还不老不不不!不能这般去想!这岂不真成了不知廉耻的了?! 尤氏又猛的将手从面上放下来,涨红了脸嗔怒道: “再别说这些胡话,我若起这种心思,倒成什么人了?你说要报恩,难道竟就是这样报恩的不成?” 可卿半点不恼,将脑袋搁在尤氏肩上,姿态亲密,小声道: “这里又没外人,私底下说些体己话,也不怕叫人听了去咱们都是女儿家,婆婆的难处,我自然也能体会些。 如今宁府已逝,婆婆却还尚且青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以咱们的身份,改嫁一事,自是提也休提的,往后长夜漫漫,婆婆又要如何度过? 是靠捻佛珠?还是数黄豆?还是靠这个?” 可卿伸手一摸,便十分熟练的从尤氏的枕头底下,取出一块以香木所制作,雕琢精细,形似犀牛角一般的物件,在尤氏眼前晃了晃 第623章 犀牛角 尤氏闻言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神色间微微露出些许异色,又将声音压低了些: “这么说,你你如今是跟了伯爷了?” 可卿便笑着点点头,尤氏见她就这么应下,神色间愈发复杂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要说起来,眼前这人说起辈分来,还是自己儿媳妇来着,如今倒还当着自己这婆婆的面,就承认跟了别的男人,这真是 然而如今贾珍贾蓉皆成黄土,昔日东府已烟消云散,尤氏也只能求一个自保,又哪里还能管得了可卿。 ‘也是了,这丫头过去长的就跟个妖精似的,被伯爷瞧上,收作禁脔,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总归是不必如自己这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也算是件好事了’ 尤氏无力的叹了口气,打量两眼如今瞧起来依旧气色红润,明媚动人的可卿,非但生不起什么气来,反倒心里隐隐还多出一丝古怪的羡慕,一时竟有些失神。 可卿察其颜色,眼神一动,拉着尤氏的手笑道: “太太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叔叔向来大度,料不会苛虐太太才是。” 尤氏赶忙强压下心头那点古怪,眼神稍稍闪躲了一下,随口道: “这这自然的,他是什么样人,你如今自然清楚我如今也称不得什么太太了你既已脱了身,还回来做什么?是又打什么鬼主意?伯爷可知道?” 可卿嬉笑一声,将目光从尤氏脸上收回来,挽着尤氏的胳膊讨好道: “婆婆这话问的,若没叔叔的允准,我如何能扮作香菱?我这趟回来,一是心中思念婆婆,实在放心不下,二来,我也能猜出几分婆婆眼下的艰难,专是来给婆婆出主意来了~” 尤氏没好气的横她一眼: “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个鬼机灵?又能有什么好主意?” 可卿又笑一笑,她与尤氏年岁差着还不到一轮,相处之时,既是婆媳,私底下也是闺中密友,将身子转到尤氏身后,捶肩捏背,在尤氏耳边轻声道: “昔日我尚在东府,不过明面儿有几分光鲜,实是上有那畜牲逼迫,下有人嚼舌咒骂,况且我嫁的那人,又那般软弱无能,不能为倚靠,日子实在难熬。 独婆婆待我一片真心,悉心教导,时常挂怀,此间恩情,可卿岂能望了?如今见婆婆处境艰难,自然也该出一份力,报一报恩的。” 尤氏听她这般说,也叹息一声,心下添了几分感动。 昔日东府未曾衰败之时,她被贾珍扶做当家太太,对可卿这个儿媳妇,确实算是不错的,府中权柄事务几乎皆由可卿处置,她一向少有过问,更不曾故意刁难。 这其中要说起来,其实也多有因为尤氏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性子又软,本也不大能管得来事的缘故,然而便是有一二分的好意,在眼下这等物是人非的情境性再提起来,便也显得厚重起来了。 “伯爷是能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你如今既跟着她,虽难有个名分,到底也好过没着没落的受人欺凌,往后只管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就是了,倒不必为我白遭了牵连,却又害你不得安生。” 可卿轻笑一声: “多谢婆婆好意说来自宁国败落,这府邸落在叔叔手里,我今日在府里四下瞧了瞧,故人实在是不多见了,却又将婆婆安置与此,供给衣食花用,可见如我所料,叔叔果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尤氏微微一愣,猛的弹起来: “死丫头胡说些什么名堂?分明也是读过书的,怎还胡言乱语起来?” 可卿一脸无辜的眨眨眼睛: “我何曾胡言乱语的,这本就是实情,我的事都与婆婆如实交代了,婆婆竟还要瞒我不成?” 尤氏又羞又气: “我!我瞒你什么了?伯爷不过看我可怜,赏了我一处容身之所罢了,岂是岂是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如今已这般年岁,人老珠黄,这真亏你敢往那上头去想!似他那般的正人” 尤氏羞恼不堪,急得一通反驳,然而看着眼前笑得意味深长的可卿,一时竟没能将最后那两个字说出来。 可卿见尤氏这般情急,眼神一亮,眼珠子又转了转,掩嘴噗嗤一笑,仍旧拉着尤氏坐下: “叔叔自是正人君子~,可叔叔再是正经,那是他的事,咱们女人家,却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婆婆再别说什么人老珠黄的话,您才不过三十,瞧瞧,岂不正是花容正好的时候,这般风韵,世间多少女子也不能比,连可卿瞧着都有些羡慕了,婆婆竟不自知?” 可卿说着便随手拾起一面镜子,摆在尤氏前头。尤氏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好像好像自己的确还不老不不不!不能这般去想!这岂不真成了不知廉耻的了?! 尤氏又猛的将手从面上放下来,涨红了脸嗔怒道: “再别说这些胡话,我若起这种心思,倒成什么人了?你说要报恩,难道竟就是这样报恩的不成?” 可卿半点不恼,将脑袋搁在尤氏肩上,姿态亲密,小声道: “这里又没外人,私底下说些体己话,也不怕叫人听了去咱们都是女儿家,婆婆的难处,我自然也能体会些。 如今宁府已逝,婆婆却还尚且青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以咱们的身份,改嫁一事,自是提也休提的,往后长夜漫漫,婆婆又要如何度过? 是靠捻佛珠?还是数黄豆?还是靠这个?” 可卿伸手一摸,便十分熟练的从尤氏的枕头底下,取出一块以香木所制作,雕琢精细,形似犀牛角一般的物件,在尤氏眼前晃了晃 第624章 可卿妖言惑尤氏 尤氏脸皮便涨得血红,手忙脚乱的将那物件儿从可卿手里抢过来,仍旧塞在枕头底下,啐骂道: “好个没皮没脸的小蹄子,这这是” 可卿撇了撇嘴: “婆婆这般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我又不是认不得,婆婆用都用了,还不许我看看?” 尤氏被拿了把柄,脖根儿都涨红了,憋着说不出话来,可卿抿了抿嘴唇,低声一笑,又趴在尤氏肩上咬耳朵: “这些物件,不过能解一时之需,终究无甚乐趣,又怎能真与男儿家相比,况且还是叔叔那般的人物,婆婆果真便无半点动心? 只怕您点点头,叔叔那头,我自去说,这如何不是报恩?保管叫您得偿所愿就是了~” 尤氏张了张嘴,只觉已是没脸见人,又看着可卿容光焕发,一脸滋润,忍不住啐道: “还胡说?你难道果真竟成了个妖精不成?这等事这等事,回头若是闹发了出来,叫老太太知道,那还得了?天底下还有我容身之地?” 可卿心头一动,分明从中听出几分动摇之意,心知尤氏仍有些挂碍,一时不好强求,便笑道: “这些事,自然有叔叔操心,咱们在这里再如何担惊受怕,说不准落在叔叔手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婆婆若真是不愿,可卿难道还能强求与你?只求婆婆明鉴,可卿实是一片真心,为婆婆您着想~” 尤氏默不作声,心里纷乱如麻,不再答话。可卿也暗笑一声: “婆婆仔细想想,可卿所言是否有些道理,天色也不早了,叔叔那里还需人伺候着,可卿这便先去了,不必相送。” 言罢起身而去,独留尤氏一人尚在屋内,眼睛里头水汪汪的: ‘她她怎敢来找我说这些?是了,这小蹄子如今是伯爷的人,若若无伯爷允准,她又没个名分她怎敢擅作主张?伯爷伯爷难道真有此意不成?’ ‘呸!尤氏!你真疯了不成?也不照照镜子,三十出头的人了,倒还起这心思,难道还真不要脸皮了不成?’ ‘然而然而秦氏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我也才三十呢,难道以后以后几十年,真就这么过下去不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尤氏呆坐在炕上,面色变幻,一阵白一阵红,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湖,又被可卿这般言语搅弄一番,愈发动摇起来 可卿今日难得回来瞧瞧,专去寻尤氏说了那样一通,自是有缘由的,她自知自己终究算是嫁过人的,便是幸而没被贾珍得手,往后也再难有个正经的名分了,多半一生也只能充作外室。 她如今青春貌美,尚算得宠,可终有容颜老去的时候,到了那时,今日之恩宠,又还能剩下几分? 可卿一直不愿意去想,但她心中终究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忧虑在的,林思衡也看出几分,因此接她回来故地重游,也算安一安她的心。 可卿自然也明白林思衡的好意,然而感激之余,也免不得要多做些打算,早前听闻尤氏仍在东府,她便已有些起意。 她与林思衡身边之人皆不相熟,便是绿衣,有时候来桃花院里瞧她,因着自己过于常人的美貌,眼神里也不免有些警惕。 倘若能将尤氏拉下水来,却正是天生的“盟友”了,那时一内一外,互通有无,相互帮衬着,或许将来才能站得住脚跟。 况且她当年在东府,明里暗里的,也见多了荒唐事,男儿家那点阴暗心思,可卿也多少能猜出几分 ‘叔叔身边,总归是不缺女子服侍的’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通话,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但倘若果真说不动尤氏,也只得作罢。 ‘总不能叫叔叔去用强要不将叔叔灌醉,再想办法这怕也难,叔叔酒量甚佳,向来少见他醉酒的’ 可卿默默叹了口气,边走边想,离了尤氏院落,又往别处去,刚出了一道垂花门,倒又撞见晴雯。 晴雯一看见她,便将‘香菱’拉到角落里,皱着眉头问道: “爷今儿带你出去,是做什么去了?你也不叫上我,亏我有好事总想着你呢!” 可卿眨眨眼睛: “爷就带我出去走走,没做什么呀~” 晴雯狐疑的看她一眼,眉头蹙着,心里泛起嘀咕,总感觉这香菱好像有点怪怪的,她虽自诩聪明,实则根本也没去多想,只是一脸严肃道: “你还哄我!你身上的味道都变了!可是换胭脂了?爷必是带你出去玩了!” 可卿面上故意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有意探探晴雯的底,便逗她道: “爷爷不让我说呢~” 晴雯听着一愣,面色凝重起来,爷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能叫香菱知道,却还要瞒着她的? 难道难道爷果真更疼香菱?爷不喜欢我了? 晴雯心中又急又气,又觉得有些委屈,她往日里总说林思衡偏心香菱,更不敢轻忽,她往日里总说林思衡偏心,实在不过是故意邀宠讨趣罢了,心里还是一直觉得,林思衡待她和香菱是差不多的。 但眼下却被可卿这一句话就说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晴雯紧紧拉着‘香菱’,急切道: “绿衣不说了,红玉又是个心里藏奸的,外头还有许多狐媚子,咱们俩才是一伙的才是,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可卿瞧着晴雯这一脸急色,看她的眼神就跟遭了背叛似的痛心疾首,心里头笑的不行,面上却仍旧一脸无辜,故作扭捏道: “那那我告诉你” “诶呀你快说!” “其实爷是带我去” 可卿便装作香菱的立场,凑到晴雯耳边,将桃花院之事细细一说,连那些私密的事情也都没瞒着。 晴雯听了一半,就已羞红了脸,噔噔蹬倒退几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脖子都红透了,面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恶狠狠”的瞪着香菱,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你谁问你那些了?!” 可卿无辜的眨眨眼睛: “不是你要问的么?” 晴雯便又忍不住啐了一口: “你你见着她了?果真长的好看?比你还好看?” 可卿便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晴雯便急得跺脚,好一番碎碎念: “我就知道爷在外头还有好的带你去就罢了,还瞒着我哼!你也不知羞耻!跟着那妖精一道,陪着爷胡来!怪不得身上一股味儿,呸!你也不要脸!” 