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哥儿下一秒》 第1章 穿越 第一章1穿越 孟晚是现代应届大学生,初入社会正要大展拳脚时,却发现校外的世界好像并不好混。 太卷了…… 不光同届的同学们卷,上有一本的本届应聘生比他这个二本毕业的高一级,竟然还有上届的,上上届的学长学姐们不求工资,但求工作机会。 孟晚夹缝存生,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应聘到一家酒店,还好不是刷盘子,而是他专业对口的会计,月薪两千二包吃包住。 但在打听到在后厨刷盘子的大姨一月三千八后,孟晚哭了,他一晚上没睡,躺在宿舍床上,闻着室友们的臭脚味和油烟味思考。 问题出在哪儿了? 没考上一本大学? 还是父母早亡,在二叔家寄人篱下没人管教,导致他看人脸色惯了,性格细腻不如同学们开朗大方讨人喜欢? 脑子里思绪繁杂,孟晚临近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半梦半醒中还听见有人好像在喊着火了,他想睁开眼,但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浓烟吸进肺腑他想咳都没力气咳,就这样一无所觉的昏迷过去。 中途有火舌舔舐皮肤的灼烧感又将他痛醒,他想嚎叫却没力气喊出声,然后又是漫长的昏迷。 “丑奴儿!” “快醒醒,姑娘唤你过去。” “丑奴儿,丑奴儿?” 谁在吵? 孟晚迷迷糊糊的说:“别打扰我睡觉。” “这丑奴儿竟然还在睡,当真是攀上了姑爷就不把咱们姑娘放在眼里了。” “看我的!” 孟晚的脸被人狠狠拧了一下,那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疼的孟晚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上班时间到了?我闹钟也没响啊?”做为第一天上班的打工人,他已经开始主动化身牛马,没问别人为什么掐他,反而最担心上班迟到。 着急八荒的坐起来睁开眼睛,两个穿着嫩绿色襦裙,上面套着深绿色比甲的少男,站在他床边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孟晚不确定的想:是男的? 他俩长相都不算出众,也没有女性特点,穿着这么身嫩俏的衣服总感觉怪怪的。 两人见他醒了,怒斥道:“你莫不是睡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言乱语呢?姑娘唤你过去,还不快去。” 孟晚盯着他俩三秒,下一瞬又突然把眼睛一闭,往身后一仰,重重的砸到枕头上。 他还以为自己躺的是用旧衣服塞枕套做的枕头呢,谁料“咣当”一声脆响,孟晚惨叫一声抱着头从床上弹了起来。 捂着剧痛的后脑勺,孟晚终于彻底清醒,实木结构的屋子,石砖铺的地面,连窗户都是用他没见过的木框和窗纸制作的,头顶没有天花板,而是一根粗实的承重梁。 他终于不得不认清现实,这里不是他昨晚所在的员工宿舍,也没有人会无聊到,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搬动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凌晨他闻到的烟呛味是真的着火了,而他因为呛了太多的浓烟,导致缺氧中毒昏迷,没能及时逃出火场…… “不用与他废话来了,直接拿过去。”其中一个少年见孟晚慢吞吞的没反应,还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之后又发起了呆,干脆利落的决定直接拿人。 他俩把孟晚从床上架下来,无奈力气太小,拖了两下就拖不动了。 其中个子高些的少年,插着腰骂:“丑奴儿,你要不要脸了还,真把自己当院儿里的小郎君了,赶紧滚起来跟我们去见姑娘!” 孟晚迟钝的指着自己,“你在叫我啊?” 矮个子的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孟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身上和他们同款的嫩绿色襦裙加深色对襟坎肩,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造型,但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是下人。 下人就下人,丑奴儿是个什么鬼称呼?孟晚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嫩,脸蛋圆圆乎乎的,再看看手,又白又细,应当年岁还小,摸着五官也不能太丑啊?自己现在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可不是照镜子的好时机,孟晚被这俩少年连拉带拽的带出屋子,出了这座貌似专供下人住的小院后,直奔旁边一座更宽广气阔的院子里。 “怎么这么久?” 中堂主座上坐着位少女,大概也就十六七岁大,梳着妇人发鬓,头上插着几支镶了宝石的金钗,耳上戴了珍珠耳坠。上穿大红色的短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祥鸟,腰间坠着玉佩和香囊,下身是同样大红色的多褶裙,同样用金线绣了缘饰,鞋子藏在她的长裙下,但应该没有什么小脚的说法,因为裙下的白色绣鞋偶尔会露出个边,不光不小,比普通女性还稍大。 她表情不耐,手指烦躁的点着堂厅里的摆放的八仙桌桌面,显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见孟晚三人拉拉扯扯的过来,少女身后的妇人恭敬的附身报告:“姑娘,人来了。” 孟晚是不想过来的,两个少年对他态度奇差,话也没套出来几句,只知道姑娘找他。 又说到姑爷、府里、说他不是家生子对姑娘有私心,什么狐媚勾引姑爷。 总之没有话,听得孟晚云里雾里,他还是男的没错?怎么这姑爷是个断袖怎的? 感觉到了姑娘那儿没什么好果子吃,孟晚是能拖就拖,想琢磨琢磨对策。 结果真跪到了这位姑娘跟前,她二话没说便厉声道:“去请了护院过来,直接将这丑奴儿打死!” 我靠!!!!!!!!!! “姑娘我……唔……唔唔唔!”他这一路上想的一肚子对策半句话没说出来,上来就被两个膀大腰粗的妈妈给拿布堵了嘴,两手用麻绳绑在身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这两位妈妈平时没少干这活计。 眼见着两个绿衣少年就要听从主人命令去叫人,少女背后站立的妇人躬身劝道:“姑娘,这丑奴儿打死了倒是没什么,但一来您刚嫁进府里就打杀了陪嫁的小侍,这恐怕对名声有碍。二来咱们姑爷虽被这贱侍勾搭了两句,倒也还过问了姑娘您的意见,姑娘若是这么处置了他,姑爷那边……” 少女狠皱眉头,只觉得腹热心煎:“李嬷嬷,那你说该如何是好,这贱侍才跟我入府几日便敢勾搭郎君,若是再留他,岂不是要踩在我的头上!” 李嬷嬷温和一笑,宽慰道:“姑娘是罗家名媒正娶的正头娘子,丑奴儿这小小贱侍如何敢欺您?您也不必气恼,这奴才心气儿大了敢勾咱姑爷,既如此咱们便给他找个好婆家就是了,姑娘的陪嫁嫁人,想来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少女眉头一松,若有所思的说:“嫁人,那把他嫁到哪儿去?” 