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长媳》 第1章 她是谁? “苏姑娘,您准备准备,咱们要靠岸了。” 听到老船夫的召唤,苏萤紧了紧身上的旧斗篷,挽着包袱,走出船舱。 忽觉面上有些疼,她伸手一探,竟是细细小小的雪粒子,夹杂着冰,打在脸上。 江南天暖雪少,她幼时曾见过一回雪,只记得那雪娇弱得像闺中娇养的千金,细细白白,落地便化,极是金贵。 原以为京城的雪不过是大一些,没曾想竟是如小小石子一般,带着股狠劲,似乎不太欢迎她这位投亲之女的到来。 不久后,船便停在了渡口。 她踏着木板,走上一级级铺着薄雪的石阶,没走几步,脚上的软底绣鞋便湿透了,里袜贴着脚,又湿又冻。 临行前,外祖母担心她初到京城,受不住寒气。特意又多缝了一层鞋面,没曾想,却还是没能护着暖,她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若不是急事或是公事,寻常人家等闲不会上京。渡口人稀,只有几名挑夫来来往往。苏萤上了岸后,稍稍一望,便瞧见了停在街角处的一辆半旧马车。 一名老仆立于马车一侧,正抖落着帽上的雪,可见也是才到。 见她走近,老仆问道:“姑娘,可是乐清容家来的?” 容家是她的外祖家,她此番进京投靠之人,便是杜府寡居多年的二夫人——她的亲姨母容若兰。 苏萤外祖容安礼,曾任翰林院侍讲,当年因在朝堂直谏权臣,被罢官免职,遂举家返乡。如今,外祖在雁荡山脚下,传道授业已廿十余载,门下学生有若干在朝为官,老人家虽无官身,但依旧在江南士林中享有清誉。 正因如此,当继母林氏企图将她许配给乐清富商做继室之时,她便悄悄托丫鬟传信。之后,外祖母借着容家尚存的微势,施压于父亲苏建荣,才得以“京城姨母对她颇为思念”为由,将她“借”了出来。 “杜府是大夫人当家,你姨母寡居多年,早已不问府中之事。这次为着你,特地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你到了那边,要多忍让些,莫叫你姨母为难。你外祖也给京城的几位旧门生去了信。咱们哪,不求找个富贵人家,只求寻个明事理的,否则,” 外祖母的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但是苏萤却听懂了,若是在京城没相看上,回去乐清便真由不得她了。 马车轱辘吱吱呀呀地撵着薄雪,经过闹市,穿过街巷,终于到了姨母所在的杜府。 马车刚停,便听到车外有人在问:“苏姑娘可是到了?” 苏萤听声,便立刻撩起车帘,自行下车。 只见一仆妇,穿着颇为讲究,一身藏青色绸缎袄子配同色暗花裙,双手腕上带着一副赤金小口手镯,看人的眼神也带着分寸,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主还是仆。 苏萤上前,施了半礼,道了声:“嬷嬷好!” 只见那仆妇身子未动,嘴上却哎呀呀地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姑娘给老婆子我行礼呢?” 苏萤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并做对了。 马车是在角门停下的。显然,杜府只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外姓远亲。虽然这仆妇穿着打扮不俗,可到底是在角门候着她多时。可见,她应是当家主母身边颇有头脸的嬷嬷,故而她喊了声嬷嬷,还行了半礼,以示敬重。 “苏姑娘好,老婆子我是大太太身边伺候的。家里那口子名唤杜顺,原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如今管着前院些许杂事。姑娘看得起,唤我一声李嬷嬷便可。太太让我给您带话,姑娘一路辛苦,太太就不扰您与二太太姨甥俩见面了。待明日,您歇息好了,再见便是。” 李嬷嬷眉眼带笑,说话客客气气,一句话乍听上去,让人颇觉得大夫人极是替人着想。可仔细一品,便咂摸出些被慢待的味道来。 “请嬷嬷代苏萤给大太太道谢,多谢太太体恤,苏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好好收拾干净,明日再拜见太太和老太太。 说着便又行了个礼,只是这礼与方才的不同。她双膝微屈,拢袖欠身,面朝李嬷嬷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全礼。 李嬷嬷偏了偏身,待苏萤行完礼后,客气道:“姑娘的心意,老婆子我一定带到。” 谁知这一幕,恰被刚回府的杜府独子杜衡看了个正着。 昨夜,几位同年设文会,品读旧卷、评策论文,直至三更。因雪夜灯暗,众人索性留宿主家。故杜衡才于清晨踏雪而归,方穿过影壁,便在外院远远瞧见,角门偏道处,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女子,正朝着母亲身边的李嬷嬷恭恭敬敬地行礼。 角门为一府次门,向来是仆从或货物的出入之处。家中若是有客,从来只走正门,以示敬重。这女子打扮实在不似个在角门进出之人,可她居然朝着李嬷嬷施以全礼。杜衡微微皱眉,只觉得倒反天罡,不合礼数。 于是,他微微一滞,转头问向身后的小厮:“她是谁?” 这小厮名唤清泉,是杜衡自幼使唤的书童。 昨日清泉便跟着公子进出,府里发生什么,他怎会知晓?公子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好在他生性机敏,顺着公子远眺之处望去,方才明了,公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角门那边的陌生女子。于是他机灵地跑去门房,不消几息的功夫,便带了回话:“说是二太太老家的外甥女,来咱府上借住的。” 二婶的外甥女,来借住的? 杜衡一怔,再次望去,角门偏道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他便作罢,昨日彻夜未归,还是尽快回房梳洗,早些去向祖母、母亲请安为好。 第2章 礼起波澜 杜衡刚踏进西院,丫鬟春暖便迎了上来:“公子回来的正正好,太太才让雪鸢过来问您呢。” 杜衡点头,道:“母亲可是有急事寻我?” 三年前,杜衡秋闱一举夺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本欲在来年春闱大展拳脚之际,时任礼部侍郎的父亲因病离世,母亲程氏消沉过一段不短的日子。这三年,他为守孝未曾赴考,闭门谢客,直至今夏,守孝期满,才复又备考。 如今距下一轮的春闱尚有一年多时日,程氏显然比他更是看重上心。 昨日的品文会,他早已知会过母亲,听春暖提起母亲差人来问,便想着是否有事。 春暖摇头,笑着解释道:“太太就是看您回来了没有?” 她回着话,手上也不停,利落地替自家公子换上干净常服,又吩咐小丫头去端一盆热水。 因不想让母亲担心,杜衡简单梳洗后,便去了东院。 程氏才听得雪鸢的禀报,想着外头雪未化,路太滑,还有些担心,谁知儿子竟这么快便回了。 也是,衡哥儿自小就没怎么让她操过心。三岁开蒙,七岁便会作文,十二岁位列案首,十五岁中得解元。本以为能再接再厉,于第二年春闱蟾宫折桂,谁料夫君竟因急病离世。 那一年于她,简直是大厦倾覆,天崩地裂,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好在衡哥儿在这千难万难之际,闭门谢客,稳住了她与整个杜府。 守孝整整三年,时光匆匆流逝,作为母亲,她一则感念儿子的孝心,二也为儿子未能一展鸿图而遗憾。故而,她格外看重接下来的这一年备考,不愿有任何纷扰让他分心。 因此,在弟媳容氏请求她允许老家的外甥女来杜府暂住之时,她颇有一些犹豫不决。 那日,向来在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弟媳容氏,带着礼匣上了东院。 程氏请容氏上座,方一坐下,容氏便将礼匣推至程氏面前,道:“衡哥儿原就是文曲星下凡,我这出自前朝名士手抄的《策读精解》只是锦上添花之物,权当给衡哥儿解闷。” 朝廷官员出自江南者甚多,弟媳容氏的父亲在江南门生者众,且颇有清誉,程氏自是知晓容氏口中轻描淡写之物实则千万金也未必求得,容氏这礼着着实实送到了程氏的心坎上。 容氏行事聪慧,进退有度。自一向体弱的二叔故去后,她便以进门一年未曾为杜家诞下一儿半女为由,自请退至偏院居住。这些年来,她有礼有节,给足了程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从未添过一丝麻烦。 唯独有一回,她做足杜府二夫人的架势,则是在程氏因丧夫之痛无法管家,老太太也因二度丧子病倒之际。那时,府中慌乱无序,虽有衡哥儿坐镇,但他毕竟年少,有些事身为男儿也插不了手。关键之时,多亏容氏迈出了偏院,端着二夫人的架子,襄助衡哥儿决断,才将杜府里里外外稳住。 月余,好歹也是国公府旁支出身的程氏,终于重振旗鼓,容氏则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退回了偏院,又做回了那个清心寡欲的杜府二夫人。 这份情,程氏一直放在心上,如今见容氏没有半点遮掩,据实以告,方知她是下了决心,定要把外甥女接至身边。 “我这个外甥女,是个可怜的。她母亲,我的亲姊,在她三岁时便去世。因而她自小在我母亲跟前养大。她父亲是个没主意的,娶了继室生儿育女之后,便更未把她放在心上。十二岁那年接了回去,才不过两年光景,就已容不下她。” 只听得容氏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我这外甥女,虽然姓苏,但毕竟是在容家养大,凭着容家的家风,托着故旧,在京城找的人家必定不会像她继母那般草率。我同她母亲,自小亲厚,我这做姨母的,如何能冷眼旁观?她如今这般境地,我实在是心疼。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又怎会踏出偏院,求嫂子这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还是惦记着衡哥儿备考一事。 容氏见她端着茶碗良久,却一口没喝,心道她还是有所迟疑,于是又补了一句:“这一年对衡哥儿至关重要,我外甥女来了后,只跟我在偏院住着,定不会扰了衡哥儿读书写文。” 程氏被容氏一语点破心思,脸上微讪,笑道:“弟妹说哪里的话,我只是想着,弟妹院里的屋子是否不够,要不要再打理一间出来。” 容氏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拖泥带水,遂起身感谢道:“有嫂子应允便是极好,偏院虽不大,多一个孩子住罢了,不需要大动干戈,多谢嫂子体恤。” 方才听得杜顺家的禀报,那容氏的外甥女衣着朴素,进退有礼,果真如容氏所言,带着容家的家风。程氏半悬的心终于放下,又听得儿子已至东院,便立刻吩咐人去传早膳。 杜衡进了母亲的屋内,便朝着程氏下跪行礼,道:“昨夜与友品文甚是尽兴,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程氏看着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儿子如此孝顺恭敬,满面欣慰笑意,忙拉着他起身:“你用心备考,母亲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只是担心雪天路滑,你是否平安归来罢了。” 见雪鸢将食盒送了进来,她便起身拉着儿子走至膳桌前,道:“想必你未曾用膳,我特地让人熬了红枣莲子羹,落雪天吃下去,正好给你驱驱路上寒气。” “儿子多谢母亲。” 杜衡入了座,待程氏点头后,才执起调羹品尝,一勺一勺认认真真,如儿时一般,听话懂事。 程氏看得欣慰,似是想到什么,于是主动与他提及:“今日,你二婶的外甥女从她老家来咱们府里寄住。想着先与你提上一嘴,免得哪日遇上了,让你不明不白的。” 杜衡刚好将一碗用尽,婉拒了母亲再添一碗的关怀之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回道:“方才回府时,瞧见角门站着一位女子正同李嬷嬷行全礼,想必便是二婶家的表小姐了。” 只见杜衡神色平平,执起茶碗,饮茶漱口。 “二婶出自书香门第,想来这位表小姐也不遑多让。咱们既应允她借住,礼数上总要周全些,不能太过端起主人家的架子。只是,这些向来看人行事的仆妇,如此怠慢远客,传出去自是对府上名声有碍。母亲素来持家有道,儿子想着,若能提前敲打他们一番,也免得日后一个个有样学样,捧高踩低,坏了府上规矩。” 第3章 言引疑心 二婶容氏,是杜衡心中敬重的长辈之一。 她与祖母、母亲,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犹记得那年,父亲故去月余,整个杜府依旧沉浸在悲伤哀痛之中。身为杜府独子的他,必须撑起府中一应事务。不日,他便收到来自左佥都御史的一份帖子,还有对方下人的婉转之言:“咱家小姐将于二月后完婚,杜大人曾于数年前的订亲宴上允诺来贺,老爷特差小的送上一份请帖。” 杜衡接下帖子便让账房去查父亲是否有过此未清账目,可却因只是口头允诺,账册上一无所获,杜衡一时没了主意。 官场上对礼数极为看重,哪怕只是口头之约也被视为君子千金之诺,绝不能忽视。况且,他守孝三年过后,还要继续科考之路,不能因为父亲故去,便让杜府落了个“人已故,言无信”的名声。 于是他决定依诺随礼,可是随多少,随什么,又没了把握。无奈之下,只好又命账房翻找以往送礼账目,以作参考。 焦头烂额之际,常年隐于偏院的二婶,遣人将他唤出书房。见到他后,便将一信一纸交予他的手中。 “左佥都御史送贴一事,我已听说。记得几年前,你二叔曾同你父亲一同赴宴。所幸你二叔惯写日志,我翻查一番,果真寻到他记下了你父亲席间允诺之事。我托了容家的故旧询问,问明了左佥都御史千金的婚事及各家所赠贺仪。我虽不知你父亲当初如何允诺,只好照着他人贺仪与平日账面所记,拟了一份清单,请你过目。” 二婶当时神色从容,言语凿凿,让他顿时便稳下心来,他不由得感激,喊了声二婶。而容氏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衡哥儿,你做得很好。近日,因家中变故,混乱在所难免。二婶也是杜府的人,衡哥儿若是忙不过来,只管喊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母亲与祖母双双因哀伤病倒,可当年的他哪怕是人人口中称赞的解元郎,却也何尝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二婶坚定的背影给了他不可言说的力量,至此,在他的心中,便对这位不常现身的二婶多了一份敬重。 于是,当看到李嬷嬷如此怠慢二婶家的亲戚时,他忍不住提醒了母亲一句。 程氏听得儿子如此说话,心中一怔,只是面上却没表露什么。杜衡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他是何品性,她最清楚不过。 若论杜府上下谁最看重规矩,非杜衡莫属,这一点,他肖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就凭远远的一瞥,儿子竟能生出让她敲打李嬷嬷之意,她的心中还是生出一丝疑惑。 故而,当杜衡前脚去向老太太请安时,她后脚就命人把李嬷嬷叫了进来。 “太太,您找我?” 李嬷嬷一进屋,便瞧见程氏眉头紧锁。于是,她忙瞟了一眼立于程氏身侧的雪鸢,雪鸢见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嬷嬷遂觉不妙,她原就是程氏的陪嫁丫鬟。程氏一颦一笑,是喜是怒,她常常能摸个八九分准。眼下情状,她心中暗忖不是个好兆头。于是,便更加低眉顺眼,主动走至程氏身后,给她捏起了肩。 “今儿个,你是怎么见的容家那个丫头?” 程氏的问询声慢悠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李嬷嬷一听,有些莫名,前儿个不是才刚回禀过吗?怎的又问? 心中拿不准,只好一句一句重又认真回道:“奴婢今晨派了老刘去渡口接的这位苏姑娘,算了算时辰,便在角门候着了。车一到角门,苏姑娘便自行下了车,奴婢与她寒暄了几句,就将您的话传了给她。奴婢见她未有异议,遂让人把她带去二太太那里。” 程氏细细思量,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谁让你在角门等的?” 李嬷嬷心中一跳,难道是怪她待客不周?可是,来者只是一名无关痛痒的二太太的亲戚啊? 李嬷嬷心思活络,眼珠子那么一转,便想好了说辞,只见她忙笑道:“公子昨夜未归,奴婢想着若是这位表小姐与公子在正门处撞见就不好了,故而让老刘将人带至角门。” “如今公子也大了,又一心备考,奴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二太太觉得奴婢怠慢了表小姐,奴婢这就去偏院给她们赔礼去。” 李嬷嬷不愧从小就伺候在程氏身边,知道程氏自老爷去世以后,心中便只有少爷的前程。果然,在她一番解释之后,程氏便没让她继续站在身后揉肩,而是把她唤至身前,温和地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礼数还要周全一些。二太太独居惯了,自是不会在意,但毕竟人家姑娘初来乍到,莫让人误会咱们杜府眼高于顶。” “是,太太教训的是。” 李嬷嬷自然就坡下驴,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似乎是想起什么,程氏又问道:“那苏姑娘长得如何?” 李嬷嬷也不是没个眼力见儿的,只是今日接待个人,也未拿什么好处,却无端端惹了身腥。心中自是有些不顺,于是暗生一计,偷摸使了个坏,说道:“得亏奴婢在角门处接的这位苏姑娘。” “哦?” 一句话便使得程氏挑眉倾听。 “太太还记得当年二爷是怎么个不愿意娶的二太太吗?” 程氏当然记得,二叔与容氏是当年容氏父亲还在京城为官时,便定下的娃娃亲。之后,容氏父亲辞官回乡,一别数年。本以为亲事作罢,可杜府的老太爷也是个念旧耿直之辈,从未因容家家道中落而嫌弃,当二叔及冠之后,他便着人去信,与容家商定婚期。 只是二叔自幼体弱,一心扑在学问之上,早对男女之事死了心。当得知自己有个娃娃亲后,死活不愿娶妻,还道:“我病根难除,不愿牵人入苦,莫要平白误了旁人清白一生。” 可没曾想,成亲当日,他被老爷子一脚踹进了洞房,进去后便再也舍不得出了来。 容氏肤白貌美,身段窈窕,更难得的还饱读诗书,这样的人物,怎能不让男子心生爱慕。 想到这里,程氏心中还不免有些发酸。记得二叔携容氏于翌日给二老以及兄嫂敬茶时,她那个一向行事磊落,光明正派的夫君,眼中都闪现出藏不住的惊艳之色。 要不说容氏是个聪明的,自二叔去了之后,她便识趣地搬去了偏院,闭门不出。不仅是给她自己省去了诸多麻烦,也让程氏少了几分莫名揣测。 当听得李嬷嬷这么一提,程氏心中便升起了一股不安,只见她神色一肃,试探道:“你是说这位苏姑娘与二太太容貌相似?” “何止相似,简直更胜一筹!” 只见李嬷嬷顿时眉飞色舞了起来。 “奴婢的眼睛从这位苏姑娘一下车,便粘在了她的身上。” 只听得李嬷嬷止不住啧啧道:“那身段,那娇滴滴的嗓音,朝着奴婢一福身,奴婢心都化去一半。您都不知道她行完礼后,就那么一抬眼,那副可怜见儿的美人样哟,真是把奴婢的整颗心都拿了去,奴婢都心甘情愿!” “奴婢觉着,还是得区隔一些,省的公子日后误了正事。” 突然,程氏啪的一掌拍于桌上,怒斥道:“住嘴!你家公子是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由得你这么污蔑吗?瞧瞧你嘴里说的些什么?他见都没见那丫头,就被你这张嘴说成什么混账模样了?亏你还是在我身边伺候的,真是平日里太看得起你,给你太多脸面!去,自去账房扣三个月例银,等闲莫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李嬷嬷一时说得痛快,竟忘了忌讳,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于是她啪啪地主动掌嘴,却还是浇不熄主子的甚怒。 她后悔莫及,见主子发话赶她,无奈之下,只得重重磕了几个头,灰溜溜地走了。 自此,正在偏院同容氏共叙姨甥情的苏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同这位李嬷嬷结下了梁子。 第4章 渐生防意 程氏怒气未消,胸口起伏不定,雪鸢见状忙叫人沏了杯参茶送进屋来。她自己则乖觉地暖了暖手后,便给程氏揉按起额角。 “太太,莫气。” 雪鸢一面揉,一面安抚道:“李嬷嬷平日说话就是这般言过其实,五六分的事儿也要往八九分去说,您别太往心里去。” “只是,李嬷嬷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一年光景对少爷而言,至关紧要。谁也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阻了少爷的大好前程不是?” 程氏稍稍舒缓的面容,倏地一紧,只见她双目微睁,按住雪鸢正揉着她额角的一只手,问道:“你也觉着二房的外甥女来得不是时候?” 大夫人手劲颇大,雪鸢被她攥住时,心下一跳,顿觉发虚。 其实她也没有见过那位苏姑娘,只是,谁会无缘无故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说好话呢?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嬷嬷是自己人,她家那口子又在前院管事,平日里若想买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也都是托李嬷嬷帮的忙。年节时,李嬷嬷也常给她一些小恩小惠。都是太太屋里的人,岂能因一个外来的表小姐,眼看着李嬷嬷受到责罚? 再者说了,杜府上上下下谁不盼着少爷一举夺魁,重振杜家声望?老爷在世时,杜府的大门何曾像如今这般,难得打开一回迎客?当年,杜府的门槛可是切切实实被那些为求礼部侍郎杜大人举荐的士子们踏破过的。 心中一定,雪鸢便自然地将手抽回,把方才沏好的参茶送至程氏手中。随后,又端来一张杌凳,稍一坐下便将程氏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开始不紧不慢地给程氏捶打放松。 “奴婢怎好置喙主子的安排?奴婢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咱们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芝兰玉树,朗月清风的,这放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上一回春闱前,不就有人家来探您的口风吗?当年少爷一举夺得解元,谁都道来年三鼎甲之位,必有他的一席!这三年,少爷虽是闭门守孝,可是功课又何曾落过?哪一日不是苦读到深夜?” 雪鸢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倏地便将程氏带回了夫君在世之时。 是啊,当年有意无意试探过她的人家,可真是拿手指头数都数不完。那时的她可谓是意气风发,儿子蓄势待发,夫君仕途顺遂,一个个的都明里暗里地示意她,是否愿意在考前把杜衡的终身大事定下。 她虽不是国公府嫡支出身,但也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她自知儿子自会有一番天地,又怎可过早地给他定下人家,束缚了他的前程?因此,当年但凡她出席宴会,或是有人带女拜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衡哥儿年岁尚小,还是专心功课为好。” 可谁知,不过数月光景,天地变幻,日月颠覆,往日喧闹便犹如昨日黄花,一去不返。 程氏叹了口气,将腿收了回来,却也没让雪鸢起身,而是让她继续在杌凳上坐着,道:“你是个好的,不枉我平日疼你。” 雪鸢见程氏赞同她的话,遂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二太太是何等聪明之人,她是否会为自己外甥女盘算,奴婢便无从知晓了。太太,您说是不是?” 雪鸢若有似无的一句话,一下点醒了程氏,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容氏做事聪明,向来没有错处,二叔在时,老夫人疼她便多过疼自己。 当年主持中馈时,她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老夫人寻了错处将管家之权交出去。只可惜容氏命薄,子嗣都没怀上,二叔便撒手人寰,这才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佩服容氏,换做是她,恐怕早就在偏院了无生趣,可容氏偏偏耐得住寂寞,听人说,她的偏院如今过得如山野村庄一般,自给自足,充满农趣。 雪鸢的话,让她幡然醒悟,容氏如此聪慧之人,怎可能那么轻易便认了命默默无声,如今想来,她这外甥女来的太是时候,恐怕正是容氏手中的一步棋。 程氏顿时警钟大作,悔不当初。 她一不该觉得欠着二房的人情,看到容氏言辞恳切,嘴便软了下来。 她二不该眼皮子太浅,见到容氏手上的手抄精解,手也跟着短了几分。 如今,人已住下,再让回去,已是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得亲眼瞧上一瞧容氏的这个外甥女,她要看看她的样貌,试试她的品行,无论如何,都得敲打一番,才能心安。 与此同时,偏院。 容氏嫁来京城的时候,苏萤还小,虽然她时常与母亲通信聊到苏萤,可当真亲眼见到,却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姨母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团子呢,谁知这一晃,你竟比姨母都高了!” 容氏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苏萤,一双杏眼透着重重心事,不知未来的路指向何处。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婚配好似又入了一次轮回,是好是孬都得自己受着。亲姊命薄,留下小苏萤,有父似无父,孤零零长到十四,便被继母当成待价而沽的物件,可怜至极。相比亲姊,自己倒是过了一年心意想通,举案齐眉的舒坦日子,只可惜夫君体弱,早早离世,如今的她虽然过得通透,却也时常会怨,为何老天那么早便把她的心收了去。 她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发,可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姨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容家的姑娘可没那么容易被人摆弄了去,她虽是寡居,可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杜府二夫人,她的夫君在世时也是学问一等一的国子监司业。加上容家在士林的清誉,她坚信一定能为外甥女寻到一户好人家。 有些话眼下还不能细说与苏萤听,免得徒增她心头烦恼。容氏便牵着她在偏院中缓缓转了一圈。院中一草一木,皆是这些年她亲手栽种打理,角落处开辟了一小方菜田,沿墙又搭着几只鸡舍兔笼,清清爽爽,自成一隅。 苏萤行在其中,仿佛重回了雁荡山下的外祖家,眼角眉梢也终于多了几分松快之意。 见她神色和缓,容氏这才放下心来,牵着她回到屋中,轻声道:“你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姨母带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似怕她忧心,又将几句要紧话温声叮咛:“杜府人丁简单,你也不必惶恐。以往你如何敬外祖母,如今便如何孝敬老太太。至于大夫人,她是杜家的当家主母,她说什么你便应着就是,莫往心里去。” 苏萤知道容氏用心良苦,懂事地回道:“姨母,您放心,临行前外祖母都同我说了。我本就是寄居在此,她们是主我是客,我懂分寸的。” 容氏看着苏萤小小年纪却有着一副玲珑心思,心中是又疼又怜,一把将外甥女搂在怀里,轻轻安抚道:“既然来了京城,老家那些事就别放心上了。姨母会带着你,把这路越走越宽的。” 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将她从怀中拉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唯有一位衡哥儿,你需避着些。他大名杜衡,是杜家的长房长孙,学问极好。原本三年前就该榜上有名,却因守孝耽误了光景。如今全府上下都对他给予了厚望,未敢有半点懈怠。” 容氏自是不能告诉苏萤,她是如何花心思,顶着压力,才说服的程氏将她接来同住,她只是轻抚着她的手,叮嘱道:“这一年,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偏院待着。但凡与衡哥儿有关的事,能避则避,莫去亲近,亦莫随口议论。待他来年高中后,姨母便着手替你张罗一户妥帖人家,开开心心送你出嫁。” 第5章 相互见礼 翌日,当容氏带着苏萤踏进老夫人的正院时,堂屋内便已传出一老一少和乐融融的笑声。 “祖母,母亲让我绣荷包,您让我读《千家诗》,今儿个好歹是我的生辰,您就行行好,待会儿同母亲说说,让孙女今日偷个闲,可好?” 那声音俏皮动听,连苏萤听得都觉得对方定是位讨人欢喜的姑娘。 “你母亲嫌你女红做不好,你在我这儿学问也未有精通,这两样你好歹占一样,不然日后我和你母亲怎么给你相看人家?” 苏萤一听这话,不禁莞尔,外祖母也说过与老太太一模一样的话。 她向来做不好针线绣活,于是便在诗文上下功夫,外祖给学生上课时,她还常去偷听,有时听得入迷,忘了自己蹲在窗下,一个激动站起身,便撞了上去,闹出极大的声响,引得外祖的学生们探头张望。记得那一回,有人开玩笑起哄:“先生家日后必定出个大状元!” 待仆妇通禀后,容氏便领着苏萤进了屋。 因谨记着自己客人的身份,苏萤是垂着首进的屋内。外祖母同她提过,京城冬日干冷,有底蕴的人家常会在正堂中央的青砖地上铺一层锦褥或是织毯。才刚进屋,苏萤便瞧见老夫人的主座与几案处铺了一张藏青色的羊毛毡,细细看去,毛毡的边角有些显旧,质地却是极好,毛毡紧实,只是稍稍有些下陷,看得出来用的有些年头。 她其实也不太懂这些,只是碰巧外祖母也有一张毛毡放于座榻之上。江南的冬日极为冻手脚,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外祖母的座榻上,用手去反复摩挲那毛毡,又暖又软。外祖母打理那毛毡花了不少功夫,老夫人的这张可比外祖母那张大得多了,可见平日里打理得也十分勤快。 “母亲,这就是我前儿个同您提起的,我亲姊的独生女儿,苏萤。” 姨母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低头看着羊毛毡出神的苏萤一怔,好在她反应快,赶忙跪下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道:“苏萤拜见老夫人。” 苏萤的声音轻轻软软,礼数周全,杜老夫人看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哟,听听这声音,真是如黄莺出谷。快快起来,让我好好瞧瞧。” 苏萤听话地起身,才抬起头来,便见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端坐于主座,座旁立着一名颜色明媚的少女,也正好奇地看着她。 她遂报以微笑,随后又将视线垂了下来。 如此文静雅致,落落大方,不免让老夫人心生欢喜。 苏萤的事,老夫人沈氏早已听容氏提及,因此她的心中事先已有了一些预判。她觉着这孩子能在得知继母之意后,立即着人向外祖求助,便道她比一般女子更加聪明坚毅。 如今见到真人,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娇软之姿,若是没听过她之前在老家之事,往往会对她有所错判,误以为她是个柔弱且易受人摆布的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容家教出的孩子又岂会令人失望,不然,当年她同老爷子又怎会千里迢迢派人去信,在容家归隐后仍是执意要完成旧年之约?只是,终归是她的次子福缘太薄罢了。 老夫人收回神思,示意容氏拉着苏萤近前,端详了片刻后,不由感慨道:“这么一看,倒瞧出些你当年的模样来!” 容氏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与夫君相处的那一年,实在太过美好。老夫人口中的当年二字正戳中了她心中最为软弱之处,一时之间,鼻子酸楚,无语凝噎。 老夫人似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拉过容氏,让她坐于主座左下首。之后便转了话头,对着堂屋一侧的花格木屏风,招手道:“衡哥儿,快来给你二婶见礼!” 随后又朝着立于一旁的少女,道:“婉仪,你也是。” 苏萤见状,自觉地退至容氏座后一侧,抬眼之时,恰巧看见一男子从对侧的花格木屏风转了出来。 只见男子头束玉冠,身着青黛直裰,外罩墨色轻裘,一副富贵人家读书人的打扮。 想必这位便是姨母口中被寄予厚望的杜衡是也。 因昨日姨母叮咛,让她避着些这位杜家的长房长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论是谁,但凡家中有参与科考的学子,多加看重确实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姨母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娇宠这位杜府的未来之主。 如今一瞧,这杜衡与外祖家那些学生们并无二致,若偏要挑个好的来说,无非就是他确实克己守礼,即便是在自己府中,面对女眷也不轻易脱去裘衣,以示尊重。 杜衡与胞妹杜婉仪一齐向着容氏行礼,容氏让他们起身,随后拉着杜婉仪的手腕,将自己手上的一对玉镯子褪了下来,套在了杜婉仪的腕上。 “方才在屋外便听到你在撒娇,来,这一对玉镯跟着我多年,虽是旧物,但水头极好,你若是喜欢,便当作二婶给你的生辰之礼!” “二婶之物哪有不好的?”杜婉仪的嘴似抹了蜜一般招人喜欢,只见她乖巧地朝着容氏又施一礼,欢喜道:“哥哥前儿个才得了您给的《策读精解》,说是上面有前朝名士的批注,珍贵的不行。如今我也得了二婶的好物,终于不必比哥哥矮上一头,婉仪高兴还不及,怎会不喜欢?” 苏萤一听,吃了一惊,这《策读精解》对老百姓而言,诗不是诗,文不是文。但对于参加科考的学子而言,则是极其难得之物。此书有前朝状元的批注,此人的文章被前朝皇帝评为“不拘形制,见解独到”,据称谁能有这本由他批注的《策读精解》,哪怕没有通读,仅吃透其中的一篇,便能受益匪浅。这本书原在外祖手上,作为教导学生之用,苏萤曾听外祖母提及过。没想到这本被姨母当作嫁妆的典籍居然送给了杜衡。 苏萤不由得好奇,难道他真如姨母所说,才华横溢,三鼎甲之于他而言,犹如囊中之物?她有些不相信,外祖最好的那位门生,都不敢如此夸下海口。只是碍于男女有别,她始终未往他的面上瞧去。 思忖之间,只听得杜婉仪继续说道:“二婶,我该叫这位苏姑娘,姐姐呢还是妹妹?” 容氏笑着把站于座后的苏萤拉至身前,与杜婉仪相对,道:“萤儿与你同年,八月生人,比你早生了数月。” 说着又对苏萤道:“萤儿,这是婉仪妹妹。” 两位同龄少女互相见礼,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恬静婉约,让人见了只觉得赏心悦目。 随后,容氏也拉着苏萤同杜衡见礼:“来,这是婉仪的亲哥哥,大名杜衡,你便” 容氏忽然一顿,不知应该如何让苏萤称呼杜衡,叫得亲了怕之后程氏多想,叫得远了又显外道,于是容氏望向了婆母,杜老夫人沈氏。 老夫人方才看得婉仪和苏萤像姐妹花一般你娇我俏,心中欢喜,见容氏迟疑,她便笑道:“萤儿跟着婉仪唤衡哥儿一声兄长便是。” 谁知,老夫人话音刚落,杜衡先一步朝着苏萤低首拱手道:“苏萤表妹。” 苏萤听得这称呼隐隐觉得有些妙,却来不及多想,只顺着杜衡,福身道:“杜衡表兄。” 两人互施以礼后,于抬眸之际,四目相对。 第6章 引狼入室? 杜衡上一回在角门见到苏萤,只是远远瞧了一眼。彼时只觉得二婶家出来的姑娘未免有些过于妄自菲薄。哪怕再知书达理,也应知晓尊卑有别,否则只会叫那些不知礼数之人轻贱了去。 今日是妹妹杜婉仪十四岁的生辰,他特地同妹妹一齐向祖母请安。刚坐到屏风之后,便见二婶领着苏萤进来。 自入屋起,她便低垂着头,拘谨地随在二婶身后。虽然隔着屏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能从细小的花格中,瞥见她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二婶引着她向祖母行礼时,只见她身形微微一怔,旋即跪下磕头,头也不曾抬起。 紧接着,请安的声音便从屏风那头传了过来,意料之中,她的嗓音同她的举止一般,娇娇软软,柔弱可欺。 杜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将视线挪开,不再往屏风那头望去,直到祖母将他唤了出来。 走出屏风后,他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给二婶请安。之后,二婶让他同苏萤见礼。只是,他与苏萤之间的称呼不如与婉仪之间,只需姐妹相称那般简单。显然,需要考虑更多顾忌。 于是,向来进退有度的二婶依旧聪慧地望向祖母寻求意见,杜衡觉得苏萤的行事应如二婶这般因时而异,而不是一味示弱才是。 当祖母让他们以表兄妹相称之时,杜衡特意抢先一步,连名带姓喊了她一声:“苏萤表妹。” 这样的称呼,要比“萤妹妹”或是“萤儿表妹”来得郑重有礼得多,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自重。 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懂他的用意? 好在,她也随着他,喊了他一声:“杜衡表哥。” 孺子可教也,杜衡心中满意,遂抬起头来,然而就在双眸与她相对的一刹那,他忽然身形一滞。 只见眼前的苏萤,丝毫没有他坐在屏风前以为的那般懦弱,她的身形虽如娇花照水,扶风弱柳,可面容却是顾盼流光,风采自生。 杜衡一时之间,竟有些乱了分寸。 苏萤也趁抬眸之际,悄悄打量了杜衡一眼。 说实话,他与外祖门下的那些学生并无太多分别,但她还是努力地找出了他另一可取之处,除却对女眷礼数周全,他的容貌倒是俊朗不凡,身姿也是挺拔修长。然而,外祖门下也不乏仪表堂堂、才学出众之辈,可她却从未见过外祖因相貌或学识出众而对哪位学生有过格外的青眼。 至于姨母口中对杜衡春闱高中的势在必得,以及整个杜府对他的百般看重,只道是,谁家的孩子谁宝贝,唯有这样苏萤才觉得说得通。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各有所思之际,当家主母——大夫人程氏,姗姗来迟。 世人常道,怕什么来什么,程氏刚踏入屋内,便见杜衡正与一女子相互见礼。 知子莫若母,她一眼便看出,杜衡在瞧见那女子时,神色微变。 程氏心中一紧,可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见她微笑道:“今日母亲堂前,真是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主座的婆母请安:“方才对账,来得迟了些,还请母亲恕罪。” 老夫人笑着摆手:“你为家里操劳,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说着便指了指右下首的座位,示意她落座。 程氏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眸望向坐于婆母左下首的容氏,此时容氏已经起身,朝着她恭敬道:“嫂子辛苦了。” 程氏笑着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 婆母真是偏心,程氏虽然眉眼含笑,心中却是冷哼一声。常人都道以左为尊,平日谁不知,婆母左下首之位只有她才能坐。今日容氏一来,婆母便显露了真心,次子在时便偏着次子,次子不在了还是偏心他的寡居媳妇。 只见她不着急落座,而是不着痕迹地走至杜衡与苏萤之间,微微侧身,将儿子挡了个结实。她面朝着苏萤,打量道:“这位是?” 程氏一向思多虑深,容氏心中明了,见她神色微凉,便主动开口:“这是我那外甥女苏萤,萤儿快给大夫人见礼。” 苏萤自程氏入屋那一刻起,便已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当家主母的气势,心中不由回想起外祖母临行前的叮咛,也更理解了姨母昨日话中的深意。于是她恭敬地朝大夫人行礼问安。 程氏细细打量着正向她行礼的苏萤,这丫头果真如杜顺家的所言,从身段到面容均比容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心中一沉,懊悔不已,真是一时不慎,引狼入室了。 “啊,好,好,甚好。” 程氏早已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后,便想着先入座再言其他。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瞥见女儿杜婉仪手腕上套着一副手镯,颇为眼熟。 “婉仪,你手上这是?” “母亲,这是二婶给我的生辰礼。” 杜婉仪哪里知晓母亲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高兴地将手上的那双玉镯呈给她看。 此刻,程氏的内心犹如被烈火炙烤一般难熬,只觉得眼前温柔娴静的容氏实则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借着外甥女诱引她的儿子,又以生辰之名笼络她的女儿,就连婆母也亲容氏而不亲她,不知不觉,自己竟已落入了容氏筹划已久的圈套之中,容氏你真真有个好手段哪! 谁知,老夫人早已把程氏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她这个大儿媳哪儿都好,偏偏就会乱猜忌,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已在心中唱出一台子戏来! 于是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道:“都杵在那儿作甚?还不快些入座。” 程氏这才收回纠缠的思绪,只见她笑道:“怪我怪我,我还没给苏姑娘准备见面礼呢!” “母亲,请恕我失陪,我想带着苏姑娘去我屋里,挑几件称心的首饰。” 容氏一听,忙拦道:“嫂子,您太见外了,今日是婉仪生辰我才送的那副镯子。” 程氏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也是我头一回见苏姑娘,让她跟着我去挑一副可心的见面礼,怎能是见外?” 说着,便话锋一转,道:“要不,弟妹也同我一道去?” 这话倒说得滴水不漏,容氏不便再言,老夫人见众人仍未入座,心头微烦,遂摆了摆手道:“若兰,让萤儿跟着你嫂子去!” 说着,又把苏萤唤到跟前,将自己手腕上的翠玉佛珠手串褪了下来,又亲自套在了苏萤的手上,才摆手道:“乖孩子,跟着你伯母去!” 程氏与容氏见状俱是一惊,那串翠玉佛珠,原是已故太后赏赐京郊菩提寺所用贡玉,后由寺中高僧亲手制成数副佛珠手串,老夫人有缘得了一串,素来不离身,如今竟赠予了苏萤。 容氏心中微动,心知婆母是在给自己外甥女做面子呢。程氏一进屋,便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唤着苏萤,显然把她当成了外人,不愿亲近。程氏的脾气,容氏知晓,婆母更是知晓。程氏纵有百般不愿,如今这佛珠在手,也只得看在婆母的面子上,对苏萤另眼相看几分。 容氏一时感动,低低唤了声母亲。 老夫人明白容氏的心思,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落座。 随后又对着程氏吩咐道:“你带着萤儿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 第7章 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 此时,出了老夫人堂屋的程氏哪里还有当家主母气定神闲的气势,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东院疾步而去。一想到身后那只容氏带来的小狐狸,她就恨不得立刻撕下这对姨甥俩的伪装,好叫自家儿女都清醒些,别一个个都着了她们的道! 苏萤才跟着程氏出了堂屋,便发现程氏由雪鸢扶着,气势汹汹地越走越快,没多久便将她甩远。 她有些莫名,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出了正院后,她索性停步站在廊道之中,望着程氏她们越走越远。 果然,程氏一行人走至廊道尽头,便径自往东院行去,没有一个丫鬟或仆妇留下来等她。 虽然她还不明白程氏如此做的缘由为何,但大抵猜出,这是以挑礼为名把她单独拉出来,给她下马威呢! 苏萤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继母林氏在她归家的两年之中,类似的为难,层出不求。可她每每应对得当,使得林氏恨得牙痒。 只是,这是在杜府,她不能太恣意妄为。更何况,如今她还需寄居在此,倚仗姨母,才能摆脱林氏将她胡乱许人。于是,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看看程氏说些什么,再做决断。 心中一定,她便沿着方才程氏她们行去的方向,独自前往东院。 谁知,一进东院,就差点被一洒扫婆子泼了一盆水,她还没开口,便听到有人对着婆子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那声音听来耳熟,苏萤循声望去,竟是李嬷嬷。她正要上前致意,却见李嬷嬷偏过头去,冷冷撇嘴道:“苏姑娘快些进屋,老婆子我可不敢再受您的大礼。” 苏萤一听,心中有些许异样,不过,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等她,于是未多理睬,只是顺着李嬷嬷下巴颏指点的方向,进了东院堂屋。 程氏的堂屋的确与她本人打扮相似,透着富贵人家惯有的堂皇富丽。相比之下,老夫人的堂屋则简朴得多,除了那一张铺地的羊毛毡显示着主人的底蕴之外,能看出主人品行的便只有书案上错落摆放的书籍,以及墙上挂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字画。 程氏早已坐在铺着锦垫的雕花座椅上等着苏萤了,本以为她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没曾想回到堂屋之后,才发现这丫头不在身后,竟然还让她等了片刻,一时只觉得气不顺,堵得慌。 好在,在她失去耐心之前,那丫头来了。 程氏看都不想多看苏萤一眼,只觉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容氏的影子,不怀好意。 程氏没叫座,苏萤便立于堂屋中央,垂首看着脚下。 地上也铺着一层厚毛毡,只是毛毡的上头又覆了一层织金锦褥,外祖母曾提及,京城的官多,每家多多少少不免攀比,于是常有些华而不实之物受人喜爱,她看着脚下金丝流光的团花缠枝纹,心中颇为赞同外祖母的说辞。 “苏姑娘,这是太太让我拿出的几件首饰,请您过目。” 苏萤抬头,只见程氏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揭过茶盖,低头品茶,并无与她交流之意。 大夫人是觉得和自己说话跌份儿,故而让丫鬟同她说话吗? 心下了然几分,苏萤遂转头看向雪鸢手中端着的一盘饰品。 雪鸢不愧是当家主母的贴身丫鬟,眼力极佳,苏萤的视线刚落在一副金丝手镯之上,她便开口将其来历一一道来:“这是太太成婚时戴的对镯,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看清,镯上还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呢!” “这是前些年太太新得的红宝石步摇,不知苏姑娘在江南时可否听过北边有个古刹国?那里出的红宝石不仅色浓还通透。” “这只流金点翠凤钗是太太的最爱,太太进宫封诰命之时便戴着这只凤钗呢!” 听完这些介绍,苏萤已知分明,这托盘里的首饰,她一件也拿不得。 首先是那对刻着“百年好合”的金丝手镯,明摆着是给新嫁娘的物件,她一刚满十四的姑娘,怎么能戴?还有那步摇和凤钗,哪个不是成婚妇人才能戴的物件,她若是挑了去,岂不明摆着自己是个不知礼数,有着自许之嫌的女子。 于是,她将视线挪开,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程氏跪拜。 跪拜之后,她昂起脸,只是视线依旧低垂,道:“夫人的这些首饰太过贵重,苏萤拿不定主意,可否请夫人示下?” 之前听容氏提起,这丫头在容家长了十余年,之后便回了家。原想着哪怕她外祖再有清誉,毕竟长于江南乡野,想来无甚见识,没想到她还颇知轻重,而不是在怠慢之下,随意挑拣一样便走。 程氏心中尚定,既然如此,那就开门见山让你知道个好歹。 只见程氏放下茶碗,双眼直视苏萤,训诫道:“京城最不缺的便是官,每个官家最不缺的,便是表小姐。” “你姨母之前同我提及你在老家之事,只是我们杜府与别家不同,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望你在偏院安分守己,待衡哥儿春闱高中,我自会让你姨母为你寻一户好人家!也不枉你外祖家千方百计把你送了来!” 原来如此! 难怪姨母让她平日避着些杜衡,方才大夫人进屋之时,她正与那杜衡见礼。原还纳闷这位杜府的当家主母为何举止如此失态,竟是以为她是要以表小姐的身份对杜大公子有非分之想! 苏萤一时无语至极,从来没有人能让她有此种既气又笑的无奈之感。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乡野丫头,她也不是没见过何为翩翩读书郎,浊世佳公子。若不是有着没有主见的父亲以及只想使坏的继母,她何至于独自千里迢迢,寄人篱下,只求找个妥帖人家。 程氏之言甚为辱人,只是外祖母的叮咛言犹在耳,她不能叫姨母为难。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垂目,而是面不改色地看向程氏,道:“夫人教训的是,苏萤记下了。苏萤素来不喜外出,姨母的偏院对苏萤而言,已足够日常行止,只是还请夫人恕苏萤无礼,日后苏萤便无法向夫人日日请安。” 一段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语之中透着疏离。 不知为何,程氏知道面前这丫头在向她承诺会老实待在偏院,可为什么她却听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果真是容氏的外甥女,说什么都能招她厌烦。 程氏压制心中的不明,又端出了主母的派头,点头道:“苏姑娘既已明白,那再好也不过了。这首饰呢,” 谁知程氏话说到一半,苏萤便接过话头,只见她向程氏抬起手腕,道:“夫人,老夫人方才赠此佛珠串与苏萤。夫人不若比照着老夫人的赏赐,给苏萤挑一样与此相称之物便可。” 苏萤一番话提醒了程氏。 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婆母所赠之物。 原本想着,无论这丫头带走方才的哪一件首饰,她都能推脱是这丫头自己选的,好让这未出阁的丫头丢了脸面。 可是,一旦有此翠玉佛珠手串在前,一切就都变了味儿了,无论哪一样首饰,都只会让她这个当家主母颜面扫地,这不明摆着未把婆母放在眼里,借由这些华贵之物打婆母的脸吗? 程氏打量着眼前的苏萤,原是想敲打这丫头一番,没曾想她却不声不响地受了训诫,到最后还不忘提醒,心中不免放心了一两分。 “雪鸢,去把那只点翠小花簪拿来给表小姐。” 待雪鸢端来后,程氏朝着苏萤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程氏亲自将那花簪戴于苏萤头上,说道:“这只花簪婉仪也有一只,最适合你们小姑娘戴。你方才的话,大伯母可都记下了。你年纪轻,记性总好过我,可别到了日后,大伯母还记着,你却忘了!” 第8章 心存探究 当程氏将那点翠花簪插至苏萤头上时,苏萤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日后必定要躲着那杜衡远远的,也希望这位杜大公子真如众人所想,日后春闱蟾宫折桂。否则,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另一边,在老夫人堂屋之中的杜衡自然不知,人人见了都得尊称他一声大人的他,已被当成了避之不及的不可言说之人。 他其实心里明白,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便变得有些过于紧张他与婉仪。这种紧张,不仅仅是在意他的科考,或是婉仪的教养,而是紧张是否哪一日她又会失去一些本应属于她或本就是她的人或事。就像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失去与她共携白首的夫君一般。 于是,当他看到母亲在见到婉仪开心地向她展示二婶送的玉镯时,便隐约察觉到母亲的不快。 果然,母亲便转向了二婶那个软弱的外甥女苏萤。原本他打算出言打岔,将母亲拦下来。可谁知祖母却先他一步,给苏萤做了面子。他遂打消了念头,未曾开口。 他希望母亲对苏萤不要太多苛刻,像她这般寄居在府上,又处处透着小心的举止,若是被敲打太过,只怕驳了二婶的面子,弄得大家都不好看。毕竟今日是婉仪的生辰。 没想到,待她们回来后,苏萤竟是得到母亲的允许,虚扶着她回到堂屋。 而苏萤,也同之前一样,低眉垂目,安安静静。可偏偏就是这般低首敛眉,便让人一眼瞧见她头上那只新得的花簪。 “原来萤姐姐挑了这只点翠花簪!” 与杜衡一道立于书案前的杜婉仪,放下手中的《千家诗》迎上前去,欣喜道:“我也有只一模一样的花簪,看来姐姐与我喜好相同。” 苏萤任由杜婉仪拉着她到老夫人的面前,却只是腼腆地笑着没有答话。 “眼光不错,这只花簪正适合你们娇艳如花的年纪。” 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她虽不了解苏萤,却甚是了解程氏。看着程氏径自于右下首落座,顺气了许多,心中不由对苏萤高看了几分,要知道程氏的性子可不是一味示弱便能轻易安抚的。 苏萤在此时接过老夫人的话,说道:“大伯母慷慨,让丫鬟捧了好些精致的首饰,只是我见识浅薄,看着什么都好,最后还是大伯母帮忙挑的。要说有眼光,还得是大伯母。” 这面子给得足足的,程氏嘴角一扬道:“你是个好孩子,日后若是在偏院闷了,就同婉仪一齐做个伴。” 苏萤再次向程氏道谢之后,便乖觉地要站回容氏的身后,谁知这个时候杜婉仪却拉着她往书案前去。 苏萤看见杜衡也在那儿,便不动声色地站着,对杜婉仪说道:“婉仪妹妹可是要让我看些什么?” 杜婉仪倒是没察觉什么不对,也停住脚步,面对苏萤笑答道:“方才祖母在考校我与兄长诗文,萤姐姐也来凑个趣?” 只见苏萤笑着摇头,道:“我于诗文最不在行,去了反倒露怯,好妹妹饶了我!” 说着便一脸羞涩地躲回容氏身后。 程氏虽不知苏萤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看着她说到做到,并未往杜衡所在的书案去,心中一松,便专注在饮茶之上。 容氏则是屋内唯一知晓苏萤藏拙的人,她的外甥女未上过一日学,可日日却泡在父亲的书院之中。就拿杜婉仪方才看的《千家诗》来说,她在出嫁前,也就是苏萤大概六七岁之时,这小丫头便已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 然而容氏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她知晓外甥女这么做定有她的用意,于是在苏萤站回她身旁之时,拿手轻轻拍了拍苏萤交握于身前的双手,似是安抚又似是鼓励,仿佛在说,姨母在这儿呢。 老夫人并不知晓苏萤的学问深浅,但老人家毕竟见多识广,加之她对容家的了解,心道这个聪明孩子许是不愿越了婉仪去,遂也未作声,只是慈爱地催着自家孙女道:“你不是说今日生辰想偷一回闲吗?祖母今天就考校个容易的,你若说得好,我就替你母亲做个主,让你这一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此话当真?” 杜婉仪的话是朝着祖母问的,可是那一双杏眼却是瞧着自己的母亲程氏,可见程氏平日对她要求甚严。 因苏萤推说自己不会,程氏只觉得自己女儿已胜了苏萤一筹,换言之,她教女有方,也胜了容氏一筹,心里得意,遂笑而不语,算是默许。 杜婉仪见状,便兴致勃勃地执笔书写起来。 待婉仪书写之际,杜衡的神思不觉游离开去。这位苏萤,似乎并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简单。行为举止间虽显懦弱可欺,然眉眼神色,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自持与风采。 还有,她竟言自己不擅诗文?可她出身容氏,家学渊源,怎会连《千家诗》都不敢言通? 更令人诧异的是,母亲原先还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喊着,眼下却默许苏萤喊她大伯母。 这所有的一切看似奇怪,又不奇怪;似合理,又不合理。不知不觉间,这位少年举人便存下了一份探究之心。 正神思飘忽间,忽觉眼前有人晃了晃手,杜衡遂收起思绪,轻咳一声以作遮掩,方低头看去。 此时,婉仪已默写出了祖母让她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看了看,点头道:“此字写得比之前有所进步。”并且示意婉仪,可以将字拿去给祖母讨个夸奖。 杜婉仪当然相信兄长所说,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字呈到祖母面前。 老夫人端详片刻后,问道:“婉仪可品出这两句的妙处?” 只见杜婉仪胸有成竹道:“这两句的诗眼在于‘疏影’与‘暗香’,疏影二字体现了梅枝的灵动,‘暗香’更是妙了,将梅香变得好似真能闻到似的!” “品得好,足见你这几日没有偷懒。”老夫人欣慰地点头,随即又看向了书案前的孙子,招手道:“衡哥儿,你讲讲你的见解。” 杜衡听到召唤,便走上前来,认真地答道:“孙儿觉得婉仪说得有理,若非要再品上一品,孙儿以为‘水清浅’才是此诗句的绝妙之处。” “哦?”老夫人抬眸。 只见杜衡虚心解释道:“只有‘水清浅’才能倒映出梅枝横斜,也只有‘水清浅’为景,才使得暗香浮动有处可循。” 苏萤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自然知晓,这句诗出自南唐残篇,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故此诗的真正妙处在于,将“竹”改为“疏”,将“桂”改成“暗”,如此一换,使得梅花形神兼备,意境脱胎换骨。在她看来,婉仪的品鉴是对的,杜衡的点评就不过尔尔了。 苏萤心想,难道他是因胞妹生辰,而故意收敛锋芒以作抬举之用? 如若不是,单就此番评说,她实不相信这位杜衡能有金榜题名之相。 第9章 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苏萤这孩子不错,看在若兰面上,你抬举抬举这孩子!” 老夫人给了苏萤翠玉佛珠手串,自然也不能少了今日过生辰的杜婉仪。在夸了婉仪于学问上下了工夫之后,老夫人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刻有三朵梅花的白玉簪子给杜婉仪作为生辰礼,据说婉仪出生之时,杜府的梅树竞相绽放,让人一时分不清那满树的洁白是雪还是梅。 “多谢祖母。” 婉仪乖巧地蹲于老夫人身前,由老夫人亲自往她头上插簪,正要起身,却又被老夫人喊住。 “你这么乖,怎能只有一件贺仪?” 望着杜婉仪惊喜之色,老夫人满眼慈爱,又着人呈给杜婉仪一方澄泥小砚,砚台底部同样绘制了几朵寒梅,道:“你读书用功,字也写得愈发有章法,此砚作为今日品文的奖励,望你日后更加用心。” 之后老夫人便遣退了众人,独留了程氏。 “你也别怕那孩子越了婉仪去。” 老夫人知道程氏心里顾忌什么,道:“她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京城里能找到好人家也就那么些个。作为亲家,咱们好歹帮衬帮衬,尽量让她能在那几户中挑个好的,也算全了亲戚之情。” “婉仪不同,老大虽然去了,好歹也是礼部侍郎出身。等明年衡哥儿高中,婉仪的身份只会越往高了去。到时候,有你挑得眼花缭乱之时。” 婆母都直白到这个份上,程氏脸上也有些讪讪,忙应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受教了。您疼婉仪,我明白的。您放心,婉仪有什么,萤儿便也有什么。” 回偏院的路上,容氏发觉苏萤若有所思,以为她在想着程氏,于是出言安慰道:“可是大伯母说了你什么?” 只见容氏微微叹气后,继续道:“她向来心气高,这些年也是心里苦,你今日做得很好,不要在意她的话,听过就算了。” 苏萤却笑着摇头道:“我没往心里去。” 真要说的话,她那个继母林氏可要比程氏的手段多多了。 “姨母,我有一事不明。” 不是因为程氏,那是为什么?容氏让苏萤继续。 苏萤道:“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程氏之所以出言敲打,不就是觉得自己儿子前程无量,担心她此时前来,扰了杜衡心性。 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自是不能将程氏说的那些话通通转述给姨母听,如今唯一想不通透的便是:“为何连您也觉得这杜衡日后必定高中?” “今日他点评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名句,我觉着还不如婉仪妹妹说的切中要害。” 谁知姨母一听便忍不住笑道:“你呀!我一向夸你聪慧,你怎么在这时却犯了糊涂?” 姨母顿了一顿,特意让苏萤自己思量,可见她仍是未有顿悟,便继续启发道:“老夫人考校的是《千家诗》,你儿时便能倒背如流的东西,衡哥儿岂会不知?” 苏萤却仍是坚持,道:“他就算熟知此诗又有何用?拿着‘水清浅’三字称是绝妙之处,岂不贻笑大方?” 她明明记得外祖说过:“此诗若着眼在水,便落俗套。” 杜衡之前所言,分明与外祖讲的背道而驰。 只见容氏笑着刮了一下苏萤的鼻子,解释道:“你外祖与学生点评此诗,用意在于让学生知晓文章章法。衡儿品评此诗,旨不在‘法’而在‘意’,这回可懂了?” 苏萤明白姨母的意思,这就好比外祖母教她做镇江排骨。从起锅烧油就开始教导,讲究的是方法顺序,只要顺序对,大差不差,糖少些或多些,不会有大影响。 而姨母说的‘意’就好比是,有些人觉得醋放得比糖多一分,则是精髓所在。少一分或分量相当,都不会有糖醋的酸甜相宜之味。 苏萤一时无话可答,偏偏脸上还能看出一丝半信半疑之色,那小模样真是让容氏忍俊不禁。 “不过你今日倒是做的不错!” 容氏笑过后,便不再逗她,而是温柔地摸了摸苏萤的头,认可道:“我见你刻意藏拙,给足了婉仪面子,没有在她生辰喧宾夺主,极好。” 谁知容氏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委屈了你。” “姨母。”苏萤可不想姨母神伤,赶忙道:“若不是姨母,我在乐清才是真正的委屈呢!” “只是,离春闱还有一年多光景,我和大伯母说了会在偏院安心度日,别的不怕,就怕没什么事做,白长着一张嘴,把姨母的偏院吃空。” 若是杜衡能看到此番苏萤与容氏这般的耍嘴皮子,定是无法想象他以为懦弱的表小姐,竟有如此诙谐一面。 苏萤这么一玩笑,倒是提醒了容氏。 “我正打算整理整理你姨父的藏书阁,只可惜身边人手不足。如今你来了,我也就不愁了。拣日不如撞日,姨母这就带你去藏书阁看看去!” 藏书阁原是苏萤姨父的旧书房,虽靠近偏院,但恰好处在通往前院的一条小径上。是姨父在世时,夫妻二人一手筹划改建。 说到这儿,不免要提一提这位杜府二爷杜致远,他学问好,文章佳,若不是自幼体弱,他的前程绝不仅仅是停留在国子监司业。 因自小身体就弱了些,性子也有些高傲拧巴。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唯有读书高”,女色不近。实则是觉得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子,仅会出现在书中,而不会出现在人世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洞房那一日,他揉着被父亲踢了一脚的后腰,走近端坐于婚床,顶着盖头的新娘时。新娘子哗啦一下自揭了红盖头,一双美目,明明怒气圆瞪,却让他心动不已。只听得新娘恨恨道:“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走,咱们这就去同你父母说清楚,我今夜就回雁荡山去!” 谁知,一向出口成章的国子监司业杜致远杜大人在这时竟然结结巴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岂能说不嫁就不嫁。我,我听说你是乐清有名的才女,看来也是徒有虚名。” 杜致远这一说竟然挑起了容若兰的脾气。两人于洞房花烛夜,斗诗斗文,斗着斗着便互相看上了眼,放下了喜帐。 从此,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两人你一笔我一笔,便打造了如今的藏书阁。 第10章 藏书阁 姨母带着苏萤折返,在通往正院的半道上向东一转,便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门匾之上,“藏书阁”三字映入眼帘,苏萤看着颇觉眼熟,细看右下首的落款,果然是姨母所题。 门没有上锁,姨母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座小小侧院只有一间正屋和一处耳房。姨母说,这是由姨父的书房改造而成。苏萤却觉得,无论是书房还是藏书阁,很少有人会为此单独辟出一间小院来。心里不知不觉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姨父产生了些好奇之心,只觉得他与常见的读书人很不一样,有些剑走偏锋般的桀骜不驯。 其实,姨母也不像寻常人家那些会读书写字的女子一般,嗯,外祖母也不像,是的,她们容家的女子都不像。 姨母自是不知,还未到书阁正屋,苏萤的神思就已浮想联翩。 正屋的门同样没有上锁,只是掩着。姨母推开门时,门轴处传来吱扭的声响,反而更显此间的静谧无声。 苏萤随着姨母进屋,方一迈入,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气一半是陈年书籍中自带的书墨之气,另一半则是书架随着年月而散发的陈木之香,这是书阁特有的香气。她从小便爱跑去外祖的书阁玩耍,如今又闻此香,心中一暖,对此书阁的喜爱又近了一层。 屋内的布置简洁利落,北侧与东侧各立一排顶墙的书架,架上的书籍满满当当。苏萤默默估量了一番,只觉此处藏书之丰,竟与外祖那间不相上下。心中不由微喜,她当如何度过春闱之前的这一年光景,心中已逐渐有了清晰的章法。 她的视线接着又从书架转到了西侧没有书架的一面。那里有扇窗,窗子很大,白日的光从窗直射进来,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十分适合读书写字。 果不其然,临窗处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苏萤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此间看着比外祖的书阁亮堂通透,外祖的书阁只能做藏书用。姨母的这间却有用处得多,不仅能随手取阅,还能临窗而坐。哪怕读至妙处,一时兴起,也能即刻提笔批注、抄录。妙,实在是太妙了!” 见她满眼欢喜,姨母也笑道:“这间书阁就是比着你外祖那间打造的,你外祖那间不能有的,我这里全都填补了去。你看,这两侧的书架,便是我同你姨父一齐绘制的图样!” 姨母走到书架旁,抚摸着书架的边缘,回忆道:“你外祖的书架太高,有些书我够不着。你姨父听了我的转述后,花了几天工夫,便想出了这个小巧思。” 姨母一边说,一边从书架的侧面一拉,只见一只与书架相连的木制小梯便转了出来。 “这是你姨父按着我的身量做的小梯子,站上去,恰能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你比我高一些,这架子也用得上。不用的时候,只需朝侧面一折,便收好了。”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姨母看似在与她讲解书阁之中的每一处妙用,实则却让她看到了姨父对姨母的用心至深。这书阁的每一处,姨母说的每一句,都让她这个还不懂情滋味的少女,不知不觉有了一些憧憬。 “书阁建成之时,你姨父便将藏书做了目录,喏,就是这本。” 姨母走至东侧书架,目光一落,便从最右侧取出一本册子,交到了苏萤手上。 “这些年,衡哥儿也时不时地往这儿送了不少好书。姨母年纪长了,精力不够。衡哥儿要专心功课,婉仪呢,还是欠了点火候。如今你来了,我这放在心中好些年的大事,便可托付给你了。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苏萤却挑起眉头,反怪道:“姨母您说的是哪儿的话?萤儿高兴还来不及,何来的愿意不愿意?外祖的书阁前些年也是我整理的呢!” 容氏看着苏萤佯装生气,实则宽慰于她的懂事模样,忍不住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心疼道:“萤儿真是大姑娘了。” 整理书阁确实是她多年以来最想做的事,然而让苏萤替她着手整理,确实也是为了让她这一年能有所事做,不至于在偏院虚度时光。 若是她的夫君还在世,若是衡哥儿没有守孝在三年前便高中,她完完全全可以带着苏萤多去会一会京城里的夫人们,也可有机会教她一些打理中馈之事。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必须借由程氏才能抬举苏萤。平日里也只能让苏萤留在偏院,省得惹人多心,叫程氏不快。 姨母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怪造化弄人,不能事事遂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日子过得究竟好与不好,不是一开始便定下的,是靠着人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就像苏萤之前所说,她若是留在乐清,那才是真的求助无门。容氏只道是,人在此间,想起从前与夫君恩爱种种,才使得她有此柔弱伤感之心。 容氏遂重振了精神,最后交待苏萤,道:“好了,目录一事就交于你了。你方才不是说,你外祖的书阁全是你打理的吗?姨母正好看看你的功力,是比我当年强呢,还是弱呢?” “姨母,您可太小瞧我了。” 苏萤不满地娇嗔道:“我虽不晓得您当年是如何打理外祖的书阁,但这些年,那书阁在我手里,可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会先依着姨父当年的旧目录,清点数目、查缺补漏,并将这些年新增的书目一并添入。然后,再按门类重新编排目录,书册也一一照着顺序归位。在归位的过程中,我会细查每本是否有损坏或缺页,凡有问题之处,另作登记。这样,待所有书籍归整完毕,我便能有的放矢地将有缺损的书籍进行修补。” 苏萤一口气将自己如何打理书阁的步骤全盘托出,话音落下不久,似又想到什么,只见她神色飞扬,不胜明媚,道:“姨母,我听外祖说,您当年可还不会修补书籍呢!而我呀,早已是修补书籍的老手了!外祖那几本残页古籍,他都不敢动手,最后还不是叫我补的?所以要论功力,我早就胜您一筹了!” 第11章 她似乎在躲我? 既然海口已经夸下,苏萤自然不敢懈怠。这不,才用完早膳,她便辞了姨母,独自前往了藏书阁。 之前提过,藏书阁在偏院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只要苏萤不踏入正院,便还是如她和程氏所承诺的那般“安分守己”。 已过了早膳时分,小径上已有下人来来往往。苏萤来杜府的时日不长,昨日也才是第一回同府上的各位主子见礼,所以杜府的下人们只是知道二房来了位表小姐,可是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不得而知。 有眼力见点儿的下人,看到苏萤的穿着打扮,虽不若本家小姐的富贵精致,但也处处透着素雅,未免唐突,见到她后都会垂首行礼,以示尊重。 不过这样懂事的下人还是偏少数,很多人都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注目,不行礼,匆匆而过。 苏萤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她本来就无意在杜府长留,只要没有人故意给她使绊难堪,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错,乐得清净自在。 杜衡虽为举子,因无官身,又专注于备考。如无同窗旧友相邀,平日多数是在府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日常悠哉闲适。实际上,他的日程,要比中举之前,在书院时,还要忙碌。 他向来卯时起身,这是从开蒙时便养成的早起习惯。守孝三年之间,他更是未敢懈怠。程氏心疼他,曾劝阻道:“如今不用去书院,一整日都由你自己安排。你夜夜埋首苦读至子时,已是辛苦。不如晨间晚起那么几刻,多休息一些,以免把身子累坏!” 只见他立刻回绝,言之凿凿:“母亲体恤儿子,儿子铭感五内。只是,如今留在家中已不比书院时,有人督导。故儿子更应当严于利己,不能有半点惫懒。常言道,由奢入俭难,儿子要是过惯了逍遥日子,若是日后走上仕途,连上个早朝都起不来床,岂不让人笑话?” 许是看到程氏脸色有些挂不住,心道自己说话太重,不知迂回婉转,于是他恭恭敬敬朝着程氏一拜,道:“儿子多谢母亲疼爱,请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此时,心中极为有数的杜衡,按往常一般,晨起洗漱,诵读《诗经》、《礼记》等经典,以调气养心。 之后,便提着佩剑,前往花园,疏通筋骨。 谁知,刚出了西院,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了苏萤双手环抱着一本册子,朝着正院方向行来。 她的穿着一如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素雅淡然。她明明有着娇媚明亮的面容,却一点都不愿用衣裙或首饰,将自己最美好之处衬托得更加显而易见。 这一点,胞妹婉仪便与她完全相反。她活泼俏丽,偏爱的衣裙颜色也是俏生生的。父亲在世时,母亲常带着她出席夫人们的聚会,每次妹妹回府,都会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因为她的模样、性子同她的打扮一样地讨人喜爱。 杜衡觉着,苏萤在这方面倒该多向婉仪学上一学。这不,不过是他远远望见她的片刻工夫,已有数名仆从从她身边经过,竟无一人驻足行礼,向这位表小姐致意。 尽管他与她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可她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他们杜府实打实的表小姐,下人他要敲打,苏萤他也有责任提点。 心下一定,他便大步朝着对面走去。 苏萤自顾自地抱着目录册子,慢慢走着。她有一整日的时间可在藏书阁内消磨,于是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还带着一丝惬意。 忽然,不远处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问候声,她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那杜衡一改昨日温润读书郎的模样,手持一把佩剑,脚步生风,仿若她曾背着外祖偷藏的戏文话本所描写的江湖侠客一般,剑眉星目,正气凌然,英气逼人。 可惜,这不是戏台子,她也不是戏文里等着侠客救助的弱女子。她正打算收回视线,忽然察觉,这位“侠客”似乎正朝着她走来,步伐稳健,眼神坚定。苏萤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她可不愿在去藏书阁的第一日便要正面对上此人。于是急忙低首,佯装茫然不知。 只见她脚步一顿,脑袋一偏,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便立刻回转过身,快步朝着偏院走去。 她的一举一动早被杜衡尽收眼底,看上去,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又折返回偏院? 看她越行越远,似乎带着点小跑,杜衡脚步一滞,一个莫名其妙,无甚根据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似乎在躲我? 杜衡也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她,想着作为表兄好心劝诫一番,至少昨日那一番见礼,他觉得她还是可以一点就透的。 既然她转身走了,他也没再执着,想着日后有的是碰面的时候。于是继续原先的行程,出了正院后,在通往偏院的半道上,向西一转,进了花园。 没错,这花园子与藏书阁,刚好一西一东,正对着。 苏萤返回偏院的时候,容氏正打算做针线,她其实一点也不擅长绣活,只是觉着人不能太过逃避自己的短处,不擅长并不意味着不喜欢。花了时日,用了心,自己高兴就成。不躲不闪,绣不好也无妨。 “方才意气风发地出去,怎么一盏茶的工夫就急吼吼地跑回来了?” 容氏看着苏萤气喘吁吁的慌乱模样,觉得好笑,不由得调侃道。 “我忘带了一样东西。” 苏萤可不敢明说她是为了躲杜衡才如此狼狈,随口胡诌了一句,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屋。她故意在屋里磨蹭了些时间,算着那杜衡不论是提着剑要去哪儿,想必也已走过了方才的小径。于是乎,她才整了整衣裙,又顺了顺头发。 可正准备出屋,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给姨母请安。 “二太太,大太太让奴婢传话:腊八将至,老太太想去菩提寺上香。太太想着,不如让表小姐与小姐一起抄经,到时候供到庙里祈福。” 第12章 抄经使绊 容氏一听,心中便了然几分,这是婆母借程氏之口,抬举苏萤呢。 之前因是婉仪的生辰,苏萤敛了锋芒,不愿越了婉仪,容氏并无异议。可人哪,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退的。于是她遣人将苏萤从屋中唤了出来,当着传话丫鬟的面,语气温和,却字字落定地嘱咐苏萤道:“你在老家是怎么给你外祖母抄的经,在这里便也怎么抄。这是给你自己积功德、攒福气的事情,不要草率了。” 苏萤听得明白,福身应了声“是”,便随大夫人的丫鬟往东院去了。 此时,花园中。 杜衡已将一套太极剑法练毕。此剑法柔中带刚,动静相生,一整套行云流水下来,额上仅出了一层薄汗。这是他特意为之,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诵读,花园舞剑,皆为调息养气,替一整日伏案温书做足铺垫。若换作别的刚劲剑法,力气消耗过重,反易扰乱心神,难以聚神凝息以备应考。 “公子,您的茶。” 清泉将煮好的热茶捧来,恰好他收了最后一式剑招。 杜府的花园不算宽敞,却因杜衡每日清晨练剑完毕才用早膳的习惯,特地添了几方石桌石凳。程氏还命人在园中设了一座小亭,亭中置了石炉,可不惧风雨,备水煮茶。清泉每日伺候完杜衡洗漱,在他诵读之时,便会先一步至花园中生炉煮水。 “公子,方才太太房中的小菊送了一碟新做的糕点,您尝尝?” 听清泉那么一说,杜衡确实觉得肚中微饿,便走至石桌前。正要取用,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于是转头问道:“为何这回是小菊来送?” 凡是关于他的事,母亲向来只让雪鸢来传,从不使唤他人。 清泉从小便跟在公子身边,知他素来心细,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心中得意,面上却仍是恭敬,不敢有半分轻佻地答道:“我也奇怪,便问了小菊。她说是要去偏院传话,太太便顺带让她送了糕点过来。” “偏院?”杜衡眉心微蹙,“她去传什么话?” 清泉见他将茶杯搁下,便一边续茶,一边应道:“说是请表小姐与小姐一同抄经。” 每年此时,总有人家将家中未出阁女子所抄经文送往菩提寺供奉。她们通常会在自己抄的经书上落款署名。若所抄经文能有幸得到寺内高僧的赏识,选入大殿供奉,往后相看人家之时,便是一桩足可自傲的体面事。 这也正是祖母一再催促婉仪在字上用心的缘由。往年婉仪的字,也不过勉强挑出一两张,才得落款。也不知,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诗文的苏萤,是否连字也不擅精通。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杜衡并未太在意,只是又问了清泉一声时辰。 “公子,快辰时了。” 他点点头,饮尽杯中茶水,便提剑出了花园。 方踏上通往正院的长廊,便瞥见一道月白色裙摆转入母亲的东院。他脚步微顿,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径直朝自己的西院去了。 回院后,他在书房中置香、研墨,一应俱全后方开始一日的温习。今日,他自拟一题:“经文载道,教化人心。古人尚之,今可行乎?” 许是因母亲吩咐妹妹她们抄经之事,他提笔时便想到了这个题目。但不知是选题冷僻,抑或思绪未定。原本一炷香内便可起稿的他,竟磨了半个时辰才写下首段。 他搁笔轻叹,只觉文思停滞,便决定暂缓片刻,出去走走,放松心神。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然向东院去了。 此时的东院花厅内,苏萤与杜婉仪正准备抄经。因所抄经文要供奉至菩提寺,为表敬意,程氏特令二人先净手焚香,待诸般事宜准备完毕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程氏因中馈事务繁忙,仅在她们踏入东院之际吩咐几句,便离席而去。其他事宜,便全权交由了李嬷嬷,也就是杜顺家的。 李嬷嬷自苏萤初入杜府,便因那笔三月例银的事,将她恨上了心头。早先便想着找机会教训一番,谁知夫人竟亲手替这位苏姑娘戴了花簪,还在老夫人的屋中,当着众主子的面,坐实了“表小姐”的身份。她一时无法轻易靠近,只得缩了手脚。 原本正愁无米下锅的她,没想到这般快便寻到了空子。于是,她心头一转,计上心来。 花厅内特意为杜婉仪和苏萤各置了张书案,李嬷嬷暗中撤去了垫在苏萤书案桌脚下的木片,桌面看似平稳,实则一按便晃。 之后,又唤了个小丫头,悄声吩咐后,便将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调换。 那笔是锋未剪圆的新笔,笔头生硬难收锋。墨是新锭未养之墨,初磨不匀,色沉且涩。纸是半生半熟,既易洇又不凝色,写经最忌。那砚台则更恶,底部未垫水布,稍一用力便轻滑移动,一有不慎,砚台里的墨汁就会溅撒出来,不是脏了纸便是污了衣袖。 一顿安排下来,李嬷嬷眉头一挑,嘴角一扬,只等着苏萤自请入瓮。 公子才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将笔搁了下来。清泉知道他今日文思不畅,于是默默跟在公子后头,以为公子往东院是为了寻大太太,谁知他偏偏绕路去了侧门。 清泉这才顿悟,公子许是不愿声张,遂特特先公子一步,让守在侧门的婆子勿要出声,以免喊得人尽皆知。 杜衡负手迈入,便瞧见一小丫头鬼鬼祟祟兜着一张小布包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 他朝清泉一看,清泉立即了悟,便将小丫头喊住。 小丫头本就心虚,忽然听得有人喊她,更是心中一惊,不敢动弹。 因不想声张,又怕扰了公子清净。清泉将小丫头带到一侧,独自讯问。 没多久,他便拎着包袱朝着杜衡禀报:“那小丫头子听了李嬷嬷的吩咐,将花厅内一张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撤下。李嬷嬷让她先找个地方把这包袱藏起来,待两位小姐抄完经后,再悄摸摸地放回去。这小丫头才调到东院不久,不知将包袱藏哪儿好,又不敢回去问李嬷嬷,于是拿着包袱瞎转悠,被咱们碰了个正着。” 第13章 原来,她懂得甚多 听罢,杜衡便已将事情原委猜出个八九分来。 这老奴,怎的不知悔改? 杜衡眉心一蹙,遂朝着花厅走去。 那边厢,苏萤才进了花厅就瞧出了不对劲,之前对她爱答不理的李嬷嬷,今日变得出奇的热情。她只是顺势往其中一张书案走去,却被李嬷嬷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表小姐,这边请。” 苏萤不认为这与大夫人亲口认了她是表小姐有关,再怎么样,她也是杜府的外姓客,这主子跟前得脸的嬷嬷,怎么可能在正主小姐面前,先喊了她一声表小姐。于是,苏萤在心里便悄然起了防备。 只见她站在书案前,仔细观察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果真瞧出了端倪。 案上架着一只毛笔,那笔锋尖锐不圆,苏萤一眼便知是只未开锋的新笔。 “萤儿姐姐,您可是有什么不明之处?” 往年婉仪一提到抄经就头疼,辛辛苦苦地写了好几日,每次都要被祖母和兄长挑挑拣拣,最后只得一两张堪用。她知道抄经是积福之事,不敢有怨。可对她这样一个平日玩心稍重的小姑娘而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做的事,若总不得夸赞,终究是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因有苏萤陪伴,她便有了兴致。记得萤儿表姐说她自己诗文不通,想必写字对她而言也是头疼之事,杜婉仪顿时觉得有了伴,心里踏实不少。 果真苏萤表姐好似也不太善于写字,只见她站在书案前,看着眼前的文房四宝,似乎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于是婉仪便好心问她。 苏萤正想着应如何提起此笔之事,见婉仪主动来问,便谦逊地答道:“妹妹,姐姐确实有些不明之处,不知妹妹能否解答?” 杜衡刚走至花厅不远处,便听到了胞妹与苏萤的对话,于是身形一顿,想了想后,索性绕道花厅一侧,隐在窗后。 只见婉仪一副前辈模样,走到苏萤跟前,道:“姐姐请讲。” 苏萤点头一笑,便也没有推辞,而是拈起自己书案上的毛笔,将笔尖转至婉仪面前,问道:“我素来听闻抄经要持恭敬之心,是不是正因为此,连笔都得用新的,才显尊重?” “这?” 杜婉仪学识尚浅,自然对笔墨之物不太在行,平日里都是别人给她备好笔墨纸砚,她哪知新笔旧笔的区别? 杜衡却是在窗外听出了微妙,于是,他稍一侧身,离窗更近了一些。 只见那苏萤正将笔尖朝上,给婉仪展示。 杜衡一眼便瞧见了那尖锥状的笔锋,婉仪读书时日尚浅,自是看不太出来。这样未开锋的新笔,只要一沾墨,便能瞧出问题。笔锋很难运用自如,转折时也亦有分叉。 这个李嬷嬷,真是伺候主子时日久了,连下个绊子都如此阴私,这得亏是碰到了懂行之人,若是婉仪,恐怕只有下笔后才会发现蹊跷,但到那时,字已写下,对神佛的不敬便已酿成。 杜衡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一袭月白色衣裙之上,心中则不由暗暗思忖,原来,她懂得甚多。 见婉仪茫然不知,苏萤笑着解围:“这笔看着就是新制的上好笔杆,嬷嬷倒是细心,笔都备了新的,只是没开锋便用,略显急促了些。” 说着便看了在一旁伺候的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一听,脸色当即一变,忙狡辩道:“表小姐,奴婢一个下人,哪懂得这些,笔墨纸砚都是花厅本就备下的,您若是嫌不好,奴婢给您换了便是。” “嬷嬷,您先别急着插话,苏萤也是第一次抄经,很多事情不明,您先让我同小姐请教完,再言语,可好?” 这一句话,算是真真打在了李嬷嬷的老脸上。 主子还没问她,她就即刻插嘴,主子只是说了一句,她便言里藏针地顶嘴应答,实是不知轻重。 就连婉仪听得都觉得有失礼数,于是皱眉责道:“李嬷嬷,没见我和表小姐还在说话呢,该叫你伺候时,自会叫你。” 李嬷嬷落了个没脸,只得讪讪地退至一角,静候吩咐。 立在窗外的杜衡心中一笑,本以为会看到苏萤同之前那样,任由老奴欺负,无力还手。不曾想却看到了一出好戏,原本在书房停滞的文思,似乎也有了活络之相。他的心情豁然有些开朗,不自觉地又朝窗近了一步。 清泉没有紧跟在公子身侧,而是离着公子有一段距离。一是因为,花厅的窗子大,若是他跟着公子一齐站于窗后,易于被花厅的人发现。二是,公子不想声张,而清泉此刻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是否有人出入,如此便能及时让来往之人噤声。 故而,他不是太听得清花厅内的对话,当然也不得而知花厅之内的事,唯一能瞧见的便是公子那舒展开的眉眼同那轻微上扬的嘴角。 清泉一时有些感慨,自从老爷逝世,不知不觉已有三年未曾见过公子如此松快之模样。 苏萤将笔放下,又似是不经意地用指甲划了一下摆放在她书案上的那一叠宣纸。那纸一眼望去,光泽颇多,本以为是一叠生宣,可是当指甲落下之后,那触感却是既涩又滑,原来是半生熟的。 苏萤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这李嬷嬷看似懂一些笔墨之事,但也不是全懂。生宣吸墨重,一下笔就容易洇墨,文人多用此来作画。熟宣吸墨轻,提笔落字,字迹清晰,用于抄经最适合不过。只是这半生熟的宣纸,介于两者之间,对于擅写诗文的老手而言,其实这半生熟的纸更易掌控。也就是说,若是换作旁人,或许真要着了李嬷嬷的道,可这纸落在苏萤手里,反倒使不得半点坏水。 既然纸笔都有问题,那么墨条和砚台也难逃一劫了。 杜衡看着苏萤将砚台端起又放下,又看着她执起墨条端详了一番,之后还轻轻按了按书案,那案子的一角便上下晃动了起来。 杜衡心中冷哼,这老刁奴可是一件不落地均动了手脚。 “婉仪妹妹,我看这文房四宝样样都新,不像是用的,倒像是摆设给人看的。虽然我对抄经不甚在行,但也知抄经一事,还是端看字迹是否工整清晰。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婉仪虽然看不懂苏萤为何在宣纸上划拉,也不晓得这墨和砚台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她却看得到书案的不稳,低头细察,便发现有一处桌角少了一张垫片。 她是个娇宠的千金小姐,被家人宠爱保护太过,但不意味着不懂人情世故。她立时便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给苏萤难堪呢! 于是她转身便对李嬷嬷吩咐道:“嬷嬷,快去命人将我同萤儿姐姐的笔墨纸砚重换一套,还有那书案也换一张。抄经是件大事,哪样都不能将就了事。让她们动作快一些,我和姐姐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误了吉时。否则母亲怪罪下来,我也帮不了你。” 此时,李嬷嬷哪还有心思记恨,心中瑟瑟发抖,连忙应声退下,只怕耽误了时辰,再被主母以伺候不利为名,扣除了例银,失了脸面。 而窗外的杜衡见状,也知戏已看得差不多,于是转身,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他自己或许未有察觉,可清泉却将他脸上的笑意看得一清二楚,只道公子心情甚佳。 第14章 不敢再有一丝怠慢 李嬷嬷从未想到,这位她曾经轻视如尘的表小姐,居然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将她所设之局化解,还连带着让她惹了自家小姐的不快。 待小丫头重换了笔墨纸砚之后,她便不敢再有一丝怠慢,只期望两位小姐能尽快提笔抄经,莫耽误了吉时,以免自己获夫人怪罪。 此时,一张新的桌案已搬至面前,苏萤轻轻试了试,桌面平整,纹丝不动。 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重换一遍的文房四宝之上。 李嬷嬷此时呼吸急促,面露紧张,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萤,看着她将文房四宝一样一样地仔细检查,生怕这位表小姐又指出哪里不对,让她遭殃。 只见苏萤神色沉稳地一手执笔,一手轻顺笔尖。 片刻后,慢慢道了一句:“笔尖毛发柔软蓬松,可见笔锋灵活,不错!” 随后,她又抚了抚纸面,用指甲轻刮,语气仍是不疾不许:“此熟宣不吃墨,最适宜抄经,甚好!” 在以同法查过墨条与砚台之后,苏萤面露满意之色,朝着杜婉仪微笑点头道:“都是好物。” 听到苏萤认可,李嬷嬷大松一口气,便默默地退至花厅一角,低首敛眉,静候吩咐,不敢再僭越造次。 “姐姐,您明明说自己诗文不通,为何却如此通晓笔墨之事?” 杜婉仪心中疑惑,不吐不快。 看着婉仪一脸不明所以,苏萤心中略有些歉意。她并不是故意示弱而有意隐瞒自己的真才实学。实则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她只是个寄居杜府的客人,日后还要倚仗杜府才能定下婚事。 再者说,这世上,岂有客人一住进来,便挡了正主小姐之理?可她又不能将此缘由毫无掩饰地向婉仪坦白。 于是,面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妹妹可知,我外祖在浙江的雁荡山下有一小小书院。我自幼便在书院长大,日日为外祖摆放笔墨,收拾纸张,所以才识得这些。” 婉仪一听了然,回道:“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不擅抄经,但好歹这么些年下来,也知哪个年节抄什么经好,是一个道理。” 显然杜婉仪已经把苏萤想成了同自己一样玩心颇重,心道这萤儿姐姐必定也是被强迫在书院做这儿做那儿,明明不喜读书,却因为自家便有个书院,只好日日困在那里为她外祖准备笔墨纸砚。 唉,得亏我家没有书院,只有祖母和兄长。 相比之下,婉仪便觉得自己平日以为的苦实是不算什么,对苏萤又多了一层怜悯与亲近。 苏萤自是不知,眼前的婉仪已经对她多了怜惜之情,只是继续说道:“我虽不善写文品诗,但对读书人常用之物颇为熟悉。日后,我会在姨母的藏书阁整理书籍,往后妹妹若有什么册子需要修补的也可来找我。” 在杜府短短几日,她心中已知,婉仪心地善良,颇为可交。 将日后之事略提一二,也免得婉仪误以为她心存疏离。 谁知,婉仪一听,便来了兴趣:“姐姐还会修补书籍,那真是太好了。有个女先生,每隔七日会来家里给我上课,上回做功课时,我一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一角,正愁着下次见到先生该如何是好?如今有姐姐在,婉仪便不愁了。” 她想了想,忽然有个好主意,便兴致勃勃提议道:“姐姐何不与我一齐听听女先生的课?我知姐姐不通诗文,其实我也不喜。只是祖母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子,大多还是要嫁到同是做官的人家的,若是对诗文一窍不通,日后难免与夫君无话可说。” 苏萤一听笑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同龄的姑娘,将婚嫁之事那么坦荡地说出来,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故作矜持。心中对婉仪的喜爱便更多了一分。 只是上课一事她还需和姨母商量,毕竟这位女先生是为婉仪聘的,她不想这么冒然地随着婉仪去上课。这样定会惹得大夫人不悦。 苏萤便忙阻拦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对诗文真的一窍不通,只怕会累了先生教妹妹的进度。况且我才应下姨母要整理书阁,这事要不就先放一放?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抄经!” 杜婉仪一听抄经二字,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姐姐提醒得对,如今抄经才是要紧事,同女先生上课之事,日后再说,多谢姐姐提醒。” 于是姐妹二人于花厅之中,屏息静气,心无旁骛,提笔抄经。 那边厢,回到书房后的杜衡,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篇策文。算了算时辰,竟比平日快了一刻钟。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过拘泥,时常走动走动,有益于神思敏捷。 于是,他起身,打算去祖母那里走走。 因平日以温习为主,祖母让他专心备考,不用日日请安。未免扰了祖母清静,他未径直去往正院,而是让清泉先去通报。 等候之时,他也不愿待在书房,只信步走出西院,停步于东西两院之间的廊道之上。 临近午膳时分,来往的丫鬟,仆从较多。 只见这位杜府长房长孙,杜家的未来之主,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此时,一阵微风穿过廊道,轻轻拂动他的衣袂,引人注目。 他们甚少见到自家公子如此清隽地立于廊上,一时都怔了怔神。 公子除清晨有去花园练剑之习,平日多半闭门苦读。像今日这般闲情逸致,静立于廊下,实属难得。 还别说,这般临廊远眺,神色淡然,倒有几分谪仙之姿,叫人不敢轻扰。 尤其是丫鬟们,朝他福身行礼后,都忍不住偷偷回头,多看几眼。 “你是在哪儿伺候的?” 一个小丫头才悄悄看了杜衡一眼,便被他发现,心中一吓,忙转身跪下,答道:“奴婢,奴婢是在小姐房中伺候的。” 以为是自己刚刚太过大胆的一瞥,惹得公子不悦,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 谁知,公子却让她起来,只是问道:“婉仪的经抄完了?” 小丫头大松一口气,连忙点头,认真回到:“经没有抄完,只是吉时已过,小姐同表小姐便未再继续,只待明日再抄。” 杜衡点头,又问:“抄的经呢?送老夫人那儿了吗?” “送了,奴婢正是刚送完,才回来的。” 杜衡遂摆了摆手,点头道:“好,你去!” 第15章 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投奔杜府而来? 不久,清泉便从正院出来,看到了立于廊下的杜衡。 “公子,老太太让您一同与她用膳,还让小的同您说,小姐也在老夫人跟前。” 杜衡听了,微微点头,遂朝正院行去。 婉仪素日便爱往祖母院里跑,他本就知晓。如此正好,他便当着她的面儿,评一评今日所抄经文。 谁知还未进屋,便听得屋内婉仪撒娇道:“祖母,我一个人上女先生的课,好没意思,既然萤儿姐姐来,让她同我一齐上课多好!” 老夫人一听,心中一怔,这才让程氏抬举了苏萤,让她同婉仪一起抄经。怎么才半日的工夫,婉仪便嚷着要苏萤同她一起上课了? 她知道苏萤是个聪明孩子,尤其是那日婉仪生辰,苏萤进退得当,让她颇为喜欢。只是这孩子到底品性如何,不得而知。婉仪是个善良的孩子,若是苏萤有什么念头,借婉仪替她开口,那就不好了。 于是,老夫人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上课的事了?是萤儿问你的,还是你一时兴起,拍脑袋想的?” 杜衡听到祖母问话中隐隐有些肃色,遂停下了脚步,未让仆妇通报。 只听得婉仪娇声道:“萤儿姐姐哪知道我有女先生?当然是我同她提的,我说既然她不擅诗文,不如同我做个伴,一齐上课。我一个人也无趣,若是她同我一道,日后还能一起做做功课不是。” 老夫人眉头一挑,又问:“她说她也想上?” 婉仪一听,随即垂头丧气道:“她说她学问不精,怕拖累了先生教课。还说,她这些时日要先帮二婶整理藏书阁。” 老夫人听后,心头一松,果然苏萤不是那种借着高枝儿往上爬的孩子,不枉自己对她的一番抬举。 “你看看人家萤儿,说话做事头头是道,不像你,想一出是一出。女先生的事,等你们把经文抄完,再议!” 杜衡听得祖母一锤定音,才示意守门的婆子通传。 “衡哥儿,你也是的,来了就进来,还让婆子通传作甚?” 祖母一见杜衡进屋,便伸手招他一旁坐下。 “听闻你刚做完一篇策文?” 杜衡点头称是。 祖母看着宝贝孙儿既懂事又用功,满眼慈爱,想着杜衡才写完文章,担心他腹内空空,遂转头问一旁伺候的仆妇:“菜都上齐了吗?” 仆妇忙答道:“刚刚摆好,请老太太,公子,小姐入座。” 杜衡与杜婉仪一左一右地搀着老夫人,上了桌。 桌上的菜色家常,唯有一道菜杜衡没怎么见过,他并未开口,因为他知道,胞妹也同样没有见过。 果然,杜婉仪上桌之后,问出了杜衡心中疑问:“祖母,这是什么菜肴,有何讲究?” “那是你二婶送过来的,什锦炒年糕,她老家的名菜,说是用大米做的,让我尝尝鲜。来,你们也来尝尝江南的美味。” 说着便让婉仪他们动筷。 婉仪听话地夹了一片,杜衡也夹了一片。 这年糕片软糯弹牙,细嚼之后,米香四溢,味道不错。 “二婶对萤儿姐姐真好!” 婉仪尝完一片,觉得不错,又夹了些,放在碗中。 老夫人听后,哦了一声,似乎饶有兴趣。 只听婉仪道:“萤儿姐姐才来咱们府上不久,这菜肯定是二婶为她做的,怕她思乡呗!” 老夫人呵呵笑道:“你二婶就萤儿一个外甥女,疼她也是应该。就像我疼你一样!” “好了,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安心吃饭。” 杜衡一直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用膳,但是在心里,他颇为赞同胞妹的话,他也觉得他们是沾了苏萤的光,才难得吃到了二婶做的家乡菜肴,这菜味道不错,想必苏萤也会觉得好吃。 用完午膳后,祖孙三人便去了正屋。 京城的冬季,甚是寒冷,尤其是没有日头的日子。 祖母年岁大了,实是不好在外散步消食。 于是杜衡提议,不若把婉仪今日抄的经文拿出来,祖孙三人一齐站于书案前品评,当作是膳后消食之用。 谁知婉仪却撅嘴道:“要评,就连萤儿姐姐抄的一起评!” 老夫人却觉着,苏萤不在,拿她的字出来品鉴不妥当,可还未开口,便听到杜衡说道:“也好,叫人一齐都拿来。不过,品评是品评,不是比较,文无第一,没有输家。” “这是自然!” 婉仪巴不得兄长说这话,萤儿姐姐的字她早已看过,所抄经文工整清晰,一丝不苟。只是,那并非祖母素来称道、闺中女子应习的簪花小楷。她只当萤儿姐姐笔力有限,心想若有那份经文在前作陪衬,自己这一份便不至太过失色。 可谁知,婉仪却想错了。 苏萤不仅写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还擅长其他书体。 考虑到对神佛的尊敬,今次她特地选了被文人誉为兼具十美的魏碑体抄写经文。 当仆妇拿着两份经文放置于书案时,杜衡不禁吸了一口气。 婉仪向来只临摹簪花小楷,加之每年杜衡都帮着祖母挑拣胞妹抄写的经文,哪怕未有署名,他一看便知哪个是婉仪所写。 而另一边的经文,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苏萤竟是用了魏碑体! 魏碑体以刚健着称,苏萤所抄经文,字字方折顿挫,棱角分明。相比于簪花小楷的娟秀,此体更添一分庄重肃穆,敬神之意,跃然纸上。 杜衡心知,但凡通篆隶者,只需看此三两行,便可断定写字之人,功力深厚,簪花小楷自是不在话下。 可想而知,婉仪生辰那日,苏萤绝不是简简单单地藏拙而已,分明是懂分寸、知进退。 他不由得心生感叹,字尚且如此,想来诗词文章自当更胜一筹。二婶家果真诗书传家,名不虚传。 只是他不免又心生疑窦,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只身入京,投奔杜府而来?忽而想起那日母亲欲提她来历,他却让母亲转而敲打李嬷嬷,断了话头。 此时回想,竟有些懊悔,那时若听下去,今日便不必再多费心思量。 第16章 智斗林氏(上) 婉仪自是不知兄长已然在心中有了一番品评,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苏萤的字。还当兄长不喜这等笔势刚峻的字体。 “萤儿姐姐说,她外祖有个书院,她自幼便常在一旁伺候笔墨。想来书院之中,多习经义策论,鲜有女子闺阁可临摹的字帖,故而她所用笔法,更偏刚劲。” 是婉仪自己提议拿苏萤所抄经文一起评鉴,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个伴。并不是真的要苏萤的字当成她的挡箭牌。见兄长未发一语,婉仪忙替苏萤分辩几句。 杜衡一听,遂醒过神来,他不愿当着妹妹的面揭开苏萤的真正实力,让妹妹对抄经之事心生退意,只淡淡道:“你们两人都写得不错,工整清晰,不相上下。” 婉仪听罢,松了一口气,好歹她和萤儿姐姐半斤八两。不过兄长向来严格,这评价在她心里已是上上之选。 然而,一旁的老夫人却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父亲原是国子监祭酒,她自小便在诗书字画中耳濡目染,苏萤那手魏碑,她怎会看不出来?见孙儿没有说穿,她自也不会点破。 只是,面对着眼前那刚劲有力的经文,老夫人心头微动,不免生出一些思量。 从苏萤的字,老夫人已然断定,她的学识只会在二儿媳妇容若兰之上。婉仪的生辰礼,苏萤退到若兰身后,推脱诗文不通。如今她同婉仪一齐抄经,却又将自己的本事显露无疑。婉仪邀她一同听女先生讲课,可她又以打理藏书阁为名婉拒。 老夫人一时有些困惑,萤儿这丫头,是欲露锋芒,还是有意敛藏? 这经文是要供到菩提寺的,她的字若不出意外,定会被高僧选中供至大殿之上。难道说这丫头心高志远,想找个不仅仅是若兰口中说的好人家,还想找个名门望族?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念头是萤儿这丫头自己有的,还是若兰也有此意?她不相信若兰从一开始便打了诳语。若兰远嫁京城十年,虽与家人时有通信,但容家毕竟是萤儿的外祖家。这背后的缘由,恐怕连若兰自己也未必知情。 老夫人年纪大了,经历也多,心中不免有一丝踌躇猜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既然她已让程氏抬举苏萤,便不会没道理地将苏萤所抄经文抹了去。只是在孙儿备考春闱的节骨眼上,她实是不愿此时多生枝节。 看来,还得寻个机会,细细探探萤儿这丫头的心思才是。 苏萤抄写完经文后,便先回到了偏院。此刻正与姨母一道用膳的她,怎会知晓她那一篇经文,竟在老夫人和杜衡眼中,引出几分思量与提防。 今日姨母特地做了家乡菜肴——什锦炒年糕。 记得在外祖家时,外祖母常以年糕代饭。这年糕是用上好的白香米蒸熟,再以木槌细细捣碾而成,做法既费时又费力,入口却软糯香弹,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一道菜肴。只是,再好的滋味,吃多了也难免生腻。那时她年纪尚小,一见桌上摆着年糕片便撅起嘴,说不吃。 然而,她怎会想到,那些她曾嫌弃的年糕片,自回到苏府后,竟再未见过一回。 林氏作为由外室升做主母的继室,对苏萤哪来的好心善意。苏萤一回来,林氏便分了一处离正院相距甚远的小院给她。美其名曰,苏萤已是大姑娘了,应当独住一处,免得旁人说她这个继母太过苛刻。实而是不想让苏萤与苏大老爷太过亲近。 苏萤的父亲苏建荣是个秀才,在书院读书时便与她的母亲青梅竹马。只是他心思活络,不能专心于学问之上,遂中了秀才以后,无甚精进。那时她的母亲容芝兰已经嫁给了她父亲,出嫁从夫,只得随他放弃科举,一家人转而从商。 由于苏建荣确实有些口才,又颇有人缘,没曾想生意竟是越做越有起色。只是苏萤的母亲没有福气,才刚刚苦尽甘来,便撒手人寰,让外室有了可乘之机。 因照顾生意,苏建荣时常不在家中,林氏也便借着弟弟妹妹年纪尚小,用膳时辰不定,怕耽误了大小姐为由,让苏萤在她自己那个小偏院中起个小厨房,每月柴米油盐定时定量支取。 继室当道,苏家的下人们自然也是见风使舵,见主母不待见这位大小姐,行事自然日渐怠慢。 送的米大多是陈米,柴也常是受了潮的。表面上送得不缺不晚,可真正能用的,寥寥无几。 当然,苏萤也不会让林氏那么轻易便得逞,才刚回来不过三月,若不趁此给林氏个教训,日后还有她受的。 于是她不声不响,每月照常接收厨房送来的柴米油盐,只是与第一回不同,她不动声色地将收到的物件全都记在了本上,还当着人面清点,每回均让送货之人在她所记之处按下拇指印,作个印证。 就这样又默默收了两个月的陈米湿柴,苏建荣终于从外地返家。 “大小姐,太太请您过去一道用膳。还有,这是太太给您新制的衣裙和首饰,太太让你穿上再去。太太说,老爷刚回来,看到您穿新衣必定高兴。” 林氏的贴身丫鬟春杏趾高气扬,话音落下后,便朝跟在身后,双手捧着衣饰的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立马机灵地上前,欲给苏萤更衣。 而春杏没有离去,显然她要亲眼看着苏萤穿上那身新衣裙。 只见苏萤并未理会那小丫头,而是看向一动不动的春杏,厉声道:“春杏,你跟着你家主子从外头搬来苏家已有多年,怎么还是那么不懂规矩?” “本小姐更衣,你也要一并瞧个分明?” 春杏一吓,原当这大小姐一向软顺,没成想竟是这般凌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道声:“小姐莫怪。”遂乖乖地退至院中等待。 苏萤心中也知,这一回必定要占好先机,扳回一城,否则便没有下次。 于是,她交代小丫头把衣服交给自己的丫鬟喜鹊,便也将小丫头支了出去。待喜鹊将衣裙首饰细细检查一番后,她才穿上身。 只是,那衣裙贴身紧束,将她瘦削的腰身勒得凹凸分明。若是不知底细之人瞧见,还真要以为她这些时日养得甚好。 苏萤心中暗笑,原来林氏也知,我这些时日吃得不好,生怕被父亲看出来! 冷哼一声后,她终是着了那身衣裙出了院子,只是袖中却早已藏妥了一本册子。 第17章 智斗林氏(中) 谁知,苏萤一进了正院前厅,便瞧见父亲与林氏早已端坐在主位,正宠爱地看着苏萤同父异母的龙凤胎弟弟妹妹,对他们乖巧地磕头。 “爹爹、娘亲辛苦了,儿子\/女儿给爹爹、娘亲磕头请安!” 苏建荣捋着长须,满面笑意,只见他朝后一招手,身后随从便将一只金线绣的小荷包交到他手里。 “这是爹爹在金陵看到的一对金麒麟,你们二人刚好一人一只。” 说着苏建荣便把荷包打开,一只挂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道:“来,这个是元宝的。” 之后又拿出另一只,语气更显宠溺地对小女孩说道:“这个是给我的乖福宝的!” 苏建荣在原配容芝兰去世后,便借由外室有孕,顶住容家的压力,硬是把林氏抬进家门。也正因如此,容家才一气之下将苏萤接走,不愿苏建荣的名声带累了外孙女。 可这林氏也是个狠人,进门第一日,便当着苏建荣的面喝下了堕胎药,决绝道:“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妾也不愿夫君因妾名声受累。如今这一碗汤药下去,叫那些在外头非议夫君的人都看得明白,我林梅芬不图夫君钱财,只图夫君情意。妾自愿膝下无儿无女,日后夫君钱产都归小姐所有,若夫君先我一步,我便孤守青灯。若日后违背誓言,妾不得,”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建荣一把搂在怀里。就这样,比苏建荣小了整整十四岁的外室林梅芬,在苏建荣的支持下坐上了苏家主母的位置。 而林梅芬也足足等了五年,待位份稳固,苏建荣生意蒸蒸日上之后,才再次受孕,让苏建荣老来得子,得了元宝、福宝这一对龙凤胎。原本还想着要将苏萤接回家的苏建荣,便将接苏萤回家的念头彻底搁下,只顾宠爱这一对难得的宝贝。 若不是苏萤已渐渐长大,又抵不住林氏的催促,苏建荣才去的容家,把苏萤接回,否则他早把苏萤这个嫡长女忘得一干二净。 “大小姐来了!” 林氏早就瞧见了苏萤,只是苏建荣正在给她那一双宝贝儿女挂金麒麟,她才故意没有出声。 待两个孩子起身抱着苏建荣邀宠时,林氏才佯装刚瞧见苏萤,忙不顾主母身份起身迎接。 苏建荣每次返家都会给元宝、福宝带回好物件。他发现苏萤后,才想起自己竟忘了苏萤也在家,没给她带回一丁半点儿。顿觉几分尴尬,只见他放下怀抱中的龙凤胎,轻咳一声道:“萤儿,为父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 还未说完,林氏便接了话,道:“所以说我同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便亲热地挽着苏萤,说道:“老爷您瞧瞧,这是我特地给大小姐挑的赤金蝴蝶簪,您说她这个年纪戴上,是不是最可人?还有这身衣裙,是从京城传过来的最新样式,老爷您看,是不是很好看?” 苏建荣听后极为满意,林氏化解了他没有给苏萤带礼回来的尴尬,只见他捋着胡须,点头道:“萤儿,你母亲买给你的,同我买给你的,是一样的。” 苏建荣又往苏萤身上瞧了一瞧,满意道:“看着比从前丰润了些,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模样。” “你这个年纪正是要多吃一些。记得前些时日,刚把你接回来,那时的你真是太过瘦削,让为父看得心疼。” 只见苏萤甩开了林氏的手,朝着苏建荣盈盈一拜,道:“萤儿多谢父亲关心。” 她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多少情绪,倒是林氏在一旁笑着接道:“我看大小姐回来之后,气色好了许多。只怕在容家,小姐被养得太精细了,才显得瘦。” 苏萤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喜怒不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一时之间,林氏竟自讨了没趣。 见林氏不再说话,苏萤才起身,走到苏建荣跟前,朝着他伸出被衣袖勒紧的双臂,道:“父亲,这新衣裳颜色、样式皆是不俗,只是并不是女儿通常该穿的尺寸。” 苏建荣以为苏萤在撒娇,于是笑道:“怎么,你埋怨母亲把衣裳买小了?看来这些时日你母亲把你养得不错。” 可苏萤的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而是语气更加恭敬严肃地说道:“父亲,女儿之前一直都在外祖家。如今回来,母亲担心我吃住不惯,特意给我单独安排了院子,还置了小厨房。女儿也是第一次,什么都得靠自己。生怕做得不好,没有节制,于是每次厨房的人给女儿送的柴米油盐,皆一一记在册中。每回清点时,我都请送物之人当场按了拇指印,以作凭据。” “女儿知晓,母亲从前受了外头不少冤枉,女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有据可查,免得才回来数月,母亲又被人言语中伤。” 苏建荣一直担心苏萤在容家养的这些年,早与他不齐心。却没想到女儿句句为他、为林氏着想,于是放下几分担心,点头道:“萤儿做得好!” 苏萤见父亲入了自己的局,于是取出袖中册子,呈给苏建荣看:“这是女儿第一次记账,还望父亲指点女儿一二,看看女儿记得对不对,有无要改进之处?”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乖巧,自是不能抹了苏萤的面子,于是认真翻查,果真从册上找出问题:“你每月明明收到二十斤大米,为何吃得如此之少?这柴也是。你母亲向来打理中馈有度,怎会给你如此之多。” 说着便把林氏叫来跟前,林氏并不知苏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想好好看看那册子,见苏建荣喊她,便赶忙上前。 她看了看苏建荣所指之处,心中一松道:“我确实让人每月多给大小姐一些分量。好比福宝和元宝,他们二人一个月也就二十斤大米的量,因我尚不知大小姐喜好,所以也给了大小姐同样斤数,小姐若是嫌多,下个月我少拨点便是。” 只见苏萤不动声色,只微微抬了抬下巴,道:“请父亲再翻一页。” 苏建荣不明所以,于是照着又翻了一页,只见上书道:“本月收到二十斤大米,其色暗灰,多陈米所混,淘洗之后勉强可用者不足十斤。” “本月实收柴火三十斤,皆为湿柴。” 苏建荣越往后翻,神色愈加凝重。 苏萤见状道:“女儿这些时日,吃得确实比从前要少,故而身量有所清减。只是没想到母亲定的衣裙还是太小。” “想是下人见母亲事务繁杂,便从中取巧。” 那模样竟让苏建荣在一瞬之间,恍然看见了年轻时的容芝兰站在自己眼前。 他忽然记起,那位早逝的发妻,曾也这般不争不吵,却事事有据有节。一时间,心中竟有些发虚,有些,无法言说的愧疚。 第18章 智斗林氏(下) 林氏见苏建荣脸色难看,心道不妙,赶忙跪下,哀怨道:“都怪我教导下人无方,只是小姐为何不早同我提及,偏偏等老爷回来再说,这不是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谁知,苏萤却一脸无辜道:“母亲这就错怪苏萤了。若是父亲不在,苏萤找了母亲,这不是刚好落人口实,说苏萤趁父亲不在府上,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吗?” “如今父亲返家,女儿借此机会将账册呈上,咱们就事论事,事情说得明白清楚,才不至日后再生枝节。女儿自知此事与母亲无关,只是下人不知好歹。今日咱们关起门来,把事了结,岂不干净利落?” 苏萤言辞谨慎有节,一时教林氏无言以对,心中愤恨,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得以泪洗面,遮掩心中恨意。 而那一对龙凤胎显然也深得林氏真传,见母亲掩面而泣,便也一拥而上,抱着母亲委屈不已。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明事理,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顺着苏萤的话说道:“萤儿说的没错,你母亲平时为人和善,却教底下人钻了空子。此事你母亲同我已然知晓,这事就这么过去。日后若还有此等事情发生,萤儿,你可径自告知于你母亲,勿须多加顾虑。” 说罢便让人将那软弱无骨的林氏扶起,又命人将那一对小儿也牵了下去用膳。 见事情按自己所想方向了结,苏萤便亦适可而止,只是朝着苏建荣恭敬一拜,道:“多谢父亲体恤,也多谢母亲谅解。萤儿知道母亲素来持家有道,这事有过一回,便不会再有下回。时辰不早,请父亲母亲,早些用膳。” 之后她又顿了一顿,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带着歉意道:“请恕女儿失陪,实是这衣裙太紧,女儿有些喘不上气来,请父亲允了女儿回去换件衣裳。” 苏建荣听后,赶忙点头道:“去。” 见父亲言毕后,又低头翻阅账册,苏萤这才缓缓起身,特地走至林氏身前。 也不知是方才起身太猛,还是这紧身衣裙穿得久了,导致通身不畅。她才站好,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形那么轻微一晃,头上那支赤金蝴蝶簪便掉在林氏脚边,一摔两半。 林氏看到后,脸色登时比方才更白上几分,只见她偷眼瞥向苏建荣,见他仍在翻阅账册,并未察觉,方才松了一口气。 苏萤轻巧地俯身拾起了那支一分为二的“赤金”簪子,手掌一转,便将那青灰色的断口呈于林氏眼前。此时,苏萤的面上早已没了方才面对苏建荣时的恭敬乖巧,只见她双眼清冷,声音却“虚弱”地说道:“母亲,请恕女儿失陪了。” 林氏这才知晓,自己是着了苏萤的道。可面对这般“明白事理,为她着想”的小姐,她就算要发作,也寻不到由头。只得强装镇定,对身后仆妇使眼色,道:“快扶着小姐回院,小姐若是不舒服,便先歇歇,我让厨房给小姐送些吃食过去。日后小姐若觉得管着小厨房太过费神,也可同我说一声,总之,您有事便提。” 林氏话虽说得温和周到,却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容氏见苏萤看着什锦炒年糕出神,以为外甥女思乡心切,有些伤感。忙唤了她一声,道:“愣着干嘛?是不想吃姨母烧的菜吗?” 苏萤回过神来,眉眼含笑,道:“姨母做的菜,萤儿哪敢不吃!” 见外甥女神色如常,还能玩笑,容氏心下才又安稳几分。姨甥二人便就着这一桌菜肴,有说有笑地用完了午膳。 因晨间被唤去东院抄写《金刚经》,苏萤原打算去藏书阁整理书籍一事便被搁了下来。只是那经文篇幅尚长,至少还需六七日才能完成。苏萤思及此,便将原定安排稍作调换,改为每日晌午过后,再去藏书阁梳理书籍目录。 打理书阁之事虽非一朝一夕,但抄经一事却须得一笔一划,不容怠慢。 用完午膳,稍事片刻后,苏萤便辞了姨母,抱着那本目录册子,从偏院往藏书阁而去。谁知才至小径之上,便远远瞧见杜衡自正院方向而来。 并非苏萤有意朝正院方向张望,实是午膳之后,路上少有下人走动。 只见那道身影立于远处,步履稳而不缓,举止间自有一股不似下人的从容。她并未细瞧,只从眼角余光中,便认出了是谁。 苏萤有些无奈,不是说此人每日用心备考,难道不应守在书房闭门不出吗?为何晨时去藏书阁能见到他,午膳后去藏书阁亦能见到他?到底是藏书阁方向与他有缘,还是她与他命中犯冲? 明明不想碰见他,以免让程氏多心,让她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可为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他。 只是,早上才装作忘了东西,硬生生地转身走了。如今再做同一番举动,只会让人尴尬。苏萤想了想后,干脆硬着头皮,径直前往藏书阁,只当自己眼神不好,什么都未曾看见。 杜衡才品鉴完苏萤以魏碑体书写的经文,本就心生好奇。不想才出了祖母的正院便远远瞧见写字之人正朝此方向走来。 出于礼节,也出于对她的好奇,心想着总是要同她拱手一礼,于是他面带善意,朝着苏萤所在方向走去。 然而对面的人儿似乎没有看到他? 只见她行到一半,还未踏上廊道,便从小径一转,往二婶二叔打造的藏书阁走去。 杜衡一愣,便停下来脚步,未再继续向前。 藏书阁平日只有姨母及其下人进出,他也只是在需要翻阅二叔珍藏的古籍时才会前去。且不说这苏萤方才没有瞧见她,只是他若此时也去了藏书阁,恐怕便只有他和苏萤二人在那儿,心知于理不合,只能作罢。 转身之际,又一似曾相识的念头,忽地闪过,她到底是没有瞧见他,还是在躲他呢? 心念未定,一瞬间竟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第19章 老夫人的试探(上) 杜衡与婉仪因是与老夫人一起用的午膳,未免扰了老人家的精神头,今日便未再回正院。 老夫人歇了午觉后,照旧焚香三柱,手持珠串准备诵经。只是一时手感有异,低头一瞧,才想起她已将随身多年的那串翠玉佛珠给了苏萤。如今手中所持是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 她遂敛了心神,闭目轻念经句。 七遍《心经》诵毕,她才缓缓睁开双眼,郑重地朝着佛龛拜了三拜,才由丫鬟朝霞扶起身,回到了堂屋。 朝霞扶着老夫人入了座,便将茶盏送到了老夫人的手里:“老太太,今日天暗云重,许是明日就会落雪。奴婢特让人给您备了红枣姜茶,去去寒湿。” 老夫人才接过茶盏,姜片与红枣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可见这茶泡得恰到好处。 老夫人心里满意,缓缓地喝了几口,果真身体暖了许多。 刚放下茶盏,老夫人低首又瞧见了手中的沉香珠串,沉吟一阵后,吩咐朝霞道:“这茶不错,给二夫人院里也送去一些红枣,再顺道瞧瞧表小姐在做什么。” 朝霞在老夫人身边久了,闻音知意,知道老夫人的话落在“顺道”之上。于是出了堂屋,特地唤了个机灵的小丫头,轻声交代了好些句,才放了小丫头走。 约莫一盏茶功夫,朝霞便回了老夫人的话:“二太太说,她那儿的红枣正巧用尽,老太太的红枣真是雪中送碳。” “小丫头去的时候表小姐不在,二太太说,表小姐日后都会去藏书阁整理书目,这活儿费事,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整理个清楚明白。” 朝霞一边说着,一边绕至老夫人身后,为她老人家揉肩:“二太太还说,表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她特意叮嘱表小姐好好抄经,若是老太太对表小姐的字有何不喜之处,还请老太太不要顾及二太太,只管提了便是。” 老夫人心中感慨,她这个儿媳妇啊,向来心里有数。每回只稍微提点一二,便已猜出他人心中所想。原还以为苏萤那一家会瞒着儿媳妇搞什么暗里的名堂,到底是她自己想得过多了。 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苏萤,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于是,老夫人拉过朝霞,吩咐道:“你亲自去藏书阁把表小姐叫来,不要惊动二太太。” 这藏书阁果然如姨母所说,已有多年未好好整理。不仅有些书不在目录之上,还有些在目录之上的书却不曾在书架寻到。旧册是姨父所写,苏萤自然不能在上面勾勾画画。她只取临窗书案上的宣纸来做标记。只是没有想到,才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纸便用了大半。 苏萤心知整理书阁是个细致活,不能求快。心想,今日才是第一日,不如先到此为止。待收拾了一番后,正欲掩上书阁的房门,便听到有脚步声走近。 苏萤回头一看,是位打扮细致的丫鬟。只见她上着锦缎袄子,下着夹棉织锦裙,手戴一对素银镯,一脸笑意地朝她款步走来。那沉稳的做派,细致的打扮,加之面容隐约有几分眼熟,苏萤心下便已猜出,这位多半是老夫人跟前的人。 正打算福身行礼,却被朝霞一把拦下。 只见朝霞朝着苏萤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是老太太身边的朝霞,您且随我来。” 这朝霞笑意盈盈,可行事却颇有主意。她并未告知苏萤,老夫人是因何事寻她,只一味领着她出了藏书阁的院子。 苏萤是孤身一人来的藏书阁,身边并未有人跟着。她想着是不是要和姨母说一声,于是脚步有些停滞。 “朝霞姐姐,不知老夫人为何寻我,若需费些时辰,可否容我同姨母交代一声?” “表小姐,您跟我来便是,不会耽误太多时辰的。” 朝霞语气柔和,一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也是,老夫人都没开口呢,她这做丫鬟的怎可提前让苏萤知晓。 苏萤心道朝霞的老练,便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地跟着朝霞往正院走去。 苏萤方一进屋,便瞧见老夫人站于书案前,案上摆着的正是她今日用魏碑体所抄经文,边上还摆放着婉仪抄的那一篇。 她心下了然,老夫人将她叫来,多半是因为她的字写得太锋芒毕露,与婉仪生辰那日截然相反。 心中一定,她面露恭敬地朝着老夫人认认真真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眼前的苏萤一如上回见的那般乖巧懂事,老夫人点了点头,把她唤至身旁:“你可知我让你同婉仪抄的经文是要送到菩提寺的?” 苏萤点头。 “不仅是我们杜府,京城里但凡有底蕴的人家都会把闺中女儿所抄经文送至寺中,你可知为何?” 苏萤摇头不知。 “这菩提寺是京城名寺,皇家也在此供奉香火,每年腊八,寺里的大师会择选出写得好的经文,供奉在大殿之上。谁家千金得此殊荣,谁家便自然有了教女有方的好名声。” 说完,老夫人便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萤问道:“你这一手魏碑,写得苍劲有力,比起婉仪那篇,倒是更引人注目。有极大的可能会被选至大殿供奉,若当真入选,你当如何?” 苏萤却未多加思考,双膝跪于老夫人跟前,诚恳说道:“萤儿抄写经文之时,并无他念,只怀着恭敬之心,抄写此经。” “萤儿如今寄居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字写得好,也是杜府给的体面。不知姨母同老夫人交代了多少,家丑不可外扬,萤儿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愿扰了府上各位的清净。” “萤儿若没有杜府收留,此刻在乐清早已被继母乱点鸳鸯谱。萤儿感恩老夫人的抬举,自不会做出那些没有分寸之事,辜负老夫人、夫人还有姨母对萤儿的顾念之情。” 苏萤一番出自肺腑的话,倒让老夫人觉得自己太过苛责。 老人家径直将苏萤拉起,竟然未让朝霞插手。 老夫人不是没有听容氏提及,苏萤继母有意将她许给年逾四旬的商贾,老人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是体会得到苏萤的不愿与为难。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和你说抄经的事呢,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已无试探,只有怜惜与感慨,道:“你说得对,住在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你既唤婉仪做表妹,也该唤我一声祖母才是。” 第20章 老夫人的试探(下) “你也知晓,如今全府的心思都放在你表兄的春闱上,容不得半点闪失。况且家中孝期方过,你大伯母也不好常带你与婉仪出门,只好委屈你俩留在府中。” 苏萤扶着老夫人回座,听闻此言,忙摇首道:“表兄科考要紧,萤儿又素来清静惯了,能在府中安心抄经、整理书目,已是福分,何来委屈之说。” 老夫人欣慰点头,道:“你这孩子,脾气秉性倒是同你姨母像一个模子做出来似的。” 老夫人至此,才算真正放下心中疑虑。眼前的少女明眸善睐,明明饱读诗书、才情兼备,却宁愿收敛锋芒,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处一隅。 这孩子简直与若兰太像了! 她心头微叹,次子福薄,若兰一人独守偏院多年,性子寡淡沉静,行止进退有度,克制忍让。老夫人自问从未亏待过她这个儿媳妇,可这些年看得多了,心中终归生出许多怜惜与不忍。 苏萤这孩子是若兰难得开口,接来寄住的。既然来了,她这个做婆母的自然也该多抬举,也算替这个寡居多年的儿媳妇全一桩心愿。 “婉仪与你提过?府里请了位女先生,每隔七日入府授课。待你们抄完经,我想请她改为隔日来府上教导。你若不嫌烦,不妨也一并听听,也好同婉仪做个伴。” 苏萤一怔,随即垂目低声道:“这位先生原是为婉仪妹妹所请,实不好越过妹妹。再者,萤儿已应承姨母打理藏书阁,恐怕两者难以兼顾。” 看苏萤如此懂事,老夫人却越发觉得之前自己的顾虑有些太过谨慎,一时歉疚,温声道:“你自幼在你外祖书院长大,那女先生自然是教不了你。祖母也不是真叫你去学什么,只是想着,婉仪玩心重,有你作伴我也安心些。” 她不愿苏萤一直站着回话,拉她坐于身旁,语气更柔:“这位女先生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教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旁人若是听说谁家女儿曾在她门下听过讲,便觉其家教得法,女儿端方。你随婉仪一块儿去听听,对你将来总归是件好事。” 她又道:“你与婉仪同年,如今也该渐渐接触中馈之事。我已同你大伯母提过,让她往后教婉仪宅中之事时,也带着你一块儿听听规矩。姑娘家总有要操持门户的一日,有些事早些见识,日后便不至慌乱,也不会叫人轻看。” 苏萤听罢,心头微震。她知这番话的分量。 来京之前,外祖母只是打算让姨母在京中从外祖的一些旧友同年中寻一户稳妥人家,让她能安身过日便好。可如今杜老夫人给她的体面,已远远超出当初设想。 她心里明白,老夫人此举,不仅是看在姨母的情分上,更是亲自为她做的一份体面。 可越是这样抬举,她越不能轻慢。苏萤收敛思绪,敛衽跪下,重新伏地行礼,语气郑重:“祖母抬举之恩,萤儿无以为报,日后但有所需,萤儿定当尽心。” 老夫人见她言语间无半点浮夸,心里更加笃定,微微颔首,含笑道:“什么恩不恩的,都是自家人。你若是真想谢,平日里多帮祖母看顾一下婉仪的功课,让祖母少操一些心。” 容氏在苏萤去了藏书阁之后便留了意,眼见过了两个多时辰,外甥女却迟迟未归。她只当苏萤又像儿时那般,翻到好看的书便忘了归家。 左等右等,只得亲自走一趟,往藏书阁去寻。 “姨母。” 刚走到小径,便听到苏萤在前方唤她。抬眼望去,苏萤正从廊道那头匆匆走来。 “傻孩子,你去哪儿了?姨母不是说过,平日无事,莫往正院那头跑吗?” 容氏知她一向懂事,断不会无故越界,只是不知她怎的这时从正院回来。眼下临近晚膳,廊道上虽不比白日热闹,却仍有三两仆从路过,若被有心人撞见,传到程氏耳中,纵她明理,也难保无枝节生出。 “是老夫人让人唤我过去的。” 婆母? 容氏一时怔住。午后婆母才遣人送了红枣来,小丫头那一番话,她听得明白,是一场试探。其实她早已有所准备,萤儿的那一手好字,迟早会叫他们注意。既然抄经是个机会,她便干脆顺水推舟,让萤儿拿出真本事来。遣丫头将早拟好的话带给婆母,原以为应答妥当,事情到此便罢。没料到婆母竟又私下唤了苏萤过去。 小径终究不是说话之处,她牵起苏萤的手,快步回了偏院。 “老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一入屋,容氏便拉她入座,握着她的手问道。 苏萤不欲让姨母知道老夫人曾起疑心试探,只拣了最后的结果说:“老夫人让我抄完经后,与婉仪一同听女先生讲课。还说,大伯母日后教婉仪中馈,也会一并带着我。老夫人还让我以后,跟着婉仪妹妹一同唤她祖母。” 容氏听罢,眸中泛起泪光。 她自知婆母这番话的分量,这已不是简单的照拂,而是明面上的抬举了。 本以为姨母会叮嘱她日后在杜府需更加谨慎,或让她倍加感恩,却不想容氏脸上浮现一丝不加掩饰的骄傲,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夫人喜欢你,并不出姨母意料。这几日你做得很好,姨母放心。” 她望向窗外,见暮色渐深,天色阴沉,语气转柔:“看这天,大雪将至。姨母有一件年轻时穿的斗篷,颜色还新,明早去东院抄经时,你记得穿。” “大雪?是比我来那日还大的雪吗?” “自然。”容氏轻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大雪赏梅最是惬意,明日我叫小丫头去花园里折几枝梅回来,插瓶应景。” 苏萤知晓姨母疼她,也愿意多为姨母做事,于是自请道:“折梅这事,让外甥女来便是。明日一早我便去!” 说罢,竟像小时候般,微微侧了侧身,轻轻倚在了姨母肩头。 容氏怔了一瞬,随即低头,轻抚着她的发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像是想起了当年未出嫁时,于雁荡山下旧居,那常依偎在她身侧的小小人儿。 第21章 她是真的在躲 偏院鸡舍的一声鸡鸣划破寂静的清晨,苏萤睁开朦胧的双眼朝窗外望去。只见天地白茫一片,无边无际,竟一时分不清哪是屋檐,哪是天光。苏萤不禁轻叹,原来“漫天砌白玉”,并非文人墨客的妄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世间实景。 她自然记得昨日对姨母的承诺。利落干净地收拾一番后,便披上了姨母给的妃红云纹锦斗篷。 这斗篷是姨母年轻时所穿,多年来妥善存于樟木箱底,昨日还是由岫玉亲手从深处翻出。 姨母让她当场试了试,那一袭妃红落于她身时,姨母的眼中不自觉泛出笑意,道:“瞧瞧,真是人比花娇!” 看着眼前娇俏动人的外甥女,容氏不禁想起苏萤初到杜府的那一日。 那日容氏在屋里继续绣着她最不擅长却又喜欢的绣活,听到岫玉说表小姐来了,一时情急,便将手指头戳出了血珠子。她着急去迎苏萤,便顾不得太多,只轻轻将指头抿了抿,便出了屋。 偏院说小不小,容氏一出屋,便瞧见了孤零零立于院中的外甥女。只见身形瘦削的苏萤,披着一件略显旧意的湖青色素锦斗篷,没有滚毛,也没有镶边。本就白皙的脸庞也不知道是被这发灰的青色所衬,还是因为那日天寒地冻,原本就白皙的脸庞血色全无,整个人显得苍白无力。 容氏顾不得多想,小跑至苏萤身前,一把将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拥入怀中。越过苏萤的肩头,稍一低首便瞧见那拖了地的斗篷边角沾着未化的雪水。显然这件比苏萤身量还长的斗篷并不是给苏萤量身定制的。 一时之间,容氏心中又怜又气。怜的是好好一个从享誉江南士林的容家出来的外甥女,才回苏家两年,便被他们养成如此凄楚模样,连上京都没有一个丫鬟仆妇跟在身边照料。气的是那苏建荣虽然弃文从商,但好歹经济不愁,却没有一星半点用在这个嫡长女身上,居然还听从继室的枕边风,将女儿的终身大事当作生意,只拿黄白之物衡量。 那日她便想着要让苏萤穿上她的这件妃红斗篷,如今一瞧,果真同自己想的一样。苏萤整个人就像是那雪枝上的一朵红梅,明媚娇艳,让人一眼难忘。 苏萤倒是不知姨母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觉得这斗篷的妃红之色甚是合她心意,小姑娘嘛,总是喜爱这种俏生生的颜色。 还有那毛茸茸、暖乎乎的银鼠毛领子,又暖又软,苏萤摸了好些遍,欢喜得紧。 穿戴齐整后,苏萤便挎上昨夜准备好的剪子和小篮,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她特意选在天光微亮之时出门,不只是为了让姨母醒来的第一眼便见到应景的梅枝。还有一层缘由,是她不愿在花园子里撞上杜衡。 昨日她便是在辰时出的门,遇见提剑而来的杜衡。 后来在花厅同婉仪抄经,才知他每日辰时都去花园练剑。可若是等他练完剑再去折梅,便要耽误抄经的吉时。于是她索性起了个早,趁无人之际前往花园。 杜衡一直都嫌弃今冬的雪下得不痛快,前几趟下的都是细细簌簌的雪粒子,落地只薄薄一层,不久便化,惹得一地泥水,教人不快。 如今这天终于豪爽了一回,片片雪花,洁白如新,恍若为天地洗尽尘埃,让人顿觉清爽。 他向来喜爱“起煮雪水茶,静听竹枝寒。” 府中虽无竹林可听雪压枝响,却有一片梅林可观。红梅映雪,自带风流。是以他也起得极早,天微亮便往花园而来。 烹雪煮茶,杜衡自有一套。 他先收取了梅枝上的新雪,尽数放入铜壶中,再用小炉慢慢化开。 雪水较井水轻柔,煮沸时只有淡淡的水气伴着细响,恰似少女雪中漫步,只闻雪碎之声入耳。 他先浇热壶身,再以嫩芽入壶。首泡只作洗茶,第二泡才缓缓注入白瓷盏中。 清香升腾,他这才执起茶盏,抬眸远望。 然而,正欲饮茶赏梅之际,忽见一袭妃红闯入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之中。 那抹妃红如云般轻拂而来,竟比那雪枝上的红梅更俏丽惹人,杜衡一时恍惚,只道是哪位仙子误入了凡尘。 才入花园,苏萤便被梅林吸引了目光。这还是她头一回来杜府的花园,她自是不知,在梅林的另一侧,藏着一座小亭。而亭中那头,正有一人,自她进园那刻起,便已将她收入眼底。 她站定脚步,细细看着眼前绽放红梅的白玉枝条,一时有些犹豫,是该剪那花开满枝,红意惹人的好?还是该剪那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好? 她总是觉得,盈满则亏,梅亦是如此,红色布满枝头,反倒失了意趣。思及此,便决意,只剪那几只挂着红色疏影的枝条便好。 心念已定,动作也随之轻快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花间雪影里,丝毫未察觉,亭中之人,因这袭惹眼的妃红,缓缓而来。 剪了三两长枝,她便将剪子轻轻放回小篮中。 怀抱梅枝,正欲转身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雪碾之声。 苏萤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梅枝间的白雪,正对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心中一惊,来人竟是她避之不及的杜大公子。 只见他周身一袭月白色轻裘,仿佛与身后雪景融为一体。 四目相接的瞬间,苏萤心口一跳。 明明特地起早,为的就是避他,可为何又偏偏还是遇见了他。 她朝他的身后瞧去,一个随身伺候的都没有。 如此情景,若是被人撞见,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方才在亭中,杜衡便猜是苏萤,只是她向来衣着素雅,而那妃红之色又太过夺目,于是心生好奇,想一探究竟。 待她抱起梅枝,抬眸之际,果然是她! 他心中一喜,正要拱手作揖,唤她一声表妹。 没曾想,她却脸色微变,稍一福身,便与他擦肩而过。 他疑惑转身,只见那妃红斗篷在她身后轻轻荡开,像是一朵被风惊扰的红梅,下一刻便没入了雪幕深处。 杜衡立在原地,眉心微拢,久久未动。 他不是今日才察觉她在躲着他,可直到此刻,他才确信,她是真的在躲。 只是不知为何。 第22章 雪鸢来访 清泉替公子将亭中小炉点着后,便一直在花园门口守着。许是来的路上走得太急,吃了冷风,没多久便觉得肚疼肠鸣,遂提着裤子跑去净房。 待一身轻松之后,他才慢悠悠地往回走。这个时辰,除了一些干粗活的婆子,等闲无人。可才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一袭妃红从花园匆匆离去,看那身影去的方向,不是角门便是偏院,难道是哪个胆子被撑大的外院丫鬟想要攀自己少爷的高枝? 心道不妙,他赶忙一路小跑,进了花园子。 却见公子立于梅林之中,发顶、肩头均有落雪,双眉紧蹙,若有所思。 清泉以为公子怒极,心下一凛,忙跪下认错:“公子,我刚才肚疼,没守好花园,让人扰了公子清净,请公子责罚。” 杜衡只是被苏萤匆匆而去时,那荡漾的一身妃红恍了心神。她慌乱的眼神,避之不及的神色,让他不得其解,一时忘了回到亭中,不知不觉落了一身白雪。 清泉的闯入,才将他从神思中唤回。 看着眼前跟着他多年的小厮,双膝深埋雪中,杜衡的眉头更是一紧,问道:“清泉,你怕我?” 清泉见公子神色竟比方才还要凝重,心中惶恐,摇头否认道:“怎,怎么会,公子向来,向来,待小的很好,小的怎么会怕?” “那你为何是此等慌张模样?” “小的,只是,只是,” 清泉从未被公子这样问过,不知公子何意,平常的机灵劲儿在此时毫无用武之地。 杜衡看清泉结结巴巴,一时失笑。 他朝清泉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却无奈扬起,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拿苏萤的慌张同清泉相比。 见公子神色缓和,清泉才大着胆子,起身道:“公子,要不咱们回亭子歇歇,您身上落了好些雪,可千万别受了寒。” 经清泉一提醒,杜衡才低头瞧见墨色轻裘之上确实落了不少白雪。 原来自己竟在雪中站了那么久,他略一沉思后,便随意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了声:“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花园。 清泉还以为公子扫兴而归,遂急忙返回亭中灭了炉子,才匆匆追了上去。 春暖在公子出门赏雪后,便回到耳房,拿出了公子许久不穿的旧里衣,打算拆了料子做成护袖。 公子常伏案写字,再好的衣裳也经不住成日在书案上磨。春暖想着,旧里衣的料子比新布更软绵,若做成护袖缝在公子的常服里,既不浪费,又能护住衣料,实是再好不过。 可才拿起剪子,便听到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太房里的雪鸢来了,于是忙放下剪子去迎。 方一出屋,便瞧见雪鸢提着食盒,由小丫头打伞扶进院来。只见她身穿银青色织锦夹袄,外披滚着细兔毛的素纹斗篷,与身旁殷勤打伞的小丫头一比,倒真有几分主子的气派。 春暖心中思忖,三年前大太太便曾属意让雪鸢姐姐来少爷房中照顾起居,只是因老爷骤然离世,才没了后续。这三年间,但凡夫人有事,一律让雪鸢通传,大家伙儿心里和明镜似的,都知道这雪鸢迟早要被夫人指到少爷房中。 如今看雪鸢的打扮做派,怕是春闱一过,便要来了。于是春暖便更加热络殷勤,道:“这大雪天的,还让姐姐亲自走一趟,下回唤我去姐姐那儿便好。” 她接过雪鸢手中的食盒,放置案几之上,又亲自替雪鸢脱去斗篷。 “姐姐,快坐下暖暖!” 雪鸢见春暖如此识时务,心中十分受用,道:“咱们姐姐妹妹,哪儿来这么多客气。” 说着便落了座,双眼却不动声色地将耳房检视了一番。 春暖接过屋里小丫头奉上的茶,送至雪鸢手中,主动道:“公子去花园赏雪,一时半刻回不来。” 雪鸢点头,放下茶盏,道:“我知公子每逢降雪便去烹雪煮茶,只是那雪水终是比井水寒凉,便让人煮了这红枣银耳粥。你等公子回来,好歹让公子用些,莫让太太担心。” 春暖应声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姐姐放心,等公子回来时,我就暖上一碗给公子。” 雪鸢心中满意,执起茶盏,慢慢啜饮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春暖,问道:“昨日我同太太去了账房,回来便听守侧门的婆子提及,公子辰时来了东院,过了半晌才走。你可知所为何事?” 院里的老婆子向来油滑,自知没机会在主子跟前凑趣,便自然更亲近主子身边的人。公子让她不要声张,可没说不让报给雪鸢。于是当晚便找机会将公子曾来东院一事,献宝似的让雪鸢知晓,雪鸢为此还赏了这婆子一个小荷包,并嘱咐她,往后若还有此等事体,需如此次一般,只同她禀报。 春暖一听,细细回想,答道:“昨日公子按惯例在书房写文,确实中途离去。只是公子向来只让清泉跟在身旁伺候,我并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她顿了一顿,怕自己答得不好,于是又添补道:“姐姐您也知道,公子写文向来不喜人扰。既是半途离开,许是想起了什么事。不如待公子回来,我帮姐姐问问?” 雪鸢一听,忙拦阻道:“不用了,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公子必定会派人再寻太太。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雪鸢自是知晓公子脾气,当时听闻婆子来报,只觉心中蹊跷,何事竟比写文重要,让公子来了东院?可又为何不愿婆子声张,更何况那时她与夫人正在账房,公子若真有事找夫人,为何不派人通传? 既然春暖不知,她也不愿春暖多此一举,于是打马虎眼道:“我也只是问问,许是公子只想四处走走而已。” 待茶饮尽,雪鸢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服侍太太梳洗了。” 春暖忙应声跟着,又给雪鸢披上斗篷。 雪鸢走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拉起春暖的手,柔声道:“太太只盼公子能好好用心备考,所以才会遣我来问。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你也别多余让公子知道,免得分了他心神。” 春暖忙道:“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雪鸢嘴角含笑,待门口小丫头将伞撑好,方缓步离去。 第23章 你二婶那个外甥女 杜衡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一人由小丫头打着伞从西院而出,往东院而去。 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看她披着素色斗篷,身边还有丫头陪着,行止自若,竟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气度。 若不是心知此时尚早,他几乎要以为是婉仪前来寻他,只是婉仪素来喜艳,那一身素净,实在不像她的打扮。 春暖送走雪鸢之后,又回去继续做护袖,刚从旧里衣剪下一块料子,便听屋外丫头通传:“公子回了!” 她只好又放下了手中活计,忙出了耳房。 “公子怎么现在就回了?” 待她进了屋,杜衡已自行脱了轻裘,他未接春暖的话,而是反问道:“方才谁来了?” 春暖接过公子递来的轻裘,听到问话,手中一停,一息之后才反应道:“是雪鸢姐姐来了,她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奴婢这就让人给您盛一碗。” 谁知杜衡却抬手道:“你不是才做了红枣糕吗?” 若是母亲命雪鸢送羹,她自会主动提及,更何况母亲起身与否尚不可知,想来这雪鸢应是自作主张。 回想方才有小丫头为其撑伞挡雪,联想到苏萤独自一人抱着梅枝冒雪而去,杜衡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春暖见公子神色不佳,未敢多言,只让小丫头快去取红枣糕,自己则去给公子斟茶,行走之间不由朝着屋外望了一眼,不知清泉此时在哪儿。 雪鸢不愧深得程氏喜爱,早将程氏作息摸得透彻。才回了东院,便听仆妇来报,太太醒了。于是她赶忙脱下斗篷交予丫头,一边暖手一边进屋。 “太太怎么不多睡会儿?” 程氏坐在榻上,还未完全醒神。轻打了个呵欠后,才道:“雪天憋闷,睡不踏实。” 雪鸢递上温热帕子,应道:“雪天寒重,地龙烧得也热,今夜奴婢让人多摆些水盆,看看能不能舒服些。” 程氏将帕子敷在脸上,顿觉清爽,取下时轻轻点头,道:“嗯,你看着办。” 雪鸢称是,随后又伺候着程氏漱口、更衣,待用完早膳,已近辰时。 程氏端坐于堂屋,正听各处仆妇依次回话,忽听有人通传,说是老太太遣人送了口信。 “老太太说,七日之后经文抄写完毕,可事先与女先生知会一声,七日后改为隔日入府授课,届时表小姐也会与小姐一起。若先生排不过时辰,也可三日一授。” 功课一向归老夫人管,只是束修讲资、通课调时,总还得通过程氏。 她自然还记得上回婆母说要抬举苏萤,自己也点了头,谁知这才几日,苏萤便已要与婉仪一同听讲了。 那日婆母说得颇为直白,程氏也知她不好在此事上再多计较,便吩咐雪鸢转告账房,尽快将话传至女先生那边。 说来也巧,老夫人的人前脚刚走,清泉后脚便来。 程氏一听是清泉,忙让仆妇止了回禀,将人唤到身前。 得知儿子今日中午要同她一处用膳,她原本因苏萤要与婉仪一同听讲而起的几分郁气,登时被喜悦冲淡,唇角也随之扬起,立即吩咐雪鸢道:“让厨房多做一道陈皮鸭,雪天吃着润燥。” 今日不作新文,只评旧卷,杜衡读读写写,写写停停,只觉时辰漫长。 待问了清泉几回时辰之后,终是决意提前去往东院。 程氏刚散了仆妇,便听到杜衡前来,只道是儿子备考辛苦,忙命人将人请入。 眼见儿子,身姿挺拔,神情沉稳,程氏不由得扬了笑,道:“今儿怎么想着来陪我用膳?” 杜衡恭敬答道:“昨日同祖母用了膳,今日,自然也要同母亲一起。” 程氏一听,心中哑然。她这个儿子,读书学问自是一流,就是这哄人的本事,终是差些。虽话不动听,可到底是把祖母与她摆在了同一位置,孝顺归孝顺,却也不失分寸。 雪鸢知是公子已到,便屏退了小丫头,自己给杜衡奉茶。 杜衡接茶后只将茶盏放于边几上,一眼都未多往雪鸢那儿瞧。 程氏看到雪鸢,似是想起什么,问道:“雪鸢说你一早便去花园赏雪,雪水毕竟太过寒凉,文人雅士之好母亲不懂,只是你自己也该注意些身子。” 杜衡点头:“母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正说着,账房的人便进来通禀。 “回太太,女先生那边回话,说隔日授课可行,只是需调个时辰,由辰时改为巳时,不知太太允不允?” 程氏听了,眉毛一挑,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道:“只要先生应承,她说什么时辰便是什么时辰,怎么这还要来问我?快去回了先生的话!” 杜衡听得这话,忽忆起那日婉仪央祖母之事,心头动了一动。 记得祖母当时还未应允,如今竟已让母亲同先生定了授课之事。他原就带着几分探意而来,不由佯装不解道:“婉仪不是每七日听一次课吗?怎的改了?” 程氏便随口答道:“你祖母寻思着,婉仪明年便到及笄的年纪,眼下也该多下些功夫。将来若说出去是从这位女先生门下学过的,相看人家时,好歹也多了个体面在。”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又“哎”地一声叹气,道:“还有,你祖母如今一心抬举那个苏萤,不光这课要跟着上,连菩提寺的经文也让她同婉仪一道抄了。” “抬举?”杜衡低声重复。 程氏见他神色不解,也未藏着掖着,索性直接道:“你二婶那个外甥女,是因她继母乱点婚事,才被你二婶接来府里暂住的。你二婶打算等你春闱一过,便慢慢替她相看人家。” 杜衡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苏萤竟是为了这般缘由而来。 第24章 荒唐,荒唐! “你祖母嫌她可怜,想着帮你二婶抬举抬举这孩子,待相看时也能多添些体面。” 程氏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神色有异。平日里这些话也不好说与旁人听,如今一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只听她继续说道: “话虽这么说,可常言道,相看相看,看的毕竟还是家族背景,谁真把才情容貌当做头等要事?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听说苏萤的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做的是茶叶生意。”程氏冷哼一声,“怎么抬举,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能相看到什么好人家?” “你二婶这些年也少与外头官家女眷来往,竟还想着凭她娘家的清誉,替苏萤张罗个好人家。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你妹妹,我嘴上说着等她明年及笄,其实心里也盼着你来年榜上有名,这样才有底气替她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说到这儿,程氏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的父亲。三年了,哪怕在世时曾是礼部尚书又如何?人走茶凉这道理,在京城这样遍地是官的地方,早就屡见不鲜了。 她说着说着,语气低了几分,眼中竟泛起了些红意。 这番话提及家中两名待字闺中的姑娘,杜衡自知不宜多言,只是默默听着。可见母亲提及父亲,神色哀恸,他终究还是开口劝道:“母亲,莫要伤怀。” 程氏抹了抹眼角,自己也知有些失态,语气缓了些:“母亲不是说你考不好,你妹妹就嫁不出去,只是世情冷暖,便是如此。你也莫因为我这几句闲话,心头添堵,误了正事。” 说到这里,她又禁不住提起苏萤: “其实我一开始是不愿让她来的,这不是多一双筷子的事。人一多,事也就多,如今偏是你备考的紧要时候,我哪愿意你心里被闲事分了神。” 说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中也有些无奈: “都怪我心太软,当初你二婶一而再再而三向我保证,说她那外甥女来京之后,只会留在偏院。可你瞧瞧眼下?你祖母一会儿叫她抄经,一会儿又叫她同婉仪一块儿听课,这不是满府转悠吗?” “你祖母还说不必担心,说苏萤再怎么都不会越过婉仪,抢了她的风头。可我哪是在想这个?我想着的,只有你的春闱。” 