第624章 可卿妖言惑尤氏 尤氏脸皮便涨得血红,手忙脚乱的将那物件儿从可卿手里抢过来,仍旧塞在枕头底下,啐骂道: “好个没皮没脸的小蹄子,这这是” 可卿撇了撇嘴: “婆婆这般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我又不是认不得,婆婆用都用了,还不许我看看?” 尤氏被拿了把柄,脖根儿都涨红了,憋着说不出话来,可卿抿了抿嘴唇,低声一笑,又趴在尤氏肩上咬耳朵: “这些物件,不过能解一时之需,终究无甚乐趣,又怎能真与男儿家相比,况且还是叔叔那般的人物,婆婆果真便无半点动心? 只怕您点点头,叔叔那头,我自去说,这如何不是报恩?保管叫您得偿所愿就是了~” 尤氏张了张嘴,只觉已是没脸见人,又看着可卿容光焕发,一脸滋润,忍不住啐道: “还胡说?你难道果真竟成了个妖精不成?这等事这等事,回头若是闹发了出来,叫老太太知道,那还得了?天底下还有我容身之地?” 可卿心头一动,分明从中听出几分动摇之意,心知尤氏仍有些挂碍,一时不好强求,便笑道: “这些事,自然有叔叔操心,咱们在这里再如何担惊受怕,说不准落在叔叔手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婆婆若真是不愿,可卿难道还能强求与你?只求婆婆明鉴,可卿实是一片真心,为婆婆您着想~” 尤氏默不作声,心里纷乱如麻,不再答话。可卿也暗笑一声: “婆婆仔细想想,可卿所言是否有些道理,天色也不早了,叔叔那里还需人伺候着,可卿这便先去了,不必相送。” 言罢起身而去,独留尤氏一人尚在屋内,眼睛里头水汪汪的: ‘她她怎敢来找我说这些?是了,这小蹄子如今是伯爷的人,若若无伯爷允准,她又没个名分她怎敢擅作主张?伯爷伯爷难道真有此意不成?’ ‘呸!尤氏!你真疯了不成?也不照照镜子,三十出头的人了,倒还起这心思,难道还真不要脸皮了不成?’ ‘然而然而秦氏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我也才三十呢,难道以后以后几十年,真就这么过下去不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尤氏呆坐在炕上,面色变幻,一阵白一阵红,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湖,又被可卿这般言语搅弄一番,愈发动摇起来 可卿今日难得回来瞧瞧,专去寻尤氏说了那样一通,自是有缘由的,她自知自己终究算是嫁过人的,便是幸而没被贾珍得手,往后也再难有个正经的名分了,多半一生也只能充作外室。 她如今青春貌美,尚算得宠,可终有容颜老去的时候,到了那时,今日之恩宠,又还能剩下几分? 可卿一直不愿意去想,但她心中终究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忧虑在的,林思衡也看出几分,因此接她回来故地重游,也算安一安她的心。 可卿自然也明白林思衡的好意,然而感激之余,也免不得要多做些打算,早前听闻尤氏仍在东府,她便已有些起意。 她与林思衡身边之人皆不相熟,便是绿衣,有时候来桃花院里瞧她,因着自己过于常人的美貌,眼神里也不免有些警惕。 倘若能将尤氏拉下水来,却正是天生的“盟友”了,那时一内一外,互通有无,相互帮衬着,或许将来才能站得住脚跟。 况且她当年在东府,明里暗里的,也见多了荒唐事,男儿家那点阴暗心思,可卿也多少能猜出几分 ‘叔叔身边,总归是不缺女子服侍的’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通话,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但倘若果真说不动尤氏,也只得作罢。 ‘总不能叫叔叔去用强要不将叔叔灌醉,再想办法这怕也难,叔叔酒量甚佳,向来少见他醉酒的’ 可卿默默叹了口气,边走边想,离了尤氏院落,又往别处去,刚出了一道垂花门,倒又撞见晴雯。 晴雯一看见她,便将‘香菱’拉到角落里,皱着眉头问道: “爷今儿带你出去,是做什么去了?你也不叫上我,亏我有好事总想着你呢!” 可卿眨眨眼睛: “爷就带我出去走走,没做什么呀~” 晴雯狐疑的看她一眼,眉头蹙着,心里泛起嘀咕,总感觉这香菱好像有点怪怪的,她虽自诩聪明,实则根本也没去多想,只是一脸严肃道: “你还哄我!你身上的味道都变了!可是换胭脂了?爷必是带你出去玩了!” 可卿面上故意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有意探探晴雯的底,便逗她道: “爷爷不让我说呢~” 晴雯听着一愣,面色凝重起来,爷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能叫香菱知道,却还要瞒着她的? 难道难道爷果真更疼香菱?爷不喜欢我了? 晴雯心中又急又气,又觉得有些委屈,她往日里总说林思衡偏心香菱,更不敢轻忽,她往日里总说林思衡偏心,实在不过是故意邀宠讨趣罢了,心里还是一直觉得,林思衡待她和香菱是差不多的。 但眼下却被可卿这一句话就说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晴雯紧紧拉着‘香菱’,急切道: “绿衣不说了,红玉又是个心里藏奸的,外头还有许多狐媚子,咱们俩才是一伙的才是,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可卿瞧着晴雯这一脸急色,看她的眼神就跟遭了背叛似的痛心疾首,心里头笑的不行,面上却仍旧一脸无辜,故作扭捏道: “那那我告诉你” “诶呀你快说!” “其实爷是带我去” 可卿便装作香菱的立场,凑到晴雯耳边,将桃花院之事细细一说,连那些私密的事情也都没瞒着。 晴雯听了一半,就已羞红了脸,噔噔蹬倒退几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脖子都红透了,面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恶狠狠”的瞪着香菱,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你谁问你那些了?!” 可卿无辜的眨眨眼睛: “不是你要问的么?” 晴雯便又忍不住啐了一口: “你你见着她了?果真长的好看?比你还好看?” 可卿便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晴雯便急得跺脚,好一番碎碎念: “我就知道爷在外头还有好的带你去就罢了,还瞒着我哼!你也不知羞耻!跟着那妖精一道,陪着爷胡来!怪不得身上一股味儿,呸!你也不要脸!” 第625章 晴雯产生了危机感 可卿被骂作狐狸精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晴雯可爱,虽长了一张刀子嘴,竟也是个没心计的,不然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好姐妹,便故意道: “晴雯,你怎么这样说我?咱们一起的时候,不也一样的?” 晴雯便似被戳了痛处一般,跳脚道: “这这怎么能一样?咱们是姐妹,她她是?你们真真一块那个了?” 可卿仍点点头,晴雯便又恨恨的骂了几句“狐狸精”,忍不住问道: “那那她叫什么?爷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可卿便摇头说: “那我可不知道。” 晴雯倒也知道香菱一向不大关心别的事情,闻言只得瞪了‘香菱’一眼,暗恼这果真是个糊涂蛋儿,都都搅到一张床上去了,居然连“敌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以往她与香菱一块服侍着,许多场面她都已觉得够令人羞臊的了,不料方才听香菱那么一说。 这这简直是这些事,这这怎么可以嘛?两个女人 晴雯想了半天,竟没能想出个好词来,脑子里一通乱七八糟的场面,只觉的血都往面上涌,羞的脑子里一阵阵发昏,也不知该不该骂香菱“没有气节”,为了在爷跟前讨好,平日里百依百顺也就罢了,居然连这等事也肯做 情知被林思衡养在外头那个狐狸精,多半不是个好对付的,晴雯心中警铃大作,思来想去,还是得拉拢住香菱这么个小姐妹,也只得小声道: “你伯爷下回再带你去,你你好歹问一问她姓名,看看她性子,回来告诉我,咱们一块想办法对付她。 咱们俩才是知根知底的,只有咱们两个一块,在爷心里的地位才能稳得住,你可得想明白了!” 可卿赶紧附和点点头,又一脸为难的问道: “那那你想怎么对付她?难不成你是要找到她,把她赶走?” 晴雯便眉头一皱,撇嘴道: “你当我比你还傻不成?爷要是喜欢她,我把她赶走,爷还不得生我的气?我才不干呢~ 反正反正你就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咱们俩本来长的就不差,摸清楚那狐狸精的底细,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到时候咱们也学过来,谅她只有一个,又怎么能争得过咱们俩? 哼哼,到时候爷自然就不喜欢她了,这就叫知知什么来着?算了,反正就是这个道理,你可记下了?” 可卿听着晴雯这番妙计,强忍着心里的复杂,艰难的点了点头,勉强维持着不笑出声来,也不知道叔叔这几个丫鬟都怎么找的,一个比一个好玩儿~ 晴雯见香菱应下了,便放心的点点头,也顾不得再教导香菱那些“大道理”,最后又收买一句: “我不跟你说了,还得去伺候爷更衣,厨房里头留了些油酥卷儿,都给你了,记得热一热再吃。” 可卿也朝晴雯挥手作别,见晴雯抱着给林思衡换洗的衣裳跑远,方才忍不住笑弯了腰。 ———— “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要洗漱?好像是有一股子怪味儿~” 晴雯趴在林思衡胸口嗅了嗅,皱着鼻子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声。 林思衡方从迎春那里回来,自知身上这味道是哪儿来的,当然也不会如实去说,只是冷笑一声,伸手便往晴雯身后拍了过去: “怎么?爷想着与小晴雯一块亲近亲近,你还不乐意?” 晴雯微微吃痛,又觉得酥酥麻麻的有些异样,但她已经习惯了,也懒得闪躲,只是故作不满的冲林思衡哼了一声,便乖乖的为林思衡宽衣解带。嘴里嘟囔道: “爷只心疼香菱还有绿衣她们,又不心疼我爷,再过几天,我过生儿呢,爷能不能早点回来?” 林思衡微微一愣,想了一想,一边往澡桶里去,一边点头道: “哟,险些都忙忘了,是有这回事,那我记着了,回头我叫人给绿衣说一声,就在咱们府里,给你操办操办,花销都算我的,给咱们家小晴雯好好长一回脸面,你看如何?定要给咱们家晴雯寻个好礼物才是,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晴雯便笑着摇摇头: “我一个丫鬟,要操办什么?赶明儿和香菱绿衣一道,咱们几个姐妹一道吃一杯酒就是了,也不用什么花销,况且我也有银子。 爷也不用想着什么礼物不礼物的,爷都赏了我好些了,我都用不完我就想早点看见爷,爷忙完了事,早点回来,我就高兴了。” 一边说着,一边也羞答答的解完了自己的衣裳,半遮半掩着要害,蹑手蹑脚的跟着滑进桶里去。 林思衡心中微微一动,故作疑惑的捏着晴雯的下巴,摩挲一番,笑问道: “这还是我认得的晴雯不是?怎这样体贴?莫不是被哪个神仙给附了身了?” 晴雯小嘴一噘,一脸的不开心: “爷不答应就算了,偏这般说,倒显得我平日里就爱无理取闹似的。” 林思衡伸手一环,将她抱在怀里,肌肤相贴,手上轻轻抚弄,便叫晴雯稍稍打了个颤,笑着逗她道: “你还说不是?平日里就会仗着自己的机灵劲欺负香菱,当我不知道?” 晴雯连忙道: “我我没有!爷冤枉我!可是香菱跟爷告状了?我就知道这是个变了心的,再不跟她好了!” 林思衡见她都急了,赶忙抱紧了,上上下下一通揉捏。晴雯遭他一阵把玩,当即便又软成烂泥一般,倔强的噘着嘴,气喘吁吁的不肯吱声。 这丫头着实又一副好容貌,真正人比花娇,偏又身姿夭巧,体态玲珑,林思衡一向喜爱,没事的时候就总爱逗她,看她这般气恼的小模样,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行了行了,爷答应了你还不行,便是那头真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管了,早早的回来陪你如何?” 晴雯委屈巴巴的在林思衡怀里扭蹭了两下,小声道: “也不能耽搁了爷的正事爷忙完了事别去什么其他的怪地方就是了” 第625章 晴雯产生了危机感 可卿被骂作狐狸精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晴雯可爱,虽长了一张刀子嘴,竟也是个没心计的,不然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好姐妹,便故意道: “晴雯,你怎么这样说我?咱们一起的时候,不也一样的?” 晴雯便似被戳了痛处一般,跳脚道: “这这怎么能一样?咱们是姐妹,她她是?你们真真一块那个了?” 可卿仍点点头,晴雯便又恨恨的骂了几句“狐狸精”,忍不住问道: “那那她叫什么?爷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可卿便摇头说: “那我可不知道。” 晴雯倒也知道香菱一向不大关心别的事情,闻言只得瞪了‘香菱’一眼,暗恼这果真是个糊涂蛋儿,都都搅到一张床上去了,居然连“敌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以往她与香菱一块服侍着,许多场面她都已觉得够令人羞臊的了,不料方才听香菱那么一说。 