李嬷嬷直起身子,脸上露了抹嘲弄的笑,“既然这丑奴儿想着攀高枝儿,就把他弄到个攀不到够不着的地儿。” …… 孟晚双手依旧被捆,但嘴里的布已经被取出来了,他此刻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感觉还不如嘴里堵着布呢。 这么个方寸之地,挤了他们男男女女九个人,孟晚已经从这群人嘴里知道小哥儿是这个世界的第三性别了,他心里的第一想法就是,怪不得丑奴儿能去勾引姑爷呢,原来哥儿也是嫁人的。 只是这种群体生育力没有女子高,真正的豪门贵族还是以娶女子为正道,哥儿只是上流社会用来消遣的玩意,农家贫穷倒是不分什么哥儿还是女子,能娶上媳妇都是万幸,那儿还轮到他们挑剔呢。 孟晚用半天就接受了自己的哥儿身份,他在现实社会就是个gay,怕被人发现受白眼,一直假装直男来着,如今还能合法搞基,如果不是境地太差,他还挺能接受的。再说现在他连人权都没有了,还管什么性别呢,活着就够不错的了。 自从被卖到牙行坐上这辆北上的马车,孟晚感觉自己都不算人,前面拉车的牲口都比自己活得精致,一天两口水半个饼子,别说洗脸了,尿尿都得憋着。 越往北走天气便越来越热,他们出发的时候应该是春季,现在都开始入夏了。 这些天路过了个新的城镇,人牙子一口气收了七个,车上人越挤越多,有时候孟晚都想干脆让人牙子把自己卖了算了,实在受不住了,路又颠、他们一群几个月不洗澡的人挤在闷热的车厢里,那味道真是绝了。 可惜车上人上上下下,或是被人牙子收上来,或是路过城镇乡村再卖出去,孟晚一直稳稳在车里坐着,偶尔人牙子怕累到马,还让他下去跑。 他妈的,该死的死人贩子也不怕他跑了,我要是短跑冠军立马就让你见识什么叫非一般的速度! 殊不知人牙子心里也在惊奇这小侍是个奇人,平时他不是没接过大户人家发配的丫鬟小侍,哪一个不是哭爹喊娘,这小侍倒是不一般,一路不哭不闹,万事配合,就是话多了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了他一大堆。 话多总比寻死觅活的省心,古时做人牙子这行和现代的人贩子不同,和大户人家能搭得上的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因此倒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穷凶极恶,见孟晚听话路上还对他颇为照顾,这里指路上让他多下来跟着马走走跑跑。 古时赶路真是种磨难,怪不得大家平时不出远门,顶多写写信,孟晚在车上被熏吐了好几次,终于在最热的时候,人牙子把已经折磨的干瘦的孟晚拽下车,拉在这座北方的偏僻小镇上供人打量。 “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侍,有没有人看的上的。”人牙子这一路也累的够呛,要不是上面人交代了最近也要卖到奉天以北,孟晚早就被他脱手卖了。 这一趟做成了贵人的赏钱加上一路他倒腾人口赚的钱够他吃三年老本的了,回头就去找那春香楼里的头牌乐呵乐呵。 牙子想着心里的美事儿,手里扯着孟晚的动作却丝毫不轻,见身边围观的人多了,人牙子一把捋起孟晚的袖子,露出底下被泥垢覆盖的胳膊,使劲搓了搓肘弯处的泥,露出一颗朱红色的痣来,他对周围人展示:“看到没,这哥儿可还是完璧之身,长得那可标致的咧,买到就是赚到,有没有相中的?” 孟晚疼的龇牙咧嘴,人牙子这手劲大的能和搓澡工比较,他现在蓬头垢面一身酸臭,有人买才怪。 “是小哥儿啊?多少钱?”没想到还真有人问。 牙子咧着个大嘴笑:“老爷您眼光好,这哥儿可还会识文断字呢,十两银子不二价。” “十两!”周围人惊呼出声。 “哥儿哪儿有这个价钱的,有这钱娶个女娘都够了。” 人牙子把笑一收,粗大的手掌钳住孟晚的下巴,又拧了把他巴掌宽的腰身,“您这就说错了,您看看这牙口,这身段,十两银子都不止,和乡下大字不识的女娘能一样?” 有个妇人凑上前来,“他真会识字?” 人牙子顶着一张板正的国字脸指天发誓,“这还有假?我是在南边临安府府城里挂了牌子的牙行,您不信就去人打听打听我们家行号。” 旁边人都唏嘘声一片,临安府他们有人听说过,那可是京都以南的府城了,离他们这里十万八千里,谁会去那么老远的地方验证他一句话啊。 问话的妇人却信了,她讨价还价道:“八两银子我便买了这哥儿,你也不必再在街上奔波。” 人牙子苦笑道:“我这一路大老远过来,姐姐你就别再杀价了。” 妇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让他叫了声姐姐臊的脸都红了,她啐了口唾沫,骂道:“呸,哪个是你姐姐,八两银子你要卖不卖?不卖我立即就走,你等着卖给城中员外们去,看他们搭不搭理你个外乡的牙子。” 见她真的作势要走,人牙子忙拦住了她,“卖,姐姐是个痛快人,咱也不弄虚作假,这就是他的卖身契。”他从马车里取了个包袱,掏摸出一张纸来。 妇人作势要接,人牙子将纸张收回怀里,对着她搓了搓手指头。 那妇人倒也痛快,“我这便回家中取钱,半个时辰便回来。” 人牙子见真这么快做成了最后一单买卖,也是松快,便说:“既然距离不远,我用马车捎您一程,正好将这哥儿送到您家中,免得您多跑一趟。” 妇人有些犹豫,如此确实省力,但她是个寡妇,坐了外男的车回村怕是会惹闲话。 第2章 买家 旁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宋家嫂子,我同你一道搭车回去。” 宋姓妇人见是同村媳妇儿,心下欢喜,“那正好了,你快过来。” 人牙子见状把孟晚赶上马车,牵着马跟在宋姓妇人身后。 宋姓妇人招呼同村人:“老六媳妇儿,你怎地买了这么老些东西?” 老六媳妇生的粗壮矮胖,动作却麻利,她把手里提着的两个沉甸甸的大篮子放在车辕上。人同宋姓妇人说着话:“明天媒人要带人上门来,可不得买点肉菜招待。” 因着人牙子是外男,两个妇人东西放上去,人自顾自的跟着车走,边走边聊,农村妇人脚程快,这么点路到不至于走不动,只不过有现成的马车放放东西也能松快些。 宋姓妇人闻言脚步一顿,“给你家大郎相看?相得哪家姑娘?” 老六媳妇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嗨,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们家啊,是隔壁杨树村的哥儿,说起来还是宝哥儿的姨兄,他三姨母家的哥儿。” 宋姓妇人脸色一变,加快了脚步,“快些赶回去,我家还没烧火做饭。” 老六媳妇心直口快,话都没在脑子里过一圈便说了出去,提了隔壁村的杨家,眼见着引得宋大嫂不快了。 她慌忙补救,“大嫂买这哥儿身形真是高挑,就是脸上都是泥,也不知长成啥样?” 刚才她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心里是不赞同宋大嫂花这么多买个哥儿的,不知根不知底,万一跑了这银子可都白花了,八两银子,在乡里寻个姑娘岂不是更好生养?哥儿本就难以孕育,瞧那哥瘦瘦高高,除了屁股上还有点肉,真真是皮包骨头了,她那心高气傲的儿子能看得上? 提起孟晚,宋大嫂面上才缓和几分,“听人牙子说是会识字的,和我家亭舟也能说得上话。” 人牙子听了这话忙插嘴道:“何止啊,这小哥儿是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二等小侍,不光识字,女红制衣样样都通。” 孟晚在车里听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对,你就吹,使劲的吹,总归你吹完就跑,完全不用管我的死活对。 