她一把握住杜衡的手,神情郑重地嘱咐道: “衡儿,你要是觉得哪儿被打扰了,别顾忌祖母,也别顾忌你二婶,什么体面不体面,抬举不抬举,都比不过你中榜来得要紧。” 讲到此,程氏索性就不遮掩了,把她对苏萤所做之事和盘托出,道:“那日,你妹妹生辰礼,我特意把苏萤那丫头带出去,为的就是敲打她一番。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心只在功课上,没有其他心思。只是女子比男子懂事得早,你若是哪日觉出什么不对劲,要记得同母亲说。” 她语气微顿,接着冷声道:“若是那苏萤真藏着什么歪心思,我管她是谁的外甥女,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她赶出去!” 荒唐,荒唐! 母亲这一番话,终是将杜衡心头盘桓许久的疑云彻底拨开。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躲他! 原以为是男女有别,让她有所顾忌,甚至也想过是自己不苟言笑,让她心生惧意。可如今才知道,她见他便避,竟是因为他的母亲! 眼见母亲越说越激,杜衡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母亲慎言。” 杜衡敛容正色,程氏一愣,怔怔唤道:“衡哥儿?” “母亲,此话以后切不可再说了。” 他起身,郑重跪下,程氏忙欲将他拉起,他却执意不从,只一字一句道:“母亲担心儿子春闱,此乃情理之中。儿子相信,不仅是母亲,祖母,二婶,婉仪,杜府的上上下下都将儿子科考之事看得极重。 只是母亲需明白,儿子的学业是儿子自己的事情,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 再者,儿子自三岁开蒙,至今已有十五个春秋。童试、乡试,皆得所愿。如今只差最后一步,难道就因府中多了一位寄居的亲戚,儿子便会分心失志?” 他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程氏,言语之中带着几分不解与难以置信:“母亲是不信儿子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还是太信旁人能动得了儿子的心志?” 程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失察,将心中对婆母抬举苏萤的几分埋怨脱口而出,竟让儿子听得语带失望,心下一慌,忙解释道:“衡哥儿,母亲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杜衡却打断了她的话,继续道:“我自是知道母亲并无此意,也晓得母亲不过是一时言语发泄。 只是母亲有所不知,您作为当家主母,许多事在您看来不过一个念头、一句话,可在下人眼中,却是风向所在。 您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他们都记在心里,琢磨着您的喜恶行事。您说那日将苏萤带回敲打,下人们少不得会对这位寄居的表小姐多一份轻贱之意。 您方才也说了,二婶等春闱一过,便会给苏萤相看人家,不管她最后嫁与何人,总归是留在京城。这一年,她在杜府过得是好是坏,他人一看便知,母亲何不少些偏见,善待于她?让杜府,让儿子以后的仕途少一些诟病之处? 儿子以为,祖母抬举苏萤也是为此,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母亲切勿思虑过多,儿子的事,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您千万别牵扯了旁人。” 说到最后,杜衡轻叹一声:“且不说别的,苏萤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是杜府的亲戚,哪有动辄便要赶人出府之理?母亲,往后这些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第25章 雪鸢的心思 儿子一番肺腑之言,令程氏一时愧疚。衡哥儿说得没错,再怎么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不相信儿子的道理。 春闱之事,于杜衡而言,从不在中与不中之间。以他之才,登科本属意料之内。若是非要说出什么忧虑之事,不过是他究竟是位列探花、荣登榜眼,还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高中状元罢了。 当程氏面带愧意,再三言及往后不再妄加揣度后,杜衡才起身,向她道歉:“儿子方才所言,冒犯母亲,请母亲恕罪。” “你说得没错,母亲哪有怪你之意!” 一番母慈子孝之后,程氏忙唤了退至门口的雪鸢,让她去看看午膳是否做好。 听着屋内程氏与杜衡的对话,候在门口的雪鸢心下一凛。 杜衡一进屋,她便将丫头都屏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伺候茶水,实是心中早存了私心。 三年多前,老爷尚在,太太原想着公子定能榜上题名,于是早早动了为他择选通房的念头。按理说,春暖自幼服侍公子起居,自是首选。可偏偏那年雪鸢无意间听得太太与老爷私下言及此事,心中便悄悄动了念头。 她是太太跟前最得用的贴身大丫鬟,在旁人看来已是无限风光,可她自己清楚,再得脸的丫鬟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她也会像李嬷嬷那般,得了太太欢心,日后嫁给一个管事,过着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虽说李嬷嬷如今过得不差,可终归还是个伺候主子的下人。 可若能入了公子的房中,那便全然不同了。 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若能当了公子的通房丫头,日后再有造化,怀个一儿半女,升做姨娘,岂不更有盼头? 雪鸢越想越觉得,这机会不可轻易错过,遂起了一番算计。 她常年在太太屋里,等闲难得出入公子的西院,她该如何获得公子青眼呢? 公子一向清冷自持,若真有意,春暖早就被收了房,又怎会等到如今还由太太安排? 如此一来,还须讨了太太欢心才是。可是,该如何让太太知道,她比春暖好呢? 雪鸢从来不是愚钝之人,思来想去,权衡一番之后,计上心头。 那时正值隆冬,太太每日晨起总觉喉头干哑,咳嗽连连,就连老爷也偶有同样症状。太太只道是天干物燥,让房内多添几盆水,可仍是收效甚微。 雪鸢便借着送茶水之机,将早备好的清火金银露奉上,柔声道:“奴婢也觉得有些燥得不对劲。按理说这地龙烧得好,屋里四角水盆也摆得妥妥的,房内应是暖中带润才是。可太太和老爷晨起还是咳嗽,奴婢便心里犯了嘀咕。” “奴婢想着是否别处也有同样情形,便去了公子院中问了春暖,哪知公子这几日也偶有咳嗽。” 程氏一听,便皱起了眉:“春暖向来做事周全,怎么少爷咳了几日,她竟也不曾来回我?” 雪鸢心中暗喜,知道凡是牵扯到公子之事,太太便最是上心。 她忙安抚道:“太太放心,这金银露我已命人往西院送了一份。” 见程氏神色稍缓,她便乘机又道:“既然连公子也如此,那想来不是屋里出了问题。我便细细寻思,咱们同西院用得一样的,怕只有地龙里烧的炭了。于是让李嬷嬷请了杜顺管事去炭房查了查,果然在炭房屋顶一角找出了漏水的地方,若不细看,全然瞧不出来。” 因着这件事,程氏不仅赏了杜顺等人一份例银,李嬷嬷还特地私下拉着雪鸢道谢:“果真按姑娘说的,我家那口子如今多了一项采买的活计。” 雪鸢却万般叮嘱道:“嬷嬷切记,那炭房顶是漏了水的,并不是有人故意将湿柴混入炭堆,否则你我皆会遭殃!” 李嬷嬷点头:“这是自然,姑娘放心。” 就这样,雪鸢凭借小小计谋,便使得自己在程氏心中,与春暖分出了高下。 不过数日,程氏便在闲话中,如雪鸢所愿,问了她的意,道:“你们少爷身边,终归是要有个知冷知热,体贴周到之人。不能像春暖那样,钉是钉铆是铆的。若我想把你指去西院,不知你是否愿意?”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未及成事,老爷骤然病逝,公子亦未参加那年春闱,循规蹈矩守孝三年。雪鸢的这桩心思,也不得不搁浅下来。 然而她却一直没有死心,三年守孝而已,公子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有通房了。只要太太心意未变,待公子下一届春闱高中后,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不过,在这三年内,未免其他丫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便趁与李嬷嬷闲聊之际,貌似无意,把太太当年试探她的话说漏了嘴。 自此,尤其是西院的春暖他们,见到她后便存了几分敬畏,她在东西两院行走也更加自如了。 这三年间,雪鸢对公子是越来越上心,虽然不似春暖般照顾他起居,但是对公子的作息、脾性都了解得十分透彻。甚至他何时起、何时歇、读何书、喜何茶,她都一一记在心中。 太太也许是爱子心切,没有在意公子话中所藏深意,可她却发现,公子的言语中,明里暗里都在为那位表小姐开脱。 她知道,公子向来不爱辩驳,也对自己的才识胸有成竹。换做以往,若是有人不相信公子的学问,他只会一笑置之,不屑多言。 可如今,公子竟为了让太太不对表小姐心生戒备,滔滔不绝讲了许久,还说出了,“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之言。 今早她去西院试探春暖,一无所获。但是她心里已隐约猜到,昨日公子去东院,许是与小姐在花厅抄写经文有关。眼下听了公子的话,她心中猜想便更是应了八九分。 好在李嬷嬷就是在花厅负责小姐她们抄经事项之人,她打算伺候完太太与公子用膳,便寻个由头问问李嬷嬷,看看昨日究竟发生何事? 若真是那位表小姐让一向自持的公子有了什么心思,那么她就得早做打算。即便太太心中仍旧偏她,可若公子不愿,她再多心思,又有何用? 思及此,雪鸢眼底泛起一抹寒意,却又极快地敛去,只留一派温顺模样,垂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厨房瞧瞧。” 第26章 不动声色的打听 若不是雪鸢特意来问,李嬷嬷断不会将那日在花厅丢了脸面的事说出来。 “那个表小姐看着娇娇弱弱,实则心里狠着哩!”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了雪鸢一眼。 苏萤初入杜府那日,李嬷嬷便是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叫着,毫无敬意。自那次调换文房四宝被苏萤当场识破后,她便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轻慢。如今即便在人后,也只敢称一句表小姐。 “原当她什么都不懂,谁知一眼就看出了笔墨纸砚有异。我想着这是在太太屋里,她再怎么也不敢摆起主子的谱来,哪知她竟不声不响地拐了个弯,轻轻巧巧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咱们小姐把我给训了。” 雪鸢没想到,李嬷嬷竟大胆至此,当着小姐的面就敢给那表小姐使绊子。如今想来,当日公子来东院之时,十有八九正撞见了这一幕。 表小姐聪慧,雪鸢当日捧着首饰让她挑选时便已看在眼里。太太分明出言敲打,她却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如今又听说她通晓文房四宝,可见才情不止远胜婉仪小姐,怕是高出不止一筹。 雪鸢心中隐隐泛起不安,难怪公子方才在太太面前字字句句为表小姐开脱分辩,看来,公子怕是真的对那位表小姐上了心。 可据她所知,公子与表小姐相见不过几回,来往寥寥,怎的竟已有了心思? 难道仅仅因为表小姐生得好看?可若公子真是个好颜色的,春暖那般模样,又日日在他跟前伺候,怎的这些年也未见他有收房的念头? 虽说太太断然看不上这样一个外家来的表小姐,定是要为公子娶一位门第相当的正头夫人。可若公子真动了心思,那么她呢?她还能顺利进得公子的屋么? 若真如此,那她这几年的筹谋,岂不都要落了空? “雪鸢姑娘,你怎么了?” 见雪鸢听得入神,半晌不语,李嬷嬷还当她是听多了表小姐的事,心中犯了嘀咕,便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劝道:“姑娘你可别多想。那表小姐虽是厉害点,终归是刚来没几日的人,咱们各院分得清清楚楚,井水不犯河水,她也管不到咱们头上。你是太太跟前的人,又哪能随便遇着她?平常不打交道,倒也不碍什么事。” 这话倒提醒了雪鸢。 是啊,如今表小姐还在偏院,若是早做些安排,只要她离得公子远远的,也未必不能解决。 只见她收了神思,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只淡淡说道:“要我说,这事嬷嬷你做的也是欠了思量。她毕竟是表小姐,是咱们的主子。这回好在她大度,只是说与小姐听,而不是禀告太太去追究计较。我听老太太传话给太太,说这抄经之事还有六七日,你这些时日可得当心,别再昏了头。” 三年前,李嬷嬷便是听从雪鸢的计策,让她家那口子从一个寻常管事升做了前院管事。虽说她辈分高些,可心里早已唯雪鸢马首是瞻。更何况,这雪鸢迟早是要进公子屋里的,日后还不是她的半个主子? 于是,她连连点头,道:“是,是,姑娘说得对。” 雪鸢见她殷勤,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嬷嬷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这表小姐初来乍到,究竟存了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你不是有个干女儿在西院当差吗?你让她留意着点儿公子的动静,若是有同表小姐相干的事,记得向我回禀。” “太太事多,有些细枝末节未必顾得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多上点心。一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最要紧的关口,千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李嬷嬷听后,连忙应道:“姑娘放心,我那干女儿叫小雀,她平日里同春暖关系也不错,我晓得该怎么说。” 杜衡在东院同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辞了母亲。 清泉跟在杜衡身后,本想着公子要回书房继续温习。可谁知,他出了东院之后,只立于廊道之上,并没有往西院去的意思。 清泉小心翼翼地走至公子身旁,顺着公子的视线看去。 廊道尽头是一条小径,西侧是府中的花园,东侧则是藏书阁,最远处连着偏院与那只供下人出入的角门。 因今晨有人闯了花园,让公子败兴而归,清泉自然以为公子望的是花园,可是此时刚过晌午,雪势已停,显然已无雪烹茶。 他不敢妄自揣测,只低声问道:“公子,咱们还去花园吗?” 其实杜衡并未看向花园,而是在看花园子对面的藏书阁。方才他正欲穿过廊道回西院,眼角忽见藏书阁处掠过一抹熟悉的妃红。 他顿时一怔,清晨那一袭妃红实在太过夺目,仅凭那一眼,他便认出那是苏萤。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辰,他见她前往藏书阁。今日,还是这个时辰,她又去了藏书阁。 思绪不明之际,听得清泉发问,他索性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朝西院而去。 回到书房后不久,春暖便送来了热茶。见公子不发一语,她也不敢多言,将茶放置案上便退了下去。 杜衡既未执笔删改书案上的旧文,也未翻动经史子集,只静坐许久,直到清泉抱书回来。 “我按公子的吩咐进了藏书阁,表小姐似乎在查抄目录,未曾注意。我进去的时候,特意做出些声响,可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清泉将书恭恭敬敬放于书案,继续说道:“我给表小姐请安,按您的吩咐,说是来寻《论语郑氏注》。表小姐听了后,想都未想,径直走到西侧书架前,抬手便将书取了出来。” “我当时目瞪口呆,藏书阁好歹也有上百部藏书,表小姐居然连查都未查,只将手一伸,便把书挑了出来。我忍不住问小姐,您怎么知道这书在哪儿?表小姐笑说,以后这里的书都归她管,她自然知道在哪儿。” 表小姐平易近人,笑容明媚。清泉此刻想起她同他说话时的模样,还忍不住有些脸红。 第27章 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杜衡的视线落在了那本《论语郑氏录》上。 “她和你说的,藏书阁的书都归她管?” 他重复着清泉的话,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俏皮的话,他经常能从婉仪那里听到。 可是苏萤? 杜衡沉吟了一会儿。 他见过她对着仆妇卑躬屈膝的自轻,见过她不动声色地巧解困局,却没想到她也能如此活泼开朗地说笑。 清泉点头,答:“我怎会同公子扯谎?表小姐把书给我后,还问我,你会写字吗?” 杜衡抬头看向清泉,问:“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说会啊,我打小就跟着公子念书,怎会不认字?” 见公子似乎挺有兴致,于是清泉便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表小姐说,以后要从藏书阁取书,可不能那么随意。她说今次没想到我会来,所以只取了一张纸,她在纸上写了书名、取书的时日,最后让我在上面署了名。” “我写了名字后,表小姐还嫌不够,在我的落款处又添了几笔。” 清泉似乎在卖关子,杜衡忍不住问道:“她添了什么?” 清泉一愣,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闲情雅致之时,不过他也未多加在意,答道:“表小姐问我,公子的名讳,是‘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的衡,还是‘终不变其所恒’的恒?” 只见清泉面色微赧,继续道:“我虽识字,可是诗词却不大通。我就和表小姐说是‘左行右横’的衡,还以为表小姐会笑我,可是她却向我道了声谢,然后在纸上写着‘代杜衡取书’。” “对了,公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清泉提醒道:“表小姐说了,此书七日内需得归还,若是到时还需用,也得回来再签一趟。以后她会在书案上放本借还录,日后取还书可自行在上填写。” 杜衡在听到清泉说苏萤问他的名讳,又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心头莫名一动。他在以前就读的书院,也曾借阅过几本鲜见的古籍,借还之时也需署名。可他还是生了一丝好奇,不知苏萤所要求的是否同书院相仿?他有些想看看那张纸,想瞧一瞧,若是下回他去取书,这纸该如何书写。 清泉见公子的视线又落回在那本《论语郑氏录》上,未发一语。心中犯嘀咕,难道公子是嫌日后从藏书阁取书太过繁琐? 清泉只是同表小姐言谈了几句而已,心中便莫名对这位表小姐生出尊敬之意,不知为何,他便张了嘴为苏萤说话:“表小姐做事认真,我见她抄抄写写不像一时起意。她说藏书阁虽日日有人清扫,但书目却多年未曾打理。有些书,架子上有,目录上却没有,还有些书需要修补。我听着,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完的,许是因为这样,小姐才让写了这些。虽不像往常那样随取随走,不过也就是添个书名、落个款而已,不费什么工夫的。” 公子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于将放在书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他,问道:“这么说,她以后日日会在藏书阁?” 清泉正要回答,谁知书房外却响起了雪鸢的声音:“公子,奴婢雪鸢奉太太之命前来给您送些糕点。” 见公子颔首,清泉便跑去给雪鸢掀帘,道了声雪鸢姐姐。 雪鸢提着食盒款款而来,言语轻柔道:“公子,太太见您午膳用的不多,特让奴婢给您送来枸杞山药糕。这枸杞明目,山药补脾,公子不妨现下就用一些,奴婢好回去禀告给太太,让太太舒心。” 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细细打磨过的心思,可惜杜衡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一眼。 只见杜衡眉头微蹙,视线仍停留在清泉身上,问道:“春暖呢?” 清泉也不知,摇头道:“方才从藏书阁回来,她还在外头候着呢。” 藏书馆?雪鸢心头一怔,只是很快便收拾了情绪,说道:“公子勿怪,春暖是帮我取早上送来的食盒去了。早上奴婢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不知公子用得如何?” 杜衡却没有应答,而是对雪鸢说道:“日后这些吃食,你交给春暖便可。” 说完便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雪鸢咬着唇,无奈地低首退了下去,心中却将藏书馆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这藏书阁是二老爷在世时同二太太一齐所建,公子这些年偶有去之,只是守孝期间去之甚少,如今怎地又想起了?雪鸢心中有异,打算去探一探。 而杜衡在雪鸢走后,却又陷入了沉思,原想日后亲自去藏书馆的心思,因为母亲送来的糕点,而歇了下来。 只见他面色沉静,已无之前听清泉回禀时的兴致。 心下一定,便让清泉近前,吩咐道:“从今日起,你多留个心眼。日后,表小姐无论是在东院抄经,还是在正院同小姐上课,又或是在藏书阁打理书目。但凡缺什么,少什么,或是被谁为难了,你都去搭把手。若是有什么你都帮不上的,就过来禀我一声。” “唯有一点需要记着,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她再怎么说都是杜府的表小姐,自然没有让人轻贱的道理,我不想他日,有人说我们杜府连个亲眷都要苛待。” 此刻他的心情复杂,这一番交代,既像是在为母亲先前对苏萤所做的一切,做着无声的道歉。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切莫因一己言行再让她遭受误解。他收起了方才的好奇之心,只觉得此时与其靠近,不如保持适当距离,才是对苏萤最好的尊重。 只是心中又有些放不下,毕竟东院的下人们已经对这位表小姐有了轻贱之心,于是,他才对清泉有了这样的吩咐。 有些话他不用吩咐得太细,他知道清泉机灵,晓得如何行事。于是,看到清泉拱手称是后,便抬手让他退下。 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他终是伸手翻开了《论语郑氏录》。 今日的温习似乎不尽如人意,他要收收心了。 一切还是要以备考为重,母亲的心思会有如此大的猜忌,还是因为对他寄予了太大的希望,他打算今夜晚些歇息,把今日未完成的功课补上,免得一时疏忽,又牵累了无辜旁人。 第28章 疑心生暗鬼 许是下雪的缘故,天沉得厉害。哪怕藏书阁那扇窗子再大,日头被云遮了去,也无甚光亮照进来。 清泉走后,苏萤继续查抄书目,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觉得眼睛酸胀难受。坐于书案前,揉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觉得松快了些。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张借书明细上。 “《论语郑氏注》” 她低喃着书名,想起外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只看朱熹《集注》而不读《郑氏注》,虽榜上有名,日后亦不过吏耳。” 外祖向来不喜急功近利的学子,哪怕他们的文章再好,也不会收于门下。在他看来,愿意读《论语郑氏注》的人,志在正解,走的是正道。 来杜府的这几日,苏萤已看得明白。在杜府之中,没有一件事比杜衡的科考来得重要,不仅是老夫人、夫人,就连姨母也常将他备考之事挂在嘴边。原以为这位表兄一心只有“功名利禄”,如今看来,难道是她错了? 苏萤无奈一笑,急功近利也好,真才实学也罢,他若能金榜题名,终归是好,总好过名落孙山,牵连她受无妄之灾。 不过苏萤倒是可以肯定,这杜衡定是个聪明人。 这几日见了杜衡不下三回,每次她都装作视而不见。尤其是今日清晨,在花园的那一幕,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只敷衍地福了一福,便转身离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失礼,更何况杜衡呢? 想来他已明白她不愿与他照面。 他是见过她来藏书阁的,或许正因为此,才派了身边的小厮前来取书。 苏萤点了点头,暗自道,也好,心照不宣,各守分寸,与聪明人相处,不至劳心。 她瞧向窗外,似乎那云又深沉了几分,恐怕还有一场大雪在后。苏萤想了一想,便将那借书明细夹在了目录册中,因日日都要来藏书阁,也就省得来回携带这些物件,将书案收拾妥当后,她便离开了藏书阁。 雪鸢离了西院,并未径直往藏书阁去。 像她这样的大丫鬟,平日除了出入主子院落,等闲不往角门一带走动,免得失了身份。思忖踌躇一番,终是架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想着不妨以替主子折枝为由,往花园去一趟。若是被人撞见,也不至教人生疑。 才踏上廊道没几步,便远远瞧见藏书阁中走出一袭妃红色的身影。雪鸢心中一惊,忙躲入廊柱之后,只用眼角偷偷去瞧。 雪鸢是真真正正、面对面地见过这位表小姐的。表小姐的容貌自是不必多言,只是没想到,平日里素色衣裳穿惯了的她,今日竟披了一件妃红色的斗篷,那俏生生的颜色更衬得表小姐本就不凡的面容添了几分娇媚。 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小厮、丫头在行走,他们不但朝着表小姐行礼,行完礼后,还忍不住偷眼瞧。更有甚者,在走了几步后,便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表小姐远去。 雪鸢恨恨地咬着下唇,心里不是滋味,看到表小姐进了偏院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藏书阁。 许是心虚作祟,藏书阁本就无人,她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这藏书阁冷冷清清的,除了北东两排几乎要到顶的书架之外,只有临窗的一个书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走过书架,来到书案前,上面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册子。 雪鸢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一张纸。 因跟在太太身边做事,她多少是识得些字的,虽说纸上的字还有些认不全,可顺着往下看去,赫然发现公子的名讳跃然纸上。 她心下一惊,合上册子,果然,被她找出了端倪。 别的字她可以不认识,可是公子的名讳,她可是每日每夜都在心中描绘好些遍的。 她的双手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腔子,她不是害怕,而是高兴。原以为这表小姐不好对付,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让她撞见了疑似觊觎公子的证据。 她要怎么办,拿着这纸张去向太太告发吗?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重新翻开那册子,将夹在其中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 “什么什么郑什么 壬寅年十二月初一 清什么什么杜衡什么” 她认得的字大多是跟着太太看账时学的,一旦和账面无关,便无从知晓。 不行,若就这么拿着纸贸然告发,胜算太小。况且清泉也来过,分明是公子差他来的。若公子真对表小姐有意,她这一告,说不定反倒惹得公子厌弃,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她决定再观望些时日,最好能寻个机会,借他人之手,让太太误以为是表小姐起了歪心思,与公子无关。 心念既定,她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只见她将那纸抽出,折了两折,悄悄收入袖中。 与此同时,偏院之中。 在听到岫玉禀报表小姐回来了,容氏便放下了手中的绣活。 “今日藏书阁整理得如何?” 姨母迎着她问道。 “还在查抄书目,有些费时。” 苏萤据实以告。 原本让苏萤打理藏书阁的最大用意便是让她有事可做,不至于守在偏院度日。如今既然得了老夫人的抬举,容氏便想着不若就此打住,于是问道:“眼下你日日抄经,待抄经完成后,还要同婉仪一起听女先生的课。这藏书阁之事,不如缓缓?” 苏萤却摇头道:“好不容易起了个头,岂能说不做就不做。就算日后功课繁忙,我不长待藏书阁便是。更何况,这课于我,想来也不会太难。” 容氏对苏萤有始有终的态度颇为认同,遂不强求,只道:“你自己好好安排,不要累着便好。若需要增补什么,你告诉我便是。” 只见苏萤扬眉一笑,道:“果然与姨母心意相通,我还正想着往藏书阁添置些东西呢。” 容氏宠溺道:“你既是为我打理藏书阁,自然是要让你干得顺手,明日拟个单子给我,我一并给你添齐。” 第29章 夜访藏书阁 苏萤笑道:“我今晚就拟个单子给您送来!” 容氏一听,刮了苏萤的鼻子道:“什么时候拿来都成!” 晚膳过后,苏萤便在自己房里罗列清单。 她想要一个烛台,这样白日阴天时,藏书阁也能有足够的光亮。她还想要两本册子,一本誊写新目录,一本记录借还明细。 圆润小巧的下巴抵着笔杆,苏萤认真地琢磨。 对了,她还需一些补书用的物件,比如藤皮纸、棉线、竹尺、木夹子等等。 这里不像在外祖的书院,很多东西都得置买。 清单越写越长,苏萤忽然觉得自己要的有些多,姨母虽然对她有求必应,但总归没有什么进项。她想了想,还是得节约一些,于是放下了笔,打算明日去藏书阁核查一番,对清单做一些精简后,再交给姨母。 香篆燃尽,更鼓声过。 杜衡才将今日所作,悉数完成。 整理书案时,眼角又瞥见了那本清泉去藏书阁替他取来的书。 也不知是天干气寒,还是地龙烧得太足,杜衡觉得气闷,遂大步走出了书房。 清泉本在书房外打盹,听到公子的脚步声,一个激灵便醒了。见公子没有唤他,而是往院外走去,他赶忙拽上公子的轻裘,提上灯笼,追了上去。 “公子,您的裘衣。” 清泉忍不住提醒。 杜衡停下脚步,没让清泉伺候,自行披上了裘衣。 清泉正要松口气,却听公子淡淡道:“随我去一趟藏书阁。” 三更半夜去藏书阁?清泉觉得自己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他揉了揉耳朵,想再问问,却见公子已大步而去,于是又急忙追了上去。 寒冷的冬夜,周围漆黑一片,唯有悬着宫灯的廊道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好似指路一般,让人不自觉地便踏了上去。 杜衡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往藏书阁去,一整日了,耳边时不时地回想起,清泉回禀他的话。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她竟一语道中他父亲给他取名的出处。 自记事起,他便是与经史子集为伍,母亲成日将“考状元”挂在嘴边,好似这辈子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可做之事。家里下人们也有与他同龄的孩子,虽说有些进了院中服侍,可更多还在院外玩耍。平日常听得他们在院外嬉戏玩闹之声,夏日斗蛐蛐,冬日打雪仗,从来不需要背文写字,日日过的惬意无比。 记得七岁时的一个冬日,也如今日般大雪落尽,他又一次听到外头孩童玩耍喧闹,陪着他的仆从不知躲去哪里打盹,他趁机偷溜出院,与他们玩成一片,待黄昏后,才又悄摸摸地回了书房。 一路上静悄悄地,犹如此刻般寂静,他心中庆幸,想着日后可以再找同样的时机出去。 没曾想书房里坐着拿着藤条的父亲,抹着眼泪的母亲,跪了一地的小厮仆妇,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哪儿了?” 父亲声如洪钟,让他小小的身板一震。 他心虚,可又不服气,凭什么人家能玩,他却要在窗旁苦读? 抬起胸,昂起头,道:“玩雪去了!” “好一个玩雪去了!” 父亲怒极反笑,“伸出手来!” 他到底不敢忤逆,即便心有不甘,却还是伸出了右手。 “右手写字,伸左手。” 藤条狠狠落下三次,咬着牙生受了。 他撇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不让一滴泪落下。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为父让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封侯拜相,而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撑起这个家门。” 当时的他懵懂不知,虽心有不愿,却还是照着父亲的话,日日捧着书本苦读。久而久之,竟也自生出几分趣味来。许是真有些天资,也许是蒙上苍眷顾,从童试起他便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少年解元。 本以为之后的路也会如预想般顺遂,谁知父亲竟因病骤然离世,杜府上下,一时之间,门庭无依。 母亲可以哭,祖母可以哭,杜府上上下下都可以为一家之主的离世,伤痛欲绝。可唯独他不能,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父亲当初那番话的分量。 苏萤的一句无心之问,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独自一人走下廊道,萧瑟的身影踏进夜色之中,此刻的黑夜,成了哀伤最好的遮掩。 这座藏书阁,原本便是他年少时的书房。父亲本以为此院僻静独处,能助他心无旁骛。却未曾料到,院外之声反倒时时扰了他心神。那次偷溜出院之后,父亲便在东院为他另辟了一间静室,而此地,便由二叔收用。 推开掩着的院门,穿过小小庭院,杜衡走入书阁之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吗?” 清泉将灯笼又举了高一些,道:“想来二太太与表小姐只在白日来,所以无灯。” 杜衡又道:“无灯也罢,连个炭盆也无吗?” “有的,有的,今日来时,屋里暖的很。” 清泉赶忙拿着灯笼往墙角一照,果真找到了炭盆。 他将灯笼放下,燃起炭盆,只是要让整间屋子真正暖起来,还需等上一会儿。 一团团白气,随着呼吸而出,杜衡搓了搓手,朝屋内环视一周。灯笼的光太过昏黄,实是看不太清。 窗外的雪未化尽,反倒因月光而更显得发白发亮,使得临窗处比别处更亮了一些。杜衡不由自主地便走向了窗旁的书案。 扫过案上的文房四宝,他拿起了唯一一本册子。凑近窗台,借着月光,他看清上书着目录二字。这字似曾相识,于是他又翻了几页,这才想起,应是二叔的字迹。放下目录,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宣纸,上面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字如豆大,规整清秀,一笔一画间透着沉静,与那抄经时苍劲有力相比,风格迥异。 如若不是知晓苏萤在此查抄书目,他实是不敢断定,如此清秀的小楷与那魏碑出自同一人之手。 忽想起今日清泉提及,苏萤写了借书明细,于是他又多翻了几页查找。可每张纸均是对书目的删减或添补,并无一页与借书相关,心中不觉有些遗憾。 他转头问道:“那张记着借书的纸在哪儿?” 清泉往书案上张望了一番,摇头道:“小的没注意,想来就在书案之上。” 一时无果,杜衡只好作罢。 屋内渐渐暖了起来,一丝烟气涌进鼻端,杜衡有些不适,思索片刻后,他便让清泉将灯笼放置书案边。 清泉照做,立在一旁。 只见公子拿起水盂,往砚台滴了清水后,便执起墨条,在砚中耐心且细致地研磨。也不知是灯笼光晕映照的缘故,还是因为屋中渐暖,清泉只觉得此刻的公子,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公子下笔从容,不一会儿便将写着明细的纸递了过来。 清泉伸手一接,只见上头列着: 琉璃油灯一盏,灯油一壶,白绢封皮册子两本,银丝碳一篓,檀香少许,软布若干。 正低头细看的当口,便听公子沉稳吩咐:“书案上的也一并换了,文房四宝照我惯例添置。去库房,就说是西院书房要用。藏书阁晨时无人,你晓得怎么做,是吗?” 清泉忙将明细收入怀中,拱手应道:“公子放心!” 第30章 藏书阁焕然一新 公子每日卯时起身,春暖伺候公子起居,须得提前半个时辰打点。 昨夜公子歇得太晚,她不想外院的洒扫声吵着公子,便唤住了门外的小丫头:“小雀,来!” “春暖姐姐,早!” 小雀机灵地跑了过来,嘴儿甜得很。 “叫婆子晚些扫地,让公子再睡沉些。” 春暖拿着绢子挡住了呵欠,低声嘱咐。 “姐姐,怎的如此困,昨夜歇得晚吗?” 春暖没接话,只是让她快些去。小雀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出去,心里却悄悄将此事记了下来。 干娘昨日塞给她一包从外头买的零嘴儿,说让她留意公子的行止,若有与往常不同之处便说与她听,做得好了,以后每回都有好吃的。小丫头嘴馋,没多想便答应了。 公子向来准时,就连春暖姐姐也从来没有打着呵欠起身的时候,这算不算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叉着腰对洒扫婆子好一通颐指气使,小雀志得意满回了内院,却见公子的贴身小厮清泉也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在屋外候着。 小雀趁春暖在屋内,掏出一小包零嘴儿,递给清泉,道:“清泉哥是刚起吗?这个给您垫垫肚子。” “小丫头,挺机灵的嘛!” 清泉起晚了,用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便赶了来,看了时辰正正好好卯时整,他才松了口气,饥肠辘辘间,小雀儿的吃食让他眼前一亮。 担心公子起了会随时唤他,他不敢细嚼慢咽,打开油纸,哗哗就往嘴里倒。 小雀本就是给春暖跑腿儿的丫头,她同清泉一起候着,看着他三下五除二把零嘴儿吃完。 “清泉哥,我这里还有!” 清泉摇手:“不用,够垫肚子就成,不然早饭吃不下。” “您不是得伺候公子去花园练剑吗?哪还有工夫吃饭?” “今儿不用,我去完库房就能吃了。” 清泉怎会知晓这小丫头片子心里的鬼主意,只随口答道。 小雀平时就是给春暖打打下手,跑跑腿,什么人来过西院,她是知晓的。库房的人前几日才送过一批物件到书房,怎的清泉哥又去一趟? 她得找机会去和干娘说。 婉仪住在东院的西厢,听到丫鬟说表小姐已经到了花厅,她便赶了过去。 “萤儿姐姐,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本书。” 只见婉仪把一本《内训》交到她手里,卷首确实缺了一角,而且那一角占了卷首的一大半,剩余的书页还卷起了边。 “都怪我不小心,先生让做的功课做不出来。我一生气,拽了一下,没曾想就这样了。先生平时不爱笑,常说念书如做人,这书缺了一角,她肯定要说我德行不稳了。” 婉仪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补好,一双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苏萤的脸,生怕她摇头说不行。 “问题不大,不过你得帮我出点力。” “好说好说,只要能补,萤儿姐姐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苏萤一听笑了,她真的很喜欢婉仪的天真浪漫,道:“藏书阁有些书也需要修补,我正好缺一些材料和工具,你帮我补齐这些物件,我就帮你补书,如何?” 有时候,雪中送炭会让两人的关系从疏远到亲密,但如果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也会让原本亲密的关系,从热络到不相往来。 苏萤不会毫无保留地帮助婉仪,如果两人关系要处得长久,这样有来有往比较妥当。 婉仪看苏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心就放下大半,想了一想便点头道:“我出物你出力,各尽所能,一言为定!” 苏萤听她这么一说,心头一松,果然婉仪是个聪明的,她天真烂漫却一点就通,就像是那日,当她戳破李嬷嬷的陷害时,婉仪能够适时地训斥李嬷嬷,同时不让事情闹大。这才是千金小姐,未来当家主母的做派,苏萤不由好奇是谁将婉仪教养的确如此之好?又或者说其实杜府的主子们都是如此? 想到此,苏萤不由叹气,自那日程氏对她出言不逊地敲打后,她确实有了些许偏见。 这几日,经文抄写比预想中要顺利得多,原定七日抄完的经文,今日便已完成,只待送去老夫人那儿过目。苏萤便利用余下的时间将补书所需物件列了出来,交给婉仪:“其实都不是难寻的物什,就是有些杂。” 婉仪一听,便好奇地细看了一遍:“藤皮纸、浆糊、竹夹子、棉线” 苏萤解释道:“你的书我今日可用熟宣来补,只是藏书阁的书有些需要藤皮纸。这藤皮纸得单出去买,只有请咱们杜大小姐帮忙了!” 最后一句既出自真心也是一句玩笑,她不想让姨母破费,如今帮了婉仪,请她出资也不算强求。 婉仪也笑回道:“那就请苏大师好生修补,务必在女先生来府前交书。届时我一件不少,照着你的明细一一补齐,咱们货银两清!” 在告别了婉仪后,苏萤见时辰尚早,便打算去藏书阁看一看。 婉仪答应帮忙置备了一些物什后,她原本写的清单便能缩减一些,如今正好再去查看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清减之处。 一推门,便觉屋内气息不同了几分,不复先前的冷冷清清。 她怔了怔,不由缓步走近。没曾想,原本列在清单上的物件,竟都已化作实物,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屋内。甚至比她列出的还更奢华几分,而且还多了些原本清单上没有的用具。 书案还是那张书案,可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换了个遍。 墨是松烟墨,笔是湖州笔,砚是歙州砚,纸也是澄心纸,考状元也不过如此? 案头还多了一扇小巧玲珑的护风屏,一盏琉璃油灯和一对竹制纸镇。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定是姨母今晨看到了她昨夜放在屋内的清单,没曾想姨母那么快就让人将藏书阁焕然一新。 心知这一整套替换下来,姨母定是花费不少,她想着得告诉姨母,其他物件不用添置了,尤其是那些修补书籍的杂料,她已经请婉仪帮忙了。 第31章 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容氏没想到苏萤这么早便回来了,笑道:“你列的清单,姨母晨起时,进你屋里便看到了,” 话未说完,便听苏萤抢先道:“就知道您已经收下了。我回来是想告诉您,剩下的那些,您就不用替我准备了。婉仪让我帮她补书,我俩说好了,其他用度由她来出。” 容氏一听,想了想。苏萤列的那些烛台、书册等物什,虽稍嫌繁杂,但好在不太费银两。 这几日外甥女同婉仪一同抄写经文,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她也盼着两人能多些交情,于是便笑道:“好,你们姐妹俩商量着办,姨母便不插手了。” 苏萤脱下斗篷,捧在手上,还未来得及放,便应道:“您已为我破费许多,以后别再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见外甥女捧着那件妃红色云纹锦斗篷,容氏以为她口中的“贵重”指的是这件,便笑道:“有什么贵不贵的?姨母正好有,你也正好缺,岂不正合适?” 阴差阳错下,藏书阁换新一事,便这么被容氏和苏萤姨甥俩误解了。 因说好要尽快帮婉仪修补《内训》,晌午一过,苏萤便亲手做起了浆糊。 浆糊是用糯米熬制而成,工艺虽说不难但是费时、费心。花了半个时辰将米熬透,又细细捣碾了一个时辰,方才做好小小一罐。 没曾想,提着小罐走在去藏书阁的路上时,她又一次与杜衡不期而遇。 只是这次与其他几回不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杜衡却先她一步,转头离去。 因昨夜夜探藏书阁之故,杜衡很晚才睡下,虽然仍旧如往日一般卯时起身,但从早至午温习下来,精神已然有些不济。便想着静一静神,随意走走。 按照平日,苏萤此时该早在藏书阁中清点书籍,杜衡原也未曾料到,竟在路上与她迎面撞见。 自那日从母亲口中得知,母亲因他而对苏萤起了忌讳后,他便对苏萤生了愧对之心。即便对她的才学有了几分赏识之意,却还是强自按下了探究的心思,刻意避嫌。 于是乎,本欲前往花园散心的他,一见苏萤,便掉转方向,返回了西院。 而随行的清泉,却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在向表小姐行了礼后,才匆匆追上了自家公子。 那日清泉并未进屋,自然无从知晓公子同太太的交谈。机灵如他,却也摸不清公子如今是个什么路数,明面上对表小姐敬而远之,暗地里却时时吩咐他处处照拂。 就拿今日晨时来说,他趁表小姐在东院抄经的工夫,悄悄带着人去藏书阁好一通置办。待回书房回禀时,却听公子淡淡吩咐道:“明日小寒,那里只有一个炭盆取暖,手炉、脚炉也得添上。日后这些,你要多上些心,莫要总是让我想着。” 有些事情,自己做的时候有理有据,心里虽觉有些失礼,却自有一番说辞。可当旁人也照着原样、当着自己面做了时,便难免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苏萤脚步一顿,面上微热,看着清泉带着几分讪讪地朝自己行礼,她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清泉一路小跑着追上那披着墨色轻裘的身影,苏萤这才发现,他身形修长,竟比清泉高出不少。 清泉追上后,便跟随其后,却还是不时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那人稳健的步伐。 一阵寒风掠过,苏萤不由起了个激灵,面上的热意也霎时散了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终究还是因程氏而对杜衡带了几分偏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后若是再见,只要不逾分寸,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她紧了紧斗篷,转身进了藏书阁,她想尽快将婉仪的书修补好,不愿再有多余的心思。 当妃红色的斗篷没入藏书阁后,一道淡淡的目光才收了回去,转身回了西院。 下雪当日是感受不到太多寒意的,雪落尽后的几日,才是最寒的时候。她快步进了屋,放下装着浆糊的小罐后,便动手燃起了炭盆。 抄经回来之时,她只注意到书案上的物件全换了个遍,并未注意脚下。此刻才发现,姨母连盆中的炭也换成了没有烟气的银丝碳。苏萤眼中微微湿润,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将书目整理妥当。 她虽对男女之情不甚了解,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得到,姨母将对姨父的思念寄托在了藏书阁之中。她能为姨母做的不多,打理藏书阁,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必须尽心尽力做好。 心念既定,她便立即着手修补婉仪的那本《内训》,只有尽快修补完,她才能继续整理书目。 好在这本书只是卷首缺了一角,其他问题不大。 她先用毛笔蘸水,润湿卷曲的页脚,轻轻用手抚平,方开始正式修补。 她先取了一张与卷首颜色相近的熟宣,比着缺角边缘剪出稍大的一块,留有余地,方便之后修剪。随后又取了一张柔软的生宣,剪出书页大小,作为底纸贴于卷首下方。 细致地在生宣刷上一层薄薄的浆糊后,苏萤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将底纸贴于卷首下方。待确认卷首平整无起伏后,才拿起方才剪好的熟宣,屏着呼吸,慢慢地相接于缺角处,再将其轻轻落下,与底纸完全贴合。 随后,她沿着书页边缘,将特意多出的部分细细修剪。 这回,新换的两个竹制纸镇也派上了用场,苏萤将它们压在书面上,只需静静等候一日,便可大功告成。 一番细致修补之后,苏萤终于吐了口气,直起身来。 她将补好的《内训》放于一旁,目光便落在了那两本新放的白绢封皮册子之上。 想起昨日她随手夹在目录的那页借书明细,未免遗漏,她打算此刻就誊写到新册子之上,可是翻开目录寻找,竟然没有找到那张纸。 她明明就夹在目录之中,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呢? 第32章 雪鸢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那张借书明细,许是姨母让人替换器具时,不小心遗失了? 心想着不是什么大事,苏萤便拿起其中一本绢白封皮册子,提笔在卷首处写下“借还录”三字,随后翻起一页,凭记忆将之前的明细又原样誊写了一遍。 冬日天暗得早,如今有了灯盏,她便能在书阁中多待些时辰。 正捧着目录册子,继续清点书目之际,忽听得门被推了开。 “表小姐好,雪鸢给您请安了。” 苏萤循声望去,是程氏身边的雪鸢,她有些纳闷,莫非是程氏有事寻她?就如之前老夫人让朝霞前来一般? “雪鸢姐姐好。”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放下手中的册子,朝雪鸢致意。 “表小姐,您太客气了。” 苏萤发觉,雪鸢和朝霞虽同为杜家主子的贴身丫鬟,但二人举止却大相径庭。记得那日,朝霞面对她的行礼,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是一把便拦下她的礼。而雪鸢,口中称敬,身形却丝毫未动。 不知雪鸢前来何意,苏萤便主动问道:“雪鸢姐姐,可是有事找我?” 雪鸢这才朝她福身行礼,不待苏萤回应,便自行起身,一边环视藏书阁,一边笑叹道:“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书呢!” “表小姐莫笑话,我是粗人,不识几个字。今日路过,见门半掩着,一时好奇,便进来瞧瞧。” 苏萤听明白了,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雪鸢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雪鸢点了点头,道:“不瞒表小姐,确有此意。想着日后,也能帮主子分忧。” 此刻天色已暗,灯盏的光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苏萤发觉雪鸢说话时,眼中神色微动,似乎半含羞涩,只道是光亮不足,自己看差了。却不知雪鸢心底所思,早已与两人谈话无关。所谓分忧,不过是妄想着有朝一日能给自家公子侍奉书案,被看添香罢了。 苏萤点头:“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找一篇简单易入门的书。” 借苏萤去书架之际,雪鸢便更是用心打量四周。 没曾想,前一日才吩咐了李嬷嬷,今日就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因是太太身边的丫鬟,她借着替太太查问的由头,去了趟库房,查看供给西院书房的明细。果真看出端倪,才不过几日工夫,公子的书房又新领了一批文房四宝,还有其他物件。 虽然没有在书房伺候过,但好歹太太房里的用度她向来心中有数,看了一眼明细和时辰,她便知有异。 伺候太太午歇起身后,她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借着查看晚膳的由头,她匆匆前来探查,没曾想,苏萤竟然还在藏书阁。 于是她便找了学字的借口,四顾之后,雪鸢心凉了一半。库房领物明细上的物件,竟然全数现于藏书阁之中。 文房四宝那些物什她不懂,可书案上的琉璃灯盏,她却是一看便知。 琉璃灯虽然不是奢华之物,却也不是家家都用得起的。太太为了让公子夜读时不费眼睛,特意嘱咐库房管事从京城最好的琉璃坊——玉辉坊买的灯盏,凡是出自玉辉坊的琉璃物件,均有一个月牙印记。 雪鸢为探究竟,不自觉地便走近书案,将灯盏抬起,果然在底部中央凹刻着一弯月牙,下方还刻有三个字,只是雪鸢不太认得。 太太屋里的琉璃灯就没有这个印记,而且太太的那盏成色都不及这盏通透温润。她可以断定,清泉的确是将库房所领之物,通通送到了藏书阁。 “还怕这里没有《千字文》呢,还好我翻查了下目录,姨母同姨父果真藏书丰富。” 只见苏萤拿着一本书款款而来,雪鸢连忙放下灯盏,敛起心思,笑着接过,顺势试探道:“表小姐这只琉璃灯盏好通透。” 苏萤并未在意,她外祖也用琉璃灯,她家因父亲苏建荣做生意之故,也用得起琉璃灯,她并未察觉有何不同,只随口道:“因要打理藏书阁,便请姨母帮我换了些器具。这些都是新添的,或许因新,才看着通透。” 雪鸢心下一紧,表小姐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真的不知晓? 她按下心思,觉得还是再观望观望较好,遂没有继续就灯盏再说什么,而是看向苏萤手上的书。 只见苏萤一面将书翻开呈给雪鸢,一面温声解释道:“这是《千字文》,雪鸢姐姐要识字,从这本学起,再好也不过。” “此书也名《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四字一句,朗朗上口。姐姐若是愿意,您可以每隔几日来藏书阁,我一句一句地教您,只要持之以恒,学完这本书后,日常用字便能学会。日后姐姐若想再学些诗文,亦不是难事。” 只见雪鸢思忖片刻,接过《千字文》,眼睛带着不一样的神采,问苏萤道:“表小姐果真愿意我来?” 苏萤点头,以为雪鸢是受宠若惊,根本没有察觉她是另有所图。 “藏书阁打理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工,我每日晌午过后都会在此,姐姐若是得空只管前来,我可以定期教姐姐识字,不用担心。” 这不仅给了雪鸢时常能来藏书阁的借口,也能让她继续观望,以便找到可趁之机。于是雪鸢欣然答应,朝着苏萤行礼后,便拿起书欲走。 没曾想,苏萤却拦住了她,道:“雪鸢姐姐,请留步。” 雪鸢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苏萤。 只见苏萤取了一本册子,翻开一页后,提笔写字。 不过片刻,苏萤将笔交予雪鸢,问道:“雪鸢姐姐,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雪鸢点头,但不明白苏萤的用意。 “因藏书阁书籍繁多,若是随意取走,不便日后打理。往后但凡有取书者,都需在这《借还录》之上写清所借书名,时日,以便有迹可查。” 说着,苏萤拿起《借还录》指给雪鸢看:“这是今日,这是书名,姐姐若是可以落款,那便再好不过。若是不会,我亦可以代劳。” 这时,雪鸢才知,原来那日她偷摸藏下的书有公子名讳的纸,是做这个用的。心底不由暗抽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冲动贸然向太太告状,否则恐怕连自己也折了进去。 不行,她必须要详细筹备,得设个完美无缺的局,再将这位表小姐推下去! 第33章 杜府双姝,皆上经榜 老夫人这几日有些惴惴不安,往年这个时候,菩提寺早已派小沙弥给入选的各家送贴。虽说婉仪从来没有入选过,但是今年有苏萤在,凭借着她一手苍劲的魏碑,这入选实是犹如囊中取物。 但凡入选的女子,她家的女眷将会一并受邀于腊八的献经礼,这对婉仪也是极好的一件事。虽说苏萤只是杜府的表小姐,若是她入选,也是阖府的荣耀,故而老夫人心中期待不已。 每年小寒一过,腊八就近在眼前,按理说今日本该有了献经礼的消息,可迟迟未曾听闻谁家已收到请帖。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今晨,杜衡来给老夫人请安,禀告今日应书院旧师之邀,与同年讲读评文至申时,老夫人也只是叮嘱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谁知杜衡前脚刚走,便有小丫头来回禀:“菩提寺的小师傅前来送帖,帖子已送至太太处了。” 老夫人按捺不住,竟破天荒唤朝霞扶着,亲自往东院去。 甫一踏入东院堂屋,便见程氏捧着帖子,泪盈于睫。 老夫人叹一口气,道:“你也是的,不管是谁中选,都是我们杜府的光彩。能去便是好的,往年我们还去不得呢。” 苏萤中选是意料中的事,老夫人不想看到程氏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遂安慰道。 没曾想,程氏却破涕为笑,将帖子递到老夫人手里,“母亲,您看。” 老夫人有些奇怪,遂接过帖子查看,没想到帖子上面不仅有苏萤的名字,婉仪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老夫人啊呀一声,惊喜道:“婉仪也入选了,阿弥陀佛,好孩子,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听话懂事的!” 程氏扶着老夫人落座,嘴里还忍不住埋怨:“母亲也是的,您就不盼着婉仪好!” 老夫人不免失笑,她怎么会不盼着婉仪好,正是因为盼着她好,才希望苏萤中选时,能让婉仪也沾沾光。 婉仪是她的亲孙女,她的才情如何,老夫人怎会不知?不过今年,孙女的字确实有很大的进益,只是往年皆未选中,加之苏萤的字又太过出类拔萃,故而老夫人才未对孙女有太多的期待。 不过老人家也不愿扫程氏的兴,未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而是笑道:“这下皆大欢喜,让若兰和孩子们都过来,两日后便是腊八,咱们要好好商议一下了。” 容氏接到东院传来的口信,心中欣慰不已。她知道苏萤必定中选,原还想着若是只有苏萤一人,不知程氏是否又会打翻五味瓶?好在婉仪也入了选,容氏心里高兴,拉着苏萤便去了东院。 一路上,容氏拉着苏萤的手,满脸掩饰不住的感慨:“好事,好事,这下你在京城之中也算是有名有姓了。” 容氏原本只打算从容家故旧中,为苏萤寻一门妥帖的人家,然而今次能入选献经礼,终究是极大的体面,她心中亦免不了多了几分希冀,盼着外甥女能叫更多人家看在眼里。 “二婶,萤儿姐姐!” 婉仪本就随着程氏住于东院,按理说早已在屋内。可苏萤与容氏刚一踏入院门,便瞧见了婉仪,可见婉仪是特意等着她们的。 容氏一看,便知道小姐妹俩有话要说,也乐得她们亲近,遂走在前头,只叮嘱道:“别说太久,祖母还在里面等着呢!” 只见婉仪乖巧地朝着容氏点头,随后将苏萤拉到一旁,小声感谢道:“萤儿姐姐,多亏有你,若不是你这几日的指点,我又怎能入选?” 谁知苏萤却赶忙伸出手指轻放于婉仪唇上,阻拦道:“婉仪妹妹,你的经文是你亲手所书,能入选全凭自己之力,与旁人何干?等见了祖母和大伯母,千万莫要这么自谦。” 婉仪不明所以,还想争辩:“是姐姐提点我要运用腕力做到起承转合,若不是姐姐点拨,我岂能将字写得行云流水?祖母和兄长总说我的字太过规整板滞。” 苏萤不待婉仪说完,便打断了她:“你也说了,祖母和表兄都这么说过你的字,可见我不是第一人,这回你的字有进益,完全是因为妹妹你自己有所了悟。妹妹切不可太过自谦,否则便是妄自菲薄了。” 苏萤见婉仪还有些犹豫,遂道:“鲲之所以为鹏,非为人所教,不过风至而已。妹妹的字就像那潜藏北冥的鲲,这些年坚持书写,积蓄力量,时机一到,便可随风直上九万里。” 婉仪听得心中感激,情不自禁喊了声:“萤儿姐姐。” 苏萤笑着握了握婉仪的手,轻声提醒道:“快进屋,莫让长辈们久等。” 今年的献经礼共择选出七篇经文,单单杜府一家便有两名千金入选。小沙弥在京城送了一圈请帖之后,京中官宦人家便一时激起千层浪,开始纷纷打听起了杜家的两位小姐。 杜衡今日一直同旧师同年在书院评文畅谈,直到午膳时分,各位举子才陆续听闻献经礼的消息。 众人纷纷围着杜衡道喜:“恭喜杜衡兄,贺喜杜衡兄,贵府家学渊源,双姝皆上经榜,实乃佳事一桩。” “府上双姝齐耀,如此门风,京中怕是要羡煞多少人了。” 其中一位同年,与杜衡向来熟识,一时好奇,出言问道:“从来只闻杜兄有一胞妹,府上何时又多了一位千金?” 此种询问既合理又合乎分寸,杜衡不好拒绝,于是温和答之:“家中表妹,近日来府上寄居。” 同年闻之恍然,遂答道:“没想到杜兄这位表妹甫一来京,便已一鸣惊人。常言道字如其人,杜兄这位表妹必定端方温婉。” 同年此话,引起众人附和,只听有人道:“听闻高僧此次拈香择选,从众多簪花小楷中,一眼相中一篇魏碑,说是多年未见如此苍劲的笔法,不会说的就是杜兄这位表妹?” 杜衡心下没来由地一紧,面上却神色如常,只见他拱手谦逊道:“杜某的两位妹妹年纪尚幼,承蒙高僧错爱,亦堪不得各位盛赞。” 母亲曾提起,苏萤来京是为了躲避其继母的草率婚配。如今她抄写的经文获选,果不其然,便有同年前来打听。 她的才情,他心中自是了然。要不了多久,她的才名便会远扬,届时探问的人家只怕更多。如此说来,于她,终究是件好事? 也不枉二婶接她来京。 他暗自一叹,许是被众人围绕,忽觉一丝闷意涌上心头。 第35章 拨乱心弦 杜衡方撩起衣摆,正要迈入,听到婉仪那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叹,一时之间不知是进还是退。 举步踌躇间,守在屋外的小丫头尽职尽责地朝内通传:“公子回来了。” 杜衡敛了敛心神,终是迈进屋内。 婉仪听到兄长回来了,才放开了苏萤的手,乖巧地立于程氏身旁,只是脸上依旧笑颜灿烂,满怀期待地望向门外,她知道兄长若是得知她中选,定然比她还高兴。 苏萤也回到了容氏身侧,低垂着头,一如既往地安静从容。 杜衡进屋后,径直走至祖母跟前,目不斜视,叩首请安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老夫人看着杜衡步履端方,面容沉静,心中止不住地慰藉。继大儿子去世后,她已经历了两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若不是衡哥儿这三年来一如既往地早晚请安,勤勉刻苦,让她对春闱有所期盼,她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盼头,或许早就随两个儿子一同去了。 如今,真是苦尽甘来。 孙女抄写的经文中选,不用多想,献经礼后,必定会有人家来主动相看。 孙儿呢,更是不用她操心,他稳重自持,只需静待春闱开花结果。 她感恩上苍,天伦之乐,大抵如是,无甚多求! 老夫人含笑道:“婉仪,来,你的好消息由你自己来说。” 婉仪早已按捺不住,自兄长踏进门来,便盼着他能朝自己看一眼。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古板,步步正直,目不斜视,好似但凡往旁处看上一眼,便是失了礼数、大逆不道一般。 如今祖母开口,她便欢快地奔至杜衡面前,唤了声哥哥。 话音刚落,才想起家中长辈均在,于是轻咳了声,改口道:“兄长,我的经文入选了!” 杜衡沉静的面容也扬起了笑,仿佛一片落叶掉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涟漪。 只听他温声对胞妹说道:“我在书院便听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为兄替你高兴。” “那,我们说好的砚屏?” 婉仪眼睛眨巴眨巴,她早就看上了哥哥书案上那只云石攒木框的方形砚屏,那砚屏本是一对,哥哥的这只画着红梅傲雪,还有一只画着雪竹扶风,被哥哥收在了库房。因她出生时,府里梅花绽放,她便以梅自居。上回在杜衡书房见到那红梅傲雪的砚屏,便央着他送她,杜衡见状便以砚屏作为激励,望她用功。 杜衡原想着,不论婉仪的经文选没选中,他在事后都会将砚屏送予,谁知胞妹竟真的入选,他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说好了,岂有不算数之理?你去取便是。” 此时杜衡背对着苏萤,声音低沉柔和。苏萤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出那份宠溺与兄妹间天然的亲厚,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脸上亦带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这杜衡,倒真是个好兄长。 她的目光尚未来得及从他的背影收回,便见他忽然转身,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了个正着,而苏萤脸上的笑意也被杜衡尽收眼底。 方才进屋前,他听得婉仪说,苏萤的这一身衣裙,让人一眼便欢喜。 他对女子的衣着不甚了解,并不知胞妹为何如此称赞。 在他看来,能让人一眼见到便心生欢喜的,只能是此刻她脸上如露华一般的清浅笑意,似月如风,拨乱心弦。 “衡哥儿,我已经给萤儿奖赏了,你作为表兄恭贺一声便可。” 二婶的话适时入耳,令他心神一敛,重归清明。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竟有刹那失神。心下微沉,略作收敛,便拱手作揖,道:“恭贺二婶,恭贺苏萤表妹。” 随后便又朝着祖母、母亲再次行礼,方退出了祖母的堂屋。 方才那一幕别人没有瞧见,容氏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杜衡的神情分明跟她夫君见她撩起盖头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们杜家的男子都有一双目光澄澈的双眸。望向人时,温和而沉静,然而这样含而不露的眼眸,一旦有意,便会如烟霞轻缭,似山川倒映。 容氏心下一惊,这才出言替他遮掩,好在衡哥儿此时背对着婆母与嫂子,唯有她看出了他眼中异样。 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衡哥儿对萤儿? 容氏不敢想,也不敢妄下结论,心中惴惴,以至于之后婆母对于两个姑娘的衣着评价,她都没有听清。 好在她一向在此种场合寡言少语,从来都是尊重婆母与嫂子的意见,故而她此时的沉静不语并未引起他人觉察。 最后,老夫人给了苏萤一只刻着莲花的白玉小簪,婉仪则得了一对米粒大小的白玉耳铛。 程氏也定下两套软缎素净的衣裙,苏萤着烟青,婉仪着藕荷。 姐妹俩一青一粉,犹如池塘小荷,初初绽放,濯清涟,自不染。 从老夫人院中回来后,容氏便有些心不在焉。 记得婉仪生辰那日,是衡哥儿与萤儿的初次见面,之后不过数日,萤儿便去东院抄经,午后又常至藏书阁整理书目。 思来想去,虽知二人无甚交集,可衡哥儿眼底那抹不自觉的微动,她却实实在在看见了。 一番思量之后,她觉着还是去探一探萤儿的口风为好。 容氏便让岫玉煮了红枣桂圆甜汤,自己亲手盛了一碗,带去了外甥女的屋内。 此时苏萤方由小丫鬟伺候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月白中衣,正坐于铜镜前,拿着帕子轻轻绞干长发。 乌黑的长发柔顺披落,她将发丝拢至一侧,细细拭干,露出耳后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若细看,便能瞧见,苏萤耳后藏着一颗粉色圆润的痣,温润柔软,宛若一抹桃花轻染。 容氏步履放轻,目光落在那一点上,心中微微一动。 记得萤儿满月时,长姊按习俗,请了雁荡山上的尼姑为她祈福。那老尼端详襁褓中的萤儿良久,发现了她耳后的这颗痣,言道:“贵府小姐此痣,乃藏福之相。小姐性情柔和且坚韧。不轻易动心,一旦动心,便情深不悔,纵有波折,亦能终得良缘。” 容氏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她与长姊情路各自坎坷,若老尼此话为真,只盼衡哥儿莫要成为萤儿命里的波折。 第36章 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萤儿,你才沐浴,身上还带着湿气,快趁热喝了这碗甜汤,免得寒气入体。” 苏萤未曾察觉容氏前来,闻声回头,见姨母正端着一冒着热气的瓷碗,忙不迭将帕子搁下,起身迎接。 “你别动手,小心烫。” 见苏萤伸手要接,容氏摇了摇头,越过外甥女,径直走向榻边的案几。 将汤碗安稳放下后,容氏才取出调羹递给苏萤,柔声道:“快坐下,趁热喝了。” 而她自己却未落座,只顺手拿起外甥女方才搁下的帕子,继续替她细细拭着湿发。 见苏萤听话地拿起调羹,容氏才缓缓开口,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去东院抄经,可有碰着什么人?” 苏萤轻舀一勺汤,先尝了一颗桂圆,绵软香甜,已去了核。接着,又咬了一口红枣,亦是果肉丰盈,空无一核。 苏萤心头微暖,低头舀汤的动作也柔缓了几分。她自幼不喜带核之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姨母竟还记得。 感念姨母对自己的疼爱,她并未对姨母的问话起疑,乖巧地答道:“每日就是同婉仪抄经,除了一些伺候的仆妇,未曾见过他人。” 容氏心下一定,继续问道:“藏书阁呢?” 苏萤又喝下一勺汤,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来不及细想,便摇头道:“也没有。” 在她看来清泉和雪鸢只是来藏书阁借了书便走,实是不算什么必须要向姨母交代的事。 容氏听苏萤语气自然,不见作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点头道:“那就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们容家的姑娘,品貌才情自不必说,衡哥儿也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只要二人没有私下往来,时日一长,嫁人的嫁人,科举的科举,即便真有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也就随风去了。 想到此,容氏的心便更是落定几分。 见姨母不再发问,苏萤却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什么事?” 容氏也不愿苏萤多想,于是拿话遮掩:“没什么事。姨母只是想着,献经礼后,你同婉仪必定会陆续收到各家邀请。你平日里未曾见过什么人,我寻思要不要给你说说,京城官家女眷宴会上的一些规矩?” “姨母,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此时苏萤已喝完甜汤,只见她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拉着姨母一道在榻上坐下,缓缓道出深藏心底已久的真实心声:“回家的这两年,林氏用尽各种方法刁难于我,就连那两个小的,明面上叫我一声长姊,暗地里也是有样学样,跟着林氏对我使绊。虽然他们得逞的时候少,可我却早已累了。” 苏萤深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在苏家的种种,胸口便有些发酸。 她从小由容氏、外祖母带大,从未听她们说过父亲与林氏的半句不是。十二岁时被接回了苏家,虽说舍不得外祖和外祖母,但她的心里,尤其是对生父苏建荣,是有所期待的。 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世情冷暖,饱含算计的钩心斗角。 “苏家只不过因为做了茶叶生意,才慢慢在乐清有了立足之地。林氏从一个外室,步步算计,成了苏家的当家主母。按理说,她早已得偿所愿。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日日忧心,担心我会分了苏建荣对她那俩孩子的宠,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强许了人家。” “但凡苏建荣对我有一丝真心的父女之情,他也不会仅听信林氏之言,便允我去相看那年逾五旬的商贾。可他终究还是心动了,只因那人能助他拓展北边的生意。” 苏萤在此刻,才将心中对那个家的失望与怨恨真实流露。她对父亲直呼其名,对林氏也绝不开口道一声母亲,这两年在苏家的虚与委蛇,她早已厌倦。 “萤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单单一个苏家,因忌惮我这个原配生的女儿便已生出不少事端。若我真嫁进了那样的人家,身后没个像样的娘家支撑,还能有什么盼头?” “您让我好好抄经,望我在京城有个好名声。我明白姨母心意,也确实用了心思,特意用魏碑体,另辟蹊径。只是,萤儿争来的这份体面,并不是为了要寻个名门贵胄、世家公子。萤儿只想找一户简单的诗书人家,让他们知晓我的才情便好。” “男女之情我不懂,可我却知晓什么是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萤儿所愿不多,只求姨母能帮着寻到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不求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只求相敬如宾,便足矣。” 苏萤说完,便将头靠在了容氏的肩头,安静地不发一语。 容氏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拂苏萤的背,就像小时候,苏萤抽泣着要找母亲时,容氏也是这么将她轻轻安抚,哄她入睡。 长姊因病去世,尸骨未寒,苏建荣便急不可耐地将外室接进苏府。 尽管恨极,看在萤儿还小的份上,容家一直也没有同苏建荣闹翻。念着萤儿终归要回到苏家,他们容家人从未在萤儿面前说过一句苏建荣与林氏的不是。 没想到,萤儿回苏家也就短短两年,便将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听完萤儿的话,容氏又气又悲,没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纪,心中竟已将往后的日子看得这般凉薄。 几番欲开口劝慰,可嘴一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轻声哄道:“姨母听你的,咱们只相看那些知书达理的简单人家。” 然而心里却又暗暗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替萤儿好生相看,那么好的外甥女,她怎甘心让她将来的日子,只余相敬如宾,却无琴瑟和鸣,执手白头? 第37章 文曲星家的女眷 杜衡告诉婉仪,让她自去书房取那红梅傲雪的砚屏。婉仪虽嘴上淘气,实则却不敢轻易打扰兄长温习功课。 晚膳过后,她让贴身丫鬟巧书去西院探问,得了首肯后,便兴冲冲出了厢房。 “小姐,小心被太太看见,又要说您了!” 巧书见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连忙提醒。 谁知婉仪却笑着回头道:“母亲就算见到,也不会说我,更不会说你的!” 巧书一听,心也软了下来。 小姐抄写经文已有数年,每年公布经榜时便是她最愁眉苦脸之时,如今终于榜上有名,巧书也不忍扫她兴头,便只加快脚步,紧紧跟着。 清泉照例守在书房外头听候吩咐,见到小姐前来,正要开口,却被婉仪一瞪,立刻噤声不语。 婉仪轻轻立于房门一侧,没有进屋,只悄悄探头,却见兄长捧着一本《论语郑氏录》,可双眼却显而易见地未在书页之上。 这回被她逮到了! 婉仪当即跳了出来,嗔道:“原来哥哥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杜衡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胞妹一副终于抓到他小辫子的得意神情,不禁哑然失笑。 “才说你经文上榜,越发懂事听话,才几个时辰,又打回原形了!” “哥哥!你才打回原形呢!” 婉仪一出生便逢府中梅花初绽,从小便自称梅花仙子,长大后也常以“梅客”自居。 杜衡每次听她自夸,便笑称她是梅妖,要是太过顽皮,小心哪日真被打回原形去。 兄妹之间打趣惯了,感情极笃,可玩笑归玩笑,却仍有分寸。见她调皮劲收了些,杜衡指着书案道:“想了许久的物件,怎么眼下人来了却不敢拿了?” 婉仪听言,随即乖巧一笑,双手取过那面云贝为底、绘有红梅傲雪的砚屏,恭恭敬敬道:“多谢哥哥割爱。” 杜衡点头,语气柔和:“谢什么?你那么用功,这是你应得的。” 婉仪听了这话,脸颊一热,低声喃喃道:“哥哥,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用功。我要是同你说实话,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萤儿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说,她的经文是她本人所写,与旁人无关。可她却心里清楚,她的字向来无甚进益,她也从来不算用功刻苦。若是没有萤儿姐姐亲自握着她的手腕运笔,让她感受何为用腕力写字,只怕她今岁还同往年一样,与献经礼擦身而过。 面对向来疼爱她的兄长,她更是不愿扯谎。 杜衡心中一疑,开口问道:“什么实话?” 最后选去菩提寺的经文,是经他过目后才送去的。妹妹的字确实有了很大的长进,不仅笔画更沉稳,还多了几分风骨。她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均带着一抹轻回,那是她自幼便有的习惯。他知道经文是她亲手书写,绝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那么胞妹口中的实话,又是何意? 婉仪却不知兄长心中已有定论,只见他神情严肃,自己反倒心虚,紧抿着唇,将砚屏轻轻放回案上,垂首道:“萤儿姐姐说我运笔过于僵硬,有好几日,她亲带着我,教我如何运用腕力写字。” “萤儿姐姐还说,闺阁女子多爱小楷,她劝我写字时,不要立即下笔,看一段经文,默念几遍后再书写,要做到起笔立意、收笔果断。” 婉仪说完,停了半晌,一直未听到兄长的回话,心中忐忑,便悄悄抬眼望去。 却见兄长的眉眼早已舒展,眼中分明带着欣慰,声音温和且坚定:“你的字向来很好,只是静待时机,化鲲为鹏。” “苏萤的点拨固然重要,但是若没有前些年的蓄势积累,再多的点拨,你也无法领悟。这次经文入选,你是要好好谢她,但也更要感谢自己。” “你总说自己不用功,可每年虽未上榜,却仍一字一句认真写下。就算心里委屈,也从未撒手不写,你怎么能说你没用心呢?婉仪,你是我杜衡的胞妹,怎可这般妄自菲薄?” 婉仪听得眼眶微红,低声道:“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萤儿姐姐也是,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婉仪因心中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杜衡还是听出了什么,他也不知自己的问话为何有些急切:“你说什么,什么一样的话?” 然而胞妹还沉浸在他的夸奖之中,并未察觉他语气异样,只是吸了吸鼻子道:“萤儿姐姐也说,我以前是鲲,时机未至,如今则化为鹏,能扶摇直上了。” 杜衡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只觉自己没有听清,又再次问道:“你是说,苏萤同我一样,说你的字有鲲鹏之气?” 婉仪点点头,道:“萤儿姐姐说她不通诗文,可我瞧着,她懂得比我多得多!哥哥,别人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便夺得案首,后来又中了乡试解元,我看萤儿姐姐也差不多,就算不是文曲星,怎么着也是文曲星家的女眷!” “好了,好了,适才夸你几句,马上又没正形了。” 杜衡嘴上责怪,但语气却显见地轻松,只见他起身,将胞妹方才放回案上的砚屏再次拿起,亲自塞回她的手中,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明日便是献经礼,你要早些歇息。” 婉仪低头看着手中的傲雪红梅砚屏,眼中渐渐有了自信的神采,萤儿姐姐和兄长都不约而同地肯定于她,更何况这经文也确实是她亲手抄写,又有什么好心中忐忑的呢? 她乖巧地向哥哥行礼告辞,转身要走,却又忽地回头:“哥哥,明日献经礼只让女眷出席,可是我还是很想你在。” 杜衡微一沉吟,答道:“明日我亲自送你们去菩提寺。我虽是男丁,不能入寺,但又没说,我不能在寺外等候。你放心歇息,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承诺着什么。可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又不知不觉落回在了书案上的那本《论语郑氏录》之上。 第38章 腊八献经 腊八当日,因允了胞妹会护送家中女眷前往菩提寺,杜衡特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按惯例在书房晨读之后,他便前往花园舒筋清神。 清泉随在身后,一路无声。将近花园门口,杜衡忽而停下脚步。 只见他望向偏院方向,眉头微蹙:“这洒扫婆子怎么只扫了一半的雪?” 清泉一怔,循着公子的目光看去,随即又往来时的方向望了望,心中顿悟。 昨夜落了一场雪。 因公子每日清晨前往花园已是常态,洒扫的婆子们也自有眼色,赶在天亮前将通往花园的路清扫干净。至于那些公子平日不走的地方,比如通往偏院的小径,自然被搁置在后,甚至视而不见。 这一亲疏远近的做派,下人们行得极熟,只是今日,碰了钉子。 杜衡冷声道:“辰时便要出门,二婶她们只怕已经起身,快让人把路扫出来,莫要耽搁。” 清泉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去唤人,又被他叫住。 “不仅是这条路,对面藏书阁的路,也得扫干净。” 苏萤被院外哗哗的扫雪声吵醒。因辰时便要动身前往菩提寺,昨夜姨母离去前曾与她说好,卯时起身便可。 记得姨母吩咐过小丫头,若逢雪天,不必急着扫雪,以免太过嘈杂扰人清梦。 可入耳的洒扫之声颇为急促,苏萤心中疑问,难道是因今日要入寺献经,姨母才让小丫头早起清扫? 她想了想,暗自点了点头,今日以经献佛,是要一尘不染才是,若是裙角沾了雪水便不妥贴了。 梳洗完毕后,她便去了姨母屋中。 可刚一出门,便见小丫头手提扫帚,打着呵欠正要清理院中积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苏萤脚步一顿,眼中浮起几分疑色,遂出了院门查看。 院外的小径中央已无雪落的痕迹,只在道的两旁堆起清扫的积雪。远远望去,一个婆子正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与人哈腰说话。 苏萤探了探身,同老婆子说话的人似乎是清泉,只见他点头说了些什么,老婆子便往东一转,去了藏书阁方向。而清泉则往西,进了花园子。 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身后却传来岫玉的声音:“表小姐,太太唤您呢!” 来不及多想,她便回了姨母房内。 “怎么跑到外头去了?” 容氏赶忙将苏萤按坐于膳桌前,道:“用完早膳,把衣裙首饰穿戴齐整,便随我去正院。” 姨母提醒得对,今日的献经礼比什么都重要,苏萤遂将方才所见抛诸脑后。 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之时,苏萤扶着容氏去了正院。 还未踏入老夫人的堂屋,便听到婉仪的咯咯笑声,苏萤听了也觉得开怀。来杜府的这些时日,虽然有过程氏的敲打、也得过老夫人的试探,但与在苏家两年处处提防的日子相比,已经松快自如不少。更重要的是,有姨母这样一个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在身边,京城的冬日再寒冷,苏萤也觉得心中温暖。 想到此,她扶着姨母的手更紧了些,容氏感受到了外甥女的贴近,还以为她有些紧张,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给老夫人请安后,容氏便入了座,苏萤则被婉仪拉到一旁,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悄悄话,如此亲厚模样,看得老夫人满眼带笑。 程氏是离辰时还差一刻方来的堂屋,坐下没多久,便有仆妇来报,车马一应备齐,只待主母发话。 程氏恭敬地看着婆母,等她示意。只见老夫人微微点头,她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容氏也适时跟着起身,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婆母出了正院。 见长辈起身,婉仪同苏萤也收起了笑颜,两人紧随她们身后,走出正院,往垂花门去。 垂花门外,三辆马车并头而列,只是最前头,一人挺拔如松,骑于高头大马之上,似等候多时。 地上的落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屋檐之上却仍是雪白一片。此时的杜衡身着青灰色暗纹斗篷,头束白玉发冠,因骑马的缘故,远远望去,像是被晨光笼罩,又像是被檐上的雪色映衬,一明一暗间,竟让苏萤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婉仪似是察觉到身旁的萤儿姐姐身形一顿,于是悄悄在她耳畔说道:“哥哥虽然不能入寺,但会一路护送我们至山门外。” 苏萤听罢点了点头,此刻的婉仪正满眼崇敬地望着自己的兄长,面上带着被人保护和娇宠的自傲。 一时之间,苏萤对婉仪生出一丝羡慕,她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兄长,既护她周全,又将她捧于掌心。与此同时,心中也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别样的期盼。 果真如婉仪所说,马车一行停至山门外后,杜衡便不再陪同。为表对佛门的尊敬,她们也从马车上下来,改为步行入内。 献经礼比想象中的要简朴得多,就像老夫人之前说的,以“敬”字为主。 步入寺中后,知客僧引着众人前往水房净手洁面。而后,老夫人等长辈则被请去偏殿礼佛。 苏萤同婉仪,则是候在正殿之外,同其他入选的五名女子,一同等候唱名,依序而入。待行入殿中,每人手持所抄经文,逐一敬于佛前。 经文献毕,钟鼓齐鸣,鱼磬合声,僧众低眉垂目,双手合十,齐声诵经,气氛庄严肃穆。约一个时辰之后,住持致礼相送,众人肃然退出殿外。 各家的女眷在旁殿礼佛完毕,便移步至斋堂稍坐,等候自家孩子。 杜府这三年间闭门守丧,虽亦有送经入寺,却早已少有社交往来。此次献经礼,也正好给了程氏一个重返京城官家女眷圈子的契机。 “杜老夫人,许久不见,您的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 程氏与容氏方才扶婆母入座,便见一位衣饰考究的夫人含笑前来。 “许夫人。” 程氏定睛细看,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许大人的夫人蒋氏,遥想当年,夫君在世时,便是许大人的下属,转眼三年未见,往事恍如昨日,不免百感交集。 第39章 今时不同往日 许夫人朝老夫人福身行礼,方才程氏提醒,老夫人也认出了来者。记得许夫人有位千金,衡哥儿获解元那年,好似来过府中? 老夫人含笑颔首道:“许夫人,别来无恙。还记得当年您携令爱来府中游玩,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许夫人道:“老夫人谬赞,如今孩儿都大了,年岁渐长,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倒是能在此处得见老夫人,真是意外之喜。” “说到孩儿,我还要恭贺老夫人呢!”许夫人边说,边瞧了眼身旁的程氏,道:“您府上不仅出了位解元,连千金也是才情并茂,真真是好教养!” “许夫人,说哪里的话?在座的哪位不是家中千金才情兼备?咱们就莫要客气了。” 许夫人点头应是,又与老夫人寒暄了几句后,转而同程氏与容氏分别见礼。 容氏向来聪慧,方才许夫人那一眼,心中便知她似与嫂子程氏有话要谈,行完礼后便轻声告辞,退至老夫人身旁。 只见许夫人朝斋堂一隅微一点首,程氏便心领神会。 “杜大人这一去你定是伤心欲绝,可你啊,怎么真的整整三年闭门不出?” 许夫人一声叹息,让程氏不禁眼角湿润。 见程氏双眼一红,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怪我怪我,我也不是有意要提起伤心事,就是今儿见了你实在心中欢喜。” 程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朝着婆母那儿看了一眼,好在婆母正与容氏低语,未曾注意到她们。 “你家衡哥儿来年要下场了?我家老爷,至今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前些日子还说,若不是家中有丧,想必衡哥儿早已入了翰林。” 夫君在世时,许大人作为夫君的上官,两家偶有走动,直至三年前,才断了联系。如今许夫人再提衡哥儿,程氏心下已然有数。 两家虽然从未明说,可回回见面,许夫人总时不时要提上杜衡几句。从前她是装糊涂,觉得儿子前途无量,又有自己老爷托举,实不必过早给儿子定下亲事,只想精挑细选一户底蕴深厚的人家。 可如今,老爷已经不在,虽说一年后,衡哥儿必定榜上有名,只是背后没有了帮衬,这仕途势必不会太过顺遂。 程氏心下一盘,已无更好的路供她择选,遂一口接下了许夫人的话,说道:“多谢许大人还念着我们家衡哥儿,这三年他日日苦读,只待来年春闱光耀门楣。虽说现下家中无甚可依,可好在孩子们都听话懂事。” 许夫人一听,心下满意,便接着探道:“如今孝期已过,你家婉仪又经榜中选,若我记得没错,她应与我家文清同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相看人家了?” 程氏既已有了想法,也不遮掩,应道:“她刚过了十四岁生辰,我是有相看之意,不知许夫人是否也有此想法?” 许夫人意有所指道:“同你想得差不多,确实是要相看,只不过这事儿还得慢慢来。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等春闱之后再定,那时候孩子也及笄了,不早也不晚。” 程氏心中已明了许夫人的言下之意。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夫君在世,恐怕只要她点头,这事便定下大半。可如今,衡哥儿若在春闱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名次,恐怕人家也要盘算盘算衡哥儿是否值得。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程氏只觉胸中憋闷。 也是,如今的杜府的确没有什么稳操胜券的砝码在手,她无奈附和道:“您说得对,是不能操之过急。” 许夫人也是个精明的,见程氏如此和软,也给了一个甜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官场的人早已换了个遍。你既已出了门,便更要多走动走动。等年节一过,我就给你下帖子,带你认识些人家,对婉仪日后也有助益。”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甜头,程氏听完,便再也没有方才人走茶凉的心寒,她朝许夫人微微一福身,道:“那就麻烦许夫人了。” “这么客气作甚?哦,对了,你们府上怎么又多了一位姓苏的孩子?” 菩提寺小师傅这么一送贴,整个京城的官家女眷便已知晓七名女子的姓名与府上。同在京城,互相多少都有所了解,唯有苏萤的名字颇为眼生,却偏偏来自杜府,不免让人心生好奇。 程氏倒未觉有何不妥,直言道:“萤儿是我妯娌的外甥女,她外祖曾是翰林编修,就是父亲是位茶商。”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把苏萤的身份交代,许夫人听罢,心下明白几分。原以为是哪位地方官员的千金,谁知只是位商贾之女。显见是想借着杜府之名及其外祖旧年清望,替她寻一门体面的亲事。许夫人兴致顿减,不再多问。 不多时,七位入选献经的姑娘陆续回至斋堂,人人手腕上皆多了一串伽楠香珠手串。 佛门净地,不宜喧哗,各家接到女儿后,便陆续出了斋堂。 直至到了山门,程氏才得以带着婉仪同许夫人及其千金见礼。 许夫人见婉仪与文清互施一礼,举止端方,不禁感叹:“真是女大十八变,谁会想到这姐妹俩,小时候竟也为过一个绢制小人闹得哭哭啼啼。” “母亲。” 文清听了害羞,忙扯了扯许夫人的衣裙,不愿她再说下去。 方才献经之时,婉仪便觉这位许小姐似曾相识,只因她举止婉约,气质不同于旧日,一时未敢断定。直到方才许夫人的打趣,她才肯定,眼前这位文清,便是当年那个不讲道理的尚书家小姐。 虽说许杜两家并非故交,然当年许大人为上司,两家之间确时有往来。婉仪记得,每逢与文清相处,她总是暗中吃亏的那一个。哪怕如今的文清已脱胎换骨,她也不愿与她多有言语。 好在,此时两位夫人的用意也并未在婉仪身上,只见程氏同许夫人道:“不瞒许夫人,衡哥儿今日也来了。” 许夫人同文清,顺着程氏手指方向,只见山门之外,马车旁,一男子立于前首,静立以待。他的身后恰有几棵长直松柏,一眼望去,男子身姿挺拔,松柏都较之逊色几分。 只可惜,山门之外终究不是让女儿同杜衡的见礼之地,许夫人目光微凝,终是按下心思,只点头道:“来日方长,年后再叙。” 第40章 出手相扶 在山门外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杜衡瞧见山门处渐有人影攒动。不多时,便望见母亲与胞妹现身,然而她们的身边却另有其人。 母亲正与一位夫人交谈,随后又唤婉仪与那夫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互相见礼。 杜衡眉间微蹙,虽说孝期之中,母亲未曾再与官家女眷往来,今日遇上一两位旧识在所难免,只是祖母尚在,母亲怎能带着胞妹先行一步? 他略一抬头,双目微眯,越过母亲身后,继续静立等候。 少顷,山门处探出一角烟青色裙摆,他的眉眼终是舒展开来。祖母由二婶与苏萤一左一右搀扶,缓慢行至山门。祖母似乎也认得那位与母亲交谈的夫人,待夫人身旁女子朝祖母福身行礼后,方才辞别。 此刻山门前女眷众多,杜衡不便上前,只能安静候之。待祖母几人走出山门,踏上山门外的空地,他才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苏萤出了斋堂,便同姨母一起搀扶着老夫人行走,石阶高且长,三人走得极慢。待至山门时,老夫人略显气喘,她们便停下歇息。 大夫人与婉仪正站在几步之外,与一对母女话别,其间还伸手朝着山门外指了一指。 苏萤顺势看去,杜府的马车正停于几棵松柏之前,三两仆从零星而立,然而有一颀长身影甚为醒目,似乎也正往她们方向望来。 昨夜才下了一场雪,哪怕眼下日头正盛,却还是寒意袭人,也不知,他这一个多时辰是一直在那儿候着呢,还是有在哪儿避避寒? 来不及多想,耳畔便听到有人说话。 “文清,快来给杜老夫人请安。” 只见那位被唤为文清的小姐,袅袅婷婷而至,向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杜老夫人好,文清给您请安了。” 话音方落,文清缓缓抬头,清秀淡雅的面容一如她得体的行止,只是双颊之上留有一抹红晕,还未来得及消退。 苏萤不便多瞧,遂垂下眼眸,只将心思放在搀扶老夫人之上。 随着各家女眷下至山门,众人不便久留。老夫人对着文清夸赞了几句后,便与她们母女辞别,往杜府车马所停处前行。 杜衡见祖母她们走出山门,这才快步迎上。他神情平稳,步伐利落,却不知为何,在行至众人面前时,径直停在苏萤一侧。 苏萤一愣,不明所以间,便听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杜衡要从她这一侧接过祖母的手臂。只见杜衡一只手从她身旁探过,衣袖碰触间,苏萤连忙松手,退了一步,只觉耳根微热。 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乎一早起来,自瞧见在偏院外洒扫的婆子开始,她便有些似是而非的念头。 此时杜衡已搀上老夫人的臂弯,将老人家稳稳扶住。 苏萤只觉羞赧,她不愿抬头,只是垂手而立,直到眼角余光瞥见老夫人被搀扶上了马车。 杜府的马车,均头朝山门,依序并排停靠,最近的一辆为老夫人所乘,杜衡扶祖母上车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才随之而入。 第二辆马车是程氏与婉仪的,紧挨着的则是苏萤与容氏同乘的马车,稍远处才是杜衡的坐骑。 待老夫人车驾就绪,众人才纷纷行至各自车马前。 苏萤扶着姨母上了车,随后提起裙摆正欲登车。她们的马车离那几棵松柏颇近,地上的积雪未清理干净,日头一出,那积雪便化为几洼泥泞,苏萤脚下一滑,身子不由向前栽去。 惊慌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稳稳扶住。 苏萤以为是岫玉,回头一望,竟是杜衡。 她本就因为险些滑倒而有些心慌,此刻又对上一双似带有温度的眼眸,一时之间更是慌了手脚。 谁知,杜衡并未出声,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紧,顺势一带,便将她送上了车。 岫玉身为丫鬟,自是等主子们都上车了才会上前。表小姐脚下趔趄之时,她正立于苏萤身后数步。若要伸手去扶,须得绕至小姐身侧才能够得着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好在公子先她一步,从旁稳稳扶住了表小姐。 经历这一幕的岫玉,连喘了好几口大气,二太太平时极少责罚下人,可若表小姐因此受了伤,即便太太脾气再和善,她也难辞其咎。 思及此,岫玉不禁后怕,抚了抚胸口,暗自庆幸公子的及时出现。待心神稍事平复后,才登上了马车。 然而,公子出手相扶表小姐的这一幕,也恰被静候太太与小姐上车的雪鸢尽收眼底。 自公子上前搀扶老夫人起,她的目光便一直未曾挪开过。 她默默地跟在太太与小姐身后,眼见着公子将老夫人送上车,又行至太太车前,将太太、小姐一一扶上。 公子转身之际,恰好对上她的目光。雪鸢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却又觉得不应如此羞涩,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公子早已略过她的身旁,继续前行。 然而,公子在经过二太太的马车时,却未继续朝着清泉牵着的马儿走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一瞬之间,表小姐忽地脚下一滑,眼见就要向前摔去时,公子及时地出手,一把将表小姐扶住。然而表小姐站稳后,公子的手却未立时松开,反而顺势一带,将表小姐送上了马车。 两人间无声的互动,看在雪鸢的眼里,却像是一场无声胜有声的情愫涌动。雪鸢只觉得气闷,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仿佛这样便能抑制那一阵阵涌上心头的酸楚。 苏萤自被那只大手扶上车后,脑中便一片空白,想寻思些什么,却又茫然无绪。 恍恍惚惚间,只觉耳畔有人唤她:“是不是累了?靠在姨母肩头歇一会儿。”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然而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方才那双似乎藏了些情绪的双眼。 第41章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她不是个愚钝之人,只是对情窦初开四字懵懂。 她分明在杜衡的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无稽。 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连名带姓的喊她,虽然后面加了表妹二字,却显得十分生疏有礼。 之后,因为程氏的敲打,她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将他视为瘟神都不为过。每每遇见他,她都转头就走,哪怕实在是逃不开,也仅仅福一福身便避了开。 那次雪中折梅,怕是她最无礼的一回。她犹记得,他似要上前同她说什么,她却仓皇而逃。 似乎从那之后,他便明白了,再见到她时,则是他掉头就走,让她错愕。 思来想去,她和他实是没有再多的往来。 理清头绪后,苏萤便不再茫然,一定是她想多了。方才之事定是凑巧而已,她相信,如果不是他,旁人遇上,想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清晨在偏院扫雪的婆子,一想也便知缘由。藏书阁借书一事,算是与清泉相识,就像是答应教雪鸢识字一样,时间长了,认识的人也便多了。他们虽说是下人,但是却颇有头脸,在府中甚至比自己还说得上话。清泉定是因陪着杜衡途径花园,才顺口交代的洒扫婆子。 如此一梳理,原本茫然的她便清明了许多,心中再也没有那种慌乱无措之感。她闭目靠在姨母的肩头,马车吱吱呀呀地匀速前进,今日确实有些累神,不自觉地摸着手腕上一颗接着一颗的伽南香珠,苏萤静静睡去。 腊八一过,女先生便如约来府授课。 先生姓白,出身诗书世家,婚后夫婿早亡,她守节未嫁,靠教导官家女眷维持体面。起初她的学生不多,直到出了一位远嫁的藩王妃,才渐渐声名远播。人人都道,但凡白先生教出的学生,礼仪、规矩、学问均不在话下,出嫁后,婆家都得高看一眼。 这样的先生可不是出得起真金白银便能请动,当初能请白先生来给婉仪授课,一是凭借杜大人的礼部侍郎之职,二便是杜衡的解元郎身份,好在如今也算对得起先生的教导,婉仪经文入选,白先生也面上有光。 第一日上课颇为顺利,白先生得知苏萤也在经榜之上,便讲了《内训》的勤励章,还特地将章节的最后一句:“于乎!贫贱不怠惰者易,富贵不怠惰者难。当勉其难,毋忽其易。”作为功课,让她们写下心得体会,待下次品鉴。 一节课下来,婉仪愁眉苦脸道:“还以为经文中选,白先生会像祖母那样,少些功课。谁知,一句夸赞都没有也就罢了,功课却比以往更重了!” 以前白先生只是在课上讲解文章,课后让她抄写,如今还多了个心得,她不知应从何写起。 再加上以前是每七日习一堂课,她可以找时日慢慢抄写。可如今是隔日授课,明日便是最后期限,她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今早看到姐姐给我补好的《内训》,我还好奇,想跟着姐姐去藏书阁看看,如今这功课在身,我可是一点玩儿的心思也没有了。” 苏萤宽慰道:“这功课又不是只你一人做,不是还有我吗?晌午的时候,我俩何不在藏书阁一见,咱们一起把功课做完。也省得你一人回房冥思苦想。” 婉仪一听,连忙点头,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午膳后,婉仪如约而至,可方一踏入藏书阁,便“咦”了一声。 苏萤听得莫名,看向于她。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苏萤一怔,道:“这些都是姨母置备的,许是由管事统一购置,所以瞧着眼熟?” 婉仪却摇了摇头,伸手取过案上那只砚屏说道:“姐姐可记得,那日得知经文中选,我哥哥允了我一件砚屏作为贺礼?” 那日之前,她对杜衡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少年解元的身份上。他不仅是杜府的希望所在,也是她必须敬而远之的对象。 然而那日之后,她对他的认知不由得多了一层温度,他也是位对胞妹宠爱有加的兄长。相较于她那两位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妹妹对她的恶意,她实是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能够给予她温柔鼓励的手足。 于是,苏萤点头道:“我记得,杜衡表兄还让你自去他书房取。” “姐姐,您看这砚屏。”婉仪拿着砚屏同苏萤解释道:“寻常砚屏均是以木或玉石做底,然而这只砚屏的底是云母。父亲在世时,恰巧收得一对,一个是我从哥哥书房取的红梅傲雪,另一个便是这雪竹扶风。” “因云母质地脆弱,不宜频繁使用,所以哥哥便将这只收在库房,只留了一只在他那儿。”婉仪有些疑惑,道:“这砚屏是记在哥哥名下的,您确定这是二婶置的?” 婉仪这么一说,苏萤也有些迟疑,砚屏这物件确实雅致,外祖就有个玉制的。她以为正因为外祖有一个,所以姨母才特地也给她置了一个,没曾想这居然是云母做的,她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陶瓷所制。 婉仪倒不是那咄咄逼人之人,看苏萤着实不知,便也宽慰道:“许是库房的人出了差子,见二婶要一个砚屏,便连查也不查,就拿过来了。” 见苏萤仍旧若有所思,婉仪一时后悔自己嘴快,于是拉着苏萤道:“姐姐,快教教我如何写心得,若是我只有一句心得可写,不知道白先生看了会不会生气?” 之前看到藏书阁焕然一新,苏萤只觉得姨母有些破费,现在细细回想才发觉事有蹊跷。 她那时以为,是姨母看了她列的清单才去找库房置办的这些,但是那清单上只写了两本册子、烛台还有若干补书的物件。 如若真是姨母照着清单置办,怎会添置清单上并未写的器具呢?不仅仅是这砚屏,还有琉璃灯,以及上乘的文房四宝,如今想来,哪怕姨母再对藏书阁上心,都不应置办这些在偏院都未曾有过的上等佳品。 思忖之间,藏书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苏萤和婉仪齐齐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第42章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小姐,表小姐。” 走进藏书阁的雪鸢未曾料到自家小姐也在,面上一怔,但毕竟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快便恢复如常。 “可是母亲有什么事?” 此时的婉仪收起了同苏萤说话时的亲近,对着雪鸢摆起了当家小姐的做派。她对雪鸢一无通禀、二无敲门便擅自推门而入的行止不满,这样莽撞之举不应在她身上发生,显而易见,雪鸢对苏萤没有任何尊重。 雪鸢欠身道:“太太无事,是奴婢自行前来。” “既是如此,为何不曾通禀便进?” 雪鸢还想辩解:“奴婢不知小姐在此,巧书姐姐也不在门前伺候,奴婢以为无人,才推门而入。” 因天寒,婉仪不想巧书在外受冻,又不想巧书入内扰了她与萤儿姐姐相谈,便让她过半个时辰再来。谁知雪鸢如此心思敏捷,非但不认错,还把巧书也带了进来。 原本只是打算点到为止的婉仪来了脾气:“既以为无人,你为何入内?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雪鸢这才跪了下来,瞧了一眼苏萤后,垂首认错道:“表小姐让奴婢隔几日来此,学习《千字文》,是奴婢莽撞了,请小姐责罚。” “婉仪。” 苏萤不想在婉仪训斥下人时,驳了她的面子,可是雪鸢说的属实,的确是她让她有空便来藏书阁。正欲开口,却被婉仪拦了下来。 “萤儿姐姐,您与人和善,别说她们了,我也愿意与您亲近。只是咱们还是要讲究个上下有别,否则时日一长,彼此都失了分寸。” 苏萤心下了然,婉仪对她的一番话,看似直白,不通情面,实则是不愿在训斥了雪鸢后,让雪鸢怨上自己。 于是,她朝着婉仪点了点头,便未再言语。 婉仪见苏萤明白,也不想驳了姐姐的颜面,于是让雪鸢起身,道:“你既是来寻表小姐,便知书阁有人,方才怎说以为无人?你跟在母亲身边多年,应是府里最懂规矩的丫鬟,今日的事便算了,不可再有下次。” 见雪鸢低头认错,婉仪未再责备,余光瞥见婉仪手中拿着一本小册,便问道:“你手中的是什么?” 雪鸢睫毛微颤,轻声说道:“表小姐教了奴婢一行千字文,奴婢默写了数遍,想请表小姐瞧瞧。” 说着便将手中册子呈上,苏萤与婉仪对视一眼后,便接过册子,同婉仪一起翻看。 “你临摹的谁的字贴?我怎么瞧着同姐姐写的簪花小楷有几分相似?” 上回,表小姐给了她《千字文》,因念她初学,便亲自示范,教她笔顺。之后,未免遗忘,她便带走那纸,日日临摹钻研。小姐此话,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原本提着心的她,忍不住欣喜地抬头。 只见小姐笑道:“写得不错,还不快谢谢表小姐的教导。” “多谢表小姐费心教导,也多谢小姐夸奖。” 雪鸢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 苏萤道:“你家小姐说得没错,我即使教你写字,礼也不能因此不顾。你既有心向上,我也会继续助你。字写得十分有灵气。今日我这儿事忙,明日再教你《千字文》第二行,下去。” 见雪鸢退下,二人相视一笑,苏萤知道婉仪在护她威严,婉仪也知苏萤明白她的用意,姐妹二人心意相通,不知不觉间便更亲近了几分。 “白先生留的这两句,实是对我二人的告诫:人于贫贱时,为了生计很难怠惰惫懒,然而富贵时,惫懒怠惰却及其容易。白先生知我俩经文中选,特地以此句作为警醒。” “故而,与其写你对此文的理解,不如写你自身所感,同经文中选前后做以比较,再写一写今后如何戒骄戒躁,继续虚心学习云云便可。” 苏萤一番解释,婉仪顿然明了,只见她无比惊叹道:“萤儿姐姐,你若是也去做女先生,说不准手下学生能出好几个王妃!” “原来妹妹想当王妃?” 互相打趣之后,姐妹俩遂笑作一团,冷清已久的藏书阁也渐渐有了几分闹意。 雪鸢退出藏书阁后,忽闻身后嬉笑之声传来,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抄经不过数日,小姐与表小姐便已情同姐妹至此。方才小姐对她的一番敲打,恩威并施,不仅全了表小姐的体面,也替表小姐立了威。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为何小姐、公子人人都对她青眼有加? 菩提寺山门外的一幕,让她久久不能释怀,如若不趁早下手,恐怕为时已晚。方才小姐也说了,她的字已与表小姐的不相上下,就连表小姐也夸她的字十分有灵气。两位小姐的字可是经由菩提寺高僧首肯的,那么若是表小姐离了杜府,她再在诗文上下一点工夫,公子是不是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心念一定,她决定不再观望。时候也不早了,得早些返回太太身边。 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小憩了一会儿。 自同许夫人在菩提寺会面之后,她已定下主意,年节伊始便要开始走动。晌午过后便唤了库房的管事,开始梳理府中库藏,是否需要做些添补。 雪鸢也是趁此时,才去的藏书馆,原本是想借机再与表小姐熟络一些,方便日后在藏书阁进出,没曾想却遇到了小姐。 进了东院后,李嬷嬷便使了眼色:“姑娘回来得正好,太太才让人唤你呢!” “多谢嬷嬷,嬷嬷先别走,等我回了太太后,有事相托于您。” 李嬷嬷闻言点头,让她先进屋,自己会在此等她。 雪鸢进了屋,程氏正闭目养神,由着小丫头替她捶背。 “太太唤我?”雪鸢悄悄走至程氏身后,换了小丫头,一边揉捏太太的肩,一边轻声问道。 “还是你揉得舒服。” 程氏缓缓睁开眼,伸手一指那放于案几之上的单子。 她认得那是库房管事呈上的明细,正要伸手拿取,心头忽生一计。 “奴婢方才遇到了小姐同表小姐,咱们小姐不仅才情好,还体恤奴婢,说奴婢平时跟着太太,应该好好认认字,便让奴婢跟着进了藏书阁,还给了奴婢一本《千字文》。” 程氏听得一脸自得,若说儿子一路斩得案首、解元,她虽面上有光,但听得最多的,还是夸赞儿子腹笥甚丰。如今婉仪经文上榜,教女之功便再不能绕过她这位母亲了:“小姐让你学,你就好好地学,咱们这样的人家,丫鬟识文认字也是拿得出手的。” 雪鸢一边称是,一边收起明细:“奴婢自是愿意学的。进了藏书阁一看,里面果真不同凡响,要不是一排排的书,奴婢还以为是在公子的书房呢!” “哦?” 一句话惹得程氏注意,藏书阁她曾经去过一次,书倒是真多,其他的却不甚注意。杜衡的书房,她可是倾尽心力给了最好的,藏书阁怎么就和儿子的书房一样了? 雪鸢见程氏上了心,遂做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叹道:“藏书阁的书案上,有盏琉璃灯,我瞧着倒是同公子书房里的那盏一模一样。” 第43章 雪鸢设局(上) “琉璃灯?” 程氏原本还有些倦怠的面容,立时警觉了起来。 雪鸢点了点头,一双眼眸似是黑白分明,简单明了:“那琉璃灯可通透了,奴婢好奇便看了看,灯座处有一个月牙印记,底下还有三个字,可惜奴婢字认不全。” 谁知程氏哼了一声,“那个月牙是玉辉坊的标记,你忘了吗?年初我让人从玉辉坊定了一对琉璃灯。” “啊,这么说,那,那只琉璃灯同公子那只是一对,奴婢没敢往那儿想呢!奴婢想着表小姐怎么可能有公子的物件?” 雪鸢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那书案上的砚屏也是?” “什么砚屏?” 程氏不可置信,一盏琉璃灯还不够,还有其他? 雪鸢有些踟蹰,似乎怕惹了程氏不高兴,声音又轻又低:“就是那画有翠竹的小屏风。” 若此时程氏能仔细瞧瞧雪鸢的双眼,便知她的眼中根本没有胆怯,而是看着程氏怒火越来越燃的兴奋。只可惜,程氏关心则乱,早已忘了分辨是非真假。 “去,把库房的杜大山给我喊回来!” 雪鸢应声便出屋吩咐小丫头,此刻,李嬷嬷按照雪鸢之前示意还在屋外等候,见她出了堂屋便也凑上前去。 一个晌午都在太太堂屋对明细的杜大山,好不容易喘口气歇息会儿,便听到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喊他。 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呛了:“喊我?我才刚回来的。” 小丫头直点头:“没错,就是喊您的,雪鸢姐姐说了,让您把账簿一并带去。” 一头雾水的杜大山只得照做,三步并作两步不敢耽搁,进了堂屋后,便见太太神色与之前听他点唱明细时正相反,心中一惴:“太太,您找我?” 程氏冷声问道:“这几日可有出一批物件给藏书阁?” 藏书阁? 杜大山立马便摇了头:“二太太的藏书阁向来不朝库房要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琉璃灯和雪竹扶风的砚屏,怎么会在藏书阁?” 杜大山一听,觉得耳熟,遂从怀里掏出雪鸢让带的账簿,翻找几页后,便指着账册向程氏禀道:“前些日子,是公子书房要了这些,还有湖州笔,松烟墨,澄心纸。太太您看,这儿还有清泉落款呢。” 程氏一听,心中一坠,衡哥儿的书房要了这些,再由清泉送过去?难道衡哥儿? 雪鸢却在这个时候端了杯参茶过来,适时打断程氏:“太太,这些原就是公子的物件,公子要了不足为奇。” 说完,又朝着杜大山说道:“大山管事真是尽心尽责,将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这账簿收好了,可千万别让人看了去。” 雪鸢一句话,提醒了程氏,既然牵扯到衡哥儿,这事儿确实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便顺着雪鸢的话说道:“这账簿先留下,今日辛苦了,去账房领个红包罢。” 杜大山纳闷,着急忙慌把他叫来只为问一句公子书房领的物件?不过好歹有个红包,遂也没想太多,今日确实有些累,等会儿去账房后,他打算犒劳自己一顿。 见杜大山退了下去,雪鸢才对程氏说道:“太太稍安勿躁,您先喝了这杯参茶顺顺气。” 雪鸢可不想太太往公子对表小姐有意上头去想,若是太太为了让公子安心备考,顺了公子的意,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要去公子屋里便更盼不到了。 “太太,公子平时为人和善,对小姐有求必应。奴婢想来,那藏书阁的东西怕是表小姐朝公子要的?公子平日里那么忙,哪还能有别的心思,您说是不是?” 人向来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好的话,程氏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在此时对苏萤有什么念头,听雪鸢这么一挑,自然就往苏萤有意接近衡哥儿上头去想了。 见程氏神色有动,雪鸢忍不住又添了一把火。 只见她朝程氏跪了下来,声音带着惶恐不安,道:“太太,奴婢想起一件事,如今想来蹊跷,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氏气急:“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说罢。” “腊八那日,启程回府,公子扶着您和小姐上了车后,就往他的马儿走去。原本什么事儿也没有,表小姐却在公子经过时,脚下一滑,” 雪鸢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拿眼偷瞧着程氏的反应,眼见程氏坐不住了,她才又开口继续:“公子便伸手扶住了表小姐,也不知表小姐是怎么了,公子扶了以后,半晌都没松手。” 程氏霍地站起身,“我就说容若兰不安好心,你们个个都说我多心,你看看这手段不就使出来了吗!” 雪鸢自是知道,太太口中的“你们”不是她,而是能替表小姐说话的主子们。见太太已然信了她的话,想来之后若是太太要趁机赶走表小姐,便无人能挡了。心中满意,便假意劝道:“太太,您别生气,口说无凭,奴婢这些也只是奴婢瞧见的,未必能当得真,做不得数的!” 程氏点头:“你提醒得对,口说无凭,哪有那么容易就揭穿狐狸的面目!容若兰聪明着呢,这一步一步明明就是算计好的。先卖了惨,求得婆母允许,又因知我一心系在衡哥儿身上,才拿那本千金难买的策文,哄得我嘴短手软。只是这小狐狸到底使得什么手段让衡哥儿为她心甘情愿送东西去的?竟然几日工夫,就敢投怀送抱了,可见早就筹谋好的,只等着衡哥儿入套呢!” 正当程氏愁眉不展之际,小丫头撩帘通传道:“太太,李嬷嬷说有事要禀。” 程氏只觉厌烦,道:“这个时候,杜顺家的来凑什么热闹?” 雪鸢适时劝道:“太太,李嬷嬷从来都是自己屋里人,想来真是有什么事。” 程氏想起苏萤初来府中,杜顺家的便说过担心公子因为苏萤的美貌误了正事,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扣了好几个月的例银。如今想来竟是被这老婆子说中了。心中悔恨不已,早知道便应该听这老婆子的劝。衡哥儿固然是好的,可他再持重,再自律,到底年纪还轻,哪里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女子! 思及此,程氏重重叹了口气,道:“让她进来!” 第44章 雪鸢设局(下) 谁知,进来的不仅仅是杜顺家的,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程氏瞧着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名来。 李嬷嬷见太太拿眼瞧着小雀,便赶忙将干女儿的头往下压,待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头后,李嬷嬷才谄笑道:“太太,这是奴婢的干女儿,名叫小雀,在公子院里当差。虽不曾在屋内伺候,却常给春暖跑腿儿。” 程氏一听,方才因叹气而萎着的身子立时挺直,语气也紧了几分,道:“公子怎么了?” 见太太盯着她问,小雀便偷偷瞧了眼干娘。 “太太问你话呢!有什么说什么!” 见干娘示意,小雀遂大着胆子,在咽了口唾沫后,便按之前说好的那些,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气说了出来:“回太太,有一日也不知怎的,公子屋里的人个个打着哈欠,显见前一日都歇的很晚。” 若是寻常人家,歇得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衡哥儿一向律己,守孝在家的这三年,几时起、几时歇,便如铜壶滴漏一般,毫厘不差。 程氏眉头微蹙,细细思量起一个月前衡哥儿外出,赴同年品文会的时日。自那之后,儿子便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在府中温习备考。既是在自家府邸,又怎么会作息紊乱,确实蹊跷。 “那一日前后,可曾还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事儿?” “有!”小雀点头,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些:“公子身边的清泉,日日都陪着公子去花园练剑。” 小雀果然人如其名,一张嘴叽叽喳喳,利索得紧:“那日,清泉也是打着呵欠守在屋外。公子起身后,他却没伴着公子,而是去了库房。可是头些日子,他才领了好些东西,还让我帮着送去书房。才不过几日又去,可也没见领了什么回来。” 程氏只觉得小雀和雪鸢说的这些事,模模糊糊地串成了一条线。然而,她正要再细致捋清一番时,却又一碰即散。 见太太沉吟不语,立于程氏一旁的雪鸢,冲着面前的李嬷嬷,挑了挑眉。 李嬷嬷心领神会,忙接着道:“太太,咱们府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不是花园子,就是藏书阁。虽说还未至数九,要是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去了花园子,怕是要冻出毛病的。” 程氏一听此话,瞪了杜顺家一眼,要是寻常,她定会拍桌斥责,怎么就避人耳目了?你哪只眼睛看你家公子同人私会了? 然而,她自己也被方才心中冒出的那两个字吓了一跳,这可不能乱说啊,可不能污了儿子的清名。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下人们报来的这些事儿她是查还是不查? 一时之间,思绪混乱。 要当作无事发生吗? 不行,这一个两个都瞧出了异样,若是真有什么,再不阻止便拦不住了。 衡哥儿再听话懂事,却也不是那垂髫小儿。十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若非有三年丧期束着,她早就把雪鸢塞进房了,衡哥儿要是晓人事,岂会那么容易被人勾了去? 既然不能坐视不管,可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把婆母也惊动了吗?事情若是闹大,婆母会不会大事化小,让她把苏萤认了? 不行,这不就遂了容氏的意了吗?更何况她才和许夫人通了气,八字那一撇还没写全呢! 思及此,程氏恍然大悟,不会就是因为在菩提寺,她同许夫人还有许家千金一番倾谈而让容氏瞧出了什么,才会让她的外甥女不管不顾地在山门外,就借故向衡哥儿投怀送抱? 至此,一切皆有了说法。 程氏深吸了一口气,稳了情绪,恢复了当家主母的果断决绝。 她出声命道:“晚膳后,随我去藏书阁,记着,不要惊动任何人,到时候只把容氏同她的外甥女唤来。” 雪鸢听着太太吩咐,心底高兴,却不能在面上显露半分,不枉她花心思让李嬷嬷开口,将太太往藏书阁里带。太太果真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反而不好,怕只怕就此遂了表小姐的心意,挡了她的路。 太太欲在藏书阁内悄悄地把事断了,这再好也不过。如此一来,只要将二太太的嘴堵上,赶走表小姐,便再无回旋之地。 思来想去,雪鸢决定再加一把火,添一层胜算。于是便拿起太太那杯未喝的参茶,借故退了下去。 在屋外,她拉着李嬷嬷耳语了几句,只见李嬷嬷连连点头,附耳应道:“姑娘,您放心。” 婉仪经苏萤提点之后,思绪如泉涌,洋洋洒洒竟写了一大篇心得。 “还好姐姐这儿的澄心纸管够,不然写到中途,发现无纸可用,岂不恼人?” 苏萤知道婉仪这是玩笑,于是也跟着说道:“杜大才女莅临本阁,小女自不敢以粗纸残砚相待。” 两人打趣片刻,门外巧书敲门,婉仪见时候不早,遂告别了苏萤,相约明日再会。 苏萤将主仆二人送至书阁大门才回返,因笔墨已开,她想着不如自己也把白先生的功课做了,可才提起笔,却犹豫了起来。 眼前的文房四宝皆为佳品,书案上的其他物件,听婉仪这么一说,心中便知只会比笔墨纸砚更加贵重。 如若婉仪没有看错,这云母石砚屏归他所有,那么这琉璃灯,还有这一对竹制纸镇,大概也都是他之物了? 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一时之间,只觉文思不畅,苏萤遂将笔放下。 如果这些都是他的,她该如何是好?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成了私相授受?到时真是百口莫辩。 想到之前她在程氏面前不卑不亢,在老夫人跟前信誓旦旦,她不想就此成了那无处辩白的伯仁,惹了一身不明不白。 思忖片刻,她便定了主意。与其在此胡思乱想,不如找姨母问个清楚,若是其中真有蹊跷,须尽快借姨母之手还回去才是。 因心中有事急于解决,她未能像平日一样细致洗笔收砚,可也无法做到丢笔弃墨,放任不管。她只好将笔在笔洗中略略一刷,拢锋而挂,又倾了砚中余墨,才匆匆出得藏书阁去。 许是行得太急,苏萤竟不曾察觉,不远处,李嬷嬷正朝藏书阁而来。 第45章 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苏萤匆匆回到偏院,便见小厨房内白气氤氲。不用想,姨母定是又亲自下厨为她烹制菜肴。 天愈来愈寒,厨房的腾腾热气与屋外的寒气交汇,更显得浓重。苏萤才靠近厨房,便被那白气围绕,看不清姨母在哪儿,只能唤道:“姨母,您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姨母让她先出去:“萤儿,这里烟气重,你先回屋等着,姨母在给你熬鸡汤呢!” 此刻的苏萤有些着急,若是往常,等个一时半刻,无甚紧要。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慌,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没有走,而是又朝着厨房说道:“姨母,我有话要同您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姨母打断:“让你回屋就回屋,灶上太热,外面又太冻,这一冷一热的,可别激出病来。鸡汤很快好了,乖,快回去。” 苏萤只得回屋,心中则不断宽慰自己,稍安勿躁。藏书阁中那些贵重物件究竟是何来历,眼下也只是猜测。若姨母当真一无所知,便是她今夜想归还,也未必能悄无声息、不落痕迹地物归原主。 大约半个时辰后,姨母才让岫玉将炖好的鸡汤端进了屋:“萤儿,快来尝尝。” 苏萤应声,在膳桌旁入了座,见姨母给她盛汤,她欲言又止。 容氏将汤碗放至苏萤桌前,才发现外甥女神色不对。苏萤向来有分寸,很少有失色的时候,容氏瞧着有些不对劲,于是找了由头遣了岫玉出去。 “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姨母,”苏萤才刚开口,方才退出的岫玉便在门外唤道,“太太,大太太遣了小丫头来,请您和表小姐前去一叙。” 容氏朝苏萤抬了抬手,道:“不知你大伯母找我们何事,别急,待我们回来再说。” 容氏在苏萤的搀扶下出了门,只见程氏院里的小丫头正在屋外候着,容氏遂问道:“大夫人可说了什么事?” 小丫头来之前,已被雪鸢拉去一旁,教了一遍话,只听得她一字一句似在背书:“大太太说,不日要带小姐和表小姐一同管理中馈,大太太想先请二太太和表小姐过去坐一坐,说说话。” 容氏一听,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之前婆母让苏萤抄写经文之时,确曾提及要让苏萤也跟着程氏学学中馈。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许是大夫人想知道你在乐清是否管过家。” 说着便让小丫头领路,同苏萤一道出了偏院。 可谁知,小丫头走着走着,却往东一转,走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外站着两个婆子,雪鸢早已在门内候着,似乎等待多时。 “二太太,表小姐,太太用完晚膳打算消消食,原本想去花园散散步,听说表小姐近日一直在藏书阁打理,便进来瞧瞧。” 容氏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蹊跷,这么多年来,也就她与夫君将藏书阁挂匾时,曾邀婆母与兄嫂来过,之后嫂子可从未踏进藏书阁半步,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她竟然有了兴致? 只是为何散个步,不仅带着丫鬟,还带了粗使婆子,跟门神一样守着。 苏萤也察觉出异样,她不知道为何程氏会在藏书阁,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冒头,仿佛在告诉她来者不善,定是冲着那批物件而来。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挣扎,这事儿还没问明白呢,也就是婉仪发现了端倪,她不信是婉仪说了什么,才让程氏如此大阵仗而来。 雪鸢似乎有些焦急,不合礼数地笑着催促道:“二太太外头凉,您快些进屋,莫让太太久等。” 既然来了,断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容氏敛了心神,带着苏萤走进藏书阁。这些年她谨守分寸,偏安一隅,但并不意味着懦弱好欺,尤其如今还带上了外甥女。她倒要看看今晚程氏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夜色渐深,藏书阁内虽只有一盏琉璃灯在亮着,却因灯盏通透,灯油纯净,将偌大的书阁照亮了大半。 程氏端坐于书案前,见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望了容氏和苏萤二人一眼,道:“弟妹,藏书阁的椅子只有一张,嫂子我今日身体欠佳,就不让了。” 容氏见状,敛容行礼道:“既如此,嫂子不如早些回院歇息得好。” 程氏笑道:“弟妹,我也想早些回去歇息,只是今日有些烦心,不请你来一趟,这烦心事便解不了。” 容氏一听,也笑着回敬道:“嫂子太过抬举,我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解忧的本事。” 程氏冷哼道:“弟妹,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不如,让你这外甥女一件一件慢慢同你说清楚?” 容氏一惊,伸手将苏萤护在身后,蹙眉道:“嫂子,我敬您一声嫂子,萤儿虽说是我的外甥女,我却将她视作亲生女儿,有什么事请您直说,不用在此拐弯抹角。” “好!”只见程氏挑眉高声道:“弟妹此话,正合我意!” 说罢,便从书案上拿起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一双凌厉的眼直盯着被容氏挡在身后的苏萤:“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容氏定睛一看,心中一滞,这不是衡哥儿的砚屏吗?怎么会出现在藏书阁中? 程氏见容氏神色变化,心中便更笃定几分,斥道:“苏萤,莫要装聋作哑,我再问你一遍,这砚屏是何人之物,你可知晓?” 程氏如此一问,着实厉害。如果苏萤回答知道,那么明明知道此为杜衡之物,还放任此物在藏书阁之中,不就默认了私相授受?可她若说不知,这砚屏日日摆在书案上,她又怎会一概不知?进退皆是陷阱,如何作答,都是不对。 苏萤不想狡辩,也不想只拿一无所知作为回答,姨母的手依然护在她的身前,哪怕百口莫辩,她也不能让姨母为难。 她放下姨母的手,迈步而出,抬头挺胸,语声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先并不知晓此物为何人之有,直至今日晌午,才知此物原与婉仪那只傲雪红梅砚屏是一对。” “苏萤也想知道,这些物件何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藏书阁中。还请大伯母明察,若能查明来由,苏萤感激不尽,也好物归原主,免生误会。” 第46章 对峙 苏萤话音刚落,藏书阁内寂静一片。 半晌,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查明来由,物归原主。只是,你方才说的这些物件,我倒要问问,难道除了这砚屏,你还拿了其他物什?” “拿”字一出,便如一盆脏水倒在了外甥女的头上,容氏立时按捺不住,出言拦阻:“嫂子慎言!事情未查清楚,怎可轻易断论?” 程氏眼含讥诮,看着容氏,道:“弟妹,你这话倒有失公允,明明是你外甥女提及还有其他,也明明只有她日日在藏书阁中。况且,” 话才说了一半,便见程氏用手探了探那倒挂在笔架上,笔锋尚湿的湖州笔。接着,又瞧了一眼,因苏萤仓促离去,而余墨未净的歙州砚。 程氏意有所指道:“况且,我只说了个拿,还没说用呢!怎么弟妹便如此面红耳赤,急于撇清?” 说罢,程氏那淬了毒的目光便盯向了苏萤,道:“来,我倒要听你好好说说,除了这砚屏,藏书阁内还有什么不是你之物?” 程氏字字句句均未说她私相授受,可明里暗里皆在说她受了且用了。 什么不是她之物?真要论起来,这藏书阁内每一本书,每一个物件都与她苏萤毫无瓜葛。 “怎么,用了太多不是你的物什,不知从何说起了?” 程氏讥笑道:“雪鸢,把杜大山留下的账簿拿来,给你二太太好好念一念,让她知晓知晓,咱们的表小姐究竟收了多少物件,又用了多少物件!” 程氏似是有意,在说到“收”、“用”二字时,特地升高了调门儿。 雪鸢应声称是,捧着账簿,字字有声地念了出来:“玉辉坊琉璃灯一盏,灯油一壶,云母石雪竹扶风砚屏一只,清风对节竹制纸镇一对” 等了半晌,终是念完所有,除了这摆满书架的一本本书册,其他均是新添的贵重之物。 就连相信苏萤的容氏,在听了雪鸢念完所有明细后,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这些明明都是衡哥儿书房里才会用到的物件,怎么每一样都出现在了藏书阁中? 她当然知晓萤儿不会同衡哥儿有些什么,她更清楚萤儿绝不可能擅自受用。想起挑选衣裙那日,衡哥儿望向萤儿的眼神,容氏的心咯噔一声。 她以为衡哥儿不过是年少慕艾,面对萤儿的好样貌,好性情,难免生出一丝倾慕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已付诸了行动。 然而,这样的无私赠予,对情窦初开的少年而言,是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善意。可对寄居于此的萤儿来说,却是百口莫辩的私相授受。 哪怕她一无所知,可那一件一件登记在册的贵重物什,就像罪证一般,一件一件地摆在众人面前,让她无法辩驳。 程氏看到容氏脸色煞白,便知她也无言以对,心中满意,于是笑问道:“弟妹,你也没想到这藏书阁一下多了这么些好物什?” 见容氏无话,她缓缓起身,一步步朝苏萤逼近。她上下打量着此时已无法自证的苏萤,只见她双眼泛红,唇瓣颤抖,似要克制,又似仍在倔强。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程氏冷声紧逼道:“你说你不知这些物件从何而来,既是不知,为何又用得如此安然自得?” “你说今日晌午过后,才知那砚屏与婉仪的那只是一对儿,你为何不再问问婉仪,此物归何人所有?却还要等我问上你了,才说要物归原主?” “得知经文中选那日,婉仪可是当着众人之面向衡哥儿要的砚屏,若是衡哥儿不给,你岂不是与衡哥儿一人一只?” “这砚屏是一对儿,这人,你也想成一对儿吗?” 程氏原本不愿将衡哥儿牵扯其中,可人到怒极,又想到苏萤定是在未进杜府前便与容氏图谋,一时之间,未能忍住,便将心底之话说了出来。 这苏萤分明就是看上了衡哥儿的无量前程。想趁他春闱高中之前,把一切都定下来。别人是榜下捉婿,她们倒是更高明一筹,明摆着是要生米煮成熟饭! 当程氏正欲开口对苏萤下逐客令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氏忽然开口,道:“嫂子既然说了那么多,是不是也该让我说一说了?” 只见她面无惧色地走上前,将苏萤拉回自己身后,就像一道屏障般,将外甥女同程氏完全隔开。 程氏见了,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如今物证就在眼前,哪怕你容氏再妙语连珠,也推不掉你外甥女擅用衡哥儿之物的事实。难不成,你又想像之前一般,将婆母也牵扯进来,做你的救兵?她并不觉得容氏这回能够成功,别的好说,这事一旦牵扯到衡哥儿身上,婆母只会与她站在一起。 于是,程氏无所谓道:“弟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是,弟妹说完后,可不要再阻我下逐客令了。” 谁知,容氏却轻笑出声,道:“嫂子,这事儿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 “方才雪鸢念的那些物件,皆是我托衡哥儿借来。您疼爱衡哥儿,自是将最好的笔墨纸砚都送进他的书房。萤儿虽是我外甥女,我却将她视如己出,让她用些好物,也不甚稀奇。” “嫂子怕是忘了,这玉辉坊的灯盏,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这些一等一的好物件,哪样不是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嫂子有所不知,我这外甥女不仅书法一流,才情也是一流。不是弟妹我自夸,她若是个男子,只怕那解元郎的名头,也落不到衡哥儿头上。这些物件,萤儿不仅用得上,也撑得起。” 容氏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凿在程氏心头。她知程氏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萤儿别有用心,可衡哥儿再好,她也不容旁人轻贱自己的外甥女。 见程氏脸色微变,容氏继续说道:“那些预定的文房四宝尚未送到,我自是不愿委屈了萤儿,这才找了衡哥儿。嫂子若不信,大可唤衡哥儿前来,您一问便知。” 容氏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萤儿自是没做错什么,却被人如此污蔑。既如此,不若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程氏若是不信,那倒正好将衡哥儿叫来。衡哥儿若是知晓自己一片善意竟被无端利用,成了陷害萤儿的证据,他定会出言相助。 然而,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容氏竟四两拨千斤般将一切包揽于自己身上,倒显得她这位当家主母,心思狭窄,行事做派毫无光明磊落可言。 就在程氏无言以对之际,雪鸢不甚碰触到了书案上的一本册子,只见那册子掉落在地,从中滑出一只书签。 第47章 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雪鸢见太太被二太太驳得无力还口,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情急之下,猛然伸手,将那本借还录扫落在地。 此时,程氏与容氏面对面而立,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将对儿子存有心思的表小姐逐出杜府。另一个则寸步不让,将外甥女牢牢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故而,二人皆未察觉身后响动。 雪鸢着急,悄悄朝李嬷嬷递了个眼色。李嬷嬷会意,立刻装模作样尖声喊道:“哎呀呀,表小姐怎会有公子私物?”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众人目光。 只见她颤抖地指向地上一支泛旧的竹制书签,其上一端,赫然刻着一个“衡”字。 程氏一眼便认出,那是儿子私用之物。 这书签她记得清楚,不仅衡儿有,婉仪也有。那年衡哥儿七岁,夫君亲手砍来湘妃竹,趁闲暇时带着衡哥儿一同制成,拢共八支。衡哥儿取了其中四支,婉仪那时年幼,见哥哥与父亲都有,也缠着要。夫君原打算让她从自己的四支中挑两支走,婉仪却执意要哥哥手中的,衡哥儿便将自己的分出一半,赠予妹妹。为作区分,他便用篆刀,在竹片一端刻下“衡”字。 容氏虽可辩称那一应贵重物件皆她向衡哥儿所借,可这竹制书签却是私物,岂是说借便能借的?更何况还夹在苏萤的书册之中!她倒要看看这下容氏还能如何辩解? 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雪鸢,将此物拿去给二太太瞧瞧,这竹签既非象牙也非白玉,难道也是她向衡哥儿借的好物?” 话音一落,她又冷冷扫了苏萤一眼,语带讥讽:“二太太若不知情,就再拿去给这位才情一流的表小姐看看,问问她为何会有公子之物?” 雪鸢应声,依言拾起那支因岁月久远而微微变色的竹制书签。未刻字的另一端有一枚小小的圆孔,却空空如也,未挂一物,使这竹签看起来更像是一无甚稀奇的旧竹片。 似是担心二太太或表小姐又生辩解之词,将她费尽心机所布之局破坏。雪鸢着急上前,一面照吩咐,将书签递至二人眼前,一面不顾身份礼数道:“表小姐,这书签是公子常用之爱物,公子若是不慎将此夹在书册之中,倒也不觉什么。可怪就怪在,此物是从借还录中掉出。” “表小姐,这借还录只有您一人用之,奴婢可是亲眼见过的,您莫要再说与己无关,毫不知情了。” 雪鸢一双眼紧紧盯着苏萤,早无昔日向她请教写字时的谦逊腼腆,取而代之的,是欲置她于死地的狠劲。 苏萤望着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听她一口咬定借还录无人碰过,心头一紧,隐约明白过来,原是掉入了早已为她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可又该如何解释,杜衡的私物会出现在她的书中?她自是知晓,此刻已无法再道一无所知,没人再信这般说辞。 难道直接点出是有人故意加害吗?可是那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无凭无据,何以对峙? 苏萤将冰凉的双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极力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脑中一遍遍地翻找着所有可能回击的话语。 然而,当程氏正满意地瞧着苏萤及容氏面对这板上钉钉的证据,哑口无言之时,藏书阁内却迈入一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本就靠着一盏琉璃灯照明的藏书阁,瞬时幽暗了几分,使得程氏未瞧清来者神情。 只听得那声音沉稳中带着轻松,道:“找了此签许久,原是被我落在这儿了。” 说话间,那身影已走至雪鸢身前,毫不犹豫地将书签从她手中抽出,转而朝苏萤拱手一礼:“多谢。” 苏萤缓缓抬头,望向立于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的身影,一时竟有些错愕。 眼前之人,眉眼柔和,嘴角微扬,话语中带着几分暖意。 “一直想问问表妹,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只见他眼中仿若一汪澄澈湖水,话音落下,便在其中漾起微微涟漪。 “如今,我却明白了缘由。”他略顿片刻,朝苏萤与容氏郑重拱手,“杜衡在此向二婶与表妹赔罪。因我与母亲管教下人无方,致使表妹平白受此指摘与陷害。” “我杜衡在此承诺,自今日起,杜府绝不再有此等枉事发生。还请表妹安心住下,随心行止。从今往后,不必再避着谁,更无须再惧着谁。” 程氏一听,脸色顿变,脱口道:“衡哥儿,你!” 谁知杜衡却并未回身,只是将手一抬,拦住了母亲后头的话。 只见他神色依旧,眉眼温和,带着歉意朝容氏与苏萤拱手道:“时候不早,还请二婶与表妹早些回去歇息。我这边还有些话要同母亲说,就不多留二位了。” 说罢,他朝外吩咐:“清泉,护送二夫人和表小姐回去,顺道让厨房熬些温热甜品,给二位压压惊。” 不知怎的,苏萤只觉眼前的杜衡忽然变得陌生。 他不再是那个宠爱胞妹、婉仪要什么便给什么、稍有长进便加以鼓励的兄长。也不似在长辈面前孝顺恭谨、一路护送女眷的长子长孙。 此刻的他,更像是杜府的一家之主,甚至像一位能翻云覆雨、掌控风向的朝堂权臣。话声虽轻,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势,让人下意识地想信服、想依靠。 就如同那日,菩提寺山门外她失足将要跌倒,是他伸手将她稳稳扶住。 而今日,他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解了困局。 容氏看得出,杜衡不愿将此事闹大,也不想在她与萤儿面前让亲母难堪。既然他已出手护住萤儿周全,她也不愿与程氏闹僵,毕竟萤儿还需继续寄居杜府。 于是她心领神会,轻轻拉了拉仍怔立一旁的外甥女,道:“萤儿,给大伯母和表兄告辞。” 苏萤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行礼。 容氏朝杜衡颔首致意,便不再迟疑,牵着苏萤出屋。 甫一步出屋外,清泉便迎上前来。 正当清泉恭敬行礼之际,苏萤忍不住回望屋内,只见杜衡负手而立,神色肃然,朝守门的婆子略一点头,藏书阁的屋门便随即应声而闭,将室中微光隔绝于门后。 容氏与苏萤随着清泉走出藏书阁院门,谁知院角却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只见一名小丫头手脚被缚,身旁则站着一名小厮似在看守。 清泉倒是早已知晓,语气平静,只朝小厮吩咐道:“听着些,公子若唤人,便立刻将她带进去。” 第48章 这与雪鸢、杜顺家的有何干系? “衡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程氏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衡竟会出现在藏书阁,一出现便张口维护容氏及苏萤,完全没有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孝顺守礼的孩儿吗? 难道他真的对容氏的那个外甥女动了心,竟然维护至此? 谁知,杜衡却朝门口的俩婆子发话,“扶夫人上座。” 此时,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错愕不已的雪鸢终于回过神来,她忙上前去扶太太。然而,听得杜衡吩咐的俩粗使婆子,却仗着身子强壮将她挡下。 程氏几乎是被架着落了座,杜衡走至母亲身旁,目光扫过雪鸢与李嬷嬷,冷声道:“念你们在杜府多年,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都和夫人交代清楚。” 程氏越听越不明白儿子话中含义,明明是苏萤存心接近衡哥儿。眼看就要下令将苏萤逐出府去,偏偏衡哥儿在此时闯了进来,开口便护着她们姨甥俩。 心中怒其不堪诱惑,不由厉声道:“这与雪鸢、杜顺家的有何干系?衡哥儿,你若是心疼苏萤,大可明说,又何苦这般迁怒下人?” 程氏试图拿出衡哥儿亲母及当家主母的气势,此时的她颇为懊悔,方才怎么就被衡哥儿的气势怔住了。竟然没拦下他?还让他口口声声跟容氏道歉,护她们先行离开。 杜衡却没有应答母亲的话,只是上前一步,冷眼瞧着仍在故作不知的二人。她们此刻还站立原地,一脸无辜地垂首而立。 杜衡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在东院得了太多脸面,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跪下!” 雪鸢自觉行事周全,从未露出破绽,也不曾担心会被怀疑。即便方才那两名粗使婆子扶太太上座、将她拦下,她也只是顺势退后,始终紧随太太身侧,神色不变。 然而,直到公子走到她面前,那声“跪下”冷然落下,她才明白,那是冲着她来的。 她立时双膝跪地,低低唤了声:“公子。” 李嬷嬷向来唯雪鸢马首是瞻,看雪鸢垂首跪下,她也跟着跪了下来,只是那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尽管她的脑袋瓜根本不可能想出些所以然来,可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待会儿雪鸢说什么,自己便跟着说什么。 “怎么,还是不说吗?” 头顶处传来冷意,向来温和的公子,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 雪鸢咬了下唇,心一横,整个身子都匐在了地上。藏书阁没有地龙,本就靠着个火盆烧炭取暖,这地凉得让她身子发颤,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让人见了易生怜意。 “公子,您先消消气,您要奴婢说什么,奴婢说便是了。” 若是换作他人,见雪鸢那发抖的身子,听着娇弱的嗓音,多多少少会生出疼惜之意,一个丫鬟能做多大的错事呢? 可惜,那是杜衡,是最见不得下人没有规矩,欺上瞒下,自以为聪明,把主子哄得团团转的杜衡。 他一眼都不愿瞧那故作柔弱之姿的身影,继而转向李嬷嬷,沉声问道:“你呢?你也打算像她一样,当个锯嘴的葫芦吗?” 李嬷嬷一听,双手一张,也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嘴里不停地哆嗦:“公子明察,老奴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杜衡也不再逼问,而是转头吩咐夫人身旁的婆子,让其推门传话。 不一会儿,一个手脚被缚、口中塞布的小丫头被带进屋来,程氏一看,这不正是杜顺家的那个干女儿。 好啊,儿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为了个女子,竟已到如此地步,程氏又惊又恨,道:“衡哥儿,你糊涂啊,你是要为个女子,连功名前途都不要了吗?要不是她们忠心耿耿,让母亲知晓你与那苏萤私相授受,你是否打算将我与你祖母一直蒙在鼓里?” “母亲!” 杜衡听到母亲如此说话,忍不住怒声打断,没想到这些下人竟已把母亲这个当家主母糊弄得如她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自己的孩子不去信任,却随意听信她们妄言。 “让她说话!” 杜衡心冷,下令之后,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藏书阁的那扇窗,试图远眺窗外以平复此刻怒气。 此时,清泉早已从偏院回来,应了声是后,便撤下小雀嘴里的布。 小雀虽然心思活跃,可毕竟年纪太小。被清泉一吓,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奴婢干娘,让奴婢偷公子私物,奴婢就跑去耳房,趁春暖姐姐不注意,将这书签偷了来。” 小雀口条顺溜,尽管被吓得声音很轻,却仍清晰可闻。 杜衡稍事平复后,回转过身,拿出方才从雪鸢手里夺过的书签道:“你偷的可是这支?” 小雀定睛看了看,点头道:“是,因干娘催得紧,说务必要在太太赶去藏书阁前偷出公子私物。奴婢原本打算去书房的,可是公子一直在书房温习,清泉哥哥又在书房门口候着,我偷不着,才去的耳房。刚巧就看到这支签子在桌上放着,我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公子的私物,后来看到一旁有些云锦丝,想来只有公子的东西,春暖姐姐才会用上好物,于是便拿走了。干娘不认字,还是雪鸢姐姐认出来上面刻着公子的名字,才赏了我一个小荷包,让我走的。” “教唆他人偷盗,串通陷害主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们还是不说吗?” 李嬷嬷一听,连忙就慌了神,偷主子的东西可是死罪,她是太太的陪嫁,她那口子又是杜府的管事,这事要是坐实了,非得被赶出府不可。她那一家子,早就生是杜府的奴才,死也是杜府的奴才。虽口口声声自称下人,日子过得却比寻常百姓舒坦多了。 于是,她连忙开口喊道:“冤枉啊,公子,不是老奴让小雀干的,都是雪鸢,是雪鸢指使的,跟老奴半点关系也无啊!” 她一边喊冤,一边指着雪鸢,再也无从前对雪鸢的巴结奉承,只想着如何撇清关系:“小雀,你跟公子说实话,是谁让你去偷的?是我还是雪鸢,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胡说啊!” 小雀一看干娘瞪着她,忙慌了神,改口道:“不是,不是干娘,是雪鸢姐姐让我去的。” 李嬷嬷心头稍稍一松,乘胜追击道:“公子,小雀是我的干女儿,又在您院里做事。这是府里都知道的事,有些人想找小雀,自然是让我叫人,雪鸢一向是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丫鬟,她让我喊小雀来,我能不照做吗?” 此时,一直匐于地上的雪鸢缓缓直起身子,跪行至程氏跟前,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碰地之声震得人心一颤,竟在藏书阁中生出回响:“太太,李嬷嬷说得对,是奴婢唤小雀偷的公子私物。” 程氏望着她额头红肿、满面泪水的模样,心中一紧,不忍之意油然而生。 李嬷嬷万万没料到雪鸢竟会如此痛快认下,原本还想再哭喊几句,此刻却一下噎住,愣愣地看向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此时的杜衡眉头一拧,终于转头看向雪鸢,双目微眯,心头寒意更盛。 第49章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太太,”雪鸢的声音凄楚,带着几分哽咽,“奴婢虽未在西院伺候公子起居,可也知晓公子是如何废寝忘食、夜夜苦读。藏书阁里疑似私相授受一事,奴婢早已察觉,却一直未曾禀报太太,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想将事情闹大。那样一来,不仅表小姐名声尽毁,连公子的前程也保不住了。” “奴婢原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想着替表小姐与公子隐瞒下来。才会借着学字之名往藏书阁跑,想着表小姐出身高门,总比奴婢这粗鄙丫鬟更知规矩。奴婢在旁守着,多多少少也能挡上一挡。” “可谁知,奴婢竟见表小姐借着誊写借还录之名,将公子名讳一笔一画写了满纸。”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澄心纸,纸上果真密密麻麻,全是“杜衡”二字。 “太太若不信,不妨与借还录上的笔迹核对一二。” 她一面跪行上前,拾起地上的借还录翻开,将两页比在一处。程氏定睛一看,那笔法一模一样,果然无甚差别。 雪鸢借着拭泪,偷偷打量程氏,只见大太太手中纸页微颤,显见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太身上起了效。 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只要让太太相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杜府的体面,太太终归会保她。 眼下,既然洗不清陷害之实,惹了公子不悦,那便只能换一副面孔,做一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主子的忠仆。 只要不被打发出府,只要太太认她忠心,她就还有机会。公子纵有怨气,时日一久,太太一句话,她还是能进西院的屋内。公子孝顺,绝不会忤逆太太。 心念已定,她又跪向杜衡,满面梨花带雨:“公子,这三年,老太太、太太与您是如何撑过来,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虽低贱,却也想为您分忧。” “奴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杜府的体面重要,表小姐的名声重要,您的前程更重要。奴婢就是死一百次,也挽不回您与表小姐的清誉。” “奴婢并非有心陷害表小姐,只是怕一步错,步步错,才出此下策。” 雪鸢的忠心,程氏向来不曾犹疑,如今听她倾诉苦衷,不由动容,正要张口让她起身,不曾想,儿子却先开了口。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杜衡自知他与苏萤清清白白,哪怕自己对苏萤有了欣赏之意,却也始终恪守礼数。若不是为了避嫌,他又何须以书房之名申领文房用物,令清泉代为布置藏书阁? 可未曾想到,如此谨慎,却仍被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硬生生要给他们安上私相授受之名。 那所谓书满名讳的纸,不看也罢。 “衡哥儿!” 程氏只觉儿子已深陷其中,忙起身将手中的昭昭罪证捧至儿子面前,盼他醒悟。 “母亲,您忘了孩儿曾与您说过的话了吗?您是宁肯信下人的挑唆,也不愿信自己的亲儿?” 杜衡声冷,眼中冷意更甚,不屑道:“这个丫头既然能做出栽赃陷害之事,模仿个笔迹又能如何?母亲若不信,找个名家一看便知。” 他不想在此事上虚耗光阴,对于死心不改的下人,他更不愿再给予任何回旋之地:“你作为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却在杜府各院笼络他人,布下眼线为你所用,难道这也是委曲求全,忠心护主吗?” 雪鸢一惊,双眼不由自主地左右游移,似在思索应对之策。片刻后,她才颤声道:“公子,您,您说的什么,奴婢,奴婢不知。” 杜衡不愿与她多言,只朝清泉颔首。清泉立刻会意,走至雪鸢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叠当票,嘲讽道:“雪鸢姐姐,这些年收买婆子小厮,花了不少银子?” 说来也巧,那日雪鸢自作主张去了西院,寻春暖打听公子为何去了东院,又为何不许守门婆子通禀。虽然她未能从春暖处打听到一星半点,却也因缘巧合撞破了藏书阁的秘密。殊不知,她当时从西院由小丫鬟执伞相随,那副宛如小姐的做派,竟也让公子看了个正着。 杜衡向来不喜府中人尊卑不分、不守规矩。回了西院后,他便询问春暖方才有谁来过,这才知晓,雪鸢是以太太让她送红枣银耳羹为名,打听他的行踪。 虽说春暖早已听说太太曾有意将雪鸢抬举给公子收房,可春暖心中却十分拎得清,雪鸢哪怕真成了姨娘,公子才是她的主子。即便雪鸢嘱咐她莫要让公子因闲事分心,可她还是寻了机会,将一切禀告。 杜衡得知后,联想到雪鸢平日无主子在场时的做派,心生疑窦,便命清泉暗中查访。这一查,果然牵扯出更大隐秘。 李嬷嬷的那口子杜顺,因多年前发现碳房顶漏水有功,被太太提拔为前院管事,挤下了原本一个叫李茂的仆从。 李茂不同于杜顺,他不是杜府的家生子,自打进府后,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无名无姓一步步熬到离管事只差一步之遥。不曾想,碳房一事,不仅令他升职无望,反被夺了差事,打回原形。 杜顺是个什么人?仗着家生子的身份,经常对那些外姓奴仆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李茂左思右想,碳房失察确实是自己之过,然而这管事之位再怎么也不可能轮到那个好吃懒做的杜顺,偏偏又那么巧,向来嫌弃碳房活儿脏的他会发现碳块受潮。 杜顺升任那日,被众人哄着请客饮酒,李茂也在其中。杜顺醉后一个人摇摇晃晃辞别众人,李茂原想借杜顺醉酒之际向他套话,便默默在其身后跟着。没曾想,杜顺经过碳房,拔下裤子,对着墙角就是一顿撒“水”,抖了三两下后,满意地打着酒嗝,嘟囔道:“你这小小碳房,不枉我一连几夜浇灌于你,果真让我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 然无凭无据,单凭这酒后醉话,岂能作证?李茂只得将怨气咽下,却从此盯上杜顺。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他只盼有朝一日能抓住杜顺这狗贼的把柄,报仇雪恨。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些年来,他假意讨好奉承杜顺,借此得以接近杜顺一家,渐渐察觉大太太身边的雪鸢与他家来往甚密。有几回杜顺带他出门办事,每到出力之时,便将差事全权交予他手,自己却不知所踪。他心知其中必有猫腻,奈何单枪匹马,难以深查,直到清泉寻来。 清泉在李茂协助之下,短短数日便收集齐杜顺一家与雪鸢偷窃太太首饰、中饱私囊、收买各院、窥探主子行踪等确凿罪证,只待公子一声令下,将他们治罪。 此前,公子吩咐他留意表小姐动向,若遇难处,便设法相助。清泉应下后,便特意安排了个机灵小厮盯着。 这日,小厮照常守着,忽见大太太一行前往那等闲也不会踏足的藏书阁,还派人唤了二太太同表小姐。那阵仗不同寻常,小厮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回报。 清泉听后心知不妙,立刻带上已备好的当票等证据,赶去书房禀报。公子一听,果然脸色大变,随即动身,也正是因此,揭出了雪鸢这一桩桩一件件。 程氏原本还怒极儿子怎生如此执迷不悟,直至看清泉将那一张张当票呈于眼前,她才彻底地傻了眼。 第50章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当票上赫然标着所当之物,程氏拿起第一张,只见上头写着:“金累丝耳环一只”,登时气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若是旁人看到这张当票,只会纳闷,这成双成对的耳环,怎的只当了一只? 只有程氏心里明白,这耳环是她早年间不怎么戴的旧首饰,有一年突然想起,让雪鸢去取,却被告知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则不知所踪。她当时略一思量,想着不过就是一件从娘家带来的旧物,不算太过贵重,丢了便丢了,便未深究。 谁知,丢了的那只,却早已躺在了当铺之中。 程氏一张张地翻看,发现所当之物,皆是此类不算贵重,却还值银两的物什。有时候簪子上少了个珠子,步摇上掉了一段猫眼石,她只当是年头长了,工艺旧了,不甚在意。没曾想,却是被雪鸢狸猫换了太子,统统送去了当铺。 这下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是雪鸢一个人的事情了。原以为逃过一劫的李嬷嬷瑟瑟发抖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道:“太太,太太,这些事儿,都是雪鸢出的主意!她叫奴婢和奴婢那口子在碳房动手脚,就是为了让您起了把她放进公子屋里的念头。她说只要事成,从此得了您的信重,咱们一家都能跟着好过。也正因如此,奴婢那口子才得了前院的差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扯着程氏的裙摆,似在抓住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与雪鸢的盟约,将她彻底出卖:“雪鸢说了,等她进了西院,做了姨娘,不仅是前院的管事,就是府里的大管事也能让我家那口子做得!太太,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喝了雪鸢这丫头的迷魂汤!” “求求您,求求您看在奴婢自小跟着您的份上,放过奴婢一家!” 李嬷嬷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不止将雪鸢的勾当揭了个底儿掉,连程氏还未同儿子挑明的那点心思也一并捅了出来。 程氏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遂怒喝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发卖出去!”说罢,抬脚便朝踢了过去。 而雪鸢则瘫在地上,脸色惨白至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认为藏得极好的事儿,会被公子彻查个底朝天。看着太太翻查当票时怒目圆睁的模样,她便知已是穷途末路。 此藏书阁为二叔生前所建,杜衡不愿杜顺家的哭求声与母亲的怒斥声扰了藏书阁的清净。 他转头看向地上面色如纸的雪鸢,不愿再做耽搁,道:“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程氏同李嬷嬷一听,即刻噤了声,偷盗主人之物,视情节轻重或充当粗使,或逐出府发卖,可是杜衡这一问,似是不同于二者。 雪鸢垂首无语,双眼紧盯着地面,仿佛心死一般 杜衡也不惯着,冷声道:“当票上的年限已有三年之久,金额也有百余两之多。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已不是杜府能处置之事。” “清泉,将涉案人等即刻交予官府查办,其余不涉及偷盗者,发配外院充当粗使,以观后效。” 若是发卖,凭她的长相身段,卖到个富贵人家还能从头来过。可送去官府?雪鸢一听,便昏死过去。 李嬷嬷也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直到清泉命人将她押送,她才反应过来,大哭大闹,可旋即便被清泉用方才塞着小雀嘴里的布,塞进了她的嘴里。 清泉做事利落,不一会儿,藏书阁便恢复了以往的清净,只余杜衡与程氏母子二人。 “母亲!” 杜衡朝着程氏双膝跪地,程氏一见,连忙伸出双手去扶。 谁知杜衡却不为所动,足足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抬起双眼,那如炬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令程氏心虚地不敢直视。 “这么多年,母亲为杜府,为我与婉仪,操持辛劳,身子已日渐乏累。请母亲暂且在东院好生休养。府中之事,我会请托祖母出面。” 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在向她磕头之后,竟是要她放了中馈之权。 “衡哥儿,你!” 她一时气急,话都说不清楚,只用手指着杜衡,不住地颤抖。 杜衡似早料到母亲会有此反应,神色未有半分变化,而是将利害关系一件件说与她听:“母亲可曾想过,若是今日真的把苏萤赶出府,会如何?无凭无据,靠着下人陷害,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二婶的外甥女驱逐出府,这便是彻底得罪了二婶! 二叔去世后,二婶自请从西院搬入偏院,祖母怎么劝也劝不动她,可您如何?您当时推辞几日后,便很快遂了二婶的意,助她修整偏院,也一齐把西院重置了一番,便让尚还懵懂的我搬了进去。 您当时的做法,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都颇有微词,只是二婶私底下寻了祖母,这件事才作罢。多年后,儿子长大,父亲曾同我提及,此事虽是府内之事。但官家女眷互相走动,彼此往来,若非二婶自请避嫌,咱们杜府当家主母苛责新寡妯娌的声名便早已传遍京城。 您也说过,二婶是为了给苏萤寻个好婆家才让她来的,您今日若是听信下人之言,真给她扣上个不好的名声,二婶会善罢甘休? 我只问母亲,您所思所为皆是为了孩儿前程,可您有没有想过,若杜府家声有亏,这与儿子私德有损,又有何区别?日后孩儿还有甚前途可言?” 杜衡一句接着一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听得程氏无力反驳。 “下人背着您偷窃之事。如我之前所言,此事已持续三年之久,可见府中早已败絮其中。方才杜顺家的也说了,雪鸢操控布局,早将您的心思摸透。当家主母被贴身丫鬟当成提线木偶已有数年,您却未曾察觉。今日,她陷害的是府上的表小姐,明日呢?岂不早晚轮到婉仪? 若母亲觉得,只要我春闱榜上有名,这些都无足轻重,那婉仪呢?若她的母亲是个不会持家、苛责妯娌、纵容下人的人,您说婉仪是凭着一手好书法更易找到个好人家?还是凭着身后的不良家声更易被人评头论足?” 杜衡话声未落,便已凌然起身,继续道:“请母亲回院好好思虑一番。若是同意,明日一早我便陪同母亲一同前去正院,请祖母出面代您打理府中中馈。若母亲执意不从,我便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一禀明祖母,相信她不会坐视不理。” 程氏听后,瘫坐在藏书阁唯一的椅子之中,早已没了思绪。 儿子软硬兼施,这中馈之权,无论如何都是要交出的,只是这体面她是要还是不要? 她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51章 谁掌中馈 一夜之间,东院无声无息地少了几名有名有姓的下人,就连当家主母也称病不起。杜衡只得禀明祖母,商讨管理中馈一事。 “怎么好端端地说病就病了?” 老夫人并未将中馈之事一口应下,而是让杜衡陪着她去了大儿媳的东院。 昨日,程氏在儿子义正言辞之下,终于败下阵来。她不敢让婆母知晓,自己听信谗言,为难容氏与苏萤,更不敢让婆母知晓,身边下人竟合伙盗卖她的首饰多年。 很多事,婆母早就提醒她数回,就连苏萤一事,婆母也曾劝她要给容氏面子,多抬举抬举苏萤,可她偏偏还是做了那等心胸狭窄之事。 自觉无脸见人,在听到下人通禀老太太要进屋时,慌忙朝外急道:“母亲请回,可别让儿媳的病气过到您的身上。” 容氏的声音听着确实有些气虚,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劝慰道:“衡儿都同我说了,你是发现雪鸢合伙他人偷盗而被气出病的。你也是的,这不是被你及时发现了吗?总好过被下人偷了好些年还浑然不觉的好!你这心思过虑的毛病,是要好好改改了!” 杜衡事先交待过程氏,东院一下少了好些个她跟前的人,瞒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还将他们都送进了衙门。不如索性对外宣称,这些人合伙偷盗被她发现,这才扭送的官府。而她,则一怒之下,卧病在床,需要休养。 如此,一则可避雪鸢等人被送官后引起的无端揣测,二则亦可顺势将中馈之事交出,显得名正言顺。 谁知,婆母劝慰之话,却像一记记巴掌,啪啪打在程氏的脸上。那苍白的脸庞,颤抖的唇角倒真像生病似的,就连说话也气短了几分:“母,母亲说的是,这些时日,就,就劳烦您了。” 老夫人在屋外,应声道:“我年纪也大了,府里的事也不好全揽下来。若兰精通术数,也是家里正经的二夫人,你病了,这中馈由她来管,再合适不过。我来呢,就是同你知会一声。” 她语气淡淡,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便回去了,你好生将养。” 说罢,便唤杜衡扶她离去。 程氏一听,一口气更是没喘上来:“母,咳咳咳,母亲,” 杜衡却在此时出声:“母亲,您就听从祖母的吩咐,好生歇息,万事还有孩儿呢!” 老夫人只道是孙儿宽慰儿媳,而程氏自是知晓儿子话中含义,一时之间未敢再多言语。 昨夜,苏萤很懂事的什么都没有再提,而容氏也什么都没有再问,姨甥俩仿佛有着一种默契,谁都未就藏书阁之事再开过口,却也同样的彻夜难眠。 容氏相信杜衡一人已将此事处置。藏书阁内,他当着程氏的面,对她和萤儿道歉。她太懂程氏的脾气,也知晓衡哥儿的为人。衡哥儿一句话,便将此事定性为治下不严,只字未提藏书阁换新一事,明摆着这事就此不了了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需得找衡哥儿谈谈,她很想知晓他有何打算。 然而,苏萤的辗转反侧,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发觉,只要一闭上眼,耳边便会响起杜衡温和的解围之声。每当此时,她便会立时睁开双眼,看着顶上的帐子,如若不这么做,仿佛下一刻,那双含山映水的眼眸便会出现在她的眼前,让人不敢直面。 盯着帐子久了,不知不觉又会想起在苏家的那两年光景。她明明是苏府嫡出的大小姐,却什么“小姐做派”都不能有。 她不能任性,更不能恣意妄为。因为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抓住把柄,而林氏只要稍加宣扬,整个乐清府便都会知晓苏家大小姐的“好”名声,哪个正经人家还敢上门提亲? 她也不能轻易掉泪,因为那会让人识破她的弱处。林氏只需一个眼神,苏府上下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弱点将她逼至绝境。 她并非天生坚强。她也曾有过被外祖母与姨母疼爱的那些年。她不是不懂得撒娇耍赖,只是回了苏府之后才明白,耍小性子的前提,是有人愿意为你撑腰。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本该如此。 今日藏书阁内,程氏恶言相向,哪怕四周皆是下人们或不怀好意、或看热闹的眼神,她也未曾手足无措。她只是在努力积蓄反击的力量,思考着如何说、如何做,才能自行解困,以免拖累姨母。 然而,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将那犹如千斤重的恶名从她的身上转至他身。 他什么都不需她解释,什么都不让她辩白。 只是告诉她,从今往后,随心行止,不必再避谁,不必再躲谁。 翌日,当苏萤与容氏又是默契地未提昨日一事,共进早膳之时。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来了偏院,说是老夫人有请。 苏萤的心咯噔一下,难道又是为了昨日之事。 然而容氏却看出了她的忧心,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衡哥儿一向说话算话,你勿须担心。应是为了别的事,姨母去去就回。” 苏萤点了点头,只继续安静地舀着碗里的粥,这粥似乎仍是烫嘴,她舀了好几回,却一回也没往嘴里送。 其实,容氏方才的话并不全是为了安慰苏萤。她十分了解杜衡的为人,昨日的事,在杜衡开口让清泉护送她们回来时,便已与她们再无瓜葛。 只是,不知为何,婆母竟在早膳时便将她找了过去,似乎有什么急事。她久居偏院多年,再急的事,婆母也不曾寻到她的头上。 好在,她本就不是多思之人,稍整衣裙后,便随着朝霞出了门。 谁知,一进了正院堂屋,婆母便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衡哥儿的母亲病了,中馈之事便由你来接手。如今衡哥儿备考,你做婶子的,也不好袖手旁观,我知你术数甚好,此事莫要推脱,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 容氏正要婉拒,谁知杜衡竟从屏风后走出,他朝她一揖,唤了声“二婶”,神情郑重有礼:“二婶,三年前父亲辞世,便是您助我一臂之力解决礼贴一事。如今侄儿确实无暇分身,祖母也精力有限,唯请二婶出山,一解府中之困。” 似乎知道容氏会推辞,他正言道:“二婶本就是杜府的二夫人,接管中馈一事,理所应当,请二婶莫要推辞。” 第52章 与你表妹相称之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容氏自是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只是,她心中默默埋下了些许疑问,却未打算在婆母面前发问。 老夫人见容氏未再推辞,甚为欣慰。这个儿媳她向来喜爱,要她说,若兰比佳慧更适合管家。只是,作为婆母,心中再欢喜,也不能顾此失彼。佳慧是长媳,又是衡哥儿和婉仪的母亲,她必须要给予更多的体面,才能让佳慧这个当家主母把一府撑起。 思及此,她不由暗中一叹。昨日之事,她虽未了解全貌,却也多少听了些风声。朝霞请示,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摇头拦了下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时候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虽然程氏做事常常缺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好在衡哥儿时时在旁为亲母把控。 果真,衡哥儿一早便来请安。她不管孙儿讲的是否为事情的全貌,她皆无条件信任,其他未提及的,则知趣地一概不问。 而当孙儿提及,请她出面掌管中馈后,她顿了一顿。 自佳慧进门,她便放下府中中馈,哪怕三年前,她比儿媳更早振作精神,离开病榻,却也未再插手府中琐事。当年衡哥儿尚小,都未求她出面,如今则更不会请她接手。 稍加思索,便已知晓孙儿的真实用意,他想借她之口,请二婶容若兰接管府中事务。 好在容氏应承了下来,老夫人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交待道:“我要回屋歇息去了,若兰,府中之事你先接手,有何不明再来问我,衡儿你帮祖母送送二婶。” 容氏与杜衡皆点头称是,目送着杜老夫人由朝霞搀扶离去。 此时,堂屋之中已无他人,容氏温婉的眼神多了几分肃然,她道:“衡哥儿,二婶要同你谈谈。” 杜衡对二婶发问自是不觉奇怪,昨日他特意遣了清泉护送她与苏萤先行离去,便已做好了再次面对责问的准备。 于是他恭敬地说道:“侄儿自当知无不言,二婶,未免扰了祖母清净,何不去偏厅一叙?” 容氏点头,遂让杜衡领路。 片刻后,二人便入了偏厅,杜衡请容氏入座,自己则敬立一旁,洗耳恭听。 容氏看着眼前的杜衡,只觉他沉稳有度、恭敬守礼。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这个素有“文曲星”之称的侄儿,确实稳重练达许多。 昨日藏书阁的一幕,杜衡尽显一家之主的气势,那沉稳做派足足压了他母亲一头。彼时她才惊觉,衡哥儿早已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少怀凌志,循规蹈矩的少年郎,而是威仪自成、内敛沉稳,风度凛然的青年公子。 只是事情关乎萤儿未来,哪怕侄儿再好,她也不能将口气放软。于是,她并没有和颜悦色地招他入座,而是让他继续站着,语带肃意地问道:“昨日之事,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是,”杜衡拱手一揖,回道,“侄儿未想隐瞒,只是有些事,不便在您与表妹面前发落,还望二婶见谅。” 容氏颔首,道:“你自是有你的考量,我不怪你。” 话音落下,容氏便未再继续,而是静静地看着杜衡,等着他开口。 杜衡会意,立时言简意赅地将雪鸢等人合伙盗卖母亲首饰,笼络各院下人,布下眼线等事向容氏一一道明,说罢,他语气恳切道:“杜府下人管教欠妥,还望二婶多费些心,母亲此病,尚需时日将养,二婶尽可着手管治。” “除了送去官府的那几人,还有些人因过失尚轻,暂时调去前院做粗使之用。稍后,我会让清泉将这些人的名单给您送来,一切由您全权安排处置。” 容氏听后,并未多觉诧异,在她看来,程氏顾此失彼,目光短浅,早晚会有此等事情发生。 只是未曾想到,向来孝顺的衡哥儿竟能如此利落地处置其母程氏身边一干人等,还让一向惜权强势的程氏毫无怨言地将中馈之权交出。他日若真能蟾宫折桂,假以时日,朝廷必有他杜衡一席之地。 她心中本还有些隐隐以为,杜衡此举有讨好之嫌,原是她想多了。既然是为杜府着想,她自不会推辞。于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尽力将府中诸务打理妥帖,待你母亲康复之时,再将中馈之权稳稳当当还她,也不负你们对我的信任。” 杜衡正色道:“二婶言重了,侄儿铭感五内。” 然而,一番自谦与应承过后,容氏却仍旧没有笑意,方才那些都不是她要找杜衡倾谈的真实意图。她要知道衡哥儿对萤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昨日衡哥儿让她们先行离开,不仅仅是让他母亲保留颜面,容氏隐约觉得更是衡哥儿有心护着苏萤,不想让她卷入这些事端,保她舒心静处。 她想知道,衡哥儿对萤儿是否有意? 无意最好,可若是有,那么,这意有多深,有多长? 聪明人同聪明人对话,总是不须将意图说得太白。 杜衡知道二婶想问的什么,这些时日他又何尝不在问自己,只是他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片刻后,杜衡回道:“藏书阁一事,是侄儿欠考虑。” “侄儿只是觉着藏书阁太过简陋,不想二叔与二婶心血受此苛待。加之,苏萤表妹日日在藏书阁整理书目,侄儿也想尽一份心力。正因不想惹出事端,这才以书房名义取的那些物件,谁知,却还是给表妹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侄儿对此深怀愧疚。“ 容氏追问:“这么说,你只是为了藏书阁,并非其他?” 杜衡没有答话。 不是不愿答,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容氏叹了一口气,道:“昨日之事,因你而起,也因你而止,功过相抵,两不亏欠。我既不会向你道谢,也不会因此责难于你。” 杜衡听后,心中愧意更甚,道了声:“二婶。” 容氏却摆手制止了他,开门见山道:“萤儿这孩子,样貌好,才情佳,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错处。如此好的姑娘,有人对她一见倾心,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杜衡脸上,语气微沉:“她什么都好,若定要寻个错处,便是她那一双拖累人的亲父与继母。她既给不了人家财万贯,也助不了人加官进爵,若是有人仅仅因她的样貌而动了心,那更该趁早打住。” 容氏看向杜衡,眼神平静却带了些意味:“藏书阁换新一事,不管你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我只想同你说,二婶我只愿萤儿找一户清贵人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在乎她能给夫家带来什么外物助力,只会因她的才情、品性而敬她、护她。” 随后她又话锋一转,笑道:“衡儿,明年春闱后,你必将认识不少同年,到时帮二婶费心留意,不管对方姓甚名谁,是亲是疏,只要是我方才说的那样,与你表妹相称之人,便知会二婶一声,可好?” 第53章 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容氏的一番话,虽未挑明,却也直截了当,更何况听话之人是他杜衡。 “二婶放心,侄儿明白!” 杜衡拱手作揖,恭敬自敛。 容氏见他,一脸受教,想来衡哥儿已知晓她的意思,面上才渐露出满意笑容。 衡哥儿学问、人品皆是一流。 她既不撮合,也不拦阻,一切观其所为。 萤儿给不了他家底与前程,他若心怀大志,此时断了念想,对谁都好。倘若他当真有意,那便自己踏出一条路来。 用意已达,容氏遂将心思转移到了中馈之上,她看向杜衡,正色道:“腊八已过,小年不日便到。今日是我接管中馈的第一日,二婶需借你一用。” 杜衡也跟着神色一凛,恭敬道:“二婶,请说。” “速速招齐管事与管家仆妇来东院偏厅禀事,这三日让清泉先在我跟前,我需要一个能传话跑腿之人。” 独自留在偏院的苏萤,自是不知姨母已接管了一府中馈。她只觉为何姨母去了那么久,还未回还? 昨日藏书阁那般阵仗,虽说姨母让她安心,可她还是忐忑不已,总觉得还有不尽之处。程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这事果真就此消停? 思虑片刻后,她还是决定走一趟。 之前提过,偏院与供下人进出的角门离得较近,难免路上会遇见一些负责采买或做事的小厮丫头。 从前,三三两两的下人,偶有停下喊她一声表小姐,可今日,却不同寻常。路上的仆从丫鬟们,无论手上是否有活儿,个个都停下来朝她行礼致意。 “表小姐,奴婢给您请安了。” “表小姐,早。” 没走几步,有个拿着扫帚的婆子也殷勤上前道:“表小姐,今日一早,老婆子我便先将藏书阁院口打扫了一番,您平日若是需要额外打理,只管让桃溪姑娘喊我,老婆子我姓张,小姐不嫌,喊我一声张婆子便是。” 苏萤一怔,桃溪是何许人也?经这张婆子一说,她停下了前去东院的脚步,起了先去藏书阁一探的念头。 昨日那事,她自知清白有理,可却还心有余悸。当她行至藏书阁门前时,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脚步,似有犹豫。 谁知,藏书阁的大门在此时被打开,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头手拿簸箕出了来,似是刚打扫了一遍书阁。 桃溪见到苏萤,遂将簸箕放在地上,给苏萤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桃溪,今日起便在藏书阁里当差。” 未待苏萤发问,她便自报家门:“奴婢原先在前院做活,因识得些字,被指派来藏书阁,供表小姐差遣。” 见桃溪毕恭毕敬,苏萤虽仍心有疑惑,却不愿继续在门口停留,以免惹得来往经过的下人注目,便走入内。 藏书阁的前院,确如张婆子所说,打扫得甚为干净,早无昨日的凌乱。她穿过前院,踏入书阁内部,里面同样整齐干净,书案上的物件没有任何更换,反而还多了一些大件。 桃溪跟在苏萤身后,见表小姐脚步稍稍停滞,便抬头顺着她站立方向望去,心中了然,解释道:“表小姐打理藏书阁,总有要净手之时,奴婢擅自主张添了这面盆架,小姐日后就不用进出数回。” 苏萤没有出声,只是近前了几步,这是一件一人高的黄花梨木六足面盆架,最高处一左一右伸出两端灵芝雕饰的圆角,其中一角挂着一素净的帕子,显然是为擦手而用。架上稳稳搁着一只盛水铜盆,沿口有一圈细致的水波纹路。 “这面盆架不是俗物,你从何取得?还有这书案上的物件,都记在你家公子名下,为何还不收走?” 苏萤见书阁内的物件不减反增,心中疑问更甚:“你是谁指派来的?可有经得大夫人的同意?” “藏书阁乃二夫人所有,你既被派遣来此,为何还要继续混淆错用这些不属于二夫人的物件?难道不怕夫人们怪罪吗?” 昨日她与姨母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何事,她并不知晓。今日,从她一出偏院,便处处透着不寻常。就连这自称从前院调来的桃溪,看似知无不言,却又语焉不详。 原想着逃离苏家,投奔姨母,只需静候一年光景,早日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便是。谁曾想,不过月余,竟被人无端做局陷害。 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好,她只是不想再被人无端加害,诬陷,压制在心中一夜的屈辱,终于在此爆发。 正当她情绪紧张之时,一道温和之声由远而近传来:“这些物件已由二婶同意,均已记在藏书阁名下。” 苏萤闻言倏地转身。 藏书阁面东,此时正是太阳初升之时,杜衡立于门外,将刺眼的日光遮了大半。 他朝着苏萤颔首致意,遂走进书阁内,而他的身后,跟着的不是清泉,是另一位眉眼同样机灵的小厮。 桃溪见公子到来,福身后便自觉立于一旁,那小厮也同样朝着苏萤行礼后,便在门处守着,二人与主子们同在一屋,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犹如杜衡此刻望着苏萤一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他道:“藏书阁是二叔与二婶的心血,二叔去世后,便由二婶一人打理,所有物品置办全从二婶名下所出,此为府中管理疏忽。昨日起,藏书阁一应支出均归属公中统一打理。” “表妹替二婶整理藏书阁书目,虽是情分所致,却也是为杜府费了心力。表妹是客,怎可操劳?是以遣了桃溪前来,还望表妹勿要推辞。” “昨日之事,皆是误会,涉事下人已妥当处置。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说着便对苏萤俯身作揖,语气诚恳。 “表兄言重了!” 直到这时,苏萤的疑虑才算彻底打消,她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从前的她早已习惯靠自己解决所有的危机,如今她却什么都不用做,这事便已由他人出手解决。 杜衡望着眼前的苏萤,她的脸色已不复昨日的苍白,只是那双眼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 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有愧,杜衡提了提精神,道:“我今日是为还书而来,听闻表妹立了借还的规矩,只是那日清泉听得不甚明白,我想着不如亲自前来问问。表妹也知,我正在备考,日后会时不时来书阁借书,知晓借还规矩,也免得乱了表妹辛苦整理的心血。” 说罢,那原立于门处的小厮,便从怀中取出了《论语郑氏注》,双手将书呈于苏萤面前。 第54章 多谢表妹指教 杜衡认真的目光落在苏萤的面上,安静且耐心地等着苏萤告知,由她亲自定下的规矩。 只见她面上微微一热,似乎没有想到杜衡会如此虚心请教,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至小厮恭敬地呈上那本集注。 苏萤朝桃溪示意,桃溪立即上前,将书接了过来。 “你随我来,我正好同你说说规矩。”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桃溪唤至身前,教桃溪规矩。 杜衡却一点也没觉得恼,反而心情颇佳。不知怎的,他就是觉着,那话虽是对着桃溪说的,却是她特意说与他听的。 他见苏萤带着桃溪朝书案行去,便落后几步随了过去。 “从前取书、还书没有记录,难免会有疏漏之时。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只不过在取书后别忘了在这借还录上记下几笔罢了。” 苏萤一面说着,一面行至书案,把那本借还录取了过来。 “还书亦是如此,翻找出借书时的那页,添一笔几时归还,再落款便可。如此有借有还,一目了然。” 桃溪点头称是,正想接过小姐递来的借还录,却见公子近前,便往后退了一步。 “表妹可否将此借还录借我一看?” 他望着她,话语更是和煦几分。 苏萤依旧未看他,只轻轻一点头,将借还录交到他手上。 除了在菩提寺的那一回,这是两人第二次离得如此之近,只是上一回是事出紧急,而这一回,是欣然为之。 苏萤虽未抬头,也未言语,但那举动分明带着默许之意。 杜衡心中微澜泛起,苏萤那素净的没有绣线装饰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畔,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心生些许向往。 他心中忽然就有了明确的答案,回答今晨二婶问他的那个答案。 绢白书册上是用瘦金体写的《借还录》三个大字,清峻挺拔,洒脱又不失规矩。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才是她的真实性格。 他轻轻地翻起一页,第一行便是他借的那本《论语郑氏注》,上书:“壬寅年十二月初四,清泉代杜衡取之。” 他的目光随着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游走,他的手也不禁在那墨字上留下温度,一番用心描摹之后,目光与手指均落在了最后一笔的竖钩之上,久久不舍离开。 苏萤见杜衡看得认真,便没有催促,而是亲自研磨,挽袖取笔,轻沾墨汁后,道:“表兄,若是无误,写上今日日期,再落款便可。” 她的声音如溪水淙淙,从他的心中淌过。杜衡抬头望去,只见她,纤纤细手,挽袖执笔,安静温婉地立于他的面前。 不知不觉间,“被看添香”四字便浮上了杜衡的心头。 “表兄。” 苏萤又唤了一声。 杜衡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歉然地取过她递来的笔,道了声:“有劳。” 他仍立于她面前,左手捧书,右手执笔,在她写的那几行明细之下,也同样用瘦金体写下: “壬寅年十二月十二,杜衡归书于苏萤。” 他写得极慢,也极其认真,尤其是那最后两字。 没曾想,解元郎那提笔十余年的手,竟也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用心浇灌娇美的花朵般,屏息凝神,一笔一划,竭尽心力。 一横两竖,草头为首。 一鱼一禾,分立左右。 两丛小火为上,秃宝盖为中,虫字为底。 他不像是在弄墨书写,反而是在挥洒作画,作一张盛夏山野中那点点萤光飞舞的惬意趣图。 书写完毕,他将笔与册朝她递还。苏萤此刻若不是将书册放回书案,而是抬眼看去,便会发觉他眼中如山水掩映的浓重情绪。 “日后,我若是前来借书,会否打扰表妹整理书目?” 苏萤回转过身,仍是低垂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道:“藏书阁本就是为读书而设,姨母也同我提过,表兄这些年赠了不少好书。再者说,此为杜府的藏书阁,表兄若不能来,那旁人便更无资格。” 杜衡轻笑,道了声:“也是。” “多谢表妹指教,日后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表妹多多见谅。时候不早,我便不再叨扰。” 那“指教”二字听来并无半点揶揄,反倒透出几分难得的轻快。 苏萤听他不擅玩笑的话语,面上不禁露出笑意。她朝他福了福神,这才抬头看向杜衡,眼波微动,道:“表兄慢走。” 杜衡作揖告别,转身之际,眉头轻轻一挑,似才反应,不知何时,是谁先起的头,二人的互称有了轻微的变化。 走出藏书阁,他正欲返回西院。这两日因处置雪鸢等人及劝退母亲放手中馈诸事,已占用了他不少精力。如今二婶掌管中馈,事情告一段落,他应速速调整状态,重新进入备考之中。 往常各省家境优渥的备考举子,往往年后便陆续进京,为的是提前一年,适应京城气候,更为的是联络各路官员。榜上有名只是开头,上榜之后的路得提前铺好才是。 上回与同年聚会,他便听说浙江、山东的解元年后便会上京,之后必定会有一番切磋讨教,他更应用心准备。 心绪已定,他正提步踏上长廊,忽见一人脚步飞快而来,竟是清泉。 “公子,门房来报,说大太太有封急信送至,是福建寄来的。” 清泉气喘吁吁,将信呈给杜衡,其上果然用朱笔注了一个“急”字。 福建? 杜衡思索片刻,这才记起,他确实有位身居福建的表亲姨母。 “你先通知二夫人一声,如今她执掌中馈,你先呈报于她,再将信交给夫人。” 清泉应声称是,方行几步,又折返而来。 杜衡问:“还有何事?” 清泉轻声道:“我自作主张,让清云一直随在二太太跟前。这回表小姐之事,也是他察觉异样,才及时送来消息,得以及时处置。” 杜衡点头不语,转身朝西院而去。 清泉跟随公子多年,自知这点头便是认可,遂拱手一礼,目送其行远,方转身朝正院而去。 第55章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对外称病,独守东院已有数日。 对于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惯了的她而言,如此闭不出户,与被扭送官府的雪鸢并无二致。 她气雪鸢眼皮子太浅,守不住心性,监守自盗,连带着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也没了脸面。 她后悔,可后悔的不是看错了人,而是后悔在事发之后,那么轻易地便被儿子以家声为由,萎顿了下来。 以至于,当发现中馈由婆母交到容氏之手后,她才惊觉自己上了亲生儿子的当,悔不当初! 暗自恼怒气急,她忽然看到手边案几上空无一物,似是抓住宣泄的由头,不顾以往主母的做派,歇斯底里道:“松影,我的参茶呢?” “太太,莫急,这就来。” 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帘子一撩,一名长相清秀的丫鬟端着茶盏而来,并未因夫人的气急而紧张慌乱。 松影是婆母亲自挑给她的人,她不敢太过肆意发火,见松影恭敬地将茶盏放至手边,她也不好再发作。只做回之前当家主母的做派,板着脸,昂着头,伸手去取茶。 茶盏在手,还未送至嘴边,她便查出异样,怎么一点参味儿也无? 她急忙揭开茶盖,一朵朵白菊绽放在茶碗之中,丝毫没有参片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要的是参茶,你给我的却是白菊?” 松影面对质问,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太太,您近日心绪不佳,参茶喝多了,奴婢怕气急攻心。还是多喝点白菊水,降些火气为好。” “你!” 程氏什么时候被下人这么噎过? 婆母是在中馈交予容氏的当日晌午,把松影送来的东院,“你从前便是耳根太软,才偏听偏信了那些歪心思的东西。松影这丫头,忠心耿耿,由她伺候你养病,我也安心。” 权也交出去了,身边还没个自己人,她这当家主母做成这个样子,真是无脸见人。 程氏又恼又悲,只当那杯白菊茶晦气,遂起身在屋内游走,不经意间便瞥见了几日前,清泉送来的那封从福建寄来的急信。 她那个堂妹,从前可是风光无两,她的伯母,老国公府世子夫人,曾毫不掩饰地对着她与母亲夸耀,若非公侯之家,绝不轻易将表妹嫁人。 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 谁曾想,那个曾经非公侯之家不嫁的表妹,因老国公的封号被夺,而草草嫁入闽西邓氏。 如今,堂妹的夫君正在福州府学做训导,职位微寒清贫,日子早已无往日国公府的光彩。 堂妹来信,回回加急,可每次展阅后,却只是道个家常,讨个好。日子一长,程氏便没了耐心,但凡福建来信,她都搁置一旁,管她真急还是假急。 可今日有些不同,程氏正觉憋屈,忽而有了拆信的念头,她倒想看看,此次堂妹又会如何在信中讨好,让她找回些高高在上的骄傲。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望堂姊念我昔日姊妹情分,收留小女,若堂姊爱怜,收于身边调教使唤,皆是她的福分,若一时不便,只望暂居一年,得沾府中气象,将来也好归乡另择良配。” “这一个个的,都把我儿看成嘴边的肉了!” 程氏气得将信纸揉成一团,可正要将手中那团纸扔出,却又迟疑了起来。 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她又把那纸团展开。 “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松影,去老夫人院里传个话,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今日是年前白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她又给了苏萤和婉仪姐妹二人一道功课。因下次再见要等到元宵节后,这回她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题目。 “你们各自作文,互相评议,再据评议改写一篇。年后,我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婉仪与苏萤都觉得这主意不错,尤其是婉仪,难得有机会点评他人文章,况且对象又是萤儿姐姐,一时便跃跃欲试起来。 苏萤笑她:“可不是只有你评我,你的文章我也要品评的!” 姐妹俩于是商定,不急于求成,年前先好好写文,年后再细细评阅。如此一来,无论写作还是评文,皆能尽心尽力。 自容氏掌管中馈后,便常留于老夫人的正院偏厅,故而苏萤鲜少有与姨母共进午膳的机会。 婉仪得知后,便相邀苏萤,自此姐妹情分更是深了几分。 这日也不例外,午膳过后,苏萤才告辞了婉仪,径直往藏书阁去。 自桃溪被分派到藏书阁后,这里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来之前,藏书阁虽干净清冷,却总透着一股荒凉。而苏萤一直以整理书目为主,也未得多余空闲留意其他。 桃溪不轻易碰触书架上的书目,藏书阁却因她多了不少便利。此前她特地添了一个面盆架,便于苏萤于执笔前后净手,再无需出阁往返。数日后,她又在书案旁添了一副案几,将一方小暖炉置于其上。如此,天寒之时,苏萤便不必额外活络筋骨,也可从容执笔。 这日,苏萤刚踏入书阁,便见桃溪正往琉璃灯中添油,举止一如往常那般细致周全。 她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桃溪明明说自己是从前院分派而来,只因识字才被选中。 可苏萤总觉得,她未免将自己的来历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前院多为粗使,识字虽不算稀奇,然对书房中事这般熟稔,却不多见。 她竟知暖炉不宜放在书案上,免得靠文房四宝太近。 她竟也知琉璃灯盏添油之法,滴油不溢,手法熟练。 “表小姐,您来了。” 桃溪将灯油收好,转身之际才见手执书本的苏萤,眼底一丝惊诧转瞬即逝,行事稳重练达。 “表小姐,您用来修补书页的材料略显杂乱,奴婢归拢了一下,已按用途分类,放在那边新领的小柜子里了。” 苏萤顺着桃溪手指方向,发现书架旁果然放着一口黄花梨木小柜。此种小柜,外祖书房亦有一只,因尺寸不过半人高、两掌宽,常用作书房收纳。 若不是在书房伺候过,一个寻常丫鬟又怎会想到领一个这样的小柜来收纳琐碎之物? 苏萤不免又一次对桃溪生了好奇之心,她只觉这个行事周到细致的丫鬟,若是之前真的只在前院做活,未免太过埋没才干。 第56章 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桃溪见表小姐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裙,没发觉什么错漏之处,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开口问道:“小姐?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苏萤笑着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有你在,我在藏书阁也不觉冷清了。” 桃溪听后,有些腼腆地道了声:“小姐。” 苏萤见状,便更想验证心中所想,她走近书案,道:“今天不急着核查书目,我想先把功课做了。” 她一边铺好宣纸,一边随口问道:“桃溪,你可会研墨?” 桃溪正要作答,嘴张了张却又闭上,抿了抿唇后,才有些窘然道:“表小姐,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好一个磨墨涤砚! 苏萤不觉莞尔,她只是问会不会研墨,只需答会或不会便好,可桃溪偏偏说她不会磨墨涤砚。就像是有人问,你吃过羊肉吗?只会答曰吃过或不曾吃过,绝不会说羊肉太过腥膻,我从未吃过。 更何况,磨墨涤砚四字又怎会从一个只在前院干粗活,只识得些字的丫鬟口中说出? 苏萤面上未露分毫,只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她挽袖拿起砚滴,轻轻往砚中注了几滴水后,便执起墨条开始研墨。 她磨得很用心,很安静,桃溪也跟着在一旁看入了神,一圈又一圈,砚中的清水渐渐充满了墨色。 苏萤微微侧头,看着桃溪的视线落在砚台之上,忽然试探道:“这墨汁可用否?” “有些发灰,再磨一会儿?” 桃溪看得认真,一时顺嘴答了一句。 苏萤“哦”了一声,似乎也是顺耳一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画圈研磨,一直到没有阻滞之力,墨色沉稳后才停了手。 一番有意无意的试探下来,苏萤心中已然有数。桃溪年纪尚小,来藏书阁之前,应是先在内院随管事仆妇受教,后又随大丫鬟在书房中做事。 杜府中,老夫人与西院皆设有书房,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苏萤却愿桃溪是老夫人派来的。她有些发拧地想再探上一探。 佯装无意,苏萤提笔点墨,开始书写白先生的功课:“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此题出自《女诫》,大义是女子出嫁从夫,要对丈夫卑微,要对家事勤快,要对公婆孝顺,此为女子三德。 然而苏萤向来不喜这些将女子困囿的条条框框,她瞥了一眼题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抒发,不知不觉写了一大篇驳论。 “夫妻若是以尊卑分,何来举案齐眉? …… 天道酬勤,不仅对女子,对男子亦然。 …… 孝顺公婆,亦不忘父母。” 写到最后一句时,苏萤顿了一顿,又添上了一句补充:“不父不母者不在其列。” 一通反驳之后,顿觉舒畅,苏萤遂放下笔,随手拿起了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不经意道:“这雪竹颜色青翠,不知另一只砚屏上的梅,是红的还是粉的?” 桃溪见苏萤提笔,便自觉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只静静听候吩咐。唯有在书房伺候过的丫鬟,才会这样站于离书案不远不近之处,恰到好处。 她听着苏萤停笔询问,经年培养的习惯可不是那么好就改的,嘴比心思动得快,立时便作了答:“红梅傲雪,那梅自然是红的。” 苏萤了悟道:“是啊,红梅傲雪,我竟忘了名字。” 似是未对桃溪的作答有疑心,而是从容的放下砚屏,执笔在纸上落款。 桃溪答完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她一在前院的丫头,怎能晓得另一只砚屏?心中懊恼不已,连带脸蛋也红扑扑的。可瞧见表小姐继续提笔写字,似是没有察觉?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几分。 来之前,公子可是嘱咐过的,严守身份,做好本分,勿让表小姐疑心。 苏萤已证心中答案,却没有猜中谜题的欣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一次倏然翻涌,像是要冲破那道她强行设下的屏障。 咚咚咚,一记敲门声突然响起,搅得人心慌乱,桃溪前去应门,而她却不敢回头。 一时之间,只觉得口干舌燥,脸颊发烫。 右手执笔尚悬在空中,不敢放下,她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便会让来者察觉她的心慌意乱。 “萤儿姐姐,白先生的题我又写不出来了!” 一句娇嗔之声,终于让苏萤紧张的情绪松了下来,似乎松懈得太快,连手也软了,喀拉一声,湖州制的上好羊毫便这么掉落在地上,地面沾了好些个墨点,杂乱无章,好似她此刻的心跳。 上回功课便是苏萤提点,婉仪午膳后寻思早点完成功课,年前就能得空多玩几日,于是兴致勃勃地让巧书备纸、研墨,待一切就绪后,却发现自己提笔忘字,原本胸有成竹的她,竟然文思阻滞。 她先去的哥哥书房,没曾想他以温习为由,将她拒之门外。嘴里虽然嘟哝,却也知哥哥备考重要,遂出了西院,来到藏书阁。 “萤儿姐姐,你怎么了?” 刚被桃溪迎进屋内,婉仪便瞧见苏萤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还有那地上笔和点点墨迹。 “没什么,没什么,一时没拿住笔而已。” 苏萤忙笑着掩饰,正要俯身拾笔,却被桃溪拦下:“表小姐,让奴婢来清扫。” 说着便拾起了笔,随后拿着布擦拭墨迹。 婉仪看着这小丫鬟伶俐,不由多看了几眼,而后“咦”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桃溪一听,正在擦地的手明显一顿,正当她要起身回答时,苏萤却护住了她。 “白先生的题,何处不明,让我瞧瞧。” 一句话便让婉仪想起了此行目的,立时便将对桃溪的好奇抛诸脑后,她忙拉起苏萤的手亲近。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不明之处时,却一眼瞥见书案上已经写就的文章,不由惊讶道:“姐姐,白先生的功课您写完了?” 苏萤这才反应,方才洋洋洒洒写的一篇文章甚为反骨,简直是把世人推崇的女子德行驳了个遍。她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张是我作着玩的。先生的功课,正要写,还没起头呢!” 说着将那纸反手一压,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文章要是让人瞧了去,定是要批她一个姑娘家,无德无礼,惊世骇俗。 第57章 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婉仪自是相信苏萤说的,于是撅着嘴将自己迟迟无从下笔的题目呈于苏萤面前。其实白先生的题目无非就是那些让女子出嫁从夫,未嫁从父,夫死从子等老掉牙的论调。这样的文章,对从小与外祖门生一同听课的苏萤而言,比八股文还要容易。 于是她将自己写八股文的诀窍,分了一两成功力,教给婉仪:“先生让你作功课,不是让你考状元,而是让你明白其理。哪怕你真的不明白,就要装着明白。” 婉仪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她之前认识的温文尔雅,安静婉约的萤儿姐姐吗? 许是方才那一通驳论,把曾经那个在雁荡山脚下无忧无虑、率真直言的苏萤给唤了出来。她看着婉仪一脸疑惑,只道她不解自己所说,于是身体力行,示范给婉仪看。 只见她新铺了一张宣纸,一句一句讲解道:“拿我的题来说,先生旨在知晓,我是否明了何为女子三德?那么,开篇首句,便是将这题的主旨用另一番话复写一遍。”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簪花小楷写下题目大意,还不忘提醒婉仪,道:“上回你说也想用魏碑抄经,切记,先生的功课,必须用闺阁体簪花小楷。莫要问缘由,世道便是如此。” “开篇之后的正文,则按题目大意分段。以此题为例,讲的是三德,则分为三段,每段首句仍是主旨,之后以事例列举,若能掉书袋,引经据典则更佳。” 此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之文,苏萤信手拈来,犹如信口胡诌,侃侃而谈,下颂贞洁牌坊,上斥则天女帝,说得自己都似乎信了几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正文写就,然后点题:“最后一段,再重申一遍主旨即可。” 婉仪看得苏萤行云流水一般,将她苦思近一个时辰却未动一字的文章写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张宣纸,哑然无语。 苏萤顺手将文章一放,又铺了一张新纸,把笔递给婉仪,道:“来,你试试。” “我,我,”婉仪直摇头,她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苏萤鼓励:“放心,有我在呢,这类酸腐之气的俗文,你跟着我写一遍,一通百通,便都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塞到了婉仪手中:“先生给你的题目说的什么,换个说法写一遍,作为开篇。” 婉仪这回是真心觉得萤儿姐姐若是去当女先生,白先生就没什么学生了。直到她写完文章,还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完成了令她头疼不已的功课。 她不住地左一个萤儿姐姐,右一个萤儿姐姐地喊着,“我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似乎想到什么,她又道:“姐姐,不若把原定年后再作的品评也写了,省的还得挂心到年后。” 苏萤道:“也行,不过今日却是不能了。” 看着婉仪纳闷为何的模样,苏萤指了指书架,道:“我还有书目要核对呢。” 承诺姨母的事,还是要用心做下去,不能顾此失彼。 婉仪点头:“也好,我也不能次次都靠姐姐,品评我可以自己先试试。” 说着便将之前苏萤放在一旁的文章拾起,“姐姐,那婉仪便不打扰了。” 苏萤点头,“去,有事只管寻我便是。” 因怕扰了小姐同表小姐倾谈,婉仪的丫鬟巧书一直候在藏书阁一侧的耳房之中,见小姐由表小姐送了出屋,她忙跟着出了耳房,同表小姐行礼后,接过小姐手中之物,默默随行。 婉仪了却一桩难事,心中松快不少,连步子也跟着轻巧了起来。 不知不觉行至东西两院连接之处,只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不是哥哥还能是谁? “瞧瞧,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小儿行止。” 婉仪看着哥哥一副老学究之样,想起方才萤儿姐姐说的话,于是皱着鼻子说道:“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杜衡一听,轻笑出声,一日温习的劳累顿时减了几分。 婉仪瞧着哥哥,忽然觉得哥哥应该多笑一些。 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身兼父职,虽未言明,但早已是杜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母亲拿不准会去询问祖母,而祖母更多的是让哥哥决断。 白先生未来府中教课之前,是祖母教导她的功课,那些年她日日在祖母身边,自是看多了哥哥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哥哥早已肩起许多本不该由他一人承担的家族重担。 哥哥眉眼俊朗,肃然时如寒潭般深邃沉静,眉间眼底自带一抹寒意,教人不觉生出敬畏。 可他一旦笑起来,眉宇舒展,眼角微弯,似藏着万般柔情,温润如水,让人不舍挪开视线。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如此不着调之词?” 婉仪当然知道哥哥不是生气,大着胆子道:“萤儿姐姐说的,你敢说萤儿姐姐不着调吗?” 哥哥虽然没有当她面提过萤儿姐姐,可知兄莫若妹,她看得出,哥哥对萤儿姐姐颇为敬重。或许敬重二字有些“大”,可她实在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了。 果真,她猜得没错,哥哥确实未再寻她的错处,而是看了看她的身后方向,问道:“你去了藏书阁?” 婉仪点头,哼道:“哥哥忙着温习,将我从书房赶走,幸好萤儿姐姐收留于我。” 看来哥哥今日温习颇有成效,她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见恼。 “萤儿教你功课了?” 话一出口,杜衡自己都惊得一怔。 还好,婉仪未察觉他脸上异样,而是骄傲地从巧书手中把宣纸拿了过来。 可刚要递给杜衡,却又收回手:“这是萤儿姐姐的文章,我方才写的,留她那儿了。” 杜衡的目光随着婉仪手中那几张宣纸而轻轻游移:“可是拿错了?” 婉仪摇头:“没有,先生让我俩互相品评,这也是功课。” 杜衡了然,遂伸手取过:“方才为兄事忙,如今尚有一丝空闲,今日事今日毕,为兄帮你把品评一事做成,让你安心过个好年。” 婉仪自是乐意,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原本要花数日工夫才能完成的功课,竟然一个时辰未到便全都完毕。 婉仪遂乐滋滋地跟在哥哥身后,去了西院书房。 第58章 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这不是哥哥第一回帮她看功课,以往哥哥总是坐在书房西隅的茶几旁,一边品茶一边同她讲解课业。 对哥哥而言,这是一种小憩,并不算正经的读书。 而今日,哥哥却破天荒地走至他那张等闲不让人近身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将萤儿姐姐的文章铺于其上,再由青石纸镇压住,似要品读状元文章一般,郑重其事。 这是两篇有着完全不同见解的文章。 左手的这一篇,秀气的簪花小楷,字迹清晰,挑不出一点错处,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写字之人的恬静婉约,让人心生向往。 杜衡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览,此文通篇充斥着写文之人对班昭推崇的女德的敬畏之心,就如同他见她的第一回,那个小心翼翼,妄自菲薄,柔弱可欺的她。 想到那日,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婉仪见哥哥神色有些凝重,以为哥哥对萤儿姐姐的文不满意。 不可能啊?上回萤儿姐姐教她的功课,连白先生都说好,这篇可是萤儿姐姐给她亲示之文,哪怕是看多了上佳之作的哥哥,都不该是这般犹如乌云密布般的压抑之态。 她只觉不对,便张口维护:“这是姐姐亲写的,写得好极了,哥哥不是女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读不懂女子的四书五经。” 杜衡并未回应胞妹,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文章,顿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杜衡见过苏萤那本借还录上用瘦金体写的书册名,他不会想到这左右两篇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见过苏萤用魏碑体写的经文,当时就已惊为天人。他以为,作为女子,苏萤不仅写得一手标准的闺阁体小楷,还甚是精通魏碑,便已够惊世骇俗。可没想到,令人惊喜的还在后头。原以为她用瘦金体的行楷题写借还录的书名只是凑趣,未曾想这才是她最为擅长的书法。 通篇文字,潇洒肆意,一点没有柔弱之气。字形俏丽,笔力清劲,让他想起在东院花厅之内,那个神情自若,从容解决笔墨陷阱的窈窕身影。 他不禁双手将文章捧起,仿佛这样便能离真实的那个她更近一些,一字一句他轻轻诵读,好似倾听她藏在内里的心声。 她同他一样,不喜男尊女卑,只愿举案齐眉。 她也同他想的一样,勤这一字,不分男女,人人适用。 她说孝顺公婆与孝顺父母不能顾此失彼,唯有不父不母者不得子女孝心。 他似乎看到那个被继母、亲父轻视冷落的她,虽然他对她在乐清之事知之甚少,仅从母亲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但他却从她的笔墨之间,清晰地感受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凭借一己之力抵抗来自周遭的恶意。回想起那日藏书阁内,被母亲言语相逼,却仍昂首、不卑不亢的她,他只觉得心口莫名的堵塞。 有他在,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婉仪见哥哥眉心紧蹙,面似寒冰,哪怕萤儿姐姐写得真的不如哥哥的意,哥哥也不必如此紧绷,犹如一张即将射出穿心之箭的弓一般,生人勿近。 哥哥身形修长,她只能踮起脚尖,伸着脖颈,才堪堪看到他手中那篇萤儿姐姐写的文章。 “哎呀,我拿错了!这不是萤儿姐姐的功课!” 婉仪心道,难怪哥哥表情不佳,原是她将萤儿姐姐写着玩的那张纸也一道拿来了。 她说着便要从哥哥手中取回那纸,她本就不算高,更何况哥哥还比她高了一头半,正准备奋力一跳,哥哥却反手将那纸轻轻收于袖中。 婉仪急了,哥哥这是打算找萤儿姐姐兴师问罪吗? “哥哥,这是萤儿姐姐做着玩的,不能作数的,你别去训她。” 杜衡一听,莫名道:“我几时说了要去训人?” 婉仪不自觉地嘟囔:“可惜书房没有铜镜,要不你去找春暖要面小镜子照照?” 她摇着哥哥的衣袖,问道:“那哥哥为何要收了萤儿姐姐作着玩的文,却不收她那份正经功课?显见是觉得她写得不好,要同她理论去的。” “哥哥,好哥哥,这确是我无意间拿错的,萤儿姐姐原本也没打算给人看。您把那纸还我!” 在胞妹的解释央求之下,杜衡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冒失,遂将那纸从袖中取出,可是他有些不舍,就这样交了出去。 一时念起,他故作严肃道:“还你可以,不过此文确实离经叛道,未免日后酿成大祸,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婉仪没想到萤儿姐姐的文如此严重,她自是相信哥哥的话,于是连连点头道:“妹妹都听哥哥的,只要别为难萤儿姐姐便好,她定是无心之失,哥哥莫要怪罪。” 杜衡见她慌张,神情依旧肃然,实则眼底笑意微露。他强自收敛神情,语气却已不再冷硬:“你既不愿我去训她,可该点明之处却不能就此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这样,品评功课一事,我来代你做。我会依你字迹,拟一段评语,由你交给她,既不伤她颜面,也不失规矩,可好?” 婉仪听得认真,立刻点头:“哥哥此法甚好!如此,萤儿姐姐便知道文章哪里不妥,又不会因知是你指出而羞惭,正是两全之法!” 杜衡见胞妹并无异议,便从书案的暗屉之中取出一本新册,翻至第一页后,他特地选了一只笔锋柔软的羊毫,模仿胞妹的字迹,书写道: “今日细读此文,通篇规矩,句句切题。可见行文之人,对《女诫》所述之义熟记于心。 全文引经据典,尤以齐女为例,‘夫死不再嫁,侍奉公婆,坚守妇道’,如此孝妇,与题中三德之孝顺公婆照应,有理有据,切中要意。 ” 苏萤是如何在文中胡诌,他便也在点评中依样胡诌,写着写着不禁嘴角一弯。 一页评语书毕,他才翻至第二页,敛了笑意,停笔微顿后,方缓缓书写心中真意:“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鹦鹉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第59章 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程氏兴冲冲地前往老夫人那儿,已是数日之前。 虽说老夫人不让朝霞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程氏前脚才说怕自己过了病气,后脚便精气神十足地拿着一封信求到她的面前,老夫人心中已明白几分。心中暗道,把松影拨去东院,实是明智之举。 程氏极尽所能将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母亲,您可曾记得?多年前我堂妹回京探亲,曾带着瑾娘上门。那个时候,瑾娘已是粉雕玉琢般精致,这么些年过去,定是越发出挑了。” 老夫人只瞧着程氏递来的信,对她的话充耳未闻。 直到程氏终于停下嘴,老夫人才将视线从信上挪开,只见她目光如炬,直问道:“你堂妹信中之意,昭然若揭,你真想好了?” 程氏没想到婆母竟一语道破,讪笑道:“信上说了,若是无意,她寄住一年便回。好歹也在京城教养过,总比一直留在闽西好。” “你不怕家里一下多了人,衡儿备考有碍?” 老夫人的声音微沉,双眼带着几分严厉,当初来了个萤儿,程氏便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埋怨。如今自己外甥女来了,且明摆着就是冲着衡哥儿来的,这回倒不怕衡哥儿受影响了? 一句话问到程氏痛处,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她语气怒中带怨,又含着几分嘲讽,回道:“衡哥儿一早便说了,府上多一名寄居的亲戚,不会让他分了心志,否则便是太过轻看他十余年的寒窗苦读。” 说着,程氏嘴里又嘟囔道:“府里已经有了一个,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只是她声音甚小,老夫人未曾听清罢了。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做母亲的都没有意见了,我这做祖母的更说不得什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若是日后你真的满意瑾娘,一切还是待衡哥儿春闱后再挑明。” 程氏见婆母松口,遂满嘴应承道:“这是自然,婆母放心。我是衡儿的母亲,怎会明知他用心备考,而去做那些分他心思之事。” “况且,瑾娘再好,也不是上佳人选。母亲可记得,那日菩提寺外见到的许夫人?” 程氏不愿婆母以为她只是护短地维护自家外甥女,遂将心中盘算告知:“衡哥儿日后可是要大展宏图的,有个能帮衬的岳家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瑾娘不瑾娘,只是她用来对付容氏那个外甥女的工具。衡哥儿是见得少了,等瑾娘来了,他便知道这世上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的,可不是只有她苏萤一个。衡哥儿聪明,只是这三年守孝将他的见识困住了,日后见的多了,便不会再像这般稀奇。 老夫人听后,才终于正视程氏,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你呀,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既然心中有数,你这外甥女的事便更要慎重。万一日后顾此失彼,怠慢了许家小姐,便更得不偿失。” 程氏听婆母赞同己见,心中不免得意几分,道:“媳妇省得,不瞒您说,人家也在挑咱们。总之,瑾娘是以照顾我身体为由,寄居一年。日后是留也好,去也罢,绝不会落人口实。” “好,就按你说的办,既然如此,这一年便让瑾娘好好陪陪你,府里琐事就放心交由若兰打理罢。” 老夫人这招等价交换,让程氏一句话堵在嗓子眼。 她所求之事,婆母已然应允。可她没想到,原本打算待雪鸢等人的官司一了,便能重掌中馈,如今却被婆母一句话驳了回去。 谁曾想,她是才得了芝麻又丢了西瓜。 不,瑾娘可不是芝麻,是她日后对付苏萤和容氏的利器。只要瑾娘将苏萤比下去,衡哥儿便会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他春闱高中,新媳妇儿一娶,容氏迟早要回她的偏院。到时候,哪怕有衡哥儿挡着,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婆母,有儿媳的枕边风吹着,日后还不是唯她一手遮天。 程氏看着眼前说一不二的婆母,似乎看到了一年后的自己,心中不再有怨,而是出乎老夫人意料的,恭敬行礼道:“是,一切皆听婆母的。” 待婉仪将杜衡写的评语递给苏萤,已是小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日子,苏萤想趁着没有功课,尽快核查完所有书目,年后能着手类目划分。于是她一直在藏书阁中。 婉仪见不着她,唯有将评语亲自送去藏书阁。可她又有些心虚,哪怕哥哥的字在她看来,已将她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她也得放些时日。否则,才几日工夫便做完点评,不知萤儿姐姐会否起疑,向来需要花时日在功课上的她,怎么这回如有神助? 最后,还是苏萤完成初期核对后,才想评一事,找了婉仪过来。因白先生未提篇幅,所以她不曾像之前那般长篇大论,而是点到即止地指出文中妙处,也适当提了些不同见解。总之,这些对她而言,只是流于俗套的应付罢了。 她本以为婉仪也只是将点评作为功课的一部分,可谁知,她竟如此用心,特地用了一本新册记下。 她直夸婉仪上心,婉仪倒是羞赧,摇头谦虚道:“没有,没有!是,哥,哦不,是刚好有一本新册子,便拿起来用了。” 平日,婉仪总是要同她谈天说地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可今日,她却放下册子与文章便要走,着急得连苏萤写的品评都忘了拿。 “萤儿姐姐,我还有母亲让我做的绣活没做,我先走了。那个,评语,的确是我自己写的,写得不好,你可以,可以改。” 原来是怕自己写得不好,才支支吾吾,害羞不已的? 苏萤笑道:“点评,点评,本就是各抒己见,没有对错,更无关好坏。” 她未强迫婉仪留下,若是真有女红绣活,还是放了婉仪去的好。不擅绣活的她,深知女红之苦。 目送婉仪离去,她坐于书案前,打开了那本册子。 第一页便是婉仪的评语,可见是仔细看了她那篇俗文的,点评得有板有眼,甚至有些过于夸赞,苏萤看得失笑。 她不知道婉仪羞怯什么,在她看来,这点评按白先生的要求而言,已是极好。 似乎评语就此一页,本欲合上书册的她,发现书页之后隐约还有墨迹,遂翻页查看,果然还有几句未尽之言。 “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鹦鹉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苏萤恍然失笑,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婉仪什么时候也这般调皮了? 所以,她才不好意思地着急要走? 苏萤并不觉得恼,也不觉得婉仪说的鹦鹉学舌,略显假意之话不中听,本来她写的那篇文章便是应付了事之用,通篇迂腐之气连她自己都有些不适。 只是没想到,婉仪竟然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只道是相处久了,姐妹之间心意相同,于是她心情甚佳地研墨执笔,不愿辜负婉仪与她相知之情。 第60章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妹妹所言极是,文中之言确实人云亦云,只是世道如此。若不顺应,反被指为异类,遂将真心敛藏。 世间所谓女德,多以卑微为颂,可笑之极! 《易经》曾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萤而言,日对月,天对地,白昼对黑夜,明明互为相补,为何男女却要分出上下尊卑? 难得妹妹看出文中并非我真意,知己难求,幸之,喜之!” 苏萤眼含笑意,写下回应,心想,这要是被先生看去,可不得了。遂模仿婉仪笔迹,将首页的评语誊抄下来。 功课为功课,这本册子权当姐妹俩交心笑谈之用。 临近年节,杜府也跟着热闹忙碌起来。这是孝期结束后的第一年,虽仍不宜大肆张灯结彩,却也比往年多了大红喜气。在容氏的打理下,连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除旧迎新,只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两姐妹因腊八献经,在京城之中有了名声,这一年又是她俩的及笄之年,容氏也趁此机会,将婉仪和苏萤带在身边,让她们学着如何打理中馈。 故而,苏萤虽早早将那本小册子交还到婉仪手上,可婉仪却不得空。待杜衡收到时,已是大年之夜。 杜衡独坐书房,耳边传来远远的炮竹之声,他翻开书页,看到苏萤的笔墨回应。 文字中的她,没有了束缚,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写给白先生的功课,只是为了顺应世道。她对男尊女卑,嗤之以鼻。对“婉仪”能看出她并非真意,而感到欣喜。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炮竹的轰隆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杜衡手捧书册,走向窗外。 此刻烟花绽放,暗沉的天空被五彩斑斓的烟火照亮,他的双眼也因绚烂的光彩而明亮非常。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烟花? 心灵所致,他快步走回书案,欣然写下对答之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他思索片刻,便喊了声清泉。 书房外的清泉听到,立时应声进屋。 只见公子已自行披上青灰大氅,他没有问公子欲往何处,而是机灵地提灯跟随。 杜衡一路走得稳健,未曾有半点犹豫,然而清泉跟着却有些赶不上了。 烟花一次又一次在夜空中绽放,仿佛照亮杜衡心中所想,直到下了长廊,踏上小径,杜衡才停下脚步,回头对清泉说道:“把灯灭了。” 清泉听命,遂默默由公子身旁落至公子身后。 只见公子步伐矫健,一路朝着偏院大步行去。 果真,那一朵朵烟花是从偏院点燃的。 还未走近,便听到悦耳的笑声,如此好听,听得他也跟着心情畅快。 “姨母,若是能把婉仪叫来,一起放烟花就好了!” 容氏看着外甥女被烟花照亮的明媚笑容,笑道:“婉仪小时,不小心点了一只受潮的烟花,火星点子蹦到面上,她便怕了。” 苏萤笑道:“婉仪平日嬉笑玩耍,倒也没见有什么怕的。那毕竟是小时之事,等会儿守岁时,我同她说说,看看上元节时能不能一烟花。年节还是热闹点好,就像在雁荡时那样。” 她小时候也被炮仗崩到过,听姨母这么一说,便更是想念同外祖父母在雁荡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虽然只有她与外祖父母三人一起守岁过年,可是外祖的门生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位叫袁颂的,长她一两岁。每逢大年初一,便随父母一道,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 他趁大人不注意,带着苏萤去燃炮仗。 “萤儿,我这炮仗可不一般,叫做状元红,声响震天,来,我点给你看!” 苏萤手上拿着一根香,那是从外祖供奉孔圣人的香龛上拔下来的。 她哼了一声:“袁颂,你惯会吹牛,小小一个炮仗,哪有那么大的声响?” 袁颂一听,还不高兴了,居然不信他? 于是抱着手,道:“不信?你点点就知道了。” 这个状元红,有一个类似状元帽形状的小机关,要点燃它,需得揭开状元帽,才会露出引线。可是袁颂因为苏萤不信,便使性子,硬是什么也不说,看着苏萤绕着状元红好几圈,找不到点炮仗的地方。 他原想着,待苏萤无法点燃炮仗而沮丧之时,他再如圣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香,点燃炮仗,扳回一城。可没曾想,苏萤竟然将香径直贴着炮仗点了起来。 只见火星子四冒,苏萤正低头观望,那状元帽中间的小簧片猛地飞了出来,打到她拿香的右手。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苏萤只觉手中一疼,低头一瞧,才发现那一手的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袁颂本还抱着手,等着苏萤知难而退。听到苏萤哭声,还纳闷,不就是没点燃炮仗嘛?平日没见她哭几回,怎么这回哭的那么凶? 他不耐地朝苏萤望去,才发现她满手是血,袁颂这才着急地跑了过去。 正当他跑至苏萤身旁时,那状元红内里的引线终于被火星子点燃,咚的一声,窜上了天。 袁颂一震,忙将苏萤护在身前,直到状元红升空后,又咚的一声,才没了声响。 袁颂缓缓松开苏萤,低头一看,苏萤满脸泪水,害怕道:“袁颂,我手疼,我日后写不了字,当不了状元了!” 袁颂看着她举着满是血的手,也慌了,忙拉着她去找大人。 袁颂一边牵着她未受伤的左手,一边安慰道:“萤儿莫哭,你若真因这手考不上状元,大不了我中了状元,再把状元给你,可好?” 苏萤一听,连忙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你可不能耍赖,若是你不把状元给我,我就,我就,” 袁颂看着她满手是血,还在那儿和他耍赖,便急急抢了她的话,发誓道:“你就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可好?” 小小的人儿,哪懂什么孤苦无子,不过是闲时听父母打趣时学来的夫妻间情话罢了。 至今想起,苏萤仍觉儿时懵懂可笑。这些年,袁颂随他父亲升迁去了杭州府。听闻他如今已是浙江省府的解元,不知来年春闱,她是否有机会再见到他? 第61章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 杜衡立于偏院之外,虽看不到院中之人,却听得到院内传出的阵阵笑声。 暗夜无光,可他的心却似那一朵朵升入空中而绽放的烟花般,绚烂而热烈。 萤儿来杜府这些时日,为外人所见的,全都是收敛锋芒的她。旁人都道她,安静婉约、端庄自持,甚至娇柔无争。 不可否认,那些皆是她,只不过,那只是她万千风采中的一隅。 她专心抄经时,安静婉约。 她面对刁难时,聪明伶俐。 她在佛门净地,端庄自持。 她被恶言相逼,不卑不亢。 她对迂腐教义,嗤之以鼻。 这些,都是她。 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她。 直到如今,他才醒悟,原来自己已陷得如此之深。 他终于明白,二婶为何要同他说那一番话。 二婶是在告诉他, 他可以为萤儿的姣好容貌而倾心, 亦可因她卓绝的才情而动心, 可他若下定决心要她,就必须付诸于行动。 她给不了他仕途上的助力,也给不了他丰厚的家底,可那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自己要走的路,她只需与他并肩而行,那便足矣! 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用自己的臂弯,为她撑起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就像此刻,为了绚烂的烟花,便能随心欢笑。 此刻,又一朵烟花升入空中,由一团耀眼的花苞向四面八方绽放出斑斓光彩,照亮了偏院内苏萤自在明媚的笑颜,也映亮了偏院外杜衡心有所属、神色坚定的容颜。 随着空中的光彩逐渐散去,院中忽然传来容氏的声音:“时候不早,咱们收拾收拾,便去正院罢。” 容氏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衡。临近子时,是时候去祖母那儿一同守岁、拜祭祖先了。 他缓缓抬手,抖了抖身上的大氅。情思已定,转身沿小径,踏上长廊前行。 夜风微拂衣袂,明媚的笑声、灿烂的烟花、旧年的残影,全都消散在这场除夕夜之中。 唯独他心头那一点火光,悄然燃起,愈烧愈盛,愈亮愈烈。 “哥哥,你去哪儿了?” 才行至正院,便听到婉仪娇嗔:“母亲让我去西院寻你一起,可是春暖却说你早就出了门,我怕母亲问起,便一直守在门口等你。” “方才见烟花美丽,便去了趟花园,赏了会儿夜景。” 杜衡见胞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便伸手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冻的。” 婉仪撇撇嘴,哼道:“谁叫哥哥贪恋美景,让妹妹我等了许久。” 杜衡只是浅浅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并未再言。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笑声:“是何美景,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同观赏?” 杜衡闻言转身,是二婶带着萤儿一同过来了,那淡淡笑意不由加深。 他与婉仪一同向容氏行礼,道了声“二婶。” “萤儿姐姐。” 婉仪行完礼后,便跑向了容氏身后,拉起了苏萤的手。 苏萤由着她牵着,只觉手中一凉,关心道:“婉仪,你的手怎的如此冰冷,可是在外站了许久?为何不带个手炉?” 杜衡也随着胞妹上前,颔首道:“我方才也这么说她了。” 婉仪撅嘴怪道:“还说呢,若不是哥哥迟迟未来,我也不必等得许久。” 容氏笑道:“同二婶说说是何美景,让我们向来稳重的衡哥儿也有流连忘返,忘了时辰的时候?” 杜衡既像解释,又似意有所指,道:“侄儿赏了一会儿烟花,又因夜景想通了一些心头事,一时轻松,便来晚了。” 说着,目光落在了与胞妹并肩而立的苏萤身上,那双眼眸在灯火的照映下犹如繁星闪烁。 容氏并未察觉杜衡话中深意,只颔首道:“那就快些进屋罢,莫让你母亲与祖母久等。若是怪罪下来,便说是等我等久了。” 三人应声道了“是”,便随同容氏一同进了屋。 “才说让朝霞出去看看,你们就到了。” 老夫人见人已到齐,眉眼间尽是笑意。到了她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聚一堂更叫人欢喜的事了。 程氏却心中微酸,不过短短一月光景,自己竟成了屋中那最早到且耐心等人的人,而容氏成了姗姗来迟之人。偏偏她的两个孩子此刻皆随在容氏身后,尤其婉仪,还与苏萤情同姐妹般手牵着手走进来。 程氏心头怨气暗暗翻涌,忍不住开口道:“寻常时候迟了便算了,怎的守岁这一紧要时刻,也偏偏来迟?” 谁知容氏尚未开口,杜衡便先一步答道:“母亲见谅,孩儿贪恋除夕夜景,竟令祖母与母亲等候许久。” 说罢,他抬手示意,丫鬟便上前奉茶,他自己则跪下身来,将茶依次敬给祖母、母亲,一副恭敬孝顺之姿。 程氏见儿子如此,心头那点怨气也顺了许多,暗暗想着:算了,总归是自己亲儿,他好,便一切都好。 因是守岁,老夫人笑着吩咐道:“把平日里的屏风撤了,让大家都坐近些,热热闹闹的才好。”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各种茶点,瓜果。 因地龙烧得过热,老夫人让朝霞不用将门窗紧闭,稍微透着点风,不至于太过气闷。 只是苏萤的座位离着门窗较近,反倒吹着些风,觉得冷意阵阵。 她不自觉地捧着热茶捂手,倒没怎么动小几上的吃食。 谁知这一小小举动,便被杜衡看在眼里。 婉仪吃得欢快,时不时地撒个娇,惹得祖母开怀。 程氏自失了打理中馈之权后,也卖力地讨婆母欢心。 容氏还如往常一般,偏安一隅,不争不抢,恬淡处之。 苏萤则随着姨母,同样的安静浅笑,不因坐于下首,吹着冷风,便开口要求些什么,以免惹人注目,为姨母平添非议。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进屋,分别在各位主子的案几上摆放一只小小手炉。老夫人见状,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杜衡道:“方才婉仪等我许久,手有些凉,孙儿便让人备了手炉。” 老夫人笑道:“衡哥儿是位好兄长,不过,婉仪手凉,给婉仪备下便可,怎的给我们一人备了一只?” 杜衡却道:“孙儿不想顾此失彼。” 第62章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方才小丫头将手炉呈上时,苏萤只觉雪中送炭,放下茶盏,双手接过,顿觉暖意流入掌心。 可杜衡那一答,令她一怔。 不由抬头望去,恰恰对上杜衡投来的目光,只见他看着她捧着手炉,两颊微粉,唇色红润,比起方才略显苍白的面色,已是好了不少。 他便安心地朝她点了点头。 苏萤赶忙收回视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手炉竟有些烫手。 她忙将手炉放下,却因双手空空反觉心慌,便又抬手捧起茶盏并送至嘴边,仿佛这样能遮去大半面容,隔去那道关心的视线。 片刻后,她才又偷偷往杜衡所坐之处瞧去,此时杜衡已不再看她,苏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几上有一盘三色茶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来爱吃软糯的小点,这茶果用糯米捶打至细腻无粒,内里包着甜甜的红豆馅,吃起来香软可口。 苏萤觉得好,又吃了一个。 喝了些茶,听婉仪讲了好些个笑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新岁。 众人齐齐朝着老夫人跪拜,说着吉祥祝语,老夫人乐享天伦,依礼给了小辈们一人一只红包。 因苏萤是客,她未随众人前往拜祭杜氏先祖,而是留在堂屋等候。 婉仪搀着老夫人先行,程氏、容氏依序随在其后。杜衡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堂屋,像是特意落在后面一般。 他经过苏萤身旁时,脚步微顿,低声道:“萤儿,祭祀颇费些工夫,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让丫头留句话给二婶便是。” 今年是守孝结束后的第一场祭祀,他自是知晓,时辰必会比往年更长一些。 苏萤自觉是客,守岁时拘谨无语,哪还有之前在偏院看烟花时那般轻松惬意?明明觉得冷,却始终没有张口要求半句。 杜衡不愿她因久候而着了凉,特意落在最后,轻声叮嘱。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对她的称呼,竟已不知不觉间随心而发。 正欲拿起茶盏的苏萤,手指一颤,差点失了手。 杜衡方才唤她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可他却已出了堂屋,只余月华之下,一道修长背影,映入眼帘。 最终,还是容氏遣了丫鬟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可以先回偏院,她这才缓步离去。 不知不觉已是年后,藏书阁的整理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打理完的,容氏便劝她好好歇息,来日方长。 待苏萤再次回到藏书阁时,已是大年初三。推开院门,院中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藏书阁里也井然有序,苏萤心中不免夸赞,桃溪确实十分得力用心。 见苏萤来了,桃溪笑着唤了声表小姐,便给她斟茶。 藏书阁经过桃溪的细心打理,已不仅仅是个书阁,倒越发像一间舒适雅致的书房。书阁一侧的耳房被改作存物、煮茶之用,若是苏萤长时间留在书阁,也不必折返偏院取水添食,甚是便利。 苏萤坐于书案前,才端起茶盏,就发现书案正中摆着一本眼熟的册子,仿佛候她多时。 她疑惑地伸手翻开一看,竟是先前与婉仪“对话”的那书册。 苏萤心中暗道:婉仪也是的,这几日明明日日相见,将这册子直接交于她便是,怎的如此神秘地放于藏书阁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桃溪递来的茶,茶香馥郁,鲜润甘甜,似是与守岁时饮的是同一款? 她觉得不错,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慢翻看婉仪的新回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她有些愣怔,从未有人如此明白她内心所困。 “婉仪”安抚她,让她莫要因己见与世道相左而沮丧,只鼓励她守住本心。 她先是一阵暖意涌上,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可笑意未完全展开,心头又忽地一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随手拿起婉仪近日留在她书案上的文章,又捧起这本册子比照。目光一触,心中猛然一震,两边的字迹,虽大致相同,可一遇上复杂之字,收笔间的劲道便有了分明异样。 想起她自己也曾模仿婉仪的字迹将点评之语誊抄。难道,此字并非出自婉仪之手? 正在猜测之际,桃溪又送了一盘三色糕点,苏萤才恍然。 桃溪是从他书房出来的小丫鬟。 三色糕点是他见她在守岁时唯一多吃了一块的。 整个藏书阁,明面上是由她苏萤打理,可实则,早已落入他的安排之中。 那本册子,安安静静置于书案之上,等着她来翻看,除了他的授意,还有谁能如此? 若是婉仪,只怕早已笑嘻嘻地跑来追问,看到她放的书册没有?怎地还不回她话? 回想那日,她夸婉仪心细,还特地用了本崭新的册子来写评语,婉仪却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原来从头至尾,与她以笔交谈的,一直都不是婉仪,而是他杜衡! 苏萤猛地合上书册,将它推到书案最偏远的一角,面容看似平静,实则掌心微微发汗。心头杂乱无章,连呼吸都乱了。 杜衡这是作甚? 从前,她可说,一切皆是他无心之举。 可这一回,明明,他是有了心! 杜衡遣清泉将书册送到桃溪手上,已有多日。可迟迟未见那册子回还。 他向来做事颇有章法,极少有反复斟酌之时。而这回,却隐隐觉得,他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也许,他应将书册交给婉仪,再由婉仪之手转交给她,才更妥帖。 可是,为时已晚。 诗词歌赋对他而言,但凡他看过,便能熟记于心。 书册上,不仅是他写的,就连苏萤写下的字字句句,他也早已一一刻进心底,闭眼便能默诵出来。 这几日,他在心中反复诵读那些字,并不觉得有何错漏之处,想来,不该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故意不回。 可若不是,又为何至今未有回音? 难道是她不愿再答复了吗?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一颗心,仿佛被人轻轻挑起一线,连着几日,心神不宁。 第63章 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等了几日,杜衡终究是没忍住,把桃溪叫到了书房。 “表小姐看了那书册了吗?” 桃溪点头:“看了。” ”她,没写什么吗?” 桃溪不敢看杜衡的眼睛,她心中暗道,要是表小姐写了,她不就将册子交给春暖姐姐了吗?也不至于在这时候被公子唤了来。 公子明明说,若是表小姐提起,只说自己是从前院拨来的,不要提及自己原就在公子的书房伺候。可这会儿正是午膳时分,人来人往,若是被表小姐瞧见她跑到西院,岂不是要露馅? 她想不通为何,可又不敢问,只好低着头,公子问一句,她答一句。 杜衡觉得这比思考如何破题还难数倍,他眉头紧蹙,反复推敲,却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到表小姐翻了书册?” 桃溪点头:“奴婢按您吩咐,给表小姐沏的是清泉送来的茶,那时表小姐正拿起书册。之后,奴婢又端了清泉给的三色糕点过去,那册子便又在书案一角放着了。奴婢想来,表小姐确是看了的。” “那时她的神色如何?是喜是忧?还是神色自如?” 这可难住了桃溪,从小到大,可没人教她,给主子斟茶递水时,得盯着主子的脸瞧。 可毕竟桃溪当初是留在杜衡书房的小丫鬟,她虽没有春暖熟知公子脾性,可好在机敏。她想了想,认真回道:“奴婢虽然不知表小姐神情,可表小姐却没有碰奴婢送去的糕点。” 明明守岁时,她只对那糕点有兴致,看来莫不是他话写得太重,让她不悦? 杜衡暗自思量,没有再问,桃溪也不敢再出声,只静静候着。 书房内寂静无声,直至守在外头的清泉,入内轻声提醒:“公子,该让桃溪回去了,表小姐差不多此时要去藏书阁了。” 一句话提醒了杜衡,他朝桃溪摆手,让她回去。 可桃溪刚要离开,却又被杜衡叫住:“藏书阁打理得如何了?” 桃溪才想起,忘了告诉公子:“表小姐的脚崴了。” 杜衡忙问:“何时的事?怎么就把脚崴了?” “表小姐说,书目已经初步核查,她需要将每本书按分类重新摆放。昨日有些书在高处,奴婢要帮忙,表小姐没让,她说要亲力亲为。谁知那固定在书架一侧的小梯,年头久了,小姐才踩上便断了。不过,表小姐没什么大事,她、她也不许我往外说……” 桃溪自觉这事自己没做好,话音越说越小。 清泉见公子听后沉默不语,便朝桃溪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回去,别露了马脚。 苏萤昨日因不慎将脚踝扭伤,便回了偏院休息。离去前,她特意叮嘱桃溪莫要声张,并约好今日晌午会回来。 虽然姨母同她说了好些回,趁着年节多歇息,书阁之事,来日方长。可她却不愿无所事事,尤其这些时日,她发现,若守在偏院,有些念头便会不受控地冒出来。 再者,她若不在藏书阁忙碌,婉仪便会来找她。她不晓得婉仪是无意中充当了她胞兄的信使,还是心甘情愿?她只觉,藏书阁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避风港。 只是,桃溪却是他的人,似乎“避风港”也不太确切。 总而言之,她只能借着忙碌,让自己看似无暇旁顾,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或是他人不推着她往那个方向去。 可她,终究是想错了。 尽管她不让自己往那方向去,却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因脚踝还有些疼,她便没再去整理高处的书,而是让桃溪搬了张小杌凳,从低处开始理起。 只是整理低处也有低处的不便,她若再逞强说要亲力亲为,未免显得做作,索性便让桃溪在一旁搭把手。 “桃溪,你也搬张杌凳坐着罢。” 桃溪却摇头,笑嘻嘻道:“表小姐,您别顾着我,您就当我是您的两条腿,您告诉我这书放哪儿,我便放哪儿。” 苏萤想想,觉得也对,她总不能摆好一处,又把杌凳挪去另一处再摆,于是柔声道:“那多谢你了。今日就把最下一层摆好便是,不急于求成,也别把你累着。” 苏萤拿着之前划分好的单子,一边念着书名,一边让桃溪在书架上找。桃溪认的字还算全,只是未曾念过什么书,即便苏萤指明了在哪层,她找的还是有些慢。 “莫急,这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儿,慢慢找便是。” 苏萤察觉桃溪有些自责,便柔声安慰。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要找什么?” 她面对书架坐着,看不见来人,可她却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随着脚步声愈渐趋近,她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可闻,似要跳出胸腔。 出于礼数,苏萤欲先起身,可脚踝一时发不上力,想站却站不起来。 那素净纤细的背影,那双撑着杌凳的手,还有那因借力而泛白的指尖。 全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明脚踝崴伤,为何不多歇息几日? 他心中轻叹,却佯装不知,只走到她面前,问道:“是在整理书籍吗?” “此间的书目我还算熟知,不若我给你打个下手?你就坐在这儿照着书单念,不用起身,告诉我要找什么书,我便找什么书。” 他并不待她答应,便径直走向桃溪,问:“哪本寻不到?” 桃溪连忙道:“《伤寒论》,表小姐说在东侧三层,可是奴婢未曾寻见。” 杜衡点头,抬手沿着三层书架,修长的手指在一本本书册旁轻轻略过,好似娴熟的琴师,拨弄琴弦,不一会儿,他便寻出了那本封页微瑕的《伤寒论》。 只见他笑着取过那书,走到苏萤面前,眉眼间温柔尽显,似乎此刻除了她,再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屈膝,主动放低身形,不愿自己站在高处,给她带来半点压力。那双深沉的眼眸看着她,语声低缓而温和:“这本医书,是这三年来,我闲暇时翻得最多的一本。” 他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若不是答应了父亲继续走科举之路,我想,我可能会弃文从医。” 第64章 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 苏萤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哪一个读书人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而寒窗苦读的? 哪怕是她的外祖,即便在朝廷因得罪权臣而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后,也仍开设书院,为朝廷培养可造之才。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仕途上的遗憾。 同样的,她那个所谓的父亲,苏建荣,也是因止步于秀才,才不得不弃文从商。但凡有一点才情在身,外祖都必定倾尽所能助他考学。 她不敢相信,这位被杜府上下寄予厚望的解元郎,他的志向竟然是悬壶济世,而非金榜题名。 她抬首看向此时正屈身与她平视的杜衡,双眼满是惊讶与疑惑。 而他的双眼里,却盛着一片诚挚,带着几分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拉近距离。 其实程氏说得没错,杜衡确实没见过多少女子,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心意。 他唯一能拿出的,就是一颗真心。 许是因为苏萤脚崴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她太过惊讶于他并无意于科举的坦诚。总之,这一回,苏萤并未像往常那样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并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内敛稳重。 至于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随意插科打诨。 他没有将《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着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并未一味将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赞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着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着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着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喂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喂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拉着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着,一步三回头,看着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别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回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舍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并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将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衣、背着竹篓的男子摇着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着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随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喂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叹似仍在耳畔,杜衡看着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内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匮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内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恸,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谧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着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迭地想将书取走,可杜衡却握着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着书的一端,苏萤则执着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着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松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禀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第65章 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晌午之后,程氏无所事事。 从前,雪鸢、杜顺家的还在时,她总能与她们说些闲话打发光阴。可如今,伺候在身边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松影,她便没有了动嘴的欲望。 用了午膳后,她在榻上闭目养神,躺着躺着,竟打起了盹儿来。 不用打理中馈后,她操心的事儿少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的衡哥儿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巡街。全京城的贵夫人们携着适龄女儿齐齐上门,她则高坐在婆母的堂屋首位,笑得眉眼弯弯,逐一接受贵女们行礼。 其中不仅有菩提寺中见过的礼部尚书之女许文清,还有户部尚书千金、镇国大将军府小姐,甚至还有一位郡主。 人来得真多啊! 她好得意、好开怀,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刚“哈”了一声,便被自己吵醒了。 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嘴,唤道:“松影,倒杯茶来。” 日子久了,白菊茶也喝出了些滋味来。可松影刚捧着茶盘进屋,便听到有人快步来禀:“闽西的表小姐到了!现正在老太太偏厅里,与二太太一起,二太太请太太去呢!” 程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了好几遍“闽西来的表小姐”,才猛地一拍大腿道:“是瑾娘来了!” 寄出加急回信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日。若不是快马加鞭、轻装前行,怎的也得上元节之后才到。 顾不得细思,程氏忙让松影给她整了整因午睡而稍显凌乱的发髻,便急匆匆往正院去。 邓瑾娘此番上京,确实如程氏猜的那样,来得匆匆忙忙。 她的母亲花了大钱,央了商队,将她塞进马车,急赶而来。 母亲临行前叮嘱她:“你姨母什么时候加急给我回过信?能不放着个把月再给我回信已是不易。” “可见,她是有意让你与衡哥儿一处的!我的好闺女,赶紧上京。你姨母耳根子软,主见又少,千万别去得晚了,让她改了主意。” 母亲急急躁躁得连个箱笼都没给她准备,待抵达杜府门前时,挽着包袱的邓瑾娘简直像个逃荒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碎发,尽力将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后,才昂起头,抬起手,一下一下扣响杜府正门的门环。 母亲从小教导她:“你是老国公府家的外孙女,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 父亲太过窝囊,不思进取,只做了个府学训导,便安于现状,她可不能像他。 她的前程,在京城,在杜府。 哪怕此刻落魄,她的身姿依旧高贵不凡,眼神坚定,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大门刚开了一条缝,门房还未开口,她已一脚跨过杜府门槛。 好在,门房见了信后并未阻拦,立即就朝内通禀。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一名自称清云的机灵小厮前来,恭敬地唤了声“表小姐”,便领着她往正院去。 她小时曾来过一回杜府,这些年在梦里也梦了好些回。 母亲常对她说,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她可千万莫被闽西的青山绿水磨没了心志。 邓瑾娘一边走,一边望着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廊道、院落,心中腾起那缠绕多年的念头。 谁知刚至正院,却被引去了偏厅。清云说,那是打理中馈之地。 瑾娘心中微微讶异:“记得正院是老夫人所住,姨母应在东院,怎的会在正院偏厅打理一宅事务?” 她面上却不显半分犹疑,一举一动尽显千金小姐之姿,让人一时忘了她身上那件泛旧的斗篷。 容氏见到瑾娘踏入偏厅的第一眼,竟生出一丝错觉,让她忆起苏萤进府的第一日。 那时的她,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披着不合身量的旧斗篷。 只是那错觉转瞬即逝。 待瑾娘昂首挺胸走进偏厅后,容氏便觉自己看走了眼。 明明这位瑾娘,有一双比苏萤更厉害的眼睛。 见容氏看向自己,瑾娘才收回打量的视线,福身行礼。 容氏只道是她疑惑,亲自上前拉她起身,道:“我已让人通传,你姨母待会儿就到。你跟着衡哥儿、婉仪叫我一声二婶就好。” 瑾娘未答,只在心中轻声念了句:二婶? 杜府人丁不旺,能被称作二婶的,想来就是那位府中寡居的二夫人。 真没想到,姨母竟未执掌中馈? 原来眼前之人才是杜府主母,瑾娘这才柔柔弱弱开口道:“给二婶添麻烦了。” 说着又福了一福身,娇柔羸弱之姿,与之前在杜府门前昂首拍门之态大相径庭。 容氏以己及人,只当瑾娘和她的萤儿一般,心生怜惜。正等候程氏前来之际,已着人备下一应衣物用品,只待程氏指明瑾娘住处。 程氏踏入偏厅,一眼便瞧见外甥女,不出所料,瑾娘简直与堂妹年轻时一模一样,甚至容貌更是美上几分。 她瞧都没瞧容氏,便着急领着瑾娘去见婆母,她要让婆母先瞧瞧,再把衡哥儿也叫来。 好让众人知晓,谁才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容氏看着程氏急急离去的背影,也只是淡淡收回目光。她早习惯了程氏这目中无人的性子。 只唤住松影,吩咐:“等确定了表小姐住处,来回个话,好叫人送衣物用品过去。” 好在老夫人早已得到通禀,心中已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程氏竟然没有让外甥女歇个脚,便急于前来问安。 只见她红光满面,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将外甥女推到婆母面前行礼,道:“母亲,这就是瑾娘,瞧瞧这美人坯子,多年未见,越发动人了!” 老夫人一听,眉间微微一蹙:这叫什么话? 诗书人家,见人便只谈容貌? 她并不理会程氏,只温和地让瑾娘起身,问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跟着你姨母好好歇歇,明日歇好了,再来同祖母说话,可好?” 谁知瑾娘还未应答,程氏便忙不迭插嘴:“不急不急,总要让衡哥儿见见他的正经表妹,再回去歇息也不迟。” 老夫人不愿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下程氏的面子,只是略敛了笑意,吩咐朝霞:“去叫少爷、小姐们,让他们全都来,大家见个礼。” 第66章 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听到清泉通禀老夫人有请,两人拿着书的手俱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萤先轻轻移开了视线,收回了执着《伤寒论》的手。 虽然杜衡未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可此时那个坐在杌凳上、面若桃腮的苏萤,却未再如从前那般慌忙躲闪,这已足以让杜衡心头微安,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一丝笑意忍不住地自唇角绽开,他依旧看着她,目不转睛,低声问:“萤儿,你想把书放哪儿?” 苏萤没抬头,只看着眼前最下一层的书架,轻轻答道:“这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世间最柔软、最甜的回应,让他心中一阵欢喜,低声应了句:“好。” 便依她所说,将书排好。 他原想着要扶她起身,尚未开口,就听她先唤了声:“桃溪。” 桃溪应声而来,喊了声“表小姐”。 此刻,苏萤已收拾好情绪,若不是双颊仍带着微微红晕,杜衡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心中一场遐想。 “我走得慢,请表兄先行,莫要让祖母久等。” 说完,她才让桃溪扶她起身,只待杜衡走了,她才慢慢跟上。 杜衡见她分明要同自己分开而行,心知她仍有避忌,他遂不勉强,也不再避讳桃溪的来处,只道:“让桃溪扶着你走,她本就是派来伺候你的。” 说罢,他便先行出了藏书阁。 有桃溪在,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萤儿提醒得没错,莫要让祖母久等,也莫要让客人久等。 邓瑾娘强压着好奇与忐忑,恁是克制自己不往门外瞧。 这么多年,她早已对儿时的杜衡模糊了印象。 只记得他比她略高,她进来给姨母请安时,母亲特地让她走到杜衡面前,两人见了面,行了礼。 母亲当时笑说:“去,表兄妹去一处玩一会儿。”可杜衡却恭恭敬敬地说:“请姨母见谅,衡儿还需回书房念书。” 这是邓瑾娘唯一对杜衡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位衡表兄与众不同。现在回想,小小年纪便能冷静克制,实在难得。 后来,她便从母亲口中听说,衡表兄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她心中对他的向往便越积越浓。 也不知是第几回端起茶盏低首啜饮,当她再次放下茶盏之际,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公子来了。” 听到丫鬟通传,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偏头往门处瞧去。 此时,杜衡因丫鬟撩帘而微微低首,当他抬首时,目光恰好与她撞个正着。 邓瑾娘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耳中竟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 她赶忙挪开视线,怕旁人看到,觉得她不够端庄。 用余光瞧见杜衡已行至老夫人跟前时,她才又抬眼去看。 只见杜衡撩起衣摆,依次朝着老夫人、程氏躬身行礼。 邓瑾娘发觉,杜衡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之气。可若细看他的眼,便能察觉到一种寻常书生不曾有过的坚毅,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打磨之人,才会生出的气质。 与闽地男子惯常的瘦削相比,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强健,衣袍下透出挺拔线条,让女子一见便心生羞怯。 “衡儿,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程氏见瑾娘自衡哥儿进屋后,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心中极为满意。她当然知晓自己的衡儿有多好,只是衡儿是个呆的,从进屋之后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瑾娘一眼。 于是,她起身,把瑾娘也带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刚刚行完礼的儿子面前。 杜衡却未因有女子走近身前而失了礼数,只见他低垂着眼,朝瑾娘拱手作揖,之后才转向母亲,问道:“这位是?” 程氏笑怪道:“我的傻孩子,怎么连自己正经表妹都忘了。她是瑾娘,你那远居福建的姨母家的表妹,你们小时见过的。” 杜衡微微蹙眉,只觉母亲在说“正经表妹”四字时,特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怕他听不出其中意味。 杜衡心中顿生不悦。 这时,瑾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邓瑾娘抬头看向杜衡,与儿时的记忆不同,她的身量才堪堪过了他的肩头。望着如此高大挺拔的杜衡,邓瑾娘羞红了脸。 只见她咬着唇,极力让自己端庄持重,她不想让杜衡觉得自己因从闽地此等偏远之地而来,而不晓得京城女子该有的礼数。 她遂将视线低垂,朝着杜衡福身,再慢慢抬起头,将自己姣好的面容呈现。 这一套行礼顺序,是她随父亲在福州府学任职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因父亲职责的关系,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莘莘学子。每每这般行礼之后,她总能从那些年轻学子的眼中瞧见惊艳之色,屡试不爽。 可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的杜衡之时,他眼中却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只见他道:“之前听闻表妹将来家中陪伴母亲,未曾想,才不过数日表妹便已抵达。不知是何缘故,府中未得回信。想来表妹一路辛苦,母亲何不让表妹好好歇息几日?” 邓瑾娘设想过她与杜衡见面的各种情景,可唯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疏离。他虽句句陈述事实,可听在她耳里,却让她羞臊不已。 福建至京城,路途甚远,那么快便到了,明摆着在告诉旁人,母亲与她的迫不及待。 杜府连回信都未曾收到,她便已至府上独自拍门,连个接应的仆人都无,无异于自降身份。 风尘仆仆一路,如此狼狈之相便呈在与杜衡首见之时,即便她举止不输京城的官家小姐,也只会被人当作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那些她一向得心应手的举止与心机,在京城,在杜衡面前,却完全水土不服。 邓瑾娘顿觉羞愧难当,立于杜衡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在丫鬟又一次撩帘,进来了两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姑娘,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再聚于她身。 她心头微乱,面上却稳稳带着笑,静候两人前来。 第67章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邓瑾娘细细打量着那两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姑娘,一位与杜衡有着七八分相似,不用问,那肯定是婉仪表妹。 母亲虽然常常念叨杜衡,告诉她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可却甚少提及这位婉仪表妹。瑾娘心里明白,母亲从来都不将姨母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姨母不过是那个受她家余荫的堂姐,只是命好,嫁得早,又因是旁支未曾受到牵连罢了。 受母亲的影响,她对婉仪也无甚印象。隐约记得,这位表妹,诗文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不足为道。此刻看婉仪进屋后,毫不掩饰地带着天真笑意朝自己望来,瑾娘只觉婉仪心思单纯,心中已然想好了该如何与她相处。 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婉仪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标致,让人不自觉地便将视线从婉仪身上移到她的身上。 瑾娘很想知道她是谁?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俗,无论是从前的闽西,还是后来随父亲迁至福州,她在当地均小有名气。不仅因才情出众,更因容貌出挑。其实,早有当地世家上门提亲,只是母亲不屑一顾。在母亲眼里,哪怕是百年世家,也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人家,怎能与京城相比? 因此,看到苏萤后,瑾娘难免在心中暗暗计较。将自己与这位尚不知身份的标致女子,从发丝到眉眼,从眉眼到唇鼻,再到脸庞、身段,细细做了一番比较。 最后,她悄悄松了口气。 婉仪身旁的这位女子,眼中少了一分贵女的神采,不是她的对手。 心中一松,她的笑容也随之展现。 未等程氏介绍,她便主动上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位是婉仪妹妹?多年未见,还是这般娇俏可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瑾娘,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手绢。”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手绢,三下五除二结出一只手绢老鼠,逗婉仪道:“那年,我俩一起玩这绢帕老鼠,玩了好久呢!” 瑾娘被母亲教导得很好,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果然,婉仪立刻被她的手绢吸引,虽说她模糊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表亲,却对两人曾一起玩耍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心灵手巧的瑾娘如此大方上前与她主动搭话,不免让婉仪心生许多好感。 只见婉仪眉眼带着好奇,望着瑾娘手中那青色帕子做的小老鼠,拍手称赞:“瑾娘姐姐,你好厉害!” 瑾娘这一番行止,让程氏满意得不得了,她忍不住看向苏萤,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与不屑。嘴上仍笑着对女儿说道:“婉仪,怎生如此没规矩?这是你正正经经的表姐,快来同你表姐见礼。” 婉仪被母亲点了,嘴巴嘟囔,却还是欢快地朝着瑾娘福身:“表姐。” “婉仪妹妹,快快请起。” 瑾娘双手拉起婉仪,笑着同程氏道:“姨母,我与婉仪妹妹许久未见,是我一时欢喜,把小时玩意儿捣鼓出来,要说没规矩,也是我起的头。” 程氏高兴,答道:“还是你乖巧懂事,婉仪在东院西厢住着,这几日你先同婉仪一处。待东厢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 瑾娘自然愿意,于是朝着程氏福身,道了声:“姨母辛苦。” 似是不经意间,才看见一旁的苏萤,只见她带着一脸善意,朝着苏萤见礼。 苏萤静静立于一旁,听了些许对话,已然明了眼前这位略带疲意的女子是程氏的外甥女。再难听的话,她也从程氏嘴里听过,至于那句“正经表姐”,在她心里早已起不了什么波澜。 她本想着,既然老夫人让她前来,她静静候着便是,谁知瑾娘却主动与她相识。 苏萤忙福身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 婉仪欣喜,原觉得孤单单的她,竟然一下多了两位姐妹,于是唧唧呱呱地问了瑾娘的出生年月,三人顺了齿序。瑾娘稍大几个月,苏萤第二,婉仪因年尾出生则为最小。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说着,她拿眼偷偷瞧了瞧杜衡,惊喜地发现,杜衡看向她们三人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她心中暗暗满意,看来她对婉仪示好是对的,杜衡是位宠爱胞妹的兄长。于是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这几日在西厢与婉仪同住,要与她处好关系,顺带打听出杜衡的喜好,以便日后有机会让杜衡对她心生好感。 然而,程氏并不愿意见三人如此和睦之景,遂出声打断,只道:“好了好了,你表姐刚到,一口水还没喝呢。” 之后朝着婆母行礼道:“母亲,我这就带瑾娘她们回去,待歇息几日后,再向您请安。” 老夫人点头,早该如此了,于是又朝瑾娘吩咐了几句,才让朝霞扶她回房歇息。 众人恭送老夫人离去之后,程氏便收起了方才对婆母的恭敬之色,她瞥了眼苏萤,然后对婉仪说道:“带你表姐回东院去。” 说着便让松影扶着她,往门前走去。 可刚行至门前,她才想起,只让婉仪带着瑾娘,不就是把衡哥儿与苏萤单独留在后头了吗? 于是她忙回头,朝杜衡招手:“衡哥儿,若是无事,你也一道来。我让人熬了红枣银耳莲子羹,估摸着也快好了,你过去一道吃了,也省得让松影送去书房凉了。” 杜衡点头,道了声:“母亲先行,我随后便到。” 程氏一听,挑眉看了看杜衡身后。 此刻,婉仪同瑾娘热络地手挽着手,苏萤则在她们一旁浅笑。 尤其是瑾娘的一言一行都完美诠释了何为大家闺秀,而那个带着小家子气的商贾之女,便实在有些不够瞧了。 心中得意,她遂不勉强儿子与她同行,让儿子同她们一道也好,凡事只要一比,香的臭的就比出来了。 她颔首道:“那你就同婉仪和瑾娘一道来。你们三人莫要一时只顾聊儿时之事,忘了时辰。我在东院等着你们。” 邓瑾娘何等聪明,程氏这才短短几句话、几个眼神,便已让她明白,苏萤在程氏心中的地位。 她看向苏萤,只见她面色依旧安静婉约,似乎并未听出程氏未让她一同前往。 瑾娘本打算装作不知,只拉着婉仪随程氏出屋,没曾想,杜衡却朝着苏萤走去。 她心头不免猛地一跳,目光直直望向他们二人。 第68章 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杜衡朝苏萤走来,眉间紧蹙。 为何她是同婉仪一齐进的屋,身后却没有桃溪的影子?方才祖母和母亲都在,他不好过问,一直忍到此刻。 “不是让桃溪扶你吗?她人呢?可是在屋外候着?” 苏萤只觉一丝窘迫,毕竟邓瑾娘和婉仪都在,她的眼睛看向杜衡,微微摇头,似乎在告诉他莫要声张。 杜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忧虑脱口而出,忘却了身后还有婉仪同邓瑾娘二人。到此刻,他才发觉关心则乱这四字有多误人。 他朝后退了一步,可若就这样走出堂屋,未免有些突兀。 好在苏萤开口道:“瑾娘表姐,婉仪妹妹,藏书阁还有些事,请恕我失陪,先行一步。” 婉仪点头道:“姐姐好走,明日我去寻你。” 瑾娘也道:“妹妹走好,明日再见。” 看着苏萤离去,杜衡才大步走出堂屋,婉仪同瑾娘则落后几步,一道往东院行去。 正院与东院相隔不远,方才那情形,让瑾娘存了一肚子的疑问,似乎想印证什么,又像是不愿三人一路行去,如此静默无声。于是,她假意同婉仪闲聊,佯装无意之间提及苏萤。 “苏萤妹妹好似同我一样是南边来的?” 她怕自己如此询问,显得太过急切。瞧了瞧杜衡高大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我一看苏萤妹妹,就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甚为亲近。” 婉仪笑道:“姐姐先见的二婶?也不怪姐姐觉得萤儿姐姐面熟,二婶正是萤儿姐姐的姨母,连祖母初见萤儿姐姐都说她与二婶长得像呢!” 瑾娘恍然,道了声:“怪不得。” 可是她的眼却一直望着杜衡的背影,只见他行走颇为稳健,似乎对身后,她与婉仪的谈话,无甚在意。 打听的话,不宜多说,尤其杜衡也在,适时地表达一些对苏萤的善意便好。瑾娘心想,其他未明之事,待无人之时,再慢慢从婉仪口中探寻。 暗自做了打算后,她便未再询问任何关于苏萤的事,反而变得安静许多。除了婉仪同她搭话,她偶尔作答几句,其余时刻反而如苏萤一般,安静少言。 哪怕瑾娘再聪慧,也挡不住连日车马劳顿的疲累。 程氏看到孩子们进屋后,便让儿子入座,婉仪同瑾娘则立于一旁,本想着大致说会儿话便可。没想到松影去了小厨房后回禀,那莲子羹还需熬久一些。程氏便让她们再等一会儿。若换作平时,等等也没什么紧要,可是瑾娘却是一抵达京城,便进了杜府,除了在容氏那儿喝了点茶水,肚里却是空空如也。 她再怎么坚持,也抵挡不过发虚的身子,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不清,忽然,眼前一黑,人栽倒了下去。 隐隐约约听到婉仪的惊呼,程氏的慌乱,似乎有丫鬟尝试扶她起身,可她却一直睁不开眼睛,连说话的气力都无。 只听得程氏一时着急,没了主意,只一遍遍地唤着杜衡:“衡儿,这该如何是好?” 瑾娘只觉得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至颈后,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力道将自己一推,再一拉,她便直起了身子。 随后,那力道便立刻消失,仿佛再多做停留便是不合礼数。紧接着,她左右两臂分别被纤细的手搀扶着,耳边传来杜衡临危不乱的声音:“扶着表小姐坐下。” 当她被人扶着坐下时,那沉着稳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化些糖水过来,越快越好,喂表小姐喝下。” 果然,在松影喂了瑾娘几口糖水之后,她终于有了些许气力。 睁开双眼,除了在旁伺候的丫鬟,便是姨母与婉仪,她在找寻衡表兄的身影。 若说从前,只是受母亲影响,一心只当杜衡是能让她离开闽地,返回京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京师解元郎,才学自是不必多说,难得的是,还生得一表人才,身形稳健,尤其是那一双有力的大掌,若是他能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瑾娘面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晕。 程氏见瑾娘睁开双眼,随后双颊泛红,怕瑾娘是因长途跋涉而生了病,于是赶忙拉开婉仪,不想沾染病气,道:“不会是生病了?松影,快让人去请大夫!” 瑾娘听到,着急摇头,使出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气力,张口道:“姨母,我无碍,不用费心请大夫。” 她不想让程氏觉得自己纤弱,方才程氏拉着婉仪躲避之态,已尽收眼底。 她才刚来,可千万莫让姨母觉得她身体羸弱,有哪位婆家愿意娶个病弱之人。她绝不能让八字的那一撇写都未写,便前功尽弃。 程氏看着瑾娘挣扎着要起身,有些迟疑地问道:“当真无碍?” 瑾娘忙点头,只见她望向远处的杜衡,道:“瑾娘喝下衡表兄方才吩咐的糖水,人便有了气力。表兄不愧是解元郎,学识甚笃,想来表兄也知我无碍。” “表兄,我说得可对?” 母亲屋里没有小厮,出于情急考虑,杜衡在母亲的首肯下,将瑾娘扶起。当两位小丫头接手后,他便迅速退了几步,与她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除了吩咐松影准备糖水后,他便不再主动说些、做些什么,这是礼数。 然而瑾娘却求助似地望向了他,也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到了苏萤。 方才在祖母堂屋,萤儿也是不想让人知晓她脚踝受伤,她强撑着让自己步履无异,只有他看出了她亦步亦趋时,面上的隐忍。 于是,他开口应和:“瑾娘方才的眩晕,只是许久未曾进食所致,无甚大碍。” 说着,便朝程氏拱手,道:“母亲,孩儿还有一篇文章需要修改,请恕孩儿失陪。” 程氏方才听到瑾娘口中称赞衡哥儿不愧是解元郎学识渊博,心中因她方才晕倒而生出的几分失望也淡了些许,加之儿子又亲口确认她无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朝杜衡颔首,道:“你的文章重要,快去!等莲子羹好了,我让松影送去你书房便是。” 瑾娘目送着杜衡离去,眼中有着不经意的湿润,衡表兄看似清冷,实则甚为暖人,她好似知晓应如何与他接近了。 第69章 姨母,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邓瑾娘是正月十二到的杜府,因赶着上京,人竟比信还早到了一日。原本容氏早已安排兄妹三人于上元节出游赏灯,可因瑾娘的临时抵达,随行的人员便做了一番调整。 杜衡作为兄长,带着婉仪和苏萤,再配上随行的丫鬟小厮便差不离了。可如今多了一个瑾娘,光靠杜衡一人,自然不够稳妥,于是容氏特地加派了顶替杜顺前院管事之位的李茂。 李茂虽说刚升为管事没多久,但这些年一直负责出外采买事务,容氏对他信得过。 除了多了一名管事,苏萤也被指派了桃溪随行,而没有贴身丫鬟的瑾娘,则由杜衡的丫鬟春暖陪着一同前去。 出发前,几人先去老夫人处请安。 上回的献经,是庄严肃穆的佛事,而今次灯会,才是守孝三年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游。老夫人不愿拦下少年人的兴致,只叮嘱了几句“莫要贪玩忘了时辰”,“注意人多”,便不再多留他们片刻。 随后,一行人又去了程氏屋里。 自打知道容氏安排兄妹几人于上元节出门赏灯,程氏就恨得不行。 原本身边没人听她抱怨,好不容易瑾娘来了,她便实在没忍住:“她自己是个没儿没女的,自是不用担心你们姊妹几个的安全。年年灯会,年年都有谁家小姐、孩童丢失的惨事,也不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瑾娘本就对容氏掌家有些疑惑,听得姨母毫不遮掩地表达对容氏的嫌恶,心中大致有了一些定论。 程氏是她的姨母,也是杜衡的母亲,她自是与程氏一起,遂道:“姨母为何不劝劝?我看二婶也不是那不讲理之人,利害关系说与她听,说不定就不去了。” “你以为我没拦着?” 程氏叹了口气,往四周瞧了瞧,似不想让人听见。 之后才气馁道:“那日才踏出门去寻容氏,你衡表兄便找来了。他说,灯会出游是他的主意,婉仪今年便要及笄,说不定明年就要嫁做他人妇了,若是再不带妹妹出去走走看看,便再寻不到这等好日子了。” 瑾娘一听,心便柔得像水似的,表兄真是太宠婉仪妹妹了。昨日若不是表兄临危不乱,就凭姨母那惊慌之样,只怕她无事也变得有事。如此爱护家人,又能独当一面的男子,真是万里挑一。 她不由地替杜衡说话:“姨母,衡表兄处事稳妥,有他在,您自是不用忧心。再说了,还有我陪着婉仪妹妹呢!” 谁知,程氏却道:“若衡哥儿只是带着你和婉仪,我倒也不至如此顾虑。只是,” 程氏欲言又止,显然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同瑾娘说。 邓瑾娘来了这两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姨母似是被人绑住了手脚一般,等闲不爱出东院。 虽然她不晓得姨母发生了何事,但是无论是对是错,她作为外甥女,自然是和姨母一起的。就像是苏萤,因着亲缘,必定也是和二婶容氏是一道的。 更何况,她已定下心思,决意靠近表兄,则更要取得姨母的信任才是。 于是,她走到程氏身后,给程氏揉起了肩膀,表起了忠心:“姨母,瑾娘此趟进京,本就是为了给姨母您分忧而来。外甥女不向着您,难道,还向着旁人吗?” 她停了一会儿,似在等程氏反应。 程氏未言语,似在琢磨,于是瑾娘继续说道:“我虽然才来几日,便已隐隐觉得姨母有些受气。姨母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说说?” “我们家在闽西是个大族,迁去福州前,阖族好几房人住在一处,不是今日这家有事,就是明日那家闹腾。您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倒也没人敢欺负了她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人情事理。” “姨母,若是您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雪鸢走后,就再也无人主动给程氏揉过肩。有时候她觉得,其实雪鸢卖的那些首饰倒也真的是一些旧的,她不喜的款式。可说到底,还是做了不该做的脏事,连带着她这做主子的,也跟着脸面尽失。 松影来了后,做事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不仅让她有气无地撒,而且还不可心。正愁着没个亲近的,可以帮着出主意的人。瑾娘便在她瞌睡时,主动递上了枕头。 程氏欣喜地将瑾娘拉至身前,仔细端详。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原只想着让她把苏萤比下去,让衡哥儿未动真格之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没想到,她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伶俐许多。 程氏心念一定,抚了抚瑾娘的手背道:“你母亲可有同你说,她为何要送你上京?” 瑾娘一听,便知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她忙跪于程氏面前,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母亲同我说了。” “母亲说,让我都听姨母的,姨母若觉得我好,我便留下照顾姨母。姨母若不想要我了,我便给姨母叩个头,多谢姨母一年来的教养之恩,返回家去。” 程氏大舒一口气,甚是满意,道了声“好孩子”后,便把瑾娘拉了起来,然后附在她的耳边,把自苏萤来家后,她的一肚子怨气,统统告知了这位令她再次燃起希望的外甥女。 婉仪早就知晓哥哥要带她们出去赏灯,心里期盼得不行。然而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可面上一直都不甚乐意,以致这些时日,她一点儿都不敢在母亲跟前提起“出游”二字。 原想着母亲会在她们出门时,反复叮嘱,至少得听个一时半刻才放了她们。可谁知,她竟然给了姐妹三人一人一个小荷包,比祖母还慈爱地说道:“你们兄长说得对,你们都长大了,是该趁此光景,好好出去走走看看。这荷包你们拿着,见到好玩的,好吃的,便用荷包里的银钱。若是不够,让你们兄长记下,回来找我支取便是。” 说着,便打发她们快走:“灯会人多,可千万别走散了。” 说话间,那个当家主母的气势似又重回到了程氏身上,只见她似笑非笑道:“衡哥儿,几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都是要你这个哥哥担待的。否则,母亲可饶不了你!” 第70章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杜衡恭敬地道了声“是”便领着姊妹三人给母亲磕头。 程氏心中熨帖,自雪鸢那事之后,儿子虽然嘴上对她恭敬,却没了往日的孝心。她身为母亲,自是感受得到那一星半点儿的差别。 瑾娘劝她,哪怕再不满,也不能显在面上,从前她是主母管着家,如今必须恬淡处事,不能轻易露了性子。 瑾娘说:“依您所言,二婶这些年不就是无欲无求地韬光养晦吗?我知您不喜她,可她若真有什么长处,咱们该学还是得学。就像是明明知道药汤能治病,可总不能因为它苦却不喝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瑾娘说的是对的。 她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未说一句不满的话,反而还给了银钱,让她们玩得尽兴。不仅婉仪兴高采烈,连衡儿那不苟言笑的脸也舒展了几分。 那日,瑾娘还同她说:“姨母,您若是信我,上元节后,不论出了什么事,请姨母一定为我说话。” 她问瑾娘:“你要如何?” 瑾娘却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只想见机行事。总之,姨母,您安心让我们出去便是。” 是以,她完完全全按照瑾娘所说,大大方方地放了手。 杜衡是依序带着婉仪她们同长辈告辞的,本打算出了东院后再回正院偏厅,向二婶辞行。没曾想,才出了东院,候在门口已久的李茂便传了容氏的话来:“二太太说,想必老太太,太太都已作了叮嘱,她没什么旁的要说,只让公子小姐按时出门,莫耽搁了时辰。” 苏萤一听,嘴角便微微一扬,姨母向来如此,虽说如今掌管中馈,身份重了许多,可她向来不自恃长辈身份,扰了晚辈兴致。与其在屋中多作叮咛,不如安排好车马,让他们早点出发,玩得尽兴。 杜衡瞧见苏萤舒展了眉眼,也不自觉地跟着弯起了嘴角。他同她们说道:“若无遗漏,这便出发罢。” 姊妹三人应声,婉仪终于大呼了一口气:“这几日,我都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一分一毫想要赏灯的意愿,生怕惹她不快。没曾想,母亲竟然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荷包,我就不用带着自己的零碎了。哥哥,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杜衡无奈摇头:“你怎的就这点出息?” 瑾娘也跟着笑道:“表兄,您就让婉仪妹妹去,否则她带着自己的私房出去,玩也玩得不踏实。” 苏萤听了,也跟着笑了。 瑾娘见状,忙拉着苏萤的手亲近起来。 那日,姨母同她说了许多,暂且不说表兄是不是开始对苏萤有情,但至少肯定是有意的。今次灯会是个好时机,她要瞧一瞧,苏萤究竟是凭什么惹得表兄的注意,若只是因为写了一手好字,那么她也不惧。 苏萤见瑾娘笑意盈盈,自然也不拒绝,两人手挽着手,落杜衡身后几步,边走边等着婉仪。 瑾娘喊了苏萤一声“妹妹”,关心道:“听婉仪说,妹妹早我一个多月上的京,可还习惯京城的气候?” 瑾娘看似带着歉意地解释道:“妹妹可别怪我多事,这两日我同婉仪住一处。我们两姐妹多年未见,好不容易再聚首,难免说得多。听闻妹妹同我一样是从南面来的,想问问妹妹住的惯不惯?” 苏萤并未觉得瑾娘失礼,她同婉仪一处时,两人也是聊天聊地,无话不谈。于是她朝着瑾娘摇头道:“姐姐关心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觉得姐姐多事?” 苏萤顿了一顿,答道:“虽说京中气候偏冷,妹妹倒也住得习惯,不知姐姐这几日,可还安好?” 瑾娘道:“不瞒妹妹说,过的不是太惯,夜里醒来觉得口渴,醒了好些回。” 说着瑾娘叹了口气,愁道:“我怕吵醒婉仪,有时便忍着没起。晨间醒来时,鼻内时不时会有些血痕。” 苏萤一听,便明了是何缘故,道:“京城天气干燥,地龙又烧得太热,难怪姐姐不适。我倒有个法子,姐姐不妨在屋内四角各置一盆水,再放点陈皮在水里,如此便能清润一些。” “妹妹这法子甚好,只是如今与婉仪住一处,我不愿多添麻烦,过几日待我搬东厢去了,一定试试妹妹的法子。” 瑾娘又道:“难怪婉仪老在我面前提起妹妹,看来妹妹懂得甚多。不知妹妹平日读的什么书,上的什么课?” 苏萤谦逊道:“如今没读什么书了,倒是蒙祖母抬爱,同婉仪一起听白先生讲的《女诫》与《内训》。” 话刚说完,苏萤便后悔了,自己是受老夫人抬举,才得以同婉仪上的课,这话实是不好当着瑾娘面说出来。 同是杜府的表亲,你有我没有,但凡心胸小点的人,便会心生不满。只要去老夫人或是程氏面前说一句:“苏萤说的,她和婉仪一起受白先生教导呢!” 这不仅下了长辈的脸面,还会令人觉得她多嘴。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就这么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 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谁知瑾娘却好似不曾在意,只道:“这两本我幼时已学完。” 苏萤听得松了一口气,倒显得自己多心了,心中对瑾娘有些歉意。于是主动攀谈道:“姐姐如今读的什么书?” 瑾娘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在前方走着的杜衡。不经意间,声量大了几分,道:“闲来无事时,我倒是会翻翻《春秋左传》这本经典。” 杜衡身形一顿,停了片刻后,才继续朝着垂花门去。 瑾娘这一句,不仅隐隐带着与苏萤较量才学的意味,更是特地说与杜衡听的。 她之前说的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内训》并非虚言。她母亲从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所抄经文也曾供奉至菩提寺中,她的字自然深得其母亲传。 只是,母亲所教,皆是以教养高门正妻为目的。她不是科考的学子,这《春秋左传》自是不曾学过。只不过她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只知此为四书五经之经典,备受读书之人推崇,仅此而已。 没料到,此话果真引起了衡表兄的注意,瑾娘心中微喜,看来表兄的确颇为欣赏有才情的女子。 然而,瑾娘只看到了杜衡因她提起《春秋左传》而一怔,却全然未曾察觉,她身边的苏萤在听了她的话后,也同样一怔。 只因《春秋》与《左传》不是一本,而是两本书。 第71章 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苏萤听瑾娘说她在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内训》,心中还是对瑾娘颇有一些好感。 外祖父母并不曾特意培养她精通四书五经,做个才女。只因她从小便在书院耳濡目染,现了钻研之意后,外祖才许她在书院窗外旁听。 她虽对《女诫》《内训》嗤之以鼻,可还是知晓,若是有女子在幼年便熟读此类书籍,足见其家教甚严。 以往能同她讲经论典的女子,除了外祖母便是姨母,因此,当她听到瑾娘那一番话后,心中不免有些惊喜。 然而这惊喜,却随着瑾娘的第二句话,而有了一些些迟疑。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左传》则是《春秋》的注解。世人常常以《春秋左传》来并称此二书,可是瑾娘却说“翻翻这本经典”。 这纰漏出得有些意外,就好似一位自称常在海中凫水之人,却说海水淡而无味一般,不可思议。 苏萤虽然脚步一顿,可却未多言语,她替瑾娘着想,许是她一时错漏也不一定。方才自己不也未加思索便说了错话吗? 她定是不会当面去纠瑾娘的错,可要她在明明知晓瑾娘讲错之后,还违心赞她一声“姐姐好才情”,她又不愿这般伪善。 踌躇之间,好在婉仪及时返回,解了困局:“我回来的有些晚了,让哥哥姐姐们久等了。” 瑾娘也觉得婉仪来得甚是时候,只因她的目的业已达成。 瑾娘看苏萤方才欲言又止,定是未料到自己连《春秋左传》都会,想必苏萤此刻,一定在心中自叹不如,却又不愿甘拜下风? 瑾娘心中高兴,想这苏萤也不过如此。母亲说得没错,她那个姨母啊,还是心思太过简单了,否则又怎会轻易丢了管家之权? 她继而挽上了婉仪,宽慰道:“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正好。” 片刻后,众人行至垂花门,车马早已等候多时。 灯会人多,自是轻车简从的好,容氏并未安排一人一辆马车,而是让三位姑娘坐一车,杜衡骑马。除了李茂也骑马随护在后外,其余随行人等则另乘小车前往。 瑾娘心想,在衡表兄跟前,仅仅显露才情是不够的,更要表现得大方周到才是。 于是,她对婉仪道:“妹妹先上车,姐姐替你拢着斗篷,免得沾地。” 婉仪一听,道:“瑾娘姐姐您人真好,不过,这斗篷还是让巧书来拢便好。” 婉仪自是无意,可瑾娘却臊红了脸,她没有吭声,而是退了一步,让巧书伺候。此时杜衡却上前,二话不说扶着妹妹上了马车。 瑾娘以为,杜衡在替她解围,本就红着的脸庞更是一热。 心思玲珑的苏萤,也看出了瑾娘因婉仪之话而却步,本想请瑾娘先上车,可没曾想,杜衡扶了婉仪之后,便转向了她。 一双眸子望得她不敢直视,正想摇头拒绝,谁料身后瑾娘却出了声:“妹妹先上车,我做姐姐的在后。” 杜衡听后,嘴角一弯,只见他眉间一展,仿佛在说:“知道你谦让,听到了吗?这回人家让你了。” 苏萤面上一红,便未再说什么,只觉得手臂一暖,身体一轻,便被他扶上了马车。 才刚挨着婉仪坐下,却听瑾娘在车外道:“妹妹们年纪尚轻,我却早一步入了笄年,表兄之意,瑾娘心领了。” 瑾娘见杜衡扶完苏萤后转身,以为杜衡要来扶她,于是故作端庄说了一番有礼的话。 其实杜衡并无此想法,婉仪是他胞妹,平常又冒冒失失,照顾她上车,是他作为兄长的习惯。苏萤是他意中之人,况且脚踝还伤着,在保持礼数的情形下,扶她上车,也是理所应当外加心甘情愿。 然而瑾娘,她已及笄,除非事出紧急,否则杜衡不会轻易上前,他之所以转向她,仅仅是想同她身后的春暖吩咐一声:“扶小姐上车。” 只是话未出口,她自己倒是先出言婉拒了。 杜衡身形一顿,便朝马匹走去。 而车内的苏萤也同样一怔,瑾娘姐姐此话为何听着有些奇怪? 她来不及多想,瑾娘便自行上了车,此车有面对面两处座位,因苏萤同婉仪坐在了一处,瑾娘便坐到了她俩对面。 瑾娘觉得这么坐挺好,就像方才她同表兄暗示的。自己是已及笄的大姑娘了,自是不能同她们未及笈的小姑娘挤在一处。 也不知表兄听不听得出,自己那番话的另一层意思——她如今可是能谈婚论嫁的人了。 念及此处,心中便泛起几分甜意与羞意。方才那一句说出口时,她分明瞧见表兄身形似有停顿之后,才不再上前。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车行未久,便在一处停了下来,蹊跷的是,却无人请她们下车。 婉仪心生好奇,便掀起马车窗帘一角,只见她们停在了一处酒楼门前,她没看到哥哥,却见李茂进了去,未多时便提了几盒像是糕点的食盒出来。 果真,那几盒糕点便送进了她们的马车,只听杜衡在车外吩咐,道:“守岁那夜的糕点便是从这家定的,看你们喜欢便又定了些,你们路上先吃着。灯会人多,只能步行,别累着。” 谁知婉仪听后,却有些嘟嘴,哥哥何时见自己爱吃了? 衡表兄吩咐了,瑾娘自然更得显得自己也同表兄一般照顾妹妹们,于是主动开起了糕点盒子,只见有一盒是三色的花型糕点,有一盒是糯米团子,还有一盒晶莹剔透状的点心,每一盒皆是精美甜点。 她不明白婉仪为何有些不悦,道:“妹妹,这些点心真是精美,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可不好辜负表兄的一片心意哪!” 只听婉仪道:“我喜欢果仁,花生做的酥糖,这几盒糕点太过软糯,我不喜黏牙之物。” 婉仪这么一点,苏萤心中倒有几分愧意,这些明明都是她爱吃的,上回在藏书阁,桃溪还把那三色糕点奉至她跟前。 瑾娘见婉仪不喜,心中只道婉仪真是被表兄宠坏,只见她也掀起了窗帘,往那酒楼望了一眼,道:“妹妹,你真是不解衡表兄的爱护之心。这酒楼名唤江南景,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不仅菜色绝佳,糕点更是一流,连宫中都时不时从这里叫点心送去。这些点心可不是想买便能买到的,至少得提前七日下定。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此话一落,婉仪同苏萤俱是一怔。 婉仪那一怔,是惊讶所致,只见她不解地问道:“姐姐你这是第二回上京,可为什么知晓得比我这久居京城之人还多得多?” 苏萤那一怔,则是惊讶之中带着甜而微酸之意,杜衡之心昭然若揭,她如今只怕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第72章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瑾娘面对婉仪的询问,自然不能告诉她,因为她母亲做梦都想回京城,皇城脚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她可是从小就听母亲讲了一遍又一遍。 她故意卖关子,道:“也是我说漏了嘴,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能同你母亲说哟!” 婉仪原本只是惊讶瑾娘为何熟知京城,没曾想竟问出了秘密,立马来了兴致,信誓旦旦道:“当然不说,我要是说了,就,就让我嘴上长颗钉,” 话说到一半,却被苏萤捂了嘴,苏萤原不想多掺和,只是不愿婉仪这样随意起誓,忍不住说了她:“好端端的发什么誓,瑾娘姐姐只是让你别说,又不是不信你。” 然而苏萤这一句话却惹得瑾娘心中不悦,心道,婉仪同我都没觉得怎样,你这么一动静,反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耍弄妹妹了。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婉仪是跟我打趣,你这般当真,可是觉得我这姐姐不够稳重,拿话哄她?” 苏萤只是觉得婉仪天真烂漫惯了,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只是不愿婉仪把瑾娘的玩笑话看得太重。况且,她拦阻婉仪时,已经放缓了口气,并无一点指责瑾娘之意。 没曾想,瑾娘还是往心里去了。 她并不想同瑾娘多做争执,既然知晓杜衡为了此次出游花了一番心思,她自是不愿白费他的心意,令众人败兴而归,遂有意化解道:“姐姐有所不知,婉仪妹妹时常起誓,妹妹只是怕她嘴上的钉太多,吃不成表兄特意准备的美味糕点了!” 说着便咯吱婉仪,逗得婉仪同她笑作一团。如此,瑾娘便不好再发作,遂收了那原本要张开的利爪,也跟着捂嘴笑了起来。 只是没人注意,此刻,她望着苏萤的眼底藏着一股记恨之意。 