这这简直是这些事,这这怎么可以嘛?两个女人 晴雯想了半天,竟没能想出个好词来,脑子里一通乱七八糟的场面,只觉的血都往面上涌,羞的脑子里一阵阵发昏,也不知该不该骂香菱“没有气节”,为了在爷跟前讨好,平日里百依百顺也就罢了,居然连这等事也肯做 情知被林思衡养在外头那个狐狸精,多半不是个好对付的,晴雯心中警铃大作,思来想去,还是得拉拢住香菱这么个小姐妹,也只得小声道: “你伯爷下回再带你去,你你好歹问一问她姓名,看看她性子,回来告诉我,咱们一块想办法对付她。 咱们俩才是知根知底的,只有咱们两个一块,在爷心里的地位才能稳得住,你可得想明白了!” 可卿赶紧附和点点头,又一脸为难的问道: “那那你想怎么对付她?难不成你是要找到她,把她赶走?” 晴雯便眉头一皱,撇嘴道: “你当我比你还傻不成?爷要是喜欢她,我把她赶走,爷还不得生我的气?我才不干呢~ 反正反正你就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咱们俩本来长的就不差,摸清楚那狐狸精的底细,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到时候咱们也学过来,谅她只有一个,又怎么能争得过咱们俩? 哼哼,到时候爷自然就不喜欢她了,这就叫知知什么来着?算了,反正就是这个道理,你可记下了?” 可卿听着晴雯这番妙计,强忍着心里的复杂,艰难的点了点头,勉强维持着不笑出声来,也不知道叔叔这几个丫鬟都怎么找的,一个比一个好玩儿~ 晴雯见香菱应下了,便放心的点点头,也顾不得再教导香菱那些“大道理”,最后又收买一句: “我不跟你说了,还得去伺候爷更衣,厨房里头留了些油酥卷儿,都给你了,记得热一热再吃。” 可卿也朝晴雯挥手作别,见晴雯抱着给林思衡换洗的衣裳跑远,方才忍不住笑弯了腰。 ———— “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要洗漱?好像是有一股子怪味儿~” 晴雯趴在林思衡胸口嗅了嗅,皱着鼻子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声。 林思衡方从迎春那里回来,自知身上这味道是哪儿来的,当然也不会如实去说,只是冷笑一声,伸手便往晴雯身后拍了过去: “怎么?爷想着与小晴雯一块亲近亲近,你还不乐意?” 晴雯微微吃痛,又觉得酥酥麻麻的有些异样,但她已经习惯了,也懒得闪躲,只是故作不满的冲林思衡哼了一声,便乖乖的为林思衡宽衣解带。嘴里嘟囔道: “爷只心疼香菱还有绿衣她们,又不心疼我爷,再过几天,我过生儿呢,爷能不能早点回来?” 林思衡微微一愣,想了一想,一边往澡桶里去,一边点头道: “哟,险些都忙忘了,是有这回事,那我记着了,回头我叫人给绿衣说一声,就在咱们府里,给你操办操办,花销都算我的,给咱们家小晴雯好好长一回脸面,你看如何?定要给咱们家晴雯寻个好礼物才是,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晴雯便笑着摇摇头: “我一个丫鬟,要操办什么?赶明儿和香菱绿衣一道,咱们几个姐妹一道吃一杯酒就是了,也不用什么花销,况且我也有银子。 爷也不用想着什么礼物不礼物的,爷都赏了我好些了,我都用不完我就想早点看见爷,爷忙完了事,早点回来,我就高兴了。” 一边说着,一边也羞答答的解完了自己的衣裳,半遮半掩着要害,蹑手蹑脚的跟着滑进桶里去。 林思衡心中微微一动,故作疑惑的捏着晴雯的下巴,摩挲一番,笑问道: “这还是我认得的晴雯不是?怎这样体贴?莫不是被哪个神仙给附了身了?” 晴雯小嘴一噘,一脸的不开心: “爷不答应就算了,偏这般说,倒显得我平日里就爱无理取闹似的。” 林思衡伸手一环,将她抱在怀里,肌肤相贴,手上轻轻抚弄,便叫晴雯稍稍打了个颤,笑着逗她道: “你还说不是?平日里就会仗着自己的机灵劲欺负香菱,当我不知道?” 晴雯连忙道: “我我没有!爷冤枉我!可是香菱跟爷告状了?我就知道这是个变了心的,再不跟她好了!” 林思衡见她都急了,赶忙抱紧了,上上下下一通揉捏。晴雯遭他一阵把玩,当即便又软成烂泥一般,倔强的噘着嘴,气喘吁吁的不肯吱声。 这丫头着实又一副好容貌,真正人比花娇,偏又身姿夭巧,体态玲珑,林思衡一向喜爱,没事的时候就总爱逗她,看她这般气恼的小模样,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行了行了,爷答应了你还不行,便是那头真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管了,早早的回来陪你如何?” 晴雯委屈巴巴的在林思衡怀里扭蹭了两下,小声道: “也不能耽搁了爷的正事爷忙完了事别去什么其他的怪地方就是了” 第626章 薛蟠离京 林思衡气笑着把手从晴雯身下拿上来,捏捏晴雯的挺翘的小鼻子,笑骂道: “你倒还管起我来了?不如等你生日那天,爷把自己当做礼物送你如何?” 林思衡稍微换了个姿势,晴雯便身子一僵,吓的一激灵,便跟个落水的小狗儿似的挣扎起来,嘴里忙道: “不不行,得得等林姑娘呢” 林思衡又故意“吓唬”一番,知她心里那点心思,便也不去强求,晴雯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晴雯自知,自己一个丫鬟,过个生儿实在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更不该专拿到林思衡跟前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丫鬟的本分。 然而她方才听香菱提起桃花院里头的事,见香菱把那“狐狸精”说的那般漂亮,不免便生出些将要“失宠”的担忧。 又怕香菱有朝一日也“背叛”了她,也不禁有些惶急了,这才忍不住借此言语暗示一番,试探试探自己在自家爷心目中的地位。 此时见林思衡果真应允,知道自家爷还是喜欢自己的,便心下欢喜,也想着要投桃报李起来,眼睛往水下瞄了瞄,缓缓探出手去,使出浑身解数,来讨林思衡欢心 晴雯是知道自己有一副好容貌的,过去又在西府里待过一阵子,许多事她自然也听说过,如今这世道,对于炼铜一事,容忍度又极高。 她虽偶尔有些小脾气,对于有些事,也还是有数的。她一个丫鬟,到得今日,饱受宠爱,便是林思衡真要了她的身子,也只能说是她的本分,然而偏偏至今又还能保全“清白”。 林思衡对她这样一番体贴和宽容,晴雯也实在感念,平日里愈发乖顺,此时心中更觉得有些感激,小手倒提长枪,小声道: “等林姑娘过了门,晴雯晴雯自然还是爷的但但现在不行的爷要是真耐不住还是去找香菱就是了要说起来,我就觉得香菱今天有点怪怪的” “呼——嗯?她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跟平日里是有点不一样,她好像变聪明了” “想不起来以后再想,先忙你的正事!再敢敷衍了事,小心一会儿爷要动家法了~” 晴雯挨了训斥,又不满的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面有难色的往水下看了看,情知无处可逃,只得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有些酸痛的腮帮子,接着忍受又一番“折磨”了 ———————— 薛蟠在大牢里挨了一通好打,只好在他皮糙肉厚的,便多是些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将养了些时日,终于是又闲不住了。 林思衡因在薛蟠之事上出了力,与这些日子与梨香院愈发熟稔,往来日见频繁,薛姨妈待他也颇亲近,林思衡便常打着看望薛蟠的名义,借此来撩拨宝钗,加深情意。 这番举动,林思衡倒并不曾刻意隐藏,却也未见薛姨妈有从中阻挠之举。 这日林思衡得了空,一早送可卿回了桃花院,将香菱换回来,又往傅秋香处送去一封自崖州来的信件,正往回走,路过门外,便听见梨香院里头吵吵嚷嚷的。 林思衡一时纳罕,便叫人护着香菱自回府去,他自己却抬脚便进了梨香院,方进院门,就见着薛姨妈并薛蟠宝钗,还有一众丫鬟小厮都在院中拉拉扯扯,薛蟠只一力要往外走,不知何故。 待林思衡笑问了一句: “这是闹的什么?文龙瞧着可是大好了?” 薛蟠扭头见是他来,方才立住脚,也笑着点头,回道: “原是衡兄弟来了,凭咱这身子骨,挨几板子算的了什么?爷们要叫一声痛,也不能算是好汉子,不过是不跟他们计较罢了,躺上两日,自然是好了。” 林思衡便笑道: “文龙虽体魄健壮,只是那牢狱之中却不免阴寒蚀骨,便是已经痊愈,还是多养几日才好,你这闹着往外走,莫非是又约了谁喝酒去?” 薛蟠面色讪讪: “衡兄弟这这说的哪里话,我这是要去做正事的。” 薛姨妈抹着眼泪,恨恨的在薛蟠背上拍了几下,怒斥道: “你又做得什么正经事?不过是才见好,嫌在家里待的烦闷,便又要出去生事罢了!” 薛蟠当场就急了,忙道: “妈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正经为家里的生意操心来着,前儿我就看着妹妹唉声叹气的,拿了账本一瞧,才晓得咱们南边的生意,都叫那起子小人给坑害了,这怎的是好? 薛蝌也是个没能耐的,性子有弱,怕是叫人给欺了,早前咱们上京,我就觉得南边的生意不该交给二房,如今可果真如此? 总归是自家生意,儿子岂有不挂心的,这回我亲自回去一趟,把这摊子生意都管起来,管保把那些个小子都挖出来,一个个剖了那副黑心肝儿,才叫他们知道知道薛大爷的厉害!” 薛姨妈虽自己也多有暗中提防二房侵吞家业之事,只是这薛家内里之情,她自然不会在外人跟前多说,此时听着薛蟠乱说一通,三两句话却将自家老底给揭了。 况且她这个当娘的,又哪里能不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的本事德性,气得冷笑起来,骂道: “张口闭口说起蝌哥儿的不是,你倒有多大能耐了?自打你生下来,家里的事,没叫你正经操过一天的心,你老子走的也早,没得管教于你,这会儿倒充起大来! 你那点花花肠子,也能瞒过的你娘?我劝你趁早收起来,就这么踏踏实实的在京里待着,过几天老实日子得了,也叫我少操些心!” 薛蟠那张大脸上竟显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袖子一甩,张口道: “南边的生意,早前我便说叫我留在南边管着,妈却不让,如今又说我没有本事,倘若事事不叫我管,我便有十成的本事,又哪里显露的出来? 这家里的生意,早晚也都是我的,这会儿不叫我管着,临了真上了手,人都认不得几个,那时才得出些岔子呢!衡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一番道理!” 第626章 薛蟠离京 林思衡气笑着把手从晴雯身下拿上来,捏捏晴雯的挺翘的小鼻子,笑骂道: “你倒还管起我来了?不如等你生日那天,爷把自己当做礼物送你如何?” 林思衡稍微换了个姿势,晴雯便身子一僵,吓的一激灵,便跟个落水的小狗儿似的挣扎起来,嘴里忙道: “不不行,得得等林姑娘呢” 林思衡又故意“吓唬”一番,知她心里那点心思,便也不去强求,晴雯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晴雯自知,自己一个丫鬟,过个生儿实在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更不该专拿到林思衡跟前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丫鬟的本分。 然而她方才听香菱提起桃花院里头的事,见香菱把那“狐狸精”说的那般漂亮,不免便生出些将要“失宠”的担忧。 又怕香菱有朝一日也“背叛”了她,也不禁有些惶急了,这才忍不住借此言语暗示一番,试探试探自己在自家爷心目中的地位。 此时见林思衡果真应允,知道自家爷还是喜欢自己的,便心下欢喜,也想着要投桃报李起来,眼睛往水下瞄了瞄,缓缓探出手去,使出浑身解数,来讨林思衡欢心 晴雯是知道自己有一副好容貌的,过去又在西府里待过一阵子,许多事她自然也听说过,如今这世道,对于炼铜一事,容忍度又极高。 她虽偶尔有些小脾气,对于有些事,也还是有数的。她一个丫鬟,到得今日,饱受宠爱,便是林思衡真要了她的身子,也只能说是她的本分,然而偏偏至今又还能保全“清白”。 林思衡对她这样一番体贴和宽容,晴雯也实在感念,平日里愈发乖顺,此时心中更觉得有些感激,小手倒提长枪,小声道: “等林姑娘过了门,晴雯晴雯自然还是爷的但但现在不行的爷要是真耐不住还是去找香菱就是了要说起来,我就觉得香菱今天有点怪怪的” “呼——嗯?她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跟平日里是有点不一样,她好像变聪明了” “想不起来以后再想,先忙你的正事!再敢敷衍了事,小心一会儿爷要动家法了~” 晴雯挨了训斥,又不满的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面有难色的往水下看了看,情知无处可逃,只得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有些酸痛的腮帮子,接着忍受又一番“折磨”了 ———————— 薛蟠在大牢里挨了一通好打,只好在他皮糙肉厚的,便多是些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将养了些时日,终于是又闲不住了。 