人贩子押人的车厢和普通的车厢不同,三面封死无窗,只留着正对车辕的一扇小门,现在因为太热,门帘是卷上去的。 宋姓妇人时不时便要打量两眼孟晚,孟晚心如死灰,当没看见,别人穿越不是将相王侯便是高门贵子,再不济平头百姓也行啊! 为什么就他开局被发卖,孟晚低头猛哭,他哭起来也没个声音,只能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砸。 宋姓妇人偶然瞥见了也生出几分不忍,但有外人在场,她压着没说,只是脚步快了几分。 半个时辰的路,因为没有负重,两个妇人四十分钟左右便走到了。 老六媳妇家离村口近,她先拿了东西回家,进门前还和宋姓妇人寒暄了几句,“宋大嫂,我家大郎要是订下了请你来喝杯薄酒。” 宋姓妇人脸色不变,“一定的,我家亭舟的喜酒你也要来。” “诶!” 马车又往前挪了几步远,被宋姓妇人拦下,她对着人牙子说:“你便在此等候,我回家去取钱,有人问你只管说是送我家亲戚的。” 做这行的都是人精,人牙子一听这话便懂了,买家这是不想让人知道小哥儿是买回来的,怕村里人是非口舌。 宋姓妇人交代完了便回家去,从藏好的钱匣子里取出八两碎银,用家里的小秤仔细量了三次,这才放在布头里抱着塞进怀里。 人牙子远远见她归来,知道是取好了钱,当即赶孟晚下车,把怀里的卖身契准备出来,与宋姓妇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走还说了句,“小哥儿,以后这就是你主家了,好好跟人家过好日子去。” 孟晚低垂着头,古时的村子里很团结,别说买了人跑了整个村子都会出动抓他,就是跑,他没有户籍,只能算流民,比奴籍还低一等。 天大地大,目前最好的存身之地貌似也只有这个小山村了,也不知道这家人好不好相处。 “我姓常,名金花,但我夫家姓宋,你现在叫我声宋姨,过几天就要称我声娘了。”常金花看着有四五十岁,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裳,没有补丁,但洗的发白。脸是瓜子脸,脸色蜡黄,发鬓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上似乎还抹了油,油黑发亮的,她眉间蹙着深深的沟渠,嘴角也往下耷拉,像是常年不喜玩笑的人。 她话说的也毫不客气,有些话现在就要说的清清楚楚,她花了这八两银子不可能不心疼,若真是娶了个拎不清的…… 似是想起什么糟心的事,常金花脸色不好,拉过孟晚急着回家,她手劲很大,可能是无意识的,但也把孟晚攥的手腕生疼。 越是不想让人看见,路上越是碰见了同村的人。 “宋大嫂子,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还拽着个小哥儿?” 迎路撞上个穿着粗布旧衫的哥儿同常金花搭话。 孟晚现在已经能分得清男人和哥儿的区别了,哥儿大多比男人柔弱纤细,当然也有意外,同理女人也有长得糙的,都是极少数罢了。 当然这点差别不足以区分男人与哥儿,毕竟也有男人病弱貌美的,哥儿之所以能孕育孩子,身上明显地方生有孕痣,大部分哥儿孕痣是长在脸上的,色泽鲜红、大小各异、深浅不一。 面前这位哥儿年岁二十上下,孕痣便长在下巴上,暗红色的一颗,米粒大小,略有些干瘪。 孟晚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孕痣长在哪儿,他这灰头土脸的竟然也让其他人一眼便看清了。 常金花连和人打招呼也是板着脸,“老二家夫郎啊,我从镇上回来,赶回家做饭去。” 老二家夫郎便是宋家本家人,是常金花亡夫堂弟的夫郎,宋家在本村三泉村内是大户人家,不是有钱的那种大户,而是人口分支多的意思,除了宋家外三泉村田姓人口也多,还有零星几户外姓人,很受排挤。 这个时代讲究谁家男丁多,哪户便兴旺,男丁少便被人随意欺辱上门,族长的权利很大,甚至盖过村长。 一族之长一呼百应,能使唤的动全族的儿郎。 但也不是全族的人都有钱,在村子里过得除非地主,大家都很辛苦,靠着老天爷吃饭,而且北地不如南方气候好,一年只种一茬粮食,因此更为贫瘠,城镇上眼见着不如南方繁华。 话回正题,这位堂弟家夫郎叫张小雨,从外村嫁进宋家五年来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小哥儿难生养是都知道的,因此闲话倒是没有太多,他自己反倒和自己怄气了气,平时最爱与村里人闲话,聊聊这家夫郎长那家夫郎短,好像别人哪里不如他,他便舒心了。 张小雨捏着鼻子,“大嫂这是从哪儿带来的小哥儿?这是掉粪坑了还是怎的,也忒不讲究了。” 常金花脸色没变,但孟晚察觉到她好似有些生气。 “这是我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难,千里迢迢投奔到我这儿来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这孩子多大了,在家的时候婚配过没有?孤身来投奔亲戚,路上没遇上不长眼的?” 孟晚心里吐槽,再不长眼也没你不长眼,没见宋姨脸都快掉地上了。 常金花果然冷哼了一声,一把撸起孟晚的袖子,将臂弯处的守宫砂抬到张小雨眼睛底下给她看。 “我这外甥儿清清白白的哥儿,要是谁敢传出什么闲话出来,我便拉着他上你家找二郎说道说道,让他休了你这不下蛋光扯闲的玩意!” 张小雨脸色一白,“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滚开!”常金花拉着孟晚气势汹汹的撞了他个踉跄,气势冲冲的往自家院子走去,独留下气得跳脚还不对常金花叫嚣的张小雨。 “刚才碰见那个你管他叫二叔嬷,以后在村子里走动少搭理他。” 常金花推开自家院子大门,边走边对孟晚说教,她早年便开始守寡,若不是为人冷厉,孤儿寡母早被人吞了吃了。 孟晚则像个低能儿,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没办法,初来乍到不知根底,先扮老实再说。 这间小院院子圈的倒是不小,打扫的整整齐齐,靠着门的地方长了一个枣树,枝繁叶茂,青绿色的小圆枣挂满树枝。 住人的正房只有四间,左边是占了两间房的大卧室,正中间是一间厨房与饭厅,右边的房门关着,应该是一间房小卧室。 此方世界的北方民房与南方不同,一进门便是厨房,没有堂屋,左边的大卧室通体大炕,地上靠背是一排木柜,柜面上碰掉了好几块,年头应当不少了,但是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长炕上只摆放了一套被褥,常金花又从柜里抱出了一床被褥出来,“会烧火?一会你自己烧点洗澡水,院子里有木桶和柴火。” 孟晚呆愣愣的看着她,这回不是装的,他从小在小县城长大,真没烧过土灶。 常金花把被褥放在炕上,皱着眉瞅他,“这都不会?过来学着。” 院子左边搭的草棚充当柴房,平时放些干柴,常金花再能干也只是妇人,劈柴砍柴的活计她做着费力,因此都是砍些细枝收拢回家,也堆了一小柴垛出来。 她拽了一捆柴出来,这回孟晚动了,他接过柴抱着放到厨房的地上。 常金花满意的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柴灰,到房间了找了件都是补丁的短褂和布裙换上,将脱下的长襦裙放进木盆,搁到房檐下,这件粗布裙是她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平时去镇上,过年走亲戚都穿这件撑场面,一会要用清水洗了好收到柜底。 蹲在土灶旁她拿了一把干松枝塞到灶膛里,用打火石点燃了,再扔了几根干柴进去慢慢的烧,“一点点往里添干柴就行,一次不要塞太多。” 