上元节真是热闹,车马行至灯会外围,便已感觉人潮汹涌。杜衡翻身下马,安排李茂同清云看好车马,其余人则与他一齐护着三位姑娘,进了灯会。 苏萤也曾听外祖父母提起过京城的上元灯会。若说南北两地灯会的不同之处,倒不在猜灯谜、赏花灯,而在于那形形色色的手艺人和各式杂耍。 这不,才走几步,就看到一个捏面人的摊位,引得苏萤驻足。 南方见得最多的便是画糖人。手艺人坐在一张特制的木桌前,桌子一边装着转针,针面画了一圈各式各样的糖画。只要给一个铜板,便可转动长针,转到哪个,手艺人便用热化了的麦芽糖液,在桌子另一边的铁板上画出相应图案,再将竹签粘在糖上。热糖遇到铁板,立时冷却凝固,便可拿着粘着竹签的糖画边走边吃。 苏萤记得,那转针图案中,最大的是一条龙,从龙头至龙尾有孩童半臂那么长,人人都想转到,却从未见有人中过。记得还是袁颂告诉她,说那转针底下藏着磁石,再怎么转也转不到那条大龙。 记得那一年灯会,也不知怎的就遇上了袁颂,他的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苏萤,跃跃欲试道:“萤儿,可想尝尝那大龙是何滋味?” 苏萤自然点头。 只见袁颂从怀里掏出一个像顶针的物件套在手指上,然后拉着她走近糖画摊。袁少爷出手向来阔绰,他给了手艺人一个银疙瘩,便用戴着“顶针”的手转动长针,果真转到了长龙,而且还连续转了两个。他们两人喜滋滋地拿到比脸还大的糖画,在众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一口咬下了大龙的头。 走远之后,苏萤好奇问他,才知那“顶针”里也藏着磁石。 “袁颂,我听外祖母说,要是人人都转得到这龙,那卖糖画的可是要亏本,吃不了饭的。他是为了讨生活,才不得已耍诈,可我们却不能这样,明知不得已而为之。” 苏萤有些担忧,却见袁颂笑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手上带着的是磁石?我给他的银疙瘩,够他画一百条龙了。” 想到童年趣事,苏萤不自觉面露笑意。眼前的面人摊,同从前看的糖画颇为相似,只是面人不能入口,只能欣赏。 小小面人怎的如此惟妙惟肖? 苏萤看着手艺人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拿着竹刀,轻削了一小快面团至桌案,再用指头轻轻一捏,再一揉搓,小人儿的手臂便出来了。 她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入了迷。 然而,婉仪却不是第一次看捏面人,她并无苏萤那么浓厚的兴趣。瑾娘也同样心不在焉,她倒不是因为觉得捏面人无趣,只是觉得灯会人多,若不趁此做些什么,实在可惜。 见婉仪也意兴阑珊,她便怂恿着婉仪继续朝灯会深处前行,婉仪果真经不住鼓动,便去和同样看着捏面人的杜衡道:“哥哥,我能去前头看看吗?” 杜衡似有不愿,人流如织,尽管灯火通明,可若是走散,要再聚头也并非易事。 正要开口拒绝,谁知瑾娘却道:“表兄,妹妹有我陪着呢,巧书和春暖也在,我们就往前头走走,不会走远的。若是一时寻不着你们,咱们就都去猜灯谜的地方碰头,可好?” 杜衡见她说得妥帖,又见苏萤兴致正浓,便点头应了,让清泉跟着她们。 灯会人声鼎沸,苏萤又看得入迷,她并未听见瑾娘同杜衡的对话。待她完完整整地看完手艺人是如何将一大白面团捏成一尊身穿虎皮裙,头戴紧箍咒的孙大圣时,才惊觉身边只余杜衡与桃溪。 面上一热,正要开口,杜衡俯身笑问:“看了这么久,会做了吗?” 原本还有些羞赧的苏萤,被杜衡逗的一笑。 杜衡看她展颜,他也跟着心情甚好,询问了价钱之后,便把方才那刚做好的孙大圣买了下来,交到苏萤的手上。 苏萤道谢接过,手指轻轻转动着孙大圣,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杜衡也低头看着,视线顺着面人移到了她脸上。 她一抬眼,恰撞上他的目光。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原来这面人不用吃便已比糖人甜得多! 第73章 女子不讲理之时,只有女子才能抗衡 杜衡说:“婉仪同瑾娘往前头去了,我们也向前走。” 苏萤道了声好,便朝前迈步。 灯会人多,即便二人再礼数周全,却还是时不时地被人流挤得挨在一起。有一回,两人的手背都贴着了,苏萤急忙将面人换手拿着,以免再与杜衡的手背相触。 二人看似走了挺久,实则因为人多,没走多远。苏萤向前张望了会儿,并无发现瑾娘同婉仪,心里有些担心便道:“表兄,怎么还未看到婉仪同瑾娘表姐,我们会否与她们走散?” 杜衡宽慰道:“你别忧心,她们走前便同我说好,要是遇不见,便在灯谜处汇合。清泉也跟着她们呢,放宽心。” 话音刚落,便听见前头喧闹声渐起,原以为是哪家卖艺的敲锣打鼓。没曾想,走近一瞧,才知有人为争抢一件首饰而打了起来。不仅打翻了首饰摊,还撞倒了旁边弹弦唱曲的艺人摊子,这才叮铃咣啷的,好似唱戏般热闹。 两男子越打越凶,他们身后各有一名女子,一个哭,一个则跟着上前趁机抓挠。 打架的两名男子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却无一人出手相劝。两人打到哪儿,哪儿的人群便主动让出空地,好似特地给他们腾出场子。 苏萤与杜衡刚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二人便打到了他们这边。人墙忽地开了个口子,两人直冲着他们撞了过来。 情势突如其来,已来不及闪避。杜衡当即一把将苏萤拉至身后,尚未来得及回身,就生生挨了对方的鲁莽一撞。只觉嘴角火辣辣一痛,随即一股血腥之气涌入口中。 那二人早已打红了眼,直至撞上了杜衡,瞧见他嘴角有血流出,才怔然收住拳脚。 即使受伤出血,杜衡始终未曾松手,仍牢牢护着苏萤,将她挡在身后。 只见他目光如炬,语声冷峻,沉声震慑道:“依大周律法,于街市喧哗经劝不听者,罚银十两,入监三日。打架斗殴者,罚银二十,入监五日,若涉及物件毁坏或人员伤亡者,视情加罚,无上限。” “大周有史以来,因打架斗殴入监者刑期最长为五年又一月。你二人不妨继续,将此灯会所有摊位尽毁,看看能否在狱中住上个十年八年,也算是青史留名。” 二人听罢,立时偃旗息鼓,围观人群议论之声纷纷响起,都在猜想这位振振有词之人是否为大理寺的官员? 首饰是女子之物,能为此大打出手,可见也少不得身后女子鼓吹。果不其然,方才争斗时,曾有一女见缝插针偷袭,见杜衡以言辞震慑,心中怒火更甚,叉着腰站在杜衡身前,喊道:“灯会人多,难免碰触,我家相公只是不小心撞到你,凭什么说他打架斗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说着,她便转向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你们俩,可像他说的那样打了架?” 两男子立刻会意,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人多没站稳,我俩互相拉扯了一把。” 女子冷笑满意,随即又凶神恶煞地向围观众人一一扫视:“你们呢,可曾看到有人打架?” 众人本就是看热闹而来,方才打架时都未有出手相劝的,如今更无帮腔之意,各个都似被无形之手捂住了嘴,没一个开口发声。 杜衡冷眼看着,正要进一步说话,谁知被他牵着手的苏萤挣脱了他。 只见苏萤将手中的孙大圣面人交到他的手上,轻声道:“女子不讲理之时,只有女子才能抗衡。”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在他接过面人的同时,苏萤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在说:“交给我。”杜衡的心便在那一刻软了下来。 只见苏萤绕过杜衡,立于那女子面前,道:“你以为一句不认便无证据可查了吗?首饰摊主,唱大鼓、拨弦儿的师傅,哪个不是人证?更何况,我表兄还因二人受了伤,即便非蓄意斗殴,亦是因你们之故,致物毁人伤。” 女子听罢,更是不服,正要开口反击,却见苏萤转而叹气道:“这位娘子,说来我也羡慕,您相公为了能买到令您欢喜的首饰,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人出手相争,他若不是对您情深意重,等闲做不到如此。” 说着,她便当女子的面,似怨似怪地朝后瞥了杜衡一眼,道:“你也听到了,我这位表兄,心中只有大周律例,半点儿女情长都无。” 那语气幽幽怨怨,令人不禁动容,不止那女子,连围观众人也渐渐信了苏萤之言。 尤其是杜衡方才义正词严,冷声以律法压人,越显得此人木讷刻板。 渐渐地,唏嘘声此起彼伏: “这位公子虽是相貌堂堂,怎的如此不解儿女情意?” “倒也枉有一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容貌!” “也白瞎了这位小姐,沉鱼落雁,娇美如花,却摊上这等不解情趣的呆子!” 声声议论传入杜衡耳中,他顿时苦笑不得,嘴角不自觉一扯,方才被撞的伤口似又深了几分。 苏萤见那女子神色一缓,便趁胜追击,继续说道:“想必您二位来灯会也不是为了闹事而来,何不就此息事宁人?我表兄所言句句属实,未有半分虚言。好好的上元节,谁愿意最后落得入狱投监?” 苏萤不仅对着女子,还看向了那两名肇事男子,及另一名已止了啼哭的女子,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依我之见,既然父老乡亲们都愿意为各位守口如瓶,不若赔些银钱给摊主与艺人师傅,这事就此打住,可好?” 苏萤一番话在情在理,若是再闹下去,便显得蛮横无理。何况那首饰摊主同那卖艺的师傅也朝他们走了过来,似乎杜衡的话给了他们依据,若是就此离开,定少不了官司缠身。 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 他们主动问起了赔偿,那首饰摊主与卖艺师傅也不想在年节多生事端,所报价钱极为合理,肇事者千恩万谢外加一句接一句地道歉,从怀中取出银两赔与两位事主。 围观百姓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去,只留苏萤、杜衡二人。 “原来我在表妹心中是如此不解儿女风情?” 杜衡手拿着面人,走至苏萤面前,微微俯身,眼中除了她,还是她。 第74章 公子小姐若是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挂坠 苏萤觉得自己逃不开了,就连眼神的躲闪都做不到。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是羞怯还是欣喜,她看不清,也不敢看清。 杜衡的双眼看似内双,实则双层眼褶从眼头至眼尾渐渐显现,使得他凝视人时,生出一种微压之感,极为深邃。他的眼眸黑白分明,更添几分清澈。真情实意未有半点隐藏,全然呈给了眼前的苏萤。 苏萤不禁顺着他的眼往下看。他的鼻梁笔直挺拔,宛若她常书写的瘦金体,自上而下一气呵成。那收窄的鼻翼,又像是笔锋的最后一收。 还有,原来他的鼻尖一侧竟有一颗如墨点般的黑痣,极小极细,若不是这般靠近,她根本发现不了。 杜衡心中早已有一番准备。每次靠近,她总是绯红着双颊,令人倍觉心动。可这回,苏萤的双眼一直停留在他面上。他看着她的眼,从上而下慢慢游移,似乎每往下一分,他的心跳便快上几分。 他手中还捏着那支插着面人的签子,那签子似是竹制,打磨得光滑无刺。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她的目光从他眼中缓缓向下,落到他唇上时,那签子仿佛发出了“喀啦”一声。 他忍不住向她探了过去,忽然觉得唇角似有轻触,一丝微疼传来。 “别动。” 苏萤轻柔的声音和唇边的疼意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他定睛一看,只见苏萤正用手绢轻轻擦拭他嘴角边的血迹。 他那带血的唇边微微泛肿,苏萤仿佛也能感到那疼,只见她眼眸轻蹙,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而在杜衡看来,这般神色却像是麻沸汤剂般,令人忘了疼痛。 他握住苏萤的手,微笑道:“我无事。这一年一度的灯会,还有许多有趣的在前头,跟我来,莫耽误了时辰。” 说着,便不再放手,继续带着她向前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方才争执中波及的两家摊主拦住了去路。 “方才多谢公子小姐仗义相助。” 首饰摊主和弹弦唱曲的两位师傅一齐上前致谢,二人一时羞涩地松开了手。 杜衡朝他们拱手,只道:“各位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谁也不愿在佳节之时,见到这种情景。” 首饰摊主本做的就是妇人或未婚男女的生意,看二人神色,心中已有几分明了,便趁着其他师傅同二人说话之际,悄悄转身。 不多时,他便捧着两只缀有流苏的小物上前。 “公子小姐若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挂坠,是小的的一点心意,还请务必收下。” 他摊开双掌,苏萤才看清,那两只挂坠皆为一指宽、一寸长的球囊,外裹缎面,配着同色流苏。一只浅绛,绣有粉荷。一只青灰,绣着竹叶。若不并放,旁人绝难看出它们原是一对。 苏萤虽喜欢,却不好无偿受人相赠,遂摇头婉拒。 杜衡知她所思,便掏出银钱。摊主却连连推辞:“公子,这真不值几个钱。若非有您相助,今岁开年小的就得卷铺盖回乡了。小姐若喜欢,就收下,也算有缘。” 灯会人多,确实不好再推辞。唱曲弹弦的声音也已再度响起,杜衡也不好耽搁他们生意,便拱手致谢,收了下来。 苏萤望着杜衡手中的挂坠,有些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杜衡却已开口:“萤儿,这香虽淡,却有尾韵,里头似乎放了丁香?” 他说着,便将那浅绛色的递予她。苏萤接过,送到鼻前轻嗅,点头道:“好像还有干艾?” 杜衡也闻了闻自己那只,嗯了一声:“嗯,确实有艾草香。果然还是萤儿的鼻子灵。” 苏萤一怔,随即恼羞成怒。杜衡平日看着稳重,没想到竟也会这般滑舌。她扭头朝前,不再理他。 杜衡见她嗔怒,反觉可爱。她此刻肆意洒脱,全无在府中时的拘束,正是他带她来看灯的本意。他心情极好,便快步追上,又牵起她的手。 两人顺着人流一路向灯会深处行去。也不知何时,他们腰间已各自挂上那清香四溢的挂坠。幸而二物颜色不同、图案各异,若不将它们放在一处,旁人很难看出成对之意。 大约一盏茶后,人潮渐涌,杜衡抬眼望去,灯会的重头戏已近在眼前。 他身形修长,比常人高得多,即便未登高处,也瞧见在一排排灯谜之间穿行的婉仪与瑾娘。 三年未出游,婉仪只觉每盏灯都比往年精巧。她想带一盏回去,却需猜中灯谜,可那些谜底都太难,她一个都猜不出。 瑾娘却无心看灯,一路都在暗中观察、盘算行事时机。婉仪越猜不出,她便有越多准备时间。是以婉仪求她帮忙时,她只推说谜难,敷衍带过。 心中有事,总觉光阴飞快。瑾娘等了片刻,忽见远处那比人高出一头的衡表兄,正同苏萤并肩而行。只是有些奇怪,小丫鬟桃溪却落在他们身后好几步,并未贴身跟随。 她轻轻摇了摇婉仪的手臂。婉仪一回头,果然见到了二人,便小跑过去,拉着苏萤道:“萤儿姐姐,快帮我猜谜!” 说罢便把她从杜衡身侧带走。瑾娘心中满意,盈盈上前,朝杜衡福了一福,端庄道:“衡表兄。” “婉仪每盏灯都喜欢得紧,可是这些灯谜有些晦涩,不若我们去帮她猜上一猜,多赢几盏灯回来?” 杜衡应允,只是心里仍想着苏萤喜欢哪一盏,也想为她猜上一盏。 “表兄,这盏广寒玉兔灯,瞧着童趣十足,不如试试这谜?” 杜衡抬眼望去,那灯确实精致,是婉仪喜欢的式样,便伸手将谜条掀起。 “汝乃有心人,打一字。” 杜衡略一扫视,便已知晓谜底。他心中微感诧异,若是婉仪猜不出倒也寻常,可自称博览群书的瑾娘,竟也是一盏未中? 不过,罢了。她读不读书,猜不猜得出谜底,又与他何干? 正欲揭下写有谜面的字条,前去作答,忽听瑾娘尖声唤道:“表兄!那人偷了我的荷包!” 第75章 我是不是破相了? 杜衡循声望去,只见瑾娘惊慌失措,指着一名从他身旁跑过的瘦小少年,喊道:“表兄,他偷了我的荷包,还把母亲赠我的生辰礼也一并抢走了!” 另一边,苏萤被婉仪拉到灯谜的首处,打算依序查看谜面,不至错漏。然而,苏萤在看到第一盏灯后,便胸有成竹地取下迷纸,帮婉仪赢了一盏灯。 可那灯在婉仪手中还不到一息,便听远处传来瑾娘的惊呼。 尚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名身穿破旧棉衣的瘦小少年窜出,随之杜衡也追了出来。 苏萤道了声不好,定是发生了什么,于是拉着婉仪便要去追。谁知瑾娘赶了过来,着急道:“你护着婉仪,我去追表兄。” 苏萤还未来得及回答,瑾娘便已提裙追去,只留下苏萤怔在原地,婉仪则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后,苏萤越想越不对,不论出什么事,瑾娘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帮不了杜衡抵挡贼人,反而添乱,她得拦下瑾娘,让清泉去追才是。 思及此,她才发觉,自与婉仪、瑾娘聚首之后,她竟始终未曾见过清泉身影。 苏萤蹙眉:“清泉呢?” 婉仪摇头:“不晓得。” 苏萤管不了那么多,只吩咐春暖与巧书一面陪着婉仪,一面等着清泉,自己则追上前去,欲拦下瑾娘。 桃溪见小姐没让她留下,遂唤了声:“小姐,等等我!”也跟了上去。 那贼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干瘦矮小,虽灵巧矫健,终究年幼。杜衡紧追不舍,直至百丈开外,终于擒住了他一只手臂。 谁知那少年回身之际,未被制住的另一手忽地亮出一把匕首。 杜衡日日清晨练剑修身,自是不惧小贼拿着匕首虚张声势,正欲夺过匕首之时,瑾娘也追了过来,看此情形,忽地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杜衡擒贼的手,挡于两人之间,一副誓死相护之态。 “瑾娘,快让开!” 杜衡原本占了上风,可瑾娘这一挡却给小贼可乘之机。只见他面目狰狞地朝着瑾娘挥下一刀,随之瑾娘尖声惨叫,逼得杜衡不得不松手护人,而小贼则趁势脱逃。 “衡表兄,我的脸,我的脸!” 只见瑾娘的脸被双手捂着,手背处有一道从上至下的长痕,虽未见骨,却也划破皮肉,汩汩冒血。 杜衡缓声唤道:“瑾娘,冷静一些,你把手挪开,让我看看你的脸。” “表兄,我的手好疼,我的脸也好疼,我是不是破相了?” 瑾娘声嘶力竭,不愿松开捂着脸的手。 “瑾娘,把手松开,若是脸已受伤,你这样捂,反倒让伤口更不易医治。” 一听到脸上的伤会加重,邓瑾娘才将手挪开,她一脸慌张,颤抖地问道:“衡表兄,我的脸,如何?” 杜衡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反应尚算及时,那贼子挥刀之际,她便以手护面,才保住了面容,仅有额角同下颌各有一道血痕。 可他心头却又一阵恼怒,那贼子年纪虽小,却下手狠辣,为了逃脱,竟照着姑娘面门就是一刀,但凡瑾娘有所迟疑,这一刀下去,便真要破相了。 此时追贼已无可能,且瑾娘伤势不轻,好在他已将他衣着身形牢记在心,待先送瑾娘就医后,他便会立即报官。 待苏萤寻到被人群围着的杜衡与瑾娘时,只见瑾娘正依偎在杜衡身上,望着冒血的手背,止不住地颤抖哭泣。 杜衡双眉紧蹙,低声安抚着瑾娘,快步带她走出人群,迎面撞上了寻来的苏萤。 他来不及解释,只道:“瑾娘受伤,我要带她速速就医,李茂会留下护送你与婉仪回府。” 苏萤原想帮着搀扶瑾娘,可刚一伸手,便见瑾娘双腿一软,气若游丝道:“表兄,好多血,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萤低头一瞧,果见瑾娘手背上的血,竟已在他们说话间,于地上洇出一小滩。 情急之下,杜衡只能道了句:“冒犯了。” 说着便将瑾娘一把抱起。 他略偏过头,避开了瑾娘靠来的脸侧,只是稳稳抱住人,脚步不停,朝着灯会外围,车马停驻之处快步而去。 他去得太急,都未来得及多看苏萤一眼。 怔怔地望着二人远去,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婉仪的声音:“萤儿姐姐。” 她这才惊觉,回转过身,只见婉仪在春暖,巧书还有清泉的陪同下找了过来。 看着清泉双手抱着满满一袋油纸包,苏萤忍不住问道:“清泉,你去哪儿了?怎么不陪在你们小姐身边?” 清泉一脸无辜,答道:“表小姐,真不是小的偷懒。我陪着两位小姐到了灯谜处,大表小姐便让我去买冰糖葫芦,糖炒栗子,还有炒米花。灯会人那么多,这三个吃食又都不在一处,我一路跑着去,又跑着回,生怕去得久了,发生什么事!” 说到此处,他朝着苏萤身后望去,并未见到杜衡身影,才想起小姐方才提起公子似乎在追什么人,清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妙,紧张地问道:“表小姐,可是公子出事了?” 苏萤心内焦急,无心回答,只摇头道:“表兄让我们先去找李茂,其余的,待他回来再细说!” 清泉懊悔,不论大表小姐如何差遣,他都不应该留春暖与巧书陪着两位小姐如此之久。若不是公子有事,那便是大表小姐出事了。错已酿成,唯有将公子吩咐之事做好,才能将功补过。 他将怀中的油纸包交给桃溪,走在两位小姐的前头,带着他们穿过人潮,朝着来时方向行去。 看来李茂已知晓发生何事,之前苏萤等人所乘的马车已经不在,想来杜衡带着瑾娘坐着那辆马车去寻大夫了。 此刻,只有一架供丫鬟下人们随行的小车和一匹马停在原地。 只见李茂朝着婉仪与苏萤躬身道:“委屈两位小姐乘坐小车回府。” 李茂做事确实有眼力,他见苏萤看了眼身后的桃溪,春暖,还有巧书等人,便又道:“小姐若是放心不下,我便让清泉留下,待咱们回府后,我会派人来接她们。”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苏萤同婉仪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小车,她同李茂道:“麻烦李管事,尽量快些回府。” 瑾娘的伤虽未伤及要害,可毕竟是姨母安排的出行,只怕程氏要趁机责难了。 还有表兄同瑾娘,也不知如何了? 第76章 皆是冲着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瑾娘担心 “小姐同表小姐回来了。” 容氏晚膳后方回偏院歇息,听得小厮来报,心中一惊。 衡哥儿才带着萤儿她们出去一个多时辰,怎的就这么快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立即起身,问道:“她们此刻在哪儿?” 小厮回道:“表小姐与小姐在藏书阁等您。” 看来,萤儿她们是有意不惊动婆母与程氏。只是这般谨慎,反叫容氏越发忧心。她顾不得细想,匆匆往藏书阁行去。 偏院至藏书阁本就不远,容氏却一路将种种可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颗心不由提到嗓子眼。直到踏入藏书阁,见苏萤与婉仪安然坐着,才终松了口气。 她先看婉仪。 婉仪起身,唤了声:“二婶。” 容氏抚着她的脸,又拉起她的双手由上至下细细瞧了一遍,道:“没事就好。” 之后转向苏萤,同样看了一遍,见她也无碍,才问道:“既然你们无事,那衡哥儿应也无碍。可瑾娘出了什么事?” 容氏虽然忧心忡忡,但依旧沉着,既然衡哥儿能让萤儿同婉仪先回,自然他也不会有事,可此刻却没有他的身影,那么肯定是瑾娘发生了什么,致使衡哥儿不得不陪在她的身边。 苏萤言简意赅地将所见所知告知容氏,末了又道:“其他的,只能等表兄回来。” 她神情担忧,又补了一句:“瑾娘姐姐虽面容无碍,可额角与下颌皆被划伤,尤以手背伤势最重。我和婉仪不愿一回来便惊动众人,才绕道角门进了藏书阁。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才更妥当?” 因婉仪在,苏萤不愿言明,容氏却知她用意,是怕程氏借机生事。 她握了握苏萤的手,柔声道:“我明白了。你们俩先去歇息。你们祖母那边,我自会去说。这事瞒不住,也不该瞒,你们不用再操心。” 婉仪一回东院,自是惊动自己的母亲程氏。 程氏见瑾娘并未随女儿回来,立时追问。婉仪不愿母亲多生枝节,加之瑾娘伤势她并未亲见,不好妄言,便只说了自己瞧见的。其他的,只简单化作了一句:“哥哥带瑾娘姐姐去找大夫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果不其然,程氏听罢,便十万火急赶往老夫人处,一路叫嚷不休。 “婆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她一进屋,便见容氏神色肃然地与婆母低声交谈,她看都不愿多看容氏一眼,径直冲婆母哭诉:“我就说了,灯会人多,年年都有意外发生,不能去,不能去!可衡哥儿偏不听。去了便去了罢,可人手又是怎么安排的?我不管家,也不好过问,才听婉仪说的,三位姑娘共坐一辆马车,随行的不过三名小厮并一名管事?怎能在此事上做节俭呢?是怕省得少了,没人夸她一句,管家有方?” 程氏字字句句,皆是冲着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受伤的瑾娘担心。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手中那点旁落的管家之权。 “好了,佳慧。” 老夫人才刚与容氏商量后续安排,程氏便闯了进来,打断二人谈话。老夫人见她那副无理也要搅上三分的市井妇人模样,不由一叹。 程氏佳慧是大儿子杜克勤自己相中的。 每年佛诞,杜府都会在菩提寺设斋供奉。因二儿子克俭体弱,多由大儿子代为前往。 那年佛诞,克勤甫一回府,便来同她请安。禀告事宜之后,便将自己心事告知于她:“如往年一般,我在偏廊与知客僧交谈。谁知那时风起,一方帕子落在眼前。” 他不敢伸手去捡,只得退后几步,偏身避让。听得脚步声渐近,似有人快步拾起帕子后又折返离去。 待声音远去,杜克勤才回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名小丫鬟正将那方淡青帕子递给一位小姐。那小姐眉眼娇俏,正要接过,却瞧见他望来,登时轻啐一口,羞怯而去。 儿子春闱榜上有名,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素来循规蹈矩、寡言少语。若非当真动心,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 眼看也是该议亲的年纪,老夫人便问他:“你可打听过她是哪家的小姐?” 杜克勤道:“今日除我们家,便只有国公府的家眷了。” 老夫人起初还担忧,杜家虽是京中高门,可若真要娶国公府嫡女,未免高攀,想要促成婚事,几无可能。好在她亲自托人查访,才探得实情。 国公府家的小姐尚未及笄,出行阵仗极大,照儿子所说,那女子只带了一名丫鬟,想来应是世子夫人常带在身边,陪伴嫡女的旁支小姐。 如此一来,便不是难事。 老夫人只当是缘分天定,便托媒人登门提亲。女方家一听是杜府大公子、翰林院编修,倒也欢喜,随即应允,遣人回帖。不久便收下聘礼,婚事就此定下。 原以为哪怕是旁支,看国公府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名声在外,这旁支家的小姐也该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 谁知成婚第二日,儿子带着佳慧来敬茶,她便看出了几分端倪。 佳慧跟在克勤身后,神色紧张,有几次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还未等丈夫行完礼,便径直跪了下来,见夫君才拜,又慌忙起身重新行礼。 端茶时,也是如此,茶盏因她手抖而微微晃动。 那时起,老夫人便知道,佳慧对于礼数知之甚少,遇事不够沉着冷静。 后来日常相处中,她又发现佳慧在管家之事上有些生疏,许多事一问三不知。 老夫人当时想,礼数不知可以教,管家不会可以带,只要她心思不坏,儿子又喜欢,就都不是什么大事。遂极有耐心地手把手带着,将她培养成了杜府的当家主母。 只是,这遇事慌乱的毛病,终究是娘胎里带来的,改也改不掉。平日里无事,佳慧自是一派主母架势,可一旦出了事,便立刻现出原形。 也正因为此,在小儿子克俭的婚事上,她才更加认定早年定下的容氏。知根知底,家风端正,虽多年未见,她也相信容氏必是有模有样的。后来将容若兰娶进门,也确实印证了她的眼光。 老夫人看看眼前的程氏,又看看了自程氏进来后,默默退至一旁的容氏。 才缓缓对着程氏开口道:“听说瑾娘受了伤,有些伤痕还在面部。你与其在此怨这怨那,不如想想,她若真破了相,咱们该如何向她家交代?” 第77章 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屋里除了程氏,便是容氏,老夫人遂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初你是如何同她家说的,你心中自是有数。如今她脸上的伤,是轻是重,会不会留疤破相,都得等人回来才能知道。若是轻伤,咱们不惜重金,用最好的药,不留疤便罢。可若是破了相?” 老夫人顿了一顿,看向程氏的目光一寒:“你又该如何是好?” 程氏一听,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被老夫人压了下去。 只见她身子一缩,慌乱之意显露无疑。 是啊,若瑾娘破了相,将来还怎么嫁人?她确实是有意撮合瑾娘与衡哥儿,但那是许家无意之后的备选之策。 可若瑾娘面容受损,就连这个备选,也要不得了。 她怎能让衡哥儿娶个无盐?届时,不但儿子面上无光,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抬不起头来。 与此同时,坐在老夫人左下首的容氏也不禁一怔,她这才知道,原来程氏竟有将瑾娘许给衡哥儿的打算。 即便她一向沉稳忍让,此刻也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的外甥女来了,处处低调克制,唯恐影响衡哥儿考学。程氏不仅不体谅,耳根子软得差点将萤儿赶出府去。 可瑾娘一到,先前加诸萤儿的种种限制和苛责,在她这里竟全都不作数了。 容氏本想着程氏原就是这般护短的性子,若是事事与她计较,自己岂不也成了她那样的人?只是她没想到,一向心高,指望着衡哥儿出人头地的程氏,竟然会愿意让衡哥儿娶瑾娘? 容氏头一次感到懊悔,她就不该在看出衡哥儿眼中对萤儿有意时,拿话去试衡哥儿。 如今,就算衡哥儿不在意萤儿的家底,真心想娶,她也不愿萤儿趟上这浑水。 回想起萤儿平日里的神情,似乎,应该,对衡哥儿无意? 容氏心道,在衡哥儿的亲事被其亲母越搅越乱之前,她得尽快把萤儿的婚事定下,不能再如之前打算的,等到春闱之后了。 屋里三位杜夫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盘算,一时之间,竟都静了下来,无人再言语。 好在,没过多久,便听朝霞通传,公子护送着表小姐的马车,到了垂花门。 程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她着急想看看瑾娘脸上的伤到底如何。一个没忍住便出了屋,急急地往垂花门赶去。 巧的是,之前因让苏萤同婉仪乘小车先行的丫鬟小厮们也回来了。程氏迎过去时,便看到杜衡走在前头,清泉随在身后。 春暖同巧书,一左一右地陪护瑾娘。 桃溪等人则在最后。 因心中有事,就连亲生儿子向她道了声“母亲”,她都敷衍了事,急急拨开春暖与巧书,照着瑾娘的脸细细查看。 瑾娘此时颇有些狼狈,她一共有三处刀伤,额角、下颌以及手背都已裹上了干净的白布,只是手背处的伤较重,此时白布上已洇出血迹。 可程氏却一点也没往她手上瞧,只往脸上看,甚至都想要动手去解那白布:“怎么缠得那么厚?伤口深不深,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瑾娘不愿让姨母在下人都在的情形下,像打量货物一般地看着她,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况且,姨母一句安慰或担忧的话也没有,只在意她脸上那两处恐怕毁了容貌的伤处。 看来,那句“无论灯会发生何事,都会为她说话”的承诺,姨母早就忘了。 瑾娘心里一沉,她原本想借着此伤,博衡表兄,姨母,甚至是杜府一个情分。可如今姨母这般,着实让她心寒。 她遂故意道:“姨母,大夫说这伤万幸不在面中,只在额部与颌处,刀口不深却长,留不留疤的,不好说。大夫还说,相较于面部,手上的伤颇深,就算养好了,以后也是会看出痕迹的。” 程氏听了前半句,脸上的神色一松,刚要念声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可听到后半句,却变得结结巴巴:“啊,大夫这话,是说你十有八九会,破,破相?” “母亲,让瑾娘先回去歇息。” 杜衡看不下去,走上前来打断了母亲不合时宜的话,只见他蹙眉朝着巧书和春暖,吩咐道:“扶表小姐,回东院。” 瑾娘见杜衡上前解围,原本寒了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她是被表兄一路抱着上的马车,虽然后来为了避嫌,他改为骑马护送,但到了医馆,除了上药时避开之外,其余时辰他一直亲力亲为,从未将她交给旁人。 若不是表兄温和可靠,又前程远大,将来能成她的依靠,她又怎会如此狠心地让自己受那一刀? 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白费,既然姨母靠不住,只能另寻他法。 “表兄,无论如何,礼不能费,请容我先同祖母报个平安再回。” 程氏点头,连连说对:“确实要先去说一声,你们祖母正等着呢,都担心你是否破,呃,都担心你的伤情呢!” 老夫人与容氏虽然心里有了一些准备,但看到瑾娘被搀扶进屋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邓瑾娘的面部缠着两处白布,虽然五官未被遮住,但那一双凄楚的眼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都在无声诉说着她今日所遭遇的险事。更别提那已经洇出血迹的手背处的伤。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行什么礼?快扶表小姐起来。” 老夫人见瑾娘还要朝她行礼,连忙拦阻道:“朝霞,快让表小姐坐下,再取些软垫,让表小姐靠着。” 老夫人心疼瑾娘,她如今正值芳华,本就是爱美的年纪,可才来京没几日,便遭遇此等不幸。 然而,老夫人更生气的是自己的孙儿,一向沉稳的他,怎的会出如此纰漏? 邓瑾娘自一进屋就在暗自观察老夫人的反应。方才姨母那一番行止,让她意识到,她不仅不会因替表兄挡了一刀而受到姨母感激,反而还会因面上的伤而遭受嫌弃,那么她这一番苦肉计便将沦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话。 母亲常常同她说,她的这个姨母是个草包,怎奈命好,嫁给了一位翰林编修。才刚嫁进门,便由婆母亲带,成了一家主母。没过几年夫君又入职礼部,她则成了礼部侍郎夫人。 瑾娘倒是觉得,姨母的命好,不在别的,而是嫁到了个好人家,有个明事理、顾大局的婆母。 于是,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得老人家沉声道:“衡儿,你这做兄长的,是怎么照顾妹妹的?” 第78章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 杜衡道了声“祖母”,便跪了下来:“确是孙儿未尽到照管之责。” 杜衡一点推脱也无,当时他已抓住那小贼的手臂,瑾娘实不必挡在他与那贼子之间。然而这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再怎么追根究底也于事无补。 老夫人见孙儿下跪,心中重重一叹,她这个孙儿读书是一等一的好,做事也是有板有眼,可是对人情世故却还是少了世情历练。有些话,不好在瑾娘面前说,灯会一事只能稍后再细细询问。 “既然知错,这些时日就好好将功补过,每日寻医问药均由你全权负责!” 老夫人见孙儿点头应是,遂转向程氏道:“东院给瑾娘的房收拾好了吗?不能再同婉仪挤一处了。这样,瑾娘搬来与我同住,正院屋子多,人手也够。” 之前婆母问程氏该将如何?她是一点主意都无。此刻,她巴不得婆母接手,遂连连点头道:“都听母亲您的!” 容氏将程氏那如释重负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叹了口气。这程氏平日的精明都算计在了别处,竟然未看出婆母用意? 尽管她因萤儿之故,对程氏所为有了芥蒂,可是衡哥儿却是个好孩子。 容氏终是于心不忍,开口分担道:“母亲,衡哥儿以学业为重,寻医之事还是由我来罢,毕竟这灯会的人手安排,是我未设想周到之故。” 老夫人看都不愿看程氏一眼,本想将人都打发走,没曾想,容氏却开了口。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儿媳妇,关键时刻拎得清。 老人家点了点头,虽未言语,但看向容氏的目光满是信任与安慰。 邓瑾娘此时只觉得自己押对了宝,老夫人竟问都没问事情经过,便揽下了所有,甚至让她搬去正院。 事情顺利的超乎她的想象,她一时激动,原本只想让杜府承情的她,贪婪的心蠢蠢欲动了起来。 只见她凄凄上前,楚楚可怜道:“祖母,这事不怪表兄,也不怪二婶,是瑾娘自己一时情急,见到那贼子亮出匕首便不管不顾了。” 老夫人心下一沉,瑾娘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她这伤就同杜府彻底缠上了。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她未将心思显露脸上,反而满脸带笑,和蔼地看着瑾娘,道:“好孩子,不用为你表兄说好话。你在我这儿,好好休息,把伤养好才是紧要。其他的,有祖母在,不用多虑。” 说罢,便对朝霞道:“扶表小姐去厢房休息,从今往后,就让碧玉跟着表小姐罢。” 邓瑾娘心满意足,盈盈施了一礼后,便由朝霞搀扶着缓步而去。只是,当她经过衡表兄的身旁时,还是没忍住,稍一抬眼便将杜衡俊朗的侧颜收进眼底。 她心下轻叹,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 大夫同她说,脸上的伤轻,只要不碰水,便留不下疤。手上的伤也不用过于忧虑,伤好之后,只要日日敷上珍珠膏,那伤痕便会浅得如一条纹路。 方才她向老夫人直言,自己是为杜衡挡刀时,便做好了打算,择额角或是下颌的一处,日日沾水,特意留痕。如此一来,哪怕姨母嫌弃,老夫人也会发话将她留在杜府。 只是,她说到底也还是个才及笄未久,堪堪情窦初开的女子。她实是不愿日后的自己将顶着有瑕的面容同表兄比肩而行。 她安抚自己道,如今已然比设想中的要好得多了,这伤还是好好养着罢。 她相信,只要再多用些心,趁住在正院的这些时日,多亲近亲近表兄,再多孝敬孝敬祖母,便能心想事成。 待朝霞陪着瑾娘去了厢房后,老夫人便让程氏与容氏也回了,只留下杜衡。 “衡哥儿,瑾娘究竟因何受的伤?你同祖母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一遍。” 此时,老夫人早已收起了之前对着瑾娘的和蔼笑颜,神色肃然的她要把事情询问清楚。 杜衡自是遵命,便把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与祖母听。 沉默片刻后,老夫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是瑾娘未曾上前,你便能将那贼制服?” 杜衡躬身道:“孙儿不敢预想未曾发生之事,只是孙儿觉得瑾娘若是不来,或许便不会受伤。” 老夫人叹气道:“可那贼人有匕首,瑾娘不上前,那匕首便冲着你了。” 杜衡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祖母会将她照顾好。方才你二婶也是为你着想,承了一部分责,只是我们不是不识好歹,推卸责任之人,你平日温习之余,还是要在礼数得当之下,多多照顾瑾娘。这也是我为何让她搬进正院的缘故。” 杜衡应是。 随后老夫人便挥了挥手,让杜衡下去了。 有些话她不好往深里说,虽说灯会一事听起来蹊跷,可如今瑾娘为衡儿挡伤确是不争之事实。瑾娘的伤好了另说,可若是好不了? 老夫人重重吐了一口气,瑾娘母亲将她送京之意昭然若揭,而程氏又对她家有一些自以为似是而非的承诺,瑾娘若是好不了,十有八九衡哥儿是要将她娶进门的。 这也是老夫人为何让杜衡平日里多和瑾娘接触之故,听闻瑾娘在福建老家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才女。她了解孙儿的脾性,他向来欣赏有才之人,想来他对这样的女子也会颇有好感? 若是两人合拍,娶进门来,也是佳事。就如她的两个儿子,不管程氏与容氏的性子如何,至少孩子们是真心实意相互喜欢,这便足够。 杜衡听祖母这么一说,心中那隐隐的疑惑也就此打住。的确,那贼子的匕首确有可能朝他刺去。原本要去报官的他,因护送瑾娘回府,而暂时搁置。见夜已深沉,他索性快步回到书房,把那贼人肖像画出,明日再送去官府。 第79章 袁颂也要上京了? 与此同时,苏萤在偏院惴惴不安,直至容氏将杜衡同瑾娘回府的消息带来,她才稍稍放下了心。 瑾娘姐姐究竟是因何受的伤,她没有见到。她寻到他们时,邓瑾娘便已瘫倒在了杜衡怀里。事出情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婉仪,速速返回杜府。 可待回到偏院,人一静下来,便越想越不对劲。 她还想问问姨母,表兄他们是否提起事情经过,而容氏见她忧心忡忡,却以为她因见血而感到害怕。遂不愿说得太多,只安慰道:“你瑾娘姐姐现下已住到祖母院中,由祖母照应着,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你,连衣裳都未换下,快快去净室梳洗一番!” 待苏萤梳洗完毕之后,容氏拿了一把篦子,开始替外甥女顺发。 苏萤的长发及腰,容氏想从头顺到尾还得弯下身子。苏萤只觉姨母操持府中琐事已是极累,今日又因意外而又操心更多。她不想姨母累着,索性将篦子从姨母手中取过,自己动手。 容氏也未拦阻,她自是知晓外甥女的懂事听话,于是坐到一旁,安静微笑地看着。 苏萤的头发虽长,却依旧乌黑柔亮,不见丝毫枯涩。她一顺一顺地由上至下篦着头发,那黑亮的长发衬得她的脸庞愈加白皙柔美。 容氏心道,她的外甥女那么好,值得一户好人家。 “萤儿,可还记得你外祖书院里有个叫袁颂的孩子?你小时在窗外偷听你外祖讲课,不慎被人发现,还撞上了窗棱,当时你哇哇大哭,便是他哄的你,说你以后定会中个状元,你才止住了哭。” 苏萤一听,原本还有些沉甸甸的心,因忆起童年趣事而松快了许多,她放下手中的篦子,接过姨母的话说道:“还说呢,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吓得撞到窗棱!” “姨母好端端地怎么提起他来?” 容氏笑道:“我接到你外祖母的信,说是袁家人来看望你外祖,还说袁颂就要来京了!” 苏萤惊喜道:“袁颂也要上京了?” 容氏道:“信中说,他两年前中了省府的解元,这回上京是为春闱而来。” 苏萤觉得奇怪:“春闱不是明年的事吗?他为何那么早便入京?” 容氏道:“你以为,赶考赶考,当真是要待考试之日人才来吗?自然是早些上京为好。” 苏萤却道:“可提前一年,未免太早!” 容氏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了声傻孩子。 “我道你书念得不少,自是比旁人多懂些道理,可惜,这科考仕途之事,于你还是太过遥远。” “仕途之路,春闱只是块敲门砖而已,对于像袁颂这样胜券在握之人,自是要提前入京,多认识些人才好。” 苏萤一点便通,了然道:“看来袁颂小时说的并不是吹嘘。” 容氏来了兴致,问道:“他说了什么?” 苏萤笑道:“他说他大伯在京城做大官,是天子近臣。” 袁颂从小便是这样,同苏萤什么都说,而且是那种拍着胸脯,好似这天底下就没他袁颂不晓得的事一般。以至于到最后,无论袁颂说什么,她都觉得他在吹牛。 可听姨母那么一说,看来他还真的有一位做大官的大伯。 只是这笑意还未落下,苏萤的心头却忽然微微一沉。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 袁颂有亲族在朝,春闱之后自有人为他铺路。 而杜衡呢? 表面上看,杜衡是京中解元,是人人称颂的文曲星,可他的父亲早逝,如今杜府唯有他一位男丁,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他春闱中举,重耀门楣。而他的母亲,哪怕是国公府还在,她也不过是个旁支,仅此而已。 世人皆道他前途似锦,可苏萤知道,对他而言,真正的考验,还在金榜题名之后。 不知怎地,苏萤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幅场景。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远处有一丝亮光,杜衡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指引,仅凭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向那光明处缓慢而沉重地前行。 她有些不忍,她不愿他如此孤单无助。 低头不语了一会儿,苏萤的眉眼间不觉多了些怅然,她轻声问道:“姨母,袁颂若是来了京,我可有机会一见?” 容氏原想着萤儿方才还笑得轻快,怎的这会儿又神色微黯。听她这么轻轻一句,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在苏萤面前提起袁颂,只不过是想看看萤儿对他是否还有印象。此刻这一试探,看来萤儿不仅记得这个人,似乎对他尚有幼时情谊。 母亲在信中提到,袁颂此番上京,便是寄住在他那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大伯家。此次来访,还是袁颂的母亲主动问及苏萤,当得知萤儿也在京城,她合掌道了好几声“有缘”。 当时袁颂的母亲是这么对苏萤的外祖母说的:“您也知道,我统共就两个儿子,在乐清之时,我便将萤儿当成自家闺女看待。本想着今次能见到萤儿,还带了好些我瞧着适合她的布料过来,没曾想她却上了京。” “不过也是有缘,我家颂儿不日也将入京,您若是愿意,何不让我那在京城的嫂子下个帖子给若兰,让她带着萤儿来府中做客?” “只可惜,此番我不能与颂儿一同入京,我的大儿媳尚在孕中,她是头一回做母亲,我这做婆母的,必须守在她身旁。不然,我定是要去见见萤儿的。” 袁家家风正派,在尊师重道这一块尤为显现。袁颂在书院时,逢年过节便会由袁大人及袁夫人带着上门问候苏萤外祖父母。容若兰未出嫁时,也见过几回,她看得出袁夫人对苏萤的喜爱是出自真心的。 原本,容氏因袁家门第过高还有些迟疑,可看到苏萤这般反应,她倒也想去看看,如今的袁颂是否比幼时更加稳重。 听得外甥女好似忧心是否能见上袁颂一面,她笑道:“你若是想见,姨母自是会带你去见。” 第80章 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 翌日,杜衡依旧卯时起身。按惯例,洗漱之后,他先去书房晨读,之后会去花园疏通筋骨,为一日的温习打好底子。可是由于昨日灯会一事,他不得不将这三年如一日的行程做了调整。 临去书房前,他吩咐清泉道:“你安排个人去老夫人的院中,待老夫人醒后,去问问何时可以请安?还有,大表小姐处,若是能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便是最好。若是她不便,就告诉她,我会陪同大夫一起来给她换药。” 祖母说过,既然瑾娘是因护他而伤,他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只是男女始终有别,祖母在场自是最好,祖母不在,那么只有大夫在时,才能前去探望。 清泉应是,正准备依吩咐行事,谁料,公子又将他唤了回来:“还有件事,必须由你亲自去做。” 清泉洗耳恭听。 “藏书阁那里,你去留个话,就说我要去找本书,需要请教表小姐,若是她得空,无论何时,都可。” 话音刚落,杜衡才想起书房里有昨夜刚刚画就的贼子肖像,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告诉表小姐,巳时我需亲自去报官,昨夜的事得当面交代清楚,耽误不得。其他时辰,只要她让人来通传一声,我便会前去。” 瑾娘虽有伤在身,但因搬进了老夫人的正院,加之身边有了一位供她使唤的贴身丫鬟,昨夜一觉无梦,歇息得甚好。 才刚起身,便听到杜衡派人来问,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道去给祖母请安。她只觉得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这才过了一夜,便事事皆如她所愿。 表兄相邀,她怎好不允? 正要开口答应,又听来人在门外继续说道:“公子还说,小姐若因伤势不便,便不必勉强,公子会亲带大夫来给您换药。” 瑾娘一听,暖上心头,衡表兄真是谦谦君子,不仅能替人设身处地着想,还句句都是以她意为主,没有一丝强加之意。 那么好的表兄,她能否不只选其一,两者都要呢? 之前在姨母的院中,她日日讨好姨母,除非表兄前来同姨母请安,否则等闲遇不到他。如今她自是要把握机会,不仅仅是等表兄主动提及,她更要多多制造机会。 公子在书房晨读,清泉自是不去打扰。默默静待公子完毕之后,才上前回复大表小姐的答话。 “大表小姐听闻您在晨读,她说让您安心诵读,待您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通传一声,她便到。大表小姐还说,她的伤是公子陪同去的医馆,除了大夫,只有公子最清楚,若是公子能陪同大夫一道来给她换药,她感激不尽。可若是公子忙于温习,她自己等着大夫也是行的,一切听公子安排。” 瑾娘说得客气,然而她毕竟是因自己而伤,杜衡决意日后每日余出一个时辰留于正院,直至瑾娘伤愈。 但是,他想听的却还没有听到,于是他问:“藏书阁那里可有回话?” 清泉摇头:“我亲去的藏书阁,表小姐不在,不过话已留给桃溪,待表小姐回应,桃溪自会通传。” 杜衡颔首,昨日发生那么多事,萤儿肯定累着了。他也愿她多歇息些,留话不过是让她宽心。既然她未回音,他安心等着便是,更何况今日还要去衙门走一趟,萤儿无事,便是最好。 他让清泉将书案上自己放在一旁的贼人画像收起后,便去往了正院。 瑾娘早已收拾妥当,虽然面上仍有白布缠着,可那并未遮挡她的五官,因此她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把自己的面容服饰做了一番打理。 虽说自己是闺中女子,可因父亲是府学训导之故,她还是见过几名与表兄年龄相仿的男子。加之母亲同她说过,以她以往认知,杜衡应是偏爱清水出芙蓉的女子,故而她特意只用了闽地特有的片仔癀膏以作润肤之用,选的衣饰也是素雅简约,往铜镜里这么一照,确实楚楚可人的紧。 心中满意,便慢慢等着与表兄一道向祖母请安。 表兄果真准时,说了辰时来,辰时便有人通传。 瑾娘欣喜,又对着铜镜照了一番后,才由碧玉扶着出了门。 瑾娘所住为正院的厢房,出了门便是一道小径通往花厅,婉仪同苏萤平日里便在此听白先生讲课,过了花厅之后,便能瞧见老夫人的堂屋在不远处。 堂屋前一左一右种着两棵玉兰,正月刚过中旬,那枝头便已鼓起颗颗绿色的芽苞。 杜衡此刻正站在其中一棵玉兰之下,负手而立,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虽说此时表兄面色如水,可她知道,表兄若是欢喜,也定是“笑如朗月入怀”。 虽说眼前如画,可瑾娘怎能只让表兄入画,自己却只在画外欣赏?于是她轻轻唤了一声“表兄”,便松开碧玉搀扶她的手,一步步走入画中,行至表兄身前,微微福身。 “表兄可是等候已久?” 她微微仰头询问,极尽娇柔。 然而,杜衡的目光却落在她面部的那两处白布之上。昨日因夜色之故,他看得不甚清楚,此刻日头初升,柔和的晨光便映在她微扬的面上,只见她下颌的白布已透了些许黄褐之色。杜衡心道,那应是大夫昨日敷上的药。 听得瑾娘开口询问,他才收回目光,问道:“待与祖母请安之后,表妹可有空余之时?” 瑾娘心中一跳,只觉面上微热。虽然心向往之,可却知若此刻急急应下,有失矜持。她略羞涩地垂首看向地面,问道:“表兄可是有事?” 她这一低头,额上的那块布便落入杜衡的眼中,同方才下颌的一样,已变得微黄,确实该换药了。 他道:“昨夜我画了那小贼的肖像,若是表妹得空,可否帮为兄看看,那肖像是否与贼人相像?” “昨日之事,除了我,唯有你同他正面相对,若你觉得此像可用,我便交予官府,定能助官差早日抓住那贼人。” 第81章 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杜衡这一番话,听得瑾娘心惊肉跳。昨日表兄确曾提及他会去衙门报官,可他并未说过,会将那小贼画出来。 耳中传来咚咚如敲鼓的心跳之声,她慌忙地抚着胸口,忙不迭地摇头道:“表兄,我,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匕首来得太快,我当时,我,我,” 就这么一句话,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断断续续,音量更是弱如蚊蚋。 杜衡见她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只当她是想起昨日小贼行凶之事,心中顿时有了愧意,忙道:“瑾娘,是表兄我未考虑周全。你不用在意,忘了这事罢。” 邓瑾娘如释重负,音量才恢复了些许,道:“多谢表兄体谅。表兄,不知怎的,我觉得伤口有些发疼。” 杜衡歉然,道:“去向祖母请安罢。你稍稍忍耐,我会尽快请大夫来替你换药。” 老夫人早在三年前就免了杜衡晨起问安,如今听闻孙儿特意遣人来请安,便知其用意。他是想在她在场之下,尽每日探视瑾娘伤情之责。 如此正人君子,向来是他孙儿一贯的行事做派,老夫人心中甚慰。 听朝霞通传,公子同表小姐已在堂屋之外等候,她不由蹙眉:“屋外冷,快让他们进来,别冻着了!” 不多时,便见朝霞撩帘,衡哥儿稍一俯身,跨门而入,随之,瑾娘也入得屋内。 杜衡身量修长,步伐稳健,才走了几步,便与瑾娘拉开了距离。也不知是不是瑾娘身形娇小之故,本就挺拔的孙儿此刻显得愈发高大。尽管瑾娘竭力加快步伐,可还是做不到与表兄并肩同行。 杜衡先行至老夫人跟前,道了声祖母,随后瑾娘才至,也问了老夫人的安。 二人打进屋起,老夫人便有心瞧着,两人一前一后,步调不一,身量相差甚多,毫无登对之感,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 “祖母。” 杜衡见祖母若有所思,于是又唤了一声。 老人家被孙儿这么一唤,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振作精神,让他们入座。 她先问了瑾娘的伤势,瑾娘自是句句说好。 老夫人又问了杜衡,得知他还要去衙门报官,便催他快去:“衙门报官定是花费不少时辰,你快些去,莫要耽误课业才是。” 老夫人发话,瑾娘当然也要跟着迎合,于是忙道:“表兄,祖母说得对,一切以备考为重,换药之事,不劳您分神。” 杜衡却道:“表妹勿要挂心,我已有了安排。因今日是换药首日,还是由我亲请大夫前来为好,往后接送大夫一事,我会交予李茂。但是看诊换药,我会亲自陪同,表妹放心。” 老夫人点点头,道:“安排得甚好,瑾娘的事你要看顾好,课业也不能落下。” 杜衡应声,又补了一句:“每日辰时我会来陪诊。午膳与晚膳后,表妹若有事,也可差人来寻我。” 瑾娘自是愿意,颔首应允后,便懂事地起身,同杜衡一起向老夫人告辞。 两人出了堂屋之后,瑾娘又一次同杜衡福身:“表兄,劳烦您为我奔波。” 她一早听闻杜衡要来,便将心思用在穿衣打扮之上,碧玉送了早膳进屋,她也只是让她放在桌上,便无暇顾忌。方才在堂屋还未觉得如何,可就这么微微一福身,她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也软了下去。 杜衡原本打算告别瑾娘,立即动身前去官府,谁知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的怀中。上回她初来杜府也曾晕倒过一次,杜衡心知她大概又是滴水未进。 此刻离老夫人的堂屋才几步之遥,杜衡不愿扰了祖母清净,只命清泉道:“快去取碗糖水或是糖块,莫要惊动旁人。” 清泉领命,速速离去。 杜衡则压低了声音,责问碧玉:“怎么回事?表小姐没用早膳?” 碧玉冤枉,她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怎会不知分寸?她又怎能告知,表小姐只顾着镜前梳妆,碰都不愿碰那早膳。 手绞在了一起,她终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解释,而是低首认错:“公子,奴婢知错了。” 好在这时,清泉手捧着一方帕子前来,里头包着些糖,一看就是哪个小丫头平时揣在身上的零嘴儿。 杜衡示意碧玉,碧玉心领神会,拿起一块糖放入表小姐的口中。 不多时,瑾娘睫毛微颤,慢慢地睁开眼来。 ?? 今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日,也是年后同白先生上课的日子。苏萤如约在连接东西两院之处等着婉仪,也正因为此,未去藏书阁的她并不知晓杜衡留给她的话。 婉仪虽不喜听讲,却准时得很,苏萤未等多久,姐妹俩便见了面。 婉仪喊了声“萤儿姐姐”,二人便结伴去往正院。 “瑾娘姐姐搬去了祖母院中,待会儿上完课,姐姐同我去探望瑾娘姐姐可好?” 这也正是苏萤想说的,她点头:“自是要去探望的。” “姐姐,我听母亲说,瑾娘姐姐的脸要破相,这是真的吗?” 苏萤一怔,忙捂了她的嘴道:“婉仪,切不可乱说。” 婉仪点头,道:“姐姐,我是替瑾娘姐姐着急,我虽没亲眼见到瑾娘姐姐的伤,可是昨日听你说了之后,便一直担忧。母亲告诉我瑾娘姐姐会破相,我心里害怕,又无人可问。萤儿姐姐,我就信你的话,也只敢问你,你说瑾娘姐姐会破相吗?” 苏萤虽不知瑾娘是缘何受的伤,但是她却是亲眼见到瑾娘那手背汩汩冒血的情景,她只记得瑾娘面上有两道划痕,却不及手背上的伤口那般惊心。 昨夜,姨母去了正院一个多时辰才回,她心知姨母因这次意外,定是少不得一番安排。姨母未提,她便体贴地没有追问。这也是听了婉仪提起,才知道瑾娘的脸伤竟比手伤还要重。 “大伯母可是听大夫说的瑾娘姐姐会破相?据我所知,昨日未有大夫上门。” 婉仪摇头:“母亲说她脸上缠了好几寸白布,不留疤才怪,八成是要破相了。我只是害怕,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苏萤明白了婉仪的意思,她们只比瑾娘小了几个月,都是芳华年岁,哪个没有爱美之心。若是容貌受损,别说其他,就是谈婚论嫁都有阻碍。 苏萤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不敢细想,遂出言打断了婉仪:“婉仪,此事关系瑾娘姐姐,大夫没下定论之前,咱们不能妄下定论。” 婉仪自是听苏萤的,二人遂不再多言,进了祖母的院中。 谁知刚拐过回廊,便见一娇小身影倚在高大身形之中。婉仪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道:“瑾娘姐姐怎、怎么在我哥哥的怀里?” 第1章 她是谁? “苏姑娘,您准备准备,咱们要靠岸了。” 听到老船夫的召唤,苏萤紧了紧身上的旧斗篷,挽着包袱,走出船舱。 忽觉面上有些疼,她伸手一探,竟是细细小小的雪粒子,夹杂着冰,打在脸上。 江南天暖雪少,她幼时曾见过一回雪,只记得那雪娇弱得像闺中娇养的千金,细细白白,落地便化,极是金贵。 原以为京城的雪不过是大一些,没曾想竟是如小小石子一般,带着股狠劲,似乎不太欢迎她这位投亲之女的到来。 不久后,船便停在了渡口。 她踏着木板,走上一级级铺着薄雪的石阶,没走几步,脚上的软底绣鞋便湿透了,里袜贴着脚,又湿又冻。 临行前,外祖母担心她初到京城,受不住寒气。特意又多缝了一层鞋面,没曾想,却还是没能护着暖,她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若不是急事或是公事,寻常人家等闲不会上京。渡口人稀,只有几名挑夫来来往往。苏萤上了岸后,稍稍一望,便瞧见了停在街角处的一辆半旧马车。 一名老仆立于马车一侧,正抖落着帽上的雪,可见也是才到。 见她走近,老仆问道:“姑娘,可是乐清容家来的?” 容家是她的外祖家,她此番进京投靠之人,便是杜府寡居多年的二夫人——她的亲姨母容若兰。 苏萤外祖容安礼,曾任翰林院侍讲,当年因在朝堂直谏权臣,被罢官免职,遂举家返乡。如今,外祖在雁荡山脚下,传道授业已廿十余载,门下学生有若干在朝为官,老人家虽无官身,但依旧在江南士林中享有清誉。 正因如此,当继母林氏企图将她许配给乐清富商做继室之时,她便悄悄托丫鬟传信。之后,外祖母借着容家尚存的微势,施压于父亲苏建荣,才得以“京城姨母对她颇为思念”为由,将她“借”了出来。 “杜府是大夫人当家,你姨母寡居多年,早已不问府中之事。这次为着你,特地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你到了那边,要多忍让些,莫叫你姨母为难。你外祖也给京城的几位旧门生去了信。咱们哪,不求找个富贵人家,只求寻个明事理的,否则,” 外祖母的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但是苏萤却听懂了,若是在京城没相看上,回去乐清便真由不得她了。 马车轱辘吱吱呀呀地撵着薄雪,经过闹市,穿过街巷,终于到了姨母所在的杜府。 马车刚停,便听到车外有人在问:“苏姑娘可是到了?” 苏萤听声,便立刻撩起车帘,自行下车。 只见一仆妇,穿着颇为讲究,一身藏青色绸缎袄子配同色暗花裙,双手腕上带着一副赤金小口手镯,看人的眼神也带着分寸,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主还是仆。 苏萤上前,施了半礼,道了声:“嬷嬷好!” 只见那仆妇身子未动,嘴上却哎呀呀地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姑娘给老婆子我行礼呢?” 苏萤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并做对了。 马车是在角门停下的。显然,杜府只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外姓远亲。虽然这仆妇穿着打扮不俗,可到底是在角门候着她多时。可见,她应是当家主母身边颇有头脸的嬷嬷,故而她喊了声嬷嬷,还行了半礼,以示敬重。 “苏姑娘好,老婆子我是大太太身边伺候的。家里那口子名唤杜顺,原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如今管着前院些许杂事。姑娘看得起,唤我一声李嬷嬷便可。太太让我给您带话,姑娘一路辛苦,太太就不扰您与二太太姨甥俩见面了。待明日,您歇息好了,再见便是。” 李嬷嬷眉眼带笑,说话客客气气,一句话乍听上去,让人颇觉得大夫人极是替人着想。可仔细一品,便咂摸出些被慢待的味道来。 “请嬷嬷代苏萤给大太太道谢,多谢太太体恤,苏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好好收拾干净,明日再拜见太太和老太太。 说着便又行了个礼,只是这礼与方才的不同。她双膝微屈,拢袖欠身,面朝李嬷嬷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全礼。 李嬷嬷偏了偏身,待苏萤行完礼后,客气道:“姑娘的心意,老婆子我一定带到。” 谁知这一幕,恰被刚回府的杜府独子杜衡看了个正着。 昨夜,几位同年设文会,品读旧卷、评策论文,直至三更。因雪夜灯暗,众人索性留宿主家。故杜衡才于清晨踏雪而归,方穿过影壁,便在外院远远瞧见,角门偏道处,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女子,正朝着母亲身边的李嬷嬷恭恭敬敬地行礼。 角门为一府次门,向来是仆从或货物的出入之处。家中若是有客,从来只走正门,以示敬重。这女子打扮实在不似个在角门进出之人,可她居然朝着李嬷嬷施以全礼。杜衡微微皱眉,只觉得倒反天罡,不合礼数。 于是,他微微一滞,转头问向身后的小厮:“她是谁?” 这小厮名唤清泉,是杜衡自幼使唤的书童。 昨日清泉便跟着公子进出,府里发生什么,他怎会知晓?公子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好在他生性机敏,顺着公子远眺之处望去,方才明了,公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角门那边的陌生女子。于是他机灵地跑去门房,不消几息的功夫,便带了回话:“说是二太太老家的外甥女,来咱府上借住的。” 二婶的外甥女,来借住的? 杜衡一怔,再次望去,角门偏道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他便作罢,昨日彻夜未归,还是尽快回房梳洗,早些去向祖母、母亲请安为好。 第2章 礼起波澜 杜衡刚踏进西院,丫鬟春暖便迎了上来:“公子回来的正正好,太太才让雪鸢过来问您呢。” 杜衡点头,道:“母亲可是有急事寻我?” 三年前,杜衡秋闱一举夺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本欲在来年春闱大展拳脚之际,时任礼部侍郎的父亲因病离世,母亲程氏消沉过一段不短的日子。这三年,他为守孝未曾赴考,闭门谢客,直至今夏,守孝期满,才复又备考。 如今距下一轮的春闱尚有一年多时日,程氏显然比他更是看重上心。 昨日的品文会,他早已知会过母亲,听春暖提起母亲差人来问,便想着是否有事。 春暖摇头,笑着解释道:“太太就是看您回来了没有?” 她回着话,手上也不停,利落地替自家公子换上干净常服,又吩咐小丫头去端一盆热水。 因不想让母亲担心,杜衡简单梳洗后,便去了东院。 程氏才听得雪鸢的禀报,想着外头雪未化,路太滑,还有些担心,谁知儿子竟这么快便回了。 也是,衡哥儿自小就没怎么让她操过心。三岁开蒙,七岁便会作文,十二岁位列案首,十五岁中得解元。本以为能再接再厉,于第二年春闱蟾宫折桂,谁料夫君竟因急病离世。 那一年于她,简直是大厦倾覆,天崩地裂,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好在衡哥儿在这千难万难之际,闭门谢客,稳住了她与整个杜府。 守孝整整三年,时光匆匆流逝,作为母亲,她一则感念儿子的孝心,二也为儿子未能一展鸿图而遗憾。故而,她格外看重接下来的这一年备考,不愿有任何纷扰让他分心。 因此,在弟媳容氏请求她允许老家的外甥女来杜府暂住之时,她颇有一些犹豫不决。 那日,向来在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弟媳容氏,带着礼匣上了东院。 程氏请容氏上座,方一坐下,容氏便将礼匣推至程氏面前,道:“衡哥儿原就是文曲星下凡,我这出自前朝名士手抄的《策读精解》只是锦上添花之物,权当给衡哥儿解闷。” 朝廷官员出自江南者甚多,弟媳容氏的父亲在江南门生者众,且颇有清誉,程氏自是知晓容氏口中轻描淡写之物实则千万金也未必求得,容氏这礼着着实实送到了程氏的心坎上。 容氏行事聪慧,进退有度。自一向体弱的二叔故去后,她便以进门一年未曾为杜家诞下一儿半女为由,自请退至偏院居住。这些年来,她有礼有节,给足了程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从未添过一丝麻烦。 唯独有一回,她做足杜府二夫人的架势,则是在程氏因丧夫之痛无法管家,老太太也因二度丧子病倒之际。那时,府中慌乱无序,虽有衡哥儿坐镇,但他毕竟年少,有些事身为男儿也插不了手。关键之时,多亏容氏迈出了偏院,端着二夫人的架子,襄助衡哥儿决断,才将杜府里里外外稳住。 月余,好歹也是国公府旁支出身的程氏,终于重振旗鼓,容氏则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退回了偏院,又做回了那个清心寡欲的杜府二夫人。 这份情,程氏一直放在心上,如今见容氏没有半点遮掩,据实以告,方知她是下了决心,定要把外甥女接至身边。 “我这个外甥女,是个可怜的。她母亲,我的亲姊,在她三岁时便去世。因而她自小在我母亲跟前养大。她父亲是个没主意的,娶了继室生儿育女之后,便更未把她放在心上。十二岁那年接了回去,才不过两年光景,就已容不下她。” 只听得容氏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我这外甥女,虽然姓苏,但毕竟是在容家养大,凭着容家的家风,托着故旧,在京城找的人家必定不会像她继母那般草率。我同她母亲,自小亲厚,我这做姨母的,如何能冷眼旁观?她如今这般境地,我实在是心疼。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又怎会踏出偏院,求嫂子这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还是惦记着衡哥儿备考一事。 容氏见她端着茶碗良久,却一口没喝,心道她还是有所迟疑,于是又补了一句:“这一年对衡哥儿至关重要,我外甥女来了后,只跟我在偏院住着,定不会扰了衡哥儿读书写文。” 程氏被容氏一语点破心思,脸上微讪,笑道:“弟妹说哪里的话,我只是想着,弟妹院里的屋子是否不够,要不要再打理一间出来。” 容氏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拖泥带水,遂起身感谢道:“有嫂子应允便是极好,偏院虽不大,多一个孩子住罢了,不需要大动干戈,多谢嫂子体恤。” 方才听得杜顺家的禀报,那容氏的外甥女衣着朴素,进退有礼,果真如容氏所言,带着容家的家风。程氏半悬的心终于放下,又听得儿子已至东院,便立刻吩咐人去传早膳。 杜衡进了母亲的屋内,便朝着程氏下跪行礼,道:“昨夜与友品文甚是尽兴,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程氏看着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儿子如此孝顺恭敬,满面欣慰笑意,忙拉着他起身:“你用心备考,母亲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只是担心雪天路滑,你是否平安归来罢了。” 见雪鸢将食盒送了进来,她便起身拉着儿子走至膳桌前,道:“想必你未曾用膳,我特地让人熬了红枣莲子羹,落雪天吃下去,正好给你驱驱路上寒气。” “儿子多谢母亲。” 杜衡入了座,待程氏点头后,才执起调羹品尝,一勺一勺认认真真,如儿时一般,听话懂事。 程氏看得欣慰,似是想到什么,于是主动与他提及:“今日,你二婶的外甥女从她老家来咱们府里寄住。想着先与你提上一嘴,免得哪日遇上了,让你不明不白的。” 杜衡刚好将一碗用尽,婉拒了母亲再添一碗的关怀之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回道:“方才回府时,瞧见角门站着一位女子正同李嬷嬷行全礼,想必便是二婶家的表小姐了。” 只见杜衡神色平平,执起茶碗,饮茶漱口。 “二婶出自书香门第,想来这位表小姐也不遑多让。咱们既应允她借住,礼数上总要周全些,不能太过端起主人家的架子。只是,这些向来看人行事的仆妇,如此怠慢远客,传出去自是对府上名声有碍。母亲素来持家有道,儿子想着,若能提前敲打他们一番,也免得日后一个个有样学样,捧高踩低,坏了府上规矩。” 第3章 言引疑心 二婶容氏,是杜衡心中敬重的长辈之一。 她与祖母、母亲,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犹记得那年,父亲故去月余,整个杜府依旧沉浸在悲伤哀痛之中。身为杜府独子的他,必须撑起府中一应事务。不日,他便收到来自左佥都御史的一份帖子,还有对方下人的婉转之言:“咱家小姐将于二月后完婚,杜大人曾于数年前的订亲宴上允诺来贺,老爷特差小的送上一份请帖。” 杜衡接下帖子便让账房去查父亲是否有过此未清账目,可却因只是口头允诺,账册上一无所获,杜衡一时没了主意。 官场上对礼数极为看重,哪怕只是口头之约也被视为君子千金之诺,绝不能忽视。况且,他守孝三年过后,还要继续科考之路,不能因为父亲故去,便让杜府落了个“人已故,言无信”的名声。 于是他决定依诺随礼,可是随多少,随什么,又没了把握。无奈之下,只好又命账房翻找以往送礼账目,以作参考。 焦头烂额之际,常年隐于偏院的二婶,遣人将他唤出书房。见到他后,便将一信一纸交予他的手中。 “左佥都御史送贴一事,我已听说。记得几年前,你二叔曾同你父亲一同赴宴。所幸你二叔惯写日志,我翻查一番,果真寻到他记下了你父亲席间允诺之事。我托了容家的故旧询问,问明了左佥都御史千金的婚事及各家所赠贺仪。我虽不知你父亲当初如何允诺,只好照着他人贺仪与平日账面所记,拟了一份清单,请你过目。” 二婶当时神色从容,言语凿凿,让他顿时便稳下心来,他不由得感激,喊了声二婶。而容氏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衡哥儿,你做得很好。近日,因家中变故,混乱在所难免。二婶也是杜府的人,衡哥儿若是忙不过来,只管喊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母亲与祖母双双因哀伤病倒,可当年的他哪怕是人人口中称赞的解元郎,却也何尝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二婶坚定的背影给了他不可言说的力量,至此,在他的心中,便对这位不常现身的二婶多了一份敬重。 于是,当看到李嬷嬷如此怠慢二婶家的亲戚时,他忍不住提醒了母亲一句。 程氏听得儿子如此说话,心中一怔,只是面上却没表露什么。杜衡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他是何品性,她最清楚不过。 若论杜府上下谁最看重规矩,非杜衡莫属,这一点,他肖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就凭远远的一瞥,儿子竟能生出让她敲打李嬷嬷之意,她的心中还是生出一丝疑惑。 故而,当杜衡前脚去向老太太请安时,她后脚就命人把李嬷嬷叫了进来。 “太太,您找我?” 李嬷嬷一进屋,便瞧见程氏眉头紧锁。于是,她忙瞟了一眼立于程氏身侧的雪鸢,雪鸢见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嬷嬷遂觉不妙,她原就是程氏的陪嫁丫鬟。程氏一颦一笑,是喜是怒,她常常能摸个八九分准。眼下情状,她心中暗忖不是个好兆头。于是,便更加低眉顺眼,主动走至程氏身后,给她捏起了肩。 “今儿个,你是怎么见的容家那个丫头?” 程氏的问询声慢悠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李嬷嬷一听,有些莫名,前儿个不是才刚回禀过吗?怎的又问? 心中拿不准,只好一句一句重又认真回道:“奴婢今晨派了老刘去渡口接的这位苏姑娘,算了算时辰,便在角门候着了。车一到角门,苏姑娘便自行下了车,奴婢与她寒暄了几句,就将您的话传了给她。奴婢见她未有异议,遂让人把她带去二太太那里。” 程氏细细思量,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谁让你在角门等的?” 李嬷嬷心中一跳,难道是怪她待客不周?可是,来者只是一名无关痛痒的二太太的亲戚啊? 李嬷嬷心思活络,眼珠子那么一转,便想好了说辞,只见她忙笑道:“公子昨夜未归,奴婢想着若是这位表小姐与公子在正门处撞见就不好了,故而让老刘将人带至角门。” “如今公子也大了,又一心备考,奴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二太太觉得奴婢怠慢了表小姐,奴婢这就去偏院给她们赔礼去。” 李嬷嬷不愧从小就伺候在程氏身边,知道程氏自老爷去世以后,心中便只有少爷的前程。果然,在她一番解释之后,程氏便没让她继续站在身后揉肩,而是把她唤至身前,温和地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礼数还要周全一些。二太太独居惯了,自是不会在意,但毕竟人家姑娘初来乍到,莫让人误会咱们杜府眼高于顶。” “是,太太教训的是。” 李嬷嬷自然就坡下驴,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似乎是想起什么,程氏又问道:“那苏姑娘长得如何?” 李嬷嬷也不是没个眼力见儿的,只是今日接待个人,也未拿什么好处,却无端端惹了身腥。心中自是有些不顺,于是暗生一计,偷摸使了个坏,说道:“得亏奴婢在角门处接的这位苏姑娘。” “哦?” 一句话便使得程氏挑眉倾听。 “太太还记得当年二爷是怎么个不愿意娶的二太太吗?” 程氏当然记得,二叔与容氏是当年容氏父亲还在京城为官时,便定下的娃娃亲。之后,容氏父亲辞官回乡,一别数年。本以为亲事作罢,可杜府的老太爷也是个念旧耿直之辈,从未因容家家道中落而嫌弃,当二叔及冠之后,他便着人去信,与容家商定婚期。 只是二叔自幼体弱,一心扑在学问之上,早对男女之事死了心。当得知自己有个娃娃亲后,死活不愿娶妻,还道:“我病根难除,不愿牵人入苦,莫要平白误了旁人清白一生。” 可没曾想,成亲当日,他被老爷子一脚踹进了洞房,进去后便再也舍不得出了来。 容氏肤白貌美,身段窈窕,更难得的还饱读诗书,这样的人物,怎能不让男子心生爱慕。 想到这里,程氏心中还不免有些发酸。记得二叔携容氏于翌日给二老以及兄嫂敬茶时,她那个一向行事磊落,光明正派的夫君,眼中都闪现出藏不住的惊艳之色。 要不说容氏是个聪明的,自二叔去了之后,她便识趣地搬去了偏院,闭门不出。不仅是给她自己省去了诸多麻烦,也让程氏少了几分莫名揣测。 当听得李嬷嬷这么一提,程氏心中便升起了一股不安,只见她神色一肃,试探道:“你是说这位苏姑娘与二太太容貌相似?” “何止相似,简直更胜一筹!” 只见李嬷嬷顿时眉飞色舞了起来。 “奴婢的眼睛从这位苏姑娘一下车,便粘在了她的身上。” 只听得李嬷嬷止不住啧啧道:“那身段,那娇滴滴的嗓音,朝着奴婢一福身,奴婢心都化去一半。您都不知道她行完礼后,就那么一抬眼,那副可怜见儿的美人样哟,真是把奴婢的整颗心都拿了去,奴婢都心甘情愿!” “奴婢觉着,还是得区隔一些,省的公子日后误了正事。” 突然,程氏啪的一掌拍于桌上,怒斥道:“住嘴!你家公子是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由得你这么污蔑吗?瞧瞧你嘴里说的些什么?他见都没见那丫头,就被你这张嘴说成什么混账模样了?亏你还是在我身边伺候的,真是平日里太看得起你,给你太多脸面!去,自去账房扣三个月例银,等闲莫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李嬷嬷一时说得痛快,竟忘了忌讳,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于是她啪啪地主动掌嘴,却还是浇不熄主子的甚怒。 她后悔莫及,见主子发话赶她,无奈之下,只得重重磕了几个头,灰溜溜地走了。 自此,正在偏院同容氏共叙姨甥情的苏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同这位李嬷嬷结下了梁子。 第4章 渐生防意 程氏怒气未消,胸口起伏不定,雪鸢见状忙叫人沏了杯参茶送进屋来。她自己则乖觉地暖了暖手后,便给程氏揉按起额角。 “太太,莫气。” 雪鸢一面揉,一面安抚道:“李嬷嬷平日说话就是这般言过其实,五六分的事儿也要往八九分去说,您别太往心里去。” “只是,李嬷嬷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一年光景对少爷而言,至关紧要。谁也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阻了少爷的大好前程不是?” 程氏稍稍舒缓的面容,倏地一紧,只见她双目微睁,按住雪鸢正揉着她额角的一只手,问道:“你也觉着二房的外甥女来得不是时候?” 大夫人手劲颇大,雪鸢被她攥住时,心下一跳,顿觉发虚。 其实她也没有见过那位苏姑娘,只是,谁会无缘无故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说好话呢?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嬷嬷是自己人,她家那口子又在前院管事,平日里若想买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也都是托李嬷嬷帮的忙。年节时,李嬷嬷也常给她一些小恩小惠。都是太太屋里的人,岂能因一个外来的表小姐,眼看着李嬷嬷受到责罚? 再者说了,杜府上上下下谁不盼着少爷一举夺魁,重振杜家声望?老爷在世时,杜府的大门何曾像如今这般,难得打开一回迎客?当年,杜府的门槛可是切切实实被那些为求礼部侍郎杜大人举荐的士子们踏破过的。 心中一定,雪鸢便自然地将手抽回,把方才沏好的参茶送至程氏手中。随后,又端来一张杌凳,稍一坐下便将程氏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开始不紧不慢地给程氏捶打放松。 “奴婢怎好置喙主子的安排?奴婢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咱们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芝兰玉树,朗月清风的,这放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上一回春闱前,不就有人家来探您的口风吗?当年少爷一举夺得解元,谁都道来年三鼎甲之位,必有他的一席!这三年,少爷虽是闭门守孝,可是功课又何曾落过?哪一日不是苦读到深夜?” 雪鸢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倏地便将程氏带回了夫君在世之时。 是啊,当年有意无意试探过她的人家,可真是拿手指头数都数不完。那时的她可谓是意气风发,儿子蓄势待发,夫君仕途顺遂,一个个的都明里暗里地示意她,是否愿意在考前把杜衡的终身大事定下。 她虽不是国公府嫡支出身,但也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她自知儿子自会有一番天地,又怎可过早地给他定下人家,束缚了他的前程?因此,当年但凡她出席宴会,或是有人带女拜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衡哥儿年岁尚小,还是专心功课为好。” 可谁知,不过数月光景,天地变幻,日月颠覆,往日喧闹便犹如昨日黄花,一去不返。 程氏叹了口气,将腿收了回来,却也没让雪鸢起身,而是让她继续在杌凳上坐着,道:“你是个好的,不枉我平日疼你。” 雪鸢见程氏赞同她的话,遂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二太太是何等聪明之人,她是否会为自己外甥女盘算,奴婢便无从知晓了。太太,您说是不是?” 雪鸢若有似无的一句话,一下点醒了程氏,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容氏做事聪明,向来没有错处,二叔在时,老夫人疼她便多过疼自己。 当年主持中馈时,她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老夫人寻了错处将管家之权交出去。只可惜容氏命薄,子嗣都没怀上,二叔便撒手人寰,这才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佩服容氏,换做是她,恐怕早就在偏院了无生趣,可容氏偏偏耐得住寂寞,听人说,她的偏院如今过得如山野村庄一般,自给自足,充满农趣。 雪鸢的话,让她幡然醒悟,容氏如此聪慧之人,怎可能那么轻易便认了命默默无声,如今想来,她这外甥女来的太是时候,恐怕正是容氏手中的一步棋。 程氏顿时警钟大作,悔不当初。 她一不该觉得欠着二房的人情,看到容氏言辞恳切,嘴便软了下来。 她二不该眼皮子太浅,见到容氏手上的手抄精解,手也跟着短了几分。 如今,人已住下,再让回去,已是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得亲眼瞧上一瞧容氏的这个外甥女,她要看看她的样貌,试试她的品行,无论如何,都得敲打一番,才能心安。 与此同时,偏院。 容氏嫁来京城的时候,苏萤还小,虽然她时常与母亲通信聊到苏萤,可当真亲眼见到,却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姨母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团子呢,谁知这一晃,你竟比姨母都高了!” 容氏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苏萤,一双杏眼透着重重心事,不知未来的路指向何处。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婚配好似又入了一次轮回,是好是孬都得自己受着。亲姊命薄,留下小苏萤,有父似无父,孤零零长到十四,便被继母当成待价而沽的物件,可怜至极。相比亲姊,自己倒是过了一年心意想通,举案齐眉的舒坦日子,只可惜夫君体弱,早早离世,如今的她虽然过得通透,却也时常会怨,为何老天那么早便把她的心收了去。 她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发,可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姨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容家的姑娘可没那么容易被人摆弄了去,她虽是寡居,可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杜府二夫人,她的夫君在世时也是学问一等一的国子监司业。加上容家在士林的清誉,她坚信一定能为外甥女寻到一户好人家。 有些话眼下还不能细说与苏萤听,免得徒增她心头烦恼。容氏便牵着她在偏院中缓缓转了一圈。院中一草一木,皆是这些年她亲手栽种打理,角落处开辟了一小方菜田,沿墙又搭着几只鸡舍兔笼,清清爽爽,自成一隅。 苏萤行在其中,仿佛重回了雁荡山下的外祖家,眼角眉梢也终于多了几分松快之意。 见她神色和缓,容氏这才放下心来,牵着她回到屋中,轻声道:“你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姨母带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似怕她忧心,又将几句要紧话温声叮咛:“杜府人丁简单,你也不必惶恐。以往你如何敬外祖母,如今便如何孝敬老太太。至于大夫人,她是杜家的当家主母,她说什么你便应着就是,莫往心里去。” 苏萤知道容氏用心良苦,懂事地回道:“姨母,您放心,临行前外祖母都同我说了。我本就是寄居在此,她们是主我是客,我懂分寸的。” 容氏看着苏萤小小年纪却有着一副玲珑心思,心中是又疼又怜,一把将外甥女搂在怀里,轻轻安抚道:“既然来了京城,老家那些事就别放心上了。姨母会带着你,把这路越走越宽的。” 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将她从怀中拉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唯有一位衡哥儿,你需避着些。他大名杜衡,是杜家的长房长孙,学问极好。原本三年前就该榜上有名,却因守孝耽误了光景。如今全府上下都对他给予了厚望,未敢有半点懈怠。” 容氏自是不能告诉苏萤,她是如何花心思,顶着压力,才说服的程氏将她接来同住,她只是轻抚着她的手,叮嘱道:“这一年,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偏院待着。但凡与衡哥儿有关的事,能避则避,莫去亲近,亦莫随口议论。待他来年高中后,姨母便着手替你张罗一户妥帖人家,开开心心送你出嫁。” 第5章 相互见礼 翌日,当容氏带着苏萤踏进老夫人的正院时,堂屋内便已传出一老一少和乐融融的笑声。 “祖母,母亲让我绣荷包,您让我读《千家诗》,今儿个好歹是我的生辰,您就行行好,待会儿同母亲说说,让孙女今日偷个闲,可好?” 那声音俏皮动听,连苏萤听得都觉得对方定是位讨人欢喜的姑娘。 “你母亲嫌你女红做不好,你在我这儿学问也未有精通,这两样你好歹占一样,不然日后我和你母亲怎么给你相看人家?” 苏萤一听这话,不禁莞尔,外祖母也说过与老太太一模一样的话。 她向来做不好针线绣活,于是便在诗文上下功夫,外祖给学生上课时,她还常去偷听,有时听得入迷,忘了自己蹲在窗下,一个激动站起身,便撞了上去,闹出极大的声响,引得外祖的学生们探头张望。记得那一回,有人开玩笑起哄:“先生家日后必定出个大状元!” 待仆妇通禀后,容氏便领着苏萤进了屋。 因谨记着自己客人的身份,苏萤是垂着首进的屋内。外祖母同她提过,京城冬日干冷,有底蕴的人家常会在正堂中央的青砖地上铺一层锦褥或是织毯。才刚进屋,苏萤便瞧见老夫人的主座与几案处铺了一张藏青色的羊毛毡,细细看去,毛毡的边角有些显旧,质地却是极好,毛毡紧实,只是稍稍有些下陷,看得出来用的有些年头。 她其实也不太懂这些,只是碰巧外祖母也有一张毛毡放于座榻之上。江南的冬日极为冻手脚,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外祖母的座榻上,用手去反复摩挲那毛毡,又暖又软。外祖母打理那毛毡花了不少功夫,老夫人的这张可比外祖母那张大得多了,可见平日里打理得也十分勤快。 “母亲,这就是我前儿个同您提起的,我亲姊的独生女儿,苏萤。” 姨母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低头看着羊毛毡出神的苏萤一怔,好在她反应快,赶忙跪下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道:“苏萤拜见老夫人。” 苏萤的声音轻轻软软,礼数周全,杜老夫人看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哟,听听这声音,真是如黄莺出谷。快快起来,让我好好瞧瞧。” 苏萤听话地起身,才抬起头来,便见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端坐于主座,座旁立着一名颜色明媚的少女,也正好奇地看着她。 她遂报以微笑,随后又将视线垂了下来。 如此文静雅致,落落大方,不免让老夫人心生欢喜。 苏萤的事,老夫人沈氏早已听容氏提及,因此她的心中事先已有了一些预判。她觉着这孩子能在得知继母之意后,立即着人向外祖求助,便道她比一般女子更加聪明坚毅。 如今见到真人,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娇软之姿,若是没听过她之前在老家之事,往往会对她有所错判,误以为她是个柔弱且易受人摆布的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容家教出的孩子又岂会令人失望,不然,当年她同老爷子又怎会千里迢迢派人去信,在容家归隐后仍是执意要完成旧年之约?只是,终归是她的次子福缘太薄罢了。 老夫人收回神思,示意容氏拉着苏萤近前,端详了片刻后,不由感慨道:“这么一看,倒瞧出些你当年的模样来!” 容氏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与夫君相处的那一年,实在太过美好。老夫人口中的当年二字正戳中了她心中最为软弱之处,一时之间,鼻子酸楚,无语凝噎。 老夫人似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拉过容氏,让她坐于主座左下首。之后便转了话头,对着堂屋一侧的花格木屏风,招手道:“衡哥儿,快来给你二婶见礼!” 随后又朝着立于一旁的少女,道:“婉仪,你也是。” 苏萤见状,自觉地退至容氏座后一侧,抬眼之时,恰巧看见一男子从对侧的花格木屏风转了出来。 只见男子头束玉冠,身着青黛直裰,外罩墨色轻裘,一副富贵人家读书人的打扮。 想必这位便是姨母口中被寄予厚望的杜衡是也。 因昨日姨母叮咛,让她避着些这位杜家的长房长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论是谁,但凡家中有参与科考的学子,多加看重确实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姨母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娇宠这位杜府的未来之主。 如今一瞧,这杜衡与外祖家那些学生们并无二致,若偏要挑个好的来说,无非就是他确实克己守礼,即便是在自己府中,面对女眷也不轻易脱去裘衣,以示尊重。 杜衡与胞妹杜婉仪一齐向着容氏行礼,容氏让他们起身,随后拉着杜婉仪的手腕,将自己手上的一对玉镯子褪了下来,套在了杜婉仪的腕上。 “方才在屋外便听到你在撒娇,来,这一对玉镯跟着我多年,虽是旧物,但水头极好,你若是喜欢,便当作二婶给你的生辰之礼!” “二婶之物哪有不好的?”杜婉仪的嘴似抹了蜜一般招人喜欢,只见她乖巧地朝着容氏又施一礼,欢喜道:“哥哥前儿个才得了您给的《策读精解》,说是上面有前朝名士的批注,珍贵的不行。如今我也得了二婶的好物,终于不必比哥哥矮上一头,婉仪高兴还不及,怎会不喜欢?” 苏萤一听,吃了一惊,这《策读精解》对老百姓而言,诗不是诗,文不是文。但对于参加科考的学子而言,则是极其难得之物。此书有前朝状元的批注,此人的文章被前朝皇帝评为“不拘形制,见解独到”,据称谁能有这本由他批注的《策读精解》,哪怕没有通读,仅吃透其中的一篇,便能受益匪浅。这本书原在外祖手上,作为教导学生之用,苏萤曾听外祖母提及过。没想到这本被姨母当作嫁妆的典籍居然送给了杜衡。 苏萤不由得好奇,难道他真如姨母所说,才华横溢,三鼎甲之于他而言,犹如囊中之物?她有些不相信,外祖最好的那位门生,都不敢如此夸下海口。只是碍于男女有别,她始终未往他的面上瞧去。 思忖之间,只听得杜婉仪继续说道:“二婶,我该叫这位苏姑娘,姐姐呢还是妹妹?” 容氏笑着把站于座后的苏萤拉至身前,与杜婉仪相对,道:“萤儿与你同年,八月生人,比你早生了数月。” 说着又对苏萤道:“萤儿,这是婉仪妹妹。” 两位同龄少女互相见礼,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恬静婉约,让人见了只觉得赏心悦目。 随后,容氏也拉着苏萤同杜衡见礼:“来,这是婉仪的亲哥哥,大名杜衡,你便” 容氏忽然一顿,不知应该如何让苏萤称呼杜衡,叫得亲了怕之后程氏多想,叫得远了又显外道,于是容氏望向了婆母,杜老夫人沈氏。 老夫人方才看得婉仪和苏萤像姐妹花一般你娇我俏,心中欢喜,见容氏迟疑,她便笑道:“萤儿跟着婉仪唤衡哥儿一声兄长便是。” 谁知,老夫人话音刚落,杜衡先一步朝着苏萤低首拱手道:“苏萤表妹。” 苏萤听得这称呼隐隐觉得有些妙,却来不及多想,只顺着杜衡,福身道:“杜衡表兄。” 两人互施以礼后,于抬眸之际,四目相对。 第6章 引狼入室? 杜衡上一回在角门见到苏萤,只是远远瞧了一眼。彼时只觉得二婶家出来的姑娘未免有些过于妄自菲薄。哪怕再知书达理,也应知晓尊卑有别,否则只会叫那些不知礼数之人轻贱了去。 今日是妹妹杜婉仪十四岁的生辰,他特地同妹妹一齐向祖母请安。刚坐到屏风之后,便见二婶领着苏萤进来。 自入屋起,她便低垂着头,拘谨地随在二婶身后。虽然隔着屏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能从细小的花格中,瞥见她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二婶引着她向祖母行礼时,只见她身形微微一怔,旋即跪下磕头,头也不曾抬起。 紧接着,请安的声音便从屏风那头传了过来,意料之中,她的嗓音同她的举止一般,娇娇软软,柔弱可欺。 杜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将视线挪开,不再往屏风那头望去,直到祖母将他唤了出来。 走出屏风后,他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给二婶请安。之后,二婶让他同苏萤见礼。只是,他与苏萤之间的称呼不如与婉仪之间,只需姐妹相称那般简单。显然,需要考虑更多顾忌。 于是,向来进退有度的二婶依旧聪慧地望向祖母寻求意见,杜衡觉得苏萤的行事应如二婶这般因时而异,而不是一味示弱才是。 当祖母让他们以表兄妹相称之时,杜衡特意抢先一步,连名带姓喊了她一声:“苏萤表妹。” 这样的称呼,要比“萤妹妹”或是“萤儿表妹”来得郑重有礼得多,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自重。 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懂他的用意? 好在,她也随着他,喊了他一声:“杜衡表哥。” 孺子可教也,杜衡心中满意,遂抬起头来,然而就在双眸与她相对的一刹那,他忽然身形一滞。 只见眼前的苏萤,丝毫没有他坐在屏风前以为的那般懦弱,她的身形虽如娇花照水,扶风弱柳,可面容却是顾盼流光,风采自生。 杜衡一时之间,竟有些乱了分寸。 苏萤也趁抬眸之际,悄悄打量了杜衡一眼。 说实话,他与外祖门下的那些学生并无太多分别,但她还是努力地找出了他另一可取之处,除却对女眷礼数周全,他的容貌倒是俊朗不凡,身姿也是挺拔修长。然而,外祖门下也不乏仪表堂堂、才学出众之辈,可她却从未见过外祖因相貌或学识出众而对哪位学生有过格外的青眼。 至于姨母口中对杜衡春闱高中的势在必得,以及整个杜府对他的百般看重,只道是,谁家的孩子谁宝贝,唯有这样苏萤才觉得说得通。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各有所思之际,当家主母——大夫人程氏,姗姗来迟。 世人常道,怕什么来什么,程氏刚踏入屋内,便见杜衡正与一女子相互见礼。 知子莫若母,她一眼便看出,杜衡在瞧见那女子时,神色微变。 程氏心中一紧,可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见她微笑道:“今日母亲堂前,真是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主座的婆母请安:“方才对账,来得迟了些,还请母亲恕罪。” 老夫人笑着摆手:“你为家里操劳,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说着便指了指右下首的座位,示意她落座。 程氏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眸望向坐于婆母左下首的容氏,此时容氏已经起身,朝着她恭敬道:“嫂子辛苦了。” 程氏笑着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 婆母真是偏心,程氏虽然眉眼含笑,心中却是冷哼一声。常人都道以左为尊,平日谁不知,婆母左下首之位只有她才能坐。今日容氏一来,婆母便显露了真心,次子在时便偏着次子,次子不在了还是偏心他的寡居媳妇。 只见她不着急落座,而是不着痕迹地走至杜衡与苏萤之间,微微侧身,将儿子挡了个结实。她面朝着苏萤,打量道:“这位是?” 程氏一向思多虑深,容氏心中明了,见她神色微凉,便主动开口:“这是我那外甥女苏萤,萤儿快给大夫人见礼。” 苏萤自程氏入屋那一刻起,便已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当家主母的气势,心中不由回想起外祖母临行前的叮咛,也更理解了姨母昨日话中的深意。于是她恭敬地朝大夫人行礼问安。 程氏细细打量着正向她行礼的苏萤,这丫头果真如杜顺家的所言,从身段到面容均比容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心中一沉,懊悔不已,真是一时不慎,引狼入室了。 “啊,好,好,甚好。” 程氏早已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后,便想着先入座再言其他。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瞥见女儿杜婉仪手腕上套着一副手镯,颇为眼熟。 “婉仪,你手上这是?” “母亲,这是二婶给我的生辰礼。” 杜婉仪哪里知晓母亲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高兴地将手上的那双玉镯呈给她看。 此刻,程氏的内心犹如被烈火炙烤一般难熬,只觉得眼前温柔娴静的容氏实则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借着外甥女诱引她的儿子,又以生辰之名笼络她的女儿,就连婆母也亲容氏而不亲她,不知不觉,自己竟已落入了容氏筹划已久的圈套之中,容氏你真真有个好手段哪! 谁知,老夫人早已把程氏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她这个大儿媳哪儿都好,偏偏就会乱猜忌,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已在心中唱出一台子戏来! 于是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道:“都杵在那儿作甚?还不快些入座。” 程氏这才收回纠缠的思绪,只见她笑道:“怪我怪我,我还没给苏姑娘准备见面礼呢!” “母亲,请恕我失陪,我想带着苏姑娘去我屋里,挑几件称心的首饰。” 容氏一听,忙拦道:“嫂子,您太见外了,今日是婉仪生辰我才送的那副镯子。” 程氏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也是我头一回见苏姑娘,让她跟着我去挑一副可心的见面礼,怎能是见外?” 说着,便话锋一转,道:“要不,弟妹也同我一道去?” 这话倒说得滴水不漏,容氏不便再言,老夫人见众人仍未入座,心头微烦,遂摆了摆手道:“若兰,让萤儿跟着你嫂子去!” 说着,又把苏萤唤到跟前,将自己手腕上的翠玉佛珠手串褪了下来,又亲自套在了苏萤的手上,才摆手道:“乖孩子,跟着你伯母去!” 程氏与容氏见状俱是一惊,那串翠玉佛珠,原是已故太后赏赐京郊菩提寺所用贡玉,后由寺中高僧亲手制成数副佛珠手串,老夫人有缘得了一串,素来不离身,如今竟赠予了苏萤。 容氏心中微动,心知婆母是在给自己外甥女做面子呢。程氏一进屋,便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唤着苏萤,显然把她当成了外人,不愿亲近。程氏的脾气,容氏知晓,婆母更是知晓。程氏纵有百般不愿,如今这佛珠在手,也只得看在婆母的面子上,对苏萤另眼相看几分。 容氏一时感动,低低唤了声母亲。 老夫人明白容氏的心思,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落座。 随后又对着程氏吩咐道:“你带着萤儿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 第7章 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 此时,出了老夫人堂屋的程氏哪里还有当家主母气定神闲的气势,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东院疾步而去。一想到身后那只容氏带来的小狐狸,她就恨不得立刻撕下这对姨甥俩的伪装,好叫自家儿女都清醒些,别一个个都着了她们的道! 苏萤才跟着程氏出了堂屋,便发现程氏由雪鸢扶着,气势汹汹地越走越快,没多久便将她甩远。 她有些莫名,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出了正院后,她索性停步站在廊道之中,望着程氏她们越走越远。 果然,程氏一行人走至廊道尽头,便径自往东院行去,没有一个丫鬟或仆妇留下来等她。 虽然她还不明白程氏如此做的缘由为何,但大抵猜出,这是以挑礼为名把她单独拉出来,给她下马威呢! 苏萤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继母林氏在她归家的两年之中,类似的为难,层出不求。可她每每应对得当,使得林氏恨得牙痒。 只是,这是在杜府,她不能太恣意妄为。更何况,如今她还需寄居在此,倚仗姨母,才能摆脱林氏将她胡乱许人。于是,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看看程氏说些什么,再做决断。 心中一定,她便沿着方才程氏她们行去的方向,独自前往东院。 谁知,一进东院,就差点被一洒扫婆子泼了一盆水,她还没开口,便听到有人对着婆子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那声音听来耳熟,苏萤循声望去,竟是李嬷嬷。她正要上前致意,却见李嬷嬷偏过头去,冷冷撇嘴道:“苏姑娘快些进屋,老婆子我可不敢再受您的大礼。” 苏萤一听,心中有些许异样,不过,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等她,于是未多理睬,只是顺着李嬷嬷下巴颏指点的方向,进了东院堂屋。 程氏的堂屋的确与她本人打扮相似,透着富贵人家惯有的堂皇富丽。相比之下,老夫人的堂屋则简朴得多,除了那一张铺地的羊毛毡显示着主人的底蕴之外,能看出主人品行的便只有书案上错落摆放的书籍,以及墙上挂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字画。 程氏早已坐在铺着锦垫的雕花座椅上等着苏萤了,本以为她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没曾想回到堂屋之后,才发现这丫头不在身后,竟然还让她等了片刻,一时只觉得气不顺,堵得慌。 好在,在她失去耐心之前,那丫头来了。 程氏看都不想多看苏萤一眼,只觉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容氏的影子,不怀好意。 程氏没叫座,苏萤便立于堂屋中央,垂首看着脚下。 地上也铺着一层厚毛毡,只是毛毡的上头又覆了一层织金锦褥,外祖母曾提及,京城的官多,每家多多少少不免攀比,于是常有些华而不实之物受人喜爱,她看着脚下金丝流光的团花缠枝纹,心中颇为赞同外祖母的说辞。 “苏姑娘,这是太太让我拿出的几件首饰,请您过目。” 苏萤抬头,只见程氏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揭过茶盖,低头品茶,并无与她交流之意。 大夫人是觉得和自己说话跌份儿,故而让丫鬟同她说话吗? 心下了然几分,苏萤遂转头看向雪鸢手中端着的一盘饰品。 雪鸢不愧是当家主母的贴身丫鬟,眼力极佳,苏萤的视线刚落在一副金丝手镯之上,她便开口将其来历一一道来:“这是太太成婚时戴的对镯,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看清,镯上还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呢!” “这是前些年太太新得的红宝石步摇,不知苏姑娘在江南时可否听过北边有个古刹国?那里出的红宝石不仅色浓还通透。” “这只流金点翠凤钗是太太的最爱,太太进宫封诰命之时便戴着这只凤钗呢!” 听完这些介绍,苏萤已知分明,这托盘里的首饰,她一件也拿不得。 首先是那对刻着“百年好合”的金丝手镯,明摆着是给新嫁娘的物件,她一刚满十四的姑娘,怎么能戴?还有那步摇和凤钗,哪个不是成婚妇人才能戴的物件,她若是挑了去,岂不明摆着自己是个不知礼数,有着自许之嫌的女子。 于是,她将视线挪开,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程氏跪拜。 跪拜之后,她昂起脸,只是视线依旧低垂,道:“夫人的这些首饰太过贵重,苏萤拿不定主意,可否请夫人示下?” 之前听容氏提起,这丫头在容家长了十余年,之后便回了家。原想着哪怕她外祖再有清誉,毕竟长于江南乡野,想来无甚见识,没想到她还颇知轻重,而不是在怠慢之下,随意挑拣一样便走。 程氏心中尚定,既然如此,那就开门见山让你知道个好歹。 只见程氏放下茶碗,双眼直视苏萤,训诫道:“京城最不缺的便是官,每个官家最不缺的,便是表小姐。” “你姨母之前同我提及你在老家之事,只是我们杜府与别家不同,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望你在偏院安分守己,待衡哥儿春闱高中,我自会让你姨母为你寻一户好人家!也不枉你外祖家千方百计把你送了来!” 原来如此! 难怪姨母让她平日避着些杜衡,方才大夫人进屋之时,她正与那杜衡见礼。原还纳闷这位杜府的当家主母为何举止如此失态,竟是以为她是要以表小姐的身份对杜大公子有非分之想! 苏萤一时无语至极,从来没有人能让她有此种既气又笑的无奈之感。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乡野丫头,她也不是没见过何为翩翩读书郎,浊世佳公子。若不是有着没有主见的父亲以及只想使坏的继母,她何至于独自千里迢迢,寄人篱下,只求找个妥帖人家。 程氏之言甚为辱人,只是外祖母的叮咛言犹在耳,她不能叫姨母为难。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垂目,而是面不改色地看向程氏,道:“夫人教训的是,苏萤记下了。苏萤素来不喜外出,姨母的偏院对苏萤而言,已足够日常行止,只是还请夫人恕苏萤无礼,日后苏萤便无法向夫人日日请安。” 一段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语之中透着疏离。 不知为何,程氏知道面前这丫头在向她承诺会老实待在偏院,可为什么她却听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果真是容氏的外甥女,说什么都能招她厌烦。 程氏压制心中的不明,又端出了主母的派头,点头道:“苏姑娘既已明白,那再好也不过了。这首饰呢,” 谁知程氏话说到一半,苏萤便接过话头,只见她向程氏抬起手腕,道:“夫人,老夫人方才赠此佛珠串与苏萤。夫人不若比照着老夫人的赏赐,给苏萤挑一样与此相称之物便可。” 苏萤一番话提醒了程氏。 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婆母所赠之物。 原本想着,无论这丫头带走方才的哪一件首饰,她都能推脱是这丫头自己选的,好让这未出阁的丫头丢了脸面。 可是,一旦有此翠玉佛珠手串在前,一切就都变了味儿了,无论哪一样首饰,都只会让她这个当家主母颜面扫地,这不明摆着未把婆母放在眼里,借由这些华贵之物打婆母的脸吗? 程氏打量着眼前的苏萤,原是想敲打这丫头一番,没曾想她却不声不响地受了训诫,到最后还不忘提醒,心中不免放心了一两分。 “雪鸢,去把那只点翠小花簪拿来给表小姐。” 待雪鸢端来后,程氏朝着苏萤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程氏亲自将那花簪戴于苏萤头上,说道:“这只花簪婉仪也有一只,最适合你们小姑娘戴。你方才的话,大伯母可都记下了。你年纪轻,记性总好过我,可别到了日后,大伯母还记着,你却忘了!” 第8章 心存探究 当程氏将那点翠花簪插至苏萤头上时,苏萤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日后必定要躲着那杜衡远远的,也希望这位杜大公子真如众人所想,日后春闱蟾宫折桂。否则,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另一边,在老夫人堂屋之中的杜衡自然不知,人人见了都得尊称他一声大人的他,已被当成了避之不及的不可言说之人。 他其实心里明白,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便变得有些过于紧张他与婉仪。这种紧张,不仅仅是在意他的科考,或是婉仪的教养,而是紧张是否哪一日她又会失去一些本应属于她或本就是她的人或事。就像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失去与她共携白首的夫君一般。 于是,当他看到母亲在见到婉仪开心地向她展示二婶送的玉镯时,便隐约察觉到母亲的不快。 果然,母亲便转向了二婶那个软弱的外甥女苏萤。原本他打算出言打岔,将母亲拦下来。可谁知祖母却先他一步,给苏萤做了面子。他遂打消了念头,未曾开口。 他希望母亲对苏萤不要太多苛刻,像她这般寄居在府上,又处处透着小心的举止,若是被敲打太过,只怕驳了二婶的面子,弄得大家都不好看。毕竟今日是婉仪的生辰。 没想到,待她们回来后,苏萤竟是得到母亲的允许,虚扶着她回到堂屋。 而苏萤,也同之前一样,低眉垂目,安安静静。可偏偏就是这般低首敛眉,便让人一眼瞧见她头上那只新得的花簪。 “原来萤姐姐挑了这只点翠花簪!” 与杜衡一道立于书案前的杜婉仪,放下手中的《千家诗》迎上前去,欣喜道:“我也有只一模一样的花簪,看来姐姐与我喜好相同。” 苏萤任由杜婉仪拉着她到老夫人的面前,却只是腼腆地笑着没有答话。 “眼光不错,这只花簪正适合你们娇艳如花的年纪。” 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她虽不了解苏萤,却甚是了解程氏。看着程氏径自于右下首落座,顺气了许多,心中不由对苏萤高看了几分,要知道程氏的性子可不是一味示弱便能轻易安抚的。 苏萤在此时接过老夫人的话,说道:“大伯母慷慨,让丫鬟捧了好些精致的首饰,只是我见识浅薄,看着什么都好,最后还是大伯母帮忙挑的。要说有眼光,还得是大伯母。” 这面子给得足足的,程氏嘴角一扬道:“你是个好孩子,日后若是在偏院闷了,就同婉仪一齐做个伴。” 苏萤再次向程氏道谢之后,便乖觉地要站回容氏的身后,谁知这个时候杜婉仪却拉着她往书案前去。 苏萤看见杜衡也在那儿,便不动声色地站着,对杜婉仪说道:“婉仪妹妹可是要让我看些什么?” 杜婉仪倒是没察觉什么不对,也停住脚步,面对苏萤笑答道:“方才祖母在考校我与兄长诗文,萤姐姐也来凑个趣?” 只见苏萤笑着摇头,道:“我于诗文最不在行,去了反倒露怯,好妹妹饶了我!” 说着便一脸羞涩地躲回容氏身后。 程氏虽不知苏萤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看着她说到做到,并未往杜衡所在的书案去,心中一松,便专注在饮茶之上。 容氏则是屋内唯一知晓苏萤藏拙的人,她的外甥女未上过一日学,可日日却泡在父亲的书院之中。就拿杜婉仪方才看的《千家诗》来说,她在出嫁前,也就是苏萤大概六七岁之时,这小丫头便已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 然而容氏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她知晓外甥女这么做定有她的用意,于是在苏萤站回她身旁之时,拿手轻轻拍了拍苏萤交握于身前的双手,似是安抚又似是鼓励,仿佛在说,姨母在这儿呢。 老夫人并不知晓苏萤的学问深浅,但老人家毕竟见多识广,加之她对容家的了解,心道这个聪明孩子许是不愿越了婉仪去,遂也未作声,只是慈爱地催着自家孙女道:“你不是说今日生辰想偷一回闲吗?祖母今天就考校个容易的,你若说得好,我就替你母亲做个主,让你这一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此话当真?” 杜婉仪的话是朝着祖母问的,可是那一双杏眼却是瞧着自己的母亲程氏,可见程氏平日对她要求甚严。 因苏萤推说自己不会,程氏只觉得自己女儿已胜了苏萤一筹,换言之,她教女有方,也胜了容氏一筹,心里得意,遂笑而不语,算是默许。 杜婉仪见状,便兴致勃勃地执笔书写起来。 待婉仪书写之际,杜衡的神思不觉游离开去。这位苏萤,似乎并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简单。行为举止间虽显懦弱可欺,然眉眼神色,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自持与风采。 还有,她竟言自己不擅诗文?可她出身容氏,家学渊源,怎会连《千家诗》都不敢言通? 更令人诧异的是,母亲原先还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喊着,眼下却默许苏萤喊她大伯母。 这所有的一切看似奇怪,又不奇怪;似合理,又不合理。不知不觉间,这位少年举人便存下了一份探究之心。 正神思飘忽间,忽觉眼前有人晃了晃手,杜衡遂收起思绪,轻咳一声以作遮掩,方低头看去。 此时,婉仪已默写出了祖母让她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看了看,点头道:“此字写得比之前有所进步。”并且示意婉仪,可以将字拿去给祖母讨个夸奖。 杜婉仪当然相信兄长所说,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字呈到祖母面前。 老夫人端详片刻后,问道:“婉仪可品出这两句的妙处?” 只见杜婉仪胸有成竹道:“这两句的诗眼在于‘疏影’与‘暗香’,疏影二字体现了梅枝的灵动,‘暗香’更是妙了,将梅香变得好似真能闻到似的!” “品得好,足见你这几日没有偷懒。”老夫人欣慰地点头,随即又看向了书案前的孙子,招手道:“衡哥儿,你讲讲你的见解。” 杜衡听到召唤,便走上前来,认真地答道:“孙儿觉得婉仪说得有理,若非要再品上一品,孙儿以为‘水清浅’才是此诗句的绝妙之处。” “哦?”老夫人抬眸。 只见杜衡虚心解释道:“只有‘水清浅’才能倒映出梅枝横斜,也只有‘水清浅’为景,才使得暗香浮动有处可循。” 苏萤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自然知晓,这句诗出自南唐残篇,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故此诗的真正妙处在于,将“竹”改为“疏”,将“桂”改成“暗”,如此一换,使得梅花形神兼备,意境脱胎换骨。在她看来,婉仪的品鉴是对的,杜衡的点评就不过尔尔了。 苏萤心想,难道他是因胞妹生辰,而故意收敛锋芒以作抬举之用? 如若不是,单就此番评说,她实不相信这位杜衡能有金榜题名之相。 第9章 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苏萤这孩子不错,看在若兰面上,你抬举抬举这孩子!” 老夫人给了苏萤翠玉佛珠手串,自然也不能少了今日过生辰的杜婉仪。在夸了婉仪于学问上下了工夫之后,老夫人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刻有三朵梅花的白玉簪子给杜婉仪作为生辰礼,据说婉仪出生之时,杜府的梅树竞相绽放,让人一时分不清那满树的洁白是雪还是梅。 “多谢祖母。” 婉仪乖巧地蹲于老夫人身前,由老夫人亲自往她头上插簪,正要起身,却又被老夫人喊住。 “你这么乖,怎能只有一件贺仪?” 望着杜婉仪惊喜之色,老夫人满眼慈爱,又着人呈给杜婉仪一方澄泥小砚,砚台底部同样绘制了几朵寒梅,道:“你读书用功,字也写得愈发有章法,此砚作为今日品文的奖励,望你日后更加用心。” 之后老夫人便遣退了众人,独留了程氏。 “你也别怕那孩子越了婉仪去。” 老夫人知道程氏心里顾忌什么,道:“她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京城里能找到好人家也就那么些个。作为亲家,咱们好歹帮衬帮衬,尽量让她能在那几户中挑个好的,也算全了亲戚之情。” “婉仪不同,老大虽然去了,好歹也是礼部侍郎出身。等明年衡哥儿高中,婉仪的身份只会越往高了去。到时候,有你挑得眼花缭乱之时。” 婆母都直白到这个份上,程氏脸上也有些讪讪,忙应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受教了。您疼婉仪,我明白的。您放心,婉仪有什么,萤儿便也有什么。” 回偏院的路上,容氏发觉苏萤若有所思,以为她在想着程氏,于是出言安慰道:“可是大伯母说了你什么?” 只见容氏微微叹气后,继续道:“她向来心气高,这些年也是心里苦,你今日做得很好,不要在意她的话,听过就算了。” 苏萤却笑着摇头道:“我没往心里去。” 真要说的话,她那个继母林氏可要比程氏的手段多多了。 “姨母,我有一事不明。” 不是因为程氏,那是为什么?容氏让苏萤继续。 苏萤道:“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程氏之所以出言敲打,不就是觉得自己儿子前程无量,担心她此时前来,扰了杜衡心性。 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自是不能将程氏说的那些话通通转述给姨母听,如今唯一想不通透的便是:“为何连您也觉得这杜衡日后必定高中?” “今日他点评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名句,我觉着还不如婉仪妹妹说的切中要害。” 谁知姨母一听便忍不住笑道:“你呀!我一向夸你聪慧,你怎么在这时却犯了糊涂?” 姨母顿了一顿,特意让苏萤自己思量,可见她仍是未有顿悟,便继续启发道:“老夫人考校的是《千家诗》,你儿时便能倒背如流的东西,衡哥儿岂会不知?” 苏萤却仍是坚持,道:“他就算熟知此诗又有何用?拿着‘水清浅’三字称是绝妙之处,岂不贻笑大方?” 她明明记得外祖说过:“此诗若着眼在水,便落俗套。” 杜衡之前所言,分明与外祖讲的背道而驰。 只见容氏笑着刮了一下苏萤的鼻子,解释道:“你外祖与学生点评此诗,用意在于让学生知晓文章章法。衡儿品评此诗,旨不在‘法’而在‘意’,这回可懂了?” 苏萤明白姨母的意思,这就好比外祖母教她做镇江排骨。从起锅烧油就开始教导,讲究的是方法顺序,只要顺序对,大差不差,糖少些或多些,不会有大影响。 而姨母说的‘意’就好比是,有些人觉得醋放得比糖多一分,则是精髓所在。少一分或分量相当,都不会有糖醋的酸甜相宜之味。 苏萤一时无话可答,偏偏脸上还能看出一丝半信半疑之色,那小模样真是让容氏忍俊不禁。 “不过你今日倒是做的不错!” 容氏笑过后,便不再逗她,而是温柔地摸了摸苏萤的头,认可道:“我见你刻意藏拙,给足了婉仪面子,没有在她生辰喧宾夺主,极好。” 谁知容氏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委屈了你。” “姨母。”苏萤可不想姨母神伤,赶忙道:“若不是姨母,我在乐清才是真正的委屈呢!” “只是,离春闱还有一年多光景,我和大伯母说了会在偏院安心度日,别的不怕,就怕没什么事做,白长着一张嘴,把姨母的偏院吃空。” 若是杜衡能看到此番苏萤与容氏这般的耍嘴皮子,定是无法想象他以为懦弱的表小姐,竟有如此诙谐一面。 苏萤这么一玩笑,倒是提醒了容氏。 “我正打算整理整理你姨父的藏书阁,只可惜身边人手不足。如今你来了,我也就不愁了。拣日不如撞日,姨母这就带你去藏书阁看看去!” 藏书阁原是苏萤姨父的旧书房,虽靠近偏院,但恰好处在通往前院的一条小径上。是姨父在世时,夫妻二人一手筹划改建。 说到这儿,不免要提一提这位杜府二爷杜致远,他学问好,文章佳,若不是自幼体弱,他的前程绝不仅仅是停留在国子监司业。 因自小身体就弱了些,性子也有些高傲拧巴。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唯有读书高”,女色不近。实则是觉得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子,仅会出现在书中,而不会出现在人世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洞房那一日,他揉着被父亲踢了一脚的后腰,走近端坐于婚床,顶着盖头的新娘时。新娘子哗啦一下自揭了红盖头,一双美目,明明怒气圆瞪,却让他心动不已。只听得新娘恨恨道:“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走,咱们这就去同你父母说清楚,我今夜就回雁荡山去!” 谁知,一向出口成章的国子监司业杜致远杜大人在这时竟然结结巴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岂能说不嫁就不嫁。我,我听说你是乐清有名的才女,看来也是徒有虚名。” 杜致远这一说竟然挑起了容若兰的脾气。两人于洞房花烛夜,斗诗斗文,斗着斗着便互相看上了眼,放下了喜帐。 从此,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两人你一笔我一笔,便打造了如今的藏书阁。 第10章 藏书阁 姨母带着苏萤折返,在通往正院的半道上向东一转,便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门匾之上,“藏书阁”三字映入眼帘,苏萤看着颇觉眼熟,细看右下首的落款,果然是姨母所题。 门没有上锁,姨母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座小小侧院只有一间正屋和一处耳房。姨母说,这是由姨父的书房改造而成。苏萤却觉得,无论是书房还是藏书阁,很少有人会为此单独辟出一间小院来。心里不知不觉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姨父产生了些好奇之心,只觉得他与常见的读书人很不一样,有些剑走偏锋般的桀骜不驯。 其实,姨母也不像寻常人家那些会读书写字的女子一般,嗯,外祖母也不像,是的,她们容家的女子都不像。 姨母自是不知,还未到书阁正屋,苏萤的神思就已浮想联翩。 正屋的门同样没有上锁,只是掩着。姨母推开门时,门轴处传来吱扭的声响,反而更显此间的静谧无声。 苏萤随着姨母进屋,方一迈入,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气一半是陈年书籍中自带的书墨之气,另一半则是书架随着年月而散发的陈木之香,这是书阁特有的香气。她从小便爱跑去外祖的书阁玩耍,如今又闻此香,心中一暖,对此书阁的喜爱又近了一层。 屋内的布置简洁利落,北侧与东侧各立一排顶墙的书架,架上的书籍满满当当。苏萤默默估量了一番,只觉此处藏书之丰,竟与外祖那间不相上下。心中不由微喜,她当如何度过春闱之前的这一年光景,心中已逐渐有了清晰的章法。 她的视线接着又从书架转到了西侧没有书架的一面。那里有扇窗,窗子很大,白日的光从窗直射进来,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十分适合读书写字。 果不其然,临窗处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苏萤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此间看着比外祖的书阁亮堂通透,外祖的书阁只能做藏书用。姨母的这间却有用处得多,不仅能随手取阅,还能临窗而坐。哪怕读至妙处,一时兴起,也能即刻提笔批注、抄录。妙,实在是太妙了!” 见她满眼欢喜,姨母也笑道:“这间书阁就是比着你外祖那间打造的,你外祖那间不能有的,我这里全都填补了去。你看,这两侧的书架,便是我同你姨父一齐绘制的图样!” 姨母走到书架旁,抚摸着书架的边缘,回忆道:“你外祖的书架太高,有些书我够不着。你姨父听了我的转述后,花了几天工夫,便想出了这个小巧思。” 姨母一边说,一边从书架的侧面一拉,只见一只与书架相连的木制小梯便转了出来。 “这是你姨父按着我的身量做的小梯子,站上去,恰能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你比我高一些,这架子也用得上。不用的时候,只需朝侧面一折,便收好了。”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姨母看似在与她讲解书阁之中的每一处妙用,实则却让她看到了姨父对姨母的用心至深。这书阁的每一处,姨母说的每一句,都让她这个还不懂情滋味的少女,不知不觉有了一些憧憬。 “书阁建成之时,你姨父便将藏书做了目录,喏,就是这本。” 姨母走至东侧书架,目光一落,便从最右侧取出一本册子,交到了苏萤手上。 “这些年,衡哥儿也时不时地往这儿送了不少好书。姨母年纪长了,精力不够。衡哥儿要专心功课,婉仪呢,还是欠了点火候。如今你来了,我这放在心中好些年的大事,便可托付给你了。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苏萤却挑起眉头,反怪道:“姨母您说的是哪儿的话?萤儿高兴还来不及,何来的愿意不愿意?外祖的书阁前些年也是我整理的呢!” 容氏看着苏萤佯装生气,实则宽慰于她的懂事模样,忍不住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心疼道:“萤儿真是大姑娘了。” 整理书阁确实是她多年以来最想做的事,然而让苏萤替她着手整理,确实也是为了让她这一年能有所事做,不至于在偏院虚度时光。 若是她的夫君还在世,若是衡哥儿没有守孝在三年前便高中,她完完全全可以带着苏萤多去会一会京城里的夫人们,也可有机会教她一些打理中馈之事。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必须借由程氏才能抬举苏萤。平日里也只能让苏萤留在偏院,省得惹人多心,叫程氏不快。 姨母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怪造化弄人,不能事事遂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日子过得究竟好与不好,不是一开始便定下的,是靠着人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就像苏萤之前所说,她若是留在乐清,那才是真的求助无门。容氏只道是,人在此间,想起从前与夫君恩爱种种,才使得她有此柔弱伤感之心。 容氏遂重振了精神,最后交待苏萤,道:“好了,目录一事就交于你了。你方才不是说,你外祖的书阁全是你打理的吗?姨母正好看看你的功力,是比我当年强呢,还是弱呢?” “姨母,您可太小瞧我了。” 苏萤不满地娇嗔道:“我虽不晓得您当年是如何打理外祖的书阁,但这些年,那书阁在我手里,可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会先依着姨父当年的旧目录,清点数目、查缺补漏,并将这些年新增的书目一并添入。然后,再按门类重新编排目录,书册也一一照着顺序归位。在归位的过程中,我会细查每本是否有损坏或缺页,凡有问题之处,另作登记。这样,待所有书籍归整完毕,我便能有的放矢地将有缺损的书籍进行修补。” 苏萤一口气将自己如何打理书阁的步骤全盘托出,话音落下不久,似又想到什么,只见她神色飞扬,不胜明媚,道:“姨母,我听外祖说,您当年可还不会修补书籍呢!而我呀,早已是修补书籍的老手了!外祖那几本残页古籍,他都不敢动手,最后还不是叫我补的?所以要论功力,我早就胜您一筹了!” 第11章 她似乎在躲我? 既然海口已经夸下,苏萤自然不敢懈怠。这不,才用完早膳,她便辞了姨母,独自前往了藏书阁。 之前提过,藏书阁在偏院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只要苏萤不踏入正院,便还是如她和程氏所承诺的那般“安分守己”。 已过了早膳时分,小径上已有下人来来往往。苏萤来杜府的时日不长,昨日也才是第一回同府上的各位主子见礼,所以杜府的下人们只是知道二房来了位表小姐,可是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不得而知。 有眼力见点儿的下人,看到苏萤的穿着打扮,虽不若本家小姐的富贵精致,但也处处透着素雅,未免唐突,见到她后都会垂首行礼,以示尊重。 不过这样懂事的下人还是偏少数,很多人都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注目,不行礼,匆匆而过。 苏萤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她本来就无意在杜府长留,只要没有人故意给她使绊难堪,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错,乐得清净自在。 杜衡虽为举子,因无官身,又专注于备考。如无同窗旧友相邀,平日多数是在府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日常悠哉闲适。实际上,他的日程,要比中举之前,在书院时,还要忙碌。 他向来卯时起身,这是从开蒙时便养成的早起习惯。守孝三年之间,他更是未敢懈怠。程氏心疼他,曾劝阻道:“如今不用去书院,一整日都由你自己安排。你夜夜埋首苦读至子时,已是辛苦。不如晨间晚起那么几刻,多休息一些,以免把身子累坏!” 只见他立刻回绝,言之凿凿:“母亲体恤儿子,儿子铭感五内。只是,如今留在家中已不比书院时,有人督导。故儿子更应当严于利己,不能有半点惫懒。常言道,由奢入俭难,儿子要是过惯了逍遥日子,若是日后走上仕途,连上个早朝都起不来床,岂不让人笑话?” 许是看到程氏脸色有些挂不住,心道自己说话太重,不知迂回婉转,于是他恭恭敬敬朝着程氏一拜,道:“儿子多谢母亲疼爱,请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此时,心中极为有数的杜衡,按往常一般,晨起洗漱,诵读《诗经》、《礼记》等经典,以调气养心。 之后,便提着佩剑,前往花园,疏通筋骨。 谁知,刚出了西院,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了苏萤双手环抱着一本册子,朝着正院方向行来。 她的穿着一如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素雅淡然。她明明有着娇媚明亮的面容,却一点都不愿用衣裙或首饰,将自己最美好之处衬托得更加显而易见。 这一点,胞妹婉仪便与她完全相反。她活泼俏丽,偏爱的衣裙颜色也是俏生生的。父亲在世时,母亲常带着她出席夫人们的聚会,每次妹妹回府,都会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因为她的模样、性子同她的打扮一样地讨人喜爱。 杜衡觉着,苏萤在这方面倒该多向婉仪学上一学。这不,不过是他远远望见她的片刻工夫,已有数名仆从从她身边经过,竟无一人驻足行礼,向这位表小姐致意。 尽管他与她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可她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他们杜府实打实的表小姐,下人他要敲打,苏萤他也有责任提点。 心下一定,他便大步朝着对面走去。 苏萤自顾自地抱着目录册子,慢慢走着。她有一整日的时间可在藏书阁内消磨,于是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还带着一丝惬意。 忽然,不远处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问候声,她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那杜衡一改昨日温润读书郎的模样,手持一把佩剑,脚步生风,仿若她曾背着外祖偷藏的戏文话本所描写的江湖侠客一般,剑眉星目,正气凌然,英气逼人。 可惜,这不是戏台子,她也不是戏文里等着侠客救助的弱女子。她正打算收回视线,忽然察觉,这位“侠客”似乎正朝着她走来,步伐稳健,眼神坚定。苏萤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她可不愿在去藏书阁的第一日便要正面对上此人。于是急忙低首,佯装茫然不知。 只见她脚步一顿,脑袋一偏,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便立刻回转过身,快步朝着偏院走去。 她的一举一动早被杜衡尽收眼底,看上去,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又折返回偏院? 看她越行越远,似乎带着点小跑,杜衡脚步一滞,一个莫名其妙,无甚根据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似乎在躲我? 杜衡也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她,想着作为表兄好心劝诫一番,至少昨日那一番见礼,他觉得她还是可以一点就透的。 既然她转身走了,他也没再执着,想着日后有的是碰面的时候。于是继续原先的行程,出了正院后,在通往偏院的半道上,向西一转,进了花园。 没错,这花园子与藏书阁,刚好一西一东,正对着。 苏萤返回偏院的时候,容氏正打算做针线,她其实一点也不擅长绣活,只是觉着人不能太过逃避自己的短处,不擅长并不意味着不喜欢。花了时日,用了心,自己高兴就成。不躲不闪,绣不好也无妨。 “方才意气风发地出去,怎么一盏茶的工夫就急吼吼地跑回来了?” 容氏看着苏萤气喘吁吁的慌乱模样,觉得好笑,不由得调侃道。 “我忘带了一样东西。” 苏萤可不敢明说她是为了躲杜衡才如此狼狈,随口胡诌了一句,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屋。她故意在屋里磨蹭了些时间,算着那杜衡不论是提着剑要去哪儿,想必也已走过了方才的小径。于是乎,她才整了整衣裙,又顺了顺头发。 可正准备出屋,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给姨母请安。 “二太太,大太太让奴婢传话:腊八将至,老太太想去菩提寺上香。太太想着,不如让表小姐与小姐一起抄经,到时候供到庙里祈福。” 第12章 抄经使绊 容氏一听,心中便了然几分,这是婆母借程氏之口,抬举苏萤呢。 之前因是婉仪的生辰,苏萤敛了锋芒,不愿越了婉仪,容氏并无异议。可人哪,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退的。于是她遣人将苏萤从屋中唤了出来,当着传话丫鬟的面,语气温和,却字字落定地嘱咐苏萤道:“你在老家是怎么给你外祖母抄的经,在这里便也怎么抄。这是给你自己积功德、攒福气的事情,不要草率了。” 苏萤听得明白,福身应了声“是”,便随大夫人的丫鬟往东院去了。 此时,花园中。 杜衡已将一套太极剑法练毕。此剑法柔中带刚,动静相生,一整套行云流水下来,额上仅出了一层薄汗。这是他特意为之,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诵读,花园舞剑,皆为调息养气,替一整日伏案温书做足铺垫。若换作别的刚劲剑法,力气消耗过重,反易扰乱心神,难以聚神凝息以备应考。 “公子,您的茶。” 清泉将煮好的热茶捧来,恰好他收了最后一式剑招。 杜府的花园不算宽敞,却因杜衡每日清晨练剑完毕才用早膳的习惯,特地添了几方石桌石凳。程氏还命人在园中设了一座小亭,亭中置了石炉,可不惧风雨,备水煮茶。清泉每日伺候完杜衡洗漱,在他诵读之时,便会先一步至花园中生炉煮水。 “公子,方才太太房中的小菊送了一碟新做的糕点,您尝尝?” 听清泉那么一说,杜衡确实觉得肚中微饿,便走至石桌前。正要取用,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于是转头问道:“为何这回是小菊来送?” 凡是关于他的事,母亲向来只让雪鸢来传,从不使唤他人。 清泉从小便跟在公子身边,知他素来心细,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心中得意,面上却仍是恭敬,不敢有半分轻佻地答道:“我也奇怪,便问了小菊。她说是要去偏院传话,太太便顺带让她送了糕点过来。” “偏院?”杜衡眉心微蹙,“她去传什么话?” 清泉见他将茶杯搁下,便一边续茶,一边应道:“说是请表小姐与小姐一同抄经。” 每年此时,总有人家将家中未出阁女子所抄经文送往菩提寺供奉。她们通常会在自己抄的经书上落款署名。若所抄经文能有幸得到寺内高僧的赏识,选入大殿供奉,往后相看人家之时,便是一桩足可自傲的体面事。 这也正是祖母一再催促婉仪在字上用心的缘由。往年婉仪的字,也不过勉强挑出一两张,才得落款。也不知,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诗文的苏萤,是否连字也不擅精通。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杜衡并未太在意,只是又问了清泉一声时辰。 “公子,快辰时了。” 他点点头,饮尽杯中茶水,便提剑出了花园。 方踏上通往正院的长廊,便瞥见一道月白色裙摆转入母亲的东院。他脚步微顿,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径直朝自己的西院去了。 回院后,他在书房中置香、研墨,一应俱全后方开始一日的温习。今日,他自拟一题:“经文载道,教化人心。古人尚之,今可行乎?” 许是因母亲吩咐妹妹她们抄经之事,他提笔时便想到了这个题目。但不知是选题冷僻,抑或思绪未定。原本一炷香内便可起稿的他,竟磨了半个时辰才写下首段。 他搁笔轻叹,只觉文思停滞,便决定暂缓片刻,出去走走,放松心神。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然向东院去了。 此时的东院花厅内,苏萤与杜婉仪正准备抄经。因所抄经文要供奉至菩提寺,为表敬意,程氏特令二人先净手焚香,待诸般事宜准备完毕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程氏因中馈事务繁忙,仅在她们踏入东院之际吩咐几句,便离席而去。其他事宜,便全权交由了李嬷嬷,也就是杜顺家的。 李嬷嬷自苏萤初入杜府,便因那笔三月例银的事,将她恨上了心头。早先便想着找机会教训一番,谁知夫人竟亲手替这位苏姑娘戴了花簪,还在老夫人的屋中,当着众主子的面,坐实了“表小姐”的身份。她一时无法轻易靠近,只得缩了手脚。 原本正愁无米下锅的她,没想到这般快便寻到了空子。于是,她心头一转,计上心来。 花厅内特意为杜婉仪和苏萤各置了张书案,李嬷嬷暗中撤去了垫在苏萤书案桌脚下的木片,桌面看似平稳,实则一按便晃。 之后,又唤了个小丫头,悄声吩咐后,便将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调换。 那笔是锋未剪圆的新笔,笔头生硬难收锋。墨是新锭未养之墨,初磨不匀,色沉且涩。纸是半生半熟,既易洇又不凝色,写经最忌。那砚台则更恶,底部未垫水布,稍一用力便轻滑移动,一有不慎,砚台里的墨汁就会溅撒出来,不是脏了纸便是污了衣袖。 一顿安排下来,李嬷嬷眉头一挑,嘴角一扬,只等着苏萤自请入瓮。 公子才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将笔搁了下来。清泉知道他今日文思不畅,于是默默跟在公子后头,以为公子往东院是为了寻大太太,谁知他偏偏绕路去了侧门。 清泉这才顿悟,公子许是不愿声张,遂特特先公子一步,让守在侧门的婆子勿要出声,以免喊得人尽皆知。 杜衡负手迈入,便瞧见一小丫头鬼鬼祟祟兜着一张小布包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 他朝清泉一看,清泉立即了悟,便将小丫头喊住。 小丫头本就心虚,忽然听得有人喊她,更是心中一惊,不敢动弹。 因不想声张,又怕扰了公子清净。清泉将小丫头带到一侧,独自讯问。 没多久,他便拎着包袱朝着杜衡禀报:“那小丫头子听了李嬷嬷的吩咐,将花厅内一张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撤下。李嬷嬷让她先找个地方把这包袱藏起来,待两位小姐抄完经后,再悄摸摸地放回去。这小丫头才调到东院不久,不知将包袱藏哪儿好,又不敢回去问李嬷嬷,于是拿着包袱瞎转悠,被咱们碰了个正着。” 第13章 原来,她懂得甚多 听罢,杜衡便已将事情原委猜出个八九分来。 这老奴,怎的不知悔改? 杜衡眉心一蹙,遂朝着花厅走去。 那边厢,苏萤才进了花厅就瞧出了不对劲,之前对她爱答不理的李嬷嬷,今日变得出奇的热情。她只是顺势往其中一张书案走去,却被李嬷嬷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表小姐,这边请。” 苏萤不认为这与大夫人亲口认了她是表小姐有关,再怎么样,她也是杜府的外姓客,这主子跟前得脸的嬷嬷,怎么可能在正主小姐面前,先喊了她一声表小姐。于是,苏萤在心里便悄然起了防备。 只见她站在书案前,仔细观察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果真瞧出了端倪。 案上架着一只毛笔,那笔锋尖锐不圆,苏萤一眼便知是只未开锋的新笔。 “萤儿姐姐,您可是有什么不明之处?” 往年婉仪一提到抄经就头疼,辛辛苦苦地写了好几日,每次都要被祖母和兄长挑挑拣拣,最后只得一两张堪用。她知道抄经是积福之事,不敢有怨。可对她这样一个平日玩心稍重的小姑娘而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做的事,若总不得夸赞,终究是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因有苏萤陪伴,她便有了兴致。记得萤儿表姐说她自己诗文不通,想必写字对她而言也是头疼之事,杜婉仪顿时觉得有了伴,心里踏实不少。 果真苏萤表姐好似也不太善于写字,只见她站在书案前,看着眼前的文房四宝,似乎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于是婉仪便好心问她。 苏萤正想着应如何提起此笔之事,见婉仪主动来问,便谦逊地答道:“妹妹,姐姐确实有些不明之处,不知妹妹能否解答?” 杜衡刚走至花厅不远处,便听到了胞妹与苏萤的对话,于是身形一顿,想了想后,索性绕道花厅一侧,隐在窗后。 只见婉仪一副前辈模样,走到苏萤跟前,道:“姐姐请讲。” 苏萤点头一笑,便也没有推辞,而是拈起自己书案上的毛笔,将笔尖转至婉仪面前,问道:“我素来听闻抄经要持恭敬之心,是不是正因为此,连笔都得用新的,才显尊重?” “这?” 杜婉仪学识尚浅,自然对笔墨之物不太在行,平日里都是别人给她备好笔墨纸砚,她哪知新笔旧笔的区别? 杜衡却是在窗外听出了微妙,于是,他稍一侧身,离窗更近了一些。 只见那苏萤正将笔尖朝上,给婉仪展示。 杜衡一眼便瞧见了那尖锥状的笔锋,婉仪读书时日尚浅,自是看不太出来。这样未开锋的新笔,只要一沾墨,便能瞧出问题。笔锋很难运用自如,转折时也亦有分叉。 这个李嬷嬷,真是伺候主子时日久了,连下个绊子都如此阴私,这得亏是碰到了懂行之人,若是婉仪,恐怕只有下笔后才会发现蹊跷,但到那时,字已写下,对神佛的不敬便已酿成。 杜衡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一袭月白色衣裙之上,心中则不由暗暗思忖,原来,她懂得甚多。 见婉仪茫然不知,苏萤笑着解围:“这笔看着就是新制的上好笔杆,嬷嬷倒是细心,笔都备了新的,只是没开锋便用,略显急促了些。” 说着便看了在一旁伺候的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一听,脸色当即一变,忙狡辩道:“表小姐,奴婢一个下人,哪懂得这些,笔墨纸砚都是花厅本就备下的,您若是嫌不好,奴婢给您换了便是。” “嬷嬷,您先别急着插话,苏萤也是第一次抄经,很多事情不明,您先让我同小姐请教完,再言语,可好?” 这一句话,算是真真打在了李嬷嬷的老脸上。 主子还没问她,她就即刻插嘴,主子只是说了一句,她便言里藏针地顶嘴应答,实是不知轻重。 就连婉仪听得都觉得有失礼数,于是皱眉责道:“李嬷嬷,没见我和表小姐还在说话呢,该叫你伺候时,自会叫你。” 李嬷嬷落了个没脸,只得讪讪地退至一角,静候吩咐。 立在窗外的杜衡心中一笑,本以为会看到苏萤同之前那样,任由老奴欺负,无力还手。不曾想却看到了一出好戏,原本在书房停滞的文思,似乎也有了活络之相。他的心情豁然有些开朗,不自觉地又朝窗近了一步。 清泉没有紧跟在公子身侧,而是离着公子有一段距离。一是因为,花厅的窗子大,若是他跟着公子一齐站于窗后,易于被花厅的人发现。二是,公子不想声张,而清泉此刻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是否有人出入,如此便能及时让来往之人噤声。 故而,他不是太听得清花厅内的对话,当然也不得而知花厅之内的事,唯一能瞧见的便是公子那舒展开的眉眼同那轻微上扬的嘴角。 清泉一时有些感慨,自从老爷逝世,不知不觉已有三年未曾见过公子如此松快之模样。 苏萤将笔放下,又似是不经意地用指甲划了一下摆放在她书案上的那一叠宣纸。那纸一眼望去,光泽颇多,本以为是一叠生宣,可是当指甲落下之后,那触感却是既涩又滑,原来是半生熟的。 苏萤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这李嬷嬷看似懂一些笔墨之事,但也不是全懂。生宣吸墨重,一下笔就容易洇墨,文人多用此来作画。熟宣吸墨轻,提笔落字,字迹清晰,用于抄经最适合不过。只是这半生熟的宣纸,介于两者之间,对于擅写诗文的老手而言,其实这半生熟的纸更易掌控。也就是说,若是换作旁人,或许真要着了李嬷嬷的道,可这纸落在苏萤手里,反倒使不得半点坏水。 既然纸笔都有问题,那么墨条和砚台也难逃一劫了。 杜衡看着苏萤将砚台端起又放下,又看着她执起墨条端详了一番,之后还轻轻按了按书案,那案子的一角便上下晃动了起来。 杜衡心中冷哼,这老刁奴可是一件不落地均动了手脚。 “婉仪妹妹,我看这文房四宝样样都新,不像是用的,倒像是摆设给人看的。虽然我对抄经不甚在行,但也知抄经一事,还是端看字迹是否工整清晰。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婉仪虽然看不懂苏萤为何在宣纸上划拉,也不晓得这墨和砚台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她却看得到书案的不稳,低头细察,便发现有一处桌角少了一张垫片。 她是个娇宠的千金小姐,被家人宠爱保护太过,但不意味着不懂人情世故。她立时便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给苏萤难堪呢! 于是她转身便对李嬷嬷吩咐道:“嬷嬷,快去命人将我同萤儿姐姐的笔墨纸砚重换一套,还有那书案也换一张。抄经是件大事,哪样都不能将就了事。让她们动作快一些,我和姐姐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误了吉时。否则母亲怪罪下来,我也帮不了你。” 此时,李嬷嬷哪还有心思记恨,心中瑟瑟发抖,连忙应声退下,只怕耽误了时辰,再被主母以伺候不利为名,扣除了例银,失了脸面。 而窗外的杜衡见状,也知戏已看得差不多,于是转身,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他自己或许未有察觉,可清泉却将他脸上的笑意看得一清二楚,只道公子心情甚佳。 第14章 不敢再有一丝怠慢 李嬷嬷从未想到,这位她曾经轻视如尘的表小姐,居然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将她所设之局化解,还连带着让她惹了自家小姐的不快。 待小丫头重换了笔墨纸砚之后,她便不敢再有一丝怠慢,只期望两位小姐能尽快提笔抄经,莫耽误了吉时,以免自己获夫人怪罪。 此时,一张新的桌案已搬至面前,苏萤轻轻试了试,桌面平整,纹丝不动。 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重换一遍的文房四宝之上。 李嬷嬷此时呼吸急促,面露紧张,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萤,看着她将文房四宝一样一样地仔细检查,生怕这位表小姐又指出哪里不对,让她遭殃。 只见苏萤神色沉稳地一手执笔,一手轻顺笔尖。 片刻后,慢慢道了一句:“笔尖毛发柔软蓬松,可见笔锋灵活,不错!” 随后,她又抚了抚纸面,用指甲轻刮,语气仍是不疾不许:“此熟宣不吃墨,最适宜抄经,甚好!” 在以同法查过墨条与砚台之后,苏萤面露满意之色,朝着杜婉仪微笑点头道:“都是好物。” 听到苏萤认可,李嬷嬷大松一口气,便默默地退至花厅一角,低首敛眉,静候吩咐,不敢再僭越造次。 “姐姐,您明明说自己诗文不通,为何却如此通晓笔墨之事?” 杜婉仪心中疑惑,不吐不快。 看着婉仪一脸不明所以,苏萤心中略有些歉意。她并不是故意示弱而有意隐瞒自己的真才实学。实则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她只是个寄居杜府的客人,日后还要倚仗杜府才能定下婚事。 再者说,这世上,岂有客人一住进来,便挡了正主小姐之理?可她又不能将此缘由毫无掩饰地向婉仪坦白。 于是,面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妹妹可知,我外祖在浙江的雁荡山下有一小小书院。我自幼便在书院长大,日日为外祖摆放笔墨,收拾纸张,所以才识得这些。” 婉仪一听了然,回道:“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不擅抄经,但好歹这么些年下来,也知哪个年节抄什么经好,是一个道理。” 显然杜婉仪已经把苏萤想成了同自己一样玩心颇重,心道这萤儿姐姐必定也是被强迫在书院做这儿做那儿,明明不喜读书,却因为自家便有个书院,只好日日困在那里为她外祖准备笔墨纸砚。 唉,得亏我家没有书院,只有祖母和兄长。 相比之下,婉仪便觉得自己平日以为的苦实是不算什么,对苏萤又多了一层怜悯与亲近。 苏萤自是不知,眼前的婉仪已经对她多了怜惜之情,只是继续说道:“我虽不善写文品诗,但对读书人常用之物颇为熟悉。日后,我会在姨母的藏书阁整理书籍,往后妹妹若有什么册子需要修补的也可来找我。” 在杜府短短几日,她心中已知,婉仪心地善良,颇为可交。 将日后之事略提一二,也免得婉仪误以为她心存疏离。 谁知,婉仪一听,便来了兴趣:“姐姐还会修补书籍,那真是太好了。有个女先生,每隔七日会来家里给我上课,上回做功课时,我一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一角,正愁着下次见到先生该如何是好?如今有姐姐在,婉仪便不愁了。” 她想了想,忽然有个好主意,便兴致勃勃提议道:“姐姐何不与我一齐听听女先生的课?我知姐姐不通诗文,其实我也不喜。只是祖母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子,大多还是要嫁到同是做官的人家的,若是对诗文一窍不通,日后难免与夫君无话可说。” 苏萤一听笑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同龄的姑娘,将婚嫁之事那么坦荡地说出来,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故作矜持。心中对婉仪的喜爱便更多了一分。 只是上课一事她还需和姨母商量,毕竟这位女先生是为婉仪聘的,她不想这么冒然地随着婉仪去上课。这样定会惹得大夫人不悦。 苏萤便忙阻拦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对诗文真的一窍不通,只怕会累了先生教妹妹的进度。况且我才应下姨母要整理书阁,这事要不就先放一放?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抄经!” 