林思衡因在薛蟠之事上出了力,与这些日子与梨香院愈发熟稔,往来日见频繁,薛姨妈待他也颇亲近,林思衡便常打着看望薛蟠的名义,借此来撩拨宝钗,加深情意。 这番举动,林思衡倒并不曾刻意隐藏,却也未见薛姨妈有从中阻挠之举。 这日林思衡得了空,一早送可卿回了桃花院,将香菱换回来,又往傅秋香处送去一封自崖州来的信件,正往回走,路过门外,便听见梨香院里头吵吵嚷嚷的。 林思衡一时纳罕,便叫人护着香菱自回府去,他自己却抬脚便进了梨香院,方进院门,就见着薛姨妈并薛蟠宝钗,还有一众丫鬟小厮都在院中拉拉扯扯,薛蟠只一力要往外走,不知何故。 待林思衡笑问了一句: “这是闹的什么?文龙瞧着可是大好了?” 薛蟠扭头见是他来,方才立住脚,也笑着点头,回道: “原是衡兄弟来了,凭咱这身子骨,挨几板子算的了什么?爷们要叫一声痛,也不能算是好汉子,不过是不跟他们计较罢了,躺上两日,自然是好了。” 林思衡便笑道: “文龙虽体魄健壮,只是那牢狱之中却不免阴寒蚀骨,便是已经痊愈,还是多养几日才好,你这闹着往外走,莫非是又约了谁喝酒去?” 薛蟠面色讪讪: “衡兄弟这这说的哪里话,我这是要去做正事的。” 薛姨妈抹着眼泪,恨恨的在薛蟠背上拍了几下,怒斥道: “你又做得什么正经事?不过是才见好,嫌在家里待的烦闷,便又要出去生事罢了!” 薛蟠当场就急了,忙道: “妈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正经为家里的生意操心来着,前儿我就看着妹妹唉声叹气的,拿了账本一瞧,才晓得咱们南边的生意,都叫那起子小人给坑害了,这怎的是好? 薛蝌也是个没能耐的,性子有弱,怕是叫人给欺了,早前咱们上京,我就觉得南边的生意不该交给二房,如今可果真如此? 总归是自家生意,儿子岂有不挂心的,这回我亲自回去一趟,把这摊子生意都管起来,管保把那些个小子都挖出来,一个个剖了那副黑心肝儿,才叫他们知道知道薛大爷的厉害!” 薛姨妈虽自己也多有暗中提防二房侵吞家业之事,只是这薛家内里之情,她自然不会在外人跟前多说,此时听着薛蟠乱说一通,三两句话却将自家老底给揭了。 况且她这个当娘的,又哪里能不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的本事德性,气得冷笑起来,骂道: “张口闭口说起蝌哥儿的不是,你倒有多大能耐了?自打你生下来,家里的事,没叫你正经操过一天的心,你老子走的也早,没得管教于你,这会儿倒充起大来! 你那点花花肠子,也能瞒过的你娘?我劝你趁早收起来,就这么踏踏实实的在京里待着,过几天老实日子得了,也叫我少操些心!” 薛蟠那张大脸上竟显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袖子一甩,张口道: “南边的生意,早前我便说叫我留在南边管着,妈却不让,如今又说我没有本事,倘若事事不叫我管,我便有十成的本事,又哪里显露的出来? 这家里的生意,早晚也都是我的,这会儿不叫我管着,临了真上了手,人都认不得几个,那时才得出些岔子呢!衡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一番道理!” 第627章 谈情 林思衡听着薛蟠说的言之凿凿的,暗自好笑,只道这薛蟠早都被薛姨妈给惯坏了,账本上的字怕都认不全,还管什么生意。 也不知是跟谁商量得这一箩筐的话拿来哄人,似眼下这般,迫不及待的嚷嚷着要回南边去,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但他瞧着薛蟠也颇觉厌憎,倘若能打发出京,自己眼前也落得干净,便随口附和道: “姨妈勿恼,文龙此言倒也有些道理,这薛家的家业,将来都是文龙的,姨妈也总不能看顾他一世。 既然文龙拿定了主意,要出去历练一番,这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看姨妈不如且顺了他的意,倘若不放心,便拨几个信得过的老成人跟着打理些琐事,我在南边也有朋友,若文龙有什么事,也可帮衬一把。 况且文龙的案子才刚过,既是得罪了贵人,只怕还有什么手尾,文龙若是出了京,也可避上一避,正是两全其美。” 薛蟠当即便高兴起来,朝林思衡递过去一个“好兄弟”的眼神,拉着薛姨妈道: “妈妈便不信我,也该信衡兄弟不是?连他也道是这般道理,妈妈还有何话可说?” 倘若只是薛蟠自己闹着要南下,薛姨妈怕他离了自己眼前就要出事,必是断然不肯的,然而此时见林思衡也赞同此事,却不免有些犹豫起来,疑心这莫非真是件好事了。 又想着京里这些日子的风泼,与这相比,金陵冯渊一案,反倒是件小事了,况且那案子早已审结,又已成了积年旧案,料想无人追究了,倘若再躲回南边去 宝钗立在薛姨妈旁边,朝林思衡这里瞧了一眼,又看看自家哥哥,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拉一拉薛姨妈的袖子,低声道: “林大哥说的没错,家里这些生意,将来总归都是要交给哥哥去管的,难得如今哥哥自己愿意去操这份心,妈妈也不好一力拦着。 只管挑几个老实忠厚的掌柜跟着,便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便再亏些银子,只要哥哥能多些长进,又算得了什么?” 见宝钗也这样说,薛姨妈渐渐也转了心思,虽还有些担心不舍,也只得叹道: “既如此那那衡哥儿,那等蟠儿回了南边,还得劳你给你那些朋友带句话回去,你薛兄弟是个糊涂没本事的,好歹遇事多帮衬他些。” 林思衡也笑着点点头,薛蟠见薛姨妈果真允准,大喜过望,冲着林思衡抱拳,随口丢下一句: “衡兄弟果真是俺亲哥们,我这回了南边,俺妈和妹妹便劳你照顾着。” 说完便又要往外跑,竟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似的。薛姨妈见他又这般胡言乱语,气得伸手便拧住薛蟠的耳朵,一通训斥: “你就这么着急?连个下人行李都不带,一路上喝西北风去?赶紧些歇着!” 薛蟠一想有理,只是到底性子太急,将薛姨妈挣开,便一溜烟跑回自己住处,打包行李去了,薛姨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赶紧跟过去操心。 其余林思衡所料不差,薛家虽豪富,然而薛蟠自己却向来只会吃酒享乐,从不肯操半点心的,又哪里看得明白账本。 不过是因在前些日子在牢里被人打了个半死,心中有些畏惧,以为这京师之地有些克他,不能肆意。 又听母亲说起,前日得了书信,舅舅王子腾已近京师,不日将返,恐遭训斥,故而与小厮商量着得了这个主意,打着要打理生意的名号,闹着要南下,好去玩耍放纵罢了。 薛姨妈这会儿一心牵绊在薛蟠身上,连林思衡也顾不得了,只得由宝钗暂且代为招待着。 林思衡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失礼”,笑着朝宝钗望去,宝钗也回望过来,面上微带着苦笑和无奈,稍稍吸了口气,收拾好神色,方才引林思衡入内坐下,低声道: “哥哥吃了这一回亏,叫人打成那样,终究还是不肯长进,成日里只想着胡闹,这回又不知听了谁的哄骗,一心要回南边去,叫人磨破了嘴皮子也劝阻不得。 虽知他多半又是拿话哄我和妈妈,到底还是盼他真能学着点好,不求哥哥将来能有多少本事,好歹立得住家业也就够了,只是唉倘若哥哥在南边又出了什么事,怕又要累得林大哥费心了” 林思衡微微一笑,坐到宝钗身旁的椅子上: “妹妹何必与我说这些,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莺儿和文杏两个听得清清楚楚,相视一眼,一同低下头来,宝钗也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微微羞恼道: “林大哥怎么也学着这般胡言乱语起来” 林思衡搬着椅子,又往宝钗身旁挪了挪,细细打量: 许是因这薛蟠闹了一通,宝钗未及装扮妥当,与平素大有不同,少见的穿了件浅蓝色襦裙,显得亲切淡雅,头上也只拿一根简简单单银簪别住,发梢垂在肩头,相比起平日,便少了些矜持的距离感。 尤其面上又显出几分羞意嗔恼,竟又多出几分娇艳之色,林思衡越看越喜欢,便给莺儿递了个眼色过去。莺儿自然会意,说了一句“我去倒茶”,便拉着文杏一道避出门外去。 宝钗稍稍一愣,还来不及拦阻,屋子里便已只剩下两人了,又见林思衡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神炽热玩味,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忍不住张了张嘴,倒也不曾再将丫鬟唤进来,当心伤了林思衡的心。只是怕他不轨,猛的站起,走到居中一张桌子前头,拿起一旁绣箩里一把小剪刀,装作修剪花枝一般,背过身去问道: “你你今儿怎一早就来了” 然而话音未落,忽觉自己腰间多出一双手,随后更是又滑到小腹,便将自己轻轻拦住: “自然是想念妹妹,故而一早便来了妹妹刚洗过头?用的什么香胰子?好香的味道。” 宝钗先是一僵,继而又察觉身后那人伏在自己肩窝上,朝着衣领里头深吸了一口气,便有一股冷气划过胸口那片娇嫩,被林思衡闻了正着。 更忍不住猛的一颤,身上一软,手里的剪刀都拿不稳,尖头朝下,直直的往桌子底下落去 第627章 谈情 林思衡听着薛蟠说的言之凿凿的,暗自好笑,只道这薛蟠早都被薛姨妈给惯坏了,账本上的字怕都认不全,还管什么生意。 也不知是跟谁商量得这一箩筐的话拿来哄人,似眼下这般,迫不及待的嚷嚷着要回南边去,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但他瞧着薛蟠也颇觉厌憎,倘若能打发出京,自己眼前也落得干净,便随口附和道: “姨妈勿恼,文龙此言倒也有些道理,这薛家的家业,将来都是文龙的,姨妈也总不能看顾他一世。 既然文龙拿定了主意,要出去历练一番,这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看姨妈不如且顺了他的意,倘若不放心,便拨几个信得过的老成人跟着打理些琐事,我在南边也有朋友,若文龙有什么事,也可帮衬一把。 况且文龙的案子才刚过,既是得罪了贵人,只怕还有什么手尾,文龙若是出了京,也可避上一避,正是两全其美。” 薛蟠当即便高兴起来,朝林思衡递过去一个“好兄弟”的眼神,拉着薛姨妈道: “妈妈便不信我,也该信衡兄弟不是?连他也道是这般道理,妈妈还有何话可说?” 倘若只是薛蟠自己闹着要南下,薛姨妈怕他离了自己眼前就要出事,必是断然不肯的,然而此时见林思衡也赞同此事,却不免有些犹豫起来,疑心这莫非真是件好事了。 又想着京里这些日子的风泼,与这相比,金陵冯渊一案,反倒是件小事了,况且那案子早已审结,又已成了积年旧案,料想无人追究了,倘若再躲回南边去 宝钗立在薛姨妈旁边,朝林思衡这里瞧了一眼,又看看自家哥哥,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拉一拉薛姨妈的袖子,低声道: “林大哥说的没错,家里这些生意,将来总归都是要交给哥哥去管的,难得如今哥哥自己愿意去操这份心,妈妈也不好一力拦着。 只管挑几个老实忠厚的掌柜跟着,便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便再亏些银子,只要哥哥能多些长进,又算得了什么?” 见宝钗也这样说,薛姨妈渐渐也转了心思,虽还有些担心不舍,也只得叹道: “既如此那那衡哥儿,那等蟠儿回了南边,还得劳你给你那些朋友带句话回去,你薛兄弟是个糊涂没本事的,好歹遇事多帮衬他些。” 林思衡也笑着点点头,薛蟠见薛姨妈果真允准,大喜过望,冲着林思衡抱拳,随口丢下一句: “衡兄弟果真是俺亲哥们,我这回了南边,俺妈和妹妹便劳你照顾着。” 说完便又要往外跑,竟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似的。薛姨妈见他又这般胡言乱语,气得伸手便拧住薛蟠的耳朵,一通训斥: “你就这么着急?连个下人行李都不带,一路上喝西北风去?赶紧些歇着!” 薛蟠一想有理,只是到底性子太急,将薛姨妈挣开,便一溜烟跑回自己住处,打包行李去了,薛姨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赶紧跟过去操心。 其余林思衡所料不差,薛家虽豪富,然而薛蟠自己却向来只会吃酒享乐,从不肯操半点心的,又哪里看得明白账本。 不过是因在前些日子在牢里被人打了个半死,心中有些畏惧,以为这京师之地有些克他,不能肆意。 又听母亲说起,前日得了书信,舅舅王子腾已近京师,不日将返,恐遭训斥,故而与小厮商量着得了这个主意,打着要打理生意的名号,闹着要南下,好去玩耍放纵罢了。 薛姨妈这会儿一心牵绊在薛蟠身上,连林思衡也顾不得了,只得由宝钗暂且代为招待着。 林思衡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失礼”,笑着朝宝钗望去,宝钗也回望过来,面上微带着苦笑和无奈,稍稍吸了口气,收拾好神色,方才引林思衡入内坐下,低声道: “哥哥吃了这一回亏,叫人打成那样,终究还是不肯长进,成日里只想着胡闹,这回又不知听了谁的哄骗,一心要回南边去,叫人磨破了嘴皮子也劝阻不得。 