孟晚看懂了,不难。 厨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连着主卧大通铺的是口大锅,连着右边小卧室的是口小锅。 “小锅平时做饭用,大锅刷干净烧水,门口的水缸里是水,你自己舀了添到锅里。” 常金花从大屋拿了只大木桶出来,打开小屋的门把木桶放到了里头,“一会儿你把水烧好,关了门好好在屋里洗洗,脏水泼到后院的沟里。” 孟晚这回飞快答应了一声,他早就受够了身上的酸臭味了! 常金花交代完坐在院子的大石头上细细搓洗衣裳,不再管他。 孟晚只想快点洗上澡,麻利的刷锅舀水烧火,水开了倒进木桶兑了凉水,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没一下子就把热水都用光了,还装作怯怯懦懦的样子舀了半勺放到常金花洗衣服的木盆里。 “给我做啥,洗自己得去。”嘴上这么说,常金花的眉目还是舒展不少,花钱买这个哥儿,也是因为她肚子里憋着一口气。 她家大郎更喜哥儿,十六岁时就说好了亲,是离她们三泉村极近的杨树村,杨树村里杨姓也是大户,有一哥儿名杨宝儿,是十里八乡的出了名的贤惠懂事,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小时候还在外祖家里读过两年书,认得字、绣过花。 宋亭舟本想考上秀才便把夫郎娶进门,哪曾想考了三次都没中,杨家本来热络的态度越发冷淡。 今年大郎终于松口答应成亲,杨家却又开始托辞上了,常金花心里想着不好,再过两天果然听说杨家哥儿去谷阳县上外祖家了。 这个当头,正是议嫁的哥儿去的哪门子外祖家?常金花留了个心眼托人打听,果然听说杨宝儿嫁到了自家表哥家去。 常金花气得七窍生烟,自他家大郎十岁考上童生,十里八乡要与她家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千挑万选选了个杨宝儿,结果这当口上,这家子人竟然一子二嫁! 她当即便要去找杨家算账,儿子宋亭舟却拦住了她,“等我三年确实是我耽搁了他,如今我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也没脸再去提及亲事,就算了娘。” 看着儿子满脸郁郁之色,常金花还怎么去闹,生怕伤了儿子的心,自这次落榜后,宋亭舟好似更加黯然神伤。 常金花只认为是杨宝儿另嫁之事引得儿子伤心,鼓足了劲要再给儿子相看个更好的,可附近村子适龄的哥儿都已订婚,那还没订婚的她又看不上,正是愁眉不展之际竟然在镇上看到了人牙子卖的孟晚,别的一概不说,只说识字这条便狠狠戳中了她,好让人知晓,除了杨宝儿还有别的哥儿也能识字! 第3章 宋家大郎 孟晚换了三桶洗澡水,这才把身上的泥都搓了个干净,他洗的时候才发现桶旁放着放着一把长相奇特的类似豆角的东西,拿起来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往手上搓了下竟然有些许泡沫。 这就是皂荚?孟晚用豆子洗了澡,发现还真的能洗干净,不免有些惊喜,他还以为要干搓,没成想还有辅助工具,不错不错。 小屋南边是一扇木窗,没有床,也是一张两面贴墙,一面挨窗的炕,只不过没有主卧的大,和现代的榻榻米相似,但是更高。 北面是一张书桌、一个高柜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搭了件长袍,和一条灰色亵裤,孟晚洗完澡拿起衣物准备穿上,却发现里面还掉出来一个小布块,上面还有四根带子,他不可思议的往身上比划发现是块肚兜! 尴尬的抹了把脸,他终于意识到他此刻的身份性别,研究着将东西穿上去,别说好像是棉布做的,穿着还挺舒服,外袍他穿着太过宽松,袖子也长,他往上挽了两圈,终于意识到,如果不穿那玩意,那他很容易走光。 他打开后门把木桶里的脏水倒进墙角,收拾好东西把他们都摆放原位,这才打开厨房的门走出去。 “宋姨,这衣服是给我穿的吗?”孟晚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怯生生的问。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中间拴了条麻绳,常金花正在往上挂衣服,闻言回过头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孟晚原本圆润的脸因着路上条件艰辛,硬生生磨瘦了两圈,此刻他下巴是尖的,小腰是细的,倒是因为大部分时候在车上闷着,皮肤没黑太多,但也比在府里伺候人时暗了一度,此版肤色在北地这偏僻的小山村来看已经是惊为天人了。 最出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孟晚精致貌美的五官,眉不修而浓黑细长,眼不圆却状若桃花,鼻子高挺鼻头小巧,嘴唇不大不小色泽略淡,唇珠丰盈饱满,哥儿们皆有的孕痣红的发亮,比芝麻大,比米粒又小,鲜明的铺在眼尾下,再偏几毫米便是泪痣了。 他如今年岁比前世小,又故意想扮作乖巧,头微微低垂,漆黑的眼珠也在不安的颤动,配上他雌雄难辨的美貌,真真是令人眼晕。 这场面,饶是常金花常年板着脸惯了,此时也不免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我滴个乖乖,我这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啥东西回来了。 “你……你……你是?” “我叫孟晚。” 可不是什么丑奴儿!!!!! 常金花收回下巴,清了两声嗓子,“咳……那个是我家大郎前两年的衣服,如今家里没有富裕的粗布,你先穿着他的。” “哦。”孟晚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宋……宋姨。” “诶。”常金花飞快的应了一声。 “现在要我做什么。”孟晚忐忑的说。 常金花现在怎么看他怎么满意,“地里现在没什么活,有活你也干不了,天色不早了,你帮我点火,我做饭。” 大屋的柜子里有粮食,常金花本来想像往常一样舀糙米,想到孟晚细瘦的腰身又打开另一个小些的布口袋,舀了半葫芦瓢的精米,也不洗,直接下锅加水煮。 孟晚老实听话的猛往灶膛里添柴,常金花看不下去提点道:“锅里水开锅了就不用再添柴了,真当我拾点柴容易吗?” 孟晚到她家还真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被常金花提醒才晓得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那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他试探道。 “那倒不必,而且现在都是湿柴,还要费劲晾干,等秋收完有大把时间,到时你不想去都不行。” 短时间内常金花都不想让他出门,别的不说,这张脸没成亲前都是个麻烦。 这么一想,常金花又觉得不太合心意,觉得孟晚不像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还要再考察考察。 精米的香气很快弥漫在厨房里,孟晚蹲在灶膛口咽了咽口水,他吃了几个月的死面饼子和水,早就不记得米是什么味道的了,今天甚至只喝了一口水,天杀的人牙子半个饼还克扣他的。 院子靠大门那片空地被开垦成一片菜园,用石头和黄泥垒到小腿高,上面插着半米长的荆条,常金花打开园子门,从菜地里薅了一把旱芹菜,靠墙的瓜架上摘了两只胡瓜。 