杜婉仪一听抄经二字,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姐姐提醒得对,如今抄经才是要紧事,同女先生上课之事,日后再说,多谢姐姐提醒。” 于是姐妹二人于花厅之中,屏息静气,心无旁骛,提笔抄经。 那边厢,回到书房后的杜衡,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篇策文。算了算时辰,竟比平日快了一刻钟。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过拘泥,时常走动走动,有益于神思敏捷。 于是,他起身,打算去祖母那里走走。 因平日以温习为主,祖母让他专心备考,不用日日请安。未免扰了祖母清静,他未径直去往正院,而是让清泉先去通报。 等候之时,他也不愿待在书房,只信步走出西院,停步于东西两院之间的廊道之上。 临近午膳时分,来往的丫鬟,仆从较多。 只见这位杜府长房长孙,杜家的未来之主,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此时,一阵微风穿过廊道,轻轻拂动他的衣袂,引人注目。 他们甚少见到自家公子如此清隽地立于廊上,一时都怔了怔神。 公子除清晨有去花园练剑之习,平日多半闭门苦读。像今日这般闲情逸致,静立于廊下,实属难得。 还别说,这般临廊远眺,神色淡然,倒有几分谪仙之姿,叫人不敢轻扰。 尤其是丫鬟们,朝他福身行礼后,都忍不住偷偷回头,多看几眼。 “你是在哪儿伺候的?” 一个小丫头才悄悄看了杜衡一眼,便被他发现,心中一吓,忙转身跪下,答道:“奴婢,奴婢是在小姐房中伺候的。” 以为是自己刚刚太过大胆的一瞥,惹得公子不悦,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 谁知,公子却让她起来,只是问道:“婉仪的经抄完了?” 小丫头大松一口气,连忙点头,认真回到:“经没有抄完,只是吉时已过,小姐同表小姐便未再继续,只待明日再抄。” 杜衡点头,又问:“抄的经呢?送老夫人那儿了吗?” “送了,奴婢正是刚送完,才回来的。” 杜衡遂摆了摆手,点头道:“好,你去!” 第15章 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投奔杜府而来? 不久,清泉便从正院出来,看到了立于廊下的杜衡。 “公子,老太太让您一同与她用膳,还让小的同您说,小姐也在老夫人跟前。” 杜衡听了,微微点头,遂朝正院行去。 婉仪素日便爱往祖母院里跑,他本就知晓。如此正好,他便当着她的面儿,评一评今日所抄经文。 谁知还未进屋,便听得屋内婉仪撒娇道:“祖母,我一个人上女先生的课,好没意思,既然萤儿姐姐来,让她同我一齐上课多好!” 老夫人一听,心中一怔,这才让程氏抬举了苏萤,让她同婉仪一起抄经。怎么才半日的工夫,婉仪便嚷着要苏萤同她一起上课了? 她知道苏萤是个聪明孩子,尤其是那日婉仪生辰,苏萤进退得当,让她颇为喜欢。只是这孩子到底品性如何,不得而知。婉仪是个善良的孩子,若是苏萤有什么念头,借婉仪替她开口,那就不好了。 于是,老夫人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上课的事了?是萤儿问你的,还是你一时兴起,拍脑袋想的?” 杜衡听到祖母问话中隐隐有些肃色,遂停下了脚步,未让仆妇通报。 只听得婉仪娇声道:“萤儿姐姐哪知道我有女先生?当然是我同她提的,我说既然她不擅诗文,不如同我做个伴,一齐上课。我一个人也无趣,若是她同我一道,日后还能一起做做功课不是。” 老夫人眉头一挑,又问:“她说她也想上?” 婉仪一听,随即垂头丧气道:“她说她学问不精,怕拖累了先生教课。还说,她这些时日要先帮二婶整理藏书阁。” 老夫人听后,心头一松,果然苏萤不是那种借着高枝儿往上爬的孩子,不枉自己对她的一番抬举。 “你看看人家萤儿,说话做事头头是道,不像你,想一出是一出。女先生的事,等你们把经文抄完,再议!” 杜衡听得祖母一锤定音,才示意守门的婆子通传。 “衡哥儿,你也是的,来了就进来,还让婆子通传作甚?” 祖母一见杜衡进屋,便伸手招他一旁坐下。 “听闻你刚做完一篇策文?” 杜衡点头称是。 祖母看着宝贝孙儿既懂事又用功,满眼慈爱,想着杜衡才写完文章,担心他腹内空空,遂转头问一旁伺候的仆妇:“菜都上齐了吗?” 仆妇忙答道:“刚刚摆好,请老太太,公子,小姐入座。” 杜衡与杜婉仪一左一右地搀着老夫人,上了桌。 桌上的菜色家常,唯有一道菜杜衡没怎么见过,他并未开口,因为他知道,胞妹也同样没有见过。 果然,杜婉仪上桌之后,问出了杜衡心中疑问:“祖母,这是什么菜肴,有何讲究?” “那是你二婶送过来的,什锦炒年糕,她老家的名菜,说是用大米做的,让我尝尝鲜。来,你们也来尝尝江南的美味。” 说着便让婉仪他们动筷。 婉仪听话地夹了一片,杜衡也夹了一片。 这年糕片软糯弹牙,细嚼之后,米香四溢,味道不错。 “二婶对萤儿姐姐真好!” 婉仪尝完一片,觉得不错,又夹了些,放在碗中。 老夫人听后,哦了一声,似乎饶有兴趣。 只听婉仪道:“萤儿姐姐才来咱们府上不久,这菜肯定是二婶为她做的,怕她思乡呗!” 老夫人呵呵笑道:“你二婶就萤儿一个外甥女,疼她也是应该。就像我疼你一样!” “好了,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安心吃饭。” 杜衡一直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用膳,但是在心里,他颇为赞同胞妹的话,他也觉得他们是沾了苏萤的光,才难得吃到了二婶做的家乡菜肴,这菜味道不错,想必苏萤也会觉得好吃。 用完午膳后,祖孙三人便去了正屋。 京城的冬季,甚是寒冷,尤其是没有日头的日子。 祖母年岁大了,实是不好在外散步消食。 于是杜衡提议,不若把婉仪今日抄的经文拿出来,祖孙三人一齐站于书案前品评,当作是膳后消食之用。 谁知婉仪却撅嘴道:“要评,就连萤儿姐姐抄的一起评!” 老夫人却觉着,苏萤不在,拿她的字出来品鉴不妥当,可还未开口,便听到杜衡说道:“也好,叫人一齐都拿来。不过,品评是品评,不是比较,文无第一,没有输家。” “这是自然!” 婉仪巴不得兄长说这话,萤儿姐姐的字她早已看过,所抄经文工整清晰,一丝不苟。只是,那并非祖母素来称道、闺中女子应习的簪花小楷。她只当萤儿姐姐笔力有限,心想若有那份经文在前作陪衬,自己这一份便不至太过失色。 可谁知,婉仪却想错了。 苏萤不仅写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还擅长其他书体。 考虑到对神佛的尊敬,今次她特地选了被文人誉为兼具十美的魏碑体抄写经文。 当仆妇拿着两份经文放置于书案时,杜衡不禁吸了一口气。 婉仪向来只临摹簪花小楷,加之每年杜衡都帮着祖母挑拣胞妹抄写的经文,哪怕未有署名,他一看便知哪个是婉仪所写。 而另一边的经文,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苏萤竟是用了魏碑体! 魏碑体以刚健着称,苏萤所抄经文,字字方折顿挫,棱角分明。相比于簪花小楷的娟秀,此体更添一分庄重肃穆,敬神之意,跃然纸上。 杜衡心知,但凡通篆隶者,只需看此三两行,便可断定写字之人,功力深厚,簪花小楷自是不在话下。 可想而知,婉仪生辰那日,苏萤绝不是简简单单地藏拙而已,分明是懂分寸、知进退。 他不由得心生感叹,字尚且如此,想来诗词文章自当更胜一筹。二婶家果真诗书传家,名不虚传。 只是他不免又心生疑窦,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只身入京,投奔杜府而来?忽而想起那日母亲欲提她来历,他却让母亲转而敲打李嬷嬷,断了话头。 此时回想,竟有些懊悔,那时若听下去,今日便不必再多费心思量。 第16章 智斗林氏(上) 婉仪自是不知兄长已然在心中有了一番品评,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苏萤的字。还当兄长不喜这等笔势刚峻的字体。 “萤儿姐姐说,她外祖有个书院,她自幼便常在一旁伺候笔墨。想来书院之中,多习经义策论,鲜有女子闺阁可临摹的字帖,故而她所用笔法,更偏刚劲。” 是婉仪自己提议拿苏萤所抄经文一起评鉴,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个伴。并不是真的要苏萤的字当成她的挡箭牌。见兄长未发一语,婉仪忙替苏萤分辩几句。 杜衡一听,遂醒过神来,他不愿当着妹妹的面揭开苏萤的真正实力,让妹妹对抄经之事心生退意,只淡淡道:“你们两人都写得不错,工整清晰,不相上下。” 婉仪听罢,松了一口气,好歹她和萤儿姐姐半斤八两。不过兄长向来严格,这评价在她心里已是上上之选。 然而,一旁的老夫人却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父亲原是国子监祭酒,她自小便在诗书字画中耳濡目染,苏萤那手魏碑,她怎会看不出来?见孙儿没有说穿,她自也不会点破。 只是,面对着眼前那刚劲有力的经文,老夫人心头微动,不免生出一些思量。 从苏萤的字,老夫人已然断定,她的学识只会在二儿媳妇容若兰之上。婉仪的生辰礼,苏萤退到若兰身后,推脱诗文不通。如今她同婉仪一齐抄经,却又将自己的本事显露无疑。婉仪邀她一同听女先生讲课,可她又以打理藏书阁为名婉拒。 老夫人一时有些困惑,萤儿这丫头,是欲露锋芒,还是有意敛藏? 这经文是要供到菩提寺的,她的字若不出意外,定会被高僧选中供至大殿之上。难道说这丫头心高志远,想找个不仅仅是若兰口中说的好人家,还想找个名门望族?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念头是萤儿这丫头自己有的,还是若兰也有此意?她不相信若兰从一开始便打了诳语。若兰远嫁京城十年,虽与家人时有通信,但容家毕竟是萤儿的外祖家。这背后的缘由,恐怕连若兰自己也未必知情。 老夫人年纪大了,经历也多,心中不免有一丝踌躇猜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既然她已让程氏抬举苏萤,便不会没道理地将苏萤所抄经文抹了去。只是在孙儿备考春闱的节骨眼上,她实是不愿此时多生枝节。 看来,还得寻个机会,细细探探萤儿这丫头的心思才是。 苏萤抄写完经文后,便先回到了偏院。此刻正与姨母一道用膳的她,怎会知晓她那一篇经文,竟在老夫人和杜衡眼中,引出几分思量与提防。 今日姨母特地做了家乡菜肴——什锦炒年糕。 记得在外祖家时,外祖母常以年糕代饭。这年糕是用上好的白香米蒸熟,再以木槌细细捣碾而成,做法既费时又费力,入口却软糯香弹,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一道菜肴。只是,再好的滋味,吃多了也难免生腻。那时她年纪尚小,一见桌上摆着年糕片便撅起嘴,说不吃。 然而,她怎会想到,那些她曾嫌弃的年糕片,自回到苏府后,竟再未见过一回。 林氏作为由外室升做主母的继室,对苏萤哪来的好心善意。苏萤一回来,林氏便分了一处离正院相距甚远的小院给她。美其名曰,苏萤已是大姑娘了,应当独住一处,免得旁人说她这个继母太过苛刻。实而是不想让苏萤与苏大老爷太过亲近。 苏萤的父亲苏建荣是个秀才,在书院读书时便与她的母亲青梅竹马。只是他心思活络,不能专心于学问之上,遂中了秀才以后,无甚精进。那时她的母亲容芝兰已经嫁给了她父亲,出嫁从夫,只得随他放弃科举,一家人转而从商。 由于苏建荣确实有些口才,又颇有人缘,没曾想生意竟是越做越有起色。只是苏萤的母亲没有福气,才刚刚苦尽甘来,便撒手人寰,让外室有了可乘之机。 因照顾生意,苏建荣时常不在家中,林氏也便借着弟弟妹妹年纪尚小,用膳时辰不定,怕耽误了大小姐为由,让苏萤在她自己那个小偏院中起个小厨房,每月柴米油盐定时定量支取。 继室当道,苏家的下人们自然也是见风使舵,见主母不待见这位大小姐,行事自然日渐怠慢。 送的米大多是陈米,柴也常是受了潮的。表面上送得不缺不晚,可真正能用的,寥寥无几。 当然,苏萤也不会让林氏那么轻易便得逞,才刚回来不过三月,若不趁此给林氏个教训,日后还有她受的。 于是她不声不响,每月照常接收厨房送来的柴米油盐,只是与第一回不同,她不动声色地将收到的物件全都记在了本上,还当着人面清点,每回均让送货之人在她所记之处按下拇指印,作个印证。 就这样又默默收了两个月的陈米湿柴,苏建荣终于从外地返家。 “大小姐,太太请您过去一道用膳。还有,这是太太给您新制的衣裙和首饰,太太让你穿上再去。太太说,老爷刚回来,看到您穿新衣必定高兴。” 林氏的贴身丫鬟春杏趾高气扬,话音落下后,便朝跟在身后,双手捧着衣饰的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立马机灵地上前,欲给苏萤更衣。 而春杏没有离去,显然她要亲眼看着苏萤穿上那身新衣裙。 只见苏萤并未理会那小丫头,而是看向一动不动的春杏,厉声道:“春杏,你跟着你家主子从外头搬来苏家已有多年,怎么还是那么不懂规矩?” “本小姐更衣,你也要一并瞧个分明?” 春杏一吓,原当这大小姐一向软顺,没成想竟是这般凌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道声:“小姐莫怪。”遂乖乖地退至院中等待。 苏萤心中也知,这一回必定要占好先机,扳回一城,否则便没有下次。 于是,她交代小丫头把衣服交给自己的丫鬟喜鹊,便也将小丫头支了出去。待喜鹊将衣裙首饰细细检查一番后,她才穿上身。 只是,那衣裙贴身紧束,将她瘦削的腰身勒得凹凸分明。若是不知底细之人瞧见,还真要以为她这些时日养得甚好。 苏萤心中暗笑,原来林氏也知,我这些时日吃得不好,生怕被父亲看出来! 冷哼一声后,她终是着了那身衣裙出了院子,只是袖中却早已藏妥了一本册子。 第17章 智斗林氏(中) 谁知,苏萤一进了正院前厅,便瞧见父亲与林氏早已端坐在主位,正宠爱地看着苏萤同父异母的龙凤胎弟弟妹妹,对他们乖巧地磕头。 “爹爹、娘亲辛苦了,儿子\/女儿给爹爹、娘亲磕头请安!” 苏建荣捋着长须,满面笑意,只见他朝后一招手,身后随从便将一只金线绣的小荷包交到他手里。 “这是爹爹在金陵看到的一对金麒麟,你们二人刚好一人一只。” 说着苏建荣便把荷包打开,一只挂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道:“来,这个是元宝的。” 之后又拿出另一只,语气更显宠溺地对小女孩说道:“这个是给我的乖福宝的!” 苏建荣在原配容芝兰去世后,便借由外室有孕,顶住容家的压力,硬是把林氏抬进家门。也正因如此,容家才一气之下将苏萤接走,不愿苏建荣的名声带累了外孙女。 可这林氏也是个狠人,进门第一日,便当着苏建荣的面喝下了堕胎药,决绝道:“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妾也不愿夫君因妾名声受累。如今这一碗汤药下去,叫那些在外头非议夫君的人都看得明白,我林梅芬不图夫君钱财,只图夫君情意。妾自愿膝下无儿无女,日后夫君钱产都归小姐所有,若夫君先我一步,我便孤守青灯。若日后违背誓言,妾不得,”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建荣一把搂在怀里。就这样,比苏建荣小了整整十四岁的外室林梅芬,在苏建荣的支持下坐上了苏家主母的位置。 而林梅芬也足足等了五年,待位份稳固,苏建荣生意蒸蒸日上之后,才再次受孕,让苏建荣老来得子,得了元宝、福宝这一对龙凤胎。原本还想着要将苏萤接回家的苏建荣,便将接苏萤回家的念头彻底搁下,只顾宠爱这一对难得的宝贝。 若不是苏萤已渐渐长大,又抵不住林氏的催促,苏建荣才去的容家,把苏萤接回,否则他早把苏萤这个嫡长女忘得一干二净。 “大小姐来了!” 林氏早就瞧见了苏萤,只是苏建荣正在给她那一双宝贝儿女挂金麒麟,她才故意没有出声。 待两个孩子起身抱着苏建荣邀宠时,林氏才佯装刚瞧见苏萤,忙不顾主母身份起身迎接。 苏建荣每次返家都会给元宝、福宝带回好物件。他发现苏萤后,才想起自己竟忘了苏萤也在家,没给她带回一丁半点儿。顿觉几分尴尬,只见他放下怀抱中的龙凤胎,轻咳一声道:“萤儿,为父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 还未说完,林氏便接了话,道:“所以说我同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便亲热地挽着苏萤,说道:“老爷您瞧瞧,这是我特地给大小姐挑的赤金蝴蝶簪,您说她这个年纪戴上,是不是最可人?还有这身衣裙,是从京城传过来的最新样式,老爷您看,是不是很好看?” 苏建荣听后极为满意,林氏化解了他没有给苏萤带礼回来的尴尬,只见他捋着胡须,点头道:“萤儿,你母亲买给你的,同我买给你的,是一样的。” 苏建荣又往苏萤身上瞧了一瞧,满意道:“看着比从前丰润了些,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模样。” “你这个年纪正是要多吃一些。记得前些时日,刚把你接回来,那时的你真是太过瘦削,让为父看得心疼。” 只见苏萤甩开了林氏的手,朝着苏建荣盈盈一拜,道:“萤儿多谢父亲关心。” 她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多少情绪,倒是林氏在一旁笑着接道:“我看大小姐回来之后,气色好了许多。只怕在容家,小姐被养得太精细了,才显得瘦。” 苏萤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喜怒不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一时之间,林氏竟自讨了没趣。 见林氏不再说话,苏萤才起身,走到苏建荣跟前,朝着他伸出被衣袖勒紧的双臂,道:“父亲,这新衣裳颜色、样式皆是不俗,只是并不是女儿通常该穿的尺寸。” 苏建荣以为苏萤在撒娇,于是笑道:“怎么,你埋怨母亲把衣裳买小了?看来这些时日你母亲把你养得不错。” 可苏萤的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而是语气更加恭敬严肃地说道:“父亲,女儿之前一直都在外祖家。如今回来,母亲担心我吃住不惯,特意给我单独安排了院子,还置了小厨房。女儿也是第一次,什么都得靠自己。生怕做得不好,没有节制,于是每次厨房的人给女儿送的柴米油盐,皆一一记在册中。每回清点时,我都请送物之人当场按了拇指印,以作凭据。” “女儿知晓,母亲从前受了外头不少冤枉,女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有据可查,免得才回来数月,母亲又被人言语中伤。” 苏建荣一直担心苏萤在容家养的这些年,早与他不齐心。却没想到女儿句句为他、为林氏着想,于是放下几分担心,点头道:“萤儿做得好!” 苏萤见父亲入了自己的局,于是取出袖中册子,呈给苏建荣看:“这是女儿第一次记账,还望父亲指点女儿一二,看看女儿记得对不对,有无要改进之处?”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乖巧,自是不能抹了苏萤的面子,于是认真翻查,果真从册上找出问题:“你每月明明收到二十斤大米,为何吃得如此之少?这柴也是。你母亲向来打理中馈有度,怎会给你如此之多。” 说着便把林氏叫来跟前,林氏并不知苏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想好好看看那册子,见苏建荣喊她,便赶忙上前。 她看了看苏建荣所指之处,心中一松道:“我确实让人每月多给大小姐一些分量。好比福宝和元宝,他们二人一个月也就二十斤大米的量,因我尚不知大小姐喜好,所以也给了大小姐同样斤数,小姐若是嫌多,下个月我少拨点便是。” 只见苏萤不动声色,只微微抬了抬下巴,道:“请父亲再翻一页。” 苏建荣不明所以,于是照着又翻了一页,只见上书道:“本月收到二十斤大米,其色暗灰,多陈米所混,淘洗之后勉强可用者不足十斤。” “本月实收柴火三十斤,皆为湿柴。” 苏建荣越往后翻,神色愈加凝重。 苏萤见状道:“女儿这些时日,吃得确实比从前要少,故而身量有所清减。只是没想到母亲定的衣裙还是太小。” “想是下人见母亲事务繁杂,便从中取巧。” 那模样竟让苏建荣在一瞬之间,恍然看见了年轻时的容芝兰站在自己眼前。 他忽然记起,那位早逝的发妻,曾也这般不争不吵,却事事有据有节。一时间,心中竟有些发虚,有些,无法言说的愧疚。 第18章 智斗林氏(下) 林氏见苏建荣脸色难看,心道不妙,赶忙跪下,哀怨道:“都怪我教导下人无方,只是小姐为何不早同我提及,偏偏等老爷回来再说,这不是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谁知,苏萤却一脸无辜道:“母亲这就错怪苏萤了。若是父亲不在,苏萤找了母亲,这不是刚好落人口实,说苏萤趁父亲不在府上,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吗?” “如今父亲返家,女儿借此机会将账册呈上,咱们就事论事,事情说得明白清楚,才不至日后再生枝节。女儿自知此事与母亲无关,只是下人不知好歹。今日咱们关起门来,把事了结,岂不干净利落?” 苏萤言辞谨慎有节,一时教林氏无言以对,心中愤恨,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得以泪洗面,遮掩心中恨意。 而那一对龙凤胎显然也深得林氏真传,见母亲掩面而泣,便也一拥而上,抱着母亲委屈不已。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明事理,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顺着苏萤的话说道:“萤儿说的没错,你母亲平时为人和善,却教底下人钻了空子。此事你母亲同我已然知晓,这事就这么过去。日后若还有此等事情发生,萤儿,你可径自告知于你母亲,勿须多加顾虑。” 说罢便让人将那软弱无骨的林氏扶起,又命人将那一对小儿也牵了下去用膳。 见事情按自己所想方向了结,苏萤便亦适可而止,只是朝着苏建荣恭敬一拜,道:“多谢父亲体恤,也多谢母亲谅解。萤儿知道母亲素来持家有道,这事有过一回,便不会再有下回。时辰不早,请父亲母亲,早些用膳。” 之后她又顿了一顿,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带着歉意道:“请恕女儿失陪,实是这衣裙太紧,女儿有些喘不上气来,请父亲允了女儿回去换件衣裳。” 苏建荣听后,赶忙点头道:“去。” 见父亲言毕后,又低头翻阅账册,苏萤这才缓缓起身,特地走至林氏身前。 也不知是方才起身太猛,还是这紧身衣裙穿得久了,导致通身不畅。她才站好,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形那么轻微一晃,头上那支赤金蝴蝶簪便掉在林氏脚边,一摔两半。 林氏看到后,脸色登时比方才更白上几分,只见她偷眼瞥向苏建荣,见他仍在翻阅账册,并未察觉,方才松了一口气。 苏萤轻巧地俯身拾起了那支一分为二的“赤金”簪子,手掌一转,便将那青灰色的断口呈于林氏眼前。此时,苏萤的面上早已没了方才面对苏建荣时的恭敬乖巧,只见她双眼清冷,声音却“虚弱”地说道:“母亲,请恕女儿失陪了。” 林氏这才知晓,自己是着了苏萤的道。可面对这般“明白事理,为她着想”的小姐,她就算要发作,也寻不到由头。只得强装镇定,对身后仆妇使眼色,道:“快扶着小姐回院,小姐若是不舒服,便先歇歇,我让厨房给小姐送些吃食过去。日后小姐若觉得管着小厨房太过费神,也可同我说一声,总之,您有事便提。” 林氏话虽说得温和周到,却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容氏见苏萤看着什锦炒年糕出神,以为外甥女思乡心切,有些伤感。忙唤了她一声,道:“愣着干嘛?是不想吃姨母烧的菜吗?” 苏萤回过神来,眉眼含笑,道:“姨母做的菜,萤儿哪敢不吃!” 见外甥女神色如常,还能玩笑,容氏心下才又安稳几分。姨甥二人便就着这一桌菜肴,有说有笑地用完了午膳。 因晨间被唤去东院抄写《金刚经》,苏萤原打算去藏书阁整理书籍一事便被搁了下来。只是那经文篇幅尚长,至少还需六七日才能完成。苏萤思及此,便将原定安排稍作调换,改为每日晌午过后,再去藏书阁梳理书籍目录。 打理书阁之事虽非一朝一夕,但抄经一事却须得一笔一划,不容怠慢。 用完午膳,稍事片刻后,苏萤便辞了姨母,抱着那本目录册子,从偏院往藏书阁而去。谁知才至小径之上,便远远瞧见杜衡自正院方向而来。 并非苏萤有意朝正院方向张望,实是午膳之后,路上少有下人走动。 只见那道身影立于远处,步履稳而不缓,举止间自有一股不似下人的从容。她并未细瞧,只从眼角余光中,便认出了是谁。 苏萤有些无奈,不是说此人每日用心备考,难道不应守在书房闭门不出吗?为何晨时去藏书阁能见到他,午膳后去藏书阁亦能见到他?到底是藏书阁方向与他有缘,还是她与他命中犯冲? 明明不想碰见他,以免让程氏多心,让她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可为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他。 只是,早上才装作忘了东西,硬生生地转身走了。如今再做同一番举动,只会让人尴尬。苏萤想了想后,干脆硬着头皮,径直前往藏书阁,只当自己眼神不好,什么都未曾看见。 杜衡才品鉴完苏萤以魏碑体书写的经文,本就心生好奇。不想才出了祖母的正院便远远瞧见写字之人正朝此方向走来。 出于礼节,也出于对她的好奇,心想着总是要同她拱手一礼,于是他面带善意,朝着苏萤所在方向走去。 然而对面的人儿似乎没有看到他? 只见她行到一半,还未踏上廊道,便从小径一转,往二婶二叔打造的藏书阁走去。 杜衡一愣,便停下来脚步,未再继续向前。 藏书阁平日只有姨母及其下人进出,他也只是在需要翻阅二叔珍藏的古籍时才会前去。且不说这苏萤方才没有瞧见她,只是他若此时也去了藏书阁,恐怕便只有他和苏萤二人在那儿,心知于理不合,只能作罢。 转身之际,又一似曾相识的念头,忽地闪过,她到底是没有瞧见他,还是在躲他呢? 心念未定,一瞬间竟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第19章 老夫人的试探(上) 杜衡与婉仪因是与老夫人一起用的午膳,未免扰了老人家的精神头,今日便未再回正院。 老夫人歇了午觉后,照旧焚香三柱,手持珠串准备诵经。只是一时手感有异,低头一瞧,才想起她已将随身多年的那串翠玉佛珠给了苏萤。如今手中所持是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 她遂敛了心神,闭目轻念经句。 七遍《心经》诵毕,她才缓缓睁开双眼,郑重地朝着佛龛拜了三拜,才由丫鬟朝霞扶起身,回到了堂屋。 朝霞扶着老夫人入了座,便将茶盏送到了老夫人的手里:“老太太,今日天暗云重,许是明日就会落雪。奴婢特让人给您备了红枣姜茶,去去寒湿。” 老夫人才接过茶盏,姜片与红枣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可见这茶泡得恰到好处。 老夫人心里满意,缓缓地喝了几口,果真身体暖了许多。 刚放下茶盏,老夫人低首又瞧见了手中的沉香珠串,沉吟一阵后,吩咐朝霞道:“这茶不错,给二夫人院里也送去一些红枣,再顺道瞧瞧表小姐在做什么。” 朝霞在老夫人身边久了,闻音知意,知道老夫人的话落在“顺道”之上。于是出了堂屋,特地唤了个机灵的小丫头,轻声交代了好些句,才放了小丫头走。 约莫一盏茶功夫,朝霞便回了老夫人的话:“二太太说,她那儿的红枣正巧用尽,老太太的红枣真是雪中送碳。” “小丫头去的时候表小姐不在,二太太说,表小姐日后都会去藏书阁整理书目,这活儿费事,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整理个清楚明白。” 朝霞一边说着,一边绕至老夫人身后,为她老人家揉肩:“二太太还说,表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她特意叮嘱表小姐好好抄经,若是老太太对表小姐的字有何不喜之处,还请老太太不要顾及二太太,只管提了便是。” 老夫人心中感慨,她这个儿媳妇啊,向来心里有数。每回只稍微提点一二,便已猜出他人心中所想。原还以为苏萤那一家会瞒着儿媳妇搞什么暗里的名堂,到底是她自己想得过多了。 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苏萤,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于是,老夫人拉过朝霞,吩咐道:“你亲自去藏书阁把表小姐叫来,不要惊动二太太。” 这藏书阁果然如姨母所说,已有多年未好好整理。不仅有些书不在目录之上,还有些在目录之上的书却不曾在书架寻到。旧册是姨父所写,苏萤自然不能在上面勾勾画画。她只取临窗书案上的宣纸来做标记。只是没有想到,才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纸便用了大半。 苏萤心知整理书阁是个细致活,不能求快。心想,今日才是第一日,不如先到此为止。待收拾了一番后,正欲掩上书阁的房门,便听到有脚步声走近。 苏萤回头一看,是位打扮细致的丫鬟。只见她上着锦缎袄子,下着夹棉织锦裙,手戴一对素银镯,一脸笑意地朝她款步走来。那沉稳的做派,细致的打扮,加之面容隐约有几分眼熟,苏萤心下便已猜出,这位多半是老夫人跟前的人。 正打算福身行礼,却被朝霞一把拦下。 只见朝霞朝着苏萤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是老太太身边的朝霞,您且随我来。” 这朝霞笑意盈盈,可行事却颇有主意。她并未告知苏萤,老夫人是因何事寻她,只一味领着她出了藏书阁的院子。 苏萤是孤身一人来的藏书阁,身边并未有人跟着。她想着是不是要和姨母说一声,于是脚步有些停滞。 “朝霞姐姐,不知老夫人为何寻我,若需费些时辰,可否容我同姨母交代一声?” “表小姐,您跟我来便是,不会耽误太多时辰的。” 朝霞语气柔和,一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也是,老夫人都没开口呢,她这做丫鬟的怎可提前让苏萤知晓。 苏萤心道朝霞的老练,便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地跟着朝霞往正院走去。 苏萤方一进屋,便瞧见老夫人站于书案前,案上摆着的正是她今日用魏碑体所抄经文,边上还摆放着婉仪抄的那一篇。 她心下了然,老夫人将她叫来,多半是因为她的字写得太锋芒毕露,与婉仪生辰那日截然相反。 心中一定,她面露恭敬地朝着老夫人认认真真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眼前的苏萤一如上回见的那般乖巧懂事,老夫人点了点头,把她唤至身旁:“你可知我让你同婉仪抄的经文是要送到菩提寺的?” 苏萤点头。 “不仅是我们杜府,京城里但凡有底蕴的人家都会把闺中女儿所抄经文送至寺中,你可知为何?” 苏萤摇头不知。 “这菩提寺是京城名寺,皇家也在此供奉香火,每年腊八,寺里的大师会择选出写得好的经文,供奉在大殿之上。谁家千金得此殊荣,谁家便自然有了教女有方的好名声。” 说完,老夫人便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萤问道:“你这一手魏碑,写得苍劲有力,比起婉仪那篇,倒是更引人注目。有极大的可能会被选至大殿供奉,若当真入选,你当如何?” 苏萤却未多加思考,双膝跪于老夫人跟前,诚恳说道:“萤儿抄写经文之时,并无他念,只怀着恭敬之心,抄写此经。” “萤儿如今寄居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字写得好,也是杜府给的体面。不知姨母同老夫人交代了多少,家丑不可外扬,萤儿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愿扰了府上各位的清净。” “萤儿若没有杜府收留,此刻在乐清早已被继母乱点鸳鸯谱。萤儿感恩老夫人的抬举,自不会做出那些没有分寸之事,辜负老夫人、夫人还有姨母对萤儿的顾念之情。” 苏萤一番出自肺腑的话,倒让老夫人觉得自己太过苛责。 老人家径直将苏萤拉起,竟然未让朝霞插手。 老夫人不是没有听容氏提及,苏萤继母有意将她许给年逾四旬的商贾,老人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是体会得到苏萤的不愿与为难。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和你说抄经的事呢,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已无试探,只有怜惜与感慨,道:“你说得对,住在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你既唤婉仪做表妹,也该唤我一声祖母才是。” 第20章 老夫人的试探(下) “你也知晓,如今全府的心思都放在你表兄的春闱上,容不得半点闪失。况且家中孝期方过,你大伯母也不好常带你与婉仪出门,只好委屈你俩留在府中。” 苏萤扶着老夫人回座,听闻此言,忙摇首道:“表兄科考要紧,萤儿又素来清静惯了,能在府中安心抄经、整理书目,已是福分,何来委屈之说。” 老夫人欣慰点头,道:“你这孩子,脾气秉性倒是同你姨母像一个模子做出来似的。” 老夫人至此,才算真正放下心中疑虑。眼前的少女明眸善睐,明明饱读诗书、才情兼备,却宁愿收敛锋芒,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处一隅。 这孩子简直与若兰太像了! 她心头微叹,次子福薄,若兰一人独守偏院多年,性子寡淡沉静,行止进退有度,克制忍让。老夫人自问从未亏待过她这个儿媳妇,可这些年看得多了,心中终归生出许多怜惜与不忍。 苏萤这孩子是若兰难得开口,接来寄住的。既然来了,她这个做婆母的自然也该多抬举,也算替这个寡居多年的儿媳妇全一桩心愿。 “婉仪与你提过?府里请了位女先生,每隔七日入府授课。待你们抄完经,我想请她改为隔日来府上教导。你若不嫌烦,不妨也一并听听,也好同婉仪做个伴。” 苏萤一怔,随即垂目低声道:“这位先生原是为婉仪妹妹所请,实不好越过妹妹。再者,萤儿已应承姨母打理藏书阁,恐怕两者难以兼顾。” 看苏萤如此懂事,老夫人却越发觉得之前自己的顾虑有些太过谨慎,一时歉疚,温声道:“你自幼在你外祖书院长大,那女先生自然是教不了你。祖母也不是真叫你去学什么,只是想着,婉仪玩心重,有你作伴我也安心些。” 她不愿苏萤一直站着回话,拉她坐于身旁,语气更柔:“这位女先生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教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旁人若是听说谁家女儿曾在她门下听过讲,便觉其家教得法,女儿端方。你随婉仪一块儿去听听,对你将来总归是件好事。” 她又道:“你与婉仪同年,如今也该渐渐接触中馈之事。我已同你大伯母提过,让她往后教婉仪宅中之事时,也带着你一块儿听听规矩。姑娘家总有要操持门户的一日,有些事早些见识,日后便不至慌乱,也不会叫人轻看。” 苏萤听罢,心头微震。她知这番话的分量。 来京之前,外祖母只是打算让姨母在京中从外祖的一些旧友同年中寻一户稳妥人家,让她能安身过日便好。可如今杜老夫人给她的体面,已远远超出当初设想。 她心里明白,老夫人此举,不仅是看在姨母的情分上,更是亲自为她做的一份体面。 可越是这样抬举,她越不能轻慢。苏萤收敛思绪,敛衽跪下,重新伏地行礼,语气郑重:“祖母抬举之恩,萤儿无以为报,日后但有所需,萤儿定当尽心。” 老夫人见她言语间无半点浮夸,心里更加笃定,微微颔首,含笑道:“什么恩不恩的,都是自家人。你若是真想谢,平日里多帮祖母看顾一下婉仪的功课,让祖母少操一些心。” 容氏在苏萤去了藏书阁之后便留了意,眼见过了两个多时辰,外甥女却迟迟未归。她只当苏萤又像儿时那般,翻到好看的书便忘了归家。 左等右等,只得亲自走一趟,往藏书阁去寻。 “姨母。” 刚走到小径,便听到苏萤在前方唤她。抬眼望去,苏萤正从廊道那头匆匆走来。 “傻孩子,你去哪儿了?姨母不是说过,平日无事,莫往正院那头跑吗?” 容氏知她一向懂事,断不会无故越界,只是不知她怎的这时从正院回来。眼下临近晚膳,廊道上虽不比白日热闹,却仍有三两仆从路过,若被有心人撞见,传到程氏耳中,纵她明理,也难保无枝节生出。 “是老夫人让人唤我过去的。” 婆母? 容氏一时怔住。午后婆母才遣人送了红枣来,小丫头那一番话,她听得明白,是一场试探。其实她早已有所准备,萤儿的那一手好字,迟早会叫他们注意。既然抄经是个机会,她便干脆顺水推舟,让萤儿拿出真本事来。遣丫头将早拟好的话带给婆母,原以为应答妥当,事情到此便罢。没料到婆母竟又私下唤了苏萤过去。 小径终究不是说话之处,她牵起苏萤的手,快步回了偏院。 “老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一入屋,容氏便拉她入座,握着她的手问道。 苏萤不欲让姨母知道老夫人曾起疑心试探,只拣了最后的结果说:“老夫人让我抄完经后,与婉仪一同听女先生讲课。还说,大伯母日后教婉仪中馈,也会一并带着我。老夫人还让我以后,跟着婉仪妹妹一同唤她祖母。” 容氏听罢,眸中泛起泪光。 她自知婆母这番话的分量,这已不是简单的照拂,而是明面上的抬举了。 本以为姨母会叮嘱她日后在杜府需更加谨慎,或让她倍加感恩,却不想容氏脸上浮现一丝不加掩饰的骄傲,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夫人喜欢你,并不出姨母意料。这几日你做得很好,姨母放心。” 她望向窗外,见暮色渐深,天色阴沉,语气转柔:“看这天,大雪将至。姨母有一件年轻时穿的斗篷,颜色还新,明早去东院抄经时,你记得穿。” “大雪?是比我来那日还大的雪吗?” “自然。”容氏轻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大雪赏梅最是惬意,明日我叫小丫头去花园里折几枝梅回来,插瓶应景。” 苏萤知晓姨母疼她,也愿意多为姨母做事,于是自请道:“折梅这事,让外甥女来便是。明日一早我便去!” 说罢,竟像小时候般,微微侧了侧身,轻轻倚在了姨母肩头。 容氏怔了一瞬,随即低头,轻抚着她的发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像是想起了当年未出嫁时,于雁荡山下旧居,那常依偎在她身侧的小小人儿。 第21章 她是真的在躲 偏院鸡舍的一声鸡鸣划破寂静的清晨,苏萤睁开朦胧的双眼朝窗外望去。只见天地白茫一片,无边无际,竟一时分不清哪是屋檐,哪是天光。苏萤不禁轻叹,原来“漫天砌白玉”,并非文人墨客的妄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世间实景。 她自然记得昨日对姨母的承诺。利落干净地收拾一番后,便披上了姨母给的妃红云纹锦斗篷。 这斗篷是姨母年轻时所穿,多年来妥善存于樟木箱底,昨日还是由岫玉亲手从深处翻出。 姨母让她当场试了试,那一袭妃红落于她身时,姨母的眼中不自觉泛出笑意,道:“瞧瞧,真是人比花娇!” 看着眼前娇俏动人的外甥女,容氏不禁想起苏萤初到杜府的那一日。 那日容氏在屋里继续绣着她最不擅长却又喜欢的绣活,听到岫玉说表小姐来了,一时情急,便将手指头戳出了血珠子。她着急去迎苏萤,便顾不得太多,只轻轻将指头抿了抿,便出了屋。 偏院说小不小,容氏一出屋,便瞧见了孤零零立于院中的外甥女。只见身形瘦削的苏萤,披着一件略显旧意的湖青色素锦斗篷,没有滚毛,也没有镶边。本就白皙的脸庞也不知道是被这发灰的青色所衬,还是因为那日天寒地冻,原本就白皙的脸庞血色全无,整个人显得苍白无力。 容氏顾不得多想,小跑至苏萤身前,一把将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拥入怀中。越过苏萤的肩头,稍一低首便瞧见那拖了地的斗篷边角沾着未化的雪水。显然这件比苏萤身量还长的斗篷并不是给苏萤量身定制的。 一时之间,容氏心中又怜又气。怜的是好好一个从享誉江南士林的容家出来的外甥女,才回苏家两年,便被他们养成如此凄楚模样,连上京都没有一个丫鬟仆妇跟在身边照料。气的是那苏建荣虽然弃文从商,但好歹经济不愁,却没有一星半点用在这个嫡长女身上,居然还听从继室的枕边风,将女儿的终身大事当作生意,只拿黄白之物衡量。 那日她便想着要让苏萤穿上她的这件妃红斗篷,如今一瞧,果真同自己想的一样。苏萤整个人就像是那雪枝上的一朵红梅,明媚娇艳,让人一眼难忘。 苏萤倒是不知姨母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觉得这斗篷的妃红之色甚是合她心意,小姑娘嘛,总是喜爱这种俏生生的颜色。 还有那毛茸茸、暖乎乎的银鼠毛领子,又暖又软,苏萤摸了好些遍,欢喜得紧。 穿戴齐整后,苏萤便挎上昨夜准备好的剪子和小篮,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她特意选在天光微亮之时出门,不只是为了让姨母醒来的第一眼便见到应景的梅枝。还有一层缘由,是她不愿在花园子里撞上杜衡。 昨日她便是在辰时出的门,遇见提剑而来的杜衡。 后来在花厅同婉仪抄经,才知他每日辰时都去花园练剑。可若是等他练完剑再去折梅,便要耽误抄经的吉时。于是她索性起了个早,趁无人之际前往花园。 杜衡一直都嫌弃今冬的雪下得不痛快,前几趟下的都是细细簌簌的雪粒子,落地只薄薄一层,不久便化,惹得一地泥水,教人不快。 如今这天终于豪爽了一回,片片雪花,洁白如新,恍若为天地洗尽尘埃,让人顿觉清爽。 他向来喜爱“起煮雪水茶,静听竹枝寒。” 府中虽无竹林可听雪压枝响,却有一片梅林可观。红梅映雪,自带风流。是以他也起得极早,天微亮便往花园而来。 烹雪煮茶,杜衡自有一套。 他先收取了梅枝上的新雪,尽数放入铜壶中,再用小炉慢慢化开。 雪水较井水轻柔,煮沸时只有淡淡的水气伴着细响,恰似少女雪中漫步,只闻雪碎之声入耳。 他先浇热壶身,再以嫩芽入壶。首泡只作洗茶,第二泡才缓缓注入白瓷盏中。 清香升腾,他这才执起茶盏,抬眸远望。 然而,正欲饮茶赏梅之际,忽见一袭妃红闯入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之中。 那抹妃红如云般轻拂而来,竟比那雪枝上的红梅更俏丽惹人,杜衡一时恍惚,只道是哪位仙子误入了凡尘。 才入花园,苏萤便被梅林吸引了目光。这还是她头一回来杜府的花园,她自是不知,在梅林的另一侧,藏着一座小亭。而亭中那头,正有一人,自她进园那刻起,便已将她收入眼底。 她站定脚步,细细看着眼前绽放红梅的白玉枝条,一时有些犹豫,是该剪那花开满枝,红意惹人的好?还是该剪那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好? 她总是觉得,盈满则亏,梅亦是如此,红色布满枝头,反倒失了意趣。思及此,便决意,只剪那几只挂着红色疏影的枝条便好。 心念已定,动作也随之轻快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花间雪影里,丝毫未察觉,亭中之人,因这袭惹眼的妃红,缓缓而来。 剪了三两长枝,她便将剪子轻轻放回小篮中。 怀抱梅枝,正欲转身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雪碾之声。 苏萤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梅枝间的白雪,正对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心中一惊,来人竟是她避之不及的杜大公子。 只见他周身一袭月白色轻裘,仿佛与身后雪景融为一体。 四目相接的瞬间,苏萤心口一跳。 明明特地起早,为的就是避他,可为何又偏偏还是遇见了他。 她朝他的身后瞧去,一个随身伺候的都没有。 如此情景,若是被人撞见,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方才在亭中,杜衡便猜是苏萤,只是她向来衣着素雅,而那妃红之色又太过夺目,于是心生好奇,想一探究竟。 待她抱起梅枝,抬眸之际,果然是她! 他心中一喜,正要拱手作揖,唤她一声表妹。 没曾想,她却脸色微变,稍一福身,便与他擦肩而过。 他疑惑转身,只见那妃红斗篷在她身后轻轻荡开,像是一朵被风惊扰的红梅,下一刻便没入了雪幕深处。 杜衡立在原地,眉心微拢,久久未动。 他不是今日才察觉她在躲着他,可直到此刻,他才确信,她是真的在躲。 只是不知为何。 第22章 雪鸢来访 清泉替公子将亭中小炉点着后,便一直在花园门口守着。许是来的路上走得太急,吃了冷风,没多久便觉得肚疼肠鸣,遂提着裤子跑去净房。 待一身轻松之后,他才慢悠悠地往回走。这个时辰,除了一些干粗活的婆子,等闲无人。可才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一袭妃红从花园匆匆离去,看那身影去的方向,不是角门便是偏院,难道是哪个胆子被撑大的外院丫鬟想要攀自己少爷的高枝? 心道不妙,他赶忙一路小跑,进了花园子。 却见公子立于梅林之中,发顶、肩头均有落雪,双眉紧蹙,若有所思。 清泉以为公子怒极,心下一凛,忙跪下认错:“公子,我刚才肚疼,没守好花园,让人扰了公子清净,请公子责罚。” 杜衡只是被苏萤匆匆而去时,那荡漾的一身妃红恍了心神。她慌乱的眼神,避之不及的神色,让他不得其解,一时忘了回到亭中,不知不觉落了一身白雪。 清泉的闯入,才将他从神思中唤回。 看着眼前跟着他多年的小厮,双膝深埋雪中,杜衡的眉头更是一紧,问道:“清泉,你怕我?” 清泉见公子神色竟比方才还要凝重,心中惶恐,摇头否认道:“怎,怎么会,公子向来,向来,待小的很好,小的怎么会怕?” “那你为何是此等慌张模样?” “小的,只是,只是,” 清泉从未被公子这样问过,不知公子何意,平常的机灵劲儿在此时毫无用武之地。 杜衡看清泉结结巴巴,一时失笑。 他朝清泉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却无奈扬起,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拿苏萤的慌张同清泉相比。 见公子神色缓和,清泉才大着胆子,起身道:“公子,要不咱们回亭子歇歇,您身上落了好些雪,可千万别受了寒。” 经清泉一提醒,杜衡才低头瞧见墨色轻裘之上确实落了不少白雪。 原来自己竟在雪中站了那么久,他略一沉思后,便随意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了声:“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花园。 清泉还以为公子扫兴而归,遂急忙返回亭中灭了炉子,才匆匆追了上去。 春暖在公子出门赏雪后,便回到耳房,拿出了公子许久不穿的旧里衣,打算拆了料子做成护袖。 公子常伏案写字,再好的衣裳也经不住成日在书案上磨。春暖想着,旧里衣的料子比新布更软绵,若做成护袖缝在公子的常服里,既不浪费,又能护住衣料,实是再好不过。 可才拿起剪子,便听到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太房里的雪鸢来了,于是忙放下剪子去迎。 方一出屋,便瞧见雪鸢提着食盒,由小丫头打伞扶进院来。只见她身穿银青色织锦夹袄,外披滚着细兔毛的素纹斗篷,与身旁殷勤打伞的小丫头一比,倒真有几分主子的气派。 春暖心中思忖,三年前大太太便曾属意让雪鸢姐姐来少爷房中照顾起居,只是因老爷骤然离世,才没了后续。这三年间,但凡夫人有事,一律让雪鸢通传,大家伙儿心里和明镜似的,都知道这雪鸢迟早要被夫人指到少爷房中。 如今看雪鸢的打扮做派,怕是春闱一过,便要来了。于是春暖便更加热络殷勤,道:“这大雪天的,还让姐姐亲自走一趟,下回唤我去姐姐那儿便好。” 她接过雪鸢手中的食盒,放置案几之上,又亲自替雪鸢脱去斗篷。 “姐姐,快坐下暖暖!” 雪鸢见春暖如此识时务,心中十分受用,道:“咱们姐姐妹妹,哪儿来这么多客气。” 说着便落了座,双眼却不动声色地将耳房检视了一番。 春暖接过屋里小丫头奉上的茶,送至雪鸢手中,主动道:“公子去花园赏雪,一时半刻回不来。” 雪鸢点头,放下茶盏,道:“我知公子每逢降雪便去烹雪煮茶,只是那雪水终是比井水寒凉,便让人煮了这红枣银耳粥。你等公子回来,好歹让公子用些,莫让太太担心。” 春暖应声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姐姐放心,等公子回来时,我就暖上一碗给公子。” 雪鸢心中满意,执起茶盏,慢慢啜饮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春暖,问道:“昨日我同太太去了账房,回来便听守侧门的婆子提及,公子辰时来了东院,过了半晌才走。你可知所为何事?” 院里的老婆子向来油滑,自知没机会在主子跟前凑趣,便自然更亲近主子身边的人。公子让她不要声张,可没说不让报给雪鸢。于是当晚便找机会将公子曾来东院一事,献宝似的让雪鸢知晓,雪鸢为此还赏了这婆子一个小荷包,并嘱咐她,往后若还有此等事体,需如此次一般,只同她禀报。 春暖一听,细细回想,答道:“昨日公子按惯例在书房写文,确实中途离去。只是公子向来只让清泉跟在身旁伺候,我并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她顿了一顿,怕自己答得不好,于是又添补道:“姐姐您也知道,公子写文向来不喜人扰。既是半途离开,许是想起了什么事。不如待公子回来,我帮姐姐问问?” 雪鸢一听,忙拦阻道:“不用了,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公子必定会派人再寻太太。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雪鸢自是知晓公子脾气,当时听闻婆子来报,只觉心中蹊跷,何事竟比写文重要,让公子来了东院?可又为何不愿婆子声张,更何况那时她与夫人正在账房,公子若真有事找夫人,为何不派人通传? 既然春暖不知,她也不愿春暖多此一举,于是打马虎眼道:“我也只是问问,许是公子只想四处走走而已。” 待茶饮尽,雪鸢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服侍太太梳洗了。” 春暖忙应声跟着,又给雪鸢披上斗篷。 雪鸢走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拉起春暖的手,柔声道:“太太只盼公子能好好用心备考,所以才会遣我来问。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你也别多余让公子知道,免得分了他心神。” 春暖忙道:“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雪鸢嘴角含笑,待门口小丫头将伞撑好,方缓步离去。 第23章 你二婶那个外甥女 杜衡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一人由小丫头打着伞从西院而出,往东院而去。 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看她披着素色斗篷,身边还有丫头陪着,行止自若,竟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气度。 若不是心知此时尚早,他几乎要以为是婉仪前来寻他,只是婉仪素来喜艳,那一身素净,实在不像她的打扮。 春暖送走雪鸢之后,又回去继续做护袖,刚从旧里衣剪下一块料子,便听屋外丫头通传:“公子回了!” 她只好又放下了手中活计,忙出了耳房。 “公子怎么现在就回了?” 待她进了屋,杜衡已自行脱了轻裘,他未接春暖的话,而是反问道:“方才谁来了?” 春暖接过公子递来的轻裘,听到问话,手中一停,一息之后才反应道:“是雪鸢姐姐来了,她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奴婢这就让人给您盛一碗。” 谁知杜衡却抬手道:“你不是才做了红枣糕吗?” 若是母亲命雪鸢送羹,她自会主动提及,更何况母亲起身与否尚不可知,想来这雪鸢应是自作主张。 回想方才有小丫头为其撑伞挡雪,联想到苏萤独自一人抱着梅枝冒雪而去,杜衡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春暖见公子神色不佳,未敢多言,只让小丫头快去取红枣糕,自己则去给公子斟茶,行走之间不由朝着屋外望了一眼,不知清泉此时在哪儿。 雪鸢不愧深得程氏喜爱,早将程氏作息摸得透彻。才回了东院,便听仆妇来报,太太醒了。于是她赶忙脱下斗篷交予丫头,一边暖手一边进屋。 “太太怎么不多睡会儿?” 程氏坐在榻上,还未完全醒神。轻打了个呵欠后,才道:“雪天憋闷,睡不踏实。” 雪鸢递上温热帕子,应道:“雪天寒重,地龙烧得也热,今夜奴婢让人多摆些水盆,看看能不能舒服些。” 程氏将帕子敷在脸上,顿觉清爽,取下时轻轻点头,道:“嗯,你看着办。” 雪鸢称是,随后又伺候着程氏漱口、更衣,待用完早膳,已近辰时。 程氏端坐于堂屋,正听各处仆妇依次回话,忽听有人通传,说是老太太遣人送了口信。 “老太太说,七日之后经文抄写完毕,可事先与女先生知会一声,七日后改为隔日入府授课,届时表小姐也会与小姐一起。若先生排不过时辰,也可三日一授。” 功课一向归老夫人管,只是束修讲资、通课调时,总还得通过程氏。 她自然还记得上回婆母说要抬举苏萤,自己也点了头,谁知这才几日,苏萤便已要与婉仪一同听讲了。 那日婆母说得颇为直白,程氏也知她不好在此事上再多计较,便吩咐雪鸢转告账房,尽快将话传至女先生那边。 说来也巧,老夫人的人前脚刚走,清泉后脚便来。 程氏一听是清泉,忙让仆妇止了回禀,将人唤到身前。 得知儿子今日中午要同她一处用膳,她原本因苏萤要与婉仪一同听讲而起的几分郁气,登时被喜悦冲淡,唇角也随之扬起,立即吩咐雪鸢道:“让厨房多做一道陈皮鸭,雪天吃着润燥。” 今日不作新文,只评旧卷,杜衡读读写写,写写停停,只觉时辰漫长。 待问了清泉几回时辰之后,终是决意提前去往东院。 程氏刚散了仆妇,便听到杜衡前来,只道是儿子备考辛苦,忙命人将人请入。 眼见儿子,身姿挺拔,神情沉稳,程氏不由得扬了笑,道:“今儿怎么想着来陪我用膳?” 杜衡恭敬答道:“昨日同祖母用了膳,今日,自然也要同母亲一起。” 程氏一听,心中哑然。她这个儿子,读书学问自是一流,就是这哄人的本事,终是差些。虽话不动听,可到底是把祖母与她摆在了同一位置,孝顺归孝顺,却也不失分寸。 雪鸢知是公子已到,便屏退了小丫头,自己给杜衡奉茶。 杜衡接茶后只将茶盏放于边几上,一眼都未多往雪鸢那儿瞧。 程氏看到雪鸢,似是想起什么,问道:“雪鸢说你一早便去花园赏雪,雪水毕竟太过寒凉,文人雅士之好母亲不懂,只是你自己也该注意些身子。” 杜衡点头:“母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正说着,账房的人便进来通禀。 “回太太,女先生那边回话,说隔日授课可行,只是需调个时辰,由辰时改为巳时,不知太太允不允?” 程氏听了,眉毛一挑,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道:“只要先生应承,她说什么时辰便是什么时辰,怎么这还要来问我?快去回了先生的话!” 杜衡听得这话,忽忆起那日婉仪央祖母之事,心头动了一动。 记得祖母当时还未应允,如今竟已让母亲同先生定了授课之事。他原就带着几分探意而来,不由佯装不解道:“婉仪不是每七日听一次课吗?怎的改了?” 程氏便随口答道:“你祖母寻思着,婉仪明年便到及笄的年纪,眼下也该多下些功夫。将来若说出去是从这位女先生门下学过的,相看人家时,好歹也多了个体面在。”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又“哎”地一声叹气,道:“还有,你祖母如今一心抬举那个苏萤,不光这课要跟着上,连菩提寺的经文也让她同婉仪一道抄了。” “抬举?”杜衡低声重复。 程氏见他神色不解,也未藏着掖着,索性直接道:“你二婶那个外甥女,是因她继母乱点婚事,才被你二婶接来府里暂住的。你二婶打算等你春闱一过,便慢慢替她相看人家。” 杜衡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苏萤竟是为了这般缘由而来。 第24章 荒唐,荒唐! “你祖母嫌她可怜,想着帮你二婶抬举抬举这孩子,待相看时也能多添些体面。” 程氏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神色有异。平日里这些话也不好说与旁人听,如今一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只听她继续说道: “话虽这么说,可常言道,相看相看,看的毕竟还是家族背景,谁真把才情容貌当做头等要事?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听说苏萤的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做的是茶叶生意。”程氏冷哼一声,“怎么抬举,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能相看到什么好人家?” “你二婶这些年也少与外头官家女眷来往,竟还想着凭她娘家的清誉,替苏萤张罗个好人家。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你妹妹,我嘴上说着等她明年及笄,其实心里也盼着你来年榜上有名,这样才有底气替她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说到这儿,程氏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的父亲。三年了,哪怕在世时曾是礼部尚书又如何?人走茶凉这道理,在京城这样遍地是官的地方,早就屡见不鲜了。 她说着说着,语气低了几分,眼中竟泛起了些红意。 这番话提及家中两名待字闺中的姑娘,杜衡自知不宜多言,只是默默听着。可见母亲提及父亲,神色哀恸,他终究还是开口劝道:“母亲,莫要伤怀。” 程氏抹了抹眼角,自己也知有些失态,语气缓了些:“母亲不是说你考不好,你妹妹就嫁不出去,只是世情冷暖,便是如此。你也莫因为我这几句闲话,心头添堵,误了正事。” 说到这里,她又禁不住提起苏萤: “其实我一开始是不愿让她来的,这不是多一双筷子的事。人一多,事也就多,如今偏是你备考的紧要时候,我哪愿意你心里被闲事分了神。” 说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中也有些无奈: “都怪我心太软,当初你二婶一而再再而三向我保证,说她那外甥女来京之后,只会留在偏院。可你瞧瞧眼下?你祖母一会儿叫她抄经,一会儿又叫她同婉仪一块儿听课,这不是满府转悠吗?” “你祖母还说不必担心,说苏萤再怎么都不会越过婉仪,抢了她的风头。可我哪是在想这个?我想着的,只有你的春闱。” 她一把握住杜衡的手,神情郑重地嘱咐道: “衡儿,你要是觉得哪儿被打扰了,别顾忌祖母,也别顾忌你二婶,什么体面不体面,抬举不抬举,都比不过你中榜来得要紧。” 讲到此,程氏索性就不遮掩了,把她对苏萤所做之事和盘托出,道:“那日,你妹妹生辰礼,我特意把苏萤那丫头带出去,为的就是敲打她一番。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心只在功课上,没有其他心思。只是女子比男子懂事得早,你若是哪日觉出什么不对劲,要记得同母亲说。” 她语气微顿,接着冷声道:“若是那苏萤真藏着什么歪心思,我管她是谁的外甥女,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她赶出去!” 荒唐,荒唐! 母亲这一番话,终是将杜衡心头盘桓许久的疑云彻底拨开。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躲他! 原以为是男女有别,让她有所顾忌,甚至也想过是自己不苟言笑,让她心生惧意。可如今才知道,她见他便避,竟是因为他的母亲! 眼见母亲越说越激,杜衡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母亲慎言。” 杜衡敛容正色,程氏一愣,怔怔唤道:“衡哥儿?” “母亲,此话以后切不可再说了。” 他起身,郑重跪下,程氏忙欲将他拉起,他却执意不从,只一字一句道:“母亲担心儿子春闱,此乃情理之中。儿子相信,不仅是母亲,祖母,二婶,婉仪,杜府的上上下下都将儿子科考之事看得极重。 只是母亲需明白,儿子的学业是儿子自己的事情,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 再者,儿子自三岁开蒙,至今已有十五个春秋。童试、乡试,皆得所愿。如今只差最后一步,难道就因府中多了一位寄居的亲戚,儿子便会分心失志?” 他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程氏,言语之中带着几分不解与难以置信:“母亲是不信儿子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还是太信旁人能动得了儿子的心志?” 程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失察,将心中对婆母抬举苏萤的几分埋怨脱口而出,竟让儿子听得语带失望,心下一慌,忙解释道:“衡哥儿,母亲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杜衡却打断了她的话,继续道:“我自是知道母亲并无此意,也晓得母亲不过是一时言语发泄。 只是母亲有所不知,您作为当家主母,许多事在您看来不过一个念头、一句话,可在下人眼中,却是风向所在。 您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他们都记在心里,琢磨着您的喜恶行事。您说那日将苏萤带回敲打,下人们少不得会对这位寄居的表小姐多一份轻贱之意。 您方才也说了,二婶等春闱一过,便会给苏萤相看人家,不管她最后嫁与何人,总归是留在京城。这一年,她在杜府过得是好是坏,他人一看便知,母亲何不少些偏见,善待于她?让杜府,让儿子以后的仕途少一些诟病之处? 儿子以为,祖母抬举苏萤也是为此,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母亲切勿思虑过多,儿子的事,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您千万别牵扯了旁人。” 说到最后,杜衡轻叹一声:“且不说别的,苏萤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是杜府的亲戚,哪有动辄便要赶人出府之理?母亲,往后这些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第25章 雪鸢的心思 儿子一番肺腑之言,令程氏一时愧疚。衡哥儿说得没错,再怎么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不相信儿子的道理。 春闱之事,于杜衡而言,从不在中与不中之间。以他之才,登科本属意料之内。若是非要说出什么忧虑之事,不过是他究竟是位列探花、荣登榜眼,还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高中状元罢了。 当程氏面带愧意,再三言及往后不再妄加揣度后,杜衡才起身,向她道歉:“儿子方才所言,冒犯母亲,请母亲恕罪。” “你说得没错,母亲哪有怪你之意!” 一番母慈子孝之后,程氏忙唤了退至门口的雪鸢,让她去看看午膳是否做好。 听着屋内程氏与杜衡的对话,候在门口的雪鸢心下一凛。 杜衡一进屋,她便将丫头都屏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伺候茶水,实是心中早存了私心。 三年多前,老爷尚在,太太原想着公子定能榜上题名,于是早早动了为他择选通房的念头。按理说,春暖自幼服侍公子起居,自是首选。可偏偏那年雪鸢无意间听得太太与老爷私下言及此事,心中便悄悄动了念头。 她是太太跟前最得用的贴身大丫鬟,在旁人看来已是无限风光,可她自己清楚,再得脸的丫鬟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她也会像李嬷嬷那般,得了太太欢心,日后嫁给一个管事,过着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虽说李嬷嬷如今过得不差,可终归还是个伺候主子的下人。 可若能入了公子的房中,那便全然不同了。 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若能当了公子的通房丫头,日后再有造化,怀个一儿半女,升做姨娘,岂不更有盼头? 雪鸢越想越觉得,这机会不可轻易错过,遂起了一番算计。 她常年在太太屋里,等闲难得出入公子的西院,她该如何获得公子青眼呢? 公子一向清冷自持,若真有意,春暖早就被收了房,又怎会等到如今还由太太安排? 如此一来,还须讨了太太欢心才是。可是,该如何让太太知道,她比春暖好呢? 雪鸢从来不是愚钝之人,思来想去,权衡一番之后,计上心头。 那时正值隆冬,太太每日晨起总觉喉头干哑,咳嗽连连,就连老爷也偶有同样症状。太太只道是天干物燥,让房内多添几盆水,可仍是收效甚微。 雪鸢便借着送茶水之机,将早备好的清火金银露奉上,柔声道:“奴婢也觉得有些燥得不对劲。按理说这地龙烧得好,屋里四角水盆也摆得妥妥的,房内应是暖中带润才是。可太太和老爷晨起还是咳嗽,奴婢便心里犯了嘀咕。” “奴婢想着是否别处也有同样情形,便去了公子院中问了春暖,哪知公子这几日也偶有咳嗽。” 程氏一听,便皱起了眉:“春暖向来做事周全,怎么少爷咳了几日,她竟也不曾来回我?” 雪鸢心中暗喜,知道凡是牵扯到公子之事,太太便最是上心。 她忙安抚道:“太太放心,这金银露我已命人往西院送了一份。” 见程氏神色稍缓,她便乘机又道:“既然连公子也如此,那想来不是屋里出了问题。我便细细寻思,咱们同西院用得一样的,怕只有地龙里烧的炭了。于是让李嬷嬷请了杜顺管事去炭房查了查,果然在炭房屋顶一角找出了漏水的地方,若不细看,全然瞧不出来。” 因着这件事,程氏不仅赏了杜顺等人一份例银,李嬷嬷还特地私下拉着雪鸢道谢:“果真按姑娘说的,我家那口子如今多了一项采买的活计。” 雪鸢却万般叮嘱道:“嬷嬷切记,那炭房顶是漏了水的,并不是有人故意将湿柴混入炭堆,否则你我皆会遭殃!” 李嬷嬷点头:“这是自然,姑娘放心。” 就这样,雪鸢凭借小小计谋,便使得自己在程氏心中,与春暖分出了高下。 不过数日,程氏便在闲话中,如雪鸢所愿,问了她的意,道:“你们少爷身边,终归是要有个知冷知热,体贴周到之人。不能像春暖那样,钉是钉铆是铆的。若我想把你指去西院,不知你是否愿意?”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未及成事,老爷骤然病逝,公子亦未参加那年春闱,循规蹈矩守孝三年。雪鸢的这桩心思,也不得不搁浅下来。 然而她却一直没有死心,三年守孝而已,公子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有通房了。只要太太心意未变,待公子下一届春闱高中后,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不过,在这三年内,未免其他丫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便趁与李嬷嬷闲聊之际,貌似无意,把太太当年试探她的话说漏了嘴。 自此,尤其是西院的春暖他们,见到她后便存了几分敬畏,她在东西两院行走也更加自如了。 这三年间,雪鸢对公子是越来越上心,虽然不似春暖般照顾他起居,但是对公子的作息、脾性都了解得十分透彻。甚至他何时起、何时歇、读何书、喜何茶,她都一一记在心中。 太太也许是爱子心切,没有在意公子话中所藏深意,可她却发现,公子的言语中,明里暗里都在为那位表小姐开脱。 她知道,公子向来不爱辩驳,也对自己的才识胸有成竹。换做以往,若是有人不相信公子的学问,他只会一笑置之,不屑多言。 可如今,公子竟为了让太太不对表小姐心生戒备,滔滔不绝讲了许久,还说出了,“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之言。 今早她去西院试探春暖,一无所获。但是她心里已隐约猜到,昨日公子去东院,许是与小姐在花厅抄写经文有关。眼下听了公子的话,她心中猜想便更是应了八九分。 好在李嬷嬷就是在花厅负责小姐她们抄经事项之人,她打算伺候完太太与公子用膳,便寻个由头问问李嬷嬷,看看昨日究竟发生何事? 若真是那位表小姐让一向自持的公子有了什么心思,那么她就得早做打算。即便太太心中仍旧偏她,可若公子不愿,她再多心思,又有何用? 思及此,雪鸢眼底泛起一抹寒意,却又极快地敛去,只留一派温顺模样,垂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厨房瞧瞧。” 第26章 不动声色的打听 若不是雪鸢特意来问,李嬷嬷断不会将那日在花厅丢了脸面的事说出来。 “那个表小姐看着娇娇弱弱,实则心里狠着哩!”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了雪鸢一眼。 苏萤初入杜府那日,李嬷嬷便是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叫着,毫无敬意。自那次调换文房四宝被苏萤当场识破后,她便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轻慢。如今即便在人后,也只敢称一句表小姐。 “原当她什么都不懂,谁知一眼就看出了笔墨纸砚有异。我想着这是在太太屋里,她再怎么也不敢摆起主子的谱来,哪知她竟不声不响地拐了个弯,轻轻巧巧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咱们小姐把我给训了。” 雪鸢没想到,李嬷嬷竟大胆至此,当着小姐的面就敢给那表小姐使绊子。如今想来,当日公子来东院之时,十有八九正撞见了这一幕。 表小姐聪慧,雪鸢当日捧着首饰让她挑选时便已看在眼里。太太分明出言敲打,她却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如今又听说她通晓文房四宝,可见才情不止远胜婉仪小姐,怕是高出不止一筹。 雪鸢心中隐隐泛起不安,难怪公子方才在太太面前字字句句为表小姐开脱分辩,看来,公子怕是真的对那位表小姐上了心。 可据她所知,公子与表小姐相见不过几回,来往寥寥,怎的竟已有了心思? 难道仅仅因为表小姐生得好看?可若公子真是个好颜色的,春暖那般模样,又日日在他跟前伺候,怎的这些年也未见他有收房的念头? 虽说太太断然看不上这样一个外家来的表小姐,定是要为公子娶一位门第相当的正头夫人。可若公子真动了心思,那么她呢?她还能顺利进得公子的屋么? 若真如此,那她这几年的筹谋,岂不都要落了空? “雪鸢姑娘,你怎么了?” 见雪鸢听得入神,半晌不语,李嬷嬷还当她是听多了表小姐的事,心中犯了嘀咕,便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劝道:“姑娘你可别多想。那表小姐虽是厉害点,终归是刚来没几日的人,咱们各院分得清清楚楚,井水不犯河水,她也管不到咱们头上。你是太太跟前的人,又哪能随便遇着她?平常不打交道,倒也不碍什么事。” 这话倒提醒了雪鸢。 是啊,如今表小姐还在偏院,若是早做些安排,只要她离得公子远远的,也未必不能解决。 只见她收了神思,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只淡淡说道:“要我说,这事嬷嬷你做的也是欠了思量。她毕竟是表小姐,是咱们的主子。这回好在她大度,只是说与小姐听,而不是禀告太太去追究计较。我听老太太传话给太太,说这抄经之事还有六七日,你这些时日可得当心,别再昏了头。” 三年前,李嬷嬷便是听从雪鸢的计策,让她家那口子从一个寻常管事升做了前院管事。虽说她辈分高些,可心里早已唯雪鸢马首是瞻。更何况,这雪鸢迟早是要进公子屋里的,日后还不是她的半个主子? 于是,她连连点头,道:“是,是,姑娘说得对。” 雪鸢见她殷勤,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嬷嬷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这表小姐初来乍到,究竟存了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你不是有个干女儿在西院当差吗?你让她留意着点儿公子的动静,若是有同表小姐相干的事,记得向我回禀。” “太太事多,有些细枝末节未必顾得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多上点心。一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最要紧的关口,千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李嬷嬷听后,连忙应道:“姑娘放心,我那干女儿叫小雀,她平日里同春暖关系也不错,我晓得该怎么说。” 杜衡在东院同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辞了母亲。 清泉跟在杜衡身后,本想着公子要回书房继续温习。可谁知,他出了东院之后,只立于廊道之上,并没有往西院去的意思。 清泉小心翼翼地走至公子身旁,顺着公子的视线看去。 廊道尽头是一条小径,西侧是府中的花园,东侧则是藏书阁,最远处连着偏院与那只供下人出入的角门。 因今晨有人闯了花园,让公子败兴而归,清泉自然以为公子望的是花园,可是此时刚过晌午,雪势已停,显然已无雪烹茶。 他不敢妄自揣测,只低声问道:“公子,咱们还去花园吗?” 其实杜衡并未看向花园,而是在看花园子对面的藏书阁。方才他正欲穿过廊道回西院,眼角忽见藏书阁处掠过一抹熟悉的妃红。 他顿时一怔,清晨那一袭妃红实在太过夺目,仅凭那一眼,他便认出那是苏萤。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辰,他见她前往藏书阁。今日,还是这个时辰,她又去了藏书阁。 思绪不明之际,听得清泉发问,他索性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朝西院而去。 回到书房后不久,春暖便送来了热茶。见公子不发一语,她也不敢多言,将茶放置案上便退了下去。 杜衡既未执笔删改书案上的旧文,也未翻动经史子集,只静坐许久,直到清泉抱书回来。 “我按公子的吩咐进了藏书阁,表小姐似乎在查抄目录,未曾注意。我进去的时候,特意做出些声响,可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清泉将书恭恭敬敬放于书案,继续说道:“我给表小姐请安,按您的吩咐,说是来寻《论语郑氏注》。表小姐听了后,想都未想,径直走到西侧书架前,抬手便将书取了出来。” “我当时目瞪口呆,藏书阁好歹也有上百部藏书,表小姐居然连查都未查,只将手一伸,便把书挑了出来。我忍不住问小姐,您怎么知道这书在哪儿?表小姐笑说,以后这里的书都归她管,她自然知道在哪儿。” 表小姐平易近人,笑容明媚。清泉此刻想起她同他说话时的模样,还忍不住有些脸红。 第27章 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杜衡的视线落在了那本《论语郑氏录》上。 “她和你说的,藏书阁的书都归她管?” 他重复着清泉的话,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俏皮的话,他经常能从婉仪那里听到。 可是苏萤? 杜衡沉吟了一会儿。 他见过她对着仆妇卑躬屈膝的自轻,见过她不动声色地巧解困局,却没想到她也能如此活泼开朗地说笑。 清泉点头,答:“我怎会同公子扯谎?表小姐把书给我后,还问我,你会写字吗?” 杜衡抬头看向清泉,问:“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说会啊,我打小就跟着公子念书,怎会不认字?” 见公子似乎挺有兴致,于是清泉便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表小姐说,以后要从藏书阁取书,可不能那么随意。她说今次没想到我会来,所以只取了一张纸,她在纸上写了书名、取书的时日,最后让我在上面署了名。” “我写了名字后,表小姐还嫌不够,在我的落款处又添了几笔。” 清泉似乎在卖关子,杜衡忍不住问道:“她添了什么?” 清泉一愣,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闲情雅致之时,不过他也未多加在意,答道:“表小姐问我,公子的名讳,是‘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的衡,还是‘终不变其所恒’的恒?” 只见清泉面色微赧,继续道:“我虽识字,可是诗词却不大通。我就和表小姐说是‘左行右横’的衡,还以为表小姐会笑我,可是她却向我道了声谢,然后在纸上写着‘代杜衡取书’。” “对了,公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清泉提醒道:“表小姐说了,此书七日内需得归还,若是到时还需用,也得回来再签一趟。以后她会在书案上放本借还录,日后取还书可自行在上填写。” 杜衡在听到清泉说苏萤问他的名讳,又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心头莫名一动。他在以前就读的书院,也曾借阅过几本鲜见的古籍,借还之时也需署名。可他还是生了一丝好奇,不知苏萤所要求的是否同书院相仿?他有些想看看那张纸,想瞧一瞧,若是下回他去取书,这纸该如何书写。 清泉见公子的视线又落回在那本《论语郑氏录》上,未发一语。心中犯嘀咕,难道公子是嫌日后从藏书阁取书太过繁琐? 清泉只是同表小姐言谈了几句而已,心中便莫名对这位表小姐生出尊敬之意,不知为何,他便张了嘴为苏萤说话:“表小姐做事认真,我见她抄抄写写不像一时起意。她说藏书阁虽日日有人清扫,但书目却多年未曾打理。有些书,架子上有,目录上却没有,还有些书需要修补。我听着,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完的,许是因为这样,小姐才让写了这些。虽不像往常那样随取随走,不过也就是添个书名、落个款而已,不费什么工夫的。” 公子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于将放在书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他,问道:“这么说,她以后日日会在藏书阁?” 清泉正要回答,谁知书房外却响起了雪鸢的声音:“公子,奴婢雪鸢奉太太之命前来给您送些糕点。” 见公子颔首,清泉便跑去给雪鸢掀帘,道了声雪鸢姐姐。 雪鸢提着食盒款款而来,言语轻柔道:“公子,太太见您午膳用的不多,特让奴婢给您送来枸杞山药糕。这枸杞明目,山药补脾,公子不妨现下就用一些,奴婢好回去禀告给太太,让太太舒心。” 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细细打磨过的心思,可惜杜衡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一眼。 只见杜衡眉头微蹙,视线仍停留在清泉身上,问道:“春暖呢?” 清泉也不知,摇头道:“方才从藏书阁回来,她还在外头候着呢。” 藏书馆?雪鸢心头一怔,只是很快便收拾了情绪,说道:“公子勿怪,春暖是帮我取早上送来的食盒去了。早上奴婢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不知公子用得如何?” 杜衡却没有应答,而是对雪鸢说道:“日后这些吃食,你交给春暖便可。” 说完便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雪鸢咬着唇,无奈地低首退了下去,心中却将藏书馆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这藏书阁是二老爷在世时同二太太一齐所建,公子这些年偶有去之,只是守孝期间去之甚少,如今怎地又想起了?雪鸢心中有异,打算去探一探。 而杜衡在雪鸢走后,却又陷入了沉思,原想日后亲自去藏书馆的心思,因为母亲送来的糕点,而歇了下来。 只见他面色沉静,已无之前听清泉回禀时的兴致。 心下一定,便让清泉近前,吩咐道:“从今日起,你多留个心眼。日后,表小姐无论是在东院抄经,还是在正院同小姐上课,又或是在藏书阁打理书目。但凡缺什么,少什么,或是被谁为难了,你都去搭把手。若是有什么你都帮不上的,就过来禀我一声。” “唯有一点需要记着,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她再怎么说都是杜府的表小姐,自然没有让人轻贱的道理,我不想他日,有人说我们杜府连个亲眷都要苛待。” 此刻他的心情复杂,这一番交代,既像是在为母亲先前对苏萤所做的一切,做着无声的道歉。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切莫因一己言行再让她遭受误解。他收起了方才的好奇之心,只觉得此时与其靠近,不如保持适当距离,才是对苏萤最好的尊重。 只是心中又有些放不下,毕竟东院的下人们已经对这位表小姐有了轻贱之心,于是,他才对清泉有了这样的吩咐。 有些话他不用吩咐得太细,他知道清泉机灵,晓得如何行事。于是,看到清泉拱手称是后,便抬手让他退下。 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他终是伸手翻开了《论语郑氏录》。 今日的温习似乎不尽如人意,他要收收心了。 一切还是要以备考为重,母亲的心思会有如此大的猜忌,还是因为对他寄予了太大的希望,他打算今夜晚些歇息,把今日未完成的功课补上,免得一时疏忽,又牵累了无辜旁人。 第28章 疑心生暗鬼 许是下雪的缘故,天沉得厉害。哪怕藏书阁那扇窗子再大,日头被云遮了去,也无甚光亮照进来。 清泉走后,苏萤继续查抄书目,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觉得眼睛酸胀难受。坐于书案前,揉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觉得松快了些。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张借书明细上。 “《论语郑氏注》” 她低喃着书名,想起外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只看朱熹《集注》而不读《郑氏注》,虽榜上有名,日后亦不过吏耳。” 外祖向来不喜急功近利的学子,哪怕他们的文章再好,也不会收于门下。在他看来,愿意读《论语郑氏注》的人,志在正解,走的是正道。 来杜府的这几日,苏萤已看得明白。在杜府之中,没有一件事比杜衡的科考来得重要,不仅是老夫人、夫人,就连姨母也常将他备考之事挂在嘴边。原以为这位表兄一心只有“功名利禄”,如今看来,难道是她错了? 苏萤无奈一笑,急功近利也好,真才实学也罢,他若能金榜题名,终归是好,总好过名落孙山,牵连她受无妄之灾。 不过苏萤倒是可以肯定,这杜衡定是个聪明人。 这几日见了杜衡不下三回,每次她都装作视而不见。尤其是今日清晨,在花园的那一幕,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只敷衍地福了一福,便转身离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失礼,更何况杜衡呢? 想来他已明白她不愿与他照面。 他是见过她来藏书阁的,或许正因为此,才派了身边的小厮前来取书。 苏萤点了点头,暗自道,也好,心照不宣,各守分寸,与聪明人相处,不至劳心。 她瞧向窗外,似乎那云又深沉了几分,恐怕还有一场大雪在后。苏萤想了一想,便将那借书明细夹在了目录册中,因日日都要来藏书阁,也就省得来回携带这些物件,将书案收拾妥当后,她便离开了藏书阁。 雪鸢离了西院,并未径直往藏书阁去。 像她这样的大丫鬟,平日除了出入主子院落,等闲不往角门一带走动,免得失了身份。思忖踌躇一番,终是架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想着不妨以替主子折枝为由,往花园去一趟。若是被人撞见,也不至教人生疑。 才踏上廊道没几步,便远远瞧见藏书阁中走出一袭妃红色的身影。雪鸢心中一惊,忙躲入廊柱之后,只用眼角偷偷去瞧。 雪鸢是真真正正、面对面地见过这位表小姐的。表小姐的容貌自是不必多言,只是没想到,平日里素色衣裳穿惯了的她,今日竟披了一件妃红色的斗篷,那俏生生的颜色更衬得表小姐本就不凡的面容添了几分娇媚。 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小厮、丫头在行走,他们不但朝着表小姐行礼,行完礼后,还忍不住偷眼瞧。更有甚者,在走了几步后,便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表小姐远去。 雪鸢恨恨地咬着下唇,心里不是滋味,看到表小姐进了偏院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藏书阁。 许是心虚作祟,藏书阁本就无人,她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这藏书阁冷冷清清的,除了北东两排几乎要到顶的书架之外,只有临窗的一个书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走过书架,来到书案前,上面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册子。 雪鸢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一张纸。 因跟在太太身边做事,她多少是识得些字的,虽说纸上的字还有些认不全,可顺着往下看去,赫然发现公子的名讳跃然纸上。 她心下一惊,合上册子,果然,被她找出了端倪。 别的字她可以不认识,可是公子的名讳,她可是每日每夜都在心中描绘好些遍的。 她的双手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腔子,她不是害怕,而是高兴。原以为这表小姐不好对付,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让她撞见了疑似觊觎公子的证据。 她要怎么办,拿着这纸张去向太太告发吗?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重新翻开那册子,将夹在其中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 “什么什么郑什么 壬寅年十二月初一 清什么什么杜衡什么” 她认得的字大多是跟着太太看账时学的,一旦和账面无关,便无从知晓。 不行,若就这么拿着纸贸然告发,胜算太小。况且清泉也来过,分明是公子差他来的。若公子真对表小姐有意,她这一告,说不定反倒惹得公子厌弃,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她决定再观望些时日,最好能寻个机会,借他人之手,让太太误以为是表小姐起了歪心思,与公子无关。 心念既定,她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只见她将那纸抽出,折了两折,悄悄收入袖中。 与此同时,偏院之中。 在听到岫玉禀报表小姐回来了,容氏便放下了手中的绣活。 “今日藏书阁整理得如何?” 姨母迎着她问道。 “还在查抄书目,有些费时。” 苏萤据实以告。 原本让苏萤打理藏书阁的最大用意便是让她有事可做,不至于守在偏院度日。如今既然得了老夫人的抬举,容氏便想着不若就此打住,于是问道:“眼下你日日抄经,待抄经完成后,还要同婉仪一起听女先生的课。这藏书阁之事,不如缓缓?” 苏萤却摇头道:“好不容易起了个头,岂能说不做就不做。就算日后功课繁忙,我不长待藏书阁便是。更何况,这课于我,想来也不会太难。” 容氏对苏萤有始有终的态度颇为认同,遂不强求,只道:“你自己好好安排,不要累着便好。若需要增补什么,你告诉我便是。” 只见苏萤扬眉一笑,道:“果然与姨母心意相通,我还正想着往藏书阁添置些东西呢。” 容氏宠溺道:“你既是为我打理藏书阁,自然是要让你干得顺手,明日拟个单子给我,我一并给你添齐。” 第29章 夜访藏书阁 苏萤笑道:“我今晚就拟个单子给您送来!” 容氏一听,刮了苏萤的鼻子道:“什么时候拿来都成!” 晚膳过后,苏萤便在自己房里罗列清单。 她想要一个烛台,这样白日阴天时,藏书阁也能有足够的光亮。她还想要两本册子,一本誊写新目录,一本记录借还明细。 圆润小巧的下巴抵着笔杆,苏萤认真地琢磨。 对了,她还需一些补书用的物件,比如藤皮纸、棉线、竹尺、木夹子等等。 这里不像在外祖的书院,很多东西都得置买。 清单越写越长,苏萤忽然觉得自己要的有些多,姨母虽然对她有求必应,但总归没有什么进项。她想了想,还是得节约一些,于是放下了笔,打算明日去藏书阁核查一番,对清单做一些精简后,再交给姨母。 香篆燃尽,更鼓声过。 杜衡才将今日所作,悉数完成。 整理书案时,眼角又瞥见了那本清泉去藏书阁替他取来的书。 也不知是天干气寒,还是地龙烧得太足,杜衡觉得气闷,遂大步走出了书房。 清泉本在书房外打盹,听到公子的脚步声,一个激灵便醒了。见公子没有唤他,而是往院外走去,他赶忙拽上公子的轻裘,提上灯笼,追了上去。 “公子,您的裘衣。” 清泉忍不住提醒。 杜衡停下脚步,没让清泉伺候,自行披上了裘衣。 清泉正要松口气,却听公子淡淡道:“随我去一趟藏书阁。” 三更半夜去藏书阁?清泉觉得自己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他揉了揉耳朵,想再问问,却见公子已大步而去,于是又急忙追了上去。 寒冷的冬夜,周围漆黑一片,唯有悬着宫灯的廊道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好似指路一般,让人不自觉地便踏了上去。 杜衡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往藏书阁去,一整日了,耳边时不时地回想起,清泉回禀他的话。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她竟一语道中他父亲给他取名的出处。 自记事起,他便是与经史子集为伍,母亲成日将“考状元”挂在嘴边,好似这辈子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可做之事。家里下人们也有与他同龄的孩子,虽说有些进了院中服侍,可更多还在院外玩耍。平日常听得他们在院外嬉戏玩闹之声,夏日斗蛐蛐,冬日打雪仗,从来不需要背文写字,日日过的惬意无比。 记得七岁时的一个冬日,也如今日般大雪落尽,他又一次听到外头孩童玩耍喧闹,陪着他的仆从不知躲去哪里打盹,他趁机偷溜出院,与他们玩成一片,待黄昏后,才又悄摸摸地回了书房。 一路上静悄悄地,犹如此刻般寂静,他心中庆幸,想着日后可以再找同样的时机出去。 没曾想书房里坐着拿着藤条的父亲,抹着眼泪的母亲,跪了一地的小厮仆妇,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哪儿了?” 父亲声如洪钟,让他小小的身板一震。 他心虚,可又不服气,凭什么人家能玩,他却要在窗旁苦读? 抬起胸,昂起头,道:“玩雪去了!” “好一个玩雪去了!” 父亲怒极反笑,“伸出手来!” 他到底不敢忤逆,即便心有不甘,却还是伸出了右手。 “右手写字,伸左手。” 藤条狠狠落下三次,咬着牙生受了。 他撇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不让一滴泪落下。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为父让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封侯拜相,而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撑起这个家门。” 当时的他懵懂不知,虽心有不愿,却还是照着父亲的话,日日捧着书本苦读。久而久之,竟也自生出几分趣味来。许是真有些天资,也许是蒙上苍眷顾,从童试起他便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少年解元。 本以为之后的路也会如预想般顺遂,谁知父亲竟因病骤然离世,杜府上下,一时之间,门庭无依。 母亲可以哭,祖母可以哭,杜府上上下下都可以为一家之主的离世,伤痛欲绝。可唯独他不能,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父亲当初那番话的分量。 苏萤的一句无心之问,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独自一人走下廊道,萧瑟的身影踏进夜色之中,此刻的黑夜,成了哀伤最好的遮掩。 这座藏书阁,原本便是他年少时的书房。父亲本以为此院僻静独处,能助他心无旁骛。却未曾料到,院外之声反倒时时扰了他心神。那次偷溜出院之后,父亲便在东院为他另辟了一间静室,而此地,便由二叔收用。 推开掩着的院门,穿过小小庭院,杜衡走入书阁之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吗?” 清泉将灯笼又举了高一些,道:“想来二太太与表小姐只在白日来,所以无灯。” 杜衡又道:“无灯也罢,连个炭盆也无吗?” “有的,有的,今日来时,屋里暖的很。” 清泉赶忙拿着灯笼往墙角一照,果真找到了炭盆。 他将灯笼放下,燃起炭盆,只是要让整间屋子真正暖起来,还需等上一会儿。 一团团白气,随着呼吸而出,杜衡搓了搓手,朝屋内环视一周。灯笼的光太过昏黄,实是看不太清。 窗外的雪未化尽,反倒因月光而更显得发白发亮,使得临窗处比别处更亮了一些。杜衡不由自主地便走向了窗旁的书案。 扫过案上的文房四宝,他拿起了唯一一本册子。凑近窗台,借着月光,他看清上书着目录二字。这字似曾相识,于是他又翻了几页,这才想起,应是二叔的字迹。放下目录,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宣纸,上面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字如豆大,规整清秀,一笔一画间透着沉静,与那抄经时苍劲有力相比,风格迥异。 如若不是知晓苏萤在此查抄书目,他实是不敢断定,如此清秀的小楷与那魏碑出自同一人之手。 忽想起今日清泉提及,苏萤写了借书明细,于是他又多翻了几页查找。可每张纸均是对书目的删减或添补,并无一页与借书相关,心中不觉有些遗憾。 他转头问道:“那张记着借书的纸在哪儿?” 清泉往书案上张望了一番,摇头道:“小的没注意,想来就在书案之上。” 一时无果,杜衡只好作罢。 屋内渐渐暖了起来,一丝烟气涌进鼻端,杜衡有些不适,思索片刻后,他便让清泉将灯笼放置书案边。 清泉照做,立在一旁。 只见公子拿起水盂,往砚台滴了清水后,便执起墨条,在砚中耐心且细致地研磨。也不知是灯笼光晕映照的缘故,还是因为屋中渐暖,清泉只觉得此刻的公子,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公子下笔从容,不一会儿便将写着明细的纸递了过来。 清泉伸手一接,只见上头列着: 琉璃油灯一盏,灯油一壶,白绢封皮册子两本,银丝碳一篓,檀香少许,软布若干。 正低头细看的当口,便听公子沉稳吩咐:“书案上的也一并换了,文房四宝照我惯例添置。去库房,就说是西院书房要用。藏书阁晨时无人,你晓得怎么做,是吗?” 清泉忙将明细收入怀中,拱手应道:“公子放心!” 第30章 藏书阁焕然一新 公子每日卯时起身,春暖伺候公子起居,须得提前半个时辰打点。 昨夜公子歇得太晚,她不想外院的洒扫声吵着公子,便唤住了门外的小丫头:“小雀,来!” “春暖姐姐,早!” 小雀机灵地跑了过来,嘴儿甜得很。 “叫婆子晚些扫地,让公子再睡沉些。” 春暖拿着绢子挡住了呵欠,低声嘱咐。 “姐姐,怎的如此困,昨夜歇得晚吗?” 春暖没接话,只是让她快些去。小雀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出去,心里却悄悄将此事记了下来。 干娘昨日塞给她一包从外头买的零嘴儿,说让她留意公子的行止,若有与往常不同之处便说与她听,做得好了,以后每回都有好吃的。小丫头嘴馋,没多想便答应了。 公子向来准时,就连春暖姐姐也从来没有打着呵欠起身的时候,这算不算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叉着腰对洒扫婆子好一通颐指气使,小雀志得意满回了内院,却见公子的贴身小厮清泉也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在屋外候着。 小雀趁春暖在屋内,掏出一小包零嘴儿,递给清泉,道:“清泉哥是刚起吗?这个给您垫垫肚子。” “小丫头,挺机灵的嘛!” 清泉起晚了,用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便赶了来,看了时辰正正好好卯时整,他才松了口气,饥肠辘辘间,小雀儿的吃食让他眼前一亮。 担心公子起了会随时唤他,他不敢细嚼慢咽,打开油纸,哗哗就往嘴里倒。 小雀本就是给春暖跑腿儿的丫头,她同清泉一起候着,看着他三下五除二把零嘴儿吃完。 “清泉哥,我这里还有!” 清泉摇手:“不用,够垫肚子就成,不然早饭吃不下。” “您不是得伺候公子去花园练剑吗?哪还有工夫吃饭?” “今儿不用,我去完库房就能吃了。” 清泉怎会知晓这小丫头片子心里的鬼主意,只随口答道。 小雀平时就是给春暖打打下手,跑跑腿,什么人来过西院,她是知晓的。库房的人前几日才送过一批物件到书房,怎的清泉哥又去一趟? 她得找机会去和干娘说。 婉仪住在东院的西厢,听到丫鬟说表小姐已经到了花厅,她便赶了过去。 “萤儿姐姐,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本书。” 只见婉仪把一本《内训》交到她手里,卷首确实缺了一角,而且那一角占了卷首的一大半,剩余的书页还卷起了边。 “都怪我不小心,先生让做的功课做不出来。我一生气,拽了一下,没曾想就这样了。先生平时不爱笑,常说念书如做人,这书缺了一角,她肯定要说我德行不稳了。” 婉仪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补好,一双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苏萤的脸,生怕她摇头说不行。 “问题不大,不过你得帮我出点力。” “好说好说,只要能补,萤儿姐姐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苏萤一听笑了,她真的很喜欢婉仪的天真浪漫,道:“藏书阁有些书也需要修补,我正好缺一些材料和工具,你帮我补齐这些物件,我就帮你补书,如何?” 有时候,雪中送炭会让两人的关系从疏远到亲密,但如果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也会让原本亲密的关系,从热络到不相往来。 苏萤不会毫无保留地帮助婉仪,如果两人关系要处得长久,这样有来有往比较妥当。 婉仪看苏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心就放下大半,想了一想便点头道:“我出物你出力,各尽所能,一言为定!” 苏萤听她这么一说,心头一松,果然婉仪是个聪明的,她天真烂漫却一点就通,就像是那日,当她戳破李嬷嬷的陷害时,婉仪能够适时地训斥李嬷嬷,同时不让事情闹大。这才是千金小姐,未来当家主母的做派,苏萤不由好奇是谁将婉仪教养的确如此之好?又或者说其实杜府的主子们都是如此? 想到此,苏萤不由叹气,自那日程氏对她出言不逊地敲打后,她确实有了些许偏见。 这几日,经文抄写比预想中要顺利得多,原定七日抄完的经文,今日便已完成,只待送去老夫人那儿过目。苏萤便利用余下的时间将补书所需物件列了出来,交给婉仪:“其实都不是难寻的物什,就是有些杂。” 婉仪一听,便好奇地细看了一遍:“藤皮纸、浆糊、竹夹子、棉线” 苏萤解释道:“你的书我今日可用熟宣来补,只是藏书阁的书有些需要藤皮纸。这藤皮纸得单出去买,只有请咱们杜大小姐帮忙了!” 最后一句既出自真心也是一句玩笑,她不想让姨母破费,如今帮了婉仪,请她出资也不算强求。 婉仪也笑回道:“那就请苏大师好生修补,务必在女先生来府前交书。届时我一件不少,照着你的明细一一补齐,咱们货银两清!” 在告别了婉仪后,苏萤见时辰尚早,便打算去藏书阁看一看。 婉仪答应帮忙置备了一些物什后,她原本写的清单便能缩减一些,如今正好再去查看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清减之处。 一推门,便觉屋内气息不同了几分,不复先前的冷冷清清。 她怔了怔,不由缓步走近。没曾想,原本列在清单上的物件,竟都已化作实物,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屋内。甚至比她列出的还更奢华几分,而且还多了些原本清单上没有的用具。 书案还是那张书案,可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换了个遍。 墨是松烟墨,笔是湖州笔,砚是歙州砚,纸也是澄心纸,考状元也不过如此? 案头还多了一扇小巧玲珑的护风屏,一盏琉璃油灯和一对竹制纸镇。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定是姨母今晨看到了她昨夜放在屋内的清单,没曾想姨母那么快就让人将藏书阁焕然一新。 心知这一整套替换下来,姨母定是花费不少,她想着得告诉姨母,其他物件不用添置了,尤其是那些修补书籍的杂料,她已经请婉仪帮忙了。 第31章 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容氏没想到苏萤这么早便回来了,笑道:“你列的清单,姨母晨起时,进你屋里便看到了,” 话未说完,便听苏萤抢先道:“就知道您已经收下了。我回来是想告诉您,剩下的那些,您就不用替我准备了。婉仪让我帮她补书,我俩说好了,其他用度由她来出。” 容氏一听,想了想。苏萤列的那些烛台、书册等物什,虽稍嫌繁杂,但好在不太费银两。 这几日外甥女同婉仪一同抄写经文,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她也盼着两人能多些交情,于是便笑道:“好,你们姐妹俩商量着办,姨母便不插手了。” 苏萤脱下斗篷,捧在手上,还未来得及放,便应道:“您已为我破费许多,以后别再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见外甥女捧着那件妃红色云纹锦斗篷,容氏以为她口中的“贵重”指的是这件,便笑道:“有什么贵不贵的?姨母正好有,你也正好缺,岂不正合适?” 阴差阳错下,藏书阁换新一事,便这么被容氏和苏萤姨甥俩误解了。 因说好要尽快帮婉仪修补《内训》,晌午一过,苏萤便亲手做起了浆糊。 浆糊是用糯米熬制而成,工艺虽说不难但是费时、费心。花了半个时辰将米熬透,又细细捣碾了一个时辰,方才做好小小一罐。 没曾想,提着小罐走在去藏书阁的路上时,她又一次与杜衡不期而遇。 只是这次与其他几回不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杜衡却先她一步,转头离去。 因昨夜夜探藏书阁之故,杜衡很晚才睡下,虽然仍旧如往日一般卯时起身,但从早至午温习下来,精神已然有些不济。便想着静一静神,随意走走。 按照平日,苏萤此时该早在藏书阁中清点书籍,杜衡原也未曾料到,竟在路上与她迎面撞见。 自那日从母亲口中得知,母亲因他而对苏萤起了忌讳后,他便对苏萤生了愧对之心。即便对她的才学有了几分赏识之意,却还是强自按下了探究的心思,刻意避嫌。 于是乎,本欲前往花园散心的他,一见苏萤,便掉转方向,返回了西院。 而随行的清泉,却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在向表小姐行了礼后,才匆匆追上了自家公子。 那日清泉并未进屋,自然无从知晓公子同太太的交谈。机灵如他,却也摸不清公子如今是个什么路数,明面上对表小姐敬而远之,暗地里却时时吩咐他处处照拂。 就拿今日晨时来说,他趁表小姐在东院抄经的工夫,悄悄带着人去藏书阁好一通置办。待回书房回禀时,却听公子淡淡吩咐道:“明日小寒,那里只有一个炭盆取暖,手炉、脚炉也得添上。日后这些,你要多上些心,莫要总是让我想着。” 有些事情,自己做的时候有理有据,心里虽觉有些失礼,却自有一番说辞。可当旁人也照着原样、当着自己面做了时,便难免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苏萤脚步一顿,面上微热,看着清泉带着几分讪讪地朝自己行礼,她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清泉一路小跑着追上那披着墨色轻裘的身影,苏萤这才发现,他身形修长,竟比清泉高出不少。 清泉追上后,便跟随其后,却还是不时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那人稳健的步伐。 一阵寒风掠过,苏萤不由起了个激灵,面上的热意也霎时散了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终究还是因程氏而对杜衡带了几分偏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后若是再见,只要不逾分寸,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她紧了紧斗篷,转身进了藏书阁,她想尽快将婉仪的书修补好,不愿再有多余的心思。 当妃红色的斗篷没入藏书阁后,一道淡淡的目光才收了回去,转身回了西院。 下雪当日是感受不到太多寒意的,雪落尽后的几日,才是最寒的时候。她快步进了屋,放下装着浆糊的小罐后,便动手燃起了炭盆。 抄经回来之时,她只注意到书案上的物件全换了个遍,并未注意脚下。此刻才发现,姨母连盆中的炭也换成了没有烟气的银丝碳。苏萤眼中微微湿润,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将书目整理妥当。 她虽对男女之情不甚了解,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得到,姨母将对姨父的思念寄托在了藏书阁之中。她能为姨母做的不多,打理藏书阁,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必须尽心尽力做好。 心念既定,她便立即着手修补婉仪的那本《内训》,只有尽快修补完,她才能继续整理书目。 好在这本书只是卷首缺了一角,其他问题不大。 她先用毛笔蘸水,润湿卷曲的页脚,轻轻用手抚平,方开始正式修补。 她先取了一张与卷首颜色相近的熟宣,比着缺角边缘剪出稍大的一块,留有余地,方便之后修剪。随后又取了一张柔软的生宣,剪出书页大小,作为底纸贴于卷首下方。 细致地在生宣刷上一层薄薄的浆糊后,苏萤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将底纸贴于卷首下方。待确认卷首平整无起伏后,才拿起方才剪好的熟宣,屏着呼吸,慢慢地相接于缺角处,再将其轻轻落下,与底纸完全贴合。 随后,她沿着书页边缘,将特意多出的部分细细修剪。 这回,新换的两个竹制纸镇也派上了用场,苏萤将它们压在书面上,只需静静等候一日,便可大功告成。 一番细致修补之后,苏萤终于吐了口气,直起身来。 她将补好的《内训》放于一旁,目光便落在了那两本新放的白绢封皮册子之上。 想起昨日她随手夹在目录的那页借书明细,未免遗漏,她打算此刻就誊写到新册子之上,可是翻开目录寻找,竟然没有找到那张纸。 她明明就夹在目录之中,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呢? 第32章 雪鸢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那张借书明细,许是姨母让人替换器具时,不小心遗失了? 心想着不是什么大事,苏萤便拿起其中一本绢白封皮册子,提笔在卷首处写下“借还录”三字,随后翻起一页,凭记忆将之前的明细又原样誊写了一遍。 冬日天暗得早,如今有了灯盏,她便能在书阁中多待些时辰。 正捧着目录册子,继续清点书目之际,忽听得门被推了开。 “表小姐好,雪鸢给您请安了。” 苏萤循声望去,是程氏身边的雪鸢,她有些纳闷,莫非是程氏有事寻她?就如之前老夫人让朝霞前来一般? “雪鸢姐姐好。”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放下手中的册子,朝雪鸢致意。 “表小姐,您太客气了。” 苏萤发觉,雪鸢和朝霞虽同为杜家主子的贴身丫鬟,但二人举止却大相径庭。记得那日,朝霞面对她的行礼,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是一把便拦下她的礼。而雪鸢,口中称敬,身形却丝毫未动。 不知雪鸢前来何意,苏萤便主动问道:“雪鸢姐姐,可是有事找我?” 雪鸢这才朝她福身行礼,不待苏萤回应,便自行起身,一边环视藏书阁,一边笑叹道:“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书呢!” “表小姐莫笑话,我是粗人,不识几个字。今日路过,见门半掩着,一时好奇,便进来瞧瞧。” 苏萤听明白了,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雪鸢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雪鸢点了点头,道:“不瞒表小姐,确有此意。想着日后,也能帮主子分忧。” 此刻天色已暗,灯盏的光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苏萤发觉雪鸢说话时,眼中神色微动,似乎半含羞涩,只道是光亮不足,自己看差了。却不知雪鸢心底所思,早已与两人谈话无关。所谓分忧,不过是妄想着有朝一日能给自家公子侍奉书案,被看添香罢了。 苏萤点头:“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找一篇简单易入门的书。” 借苏萤去书架之际,雪鸢便更是用心打量四周。 没曾想,前一日才吩咐了李嬷嬷,今日就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因是太太身边的丫鬟,她借着替太太查问的由头,去了趟库房,查看供给西院书房的明细。果真看出端倪,才不过几日工夫,公子的书房又新领了一批文房四宝,还有其他物件。 虽然没有在书房伺候过,但好歹太太房里的用度她向来心中有数,看了一眼明细和时辰,她便知有异。 伺候太太午歇起身后,她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借着查看晚膳的由头,她匆匆前来探查,没曾想,苏萤竟然还在藏书阁。 于是她便找了学字的借口,四顾之后,雪鸢心凉了一半。库房领物明细上的物件,竟然全数现于藏书阁之中。 文房四宝那些物什她不懂,可书案上的琉璃灯盏,她却是一看便知。 琉璃灯虽然不是奢华之物,却也不是家家都用得起的。太太为了让公子夜读时不费眼睛,特意嘱咐库房管事从京城最好的琉璃坊——玉辉坊买的灯盏,凡是出自玉辉坊的琉璃物件,均有一个月牙印记。 雪鸢为探究竟,不自觉地便走近书案,将灯盏抬起,果然在底部中央凹刻着一弯月牙,下方还刻有三个字,只是雪鸢不太认得。 太太屋里的琉璃灯就没有这个印记,而且太太的那盏成色都不及这盏通透温润。她可以断定,清泉的确是将库房所领之物,通通送到了藏书阁。 “还怕这里没有《千字文》呢,还好我翻查了下目录,姨母同姨父果真藏书丰富。” 只见苏萤拿着一本书款款而来,雪鸢连忙放下灯盏,敛起心思,笑着接过,顺势试探道:“表小姐这只琉璃灯盏好通透。” 苏萤并未在意,她外祖也用琉璃灯,她家因父亲苏建荣做生意之故,也用得起琉璃灯,她并未察觉有何不同,只随口道:“因要打理藏书阁,便请姨母帮我换了些器具。这些都是新添的,或许因新,才看着通透。” 雪鸢心下一紧,表小姐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真的不知晓? 她按下心思,觉得还是再观望观望较好,遂没有继续就灯盏再说什么,而是看向苏萤手上的书。 只见苏萤一面将书翻开呈给雪鸢,一面温声解释道:“这是《千字文》,雪鸢姐姐要识字,从这本学起,再好也不过。” “此书也名《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四字一句,朗朗上口。姐姐若是愿意,您可以每隔几日来藏书阁,我一句一句地教您,只要持之以恒,学完这本书后,日常用字便能学会。日后姐姐若想再学些诗文,亦不是难事。” 只见雪鸢思忖片刻,接过《千字文》,眼睛带着不一样的神采,问苏萤道:“表小姐果真愿意我来?” 苏萤点头,以为雪鸢是受宠若惊,根本没有察觉她是另有所图。 “藏书阁打理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工,我每日晌午过后都会在此,姐姐若是得空只管前来,我可以定期教姐姐识字,不用担心。” 这不仅给了雪鸢时常能来藏书阁的借口,也能让她继续观望,以便找到可趁之机。于是雪鸢欣然答应,朝着苏萤行礼后,便拿起书欲走。 没曾想,苏萤却拦住了她,道:“雪鸢姐姐,请留步。” 雪鸢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苏萤。 只见苏萤取了一本册子,翻开一页后,提笔写字。 不过片刻,苏萤将笔交予雪鸢,问道:“雪鸢姐姐,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雪鸢点头,但不明白苏萤的用意。 “因藏书阁书籍繁多,若是随意取走,不便日后打理。往后但凡有取书者,都需在这《借还录》之上写清所借书名,时日,以便有迹可查。” 说着,苏萤拿起《借还录》指给雪鸢看:“这是今日,这是书名,姐姐若是可以落款,那便再好不过。若是不会,我亦可以代劳。” 这时,雪鸢才知,原来那日她偷摸藏下的书有公子名讳的纸,是做这个用的。心底不由暗抽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冲动贸然向太太告状,否则恐怕连自己也折了进去。 不行,她必须要详细筹备,得设个完美无缺的局,再将这位表小姐推下去! 第33章 杜府双姝,皆上经榜 老夫人这几日有些惴惴不安,往年这个时候,菩提寺早已派小沙弥给入选的各家送贴。虽说婉仪从来没有入选过,但是今年有苏萤在,凭借着她一手苍劲的魏碑,这入选实是犹如囊中取物。 但凡入选的女子,她家的女眷将会一并受邀于腊八的献经礼,这对婉仪也是极好的一件事。虽说苏萤只是杜府的表小姐,若是她入选,也是阖府的荣耀,故而老夫人心中期待不已。 每年小寒一过,腊八就近在眼前,按理说今日本该有了献经礼的消息,可迟迟未曾听闻谁家已收到请帖。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今晨,杜衡来给老夫人请安,禀告今日应书院旧师之邀,与同年讲读评文至申时,老夫人也只是叮嘱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谁知杜衡前脚刚走,便有小丫头来回禀:“菩提寺的小师傅前来送帖,帖子已送至太太处了。” 老夫人按捺不住,竟破天荒唤朝霞扶着,亲自往东院去。 甫一踏入东院堂屋,便见程氏捧着帖子,泪盈于睫。 老夫人叹一口气,道:“你也是的,不管是谁中选,都是我们杜府的光彩。能去便是好的,往年我们还去不得呢。” 苏萤中选是意料中的事,老夫人不想看到程氏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遂安慰道。 没曾想,程氏却破涕为笑,将帖子递到老夫人手里,“母亲,您看。” 老夫人有些奇怪,遂接过帖子查看,没想到帖子上面不仅有苏萤的名字,婉仪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老夫人啊呀一声,惊喜道:“婉仪也入选了,阿弥陀佛,好孩子,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听话懂事的!” 程氏扶着老夫人落座,嘴里还忍不住埋怨:“母亲也是的,您就不盼着婉仪好!” 老夫人不免失笑,她怎么会不盼着婉仪好,正是因为盼着她好,才希望苏萤中选时,能让婉仪也沾沾光。 婉仪是她的亲孙女,她的才情如何,老夫人怎会不知?不过今年,孙女的字确实有很大的进益,只是往年皆未选中,加之苏萤的字又太过出类拔萃,故而老夫人才未对孙女有太多的期待。 不过老人家也不愿扫程氏的兴,未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而是笑道:“这下皆大欢喜,让若兰和孩子们都过来,两日后便是腊八,咱们要好好商议一下了。” 容氏接到东院传来的口信,心中欣慰不已。她知道苏萤必定中选,原还想着若是只有苏萤一人,不知程氏是否又会打翻五味瓶?好在婉仪也入了选,容氏心里高兴,拉着苏萤便去了东院。 一路上,容氏拉着苏萤的手,满脸掩饰不住的感慨:“好事,好事,这下你在京城之中也算是有名有姓了。” 容氏原本只打算从容家故旧中,为苏萤寻一门妥帖的人家,然而今次能入选献经礼,终究是极大的体面,她心中亦免不了多了几分希冀,盼着外甥女能叫更多人家看在眼里。 “二婶,萤儿姐姐!” 婉仪本就随着程氏住于东院,按理说早已在屋内。可苏萤与容氏刚一踏入院门,便瞧见了婉仪,可见婉仪是特意等着她们的。 容氏一看,便知道小姐妹俩有话要说,也乐得她们亲近,遂走在前头,只叮嘱道:“别说太久,祖母还在里面等着呢!” 只见婉仪乖巧地朝着容氏点头,随后将苏萤拉到一旁,小声感谢道:“萤儿姐姐,多亏有你,若不是你这几日的指点,我又怎能入选?” 谁知苏萤却赶忙伸出手指轻放于婉仪唇上,阻拦道:“婉仪妹妹,你的经文是你亲手所书,能入选全凭自己之力,与旁人何干?等见了祖母和大伯母,千万莫要这么自谦。” 婉仪不明所以,还想争辩:“是姐姐提点我要运用腕力做到起承转合,若不是姐姐点拨,我岂能将字写得行云流水?祖母和兄长总说我的字太过规整板滞。” 苏萤不待婉仪说完,便打断了她:“你也说了,祖母和表兄都这么说过你的字,可见我不是第一人,这回你的字有进益,完全是因为妹妹你自己有所了悟。妹妹切不可太过自谦,否则便是妄自菲薄了。” 苏萤见婉仪还有些犹豫,遂道:“鲲之所以为鹏,非为人所教,不过风至而已。妹妹的字就像那潜藏北冥的鲲,这些年坚持书写,积蓄力量,时机一到,便可随风直上九万里。” 婉仪听得心中感激,情不自禁喊了声:“萤儿姐姐。” 苏萤笑着握了握婉仪的手,轻声提醒道:“快进屋,莫让长辈们久等。” 今年的献经礼共择选出七篇经文,单单杜府一家便有两名千金入选。小沙弥在京城送了一圈请帖之后,京中官宦人家便一时激起千层浪,开始纷纷打听起了杜家的两位小姐。 杜衡今日一直同旧师同年在书院评文畅谈,直到午膳时分,各位举子才陆续听闻献经礼的消息。 众人纷纷围着杜衡道喜:“恭喜杜衡兄,贺喜杜衡兄,贵府家学渊源,双姝皆上经榜,实乃佳事一桩。” “府上双姝齐耀,如此门风,京中怕是要羡煞多少人了。” 其中一位同年,与杜衡向来熟识,一时好奇,出言问道:“从来只闻杜兄有一胞妹,府上何时又多了一位千金?” 此种询问既合理又合乎分寸,杜衡不好拒绝,于是温和答之:“家中表妹,近日来府上寄居。” 同年闻之恍然,遂答道:“没想到杜兄这位表妹甫一来京,便已一鸣惊人。常言道字如其人,杜兄这位表妹必定端方温婉。” 同年此话,引起众人附和,只听有人道:“听闻高僧此次拈香择选,从众多簪花小楷中,一眼相中一篇魏碑,说是多年未见如此苍劲的笔法,不会说的就是杜兄这位表妹?” 杜衡心下没来由地一紧,面上却神色如常,只见他拱手谦逊道:“杜某的两位妹妹年纪尚幼,承蒙高僧错爱,亦堪不得各位盛赞。” 母亲曾提起,苏萤来京是为了躲避其继母的草率婚配。如今她抄写的经文获选,果不其然,便有同年前来打听。 她的才情,他心中自是了然。要不了多久,她的才名便会远扬,届时探问的人家只怕更多。如此说来,于她,终究是件好事? 也不枉二婶接她来京。 他暗自一叹,许是被众人围绕,忽觉一丝闷意涌上心头。 第34章 挑选衣裙 有老夫人与程氏同在,腊八当日出行的一应安排很快便定了下来,只是两个姑娘的衣着,尚未有最终定论。 “许多年前,我那老镇国公府的堂妹也被选中过。记得当年,她穿着一套暗纹云锦衣裙。” 程氏眼中闪过当年初见堂妹一身华服时的羡慕:“那衣裙料子,不是一眼望去便金灿灿的,也不是素得一点花纹也无的。细密的暗纹压在布底,光线暗时瞧不出什么,只要立于日头之下,那漂亮的佛莲纹便隐隐透光,别提多好看了。” 程氏当年只是前镇国公府的旁支,只因血亲之故,沾着嫡支的光,同堂妹一同入过私学。堂妹抄写的经文被选中时,镇国公府夫人好心带上了她,她才有幸见识那一年一度、京中未出阁女子最高荣耀的——菩提寺献经礼。 她至今还记得,堂妹披着同样质地的月白色暗纹斗篷,斗篷下摆绣着细密的暗银佛莲。随着堂妹一步步登上石阶,那佛莲纹一闪一闪地映着光。那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流光溢彩,步步生莲。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她从未想过,堂妹曾经拥有的体面,如今,她的女儿也有了。心中不免扬眉吐气,她也想让女儿穿着一套与堂妹当年一模一样的衣裳。似乎这样一来,她便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与堂妹,并无分别。 谁知,她的想法却被老夫人否了:“你也知道那是老国公府的事儿了?你堂妹最后如何了?” 一句话,把程氏噎了回去。 “虽说是极大的体面,可终归是为了敬佛。既然已被选中,衣着打扮更应以‘敬’字为先。素净是一定的,装扮得体得宜最为紧要,千万莫将心思用在争奇斗艳上。就算别人这么做了,咱们也不要。人在做,天在看,佛祖自会知晓。” 老夫人说得没错。那年盛况之下,国公府门槛几乎被踏破,原以为堂妹至少能嫁入公侯世家。谁知,未及婚配,老镇国公便因党争被新帝厌弃,皇帝寻了个由头,剥夺了封号,堂妹也远嫁福建,从此未再归京。 而她家,因是旁支,又未曾参与其中,这才得以幸免。 见程氏默认了自己的话,老夫人也不想在众人面前驳了程氏这当家主母的面子,于是软声道:“你平时主意拿得就准,这回轮到自己女儿身上,却是瞻前顾后,顾及太多。不若这样,让两个孩子先回去翻拣翻拣,让她们挑些自己喜欢的。” “过了晌午之后,孩子们都来我院里,咱们再一起挑挑看。那时你也正好忙完府里的事,最后等你定夺,可好?” 婆母一番话,既给了里子也给了面子,程氏心中熨帖。仔细想想,婆母说的也对,与堂妹相比,自嫁入杜府起,自己便早已比她好了不知多少,又何必在此时去比较过去的事。 程氏遂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我确实有些府中事务要处理。就按母亲说的,咱们先商议到这儿。待晌午之后,去母亲的正院再做定夺。” 于是,老夫人便由朝霞搀扶着起身。容氏、苏萤给程氏行完礼后,便也跟在老夫人的身后离开了。 程氏又同婉仪叮嘱了几句,才放了婉仪回房挑选衣裙,而她自己则留在堂屋,等候管事与仆妇,开始处理宅中日常事务。 容氏出了东院后,便走到老夫人的另一侧,搀扶起了婆母。 老夫人知道她向来进退有度,也知她方才未免抢了程氏风头而不发一语。于是拍了拍容氏的手道:“你的眼光我没有异议,若是回去之后没有什么称你心意的衣裙、首饰。你只管来我这儿要。” 容氏心中动容,应声道:“媳妇知道,多谢母亲。” 而后容氏又朝苏萤招了招手,道:“快向祖母道谢。” 只见老夫人停下脚步,笑看着苏萤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老夫人笑盈盈地受了苏萤的礼,双眼充满着慈爱,说道:“婉仪的字是我教的,她年年抄经,年年都送去菩提寺,只有今年被选上了。上回同你说,让你与婉仪一起上女先生的课,看来我说得没错,有你作伴,婉仪确实精进不少。” 老夫人的话点到为止,苏萤心里却听得明白。 自从姨母让她好好抄经,她便知晓自己必定榜上有名。因为在雁荡山时,她时常顽皮捉弄外祖,将自己的字和文章混在他门生的功课之中,有一次竟然被外祖评成了甲等。 来到杜府这几日,她自问已大致摸清老夫人和程氏的脾性。只要不喧宾夺主,避了她们的忌讳,她们自不会主动为难。既然姨母希冀她能在经文抄写上脱颖而出,她自然不能只顾着自己。 其实婉仪的字写得很好,只是闺阁少女多临摹小楷,故而想要脱颖而出甚为艰难,这也是为何她另辟蹊径以魏碑抄经之故。然而对婉仪而言,她只会写簪花小楷,那么只能改掉她惯有的毛病,再添上一些闺阁体中不曾有的风骨,才能被人一眼便瞧出与众不同。 当然,这也得婉仪聪慧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自然不敢以功臣自居。只低头道:“萤儿只是陪着婉仪妹妹,其他的都是婉仪妹妹自己聪慧。” 老夫人心中满意,呵呵笑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随你姨母挑衣裳去,缺什么只管问祖母要。” 今日在书院还算一切顺利,只是午膳之后,同年们不知不觉便将兴致转移到了菩提寺的献经礼上。杜衡因不愿家中两位妹妹被诸多探寻,于是借故提早离席。 回到府中,换了常服,正要去给祖母与母亲请安,便听清泉回禀,此时,母亲、二婶,以及婉仪、苏萤,都在祖母处。 思忖片刻,无论如何,既已归府,总要先行请安。于是,他整了整衣襟,径直往祖母正院行去。 谁知刚入正院,便听到婉仪的笑语:“萤儿姐姐这一身,让人一眼便欢喜。不若我也挑一套相仿的,旁人一看,便知咱们是一家姊妹。” 第35章 拨乱心弦 杜衡方撩起衣摆,正要迈入,听到婉仪那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叹,一时之间不知是进还是退。 举步踌躇间,守在屋外的小丫头尽职尽责地朝内通传:“公子回来了。” 杜衡敛了敛心神,终是迈进屋内。 婉仪听到兄长回来了,才放开了苏萤的手,乖巧地立于程氏身旁,只是脸上依旧笑颜灿烂,满怀期待地望向门外,她知道兄长若是得知她中选,定然比她还高兴。 苏萤也回到了容氏身侧,低垂着头,一如既往地安静从容。 杜衡进屋后,径直走至祖母跟前,目不斜视,叩首请安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老夫人看着杜衡步履端方,面容沉静,心中止不住地慰藉。继大儿子去世后,她已经历了两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若不是衡哥儿这三年来一如既往地早晚请安,勤勉刻苦,让她对春闱有所期盼,她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盼头,或许早就随两个儿子一同去了。 如今,真是苦尽甘来。 孙女抄写的经文中选,不用多想,献经礼后,必定会有人家来主动相看。 孙儿呢,更是不用她操心,他稳重自持,只需静待春闱开花结果。 她感恩上苍,天伦之乐,大抵如是,无甚多求! 老夫人含笑道:“婉仪,来,你的好消息由你自己来说。” 婉仪早已按捺不住,自兄长踏进门来,便盼着他能朝自己看一眼。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古板,步步正直,目不斜视,好似但凡往旁处看上一眼,便是失了礼数、大逆不道一般。 如今祖母开口,她便欢快地奔至杜衡面前,唤了声哥哥。 话音刚落,才想起家中长辈均在,于是轻咳了声,改口道:“兄长,我的经文入选了!” 杜衡沉静的面容也扬起了笑,仿佛一片落叶掉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涟漪。 只听他温声对胞妹说道:“我在书院便听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为兄替你高兴。” “那,我们说好的砚屏?” 婉仪眼睛眨巴眨巴,她早就看上了哥哥书案上那只云石攒木框的方形砚屏,那砚屏本是一对,哥哥的这只画着红梅傲雪,还有一只画着雪竹扶风,被哥哥收在了库房。因她出生时,府里梅花绽放,她便以梅自居。上回在杜衡书房见到那红梅傲雪的砚屏,便央着他送她,杜衡见状便以砚屏作为激励,望她用功。 杜衡原想着,不论婉仪的经文选没选中,他在事后都会将砚屏送予,谁知胞妹竟真的入选,他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说好了,岂有不算数之理?你去取便是。” 此时杜衡背对着苏萤,声音低沉柔和。苏萤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出那份宠溺与兄妹间天然的亲厚,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脸上亦带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这杜衡,倒真是个好兄长。 她的目光尚未来得及从他的背影收回,便见他忽然转身,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了个正着,而苏萤脸上的笑意也被杜衡尽收眼底。 方才进屋前,他听得婉仪说,苏萤的这一身衣裙,让人一眼便欢喜。 他对女子的衣着不甚了解,并不知胞妹为何如此称赞。 在他看来,能让人一眼见到便心生欢喜的,只能是此刻她脸上如露华一般的清浅笑意,似月如风,拨乱心弦。 “衡哥儿,我已经给萤儿奖赏了,你作为表兄恭贺一声便可。” 二婶的话适时入耳,令他心神一敛,重归清明。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竟有刹那失神。心下微沉,略作收敛,便拱手作揖,道:“恭贺二婶,恭贺苏萤表妹。” 随后便又朝着祖母、母亲再次行礼,方退出了祖母的堂屋。 方才那一幕别人没有瞧见,容氏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杜衡的神情分明跟她夫君见她撩起盖头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们杜家的男子都有一双目光澄澈的双眸。望向人时,温和而沉静,然而这样含而不露的眼眸,一旦有意,便会如烟霞轻缭,似山川倒映。 容氏心下一惊,这才出言替他遮掩,好在衡哥儿此时背对着婆母与嫂子,唯有她看出了他眼中异样。 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衡哥儿对萤儿? 容氏不敢想,也不敢妄下结论,心中惴惴,以至于之后婆母对于两个姑娘的衣着评价,她都没有听清。 好在她一向在此种场合寡言少语,从来都是尊重婆母与嫂子的意见,故而她此时的沉静不语并未引起他人觉察。 最后,老夫人给了苏萤一只刻着莲花的白玉小簪,婉仪则得了一对米粒大小的白玉耳铛。 程氏也定下两套软缎素净的衣裙,苏萤着烟青,婉仪着藕荷。 姐妹俩一青一粉,犹如池塘小荷,初初绽放,濯清涟,自不染。 从老夫人院中回来后,容氏便有些心不在焉。 记得婉仪生辰那日,是衡哥儿与萤儿的初次见面,之后不过数日,萤儿便去东院抄经,午后又常至藏书阁整理书目。 思来想去,虽知二人无甚交集,可衡哥儿眼底那抹不自觉的微动,她却实实在在看见了。 一番思量之后,她觉着还是去探一探萤儿的口风为好。 容氏便让岫玉煮了红枣桂圆甜汤,自己亲手盛了一碗,带去了外甥女的屋内。 此时苏萤方由小丫鬟伺候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月白中衣,正坐于铜镜前,拿着帕子轻轻绞干长发。 乌黑的长发柔顺披落,她将发丝拢至一侧,细细拭干,露出耳后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若细看,便能瞧见,苏萤耳后藏着一颗粉色圆润的痣,温润柔软,宛若一抹桃花轻染。 容氏步履放轻,目光落在那一点上,心中微微一动。 记得萤儿满月时,长姊按习俗,请了雁荡山上的尼姑为她祈福。那老尼端详襁褓中的萤儿良久,发现了她耳后的这颗痣,言道:“贵府小姐此痣,乃藏福之相。小姐性情柔和且坚韧。不轻易动心,一旦动心,便情深不悔,纵有波折,亦能终得良缘。” 容氏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她与长姊情路各自坎坷,若老尼此话为真,只盼衡哥儿莫要成为萤儿命里的波折。 第36章 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萤儿,你才沐浴,身上还带着湿气,快趁热喝了这碗甜汤,免得寒气入体。” 苏萤未曾察觉容氏前来,闻声回头,见姨母正端着一冒着热气的瓷碗,忙不迭将帕子搁下,起身迎接。 “你别动手,小心烫。” 见苏萤伸手要接,容氏摇了摇头,越过外甥女,径直走向榻边的案几。 将汤碗安稳放下后,容氏才取出调羹递给苏萤,柔声道:“快坐下,趁热喝了。” 而她自己却未落座,只顺手拿起外甥女方才搁下的帕子,继续替她细细拭着湿发。 见苏萤听话地拿起调羹,容氏才缓缓开口,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去东院抄经,可有碰着什么人?” 苏萤轻舀一勺汤,先尝了一颗桂圆,绵软香甜,已去了核。接着,又咬了一口红枣,亦是果肉丰盈,空无一核。 苏萤心头微暖,低头舀汤的动作也柔缓了几分。她自幼不喜带核之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姨母竟还记得。 感念姨母对自己的疼爱,她并未对姨母的问话起疑,乖巧地答道:“每日就是同婉仪抄经,除了一些伺候的仆妇,未曾见过他人。” 容氏心下一定,继续问道:“藏书阁呢?” 苏萤又喝下一勺汤,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来不及细想,便摇头道:“也没有。” 在她看来清泉和雪鸢只是来藏书阁借了书便走,实是不算什么必须要向姨母交代的事。 容氏听苏萤语气自然,不见作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点头道:“那就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们容家的姑娘,品貌才情自不必说,衡哥儿也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只要二人没有私下往来,时日一长,嫁人的嫁人,科举的科举,即便真有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也就随风去了。 想到此,容氏的心便更是落定几分。 见姨母不再发问,苏萤却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什么事?” 容氏也不愿苏萤多想,于是拿话遮掩:“没什么事。姨母只是想着,献经礼后,你同婉仪必定会陆续收到各家邀请。你平日里未曾见过什么人,我寻思要不要给你说说,京城官家女眷宴会上的一些规矩?” “姨母,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此时苏萤已喝完甜汤,只见她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拉着姨母一道在榻上坐下,缓缓道出深藏心底已久的真实心声:“回家的这两年,林氏用尽各种方法刁难于我,就连那两个小的,明面上叫我一声长姊,暗地里也是有样学样,跟着林氏对我使绊。虽然他们得逞的时候少,可我却早已累了。” 苏萤深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在苏家的种种,胸口便有些发酸。 她从小由容氏、外祖母带大,从未听她们说过父亲与林氏的半句不是。十二岁时被接回了苏家,虽说舍不得外祖和外祖母,但她的心里,尤其是对生父苏建荣,是有所期待的。 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世情冷暖,饱含算计的钩心斗角。 “苏家只不过因为做了茶叶生意,才慢慢在乐清有了立足之地。林氏从一个外室,步步算计,成了苏家的当家主母。按理说,她早已得偿所愿。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日日忧心,担心我会分了苏建荣对她那俩孩子的宠,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强许了人家。” “但凡苏建荣对我有一丝真心的父女之情,他也不会仅听信林氏之言,便允我去相看那年逾五旬的商贾。可他终究还是心动了,只因那人能助他拓展北边的生意。” 苏萤在此刻,才将心中对那个家的失望与怨恨真实流露。她对父亲直呼其名,对林氏也绝不开口道一声母亲,这两年在苏家的虚与委蛇,她早已厌倦。 “萤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单单一个苏家,因忌惮我这个原配生的女儿便已生出不少事端。若我真嫁进了那样的人家,身后没个像样的娘家支撑,还能有什么盼头?” “您让我好好抄经,望我在京城有个好名声。我明白姨母心意,也确实用了心思,特意用魏碑体,另辟蹊径。只是,萤儿争来的这份体面,并不是为了要寻个名门贵胄、世家公子。萤儿只想找一户简单的诗书人家,让他们知晓我的才情便好。” “男女之情我不懂,可我却知晓什么是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萤儿所愿不多,只求姨母能帮着寻到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不求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只求相敬如宾,便足矣。” 苏萤说完,便将头靠在了容氏的肩头,安静地不发一语。 容氏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拂苏萤的背,就像小时候,苏萤抽泣着要找母亲时,容氏也是这么将她轻轻安抚,哄她入睡。 长姊因病去世,尸骨未寒,苏建荣便急不可耐地将外室接进苏府。 尽管恨极,看在萤儿还小的份上,容家一直也没有同苏建荣闹翻。念着萤儿终归要回到苏家,他们容家人从未在萤儿面前说过一句苏建荣与林氏的不是。 没想到,萤儿回苏家也就短短两年,便将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听完萤儿的话,容氏又气又悲,没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纪,心中竟已将往后的日子看得这般凉薄。 几番欲开口劝慰,可嘴一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轻声哄道:“姨母听你的,咱们只相看那些知书达理的简单人家。” 然而心里却又暗暗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替萤儿好生相看,那么好的外甥女,她怎甘心让她将来的日子,只余相敬如宾,却无琴瑟和鸣,执手白头? 第37章 文曲星家的女眷 杜衡告诉婉仪,让她自去书房取那红梅傲雪的砚屏。婉仪虽嘴上淘气,实则却不敢轻易打扰兄长温习功课。 晚膳过后,她让贴身丫鬟巧书去西院探问,得了首肯后,便兴冲冲出了厢房。 “小姐,小心被太太看见,又要说您了!” 巧书见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连忙提醒。 谁知婉仪却笑着回头道:“母亲就算见到,也不会说我,更不会说你的!” 巧书一听,心也软了下来。 小姐抄写经文已有数年,每年公布经榜时便是她最愁眉苦脸之时,如今终于榜上有名,巧书也不忍扫她兴头,便只加快脚步,紧紧跟着。 清泉照例守在书房外头听候吩咐,见到小姐前来,正要开口,却被婉仪一瞪,立刻噤声不语。 婉仪轻轻立于房门一侧,没有进屋,只悄悄探头,却见兄长捧着一本《论语郑氏录》,可双眼却显而易见地未在书页之上。 这回被她逮到了! 婉仪当即跳了出来,嗔道:“原来哥哥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杜衡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胞妹一副终于抓到他小辫子的得意神情,不禁哑然失笑。 “才说你经文上榜,越发懂事听话,才几个时辰,又打回原形了!” “哥哥!你才打回原形呢!” 婉仪一出生便逢府中梅花初绽,从小便自称梅花仙子,长大后也常以“梅客”自居。 杜衡每次听她自夸,便笑称她是梅妖,要是太过顽皮,小心哪日真被打回原形去。 兄妹之间打趣惯了,感情极笃,可玩笑归玩笑,却仍有分寸。见她调皮劲收了些,杜衡指着书案道:“想了许久的物件,怎么眼下人来了却不敢拿了?” 婉仪听言,随即乖巧一笑,双手取过那面云贝为底、绘有红梅傲雪的砚屏,恭恭敬敬道:“多谢哥哥割爱。” 杜衡点头,语气柔和:“谢什么?你那么用功,这是你应得的。” 婉仪听了这话,脸颊一热,低声喃喃道:“哥哥,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用功。我要是同你说实话,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萤儿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说,她的经文是她本人所写,与旁人无关。可她却心里清楚,她的字向来无甚进益,她也从来不算用功刻苦。若是没有萤儿姐姐亲自握着她的手腕运笔,让她感受何为用腕力写字,只怕她今岁还同往年一样,与献经礼擦身而过。 面对向来疼爱她的兄长,她更是不愿扯谎。 杜衡心中一疑,开口问道:“什么实话?” 最后选去菩提寺的经文,是经他过目后才送去的。妹妹的字确实有了很大的长进,不仅笔画更沉稳,还多了几分风骨。她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均带着一抹轻回,那是她自幼便有的习惯。他知道经文是她亲手书写,绝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那么胞妹口中的实话,又是何意? 婉仪却不知兄长心中已有定论,只见他神情严肃,自己反倒心虚,紧抿着唇,将砚屏轻轻放回案上,垂首道:“萤儿姐姐说我运笔过于僵硬,有好几日,她亲带着我,教我如何运用腕力写字。” “萤儿姐姐还说,闺阁女子多爱小楷,她劝我写字时,不要立即下笔,看一段经文,默念几遍后再书写,要做到起笔立意、收笔果断。” 婉仪说完,停了半晌,一直未听到兄长的回话,心中忐忑,便悄悄抬眼望去。 却见兄长的眉眼早已舒展,眼中分明带着欣慰,声音温和且坚定:“你的字向来很好,只是静待时机,化鲲为鹏。” “苏萤的点拨固然重要,但是若没有前些年的蓄势积累,再多的点拨,你也无法领悟。这次经文入选,你是要好好谢她,但也更要感谢自己。” “你总说自己不用功,可每年虽未上榜,却仍一字一句认真写下。就算心里委屈,也从未撒手不写,你怎么能说你没用心呢?婉仪,你是我杜衡的胞妹,怎可这般妄自菲薄?” 婉仪听得眼眶微红,低声道:“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萤儿姐姐也是,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婉仪因心中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杜衡还是听出了什么,他也不知自己的问话为何有些急切:“你说什么,什么一样的话?” 然而胞妹还沉浸在他的夸奖之中,并未察觉他语气异样,只是吸了吸鼻子道:“萤儿姐姐也说,我以前是鲲,时机未至,如今则化为鹏,能扶摇直上了。” 杜衡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只觉自己没有听清,又再次问道:“你是说,苏萤同我一样,说你的字有鲲鹏之气?” 婉仪点点头,道:“萤儿姐姐说她不通诗文,可我瞧着,她懂得比我多得多!哥哥,别人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便夺得案首,后来又中了乡试解元,我看萤儿姐姐也差不多,就算不是文曲星,怎么着也是文曲星家的女眷!” “好了,好了,适才夸你几句,马上又没正形了。” 杜衡嘴上责怪,但语气却显见地轻松,只见他起身,将胞妹方才放回案上的砚屏再次拿起,亲自塞回她的手中,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明日便是献经礼,你要早些歇息。” 婉仪低头看着手中的傲雪红梅砚屏,眼中渐渐有了自信的神采,萤儿姐姐和兄长都不约而同地肯定于她,更何况这经文也确实是她亲手抄写,又有什么好心中忐忑的呢? 她乖巧地向哥哥行礼告辞,转身要走,却又忽地回头:“哥哥,明日献经礼只让女眷出席,可是我还是很想你在。” 杜衡微一沉吟,答道:“明日我亲自送你们去菩提寺。我虽是男丁,不能入寺,但又没说,我不能在寺外等候。你放心歇息,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承诺着什么。可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又不知不觉落回在了书案上的那本《论语郑氏录》之上。 第38章 腊八献经 腊八当日,因允了胞妹会护送家中女眷前往菩提寺,杜衡特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按惯例在书房晨读之后,他便前往花园舒筋清神。 清泉随在身后,一路无声。将近花园门口,杜衡忽而停下脚步。 只见他望向偏院方向,眉头微蹙:“这洒扫婆子怎么只扫了一半的雪?” 清泉一怔,循着公子的目光看去,随即又往来时的方向望了望,心中顿悟。 昨夜落了一场雪。 因公子每日清晨前往花园已是常态,洒扫的婆子们也自有眼色,赶在天亮前将通往花园的路清扫干净。至于那些公子平日不走的地方,比如通往偏院的小径,自然被搁置在后,甚至视而不见。 这一亲疏远近的做派,下人们行得极熟,只是今日,碰了钉子。 杜衡冷声道:“辰时便要出门,二婶她们只怕已经起身,快让人把路扫出来,莫要耽搁。” 清泉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去唤人,又被他叫住。 “不仅是这条路,对面藏书阁的路,也得扫干净。” 苏萤被院外哗哗的扫雪声吵醒。因辰时便要动身前往菩提寺,昨夜姨母离去前曾与她说好,卯时起身便可。 记得姨母吩咐过小丫头,若逢雪天,不必急着扫雪,以免太过嘈杂扰人清梦。 可入耳的洒扫之声颇为急促,苏萤心中疑问,难道是因今日要入寺献经,姨母才让小丫头早起清扫? 她想了想,暗自点了点头,今日以经献佛,是要一尘不染才是,若是裙角沾了雪水便不妥贴了。 梳洗完毕后,她便去了姨母屋中。 可刚一出门,便见小丫头手提扫帚,打着呵欠正要清理院中积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苏萤脚步一顿,眼中浮起几分疑色,遂出了院门查看。 院外的小径中央已无雪落的痕迹,只在道的两旁堆起清扫的积雪。远远望去,一个婆子正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与人哈腰说话。 苏萤探了探身,同老婆子说话的人似乎是清泉,只见他点头说了些什么,老婆子便往东一转,去了藏书阁方向。而清泉则往西,进了花园子。 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身后却传来岫玉的声音:“表小姐,太太唤您呢!” 来不及多想,她便回了姨母房内。 “怎么跑到外头去了?” 容氏赶忙将苏萤按坐于膳桌前,道:“用完早膳,把衣裙首饰穿戴齐整,便随我去正院。” 姨母提醒得对,今日的献经礼比什么都重要,苏萤遂将方才所见抛诸脑后。 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之时,苏萤扶着容氏去了正院。 还未踏入老夫人的堂屋,便听到婉仪的咯咯笑声,苏萤听了也觉得开怀。来杜府的这些时日,虽然有过程氏的敲打、也得过老夫人的试探,但与在苏家两年处处提防的日子相比,已经松快自如不少。更重要的是,有姨母这样一个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在身边,京城的冬日再寒冷,苏萤也觉得心中温暖。 想到此,她扶着姨母的手更紧了些,容氏感受到了外甥女的贴近,还以为她有些紧张,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给老夫人请安后,容氏便入了座,苏萤则被婉仪拉到一旁,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悄悄话,如此亲厚模样,看得老夫人满眼带笑。 程氏是离辰时还差一刻方来的堂屋,坐下没多久,便有仆妇来报,车马一应备齐,只待主母发话。 程氏恭敬地看着婆母,等她示意。只见老夫人微微点头,她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容氏也适时跟着起身,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婆母出了正院。 见长辈起身,婉仪同苏萤也收起了笑颜,两人紧随她们身后,走出正院,往垂花门去。 垂花门外,三辆马车并头而列,只是最前头,一人挺拔如松,骑于高头大马之上,似等候多时。 地上的落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屋檐之上却仍是雪白一片。此时的杜衡身着青灰色暗纹斗篷,头束白玉发冠,因骑马的缘故,远远望去,像是被晨光笼罩,又像是被檐上的雪色映衬,一明一暗间,竟让苏萤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婉仪似是察觉到身旁的萤儿姐姐身形一顿,于是悄悄在她耳畔说道:“哥哥虽然不能入寺,但会一路护送我们至山门外。” 苏萤听罢点了点头,此刻的婉仪正满眼崇敬地望着自己的兄长,面上带着被人保护和娇宠的自傲。 一时之间,苏萤对婉仪生出一丝羡慕,她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兄长,既护她周全,又将她捧于掌心。与此同时,心中也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别样的期盼。 果真如婉仪所说,马车一行停至山门外后,杜衡便不再陪同。为表对佛门的尊敬,她们也从马车上下来,改为步行入内。 献经礼比想象中的要简朴得多,就像老夫人之前说的,以“敬”字为主。 步入寺中后,知客僧引着众人前往水房净手洁面。而后,老夫人等长辈则被请去偏殿礼佛。 苏萤同婉仪,则是候在正殿之外,同其他入选的五名女子,一同等候唱名,依序而入。待行入殿中,每人手持所抄经文,逐一敬于佛前。 经文献毕,钟鼓齐鸣,鱼磬合声,僧众低眉垂目,双手合十,齐声诵经,气氛庄严肃穆。约一个时辰之后,住持致礼相送,众人肃然退出殿外。 各家的女眷在旁殿礼佛完毕,便移步至斋堂稍坐,等候自家孩子。 杜府这三年间闭门守丧,虽亦有送经入寺,却早已少有社交往来。此次献经礼,也正好给了程氏一个重返京城官家女眷圈子的契机。 “杜老夫人,许久不见,您的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 程氏与容氏方才扶婆母入座,便见一位衣饰考究的夫人含笑前来。 “许夫人。” 程氏定睛细看,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许大人的夫人蒋氏,遥想当年,夫君在世时,便是许大人的下属,转眼三年未见,往事恍如昨日,不免百感交集。 第39章 今时不同往日 许夫人朝老夫人福身行礼,方才程氏提醒,老夫人也认出了来者。记得许夫人有位千金,衡哥儿获解元那年,好似来过府中? 老夫人含笑颔首道:“许夫人,别来无恙。还记得当年您携令爱来府中游玩,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许夫人道:“老夫人谬赞,如今孩儿都大了,年岁渐长,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倒是能在此处得见老夫人,真是意外之喜。” “说到孩儿,我还要恭贺老夫人呢!”许夫人边说,边瞧了眼身旁的程氏,道:“您府上不仅出了位解元,连千金也是才情并茂,真真是好教养!” “许夫人,说哪里的话?在座的哪位不是家中千金才情兼备?咱们就莫要客气了。” 许夫人点头应是,又与老夫人寒暄了几句后,转而同程氏与容氏分别见礼。 容氏向来聪慧,方才许夫人那一眼,心中便知她似与嫂子程氏有话要谈,行完礼后便轻声告辞,退至老夫人身旁。 只见许夫人朝斋堂一隅微一点首,程氏便心领神会。 “杜大人这一去你定是伤心欲绝,可你啊,怎么真的整整三年闭门不出?” 许夫人一声叹息,让程氏不禁眼角湿润。 见程氏双眼一红,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怪我怪我,我也不是有意要提起伤心事,就是今儿见了你实在心中欢喜。” 程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朝着婆母那儿看了一眼,好在婆母正与容氏低语,未曾注意到她们。 “你家衡哥儿来年要下场了?我家老爷,至今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前些日子还说,若不是家中有丧,想必衡哥儿早已入了翰林。” 夫君在世时,许大人作为夫君的上官,两家偶有走动,直至三年前,才断了联系。如今许夫人再提衡哥儿,程氏心下已然有数。 两家虽然从未明说,可回回见面,许夫人总时不时要提上杜衡几句。从前她是装糊涂,觉得儿子前途无量,又有自己老爷托举,实不必过早给儿子定下亲事,只想精挑细选一户底蕴深厚的人家。 可如今,老爷已经不在,虽说一年后,衡哥儿必定榜上有名,只是背后没有了帮衬,这仕途势必不会太过顺遂。 程氏心下一盘,已无更好的路供她择选,遂一口接下了许夫人的话,说道:“多谢许大人还念着我们家衡哥儿,这三年他日日苦读,只待来年春闱光耀门楣。虽说现下家中无甚可依,可好在孩子们都听话懂事。” 许夫人一听,心下满意,便接着探道:“如今孝期已过,你家婉仪又经榜中选,若我记得没错,她应与我家文清同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相看人家了?” 程氏既已有了想法,也不遮掩,应道:“她刚过了十四岁生辰,我是有相看之意,不知许夫人是否也有此想法?” 许夫人意有所指道:“同你想得差不多,确实是要相看,只不过这事儿还得慢慢来。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等春闱之后再定,那时候孩子也及笄了,不早也不晚。” 程氏心中已明了许夫人的言下之意。