虽知他多半又是拿话哄我和妈妈,到底还是盼他真能学着点好,不求哥哥将来能有多少本事,好歹立得住家业也就够了,只是唉倘若哥哥在南边又出了什么事,怕又要累得林大哥费心了” 林思衡微微一笑,坐到宝钗身旁的椅子上: “妹妹何必与我说这些,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莺儿和文杏两个听得清清楚楚,相视一眼,一同低下头来,宝钗也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微微羞恼道: “林大哥怎么也学着这般胡言乱语起来” 林思衡搬着椅子,又往宝钗身旁挪了挪,细细打量: 许是因这薛蟠闹了一通,宝钗未及装扮妥当,与平素大有不同,少见的穿了件浅蓝色襦裙,显得亲切淡雅,头上也只拿一根简简单单银簪别住,发梢垂在肩头,相比起平日,便少了些矜持的距离感。 尤其面上又显出几分羞意嗔恼,竟又多出几分娇艳之色,林思衡越看越喜欢,便给莺儿递了个眼色过去。莺儿自然会意,说了一句“我去倒茶”,便拉着文杏一道避出门外去。 宝钗稍稍一愣,还来不及拦阻,屋子里便已只剩下两人了,又见林思衡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神炽热玩味,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忍不住张了张嘴,倒也不曾再将丫鬟唤进来,当心伤了林思衡的心。只是怕他不轨,猛的站起,走到居中一张桌子前头,拿起一旁绣箩里一把小剪刀,装作修剪花枝一般,背过身去问道: “你你今儿怎一早就来了” 然而话音未落,忽觉自己腰间多出一双手,随后更是又滑到小腹,便将自己轻轻拦住: “自然是想念妹妹,故而一早便来了妹妹刚洗过头?用的什么香胰子?好香的味道。” 宝钗先是一僵,继而又察觉身后那人伏在自己肩窝上,朝着衣领里头深吸了一口气,便有一股冷气划过胸口那片娇嫩,被林思衡闻了正着。 更忍不住猛的一颤,身上一软,手里的剪刀都拿不稳,尖头朝下,直直的往桌子底下落去 第628章 愁思难消 “当心!” 宝钗一时失神,手里不稳,却将林思衡吓了一跳,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提住剪刀,小心翼翼的拿远了些。 他这一声低喊,也将宝钗唤回了神,面色绯红的用力挣扎起来,又知自己力弱,恐林思衡不肯放手,眼睛紧盯着窗外,避开林思衡的视线,低声道: “你你快放开!窗户开着呢,叫人看见,我不能活了!” 林思衡听她声音都有些发颤,情知一时不好逼进太过,倘若叫宝钗真生起气来,那又不美,便果真将她松开。 方才得了自由,宝钗便立马从林思衡怀里挣脱出来,脚底下迈着小碎步躲到桌子另一头去,抬起头来,似幽还嗔的朝林思衡瞪了一眼,继而杏眸一动,眼角似又多出些许泪花,抿着嘴,用谴责的眼光盯着他。 林思衡直到今日才知,宝钗竟也能似黛玉一般,大有说落泪就落泪的架势。 只是他这些年,嘴皮子上的功夫愈发精进,黛玉便一时恼了,三两句就会被他哄好,反倒是少有这样的时候。 此情此景着实有几分新鲜,面上便显出几分笑意来,宝钗见他面色全无悔改之意,心中更觉羞愤,一时竟真流下几滴泪来,颤声道: “你你岂能你岂能因我对你对你不曾防备便这样欺辱我!” 林思衡心下哑然,情知宝钗心中规矩太重,叫他占了这些便宜,怕是真有些恼了,赶忙道: “妹妹别哭,只怪为兄方才孟浪了些,这便给妹妹道恼了” 他脚下一动,宝钗反倒愈发戒备起来,眉梢一颤,两手慌乱的四下寻摸,竟又将那把修剪花枝的小剪刀握在手里做为防身武器,颤颤巍巍的指着林思衡: “你你别过来了” 林思衡立在原处,脸色一囧,看宝钗这样一副防备歹人的模样,倒像是戏文里头,被西门庆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 却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了西门大官人的一日,只是又不知道谁是武松了,林思衡胡乱一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宝钗哪里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以为林思衡是在笑她,更是气上心头,眉头一竖,杏眸一闪,咬牙斥道: “你你还笑!” 林思衡强忍着笑意,往后退了退,伸手指指宝钗手里拿的剪刀,宝钗这才低头一瞧,她方才慌里慌张的,自己都没在意手里拿的什么,此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拿着利器指着林思衡,不由得心头一惊。 又见林思衡已经退回去,暂且放下心来,赶紧将剪刀垂下来,情知方才的举动实在不妥,也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丝羞红。 “实在是已有数日不曾见妹妹,心中思念太甚,陡然见妹妹花容月貌,一时情难自抑,举止唐突,冒犯了妹妹,妹妹恼我也是该着的,只是这利器还是放下的好,妹妹扎我一两下倒无妨,可别伤着自个儿。” 宝钗横他一眼,神情依旧不善,方才不过是一时羞愤,她也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又被打了个岔,这会儿拾掇一番心境,自然便也哭不出来了,便抹了眼泪: “我自然不敢伤了你,这剪刀,原是我拿来修剪花枝的,你要是怕,且离了我这就是了。” 说着就又坐下,低下头来,将桌上那花瓶挪到近前,遮着自己的脸,胡乱修剪了两下。 她早已将心意交托,方才一番失措,虽有一分是恼林思衡举止不尊重,更有九分,却是恨自己也情难自持,不能恪守女德,善守廉耻。 她借着花枝遮掩了自己的神色,便是不愿叫林思衡窥见自己的心底的恐慌。 她并非不愿意与林思衡亲近,却更怕自己在林思衡心中成了个可以随意亵玩调戏的无德浮浪之女。 宝钗早有志向,她的做派,气度,学识,自小所受的教养,全都是为了要成为符合当下世人认知的内宅贤妻,能够辅佐丈夫取得一番事业,这几乎就是她的人生目标。 然而她的良人已有婚约,宝钗明知不妥,无奈情根深种,已难脱身,自知这一腔“抱负”,恐难有实现之时,本已有一番酸楚。 倘若林思衡再把她视作赵合德杨玉环之流,徒为一以色娱人之辈,又与寻常姬妾又有什么分别? 若是如此,宝钗是真不知自己将来要如何自处了。 她不想让林思衡这样看她!她更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人! 手上的修剪的动作已停了下来,宝钗怔怔的坐在原处发愣,神色郁郁。 然而她虽不说,林思衡却是个人精,竟也能猜出几分她的心思,可猜出归猜出,如何消解则又要多花些心思。 林思衡眼角一挑,搬着椅子坐到桌对面,宝钗瞥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强掩了郁色,倒也没有再躲开。 只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轻薄,宝钗又岂会不愿与他多待在一块儿说话。 “妹妹这花枝剪的虽好,错落有致,色彩缤纷,只是比起我的手艺,多少还是差了些。” 宝钗微微一愣,抿了抿嘴,想起当日在潇湘馆一桩旧事,忽然就有些想笑,暗道: ‘他在我这处,尚敢如此,林丫头那般纵容他,却不知又已吃了多大的亏了。’ 心里那股子气一松,轻哼一声: “你既这样说,那就你来弄就是了。” 说着便把手里的小剪刀转了个头递过去,林思衡自信的点点头,将剪刀接过来,一边随意修剪,一边仍与宝钗搭话。 却不再只说那些风月之事,反倒将自己平日所见的官场之事,挑了些合适的,便似故作闲谈抱怨一般,说给宝钗听。 宝钗心中一动,杏眸婉转,面色复杂的看他一眼,抿了抿嘴,渐渐放下心事,也听得入神,不时与林思衡互道一番见解,便如当下还在争执的“杨申之争”,宝钗便提了一句: “我虽是妇道人家,见识浅薄,可若从书上来看,自古若君王贤明,有意振作,便难有权臣,杨阁老又年事已高,便无申阁老,也自有其他人来与他争,到头来,这权利二字,不过仍是看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罢了。 至于其余之辈,争来争去终究也逃不过为人棋子,只是若不去争,却又连上那棋盘的资格也没有,眼前只是一片混沌,到头来,不过是糊涂的活,也糊涂的死,这样想想,还是要求一个明白才好。” 这话虽稍浅显了些,然而宝钗终究还年轻,又只是闺阁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十分不易了,若换作是王熙凤,八成是只想着这申杨二人各有多少银子了 第628章 愁思难消 “当心!” 宝钗一时失神,手里不稳,却将林思衡吓了一跳,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提住剪刀,小心翼翼的拿远了些。 他这一声低喊,也将宝钗唤回了神,面色绯红的用力挣扎起来,又知自己力弱,恐林思衡不肯放手,眼睛紧盯着窗外,避开林思衡的视线,低声道: “你你快放开!窗户开着呢,叫人看见,我不能活了!” 林思衡听她声音都有些发颤,情知一时不好逼进太过,倘若叫宝钗真生起气来,那又不美,便果真将她松开。 方才得了自由,宝钗便立马从林思衡怀里挣脱出来,脚底下迈着小碎步躲到桌子另一头去,抬起头来,似幽还嗔的朝林思衡瞪了一眼,继而杏眸一动,眼角似又多出些许泪花,抿着嘴,用谴责的眼光盯着他。 林思衡直到今日才知,宝钗竟也能似黛玉一般,大有说落泪就落泪的架势。 只是他这些年,嘴皮子上的功夫愈发精进,黛玉便一时恼了,三两句就会被他哄好,反倒是少有这样的时候。 此情此景着实有几分新鲜,面上便显出几分笑意来,宝钗见他面色全无悔改之意,心中更觉羞愤,一时竟真流下几滴泪来,颤声道: “你你岂能你岂能因我对你对你不曾防备便这样欺辱我!” 林思衡心下哑然,情知宝钗心中规矩太重,叫他占了这些便宜,怕是真有些恼了,赶忙道: “妹妹别哭,只怪为兄方才孟浪了些,这便给妹妹道恼了” 他脚下一动,宝钗反倒愈发戒备起来,眉梢一颤,两手慌乱的四下寻摸,竟又将那把修剪花枝的小剪刀握在手里做为防身武器,颤颤巍巍的指着林思衡: “你你别过来了” 林思衡立在原处,脸色一囧,看宝钗这样一副防备歹人的模样,倒像是戏文里头,被西门庆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 却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了西门大官人的一日,只是又不知道谁是武松了,林思衡胡乱一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宝钗哪里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以为林思衡是在笑她,更是气上心头,眉头一竖,杏眸一闪,咬牙斥道: “你你还笑!” 林思衡强忍着笑意,往后退了退,伸手指指宝钗手里拿的剪刀,宝钗这才低头一瞧,她方才慌里慌张的,自己都没在意手里拿的什么,此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拿着利器指着林思衡,不由得心头一惊。 又见林思衡已经退回去,暂且放下心来,赶紧将剪刀垂下来,情知方才的举动实在不妥,也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丝羞红。 “实在是已有数日不曾见妹妹,心中思念太甚,陡然见妹妹花容月貌,一时情难自抑,举止唐突,冒犯了妹妹,妹妹恼我也是该着的,只是这利器还是放下的好,妹妹扎我一两下倒无妨,可别伤着自个儿。” 宝钗横他一眼,神情依旧不善,方才不过是一时羞愤,她也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又被打了个岔,这会儿拾掇一番心境,自然便也哭不出来了,便抹了眼泪: “我自然不敢伤了你,这剪刀,原是我拿来修剪花枝的,你要是怕,且离了我这就是了。” 说着就又坐下,低下头来,将桌上那花瓶挪到近前,遮着自己的脸,胡乱修剪了两下。 她早已将心意交托,方才一番失措,虽有一分是恼林思衡举止不尊重,更有九分,却是恨自己也情难自持,不能恪守女德,善守廉耻。 她借着花枝遮掩了自己的神色,便是不愿叫林思衡窥见自己的心底的恐慌。 她并非不愿意与林思衡亲近,却更怕自己在林思衡心中成了个可以随意亵玩调戏的无德浮浪之女。 宝钗早有志向,她的做派,气度,学识,自小所受的教养,全都是为了要成为符合当下世人认知的内宅贤妻,能够辅佐丈夫取得一番事业,这几乎就是她的人生目标。 然而她的良人已有婚约,宝钗明知不妥,无奈情根深种,已难脱身,自知这一腔“抱负”,恐难有实现之时,本已有一番酸楚。 倘若林思衡再把她视作赵合德杨玉环之流,徒为一以色娱人之辈,又与寻常姬妾又有什么分别? 若是如此,宝钗是真不知自己将来要如何自处了。 她不想让林思衡这样看她!她更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人! 手上的修剪的动作已停了下来,宝钗怔怔的坐在原处发愣,神色郁郁。 然而她虽不说,林思衡却是个人精,竟也能猜出几分她的心思,可猜出归猜出,如何消解则又要多花些心思。 林思衡眼角一挑,搬着椅子坐到桌对面,宝钗瞥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强掩了郁色,倒也没有再躲开。 只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轻薄,宝钗又岂会不愿与他多待在一块儿说话。 “妹妹这花枝剪的虽好,错落有致,色彩缤纷,只是比起我的手艺,多少还是差了些。” 宝钗微微一愣,抿了抿嘴,想起当日在潇湘馆一桩旧事,忽然就有些想笑,暗道: ‘他在我这处,尚敢如此,林丫头那般纵容他,却不知又已吃了多大的亏了。’ 