回去把锅里的粥盛到盆里,常金花刷了锅,让孟晚接着添火,拿木铲一角在放油的坛子里沾了点油放进锅底,旱芹菜切成长段,清水洗了两遍扔进锅里,奇异的蔬菜清香迸发,常金花只放了半勺盐,用木铲铲了几下便盛进盘子里。 胡瓜就更简单了,拍碎切块加少许盐,用筷子搅拌两下。 “成了,吃饭。” 孟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水缸旁有个洗手洗脸用的木盆,他舀水洗了手才进屋帮常金花端饭菜。 常金花都算是村里的干净人了,见了不免也嘀咕一句:“还挺讲究。” 孟晚从小父母双亡,在二叔二婶家长大,他们供他上学,不缺他吃穿,只是偶尔二婶会责骂,会指桑骂槐。 他见过堂弟对二婶撒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也羡慕过,但知道那些终究不属于自己,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等他十八岁考上大学,二叔只说责任已经尽完把他赶出家门,绝口不提父母留给他的六十万遗产。 孟晚没有争辩,提着他几件衣服,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家”,不是他软弱,是他世间仅此一位亲人,不想断了最后的念想,如今再让他选,不和亲叔打官司让他吐出五十万来都是他脑子缺根筋! 话说远了,总之是常年看人脸色惯了,让孟晚行事都爱多思多想,哪怕饿的急了,见常金花没落座,他也不没动筷。 常金花将晾在一旁的粥端了上来,从盆底捞了结结实实的一勺稠米,“动筷啊,愣着干啥?” “我等宋姨一起吃。” 常金花往自己碗里盛了碗稀的,嘴角轻扬,“行了,吃。” 见她坐下夹了第一筷,孟晚迅速端起碗喝了口米粥。 啊!香! 孟晚简直热泪盈眶,太好喝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碗粥,这才抽空夹了一筷子炒芹菜。 这个也好吃! 孟晚眯起眼睛,飞速吃完一碗粥,然后偷偷瞄了眼常金花。 “看我干啥,自己不会动手舀粥?” 孟晚腼腆的笑了,又喝了两碗粥才感觉肚子里有了饱腹感。 “你今年多大了?”常金花收拾了碗筷盘子,问起孟晚年纪。 孟晚想起刚穿越过来听那位姑娘身边的小侍说过两嘴他如今的年纪,便答道:“十六了。” 常金花一喜,“那与我家大郎差了三岁,正正好。” 孟晚低头帮她收拾,沉默不语。 常金花见他这样似是不愿提及自己儿子,将洗好的碗筷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叫他进了大屋。 “那些个虚话我也就不说了,我买你是做什么的想必你也清楚,我知你或是有些来历,但如今这个地步,若不是你会识字被我买来,现在不定被那牙子卖到哪家当着奴才,如今进了我家家门也不必委屈,只要你与我儿成了亲,便能销了奴籍成良家哥儿。” 她这一番话孟晚还真听了进去,这个世道下等奴籍是什么地位他已经初步了解,管你什么能言善辩在主人家面前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谁给你申辩的机会? 如此一来嫁人改成平民户籍确实是件好事,嫁人?唉……不然先听天由命。 常金花拉他坐在炕沿上,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相公早年去的早,大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在镇上私塾里念书,每十日才回家一趟。这十里八乡的读书人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我家大郎虽是这两年运道差了些,秀才还没考上,但以我儿文采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别的咱们不敢说,秀才娘子还是能让你做上一做的。” 孤儿寡母,考了好几年秀才的都没考上的读书人? 孟晚握了握拳头,我命由我不由天! 晚上孟晚睡得小屋,夏天窗子打开,一股凉风吹堂而过,带起,凉爽宜人,孟晚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想到头挨到枕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夜常金花蹑手蹑脚的推了道门缝,借着月光往里偷瞄,孟晚已经裹着半截薄被睡得昏天暗地了。 常金花放下心,又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在宋家就这么住了下来,常金花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在院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穿来那件小侍的衣服也被他洗的干干净净,别的不说布料还是好的,常金花让他自己改件里衣穿,就是那种吊着四根带子的, 孟晚比照自己穿的那件,据说是常金花早些年做的,一直没舍得穿,便宜了他。 这东西也好做,就是一块布料而已,裁剪差不多再缝上带子就好了,孟晚裁得有些歪,带子缝的也东歪西扭,勉强凑合有了换洗的。 再难一点的粗布短打他就不行了,是常金花抽空给找了件他儿子的袍子改的。 贫苦人家都是这样衣服改了又改,除非破损的没法穿才会剪裁糊好纳了鞋底子用,不然穿的再久也没有扔掉这么一说。 宋寡妇家的大门关了好几天,村子里早就有人议论开了, 张小雨恨不得绕村口走三遍说道说道宋寡妇家的小哥儿,奈何确实怕宋寡妇到她当家的跟前告黑状,只能忍得抓心挠肺。 宋亭舟背着书篓回乡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自家墙外贼眉鼠眼的观望。 “二叔嬷。” “啊!是亭舟回来了啊,你这孩子怎么走路不出声啊。”张小雨被吓了一大跳,好险没从墙上摔下来。 里面在菜园子浇水的孟晚听到门外的对话,匆忙放下水瓢回了屋子,该死的,好像真的十天了,听宋姨说她那日进镇子就是她儿子上私塾,她一道跟去采买东西的。 “大郎你回来了,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正巧常金花到河边打水回来。她家院里一口缸,厨房一口缸,厨房那口是人吃的水,平日都是去村子中心处的公用井里打,往常浇个菜洗个澡用的都是她家门外不远处的河水。 “张小雨?你来我家作甚?”把挑水的担子一放,常金花脸色称不上好,见到儿子的喜悦都被这个碎嘴的一扫而空了。 “我……我从这儿路过,路过。”张小雨脚底抹了油似的转身就走,脚步飞快。 宋亭舟矮身挑起地上的担子,脚步沉稳。 “大郎,不用你,娘来就好。”常金花心疼儿子徒步回乡还要帮她干活。 宋亭舟躲开她的手,“娘,你先开门。” “诶,好。”常金花忙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的铜锁。 宋亭舟担着两桶水进门,“怎么白日还要锁门?”他娘只是去村中公井取水,又不是出远门,何故锁门?又想到张小雨趴在他家土墙上偷着往院子里看…… “大郎,你先跟娘进屋,娘有事与你商议。” 常金花让儿子放下扁担随她进屋,宋亭舟进去后先看了眼他常住的小卧房,房门紧闭着,再随他娘进了主卧房,炕上只有一床被褥。 “亭舟,娘在镇上买了个小哥儿回来。”常金花单刀直入的说。 宋亭舟嘴唇轻抿,“送走。” “大郎你……” 宋亭舟却不再听她的劝慰直言,他个高腿长,转身两步便走到小卧房门外。 “我不知你身份来历,但既然被人买卖,想必出身不好,我也不逼你,这几天你先住着,我自离开回镇上私塾,待你寻了好去处便自行离开。” 孟晚在屋子里背靠木门,越听越是不妙,如今他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律法,但在路上也听人牙子说过,他在官府的户籍上已经登录奴籍,哪怕宋家将卖身契还他,他顶多算个自由身的奴籍,仍是不能开户买地。 再说他以前世界的古史来说,做买卖千两银子以上自动归为商籍,但是——他连最低等的商籍都不算,是奴籍,与娼妓、戏子乞丐统称为贱籍。 奴籍是不能做生意买卖的,如被发现抓进官府发配充军,他是小哥儿,充的什么军可想而知,那还不如半路死了,不然到军营里也是折磨致死。 戏班子走南闯北,朝不保夕,而且戏子都是班主从小在乞丐堆里挑小的、年幼的开始培养。 他如今的年岁肯定是不成的,那么就只有剩下的两种选择,要么当妓子,要么当乞丐。 第4章 留下 宋亭舟说完了那番话,见屋子里没什么动静,也只当房里人听见了,重新背上书箱便要离开。 常金花是劝不住儿子的,此刻也开始隐隐后悔没先跟宋亭舟通气便买了人。 “你等等。” 房门打开,孟晚一改前几日怯懦的性子,扬首叫住了宋亭舟。 不是他高傲寄人篱下还要趾高气扬,实在是面前的人身材高大,他非得抬些脖子才能与人对视。 这不得有一八五?怎么这么高,古人营养这么好的吗? 眼前这人眉形锋利,双目似苍鹰,鼻梁高挺,唇形偏薄,五官和脸部轮廓立体有型,样貌不丑,说得上俊朗,身着读书人才穿的一身青衿,但气质凶悍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别说,和宋姨长得挺像。 宋亭舟不在意的瞥了一眼打开的房门,就是这一眼,让他弯腰拿书箱的动作停顿下来。 面前的小哥儿俏生生的站在门后,穿着自己旧时长袍,衣裳过于宽大行动不便,他便系了块墨绿色的布条做腰带,更显得他腰身盈盈一握,面如冠玉,眼若秋潭,不似一般哥儿见到外男闪闪躲躲,他就在那里大大方方的看着自己,眼睛里还有几分惊奇之色。 他在看他。 宋亭舟挺起腰身回视。 他从小在乡下长大,镇上读书,一心只想考取功名供养母亲,何时见过孟晚这般相貌绝伦的哥儿? 孟晚比他矮了一整个脑袋,站在人家跟前不自觉气势一弱,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后,他放低姿态说:“当日宋姨用八两银子买了我,我便是宋家的人了,今日一见公子,面若朗星,才高八斗,想必是我配不上公子,但我如今一无去处,愿为宋家为奴为婢,只望有个栖息之所,公子可否能收留我?” 他纵然说的情真意切,常金花也不是不可怜他,但如今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哪儿轮得到她这个寡妇可怜人。 她家为了供宋亭舟读书,已经把亡夫在世时的积蓄花的七七八八了,哪儿还有余钱去养活个小哥儿? “你……” 岂料她甫一开口,她家大郎便已经替她拒绝。 “我家并无余粮养活下人。”宋亭舟直视孟晚,说话的语气却不知怎得比刚才柔和不少。 孟晚心里着急,宋家家世简单,常金花又是个面冷心善的,在他看来,宋家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若是他们赶他走,以他哥儿的性别,贱籍的身份,出去便是个死,只看好死赖死,是干净的死还是被磋磨死。 “我可以给宋姨洗衣做饭,打柴挑水。” 常金花不得不提醒他,“你没来时这些我一样能做。”且还不用多准备一人的饭食,这点才最要命,粮食大过天的年代,一人的口粮看似不多,实则饥荒年代能救命。 “你也听到我娘的话了,我们农家小院,自家填饱肚子已是艰难,谁有余粮去养个非亲非故的人?”宋亭舟语气淡淡。 常金花看了眼儿子,他儿子平日见了这些哥儿女娘都以避嫌为由,由她出面交际。哪怕是与杨宝儿定亲三年,两人也只在定亲时见过一面,哪像如今这般…… 孟晚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既如此,能得自由身也算不错,大不了他把孕痣遮挡,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只是希望不要被人举报。 “宋姨将我买下已是大恩,我还死皮赖脸的想留下,是我太贪心了,既如此我这就离开。”他咬牙往外走了两步,真是尚不知自己需要面对的境地,只是脸皮薄受不得人激,年轻不经事罢了。 “离开去哪儿?”宋亭舟立即便接了他的话。 孟晚没想到他会追问,愣愣的说:“去镇上做做小买卖?” 他说完猛地回神,不对,他在这个异世界的性别是弱势群体,虽然不知道其他人除了孕痣外是怎么分辨的哥儿和男人的,但明显另有一种本能,就像在现代时有人长得较为中性,却依旧能被人一眼辨别男女。 他很可能还没走到镇上便被人一眼认出,一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又正值妙龄的哥儿,千条路万条路竟然没有一条他此刻能走的! 宋亭舟听完他的话果然笑了,他长相本就冷峻,如今这一笑倒是破了冷面,“做买卖?” “额、我……” 宋亭舟收起那点笑意,又重复了一句之前的话,“我说了,我家养不起非亲非故的人。” 孟晚尚且还不明所以,常金花却得了关窍,她先抬头看了眼装腔作势的儿子,跟着便劝起孟晚。 “小哥儿若是嫁到我们家,那便是自家人了,你与我家大郎成了亲,他自带你去县城衙门里销了奴籍。” 孟晚不安的心听了劝不免意动,这貌似是他消奴籍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但问题是,宋家大郎愿意娶他吗? 他眼巴巴的瞅着宋亭舟。 宋家大郎微微侧头回避孟晚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娶孟晚,但他知道他此刻的内心不愿放孟晚离开。 “先留下再说。” 说了一大堆,质疑的是他,赶孟晚走的也是他,最后还是他轻飘飘的一句,先留下再说。 多年后孟晚想起这件事还是气得牙痒痒,死闷骚,故意吓他。 今天的事有点颠覆孟晚对宋家大郎的认知,他本以为孤儿寡母,宋家大郎定是万事以母亲为先,如今一看,当家作主的竟然是儿子而不是老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 正提起水桶往水缸倒水的宋亭舟问。 孟晚从院子里摘了菜回来,在厨房清洗,闻言回道:“孟晚。” 宋亭舟追问:“晚霞的晚?” “对。” “多大了?” “十六。” “我十日才旬假一日,明早就要离开,我娘就劳烦你多加关照了。”宋亭舟放好水桶正色道。 孟晚跟他客气:“哪里哪里,都是宋姨照顾我,能有帮得到她的地方我定不会推脱。” 宋亭舟看了他一眼,默了。 常金花去屋里取粮食出来,又是做的精米,这次不是粥是干饭,儿子难得回来,她昨天便去集市上称了两斤五花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放到锅里干耗,熬出一层油被她盛到碗里,放了葱到锅里炒了两下,放水加盐盖上锅盖。 炖了会儿肉的香气就飘了满屋,连隔壁都能闻到肉香。 “宋寡妇家大郎又回来了?” 隔壁住的姓田,也是村里大姓,田家三代同堂,住了一大家子的人,按辈分宋亭舟要管他家老太爷叫声四爷爷。 四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一个哥儿,早年闹饥荒死了两个闺女,剩下儿女都成家了。 四爷爷如今跟着大儿子住在隔壁,二儿子住在村里别处。