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夫君在世,恐怕只要她点头,这事便定下大半。可如今,衡哥儿若在春闱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名次,恐怕人家也要盘算盘算衡哥儿是否值得。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程氏只觉胸中憋闷。 也是,如今的杜府的确没有什么稳操胜券的砝码在手,她无奈附和道:“您说得对,是不能操之过急。” 许夫人也是个精明的,见程氏如此和软,也给了一个甜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官场的人早已换了个遍。你既已出了门,便更要多走动走动。等年节一过,我就给你下帖子,带你认识些人家,对婉仪日后也有助益。”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甜头,程氏听完,便再也没有方才人走茶凉的心寒,她朝许夫人微微一福身,道:“那就麻烦许夫人了。” “这么客气作甚?哦,对了,你们府上怎么又多了一位姓苏的孩子?” 菩提寺小师傅这么一送贴,整个京城的官家女眷便已知晓七名女子的姓名与府上。同在京城,互相多少都有所了解,唯有苏萤的名字颇为眼生,却偏偏来自杜府,不免让人心生好奇。 程氏倒未觉有何不妥,直言道:“萤儿是我妯娌的外甥女,她外祖曾是翰林编修,就是父亲是位茶商。”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把苏萤的身份交代,许夫人听罢,心下明白几分。原以为是哪位地方官员的千金,谁知只是位商贾之女。显见是想借着杜府之名及其外祖旧年清望,替她寻一门体面的亲事。许夫人兴致顿减,不再多问。 不多时,七位入选献经的姑娘陆续回至斋堂,人人手腕上皆多了一串伽楠香珠手串。 佛门净地,不宜喧哗,各家接到女儿后,便陆续出了斋堂。 直至到了山门,程氏才得以带着婉仪同许夫人及其千金见礼。 许夫人见婉仪与文清互施一礼,举止端方,不禁感叹:“真是女大十八变,谁会想到这姐妹俩,小时候竟也为过一个绢制小人闹得哭哭啼啼。” “母亲。” 文清听了害羞,忙扯了扯许夫人的衣裙,不愿她再说下去。 方才献经之时,婉仪便觉这位许小姐似曾相识,只因她举止婉约,气质不同于旧日,一时未敢断定。直到方才许夫人的打趣,她才肯定,眼前这位文清,便是当年那个不讲道理的尚书家小姐。 虽说许杜两家并非故交,然当年许大人为上司,两家之间确时有往来。婉仪记得,每逢与文清相处,她总是暗中吃亏的那一个。哪怕如今的文清已脱胎换骨,她也不愿与她多有言语。 好在,此时两位夫人的用意也并未在婉仪身上,只见程氏同许夫人道:“不瞒许夫人,衡哥儿今日也来了。” 许夫人同文清,顺着程氏手指方向,只见山门之外,马车旁,一男子立于前首,静立以待。他的身后恰有几棵长直松柏,一眼望去,男子身姿挺拔,松柏都较之逊色几分。 只可惜,山门之外终究不是让女儿同杜衡的见礼之地,许夫人目光微凝,终是按下心思,只点头道:“来日方长,年后再叙。” 第40章 出手相扶 在山门外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杜衡瞧见山门处渐有人影攒动。不多时,便望见母亲与胞妹现身,然而她们的身边却另有其人。 母亲正与一位夫人交谈,随后又唤婉仪与那夫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互相见礼。 杜衡眉间微蹙,虽说孝期之中,母亲未曾再与官家女眷往来,今日遇上一两位旧识在所难免,只是祖母尚在,母亲怎能带着胞妹先行一步? 他略一抬头,双目微眯,越过母亲身后,继续静立等候。 少顷,山门处探出一角烟青色裙摆,他的眉眼终是舒展开来。祖母由二婶与苏萤一左一右搀扶,缓慢行至山门。祖母似乎也认得那位与母亲交谈的夫人,待夫人身旁女子朝祖母福身行礼后,方才辞别。 此刻山门前女眷众多,杜衡不便上前,只能安静候之。待祖母几人走出山门,踏上山门外的空地,他才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苏萤出了斋堂,便同姨母一起搀扶着老夫人行走,石阶高且长,三人走得极慢。待至山门时,老夫人略显气喘,她们便停下歇息。 大夫人与婉仪正站在几步之外,与一对母女话别,其间还伸手朝着山门外指了一指。 苏萤顺势看去,杜府的马车正停于几棵松柏之前,三两仆从零星而立,然而有一颀长身影甚为醒目,似乎也正往她们方向望来。 昨夜才下了一场雪,哪怕眼下日头正盛,却还是寒意袭人,也不知,他这一个多时辰是一直在那儿候着呢,还是有在哪儿避避寒? 来不及多想,耳畔便听到有人说话。 “文清,快来给杜老夫人请安。” 只见那位被唤为文清的小姐,袅袅婷婷而至,向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杜老夫人好,文清给您请安了。” 话音方落,文清缓缓抬头,清秀淡雅的面容一如她得体的行止,只是双颊之上留有一抹红晕,还未来得及消退。 苏萤不便多瞧,遂垂下眼眸,只将心思放在搀扶老夫人之上。 随着各家女眷下至山门,众人不便久留。老夫人对着文清夸赞了几句后,便与她们母女辞别,往杜府车马所停处前行。 杜衡见祖母她们走出山门,这才快步迎上。他神情平稳,步伐利落,却不知为何,在行至众人面前时,径直停在苏萤一侧。 苏萤一愣,不明所以间,便听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杜衡要从她这一侧接过祖母的手臂。只见杜衡一只手从她身旁探过,衣袖碰触间,苏萤连忙松手,退了一步,只觉耳根微热。 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乎一早起来,自瞧见在偏院外洒扫的婆子开始,她便有些似是而非的念头。 此时杜衡已搀上老夫人的臂弯,将老人家稳稳扶住。 苏萤只觉羞赧,她不愿抬头,只是垂手而立,直到眼角余光瞥见老夫人被搀扶上了马车。 杜府的马车,均头朝山门,依序并排停靠,最近的一辆为老夫人所乘,杜衡扶祖母上车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才随之而入。 第二辆马车是程氏与婉仪的,紧挨着的则是苏萤与容氏同乘的马车,稍远处才是杜衡的坐骑。 待老夫人车驾就绪,众人才纷纷行至各自车马前。 苏萤扶着姨母上了车,随后提起裙摆正欲登车。她们的马车离那几棵松柏颇近,地上的积雪未清理干净,日头一出,那积雪便化为几洼泥泞,苏萤脚下一滑,身子不由向前栽去。 惊慌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稳稳扶住。 苏萤以为是岫玉,回头一望,竟是杜衡。 她本就因为险些滑倒而有些心慌,此刻又对上一双似带有温度的眼眸,一时之间更是慌了手脚。 谁知,杜衡并未出声,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紧,顺势一带,便将她送上了车。 岫玉身为丫鬟,自是等主子们都上车了才会上前。表小姐脚下趔趄之时,她正立于苏萤身后数步。若要伸手去扶,须得绕至小姐身侧才能够得着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好在公子先她一步,从旁稳稳扶住了表小姐。 经历这一幕的岫玉,连喘了好几口大气,二太太平时极少责罚下人,可若表小姐因此受了伤,即便太太脾气再和善,她也难辞其咎。 思及此,岫玉不禁后怕,抚了抚胸口,暗自庆幸公子的及时出现。待心神稍事平复后,才登上了马车。 然而,公子出手相扶表小姐的这一幕,也恰被静候太太与小姐上车的雪鸢尽收眼底。 自公子上前搀扶老夫人起,她的目光便一直未曾挪开过。 她默默地跟在太太与小姐身后,眼见着公子将老夫人送上车,又行至太太车前,将太太、小姐一一扶上。 公子转身之际,恰好对上她的目光。雪鸢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却又觉得不应如此羞涩,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公子早已略过她的身旁,继续前行。 然而,公子在经过二太太的马车时,却未继续朝着清泉牵着的马儿走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一瞬之间,表小姐忽地脚下一滑,眼见就要向前摔去时,公子及时地出手,一把将表小姐扶住。然而表小姐站稳后,公子的手却未立时松开,反而顺势一带,将表小姐送上了马车。 两人间无声的互动,看在雪鸢的眼里,却像是一场无声胜有声的情愫涌动。雪鸢只觉得气闷,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仿佛这样便能抑制那一阵阵涌上心头的酸楚。 苏萤自被那只大手扶上车后,脑中便一片空白,想寻思些什么,却又茫然无绪。 恍恍惚惚间,只觉耳畔有人唤她:“是不是累了?靠在姨母肩头歇一会儿。”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然而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方才那双似乎藏了些情绪的双眼。 第41章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她不是个愚钝之人,只是对情窦初开四字懵懂。 她分明在杜衡的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无稽。 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连名带姓的喊她,虽然后面加了表妹二字,却显得十分生疏有礼。 之后,因为程氏的敲打,她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将他视为瘟神都不为过。每每遇见他,她都转头就走,哪怕实在是逃不开,也仅仅福一福身便避了开。 那次雪中折梅,怕是她最无礼的一回。她犹记得,他似要上前同她说什么,她却仓皇而逃。 似乎从那之后,他便明白了,再见到她时,则是他掉头就走,让她错愕。 思来想去,她和他实是没有再多的往来。 理清头绪后,苏萤便不再茫然,一定是她想多了。方才之事定是凑巧而已,她相信,如果不是他,旁人遇上,想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清晨在偏院扫雪的婆子,一想也便知缘由。藏书阁借书一事,算是与清泉相识,就像是答应教雪鸢识字一样,时间长了,认识的人也便多了。他们虽说是下人,但是却颇有头脸,在府中甚至比自己还说得上话。清泉定是因陪着杜衡途径花园,才顺口交代的洒扫婆子。 如此一梳理,原本茫然的她便清明了许多,心中再也没有那种慌乱无措之感。她闭目靠在姨母的肩头,马车吱吱呀呀地匀速前进,今日确实有些累神,不自觉地摸着手腕上一颗接着一颗的伽南香珠,苏萤静静睡去。 腊八一过,女先生便如约来府授课。 先生姓白,出身诗书世家,婚后夫婿早亡,她守节未嫁,靠教导官家女眷维持体面。起初她的学生不多,直到出了一位远嫁的藩王妃,才渐渐声名远播。人人都道,但凡白先生教出的学生,礼仪、规矩、学问均不在话下,出嫁后,婆家都得高看一眼。 这样的先生可不是出得起真金白银便能请动,当初能请白先生来给婉仪授课,一是凭借杜大人的礼部侍郎之职,二便是杜衡的解元郎身份,好在如今也算对得起先生的教导,婉仪经文入选,白先生也面上有光。 第一日上课颇为顺利,白先生得知苏萤也在经榜之上,便讲了《内训》的勤励章,还特地将章节的最后一句:“于乎!贫贱不怠惰者易,富贵不怠惰者难。当勉其难,毋忽其易。”作为功课,让她们写下心得体会,待下次品鉴。 一节课下来,婉仪愁眉苦脸道:“还以为经文中选,白先生会像祖母那样,少些功课。谁知,一句夸赞都没有也就罢了,功课却比以往更重了!” 以前白先生只是在课上讲解文章,课后让她抄写,如今还多了个心得,她不知应从何写起。 再加上以前是每七日习一堂课,她可以找时日慢慢抄写。可如今是隔日授课,明日便是最后期限,她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今早看到姐姐给我补好的《内训》,我还好奇,想跟着姐姐去藏书阁看看,如今这功课在身,我可是一点玩儿的心思也没有了。” 苏萤宽慰道:“这功课又不是只你一人做,不是还有我吗?晌午的时候,我俩何不在藏书阁一见,咱们一起把功课做完。也省得你一人回房冥思苦想。” 婉仪一听,连忙点头,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午膳后,婉仪如约而至,可方一踏入藏书阁,便“咦”了一声。 苏萤听得莫名,看向于她。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苏萤一怔,道:“这些都是姨母置备的,许是由管事统一购置,所以瞧着眼熟?” 婉仪却摇了摇头,伸手取过案上那只砚屏说道:“姐姐可记得,那日得知经文中选,我哥哥允了我一件砚屏作为贺礼?” 那日之前,她对杜衡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少年解元的身份上。他不仅是杜府的希望所在,也是她必须敬而远之的对象。 然而那日之后,她对他的认知不由得多了一层温度,他也是位对胞妹宠爱有加的兄长。相较于她那两位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妹妹对她的恶意,她实是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能够给予她温柔鼓励的手足。 于是,苏萤点头道:“我记得,杜衡表兄还让你自去他书房取。” “姐姐,您看这砚屏。”婉仪拿着砚屏同苏萤解释道:“寻常砚屏均是以木或玉石做底,然而这只砚屏的底是云母。父亲在世时,恰巧收得一对,一个是我从哥哥书房取的红梅傲雪,另一个便是这雪竹扶风。” “因云母质地脆弱,不宜频繁使用,所以哥哥便将这只收在库房,只留了一只在他那儿。”婉仪有些疑惑,道:“这砚屏是记在哥哥名下的,您确定这是二婶置的?” 婉仪这么一说,苏萤也有些迟疑,砚屏这物件确实雅致,外祖就有个玉制的。她以为正因为外祖有一个,所以姨母才特地也给她置了一个,没曾想这居然是云母做的,她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陶瓷所制。 婉仪倒不是那咄咄逼人之人,看苏萤着实不知,便也宽慰道:“许是库房的人出了差子,见二婶要一个砚屏,便连查也不查,就拿过来了。” 见苏萤仍旧若有所思,婉仪一时后悔自己嘴快,于是拉着苏萤道:“姐姐,快教教我如何写心得,若是我只有一句心得可写,不知道白先生看了会不会生气?” 之前看到藏书阁焕然一新,苏萤只觉得姨母有些破费,现在细细回想才发觉事有蹊跷。 她那时以为,是姨母看了她列的清单才去找库房置办的这些,但是那清单上只写了两本册子、烛台还有若干补书的物件。 如若真是姨母照着清单置办,怎会添置清单上并未写的器具呢?不仅仅是这砚屏,还有琉璃灯,以及上乘的文房四宝,如今想来,哪怕姨母再对藏书阁上心,都不应置办这些在偏院都未曾有过的上等佳品。 思忖之间,藏书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苏萤和婉仪齐齐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第42章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小姐,表小姐。” 走进藏书阁的雪鸢未曾料到自家小姐也在,面上一怔,但毕竟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快便恢复如常。 “可是母亲有什么事?” 此时的婉仪收起了同苏萤说话时的亲近,对着雪鸢摆起了当家小姐的做派。她对雪鸢一无通禀、二无敲门便擅自推门而入的行止不满,这样莽撞之举不应在她身上发生,显而易见,雪鸢对苏萤没有任何尊重。 雪鸢欠身道:“太太无事,是奴婢自行前来。” “既是如此,为何不曾通禀便进?” 雪鸢还想辩解:“奴婢不知小姐在此,巧书姐姐也不在门前伺候,奴婢以为无人,才推门而入。” 因天寒,婉仪不想巧书在外受冻,又不想巧书入内扰了她与萤儿姐姐相谈,便让她过半个时辰再来。谁知雪鸢如此心思敏捷,非但不认错,还把巧书也带了进来。 原本只是打算点到为止的婉仪来了脾气:“既以为无人,你为何入内?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雪鸢这才跪了下来,瞧了一眼苏萤后,垂首认错道:“表小姐让奴婢隔几日来此,学习《千字文》,是奴婢莽撞了,请小姐责罚。” “婉仪。” 苏萤不想在婉仪训斥下人时,驳了她的面子,可是雪鸢说的属实,的确是她让她有空便来藏书阁。正欲开口,却被婉仪拦了下来。 “萤儿姐姐,您与人和善,别说她们了,我也愿意与您亲近。只是咱们还是要讲究个上下有别,否则时日一长,彼此都失了分寸。” 苏萤心下了然,婉仪对她的一番话,看似直白,不通情面,实则是不愿在训斥了雪鸢后,让雪鸢怨上自己。 于是,她朝着婉仪点了点头,便未再言语。 婉仪见苏萤明白,也不想驳了姐姐的颜面,于是让雪鸢起身,道:“你既是来寻表小姐,便知书阁有人,方才怎说以为无人?你跟在母亲身边多年,应是府里最懂规矩的丫鬟,今日的事便算了,不可再有下次。” 见雪鸢低头认错,婉仪未再责备,余光瞥见婉仪手中拿着一本小册,便问道:“你手中的是什么?” 雪鸢睫毛微颤,轻声说道:“表小姐教了奴婢一行千字文,奴婢默写了数遍,想请表小姐瞧瞧。” 说着便将手中册子呈上,苏萤与婉仪对视一眼后,便接过册子,同婉仪一起翻看。 “你临摹的谁的字贴?我怎么瞧着同姐姐写的簪花小楷有几分相似?” 上回,表小姐给了她《千字文》,因念她初学,便亲自示范,教她笔顺。之后,未免遗忘,她便带走那纸,日日临摹钻研。小姐此话,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原本提着心的她,忍不住欣喜地抬头。 只见小姐笑道:“写得不错,还不快谢谢表小姐的教导。” “多谢表小姐费心教导,也多谢小姐夸奖。” 雪鸢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 苏萤道:“你家小姐说得没错,我即使教你写字,礼也不能因此不顾。你既有心向上,我也会继续助你。字写得十分有灵气。今日我这儿事忙,明日再教你《千字文》第二行,下去。” 见雪鸢退下,二人相视一笑,苏萤知道婉仪在护她威严,婉仪也知苏萤明白她的用意,姐妹二人心意相通,不知不觉间便更亲近了几分。 “白先生留的这两句,实是对我二人的告诫:人于贫贱时,为了生计很难怠惰惫懒,然而富贵时,惫懒怠惰却及其容易。白先生知我俩经文中选,特地以此句作为警醒。” “故而,与其写你对此文的理解,不如写你自身所感,同经文中选前后做以比较,再写一写今后如何戒骄戒躁,继续虚心学习云云便可。” 苏萤一番解释,婉仪顿然明了,只见她无比惊叹道:“萤儿姐姐,你若是也去做女先生,说不准手下学生能出好几个王妃!” “原来妹妹想当王妃?” 互相打趣之后,姐妹俩遂笑作一团,冷清已久的藏书阁也渐渐有了几分闹意。 雪鸢退出藏书阁后,忽闻身后嬉笑之声传来,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抄经不过数日,小姐与表小姐便已情同姐妹至此。方才小姐对她的一番敲打,恩威并施,不仅全了表小姐的体面,也替表小姐立了威。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为何小姐、公子人人都对她青眼有加? 菩提寺山门外的一幕,让她久久不能释怀,如若不趁早下手,恐怕为时已晚。方才小姐也说了,她的字已与表小姐的不相上下,就连表小姐也夸她的字十分有灵气。两位小姐的字可是经由菩提寺高僧首肯的,那么若是表小姐离了杜府,她再在诗文上下一点工夫,公子是不是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心念一定,她决定不再观望。时候也不早了,得早些返回太太身边。 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小憩了一会儿。 自同许夫人在菩提寺会面之后,她已定下主意,年节伊始便要开始走动。晌午过后便唤了库房的管事,开始梳理府中库藏,是否需要做些添补。 雪鸢也是趁此时,才去的藏书馆,原本是想借机再与表小姐熟络一些,方便日后在藏书阁进出,没曾想却遇到了小姐。 进了东院后,李嬷嬷便使了眼色:“姑娘回来得正好,太太才让人唤你呢!” “多谢嬷嬷,嬷嬷先别走,等我回了太太后,有事相托于您。” 李嬷嬷闻言点头,让她先进屋,自己会在此等她。 雪鸢进了屋,程氏正闭目养神,由着小丫头替她捶背。 “太太唤我?”雪鸢悄悄走至程氏身后,换了小丫头,一边揉捏太太的肩,一边轻声问道。 “还是你揉得舒服。” 程氏缓缓睁开眼,伸手一指那放于案几之上的单子。 她认得那是库房管事呈上的明细,正要伸手拿取,心头忽生一计。 “奴婢方才遇到了小姐同表小姐,咱们小姐不仅才情好,还体恤奴婢,说奴婢平时跟着太太,应该好好认认字,便让奴婢跟着进了藏书阁,还给了奴婢一本《千字文》。” 程氏听得一脸自得,若说儿子一路斩得案首、解元,她虽面上有光,但听得最多的,还是夸赞儿子腹笥甚丰。如今婉仪经文上榜,教女之功便再不能绕过她这位母亲了:“小姐让你学,你就好好地学,咱们这样的人家,丫鬟识文认字也是拿得出手的。” 雪鸢一边称是,一边收起明细:“奴婢自是愿意学的。进了藏书阁一看,里面果真不同凡响,要不是一排排的书,奴婢还以为是在公子的书房呢!” “哦?” 一句话惹得程氏注意,藏书阁她曾经去过一次,书倒是真多,其他的却不甚注意。杜衡的书房,她可是倾尽心力给了最好的,藏书阁怎么就和儿子的书房一样了? 雪鸢见程氏上了心,遂做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叹道:“藏书阁的书案上,有盏琉璃灯,我瞧着倒是同公子书房里的那盏一模一样。” 第43章 雪鸢设局(上) “琉璃灯?” 程氏原本还有些倦怠的面容,立时警觉了起来。 雪鸢点了点头,一双眼眸似是黑白分明,简单明了:“那琉璃灯可通透了,奴婢好奇便看了看,灯座处有一个月牙印记,底下还有三个字,可惜奴婢字认不全。” 谁知程氏哼了一声,“那个月牙是玉辉坊的标记,你忘了吗?年初我让人从玉辉坊定了一对琉璃灯。” “啊,这么说,那,那只琉璃灯同公子那只是一对,奴婢没敢往那儿想呢!奴婢想着表小姐怎么可能有公子的物件?” 雪鸢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那书案上的砚屏也是?” “什么砚屏?” 程氏不可置信,一盏琉璃灯还不够,还有其他? 雪鸢有些踟蹰,似乎怕惹了程氏不高兴,声音又轻又低:“就是那画有翠竹的小屏风。” 若此时程氏能仔细瞧瞧雪鸢的双眼,便知她的眼中根本没有胆怯,而是看着程氏怒火越来越燃的兴奋。只可惜,程氏关心则乱,早已忘了分辨是非真假。 “去,把库房的杜大山给我喊回来!” 雪鸢应声便出屋吩咐小丫头,此刻,李嬷嬷按照雪鸢之前示意还在屋外等候,见她出了堂屋便也凑上前去。 一个晌午都在太太堂屋对明细的杜大山,好不容易喘口气歇息会儿,便听到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喊他。 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呛了:“喊我?我才刚回来的。” 小丫头直点头:“没错,就是喊您的,雪鸢姐姐说了,让您把账簿一并带去。” 一头雾水的杜大山只得照做,三步并作两步不敢耽搁,进了堂屋后,便见太太神色与之前听他点唱明细时正相反,心中一惴:“太太,您找我?” 程氏冷声问道:“这几日可有出一批物件给藏书阁?” 藏书阁? 杜大山立马便摇了头:“二太太的藏书阁向来不朝库房要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琉璃灯和雪竹扶风的砚屏,怎么会在藏书阁?” 杜大山一听,觉得耳熟,遂从怀里掏出雪鸢让带的账簿,翻找几页后,便指着账册向程氏禀道:“前些日子,是公子书房要了这些,还有湖州笔,松烟墨,澄心纸。太太您看,这儿还有清泉落款呢。” 程氏一听,心中一坠,衡哥儿的书房要了这些,再由清泉送过去?难道衡哥儿? 雪鸢却在这个时候端了杯参茶过来,适时打断程氏:“太太,这些原就是公子的物件,公子要了不足为奇。” 说完,又朝着杜大山说道:“大山管事真是尽心尽责,将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这账簿收好了,可千万别让人看了去。” 雪鸢一句话,提醒了程氏,既然牵扯到衡哥儿,这事儿确实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便顺着雪鸢的话说道:“这账簿先留下,今日辛苦了,去账房领个红包罢。” 杜大山纳闷,着急忙慌把他叫来只为问一句公子书房领的物件?不过好歹有个红包,遂也没想太多,今日确实有些累,等会儿去账房后,他打算犒劳自己一顿。 见杜大山退了下去,雪鸢才对程氏说道:“太太稍安勿躁,您先喝了这杯参茶顺顺气。” 雪鸢可不想太太往公子对表小姐有意上头去想,若是太太为了让公子安心备考,顺了公子的意,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要去公子屋里便更盼不到了。 “太太,公子平时为人和善,对小姐有求必应。奴婢想来,那藏书阁的东西怕是表小姐朝公子要的?公子平日里那么忙,哪还能有别的心思,您说是不是?” 人向来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好的话,程氏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在此时对苏萤有什么念头,听雪鸢这么一挑,自然就往苏萤有意接近衡哥儿上头去想了。 见程氏神色有动,雪鸢忍不住又添了一把火。 只见她朝程氏跪了下来,声音带着惶恐不安,道:“太太,奴婢想起一件事,如今想来蹊跷,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氏气急:“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说罢。” “腊八那日,启程回府,公子扶着您和小姐上了车后,就往他的马儿走去。原本什么事儿也没有,表小姐却在公子经过时,脚下一滑,” 雪鸢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拿眼偷瞧着程氏的反应,眼见程氏坐不住了,她才又开口继续:“公子便伸手扶住了表小姐,也不知表小姐是怎么了,公子扶了以后,半晌都没松手。” 程氏霍地站起身,“我就说容若兰不安好心,你们个个都说我多心,你看看这手段不就使出来了吗!” 雪鸢自是知道,太太口中的“你们”不是她,而是能替表小姐说话的主子们。见太太已然信了她的话,想来之后若是太太要趁机赶走表小姐,便无人能挡了。心中满意,便假意劝道:“太太,您别生气,口说无凭,奴婢这些也只是奴婢瞧见的,未必能当得真,做不得数的!” 程氏点头:“你提醒得对,口说无凭,哪有那么容易就揭穿狐狸的面目!容若兰聪明着呢,这一步一步明明就是算计好的。先卖了惨,求得婆母允许,又因知我一心系在衡哥儿身上,才拿那本千金难买的策文,哄得我嘴短手软。只是这小狐狸到底使得什么手段让衡哥儿为她心甘情愿送东西去的?竟然几日工夫,就敢投怀送抱了,可见早就筹谋好的,只等着衡哥儿入套呢!” 正当程氏愁眉不展之际,小丫头撩帘通传道:“太太,李嬷嬷说有事要禀。” 程氏只觉厌烦,道:“这个时候,杜顺家的来凑什么热闹?” 雪鸢适时劝道:“太太,李嬷嬷从来都是自己屋里人,想来真是有什么事。” 程氏想起苏萤初来府中,杜顺家的便说过担心公子因为苏萤的美貌误了正事,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扣了好几个月的例银。如今想来竟是被这老婆子说中了。心中悔恨不已,早知道便应该听这老婆子的劝。衡哥儿固然是好的,可他再持重,再自律,到底年纪还轻,哪里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女子! 思及此,程氏重重叹了口气,道:“让她进来!” 第44章 雪鸢设局(下) 谁知,进来的不仅仅是杜顺家的,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程氏瞧着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名来。 李嬷嬷见太太拿眼瞧着小雀,便赶忙将干女儿的头往下压,待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头后,李嬷嬷才谄笑道:“太太,这是奴婢的干女儿,名叫小雀,在公子院里当差。虽不曾在屋内伺候,却常给春暖跑腿儿。” 程氏一听,方才因叹气而萎着的身子立时挺直,语气也紧了几分,道:“公子怎么了?” 见太太盯着她问,小雀便偷偷瞧了眼干娘。 “太太问你话呢!有什么说什么!” 见干娘示意,小雀遂大着胆子,在咽了口唾沫后,便按之前说好的那些,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气说了出来:“回太太,有一日也不知怎的,公子屋里的人个个打着哈欠,显见前一日都歇的很晚。” 若是寻常人家,歇得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衡哥儿一向律己,守孝在家的这三年,几时起、几时歇,便如铜壶滴漏一般,毫厘不差。 程氏眉头微蹙,细细思量起一个月前衡哥儿外出,赴同年品文会的时日。自那之后,儿子便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在府中温习备考。既是在自家府邸,又怎么会作息紊乱,确实蹊跷。 “那一日前后,可曾还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事儿?” “有!”小雀点头,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些:“公子身边的清泉,日日都陪着公子去花园练剑。” 小雀果然人如其名,一张嘴叽叽喳喳,利索得紧:“那日,清泉也是打着呵欠守在屋外。公子起身后,他却没伴着公子,而是去了库房。可是头些日子,他才领了好些东西,还让我帮着送去书房。才不过几日又去,可也没见领了什么回来。” 程氏只觉得小雀和雪鸢说的这些事,模模糊糊地串成了一条线。然而,她正要再细致捋清一番时,却又一碰即散。 见太太沉吟不语,立于程氏一旁的雪鸢,冲着面前的李嬷嬷,挑了挑眉。 李嬷嬷心领神会,忙接着道:“太太,咱们府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不是花园子,就是藏书阁。虽说还未至数九,要是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去了花园子,怕是要冻出毛病的。” 程氏一听此话,瞪了杜顺家一眼,要是寻常,她定会拍桌斥责,怎么就避人耳目了?你哪只眼睛看你家公子同人私会了? 然而,她自己也被方才心中冒出的那两个字吓了一跳,这可不能乱说啊,可不能污了儿子的清名。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下人们报来的这些事儿她是查还是不查? 一时之间,思绪混乱。 要当作无事发生吗? 不行,这一个两个都瞧出了异样,若是真有什么,再不阻止便拦不住了。 衡哥儿再听话懂事,却也不是那垂髫小儿。十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若非有三年丧期束着,她早就把雪鸢塞进房了,衡哥儿要是晓人事,岂会那么容易被人勾了去? 既然不能坐视不管,可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把婆母也惊动了吗?事情若是闹大,婆母会不会大事化小,让她把苏萤认了? 不行,这不就遂了容氏的意了吗?更何况她才和许夫人通了气,八字那一撇还没写全呢! 思及此,程氏恍然大悟,不会就是因为在菩提寺,她同许夫人还有许家千金一番倾谈而让容氏瞧出了什么,才会让她的外甥女不管不顾地在山门外,就借故向衡哥儿投怀送抱? 至此,一切皆有了说法。 程氏深吸了一口气,稳了情绪,恢复了当家主母的果断决绝。 她出声命道:“晚膳后,随我去藏书阁,记着,不要惊动任何人,到时候只把容氏同她的外甥女唤来。” 雪鸢听着太太吩咐,心底高兴,却不能在面上显露半分,不枉她花心思让李嬷嬷开口,将太太往藏书阁里带。太太果真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反而不好,怕只怕就此遂了表小姐的心意,挡了她的路。 太太欲在藏书阁内悄悄地把事断了,这再好也不过。如此一来,只要将二太太的嘴堵上,赶走表小姐,便再无回旋之地。 思来想去,雪鸢决定再加一把火,添一层胜算。于是便拿起太太那杯未喝的参茶,借故退了下去。 在屋外,她拉着李嬷嬷耳语了几句,只见李嬷嬷连连点头,附耳应道:“姑娘,您放心。” 婉仪经苏萤提点之后,思绪如泉涌,洋洋洒洒竟写了一大篇心得。 “还好姐姐这儿的澄心纸管够,不然写到中途,发现无纸可用,岂不恼人?” 苏萤知道婉仪这是玩笑,于是也跟着说道:“杜大才女莅临本阁,小女自不敢以粗纸残砚相待。” 两人打趣片刻,门外巧书敲门,婉仪见时候不早,遂告别了苏萤,相约明日再会。 苏萤将主仆二人送至书阁大门才回返,因笔墨已开,她想着不如自己也把白先生的功课做了,可才提起笔,却犹豫了起来。 眼前的文房四宝皆为佳品,书案上的其他物件,听婉仪这么一说,心中便知只会比笔墨纸砚更加贵重。 如若婉仪没有看错,这云母石砚屏归他所有,那么这琉璃灯,还有这一对竹制纸镇,大概也都是他之物了? 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一时之间,只觉文思不畅,苏萤遂将笔放下。 如果这些都是他的,她该如何是好?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成了私相授受?到时真是百口莫辩。 想到之前她在程氏面前不卑不亢,在老夫人跟前信誓旦旦,她不想就此成了那无处辩白的伯仁,惹了一身不明不白。 思忖片刻,她便定了主意。与其在此胡思乱想,不如找姨母问个清楚,若是其中真有蹊跷,须尽快借姨母之手还回去才是。 因心中有事急于解决,她未能像平日一样细致洗笔收砚,可也无法做到丢笔弃墨,放任不管。她只好将笔在笔洗中略略一刷,拢锋而挂,又倾了砚中余墨,才匆匆出得藏书阁去。 许是行得太急,苏萤竟不曾察觉,不远处,李嬷嬷正朝藏书阁而来。 第45章 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苏萤匆匆回到偏院,便见小厨房内白气氤氲。不用想,姨母定是又亲自下厨为她烹制菜肴。 天愈来愈寒,厨房的腾腾热气与屋外的寒气交汇,更显得浓重。苏萤才靠近厨房,便被那白气围绕,看不清姨母在哪儿,只能唤道:“姨母,您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姨母让她先出去:“萤儿,这里烟气重,你先回屋等着,姨母在给你熬鸡汤呢!” 此刻的苏萤有些着急,若是往常,等个一时半刻,无甚紧要。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慌,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没有走,而是又朝着厨房说道:“姨母,我有话要同您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姨母打断:“让你回屋就回屋,灶上太热,外面又太冻,这一冷一热的,可别激出病来。鸡汤很快好了,乖,快回去。” 苏萤只得回屋,心中则不断宽慰自己,稍安勿躁。藏书阁中那些贵重物件究竟是何来历,眼下也只是猜测。若姨母当真一无所知,便是她今夜想归还,也未必能悄无声息、不落痕迹地物归原主。 大约半个时辰后,姨母才让岫玉将炖好的鸡汤端进了屋:“萤儿,快来尝尝。” 苏萤应声,在膳桌旁入了座,见姨母给她盛汤,她欲言又止。 容氏将汤碗放至苏萤桌前,才发现外甥女神色不对。苏萤向来有分寸,很少有失色的时候,容氏瞧着有些不对劲,于是找了由头遣了岫玉出去。 “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姨母,”苏萤才刚开口,方才退出的岫玉便在门外唤道,“太太,大太太遣了小丫头来,请您和表小姐前去一叙。” 容氏朝苏萤抬了抬手,道:“不知你大伯母找我们何事,别急,待我们回来再说。” 容氏在苏萤的搀扶下出了门,只见程氏院里的小丫头正在屋外候着,容氏遂问道:“大夫人可说了什么事?” 小丫头来之前,已被雪鸢拉去一旁,教了一遍话,只听得她一字一句似在背书:“大太太说,不日要带小姐和表小姐一同管理中馈,大太太想先请二太太和表小姐过去坐一坐,说说话。” 容氏一听,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之前婆母让苏萤抄写经文之时,确曾提及要让苏萤也跟着程氏学学中馈。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许是大夫人想知道你在乐清是否管过家。” 说着便让小丫头领路,同苏萤一道出了偏院。 可谁知,小丫头走着走着,却往东一转,走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外站着两个婆子,雪鸢早已在门内候着,似乎等待多时。 “二太太,表小姐,太太用完晚膳打算消消食,原本想去花园散散步,听说表小姐近日一直在藏书阁打理,便进来瞧瞧。” 容氏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蹊跷,这么多年来,也就她与夫君将藏书阁挂匾时,曾邀婆母与兄嫂来过,之后嫂子可从未踏进藏书阁半步,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她竟然有了兴致? 只是为何散个步,不仅带着丫鬟,还带了粗使婆子,跟门神一样守着。 苏萤也察觉出异样,她不知道为何程氏会在藏书阁,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冒头,仿佛在告诉她来者不善,定是冲着那批物件而来。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挣扎,这事儿还没问明白呢,也就是婉仪发现了端倪,她不信是婉仪说了什么,才让程氏如此大阵仗而来。 雪鸢似乎有些焦急,不合礼数地笑着催促道:“二太太外头凉,您快些进屋,莫让太太久等。” 既然来了,断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容氏敛了心神,带着苏萤走进藏书阁。这些年她谨守分寸,偏安一隅,但并不意味着懦弱好欺,尤其如今还带上了外甥女。她倒要看看今晚程氏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夜色渐深,藏书阁内虽只有一盏琉璃灯在亮着,却因灯盏通透,灯油纯净,将偌大的书阁照亮了大半。 程氏端坐于书案前,见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望了容氏和苏萤二人一眼,道:“弟妹,藏书阁的椅子只有一张,嫂子我今日身体欠佳,就不让了。” 容氏见状,敛容行礼道:“既如此,嫂子不如早些回院歇息得好。” 程氏笑道:“弟妹,我也想早些回去歇息,只是今日有些烦心,不请你来一趟,这烦心事便解不了。” 容氏一听,也笑着回敬道:“嫂子太过抬举,我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解忧的本事。” 程氏冷哼道:“弟妹,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不如,让你这外甥女一件一件慢慢同你说清楚?” 容氏一惊,伸手将苏萤护在身后,蹙眉道:“嫂子,我敬您一声嫂子,萤儿虽说是我的外甥女,我却将她视作亲生女儿,有什么事请您直说,不用在此拐弯抹角。” “好!”只见程氏挑眉高声道:“弟妹此话,正合我意!” 说罢,便从书案上拿起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一双凌厉的眼直盯着被容氏挡在身后的苏萤:“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容氏定睛一看,心中一滞,这不是衡哥儿的砚屏吗?怎么会出现在藏书阁中? 程氏见容氏神色变化,心中便更笃定几分,斥道:“苏萤,莫要装聋作哑,我再问你一遍,这砚屏是何人之物,你可知晓?” 程氏如此一问,着实厉害。如果苏萤回答知道,那么明明知道此为杜衡之物,还放任此物在藏书阁之中,不就默认了私相授受?可她若说不知,这砚屏日日摆在书案上,她又怎会一概不知?进退皆是陷阱,如何作答,都是不对。 苏萤不想狡辩,也不想只拿一无所知作为回答,姨母的手依然护在她的身前,哪怕百口莫辩,她也不能让姨母为难。 她放下姨母的手,迈步而出,抬头挺胸,语声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先并不知晓此物为何人之有,直至今日晌午,才知此物原与婉仪那只傲雪红梅砚屏是一对。” “苏萤也想知道,这些物件何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藏书阁中。还请大伯母明察,若能查明来由,苏萤感激不尽,也好物归原主,免生误会。” 第46章 对峙 苏萤话音刚落,藏书阁内寂静一片。 半晌,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查明来由,物归原主。只是,你方才说的这些物件,我倒要问问,难道除了这砚屏,你还拿了其他物什?” “拿”字一出,便如一盆脏水倒在了外甥女的头上,容氏立时按捺不住,出言拦阻:“嫂子慎言!事情未查清楚,怎可轻易断论?” 程氏眼含讥诮,看着容氏,道:“弟妹,你这话倒有失公允,明明是你外甥女提及还有其他,也明明只有她日日在藏书阁中。况且,” 话才说了一半,便见程氏用手探了探那倒挂在笔架上,笔锋尚湿的湖州笔。接着,又瞧了一眼,因苏萤仓促离去,而余墨未净的歙州砚。 程氏意有所指道:“况且,我只说了个拿,还没说用呢!怎么弟妹便如此面红耳赤,急于撇清?” 说罢,程氏那淬了毒的目光便盯向了苏萤,道:“来,我倒要听你好好说说,除了这砚屏,藏书阁内还有什么不是你之物?” 程氏字字句句均未说她私相授受,可明里暗里皆在说她受了且用了。 什么不是她之物?真要论起来,这藏书阁内每一本书,每一个物件都与她苏萤毫无瓜葛。 “怎么,用了太多不是你的物什,不知从何说起了?” 程氏讥笑道:“雪鸢,把杜大山留下的账簿拿来,给你二太太好好念一念,让她知晓知晓,咱们的表小姐究竟收了多少物件,又用了多少物件!” 程氏似是有意,在说到“收”、“用”二字时,特地升高了调门儿。 雪鸢应声称是,捧着账簿,字字有声地念了出来:“玉辉坊琉璃灯一盏,灯油一壶,云母石雪竹扶风砚屏一只,清风对节竹制纸镇一对” 等了半晌,终是念完所有,除了这摆满书架的一本本书册,其他均是新添的贵重之物。 就连相信苏萤的容氏,在听了雪鸢念完所有明细后,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这些明明都是衡哥儿书房里才会用到的物件,怎么每一样都出现在了藏书阁中? 她当然知晓萤儿不会同衡哥儿有些什么,她更清楚萤儿绝不可能擅自受用。想起挑选衣裙那日,衡哥儿望向萤儿的眼神,容氏的心咯噔一声。 她以为衡哥儿不过是年少慕艾,面对萤儿的好样貌,好性情,难免生出一丝倾慕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已付诸了行动。 然而,这样的无私赠予,对情窦初开的少年而言,是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善意。可对寄居于此的萤儿来说,却是百口莫辩的私相授受。 哪怕她一无所知,可那一件一件登记在册的贵重物什,就像罪证一般,一件一件地摆在众人面前,让她无法辩驳。 程氏看到容氏脸色煞白,便知她也无言以对,心中满意,于是笑问道:“弟妹,你也没想到这藏书阁一下多了这么些好物什?” 见容氏无话,她缓缓起身,一步步朝苏萤逼近。她上下打量着此时已无法自证的苏萤,只见她双眼泛红,唇瓣颤抖,似要克制,又似仍在倔强。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程氏冷声紧逼道:“你说你不知这些物件从何而来,既是不知,为何又用得如此安然自得?” “你说今日晌午过后,才知那砚屏与婉仪的那只是一对儿,你为何不再问问婉仪,此物归何人所有?却还要等我问上你了,才说要物归原主?” “得知经文中选那日,婉仪可是当着众人之面向衡哥儿要的砚屏,若是衡哥儿不给,你岂不是与衡哥儿一人一只?” “这砚屏是一对儿,这人,你也想成一对儿吗?” 程氏原本不愿将衡哥儿牵扯其中,可人到怒极,又想到苏萤定是在未进杜府前便与容氏图谋,一时之间,未能忍住,便将心底之话说了出来。 这苏萤分明就是看上了衡哥儿的无量前程。想趁他春闱高中之前,把一切都定下来。别人是榜下捉婿,她们倒是更高明一筹,明摆着是要生米煮成熟饭! 当程氏正欲开口对苏萤下逐客令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氏忽然开口,道:“嫂子既然说了那么多,是不是也该让我说一说了?” 只见她面无惧色地走上前,将苏萤拉回自己身后,就像一道屏障般,将外甥女同程氏完全隔开。 程氏见了,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如今物证就在眼前,哪怕你容氏再妙语连珠,也推不掉你外甥女擅用衡哥儿之物的事实。难不成,你又想像之前一般,将婆母也牵扯进来,做你的救兵?她并不觉得容氏这回能够成功,别的好说,这事一旦牵扯到衡哥儿身上,婆母只会与她站在一起。 于是,程氏无所谓道:“弟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是,弟妹说完后,可不要再阻我下逐客令了。” 谁知,容氏却轻笑出声,道:“嫂子,这事儿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 “方才雪鸢念的那些物件,皆是我托衡哥儿借来。您疼爱衡哥儿,自是将最好的笔墨纸砚都送进他的书房。萤儿虽是我外甥女,我却将她视如己出,让她用些好物,也不甚稀奇。” “嫂子怕是忘了,这玉辉坊的灯盏,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这些一等一的好物件,哪样不是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嫂子有所不知,我这外甥女不仅书法一流,才情也是一流。不是弟妹我自夸,她若是个男子,只怕那解元郎的名头,也落不到衡哥儿头上。这些物件,萤儿不仅用得上,也撑得起。” 容氏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凿在程氏心头。她知程氏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萤儿别有用心,可衡哥儿再好,她也不容旁人轻贱自己的外甥女。 见程氏脸色微变,容氏继续说道:“那些预定的文房四宝尚未送到,我自是不愿委屈了萤儿,这才找了衡哥儿。嫂子若不信,大可唤衡哥儿前来,您一问便知。” 容氏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萤儿自是没做错什么,却被人如此污蔑。既如此,不若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程氏若是不信,那倒正好将衡哥儿叫来。衡哥儿若是知晓自己一片善意竟被无端利用,成了陷害萤儿的证据,他定会出言相助。 然而,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容氏竟四两拨千斤般将一切包揽于自己身上,倒显得她这位当家主母,心思狭窄,行事做派毫无光明磊落可言。 就在程氏无言以对之际,雪鸢不甚碰触到了书案上的一本册子,只见那册子掉落在地,从中滑出一只书签。 第47章 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雪鸢见太太被二太太驳得无力还口,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情急之下,猛然伸手,将那本借还录扫落在地。 此时,程氏与容氏面对面而立,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将对儿子存有心思的表小姐逐出杜府。另一个则寸步不让,将外甥女牢牢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故而,二人皆未察觉身后响动。 雪鸢着急,悄悄朝李嬷嬷递了个眼色。李嬷嬷会意,立刻装模作样尖声喊道:“哎呀呀,表小姐怎会有公子私物?”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众人目光。 只见她颤抖地指向地上一支泛旧的竹制书签,其上一端,赫然刻着一个“衡”字。 程氏一眼便认出,那是儿子私用之物。 这书签她记得清楚,不仅衡儿有,婉仪也有。那年衡哥儿七岁,夫君亲手砍来湘妃竹,趁闲暇时带着衡哥儿一同制成,拢共八支。衡哥儿取了其中四支,婉仪那时年幼,见哥哥与父亲都有,也缠着要。夫君原打算让她从自己的四支中挑两支走,婉仪却执意要哥哥手中的,衡哥儿便将自己的分出一半,赠予妹妹。为作区分,他便用篆刀,在竹片一端刻下“衡”字。 容氏虽可辩称那一应贵重物件皆她向衡哥儿所借,可这竹制书签却是私物,岂是说借便能借的?更何况还夹在苏萤的书册之中!她倒要看看这下容氏还能如何辩解? 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雪鸢,将此物拿去给二太太瞧瞧,这竹签既非象牙也非白玉,难道也是她向衡哥儿借的好物?” 话音一落,她又冷冷扫了苏萤一眼,语带讥讽:“二太太若不知情,就再拿去给这位才情一流的表小姐看看,问问她为何会有公子之物?” 雪鸢应声,依言拾起那支因岁月久远而微微变色的竹制书签。未刻字的另一端有一枚小小的圆孔,却空空如也,未挂一物,使这竹签看起来更像是一无甚稀奇的旧竹片。 似是担心二太太或表小姐又生辩解之词,将她费尽心机所布之局破坏。雪鸢着急上前,一面照吩咐,将书签递至二人眼前,一面不顾身份礼数道:“表小姐,这书签是公子常用之爱物,公子若是不慎将此夹在书册之中,倒也不觉什么。可怪就怪在,此物是从借还录中掉出。” “表小姐,这借还录只有您一人用之,奴婢可是亲眼见过的,您莫要再说与己无关,毫不知情了。” 雪鸢一双眼紧紧盯着苏萤,早无昔日向她请教写字时的谦逊腼腆,取而代之的,是欲置她于死地的狠劲。 苏萤望着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听她一口咬定借还录无人碰过,心头一紧,隐约明白过来,原是掉入了早已为她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可又该如何解释,杜衡的私物会出现在她的书中?她自是知晓,此刻已无法再道一无所知,没人再信这般说辞。 难道直接点出是有人故意加害吗?可是那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无凭无据,何以对峙? 苏萤将冰凉的双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极力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脑中一遍遍地翻找着所有可能回击的话语。 然而,当程氏正满意地瞧着苏萤及容氏面对这板上钉钉的证据,哑口无言之时,藏书阁内却迈入一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本就靠着一盏琉璃灯照明的藏书阁,瞬时幽暗了几分,使得程氏未瞧清来者神情。 只听得那声音沉稳中带着轻松,道:“找了此签许久,原是被我落在这儿了。” 说话间,那身影已走至雪鸢身前,毫不犹豫地将书签从她手中抽出,转而朝苏萤拱手一礼:“多谢。” 苏萤缓缓抬头,望向立于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的身影,一时竟有些错愕。 眼前之人,眉眼柔和,嘴角微扬,话语中带着几分暖意。 “一直想问问表妹,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只见他眼中仿若一汪澄澈湖水,话音落下,便在其中漾起微微涟漪。 “如今,我却明白了缘由。”他略顿片刻,朝苏萤与容氏郑重拱手,“杜衡在此向二婶与表妹赔罪。因我与母亲管教下人无方,致使表妹平白受此指摘与陷害。” “我杜衡在此承诺,自今日起,杜府绝不再有此等枉事发生。还请表妹安心住下,随心行止。从今往后,不必再避着谁,更无须再惧着谁。” 程氏一听,脸色顿变,脱口道:“衡哥儿,你!” 谁知杜衡却并未回身,只是将手一抬,拦住了母亲后头的话。 只见他神色依旧,眉眼温和,带着歉意朝容氏与苏萤拱手道:“时候不早,还请二婶与表妹早些回去歇息。我这边还有些话要同母亲说,就不多留二位了。” 说罢,他朝外吩咐:“清泉,护送二夫人和表小姐回去,顺道让厨房熬些温热甜品,给二位压压惊。” 不知怎的,苏萤只觉眼前的杜衡忽然变得陌生。 他不再是那个宠爱胞妹、婉仪要什么便给什么、稍有长进便加以鼓励的兄长。也不似在长辈面前孝顺恭谨、一路护送女眷的长子长孙。 此刻的他,更像是杜府的一家之主,甚至像一位能翻云覆雨、掌控风向的朝堂权臣。话声虽轻,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势,让人下意识地想信服、想依靠。 就如同那日,菩提寺山门外她失足将要跌倒,是他伸手将她稳稳扶住。 而今日,他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解了困局。 容氏看得出,杜衡不愿将此事闹大,也不想在她与萤儿面前让亲母难堪。既然他已出手护住萤儿周全,她也不愿与程氏闹僵,毕竟萤儿还需继续寄居杜府。 于是她心领神会,轻轻拉了拉仍怔立一旁的外甥女,道:“萤儿,给大伯母和表兄告辞。” 苏萤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行礼。 容氏朝杜衡颔首致意,便不再迟疑,牵着苏萤出屋。 甫一步出屋外,清泉便迎上前来。 正当清泉恭敬行礼之际,苏萤忍不住回望屋内,只见杜衡负手而立,神色肃然,朝守门的婆子略一点头,藏书阁的屋门便随即应声而闭,将室中微光隔绝于门后。 容氏与苏萤随着清泉走出藏书阁院门,谁知院角却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只见一名小丫头手脚被缚,身旁则站着一名小厮似在看守。 清泉倒是早已知晓,语气平静,只朝小厮吩咐道:“听着些,公子若唤人,便立刻将她带进去。” 第48章 这与雪鸢、杜顺家的有何干系? “衡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程氏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衡竟会出现在藏书阁,一出现便张口维护容氏及苏萤,完全没有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孝顺守礼的孩儿吗? 难道他真的对容氏的那个外甥女动了心,竟然维护至此? 谁知,杜衡却朝门口的俩婆子发话,“扶夫人上座。” 此时,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错愕不已的雪鸢终于回过神来,她忙上前去扶太太。然而,听得杜衡吩咐的俩粗使婆子,却仗着身子强壮将她挡下。 程氏几乎是被架着落了座,杜衡走至母亲身旁,目光扫过雪鸢与李嬷嬷,冷声道:“念你们在杜府多年,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都和夫人交代清楚。” 程氏越听越不明白儿子话中含义,明明是苏萤存心接近衡哥儿。眼看就要下令将苏萤逐出府去,偏偏衡哥儿在此时闯了进来,开口便护着她们姨甥俩。 心中怒其不堪诱惑,不由厉声道:“这与雪鸢、杜顺家的有何干系?衡哥儿,你若是心疼苏萤,大可明说,又何苦这般迁怒下人?” 程氏试图拿出衡哥儿亲母及当家主母的气势,此时的她颇为懊悔,方才怎么就被衡哥儿的气势怔住了。竟然没拦下他?还让他口口声声跟容氏道歉,护她们先行离开。 杜衡却没有应答母亲的话,只是上前一步,冷眼瞧着仍在故作不知的二人。她们此刻还站立原地,一脸无辜地垂首而立。 杜衡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在东院得了太多脸面,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跪下!” 雪鸢自觉行事周全,从未露出破绽,也不曾担心会被怀疑。即便方才那两名粗使婆子扶太太上座、将她拦下,她也只是顺势退后,始终紧随太太身侧,神色不变。 然而,直到公子走到她面前,那声“跪下”冷然落下,她才明白,那是冲着她来的。 她立时双膝跪地,低低唤了声:“公子。” 李嬷嬷向来唯雪鸢马首是瞻,看雪鸢垂首跪下,她也跟着跪了下来,只是那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尽管她的脑袋瓜根本不可能想出些所以然来,可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待会儿雪鸢说什么,自己便跟着说什么。 “怎么,还是不说吗?” 头顶处传来冷意,向来温和的公子,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 雪鸢咬了下唇,心一横,整个身子都匐在了地上。藏书阁没有地龙,本就靠着个火盆烧炭取暖,这地凉得让她身子发颤,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让人见了易生怜意。 “公子,您先消消气,您要奴婢说什么,奴婢说便是了。” 若是换作他人,见雪鸢那发抖的身子,听着娇弱的嗓音,多多少少会生出疼惜之意,一个丫鬟能做多大的错事呢? 可惜,那是杜衡,是最见不得下人没有规矩,欺上瞒下,自以为聪明,把主子哄得团团转的杜衡。 他一眼都不愿瞧那故作柔弱之姿的身影,继而转向李嬷嬷,沉声问道:“你呢?你也打算像她一样,当个锯嘴的葫芦吗?” 李嬷嬷一听,双手一张,也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嘴里不停地哆嗦:“公子明察,老奴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杜衡也不再逼问,而是转头吩咐夫人身旁的婆子,让其推门传话。 不一会儿,一个手脚被缚、口中塞布的小丫头被带进屋来,程氏一看,这不正是杜顺家的那个干女儿。 好啊,儿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为了个女子,竟已到如此地步,程氏又惊又恨,道:“衡哥儿,你糊涂啊,你是要为个女子,连功名前途都不要了吗?要不是她们忠心耿耿,让母亲知晓你与那苏萤私相授受,你是否打算将我与你祖母一直蒙在鼓里?” “母亲!” 杜衡听到母亲如此说话,忍不住怒声打断,没想到这些下人竟已把母亲这个当家主母糊弄得如她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自己的孩子不去信任,却随意听信她们妄言。 “让她说话!” 杜衡心冷,下令之后,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藏书阁的那扇窗,试图远眺窗外以平复此刻怒气。 此时,清泉早已从偏院回来,应了声是后,便撤下小雀嘴里的布。 小雀虽然心思活跃,可毕竟年纪太小。被清泉一吓,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奴婢干娘,让奴婢偷公子私物,奴婢就跑去耳房,趁春暖姐姐不注意,将这书签偷了来。” 小雀口条顺溜,尽管被吓得声音很轻,却仍清晰可闻。 杜衡稍事平复后,回转过身,拿出方才从雪鸢手里夺过的书签道:“你偷的可是这支?” 小雀定睛看了看,点头道:“是,因干娘催得紧,说务必要在太太赶去藏书阁前偷出公子私物。奴婢原本打算去书房的,可是公子一直在书房温习,清泉哥哥又在书房门口候着,我偷不着,才去的耳房。刚巧就看到这支签子在桌上放着,我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公子的私物,后来看到一旁有些云锦丝,想来只有公子的东西,春暖姐姐才会用上好物,于是便拿走了。干娘不认字,还是雪鸢姐姐认出来上面刻着公子的名字,才赏了我一个小荷包,让我走的。” “教唆他人偷盗,串通陷害主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们还是不说吗?” 李嬷嬷一听,连忙就慌了神,偷主子的东西可是死罪,她是太太的陪嫁,她那口子又是杜府的管事,这事要是坐实了,非得被赶出府不可。她那一家子,早就生是杜府的奴才,死也是杜府的奴才。虽口口声声自称下人,日子过得却比寻常百姓舒坦多了。 于是,她连忙开口喊道:“冤枉啊,公子,不是老奴让小雀干的,都是雪鸢,是雪鸢指使的,跟老奴半点关系也无啊!” 她一边喊冤,一边指着雪鸢,再也无从前对雪鸢的巴结奉承,只想着如何撇清关系:“小雀,你跟公子说实话,是谁让你去偷的?是我还是雪鸢,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胡说啊!” 小雀一看干娘瞪着她,忙慌了神,改口道:“不是,不是干娘,是雪鸢姐姐让我去的。” 李嬷嬷心头稍稍一松,乘胜追击道:“公子,小雀是我的干女儿,又在您院里做事。这是府里都知道的事,有些人想找小雀,自然是让我叫人,雪鸢一向是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丫鬟,她让我喊小雀来,我能不照做吗?” 此时,一直匐于地上的雪鸢缓缓直起身子,跪行至程氏跟前,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碰地之声震得人心一颤,竟在藏书阁中生出回响:“太太,李嬷嬷说得对,是奴婢唤小雀偷的公子私物。” 程氏望着她额头红肿、满面泪水的模样,心中一紧,不忍之意油然而生。 李嬷嬷万万没料到雪鸢竟会如此痛快认下,原本还想再哭喊几句,此刻却一下噎住,愣愣地看向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此时的杜衡眉头一拧,终于转头看向雪鸢,双目微眯,心头寒意更盛。 第49章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太太,”雪鸢的声音凄楚,带着几分哽咽,“奴婢虽未在西院伺候公子起居,可也知晓公子是如何废寝忘食、夜夜苦读。藏书阁里疑似私相授受一事,奴婢早已察觉,却一直未曾禀报太太,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想将事情闹大。那样一来,不仅表小姐名声尽毁,连公子的前程也保不住了。” “奴婢原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想着替表小姐与公子隐瞒下来。才会借着学字之名往藏书阁跑,想着表小姐出身高门,总比奴婢这粗鄙丫鬟更知规矩。奴婢在旁守着,多多少少也能挡上一挡。” “可谁知,奴婢竟见表小姐借着誊写借还录之名,将公子名讳一笔一画写了满纸。”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澄心纸,纸上果真密密麻麻,全是“杜衡”二字。 “太太若不信,不妨与借还录上的笔迹核对一二。” 她一面跪行上前,拾起地上的借还录翻开,将两页比在一处。程氏定睛一看,那笔法一模一样,果然无甚差别。 雪鸢借着拭泪,偷偷打量程氏,只见大太太手中纸页微颤,显见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太身上起了效。 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只要让太太相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杜府的体面,太太终归会保她。 眼下,既然洗不清陷害之实,惹了公子不悦,那便只能换一副面孔,做一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主子的忠仆。 只要不被打发出府,只要太太认她忠心,她就还有机会。公子纵有怨气,时日一久,太太一句话,她还是能进西院的屋内。公子孝顺,绝不会忤逆太太。 心念已定,她又跪向杜衡,满面梨花带雨:“公子,这三年,老太太、太太与您是如何撑过来,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虽低贱,却也想为您分忧。” “奴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杜府的体面重要,表小姐的名声重要,您的前程更重要。奴婢就是死一百次,也挽不回您与表小姐的清誉。” “奴婢并非有心陷害表小姐,只是怕一步错,步步错,才出此下策。” 雪鸢的忠心,程氏向来不曾犹疑,如今听她倾诉苦衷,不由动容,正要张口让她起身,不曾想,儿子却先开了口。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杜衡自知他与苏萤清清白白,哪怕自己对苏萤有了欣赏之意,却也始终恪守礼数。若不是为了避嫌,他又何须以书房之名申领文房用物,令清泉代为布置藏书阁? 可未曾想到,如此谨慎,却仍被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硬生生要给他们安上私相授受之名。 那所谓书满名讳的纸,不看也罢。 “衡哥儿!” 程氏只觉儿子已深陷其中,忙起身将手中的昭昭罪证捧至儿子面前,盼他醒悟。 “母亲,您忘了孩儿曾与您说过的话了吗?您是宁肯信下人的挑唆,也不愿信自己的亲儿?” 杜衡声冷,眼中冷意更甚,不屑道:“这个丫头既然能做出栽赃陷害之事,模仿个笔迹又能如何?母亲若不信,找个名家一看便知。” 他不想在此事上虚耗光阴,对于死心不改的下人,他更不愿再给予任何回旋之地:“你作为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却在杜府各院笼络他人,布下眼线为你所用,难道这也是委曲求全,忠心护主吗?” 雪鸢一惊,双眼不由自主地左右游移,似在思索应对之策。片刻后,她才颤声道:“公子,您,您说的什么,奴婢,奴婢不知。” 杜衡不愿与她多言,只朝清泉颔首。清泉立刻会意,走至雪鸢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叠当票,嘲讽道:“雪鸢姐姐,这些年收买婆子小厮,花了不少银子?” 说来也巧,那日雪鸢自作主张去了西院,寻春暖打听公子为何去了东院,又为何不许守门婆子通禀。虽然她未能从春暖处打听到一星半点,却也因缘巧合撞破了藏书阁的秘密。殊不知,她当时从西院由小丫鬟执伞相随,那副宛如小姐的做派,竟也让公子看了个正着。 杜衡向来不喜府中人尊卑不分、不守规矩。回了西院后,他便询问春暖方才有谁来过,这才知晓,雪鸢是以太太让她送红枣银耳羹为名,打听他的行踪。 虽说春暖早已听说太太曾有意将雪鸢抬举给公子收房,可春暖心中却十分拎得清,雪鸢哪怕真成了姨娘,公子才是她的主子。即便雪鸢嘱咐她莫要让公子因闲事分心,可她还是寻了机会,将一切禀告。 杜衡得知后,联想到雪鸢平日无主子在场时的做派,心生疑窦,便命清泉暗中查访。这一查,果然牵扯出更大隐秘。 李嬷嬷的那口子杜顺,因多年前发现碳房顶漏水有功,被太太提拔为前院管事,挤下了原本一个叫李茂的仆从。 李茂不同于杜顺,他不是杜府的家生子,自打进府后,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无名无姓一步步熬到离管事只差一步之遥。不曾想,碳房一事,不仅令他升职无望,反被夺了差事,打回原形。 杜顺是个什么人?仗着家生子的身份,经常对那些外姓奴仆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李茂左思右想,碳房失察确实是自己之过,然而这管事之位再怎么也不可能轮到那个好吃懒做的杜顺,偏偏又那么巧,向来嫌弃碳房活儿脏的他会发现碳块受潮。 杜顺升任那日,被众人哄着请客饮酒,李茂也在其中。杜顺醉后一个人摇摇晃晃辞别众人,李茂原想借杜顺醉酒之际向他套话,便默默在其身后跟着。没曾想,杜顺经过碳房,拔下裤子,对着墙角就是一顿撒“水”,抖了三两下后,满意地打着酒嗝,嘟囔道:“你这小小碳房,不枉我一连几夜浇灌于你,果真让我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 然无凭无据,单凭这酒后醉话,岂能作证?李茂只得将怨气咽下,却从此盯上杜顺。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他只盼有朝一日能抓住杜顺这狗贼的把柄,报仇雪恨。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些年来,他假意讨好奉承杜顺,借此得以接近杜顺一家,渐渐察觉大太太身边的雪鸢与他家来往甚密。有几回杜顺带他出门办事,每到出力之时,便将差事全权交予他手,自己却不知所踪。他心知其中必有猫腻,奈何单枪匹马,难以深查,直到清泉寻来。 清泉在李茂协助之下,短短数日便收集齐杜顺一家与雪鸢偷窃太太首饰、中饱私囊、收买各院、窥探主子行踪等确凿罪证,只待公子一声令下,将他们治罪。 此前,公子吩咐他留意表小姐动向,若遇难处,便设法相助。清泉应下后,便特意安排了个机灵小厮盯着。 这日,小厮照常守着,忽见大太太一行前往那等闲也不会踏足的藏书阁,还派人唤了二太太同表小姐。那阵仗不同寻常,小厮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回报。 清泉听后心知不妙,立刻带上已备好的当票等证据,赶去书房禀报。公子一听,果然脸色大变,随即动身,也正是因此,揭出了雪鸢这一桩桩一件件。 程氏原本还怒极儿子怎生如此执迷不悟,直至看清泉将那一张张当票呈于眼前,她才彻底地傻了眼。 第50章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当票上赫然标着所当之物,程氏拿起第一张,只见上头写着:“金累丝耳环一只”,登时气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若是旁人看到这张当票,只会纳闷,这成双成对的耳环,怎的只当了一只? 只有程氏心里明白,这耳环是她早年间不怎么戴的旧首饰,有一年突然想起,让雪鸢去取,却被告知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则不知所踪。她当时略一思量,想着不过就是一件从娘家带来的旧物,不算太过贵重,丢了便丢了,便未深究。 谁知,丢了的那只,却早已躺在了当铺之中。 程氏一张张地翻看,发现所当之物,皆是此类不算贵重,却还值银两的物什。有时候簪子上少了个珠子,步摇上掉了一段猫眼石,她只当是年头长了,工艺旧了,不甚在意。没曾想,却是被雪鸢狸猫换了太子,统统送去了当铺。 这下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是雪鸢一个人的事情了。原以为逃过一劫的李嬷嬷瑟瑟发抖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道:“太太,太太,这些事儿,都是雪鸢出的主意!她叫奴婢和奴婢那口子在碳房动手脚,就是为了让您起了把她放进公子屋里的念头。她说只要事成,从此得了您的信重,咱们一家都能跟着好过。也正因如此,奴婢那口子才得了前院的差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扯着程氏的裙摆,似在抓住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与雪鸢的盟约,将她彻底出卖:“雪鸢说了,等她进了西院,做了姨娘,不仅是前院的管事,就是府里的大管事也能让我家那口子做得!太太,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喝了雪鸢这丫头的迷魂汤!” “求求您,求求您看在奴婢自小跟着您的份上,放过奴婢一家!” 李嬷嬷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不止将雪鸢的勾当揭了个底儿掉,连程氏还未同儿子挑明的那点心思也一并捅了出来。 程氏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遂怒喝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发卖出去!”说罢,抬脚便朝踢了过去。 而雪鸢则瘫在地上,脸色惨白至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认为藏得极好的事儿,会被公子彻查个底朝天。看着太太翻查当票时怒目圆睁的模样,她便知已是穷途末路。 此藏书阁为二叔生前所建,杜衡不愿杜顺家的哭求声与母亲的怒斥声扰了藏书阁的清净。 他转头看向地上面色如纸的雪鸢,不愿再做耽搁,道:“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程氏同李嬷嬷一听,即刻噤了声,偷盗主人之物,视情节轻重或充当粗使,或逐出府发卖,可是杜衡这一问,似是不同于二者。 雪鸢垂首无语,双眼紧盯着地面,仿佛心死一般 杜衡也不惯着,冷声道:“当票上的年限已有三年之久,金额也有百余两之多。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已不是杜府能处置之事。” “清泉,将涉案人等即刻交予官府查办,其余不涉及偷盗者,发配外院充当粗使,以观后效。” 若是发卖,凭她的长相身段,卖到个富贵人家还能从头来过。可送去官府?雪鸢一听,便昏死过去。 李嬷嬷也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直到清泉命人将她押送,她才反应过来,大哭大闹,可旋即便被清泉用方才塞着小雀嘴里的布,塞进了她的嘴里。 清泉做事利落,不一会儿,藏书阁便恢复了以往的清净,只余杜衡与程氏母子二人。 “母亲!” 杜衡朝着程氏双膝跪地,程氏一见,连忙伸出双手去扶。 谁知杜衡却不为所动,足足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抬起双眼,那如炬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令程氏心虚地不敢直视。 “这么多年,母亲为杜府,为我与婉仪,操持辛劳,身子已日渐乏累。请母亲暂且在东院好生休养。府中之事,我会请托祖母出面。” 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在向她磕头之后,竟是要她放了中馈之权。 “衡哥儿,你!” 她一时气急,话都说不清楚,只用手指着杜衡,不住地颤抖。 杜衡似早料到母亲会有此反应,神色未有半分变化,而是将利害关系一件件说与她听:“母亲可曾想过,若是今日真的把苏萤赶出府,会如何?无凭无据,靠着下人陷害,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二婶的外甥女驱逐出府,这便是彻底得罪了二婶! 二叔去世后,二婶自请从西院搬入偏院,祖母怎么劝也劝不动她,可您如何?您当时推辞几日后,便很快遂了二婶的意,助她修整偏院,也一齐把西院重置了一番,便让尚还懵懂的我搬了进去。 您当时的做法,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都颇有微词,只是二婶私底下寻了祖母,这件事才作罢。多年后,儿子长大,父亲曾同我提及,此事虽是府内之事。但官家女眷互相走动,彼此往来,若非二婶自请避嫌,咱们杜府当家主母苛责新寡妯娌的声名便早已传遍京城。 您也说过,二婶是为了给苏萤寻个好婆家才让她来的,您今日若是听信下人之言,真给她扣上个不好的名声,二婶会善罢甘休? 我只问母亲,您所思所为皆是为了孩儿前程,可您有没有想过,若杜府家声有亏,这与儿子私德有损,又有何区别?日后孩儿还有甚前途可言?” 杜衡一句接着一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听得程氏无力反驳。 “下人背着您偷窃之事。如我之前所言,此事已持续三年之久,可见府中早已败絮其中。方才杜顺家的也说了,雪鸢操控布局,早将您的心思摸透。当家主母被贴身丫鬟当成提线木偶已有数年,您却未曾察觉。今日,她陷害的是府上的表小姐,明日呢?岂不早晚轮到婉仪? 若母亲觉得,只要我春闱榜上有名,这些都无足轻重,那婉仪呢?若她的母亲是个不会持家、苛责妯娌、纵容下人的人,您说婉仪是凭着一手好书法更易找到个好人家?还是凭着身后的不良家声更易被人评头论足?” 杜衡话声未落,便已凌然起身,继续道:“请母亲回院好好思虑一番。若是同意,明日一早我便陪同母亲一同前去正院,请祖母出面代您打理府中中馈。若母亲执意不从,我便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一禀明祖母,相信她不会坐视不理。” 程氏听后,瘫坐在藏书阁唯一的椅子之中,早已没了思绪。 儿子软硬兼施,这中馈之权,无论如何都是要交出的,只是这体面她是要还是不要? 她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51章 谁掌中馈 一夜之间,东院无声无息地少了几名有名有姓的下人,就连当家主母也称病不起。杜衡只得禀明祖母,商讨管理中馈一事。 “怎么好端端地说病就病了?” 老夫人并未将中馈之事一口应下,而是让杜衡陪着她去了大儿媳的东院。 昨日,程氏在儿子义正言辞之下,终于败下阵来。她不敢让婆母知晓,自己听信谗言,为难容氏与苏萤,更不敢让婆母知晓,身边下人竟合伙盗卖她的首饰多年。 很多事,婆母早就提醒她数回,就连苏萤一事,婆母也曾劝她要给容氏面子,多抬举抬举苏萤,可她偏偏还是做了那等心胸狭窄之事。 自觉无脸见人,在听到下人通禀老太太要进屋时,慌忙朝外急道:“母亲请回,可别让儿媳的病气过到您的身上。” 容氏的声音听着确实有些气虚,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劝慰道:“衡儿都同我说了,你是发现雪鸢合伙他人偷盗而被气出病的。你也是的,这不是被你及时发现了吗?总好过被下人偷了好些年还浑然不觉的好!你这心思过虑的毛病,是要好好改改了!” 杜衡事先交待过程氏,东院一下少了好些个她跟前的人,瞒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还将他们都送进了衙门。不如索性对外宣称,这些人合伙偷盗被她发现,这才扭送的官府。而她,则一怒之下,卧病在床,需要休养。 如此,一则可避雪鸢等人被送官后引起的无端揣测,二则亦可顺势将中馈之事交出,显得名正言顺。 谁知,婆母劝慰之话,却像一记记巴掌,啪啪打在程氏的脸上。那苍白的脸庞,颤抖的唇角倒真像生病似的,就连说话也气短了几分:“母,母亲说的是,这些时日,就,就劳烦您了。” 老夫人在屋外,应声道:“我年纪也大了,府里的事也不好全揽下来。若兰精通术数,也是家里正经的二夫人,你病了,这中馈由她来管,再合适不过。我来呢,就是同你知会一声。” 她语气淡淡,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便回去了,你好生将养。” 说罢,便唤杜衡扶她离去。 程氏一听,一口气更是没喘上来:“母,咳咳咳,母亲,” 杜衡却在此时出声:“母亲,您就听从祖母的吩咐,好生歇息,万事还有孩儿呢!” 老夫人只道是孙儿宽慰儿媳,而程氏自是知晓儿子话中含义,一时之间未敢再多言语。 昨夜,苏萤很懂事的什么都没有再提,而容氏也什么都没有再问,姨甥俩仿佛有着一种默契,谁都未就藏书阁之事再开过口,却也同样的彻夜难眠。 容氏相信杜衡一人已将此事处置。藏书阁内,他当着程氏的面,对她和萤儿道歉。她太懂程氏的脾气,也知晓衡哥儿的为人。衡哥儿一句话,便将此事定性为治下不严,只字未提藏书阁换新一事,明摆着这事就此不了了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需得找衡哥儿谈谈,她很想知晓他有何打算。 然而,苏萤的辗转反侧,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发觉,只要一闭上眼,耳边便会响起杜衡温和的解围之声。每当此时,她便会立时睁开双眼,看着顶上的帐子,如若不这么做,仿佛下一刻,那双含山映水的眼眸便会出现在她的眼前,让人不敢直面。 盯着帐子久了,不知不觉又会想起在苏家的那两年光景。她明明是苏府嫡出的大小姐,却什么“小姐做派”都不能有。 她不能任性,更不能恣意妄为。因为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抓住把柄,而林氏只要稍加宣扬,整个乐清府便都会知晓苏家大小姐的“好”名声,哪个正经人家还敢上门提亲? 她也不能轻易掉泪,因为那会让人识破她的弱处。林氏只需一个眼神,苏府上下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弱点将她逼至绝境。 她并非天生坚强。她也曾有过被外祖母与姨母疼爱的那些年。她不是不懂得撒娇耍赖,只是回了苏府之后才明白,耍小性子的前提,是有人愿意为你撑腰。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本该如此。 今日藏书阁内,程氏恶言相向,哪怕四周皆是下人们或不怀好意、或看热闹的眼神,她也未曾手足无措。她只是在努力积蓄反击的力量,思考着如何说、如何做,才能自行解困,以免拖累姨母。 然而,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将那犹如千斤重的恶名从她的身上转至他身。 他什么都不需她解释,什么都不让她辩白。 只是告诉她,从今往后,随心行止,不必再避谁,不必再躲谁。 翌日,当苏萤与容氏又是默契地未提昨日一事,共进早膳之时。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来了偏院,说是老夫人有请。 苏萤的心咯噔一下,难道又是为了昨日之事。 然而容氏却看出了她的忧心,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衡哥儿一向说话算话,你勿须担心。应是为了别的事,姨母去去就回。” 苏萤点了点头,只继续安静地舀着碗里的粥,这粥似乎仍是烫嘴,她舀了好几回,却一回也没往嘴里送。 其实,容氏方才的话并不全是为了安慰苏萤。她十分了解杜衡的为人,昨日的事,在杜衡开口让清泉护送她们回来时,便已与她们再无瓜葛。 只是,不知为何,婆母竟在早膳时便将她找了过去,似乎有什么急事。她久居偏院多年,再急的事,婆母也不曾寻到她的头上。 好在,她本就不是多思之人,稍整衣裙后,便随着朝霞出了门。 谁知,一进了正院堂屋,婆母便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衡哥儿的母亲病了,中馈之事便由你来接手。如今衡哥儿备考,你做婶子的,也不好袖手旁观,我知你术数甚好,此事莫要推脱,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 容氏正要婉拒,谁知杜衡竟从屏风后走出,他朝她一揖,唤了声“二婶”,神情郑重有礼:“二婶,三年前父亲辞世,便是您助我一臂之力解决礼贴一事。如今侄儿确实无暇分身,祖母也精力有限,唯请二婶出山,一解府中之困。” 似乎知道容氏会推辞,他正言道:“二婶本就是杜府的二夫人,接管中馈一事,理所应当,请二婶莫要推辞。” 第52章 与你表妹相称之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容氏自是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只是,她心中默默埋下了些许疑问,却未打算在婆母面前发问。 老夫人见容氏未再推辞,甚为欣慰。这个儿媳她向来喜爱,要她说,若兰比佳慧更适合管家。只是,作为婆母,心中再欢喜,也不能顾此失彼。佳慧是长媳,又是衡哥儿和婉仪的母亲,她必须要给予更多的体面,才能让佳慧这个当家主母把一府撑起。 思及此,她不由暗中一叹。昨日之事,她虽未了解全貌,却也多少听了些风声。朝霞请示,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摇头拦了下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时候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虽然程氏做事常常缺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好在衡哥儿时时在旁为亲母把控。 果真,衡哥儿一早便来请安。她不管孙儿讲的是否为事情的全貌,她皆无条件信任,其他未提及的,则知趣地一概不问。 而当孙儿提及,请她出面掌管中馈后,她顿了一顿。 自佳慧进门,她便放下府中中馈,哪怕三年前,她比儿媳更早振作精神,离开病榻,却也未再插手府中琐事。当年衡哥儿尚小,都未求她出面,如今则更不会请她接手。 稍加思索,便已知晓孙儿的真实用意,他想借她之口,请二婶容若兰接管府中事务。 好在容氏应承了下来,老夫人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交待道:“我要回屋歇息去了,若兰,府中之事你先接手,有何不明再来问我,衡儿你帮祖母送送二婶。” 容氏与杜衡皆点头称是,目送着杜老夫人由朝霞搀扶离去。 此时,堂屋之中已无他人,容氏温婉的眼神多了几分肃然,她道:“衡哥儿,二婶要同你谈谈。” 杜衡对二婶发问自是不觉奇怪,昨日他特意遣了清泉护送她与苏萤先行离去,便已做好了再次面对责问的准备。 于是他恭敬地说道:“侄儿自当知无不言,二婶,未免扰了祖母清净,何不去偏厅一叙?” 容氏点头,遂让杜衡领路。 片刻后,二人便入了偏厅,杜衡请容氏入座,自己则敬立一旁,洗耳恭听。 容氏看着眼前的杜衡,只觉他沉稳有度、恭敬守礼。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这个素有“文曲星”之称的侄儿,确实稳重练达许多。 昨日藏书阁的一幕,杜衡尽显一家之主的气势,那沉稳做派足足压了他母亲一头。彼时她才惊觉,衡哥儿早已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少怀凌志,循规蹈矩的少年郎,而是威仪自成、内敛沉稳,风度凛然的青年公子。 只是事情关乎萤儿未来,哪怕侄儿再好,她也不能将口气放软。于是,她并没有和颜悦色地招他入座,而是让他继续站着,语带肃意地问道:“昨日之事,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是,”杜衡拱手一揖,回道,“侄儿未想隐瞒,只是有些事,不便在您与表妹面前发落,还望二婶见谅。” 容氏颔首,道:“你自是有你的考量,我不怪你。” 话音落下,容氏便未再继续,而是静静地看着杜衡,等着他开口。 杜衡会意,立时言简意赅地将雪鸢等人合伙盗卖母亲首饰,笼络各院下人,布下眼线等事向容氏一一道明,说罢,他语气恳切道:“杜府下人管教欠妥,还望二婶多费些心,母亲此病,尚需时日将养,二婶尽可着手管治。” “除了送去官府的那几人,还有些人因过失尚轻,暂时调去前院做粗使之用。稍后,我会让清泉将这些人的名单给您送来,一切由您全权安排处置。” 容氏听后,并未多觉诧异,在她看来,程氏顾此失彼,目光短浅,早晚会有此等事情发生。 只是未曾想到,向来孝顺的衡哥儿竟能如此利落地处置其母程氏身边一干人等,还让一向惜权强势的程氏毫无怨言地将中馈之权交出。他日若真能蟾宫折桂,假以时日,朝廷必有他杜衡一席之地。 她心中本还有些隐隐以为,杜衡此举有讨好之嫌,原是她想多了。既然是为杜府着想,她自不会推辞。于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尽力将府中诸务打理妥帖,待你母亲康复之时,再将中馈之权稳稳当当还她,也不负你们对我的信任。” 杜衡正色道:“二婶言重了,侄儿铭感五内。” 然而,一番自谦与应承过后,容氏却仍旧没有笑意,方才那些都不是她要找杜衡倾谈的真实意图。她要知道衡哥儿对萤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昨日衡哥儿让她们先行离开,不仅仅是让他母亲保留颜面,容氏隐约觉得更是衡哥儿有心护着苏萤,不想让她卷入这些事端,保她舒心静处。 她想知道,衡哥儿对萤儿是否有意? 无意最好,可若是有,那么,这意有多深,有多长? 聪明人同聪明人对话,总是不须将意图说得太白。 杜衡知道二婶想问的什么,这些时日他又何尝不在问自己,只是他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片刻后,杜衡回道:“藏书阁一事,是侄儿欠考虑。” “侄儿只是觉着藏书阁太过简陋,不想二叔与二婶心血受此苛待。加之,苏萤表妹日日在藏书阁整理书目,侄儿也想尽一份心力。正因不想惹出事端,这才以书房名义取的那些物件,谁知,却还是给表妹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侄儿对此深怀愧疚。“ 容氏追问:“这么说,你只是为了藏书阁,并非其他?” 杜衡没有答话。 不是不愿答,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容氏叹了一口气,道:“昨日之事,因你而起,也因你而止,功过相抵,两不亏欠。我既不会向你道谢,也不会因此责难于你。” 杜衡听后,心中愧意更甚,道了声:“二婶。” 容氏却摆手制止了他,开门见山道:“萤儿这孩子,样貌好,才情佳,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错处。如此好的姑娘,有人对她一见倾心,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杜衡脸上,语气微沉:“她什么都好,若定要寻个错处,便是她那一双拖累人的亲父与继母。她既给不了人家财万贯,也助不了人加官进爵,若是有人仅仅因她的样貌而动了心,那更该趁早打住。” 容氏看向杜衡,眼神平静却带了些意味:“藏书阁换新一事,不管你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我只想同你说,二婶我只愿萤儿找一户清贵人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在乎她能给夫家带来什么外物助力,只会因她的才情、品性而敬她、护她。” 随后她又话锋一转,笑道:“衡儿,明年春闱后,你必将认识不少同年,到时帮二婶费心留意,不管对方姓甚名谁,是亲是疏,只要是我方才说的那样,与你表妹相称之人,便知会二婶一声,可好?” 第53章 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容氏的一番话,虽未挑明,却也直截了当,更何况听话之人是他杜衡。 “二婶放心,侄儿明白!” 杜衡拱手作揖,恭敬自敛。 容氏见他,一脸受教,想来衡哥儿已知晓她的意思,面上才渐露出满意笑容。 衡哥儿学问、人品皆是一流。 她既不撮合,也不拦阻,一切观其所为。 萤儿给不了他家底与前程,他若心怀大志,此时断了念想,对谁都好。倘若他当真有意,那便自己踏出一条路来。 用意已达,容氏遂将心思转移到了中馈之上,她看向杜衡,正色道:“腊八已过,小年不日便到。今日是我接管中馈的第一日,二婶需借你一用。” 杜衡也跟着神色一凛,恭敬道:“二婶,请说。” “速速招齐管事与管家仆妇来东院偏厅禀事,这三日让清泉先在我跟前,我需要一个能传话跑腿之人。” 独自留在偏院的苏萤,自是不知姨母已接管了一府中馈。她只觉为何姨母去了那么久,还未回还? 昨日藏书阁那般阵仗,虽说姨母让她安心,可她还是忐忑不已,总觉得还有不尽之处。程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这事果真就此消停? 思虑片刻后,她还是决定走一趟。 之前提过,偏院与供下人进出的角门离得较近,难免路上会遇见一些负责采买或做事的小厮丫头。 从前,三三两两的下人,偶有停下喊她一声表小姐,可今日,却不同寻常。路上的仆从丫鬟们,无论手上是否有活儿,个个都停下来朝她行礼致意。 “表小姐,奴婢给您请安了。” “表小姐,早。” 没走几步,有个拿着扫帚的婆子也殷勤上前道:“表小姐,今日一早,老婆子我便先将藏书阁院口打扫了一番,您平日若是需要额外打理,只管让桃溪姑娘喊我,老婆子我姓张,小姐不嫌,喊我一声张婆子便是。” 苏萤一怔,桃溪是何许人也?经这张婆子一说,她停下了前去东院的脚步,起了先去藏书阁一探的念头。 昨日那事,她自知清白有理,可却还心有余悸。当她行至藏书阁门前时,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脚步,似有犹豫。 谁知,藏书阁的大门在此时被打开,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头手拿簸箕出了来,似是刚打扫了一遍书阁。 桃溪见到苏萤,遂将簸箕放在地上,给苏萤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桃溪,今日起便在藏书阁里当差。” 未待苏萤发问,她便自报家门:“奴婢原先在前院做活,因识得些字,被指派来藏书阁,供表小姐差遣。” 见桃溪毕恭毕敬,苏萤虽仍心有疑惑,却不愿继续在门口停留,以免惹得来往经过的下人注目,便走入内。 藏书阁的前院,确如张婆子所说,打扫得甚为干净,早无昨日的凌乱。她穿过前院,踏入书阁内部,里面同样整齐干净,书案上的物件没有任何更换,反而还多了一些大件。 桃溪跟在苏萤身后,见表小姐脚步稍稍停滞,便抬头顺着她站立方向望去,心中了然,解释道:“表小姐打理藏书阁,总有要净手之时,奴婢擅自主张添了这面盆架,小姐日后就不用进出数回。” 苏萤没有出声,只是近前了几步,这是一件一人高的黄花梨木六足面盆架,最高处一左一右伸出两端灵芝雕饰的圆角,其中一角挂着一素净的帕子,显然是为擦手而用。架上稳稳搁着一只盛水铜盆,沿口有一圈细致的水波纹路。 “这面盆架不是俗物,你从何取得?还有这书案上的物件,都记在你家公子名下,为何还不收走?” 苏萤见书阁内的物件不减反增,心中疑问更甚:“你是谁指派来的?可有经得大夫人的同意?” “藏书阁乃二夫人所有,你既被派遣来此,为何还要继续混淆错用这些不属于二夫人的物件?难道不怕夫人们怪罪吗?” 昨日她与姨母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何事,她并不知晓。今日,从她一出偏院,便处处透着不寻常。就连这自称从前院调来的桃溪,看似知无不言,却又语焉不详。 原想着逃离苏家,投奔姨母,只需静候一年光景,早日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便是。谁曾想,不过月余,竟被人无端做局陷害。 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好,她只是不想再被人无端加害,诬陷,压制在心中一夜的屈辱,终于在此爆发。 正当她情绪紧张之时,一道温和之声由远而近传来:“这些物件已由二婶同意,均已记在藏书阁名下。” 苏萤闻言倏地转身。 藏书阁面东,此时正是太阳初升之时,杜衡立于门外,将刺眼的日光遮了大半。 他朝着苏萤颔首致意,遂走进书阁内,而他的身后,跟着的不是清泉,是另一位眉眼同样机灵的小厮。 桃溪见公子到来,福身后便自觉立于一旁,那小厮也同样朝着苏萤行礼后,便在门处守着,二人与主子们同在一屋,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犹如杜衡此刻望着苏萤一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他道:“藏书阁是二叔与二婶的心血,二叔去世后,便由二婶一人打理,所有物品置办全从二婶名下所出,此为府中管理疏忽。昨日起,藏书阁一应支出均归属公中统一打理。” “表妹替二婶整理藏书阁书目,虽是情分所致,却也是为杜府费了心力。表妹是客,怎可操劳?是以遣了桃溪前来,还望表妹勿要推辞。” “昨日之事,皆是误会,涉事下人已妥当处置。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说着便对苏萤俯身作揖,语气诚恳。 “表兄言重了!” 直到这时,苏萤的疑虑才算彻底打消,她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从前的她早已习惯靠自己解决所有的危机,如今她却什么都不用做,这事便已由他人出手解决。 杜衡望着眼前的苏萤,她的脸色已不复昨日的苍白,只是那双眼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 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有愧,杜衡提了提精神,道:“我今日是为还书而来,听闻表妹立了借还的规矩,只是那日清泉听得不甚明白,我想着不如亲自前来问问。表妹也知,我正在备考,日后会时不时来书阁借书,知晓借还规矩,也免得乱了表妹辛苦整理的心血。” 说罢,那原立于门处的小厮,便从怀中取出了《论语郑氏注》,双手将书呈于苏萤面前。 第54章 多谢表妹指教 杜衡认真的目光落在苏萤的面上,安静且耐心地等着苏萤告知,由她亲自定下的规矩。 只见她面上微微一热,似乎没有想到杜衡会如此虚心请教,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至小厮恭敬地呈上那本集注。 苏萤朝桃溪示意,桃溪立即上前,将书接了过来。 “你随我来,我正好同你说说规矩。”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桃溪唤至身前,教桃溪规矩。 杜衡却一点也没觉得恼,反而心情颇佳。不知怎的,他就是觉着,那话虽是对着桃溪说的,却是她特意说与他听的。 他见苏萤带着桃溪朝书案行去,便落后几步随了过去。 “从前取书、还书没有记录,难免会有疏漏之时。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只不过在取书后别忘了在这借还录上记下几笔罢了。” 苏萤一面说着,一面行至书案,把那本借还录取了过来。 “还书亦是如此,翻找出借书时的那页,添一笔几时归还,再落款便可。如此有借有还,一目了然。” 桃溪点头称是,正想接过小姐递来的借还录,却见公子近前,便往后退了一步。 “表妹可否将此借还录借我一看?” 他望着她,话语更是和煦几分。 苏萤依旧未看他,只轻轻一点头,将借还录交到他手上。 除了在菩提寺的那一回,这是两人第二次离得如此之近,只是上一回是事出紧急,而这一回,是欣然为之。 苏萤虽未抬头,也未言语,但那举动分明带着默许之意。 杜衡心中微澜泛起,苏萤那素净的没有绣线装饰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畔,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心生些许向往。 他心中忽然就有了明确的答案,回答今晨二婶问他的那个答案。 绢白书册上是用瘦金体写的《借还录》三个大字,清峻挺拔,洒脱又不失规矩。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才是她的真实性格。 他轻轻地翻起一页,第一行便是他借的那本《论语郑氏注》,上书:“壬寅年十二月初四,清泉代杜衡取之。” 他的目光随着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游走,他的手也不禁在那墨字上留下温度,一番用心描摹之后,目光与手指均落在了最后一笔的竖钩之上,久久不舍离开。 苏萤见杜衡看得认真,便没有催促,而是亲自研磨,挽袖取笔,轻沾墨汁后,道:“表兄,若是无误,写上今日日期,再落款便可。” 她的声音如溪水淙淙,从他的心中淌过。杜衡抬头望去,只见她,纤纤细手,挽袖执笔,安静温婉地立于他的面前。 不知不觉间,“被看添香”四字便浮上了杜衡的心头。 “表兄。” 苏萤又唤了一声。 杜衡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歉然地取过她递来的笔,道了声:“有劳。” 他仍立于她面前,左手捧书,右手执笔,在她写的那几行明细之下,也同样用瘦金体写下: “壬寅年十二月十二,杜衡归书于苏萤。” 他写得极慢,也极其认真,尤其是那最后两字。 没曾想,解元郎那提笔十余年的手,竟也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用心浇灌娇美的花朵般,屏息凝神,一笔一划,竭尽心力。 一横两竖,草头为首。 一鱼一禾,分立左右。 两丛小火为上,秃宝盖为中,虫字为底。 他不像是在弄墨书写,反而是在挥洒作画,作一张盛夏山野中那点点萤光飞舞的惬意趣图。 书写完毕,他将笔与册朝她递还。苏萤此刻若不是将书册放回书案,而是抬眼看去,便会发觉他眼中如山水掩映的浓重情绪。 “日后,我若是前来借书,会否打扰表妹整理书目?” 苏萤回转过身,仍是低垂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道:“藏书阁本就是为读书而设,姨母也同我提过,表兄这些年赠了不少好书。再者说,此为杜府的藏书阁,表兄若不能来,那旁人便更无资格。” 杜衡轻笑,道了声:“也是。” “多谢表妹指教,日后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表妹多多见谅。时候不早,我便不再叨扰。” 那“指教”二字听来并无半点揶揄,反倒透出几分难得的轻快。 苏萤听他不擅玩笑的话语,面上不禁露出笑意。她朝他福了福神,这才抬头看向杜衡,眼波微动,道:“表兄慢走。” 杜衡作揖告别,转身之际,眉头轻轻一挑,似才反应,不知何时,是谁先起的头,二人的互称有了轻微的变化。 走出藏书阁,他正欲返回西院。这两日因处置雪鸢等人及劝退母亲放手中馈诸事,已占用了他不少精力。如今二婶掌管中馈,事情告一段落,他应速速调整状态,重新进入备考之中。 往常各省家境优渥的备考举子,往往年后便陆续进京,为的是提前一年,适应京城气候,更为的是联络各路官员。榜上有名只是开头,上榜之后的路得提前铺好才是。 上回与同年聚会,他便听说浙江、山东的解元年后便会上京,之后必定会有一番切磋讨教,他更应用心准备。 心绪已定,他正提步踏上长廊,忽见一人脚步飞快而来,竟是清泉。 “公子,门房来报,说大太太有封急信送至,是福建寄来的。” 清泉气喘吁吁,将信呈给杜衡,其上果然用朱笔注了一个“急”字。 福建? 杜衡思索片刻,这才记起,他确实有位身居福建的表亲姨母。 “你先通知二夫人一声,如今她执掌中馈,你先呈报于她,再将信交给夫人。” 清泉应声称是,方行几步,又折返而来。 杜衡问:“还有何事?” 清泉轻声道:“我自作主张,让清云一直随在二太太跟前。这回表小姐之事,也是他察觉异样,才及时送来消息,得以及时处置。” 杜衡点头不语,转身朝西院而去。 清泉跟随公子多年,自知这点头便是认可,遂拱手一礼,目送其行远,方转身朝正院而去。 第55章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对外称病,独守东院已有数日。 对于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惯了的她而言,如此闭不出户,与被扭送官府的雪鸢并无二致。 她气雪鸢眼皮子太浅,守不住心性,监守自盗,连带着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也没了脸面。 她后悔,可后悔的不是看错了人,而是后悔在事发之后,那么轻易地便被儿子以家声为由,萎顿了下来。 以至于,当发现中馈由婆母交到容氏之手后,她才惊觉自己上了亲生儿子的当,悔不当初! 暗自恼怒气急,她忽然看到手边案几上空无一物,似是抓住宣泄的由头,不顾以往主母的做派,歇斯底里道:“松影,我的参茶呢?” “太太,莫急,这就来。” 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帘子一撩,一名长相清秀的丫鬟端着茶盏而来,并未因夫人的气急而紧张慌乱。 松影是婆母亲自挑给她的人,她不敢太过肆意发火,见松影恭敬地将茶盏放至手边,她也不好再发作。只做回之前当家主母的做派,板着脸,昂着头,伸手去取茶。 茶盏在手,还未送至嘴边,她便查出异样,怎么一点参味儿也无? 她急忙揭开茶盖,一朵朵白菊绽放在茶碗之中,丝毫没有参片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要的是参茶,你给我的却是白菊?” 松影面对质问,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太太,您近日心绪不佳,参茶喝多了,奴婢怕气急攻心。还是多喝点白菊水,降些火气为好。” “你!” 程氏什么时候被下人这么噎过? 婆母是在中馈交予容氏的当日晌午,把松影送来的东院,“你从前便是耳根太软,才偏听偏信了那些歪心思的东西。松影这丫头,忠心耿耿,由她伺候你养病,我也安心。” 权也交出去了,身边还没个自己人,她这当家主母做成这个样子,真是无脸见人。 程氏又恼又悲,只当那杯白菊茶晦气,遂起身在屋内游走,不经意间便瞥见了几日前,清泉送来的那封从福建寄来的急信。 她那个堂妹,从前可是风光无两,她的伯母,老国公府世子夫人,曾毫不掩饰地对着她与母亲夸耀,若非公侯之家,绝不轻易将表妹嫁人。 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 谁曾想,那个曾经非公侯之家不嫁的表妹,因老国公的封号被夺,而草草嫁入闽西邓氏。 如今,堂妹的夫君正在福州府学做训导,职位微寒清贫,日子早已无往日国公府的光彩。 堂妹来信,回回加急,可每次展阅后,却只是道个家常,讨个好。日子一长,程氏便没了耐心,但凡福建来信,她都搁置一旁,管她真急还是假急。 可今日有些不同,程氏正觉憋屈,忽而有了拆信的念头,她倒想看看,此次堂妹又会如何在信中讨好,让她找回些高高在上的骄傲。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望堂姊念我昔日姊妹情分,收留小女,若堂姊爱怜,收于身边调教使唤,皆是她的福分,若一时不便,只望暂居一年,得沾府中气象,将来也好归乡另择良配。” “这一个个的,都把我儿看成嘴边的肉了!” 程氏气得将信纸揉成一团,可正要将手中那团纸扔出,却又迟疑了起来。 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她又把那纸团展开。 “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松影,去老夫人院里传个话,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今日是年前白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她又给了苏萤和婉仪姐妹二人一道功课。因下次再见要等到元宵节后,这回她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题目。 “你们各自作文,互相评议,再据评议改写一篇。年后,我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婉仪与苏萤都觉得这主意不错,尤其是婉仪,难得有机会点评他人文章,况且对象又是萤儿姐姐,一时便跃跃欲试起来。 苏萤笑她:“可不是只有你评我,你的文章我也要品评的!” 姐妹俩于是商定,不急于求成,年前先好好写文,年后再细细评阅。如此一来,无论写作还是评文,皆能尽心尽力。 自容氏掌管中馈后,便常留于老夫人的正院偏厅,故而苏萤鲜少有与姨母共进午膳的机会。 婉仪得知后,便相邀苏萤,自此姐妹情分更是深了几分。 这日也不例外,午膳过后,苏萤才告辞了婉仪,径直往藏书阁去。 自桃溪被分派到藏书阁后,这里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来之前,藏书阁虽干净清冷,却总透着一股荒凉。而苏萤一直以整理书目为主,也未得多余空闲留意其他。 桃溪不轻易碰触书架上的书目,藏书阁却因她多了不少便利。此前她特地添了一个面盆架,便于苏萤于执笔前后净手,再无需出阁往返。数日后,她又在书案旁添了一副案几,将一方小暖炉置于其上。如此,天寒之时,苏萤便不必额外活络筋骨,也可从容执笔。 这日,苏萤刚踏入书阁,便见桃溪正往琉璃灯中添油,举止一如往常那般细致周全。 她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桃溪明明说自己是从前院分派而来,只因识字才被选中。 可苏萤总觉得,她未免将自己的来历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前院多为粗使,识字虽不算稀奇,然对书房中事这般熟稔,却不多见。 她竟知暖炉不宜放在书案上,免得靠文房四宝太近。 她竟也知琉璃灯盏添油之法,滴油不溢,手法熟练。 “表小姐,您来了。” 桃溪将灯油收好,转身之际才见手执书本的苏萤,眼底一丝惊诧转瞬即逝,行事稳重练达。 “表小姐,您用来修补书页的材料略显杂乱,奴婢归拢了一下,已按用途分类,放在那边新领的小柜子里了。” 苏萤顺着桃溪手指方向,发现书架旁果然放着一口黄花梨木小柜。此种小柜,外祖书房亦有一只,因尺寸不过半人高、两掌宽,常用作书房收纳。 若不是在书房伺候过,一个寻常丫鬟又怎会想到领一个这样的小柜来收纳琐碎之物? 苏萤不免又一次对桃溪生了好奇之心,她只觉这个行事周到细致的丫鬟,若是之前真的只在前院做活,未免太过埋没才干。 第56章 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桃溪见表小姐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裙,没发觉什么错漏之处,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开口问道:“小姐?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苏萤笑着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有你在,我在藏书阁也不觉冷清了。” 桃溪听后,有些腼腆地道了声:“小姐。” 苏萤见状,便更想验证心中所想,她走近书案,道:“今天不急着核查书目,我想先把功课做了。” 她一边铺好宣纸,一边随口问道:“桃溪,你可会研墨?” 桃溪正要作答,嘴张了张却又闭上,抿了抿唇后,才有些窘然道:“表小姐,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好一个磨墨涤砚! 苏萤不觉莞尔,她只是问会不会研墨,只需答会或不会便好,可桃溪偏偏说她不会磨墨涤砚。就像是有人问,你吃过羊肉吗?只会答曰吃过或不曾吃过,绝不会说羊肉太过腥膻,我从未吃过。 更何况,磨墨涤砚四字又怎会从一个只在前院干粗活,只识得些字的丫鬟口中说出? 苏萤面上未露分毫,只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她挽袖拿起砚滴,轻轻往砚中注了几滴水后,便执起墨条开始研墨。 她磨得很用心,很安静,桃溪也跟着在一旁看入了神,一圈又一圈,砚中的清水渐渐充满了墨色。 苏萤微微侧头,看着桃溪的视线落在砚台之上,忽然试探道:“这墨汁可用否?” “有些发灰,再磨一会儿?” 桃溪看得认真,一时顺嘴答了一句。 苏萤“哦”了一声,似乎也是顺耳一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画圈研磨,一直到没有阻滞之力,墨色沉稳后才停了手。 一番有意无意的试探下来,苏萤心中已然有数。桃溪年纪尚小,来藏书阁之前,应是先在内院随管事仆妇受教,后又随大丫鬟在书房中做事。 杜府中,老夫人与西院皆设有书房,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苏萤却愿桃溪是老夫人派来的。她有些发拧地想再探上一探。 佯装无意,苏萤提笔点墨,开始书写白先生的功课:“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此题出自《女诫》,大义是女子出嫁从夫,要对丈夫卑微,要对家事勤快,要对公婆孝顺,此为女子三德。 然而苏萤向来不喜这些将女子困囿的条条框框,她瞥了一眼题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抒发,不知不觉写了一大篇驳论。 “夫妻若是以尊卑分,何来举案齐眉? …… 天道酬勤,不仅对女子,对男子亦然。 …… 孝顺公婆,亦不忘父母。” 写到最后一句时,苏萤顿了一顿,又添上了一句补充:“不父不母者不在其列。” 一通反驳之后,顿觉舒畅,苏萤遂放下笔,随手拿起了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不经意道:“这雪竹颜色青翠,不知另一只砚屏上的梅,是红的还是粉的?” 桃溪见苏萤提笔,便自觉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只静静听候吩咐。唯有在书房伺候过的丫鬟,才会这样站于离书案不远不近之处,恰到好处。 她听着苏萤停笔询问,经年培养的习惯可不是那么好就改的,嘴比心思动得快,立时便作了答:“红梅傲雪,那梅自然是红的。” 苏萤了悟道:“是啊,红梅傲雪,我竟忘了名字。” 似是未对桃溪的作答有疑心,而是从容的放下砚屏,执笔在纸上落款。 桃溪答完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她一在前院的丫头,怎能晓得另一只砚屏?心中懊恼不已,连带脸蛋也红扑扑的。可瞧见表小姐继续提笔写字,似是没有察觉?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几分。 来之前,公子可是嘱咐过的,严守身份,做好本分,勿让表小姐疑心。 苏萤已证心中答案,却没有猜中谜题的欣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一次倏然翻涌,像是要冲破那道她强行设下的屏障。 咚咚咚,一记敲门声突然响起,搅得人心慌乱,桃溪前去应门,而她却不敢回头。 一时之间,只觉得口干舌燥,脸颊发烫。 右手执笔尚悬在空中,不敢放下,她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便会让来者察觉她的心慌意乱。 “萤儿姐姐,白先生的题我又写不出来了!” 一句娇嗔之声,终于让苏萤紧张的情绪松了下来,似乎松懈得太快,连手也软了,喀拉一声,湖州制的上好羊毫便这么掉落在地上,地面沾了好些个墨点,杂乱无章,好似她此刻的心跳。 上回功课便是苏萤提点,婉仪午膳后寻思早点完成功课,年前就能得空多玩几日,于是兴致勃勃地让巧书备纸、研墨,待一切就绪后,却发现自己提笔忘字,原本胸有成竹的她,竟然文思阻滞。 她先去的哥哥书房,没曾想他以温习为由,将她拒之门外。嘴里虽然嘟哝,却也知哥哥备考重要,遂出了西院,来到藏书阁。 “萤儿姐姐,你怎么了?” 刚被桃溪迎进屋内,婉仪便瞧见苏萤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还有那地上笔和点点墨迹。 “没什么,没什么,一时没拿住笔而已。” 苏萤忙笑着掩饰,正要俯身拾笔,却被桃溪拦下:“表小姐,让奴婢来清扫。” 说着便拾起了笔,随后拿着布擦拭墨迹。 婉仪看着这小丫鬟伶俐,不由多看了几眼,而后“咦”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桃溪一听,正在擦地的手明显一顿,正当她要起身回答时,苏萤却护住了她。 “白先生的题,何处不明,让我瞧瞧。” 一句话便让婉仪想起了此行目的,立时便将对桃溪的好奇抛诸脑后,她忙拉起苏萤的手亲近。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不明之处时,却一眼瞥见书案上已经写就的文章,不由惊讶道:“姐姐,白先生的功课您写完了?” 苏萤这才反应,方才洋洋洒洒写的一篇文章甚为反骨,简直是把世人推崇的女子德行驳了个遍。她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张是我作着玩的。先生的功课,正要写,还没起头呢!” 说着将那纸反手一压,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文章要是让人瞧了去,定是要批她一个姑娘家,无德无礼,惊世骇俗。 第57章 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婉仪自是相信苏萤说的,于是撅着嘴将自己迟迟无从下笔的题目呈于苏萤面前。其实白先生的题目无非就是那些让女子出嫁从夫,未嫁从父,夫死从子等老掉牙的论调。这样的文章,对从小与外祖门生一同听课的苏萤而言,比八股文还要容易。 于是她将自己写八股文的诀窍,分了一两成功力,教给婉仪:“先生让你作功课,不是让你考状元,而是让你明白其理。哪怕你真的不明白,就要装着明白。” 婉仪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她之前认识的温文尔雅,安静婉约的萤儿姐姐吗? 许是方才那一通驳论,把曾经那个在雁荡山脚下无忧无虑、率真直言的苏萤给唤了出来。她看着婉仪一脸疑惑,只道她不解自己所说,于是身体力行,示范给婉仪看。 只见她新铺了一张宣纸,一句一句讲解道:“拿我的题来说,先生旨在知晓,我是否明了何为女子三德?那么,开篇首句,便是将这题的主旨用另一番话复写一遍。”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簪花小楷写下题目大意,还不忘提醒婉仪,道:“上回你说也想用魏碑抄经,切记,先生的功课,必须用闺阁体簪花小楷。莫要问缘由,世道便是如此。” “开篇之后的正文,则按题目大意分段。以此题为例,讲的是三德,则分为三段,每段首句仍是主旨,之后以事例列举,若能掉书袋,引经据典则更佳。” 此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之文,苏萤信手拈来,犹如信口胡诌,侃侃而谈,下颂贞洁牌坊,上斥则天女帝,说得自己都似乎信了几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正文写就,然后点题:“最后一段,再重申一遍主旨即可。” 婉仪看得苏萤行云流水一般,将她苦思近一个时辰却未动一字的文章写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张宣纸,哑然无语。 苏萤顺手将文章一放,又铺了一张新纸,把笔递给婉仪,道:“来,你试试。” “我,我,”婉仪直摇头,她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苏萤鼓励:“放心,有我在呢,这类酸腐之气的俗文,你跟着我写一遍,一通百通,便都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塞到了婉仪手中:“先生给你的题目说的什么,换个说法写一遍,作为开篇。” 婉仪这回是真心觉得萤儿姐姐若是去当女先生,白先生就没什么学生了。直到她写完文章,还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完成了令她头疼不已的功课。 她不住地左一个萤儿姐姐,右一个萤儿姐姐地喊着,“我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似乎想到什么,她又道:“姐姐,不若把原定年后再作的品评也写了,省的还得挂心到年后。” 苏萤道:“也行,不过今日却是不能了。” 看着婉仪纳闷为何的模样,苏萤指了指书架,道:“我还有书目要核对呢。” 承诺姨母的事,还是要用心做下去,不能顾此失彼。 婉仪点头:“也好,我也不能次次都靠姐姐,品评我可以自己先试试。” 说着便将之前苏萤放在一旁的文章拾起,“姐姐,那婉仪便不打扰了。” 苏萤点头,“去,有事只管寻我便是。” 因怕扰了小姐同表小姐倾谈,婉仪的丫鬟巧书一直候在藏书阁一侧的耳房之中,见小姐由表小姐送了出屋,她忙跟着出了耳房,同表小姐行礼后,接过小姐手中之物,默默随行。 婉仪了却一桩难事,心中松快不少,连步子也跟着轻巧了起来。 不知不觉行至东西两院连接之处,只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不是哥哥还能是谁? “瞧瞧,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小儿行止。” 婉仪看着哥哥一副老学究之样,想起方才萤儿姐姐说的话,于是皱着鼻子说道:“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杜衡一听,轻笑出声,一日温习的劳累顿时减了几分。 婉仪瞧着哥哥,忽然觉得哥哥应该多笑一些。 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身兼父职,虽未言明,但早已是杜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母亲拿不准会去询问祖母,而祖母更多的是让哥哥决断。 白先生未来府中教课之前,是祖母教导她的功课,那些年她日日在祖母身边,自是看多了哥哥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哥哥早已肩起许多本不该由他一人承担的家族重担。 哥哥眉眼俊朗,肃然时如寒潭般深邃沉静,眉间眼底自带一抹寒意,教人不觉生出敬畏。 可他一旦笑起来,眉宇舒展,眼角微弯,似藏着万般柔情,温润如水,让人不舍挪开视线。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如此不着调之词?” 婉仪当然知道哥哥不是生气,大着胆子道:“萤儿姐姐说的,你敢说萤儿姐姐不着调吗?” 哥哥虽然没有当她面提过萤儿姐姐,可知兄莫若妹,她看得出,哥哥对萤儿姐姐颇为敬重。或许敬重二字有些“大”,可她实在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了。 果真,她猜得没错,哥哥确实未再寻她的错处,而是看了看她的身后方向,问道:“你去了藏书阁?” 婉仪点头,哼道:“哥哥忙着温习,将我从书房赶走,幸好萤儿姐姐收留于我。” 看来哥哥今日温习颇有成效,她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见恼。 “萤儿教你功课了?” 话一出口,杜衡自己都惊得一怔。 还好,婉仪未察觉他脸上异样,而是骄傲地从巧书手中把宣纸拿了过来。 可刚要递给杜衡,却又收回手:“这是萤儿姐姐的文章,我方才写的,留她那儿了。” 杜衡的目光随着婉仪手中那几张宣纸而轻轻游移:“可是拿错了?” 婉仪摇头:“没有,先生让我俩互相品评,这也是功课。” 杜衡了然,遂伸手取过:“方才为兄事忙,如今尚有一丝空闲,今日事今日毕,为兄帮你把品评一事做成,让你安心过个好年。” 婉仪自是乐意,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原本要花数日工夫才能完成的功课,竟然一个时辰未到便全都完毕。 婉仪遂乐滋滋地跟在哥哥身后,去了西院书房。 第58章 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这不是哥哥第一回帮她看功课,以往哥哥总是坐在书房西隅的茶几旁,一边品茶一边同她讲解课业。 对哥哥而言,这是一种小憩,并不算正经的读书。 而今日,哥哥却破天荒地走至他那张等闲不让人近身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将萤儿姐姐的文章铺于其上,再由青石纸镇压住,似要品读状元文章一般,郑重其事。 这是两篇有着完全不同见解的文章。 左手的这一篇,秀气的簪花小楷,字迹清晰,挑不出一点错处,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写字之人的恬静婉约,让人心生向往。 杜衡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览,此文通篇充斥着写文之人对班昭推崇的女德的敬畏之心,就如同他见她的第一回,那个小心翼翼,妄自菲薄,柔弱可欺的她。 想到那日,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婉仪见哥哥神色有些凝重,以为哥哥对萤儿姐姐的文不满意。 不可能啊?上回萤儿姐姐教她的功课,连白先生都说好,这篇可是萤儿姐姐给她亲示之文,哪怕是看多了上佳之作的哥哥,都不该是这般犹如乌云密布般的压抑之态。 她只觉不对,便张口维护:“这是姐姐亲写的,写得好极了,哥哥不是女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读不懂女子的四书五经。” 杜衡并未回应胞妹,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文章,顿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杜衡见过苏萤那本借还录上用瘦金体写的书册名,他不会想到这左右两篇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见过苏萤用魏碑体写的经文,当时就已惊为天人。他以为,作为女子,苏萤不仅写得一手标准的闺阁体小楷,还甚是精通魏碑,便已够惊世骇俗。可没想到,令人惊喜的还在后头。原以为她用瘦金体的行楷题写借还录的书名只是凑趣,未曾想这才是她最为擅长的书法。 通篇文字,潇洒肆意,一点没有柔弱之气。字形俏丽,笔力清劲,让他想起在东院花厅之内,那个神情自若,从容解决笔墨陷阱的窈窕身影。 他不禁双手将文章捧起,仿佛这样便能离真实的那个她更近一些,一字一句他轻轻诵读,好似倾听她藏在内里的心声。 她同他一样,不喜男尊女卑,只愿举案齐眉。 她也同他想的一样,勤这一字,不分男女,人人适用。 她说孝顺公婆与孝顺父母不能顾此失彼,唯有不父不母者不得子女孝心。 他似乎看到那个被继母、亲父轻视冷落的她,虽然他对她在乐清之事知之甚少,仅从母亲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但他却从她的笔墨之间,清晰地感受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凭借一己之力抵抗来自周遭的恶意。回想起那日藏书阁内,被母亲言语相逼,却仍昂首、不卑不亢的她,他只觉得心口莫名的堵塞。 有他在,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婉仪见哥哥眉心紧蹙,面似寒冰,哪怕萤儿姐姐写得真的不如哥哥的意,哥哥也不必如此紧绷,犹如一张即将射出穿心之箭的弓一般,生人勿近。 哥哥身形修长,她只能踮起脚尖,伸着脖颈,才堪堪看到他手中那篇萤儿姐姐写的文章。 “哎呀,我拿错了!这不是萤儿姐姐的功课!” 婉仪心道,难怪哥哥表情不佳,原是她将萤儿姐姐写着玩的那张纸也一道拿来了。 她说着便要从哥哥手中取回那纸,她本就不算高,更何况哥哥还比她高了一头半,正准备奋力一跳,哥哥却反手将那纸轻轻收于袖中。 婉仪急了,哥哥这是打算找萤儿姐姐兴师问罪吗? “哥哥,这是萤儿姐姐做着玩的,不能作数的,你别去训她。” 杜衡一听,莫名道:“我几时说了要去训人?” 婉仪不自觉地嘟囔:“可惜书房没有铜镜,要不你去找春暖要面小镜子照照?” 她摇着哥哥的衣袖,问道:“那哥哥为何要收了萤儿姐姐作着玩的文,却不收她那份正经功课?显见是觉得她写得不好,要同她理论去的。” “哥哥,好哥哥,这确是我无意间拿错的,萤儿姐姐原本也没打算给人看。您把那纸还我!” 在胞妹的解释央求之下,杜衡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冒失,遂将那纸从袖中取出,可是他有些不舍,就这样交了出去。 一时念起,他故作严肃道:“还你可以,不过此文确实离经叛道,未免日后酿成大祸,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婉仪没想到萤儿姐姐的文如此严重,她自是相信哥哥的话,于是连连点头道:“妹妹都听哥哥的,只要别为难萤儿姐姐便好,她定是无心之失,哥哥莫要怪罪。” 杜衡见她慌张,神情依旧肃然,实则眼底笑意微露。他强自收敛神情,语气却已不再冷硬:“你既不愿我去训她,可该点明之处却不能就此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这样,品评功课一事,我来代你做。我会依你字迹,拟一段评语,由你交给她,既不伤她颜面,也不失规矩,可好?” 婉仪听得认真,立刻点头:“哥哥此法甚好!如此,萤儿姐姐便知道文章哪里不妥,又不会因知是你指出而羞惭,正是两全之法!” 杜衡见胞妹并无异议,便从书案的暗屉之中取出一本新册,翻至第一页后,他特地选了一只笔锋柔软的羊毫,模仿胞妹的字迹,书写道: “今日细读此文,通篇规矩,句句切题。可见行文之人,对《女诫》所述之义熟记于心。 全文引经据典,尤以齐女为例,‘夫死不再嫁,侍奉公婆,坚守妇道’,如此孝妇,与题中三德之孝顺公婆照应,有理有据,切中要意。 ” 苏萤是如何在文中胡诌,他便也在点评中依样胡诌,写着写着不禁嘴角一弯。 一页评语书毕,他才翻至第二页,敛了笑意,停笔微顿后,方缓缓书写心中真意:“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鹦鹉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第59章 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程氏兴冲冲地前往老夫人那儿,已是数日之前。 虽说老夫人不让朝霞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程氏前脚才说怕自己过了病气,后脚便精气神十足地拿着一封信求到她的面前,老夫人心中已明白几分。心中暗道,把松影拨去东院,实是明智之举。 程氏极尽所能将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母亲,您可曾记得?多年前我堂妹回京探亲,曾带着瑾娘上门。那个时候,瑾娘已是粉雕玉琢般精致,这么些年过去,定是越发出挑了。” 老夫人只瞧着程氏递来的信,对她的话充耳未闻。 直到程氏终于停下嘴,老夫人才将视线从信上挪开,只见她目光如炬,直问道:“你堂妹信中之意,昭然若揭,你真想好了?” 程氏没想到婆母竟一语道破,讪笑道:“信上说了,若是无意,她寄住一年便回。好歹也在京城教养过,总比一直留在闽西好。” “你不怕家里一下多了人,衡儿备考有碍?” 老夫人的声音微沉,双眼带着几分严厉,当初来了个萤儿,程氏便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埋怨。如今自己外甥女来了,且明摆着就是冲着衡哥儿来的,这回倒不怕衡哥儿受影响了? 一句话问到程氏痛处,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她语气怒中带怨,又含着几分嘲讽,回道:“衡哥儿一早便说了,府上多一名寄居的亲戚,不会让他分了心志,否则便是太过轻看他十余年的寒窗苦读。” 说着,程氏嘴里又嘟囔道:“府里已经有了一个,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只是她声音甚小,老夫人未曾听清罢了。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做母亲的都没有意见了,我这做祖母的更说不得什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若是日后你真的满意瑾娘,一切还是待衡哥儿春闱后再挑明。” 程氏见婆母松口,遂满嘴应承道:“这是自然,婆母放心。我是衡儿的母亲,怎会明知他用心备考,而去做那些分他心思之事。” “况且,瑾娘再好,也不是上佳人选。母亲可记得,那日菩提寺外见到的许夫人?” 程氏不愿婆母以为她只是护短地维护自家外甥女,遂将心中盘算告知:“衡哥儿日后可是要大展宏图的,有个能帮衬的岳家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瑾娘不瑾娘,只是她用来对付容氏那个外甥女的工具。衡哥儿是见得少了,等瑾娘来了,他便知道这世上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的,可不是只有她苏萤一个。衡哥儿聪明,只是这三年守孝将他的见识困住了,日后见的多了,便不会再像这般稀奇。 老夫人听后,才终于正视程氏,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你呀,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既然心中有数,你这外甥女的事便更要慎重。万一日后顾此失彼,怠慢了许家小姐,便更得不偿失。” 程氏听婆母赞同己见,心中不免得意几分,道:“媳妇省得,不瞒您说,人家也在挑咱们。总之,瑾娘是以照顾我身体为由,寄居一年。日后是留也好,去也罢,绝不会落人口实。” “好,就按你说的办,既然如此,这一年便让瑾娘好好陪陪你,府里琐事就放心交由若兰打理罢。” 老夫人这招等价交换,让程氏一句话堵在嗓子眼。 她所求之事,婆母已然应允。可她没想到,原本打算待雪鸢等人的官司一了,便能重掌中馈,如今却被婆母一句话驳了回去。 谁曾想,她是才得了芝麻又丢了西瓜。 不,瑾娘可不是芝麻,是她日后对付苏萤和容氏的利器。只要瑾娘将苏萤比下去,衡哥儿便会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他春闱高中,新媳妇儿一娶,容氏迟早要回她的偏院。到时候,哪怕有衡哥儿挡着,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婆母,有儿媳的枕边风吹着,日后还不是唯她一手遮天。 程氏看着眼前说一不二的婆母,似乎看到了一年后的自己,心中不再有怨,而是出乎老夫人意料的,恭敬行礼道:“是,一切皆听婆母的。” 待婉仪将杜衡写的评语递给苏萤,已是小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日子,苏萤想趁着没有功课,尽快核查完所有书目,年后能着手类目划分。于是她一直在藏书阁中。 婉仪见不着她,唯有将评语亲自送去藏书阁。可她又有些心虚,哪怕哥哥的字在她看来,已将她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她也得放些时日。否则,才几日工夫便做完点评,不知萤儿姐姐会否起疑,向来需要花时日在功课上的她,怎么这回如有神助? 最后,还是苏萤完成初期核对后,才想评一事,找了婉仪过来。因白先生未提篇幅,所以她不曾像之前那般长篇大论,而是点到即止地指出文中妙处,也适当提了些不同见解。总之,这些对她而言,只是流于俗套的应付罢了。 她本以为婉仪也只是将点评作为功课的一部分,可谁知,她竟如此用心,特地用了一本新册记下。 她直夸婉仪上心,婉仪倒是羞赧,摇头谦虚道:“没有,没有!是,哥,哦不,是刚好有一本新册子,便拿起来用了。” 平日,婉仪总是要同她谈天说地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可今日,她却放下册子与文章便要走,着急得连苏萤写的品评都忘了拿。 “萤儿姐姐,我还有母亲让我做的绣活没做,我先走了。那个,评语,的确是我自己写的,写得不好,你可以,可以改。” 原来是怕自己写得不好,才支支吾吾,害羞不已的? 苏萤笑道:“点评,点评,本就是各抒己见,没有对错,更无关好坏。” 她未强迫婉仪留下,若是真有女红绣活,还是放了婉仪去的好。不擅绣活的她,深知女红之苦。 目送婉仪离去,她坐于书案前,打开了那本册子。 第一页便是婉仪的评语,可见是仔细看了她那篇俗文的,点评得有板有眼,甚至有些过于夸赞,苏萤看得失笑。 她不知道婉仪羞怯什么,在她看来,这点评按白先生的要求而言,已是极好。 似乎评语就此一页,本欲合上书册的她,发现书页之后隐约还有墨迹,遂翻页查看,果然还有几句未尽之言。 “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鹦鹉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苏萤恍然失笑,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婉仪什么时候也这般调皮了? 所以,她才不好意思地着急要走? 苏萤并不觉得恼,也不觉得婉仪说的鹦鹉学舌,略显假意之话不中听,本来她写的那篇文章便是应付了事之用,通篇迂腐之气连她自己都有些不适。 只是没想到,婉仪竟然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只道是相处久了,姐妹之间心意相同,于是她心情甚佳地研墨执笔,不愿辜负婉仪与她相知之情。 第60章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妹妹所言极是,文中之言确实人云亦云,只是世道如此。若不顺应,反被指为异类,遂将真心敛藏。 世间所谓女德,多以卑微为颂,可笑之极! 《易经》曾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萤而言,日对月,天对地,白昼对黑夜,明明互为相补,为何男女却要分出上下尊卑? 难得妹妹看出文中并非我真意,知己难求,幸之,喜之!” 苏萤眼含笑意,写下回应,心想,这要是被先生看去,可不得了。遂模仿婉仪笔迹,将首页的评语誊抄下来。 功课为功课,这本册子权当姐妹俩交心笑谈之用。 临近年节,杜府也跟着热闹忙碌起来。这是孝期结束后的第一年,虽仍不宜大肆张灯结彩,却也比往年多了大红喜气。在容氏的打理下,连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除旧迎新,只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两姐妹因腊八献经,在京城之中有了名声,这一年又是她俩的及笄之年,容氏也趁此机会,将婉仪和苏萤带在身边,让她们学着如何打理中馈。 故而,苏萤虽早早将那本小册子交还到婉仪手上,可婉仪却不得空。待杜衡收到时,已是大年之夜。 杜衡独坐书房,耳边传来远远的炮竹之声,他翻开书页,看到苏萤的笔墨回应。 文字中的她,没有了束缚,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写给白先生的功课,只是为了顺应世道。她对男尊女卑,嗤之以鼻。对“婉仪”能看出她并非真意,而感到欣喜。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炮竹的轰隆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杜衡手捧书册,走向窗外。 此刻烟花绽放,暗沉的天空被五彩斑斓的烟火照亮,他的双眼也因绚烂的光彩而明亮非常。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烟花? 心灵所致,他快步走回书案,欣然写下对答之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他思索片刻,便喊了声清泉。 书房外的清泉听到,立时应声进屋。 只见公子已自行披上青灰大氅,他没有问公子欲往何处,而是机灵地提灯跟随。 杜衡一路走得稳健,未曾有半点犹豫,然而清泉跟着却有些赶不上了。 烟花一次又一次在夜空中绽放,仿佛照亮杜衡心中所想,直到下了长廊,踏上小径,杜衡才停下脚步,回头对清泉说道:“把灯灭了。” 清泉听命,遂默默由公子身旁落至公子身后。 只见公子步伐矫健,一路朝着偏院大步行去。 果真,那一朵朵烟花是从偏院点燃的。 还未走近,便听到悦耳的笑声,如此好听,听得他也跟着心情畅快。 “姨母,若是能把婉仪叫来,一起放烟花就好了!” 容氏看着外甥女被烟花照亮的明媚笑容,笑道:“婉仪小时,不小心点了一只受潮的烟花,火星点子蹦到面上,她便怕了。” 苏萤笑道:“婉仪平日嬉笑玩耍,倒也没见有什么怕的。那毕竟是小时之事,等会儿守岁时,我同她说说,看看上元节时能不能一烟花。年节还是热闹点好,就像在雁荡时那样。” 她小时候也被炮仗崩到过,听姨母这么一说,便更是想念同外祖父母在雁荡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虽然只有她与外祖父母三人一起守岁过年,可是外祖的门生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位叫袁颂的,长她一两岁。每逢大年初一,便随父母一道,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 他趁大人不注意,带着苏萤去燃炮仗。 “萤儿,我这炮仗可不一般,叫做状元红,声响震天,来,我点给你看!” 苏萤手上拿着一根香,那是从外祖供奉孔圣人的香龛上拔下来的。 她哼了一声:“袁颂,你惯会吹牛,小小一个炮仗,哪有那么大的声响?” 袁颂一听,还不高兴了,居然不信他? 于是抱着手,道:“不信?你点点就知道了。” 这个状元红,有一个类似状元帽形状的小机关,要点燃它,需得揭开状元帽,才会露出引线。可是袁颂因为苏萤不信,便使性子,硬是什么也不说,看着苏萤绕着状元红好几圈,找不到点炮仗的地方。 他原想着,待苏萤无法点燃炮仗而沮丧之时,他再如圣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香,点燃炮仗,扳回一城。可没曾想,苏萤竟然将香径直贴着炮仗点了起来。 只见火星子四冒,苏萤正低头观望,那状元帽中间的小簧片猛地飞了出来,打到她拿香的右手。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苏萤只觉手中一疼,低头一瞧,才发现那一手的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袁颂本还抱着手,等着苏萤知难而退。听到苏萤哭声,还纳闷,不就是没点燃炮仗嘛?平日没见她哭几回,怎么这回哭的那么凶? 他不耐地朝苏萤望去,才发现她满手是血,袁颂这才着急地跑了过去。 正当他跑至苏萤身旁时,那状元红内里的引线终于被火星子点燃,咚的一声,窜上了天。 袁颂一震,忙将苏萤护在身前,直到状元红升空后,又咚的一声,才没了声响。 袁颂缓缓松开苏萤,低头一看,苏萤满脸泪水,害怕道:“袁颂,我手疼,我日后写不了字,当不了状元了!” 袁颂看着她举着满是血的手,也慌了,忙拉着她去找大人。 袁颂一边牵着她未受伤的左手,一边安慰道:“萤儿莫哭,你若真因这手考不上状元,大不了我中了状元,再把状元给你,可好?” 苏萤一听,连忙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你可不能耍赖,若是你不把状元给我,我就,我就,” 袁颂看着她满手是血,还在那儿和他耍赖,便急急抢了她的话,发誓道:“你就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可好?” 小小的人儿,哪懂什么孤苦无子,不过是闲时听父母打趣时学来的夫妻间情话罢了。 至今想起,苏萤仍觉儿时懵懂可笑。这些年,袁颂随他父亲升迁去了杭州府。听闻他如今已是浙江省府的解元,不知来年春闱,她是否有机会再见到他? 第61章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 杜衡立于偏院之外,虽看不到院中之人,却听得到院内传出的阵阵笑声。 暗夜无光,可他的心却似那一朵朵升入空中而绽放的烟花般,绚烂而热烈。 萤儿来杜府这些时日,为外人所见的,全都是收敛锋芒的她。旁人都道她,安静婉约、端庄自持,甚至娇柔无争。 不可否认,那些皆是她,只不过,那只是她万千风采中的一隅。 她专心抄经时,安静婉约。 她面对刁难时,聪明伶俐。 她在佛门净地,端庄自持。 她被恶言相逼,不卑不亢。 她对迂腐教义,嗤之以鼻。 这些,都是她。 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她。 直到如今,他才醒悟,原来自己已陷得如此之深。 他终于明白,二婶为何要同他说那一番话。 二婶是在告诉他, 他可以为萤儿的姣好容貌而倾心, 亦可因她卓绝的才情而动心, 可他若下定决心要她,就必须付诸于行动。 她给不了他仕途上的助力,也给不了他丰厚的家底,可那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自己要走的路,她只需与他并肩而行,那便足矣! 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用自己的臂弯,为她撑起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就像此刻,为了绚烂的烟花,便能随心欢笑。 此刻,又一朵烟花升入空中,由一团耀眼的花苞向四面八方绽放出斑斓光彩,照亮了偏院内苏萤自在明媚的笑颜,也映亮了偏院外杜衡心有所属、神色坚定的容颜。 随着空中的光彩逐渐散去,院中忽然传来容氏的声音:“时候不早,咱们收拾收拾,便去正院罢。” 容氏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衡。临近子时,是时候去祖母那儿一同守岁、拜祭祖先了。 他缓缓抬手,抖了抖身上的大氅。情思已定,转身沿小径,踏上长廊前行。 夜风微拂衣袂,明媚的笑声、灿烂的烟花、旧年的残影,全都消散在这场除夕夜之中。 唯独他心头那一点火光,悄然燃起,愈烧愈盛,愈亮愈烈。 “哥哥,你去哪儿了?” 才行至正院,便听到婉仪娇嗔:“母亲让我去西院寻你一起,可是春暖却说你早就出了门,我怕母亲问起,便一直守在门口等你。” “方才见烟花美丽,便去了趟花园,赏了会儿夜景。” 杜衡见胞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便伸手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冻的。” 婉仪撇撇嘴,哼道:“谁叫哥哥贪恋美景,让妹妹我等了许久。” 杜衡只是浅浅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并未再言。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笑声:“是何美景,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同观赏?” 杜衡闻言转身,是二婶带着萤儿一同过来了,那淡淡笑意不由加深。 他与婉仪一同向容氏行礼,道了声“二婶。” “萤儿姐姐。” 婉仪行完礼后,便跑向了容氏身后,拉起了苏萤的手。 苏萤由着她牵着,只觉手中一凉,关心道:“婉仪,你的手怎的如此冰冷,可是在外站了许久?为何不带个手炉?” 杜衡也随着胞妹上前,颔首道:“我方才也这么说她了。” 婉仪撅嘴怪道:“还说呢,若不是哥哥迟迟未来,我也不必等得许久。” 容氏笑道:“同二婶说说是何美景,让我们向来稳重的衡哥儿也有流连忘返,忘了时辰的时候?” 杜衡既像解释,又似意有所指,道:“侄儿赏了一会儿烟花,又因夜景想通了一些心头事,一时轻松,便来晚了。” 说着,目光落在了与胞妹并肩而立的苏萤身上,那双眼眸在灯火的照映下犹如繁星闪烁。 容氏并未察觉杜衡话中深意,只颔首道:“那就快些进屋罢,莫让你母亲与祖母久等。若是怪罪下来,便说是等我等久了。” 三人应声道了“是”,便随同容氏一同进了屋。 “才说让朝霞出去看看,你们就到了。” 老夫人见人已到齐,眉眼间尽是笑意。到了她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聚一堂更叫人欢喜的事了。 程氏却心中微酸,不过短短一月光景,自己竟成了屋中那最早到且耐心等人的人,而容氏成了姗姗来迟之人。偏偏她的两个孩子此刻皆随在容氏身后,尤其婉仪,还与苏萤情同姐妹般手牵着手走进来。 程氏心头怨气暗暗翻涌,忍不住开口道:“寻常时候迟了便算了,怎的守岁这一紧要时刻,也偏偏来迟?” 谁知容氏尚未开口,杜衡便先一步答道:“母亲见谅,孩儿贪恋除夕夜景,竟令祖母与母亲等候许久。” 说罢,他抬手示意,丫鬟便上前奉茶,他自己则跪下身来,将茶依次敬给祖母、母亲,一副恭敬孝顺之姿。 程氏见儿子如此,心头那点怨气也顺了许多,暗暗想着:算了,总归是自己亲儿,他好,便一切都好。 因是守岁,老夫人笑着吩咐道:“把平日里的屏风撤了,让大家都坐近些,热热闹闹的才好。”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各种茶点,瓜果。 因地龙烧得过热,老夫人让朝霞不用将门窗紧闭,稍微透着点风,不至于太过气闷。 只是苏萤的座位离着门窗较近,反倒吹着些风,觉得冷意阵阵。 她不自觉地捧着热茶捂手,倒没怎么动小几上的吃食。 谁知这一小小举动,便被杜衡看在眼里。 婉仪吃得欢快,时不时地撒个娇,惹得祖母开怀。 程氏自失了打理中馈之权后,也卖力地讨婆母欢心。 容氏还如往常一般,偏安一隅,不争不抢,恬淡处之。 苏萤则随着姨母,同样的安静浅笑,不因坐于下首,吹着冷风,便开口要求些什么,以免惹人注目,为姨母平添非议。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进屋,分别在各位主子的案几上摆放一只小小手炉。老夫人见状,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杜衡道:“方才婉仪等我许久,手有些凉,孙儿便让人备了手炉。” 老夫人笑道:“衡哥儿是位好兄长,不过,婉仪手凉,给婉仪备下便可,怎的给我们一人备了一只?” 杜衡却道:“孙儿不想顾此失彼。” 第62章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方才小丫头将手炉呈上时,苏萤只觉雪中送炭,放下茶盏,双手接过,顿觉暖意流入掌心。 可杜衡那一答,令她一怔。 不由抬头望去,恰恰对上杜衡投来的目光,只见他看着她捧着手炉,两颊微粉,唇色红润,比起方才略显苍白的面色,已是好了不少。 他便安心地朝她点了点头。 苏萤赶忙收回视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手炉竟有些烫手。 她忙将手炉放下,却因双手空空反觉心慌,便又抬手捧起茶盏并送至嘴边,仿佛这样能遮去大半面容,隔去那道关心的视线。 片刻后,她才又偷偷往杜衡所坐之处瞧去,此时杜衡已不再看她,苏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几上有一盘三色茶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来爱吃软糯的小点,这茶果用糯米捶打至细腻无粒,内里包着甜甜的红豆馅,吃起来香软可口。 苏萤觉得好,又吃了一个。 喝了些茶,听婉仪讲了好些个笑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新岁。 众人齐齐朝着老夫人跪拜,说着吉祥祝语,老夫人乐享天伦,依礼给了小辈们一人一只红包。 因苏萤是客,她未随众人前往拜祭杜氏先祖,而是留在堂屋等候。 婉仪搀着老夫人先行,程氏、容氏依序随在其后。杜衡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堂屋,像是特意落在后面一般。 他经过苏萤身旁时,脚步微顿,低声道:“萤儿,祭祀颇费些工夫,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让丫头留句话给二婶便是。” 今年是守孝结束后的第一场祭祀,他自是知晓,时辰必会比往年更长一些。 苏萤自觉是客,守岁时拘谨无语,哪还有之前在偏院看烟花时那般轻松惬意?明明觉得冷,却始终没有张口要求半句。 杜衡不愿她因久候而着了凉,特意落在最后,轻声叮嘱。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对她的称呼,竟已不知不觉间随心而发。 正欲拿起茶盏的苏萤,手指一颤,差点失了手。 杜衡方才唤她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可他却已出了堂屋,只余月华之下,一道修长背影,映入眼帘。 最终,还是容氏遣了丫鬟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可以先回偏院,她这才缓步离去。 不知不觉已是年后,藏书阁的整理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打理完的,容氏便劝她好好歇息,来日方长。 待苏萤再次回到藏书阁时,已是大年初三。推开院门,院中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藏书阁里也井然有序,苏萤心中不免夸赞,桃溪确实十分得力用心。 见苏萤来了,桃溪笑着唤了声表小姐,便给她斟茶。 藏书阁经过桃溪的细心打理,已不仅仅是个书阁,倒越发像一间舒适雅致的书房。书阁一侧的耳房被改作存物、煮茶之用,若是苏萤长时间留在书阁,也不必折返偏院取水添食,甚是便利。 苏萤坐于书案前,才端起茶盏,就发现书案正中摆着一本眼熟的册子,仿佛候她多时。 她疑惑地伸手翻开一看,竟是先前与婉仪“对话”的那书册。 苏萤心中暗道:婉仪也是的,这几日明明日日相见,将这册子直接交于她便是,怎的如此神秘地放于藏书阁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桃溪递来的茶,茶香馥郁,鲜润甘甜,似是与守岁时饮的是同一款? 她觉得不错,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慢翻看婉仪的新回话: “烟花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她有些愣怔,从未有人如此明白她内心所困。 “婉仪”安抚她,让她莫要因己见与世道相左而沮丧,只鼓励她守住本心。 她先是一阵暖意涌上,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可笑意未完全展开,心头又忽地一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随手拿起婉仪近日留在她书案上的文章,又捧起这本册子比照。目光一触,心中猛然一震,两边的字迹,虽大致相同,可一遇上复杂之字,收笔间的劲道便有了分明异样。 想起她自己也曾模仿婉仪的字迹将点评之语誊抄。难道,此字并非出自婉仪之手? 正在猜测之际,桃溪又送了一盘三色糕点,苏萤才恍然。 桃溪是从他书房出来的小丫鬟。 三色糕点是他见她在守岁时唯一多吃了一块的。 整个藏书阁,明面上是由她苏萤打理,可实则,早已落入他的安排之中。 那本册子,安安静静置于书案之上,等着她来翻看,除了他的授意,还有谁能如此? 若是婉仪,只怕早已笑嘻嘻地跑来追问,看到她放的书册没有?怎地还不回她话? 回想那日,她夸婉仪心细,还特地用了本崭新的册子来写评语,婉仪却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原来从头至尾,与她以笔交谈的,一直都不是婉仪,而是他杜衡! 苏萤猛地合上书册,将它推到书案最偏远的一角,面容看似平静,实则掌心微微发汗。心头杂乱无章,连呼吸都乱了。 杜衡这是作甚? 从前,她可说,一切皆是他无心之举。 可这一回,明明,他是有了心! 杜衡遣清泉将书册送到桃溪手上,已有多日。可迟迟未见那册子回还。 他向来做事颇有章法,极少有反复斟酌之时。而这回,却隐隐觉得,他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也许,他应将书册交给婉仪,再由婉仪之手转交给她,才更妥帖。 可是,为时已晚。 诗词歌赋对他而言,但凡他看过,便能熟记于心。 书册上,不仅是他写的,就连苏萤写下的字字句句,他也早已一一刻进心底,闭眼便能默诵出来。 这几日,他在心中反复诵读那些字,并不觉得有何错漏之处,想来,不该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故意不回。 可若不是,又为何至今未有回音? 难道是她不愿再答复了吗?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一颗心,仿佛被人轻轻挑起一线,连着几日,心神不宁。 第63章 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等了几日,杜衡终究是没忍住,把桃溪叫到了书房。 “表小姐看了那书册了吗?” 桃溪点头:“看了。” ”她,没写什么吗?” 桃溪不敢看杜衡的眼睛,她心中暗道,要是表小姐写了,她不就将册子交给春暖姐姐了吗?也不至于在这时候被公子唤了来。 公子明明说,若是表小姐提起,只说自己是从前院拨来的,不要提及自己原就在公子的书房伺候。可这会儿正是午膳时分,人来人往,若是被表小姐瞧见她跑到西院,岂不是要露馅? 她想不通为何,可又不敢问,只好低着头,公子问一句,她答一句。 杜衡觉得这比思考如何破题还难数倍,他眉头紧蹙,反复推敲,却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到表小姐翻了书册?” 桃溪点头:“奴婢按您吩咐,给表小姐沏的是清泉送来的茶,那时表小姐正拿起书册。之后,奴婢又端了清泉给的三色糕点过去,那册子便又在书案一角放着了。奴婢想来,表小姐确是看了的。” “那时她的神色如何?是喜是忧?还是神色自如?” 这可难住了桃溪,从小到大,可没人教她,给主子斟茶递水时,得盯着主子的脸瞧。 可毕竟桃溪当初是留在杜衡书房的小丫鬟,她虽没有春暖熟知公子脾性,可好在机敏。她想了想,认真回道:“奴婢虽然不知表小姐神情,可表小姐却没有碰奴婢送去的糕点。” 明明守岁时,她只对那糕点有兴致,看来莫不是他话写得太重,让她不悦? 杜衡暗自思量,没有再问,桃溪也不敢再出声,只静静候着。 书房内寂静无声,直至守在外头的清泉,入内轻声提醒:“公子,该让桃溪回去了,表小姐差不多此时要去藏书阁了。” 一句话提醒了杜衡,他朝桃溪摆手,让她回去。 可桃溪刚要离开,却又被杜衡叫住:“藏书阁打理得如何了?” 桃溪才想起,忘了告诉公子:“表小姐的脚崴了。” 杜衡忙问:“何时的事?怎么就把脚崴了?” “表小姐说,书目已经初步核查,她需要将每本书按分类重新摆放。昨日有些书在高处,奴婢要帮忙,表小姐没让,她说要亲力亲为。谁知那固定在书架一侧的小梯,年头久了,小姐才踩上便断了。不过,表小姐没什么大事,她、她也不许我往外说……” 桃溪自觉这事自己没做好,话音越说越小。 清泉见公子听后沉默不语,便朝桃溪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回去,别露了马脚。 苏萤昨日因不慎将脚踝扭伤,便回了偏院休息。离去前,她特意叮嘱桃溪莫要声张,并约好今日晌午会回来。 虽然姨母同她说了好些回,趁着年节多歇息,书阁之事,来日方长。可她却不愿无所事事,尤其这些时日,她发现,若守在偏院,有些念头便会不受控地冒出来。 再者,她若不在藏书阁忙碌,婉仪便会来找她。她不晓得婉仪是无意中充当了她胞兄的信使,还是心甘情愿?她只觉,藏书阁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避风港。 只是,桃溪却是他的人,似乎“避风港”也不太确切。 总而言之,她只能借着忙碌,让自己看似无暇旁顾,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或是他人不推着她往那个方向去。 可她,终究是想错了。 尽管她不让自己往那方向去,却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因脚踝还有些疼,她便没再去整理高处的书,而是让桃溪搬了张小杌凳,从低处开始理起。 只是整理低处也有低处的不便,她若再逞强说要亲力亲为,未免显得做作,索性便让桃溪在一旁搭把手。 “桃溪,你也搬张杌凳坐着罢。” 桃溪却摇头,笑嘻嘻道:“表小姐,您别顾着我,您就当我是您的两条腿,您告诉我这书放哪儿,我便放哪儿。” 苏萤想想,觉得也对,她总不能摆好一处,又把杌凳挪去另一处再摆,于是柔声道:“那多谢你了。今日就把最下一层摆好便是,不急于求成,也别把你累着。” 苏萤拿着之前划分好的单子,一边念着书名,一边让桃溪在书架上找。桃溪认的字还算全,只是未曾念过什么书,即便苏萤指明了在哪层,她找的还是有些慢。 “莫急,这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儿,慢慢找便是。” 苏萤察觉桃溪有些自责,便柔声安慰。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要找什么?” 她面对书架坐着,看不见来人,可她却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随着脚步声愈渐趋近,她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可闻,似要跳出胸腔。 出于礼数,苏萤欲先起身,可脚踝一时发不上力,想站却站不起来。 那素净纤细的背影,那双撑着杌凳的手,还有那因借力而泛白的指尖。 全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明脚踝崴伤,为何不多歇息几日? 他心中轻叹,却佯装不知,只走到她面前,问道:“是在整理书籍吗?” “此间的书目我还算熟知,不若我给你打个下手?你就坐在这儿照着书单念,不用起身,告诉我要找什么书,我便找什么书。” 他并不待她答应,便径直走向桃溪,问:“哪本寻不到?” 桃溪连忙道:“《伤寒论》,表小姐说在东侧三层,可是奴婢未曾寻见。” 杜衡点头,抬手沿着三层书架,修长的手指在一本本书册旁轻轻略过,好似娴熟的琴师,拨弄琴弦,不一会儿,他便寻出了那本封页微瑕的《伤寒论》。 只见他笑着取过那书,走到苏萤面前,眉眼间温柔尽显,似乎此刻除了她,再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屈膝,主动放低身形,不愿自己站在高处,给她带来半点压力。那双深沉的眼眸看着她,语声低缓而温和:“这本医书,是这三年来,我闲暇时翻得最多的一本。” 他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若不是答应了父亲继续走科举之路,我想,我可能会弃文从医。” 第64章 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 苏萤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哪一个读书人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而寒窗苦读的? 哪怕是她的外祖,即便在朝廷因得罪权臣而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后,也仍开设书院,为朝廷培养可造之才。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仕途上的遗憾。 同样的,她那个所谓的父亲,苏建荣,也是因止步于秀才,才不得不弃文从商。但凡有一点才情在身,外祖都必定倾尽所能助他考学。 她不敢相信,这位被杜府上下寄予厚望的解元郎,他的志向竟然是悬壶济世,而非金榜题名。 她抬首看向此时正屈身与她平视的杜衡,双眼满是惊讶与疑惑。 而他的双眼里,却盛着一片诚挚,带着几分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拉近距离。 其实程氏说得没错,杜衡确实没见过多少女子,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心意。 他唯一能拿出的,就是一颗真心。 许是因为苏萤脚崴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她太过惊讶于他并无意于科举的坦诚。总之,这一回,苏萤并未像往常那样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并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内敛稳重。 至于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随意插科打诨。 他没有将《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着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并未一味将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赞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着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着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着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喂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喂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拉着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着,一步三回头,看着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别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回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舍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并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将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衣、背着竹篓的男子摇着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着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随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喂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叹似仍在耳畔,杜衡看着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内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匮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内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恸,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谧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着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迭地想将书取走,可杜衡却握着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着书的一端,苏萤则执着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着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松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禀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第65章 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晌午之后,程氏无所事事。 从前,雪鸢、杜顺家的还在时,她总能与她们说些闲话打发光阴。可如今,伺候在身边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松影,她便没有了动嘴的欲望。 用了午膳后,她在榻上闭目养神,躺着躺着,竟打起了盹儿来。 不用打理中馈后,她操心的事儿少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的衡哥儿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巡街。全京城的贵夫人们携着适龄女儿齐齐上门,她则高坐在婆母的堂屋首位,笑得眉眼弯弯,逐一接受贵女们行礼。 其中不仅有菩提寺中见过的礼部尚书之女许文清,还有户部尚书千金、镇国大将军府小姐,甚至还有一位郡主。 人来得真多啊! 她好得意、好开怀,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刚“哈”了一声,便被自己吵醒了。 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嘴,唤道:“松影,倒杯茶来。” 日子久了,白菊茶也喝出了些滋味来。可松影刚捧着茶盘进屋,便听到有人快步来禀:“闽西的表小姐到了!现正在老太太偏厅里,与二太太一起,二太太请太太去呢!” 程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了好几遍“闽西来的表小姐”,才猛地一拍大腿道:“是瑾娘来了!” 寄出加急回信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日。若不是快马加鞭、轻装前行,怎的也得上元节之后才到。 顾不得细思,程氏忙让松影给她整了整因午睡而稍显凌乱的发髻,便急匆匆往正院去。 邓瑾娘此番上京,确实如程氏猜的那样,来得匆匆忙忙。 她的母亲花了大钱,央了商队,将她塞进马车,急赶而来。 母亲临行前叮嘱她:“你姨母什么时候加急给我回过信?能不放着个把月再给我回信已是不易。” “可见,她是有意让你与衡哥儿一处的!我的好闺女,赶紧上京。你姨母耳根子软,主见又少,千万别去得晚了,让她改了主意。” 母亲急急躁躁得连个箱笼都没给她准备,待抵达杜府门前时,挽着包袱的邓瑾娘简直像个逃荒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碎发,尽力将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后,才昂起头,抬起手,一下一下扣响杜府正门的门环。 母亲从小教导她:“你是老国公府家的外孙女,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 父亲太过窝囊,不思进取,只做了个府学训导,便安于现状,她可不能像他。 她的前程,在京城,在杜府。 哪怕此刻落魄,她的身姿依旧高贵不凡,眼神坚定,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大门刚开了一条缝,门房还未开口,她已一脚跨过杜府门槛。 好在,门房见了信后并未阻拦,立即就朝内通禀。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一名自称清云的机灵小厮前来,恭敬地唤了声“表小姐”,便领着她往正院去。 她小时曾来过一回杜府,这些年在梦里也梦了好些回。 母亲常对她说,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她可千万莫被闽西的青山绿水磨没了心志。 邓瑾娘一边走,一边望着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廊道、院落,心中腾起那缠绕多年的念头。 谁知刚至正院,却被引去了偏厅。清云说,那是打理中馈之地。 瑾娘心中微微讶异:“记得正院是老夫人所住,姨母应在东院,怎的会在正院偏厅打理一宅事务?” 她面上却不显半分犹疑,一举一动尽显千金小姐之姿,让人一时忘了她身上那件泛旧的斗篷。 容氏见到瑾娘踏入偏厅的第一眼,竟生出一丝错觉,让她忆起苏萤进府的第一日。 那时的她,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披着不合身量的旧斗篷。 只是那错觉转瞬即逝。 待瑾娘昂首挺胸走进偏厅后,容氏便觉自己看走了眼。 明明这位瑾娘,有一双比苏萤更厉害的眼睛。 见容氏看向自己,瑾娘才收回打量的视线,福身行礼。 容氏只道是她疑惑,亲自上前拉她起身,道:“我已让人通传,你姨母待会儿就到。你跟着衡哥儿、婉仪叫我一声二婶就好。” 瑾娘未答,只在心中轻声念了句:二婶? 杜府人丁不旺,能被称作二婶的,想来就是那位府中寡居的二夫人。 真没想到,姨母竟未执掌中馈? 原来眼前之人才是杜府主母,瑾娘这才柔柔弱弱开口道:“给二婶添麻烦了。” 说着又福了一福身,娇柔羸弱之姿,与之前在杜府门前昂首拍门之态大相径庭。 容氏以己及人,只当瑾娘和她的萤儿一般,心生怜惜。正等候程氏前来之际,已着人备下一应衣物用品,只待程氏指明瑾娘住处。 程氏踏入偏厅,一眼便瞧见外甥女,不出所料,瑾娘简直与堂妹年轻时一模一样,甚至容貌更是美上几分。 她瞧都没瞧容氏,便着急领着瑾娘去见婆母,她要让婆母先瞧瞧,再把衡哥儿也叫来。 好让众人知晓,谁才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容氏看着程氏急急离去的背影,也只是淡淡收回目光。她早习惯了程氏这目中无人的性子。 只唤住松影,吩咐:“等确定了表小姐住处,来回个话,好叫人送衣物用品过去。” 好在老夫人早已得到通禀,心中已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程氏竟然没有让外甥女歇个脚,便急于前来问安。 只见她红光满面,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将外甥女推到婆母面前行礼,道:“母亲,这就是瑾娘,瞧瞧这美人坯子,多年未见,越发动人了!” 老夫人一听,眉间微微一蹙:这叫什么话? 诗书人家,见人便只谈容貌? 她并不理会程氏,只温和地让瑾娘起身,问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跟着你姨母好好歇歇,明日歇好了,再来同祖母说话,可好?” 谁知瑾娘还未应答,程氏便忙不迭插嘴:“不急不急,总要让衡哥儿见见他的正经表妹,再回去歇息也不迟。” 老夫人不愿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下程氏的面子,只是略敛了笑意,吩咐朝霞:“去叫少爷、小姐们,让他们全都来,大家见个礼。” 第66章 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听到清泉通禀老夫人有请,两人拿着书的手俱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萤先轻轻移开了视线,收回了执着《伤寒论》的手。 虽然杜衡未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可此时那个坐在杌凳上、面若桃腮的苏萤,却未再如从前那般慌忙躲闪,这已足以让杜衡心头微安,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一丝笑意忍不住地自唇角绽开,他依旧看着她,目不转睛,低声问:“萤儿,你想把书放哪儿?” 苏萤没抬头,只看着眼前最下一层的书架,轻轻答道:“这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世间最柔软、最甜的回应,让他心中一阵欢喜,低声应了句:“好。” 便依她所说,将书排好。 他原想着要扶她起身,尚未开口,就听她先唤了声:“桃溪。” 桃溪应声而来,喊了声“表小姐”。 此刻,苏萤已收拾好情绪,若不是双颊仍带着微微红晕,杜衡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心中一场遐想。 “我走得慢,请表兄先行,莫要让祖母久等。” 说完,她才让桃溪扶她起身,只待杜衡走了,她才慢慢跟上。 杜衡见她分明要同自己分开而行,心知她仍有避忌,他遂不勉强,也不再避讳桃溪的来处,只道:“让桃溪扶着你走,她本就是派来伺候你的。” 说罢,他便先行出了藏书阁。 有桃溪在,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萤儿提醒得没错,莫要让祖母久等,也莫要让客人久等。 邓瑾娘强压着好奇与忐忑,恁是克制自己不往门外瞧。 这么多年,她早已对儿时的杜衡模糊了印象。 只记得他比她略高,她进来给姨母请安时,母亲特地让她走到杜衡面前,两人见了面,行了礼。 母亲当时笑说:“去,表兄妹去一处玩一会儿。”可杜衡却恭恭敬敬地说:“请姨母见谅,衡儿还需回书房念书。” 这是邓瑾娘唯一对杜衡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位衡表兄与众不同。现在回想,小小年纪便能冷静克制,实在难得。 后来,她便从母亲口中听说,衡表兄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她心中对他的向往便越积越浓。 也不知是第几回端起茶盏低首啜饮,当她再次放下茶盏之际,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公子来了。” 听到丫鬟通传,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偏头往门处瞧去。 此时,杜衡因丫鬟撩帘而微微低首,当他抬首时,目光恰好与她撞个正着。 邓瑾娘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耳中竟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 她赶忙挪开视线,怕旁人看到,觉得她不够端庄。 用余光瞧见杜衡已行至老夫人跟前时,她才又抬眼去看。 只见杜衡撩起衣摆,依次朝着老夫人、程氏躬身行礼。 邓瑾娘发觉,杜衡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之气。可若细看他的眼,便能察觉到一种寻常书生不曾有过的坚毅,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打磨之人,才会生出的气质。 与闽地男子惯常的瘦削相比,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强健,衣袍下透出挺拔线条,让女子一见便心生羞怯。 “衡儿,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程氏见瑾娘自衡哥儿进屋后,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心中极为满意。她当然知晓自己的衡儿有多好,只是衡儿是个呆的,从进屋之后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瑾娘一眼。 于是,她起身,把瑾娘也带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刚刚行完礼的儿子面前。 杜衡却未因有女子走近身前而失了礼数,只见他低垂着眼,朝瑾娘拱手作揖,之后才转向母亲,问道:“这位是?” 程氏笑怪道:“我的傻孩子,怎么连自己正经表妹都忘了。她是瑾娘,你那远居福建的姨母家的表妹,你们小时见过的。” 杜衡微微蹙眉,只觉母亲在说“正经表妹”四字时,特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怕他听不出其中意味。 杜衡心中顿生不悦。 这时,瑾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邓瑾娘抬头看向杜衡,与儿时的记忆不同,她的身量才堪堪过了他的肩头。望着如此高大挺拔的杜衡,邓瑾娘羞红了脸。 只见她咬着唇,极力让自己端庄持重,她不想让杜衡觉得自己因从闽地此等偏远之地而来,而不晓得京城女子该有的礼数。 她遂将视线低垂,朝着杜衡福身,再慢慢抬起头,将自己姣好的面容呈现。 这一套行礼顺序,是她随父亲在福州府学任职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因父亲职责的关系,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莘莘学子。每每这般行礼之后,她总能从那些年轻学子的眼中瞧见惊艳之色,屡试不爽。 可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的杜衡之时,他眼中却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只见他道:“之前听闻表妹将来家中陪伴母亲,未曾想,才不过数日表妹便已抵达。不知是何缘故,府中未得回信。想来表妹一路辛苦,母亲何不让表妹好好歇息几日?” 邓瑾娘设想过她与杜衡见面的各种情景,可唯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疏离。他虽句句陈述事实,可听在她耳里,却让她羞臊不已。 福建至京城,路途甚远,那么快便到了,明摆着在告诉旁人,母亲与她的迫不及待。 杜府连回信都未曾收到,她便已至府上独自拍门,连个接应的仆人都无,无异于自降身份。 风尘仆仆一路,如此狼狈之相便呈在与杜衡首见之时,即便她举止不输京城的官家小姐,也只会被人当作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那些她一向得心应手的举止与心机,在京城,在杜衡面前,却完全水土不服。 邓瑾娘顿觉羞愧难当,立于杜衡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在丫鬟又一次撩帘,进来了两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姑娘,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再聚于她身。 她心头微乱,面上却稳稳带着笑,静候两人前来。 第67章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邓瑾娘细细打量着那两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姑娘,一位与杜衡有着七八分相似,不用问,那肯定是婉仪表妹。 母亲虽然常常念叨杜衡,告诉她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可却甚少提及这位婉仪表妹。瑾娘心里明白,母亲从来都不将姨母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姨母不过是那个受她家余荫的堂姐,只是命好,嫁得早,又因是旁支未曾受到牵连罢了。 受母亲的影响,她对婉仪也无甚印象。隐约记得,这位表妹,诗文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不足为道。此刻看婉仪进屋后,毫不掩饰地带着天真笑意朝自己望来,瑾娘只觉婉仪心思单纯,心中已然想好了该如何与她相处。 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婉仪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标致,让人不自觉地便将视线从婉仪身上移到她的身上。 瑾娘很想知道她是谁?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俗,无论是从前的闽西,还是后来随父亲迁至福州,她在当地均小有名气。不仅因才情出众,更因容貌出挑。其实,早有当地世家上门提亲,只是母亲不屑一顾。在母亲眼里,哪怕是百年世家,也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人家,怎能与京城相比? 因此,看到苏萤后,瑾娘难免在心中暗暗计较。将自己与这位尚不知身份的标致女子,从发丝到眉眼,从眉眼到唇鼻,再到脸庞、身段,细细做了一番比较。 最后,她悄悄松了口气。 婉仪身旁的这位女子,眼中少了一分贵女的神采,不是她的对手。 心中一松,她的笑容也随之展现。 未等程氏介绍,她便主动上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位是婉仪妹妹?多年未见,还是这般娇俏可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瑾娘,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手绢。”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手绢,三下五除二结出一只手绢老鼠,逗婉仪道:“那年,我俩一起玩这绢帕老鼠,玩了好久呢!” 瑾娘被母亲教导得很好,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果然,婉仪立刻被她的手绢吸引,虽说她模糊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表亲,却对两人曾一起玩耍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心灵手巧的瑾娘如此大方上前与她主动搭话,不免让婉仪心生许多好感。 只见婉仪眉眼带着好奇,望着瑾娘手中那青色帕子做的小老鼠,拍手称赞:“瑾娘姐姐,你好厉害!” 瑾娘这一番行止,让程氏满意得不得了,她忍不住看向苏萤,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与不屑。嘴上仍笑着对女儿说道:“婉仪,怎生如此没规矩?这是你正正经经的表姐,快来同你表姐见礼。” 婉仪被母亲点了,嘴巴嘟囔,却还是欢快地朝着瑾娘福身:“表姐。” “婉仪妹妹,快快请起。” 瑾娘双手拉起婉仪,笑着同程氏道:“姨母,我与婉仪妹妹许久未见,是我一时欢喜,把小时玩意儿捣鼓出来,要说没规矩,也是我起的头。” 程氏高兴,答道:“还是你乖巧懂事,婉仪在东院西厢住着,这几日你先同婉仪一处。待东厢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 瑾娘自然愿意,于是朝着程氏福身,道了声:“姨母辛苦。” 似是不经意间,才看见一旁的苏萤,只见她带着一脸善意,朝着苏萤见礼。 苏萤静静立于一旁,听了些许对话,已然明了眼前这位略带疲意的女子是程氏的外甥女。再难听的话,她也从程氏嘴里听过,至于那句“正经表姐”,在她心里早已起不了什么波澜。 她本想着,既然老夫人让她前来,她静静候着便是,谁知瑾娘却主动与她相识。 苏萤忙福身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 婉仪欣喜,原觉得孤单单的她,竟然一下多了两位姐妹,于是唧唧呱呱地问了瑾娘的出生年月,三人顺了齿序。瑾娘稍大几个月,苏萤第二,婉仪因年尾出生则为最小。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说着,她拿眼偷偷瞧了瞧杜衡,惊喜地发现,杜衡看向她们三人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她心中暗暗满意,看来她对婉仪示好是对的,杜衡是位宠爱胞妹的兄长。于是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这几日在西厢与婉仪同住,要与她处好关系,顺带打听出杜衡的喜好,以便日后有机会让杜衡对她心生好感。 然而,程氏并不愿意见三人如此和睦之景,遂出声打断,只道:“好了好了,你表姐刚到,一口水还没喝呢。” 之后朝着婆母行礼道:“母亲,我这就带瑾娘她们回去,待歇息几日后,再向您请安。” 老夫人点头,早该如此了,于是又朝瑾娘吩咐了几句,才让朝霞扶她回房歇息。 众人恭送老夫人离去之后,程氏便收起了方才对婆母的恭敬之色,她瞥了眼苏萤,然后对婉仪说道:“带你表姐回东院去。” 说着便让松影扶着她,往门前走去。 可刚行至门前,她才想起,只让婉仪带着瑾娘,不就是把衡哥儿与苏萤单独留在后头了吗? 于是她忙回头,朝杜衡招手:“衡哥儿,若是无事,你也一道来。我让人熬了红枣银耳莲子羹,估摸着也快好了,你过去一道吃了,也省得让松影送去书房凉了。” 杜衡点头,道了声:“母亲先行,我随后便到。” 程氏一听,挑眉看了看杜衡身后。 此刻,婉仪同瑾娘热络地手挽着手,苏萤则在她们一旁浅笑。 尤其是瑾娘的一言一行都完美诠释了何为大家闺秀,而那个带着小家子气的商贾之女,便实在有些不够瞧了。 心中得意,她遂不勉强儿子与她同行,让儿子同她们一道也好,凡事只要一比,香的臭的就比出来了。 她颔首道:“那你就同婉仪和瑾娘一道来。你们三人莫要一时只顾聊儿时之事,忘了时辰。我在东院等着你们。” 邓瑾娘何等聪明,程氏这才短短几句话、几个眼神,便已让她明白,苏萤在程氏心中的地位。 她看向苏萤,只见她面色依旧安静婉约,似乎并未听出程氏未让她一同前往。 瑾娘本打算装作不知,只拉着婉仪随程氏出屋,没曾想,杜衡却朝着苏萤走去。 她心头不免猛地一跳,目光直直望向他们二人。 第68章 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杜衡朝苏萤走来,眉间紧蹙。 为何她是同婉仪一齐进的屋,身后却没有桃溪的影子?方才祖母和母亲都在,他不好过问,一直忍到此刻。 “不是让桃溪扶你吗?她人呢?可是在屋外候着?” 苏萤只觉一丝窘迫,毕竟邓瑾娘和婉仪都在,她的眼睛看向杜衡,微微摇头,似乎在告诉他莫要声张。 杜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忧虑脱口而出,忘却了身后还有婉仪同邓瑾娘二人。到此刻,他才发觉关心则乱这四字有多误人。 他朝后退了一步,可若就这样走出堂屋,未免有些突兀。 好在苏萤开口道:“瑾娘表姐,婉仪妹妹,藏书阁还有些事,请恕我失陪,先行一步。” 婉仪点头道:“姐姐好走,明日我去寻你。” 瑾娘也道:“妹妹走好,明日再见。” 看着苏萤离去,杜衡才大步走出堂屋,婉仪同瑾娘则落后几步,一道往东院行去。 正院与东院相隔不远,方才那情形,让瑾娘存了一肚子的疑问,似乎想印证什么,又像是不愿三人一路行去,如此静默无声。于是,她假意同婉仪闲聊,佯装无意之间提及苏萤。 “苏萤妹妹好似同我一样是南边来的?” 她怕自己如此询问,显得太过急切。瞧了瞧杜衡高大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我一看苏萤妹妹,就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甚为亲近。” 婉仪笑道:“姐姐先见的二婶?也不怪姐姐觉得萤儿姐姐面熟,二婶正是萤儿姐姐的姨母,连祖母初见萤儿姐姐都说她与二婶长得像呢!” 瑾娘恍然,道了声:“怪不得。” 可是她的眼却一直望着杜衡的背影,只见他行走颇为稳健,似乎对身后,她与婉仪的谈话,无甚在意。 打听的话,不宜多说,尤其杜衡也在,适时地表达一些对苏萤的善意便好。瑾娘心想,其他未明之事,待无人之时,再慢慢从婉仪口中探寻。 暗自做了打算后,她便未再询问任何关于苏萤的事,反而变得安静许多。除了婉仪同她搭话,她偶尔作答几句,其余时刻反而如苏萤一般,安静少言。 哪怕瑾娘再聪慧,也挡不住连日车马劳顿的疲累。 程氏看到孩子们进屋后,便让儿子入座,婉仪同瑾娘则立于一旁,本想着大致说会儿话便可。没想到松影去了小厨房后回禀,那莲子羹还需熬久一些。程氏便让她们再等一会儿。若换作平时,等等也没什么紧要,可是瑾娘却是一抵达京城,便进了杜府,除了在容氏那儿喝了点茶水,肚里却是空空如也。 她再怎么坚持,也抵挡不过发虚的身子,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不清,忽然,眼前一黑,人栽倒了下去。 隐隐约约听到婉仪的惊呼,程氏的慌乱,似乎有丫鬟尝试扶她起身,可她却一直睁不开眼睛,连说话的气力都无。 只听得程氏一时着急,没了主意,只一遍遍地唤着杜衡:“衡儿,这该如何是好?” 瑾娘只觉得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至颈后,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力道将自己一推,再一拉,她便直起了身子。 随后,那力道便立刻消失,仿佛再多做停留便是不合礼数。紧接着,她左右两臂分别被纤细的手搀扶着,耳边传来杜衡临危不乱的声音:“扶着表小姐坐下。” 当她被人扶着坐下时,那沉着稳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化些糖水过来,越快越好,喂表小姐喝下。” 果然,在松影喂了瑾娘几口糖水之后,她终于有了些许气力。 睁开双眼,除了在旁伺候的丫鬟,便是姨母与婉仪,她在找寻衡表兄的身影。 若说从前,只是受母亲影响,一心只当杜衡是能让她离开闽地,返回京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京师解元郎,才学自是不必多说,难得的是,还生得一表人才,身形稳健,尤其是那一双有力的大掌,若是他能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瑾娘面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晕。 程氏见瑾娘睁开双眼,随后双颊泛红,怕瑾娘是因长途跋涉而生了病,于是赶忙拉开婉仪,不想沾染病气,道:“不会是生病了?松影,快让人去请大夫!” 瑾娘听到,着急摇头,使出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气力,张口道:“姨母,我无碍,不用费心请大夫。” 她不想让程氏觉得自己纤弱,方才程氏拉着婉仪躲避之态,已尽收眼底。 她才刚来,可千万莫让姨母觉得她身体羸弱,有哪位婆家愿意娶个病弱之人。她绝不能让八字的那一撇写都未写,便前功尽弃。 程氏看着瑾娘挣扎着要起身,有些迟疑地问道:“当真无碍?” 瑾娘忙点头,只见她望向远处的杜衡,道:“瑾娘喝下衡表兄方才吩咐的糖水,人便有了气力。表兄不愧是解元郎,学识甚笃,想来表兄也知我无碍。” “表兄,我说得可对?” 母亲屋里没有小厮,出于情急考虑,杜衡在母亲的首肯下,将瑾娘扶起。当两位小丫头接手后,他便迅速退了几步,与她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除了吩咐松影准备糖水后,他便不再主动说些、做些什么,这是礼数。 然而瑾娘却求助似地望向了他,也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到了苏萤。 方才在祖母堂屋,萤儿也是不想让人知晓她脚踝受伤,她强撑着让自己步履无异,只有他看出了她亦步亦趋时,面上的隐忍。 于是,他开口应和:“瑾娘方才的眩晕,只是许久未曾进食所致,无甚大碍。” 说着,便朝程氏拱手,道:“母亲,孩儿还有一篇文章需要修改,请恕孩儿失陪。” 程氏方才听到瑾娘口中称赞衡哥儿不愧是解元郎学识渊博,心中因她方才晕倒而生出的几分失望也淡了些许,加之儿子又亲口确认她无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朝杜衡颔首,道:“你的文章重要,快去!等莲子羹好了,我让松影送去你书房便是。” 瑾娘目送着杜衡离去,眼中有着不经意的湿润,衡表兄看似清冷,实则甚为暖人,她好似知晓应如何与他接近了。 第69章 姨母,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邓瑾娘是正月十二到的杜府,因赶着上京,人竟比信还早到了一日。原本容氏早已安排兄妹三人于上元节出游赏灯,可因瑾娘的临时抵达,随行的人员便做了一番调整。 杜衡作为兄长,带着婉仪和苏萤,再配上随行的丫鬟小厮便差不离了。可如今多了一个瑾娘,光靠杜衡一人,自然不够稳妥,于是容氏特地加派了顶替杜顺前院管事之位的李茂。 李茂虽说刚升为管事没多久,但这些年一直负责出外采买事务,容氏对他信得过。 除了多了一名管事,苏萤也被指派了桃溪随行,而没有贴身丫鬟的瑾娘,则由杜衡的丫鬟春暖陪着一同前去。 出发前,几人先去老夫人处请安。 上回的献经,是庄严肃穆的佛事,而今次灯会,才是守孝三年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游。老夫人不愿拦下少年人的兴致,只叮嘱了几句“莫要贪玩忘了时辰”,“注意人多”,便不再多留他们片刻。 随后,一行人又去了程氏屋里。 自打知道容氏安排兄妹几人于上元节出门赏灯,程氏就恨得不行。 原本身边没人听她抱怨,好不容易瑾娘来了,她便实在没忍住:“她自己是个没儿没女的,自是不用担心你们姊妹几个的安全。年年灯会,年年都有谁家小姐、孩童丢失的惨事,也不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瑾娘本就对容氏掌家有些疑惑,听得姨母毫不遮掩地表达对容氏的嫌恶,心中大致有了一些定论。 程氏是她的姨母,也是杜衡的母亲,她自是与程氏一起,遂道:“姨母为何不劝劝?我看二婶也不是那不讲理之人,利害关系说与她听,说不定就不去了。” “你以为我没拦着?” 程氏叹了口气,往四周瞧了瞧,似不想让人听见。 之后才气馁道:“那日才踏出门去寻容氏,你衡表兄便找来了。他说,灯会出游是他的主意,婉仪今年便要及笄,说不定明年就要嫁做他人妇了,若是再不带妹妹出去走走看看,便再寻不到这等好日子了。” 瑾娘一听,心便柔得像水似的,表兄真是太宠婉仪妹妹了。昨日若不是表兄临危不乱,就凭姨母那惊慌之样,只怕她无事也变得有事。如此爱护家人,又能独当一面的男子,真是万里挑一。 她不由地替杜衡说话:“姨母,衡表兄处事稳妥,有他在,您自是不用忧心。再说了,还有我陪着婉仪妹妹呢!” 谁知,程氏却道:“若衡哥儿只是带着你和婉仪,我倒也不至如此顾虑。只是,” 程氏欲言又止,显然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同瑾娘说。 邓瑾娘来了这两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姨母似是被人绑住了手脚一般,等闲不爱出东院。 虽然她不晓得姨母发生了何事,但是无论是对是错,她作为外甥女,自然是和姨母一起的。就像是苏萤,因着亲缘,必定也是和二婶容氏是一道的。 更何况,她已定下心思,决意靠近表兄,则更要取得姨母的信任才是。 于是,她走到程氏身后,给程氏揉起了肩膀,表起了忠心:“姨母,瑾娘此趟进京,本就是为了给姨母您分忧而来。外甥女不向着您,难道,还向着旁人吗?” 她停了一会儿,似在等程氏反应。 程氏未言语,似在琢磨,于是瑾娘继续说道:“我虽然才来几日,便已隐隐觉得姨母有些受气。姨母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说说?” “我们家在闽西是个大族,迁去福州前,阖族好几房人住在一处,不是今日这家有事,就是明日那家闹腾。您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倒也没人敢欺负了她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人情事理。” “姨母,若是您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雪鸢走后,就再也无人主动给程氏揉过肩。有时候她觉得,其实雪鸢卖的那些首饰倒也真的是一些旧的,她不喜的款式。可说到底,还是做了不该做的脏事,连带着她这做主子的,也跟着脸面尽失。 松影来了后,做事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不仅让她有气无地撒,而且还不可心。正愁着没个亲近的,可以帮着出主意的人。瑾娘便在她瞌睡时,主动递上了枕头。 程氏欣喜地将瑾娘拉至身前,仔细端详。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原只想着让她把苏萤比下去,让衡哥儿未动真格之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没想到,她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伶俐许多。 程氏心念一定,抚了抚瑾娘的手背道:“你母亲可有同你说,她为何要送你上京?” 瑾娘一听,便知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她忙跪于程氏面前,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母亲同我说了。” “母亲说,让我都听姨母的,姨母若觉得我好,我便留下照顾姨母。姨母若不想要我了,我便给姨母叩个头,多谢姨母一年来的教养之恩,返回家去。” 程氏大舒一口气,甚是满意,道了声“好孩子”后,便把瑾娘拉了起来,然后附在她的耳边,把自苏萤来家后,她的一肚子怨气,统统告知了这位令她再次燃起希望的外甥女。 婉仪早就知晓哥哥要带她们出去赏灯,心里期盼得不行。然而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可面上一直都不甚乐意,以致这些时日,她一点儿都不敢在母亲跟前提起“出游”二字。 原想着母亲会在她们出门时,反复叮嘱,至少得听个一时半刻才放了她们。可谁知,她竟然给了姐妹三人一人一个小荷包,比祖母还慈爱地说道:“你们兄长说得对,你们都长大了,是该趁此光景,好好出去走走看看。这荷包你们拿着,见到好玩的,好吃的,便用荷包里的银钱。若是不够,让你们兄长记下,回来找我支取便是。” 说着,便打发她们快走:“灯会人多,可千万别走散了。” 说话间,那个当家主母的气势似又重回到了程氏身上,只见她似笑非笑道:“衡哥儿,几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都是要你这个哥哥担待的。否则,母亲可饶不了你!” 第70章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杜衡恭敬地道了声“是”便领着姊妹三人给母亲磕头。 程氏心中熨帖,自雪鸢那事之后,儿子虽然嘴上对她恭敬,却没了往日的孝心。她身为母亲,自是感受得到那一星半点儿的差别。 瑾娘劝她,哪怕再不满,也不能显在面上,从前她是主母管着家,如今必须恬淡处事,不能轻易露了性子。 瑾娘说:“依您所言,二婶这些年不就是无欲无求地韬光养晦吗?我知您不喜她,可她若真有什么长处,咱们该学还是得学。就像是明明知道药汤能治病,可总不能因为它苦却不喝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瑾娘说的是对的。 她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未说一句不满的话,反而还给了银钱,让她们玩得尽兴。不仅婉仪兴高采烈,连衡儿那不苟言笑的脸也舒展了几分。 那日,瑾娘还同她说:“姨母,您若是信我,上元节后,不论出了什么事,请姨母一定为我说话。” 她问瑾娘:“你要如何?” 瑾娘却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只想见机行事。总之,姨母,您安心让我们出去便是。” 是以,她完完全全按照瑾娘所说,大大方方地放了手。 杜衡是依序带着婉仪她们同长辈告辞的,本打算出了东院后再回正院偏厅,向二婶辞行。没曾想,才出了东院,候在门口已久的李茂便传了容氏的话来:“二太太说,想必老太太,太太都已作了叮嘱,她没什么旁的要说,只让公子小姐按时出门,莫耽搁了时辰。” 苏萤一听,嘴角便微微一扬,姨母向来如此,虽说如今掌管中馈,身份重了许多,可她向来不自恃长辈身份,扰了晚辈兴致。与其在屋中多作叮咛,不如安排好车马,让他们早点出发,玩得尽兴。 杜衡瞧见苏萤舒展了眉眼,也不自觉地跟着弯起了嘴角。他同她们说道:“若无遗漏,这便出发罢。” 姊妹三人应声,婉仪终于大呼了一口气:“这几日,我都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一分一毫想要赏灯的意愿,生怕惹她不快。没曾想,母亲竟然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荷包,我就不用带着自己的零碎了。哥哥,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杜衡无奈摇头:“你怎的就这点出息?” 瑾娘也跟着笑道:“表兄,您就让婉仪妹妹去,否则她带着自己的私房出去,玩也玩得不踏实。” 苏萤听了,也跟着笑了。 瑾娘见状,忙拉着苏萤的手亲近起来。 那日,姨母同她说了许多,暂且不说表兄是不是开始对苏萤有情,但至少肯定是有意的。今次灯会是个好时机,她要瞧一瞧,苏萤究竟是凭什么惹得表兄的注意,若只是因为写了一手好字,那么她也不惧。 苏萤见瑾娘笑意盈盈,自然也不拒绝,两人手挽着手,落杜衡身后几步,边走边等着婉仪。 瑾娘喊了苏萤一声“妹妹”,关心道:“听婉仪说,妹妹早我一个多月上的京,可还习惯京城的气候?” 瑾娘看似带着歉意地解释道:“妹妹可别怪我多事,这两日我同婉仪住一处。我们两姐妹多年未见,好不容易再聚首,难免说得多。听闻妹妹同我一样是从南面来的,想问问妹妹住的惯不惯?” 苏萤并未觉得瑾娘失礼,她同婉仪一处时,两人也是聊天聊地,无话不谈。于是她朝着瑾娘摇头道:“姐姐关心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觉得姐姐多事?” 苏萤顿了一顿,答道:“虽说京中气候偏冷,妹妹倒也住得习惯,不知姐姐这几日,可还安好?” 瑾娘道:“不瞒妹妹说,过的不是太惯,夜里醒来觉得口渴,醒了好些回。” 说着瑾娘叹了口气,愁道:“我怕吵醒婉仪,有时便忍着没起。晨间醒来时,鼻内时不时会有些血痕。” 苏萤一听,便明了是何缘故,道:“京城天气干燥,地龙又烧得太热,难怪姐姐不适。我倒有个法子,姐姐不妨在屋内四角各置一盆水,再放点陈皮在水里,如此便能清润一些。” “妹妹这法子甚好,只是如今与婉仪住一处,我不愿多添麻烦,过几日待我搬东厢去了,一定试试妹妹的法子。” 瑾娘又道:“难怪婉仪老在我面前提起妹妹,看来妹妹懂得甚多。不知妹妹平日读的什么书,上的什么课?” 苏萤谦逊道:“如今没读什么书了,倒是蒙祖母抬爱,同婉仪一起听白先生讲的《女诫》与《内训》。” 话刚说完,苏萤便后悔了,自己是受老夫人抬举,才得以同婉仪上的课,这话实是不好当着瑾娘面说出来。 同是杜府的表亲,你有我没有,但凡心胸小点的人,便会心生不满。只要去老夫人或是程氏面前说一句:“苏萤说的,她和婉仪一起受白先生教导呢!” 这不仅下了长辈的脸面,还会令人觉得她多嘴。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就这么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 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谁知瑾娘却好似不曾在意,只道:“这两本我幼时已学完。” 苏萤听得松了一口气,倒显得自己多心了,心中对瑾娘有些歉意。于是主动攀谈道:“姐姐如今读的什么书?” 瑾娘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在前方走着的杜衡。不经意间,声量大了几分,道:“闲来无事时,我倒是会翻翻《春秋左传》这本经典。” 杜衡身形一顿,停了片刻后,才继续朝着垂花门去。 瑾娘这一句,不仅隐隐带着与苏萤较量才学的意味,更是特地说与杜衡听的。 她之前说的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内训》并非虚言。她母亲从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所抄经文也曾供奉至菩提寺中,她的字自然深得其母亲传。 只是,母亲所教,皆是以教养高门正妻为目的。她不是科考的学子,这《春秋左传》自是不曾学过。只不过她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只知此为四书五经之经典,备受读书之人推崇,仅此而已。 没料到,此话果真引起了衡表兄的注意,瑾娘心中微喜,看来表兄的确颇为欣赏有才情的女子。 然而,瑾娘只看到了杜衡因她提起《春秋左传》而一怔,却全然未曾察觉,她身边的苏萤在听了她的话后,也同样一怔。 只因《春秋》与《左传》不是一本,而是两本书。 第71章 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苏萤听瑾娘说她在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内训》,心中还是对瑾娘颇有一些好感。 外祖父母并不曾特意培养她精通四书五经,做个才女。只因她从小便在书院耳濡目染,现了钻研之意后,外祖才许她在书院窗外旁听。 她虽对《女诫》《内训》嗤之以鼻,可还是知晓,若是有女子在幼年便熟读此类书籍,足见其家教甚严。 以往能同她讲经论典的女子,除了外祖母便是姨母,因此,当她听到瑾娘那一番话后,心中不免有些惊喜。 然而这惊喜,却随着瑾娘的第二句话,而有了一些些迟疑。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左传》则是《春秋》的注解。世人常常以《春秋左传》来并称此二书,可是瑾娘却说“翻翻这本经典”。 这纰漏出得有些意外,就好似一位自称常在海中凫水之人,却说海水淡而无味一般,不可思议。 苏萤虽然脚步一顿,可却未多言语,她替瑾娘着想,许是她一时错漏也不一定。方才自己不也未加思索便说了错话吗? 她定是不会当面去纠瑾娘的错,可要她在明明知晓瑾娘讲错之后,还违心赞她一声“姐姐好才情”,她又不愿这般伪善。 踌躇之间,好在婉仪及时返回,解了困局:“我回来的有些晚了,让哥哥姐姐们久等了。” 瑾娘也觉得婉仪来得甚是时候,只因她的目的业已达成。 瑾娘看苏萤方才欲言又止,定是未料到自己连《春秋左传》都会,想必苏萤此刻,一定在心中自叹不如,却又不愿甘拜下风? 瑾娘心中高兴,想这苏萤也不过如此。母亲说得没错,她那个姨母啊,还是心思太过简单了,否则又怎会轻易丢了管家之权? 她继而挽上了婉仪,宽慰道:“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正好。” 片刻后,众人行至垂花门,车马早已等候多时。 灯会人多,自是轻车简从的好,容氏并未安排一人一辆马车,而是让三位姑娘坐一车,杜衡骑马。除了李茂也骑马随护在后外,其余随行人等则另乘小车前往。 瑾娘心想,在衡表兄跟前,仅仅显露才情是不够的,更要表现得大方周到才是。 于是,她对婉仪道:“妹妹先上车,姐姐替你拢着斗篷,免得沾地。” 婉仪一听,道:“瑾娘姐姐您人真好,不过,这斗篷还是让巧书来拢便好。” 婉仪自是无意,可瑾娘却臊红了脸,她没有吭声,而是退了一步,让巧书伺候。此时杜衡却上前,二话不说扶着妹妹上了马车。 瑾娘以为,杜衡在替她解围,本就红着的脸庞更是一热。 心思玲珑的苏萤,也看出了瑾娘因婉仪之话而却步,本想请瑾娘先上车,可没曾想,杜衡扶了婉仪之后,便转向了她。 一双眸子望得她不敢直视,正想摇头拒绝,谁料身后瑾娘却出了声:“妹妹先上车,我做姐姐的在后。” 杜衡听后,嘴角一弯,只见他眉间一展,仿佛在说:“知道你谦让,听到了吗?这回人家让你了。” 苏萤面上一红,便未再说什么,只觉得手臂一暖,身体一轻,便被他扶上了马车。 才刚挨着婉仪坐下,却听瑾娘在车外道:“妹妹们年纪尚轻,我却早一步入了笄年,表兄之意,瑾娘心领了。” 瑾娘见杜衡扶完苏萤后转身,以为杜衡要来扶她,于是故作端庄说了一番有礼的话。 其实杜衡并无此想法,婉仪是他胞妹,平常又冒冒失失,照顾她上车,是他作为兄长的习惯。苏萤是他意中之人,况且脚踝还伤着,在保持礼数的情形下,扶她上车,也是理所应当外加心甘情愿。 然而瑾娘,她已及笄,除非事出紧急,否则杜衡不会轻易上前,他之所以转向她,仅仅是想同她身后的春暖吩咐一声:“扶小姐上车。” 只是话未出口,她自己倒是先出言婉拒了。 杜衡身形一顿,便朝马匹走去。 而车内的苏萤也同样一怔,瑾娘姐姐此话为何听着有些奇怪? 她来不及多想,瑾娘便自行上了车,此车有面对面两处座位,因苏萤同婉仪坐在了一处,瑾娘便坐到了她俩对面。 瑾娘觉得这么坐挺好,就像方才她同表兄暗示的。自己是已及笄的大姑娘了,自是不能同她们未及笈的小姑娘挤在一处。 也不知表兄听不听得出,自己那番话的另一层意思——她如今可是能谈婚论嫁的人了。 念及此处,心中便泛起几分甜意与羞意。方才那一句说出口时,她分明瞧见表兄身形似有停顿之后,才不再上前。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车行未久,便在一处停了下来,蹊跷的是,却无人请她们下车。 婉仪心生好奇,便掀起马车窗帘一角,只见她们停在了一处酒楼门前,她没看到哥哥,却见李茂进了去,未多时便提了几盒像是糕点的食盒出来。 果真,那几盒糕点便送进了她们的马车,只听杜衡在车外吩咐,道:“守岁那夜的糕点便是从这家定的,看你们喜欢便又定了些,你们路上先吃着。灯会人多,只能步行,别累着。” 谁知婉仪听后,却有些嘟嘴,哥哥何时见自己爱吃了? 衡表兄吩咐了,瑾娘自然更得显得自己也同表兄一般照顾妹妹们,于是主动开起了糕点盒子,只见有一盒是三色的花型糕点,有一盒是糯米团子,还有一盒晶莹剔透状的点心,每一盒皆是精美甜点。 她不明白婉仪为何有些不悦,道:“妹妹,这些点心真是精美,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可不好辜负表兄的一片心意哪!” 只听婉仪道:“我喜欢果仁,花生做的酥糖,这几盒糕点太过软糯,我不喜黏牙之物。” 婉仪这么一点,苏萤心中倒有几分愧意,这些明明都是她爱吃的,上回在藏书阁,桃溪还把那三色糕点奉至她跟前。 瑾娘见婉仪不喜,心中只道婉仪真是被表兄宠坏,只见她也掀起了窗帘,往那酒楼望了一眼,道:“妹妹,你真是不解衡表兄的爱护之心。这酒楼名唤江南景,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不仅菜色绝佳,糕点更是一流,连宫中都时不时从这里叫点心送去。这些点心可不是想买便能买到的,至少得提前七日下定。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此话一落,婉仪同苏萤俱是一怔。 婉仪那一怔,是惊讶所致,只见她不解地问道:“姐姐你这是第二回上京,可为什么知晓得比我这久居京城之人还多得多?” 苏萤那一怔,则是惊讶之中带着甜而微酸之意,杜衡之心昭然若揭,她如今只怕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第72章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瑾娘面对婉仪的询问,自然不能告诉她,因为她母亲做梦都想回京城,皇城脚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她可是从小就听母亲讲了一遍又一遍。 她故意卖关子,道:“也是我说漏了嘴,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能同你母亲说哟!” 婉仪原本只是惊讶瑾娘为何熟知京城,没曾想竟问出了秘密,立马来了兴致,信誓旦旦道:“当然不说,我要是说了,就,就让我嘴上长颗钉,” 话说到一半,却被苏萤捂了嘴,苏萤原不想多掺和,只是不愿婉仪这样随意起誓,忍不住说了她:“好端端的发什么誓,瑾娘姐姐只是让你别说,又不是不信你。” 然而苏萤这一句话却惹得瑾娘心中不悦,心道,婉仪同我都没觉得怎样,你这么一动静,反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耍弄妹妹了。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婉仪是跟我打趣,你这般当真,可是觉得我这姐姐不够稳重,拿话哄她?” 苏萤只是觉得婉仪天真烂漫惯了,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只是不愿婉仪把瑾娘的玩笑话看得太重。况且,她拦阻婉仪时,已经放缓了口气,并无一点指责瑾娘之意。 没曾想,瑾娘还是往心里去了。 她并不想同瑾娘多做争执,既然知晓杜衡为了此次出游花了一番心思,她自是不愿白费他的心意,令众人败兴而归,遂有意化解道:“姐姐有所不知,婉仪妹妹时常起誓,妹妹只是怕她嘴上的钉太多,吃不成表兄特意准备的美味糕点了!” 说着便咯吱婉仪,逗得婉仪同她笑作一团。如此,瑾娘便不好再发作,遂收了那原本要张开的利爪,也跟着捂嘴笑了起来。 只是没人注意,此刻,她望着苏萤的眼底藏着一股记恨之意。 上元节真是热闹,车马行至灯会外围,便已感觉人潮汹涌。杜衡翻身下马,安排李茂同清云看好车马,其余人则与他一齐护着三位姑娘,进了灯会。 苏萤也曾听外祖父母提起过京城的上元灯会。若说南北两地灯会的不同之处,倒不在猜灯谜、赏花灯,而在于那形形色色的手艺人和各式杂耍。 这不,才走几步,就看到一个捏面人的摊位,引得苏萤驻足。 南方见得最多的便是画糖人。手艺人坐在一张特制的木桌前,桌子一边装着转针,针面画了一圈各式各样的糖画。只要给一个铜板,便可转动长针,转到哪个,手艺人便用热化了的麦芽糖液,在桌子另一边的铁板上画出相应图案,再将竹签粘在糖上。热糖遇到铁板,立时冷却凝固,便可拿着粘着竹签的糖画边走边吃。 苏萤记得,那转针图案中,最大的是一条龙,从龙头至龙尾有孩童半臂那么长,人人都想转到,却从未见有人中过。记得还是袁颂告诉她,说那转针底下藏着磁石,再怎么转也转不到那条大龙。 记得那一年灯会,也不知怎的就遇上了袁颂,他的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苏萤,跃跃欲试道:“萤儿,可想尝尝那大龙是何滋味?” 苏萤自然点头。 只见袁颂从怀里掏出一个像顶针的物件套在手指上,然后拉着她走近糖画摊。袁少爷出手向来阔绰,他给了手艺人一个银疙瘩,便用戴着“顶针”的手转动长针,果真转到了长龙,而且还连续转了两个。他们两人喜滋滋地拿到比脸还大的糖画,在众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一口咬下了大龙的头。 走远之后,苏萤好奇问他,才知那“顶针”里也藏着磁石。 “袁颂,我听外祖母说,要是人人都转得到这龙,那卖糖画的可是要亏本,吃不了饭的。他是为了讨生活,才不得已耍诈,可我们却不能这样,明知不得已而为之。” 苏萤有些担忧,却见袁颂笑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手上带着的是磁石?我给他的银疙瘩,够他画一百条龙了。” 想到童年趣事,苏萤不自觉面露笑意。眼前的面人摊,同从前看的糖画颇为相似,只是面人不能入口,只能欣赏。 小小面人怎的如此惟妙惟肖? 苏萤看着手艺人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拿着竹刀,轻削了一小快面团至桌案,再用指头轻轻一捏,再一揉搓,小人儿的手臂便出来了。 她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入了迷。 然而,婉仪却不是第一次看捏面人,她并无苏萤那么浓厚的兴趣。瑾娘也同样心不在焉,她倒不是因为觉得捏面人无趣,只是觉得灯会人多,若不趁此做些什么,实在可惜。 见婉仪也意兴阑珊,她便怂恿着婉仪继续朝灯会深处前行,婉仪果真经不住鼓动,便去和同样看着捏面人的杜衡道:“哥哥,我能去前头看看吗?” 杜衡似有不愿,人流如织,尽管灯火通明,可若是走散,要再聚头也并非易事。 正要开口拒绝,谁知瑾娘却道:“表兄,妹妹有我陪着呢,巧书和春暖也在,我们就往前头走走,不会走远的。若是一时寻不着你们,咱们就都去猜灯谜的地方碰头,可好?” 杜衡见她说得妥帖,又见苏萤兴致正浓,便点头应了,让清泉跟着她们。 灯会人声鼎沸,苏萤又看得入迷,她并未听见瑾娘同杜衡的对话。待她完完整整地看完手艺人是如何将一大白面团捏成一尊身穿虎皮裙,头戴紧箍咒的孙大圣时,才惊觉身边只余杜衡与桃溪。 面上一热,正要开口,杜衡俯身笑问:“看了这么久,会做了吗?” 原本还有些羞赧的苏萤,被杜衡逗的一笑。 杜衡看她展颜,他也跟着心情甚好,询问了价钱之后,便把方才那刚做好的孙大圣买了下来,交到苏萤的手上。 苏萤道谢接过,手指轻轻转动着孙大圣,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杜衡也低头看着,视线顺着面人移到了她脸上。 她一抬眼,恰撞上他的目光。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原来这面人不用吃便已比糖人甜得多! 第74章 公子小姐若是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挂坠 苏萤觉得自己逃不开了,就连眼神的躲闪都做不到。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是羞怯还是欣喜,她看不清,也不敢看清。 杜衡的双眼看似内双,实则双层眼褶从眼头至眼尾渐渐显现,使得他凝视人时,生出一种微压之感,极为深邃。他的眼眸黑白分明,更添几分清澈。真情实意未有半点隐藏,全然呈给了眼前的苏萤。 苏萤不禁顺着他的眼往下看。他的鼻梁笔直挺拔,宛若她常书写的瘦金体,自上而下一气呵成。那收窄的鼻翼,又像是笔锋的最后一收。 还有,原来他的鼻尖一侧竟有一颗如墨点般的黑痣,极小极细,若不是这般靠近,她根本发现不了。 杜衡心中早已有一番准备。每次靠近,她总是绯红着双颊,令人倍觉心动。可这回,苏萤的双眼一直停留在他面上。他看着她的眼,从上而下慢慢游移,似乎每往下一分,他的心跳便快上几分。 他手中还捏着那支插着面人的签子,那签子似是竹制,打磨得光滑无刺。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她的目光从他眼中缓缓向下,落到他唇上时,那签子仿佛发出了“喀啦”一声。 他忍不住向她探了过去,忽然觉得唇角似有轻触,一丝微疼传来。 “别动。” 苏萤轻柔的声音和唇边的疼意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他定睛一看,只见苏萤正用手绢轻轻擦拭他嘴角边的血迹。 他那带血的唇边微微泛肿,苏萤仿佛也能感到那疼,只见她眼眸轻蹙,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而在杜衡看来,这般神色却像是麻沸汤剂般,令人忘了疼痛。 他握住苏萤的手,微笑道:“我无事。这一年一度的灯会,还有许多有趣的在前头,跟我来,莫耽误了时辰。” 说着,便不再放手,继续带着她向前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方才争执中波及的两家摊主拦住了去路。 “方才多谢公子小姐仗义相助。” 首饰摊主和弹弦唱曲的两位师傅一齐上前致谢,二人一时羞涩地松开了手。 杜衡朝他们拱手,只道:“各位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谁也不愿在佳节之时,见到这种情景。” 首饰摊主本做的就是妇人或未婚男女的生意,看二人神色,心中已有几分明了,便趁着其他师傅同二人说话之际,悄悄转身。 不多时,他便捧着两只缀有流苏的小物上前。 “公子小姐若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挂坠,是小的的一点心意,还请务必收下。” 他摊开双掌,苏萤才看清,那两只挂坠皆为一指宽、一寸长的球囊,外裹缎面,配着同色流苏。一只浅绛,绣有粉荷。一只青灰,绣着竹叶。若不并放,旁人绝难看出它们原是一对。 苏萤虽喜欢,却不好无偿受人相赠,遂摇头婉拒。 杜衡知她所思,便掏出银钱。摊主却连连推辞:“公子,这真不值几个钱。若非有您相助,今岁开年小的就得卷铺盖回乡了。小姐若喜欢,就收下,也算有缘。” 灯会人多,确实不好再推辞。唱曲弹弦的声音也已再度响起,杜衡也不好耽搁他们生意,便拱手致谢,收了下来。 苏萤望着杜衡手中的挂坠,有些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杜衡却已开口:“萤儿,这香虽淡,却有尾韵,里头似乎放了丁香?” 他说着,便将那浅绛色的递予她。苏萤接过,送到鼻前轻嗅,点头道:“好像还有干艾?” 杜衡也闻了闻自己那只,嗯了一声:“嗯,确实有艾草香。果然还是萤儿的鼻子灵。” 苏萤一怔,随即恼羞成怒。杜衡平日看着稳重,没想到竟也会这般滑舌。她扭头朝前,不再理他。 杜衡见她嗔怒,反觉可爱。她此刻肆意洒脱,全无在府中时的拘束,正是他带她来看灯的本意。他心情极好,便快步追上,又牵起她的手。 两人顺着人流一路向灯会深处行去。也不知何时,他们腰间已各自挂上那清香四溢的挂坠。幸而二物颜色不同、图案各异,若不将它们放在一处,旁人很难看出成对之意。 大约一盏茶后,人潮渐涌,杜衡抬眼望去,灯会的重头戏已近在眼前。 他身形修长,比常人高得多,即便未登高处,也瞧见在一排排灯谜之间穿行的婉仪与瑾娘。 三年未出游,婉仪只觉每盏灯都比往年精巧。她想带一盏回去,却需猜中灯谜,可那些谜底都太难,她一个都猜不出。 瑾娘却无心看灯,一路都在暗中观察、盘算行事时机。婉仪越猜不出,她便有越多准备时间。是以婉仪求她帮忙时,她只推说谜难,敷衍带过。 心中有事,总觉光阴飞快。瑾娘等了片刻,忽见远处那比人高出一头的衡表兄,正同苏萤并肩而行。只是有些奇怪,小丫鬟桃溪却落在他们身后好几步,并未贴身跟随。 她轻轻摇了摇婉仪的手臂。婉仪一回头,果然见到了二人,便小跑过去,拉着苏萤道:“萤儿姐姐,快帮我猜谜!” 说罢便把她从杜衡身侧带走。瑾娘心中满意,盈盈上前,朝杜衡福了一福,端庄道:“衡表兄。” “婉仪每盏灯都喜欢得紧,可是这些灯谜有些晦涩,不若我们去帮她猜上一猜,多赢几盏灯回来?” 杜衡应允,只是心里仍想着苏萤喜欢哪一盏,也想为她猜上一盏。 “表兄,这盏广寒玉兔灯,瞧着童趣十足,不如试试这谜?” 杜衡抬眼望去,那灯确实精致,是婉仪喜欢的式样,便伸手将谜条掀起。 “汝乃有心人,打一字。” 杜衡略一扫视,便已知晓谜底。他心中微感诧异,若是婉仪猜不出倒也寻常,可自称博览群书的瑾娘,竟也是一盏未中? 不过,罢了。她读不读书,猜不猜得出谜底,又与他何干? 正欲揭下写有谜面的字条,前去作答,忽听瑾娘尖声唤道:“表兄!那人偷了我的荷包!” 第75章 我是不是破相了? 杜衡循声望去,只见瑾娘惊慌失措,指着一名从他身旁跑过的瘦小少年,喊道:“表兄,他偷了我的荷包,还把母亲赠我的生辰礼也一并抢走了!” 另一边,苏萤被婉仪拉到灯谜的首处,打算依序查看谜面,不至错漏。然而,苏萤在看到第一盏灯后,便胸有成竹地取下迷纸,帮婉仪赢了一盏灯。 可那灯在婉仪手中还不到一息,便听远处传来瑾娘的惊呼。 尚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名身穿破旧棉衣的瘦小少年窜出,随之杜衡也追了出来。 苏萤道了声不好,定是发生了什么,于是拉着婉仪便要去追。谁知瑾娘赶了过来,着急道:“你护着婉仪,我去追表兄。” 苏萤还未来得及回答,瑾娘便已提裙追去,只留下苏萤怔在原地,婉仪则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后,苏萤越想越不对,不论出什么事,瑾娘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帮不了杜衡抵挡贼人,反而添乱,她得拦下瑾娘,让清泉去追才是。 思及此,她才发觉,自与婉仪、瑾娘聚首之后,她竟始终未曾见过清泉身影。 苏萤蹙眉:“清泉呢?” 婉仪摇头:“不晓得。” 苏萤管不了那么多,只吩咐春暖与巧书一面陪着婉仪,一面等着清泉,自己则追上前去,欲拦下瑾娘。 桃溪见小姐没让她留下,遂唤了声:“小姐,等等我!”也跟了上去。 那贼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干瘦矮小,虽灵巧矫健,终究年幼。杜衡紧追不舍,直至百丈开外,终于擒住了他一只手臂。 谁知那少年回身之际,未被制住的另一手忽地亮出一把匕首。 杜衡日日清晨练剑修身,自是不惧小贼拿着匕首虚张声势,正欲夺过匕首之时,瑾娘也追了过来,看此情形,忽地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杜衡擒贼的手,挡于两人之间,一副誓死相护之态。 “瑾娘,快让开!” 杜衡原本占了上风,可瑾娘这一挡却给小贼可乘之机。只见他面目狰狞地朝着瑾娘挥下一刀,随之瑾娘尖声惨叫,逼得杜衡不得不松手护人,而小贼则趁势脱逃。 “衡表兄,我的脸,我的脸!” 只见瑾娘的脸被双手捂着,手背处有一道从上至下的长痕,虽未见骨,却也划破皮肉,汩汩冒血。 杜衡缓声唤道:“瑾娘,冷静一些,你把手挪开,让我看看你的脸。” “表兄,我的手好疼,我的脸也好疼,我是不是破相了?” 瑾娘声嘶力竭,不愿松开捂着脸的手。 “瑾娘,把手松开,若是脸已受伤,你这样捂,反倒让伤口更不易医治。” 一听到脸上的伤会加重,邓瑾娘才将手挪开,她一脸慌张,颤抖地问道:“衡表兄,我的脸,如何?” 杜衡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反应尚算及时,那贼子挥刀之际,她便以手护面,才保住了面容,仅有额角同下颌各有一道血痕。 可他心头却又一阵恼怒,那贼子年纪虽小,却下手狠辣,为了逃脱,竟照着姑娘面门就是一刀,但凡瑾娘有所迟疑,这一刀下去,便真要破相了。 此时追贼已无可能,且瑾娘伤势不轻,好在他已将他衣着身形牢记在心,待先送瑾娘就医后,他便会立即报官。 待苏萤寻到被人群围着的杜衡与瑾娘时,只见瑾娘正依偎在杜衡身上,望着冒血的手背,止不住地颤抖哭泣。 杜衡双眉紧蹙,低声安抚着瑾娘,快步带她走出人群,迎面撞上了寻来的苏萤。 他来不及解释,只道:“瑾娘受伤,我要带她速速就医,李茂会留下护送你与婉仪回府。” 苏萤原想帮着搀扶瑾娘,可刚一伸手,便见瑾娘双腿一软,气若游丝道:“表兄,好多血,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萤低头一瞧,果见瑾娘手背上的血,竟已在他们说话间,于地上洇出一小滩。 情急之下,杜衡只能道了句:“冒犯了。” 说着便将瑾娘一把抱起。 他略偏过头,避开了瑾娘靠来的脸侧,只是稳稳抱住人,脚步不停,朝着灯会外围,车马停驻之处快步而去。 他去得太急,都未来得及多看苏萤一眼。 怔怔地望着二人远去,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婉仪的声音:“萤儿姐姐。” 她这才惊觉,回转过身,只见婉仪在春暖,巧书还有清泉的陪同下找了过来。 看着清泉双手抱着满满一袋油纸包,苏萤忍不住问道:“清泉,你去哪儿了?怎么不陪在你们小姐身边?” 清泉一脸无辜,答道:“表小姐,真不是小的偷懒。我陪着两位小姐到了灯谜处,大表小姐便让我去买冰糖葫芦,糖炒栗子,还有炒米花。灯会人那么多,这三个吃食又都不在一处,我一路跑着去,又跑着回,生怕去得久了,发生什么事!” 说到此处,他朝着苏萤身后望去,并未见到杜衡身影,才想起小姐方才提起公子似乎在追什么人,清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妙,紧张地问道:“表小姐,可是公子出事了?” 苏萤心内焦急,无心回答,只摇头道:“表兄让我们先去找李茂,其余的,待他回来再细说!” 清泉懊悔,不论大表小姐如何差遣,他都不应该留春暖与巧书陪着两位小姐如此之久。若不是公子有事,那便是大表小姐出事了。错已酿成,唯有将公子吩咐之事做好,才能将功补过。 他将怀中的油纸包交给桃溪,走在两位小姐的前头,带着他们穿过人潮,朝着来时方向行去。 看来李茂已知晓发生何事,之前苏萤等人所乘的马车已经不在,想来杜衡带着瑾娘坐着那辆马车去寻大夫了。 此刻,只有一架供丫鬟下人们随行的小车和一匹马停在原地。 只见李茂朝着婉仪与苏萤躬身道:“委屈两位小姐乘坐小车回府。” 李茂做事确实有眼力,他见苏萤看了眼身后的桃溪,春暖,还有巧书等人,便又道:“小姐若是放心不下,我便让清泉留下,待咱们回府后,我会派人来接她们。”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苏萤同婉仪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小车,她同李茂道:“麻烦李管事,尽量快些回府。” 瑾娘的伤虽未伤及要害,可毕竟是姨母安排的出行,只怕程氏要趁机责难了。 还有表兄同瑾娘,也不知如何了? 第76章 皆是冲着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瑾娘担心 “小姐同表小姐回来了。” 容氏晚膳后方回偏院歇息,听得小厮来报,心中一惊。 衡哥儿才带着萤儿她们出去一个多时辰,怎的就这么快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立即起身,问道:“她们此刻在哪儿?” 小厮回道:“表小姐与小姐在藏书阁等您。” 看来,萤儿她们是有意不惊动婆母与程氏。只是这般谨慎,反叫容氏越发忧心。她顾不得细想,匆匆往藏书阁行去。 偏院至藏书阁本就不远,容氏却一路将种种可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颗心不由提到嗓子眼。直到踏入藏书阁,见苏萤与婉仪安然坐着,才终松了口气。 她先看婉仪。 婉仪起身,唤了声:“二婶。” 容氏抚着她的脸,又拉起她的双手由上至下细细瞧了一遍,道:“没事就好。” 之后转向苏萤,同样看了一遍,见她也无碍,才问道:“既然你们无事,那衡哥儿应也无碍。可瑾娘出了什么事?” 容氏虽然忧心忡忡,但依旧沉着,既然衡哥儿能让萤儿同婉仪先回,自然他也不会有事,可此刻却没有他的身影,那么肯定是瑾娘发生了什么,致使衡哥儿不得不陪在她的身边。 苏萤言简意赅地将所见所知告知容氏,末了又道:“其他的,只能等表兄回来。” 她神情担忧,又补了一句:“瑾娘姐姐虽面容无碍,可额角与下颌皆被划伤,尤以手背伤势最重。我和婉仪不愿一回来便惊动众人,才绕道角门进了藏书阁。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才更妥当?” 因婉仪在,苏萤不愿言明,容氏却知她用意,是怕程氏借机生事。 她握了握苏萤的手,柔声道:“我明白了。你们俩先去歇息。你们祖母那边,我自会去说。这事瞒不住,也不该瞒,你们不用再操心。” 婉仪一回东院,自是惊动自己的母亲程氏。 程氏见瑾娘并未随女儿回来,立时追问。婉仪不愿母亲多生枝节,加之瑾娘伤势她并未亲见,不好妄言,便只说了自己瞧见的。其他的,只简单化作了一句:“哥哥带瑾娘姐姐去找大夫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果不其然,程氏听罢,便十万火急赶往老夫人处,一路叫嚷不休。 “婆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她一进屋,便见容氏神色肃然地与婆母低声交谈,她看都不愿多看容氏一眼,径直冲婆母哭诉:“我就说了,灯会人多,年年都有意外发生,不能去,不能去!可衡哥儿偏不听。去了便去了罢,可人手又是怎么安排的?我不管家,也不好过问,才听婉仪说的,三位姑娘共坐一辆马车,随行的不过三名小厮并一名管事?怎能在此事上做节俭呢?是怕省得少了,没人夸她一句,管家有方?” 程氏字字句句,皆是冲着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受伤的瑾娘担心。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手中那点旁落的管家之权。 “好了,佳慧。” 老夫人才刚与容氏商量后续安排,程氏便闯了进来,打断二人谈话。老夫人见她那副无理也要搅上三分的市井妇人模样,不由一叹。 程氏佳慧是大儿子杜克勤自己相中的。 每年佛诞,杜府都会在菩提寺设斋供奉。因二儿子克俭体弱,多由大儿子代为前往。 那年佛诞,克勤甫一回府,便来同她请安。禀告事宜之后,便将自己心事告知于她:“如往年一般,我在偏廊与知客僧交谈。谁知那时风起,一方帕子落在眼前。” 他不敢伸手去捡,只得退后几步,偏身避让。听得脚步声渐近,似有人快步拾起帕子后又折返离去。 待声音远去,杜克勤才回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名小丫鬟正将那方淡青帕子递给一位小姐。那小姐眉眼娇俏,正要接过,却瞧见他望来,登时轻啐一口,羞怯而去。 儿子春闱榜上有名,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素来循规蹈矩、寡言少语。若非当真动心,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 眼看也是该议亲的年纪,老夫人便问他:“你可打听过她是哪家的小姐?” 杜克勤道:“今日除我们家,便只有国公府的家眷了。” 老夫人起初还担忧,杜家虽是京中高门,可若真要娶国公府嫡女,未免高攀,想要促成婚事,几无可能。好在她亲自托人查访,才探得实情。 国公府家的小姐尚未及笄,出行阵仗极大,照儿子所说,那女子只带了一名丫鬟,想来应是世子夫人常带在身边,陪伴嫡女的旁支小姐。 如此一来,便不是难事。 老夫人只当是缘分天定,便托媒人登门提亲。女方家一听是杜府大公子、翰林院编修,倒也欢喜,随即应允,遣人回帖。不久便收下聘礼,婚事就此定下。 原以为哪怕是旁支,看国公府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名声在外,这旁支家的小姐也该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 谁知成婚第二日,儿子带着佳慧来敬茶,她便看出了几分端倪。 佳慧跟在克勤身后,神色紧张,有几次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还未等丈夫行完礼,便径直跪了下来,见夫君才拜,又慌忙起身重新行礼。 端茶时,也是如此,茶盏因她手抖而微微晃动。 那时起,老夫人便知道,佳慧对于礼数知之甚少,遇事不够沉着冷静。 后来日常相处中,她又发现佳慧在管家之事上有些生疏,许多事一问三不知。 老夫人当时想,礼数不知可以教,管家不会可以带,只要她心思不坏,儿子又喜欢,就都不是什么大事。遂极有耐心地手把手带着,将她培养成了杜府的当家主母。 只是,这遇事慌乱的毛病,终究是娘胎里带来的,改也改不掉。平日里无事,佳慧自是一派主母架势,可一旦出了事,便立刻现出原形。 也正因为此,在小儿子克俭的婚事上,她才更加认定早年定下的容氏。知根知底,家风端正,虽多年未见,她也相信容氏必是有模有样的。后来将容若兰娶进门,也确实印证了她的眼光。 老夫人看看眼前的程氏,又看看了自程氏进来后,默默退至一旁的容氏。 才缓缓对着程氏开口道:“听说瑾娘受了伤,有些伤痕还在面部。你与其在此怨这怨那,不如想想,她若真破了相,咱们该如何向她家交代?” 第77章 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屋里除了程氏,便是容氏,老夫人遂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初你是如何同她家说的,你心中自是有数。如今她脸上的伤,是轻是重,会不会留疤破相,都得等人回来才能知道。若是轻伤,咱们不惜重金,用最好的药,不留疤便罢。可若是破了相?” 老夫人顿了一顿,看向程氏的目光一寒:“你又该如何是好?” 程氏一听,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被老夫人压了下去。 只见她身子一缩,慌乱之意显露无疑。 是啊,若瑾娘破了相,将来还怎么嫁人?她确实是有意撮合瑾娘与衡哥儿,但那是许家无意之后的备选之策。 可若瑾娘面容受损,就连这个备选,也要不得了。 她怎能让衡哥儿娶个无盐?届时,不但儿子面上无光,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抬不起头来。 与此同时,坐在老夫人左下首的容氏也不禁一怔,她这才知道,原来程氏竟有将瑾娘许给衡哥儿的打算。 即便她一向沉稳忍让,此刻也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的外甥女来了,处处低调克制,唯恐影响衡哥儿考学。程氏不仅不体谅,耳根子软得差点将萤儿赶出府去。 可瑾娘一到,先前加诸萤儿的种种限制和苛责,在她这里竟全都不作数了。 容氏本想着程氏原就是这般护短的性子,若是事事与她计较,自己岂不也成了她那样的人?只是她没想到,一向心高,指望着衡哥儿出人头地的程氏,竟然会愿意让衡哥儿娶瑾娘? 容氏头一次感到懊悔,她就不该在看出衡哥儿眼中对萤儿有意时,拿话去试衡哥儿。 如今,就算衡哥儿不在意萤儿的家底,真心想娶,她也不愿萤儿趟上这浑水。 回想起萤儿平日里的神情,似乎,应该,对衡哥儿无意? 容氏心道,在衡哥儿的亲事被其亲母越搅越乱之前,她得尽快把萤儿的婚事定下,不能再如之前打算的,等到春闱之后了。 屋里三位杜夫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盘算,一时之间,竟都静了下来,无人再言语。 好在,没过多久,便听朝霞通传,公子护送着表小姐的马车,到了垂花门。 程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她着急想看看瑾娘脸上的伤到底如何。一个没忍住便出了屋,急急地往垂花门赶去。 巧的是,之前因让苏萤同婉仪乘小车先行的丫鬟小厮们也回来了。程氏迎过去时,便看到杜衡走在前头,清泉随在身后。 春暖同巧书,一左一右地陪护瑾娘。 桃溪等人则在最后。 因心中有事,就连亲生儿子向她道了声“母亲”,她都敷衍了事,急急拨开春暖与巧书,照着瑾娘的脸细细查看。 瑾娘此时颇有些狼狈,她一共有三处刀伤,额角、下颌以及手背都已裹上了干净的白布,只是手背处的伤较重,此时白布上已洇出血迹。 可程氏却一点也没往她手上瞧,只往脸上看,甚至都想要动手去解那白布:“怎么缠得那么厚?伤口深不深,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瑾娘不愿让姨母在下人都在的情形下,像打量货物一般地看着她,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况且,姨母一句安慰或担忧的话也没有,只在意她脸上那两处恐怕毁了容貌的伤处。 看来,那句“无论灯会发生何事,都会为她说话”的承诺,姨母早就忘了。 瑾娘心里一沉,她原本想借着此伤,博衡表兄,姨母,甚至是杜府一个情分。可如今姨母这般,着实让她心寒。 她遂故意道:“姨母,大夫说这伤万幸不在面中,只在额部与颌处,刀口不深却长,留不留疤的,不好说。大夫还说,相较于面部,手上的伤颇深,就算养好了,以后也是会看出痕迹的。” 程氏听了前半句,脸上的神色一松,刚要念声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可听到后半句,却变得结结巴巴:“啊,大夫这话,是说你十有八九会,破,破相?” “母亲,让瑾娘先回去歇息。” 杜衡看不下去,走上前来打断了母亲不合时宜的话,只见他蹙眉朝着巧书和春暖,吩咐道:“扶表小姐,回东院。” 瑾娘见杜衡上前解围,原本寒了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她是被表兄一路抱着上的马车,虽然后来为了避嫌,他改为骑马护送,但到了医馆,除了上药时避开之外,其余时辰他一直亲力亲为,从未将她交给旁人。 若不是表兄温和可靠,又前程远大,将来能成她的依靠,她又怎会如此狠心地让自己受那一刀? 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白费,既然姨母靠不住,只能另寻他法。 “表兄,无论如何,礼不能费,请容我先同祖母报个平安再回。” 程氏点头,连连说对:“确实要先去说一声,你们祖母正等着呢,都担心你是否破,呃,都担心你的伤情呢!” 老夫人与容氏虽然心里有了一些准备,但看到瑾娘被搀扶进屋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邓瑾娘的面部缠着两处白布,虽然五官未被遮住,但那一双凄楚的眼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都在无声诉说着她今日所遭遇的险事。更别提那已经洇出血迹的手背处的伤。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行什么礼?快扶表小姐起来。” 老夫人见瑾娘还要朝她行礼,连忙拦阻道:“朝霞,快让表小姐坐下,再取些软垫,让表小姐靠着。” 老夫人心疼瑾娘,她如今正值芳华,本就是爱美的年纪,可才来京没几日,便遭遇此等不幸。 然而,老夫人更生气的是自己的孙儿,一向沉稳的他,怎的会出如此纰漏? 邓瑾娘自一进屋就在暗自观察老夫人的反应。方才姨母那一番行止,让她意识到,她不仅不会因替表兄挡了一刀而受到姨母感激,反而还会因面上的伤而遭受嫌弃,那么她这一番苦肉计便将沦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话。 母亲常常同她说,她的这个姨母是个草包,怎奈命好,嫁给了一位翰林编修。才刚嫁进门,便由婆母亲带,成了一家主母。没过几年夫君又入职礼部,她则成了礼部侍郎夫人。 瑾娘倒是觉得,姨母的命好,不在别的,而是嫁到了个好人家,有个明事理、顾大局的婆母。 于是,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得老人家沉声道:“衡儿,你这做兄长的,是怎么照顾妹妹的?” 第78章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 杜衡道了声“祖母”,便跪了下来:“确是孙儿未尽到照管之责。” 杜衡一点推脱也无,当时他已抓住那小贼的手臂,瑾娘实不必挡在他与那贼子之间。然而这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再怎么追根究底也于事无补。 老夫人见孙儿下跪,心中重重一叹,她这个孙儿读书是一等一的好,做事也是有板有眼,可是对人情世故却还是少了世情历练。有些话,不好在瑾娘面前说,灯会一事只能稍后再细细询问。 “既然知错,这些时日就好好将功补过,每日寻医问药均由你全权负责!” 老夫人见孙儿点头应是,遂转向程氏道:“东院给瑾娘的房收拾好了吗?不能再同婉仪挤一处了。这样,瑾娘搬来与我同住,正院屋子多,人手也够。” 之前婆母问程氏该将如何?她是一点主意都无。此刻,她巴不得婆母接手,遂连连点头道:“都听母亲您的!” 容氏将程氏那如释重负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叹了口气。这程氏平日的精明都算计在了别处,竟然未看出婆母用意? 尽管她因萤儿之故,对程氏所为有了芥蒂,可是衡哥儿却是个好孩子。 容氏终是于心不忍,开口分担道:“母亲,衡哥儿以学业为重,寻医之事还是由我来罢,毕竟这灯会的人手安排,是我未设想周到之故。” 老夫人看都不愿看程氏一眼,本想将人都打发走,没曾想,容氏却开了口。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儿媳妇,关键时刻拎得清。 老人家点了点头,虽未言语,但看向容氏的目光满是信任与安慰。 邓瑾娘此时只觉得自己押对了宝,老夫人竟问都没问事情经过,便揽下了所有,甚至让她搬去正院。 事情顺利的超乎她的想象,她一时激动,原本只想让杜府承情的她,贪婪的心蠢蠢欲动了起来。 只见她凄凄上前,楚楚可怜道:“祖母,这事不怪表兄,也不怪二婶,是瑾娘自己一时情急,见到那贼子亮出匕首便不管不顾了。” 老夫人心下一沉,瑾娘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她这伤就同杜府彻底缠上了。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她未将心思显露脸上,反而满脸带笑,和蔼地看着瑾娘,道:“好孩子,不用为你表兄说好话。你在我这儿,好好休息,把伤养好才是紧要。其他的,有祖母在,不用多虑。” 说罢,便对朝霞道:“扶表小姐去厢房休息,从今往后,就让碧玉跟着表小姐罢。” 邓瑾娘心满意足,盈盈施了一礼后,便由朝霞搀扶着缓步而去。只是,当她经过衡表兄的身旁时,还是没忍住,稍一抬眼便将杜衡俊朗的侧颜收进眼底。 她心下轻叹,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 大夫同她说,脸上的伤轻,只要不碰水,便留不下疤。手上的伤也不用过于忧虑,伤好之后,只要日日敷上珍珠膏,那伤痕便会浅得如一条纹路。 方才她向老夫人直言,自己是为杜衡挡刀时,便做好了打算,择额角或是下颌的一处,日日沾水,特意留痕。如此一来,哪怕姨母嫌弃,老夫人也会发话将她留在杜府。 只是,她说到底也还是个才及笄未久,堪堪情窦初开的女子。她实是不愿日后的自己将顶着有瑕的面容同表兄比肩而行。 她安抚自己道,如今已然比设想中的要好得多了,这伤还是好好养着罢。 她相信,只要再多用些心,趁住在正院的这些时日,多亲近亲近表兄,再多孝敬孝敬祖母,便能心想事成。 待朝霞陪着瑾娘去了厢房后,老夫人便让程氏与容氏也回了,只留下杜衡。 “衡哥儿,瑾娘究竟因何受的伤?你同祖母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一遍。” 此时,老夫人早已收起了之前对着瑾娘的和蔼笑颜,神色肃然的她要把事情询问清楚。 杜衡自是遵命,便把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与祖母听。 沉默片刻后,老夫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是瑾娘未曾上前,你便能将那贼制服?” 杜衡躬身道:“孙儿不敢预想未曾发生之事,只是孙儿觉得瑾娘若是不来,或许便不会受伤。” 老夫人叹气道:“可那贼人有匕首,瑾娘不上前,那匕首便冲着你了。” 杜衡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祖母会将她照顾好。方才你二婶也是为你着想,承了一部分责,只是我们不是不识好歹,推卸责任之人,你平日温习之余,还是要在礼数得当之下,多多照顾瑾娘。这也是我为何让她搬进正院的缘故。” 杜衡应是。 随后老夫人便挥了挥手,让杜衡下去了。 有些话她不好往深里说,虽说灯会一事听起来蹊跷,可如今瑾娘为衡儿挡伤确是不争之事实。瑾娘的伤好了另说,可若是好不了? 老夫人重重吐了一口气,瑾娘母亲将她送京之意昭然若揭,而程氏又对她家有一些自以为似是而非的承诺,瑾娘若是好不了,十有八九衡哥儿是要将她娶进门的。 这也是老夫人为何让杜衡平日里多和瑾娘接触之故,听闻瑾娘在福建老家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才女。她了解孙儿的脾性,他向来欣赏有才之人,想来他对这样的女子也会颇有好感? 若是两人合拍,娶进门来,也是佳事。就如她的两个儿子,不管程氏与容氏的性子如何,至少孩子们是真心实意相互喜欢,这便足够。 杜衡听祖母这么一说,心中那隐隐的疑惑也就此打住。的确,那贼子的匕首确有可能朝他刺去。原本要去报官的他,因护送瑾娘回府,而暂时搁置。见夜已深沉,他索性快步回到书房,把那贼人肖像画出,明日再送去官府。 第79章 袁颂也要上京了? 与此同时,苏萤在偏院惴惴不安,直至容氏将杜衡同瑾娘回府的消息带来,她才稍稍放下了心。 瑾娘姐姐究竟是因何受的伤,她没有见到。她寻到他们时,邓瑾娘便已瘫倒在了杜衡怀里。事出情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婉仪,速速返回杜府。 可待回到偏院,人一静下来,便越想越不对劲。 她还想问问姨母,表兄他们是否提起事情经过,而容氏见她忧心忡忡,却以为她因见血而感到害怕。遂不愿说得太多,只安慰道:“你瑾娘姐姐现下已住到祖母院中,由祖母照应着,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你,连衣裳都未换下,快快去净室梳洗一番!” 待苏萤梳洗完毕之后,容氏拿了一把篦子,开始替外甥女顺发。 苏萤的长发及腰,容氏想从头顺到尾还得弯下身子。苏萤只觉姨母操持府中琐事已是极累,今日又因意外而又操心更多。她不想姨母累着,索性将篦子从姨母手中取过,自己动手。 容氏也未拦阻,她自是知晓外甥女的懂事听话,于是坐到一旁,安静微笑地看着。 苏萤的头发虽长,却依旧乌黑柔亮,不见丝毫枯涩。她一顺一顺地由上至下篦着头发,那黑亮的长发衬得她的脸庞愈加白皙柔美。 容氏心道,她的外甥女那么好,值得一户好人家。 “萤儿,可还记得你外祖书院里有个叫袁颂的孩子?你小时在窗外偷听你外祖讲课,不慎被人发现,还撞上了窗棱,当时你哇哇大哭,便是他哄的你,说你以后定会中个状元,你才止住了哭。” 苏萤一听,原本还有些沉甸甸的心,因忆起童年趣事而松快了许多,她放下手中的篦子,接过姨母的话说道:“还说呢,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吓得撞到窗棱!” “姨母好端端地怎么提起他来?” 容氏笑道:“我接到你外祖母的信,说是袁家人来看望你外祖,还说袁颂就要来京了!” 苏萤惊喜道:“袁颂也要上京了?” 容氏道:“信中说,他两年前中了省府的解元,这回上京是为春闱而来。” 苏萤觉得奇怪:“春闱不是明年的事吗?他为何那么早便入京?” 容氏道:“你以为,赶考赶考,当真是要待考试之日人才来吗?自然是早些上京为好。” 苏萤却道:“可提前一年,未免太早!” 容氏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了声傻孩子。 “我道你书念得不少,自是比旁人多懂些道理,可惜,这科考仕途之事,于你还是太过遥远。” “仕途之路,春闱只是块敲门砖而已,对于像袁颂这样胜券在握之人,自是要提前入京,多认识些人才好。” 苏萤一点便通,了然道:“看来袁颂小时说的并不是吹嘘。” 容氏来了兴致,问道:“他说了什么?” 苏萤笑道:“他说他大伯在京城做大官,是天子近臣。” 袁颂从小便是这样,同苏萤什么都说,而且是那种拍着胸脯,好似这天底下就没他袁颂不晓得的事一般。以至于到最后,无论袁颂说什么,她都觉得他在吹牛。 可听姨母那么一说,看来他还真的有一位做大官的大伯。 只是这笑意还未落下,苏萤的心头却忽然微微一沉。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 袁颂有亲族在朝,春闱之后自有人为他铺路。 而杜衡呢? 表面上看,杜衡是京中解元,是人人称颂的文曲星,可他的父亲早逝,如今杜府唯有他一位男丁,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他春闱中举,重耀门楣。而他的母亲,哪怕是国公府还在,她也不过是个旁支,仅此而已。 世人皆道他前途似锦,可苏萤知道,对他而言,真正的考验,还在金榜题名之后。 不知怎地,苏萤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幅场景。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远处有一丝亮光,杜衡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指引,仅凭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向那光明处缓慢而沉重地前行。 她有些不忍,她不愿他如此孤单无助。 低头不语了一会儿,苏萤的眉眼间不觉多了些怅然,她轻声问道:“姨母,袁颂若是来了京,我可有机会一见?” 容氏原想着萤儿方才还笑得轻快,怎的这会儿又神色微黯。听她这么轻轻一句,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在苏萤面前提起袁颂,只不过是想看看萤儿对他是否还有印象。此刻这一试探,看来萤儿不仅记得这个人,似乎对他尚有幼时情谊。 母亲在信中提到,袁颂此番上京,便是寄住在他那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大伯家。此次来访,还是袁颂的母亲主动问及苏萤,当得知萤儿也在京城,她合掌道了好几声“有缘”。 当时袁颂的母亲是这么对苏萤的外祖母说的:“您也知道,我统共就两个儿子,在乐清之时,我便将萤儿当成自家闺女看待。本想着今次能见到萤儿,还带了好些我瞧着适合她的布料过来,没曾想她却上了京。” “不过也是有缘,我家颂儿不日也将入京,您若是愿意,何不让我那在京城的嫂子下个帖子给若兰,让她带着萤儿来府中做客?” “只可惜,此番我不能与颂儿一同入京,我的大儿媳尚在孕中,她是头一回做母亲,我这做婆母的,必须守在她身旁。不然,我定是要去见见萤儿的。” 袁家家风正派,在尊师重道这一块尤为显现。袁颂在书院时,逢年过节便会由袁大人及袁夫人带着上门问候苏萤外祖父母。容若兰未出嫁时,也见过几回,她看得出袁夫人对苏萤的喜爱是出自真心的。 原本,容氏因袁家门第过高还有些迟疑,可看到苏萤这般反应,她倒也想去看看,如今的袁颂是否比幼时更加稳重。 听得外甥女好似忧心是否能见上袁颂一面,她笑道:“你若是想见,姨母自是会带你去见。” 第80章 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 翌日,杜衡依旧卯时起身。按惯例,洗漱之后,他先去书房晨读,之后会去花园疏通筋骨,为一日的温习打好底子。可是由于昨日灯会一事,他不得不将这三年如一日的行程做了调整。 临去书房前,他吩咐清泉道:“你安排个人去老夫人的院中,待老夫人醒后,去问问何时可以请安?还有,大表小姐处,若是能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便是最好。若是她不便,就告诉她,我会陪同大夫一起来给她换药。” 祖母说过,既然瑾娘是因护他而伤,他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只是男女始终有别,祖母在场自是最好,祖母不在,那么只有大夫在时,才能前去探望。 清泉应是,正准备依吩咐行事,谁料,公子又将他唤了回来:“还有件事,必须由你亲自去做。” 清泉洗耳恭听。 “藏书阁那里,你去留个话,就说我要去找本书,需要请教表小姐,若是她得空,无论何时,都可。” 话音刚落,杜衡才想起书房里有昨夜刚刚画就的贼子肖像,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告诉表小姐,巳时我需亲自去报官,昨夜的事得当面交代清楚,耽误不得。其他时辰,只要她让人来通传一声,我便会前去。” 瑾娘虽有伤在身,但因搬进了老夫人的正院,加之身边有了一位供她使唤的贴身丫鬟,昨夜一觉无梦,歇息得甚好。 才刚起身,便听到杜衡派人来问,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道去给祖母请安。她只觉得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这才过了一夜,便事事皆如她所愿。 表兄相邀,她怎好不允? 正要开口答应,又听来人在门外继续说道:“公子还说,小姐若因伤势不便,便不必勉强,公子会亲带大夫来给您换药。” 瑾娘一听,暖上心头,衡表兄真是谦谦君子,不仅能替人设身处地着想,还句句都是以她意为主,没有一丝强加之意。 那么好的表兄,她能否不只选其一,两者都要呢? 之前在姨母的院中,她日日讨好姨母,除非表兄前来同姨母请安,否则等闲遇不到他。如今她自是要把握机会,不仅仅是等表兄主动提及,她更要多多制造机会。 公子在书房晨读,清泉自是不去打扰。默默静待公子完毕之后,才上前回复大表小姐的答话。 “大表小姐听闻您在晨读,她说让您安心诵读,待您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通传一声,她便到。大表小姐还说,她的伤是公子陪同去的医馆,除了大夫,只有公子最清楚,若是公子能陪同大夫一道来给她换药,她感激不尽。可若是公子忙于温习,她自己等着大夫也是行的,一切听公子安排。” 瑾娘说得客气,然而她毕竟是因自己而伤,杜衡决意日后每日余出一个时辰留于正院,直至瑾娘伤愈。 但是,他想听的却还没有听到,于是他问:“藏书阁那里可有回话?” 清泉摇头:“我亲去的藏书阁,表小姐不在,不过话已留给桃溪,待表小姐回应,桃溪自会通传。” 杜衡颔首,昨日发生那么多事,萤儿肯定累着了。他也愿她多歇息些,留话不过是让她宽心。既然她未回音,他安心等着便是,更何况今日还要去衙门走一趟,萤儿无事,便是最好。 他让清泉将书案上自己放在一旁的贼人画像收起后,便去往了正院。 瑾娘早已收拾妥当,虽然面上仍有白布缠着,可那并未遮挡她的五官,因此她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把自己的面容服饰做了一番打理。 虽说自己是闺中女子,可因父亲是府学训导之故,她还是见过几名与表兄年龄相仿的男子。加之母亲同她说过,以她以往认知,杜衡应是偏爱清水出芙蓉的女子,故而她特意只用了闽地特有的片仔癀膏以作润肤之用,选的衣饰也是素雅简约,往铜镜里这么一照,确实楚楚可人的紧。 心中满意,便慢慢等着与表兄一道向祖母请安。 表兄果真准时,说了辰时来,辰时便有人通传。 瑾娘欣喜,又对着铜镜照了一番后,才由碧玉扶着出了门。 瑾娘所住为正院的厢房,出了门便是一道小径通往花厅,婉仪同苏萤平日里便在此听白先生讲课,过了花厅之后,便能瞧见老夫人的堂屋在不远处。 堂屋前一左一右种着两棵玉兰,正月刚过中旬,那枝头便已鼓起颗颗绿色的芽苞。 杜衡此刻正站在其中一棵玉兰之下,负手而立,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虽说此时表兄面色如水,可她知道,表兄若是欢喜,也定是“笑如朗月入怀”。 虽说眼前如画,可瑾娘怎能只让表兄入画,自己却只在画外欣赏?于是她轻轻唤了一声“表兄”,便松开碧玉搀扶她的手,一步步走入画中,行至表兄身前,微微福身。 “表兄可是等候已久?” 她微微仰头询问,极尽娇柔。 然而,杜衡的目光却落在她面部的那两处白布之上。昨日因夜色之故,他看得不甚清楚,此刻日头初升,柔和的晨光便映在她微扬的面上,只见她下颌的白布已透了些许黄褐之色。杜衡心道,那应是大夫昨日敷上的药。 听得瑾娘开口询问,他才收回目光,问道:“待与祖母请安之后,表妹可有空余之时?” 瑾娘心中一跳,只觉面上微热。虽然心向往之,可却知若此刻急急应下,有失矜持。她略羞涩地垂首看向地面,问道:“表兄可是有事?” 她这一低头,额上的那块布便落入杜衡的眼中,同方才下颌的一样,已变得微黄,确实该换药了。 他道:“昨夜我画了那小贼的肖像,若是表妹得空,可否帮为兄看看,那肖像是否与贼人相像?” “昨日之事,除了我,唯有你同他正面相对,若你觉得此像可用,我便交予官府,定能助官差早日抓住那贼人。” 第81章 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杜衡这一番话,听得瑾娘心惊肉跳。昨日表兄确曾提及他会去衙门报官,可他并未说过,会将那小贼画出来。 耳中传来咚咚如敲鼓的心跳之声,她慌忙地抚着胸口,忙不迭地摇头道:“表兄,我,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匕首来得太快,我当时,我,我,” 就这么一句话,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断断续续,音量更是弱如蚊蚋。 杜衡见她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只当她是想起昨日小贼行凶之事,心中顿时有了愧意,忙道:“瑾娘,是表兄我未考虑周全。你不用在意,忘了这事罢。” 邓瑾娘如释重负,音量才恢复了些许,道:“多谢表兄体谅。表兄,不知怎的,我觉得伤口有些发疼。” 杜衡歉然,道:“去向祖母请安罢。你稍稍忍耐,我会尽快请大夫来替你换药。” 老夫人早在三年前就免了杜衡晨起问安,如今听闻孙儿特意遣人来请安,便知其用意。他是想在她在场之下,尽每日探视瑾娘伤情之责。 如此正人君子,向来是他孙儿一贯的行事做派,老夫人心中甚慰。 听朝霞通传,公子同表小姐已在堂屋之外等候,她不由蹙眉:“屋外冷,快让他们进来,别冻着了!” 不多时,便见朝霞撩帘,衡哥儿稍一俯身,跨门而入,随之,瑾娘也入得屋内。 杜衡身量修长,步伐稳健,才走了几步,便与瑾娘拉开了距离。也不知是不是瑾娘身形娇小之故,本就挺拔的孙儿此刻显得愈发高大。尽管瑾娘竭力加快步伐,可还是做不到与表兄并肩同行。 杜衡先行至老夫人跟前,道了声祖母,随后瑾娘才至,也问了老夫人的安。 二人打进屋起,老夫人便有心瞧着,两人一前一后,步调不一,身量相差甚多,毫无登对之感,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 “祖母。” 杜衡见祖母若有所思,于是又唤了一声。 老人家被孙儿这么一唤,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振作精神,让他们入座。 她先问了瑾娘的伤势,瑾娘自是句句说好。 老夫人又问了杜衡,得知他还要去衙门报官,便催他快去:“衙门报官定是花费不少时辰,你快些去,莫要耽误课业才是。” 老夫人发话,瑾娘当然也要跟着迎合,于是忙道:“表兄,祖母说得对,一切以备考为重,换药之事,不劳您分神。” 杜衡却道:“表妹勿要挂心,我已有了安排。因今日是换药首日,还是由我亲请大夫前来为好,往后接送大夫一事,我会交予李茂。但是看诊换药,我会亲自陪同,表妹放心。” 老夫人点点头,道:“安排得甚好,瑾娘的事你要看顾好,课业也不能落下。” 杜衡应声,又补了一句:“每日辰时我会来陪诊。午膳与晚膳后,表妹若有事,也可差人来寻我。” 瑾娘自是愿意,颔首应允后,便懂事地起身,同杜衡一起向老夫人告辞。 两人出了堂屋之后,瑾娘又一次同杜衡福身:“表兄,劳烦您为我奔波。” 她一早听闻杜衡要来,便将心思用在穿衣打扮之上,碧玉送了早膳进屋,她也只是让她放在桌上,便无暇顾忌。方才在堂屋还未觉得如何,可就这么微微一福身,她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也软了下去。 杜衡原本打算告别瑾娘,立即动身前去官府,谁知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的怀中。上回她初来杜府也曾晕倒过一次,杜衡心知她大概又是滴水未进。 此刻离老夫人的堂屋才几步之遥,杜衡不愿扰了祖母清净,只命清泉道:“快去取碗糖水或是糖块,莫要惊动旁人。” 清泉领命,速速离去。 杜衡则压低了声音,责问碧玉:“怎么回事?表小姐没用早膳?” 碧玉冤枉,她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怎会不知分寸?她又怎能告知,表小姐只顾着镜前梳妆,碰都不愿碰那早膳。 手绞在了一起,她终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解释,而是低首认错:“公子,奴婢知错了。” 好在这时,清泉手捧着一方帕子前来,里头包着些糖,一看就是哪个小丫头平时揣在身上的零嘴儿。 杜衡示意碧玉,碧玉心领神会,拿起一块糖放入表小姐的口中。 不多时,瑾娘睫毛微颤,慢慢地睁开眼来。 ?? 今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日,也是年后同白先生上课的日子。苏萤如约在连接东西两院之处等着婉仪,也正因为此,未去藏书阁的她并不知晓杜衡留给她的话。 婉仪虽不喜听讲,却准时得很,苏萤未等多久,姐妹俩便见了面。 婉仪喊了声“萤儿姐姐”,二人便结伴去往正院。 “瑾娘姐姐搬去了祖母院中,待会儿上完课,姐姐同我去探望瑾娘姐姐可好?” 这也正是苏萤想说的,她点头:“自是要去探望的。” “姐姐,我听母亲说,瑾娘姐姐的脸要破相,这是真的吗?” 苏萤一怔,忙捂了她的嘴道:“婉仪,切不可乱说。” 婉仪点头,道:“姐姐,我是替瑾娘姐姐着急,我虽没亲眼见到瑾娘姐姐的伤,可是昨日听你说了之后,便一直担忧。母亲告诉我瑾娘姐姐会破相,我心里害怕,又无人可问。萤儿姐姐,我就信你的话,也只敢问你,你说瑾娘姐姐会破相吗?” 苏萤虽不知瑾娘是缘何受的伤,但是她却是亲眼见到瑾娘那手背汩汩冒血的情景,她只记得瑾娘面上有两道划痕,却不及手背上的伤口那般惊心。 昨夜,姨母去了正院一个多时辰才回,她心知姨母因这次意外,定是少不得一番安排。姨母未提,她便体贴地没有追问。这也是听了婉仪提起,才知道瑾娘的脸伤竟比手伤还要重。 “大伯母可是听大夫说的瑾娘姐姐会破相?据我所知,昨日未有大夫上门。” 婉仪摇头:“母亲说她脸上缠了好几寸白布,不留疤才怪,八成是要破相了。我只是害怕,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苏萤明白了婉仪的意思,她们只比瑾娘小了几个月,都是芳华年岁,哪个没有爱美之心。若是容貌受损,别说其他,就是谈婚论嫁都有阻碍。 苏萤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不敢细想,遂出言打断了婉仪:“婉仪,此事关系瑾娘姐姐,大夫没下定论之前,咱们不能妄下定论。” 婉仪自是听苏萤的,二人遂不再多言,进了祖母的院中。 谁知刚拐过回廊,便见一娇小身影倚在高大身形之中。婉仪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道:“瑾娘姐姐怎、怎么在我哥哥的怀里?” 第82章 许是他喜欢那女子,所以才有了肌肤之亲 别说婉仪了,苏萤也惊诧不已。 昨夜灯会,瑾娘也是这般依偎在杜衡怀中。只是那时她是因伤,如今也是因伤吗? 婉仪不敢上前,拉着苏萤便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若换作苏萤一人,她是不愿躲避的。前因后果未知,不能仅凭眼前所见,便妄自猜测。可不知怎的,婉仪一拉她,她便没了往日的定力,由着婉仪带她藏在廊柱之后。 婉仪虽慌,可眼睛却一刻也未从哥哥与瑾娘身上挪开。只见瑾娘姐姐双肩微颤,似乎正在啜泣。而哥哥则缓缓将她从怀中扶起,交给边上的丫鬟。接着哥哥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而瑾娘姐姐则在丫鬟搀扶下朝着哥哥的背影行礼告辞,待起身后,竟抬手拭泪。 眼前的场景,活像戏文里的依依惜别。 “糟了,哥哥朝咱们这边来了!”婉仪忽地一惊,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慌张不已。 这廊柱能挡住远处人的目光,但人若走近,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苏萤轻拉了拉婉仪的手,低声道:“莫慌,我们刚到。等会儿向他问安便是。记着,你刚踏入正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杜衡似乎已发现了她们。苏萤深吸一口气,沉住神色,目光微敛,拉着婉仪下了回廊。 杜衡见瑾娘苏醒,便将她交给了碧玉,又吩咐清泉将剩下的糖也递了过去。 他的神色不太好,道:“一日三餐,人之常情。我想表妹并非孩童,这等道理,应当是知晓的。《春秋》《左传》二书,或许太深了些。这些时日,不若少翻几页。饥饱有度,方助养伤。” 瑾娘原以为表兄会怜她,哪知竟是这样一句冷冷的训诫。他话音未落,已转身离去。 她连忙福身:“表兄慢走。” 他身上那股清洌的味道仍萦绕鼻间。瑾娘怅然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眼角的泪忍不住滑落,原来,情意二字,竟能这般牵动人心。 杜衡才走了几步,便瞧见远处回廊上两道身影,他心中一动,加快了步伐。 “怎么这么早来给祖母请安?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话音落下,才发现婉仪同苏萤手中各有书袋,他才恍然,笑道:“我差点忘了,上元节后该听白先生讲课了。” 杜衡见苏萤一直垂首,未与他对视,以为她只是心中羞涩,心中更是软了几分。昨夜灯会,二人虽未言明,然而在他看来,已是定下了情意。今日再见,仍是心动不已,倘若苏萤此刻抬头,定会见他眼中满是欢喜。 然而苏萤却仍低眉不语。杜衡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得胞妹道:“哥哥,今日是年后的第一堂课,我和萤儿姐姐,想,想早些准备。” 只见胞妹神色有些紧张,似是担忧白先生的课上发问。婉仪向来就是这么怕做学问,连带着萤儿也失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杜衡笑道:“去罢,去罢。” 婉仪仿佛如获大赦一般,拉着苏萤快步朝花厅离去。 直至花厅,她才拍着胸脯,大口喘气,道:“还好,还好,哥哥未察觉我俩看见他和瑾娘姐姐了。” 苏萤被婉仪一路拉着,心跳也跟着慌乱的步伐乱了起来。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些闷,遂打开书袋,借着摆放书籍、文章,以镇静心神。 不多时,白先生进了花厅,见到婉仪同苏萤已经准备妥当,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开始检阅年前布下的功课。 白先生先看的是苏萤的文章,她的文向来言之有物,用词妥帖,白先生阅后道了声:“好。” 随之她又走至婉仪案前,婉仪连气都不敢喘,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白先生执起年前萤儿姐姐带着她写的那篇文章。 先生默默地阅读,婉仪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白先生严苛之声,只听她问道:“婉仪,你在文中引《女诫》之‘未嫁之前,敬慎其身,不可亵慢’来论证‘男女授受不亲’,一眼望去,看似言之凿凿,实则言之无物,让读文之人觉得你并未通晓其真意。” “来,你给我好好讲讲,什么叫做‘未嫁之前,敬慎其身,不可亵慢’,为何这句话能论证‘男女之间,授受不亲’?” 婉仪暗叫一声惨了,极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她绞尽脑汁,努力思索。 电光火石之间,哥哥怀中抱着瑾娘姐姐的画面一闪而过。她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女子未嫁,待字闺中,若随随便便就靠在男子怀中,这,这就是看轻自己,视为,视为亵慢?”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渐渐迟疑,声音也小了下去。 白先生道:“你这例子虽略嫌露骨,也勉强解释了你引的那句话。只是,你只讲了女子,却未论证男子那一面。” 婉仪支支吾吾道:“男子,男子,那男子学识渊博,向来有礼,这般行事,许是,许是他喜欢那女子,所以才有了肌肤之亲。” 婉仪并未听懂先生的问话,白先生的意思是,要论证“男女授受不亲”,需将男女分开论证。她所释仅仅只说了女子一方,却未涉及男子那一方。 而她脑海中已将哥哥当成了文中男子,情不自禁就为杜衡今晨所为找补解释。 白先生啼笑皆非,拿着手中的文章,顺势一卷,轻轻落在婉仪头上,无奈地道了声:“坐下罢!” 随后又道:“男女之间即便有情,也要克制言行。若有越距之行,男子则必须负起责任,否则两方均为失德。” 婉仪啊了一声:“先生,您是说,若是未婚男子抱了女子,他就必须要与她成婚?” 白先生笑道:“若是正人君子,自然必须如此。你难道未曾听过我大周皇帝与皇后的轶事?” 婉仪瞪大眼睛,一脸懵懂。白先生见她神情单纯,微微一笑后缓缓说道: “当年圣上还是尚未分封的二皇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一年春日,郊游赋诗,恰逢兵部尚书之女,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随母亲前往菩提寺上香。途经山路,不慎失足落入山下溪涧。” “彼时皇后娘娘衣衫尽湿,狼狈非常。圣上听闻呼救,亲自下水,将其救起。此事事关名节,回宫后圣上便亲向太上皇请罪,自请承担责任。太上皇知他情真意重,便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第83章 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雀儿,字字句句啄她的心 “啊,这么说我哥哥要娶瑾娘姐姐了?” 婉仪自己也吓了一跳,竟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慌忙捂住嘴,可惜为时已晚。 白先生也听得莫名其妙,以为婉仪只是将自家喜事说出,遂轻叩了叩她的桌案,道:“好好听讲,切勿神游,若是再犯,抄书十遍。” 婉仪知错,道了声:“学生不敢。”便将自己埋在书本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苏萤向来对世道所谓的女德、男女之防,嗤之以鼻。她知晓男女有别,互相应以礼待之,但并不意味着这世间有一道明明白白的线,把男女之间所有的行为都圈成了条条框框。 外祖曾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历史。而白先生方才所说的佳话,难道不也是一种胜者为王的故事?据她所知,贵妃娘娘与圣上可是从小便有了婚约,只是皇后娘娘背靠兵部,对于当年手无棋子的圣上而言,无疑是个助力。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看透,可课上先生与婉仪的一问一答,却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雀儿,字字句句啄她的心。 好在先生点评完婉仪的功课后,便拿起《女诫》继续讲解新的篇章,没人发现苏萤的心不在焉。直至下了课,婉仪唤了她好几声“萤儿姐姐”,才发现她仍如课上那般,看着《女诫》一言不发。 婉仪缓步走近,只见苏萤双眼朦胧,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萤儿姐姐,你怎么了?”婉仪担心地拉了拉苏萤的衣袖,问道。 苏萤才晃过神来,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提不起劲,道:“许是昨夜没有睡好。” 婉仪点头,不要说萤儿姐姐了,就连她自己听到母亲念叨着瑾娘姐姐破相一事,也担心地直到三更声响才睡下。 “要不咱们改日再去探望瑾娘姐姐?” 苏萤则摇头:“瑾娘姐姐是同我们一起出游才受的伤,昨夜夜深未能探望,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前去。” 婉仪听苏萤这般言说,自也明白其中情理,便与她一道出了花厅。 她们顺着曲折回廊往后院厢房走去,正值初春,院中山石尚带寒意,一阵微风吹过,凉意攀上苏萤的脸,反而让她清醒了许多。 才走到厢房前,便见门口蹲着一小厮模样之人,正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吭哧吭哧地埋头大吃。婉仪咦了一声:“清泉怎么在这儿?” 清泉一早先是替公子去各处传话,而后随着公子去老夫人正院请安。大表小姐因未曾进食而晕倒,他又着急忙慌去找小丫头要糖,之后陪着公子策马疾驰去衙门报官,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跟着公子延请大夫进府。 整整一个早上忙忙碌碌,晨起吃的那巴掌大的早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知大夫给大表小姐换药,公子没那么快出来,他索性掏出在街上买的肉包子大口啃了起来。 别人或许不知,他却知道,公子喜洁,向来不愿与人多有碰触。大表小姐今日倒在公子怀中,虽然事出情急,可他还是瞧见公子眉宇间的不虞。肚子响得都快和唢呐一般尖细,他可不想也晕厥过去,惹公子不快。 谁知刚吃完一个包子,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吓得一哆嗦,差点把剩下的肉包子抖落在地上。正想斥责,抬头一看,竟然是小姐同表小姐,这还得了,他忙又胡乱地将包子一裹,塞回自己怀中。 他迎上前,问了两位小姐的安。 婉仪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哈腰回答:“公子请了大夫给大表小姐换药。” 婉仪惊讶:“往常不是让管事去请大夫嘛?怎么哥哥亲自前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萤一怔,停下了脚步。 婉仪疑惑,看向苏萤,问道:“姐姐,不进屋吗?” 苏萤停了片刻,才道:“既然瑾娘姐姐在换药,咱们还是在外面等一等罢。” 婉仪心思单纯,未想太多,只觉得萤儿姐姐说得有理,遂让人通传。 此时,苏萤心中是存了些试探之心的。 换药实属私密,按理她们确实该事先通禀,经得同意后再进屋。可是此刻除了大夫,杜衡也在屋内,这就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愿自己思虑太多,可是有些情绪却不由自主地涌上心来。 一转眼,通禀的小丫头便出来道:“小姐尚在换药,碧玉姐姐把我赶出来了。” 婉仪听了笑道:“无碍,无碍,等等便是。” 她望向苏萤,想着萤儿姐姐同自己想的一样,可她却发现苏萤的面色有些苍白。 “萤儿姐姐,你还好吗?” 苏萤看着婉仪忧心忡忡,摇头说着无事,想用手暖暖自己的脸,才发现手指如此冰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丫鬟碧玉出了厢房,行礼道:“让小姐们久等了。” 她们在碧玉的引领下进了屋。此刻,头缠白布的瑾娘正虚弱无力地半倚在桌案边,立在一旁的杜衡才将手从瑾娘伤处收回,随后直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大夫收拾案桌上换药所用的器具。 两人一坐一立,一柔一肃,苏萤看得心中一沉,婉仪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父亲尚在之时,母亲的屋中。 杜衡其实并不是一直在瑾娘的屋内,他送了大夫进屋后,便等在屋外。 可谁知,大夫才刚刚揭开白布,瑾娘便哭出声来,女子怕疼也是有的,他遂又退后几步,可没曾想,瑾娘那哭声却渐渐由啜泣变为唤他,无奈之下,他才回到屋中。 “表兄,我怕。” 这位大夫也是出入官家见惯场面之人,瑾娘的伤昨日就是他处置的,按理说今日派个小徒弟前来换药便是。可是杜府却出了数倍的银钱,请他无论如何,勿要让这位小姐留疤。于是在杜衡的邀请下,他亲自出了诊。 他发觉,才揭开白布,还未碰到伤口,这小姐便哀哀哭泣。他便心知,她是在撒娇,果真唤了几声表兄之后,那杜家公子便进了屋来。 作为大夫,他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未听见,可是年岁大了,也存了些看戏的兴致,于是他道:“此药有些疼,公子不若帮忙,拉住小姐的手,以免小姐因为疼痛,让我这药粉撒到了别处。” 第84章 如今看来,已容不得她徐徐图之 是以,待苏萤同婉仪进屋,便见杜衡与瑾娘一坐一立,乍看之下倒显得颇为亲近,教人难免生出误会。 厢房不小,可架不住人多。碧玉将两位小姐领进屋后,便退至一旁。 婉仪乍见瑾娘面上同手上的层层白布,便急忙先苏萤几步绕过大夫,越过杜衡,走到瑾娘跟前,拉着她那未受伤的手,表达了感激之情。 苏萤落后了几步,在经过大夫身后时,恰逢对方收拾完药箱往后退了两步。苏萤为了避让,稍一侧身,那手便轻轻碰到了立在一旁的杜衡。 杜衡自苏萤进屋后,目光便未曾挪开。今晨见她低首不语,还以为是因婉仪在侧,有些羞涩。此刻屋内人多,她却仍旧一眼未看自己,心中不禁愈发在意。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才觉出她面色比平日略显苍白。他不禁上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谁知她却因避让大夫,侧身之际,与他的手碰到了一起。 昨夜灯会,这手在他掌中还暖软如水,此刻这一触,却似冰块一般,凉透掌心。 杜衡心中一紧,不禁脱口道:“钱大夫,请留步。” 老人家原已收拾完毕,正要开口告辞,闻言便又放下药箱,恭敬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杜衡一把拉住苏萤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身前,对着大夫道:“劳烦大夫,也替我这两位妹妹看看,昨日是否亦是受了惊吓。” 婉仪听后,放下拉着瑾娘的手,对杜衡点头道:“早上萤儿姐姐还挺好,可进了正院,姐姐就有些不舒服了。” 她又自觉道:“我昨日虽也害怕,可睡一觉就好了。大夫,您只给萤儿姐姐看看便好。” 苏萤被杜衡按着坐到桌案旁的杌凳上,她本想告诉大夫自己无碍,可婉仪那一句补充让她难以开口,只得无奈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一旁的瑾娘原本心情甚佳。所有人都为她而来,不仅关心她的伤情,还为她因为杜衡挡刀而表达感激之情。没曾想,杜衡竟当着众人面拦下大夫,亲自为苏萤看诊。 她的心,随着婉仪放开她的手,慢慢沉了下来。 原以为众星拱月般的关切会一直围绕着自己,可转眼间,众人目光已纷纷落在苏萤身上。 她望着此刻静静坐在桌案前听诊的苏萤,那副乖顺安静的模样让她看得心口发紧。 静默片刻,大夫收起放在苏萤腕上的诊布,道:“公子勿忧,小姐脉象尚稳,唯思虑郁结,静养几日,便可无碍。” 不对,不对。 瑾娘看着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大家都将目光看向苏萤,她自然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她轻轻拨开婉仪,靠近苏萤所坐之处,与杜衡并肩。 “萤儿妹妹,都是我不好,害得妹妹担心我。” 苏萤见瑾娘拖着病体而来,怎好再坐在杌凳之上,遂站起身,道了声“瑾娘姐姐。” 然而在苏萤起身,与瑾娘面对面的那一刻,瑾娘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似甘草,又似丁香,只见她神情一滞。 这香味,分明,分明就是衡表兄身上的味道。 昨夜,当表兄抱着她走出人群时,就是这股好闻的花草香让她心安。这香味伴着她一路到了医馆,又从医馆回到了杜府。今晨,又是此香,唤醒了靠在表兄怀里眩晕的她。也是今晨,她才发现,那令人舒心的味道是从他腰间一个青灰色的香囊吊坠传来的。 她惊诧地低头往苏萤的腰间看去,只见她的腰间也挂着一只带着流苏的香囊,虽然与杜衡那只颜色不同,图案也不对,可是形制却一模一样,都是由缎布裹着的球形香囊配着一条同色流苏。 青灰对浅绛,翠竹对粉荷,原来如此。 她这个姨母是个蠢的,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是个笨的。 雪鸢这个蠢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许是二人本毫无瓜葛,却因她自作聪明,反而让两人越走越近。 她心中惴惴不安,这隐隐成双的香囊都有了,那么离表兄开口求娶还远吗? 来京之后,看得最多的便是表兄对胞妹婉仪的宠爱,因此受了伤后,她尽力撒娇,以示柔弱,博的就是表兄的看顾。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表兄中意的是苏萤那样的。 心念一定,瑾娘望着苏萤,饱含关心,她拉起苏萤的手,身子一颤,道:“妹妹的手,怎的如此冰凉?” 说着,又抬手覆上苏萤的脸,忧心道:“你的面色也苍白得很。” “钱大夫,您真的不用给妹妹开个方子吗?” 老大夫闻言,道:“回小姐的话,正如老夫所言,只要多加歇息,便可无碍。” 瑾娘点头,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妹妹,”她握着苏萤的手不住地揉搓,似要暖苏萤的手,道:“你与婉仪的这番情意,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你也要保重自身,若有个闪失,我如何安心?” “我的伤只是皮肉之苦,你如今却是因我忧思伤神。好好回去歇息,咱们姐妹来日方长。” 一句话意有所指,瑾娘才收回细细打量的目光,转向杜衡:“表兄,能否请您代劳,替我送一送妹妹们。” 杜衡有些诧异,上药之时,瑾娘如幼时的婉仪一般,非他在场不可,他原以为她还会有事相求,没曾想她却开口让他护送,如此识得大体,竟无半点之前娇柔依赖之态。 他虽不解,却是愿意,于是顺应道:“好,我去送她们歇息。也请表妹你好好养伤。” 瑾娘朝他福身,道:“多谢表兄。对了,日后您不必亲自来陪我上药,一切请以课业为重。” 杜衡一听,略有迟疑,不论如何,瑾娘的伤因他而起,换药看诊,他承诺了,就必须做到。 瑾娘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柔声道:“您若不放心,也可让清泉时常探望。我若有事,自会转告。” 如此一来,既能使他安心,又不耽误功课。 她的眼神澄澈而温顺,语气平和得体。 杜衡轻轻颔首,道:“如此甚好。” 第85章 你我之间,发乎情止乎礼 出了厢房,杜衡拱手与钱大夫告辞,便让清泉将大夫送了出去。他则陪着婉仪与苏萤往东院行去。 婉仪同苏萤手挽着手缓步前行,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悄悄侧头看向身旁,萤儿姐姐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婉约,再往后瞧了瞧哥哥,却见他落在身后几步,不疾不徐,不似从前那般大步流星走在最前。 婉仪问:“哥哥,您可是心中有事?” 杜衡看了苏萤一眼,才对婉仪道:“好好回去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答非所问! 婉仪撅起嘴巴,却也没再多问。 到了东院门前,苏萤目送婉仪离去后,回身向杜衡道:“表兄,请留步。” 话音一落,她便自行转身踏上长廊,头也不回离他而去。 杜衡一怔,不明其意,随即快步追去。 长廊之上,时不时地有仆从经过行礼,苏萤只好停下脚步受礼再走,这么一停一走之间,很快就被大步前来的杜衡追上。 下了长廊,未走多远,恰好是通往花园、藏书阁与偏院的三岔口。苏萤脚步微顿,竟一时不知该往哪处走。 杜衡见她茫然立于小径之上,心中满是怜惜,她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可是他却不能任她愁眉不展。 他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跟我来。” 她不知往哪儿去,他便做她的引路之人。 桃溪在屋中,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一见是公子与表小姐,便乖巧地低头,让开了路,她默默将门轻轻带上,随后走至大门外守着。 杜衡带着苏萤进屋,见门掩上,便将苏萤拉至身前,轻声道:“桃溪是个机灵的,我去同二婶说,以后就让她贴身伺候你。” 他这话说得自然,身子也愈加靠近,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苏萤望着杜衡近在咫尺的胸膛,不由怔道:“你我这样,算不算男女授受不亲?” 杜衡没想到她竟拿这套她最厌弃的女德来对付他,不禁笑了。他松开手,朝她拱手一拜,道:“苏小姐,小生失礼了。” 本是想逗她笑,谁知苏萤脸色却更苍白了几分。 杜衡心头一紧,忙拉她到书案前坐下:“你早膳吃了吗?可莫要像瑾娘那般滴水未进,晕了过去。” 苏萤终于抬起眼睛,她没有答他的话,反而问他:“方才在瑾娘姐姐的厢房,婉仪说,瑾娘姐姐是为了替你挡刀,才受的伤,是吗?” 昨夜姨母回院,并未与她说得太多。她只知,为了养伤,祖母才将瑾娘安排入了正院。 今晨与婉仪碰面,才知那伤或许会破相。可直到在瑾娘屋中,她才听出真相。原来,瑾娘的伤竟是为杜衡而受。 如此一来,她便将祖母之举看得明白,只可惜表兄是男子,纵使满腹经纶又怎识得其中深意。 情意初开,自然难舍,可若此刻还不悬崖勒马,只怕越陷越深。 她遂狠下心来,未待杜衡答言,将手挣脱,站起身来。 “表兄,在我看来,你我之间,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可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不应该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与杜衡拉开了距离。 “桃溪是个好丫鬟,她说她从前在前院做事。可是我瞧着,却是不然。她通晓笔墨,熟知文房四宝,这样的丫鬟,若不是从小便在书房跟着,是不可能将藏书阁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明明就是你的丫鬟。” “不知表兄知道我多少事情,又知不知道我为何上京?”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向书案,双眼望向窗外,不再去看杜衡。 “我三岁时母亲亡故,尸骨未寒之时,父亲便把已有身孕的外室迎进家门,抬为正室。外祖父母见我可怜,便将我接到雁荡山脚下,那里有我外祖开设的书院,我幼时便在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中度过。” “我知道我和别的女子不同,我不但读书,读的还是四书五经。我不仅写字,写的还是魏碑颜体。因我从小便是与男子一同听讲,一同学习,许是这样,表兄才觉得我与众不同,心生好奇?” “我在外祖的书院不曾有过闺阁之束,无忧无虑直到两年前,苏家将我接回府中。从小到大,外祖父母还有姨母,从未在我跟前讲过我父亲一句不是,至于那被扶正的外室,他们也只是一语带过。回到苏家本应是件高兴的事,直到回去才知道,那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 “两年间,我学着如何去抵挡恶意,如何去为自己争取利益,可最终还是抵不过有人因母亲身份,要将我许配给一年逾五旬的鳏夫,只因他富甲一方,能为我父亲的生意铺平道路。” “若不是我有恩于一位小丫头,只怕如今我早已被迫嫁人。” 苏萤说这话时,忽觉嘴边有些咸涩之意,她抬手在脸上一触,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外祖二十多年前曾在朝中为官,在雁荡山下也为朝廷培养了不少人才。姨母把我接进京来,就是想从故旧之中,找一户踏实的读书人家,把我嫁出去。” “可是我心里明白,姨母之愿有多不易。虽说外祖在士林之中颇有清誉,但这依旧改变不了我是一秀才出身的商贾之女的事实。” 苏萤苦笑:“士庶不通婚,有哪个读书人家愿意娶个商家女?” “表兄,我初来时,姨母便同我提及,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一年对你而言至关重要。姨母让我等闲不出偏院,不要扰了你温习备考。我应承下来,可没想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惹了不少麻烦。” 说着,苏萤回转过身,朝着杜衡盈盈一拜,道:“苏萤不是冷心之人,承您数度照拂,心中不甚感激。只是以后,还请表兄莫要再为我做些什么了,苏萤只盼表兄安心备考,他日一朝高中,我离开杜府时,也好说一句,我苏萤并未扰了表兄清净。” 第86章 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杜衡只觉苏萤的话,像一团团柔软的棉絮,落在耳畔,缠在心头。她每说一句,便有一团絮子轻轻巧巧落入他心,待苏萤一番话说完,他早已被悄然堆积的絮子,闷的思绪混作一团。 这是他头一回听苏萤提及幼年过往,也是第一次知晓她上京的来龙去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从母亲和二婶的口中,他一早便知苏萤是避婚而来,也早已知晓她的父亲是个有秀才之身的商贾之人。 她的外祖父母是祖母口中家风清正的清誉人家,容家书院出来的女子,又怎能拿世俗眼光来看待? 她以“士庶不通婚”来断了与他的情意,若是别人说这话,他无可厚非,可这话从不拘闺训、不屑俗礼的萤儿嘴里说出,他是断断不信的。 他不明白,昨日明明心意相知,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不应该。 他喊了一声“萤儿”,可苏萤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急急转身,推开轻掩的门,便快步离了藏书阁。 他自是要追的,可刚踏出书阁,清泉便匆匆而来:“公子,太太请您一同用膳。” 他眉头一紧,转头望向苏萤似逃亦似躲的身影,只能强压住追出去的冲动,转而向东院而去。 程氏书读得不多,却颇擅厨艺。入了杜府之后,昔日在娘家学得的一套主妇之道,在深宅大院中反倒派不上用场。她从头开始,跟着婆母慢慢学会如何持家理事,如何做一名真正的当家主母。 别的技艺早已随年岁增长而生疏,唯独那一手厨艺仍未荒废。只因她的夫君杜克俭,最爱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她或许不擅管家之道,却深谙夫妻相处之理。她知道丈夫喜爱,却并不常常下厨,每每亲自炊煮,必是遇上难事,或是心中有所图求。 如今再入灶间,为的正是借一顿亲手备下的饭菜,好同儿子细谈一番,谈的,自然是瑾娘的事。 昨日婆母的话,她其实都明白,瑾娘是为儿子挡的刀,这份恩情,杜府必须认下。 程氏从来不是笨,而是心眼子太窄,她只听得进她喜欢的话,只看得见自己看重之人。儿子的将来,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也想得比谁都精明。 许家的事才刚有了一撇,她怎能轻易就因为瑾娘而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婆母以为她愚钝不知,叹着气让瑾娘搬至正院,她却乐得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婆母。 没错,瑾娘确实是她让来的,她想借着瑾娘把苏萤给比下去。可瑾娘为衡儿这一挡刀,却是把所有女子都挡在了杜府之外。 她故意不接婆母的话茬,装傻充愣,可是回到东院之后,她又觉得不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不松口,婆母也无可奈何。 可是,她却忘了,衡儿已是弱冠之年,三年来,府中诸事早由他亲自过问。衡儿凡事讲规矩、顾情义,若他真觉得该报瑾娘的恩,只要祖母一句话,他便会点头应下。到那时,他的婚事便可越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由婆母一锤定音。 今日一早,她就让松影去寻衡儿,谁知他一早就去了正院与瑾娘在婆母处请安。她估摸着时辰,又让松影去请,然而衡儿又马不停蹄地出了府。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他则领了大夫去了瑾娘的住处。 整整半日光阴,衡哥儿全在为瑾娘忙碌,怕是早忘了书房的门从哪儿开! 程氏懊悔不已,都是雪鸢那死丫头,若不是她从中作梗,自己怎会误以为苏萤存心勾引衡哥儿?如今一比之下,才知自己大错特错。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看到婉仪提着书袋回来同她请安,她才知瑾娘那里已经完事,于是她又急忙催松影去把衡儿叫来。 松影才出东院,便瞧见刚把大夫送走的清泉,她伸手招他近前:“公子这会子在哪儿?” 清泉自不会说公子极可能与苏萤表小姐在一处,反而问松影:“可是太太找公子?” 松影点头,有清泉代为去请公子,何乐而不为,她遂等在了东院口,免得回去又被太太唠叨。 清泉办事果然牢靠,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公子从花园那方向而来。 松影喊了声公子,便将杜衡引至偏厅。 “一整日忙忙叨叨的,都去哪儿了?我让松影去书房寻你,春暖却说你在别处!” 程氏终于盼到了儿子,心中有气。然而,杜衡一声母亲,却又让她狠不下心来说他。 “好了好了,不用讲了,你大了,自不必事事让我知晓。”程氏说着,便朝候在一侧的小丫头招手,小丫头便端着放有净手的水与帕子的托盘上前。 看着杜衡规矩地净手擦拭,程氏脸上的笑意才渐渐爬了上来,她拉着儿子坐下,揭开竹制食罩,道:“看看,母亲今日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杜衡一看满桌都是从前父亲称赞喜爱的菜肴之时,便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 “母亲,可是有事要吩咐儿子?” 一句话点中程氏的心,衡哥儿向来便是这般懂事,只是人人都道他是文曲星,殊不知他也就是在诗文上天赋异禀,可是人情世故,却太过呆板,不够圆滑。 程氏叹了口气,试图点破:“你这傻孩子,你祖母已将瑾娘接到了她的院中,昨日她只是碍于瑾娘,才让你全权负责寻医问药。府里那么多小厮、管事,哪个不能替你出门,你非要事事亲为?你自己看看,这半日你可在书房待过?” “皮肉之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好不了的。你可是打算日日在瑾娘与医馆之间浪费光阴?” 程氏见杜衡低头不语,显然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 终是忍不住一拍桌沿,拔高声量:“你祖母让你照看瑾娘你就听,是不是日后,她为了让你承情,把瑾娘娶进门,你也点头应下?” “你再这样日日出入医馆,为瑾娘鞍前马后,这事迟早被传出去!若叫那些看中你前程的官家夫人听了去,以为你心里早有了人,谁还肯把姑娘许配于你?” “想想你这十余年来寒窗苦读,是只为了春闱那一次高中吗?往后的路还长得很、难得很,若没有一个好岳家助力,谁替你铺得了后头的路?” “你父亲最看重你的前程,我这一辈子能帮他的不多。你若真被这事绊住了,将来仕途寸步难行,他日九泉之下,我可还有脸面见你父亲?” 第87章 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系于你身 杜衡蓦地一怔,母亲怎会将瑾娘受伤一事同他娶不娶她混为一谈? 他原想说母亲多虑,可脑中却倏然浮现方才藏书阁中,萤儿那番决绝之语。他忽然醒悟,难道,难道萤儿也以为自己会因瑾娘为他挡刀而娶她? 她是怕到时候他必须承情,才不得不抢先断了那初萌的情意? 萤儿啊萤儿,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系于你身? 我若真要娶谁,岂会因旁人一句“知恩承情”便应了下来? 程氏将心中所虑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便察看儿子神色。只见他先是恍然大悟般眉眼舒展,继而又眉头微蹙,面露苦笑。她以为儿子终于明白婆母用意,又被她一句“仕途寸步难行”而愁眉不展。 心道她终于将儿子点醒,宽慰之余,语气不由柔和了几分,她好言道:“如今既已知晓你祖母用意,日后少去正院便是。” 她沉吟片刻,又道:“瑾娘那里你不必担忧,她是我接来的,我自能再将她送回去。” 杜衡沉默不语,实是想着应如何同苏萤言说。然而他的行止看在程氏眼里,却以为他终是被她说服。见目的已达,程氏心满意足地将筷子执起。 她的衡哥儿向来知礼懂事,她若不动筷夹菜,他是绝不会去执那摆在他身前的碗箸。忙忙碌碌地奔波半日,她可不能让儿子饿着。 食不言,寝不语,母子二人各有所思,终是将午膳用毕。 那边厢,苏萤匆匆逃回偏院,面上的愁绪还未消散,却见姨母已在屋中,似是等她用膳。 因不愿姨母瞧出端倪,苏萤敛了心神,乖巧言道:“姨母,您怎么回来了?” 容氏笑着招她坐下:“瑾娘刚搬去正院,你祖母定是要与她一同用膳。我若是也在,怕她用得不自在。不若回来同你一起,算算时日,已经月余未同你一起进膳了。” 容氏打量了番苏萤的脸,只见她面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不由自责道:“你来时,姨母还说,要把你养得如小时那般圆润。可这些时日,姨母却分身乏术,未曾好好照顾于你,是姨母食言了。” 说着便将她拉至膳桌前,忙道:“快坐下,姨母今日要好好看着你,你今日若不吃下两碗,便不放你往藏书阁去。” 说起藏书阁,苏萤的心不由沉了几分,方才见杜衡一脸诧异地望向自己,她便知他定会再去寻她。 她不知道他听进了她多少话,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老夫人的用意。事已至此,自然不能再有任何瓜葛。 桃溪是他的人,这藏书阁,至少在他与瑾娘之事未曾明言之时,她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既然姨母提起了藏书阁,她便顺势接了下去:“姨母,萤儿有个不情之请。” 容氏宠溺道:“什么不情之请,只要不是上天摘月,姨母都应承你。” “那倒不用,我只想歇息几日,如今书目业已核查,只待将书籍重新分类摆放。所有安排均写在新书目之中,桃溪是识字的,我歇息期间,由她依书目分类摆放即可。我不去,也耽误不了。” 原本整理书阁就是未免苏萤困于偏院,打发光阴之用。如今瑾娘一事,衡哥儿未来也算是有了着落。既如此,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她遂应允道:“你已做了许多,如今歇歇也是应当。你帮姨母做了那么多,姨母也给你个奖励。” “你来京城已久,除了灯会,从未看过京中繁景。你若是愿意,不若出去走动走动?” 苏萤求之不得,可是又有些迟疑:“如今瑾娘姐姐有伤在身,我这么出门是否会让姨母再惹大伯母非议?” 容氏宽慰道:“你大伯母的心向来在你表兄身上,只怕她眼下因瑾娘的事,为你表兄的亲事愁眉呢,等闲犯不到我的身上。” 然而姨母这话,却让苏萤一怔,原来不只是自己,就连程氏也瞧出了祖母用意。看来她所思不假,今日那番话说得正当时。 容氏却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脱口而出,见苏萤愣怔,以为她是惊讶,遂解释道:“这事还未定论,姨母方才一时嘴快,你别当真。” 苏萤明白姨母用意,反倒劝容氏道:“姨母,其实我亦瞧出端倪。昨日您说瑾娘姐姐搬去正院,我便有了些疑惑,今晨听闻她原是替表兄而伤,我就心知肚明了。” “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这是对的!” 一句话,既像是宽慰姨母,更像是劝慰自己。 容氏自然不晓得苏萤心中意有所指,只当是自己外甥女冰雪聪慧,看出了老夫人之意。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其实这样也好。等瑾娘伤好之后,她与衡哥儿这事儿定了,你大伯母就没那么多心思了。府里安安静静,大家相安无事,到时我便将管家之权交还于她,我也更有时日帮你相看人家。” 说到相看,苏萤的心便又沉了几分,怅然道:“姨母,劳您挂心了,其实,是不是读书人倒也无甚紧要。” 容氏心中一紧,她这外甥女心思通透得让人心疼。 她从前一直讲,她要给萤儿找一户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可世道被儒家浸透已久,但凡书香人家,有哪个愿意低头娶个商贾之女?除非家境贫寒,才能放下读书人的清傲,为了果腹,违心求娶。 可她并未曾在萤儿面前提起这些顾虑,没曾想萤儿什么都知晓,只是从未明说罢了。容氏心中酸楚,不愿外甥女在亲事上如此这般退让。 她唤了苏萤一声:“傻孩子!” “这是你要顾虑的事儿吗?