心里那股子气一松,轻哼一声: “你既这样说,那就你来弄就是了。” 说着便把手里的小剪刀转了个头递过去,林思衡自信的点点头,将剪刀接过来,一边随意修剪,一边仍与宝钗搭话。 却不再只说那些风月之事,反倒将自己平日所见的官场之事,挑了些合适的,便似故作闲谈抱怨一般,说给宝钗听。 宝钗心中一动,杏眸婉转,面色复杂的看他一眼,抿了抿嘴,渐渐放下心事,也听得入神,不时与林思衡互道一番见解,便如当下还在争执的“杨申之争”,宝钗便提了一句: “我虽是妇道人家,见识浅薄,可若从书上来看,自古若君王贤明,有意振作,便难有权臣,杨阁老又年事已高,便无申阁老,也自有其他人来与他争,到头来,这权利二字,不过仍是看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罢了。 至于其余之辈,争来争去终究也逃不过为人棋子,只是若不去争,却又连上那棋盘的资格也没有,眼前只是一片混沌,到头来,不过是糊涂的活,也糊涂的死,这样想想,还是要求一个明白才好。” 这话虽稍浅显了些,然而宝钗终究还年轻,又只是闺阁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十分不易了,若换作是王熙凤,八成是只想着这申杨二人各有多少银子了 第629章 誓不相负 林思衡自是不吝夸赞,好生吹捧一通,直教宝钗自己都听不下去,苦笑一声,嗔他道: “我不过看了些不着调的书,信口胡诌两句罢了,又能有多少真见识,只怕林大哥心里尚在笑话我不知深浅,又何必故作姿态,却叫我下不来台。” 林思衡连连摇头,一本正经: “似这样一番见解,多少庸碌朝臣,被那金银权色迷了眼睛,也难说的分明,妹妹这样的年纪,能说出这番话来,惜不为一男儿身,否则也必有指点江山的一日。” 宝钗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憋住,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林思衡也呵呵一笑,腆着脸将椅子往宝钗那里挪了挪,小意道: “妹妹可是不生气了?” 宝钗收回目光,没再躲开,只是低下头来,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低声道: “你你既明白我的性情,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那日我我们你也不该这般随意轻贱于我” 自那日夜里,林思衡借着“醉酒”,顺水推舟的揭穿了宝钗的心思,又趁着宝钗不备,有了些肌肤之亲,宝钗便明白,虽前路仍有重重阻碍,自己却已不可能再做他想。 母亲的心意如何?姨父姨妈又做何想?贾家与薛家是关系如何?甚至还有王家那边 这许多事,她这些日子也不知想了多少回了,只是不去与人说罢了。 她既盼着能与良人相守终生,又怕自己只被视作一玩物,如此患得患失,方有先前一番举动。 林思衡既明白她这番心绪,身子微微前倾,握住宝钗放在桌上的葇荑,宝钗又微微一颤,神色一凝,却没有挣开,只是杏眸莹润,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林思衡心中一笑,将宝钗那只手牵着,抵着自己的胸口,深情款款道: “我明白,我明白妹妹的心意,只因妹妹有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之质,令我凡夫俗子,思之难忘,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故一时情难自禁,倘若有半分轻贱之意,今日愿指天为誓,上有三尺神明为鉴,管叫我不得” 如今时节,终究不比后世,这誓言二字依旧颇有分量,林思衡发动了男人的通用伎俩,开始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果然成效显着。 宝钗一听这话,便吓了一跳,不待他将话说完,赶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掩在他嘴上,神色惶然道: “你你快别胡说!我信你就是了!” 宝钗只是不愿被他轻视,可林思衡若真有个好歹,宝钗自问自己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倘若真毒誓真有应验的时候,倒还不如就应在她身上才好 林思衡面上依旧一片真诚,顺势又将宝钗这只手捉住,浅浅一吻,轻笑道: “那妹妹是不怪我了?” 宝钗被他这样闹了一通,那点儿气早也已经消了,无奈道: “我并不曾怪你呀!” 林思衡方才在她掌心亲那一下,宝钗虽有些羞涩,只因心中感动未消,一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林思衡居然没完没了起来,宝钗终于还是受不住了,猛的把手又抽回来,背到身后去,又瞪他一眼。 林思衡嬉笑两声,故意作起无赖来: “妹妹方才说的不怪我,难道竟是假的?” 宝钗胸膛一阵起伏,虽知林思衡居心不良,可这气才消了去,一时也难再生得起来,只是低低的啐了一声: “呸,登徒子!” 口中虽在啐骂,然而面上却分明已是玉颜酡红,鲜妍明媚,低垂螓首,眼神闪躲,不胜娇羞。 林思衡本就瞧得欢喜,况且宝钗本就生得稍显丰润,她如今这样背着手,便更显得高耸挺拔,夺人眼球。 他早就想着要慢慢改一改宝钗心中那些条条框框,眼见机会难得,自然把握机会,得寸进尺,轻轻伸手一拉,宝钗猝不及防间,便已飘然入怀,被他搂住纤腰,紧紧环于膝上。 “诶呀!你!你又做什么?快放开” 林思衡自然是不肯放的,一手轻轻抚着宝钗莹润雪腻的面颊,双眸对视,眼中深情流露: “妹妹便是要打我骂我,我也认了,只求妹妹一件事,千万别离开我” 宝钗原本尚在挣扎,却又听他言辞恳切,竟似都有些哀求之意,忍不住心中一软,脑子一懵,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 “好” 林思衡面上便显出几分喜色来,低下头来,缓缓逼近过去,宝钗也渐渐双目微阖,贝齿轻启,心驰神荡,任其恣意,只在稍有空暇之时,隐隐听见一声低喃: “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钗忽觉凉意,这才猛然将他推开,赶紧逃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心跳如擂鼓一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林思衡灿然一笑,依旧握住宝钗葇荑,轻声道: “妹妹放心,能得妹妹一片真心,林某幸甚,定不相负。” 宝钗闻言,依旧只是侧坐着身子,系好胸扣,整理裙钗,心中羞喜彷徨交杂在一起,叫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少顷定了定神,方才稍稍转过身来,杏眸如水,面带桃红,仍旧躲开目光,不敢看他,只是朱唇轻启,似喜似嗔道: “林大哥你你方才怎能这样对我?” 林思衡闻言,又忍不住目光下移,见宝钗仍旧以手掩在胸前,遮挡的严严实实,不免有些可惜,轻咳一声道: “妹妹勿惊,我只是想瞧瞧妹妹那块金锁” 话音刚落,便又被宝钗瞪了一眼,他方才趁着宝钗情迷,逞足了口舌之利,如今再这般胡说,便哪怕换作是迎春,那也是不肯信的。 这会儿回过神来,宝钗自己都不敢想方才自己方才所行的那些事,是何等的荒唐出格。 ‘怎么就迷了心窍,居然真听他的,竟还用手捧着’ 《女则》《女戒》这一类的书,宝钗也是熟读的,并常以此来规矩自己的言行,不料只一时情动,竟就犯了个彻底。 宝钗不敢再做回想,更不敢再和他单独待在一块儿了,竟难得的赶起人来,偏过头去,小声道: “你你还有事?” 林思衡讪笑道: “我还想着陪姨妈和妹妹一块用些酒菜” “今日今日哥哥事多,恐怕不便。” “那便罢了,正好也还有些事需我处理,这便先回去,妹妹不必多想,若有什么为难的,只管告诉我,且代我与姨妈作别。” 宝钗仍旧不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待林思衡离了屋子,宝钗脑子里头依旧乱糟糟的,“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桑中之约”这些个成语典故就在她脑子里不停的涌现出来。 她一向是最鄙弃这些逾矩失礼之事的,如今自己反倒也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真叫她生平头一回都有些痛恨自己读多了书,一时间竟都有些羞愤欲绝之意,然而末了也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终究都已经如此了,除了就这么一条道儿的走下去,又还能如何呢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如此胡思乱想一通,方才稍稍平息了下去,宝钗忽的又眉头一皱,只觉外头安静的有些不正常,林大哥都已经走了,自己那两个丫鬟怎么这么久还没个人影 第629章 誓不相负 林思衡自是不吝夸赞,好生吹捧一通,直教宝钗自己都听不下去,苦笑一声,嗔他道: “我不过看了些不着调的书,信口胡诌两句罢了,又能有多少真见识,只怕林大哥心里尚在笑话我不知深浅,又何必故作姿态,却叫我下不来台。” 林思衡连连摇头,一本正经: “似这样一番见解,多少庸碌朝臣,被那金银权色迷了眼睛,也难说的分明,妹妹这样的年纪,能说出这番话来,惜不为一男儿身,否则也必有指点江山的一日。” 宝钗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憋住,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林思衡也呵呵一笑,腆着脸将椅子往宝钗那里挪了挪,小意道: “妹妹可是不生气了?” 宝钗收回目光,没再躲开,只是低下头来,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低声道: “你你既明白我的性情,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那日我我们你也不该这般随意轻贱于我” 自那日夜里,林思衡借着“醉酒”,顺水推舟的揭穿了宝钗的心思,又趁着宝钗不备,有了些肌肤之亲,宝钗便明白,虽前路仍有重重阻碍,自己却已不可能再做他想。 母亲的心意如何?姨父姨妈又做何想?贾家与薛家是关系如何?甚至还有王家那边 这许多事,她这些日子也不知想了多少回了,只是不去与人说罢了。 她既盼着能与良人相守终生,又怕自己只被视作一玩物,如此患得患失,方有先前一番举动。 林思衡既明白她这番心绪,身子微微前倾,握住宝钗放在桌上的葇荑,宝钗又微微一颤,神色一凝,却没有挣开,只是杏眸莹润,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林思衡心中一笑,将宝钗那只手牵着,抵着自己的胸口,深情款款道: “我明白,我明白妹妹的心意,只因妹妹有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之质,令我凡夫俗子,思之难忘,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故一时情难自禁,倘若有半分轻贱之意,今日愿指天为誓,上有三尺神明为鉴,管叫我不得” 如今时节,终究不比后世,这誓言二字依旧颇有分量,林思衡发动了男人的通用伎俩,开始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果然成效显着。 宝钗一听这话,便吓了一跳,不待他将话说完,赶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掩在他嘴上,神色惶然道: “你你快别胡说!我信你就是了!” 宝钗只是不愿被他轻视,可林思衡若真有个好歹,宝钗自问自己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倘若真毒誓真有应验的时候,倒还不如就应在她身上才好 林思衡面上依旧一片真诚,顺势又将宝钗这只手捉住,浅浅一吻,轻笑道: “那妹妹是不怪我了?” 宝钗被他这样闹了一通,那点儿气早也已经消了,无奈道: “我并不曾怪你呀!” 林思衡方才在她掌心亲那一下,宝钗虽有些羞涩,只因心中感动未消,一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林思衡居然没完没了起来,宝钗终于还是受不住了,猛的把手又抽回来,背到身后去,又瞪他一眼。 林思衡嬉笑两声,故意作起无赖来: “妹妹方才说的不怪我,难道竟是假的?” 宝钗胸膛一阵起伏,虽知林思衡居心不良,可这气才消了去,一时也难再生得起来,只是低低的啐了一声: “呸,登徒子!” 口中虽在啐骂,然而面上却分明已是玉颜酡红,鲜妍明媚,低垂螓首,眼神闪躲,不胜娇羞。 林思衡本就瞧得欢喜,况且宝钗本就生得稍显丰润,她如今这样背着手,便更显得高耸挺拔,夺人眼球。 他早就想着要慢慢改一改宝钗心中那些条条框框,眼见机会难得,自然把握机会,得寸进尺,轻轻伸手一拉,宝钗猝不及防间,便已飘然入怀,被他搂住纤腰,紧紧环于膝上。 “诶呀!你!你又做什么?快放开” 林思衡自然是不肯放的,一手轻轻抚着宝钗莹润雪腻的面颊,双眸对视,眼中深情流露: “妹妹便是要打我骂我,我也认了,只求妹妹一件事,千万别离开我” 宝钗原本尚在挣扎,却又听他言辞恳切,竟似都有些哀求之意,忍不住心中一软,脑子一懵,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 “好” 林思衡面上便显出几分喜色来,低下头来,缓缓逼近过去,宝钗也渐渐双目微阖,贝齿轻启,心驰神荡,任其恣意,只在稍有空暇之时,隐隐听见一声低喃: “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钗忽觉凉意,这才猛然将他推开,赶紧逃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心跳如擂鼓一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林思衡灿然一笑,依旧握住宝钗葇荑,轻声道: “妹妹放心,能得妹妹一片真心,林某幸甚,定不相负。” 宝钗闻言,依旧只是侧坐着身子,系好胸扣,整理裙钗,心中羞喜彷徨交杂在一起,叫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少顷定了定神,方才稍稍转过身来,杏眸如水,面带桃红,仍旧躲开目光,不敢看他,只是朱唇轻启,似喜似嗔道: “林大哥你你方才怎能这样对我?” 林思衡闻言,又忍不住目光下移,见宝钗仍旧以手掩在胸前,遮挡的严严实实,不免有些可惜,轻咳一声道: “妹妹勿惊,我只是想瞧瞧妹妹那块金锁” 话音刚落,便又被宝钗瞪了一眼,他方才趁着宝钗情迷,逞足了口舌之利,如今再这般胡说,便哪怕换作是迎春,那也是不肯信的。 这会儿回过神来,宝钗自己都不敢想方才自己方才所行的那些事,是何等的荒唐出格。 ‘怎么就迷了心窍,居然真听他的,竟还用手捧着’ 《女则》《女戒》这一类的书,宝钗也是熟读的,并常以此来规矩自己的言行,不料只一时情动,竟就犯了个彻底。 宝钗不敢再做回想,更不敢再和他单独待在一块儿了,竟难得的赶起人来,偏过头去,小声道: “你你还有事?” 林思衡讪笑道: “我还想着陪姨妈和妹妹一块用些酒菜” “今日今日哥哥事多,恐怕不便。” “那便罢了,正好也还有些事需我处理,这便先回去,妹妹不必多想,若有什么为难的,只管告诉我,且代我与姨妈作别。” 宝钗仍旧不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待林思衡离了屋子,宝钗脑子里头依旧乱糟糟的,“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桑中之约”这些个成语典故就在她脑子里不停的涌现出来。 她一向是最鄙弃这些逾矩失礼之事的,如今自己反倒也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真叫她生平头一回都有些痛恨自己读多了书,一时间竟都有些羞愤欲绝之意,然而末了也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终究都已经如此了,除了就这么一条道儿的走下去,又还能如何呢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如此胡思乱想一通,方才稍稍平息了下去,宝钗忽的又眉头一皱,只觉外头安静的有些不正常,林大哥都已经走了,自己那两个丫鬟怎么这么久还没个人影 第630章 旁敲侧击 “莺儿?莺儿!” 宝钗连唤了好几声,才听着外头渐渐有些脚步声,然后便见着莺儿两手空空,故作疑惑的推门进来,嘴里还问道: “姑娘叫我?” 宝钗抬眼一瞧,本就一肚子“闷气”,这下更是添出一股子无名火来,咬牙道: “人都走了!你倒的茶呢?!” 莺儿一个激灵,见宝钗神色不善,身子都矮了一截: “这姑娘别恼,我这就去倒,这就去倒!” 说着便又倒退着往门外去,她也不是个傻的,迈过门槛,撒腿便跑,不一会儿便果真沏了一壶热茶来,面上堆着傻笑,一脸讨好的给宝钗斟了。 宝钗却懒得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瞪了莺儿一眼,然后便指指一旁的镜子,莺儿先是一愣,往镜子前头一照,便暗暗叫苦,情知怪不得自家姑娘又生起气来,果真是没蒙混得过去。 这镜中的莺儿,身上的衣着倒罢了,不曾有太多的异样,独独头发却变得乱糟糟的,像是被谁抓按过似的,还有一缕鬓发顺着脸颊,黏着香汗贴在唇角,瞧着便更有些异样。 ‘都怪伯爷!方才那样用力按着人家的脑袋,这下可好!’ 莺儿心里一虚,好在心知自家姑娘怕也不会多做发落,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 “这方才听姑娘唤我,跑的急了些,乱了齐整,求姑娘别怪罪,奴婢知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赶忙对着镜子整理起来,宝钗斜过去一眼,哪里还不知道莺儿这丫头是在扯谎,只是若再追究下来,怕是要叫自己也没了脸面,便只教训了一句: “若叫旁人瞧见,早晚丢了你自己的小命!” 莺儿连连讨饶,宝钗哼了一声,又疑惑道: “怎么就你一个?文杏呢?跑哪儿去了?” 莺儿身子一僵,照着镜子不敢回头,顿了好一会儿,方才一脸无辜的笑道: “我我不知道呀,想是想是跑去什么地方偷懒去了?姑娘别气,等她来了,我替姑娘教训她,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 宝钗见这丫头笑得一脸蠢样,又忍不住吸了口气,情不自禁的握住拳头,心里已有了些揣测,也懒得叫人去找了,只是冷笑道: “还教训什么?只怕你们是都有了靠山,我也管不得你们了,往后也别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只求别叫你们害了我,我便要烧高香了!” 莺儿知道自家姑娘有多聪明,也不敢多做辩解,只得悄悄吐了吐舌头,在心里暗暗替文杏祈祷起来: ‘好妹妹,咱们说好了的,这机会我可是留给你了只是姑娘这边,你还是好自为之,姐姐我可已经尽了力了~’ 宝钗这边尚在暗自气恼自己两个丫鬟不规矩,不一会儿,又见薛姨妈匆匆找来,当头问了一句: “伯爷人呢?被你哥哥闹的烦了神,可真是把人给怠慢了。” 宝钗忙道: “林大哥方才说是有事,已先回去了,妈妈不必担心,林大哥生性宽和,哪里会计较这些。哥哥的事,可都妥当了?他既然闹着要走,性子又鲁莽,妈妈还需挑些信得过的老人跟着打点才好。” 薛姨妈便点点头: “人倒是挑了几个,只是终究放心不下,你说你哥哥,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操过半天的心?又自小不曾离了我跟前,他这要再外头闹出些什么事来,离的远了,咱们怕连救也救不得。” 宝钗也苦笑道: “总归是要有这一日,妈妈难道还能管他一辈子?哥哥此番肯奔着正事去,总是件好事。” 所谓知子莫若母,薛姨妈闻言便冷笑道: “他哪里是要去做什么正事,无非是知道自己在京里闯了祸,又听说他二舅舅要回来,怕要挨责打,故意躲出去罢了。” “二舅舅何时回来?” “说是快了,你表姐那儿也得着完婚呢,定了也有两年了,不好再耽搁,咱们还得再备着一份礼你这衣裳怎么湿了?” 宝钗还在想着王子腾的事,陡然听母亲问了一句,心里也是一惊,低头瞧了瞧,果然便见着自已胸前慢慢洇出些湿痕。 她在这屋子里头待着,身上穿的单薄了些,即便还有一层里衣隔着,无奈那歹人却似乎尤其喜爱,下足了功夫,她只顾着赶人,也没来得及擦拭。 贴身的小衣沾了水,紧紧粘着皮肉上,本就有些难受,方才又被两个丫鬟的事气的分了心,又忘了更换,这会儿竟从里头浸出些印记来。 宝钗这下也不由得心虚起来,忙用手遮掩着,面上悄然一红,头也不抬道: “刚觉得有些口渴,倒了杯茶喝,许是急切了些” 薛姨妈“哦”了一声,又瞧了瞧宝钗遮掩的位置,眼皮子一颤,低声道: “这倒没什么,等下换身衣裳就是了唉,说来衡哥儿倒是个有本事的,小小的年纪,竟然文武双全,手里又掌着兵马,偌大权势,满京城谁不让着他些。 要是你哥哥能有他一分的能耐,真叫我死了都甘心了” 宝钗心尖儿一抖: “林林大哥自是这世上少有的人杰,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母亲也不必如此焦虑,待哥哥再年长些,自然便知进益了。” 薛姨妈盯着宝钗的面色,笑道: “话是这样说,我只可惜,这衡哥儿早早的与林丫头定了亲事,也不知叫京里多少人家怄得半夜里都睡不着。 不过林丫头家里有底子,林大人眼下又是二品的大员,身份上也般配,像咱们家怕是就差了些,不然你哥哥往后若有他照应着,那我也不用操心了。” 宝钗心里一酸,低声道: “妈妈怎么与我说起这些来了?” 薛姨妈仍旧笑道: “不过是咱们娘俩私下里谈谈心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要说起来,咱们薛家祖上也是生发过的,如今虽然差了些,又有亲戚们帮衬着,也还不至于立不住脚,倒还不用拿咱们薛家的女儿去攀龙附凤的受什么委屈。 宝玉近些日子不是在国子监里头读书?这功课上是忙碌了些,倒少往这儿来了。 还是功课要紧,这孩子自小便聪明,等再念几年书,怕也要长进了,老太太又拿他当心尖子上的肉来疼,西府也不缺门路,我看那孩子早晚也是要着官衣的。 我的儿,你看你娘这话,可有些道理?” 第630章 旁敲侧击 “莺儿?莺儿!” 宝钗连唤了好几声,才听着外头渐渐有些脚步声,然后便见着莺儿两手空空,故作疑惑的推门进来,嘴里还问道: “姑娘叫我?” 宝钗抬眼一瞧,本就一肚子“闷气”,这下更是添出一股子无名火来,咬牙道: “人都走了!你倒的茶呢?!” 莺儿一个激灵,见宝钗神色不善,身子都矮了一截: “这姑娘别恼,我这就去倒,这就去倒!” 说着便又倒退着往门外去,她也不是个傻的,迈过门槛,撒腿便跑,不一会儿便果真沏了一壶热茶来,面上堆着傻笑,一脸讨好的给宝钗斟了。 宝钗却懒得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瞪了莺儿一眼,然后便指指一旁的镜子,莺儿先是一愣,往镜子前头一照,便暗暗叫苦,情知怪不得自家姑娘又生起气来,果真是没蒙混得过去。 这镜中的莺儿,身上的衣着倒罢了,不曾有太多的异样,独独头发却变得乱糟糟的,像是被谁抓按过似的,还有一缕鬓发顺着脸颊,黏着香汗贴在唇角,瞧着便更有些异样。 ‘都怪伯爷!方才那样用力按着人家的脑袋,这下可好!’ 莺儿心里一虚,好在心知自家姑娘怕也不会多做发落,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 “这方才听姑娘唤我,跑的急了些,乱了齐整,求姑娘别怪罪,奴婢知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赶忙对着镜子整理起来,宝钗斜过去一眼,哪里还不知道莺儿这丫头是在扯谎,只是若再追究下来,怕是要叫自己也没了脸面,便只教训了一句: “若叫旁人瞧见,早晚丢了你自己的小命!” 莺儿连连讨饶,宝钗哼了一声,又疑惑道: “怎么就你一个?文杏呢?跑哪儿去了?” 莺儿身子一僵,照着镜子不敢回头,顿了好一会儿,方才一脸无辜的笑道: “我我不知道呀,想是想是跑去什么地方偷懒去了?姑娘别气,等她来了,我替姑娘教训她,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 宝钗见这丫头笑得一脸蠢样,又忍不住吸了口气,情不自禁的握住拳头,心里已有了些揣测,也懒得叫人去找了,只是冷笑道: “还教训什么?只怕你们是都有了靠山,我也管不得你们了,往后也别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只求别叫你们害了我,我便要烧高香了!” 莺儿知道自家姑娘有多聪明,也不敢多做辩解,只得悄悄吐了吐舌头,在心里暗暗替文杏祈祷起来: ‘好妹妹,咱们说好了的,这机会我可是留给你了只是姑娘这边,你还是好自为之,姐姐我可已经尽了力了~’ 宝钗这边尚在暗自气恼自己两个丫鬟不规矩,不一会儿,又见薛姨妈匆匆找来,当头问了一句: “伯爷人呢?被你哥哥闹的烦了神,可真是把人给怠慢了。” 宝钗忙道: “林大哥方才说是有事,已先回去了,妈妈不必担心,林大哥生性宽和,哪里会计较这些。哥哥的事,可都妥当了?他既然闹着要走,性子又鲁莽,妈妈还需挑些信得过的老人跟着打点才好。” 薛姨妈便点点头: “人倒是挑了几个,只是终究放心不下,你说你哥哥,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操过半天的心?又自小不曾离了我跟前,他这要再外头闹出些什么事来,离的远了,咱们怕连救也救不得。” 宝钗也苦笑道: “总归是要有这一日,妈妈难道还能管他一辈子?哥哥此番肯奔着正事去,总是件好事。” 所谓知子莫若母,薛姨妈闻言便冷笑道: “他哪里是要去做什么正事,无非是知道自己在京里闯了祸,又听说他二舅舅要回来,怕要挨责打,故意躲出去罢了。” “二舅舅何时回来?” “说是快了,你表姐那儿也得着完婚呢,定了也有两年了,不好再耽搁,咱们还得再备着一份礼你这衣裳怎么湿了?” 宝钗还在想着王子腾的事,陡然听母亲问了一句,心里也是一惊,低头瞧了瞧,果然便见着自已胸前慢慢洇出些湿痕。 她在这屋子里头待着,身上穿的单薄了些,即便还有一层里衣隔着,无奈那歹人却似乎尤其喜爱,下足了功夫,她只顾着赶人,也没来得及擦拭。 贴身的小衣沾了水,紧紧粘着皮肉上,本就有些难受,方才又被两个丫鬟的事气的分了心,又忘了更换,这会儿竟从里头浸出些印记来。 