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告诉姨母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家?” 她伸手刮苏萤的鼻子,佯装斥责,道了一句:“不知羞!” 容氏看似嗔怒,实则怜惜:“你外祖可是江南士林人人敬重的容先生。你虽然姓苏,可是身上也流着我们容家的血。你是容家的孩子,没人会轻看于你。你好好想想,是谁才进京月余,便凭着一手魏碑,选入菩提寺献经?” “萤儿,你勿要妄自菲薄,听姨母的,选个天晴之日,好好出去走走,不用带着婉仪,也不用想着瑾娘,像小时候在雁荡山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88章 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自那日起,苏萤便不再踏足藏书阁,连白先生的课也未再去听。为此,容氏还特地带她向老夫人禀明。 谁知老夫人并未见怪,只轻轻放下茶盏,看向苏萤,笑道:“从你那一手魏碑,祖母便知你学识不浅,白先生的课对你而言,确也浅了些。祖母当初也有几分私心,想着你能带带婉仪。婉仪的文章我都过了目,自你来后,确实长进不少。” “你既有旁的安排,祖母自不能总为了婉仪而拘着你。” 说罢,便将身侧斟茶的瑾娘唤了过来:“瑾娘,你便替了萤儿的位置,陪婉仪听课。” 瑾娘福了一福,应了声“是”,继而走至苏萤面前,两人互致一礼。起身时,她抬手轻捋额前碎发,露出额角那道未能消散的伤痕。 “祖母,二婶,瑾娘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笑着揶揄道:“怎么?你这几日守着祖母,倒也觉拘着了,也想像萤儿一样出去转转?” 瑾娘乖巧一笑,摇了摇头:“祖母说笑了,瑾娘这伤还未全好,哪敢出门惹人笑话。” 她略顿,又正色道:“瑾娘自幼便常随父亲出入府学,府学中的藏书阁,我也算略有见识。” 她话锋一转,温和看向苏萤,语气中带着几分谦逊与诚恳:“听婉仪妹妹说,萤儿妹妹花了许多心思整理书目,若妹妹不嫌弃,瑾娘愿在你歇息这段时日,略尽绵薄之力。” 她微微一笑,又道:“实不相瞒,我夜间素来需读书方能安寝,此番上京未能携带许多书卷,原也不敢贸然找表兄借阅,怕扰了他温习功课。如今才知府中设有藏书阁,若能前往翻读几本,实是再好不过。” 她这番话听来谦恭体贴,然而话中藏锋,借苏萤之名故作谦逊,让人只觉她步步得体,语语有心。之于藏书阁的请求,一时之间,无法拒绝。 苏萤方欲开口,容氏却已笑着接了话:“瑾娘,你可别再夸她了,她那是眼大肚小。当初自己夸下海口,说能一人整理书阁,如今可倒好,累得歇下了。你愿意帮衬是再好不过的事,还什么允不允的?管书阁的是桃溪,你见过的,有她在,你若想去,尽管去便是。” 见目的已达,瑾娘便不再多言,向容氏致谢后,便重回老夫人的身侧,乍看之下,竟比婉仪还像老夫人的亲孙女。 容氏因还要回偏厅听取管事来报,便带着苏萤告辞。 瑾娘默默地行至老夫人的身后,借着给老人家揉肩,将目光牢牢锁在苏萤身上。 当苏萤转身之际,她的腰间竟无浅绛色的流苏荡起,瑾娘怔了一下。 她的父亲虽为府学,但常常将兵书挂在嘴边,她记得最深的,便是那句“擒贼先擒王”,心知衡表兄心有所属,想要即刻攻下,难入登天,于是她将心思全放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今日一番相谈,收效不言而喻,哪知她方才那一瞥,竟得了意外之喜。今日着实是个好兆头,表兄依她所言再未陪她看诊,如今看来,她需得见上表兄一面才是。 瑾娘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只见她唇角微扬,继续温顺柔和地替老夫人揉肩,仿若一切心思都不曾外泄。 容氏与萤儿刚行至门口,程氏便领着松影前来,容氏道了声嫂子,萤儿道了声大伯母。原想着程氏定是爱答不理,径直进屋,谁知她却破天荒地将苏萤一把拉至身前:“萤儿啊,你从来都是这么乖巧懂事,大伯母我是越看越喜欢。” 虽是客套之话,却还是让容氏与苏萤讶异不已。 还好,如今程氏的心只在瑾娘之上,未等苏萤张口,她便进了屋去。 苏萤与姨母在门前尚未离去,便听到堂屋里程氏的声音传出:“瑾娘,看看姨母给你带的什么?” “这是我托人求来的当归膏方,专治面上瘢痕。上回的珍珠膏效用不佳,只怕你未按姨母说的去做。今日起,姨母日日亲来督看,保你不出一月,疤痕尽消!” 容氏轻笑摇头,虽说嫂子平日太过心窄,对衡哥儿确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连日来,她冷眼旁观,只觉这瑾娘确有挟恩图报之意,可是她作为二婶,只能看着程氏与瑾娘姨甥俩在婆母跟前你来我往,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一屋子算计心思,全为一个衡哥儿。 容氏轻叹口气,不由望向身旁的外甥女。 还好,她的萤儿,并未落入这场角力之中。 话说杜衡那一边,那只他惯用的湖笔已被握得有了温热之意,可那张铺在书案已久的宣纸却仍旧如新。 “这么说,表小姐已经数日未去藏书阁了?” 他只字未写,一心只等清泉回返。 清泉不敢看公子的眼睛,只点头道:“桃溪是这么说的,这是您让我找的书册,小姐就放在书案的一角。” 杜衡接过那本曾与苏萤笔谈的册子,指尖拂过那并未书写册名的空白卷首,思绪万千。 那日,母亲一番示意,他终是明白萤儿的用意。他并非迟钝之人,只是素来不曾将心神放于宅中琐事。如今却也不得不看得明白。 祖母虽未明言什么,可自他未再日日陪同大夫替瑾娘诊治之后,正院便常有催请之意。 每当这时,清泉便成了往返正院与西院的传声筒。杜衡以温习功课为由,从不亲身前往,却也未曾怠慢任何事,凡是关于瑾娘伤情的一切所需,皆安排得妥妥帖帖。 因此,他自然也不能随意去往藏书阁,便每日派清泉以借还书籍为名探寻一二。 初时,他自觉只要寻得时机,好好与萤儿说上一说,自可解开她心中所结。怎料连日下来,清泉带回的总是一句“表小姐今日未去”。久而久之,他便无心在备考之上,就连昔日同窗相邀的帖子上门,他也只是回帖婉拒。 他素来以“欲速则不达”自勉,一直压抑着心念,劝自己耐住性子。可终究是凡心难控,几番不得见,终是坐不住了。 于是他叫清泉从藏书阁将那册笔谈带回,打算让桃溪以送书之名,送入偏院,好让萤儿知晓他意。 他翻开册子,萤儿的字迹依旧牵动他心,沉思片刻,终是定下心来提笔,就在此时,忽听门房来报:“席公子亲自驱车前来相邀,人已在府外等着了!” 第88章 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自那日起,苏萤便不再踏足藏书阁,连白先生的课也未再去听。为此,容氏还特地带她向老夫人禀明。 谁知老夫人并未见怪,只轻轻放下茶盏,看向苏萤,笑道:“从你那一手魏碑,祖母便知你学识不浅,白先生的课对你而言,确也浅了些。祖母当初也有几分私心,想着你能带带婉仪。婉仪的文章我都过了目,自你来后,确实长进不少。” “你既有旁的安排,祖母自不能总为了婉仪而拘着你。” 说罢,便将身侧斟茶的瑾娘唤了过来:“瑾娘,你便替了萤儿的位置,陪婉仪听课。” 瑾娘福了一福,应了声“是”,继而走至苏萤面前,两人互致一礼。起身时,她抬手轻捋额前碎发,露出额角那道未能消散的伤痕。 “祖母,二婶,瑾娘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笑着揶揄道:“怎么?你这几日守着祖母,倒也觉拘着了,也想像萤儿一样出去转转?” 瑾娘乖巧一笑,摇了摇头:“祖母说笑了,瑾娘这伤还未全好,哪敢出门惹人笑话。” 她略顿,又正色道:“瑾娘自幼便常随父亲出入府学,府学中的藏书阁,我也算略有见识。” 她话锋一转,温和看向苏萤,语气中带着几分谦逊与诚恳:“听婉仪妹妹说,萤儿妹妹花了许多心思整理书目,若妹妹不嫌弃,瑾娘愿在你歇息这段时日,略尽绵薄之力。” 她微微一笑,又道:“实不相瞒,我夜间素来需读书方能安寝,此番上京未能携带许多书卷,原也不敢贸然找表兄借阅,怕扰了他温习功课。如今才知府中设有藏书阁,若能前往翻读几本,实是再好不过。” 她这番话听来谦恭体贴,然而话中藏锋,借苏萤之名故作谦逊,让人只觉她步步得体,语语有心。之于藏书阁的请求,一时之间,无法拒绝。 苏萤方欲开口,容氏却已笑着接了话:“瑾娘,你可别再夸她了,她那是眼大肚小。当初自己夸下海口,说能一人整理书阁,如今可倒好,累得歇下了。你愿意帮衬是再好不过的事,还什么允不允的?管书阁的是桃溪,你见过的,有她在,你若想去,尽管去便是。” 见目的已达,瑾娘便不再多言,向容氏致谢后,便重回老夫人的身侧,乍看之下,竟比婉仪还像老夫人的亲孙女。 容氏因还要回偏厅听取管事来报,便带着苏萤告辞。 瑾娘默默地行至老夫人的身后,借着给老人家揉肩,将目光牢牢锁在苏萤身上。 当苏萤转身之际,她的腰间竟无浅绛色的流苏荡起,瑾娘怔了一下。 她的父亲虽为府学,但常常将兵书挂在嘴边,她记得最深的,便是那句“擒贼先擒王”,心知衡表兄心有所属,想要即刻攻下,难入登天,于是她将心思全放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今日一番相谈,收效不言而喻,哪知她方才那一瞥,竟得了意外之喜。今日着实是个好兆头,表兄依她所言再未陪她看诊,如今看来,她需得见上表兄一面才是。 瑾娘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只见她唇角微扬,继续温顺柔和地替老夫人揉肩,仿若一切心思都不曾外泄。 容氏与萤儿刚行至门口,程氏便领着松影前来,容氏道了声嫂子,萤儿道了声大伯母。原想着程氏定是爱答不理,径直进屋,谁知她却破天荒地将苏萤一把拉至身前:“萤儿啊,你从来都是这么乖巧懂事,大伯母我是越看越喜欢。” 虽是客套之话,却还是让容氏与苏萤讶异不已。 还好,如今程氏的心只在瑾娘之上,未等苏萤张口,她便进了屋去。 苏萤与姨母在门前尚未离去,便听到堂屋里程氏的声音传出:“瑾娘,看看姨母给你带的什么?” “这是我托人求来的当归膏方,专治面上瘢痕。上回的珍珠膏效用不佳,只怕你未按姨母说的去做。今日起,姨母日日亲来督看,保你不出一月,疤痕尽消!” 容氏轻笑摇头,虽说嫂子平日太过心窄,对衡哥儿确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连日来,她冷眼旁观,只觉这瑾娘确有挟恩图报之意,可是她作为二婶,只能看着程氏与瑾娘姨甥俩在婆母跟前你来我往,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一屋子算计心思,全为一个衡哥儿。 容氏轻叹口气,不由望向身旁的外甥女。 还好,她的萤儿,并未落入这场角力之中。 话说杜衡那一边,那只他惯用的湖笔已被握得有了温热之意,可那张铺在书案已久的宣纸却仍旧如新。 “这么说,表小姐已经数日未去藏书阁了?” 他只字未写,一心只等清泉回返。 清泉不敢看公子的眼睛,只点头道:“桃溪是这么说的,这是您让我找的书册,小姐就放在书案的一角。” 杜衡接过那本曾与苏萤笔谈的册子,指尖拂过那并未书写册名的空白卷首,思绪万千。 那日,母亲一番示意,他终是明白萤儿的用意。他并非迟钝之人,只是素来不曾将心神放于宅中琐事。如今却也不得不看得明白。 祖母虽未明言什么,可自他未再日日陪同大夫替瑾娘诊治之后,正院便常有催请之意。 每当这时,清泉便成了往返正院与西院的传声筒。杜衡以温习功课为由,从不亲身前往,却也未曾怠慢任何事,凡是关于瑾娘伤情的一切所需,皆安排得妥妥帖帖。 因此,他自然也不能随意去往藏书阁,便每日派清泉以借还书籍为名探寻一二。 初时,他自觉只要寻得时机,好好与萤儿说上一说,自可解开她心中所结。怎料连日下来,清泉带回的总是一句“表小姐今日未去”。久而久之,他便无心在备考之上,就连昔日同窗相邀的帖子上门,他也只是回帖婉拒。 他素来以“欲速则不达”自勉,一直压抑着心念,劝自己耐住性子。可终究是凡心难控,几番不得见,终是坐不住了。 于是他叫清泉从藏书阁将那册笔谈带回,打算让桃溪以送书之名,送入偏院,好让萤儿知晓他意。 他翻开册子,萤儿的字迹依旧牵动他心,沉思片刻,终是定下心来提笔,就在此时,忽听门房来报:“席公子亲自驱车前来相邀,人已在府外等着了!” 第89章 你就是杜衡? 这席公子,姓席名西岳,是杜衡从前书院的同窗,因年长几岁,杜衡喊他一声师兄。 席西岳为人洒脱,交友甚广,在书院时不算出色,可胜在人脉广,消息通,晚了杜衡一届,终是榜上有名,成了举子大人。 杜衡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席师兄向来都是:“好说,好说。”杜衡早已致贴回绝,可师兄竟踏上门来,若他平素便如此强人所难,杜衡绝不会与之交往。 心中虽有不耐,可总不能将人晾在府邸门外,他稍整衣摆,出府迎客。 “师弟,你总算来了!” 席西岳来得着急,亲自驾车,确如往常一般不羁,见杜衡前来,忙跳下车,夹着杜衡的胳臂就要把他请上车。 “师兄,你这是?” 杜衡拖着脚步,不愿上前,席西岳也没想到杜衡虽瘦,可身子结实有劲,他虽虎背熊腰,竟也拽不动杜衡。 “师弟,今日的品文会,你务必给师兄一个面子。听闻圣上有意将春闱提前,以补文官缺口,事关重大,师兄必须将此消息一证再证。” 杜衡一顿,见师兄面色严肃,不似平日玩笑。可是,为何他去了品文会,就能证得消息真假? 席西岳看出杜衡所疑,不待他问,便自行答道:“师弟有所不知,我曾与山东解元郎张解有数面之缘,好巧不巧,他与浙江解元相识。这浙江解元便是内阁大学士袁之序的嫡亲子侄,此人目下无尘,择人而交,也就张解勉强能与他搭上几句。” “我这小小品文会原是请不动他的,怎知,他从张解那儿听说你我是同门,他便应了张解前来。” “现下他已在我府中,因不见你便嚷着要走,我这才亲自前来邀你。师弟,若春闱提前为真,也与你关系重大,今日无论如何给师兄一个面子,去会一会这位袁大公子,探探消息虚实!” 席西岳朝着杜衡抱拳:“我与同文会众人,定对师弟感激不尽。” 杜衡沉吟片刻,席师兄说的确实在理,春闱若真提前,确需早做筹谋。他遂命清泉传话备马。 不多时,席西岳喜形于色,亲驾马车,引杜衡同往。 品文会设于席西岳府上偏厅,杜衡从前便去过几回,不算陌生。今日,显然比往常热闹,才至席府,便见门前车马如龙,盛况空前。杜衡将马留给清泉,只想着若是探得消息,必是早些回去,不能再如上回那般,因雪夜路滑而留宿一晚。 席西岳将杜衡往偏厅引,行至半路,便听不远处人声喧闹,似乎有人似抱怨又似讥讽:“这杜大才子,说是京中解元,倒也不见得比旁人准时。他究竟是来或不来?若是不来,也省得本公子在此白费工夫!” 杜衡脚步一顿,眉头皱起,何人如此傲慢无礼,难道他便是那位指明要见他的浙江解元?光听他言语,便觉此人名不副实。 席西岳闻言,对杜衡抱歉道:“师弟莫怪!” 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偏厅喊道:“来了,来了!袁公子,都是鄙人之故,递给杜师弟的帖子,写晚了半个时辰,还请袁公子宽恕则个。” 山东解元张解好言说尽,正束手无策之时,却听偏厅之外席兄声起,遂抹了抹额间汗滴,暗道一句:“终于是把人盼来了!”再晚一刻,他都拦不住这位袁大公子。” 袁颂止步,双手负于身后,稍一侧头看向门外,他昂着下巴,似是不屑,可那紧紧盯着门外的目光,却又让人觉得他对来者期盼已久。 此时,席西岳先一步踏入,袁颂不耐地啧了一声,他便讪讪一笑,识趣退到一旁。 紧接着,一人影随至,身形颀长,缓步踏入,正是杜衡。 袁颂斜睨着眼,在杜衡面上逡巡。 一张白面,少了几分男子气概。剑眉虽粗,却压得双目无神。鼻梁高挺,也,也就只有高挺。还有那红得不像话的双唇,袁颂心中哼了一声,不过气血方刚罢了。 细细打量一番,心中已有定论。这面目确实就是他要找之人,于是,他抬手阻了正欲开口介绍的席西岳,直问道:“你就是杜衡?” 杜衡一进门,只见一人下颔微扬,朝他侧目而视。显然二人是头回相见,可对方却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杜衡心生排斥,若不是席师兄在一旁拱手相求,恐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杜衡见对方发问,他眉头微蹙,克制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谁知对方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了声:“果然是你。” 随即语气一转,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在下,杭州府,袁颂。” 席西岳心中疑惑,这位袁大公子指名道姓要杜师弟前来,可人来了,却一脸不屑,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势不可当,他遂上前圆场:“人既已到齐,众位公子,何不入座?” 袁颂这才朝杜衡一抱拳,只是那眼神仿佛在说:“让我探探你这京师解元郎虚实!” 杜衡随之也拱手行礼,心中忍耐。 席西岳的偏厅专为品文会而设,往常案几,焚香静气,今次却是有些过于拥挤,倒显得浮躁。 众人入座,人声渐静,席西岳作为东道主人,起身拱手道:“既言品文,自不能无题。今日有幸,请得京师、浙江、山东三位解元到场,席府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不若便请三位中的一位,以诗经为引,择一篇开题?” 按理,东道主人所提三人应互相礼让,谁知袁颂却已率先起身,双眼含着促狭与兴味,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圈后,目光最终定在杜衡面上,微一拱手,道: “袁某便僭越一回,先出个题。” “上元佳节之日,袁某偶翻《诗经·郑风》之《溱洧》,初春三月,正是郑国上巳节庆,青年男女结伴同游,想必各位,上元那日也定有佳人相伴。” “不若各位以《溱洧》为引,言情析礼,论一番君子之道?” 第89章 你就是杜衡? 这席公子,姓席名西岳,是杜衡从前书院的同窗,因年长几岁,杜衡喊他一声师兄。 席西岳为人洒脱,交友甚广,在书院时不算出色,可胜在人脉广,消息通,晚了杜衡一届,终是榜上有名,成了举子大人。 杜衡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席师兄向来都是:“好说,好说。”杜衡早已致贴回绝,可师兄竟踏上门来,若他平素便如此强人所难,杜衡绝不会与之交往。 心中虽有不耐,可总不能将人晾在府邸门外,他稍整衣摆,出府迎客。 “师弟,你总算来了!” 席西岳来得着急,亲自驾车,确如往常一般不羁,见杜衡前来,忙跳下车,夹着杜衡的胳臂就要把他请上车。 “师兄,你这是?” 杜衡拖着脚步,不愿上前,席西岳也没想到杜衡虽瘦,可身子结实有劲,他虽虎背熊腰,竟也拽不动杜衡。 “师弟,今日的品文会,你务必给师兄一个面子。听闻圣上有意将春闱提前,以补文官缺口,事关重大,师兄必须将此消息一证再证。” 杜衡一顿,见师兄面色严肃,不似平日玩笑。可是,为何他去了品文会,就能证得消息真假? 席西岳看出杜衡所疑,不待他问,便自行答道:“师弟有所不知,我曾与山东解元郎张解有数面之缘,好巧不巧,他与浙江解元相识。这浙江解元便是内阁大学士袁之序的嫡亲子侄,此人目下无尘,择人而交,也就张解勉强能与他搭上几句。” “我这小小品文会原是请不动他的,怎知,他从张解那儿听说你我是同门,他便应了张解前来。” “现下他已在我府中,因不见你便嚷着要走,我这才亲自前来邀你。师弟,若春闱提前为真,也与你关系重大,今日无论如何给师兄一个面子,去会一会这位袁大公子,探探消息虚实!” 席西岳朝着杜衡抱拳:“我与同文会众人,定对师弟感激不尽。” 杜衡沉吟片刻,席师兄说的确实在理,春闱若真提前,确需早做筹谋。他遂命清泉传话备马。 不多时,席西岳喜形于色,亲驾马车,引杜衡同往。 品文会设于席西岳府上偏厅,杜衡从前便去过几回,不算陌生。今日,显然比往常热闹,才至席府,便见门前车马如龙,盛况空前。杜衡将马留给清泉,只想着若是探得消息,必是早些回去,不能再如上回那般,因雪夜路滑而留宿一晚。 席西岳将杜衡往偏厅引,行至半路,便听不远处人声喧闹,似乎有人似抱怨又似讥讽:“这杜大才子,说是京中解元,倒也不见得比旁人准时。他究竟是来或不来?若是不来,也省得本公子在此白费工夫!” 杜衡脚步一顿,眉头皱起,何人如此傲慢无礼,难道他便是那位指明要见他的浙江解元?光听他言语,便觉此人名不副实。 席西岳闻言,对杜衡抱歉道:“师弟莫怪!” 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偏厅喊道:“来了,来了!袁公子,都是鄙人之故,递给杜师弟的帖子,写晚了半个时辰,还请袁公子宽恕则个。” 山东解元张解好言说尽,正束手无策之时,却听偏厅之外席兄声起,遂抹了抹额间汗滴,暗道一句:“终于是把人盼来了!”再晚一刻,他都拦不住这位袁大公子。” 袁颂止步,双手负于身后,稍一侧头看向门外,他昂着下巴,似是不屑,可那紧紧盯着门外的目光,却又让人觉得他对来者期盼已久。 此时,席西岳先一步踏入,袁颂不耐地啧了一声,他便讪讪一笑,识趣退到一旁。 紧接着,一人影随至,身形颀长,缓步踏入,正是杜衡。 袁颂斜睨着眼,在杜衡面上逡巡。 一张白面,少了几分男子气概。剑眉虽粗,却压得双目无神。鼻梁高挺,也,也就只有高挺。还有那红得不像话的双唇,袁颂心中哼了一声,不过气血方刚罢了。 细细打量一番,心中已有定论。这面目确实就是他要找之人,于是,他抬手阻了正欲开口介绍的席西岳,直问道:“你就是杜衡?” 杜衡一进门,只见一人下颔微扬,朝他侧目而视。显然二人是头回相见,可对方却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杜衡心生排斥,若不是席师兄在一旁拱手相求,恐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杜衡见对方发问,他眉头微蹙,克制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谁知对方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了声:“果然是你。” 随即语气一转,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在下,杭州府,袁颂。” 席西岳心中疑惑,这位袁大公子指名道姓要杜师弟前来,可人来了,却一脸不屑,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势不可当,他遂上前圆场:“人既已到齐,众位公子,何不入座?” 袁颂这才朝杜衡一抱拳,只是那眼神仿佛在说:“让我探探你这京师解元郎虚实!” 杜衡随之也拱手行礼,心中忍耐。 席西岳的偏厅专为品文会而设,往常案几,焚香静气,今次却是有些过于拥挤,倒显得浮躁。 众人入座,人声渐静,席西岳作为东道主人,起身拱手道:“既言品文,自不能无题。今日有幸,请得京师、浙江、山东三位解元到场,席府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不若便请三位中的一位,以诗经为引,择一篇开题?” 按理,东道主人所提三人应互相礼让,谁知袁颂却已率先起身,双眼含着促狭与兴味,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圈后,目光最终定在杜衡面上,微一拱手,道: “袁某便僭越一回,先出个题。” “上元佳节之日,袁某偶翻《诗经·郑风》之《溱洧》,初春三月,正是郑国上巳节庆,青年男女结伴同游,想必各位,上元那日也定有佳人相伴。” “不若各位以《溱洧》为引,言情析礼,论一番君子之道?” 第90章 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案几上早已备好纸笔,袁颂出了题后,便自行坐下,提笔书写。张解与他毗邻而坐,不免伸头去看。只见袁颂笔走游龙,行云流水,片刻间便笔落诗成。 一旁的张解,忍不住赞叹:“袁兄这一手瘦金体,笔骨清奇,自成一格,在下平生少见。” 他拱手一礼,毛遂自荐道:“若是袁兄应允,可否由我代劳,将袁兄大作为诸位诵读?” 袁颂不以为然,耸肩道:“张兄,请便!” 张解取过诗句,朗声读道: “上元佳节夜,公子盼成双, 情牵未嫁娘,何以作君郎? 柔荑交相握,不知已入画, 问君曾许诺,路人皆彷徨。”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诵读,张解心中疑惑愈盛,这袁大公子不是说要以情言礼,论说君子之道吗?怎么全篇通读下来,却像是以诗讽人。 什么上元佳节夜,情牵未嫁娘,这明明在说有人牵着未婚女子,在上元灯会结伴同游。尤其那最后一句,更是不带掩饰的责问,问他,你对那女子有承诺吗?如此逾矩,叫人彷徨。 张解语毕,会上众人顿时一片安静,这位袁大公子看来是没有心仪之人,才会有此论断。明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有中意的姑娘,自然会在上元节相邀。再者说,我大周朝虽说不算民风开放,但也不是过于保守持旧,节庆之日,男女同席也是有的。若是彼此有情,情到浓时,拉拉手儿,又有何不可? 席西岳作为主人,自然不能眼见场上清冷无声,遂开口赞道:“袁公子,不愧是浙江省府解元郎,见解,见解独到啊!” 随后他看向其余客人,问道:“诸位仁兄,有没有人愿意赋诗一首以应袁兄之作?” 杜衡只觉得袁颂那首诗,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他? 他抬眸看向袁颂,没想到袁颂的一双凤眼,正毫不遮掩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挑衅的意味。 杜衡虽不明所以,却也知他是冲着自己而来,或者说,他是冲着上元灯会的自己和萤儿而来,不知是不是那夜灯会,他们无意冲撞了这位袁大公子? 只觉来者不善,他遂不再忍让,提笔点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袁颂要的就是杜衡的回应,他与杜衡隔着几条案几,微眯着眼,看着杜衡,执笔落墨,一气呵成,随后便将所写交予席西岳诵读。 席西岳略一过目,便颇为赞许地轻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正色道: “君问礼所在,只因君无伴, 情牵意中人,只道浓情至, 纵使入画中,君子坦荡荡, 问君莫多疑,多疑自生乱。” 杜衡的诗毫无辞藻堆积,直白应对袁颂的句句调侃责问,如同他为人做事一般,刚正不阿。 他的每一句均是在回应袁颂的话,张解听了后,不禁合掌道:“此诗虽少雕饰,却胜在一片真心,令人拍案。” 说罢,众人也皆有附和:“直言不讳,颇有男子气概。” 袁颂笑意淡淡,似是不以为然,却未再言语,只轻点了点头,仿佛承认二人打了平手。 席西岳当然不想两位解元郎品文品得犹如斗文一般,他正欲开口另择一题,岂料杜衡起身告辞:“承蒙席师兄盛情邀请,只是在下俗务缠身,要先走一步!” 席西岳一听,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所顾虑地看向袁颂。 袁颂在杜衡来之前,便被问及是否知晓春闱提前一事,他因想见一见杜衡,故作神秘,非要杜衡到场,才愿开口证实。 眼下杜衡要走,他也并非那乖张孤僻、令人难堪之人,遂起身拱手道:“杜兄且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见杜衡止步,他继续说道:“鄙人确实听闻原定于来年的春闱将提前至今岁六月,此事尚在最后批阅中,不日,朝廷便会出文,昭告天下。” 此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众人皆在猜测此决议背后的缘由。然而还是席西岳想得周到,他起身抱拳,向袁颂致谢:“多谢袁公子无私相告,此事关系重大,席某感激不尽。” 虽说朝廷会贴榜广昭天下,至少也得是半月之后的事。像袁公子这样,家中有位极人臣者,明明可以藏私不说,却愿意告知众举子,可见其胸襟。 众人闻席西岳所言,也暂停了议论,纷纷起身向袁颂致谢。 此时,杜衡也不好独自先行,遂随众人走到袁颂跟前,一同拱手谢过。 “袁公子,多谢公子告知,杜某先行一步,有缘再会!” 他抱拳对着袁颂,说道。 袁颂遂停下与他人致意,转向杜衡。直到此时,袁颂才与杜衡正面相对。只见他也抱拳回礼,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 “杜兄说的是,有缘自会再见。” 语气一顿,他又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 “到时,再与杜兄论上一论,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到此时,杜衡确定袁颂是冲着自己和萤儿而来,他脸色微变,朝袁颂更近一步,压低嗓音道:“你到底是谁?” 袁颂却毫不避让,眼中仍含着淡笑,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杜兄正值盛年,怎的如此健忘?” 他似是轻叹,又似故意:“在下,杭州府,袁颂。如今正寄住于家伯府上,家伯乃内阁大学士,袁之序。” 仿佛怕杜衡没有听清,他又说了一遍自己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与方才初见不同,他还自报了他的大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好像生怕杜衡没有记下,又或是他等着杜衡上门一叙。 杜衡心中存疑,然而此时众人围绕,终非细问之地,只见他抱拳道:“多谢,在下定会下帖拜访。” 袁颂满意,回道:“杜兄莫忘此言,在下翘首以盼。” 第90章 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案几上早已备好纸笔,袁颂出了题后,便自行坐下,提笔书写。张解与他毗邻而坐,不免伸头去看。只见袁颂笔走游龙,行云流水,片刻间便笔落诗成。 一旁的张解,忍不住赞叹:“袁兄这一手瘦金体,笔骨清奇,自成一格,在下平生少见。” 他拱手一礼,毛遂自荐道:“若是袁兄应允,可否由我代劳,将袁兄大作为诸位诵读?” 袁颂不以为然,耸肩道:“张兄,请便!” 张解取过诗句,朗声读道: “上元佳节夜,公子盼成双, 情牵未嫁娘,何以作君郎? 柔荑交相握,不知已入画, 问君曾许诺,路人皆彷徨。”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诵读,张解心中疑惑愈盛,这袁大公子不是说要以情言礼,论说君子之道吗?怎么全篇通读下来,却像是以诗讽人。 什么上元佳节夜,情牵未嫁娘,这明明在说有人牵着未婚女子,在上元灯会结伴同游。尤其那最后一句,更是不带掩饰的责问,问他,你对那女子有承诺吗?如此逾矩,叫人彷徨。 张解语毕,会上众人顿时一片安静,这位袁大公子看来是没有心仪之人,才会有此论断。明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有中意的姑娘,自然会在上元节相邀。再者说,我大周朝虽说不算民风开放,但也不是过于保守持旧,节庆之日,男女同席也是有的。若是彼此有情,情到浓时,拉拉手儿,又有何不可? 席西岳作为主人,自然不能眼见场上清冷无声,遂开口赞道:“袁公子,不愧是浙江省府解元郎,见解,见解独到啊!” 随后他看向其余客人,问道:“诸位仁兄,有没有人愿意赋诗一首以应袁兄之作?” 杜衡只觉得袁颂那首诗,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他? 他抬眸看向袁颂,没想到袁颂的一双凤眼,正毫不遮掩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挑衅的意味。 杜衡虽不明所以,却也知他是冲着自己而来,或者说,他是冲着上元灯会的自己和萤儿而来,不知是不是那夜灯会,他们无意冲撞了这位袁大公子? 只觉来者不善,他遂不再忍让,提笔点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袁颂要的就是杜衡的回应,他与杜衡隔着几条案几,微眯着眼,看着杜衡,执笔落墨,一气呵成,随后便将所写交予席西岳诵读。 席西岳略一过目,便颇为赞许地轻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正色道: “君问礼所在,只因君无伴, 情牵意中人,只道浓情至, 纵使入画中,君子坦荡荡, 问君莫多疑,多疑自生乱。” 杜衡的诗毫无辞藻堆积,直白应对袁颂的句句调侃责问,如同他为人做事一般,刚正不阿。 他的每一句均是在回应袁颂的话,张解听了后,不禁合掌道:“此诗虽少雕饰,却胜在一片真心,令人拍案。” 说罢,众人也皆有附和:“直言不讳,颇有男子气概。” 袁颂笑意淡淡,似是不以为然,却未再言语,只轻点了点头,仿佛承认二人打了平手。 席西岳当然不想两位解元郎品文品得犹如斗文一般,他正欲开口另择一题,岂料杜衡起身告辞:“承蒙席师兄盛情邀请,只是在下俗务缠身,要先走一步!” 席西岳一听,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所顾虑地看向袁颂。 袁颂在杜衡来之前,便被问及是否知晓春闱提前一事,他因想见一见杜衡,故作神秘,非要杜衡到场,才愿开口证实。 眼下杜衡要走,他也并非那乖张孤僻、令人难堪之人,遂起身拱手道:“杜兄且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见杜衡止步,他继续说道:“鄙人确实听闻原定于来年的春闱将提前至今岁六月,此事尚在最后批阅中,不日,朝廷便会出文,昭告天下。” 此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众人皆在猜测此决议背后的缘由。然而还是席西岳想得周到,他起身抱拳,向袁颂致谢:“多谢袁公子无私相告,此事关系重大,席某感激不尽。” 虽说朝廷会贴榜广昭天下,至少也得是半月之后的事。像袁公子这样,家中有位极人臣者,明明可以藏私不说,却愿意告知众举子,可见其胸襟。 众人闻席西岳所言,也暂停了议论,纷纷起身向袁颂致谢。 此时,杜衡也不好独自先行,遂随众人走到袁颂跟前,一同拱手谢过。 “袁公子,多谢公子告知,杜某先行一步,有缘再会!” 他抱拳对着袁颂,说道。 袁颂遂停下与他人致意,转向杜衡。直到此时,袁颂才与杜衡正面相对。只见他也抱拳回礼,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 “杜兄说的是,有缘自会再见。” 语气一顿,他又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 “到时,再与杜兄论上一论,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到此时,杜衡确定袁颂是冲着自己和萤儿而来,他脸色微变,朝袁颂更近一步,压低嗓音道:“你到底是谁?” 袁颂却毫不避让,眼中仍含着淡笑,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杜兄正值盛年,怎的如此健忘?” 他似是轻叹,又似故意:“在下,杭州府,袁颂。如今正寄住于家伯府上,家伯乃内阁大学士,袁之序。” 仿佛怕杜衡没有听清,他又说了一遍自己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与方才初见不同,他还自报了他的大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好像生怕杜衡没有记下,又或是他等着杜衡上门一叙。 杜衡心中存疑,然而此时众人围绕,终非细问之地,只见他抱拳道:“多谢,在下定会下帖拜访。” 袁颂满意,回道:“杜兄莫忘此言,在下翘首以盼。” 第91章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公子,我去一趟膳房。” 因杜衡临时赴约,清泉原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便让门房传话,说公子前往品文会,申时之前不必备膳。 谁料公子竟提前半日归来,而此刻午膳早已传过,清泉只得赶往膳房,吩咐人重新准备些热食,好送去西院。 杜衡未作回应,只抬步往西院而去。 若袁颂所言属实,春闱将提前至六月,那么如今只余不过短短四个月的光景。 春闱改期非同小可,背后必有朝局动荡,其策文论题势必有所偏重,他必须早作准备。 还有那袁颂,言行古怪,处处试探。若是冲着他来,倒也无妨,就怕那人是冲着萤儿。她近日一直避在偏院,足不出户,眼下看来,只能借书信传话,让桃溪暗中送入。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布局,心绪翻涌,待行至长廊时,忽见远处竟有一抹妃红倩影一闪而过,似是进了藏书阁中。 是萤儿! 那日大雪纷飞,红梅初绽,萤儿就是披着一件妃红色的斗篷,像雪中精灵一般落入他的心中,虽然只是一片衣角,杜衡笃定那一定是苏萤。 数日未见,他一直克制忍耐。因要避着瑾娘,他一直以备考为由,哪儿都不去。可眼下,却看到萤儿进了藏书阁,一时之间,不再顾虑,他踏上长廊,大步朝着藏书阁方向行去。 瑾娘当初一人仓促上京,不仅没带丫鬟,行囊也简陋。住进了东院,和婉仪挤在厢房。姨母看她身量娇小,便让婉仪把自己一两年前的旧衣裳给了她。 她母亲好歹是老国公府的小姐,虽说虎落平阳,如今家境简朴,可好歹也是亲戚,没想到姨母竟然吝啬到此种地步。 她原想着,忍忍,只有讨好了姨母,才有近身表兄的时机。虽知她灯会一事,本想着姨母能再助她一臂之力,谁知最最嫌弃她的便是她。 还好,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祖母将她接进了正院,原来祖母才是那个说得上话,靠得住的人。 她一面走着,一面瞧着身上这件祖母命人量身定制的妃红色斗篷,便觉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是走对了路。 显然衡表兄的性子是随着祖母的,只要情意在,道义在,他自是拒绝不了。 她不知表兄与苏萤发生了什么,但是瞧着苏萤腰间那消失无踪的香囊挂坠,便觉得如今是个好时机。 可惜那个碧玉是祖母的人,她不好将心思太过显露,于是找了个由头将碧玉困在厢房,自己则借口去花园走走,打算去藏书阁探上一探。 她轻轻推开藏书阁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穿过前院,提起裙摆,上了两步小阶,便到了门前。 二婶说里面有个叫桃溪的丫鬟。因是第一次来,她并未径直进入。既然表兄喜欢苏萤那样的性子,她也得往那儿靠靠,做出一派乖巧谦逊的模样来才是。 她轻轻叩了叩门,便候在门前。 见毫无回应,又叩了下。 确定无人后,她便推门而入。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看着眼前东西两侧的书架,每一层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瑾娘忍不住走上前去。 他们说,这些书是苏萤整理的?可那么多的书,她怎能整理得完? 她抬手,随意取下一本,卷首写着《大学章句集注》,这本她父亲就有,说是《大学》的注释,在家时她便对这些四书五经不感兴趣。母亲说了,女子重德,把《女诫》《内训》学透比什么都好。 她翻了几页,说是注释,还是晦涩难懂,觉得无趣,便放了回去。 紧接着她又到了另一侧书架,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本书看似比其他书籍旧了许多,她有些好奇,想拿下来看看。 可是那书放在较高的书架上,于是她踮起脚去够,可是怎么够也够不上。 书架设得如此之高,也不知道那个苏萤够不够得上那本书? 要说邓瑾娘有什么自卑之处,这个子就是唯数不多的一项。在福建时,尤其在闽西老家时,她同堂姐妹在一处,大家都一边儿齐,看不出什么不足来。可她去了福州,遇见了邓家之外的人后,才知道,她实是不算太高,就连她父亲也是瘦削矮小,遇上同僚,还未开口,那气势便弱了几分。 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便听母亲抱怨。 抱怨闽西的深山老林,抱怨父亲的老实无趣,就连身形也无可取之处。母亲日日在她耳边念叨,告诉她,有朝一日,一定要返回京城,寻个家底殷实,身形高大,前途无量的男子嫁了。 这么一想,她就想到了衡表兄。 衡表兄不仅样貌俊朗,且轩昂挺拔。她同他一处时,曾偷偷打量过,自己站在他身侧,堪堪不过他肩头。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小鸟依人,说的不就是她和表兄嘛,其实母亲不该埋怨父亲的身量,正因她随着父亲,才能在灯会受伤那夜,如小鸟依人般依在表兄肩头呢! 甜上心来,心情甚佳,她想再试上一试,于是又踮起脚,努力伸长手。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我来!” 淳厚如酒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瑾娘心猛地一颤。 杜衡大步追随着方才见到的妃红身影入了藏书阁,他有好多话要同萤儿说。 他要告诉萤儿,他不会因瑾娘为她挡刀而承情娶她,他想要她安心。 他还要告诉萤儿,春闱就要提前,接下来这四个月的光景,他会很忙。 还有,他还要告诉萤儿,今日品文会上,有人意有所指,他想问问她,在灯会之上,他不在之时,可曾遇上何人,碰上何事? 匆匆推开书阁院门,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抬脚跨上那两步台阶,可就在推门时,他却停了手。 他怕惊到萤儿,他怕萤儿见他就逃,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如同轻抚梦中萤儿面庞一般,推开了虚掩的门。之后,又不发出声响地走近。 那妃红色的斗篷还套在她身,她站在书架前,踮着脚,伸着手去够书。不知怎的,他觉得数日不见,萤儿的身形瘦小了些。 见她数次尝试,才堪堪摸到那书的边缘,他笑着走近,抬手将书取下,轻轻道了声:“我来!” 第91章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公子,我去一趟膳房。” 因杜衡临时赴约,清泉原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便让门房传话,说公子前往品文会,申时之前不必备膳。 谁料公子竟提前半日归来,而此刻午膳早已传过,清泉只得赶往膳房,吩咐人重新准备些热食,好送去西院。 杜衡未作回应,只抬步往西院而去。 若袁颂所言属实,春闱将提前至六月,那么如今只余不过短短四个月的光景。 春闱改期非同小可,背后必有朝局动荡,其策文论题势必有所偏重,他必须早作准备。 还有那袁颂,言行古怪,处处试探。若是冲着他来,倒也无妨,就怕那人是冲着萤儿。她近日一直避在偏院,足不出户,眼下看来,只能借书信传话,让桃溪暗中送入。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布局,心绪翻涌,待行至长廊时,忽见远处竟有一抹妃红倩影一闪而过,似是进了藏书阁中。 是萤儿! 那日大雪纷飞,红梅初绽,萤儿就是披着一件妃红色的斗篷,像雪中精灵一般落入他的心中,虽然只是一片衣角,杜衡笃定那一定是苏萤。 数日未见,他一直克制忍耐。因要避着瑾娘,他一直以备考为由,哪儿都不去。可眼下,却看到萤儿进了藏书阁,一时之间,不再顾虑,他踏上长廊,大步朝着藏书阁方向行去。 瑾娘当初一人仓促上京,不仅没带丫鬟,行囊也简陋。住进了东院,和婉仪挤在厢房。姨母看她身量娇小,便让婉仪把自己一两年前的旧衣裳给了她。 她母亲好歹是老国公府的小姐,虽说虎落平阳,如今家境简朴,可好歹也是亲戚,没想到姨母竟然吝啬到此种地步。 她原想着,忍忍,只有讨好了姨母,才有近身表兄的时机。虽知她灯会一事,本想着姨母能再助她一臂之力,谁知最最嫌弃她的便是她。 还好,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祖母将她接进了正院,原来祖母才是那个说得上话,靠得住的人。 她一面走着,一面瞧着身上这件祖母命人量身定制的妃红色斗篷,便觉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是走对了路。 显然衡表兄的性子是随着祖母的,只要情意在,道义在,他自是拒绝不了。 她不知表兄与苏萤发生了什么,但是瞧着苏萤腰间那消失无踪的香囊挂坠,便觉得如今是个好时机。 可惜那个碧玉是祖母的人,她不好将心思太过显露,于是找了个由头将碧玉困在厢房,自己则借口去花园走走,打算去藏书阁探上一探。 她轻轻推开藏书阁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穿过前院,提起裙摆,上了两步小阶,便到了门前。 二婶说里面有个叫桃溪的丫鬟。因是第一次来,她并未径直进入。既然表兄喜欢苏萤那样的性子,她也得往那儿靠靠,做出一派乖巧谦逊的模样来才是。 她轻轻叩了叩门,便候在门前。 见毫无回应,又叩了下。 确定无人后,她便推门而入。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看着眼前东西两侧的书架,每一层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瑾娘忍不住走上前去。 他们说,这些书是苏萤整理的?可那么多的书,她怎能整理得完? 她抬手,随意取下一本,卷首写着《大学章句集注》,这本她父亲就有,说是《大学》的注释,在家时她便对这些四书五经不感兴趣。母亲说了,女子重德,把《女诫》《内训》学透比什么都好。 她翻了几页,说是注释,还是晦涩难懂,觉得无趣,便放了回去。 紧接着她又到了另一侧书架,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本书看似比其他书籍旧了许多,她有些好奇,想拿下来看看。 可是那书放在较高的书架上,于是她踮起脚去够,可是怎么够也够不上。 书架设得如此之高,也不知道那个苏萤够不够得上那本书? 要说邓瑾娘有什么自卑之处,这个子就是唯数不多的一项。在福建时,尤其在闽西老家时,她同堂姐妹在一处,大家都一边儿齐,看不出什么不足来。可她去了福州,遇见了邓家之外的人后,才知道,她实是不算太高,就连她父亲也是瘦削矮小,遇上同僚,还未开口,那气势便弱了几分。 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便听母亲抱怨。 抱怨闽西的深山老林,抱怨父亲的老实无趣,就连身形也无可取之处。母亲日日在她耳边念叨,告诉她,有朝一日,一定要返回京城,寻个家底殷实,身形高大,前途无量的男子嫁了。 这么一想,她就想到了衡表兄。 衡表兄不仅样貌俊朗,且轩昂挺拔。她同他一处时,曾偷偷打量过,自己站在他身侧,堪堪不过他肩头。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小鸟依人,说的不就是她和表兄嘛,其实母亲不该埋怨父亲的身量,正因她随着父亲,才能在灯会受伤那夜,如小鸟依人般依在表兄肩头呢! 甜上心来,心情甚佳,她想再试上一试,于是又踮起脚,努力伸长手。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我来!” 淳厚如酒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瑾娘心猛地一颤。 杜衡大步追随着方才见到的妃红身影入了藏书阁,他有好多话要同萤儿说。 他要告诉萤儿,他不会因瑾娘为她挡刀而承情娶她,他想要她安心。 他还要告诉萤儿,春闱就要提前,接下来这四个月的光景,他会很忙。 还有,他还要告诉萤儿,今日品文会上,有人意有所指,他想问问她,在灯会之上,他不在之时,可曾遇上何人,碰上何事? 匆匆推开书阁院门,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抬脚跨上那两步台阶,可就在推门时,他却停了手。 他怕惊到萤儿,他怕萤儿见他就逃,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如同轻抚梦中萤儿面庞一般,推开了虚掩的门。之后,又不发出声响地走近。 那妃红色的斗篷还套在她身,她站在书架前,踮着脚,伸着手去够书。不知怎的,他觉得数日不见,萤儿的身形瘦小了些。 见她数次尝试,才堪堪摸到那书的边缘,他笑着走近,抬手将书取下,轻轻道了声:“我来!” 第92章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杜衡低头,才发现眼前的“萤儿”只到他肩头,察觉不对,遂向后退了一大步。 “表兄。” 瑾娘盈盈回转过身,面上绯红。 “是你。”杜衡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想见萤儿的期盼落了空,和煦的暖意在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书交到瑾娘手上,转身欲走。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瑾娘的一句话,让杜衡不得不止步。 见杜衡停下,她继续道:“表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挟恩图报?” 这么一问,杜衡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瑾娘自嘲一笑,道:“整个杜府,可让我依靠的唯有姨母。可姨母总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表兄你。她日日前来督促我敷药,生怕我做什么手脚,以致面上留疤。到时候破了相,便赖在杜府不走了。” “我以为表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是明辨是非,明理通达。难道表兄也和姨母想的一样?” 原来她早就看穿母亲的心思,杜衡惭愧不已,道了声:“表妹。” 瑾娘却朝他摇了摇头,“表兄,请让我把话说完。” “不知表兄是否知晓,我在老家也是读过书的。虽说比不上表兄的学问,但自问纲常伦理还是通晓。那日灯会,实是情急之下,奋不顾身。” “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上京看望姨母。一路上,母亲都在说,我有个表兄,人称文曲星,小小年纪便已背诵全篇《大学》。我听了可不服气了,那时父亲已教我读书认字,我们邓氏在闽西是大家族,堂姐表妹的好些个,可只有我能接上父亲考的每一句诗句。父亲夸我是闽西邓氏第一女才子,我就在想,只是会背书而已,能有我这女才子厉害吗?” 瑾娘一面说,一面打量杜衡神色,只见他已无方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心安几分,遂继续道:“上京之后,来到杜府,我才知道,表兄的这个文曲星之名,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意。” “那日母亲想让我同你一道玩,你却说自己要回去温书,表兄可还记得?” 杜衡哑然,他真的记不得这些事。 “就知道表兄不记得。那日姨母说我们远道而来,少温习一日无妨,可你却坚持书一日不读,便退步三分。姨母有些不高兴,后来还是我母亲放了你走。” “你回书房后,我心生好奇,同婉仪妹妹在花园玩耍时,便偷偷让她带我去看你如何温书。我不信你一点都不贪玩,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不愿意带我们,自己在书房偷偷地玩呢!” “婉仪妹妹一口应下,我俩便悄悄来了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藏书阁,是你的书屋,我没记错罢?” 瑾娘走到书案前,指着案前那扇窗道:“表兄,那日我和婉仪妹妹就藏在这窗子底下,听着你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文。我只听见你说什么‘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又有什么‘秦王使人谓安陵君’,全是我没听过的字句,也不知什么意思,可就是觉得厉害极了,像是在讲什么朝堂大事。” 说到这,瑾娘发自真心地一笑,道:“不怕表兄笑话,我把听得清的几句都背了下来。回福建后,便背给父亲听。父亲听后问我怎么去京城一趟,就晓得战国策了。他说那《战国策》只有一心为国、不为功利的读书人才会涉猎。那时我才知道,表兄你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表兄,灯会上是我莽撞了。我当时见那贼子亮出匕首,只想着不能让你的手受伤。”瑾娘情不自禁地又走至杜衡跟前,情真意切地看着他道:“表兄,你的手是用来上陈国策,匡扶社稷的。而我的手,伤了不要紧,这才未加思索地挡了上去。” “谁知,我这一举动,却惹得姨母生了误会。可是,若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替表兄挡这一刀的。” 瑾娘说得情真意切,眼角涌出带着委屈的泪意,只可惜她站的方向背光,杜衡看得不甚清明。 “不瞒表兄说,我伤好了后,便准备自请回家。这次来,也是想再看看小时表兄背诵《战国策》的地方。” 说罢,她借着抹泪之际,抬眼望向杜衡。 此时,藏书阁的光有些朦胧,杜衡的表情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哀乐。 瑾娘有些忐忑,生怕表兄看穿她借着忆往昔来博同情。 片刻后,杜衡道:“表妹真是有心了,那《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确实是我小时最爱之文章,难为表妹记了那么多年。” 瑾娘只觉得脸上有团火在烧,表兄温柔的嗓音,像是珍藏已久的佳酿,听着让人既上头又沉醉。 她忍不住邀请道:“表兄,您这几日因温习功课,祖母唤了您几次都没来。估摸着,祖母歇晌也到时辰了,您想不想同我一起陪祖母焚香念经。我想,您若是去了,祖母一定开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瑾娘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与此同时,身在偏院的苏萤,虽同姨母说过,哪怕她不在藏书阁,桃溪也能按她整理的书目摆放书籍,可心中到底还是惦记,想亲自再交代一句。 思来想去,便特地挑在午歇之后。她想着这个时辰,下人仆妇陆陆续续开始洒扫干活,人一多,万一遇见杜衡,也好有个遮掩,不至于四下无人、躲也躲不了。 她心怀忐忑地出了偏院,才走上小径,便远远望见藏书阁方向,两个身影结伴同行。 远处的妃红身影在墨色身影的衬托下,显得娇小柔弱,似乎在踏上长廊时,那墨色身影侧身虚扶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日头正盛之故,苏萤只觉得眼睛有些生疼。她转身默默又返回了偏院。 她以为,那初生的萌芽弱得不堪一击,早些断了,陌路时也少些心悸。可当真摆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心中想的那般豁达,她抬手覆上心口,压制那一阵阵不受控的酸楚之意。 第92章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杜衡低头,才发现眼前的“萤儿”只到他肩头,察觉不对,遂向后退了一大步。 “表兄。” 瑾娘盈盈回转过身,面上绯红。 “是你。”杜衡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想见萤儿的期盼落了空,和煦的暖意在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书交到瑾娘手上,转身欲走。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瑾娘的一句话,让杜衡不得不止步。 见杜衡停下,她继续道:“表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挟恩图报?” 这么一问,杜衡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瑾娘自嘲一笑,道:“整个杜府,可让我依靠的唯有姨母。可姨母总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表兄你。她日日前来督促我敷药,生怕我做什么手脚,以致面上留疤。到时候破了相,便赖在杜府不走了。” “我以为表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是明辨是非,明理通达。难道表兄也和姨母想的一样?” 原来她早就看穿母亲的心思,杜衡惭愧不已,道了声:“表妹。” 瑾娘却朝他摇了摇头,“表兄,请让我把话说完。” “不知表兄是否知晓,我在老家也是读过书的。虽说比不上表兄的学问,但自问纲常伦理还是通晓。那日灯会,实是情急之下,奋不顾身。” “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上京看望姨母。一路上,母亲都在说,我有个表兄,人称文曲星,小小年纪便已背诵全篇《大学》。我听了可不服气了,那时父亲已教我读书认字,我们邓氏在闽西是大家族,堂姐表妹的好些个,可只有我能接上父亲考的每一句诗句。父亲夸我是闽西邓氏第一女才子,我就在想,只是会背书而已,能有我这女才子厉害吗?” 瑾娘一面说,一面打量杜衡神色,只见他已无方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心安几分,遂继续道:“上京之后,来到杜府,我才知道,表兄的这个文曲星之名,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意。” “那日母亲想让我同你一道玩,你却说自己要回去温书,表兄可还记得?” 杜衡哑然,他真的记不得这些事。 “就知道表兄不记得。那日姨母说我们远道而来,少温习一日无妨,可你却坚持书一日不读,便退步三分。姨母有些不高兴,后来还是我母亲放了你走。” “你回书房后,我心生好奇,同婉仪妹妹在花园玩耍时,便偷偷让她带我去看你如何温书。我不信你一点都不贪玩,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不愿意带我们,自己在书房偷偷地玩呢!” “婉仪妹妹一口应下,我俩便悄悄来了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藏书阁,是你的书屋,我没记错罢?” 瑾娘走到书案前,指着案前那扇窗道:“表兄,那日我和婉仪妹妹就藏在这窗子底下,听着你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文。我只听见你说什么‘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又有什么‘秦王使人谓安陵君’,全是我没听过的字句,也不知什么意思,可就是觉得厉害极了,像是在讲什么朝堂大事。” 说到这,瑾娘发自真心地一笑,道:“不怕表兄笑话,我把听得清的几句都背了下来。回福建后,便背给父亲听。父亲听后问我怎么去京城一趟,就晓得战国策了。他说那《战国策》只有一心为国、不为功利的读书人才会涉猎。那时我才知道,表兄你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表兄,灯会上是我莽撞了。我当时见那贼子亮出匕首,只想着不能让你的手受伤。”瑾娘情不自禁地又走至杜衡跟前,情真意切地看着他道:“表兄,你的手是用来上陈国策,匡扶社稷的。而我的手,伤了不要紧,这才未加思索地挡了上去。” “谁知,我这一举动,却惹得姨母生了误会。可是,若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替表兄挡这一刀的。” 瑾娘说得情真意切,眼角涌出带着委屈的泪意,只可惜她站的方向背光,杜衡看得不甚清明。 “不瞒表兄说,我伤好了后,便准备自请回家。这次来,也是想再看看小时表兄背诵《战国策》的地方。” 说罢,她借着抹泪之际,抬眼望向杜衡。 此时,藏书阁的光有些朦胧,杜衡的表情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哀乐。 瑾娘有些忐忑,生怕表兄看穿她借着忆往昔来博同情。 片刻后,杜衡道:“表妹真是有心了,那《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确实是我小时最爱之文章,难为表妹记了那么多年。” 瑾娘只觉得脸上有团火在烧,表兄温柔的嗓音,像是珍藏已久的佳酿,听着让人既上头又沉醉。 她忍不住邀请道:“表兄,您这几日因温习功课,祖母唤了您几次都没来。估摸着,祖母歇晌也到时辰了,您想不想同我一起陪祖母焚香念经。我想,您若是去了,祖母一定开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瑾娘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与此同时,身在偏院的苏萤,虽同姨母说过,哪怕她不在藏书阁,桃溪也能按她整理的书目摆放书籍,可心中到底还是惦记,想亲自再交代一句。 思来想去,便特地挑在午歇之后。她想着这个时辰,下人仆妇陆陆续续开始洒扫干活,人一多,万一遇见杜衡,也好有个遮掩,不至于四下无人、躲也躲不了。 她心怀忐忑地出了偏院,才走上小径,便远远望见藏书阁方向,两个身影结伴同行。 远处的妃红身影在墨色身影的衬托下,显得娇小柔弱,似乎在踏上长廊时,那墨色身影侧身虚扶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日头正盛之故,苏萤只觉得眼睛有些生疼。她转身默默又返回了偏院。 她以为,那初生的萌芽弱得不堪一击,早些断了,陌路时也少些心悸。可当真摆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心中想的那般豁达,她抬手覆上心口,压制那一阵阵不受控的酸楚之意。 第93章 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 杜衡出府突然,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府便以许夫人的名义送了请帖过来。 如今是容氏管家,那贴自然是先到了容氏手上。她见上书“杜夫人亲启”,联想到那日菩提寺见到的许夫人,便知这杜夫人指的是程氏而不是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觉衡哥儿这事儿是越搅越混了。 清云得命,将贴子送去了东院。 此时的程氏正在琢磨,是否该往福建写封信,寻个由头把瑾娘送回去。这几日,眼见瑾娘讨得婆母欢心。她担心,即便那当归膏方真能祛除瑾娘脸上的疤,婆母也会因越发看重她,而劝着衡儿将人娶进门。 可要怎样的理由,才能既不让人说杜府忘恩负义,又叫福建那边觉得,才上京月余的瑾娘理所当然该回去呢? 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好由头,愁眉苦脸之际,清云呈上了许夫人的请帖。 那日菩提寺一面,她虽与许夫人口头有约,可多多少少还有些放不下心。如今果真收到许府的请帖,之前的忧虑便烟消云散。 程氏捧着帖子道了声阿弥陀佛,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细读: “杜夫人亲启: 春意日盛,花信初至,拙园于二月初六,特设探春小宴,望盼杜夫人携令郎亲临。 许刘氏谨上” “二月初六?”程氏喃喃自语,诧异道:“不就是明日,这许夫人怎地如此着急?” 合上帖子,程氏便着急唤了松影前来:“快去瞧瞧公子回来了没有!” 松影才堪堪出了院门,便瞧见了陪大表小姐回正院的公子。 她想了想,还是先回去禀报太太,可不能自作主张去喊公子。 程氏得知后,啪的一声,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之上,害得松影泡好的白菊茶也震得洒了大半。 “这才几日,先拢了婆母的心,连衡儿也?” 她急忙赶去了正院,嘴里还不住细碎道:“衡儿是犯糊涂了吗?那日同他说了许多,他怎么还不明白?” 瑾娘也没想到,表兄竟真的应允,同她一起去陪祖母焚香念经。她只觉自己摸对了路,看来表兄确实喜欢明白事理,委曲求全的女子。 谁知,才同表兄一起给祖母请安,姨母便晃着手上的帖子来找祖母。 “母亲。” 老夫人眉头一皱,程氏这是怎么了,府里上下没人不知道此时正是自己焚香敬佛之时,她怎么在此刻闯了进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是大喜事!” “哦?”老夫人叫停了身边搀扶她的仆妇,转身道:“什么喜事?”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自是不能太过宣扬,更何况衡儿还在备考,勿须那么早让他知晓。只是她实在忍不住给瑾娘一个下马威,于是草草打了腹稿。说道:“衡儿父亲的上峰,许大人的夫人给我和衡儿下了帖。” 老夫人一听,便明白了什么意思,她看了瑾娘一眼,不欲在瑾娘面前说这些。遂道:“我还当什么事儿,等我焚完香再说罢!” 程氏怎能放过这个时机,只当婆母没听清,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母亲,是礼部尚书家的许夫人,请我带着衡儿去她家赴宴。她家的小姐,那日在菩提寺,给您行过礼的。衡儿,你可记得文清,她小时曾来过我们府上。” “文清小时候长得就秀气,上回在菩提寺那么一见,出落得越发大家之气。这尚书家养的女儿,就是不一般。我想着,总不能两手空空去?所以想问问婆母您,该备上什么样的礼,才能配得上文清那样的大家闺秀?” 说着,程氏看着瑾娘头上的发簪,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婉仪小姑娘心性,我给她的生辰礼,都偏爱选俏丽些的。瑾娘,你看上去就有那么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不知你母亲都赠你了些什么?” 瑾娘是个聪明的,姨母这一番说道,她便听出些味儿来。什么叫“有那么些范儿”,这明摆着就是在说,自己在尚书小姐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还问什么生辰礼,姨母明知国公府被夺了封号,母亲早已一无所有,哪儿还有撑得起场面的首饰给她? 瑾娘看了眼神色不佳的表兄,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的花簪道:“姨母,我的生辰礼只是这根镶着南珠的银簪,虽说值不上几个钱,可那是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要我说,送礼不管送什么,心意最重要。若只看贵贱,那么就不用费心挑了。送些黄金最好!” 几日不见,瑾娘竟然敢这么同她说话? 反被将了一军的程氏,气得牙痒痒,只是婆母和儿子都在,她不好发作。 看到媳妇被瑾娘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老夫人摇头。这让她老人家怎么说,大儿媳好端端的,偏要当着面下瑾娘的脸,这是她自找没趣。 只见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都说了等我敬佛再说,再说了,人家是请你赴宴,又不是赴生日宴。瑾娘说得对,礼在心不在贵。若是真拿不准,你去问问若兰。” 老夫人摇着头正欲往香堂去,才想起孙儿还在一旁,方才孙儿同瑾娘进来时她还有些诧异,正想问问,程氏便进来了。 于是,她转而问向杜衡:“前几日让你来,你都不来。不是说忙着温习吗?怎么现下又来了?” 杜衡恭敬道:“孙儿是来告知祖母一声,春闱提前至今岁十月,如今只有四个月的光景,刻不容缓。” 一句话,在场众人都惊讶不已,老夫人道:“消息可真?” 杜衡道:“八九不离十。” 老夫人恍然:“这,这春闱,不就是礼部主持的吗?难道许夫人下帖?” 感受到婆母的目光,程氏也猛然醒悟,道:“是,是,肯定是了。我说呢,许夫人向来做事稳妥,怎地今日下帖,明日就让我带着衡儿前去?” 程氏不管不顾地拉着儿子的手道:“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他一定是借许夫人的春宴同你说春闱之事呢!” 说着,程氏便放下杜衡的手,又对婆母道:“既是如此,我更是要准备好礼给许家的小姐了。婆母,我先回去找找,等我寻着好的,您再给我掌掌眼?” 第93章 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 杜衡出府突然,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府便以许夫人的名义送了请帖过来。 如今是容氏管家,那贴自然是先到了容氏手上。她见上书“杜夫人亲启”,联想到那日菩提寺见到的许夫人,便知这杜夫人指的是程氏而不是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觉衡哥儿这事儿是越搅越混了。 清云得命,将贴子送去了东院。 此时的程氏正在琢磨,是否该往福建写封信,寻个由头把瑾娘送回去。这几日,眼见瑾娘讨得婆母欢心。她担心,即便那当归膏方真能祛除瑾娘脸上的疤,婆母也会因越发看重她,而劝着衡儿将人娶进门。 可要怎样的理由,才能既不让人说杜府忘恩负义,又叫福建那边觉得,才上京月余的瑾娘理所当然该回去呢? 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好由头,愁眉苦脸之际,清云呈上了许夫人的请帖。 那日菩提寺一面,她虽与许夫人口头有约,可多多少少还有些放不下心。如今果真收到许府的请帖,之前的忧虑便烟消云散。 程氏捧着帖子道了声阿弥陀佛,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细读: “杜夫人亲启: 春意日盛,花信初至,拙园于二月初六,特设探春小宴,望盼杜夫人携令郎亲临。 许刘氏谨上” “二月初六?”程氏喃喃自语,诧异道:“不就是明日,这许夫人怎地如此着急?” 合上帖子,程氏便着急唤了松影前来:“快去瞧瞧公子回来了没有!” 松影才堪堪出了院门,便瞧见了陪大表小姐回正院的公子。 她想了想,还是先回去禀报太太,可不能自作主张去喊公子。 程氏得知后,啪的一声,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之上,害得松影泡好的白菊茶也震得洒了大半。 “这才几日,先拢了婆母的心,连衡儿也?” 她急忙赶去了正院,嘴里还不住细碎道:“衡儿是犯糊涂了吗?那日同他说了许多,他怎么还不明白?” 瑾娘也没想到,表兄竟真的应允,同她一起去陪祖母焚香念经。她只觉自己摸对了路,看来表兄确实喜欢明白事理,委曲求全的女子。 谁知,才同表兄一起给祖母请安,姨母便晃着手上的帖子来找祖母。 “母亲。” 老夫人眉头一皱,程氏这是怎么了,府里上下没人不知道此时正是自己焚香敬佛之时,她怎么在此刻闯了进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是大喜事!” “哦?”老夫人叫停了身边搀扶她的仆妇,转身道:“什么喜事?”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自是不能太过宣扬,更何况衡儿还在备考,勿须那么早让他知晓。只是她实在忍不住给瑾娘一个下马威,于是草草打了腹稿。说道:“衡儿父亲的上峰,许大人的夫人给我和衡儿下了帖。” 老夫人一听,便明白了什么意思,她看了瑾娘一眼,不欲在瑾娘面前说这些。遂道:“我还当什么事儿,等我焚完香再说罢!” 程氏怎能放过这个时机,只当婆母没听清,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母亲,是礼部尚书家的许夫人,请我带着衡儿去她家赴宴。她家的小姐,那日在菩提寺,给您行过礼的。衡儿,你可记得文清,她小时曾来过我们府上。” “文清小时候长得就秀气,上回在菩提寺那么一见,出落得越发大家之气。这尚书家养的女儿,就是不一般。我想着,总不能两手空空去?所以想问问婆母您,该备上什么样的礼,才能配得上文清那样的大家闺秀?” 说着,程氏看着瑾娘头上的发簪,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婉仪小姑娘心性,我给她的生辰礼,都偏爱选俏丽些的。瑾娘,你看上去就有那么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不知你母亲都赠你了些什么?” 瑾娘是个聪明的,姨母这一番说道,她便听出些味儿来。什么叫“有那么些范儿”,这明摆着就是在说,自己在尚书小姐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还问什么生辰礼,姨母明知国公府被夺了封号,母亲早已一无所有,哪儿还有撑得起场面的首饰给她? 瑾娘看了眼神色不佳的表兄,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的花簪道:“姨母,我的生辰礼只是这根镶着南珠的银簪,虽说值不上几个钱,可那是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要我说,送礼不管送什么,心意最重要。若只看贵贱,那么就不用费心挑了。送些黄金最好!” 几日不见,瑾娘竟然敢这么同她说话? 反被将了一军的程氏,气得牙痒痒,只是婆母和儿子都在,她不好发作。 看到媳妇被瑾娘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老夫人摇头。这让她老人家怎么说,大儿媳好端端的,偏要当着面下瑾娘的脸,这是她自找没趣。 只见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都说了等我敬佛再说,再说了,人家是请你赴宴,又不是赴生日宴。瑾娘说得对,礼在心不在贵。若是真拿不准,你去问问若兰。” 老夫人摇着头正欲往香堂去,才想起孙儿还在一旁,方才孙儿同瑾娘进来时她还有些诧异,正想问问,程氏便进来了。 于是,她转而问向杜衡:“前几日让你来,你都不来。不是说忙着温习吗?怎么现下又来了?” 杜衡恭敬道:“孙儿是来告知祖母一声,春闱提前至今岁十月,如今只有四个月的光景,刻不容缓。” 一句话,在场众人都惊讶不已,老夫人道:“消息可真?” 杜衡道:“八九不离十。” 老夫人恍然:“这,这春闱,不就是礼部主持的吗?难道许夫人下帖?” 感受到婆母的目光,程氏也猛然醒悟,道:“是,是,肯定是了。我说呢,许夫人向来做事稳妥,怎地今日下帖,明日就让我带着衡儿前去?” 程氏不管不顾地拉着儿子的手道:“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他一定是借许夫人的春宴同你说春闱之事呢!” 说着,程氏便放下杜衡的手,又对婆母道:“既是如此,我更是要准备好礼给许家的小姐了。婆母,我先回去找找,等我寻着好的,您再给我掌掌眼?” 第94章 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 让他落个忘恩负义之名 瑾娘恨得咬碎一口银牙,只是在老夫人和衡表兄面前不敢显露分毫。前面一个苏萤还未扫除干净,这后面又来了个礼部尚书许小姐。 当初上京之时,她就同母亲说:“母亲,好歹让我身边带个人,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连个趁手的都没有。难道您要我脏了自己的手吗?” 邓氏在闽西是个大族,各房子嗣都住在一块,若一点儿阴私腌臜也无,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瑾娘的母亲能让她在众多姐妹中脱颖而出,搏了个才女的名声,自不是单单靠着读书写字,便能扬名的。 母亲晓得她的意思,只觉得她完全没有承袭自己的聪明才智,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用手点着她的额角,道了声傻孩子! “你无论带谁去,到了京城也还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路上还多一份花销!这钱啊,一定要花在刀刃上!” 说罢,母亲拍了拍她手里的包袱,之后又交给她一封信。 “你外祖以前的身份地位也不是白得的,哪怕如今咱们一无所有,京城中还是有一些旧人。” “你随商队到了京城后,他们会带你去见一名叫蔡九的人。这蔡九从前也是四九城里的一霸,跟着你外祖捞了不少油水。你外祖没落后,他也不如从前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找他,比带上一百个丫鬟还管用!” 抵京当日,商队的人把她放在一个名叫破锣儿胡同的地方就走了。正害怕游移之际,一个端着饭碗、蓬头垢面的孩童问她找谁。在得知找的是蔡九,那小乞丐便说了声跟我来,把她带到一名老叟面前。 那老叟便是蔡九,瑾娘看他两颊无肉,瘦骨嶙峋,穿得破破烂烂,心便凉了半截。这哪儿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明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蔡九喊了她一声小姐,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只嫌晦气。 后来,还是蔡九派了个小乞丐,才把她送至的杜府。 在杜府的那几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上蔡九,可当她得知要去灯会之时,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她初来乍到,除了伏低做小,讨好姨母,能做的实在太少。既然要去灯会,她必须把握这个时机,做点什么才好。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按照之前蔡九所说,借口去了门房,趁人不注意,将写着上元灯会四字的纸条放在了那脚踏绣球的石狮子身下,同时还拿着两枚铜板压着。 蔡九虽是三教九流,哪怕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却还有着江湖人的义气。因欠着瑾娘外祖的恩,自她进了杜府,他日日都派手下的小乞丐在杜府周围乞讨。 上元当日,自杜府的马车出了门后,蔡九等便跟在了马车不远处,一直跟到了灯会。 才下马车,瑾娘便看到了他,于是特意挑起婉仪猜灯谜的兴致,以观灯为借口离开了杜衡他们。之后又遣了清泉去各处采买,趁着婉仪看灯入迷时,与蔡九碰头,速速商定了计策。 用了一次之后,她才知道蔡九的妙用。 因她心仪杜衡,所使计策手段都不愿危及他一丝一毫,可是经程氏在祖母面前那么一摇许府的请帖,瑾娘心知,她必须做她最不愿的事了。 她要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只要杜府不娶她,便让他落了个忘恩负义之名,哪怕他金榜题名,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心念一定,她趁程氏与杜衡前往许府之时,故技重施。 这回,她已不像上回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将她要蔡九所做之事写在了纸条之上,这样就避免了碰面,又能让蔡九按她说的去做。 因许府的探春小宴设在午后,杜衡先出了趟府,回来后才接的母亲。 程氏临上车前,问道:“你去了哪儿,何事如此着急?” 杜衡一笔带过:“儿子去了趟南市画坊。” 程氏皱眉:“我知你素爱丹青,只是,你既知四月之后便是春闱,以后还是少去的好。” 杜衡答了声是后,便未再言语,恭敬地将母亲扶上车,自己则依旧骑马在前引领。 此次许府之行,杜衡是不得已而为之。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亦然。他的母亲太容易被一眼看穿,或许许大人的提点是因,可是,相看许小姐也定是另一个因。 他自知若再不出声,祖母和母亲便会将他的亲事往他最不愿的方向越推越远,唯今之计,只有尽快向她们表明心意才好。 想到此,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青灰色的球囊香坠,也不知萤儿收到那本他们用于笔谈的书册了吗? 京城里的官员大多住在东西两城,只因许大人身为礼部尚书,府邸特选在了离六部衙门仅三四里的清河坊。只是这便离坐落在西城的杜府隔了半个京城。若杜衡独自策马,最慢不过一刻便能抵达,因还有母亲程氏,他特意让马夫把马速放缓,半个时辰后才抵达许府。 程氏由杜衡扶下车后,便有管事上前致意,随后引领至花厅。之后母子二人又由内宅仆妇引至许夫人跟前。 程氏与许夫人见礼后,便入了座。 许夫人自杜衡扶着母亲进了花厅,脸上的笑意便未曾停过。这杜衡不仅眉目清朗、五官端正,扶母入内的几步路,更是沉稳有礼,举止间尽显教养,一看便知是个踏实稳重的好儿郎。 他们杜家的孩子果然是个顶个的好模样,就连他那位妹妹婉仪,也是花容月貌,姿色俏丽。记得她的文清小时候还曾为此吃过醋,只因不愿与比自己更惹人喜爱的妹妹亲近,故意给婉仪难堪,结果被她训了一顿。 见许夫人看儿子的神情甚是满意,程氏赶忙道:“衡儿,还不快给许夫人请安。” 杜衡躬身行礼,出于敬意,视线始终低垂。 许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上回菩提寺远远地就见了你一面,只是不愿扰了佛祖清净,不便寒暄。那日见你就已长如松柏,如今近身一看,更是高大俊朗。” 说着便看向程氏,夸赞道:“我说杜夫人,您真是教养的一双好儿女,不仅女儿经文中选,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小小年纪便中了上届解元。我家里还有个小儿,如您不嫌,我可否将我家小儿送于您府上寄住些时日,请您代为管教一番,我们也好得个益处。” 程氏一听,忙喊不敢当,道:“许夫人可折煞我了,我家婉仪只今年才堪堪得了一次菩提寺大师的垂青,您家千金才真真是大家闺秀之典范,年年中选,才名远播。” 说到这,程氏不免咦了一声:“不知小姐所在何处?我可否见上一见。” 许夫人见程氏上道,更是如意,只见她点了点头,拿眼引着程氏往花厅门外瞧。 只见一身湖水色衣裙的许文清领着丫鬟款步而来,此时杜衡还未入座,许文清上前之时,恰与杜衡并排。 许杜二位夫人,眼前一亮,所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也不过如此了。 第94章 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 让他落个忘恩负义之名 瑾娘恨得咬碎一口银牙,只是在老夫人和衡表兄面前不敢显露分毫。前面一个苏萤还未扫除干净,这后面又来了个礼部尚书许小姐。 当初上京之时,她就同母亲说:“母亲,好歹让我身边带个人,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连个趁手的都没有。难道您要我脏了自己的手吗?” 邓氏在闽西是个大族,各房子嗣都住在一块,若一点儿阴私腌臜也无,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瑾娘的母亲能让她在众多姐妹中脱颖而出,搏了个才女的名声,自不是单单靠着读书写字,便能扬名的。 母亲晓得她的意思,只觉得她完全没有承袭自己的聪明才智,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用手点着她的额角,道了声傻孩子! “你无论带谁去,到了京城也还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路上还多一份花销!这钱啊,一定要花在刀刃上!” 说罢,母亲拍了拍她手里的包袱,之后又交给她一封信。 “你外祖以前的身份地位也不是白得的,哪怕如今咱们一无所有,京城中还是有一些旧人。” “你随商队到了京城后,他们会带你去见一名叫蔡九的人。这蔡九从前也是四九城里的一霸,跟着你外祖捞了不少油水。你外祖没落后,他也不如从前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找他,比带上一百个丫鬟还管用!” 抵京当日,商队的人把她放在一个名叫破锣儿胡同的地方就走了。正害怕游移之际,一个端着饭碗、蓬头垢面的孩童问她找谁。在得知找的是蔡九,那小乞丐便说了声跟我来,把她带到一名老叟面前。 那老叟便是蔡九,瑾娘看他两颊无肉,瘦骨嶙峋,穿得破破烂烂,心便凉了半截。这哪儿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明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蔡九喊了她一声小姐,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只嫌晦气。 后来,还是蔡九派了个小乞丐,才把她送至的杜府。 在杜府的那几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上蔡九,可当她得知要去灯会之时,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她初来乍到,除了伏低做小,讨好姨母,能做的实在太少。既然要去灯会,她必须把握这个时机,做点什么才好。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按照之前蔡九所说,借口去了门房,趁人不注意,将写着上元灯会四字的纸条放在了那脚踏绣球的石狮子身下,同时还拿着两枚铜板压着。 蔡九虽是三教九流,哪怕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却还有着江湖人的义气。因欠着瑾娘外祖的恩,自她进了杜府,他日日都派手下的小乞丐在杜府周围乞讨。 上元当日,自杜府的马车出了门后,蔡九等便跟在了马车不远处,一直跟到了灯会。 才下马车,瑾娘便看到了他,于是特意挑起婉仪猜灯谜的兴致,以观灯为借口离开了杜衡他们。之后又遣了清泉去各处采买,趁着婉仪看灯入迷时,与蔡九碰头,速速商定了计策。 用了一次之后,她才知道蔡九的妙用。 因她心仪杜衡,所使计策手段都不愿危及他一丝一毫,可是经程氏在祖母面前那么一摇许府的请帖,瑾娘心知,她必须做她最不愿的事了。 她要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只要杜府不娶她,便让他落了个忘恩负义之名,哪怕他金榜题名,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心念一定,她趁程氏与杜衡前往许府之时,故技重施。 这回,她已不像上回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将她要蔡九所做之事写在了纸条之上,这样就避免了碰面,又能让蔡九按她说的去做。 因许府的探春小宴设在午后,杜衡先出了趟府,回来后才接的母亲。 程氏临上车前,问道:“你去了哪儿,何事如此着急?” 杜衡一笔带过:“儿子去了趟南市画坊。” 程氏皱眉:“我知你素爱丹青,只是,你既知四月之后便是春闱,以后还是少去的好。” 杜衡答了声是后,便未再言语,恭敬地将母亲扶上车,自己则依旧骑马在前引领。 此次许府之行,杜衡是不得已而为之。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亦然。他的母亲太容易被一眼看穿,或许许大人的提点是因,可是,相看许小姐也定是另一个因。 他自知若再不出声,祖母和母亲便会将他的亲事往他最不愿的方向越推越远,唯今之计,只有尽快向她们表明心意才好。 想到此,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青灰色的球囊香坠,也不知萤儿收到那本他们用于笔谈的书册了吗? 京城里的官员大多住在东西两城,只因许大人身为礼部尚书,府邸特选在了离六部衙门仅三四里的清河坊。只是这便离坐落在西城的杜府隔了半个京城。若杜衡独自策马,最慢不过一刻便能抵达,因还有母亲程氏,他特意让马夫把马速放缓,半个时辰后才抵达许府。 程氏由杜衡扶下车后,便有管事上前致意,随后引领至花厅。之后母子二人又由内宅仆妇引至许夫人跟前。 程氏与许夫人见礼后,便入了座。 许夫人自杜衡扶着母亲进了花厅,脸上的笑意便未曾停过。这杜衡不仅眉目清朗、五官端正,扶母入内的几步路,更是沉稳有礼,举止间尽显教养,一看便知是个踏实稳重的好儿郎。 他们杜家的孩子果然是个顶个的好模样,就连他那位妹妹婉仪,也是花容月貌,姿色俏丽。记得她的文清小时候还曾为此吃过醋,只因不愿与比自己更惹人喜爱的妹妹亲近,故意给婉仪难堪,结果被她训了一顿。 见许夫人看儿子的神情甚是满意,程氏赶忙道:“衡儿,还不快给许夫人请安。” 杜衡躬身行礼,出于敬意,视线始终低垂。 许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上回菩提寺远远地就见了你一面,只是不愿扰了佛祖清净,不便寒暄。那日见你就已长如松柏,如今近身一看,更是高大俊朗。” 说着便看向程氏,夸赞道:“我说杜夫人,您真是教养的一双好儿女,不仅女儿经文中选,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小小年纪便中了上届解元。我家里还有个小儿,如您不嫌,我可否将我家小儿送于您府上寄住些时日,请您代为管教一番,我们也好得个益处。” 程氏一听,忙喊不敢当,道:“许夫人可折煞我了,我家婉仪只今年才堪堪得了一次菩提寺大师的垂青,您家千金才真真是大家闺秀之典范,年年中选,才名远播。” 说到这,程氏不免咦了一声:“不知小姐所在何处?我可否见上一见。” 许夫人见程氏上道,更是如意,只见她点了点头,拿眼引着程氏往花厅门外瞧。 只见一身湖水色衣裙的许文清领着丫鬟款步而来,此时杜衡还未入座,许文清上前之时,恰与杜衡并排。 许杜二位夫人,眼前一亮,所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也不过如此了。 第95章 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杜夫人,这是我与母亲亲调的桂花乌龙。初入口或觉微涩,然回甘极长,饮之齿颊留香。文清觉得此茶正合时节,寒意褪尽,春意盎然,还请夫人品鉴。” 许文清从一旁丫鬟捧着的托盘处,身姿袅袅地端着茶盏递至程氏身旁的案几上,举手投足,一派温婉端方。 此时许夫人也让杜衡入了座,许文清随之端着茶盏,转至杜衡座前。 她并未言语,也未拿眼去瞧杜衡,然而她两颊粉腮早已将她心思显露。她轻轻地放下茶盏,朝着杜衡微微福身。此刻,若是杜衡抬眼,便能见她低眉柔顺,羞中带怯,还有那欲语还休的小儿女之态。 许夫人看着女儿离去,故意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和你杜家兄长说句话。” 随之笑对程氏说:“瞧瞧,杜夫人才夸了她,她就露了怯了,这孩子不经夸,不经夸啊!” 程氏忙圆场道:“许夫人太自谦,我瞧着许小姐什么都好,见外人大方知礼,这才是大家千金之德。不知谁家公子能有福气,娶到您家小姐。” 许夫人一听,笑而不答,只拿眼瞧着端坐在下首,却未曾饮茶的杜衡,道:“姻缘之事,自有定数,眼下嘛,还是静待花开为好。” 不知是不是凑巧,这许小姐才刚奉完茶离去,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许尚书回府,听闻杜夫人与杜公子前来做客,遂请杜公子前去一叙。 许夫人心下暗叹,真是女大不中留,文清才一眼,便已将心交出,转身就去催她父亲。生怕这杜衡不知春闱已改,仓促备考,耽误了名次。 只是程氏还在,她可不能表露得那么明显,免得让人瞧出了端倪。这女婿啊还是靠着他们家,倚着他们家,女儿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 杜衡道了声失陪之后,便经小厮引领,出了花厅,穿过一截回廊,转入一静谧院落。 小厮带着杜衡入院上阶,在书房前止步,轻声言道:“公子请。” 杜衡整了整衣襟,抬步迈入。 书房之中,许尚书坐于案首,案头笔墨方研,一卷《礼记》正摊其上,侧旁压着数页批注。 “杜衡,拜见许大人。” 许尚书抬眼望他,微一颔首,语声不疾不徐:“免礼。坐罢。” 杜衡的父亲曾是他的下属,为人谨慎谦逊,做事勤勉。但是这样的官员千篇一律,不算抢眼。唯一能让他记得的,便是杜克勤有一才名远播的儿子。 旁人可能都是逢年过节,以讨教为名上门献礼。而杜家,只要杜克勤带上儿子上门,两手空空也不紧要。 三年多的光景一晃而过,没想到这杜衡倒是越发玉树临风,怪不得他的掌上明珠连等都不愿意等,借敬茶之际近身相看之后,便前来撒娇,让他快些同杜衡说一说春闱之事。 女儿自是情窦初开,只顾得了眼前,却看不见之后。可作为父亲的,绝不能如此视短,否则又怎能年近四十便已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只见他指了指案头一则笔记,道:“适才正读《礼记》,忽有所思。书中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人人皆知修身之重,然而却未必人人能修其身,这是为何?” 杜衡一听,立刻起身应道:“回大人,《论语》有言:‘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圣人所言,正是此理。修身之难,难在克己。世人虽知当修其身,然能日复一日自持者,终究寥寥。故修身者少,能治国安天下者更少。” 许大人闻言点头,随即反问:“既如此,圣贤之道岂非空言?” 杜衡不假思索,道:“大人所言极是。天下大道,若无一人践行,确实如空谷回响。然大道虽远,行者渐至。圣贤教化,旨在存心养性。科举设科择才,便是为道择人。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走的正是圣贤之道。” 许大人略略颔首,面上已有几分赞许之色,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这上届解元之名果真不虚,可见你平日下足了工夫。有些人纵使博览群书,却也不能引经据典,学以致用。” 他顿了顿,将书页合上,似是不经意道:“今年春闱将提前于六月初五。主考官人选已定,是河南出身的邹学正,其人素以考问时政与经义兼顾着称,尤喜将律例与儒经并举。” 说至此,许大人微一抬眸,看着杜衡,意有所指地道:“你若真有心,便趁这四月之机,潜心研磨,此番科场未必不能有所成。” 杜衡返回花厅之后,许夫人便唤来一名小丫鬟。丫鬟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许夫人听罢,看向杜衡的笑意更甚,还不住地点头。 程氏一面看着,一面心中大喜。她的衡儿,自然经得起考教。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许杜两位夫人自厅中出来,携手缓步前行,谈笑不止,不多时行至二门前院。 此时杜衡已命仆人将马牵至院外,正候在门前。 忽听远处巷口传来马蹄踢踏之声,节奏稳健,他循声望去,竟是才见不久的袁大公子,袁颂。 袁颂亦是略感意外,只见他看了杜衡一眼,又扫过门前仍在话别的许、杜两位夫人,那神情登时一目了然。 他翻身下马,举步上前,先向两位夫人拱手致意,又令随从呈上一小包,道:“许伯母,家父从浙江老家稍了些特产,家伯便让我送些给许伯父。” 可见袁许两家素来交好,许夫人似早知其性情,笑着点头,只让人接下,道:“多谢你家伯父、伯母。” 说着,便向程氏略一介绍:“这位是内阁大学士袁大人的子侄,袁颂。” 袁颂当即上前一步,拱手一礼,笑道:“小侄袁颂,拜见杜夫人。实不相瞒,昨日小侄有幸在品文会上与杜兄结识,只觉相见恨晚。” 他虽平日率性不羁,对长辈却一向得体嘴甜,程氏听后察觉是大家公子,且又与衡儿相识,忙颔首致意, 许夫人笑着邀袁颂入内坐坐,他却摆手婉拒,旋即走至杜衡身旁。 只见他拍了拍杜衡的马鞍,背过身,压低声音笑道:“许府千金,贵女典范,然而能进许府门的公子,可没几个。” 继而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第95章 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杜夫人,这是我与母亲亲调的桂花乌龙。初入口或觉微涩,然回甘极长,饮之齿颊留香。文清觉得此茶正合时节,寒意褪尽,春意盎然,还请夫人品鉴。” 许文清从一旁丫鬟捧着的托盘处,身姿袅袅地端着茶盏递至程氏身旁的案几上,举手投足,一派温婉端方。 此时许夫人也让杜衡入了座,许文清随之端着茶盏,转至杜衡座前。 她并未言语,也未拿眼去瞧杜衡,然而她两颊粉腮早已将她心思显露。她轻轻地放下茶盏,朝着杜衡微微福身。此刻,若是杜衡抬眼,便能见她低眉柔顺,羞中带怯,还有那欲语还休的小儿女之态。 许夫人看着女儿离去,故意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和你杜家兄长说句话。” 随之笑对程氏说:“瞧瞧,杜夫人才夸了她,她就露了怯了,这孩子不经夸,不经夸啊!” 程氏忙圆场道:“许夫人太自谦,我瞧着许小姐什么都好,见外人大方知礼,这才是大家千金之德。不知谁家公子能有福气,娶到您家小姐。” 许夫人一听,笑而不答,只拿眼瞧着端坐在下首,却未曾饮茶的杜衡,道:“姻缘之事,自有定数,眼下嘛,还是静待花开为好。” 不知是不是凑巧,这许小姐才刚奉完茶离去,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许尚书回府,听闻杜夫人与杜公子前来做客,遂请杜公子前去一叙。 许夫人心下暗叹,真是女大不中留,文清才一眼,便已将心交出,转身就去催她父亲。生怕这杜衡不知春闱已改,仓促备考,耽误了名次。 只是程氏还在,她可不能表露得那么明显,免得让人瞧出了端倪。这女婿啊还是靠着他们家,倚着他们家,女儿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 杜衡道了声失陪之后,便经小厮引领,出了花厅,穿过一截回廊,转入一静谧院落。 小厮带着杜衡入院上阶,在书房前止步,轻声言道:“公子请。” 杜衡整了整衣襟,抬步迈入。 书房之中,许尚书坐于案首,案头笔墨方研,一卷《礼记》正摊其上,侧旁压着数页批注。 “杜衡,拜见许大人。” 许尚书抬眼望他,微一颔首,语声不疾不徐:“免礼。坐罢。” 杜衡的父亲曾是他的下属,为人谨慎谦逊,做事勤勉。但是这样的官员千篇一律,不算抢眼。唯一能让他记得的,便是杜克勤有一才名远播的儿子。 旁人可能都是逢年过节,以讨教为名上门献礼。而杜家,只要杜克勤带上儿子上门,两手空空也不紧要。 三年多的光景一晃而过,没想到这杜衡倒是越发玉树临风,怪不得他的掌上明珠连等都不愿意等,借敬茶之际近身相看之后,便前来撒娇,让他快些同杜衡说一说春闱之事。 女儿自是情窦初开,只顾得了眼前,却看不见之后。可作为父亲的,绝不能如此视短,否则又怎能年近四十便已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只见他指了指案头一则笔记,道:“适才正读《礼记》,忽有所思。书中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人人皆知修身之重,然而却未必人人能修其身,这是为何?” 杜衡一听,立刻起身应道:“回大人,《论语》有言:‘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圣人所言,正是此理。修身之难,难在克己。世人虽知当修其身,然能日复一日自持者,终究寥寥。故修身者少,能治国安天下者更少。” 许大人闻言点头,随即反问:“既如此,圣贤之道岂非空言?” 杜衡不假思索,道:“大人所言极是。天下大道,若无一人践行,确实如空谷回响。然大道虽远,行者渐至。圣贤教化,旨在存心养性。科举设科择才,便是为道择人。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走的正是圣贤之道。” 许大人略略颔首,面上已有几分赞许之色,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这上届解元之名果真不虚,可见你平日下足了工夫。有些人纵使博览群书,却也不能引经据典,学以致用。” 他顿了顿,将书页合上,似是不经意道:“今年春闱将提前于六月初五。主考官人选已定,是河南出身的邹学正,其人素以考问时政与经义兼顾着称,尤喜将律例与儒经并举。” 说至此,许大人微一抬眸,看着杜衡,意有所指地道:“你若真有心,便趁这四月之机,潜心研磨,此番科场未必不能有所成。” 杜衡返回花厅之后,许夫人便唤来一名小丫鬟。丫鬟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许夫人听罢,看向杜衡的笑意更甚,还不住地点头。 程氏一面看着,一面心中大喜。她的衡儿,自然经得起考教。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许杜两位夫人自厅中出来,携手缓步前行,谈笑不止,不多时行至二门前院。 此时杜衡已命仆人将马牵至院外,正候在门前。 忽听远处巷口传来马蹄踢踏之声,节奏稳健,他循声望去,竟是才见不久的袁大公子,袁颂。 袁颂亦是略感意外,只见他看了杜衡一眼,又扫过门前仍在话别的许、杜两位夫人,那神情登时一目了然。 他翻身下马,举步上前,先向两位夫人拱手致意,又令随从呈上一小包,道:“许伯母,家父从浙江老家稍了些特产,家伯便让我送些给许伯父。” 可见袁许两家素来交好,许夫人似早知其性情,笑着点头,只让人接下,道:“多谢你家伯父、伯母。” 说着,便向程氏略一介绍:“这位是内阁大学士袁大人的子侄,袁颂。” 袁颂当即上前一步,拱手一礼,笑道:“小侄袁颂,拜见杜夫人。实不相瞒,昨日小侄有幸在品文会上与杜兄结识,只觉相见恨晚。” 他虽平日率性不羁,对长辈却一向得体嘴甜,程氏听后察觉是大家公子,且又与衡儿相识,忙颔首致意, 许夫人笑着邀袁颂入内坐坐,他却摆手婉拒,旋即走至杜衡身旁。 只见他拍了拍杜衡的马鞍,背过身,压低声音笑道:“许府千金,贵女典范,然而能进许府门的公子,可没几个。” 继而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第96章 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好你个杜衡,我袁颂心里如珠如宝捧着的姑娘,居然被你如此看待。原想着请大伯母下帖,正正经经地将杜二夫人和萤儿请到袁府。 可此时此刻,袁颂却觉得,什么都不紧要了。 未待杜衡反应,他便径直回身,与许、杜两位夫人告辞,随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朝着西城方向疾驰而去。 今日杜衡刚一离府,桃溪便上了偏院。 上回灯会,正是桃溪跟在苏萤身边,还有藏书阁那几回。虽说她只是个小丫鬟,好歹自幼便在杜衡书房伺候,早就学会了像一等丫鬟那般看主子的脸色。 主子之间的事,她当作看不见,却也挡不住心中思量。 灯会前,公子曾问她愿不愿跟着表小姐。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公子虽未多言,可看得出,他对她的回答是满意的。之后,便有了她随小姐去灯会的安排。 她也自作主张,将称呼从“表小姐”改成了“小姐”。 哪知那日公子与小姐在书阁中说了几句话后,小姐竟再也不来了。她心里空落了好几日,加上清泉代公子来问她表小姐是否来过,她便隐隐觉得不妙。 如今公子让她送书,一是奉命行事,二是她虽为公子的奴婢,与小姐相处日久,早已打心底敬重小姐,不愿两人之间生出罅隙。 只可惜,苏萤却让她将书册带回,仿佛早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个好的。我只是寄住在此,迟早要走。藏书阁不是好去处,你早些同你公子说一声,让他把你调回去罢。” 小姐这番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原来小姐早早便看出了她的身份。心中的敬重更添几分,她给小姐磕了个头后,便离了偏院。 苏萤觉着是时候该出门走走,避避风头,便前往正院偏厅,打算同姨母说说。谁知刚一进前院,便听说袁颂前来求见二太太。 容氏听了吓一大跳:“这是什么路数?” 明明母亲在信中说过,袁颂的母亲曾提起过萤儿,打算让京中嫂子下帖相邀。她一直在等,没想到袁颂却自己不请自来。 苏萤闻言便噗嗤笑出声:“他若是讲究什么路数,那就不叫袁颂了。” 苏萤自己未必察觉,容氏却早已注意到,从昨日起,外甥女眉宇间便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她心想着这几日萤儿既没去上课,也未去藏书阁,只安安分分待在偏院,为何反倒闷闷不乐。 方才见她眉眼含笑,她也跟着松了口气。原想着让袁家那小子回去,正正经经地下一回帖,可看在外甥女的份上,她又软了心,对着伺候在旁的清云道:“去请袁公子。” 容氏是见过小时候的袁颂的,没曾想,这已是一省解元的他,竟还如小时那般胡闹,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观望之意。 袁颂由清云引领至屋内,多年不见,当年的少年袁颂竟然已长得如此高大挺拔。 一双狭长凤眼,俏皮中带着舒展之意,鼻梁挺直,嘴角微翘,一眼望去便有种清逸洒脱之感。 容氏原本是做好了听他胡说八道的准备,谁知他竟提息屏气,正正经经走到跟前,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道:“小侄袁颂,不请自来,叨扰杜夫人,还请夫人恕罪。实不相瞒,家中伯母原本有意请夫人下帖相邀,只是多年未见,怕唐突失礼,便命小侄代为传言。小侄心下踌躇,怕误时机,便斗胆亲来,望夫人勿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留了几分长辈的体面,一时间竟叫她无话可说。 偏偏只有苏萤知道,这袁颂最会装模作样。三年未见,果然比从前更“道貌岸然”了些,苏萤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袁颂本还端得住,可一听苏萤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抬眼望向那个他从小捧在心尖上的姑娘。 “杜夫人,家母让我捎句话给苏小姐。” 容氏佯装未闻,只转头问岫玉:“方才让你去厨房嘱咐,把田七粉一并炖进鸡汤里,可交代清楚了?” 岫玉心领神会,连忙福身道:“奴婢这就去。” “罢了,这道膳食讲究颇多,我自去吩咐。你留下一个人在这儿陪着小姐。” 说着,容氏又回头对苏萤道:“姨母去去便回。” 说是留人,实则留下的小丫鬟虽在屋中,却立在门边,只要袁颂不刻意抬高嗓门,便不会被听见。 这样既算不得真正让两人独处,又给了他们说话的空当。 见容氏走后,袁颂立刻收起先前那副正经模样,凤眼一挑,轻哼一声,道:“三年未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苏萤听得莫名。这袁颂从小便爱拿话激她,那刚要滑出眼角的泪珠儿,登时又退了回去。 她回道:“你也不遑多让,三年不见,还是一样惹人讨厌。” 袁颂一听,非但不恼,反倒笑了起来:“还当你回了苏家,做回了苏小姐,就忘了从前儿时玩伴。你回府这两年,我月月写信,却连封回信都收不到。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说到这儿,他一抬下巴,语气更重了几分:“他有什么好的?三心两意、趋炎附势,半点都不像个读书人!” 苏萤一怔,有些听不懂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还有,” 她没去看他的眼,脸色也有些发白:“你怎么知道他?你来就说你,凭什么又扯上他?” 袁颂一见她神色,心里“咯噔”一响。她从小就是这样,一旦心里有事,不肯说出来,就不爱与人对视,神色恍惚。他小时候便说她,干不了坏事。 也正因如此,他偏偏爱带她去闯祸,美其名曰:“你不是要当女状元吗?就你这副样子,哪怕我让我大伯帮你混过了身检,你也早晚自己把自己卖了。” “我带你做那些事,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哪天你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人了,才算出师。” 其实,她得多谢袁颂。若不是他,她回苏家这两年,只怕斗不过林氏。就算扛下林氏的刁难,也难藏住心机、反将一军。 只是,在袁颂面前,她总是不愿让自己时时提防,所以才被他一眼看穿。 袁颂冷笑了一声,补上一句:“我怎么知道?你和他上元节拉手的事,被画师画了下来。要不是我抢先一步买下,眼下你们俩的画早被送进贵妃娘娘的宫里去了。” 第96章 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好你个杜衡,我袁颂心里如珠如宝捧着的姑娘,居然被你如此看待。原想着请大伯母下帖,正正经经地将杜二夫人和萤儿请到袁府。 可此时此刻,袁颂却觉得,什么都不紧要了。 未待杜衡反应,他便径直回身,与许、杜两位夫人告辞,随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朝着西城方向疾驰而去。 今日杜衡刚一离府,桃溪便上了偏院。 上回灯会,正是桃溪跟在苏萤身边,还有藏书阁那几回。虽说她只是个小丫鬟,好歹自幼便在杜衡书房伺候,早就学会了像一等丫鬟那般看主子的脸色。 主子之间的事,她当作看不见,却也挡不住心中思量。 灯会前,公子曾问她愿不愿跟着表小姐。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公子虽未多言,可看得出,他对她的回答是满意的。之后,便有了她随小姐去灯会的安排。 她也自作主张,将称呼从“表小姐”改成了“小姐”。 哪知那日公子与小姐在书阁中说了几句话后,小姐竟再也不来了。她心里空落了好几日,加上清泉代公子来问她表小姐是否来过,她便隐隐觉得不妙。 如今公子让她送书,一是奉命行事,二是她虽为公子的奴婢,与小姐相处日久,早已打心底敬重小姐,不愿两人之间生出罅隙。 只可惜,苏萤却让她将书册带回,仿佛早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个好的。我只是寄住在此,迟早要走。藏书阁不是好去处,你早些同你公子说一声,让他把你调回去罢。” 小姐这番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原来小姐早早便看出了她的身份。心中的敬重更添几分,她给小姐磕了个头后,便离了偏院。 苏萤觉着是时候该出门走走,避避风头,便前往正院偏厅,打算同姨母说说。谁知刚一进前院,便听说袁颂前来求见二太太。 容氏听了吓一大跳:“这是什么路数?” 明明母亲在信中说过,袁颂的母亲曾提起过萤儿,打算让京中嫂子下帖相邀。她一直在等,没想到袁颂却自己不请自来。 苏萤闻言便噗嗤笑出声:“他若是讲究什么路数,那就不叫袁颂了。” 苏萤自己未必察觉,容氏却早已注意到,从昨日起,外甥女眉宇间便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她心想着这几日萤儿既没去上课,也未去藏书阁,只安安分分待在偏院,为何反倒闷闷不乐。 方才见她眉眼含笑,她也跟着松了口气。原想着让袁家那小子回去,正正经经地下一回帖,可看在外甥女的份上,她又软了心,对着伺候在旁的清云道:“去请袁公子。” 容氏是见过小时候的袁颂的,没曾想,这已是一省解元的他,竟还如小时那般胡闹,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观望之意。 袁颂由清云引领至屋内,多年不见,当年的少年袁颂竟然已长得如此高大挺拔。 一双狭长凤眼,俏皮中带着舒展之意,鼻梁挺直,嘴角微翘,一眼望去便有种清逸洒脱之感。 容氏原本是做好了听他胡说八道的准备,谁知他竟提息屏气,正正经经走到跟前,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道:“小侄袁颂,不请自来,叨扰杜夫人,还请夫人恕罪。实不相瞒,家中伯母原本有意请夫人下帖相邀,只是多年未见,怕唐突失礼,便命小侄代为传言。小侄心下踌躇,怕误时机,便斗胆亲来,望夫人勿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留了几分长辈的体面,一时间竟叫她无话可说。 偏偏只有苏萤知道,这袁颂最会装模作样。三年未见,果然比从前更“道貌岸然”了些,苏萤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袁颂本还端得住,可一听苏萤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抬眼望向那个他从小捧在心尖上的姑娘。 “杜夫人,家母让我捎句话给苏小姐。” 容氏佯装未闻,只转头问岫玉:“方才让你去厨房嘱咐,把田七粉一并炖进鸡汤里,可交代清楚了?” 岫玉心领神会,连忙福身道:“奴婢这就去。” “罢了,这道膳食讲究颇多,我自去吩咐。你留下一个人在这儿陪着小姐。” 说着,容氏又回头对苏萤道:“姨母去去便回。” 说是留人,实则留下的小丫鬟虽在屋中,却立在门边,只要袁颂不刻意抬高嗓门,便不会被听见。 这样既算不得真正让两人独处,又给了他们说话的空当。 见容氏走后,袁颂立刻收起先前那副正经模样,凤眼一挑,轻哼一声,道:“三年未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苏萤听得莫名。这袁颂从小便爱拿话激她,那刚要滑出眼角的泪珠儿,登时又退了回去。 她回道:“你也不遑多让,三年不见,还是一样惹人讨厌。” 袁颂一听,非但不恼,反倒笑了起来:“还当你回了苏家,做回了苏小姐,就忘了从前儿时玩伴。你回府这两年,我月月写信,却连封回信都收不到。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说到这儿,他一抬下巴,语气更重了几分:“他有什么好的?三心两意、趋炎附势,半点都不像个读书人!” 苏萤一怔,有些听不懂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还有,” 她没去看他的眼,脸色也有些发白:“你怎么知道他?你来就说你,凭什么又扯上他?” 袁颂一见她神色,心里“咯噔”一响。她从小就是这样,一旦心里有事,不肯说出来,就不爱与人对视,神色恍惚。他小时候便说她,干不了坏事。 也正因如此,他偏偏爱带她去闯祸,美其名曰:“你不是要当女状元吗?就你这副样子,哪怕我让我大伯帮你混过了身检,你也早晚自己把自己卖了。” “我带你做那些事,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哪天你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人了,才算出师。” 其实,她得多谢袁颂。若不是他,她回苏家这两年,只怕斗不过林氏。就算扛下林氏的刁难,也难藏住心机、反将一军。 只是,在袁颂面前,她总是不愿让自己时时提防,所以才被他一眼看穿。 袁颂冷笑了一声,补上一句:“我怎么知道?你和他上元节拉手的事,被画师画了下来。要不是我抢先一步买下,眼下你们俩的画早被送进贵妃娘娘的宫里去了。” 第97章 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哪怕冰雪聪明如苏萤,面对杜衡那一连串珠落玉盘般的话语,一时间也有些择不到头绪。 袁颂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得她受累,便轻轻按她入座。 “众所周知,咱们圣上还是皇子时,便与贵妃娘娘定下婚约。彼时圣上不过是养在太后身边、亲母出身不明的皇子,贵妃娘娘的身份自然也不显赫。她的父亲只是个出身市井、靠一股狠劲和不要命的本事,在边疆杀出来的武将。谁都说,这桩婚事,是太后有意栽培,日后好辅佐圣上登太子之位。” “圣上如何登基暂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天性豪爽,最喜民间烟火气。常常遣人出宫搜罗地方小吃、巧趣之物。每逢节后,最爱让人去南坊画市,挑那画师所绘的百姓游乐之图,说是看着热闹,也慰怀解思。” 苏萤神情由疑转惊,袁颂见状,语气也柔了些,安抚道:“你放心,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贵妃的这一喜好虽称不上街知巷闻,却在爱丹青之人中早不是秘密。因此南坊画市从不冷清,尤其佳节一过,更是画幅如潮。画师们纷纷将自家所绘灯景陈列,只盼能被宫人相中,一朝送入宫中,便是扬名立万。 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才入画市,便一眼认出画中的她。三年未见,她已没了儿时的稚气,可是那刻进心里的眼角眉梢,一颦一笑,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 “这画,本公子要了!” 画师却说:“公子,您看看别的行吗?这副,卖不了。” 袁颂凤眼斜睨:“少废话,多少银子。” 画师歉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这画已被宫里定了。” 袁颂哼一声:“若是当真宫里定下,你怎会还高挂于此?说罢,要多少银两?” 画师道:“公子行内人,但是此画确实是被宫里的公公看上了,只是还要去别家看看,所以暂未两讫。” 袁颂道:“这画市那么多画坊,你只是头一家,越到深处,越眼花缭乱,谁还记得你家。你画坊里有多少灯会之景,我全要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萤,那一日他将每家画坊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逛了一遍,还好这些画师绘景之时,各在各的地方,画了此处,便不会有人画了同样之景。否则,一辆马车都不够袁颂拉回府的。 “我上京之前,便知你也到了京城,于是年也没过便快马加鞭上路,被我母亲好一顿说头。本想着上元节后,请伯母正式下帖相邀,没曾想竟在画市见到了你与杜衡之画。” 他自是知道萤儿去了杜府,只是不知这杜府到底是何情况。于是着人做了一番探查。得来的消息便是,这杜家如今只有一位男丁,正是上届京师解元。因为其父守丧,误了春闱,三年之中,闭门不出,恪守孝道,人人提起他,都道一声,端方君子。 于是,他耐住性子,参加了他平日最不喜的品文会,旨在看看那画中之人是不是人人口中称赞的杜衡。 品文会上,他字字针对,句句紧逼,那杜衡见他有意针对,不急不躁,从容应对,最后凭着他那一句:“君子坦荡荡”,袁颂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谁知,今日替伯父去了一趟许府,才发现这杜衡是虚有其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把他心中珍宝般的萤儿,当作了什么? 想到这儿,袁颂忍不住看向苏萤道:“你可知,杜衡今日去的哪里?” “礼部尚书许崇年的府邸!” “如今杜衡看似解元加身,实则后力不足。以他眼下之势,攀上尚书确为绝佳之选。家伯与许尚书交往颇深,许家有何意,我一看便知。萤儿,你和他若还不致情深不寿,趁早断了那心,找个真心待你之人。” 袁颂在说这番话时,已是慎之又慎,他生怕哪句说的太重,伤了萤儿情窦初开之心。他又怕哪句说得太轻,让萤儿察觉不出话中之意。 好歹也是一省解元,短短几句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却已让他汗流浃背。 此时的萤儿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袁颂不敢催她,只立在一旁,可那带着期盼的迫切目光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焦。 谁料,萤儿沉吟片刻,才抬头向他看来:“袁颂,能把画给我吗?” 袁颂此刻就像漏了水的囊袋,原本还鼓鼓囊囊一肚子气的他,被萤儿的一句话戳得泄了气:“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吗?许府除了我,从来就没请过儿郎上门。如今杜衡登门,虽未明言,却定有相看之意。今日我去之时,许伯母和杜衡之母,相谈甚欢。两人到了垂花门,还絮絮叨叨,不见离开。这事,八成是定下来了,萤儿,你听明白了吗?” 苏萤的眼中隐隐有泪意,袁颂说得如此直白,她怎能不明白其中之意。只见她泪中带笑,嗔道:“袁颂,你当我是鱼玄机还是卓文君?那日灯会只因有人打架闹事,才有了你说的画中一幕。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说着,她又不自觉地又将视线挪到别处,道:“你既是为了我好,那画,自然由我处置最好。” 袁颂看她又在自欺欺人,不由将杜衡恨上几分,道:“我看你是不放心那画在我手里?也好,我今日就让人把画给你送来,你记得空出一间房,否则放不下!” 容氏其实未有走远,只坐在离偏厅不远的回廊边。起初里头静静悄悄,两个孩子久别重逢定是有话要叙。可谁知,那袁颂的声量越来越大。容氏怕引得人来探头,无谓让婆母知晓。于是便示意岫玉,二人返回偏厅。 “你要送萤儿什么好东西,一间房都放不下?” 容氏只听清最后一句,看似二人不像在争吵,于是放下了心,打趣道。 袁颂见容氏回来,便退后一步,恭敬地候着容氏回座。 容氏一坐定,他才走到跟前,又像初见时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杜夫人,小侄想送萤儿金丝玉帛、雁书喜缎。” 第97章 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哪怕冰雪聪明如苏萤,面对杜衡那一连串珠落玉盘般的话语,一时间也有些择不到头绪。 袁颂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得她受累,便轻轻按她入座。 “众所周知,咱们圣上还是皇子时,便与贵妃娘娘定下婚约。彼时圣上不过是养在太后身边、亲母出身不明的皇子,贵妃娘娘的身份自然也不显赫。她的父亲只是个出身市井、靠一股狠劲和不要命的本事,在边疆杀出来的武将。谁都说,这桩婚事,是太后有意栽培,日后好辅佐圣上登太子之位。” “圣上如何登基暂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天性豪爽,最喜民间烟火气。常常遣人出宫搜罗地方小吃、巧趣之物。每逢节后,最爱让人去南坊画市,挑那画师所绘的百姓游乐之图,说是看着热闹,也慰怀解思。” 苏萤神情由疑转惊,袁颂见状,语气也柔了些,安抚道:“你放心,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贵妃的这一喜好虽称不上街知巷闻,却在爱丹青之人中早不是秘密。因此南坊画市从不冷清,尤其佳节一过,更是画幅如潮。画师们纷纷将自家所绘灯景陈列,只盼能被宫人相中,一朝送入宫中,便是扬名立万。 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才入画市,便一眼认出画中的她。三年未见,她已没了儿时的稚气,可是那刻进心里的眼角眉梢,一颦一笑,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 “这画,本公子要了!” 画师却说:“公子,您看看别的行吗?这副,卖不了。” 袁颂凤眼斜睨:“少废话,多少银子。” 画师歉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这画已被宫里定了。” 袁颂哼一声:“若是当真宫里定下,你怎会还高挂于此?说罢,要多少银两?” 画师道:“公子行内人,但是此画确实是被宫里的公公看上了,只是还要去别家看看,所以暂未两讫。” 袁颂道:“这画市那么多画坊,你只是头一家,越到深处,越眼花缭乱,谁还记得你家。你画坊里有多少灯会之景,我全要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萤,那一日他将每家画坊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逛了一遍,还好这些画师绘景之时,各在各的地方,画了此处,便不会有人画了同样之景。否则,一辆马车都不够袁颂拉回府的。 “我上京之前,便知你也到了京城,于是年也没过便快马加鞭上路,被我母亲好一顿说头。本想着上元节后,请伯母正式下帖相邀,没曾想竟在画市见到了你与杜衡之画。” 他自是知道萤儿去了杜府,只是不知这杜府到底是何情况。于是着人做了一番探查。得来的消息便是,这杜家如今只有一位男丁,正是上届京师解元。因为其父守丧,误了春闱,三年之中,闭门不出,恪守孝道,人人提起他,都道一声,端方君子。 于是,他耐住性子,参加了他平日最不喜的品文会,旨在看看那画中之人是不是人人口中称赞的杜衡。 品文会上,他字字针对,句句紧逼,那杜衡见他有意针对,不急不躁,从容应对,最后凭着他那一句:“君子坦荡荡”,袁颂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谁知,今日替伯父去了一趟许府,才发现这杜衡是虚有其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把他心中珍宝般的萤儿,当作了什么? 想到这儿,袁颂忍不住看向苏萤道:“你可知,杜衡今日去的哪里?” “礼部尚书许崇年的府邸!” “如今杜衡看似解元加身,实则后力不足。以他眼下之势,攀上尚书确为绝佳之选。家伯与许尚书交往颇深,许家有何意,我一看便知。萤儿,你和他若还不致情深不寿,趁早断了那心,找个真心待你之人。” 袁颂在说这番话时,已是慎之又慎,他生怕哪句说的太重,伤了萤儿情窦初开之心。他又怕哪句说得太轻,让萤儿察觉不出话中之意。 好歹也是一省解元,短短几句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却已让他汗流浃背。 此时的萤儿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袁颂不敢催她,只立在一旁,可那带着期盼的迫切目光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焦。 谁料,萤儿沉吟片刻,才抬头向他看来:“袁颂,能把画给我吗?” 袁颂此刻就像漏了水的囊袋,原本还鼓鼓囊囊一肚子气的他,被萤儿的一句话戳得泄了气:“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吗?许府除了我,从来就没请过儿郎上门。如今杜衡登门,虽未明言,却定有相看之意。今日我去之时,许伯母和杜衡之母,相谈甚欢。两人到了垂花门,还絮絮叨叨,不见离开。这事,八成是定下来了,萤儿,你听明白了吗?” 苏萤的眼中隐隐有泪意,袁颂说得如此直白,她怎能不明白其中之意。只见她泪中带笑,嗔道:“袁颂,你当我是鱼玄机还是卓文君?那日灯会只因有人打架闹事,才有了你说的画中一幕。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说着,她又不自觉地又将视线挪到别处,道:“你既是为了我好,那画,自然由我处置最好。” 袁颂看她又在自欺欺人,不由将杜衡恨上几分,道:“我看你是不放心那画在我手里?也好,我今日就让人把画给你送来,你记得空出一间房,否则放不下!” 容氏其实未有走远,只坐在离偏厅不远的回廊边。起初里头静静悄悄,两个孩子久别重逢定是有话要叙。可谁知,那袁颂的声量越来越大。容氏怕引得人来探头,无谓让婆母知晓。于是便示意岫玉,二人返回偏厅。 “你要送萤儿什么好东西,一间房都放不下?” 容氏只听清最后一句,看似二人不像在争吵,于是放下了心,打趣道。 袁颂见容氏回来,便退后一步,恭敬地候着容氏回座。 容氏一坐定,他才走到跟前,又像初见时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杜夫人,小侄想送萤儿金丝玉帛、雁书喜缎。” 第98章 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 “胡闹!”容氏一听,忙喝声制止,“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 金丝玉帛,雁书喜缎,这些分明就是三书六礼、下聘之物。袁颂这一番话,实在太过大胆,容氏不得不打断他。 然而袁颂却未曾起身,仍维持着行礼之姿,道:“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小侄也知,良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这便回府,请家伯代父母前来下聘。” 说罢,他又郑重一揖,起身时朝苏萤望来,那眼神陌生又郑重,不似往昔惯常的嬉笑神色。随后,他让清云领路,自行出了杜府,只留下容氏与苏萤愕然相对于偏厅之中。 大约过了半晌,苏萤同姨母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一边望向门口,一边低声道:“姨母,你别听他胡说,他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呢!” 苏萤自认是了解袁颂的。她想着,定是那灯会入画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袁颂向来如此,小时候带她玩,陪她闹,可一旦旁人也想与她亲近,他便像是被人抢了零嘴儿似的,非得把她夺回来,只许她一个人同他玩。 记得年幼时,书院里来了位新人,看着比袁颂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她因撞窗之事被外祖准许进入正屋听讲,只是仍隔着一道屏风,不与旁人离得太近。那新人头一回见有女子同男子一同上课,年纪还这般稚小,便起了心思,想考教她一番。 书院里只有袁颂比她大了一岁,其他师兄均已成年。他们从不把她当回事,即便她文章写得有模有样,也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哄着。如今有人要同她对文,她自是欣然应战。 谁知这事传到袁颂耳中,他立马拉下脸,挡在她前头,对那人道:“想跟她比,得先赢了我。” 苏萤外祖的书院可不是想进就进的,需得外祖亲自考核。而袁颂能年纪小小便入读其中,自是极有天分。那新人不知深浅,自觉比杜衡年长几岁,总不至于输给个稚童,谁知却被袁颂“打”得心服口服,他连连赞叹袁颂之文切题新颖,妙不可言。 只见他凤眼一挑,嘴角一勾,指着苏萤,对新生说道:“她,人称书院女状元。你连我都赢不了,还想找她比?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 一句话,说得那新人此后见她都只远远一礼,“师姐”唤得格外恭敬,再不敢有丝毫轻慢。 苏萤想着,眼下这桩事,倒也与当年那一幕颇有几分相似。那时,他不许旁人同她对文,便自己来比,让人知难而退。如今,他不许旁人靠近她,便自己提亲,断了他人念想。说白了,他还是儿时心性。 想到这里,苏萤是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三年不见,他除了个高了些,五官开阔了些,可那“护食”的模样,一点儿没变。气的是,这厮一邪性起来,便口无遮拦,一通乱说。竟然将下聘二字说得如此顺嘴,她恨不能回雁荡一趟,借来外祖的那把戒尺,教训教训他这张乱说话的嘴。 可容氏却有不同想法,萤儿这是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而已。小时,袁颂日日带着萤儿,满雁荡山里转悠。她看着方才袁颂望萤儿的样子,深知他对萤儿的情意与儿时比,只增不减。更何况母亲来信,也提到了袁颂母亲主动打听萤儿。她心中便是定了几分。 只是唯有一点,她还有些迟疑。便是,这袁颂似乎还是不够沉稳,过于轻佻了。 罢了,罢了,既然他说了要回去,那就看他会不会再来罢!这事哪有请伯父伯母出面的,想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 杜衡与程氏回府时,已日落西山。他骑着马在先,隐约瞧着似乎有个小乞丐在府门口徘徊。 他让清泉上去查看,谁知清泉刚下马,那小乞丐便发现了他们,一溜烟就跑了。 于是,便未再在意,等着清泉把门敲开,回了府中。 待用完晚膳,收拾完毕,回到书房,已近亥时。 按往常,他总要一览一日所作,并想想翌日规划。然而,今日去了南市画坊,又去了许府。心里却还是不甚安定,以至于连拿本书读一读,也无心其上。 他让清泉将桃溪唤了来。 桃溪自是知道公子寻她所为何事。 而她却没将事情办好,什么都没说,便被小姐劝了回去。 于是,心中惴惴的她,进了书房之后,视线始终不敢抬起,近了杜衡跟前,一面行礼,一面轻声道了句:“公子。” 杜衡问:“书册送去了吗?” 桃溪在书房也伺候了多年,虽然不是如春暖姐姐和清泉管事那样近身伺候,却也知道,藏着不说或只捡好的说,公子都不会高兴。 于是,她朝杜衡磕了个头,将苏萤眼都未瞧那书册一眼,以及说自己早晚会离开,劝她回杜衡书房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与杜衡。 她心知公子会生气,所以她不敢起身,只垂着头,低着眼,跪着将话说出。 整个书房静得吓人,耳边只传来宣纸被揉捏成团的声响。沙沙,沙沙,桃溪只觉得这声音磨人,于是,头便垂得更低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处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了,你呢,你想回来吗?” 桃溪闻言立刻又伏在地上,她说:“小姐心善人好,只要她在杜府一日,奴婢便伺候她一日。” “好,明日我去同二夫人说一声,你就去偏院伺候小姐。” 桃溪欣喜不已,赶忙谢恩。 只是在起身之际,又听到公子说道:“你若是去了小姐那边,凡事就以小姐为先。我这里,便与你无甚关系了。你听明白了吗?” 桃溪顿了一顿,但很快便领悟公子话中之意,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跟了小姐,便是小姐的人。她不能像现在这样,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心在曹营,身在汉?她可是从小在书房跟着春暖姐姐学做事的,她知道她要做个忠仆,她也知道如何做一个忠仆。 她道了声“是”后,杜衡便让她退了下去。 桃溪和清泉离开后,书房又一次静了下来。平日里,杜衡是喜欢这般静谧无声的,这样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将所有心思用在案头之上。可今夜,这样的静谧却让他无所适从。 他们之间的情意,不能由她一人说了算,她也该听听他的想法。 否则,有失公允。 第98章 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 “胡闹!”容氏一听,忙喝声制止,“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 金丝玉帛,雁书喜缎,这些分明就是三书六礼、下聘之物。袁颂这一番话,实在太过大胆,容氏不得不打断他。 然而袁颂却未曾起身,仍维持着行礼之姿,道:“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小侄也知,良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这便回府,请家伯代父母前来下聘。” 说罢,他又郑重一揖,起身时朝苏萤望来,那眼神陌生又郑重,不似往昔惯常的嬉笑神色。随后,他让清云领路,自行出了杜府,只留下容氏与苏萤愕然相对于偏厅之中。 大约过了半晌,苏萤同姨母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一边望向门口,一边低声道:“姨母,你别听他胡说,他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呢!” 苏萤自认是了解袁颂的。她想着,定是那灯会入画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袁颂向来如此,小时候带她玩,陪她闹,可一旦旁人也想与她亲近,他便像是被人抢了零嘴儿似的,非得把她夺回来,只许她一个人同他玩。 记得年幼时,书院里来了位新人,看着比袁颂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她因撞窗之事被外祖准许进入正屋听讲,只是仍隔着一道屏风,不与旁人离得太近。那新人头一回见有女子同男子一同上课,年纪还这般稚小,便起了心思,想考教她一番。 书院里只有袁颂比她大了一岁,其他师兄均已成年。他们从不把她当回事,即便她文章写得有模有样,也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哄着。如今有人要同她对文,她自是欣然应战。 谁知这事传到袁颂耳中,他立马拉下脸,挡在她前头,对那人道:“想跟她比,得先赢了我。” 苏萤外祖的书院可不是想进就进的,需得外祖亲自考核。而袁颂能年纪小小便入读其中,自是极有天分。那新人不知深浅,自觉比杜衡年长几岁,总不至于输给个稚童,谁知却被袁颂“打”得心服口服,他连连赞叹袁颂之文切题新颖,妙不可言。 只见他凤眼一挑,嘴角一勾,指着苏萤,对新生说道:“她,人称书院女状元。你连我都赢不了,还想找她比?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 一句话,说得那新人此后见她都只远远一礼,“师姐”唤得格外恭敬,再不敢有丝毫轻慢。 苏萤想着,眼下这桩事,倒也与当年那一幕颇有几分相似。那时,他不许旁人同她对文,便自己来比,让人知难而退。如今,他不许旁人靠近她,便自己提亲,断了他人念想。说白了,他还是儿时心性。 想到这里,苏萤是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三年不见,他除了个高了些,五官开阔了些,可那“护食”的模样,一点儿没变。气的是,这厮一邪性起来,便口无遮拦,一通乱说。竟然将下聘二字说得如此顺嘴,她恨不能回雁荡一趟,借来外祖的那把戒尺,教训教训他这张乱说话的嘴。 可容氏却有不同想法,萤儿这是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而已。小时,袁颂日日带着萤儿,满雁荡山里转悠。她看着方才袁颂望萤儿的样子,深知他对萤儿的情意与儿时比,只增不减。更何况母亲来信,也提到了袁颂母亲主动打听萤儿。她心中便是定了几分。 只是唯有一点,她还有些迟疑。便是,这袁颂似乎还是不够沉稳,过于轻佻了。 罢了,罢了,既然他说了要回去,那就看他会不会再来罢!这事哪有请伯父伯母出面的,想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 杜衡与程氏回府时,已日落西山。他骑着马在先,隐约瞧着似乎有个小乞丐在府门口徘徊。 他让清泉上去查看,谁知清泉刚下马,那小乞丐便发现了他们,一溜烟就跑了。 于是,便未再在意,等着清泉把门敲开,回了府中。 待用完晚膳,收拾完毕,回到书房,已近亥时。 按往常,他总要一览一日所作,并想想翌日规划。然而,今日去了南市画坊,又去了许府。心里却还是不甚安定,以至于连拿本书读一读,也无心其上。 他让清泉将桃溪唤了来。 桃溪自是知道公子寻她所为何事。 而她却没将事情办好,什么都没说,便被小姐劝了回去。 于是,心中惴惴的她,进了书房之后,视线始终不敢抬起,近了杜衡跟前,一面行礼,一面轻声道了句:“公子。” 杜衡问:“书册送去了吗?” 桃溪在书房也伺候了多年,虽然不是如春暖姐姐和清泉管事那样近身伺候,却也知道,藏着不说或只捡好的说,公子都不会高兴。 于是,她朝杜衡磕了个头,将苏萤眼都未瞧那书册一眼,以及说自己早晚会离开,劝她回杜衡书房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与杜衡。 她心知公子会生气,所以她不敢起身,只垂着头,低着眼,跪着将话说出。 整个书房静得吓人,耳边只传来宣纸被揉捏成团的声响。沙沙,沙沙,桃溪只觉得这声音磨人,于是,头便垂得更低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处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了,你呢,你想回来吗?” 桃溪闻言立刻又伏在地上,她说:“小姐心善人好,只要她在杜府一日,奴婢便伺候她一日。” “好,明日我去同二夫人说一声,你就去偏院伺候小姐。” 桃溪欣喜不已,赶忙谢恩。 只是在起身之际,又听到公子说道:“你若是去了小姐那边,凡事就以小姐为先。我这里,便与你无甚关系了。你听明白了吗?” 桃溪顿了一顿,但很快便领悟公子话中之意,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跟了小姐,便是小姐的人。她不能像现在这样,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心在曹营,身在汉?她可是从小在书房跟着春暖姐姐学做事的,她知道她要做个忠仆,她也知道如何做一个忠仆。 她道了声“是”后,杜衡便让她退了下去。 桃溪和清泉离开后,书房又一次静了下来。平日里,杜衡是喜欢这般静谧无声的,这样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将所有心思用在案头之上。可今夜,这样的静谧却让他无所适从。 他们之间的情意,不能由她一人说了算,她也该听听他的想法。 否则,有失公允。 第99章 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然而次日,杜衡尚未寻得时机前往偏院,便见前院管事李茂急急来报。不知何时,府门外竟聚了一群小乞丐,个个敲着破碗,唱着打油诗,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李茂行事沉稳可靠,向来不因小事惊扰主子。此番亲自来请,定是事态非同寻常。 杜衡见他神色紧张,心中顿生警觉,当即随他前往垂花门。人未至,便已听见府外哄声渐近,那群小乞丐口中的唱词也愈发清晰,一句句直往耳中钻来。 “杜家儿郎好本事, 年纪轻轻中解元, 可惜是个无情汉, 忘恩负义攀高墙, 表妹舍身把刀挡, 哪怕破相也值当, 谁知尚书千金貌, 哄得解元换新娘, 换新娘!” 一曲唱完,小乞丐们叮铃咣啷敲起碗来,引得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老婆子我没听错?这是在骂杜家公子忘恩负义?” 一颤颤巍巍的老妪之声响起,可见那帮小乞丐有多厉害,若不是传得街知巷问,怎会连老人家也引了过来。 紧接着,又有一尖利女声插进来,听声音,她似乎边磕着瓜子,边看热闹:“不是都说这位解元郎一顶一的孝顺吗?我还记得他披麻戴孝进府那日的哀伤模样,怎的如今竟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还有啊,这解元郎找的是哪位尚书的千金?她是知道这杜府有个表妹呢,还是不知道?” “管她知不知!再说了,攀高墙怎么了?”一男声不满地回道,清泉听着耳熟,像是常年在此地沿街叫卖的货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家公子找个门第显赫的媳妇,有什么不对?换成是你们,若是被哪个世家公子瞧上了,你们嫁是不嫁?我看,你们还不如这杜解元呢!恐怕早就把家里那个糟心的一脚蹬了?” “我呸!”那尖利女声啐了一口:“你没听清吗?是人家表妹替他挡了刀,破了相,他就不要人了。这不比抛妻弃子还要遭人唾弃?”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一个姑娘家为他破了相,不知道感恩,转头便要娶尚书千金,真是情比纸薄,翻脸不认人哪!” “咱大周朝新帝登基不过十年,这底下人就开始乱来了。杜家这个表妹也是太实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人挡什么刀?这回好了,人家看她破相,不要她了,她以后还嫁得了人嘛?” “我猜啊,这杜家公子肯定风流的很,保不齐私下给表妹许了什么承诺,要不然人家姑娘会那么奋不顾身?” 话说得越来越不堪入耳,跟在杜衡身旁的清泉听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带几个小厮把那些胡说八道的小乞丐赶走,可是公子没发话,他动也不敢动,只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只见公子思索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交到他的手上,俯身耳语几句后,便挥手让他去办。 李茂见状,虽心中狐疑,却认定公子已有对策,遂不急不躁,立于一旁,静候吩咐。 不多时,果真有一熟悉的声音传来:“啊呀,我的荷包破了,你们别捡,别捡,那是我的碎银子。再捡我就要报官了!“ 刹时,府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顿时被“碎银子”三字吸引了注意。 “什么?有碎银子捡?” “哪里?我去看看!” “哎哎哎,别挤啊,挤到我老婆子,我让你赔碎银子!” 随着人群躁动,那帮原本围在杜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便如潮水一般向外涌去,贪念与好奇迅速吞没了他们方才的义愤与兴趣。 杜衡这才回头看向李茂,李茂立刻会意,带着几名小厮准备驱赶门外乞丐,可却在刚出门房一步时,又被杜衡低声叫住。 其实在通禀公子前,李茂早已吩咐人将此事压下,不得传至内宅。然而先前吵嚷之声实在太大,终究还是传到了老夫人的耳中。 老夫人当机立断,让身边的朝霞通知松影,告诉东院的每一个人,不得把此事告知程氏,如有人胆敢传下一字半句,立即发卖,不容宽恕。 此时老夫人的堂屋内,只有容氏,以及刚从门房处回来的杜衡。 见孙儿近前,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昨日才去了许府,这谣言怎的今日就起?告诉祖母,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衡望着年迈的祖母仍为自己操心,心生愧意,遂撩袍跪地,郑重道:“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了。昨日无事发生,但孙儿已有几分头绪,现已派人去查,还请祖母宽心。” 此事尚无确凿证据,杜衡不愿将心中猜测轻言于祖母耳边,只能以冷静语气安抚。 容氏见状,随即接口道:“母亲,您别心急。衡哥儿做事素有分寸,他既说有头绪,便不会无的放矢。” 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夫人,此刻却因关心则乱,追问道:“有头绪?什么头绪?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容氏闻言,心头也沉了几分。她也有了疑心,只是不知是否与衡哥儿所想一致。 当清云将小乞丐们所唱的词转述给她时,她的心中便是一紧。 衡哥儿中上届解元,众所周知,不足为奇。 可灯会挡刀之事,除府中之人外,无人知晓。况且衡哥儿昨日才随嫂子前往许府,这桩私事不过一日,便被编入乞丐的打油诗中,也未免太快了些。 心中已有一个名字隐隐浮现,可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那人自来京后便一直留在杜府,若真是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与萤儿一样孤身而来,身边无人伺候。可若不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 容氏正思忖,如何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委婉道出心中怀疑之时。堂屋外,忽有小丫鬟来报:“大表小姐说是来给老太太、公子请罪来了!” 第99章 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然而次日,杜衡尚未寻得时机前往偏院,便见前院管事李茂急急来报。不知何时,府门外竟聚了一群小乞丐,个个敲着破碗,唱着打油诗,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李茂行事沉稳可靠,向来不因小事惊扰主子。此番亲自来请,定是事态非同寻常。 杜衡见他神色紧张,心中顿生警觉,当即随他前往垂花门。人未至,便已听见府外哄声渐近,那群小乞丐口中的唱词也愈发清晰,一句句直往耳中钻来。 “杜家儿郎好本事, 年纪轻轻中解元, 可惜是个无情汉, 忘恩负义攀高墙, 表妹舍身把刀挡, 哪怕破相也值当, 谁知尚书千金貌, 哄得解元换新娘, 换新娘!” 一曲唱完,小乞丐们叮铃咣啷敲起碗来,引得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老婆子我没听错?这是在骂杜家公子忘恩负义?” 一颤颤巍巍的老妪之声响起,可见那帮小乞丐有多厉害,若不是传得街知巷问,怎会连老人家也引了过来。 紧接着,又有一尖利女声插进来,听声音,她似乎边磕着瓜子,边看热闹:“不是都说这位解元郎一顶一的孝顺吗?我还记得他披麻戴孝进府那日的哀伤模样,怎的如今竟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还有啊,这解元郎找的是哪位尚书的千金?她是知道这杜府有个表妹呢,还是不知道?” “管她知不知!再说了,攀高墙怎么了?”一男声不满地回道,清泉听着耳熟,像是常年在此地沿街叫卖的货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家公子找个门第显赫的媳妇,有什么不对?换成是你们,若是被哪个世家公子瞧上了,你们嫁是不嫁?我看,你们还不如这杜解元呢!恐怕早就把家里那个糟心的一脚蹬了?” “我呸!”那尖利女声啐了一口:“你没听清吗?是人家表妹替他挡了刀,破了相,他就不要人了。这不比抛妻弃子还要遭人唾弃?”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一个姑娘家为他破了相,不知道感恩,转头便要娶尚书千金,真是情比纸薄,翻脸不认人哪!” “咱大周朝新帝登基不过十年,这底下人就开始乱来了。杜家这个表妹也是太实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人挡什么刀?这回好了,人家看她破相,不要她了,她以后还嫁得了人嘛?” “我猜啊,这杜家公子肯定风流的很,保不齐私下给表妹许了什么承诺,要不然人家姑娘会那么奋不顾身?” 话说得越来越不堪入耳,跟在杜衡身旁的清泉听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带几个小厮把那些胡说八道的小乞丐赶走,可是公子没发话,他动也不敢动,只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只见公子思索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交到他的手上,俯身耳语几句后,便挥手让他去办。 李茂见状,虽心中狐疑,却认定公子已有对策,遂不急不躁,立于一旁,静候吩咐。 不多时,果真有一熟悉的声音传来:“啊呀,我的荷包破了,你们别捡,别捡,那是我的碎银子。再捡我就要报官了!“ 刹时,府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顿时被“碎银子”三字吸引了注意。 “什么?有碎银子捡?” “哪里?我去看看!” “哎哎哎,别挤啊,挤到我老婆子,我让你赔碎银子!” 随着人群躁动,那帮原本围在杜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便如潮水一般向外涌去,贪念与好奇迅速吞没了他们方才的义愤与兴趣。 杜衡这才回头看向李茂,李茂立刻会意,带着几名小厮准备驱赶门外乞丐,可却在刚出门房一步时,又被杜衡低声叫住。 其实在通禀公子前,李茂早已吩咐人将此事压下,不得传至内宅。然而先前吵嚷之声实在太大,终究还是传到了老夫人的耳中。 老夫人当机立断,让身边的朝霞通知松影,告诉东院的每一个人,不得把此事告知程氏,如有人胆敢传下一字半句,立即发卖,不容宽恕。 此时老夫人的堂屋内,只有容氏,以及刚从门房处回来的杜衡。 见孙儿近前,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昨日才去了许府,这谣言怎的今日就起?告诉祖母,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衡望着年迈的祖母仍为自己操心,心生愧意,遂撩袍跪地,郑重道:“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了。昨日无事发生,但孙儿已有几分头绪,现已派人去查,还请祖母宽心。” 此事尚无确凿证据,杜衡不愿将心中猜测轻言于祖母耳边,只能以冷静语气安抚。 容氏见状,随即接口道:“母亲,您别心急。衡哥儿做事素有分寸,他既说有头绪,便不会无的放矢。” 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夫人,此刻却因关心则乱,追问道:“有头绪?什么头绪?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容氏闻言,心头也沉了几分。她也有了疑心,只是不知是否与衡哥儿所想一致。 当清云将小乞丐们所唱的词转述给她时,她的心中便是一紧。 衡哥儿中上届解元,众所周知,不足为奇。 可灯会挡刀之事,除府中之人外,无人知晓。况且衡哥儿昨日才随嫂子前往许府,这桩私事不过一日,便被编入乞丐的打油诗中,也未免太快了些。 心中已有一个名字隐隐浮现,可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那人自来京后便一直留在杜府,若真是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与萤儿一样孤身而来,身边无人伺候。可若不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 容氏正思忖,如何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委婉道出心中怀疑之时。堂屋外,忽有小丫鬟来报:“大表小姐说是来给老太太、公子请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