宝钗这下也不由得心虚起来,忙用手遮掩着,面上悄然一红,头也不抬道: “刚觉得有些口渴,倒了杯茶喝,许是急切了些” 薛姨妈“哦”了一声,又瞧了瞧宝钗遮掩的位置,眼皮子一颤,低声道: “这倒没什么,等下换身衣裳就是了唉,说来衡哥儿倒是个有本事的,小小的年纪,竟然文武双全,手里又掌着兵马,偌大权势,满京城谁不让着他些。 要是你哥哥能有他一分的能耐,真叫我死了都甘心了” 宝钗心尖儿一抖: “林林大哥自是这世上少有的人杰,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母亲也不必如此焦虑,待哥哥再年长些,自然便知进益了。” 薛姨妈盯着宝钗的面色,笑道: “话是这样说,我只可惜,这衡哥儿早早的与林丫头定了亲事,也不知叫京里多少人家怄得半夜里都睡不着。 不过林丫头家里有底子,林大人眼下又是二品的大员,身份上也般配,像咱们家怕是就差了些,不然你哥哥往后若有他照应着,那我也不用操心了。” 宝钗心里一酸,低声道: “妈妈怎么与我说起这些来了?” 薛姨妈仍旧笑道: “不过是咱们娘俩私下里谈谈心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要说起来,咱们薛家祖上也是生发过的,如今虽然差了些,又有亲戚们帮衬着,也还不至于立不住脚,倒还不用拿咱们薛家的女儿去攀龙附凤的受什么委屈。 宝玉近些日子不是在国子监里头读书?这功课上是忙碌了些,倒少往这儿来了。 还是功课要紧,这孩子自小便聪明,等再念几年书,怕也要长进了,老太太又拿他当心尖子上的肉来疼,西府也不缺门路,我看那孩子早晚也是要着官衣的。 我的儿,你看你娘这话,可有些道理?” 第631章 暗绝金玉 薛姨妈这一番话外之音,宝钗自是能听得明白,若是以往,以宝钗藏愚守拙,谨守礼教的性子,自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二话的。 然而到了如今这番地步,宝钗自知自己不但已心有所属,怕连身子也不能算清白了,又如何还能许给旁人? 屋内陡然沉默起来,宝钗垂着头,起先并不吭声,叫莺儿都忍不住暗暗担忧,生怕宝钗真就顺了薛姨妈的心意,却把自己给牵累了。 好在没过多久,便见宝钗面色沉静如水,仍不抬眼,低声道: “妈妈的话,自是有道理的宝兄弟的确聪慧,来日里若说他自有一番前程,这话女儿也是信的。只是倒有一桩疑虑,不知母亲可曾细想,宝兄弟究竟是何等样人? 他原是衔玉而生,老太太的心肝儿,阖府上下的凤凰,性情是极好的,温和知礼,怜香惜玉,这是他的好处。然而” 宝钗字斟酌句,缓缓摇头,见母亲不曾打断她,便接着道: “只是这‘好处’里,也藏着几分‘不足’,宝兄弟的心思,妈妈也是知道的,未免太胶着于闺阁脂粉,耽于诗词戏文之趣。 性情虽柔善,却失之于刚断,待人虽热诚,则又少了几分担当世务的筋骨,视功名仕途为‘禄蠹’,视经济文章为鄙俗,此等心性,于家于国,若真有什么事,恐怕是难指望的” 薛姨妈闻言,讪笑道: “你倒瞧得通透,只是宝玉终究还小,便有些陋习,也只算个玩笑,等再大些,多读两年书,晓得了圣贤道理,自然也就改了。” 宝钗也苦笑起来,叹息道: “妈妈难道不知,有句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玉自小就在这富贵窝里,养成这般性子,哪里就能说改就改了 女儿虽是个愚钝的,也知男儿家立身处世,终究要以‘修身齐家’为本,宝兄弟这般品性,便如美玉置于锦绣匣中,若是只拿来赏玩,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倘若将来,要寄望他支撑门楣,恐怕又难了终究宝兄弟的性情还是太软弱了些。 若是强求,只怕将来反生怨怼,不如只守着这亲戚情分,不近不远,反倒彼此能得个清净长久。 不然,倘若一时因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念头,行差踏错的,反倒失了如今这份亲厚,岂非得不偿失? 其间情由,妈妈还当细细思量才是。” 薛姨妈扯扯嘴角,要说世情往来应酬,薛姨妈自知,自己或许还算多了些经验,可若是计较起这些道理来,那是拗不过自家闺女的。 一时竟无言以对,反倒也觉得宝钗所言有理,更已明白,自家这宝贝女儿,怕是已拿定了主意,这一腔心思,是难落在宝玉身上了。 这可怎生是好衡哥儿好当然是好的,若是没定亲,我自然早打听着了到得今日,总不能真叫宝丫头做个妾室,这也太失了脸面 思来想去,薛姨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要说起来,她是做母亲的,自然能做得主,可宝钗打小便主意极正,又通情理,薛姨妈还真就拗不过她。 又瞧了宝钗好几眼,见宝钗这会儿还遮掩着胸口那点湿痕,愈发笃定了些,半晌道: “府里头人多口杂,便是咱们这梨香院里头,也常有人来往的,却不比在自家清净,你素日是最知礼的,与姊妹兄弟们往来,娘一向放心。 只是你到底还年轻,有些事情,怕是不好逾越了,惹了闲话,反倒连累了你自个儿,还是得讲个周全体面为要你是极聪慧的,想来也不用娘细说。” 宝钗微微一颤,面色却始终沉静,不见有什么波澜,轻声附和道: “女儿自然省得,妈妈放心就是,岂敢有半分逾矩之行?便是宝兄弟来这儿做客,女儿向来也都是以礼相待,字字句句,便拿到老太太跟姨妈面前去回话,也是无妨的。”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道: “你这般说,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宝玉那头我自是不担心,只怕罢了,总归你心里有个分寸就好,你坐着,我还得见几个老掌柜,替你哥哥操持着。” 说罢便又出去,宝钗忙起身相送,待薛姨妈走的远了,宝钗方才海松了一口气,她自然明白,母亲方才必是起了疑心,那歹人只顾着自己,却害得我来受这一番牵累,好在算是遮掩过去 宝钗暗啐一口,依旧掩着胸口,不敢将手拿下来,横了在一旁装木头的莺儿一眼,便要入内更衣。 却正赶着文杏跑回来,宝钗见她也面红耳赤,身上衣服又多了许多褶皱,更有些气恼,瞪了文杏一眼,冷飕飕的留下句话: “且跪着,等我叫你。” 说罢便往里头去,文杏呆了一呆,不敢多问,扑通跪倒,隐晦的朝莺儿投去求救的目光,莺儿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敢多话,只得装作视而不见,低着头往里间去,服侍宝钗更衣。 只留文杏一个人跪在外间,一边提心吊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又想着方才在耳房里那些旖旎花样,又觉一阵酸麻羞臊,不自觉的绷紧了两腿。耳边隐隐约约听着里头莺儿跟宝钗说话: “姑娘咱们何时再搬回到蘅芜苑去大爷不是都养好了,这还闹着要出门呢” “怎么?难道在梨香院里头委屈了你不成?” “那倒不是,只要跟着姑娘,在哪儿不能算是好日子只是这梨香院里头,往来宾客是多了些,咱们家那些掌柜伙计,多要往这儿来的,是少了些清净,也也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 “你!且过两日再说,生怕我耽误了你不成?文杏那丫头,可是你挑唆的?” “姑娘这可冤枉我了,我哪里有那本事,分明是她自己乐意再说了,伯爷这样的人,谁还能不喜欢,姑娘你自己不也是” “你还胡说!这衣服,你别交给那些粗使嬷嬷,自个人拿去接水洗了,可明白?” “嘿嘿,姑娘放心就是了,莺儿自然知道的~断不叫人发现就是了,若真有人问起,莺儿只说是自己的就是了~” “呸!你的我的,又有什么区别闹出什么话来,你就仔细着!” 第631章 暗绝金玉 薛姨妈这一番话外之音,宝钗自是能听得明白,若是以往,以宝钗藏愚守拙,谨守礼教的性子,自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二话的。 然而到了如今这番地步,宝钗自知自己不但已心有所属,怕连身子也不能算清白了,又如何还能许给旁人? 屋内陡然沉默起来,宝钗垂着头,起先并不吭声,叫莺儿都忍不住暗暗担忧,生怕宝钗真就顺了薛姨妈的心意,却把自己给牵累了。 好在没过多久,便见宝钗面色沉静如水,仍不抬眼,低声道: “妈妈的话,自是有道理的宝兄弟的确聪慧,来日里若说他自有一番前程,这话女儿也是信的。只是倒有一桩疑虑,不知母亲可曾细想,宝兄弟究竟是何等样人? 他原是衔玉而生,老太太的心肝儿,阖府上下的凤凰,性情是极好的,温和知礼,怜香惜玉,这是他的好处。然而” 宝钗字斟酌句,缓缓摇头,见母亲不曾打断她,便接着道: “只是这‘好处’里,也藏着几分‘不足’,宝兄弟的心思,妈妈也是知道的,未免太胶着于闺阁脂粉,耽于诗词戏文之趣。 性情虽柔善,却失之于刚断,待人虽热诚,则又少了几分担当世务的筋骨,视功名仕途为‘禄蠹’,视经济文章为鄙俗,此等心性,于家于国,若真有什么事,恐怕是难指望的” 薛姨妈闻言,讪笑道: “你倒瞧得通透,只是宝玉终究还小,便有些陋习,也只算个玩笑,等再大些,多读两年书,晓得了圣贤道理,自然也就改了。” 宝钗也苦笑起来,叹息道: “妈妈难道不知,有句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玉自小就在这富贵窝里,养成这般性子,哪里就能说改就改了 女儿虽是个愚钝的,也知男儿家立身处世,终究要以‘修身齐家’为本,宝兄弟这般品性,便如美玉置于锦绣匣中,若是只拿来赏玩,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倘若将来,要寄望他支撑门楣,恐怕又难了终究宝兄弟的性情还是太软弱了些。 若是强求,只怕将来反生怨怼,不如只守着这亲戚情分,不近不远,反倒彼此能得个清净长久。 不然,倘若一时因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念头,行差踏错的,反倒失了如今这份亲厚,岂非得不偿失? 其间情由,妈妈还当细细思量才是。” 薛姨妈扯扯嘴角,要说世情往来应酬,薛姨妈自知,自己或许还算多了些经验,可若是计较起这些道理来,那是拗不过自家闺女的。 一时竟无言以对,反倒也觉得宝钗所言有理,更已明白,自家这宝贝女儿,怕是已拿定了主意,这一腔心思,是难落在宝玉身上了。 这可怎生是好衡哥儿好当然是好的,若是没定亲,我自然早打听着了到得今日,总不能真叫宝丫头做个妾室,这也太失了脸面 思来想去,薛姨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要说起来,她是做母亲的,自然能做得主,可宝钗打小便主意极正,又通情理,薛姨妈还真就拗不过她。 又瞧了宝钗好几眼,见宝钗这会儿还遮掩着胸口那点湿痕,愈发笃定了些,半晌道: “府里头人多口杂,便是咱们这梨香院里头,也常有人来往的,却不比在自家清净,你素日是最知礼的,与姊妹兄弟们往来,娘一向放心。 只是你到底还年轻,有些事情,怕是不好逾越了,惹了闲话,反倒连累了你自个儿,还是得讲个周全体面为要你是极聪慧的,想来也不用娘细说。” 宝钗微微一颤,面色却始终沉静,不见有什么波澜,轻声附和道: “女儿自然省得,妈妈放心就是,岂敢有半分逾矩之行?便是宝兄弟来这儿做客,女儿向来也都是以礼相待,字字句句,便拿到老太太跟姨妈面前去回话,也是无妨的。”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道: “你这般说,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宝玉那头我自是不担心,只怕罢了,总归你心里有个分寸就好,你坐着,我还得见几个老掌柜,替你哥哥操持着。” 说罢便又出去,宝钗忙起身相送,待薛姨妈走的远了,宝钗方才海松了一口气,她自然明白,母亲方才必是起了疑心,那歹人只顾着自己,却害得我来受这一番牵累,好在算是遮掩过去 宝钗暗啐一口,依旧掩着胸口,不敢将手拿下来,横了在一旁装木头的莺儿一眼,便要入内更衣。 却正赶着文杏跑回来,宝钗见她也面红耳赤,身上衣服又多了许多褶皱,更有些气恼,瞪了文杏一眼,冷飕飕的留下句话: “且跪着,等我叫你。” 说罢便往里头去,文杏呆了一呆,不敢多问,扑通跪倒,隐晦的朝莺儿投去求救的目光,莺儿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敢多话,只得装作视而不见,低着头往里间去,服侍宝钗更衣。 只留文杏一个人跪在外间,一边提心吊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又想着方才在耳房里那些旖旎花样,又觉一阵酸麻羞臊,不自觉的绷紧了两腿。耳边隐隐约约听着里头莺儿跟宝钗说话: “姑娘咱们何时再搬回到蘅芜苑去大爷不是都养好了,这还闹着要出门呢” “怎么?难道在梨香院里头委屈了你不成?” “那倒不是,只要跟着姑娘,在哪儿不能算是好日子只是这梨香院里头,往来宾客是多了些,咱们家那些掌柜伙计,多要往这儿来的,是少了些清净,也也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 “你!且过两日再说,生怕我耽误了你不成?文杏那丫头,可是你挑唆的?” “姑娘这可冤枉我了,我哪里有那本事,分明是她自己乐意再说了,伯爷这样的人,谁还能不喜欢,姑娘你自己不也是” “你还胡说!这衣服,你别交给那些粗使嬷嬷,自个人拿去接水洗了,可明白?” “嘿嘿,姑娘放心就是了,莺儿自然知道的~断不叫人发现就是了,若真有人问起,莺儿只说是自己的就是了~” “呸!你的我的,又有什么区别闹出什么话来,你就仔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