大儿子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也都娶了媳妇,大儿子娶亲时家里境况不好,便娶了个哥儿,今年二儿子刚成亲又娶了个女娘,两个孙媳都还没有孩子,真有了就是四代同堂了,那才更是热闹。 如今这么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张方桌上,地方不够,两个孙媳妇都捧着碗站着吃,开口的是四爷爷的大儿媳妇。 “宋寡妇家里有多少家底啊?这些年供亭舟在镇上念书都花了不知多少银子?”田大娘话里冒着酸气。 老太爷今年五十九了,宋亭舟父亲没死前他知道什么境况,“宋大活着的时候在镇上做账房先生,月月都能往家里拿回来银子,宋寡妇年轻时候就会过日子,两口子早早就打算将孩子送到镇上私塾,那会儿挣了钱了也舍不得花,逢年过节才见荤腥。” “爷,咱们家不也逢年过节才见荤腥吗?”二孙子田旺插了句话。 他爹田大伯给了他一拐头,“吃你的饭。” 农家人不都是这样,平日能吃饱饭都是日子过得好了,日日见荤那是不敢想的,但宋大不一样,他从小跟着村里的老秀才习过几个字,胆子也比村里只知道种地的孩子大,知道去镇上找小工做,发了工钱买东西讨好账房,学了账房先生的本事,娶了人家闺女。 赚了那些个钱两口子也不随意挥霍,而是受了识字的便利,看见了读书带来的利益,目光长远的准备好了儿子读书的银钱。 田大伯心里琢磨着,自己还是壮年,俩儿子也都是劳力,一家子田地多,肯下功夫干活,农闲时砍柴或去镇上做工都是进项,不然等俩儿媳妇有了也送到镇上私塾? 一年一两半的束修,俩娃就是三两,勒勒裤腰带倒也能掏的出来,钱都在婆娘那儿管着,晚上得和他商量商量。 常金花每逢儿子回来都要割一斤肉回家,这回家里算是添了口人,她割了两斤回来,可见虽然面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一小盆五花肉颤悠悠的堆在盘子里,孟晚已经四五个月没见过肉长什么样了,强忍着馋继续在灶膛下烧火。 肉被从锅里铲出来,剩下的锅底也没刷,下了半盆洗净切好的青菜进去翻炒两下出锅装盘,常金花端着两盘菜进屋,宋亭舟把角落里的木桌拉出来挨着炕边放。 常金花将菜放下,孟晚跟在后面端饭,他是会做饭的,但是常金花一直没让他上手,刚才让他摘了两根胡瓜切了,他就顺手加醋和蒜末拌了。 他和常金花坐在炕沿上,宋亭舟坐在凳子上,人都没动筷孟晚也不敢动。 常金花给他们俩一人夹了一筷子肉,“吃,都多吃点。” 孟晚小口一张,半块肉进嘴,幸福的他眼泪又要开彪,太香了,不是说常金花手艺多好,而是本土大锅猪肉加上他太久没沾荤,滋味可想而知。 孟晚夹了两块肉解了馋,没敢再动,默默吃青菜扒饭,结果碗里突然多了两块肉,他一扭头,常金花跟宋亭舟的筷子还没伸回去。 碗里多了几滴泪,伴着菜饭被孟晚咽进了肚子里。 晚上孟晚搬到大屋的炕角,同常金花一道睡,常金花怕他不自在,还在中间隔了道帘子。 “等明早大郎走了,你再搬过去。” 孟晚松了口气,宋家母子都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常金花便起了床,他家大郎还要赶到私塾里念书,不能耽搁,她动作利落擀了几块饼子,用昨天熬出来的猪油烙好了几块饼子给宋亭舟装到布袋子里,又一口气煮了八个鸡蛋,想了想取出来一个用扣上,留给孟晚起床吃。 天刚蒙蒙亮,宋亭舟便重新背上书箱出门,回身望着送他出来的母亲,他说:“娘,若是明年再不中,我便在镇上寻个差事,接您……接你们在镇上过活。” 常金花抹了把眼泪,“咱家的十四亩地是你爹在世时置办的,租出去这么多年钱是没攒下,收上来的粮食却也够咱娘俩嚼头了,哪怕是添上咱家小哥儿,也够咱们娘仨吃了。 你爹走前留的八十两银子,这些年七七八八的花,亏得你还抄书补贴家用,还能剩个十七八两,哪怕你再考两年,娘也供得起,两年后……就再说。” 他们家没有劳动力,田地都租给村里村民,有时给钱,大部分都是给粮食,他们娘俩粮食上是比旁人家富裕的,因为人家多出来粮食都会卖掉换银,常金花都留着给儿子吃干饭。 “但你过了年就十九了,咱隔壁的田家二孙子与你同岁,今年年初便已经成了婚,晚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对自己亲娘,宋亭舟倒是没隐瞒,他平心静气的说:“若是非要娶妻,也该是他。” 读书人的心高气傲,宋亭舟不是没有。见色起意也好,趁人之危也罢,自见孟晚第一眼起,他便没想过放他走,哪怕现在两人还没生出情丝,磅礴的占有欲已经却先侵满宋亭舟脑海。 卿本佳人,本该配我。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宋家母子都不在,灶房锅内尚存余温,又张望了两眼,小屋门是打开的,里面好像没人。 他洗漱的时候大门被从外打开,没像往常一般再关上,而是直接大开,常金花从门外走进来,“桌上有饭,自己吃了收拾好。” 孟晚应了声好,“宋公子走了?” “叫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让人听见笑掉大牙。”常金花嗔了一句,打开鸡笼放几只鸡出来自己找吃的。 孟晚窘迫起来,他也感觉有点别扭,“宋姨,那我该怎么叫?” 常金花往地上撒了把稻皮,引得鸡咯咯乱叫,“大郎名唤宋亭舟,是我亡夫请秀才公起的,在家你可叫他亭舟哥,也可以随我唤他大郎,对外就叫表哥。” 第5章 集市 常金花约莫着懂了儿子的意思,因此也渐渐开始带孟晚出门,或是到山脚采采野菜,或是带他到溪边搓洗衣物。 遇到村民只说是自己姨妹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因此前来投奔她,老六媳妇那儿常金花拿了两块糖去交代过,她和宋老六都是老实人,从镇上回来从未乱说过什么闲话,又收了常金花的糖,在村里闲话的时候更护着她家说话了。 总之甭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这来历是传出去了,也没人有胆子有闲心去官府查他户籍。 “明儿晌午大郎便自镇上归来,一会儿我把门锁了,你和我到集市买上两斤猪肉去。” 常金花拿上铜锁,招呼孟晚跟他一起出门。 孟晚欢欢喜喜的拿上个竹筐,这可是他第一次踏出小山村,集市是附近几个村子自发组织的,每月逢七举办一次,初七、十七、二十七,一月三次集会,今天便是八月二十七。 他随常金花走在路上,过了立秋之后天气就开始凉爽,现在时间还早,不去集市的人家才刚起来做饭,炊烟袅袅在村落中升起,越往村外走反而更能看见有人挎着篮子赶路, 孟晚这张脸太招人,他们娘俩身边又没个汉子跟着,常金花便找了块布巾让他围上,遮了下半张脸。 “大嫂,等我会儿。”刚走出村口,后面传来一声呼唤。 常金花扭头一看,还真是宋老六媳妇儿。 “拿了这么些家伙事儿,都买点啥?” 老六媳妇手里提了两个筐,左右手各一个,一个里面装了一篮子鸡蛋,这是要拿集市上卖的,另一筐里装着两个小坛子,看样子是要打些香油什么的。 她笑的合不上嘴,“我家大力的亲事定下了,这不,到集上置办些东西,怎么也比镇上便宜。” “那可不,能省下好些钱来。”常金花附和的说,眼睛看了眼四处打量的孟晚。 “你家晚哥怎么还围了块布巾?”老六媳妇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孟晚。 “集上都是混混街溜子,他一个未婚小哥,亭舟又不在,小心些准没错,跟你六婶说话。”她后一句是在教孟晚认人。 常金花也不瞒老六媳妇,当时买孟晚就是奔着给亭舟当媳妇的,老六媳妇清楚。 “六婶。”孟晚同她打了声招呼。 “唉,这孩子真懂礼,可不像田老大的孙媳,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屁都不放一个。” “你说他家大孙子媳妇儿?” “可不是吗,嫁进来几年了,虽说哥儿子嗣艰难,可大多都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他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见人还不爱说话,他婆母也不带他出来走动,如今都是带小的。”老六媳妇话里的小的便是新嫁进门的小孙媳妇,嘴甜爱说,田大娘多喜欢这个小儿媳,便多不喜大儿媳。 孟晚听着两个妇人聊着家长里短,哪怕是常金花见识过镇上生活,知道读书的好处,可终究半生都被困在村里,她们眼里整日便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眼界、环境如此。 孟晚心里琢磨,自己将来也会这样?甚至还可能抱俩娃。 他打了个哆嗦,我的老天爷,差点忘了他现在能生娃! “冷了?”常金花闲聊的时候还不忘看他两眼。 “不冷。”孟晚摇摇头,他如今年岁小,确实抗冻,正好刚入秋的气候,谈不上冷。 “一会儿在集市上扯两块布来,你也该做件袄子了。” 常金花琢磨着,孟晚一直穿的都是宋亭舟衣服改动的,如今还能凑合,再冷却是不成,家里还没有多余的棉花,也要买。 老六媳妇心下了然,这宋大嫂对着买来的儿媳妇还挺慈善,估计也快办事了。 “你家的喜事啥时候办?” “明年开春。”来年四月宋亭舟要去谷阳县考县试,不论成败,也该成婚了。 “柱子婚期定在哪天了?” “十月初八,等收完了粮再办,那会儿空闲,晚哥儿,到时来六婶家吃酒!” 常金花笑说:“他小孩子家家吃啥酒?让他去灶上帮帮忙上上菜。” “诶,那可真帮了我大忙,大嫂到时你也早点去,多给我忙活忙活。” “还用你说,一定的。” 一边听她们闲聊一边赶路,孟晚估摸着走了两刻钟,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便走到另一座村落的外围。 远望能看见高高矮矮错落重叠的房舍,有的烟囱还在冒烟,也有往这边走过来赶集的村民。 他们所处这里是村口外面,大片的野地都被踏平,人群熙熙攘攘的在各种摊位前流动,四周有树木林立,入口还有块石碑,上面刻着:红庙村村志 除了红庙村几个大字外还有两行小字,孟晚大概能看明白,意思是百年前这个村子出了个举人老爷,建了座庙宇,因此后人改名红庙村。 孟晚左右看了看,不远处的矮山上好像真有座建筑,只不过只有两间房那么大。 “晚哥儿,快过来了。” 他看石碑这会儿功夫,常金花已经走出去段距离了。 “宋姨,这个红庙村好像比我们村子大。” “这个村从前和咱们村差不多少,后来出了位举人老爷,还建了座族学,这才人丁渐旺。” 常金花说完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儿叫红庙村的?” 孟晚指指村口的石碑,“上面写的。” 常金花眉间的竖纹舒展开,她语气怀念的说:“识字很好,当年亭舟爹在的时候也教过我,但我认得不多,三两个罢了。” “我识的也不多。”孟晚心想自己也是看着有些字和简笔字很像,连蒙带猜的。他心里是怕常金花不满意这个回答的,又不想蒙骗人家自己真会。 岂料常金花欣慰的说:“已经不错了。” 孟晚松了口气。 红庙村的集市摆了四条小短街,下面垒着方方正正的石头,上面自己铺了布,这样还挺方便,不用搬桌子或是直接放地上。 摊子上卖布的、卖肉的、卖些零散小零嘴的、自己种的果子青菜的……,汇聚了附近所有村落里的小贩,镇上有铺面的掌柜也会让伙计拿些散货来卖。 水泉镇底下有大大小小近四十多个村子,他们宋家所在的三泉村与此处的红庙村都属镇东面,附近十多个村子都来红庙村赶集市。人数不少,挤挤攘攘,还有更远的还在路上没到。 常金花目标明确,先去买肉,不然晚了抢不到肥的。老六媳妇则先去卖鸡蛋,两人约了一会儿在布摊上汇合。 肉摊子有三家,都挨着不远摆,这样想卖肉的便直奔这里,常金花挑挑拣拣的看着猪五花, 孟晚一眼望去,肉摊和另一条专卖吃食的摊子人数最多。由此可见,不论是何年代,都适应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吃食。 常金花和肉摊子老板讲了半天的价,十六文一斤的猪五花便宜了一文,买了两斤共三十文。要是瘦肉更便宜,十二文一斤,排骨九文,买的人最少,都是骨头太压秤,炖的又久浪费柴火。 买完了肉孟晚跟着常金花到另条街的布摊子上看布,布摊子比肉摊多,有四个摊位,还有些妇人会自己织布,拿了个小箩筐摆在地上,这种要比摊贩卖的便宜,缺点是没有颜色,只是素布,一般人家办白事或是确实穷的不行,没有衣裳裹体的人才会买这种布。 布摊的人稀稀拉拉,不像肉摊子人满为患,常金花没看地上摆的素布,而是翻看起粗布和棉布。 “这匹靛蓝色的怎么卖?”常金花几个摊子走了圈,多是粗布,少有几块细棉布也是大红色的。 粗布也是棉丝纺织而成,但厚实耐磨,价格也比细棉布便宜,因此农家多是买粗布制衣。 摊贩陪着笑脸,“这匹织的比别的密实,要贵上十文,一百六十文。” 常金花险些气笑,“别的摊位粗布都是150文,偏你特殊多出十文来,我本来还要买些棉花,如今看来还是算了。” 别看布匹150文一匹,但一匹却能做上两身衣服,棉花80文一斤,一件棉衣却至少三斤多棉花,才能挨过冬天。 孟晚在旁边拉着她,“宋姨,我看那边的布摊上有一样的咱们去看看。” “别别别,大嫂子你别急啊!” “你摸摸我这布料,是真的密实……诶,好好好,就150文,你拿着。”小贩急着叫住常金花和孟晚,生怕他们去了别的布摊子。 常金花停住脚,“我还要买些棉花呢,你再给我便宜点。” 为了多省一文两文的钱,双方又是一番拉扯,最后常金花150文买下了那匹靛蓝色的布,那布是真比别的布摊卖的密实。又买了五斤棉花,一斤八十文,共在摊位上花了五百五十文,约莫半两银子。 那小贩厉害的很,说他的货好一文钱也不能便宜,但是给常金花搭了几块五颜六色的碎布头。 “老六媳妇的鸡蛋还没卖完?”常金花嘀嘀咕咕,她买肉又买布费了不少功夫,照说老六媳妇该过来了。 “不然咱们过去看看宋姨。”孟晚提议,他还没逛够呢。 常金花让他挽着自己,人多眼杂别被拐子给拐走了。 两人往卖鸡蛋家禽的摊子上走,还没走到地儿呢,便听到一处有争吵声。 “这不是六婶的声音吗?她和别人吵起来了?”孟晚诧异道。 常金花眉头一皱,“我们远远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她。” 她本身是不想去管闲事,但宋老六和她家是同村同族,她做嫂子的,扔下她不管也不行。 孟晚长得比常金花高,这次换他从前边开路,能看得远些。 往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钻,孟晚还真挤到了前排,他打眼一瞧,摊位前吵得热火朝天的竟真是宋六婶。 摊子是豆腐摊,卖豆腐的是一对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妻,也可能更年轻,毕竟村民们日夜操劳,又没时间银钱护理养护,有些便比寻常人苍老些,他初见常金花还以为对方至少四十五六,最近才知晓她才不过三十九而已。 常金花没有孟晚灵活,在外围进不来干着急,“晚哥儿,是你六婶吗?你别往前去了,当心碰到你。” 孟晚扯着嗓子回她:“是六婶,没打起来,干嚷嚷呢。” 旁边人听罢都哄笑起来,可不是干嚷嚷呢吗,卖豆腐的两口子怕宋六婶掀了他们的豆腐摊子,宋六婶孤身一人又怕动起手来吃亏挨打,双方吵了半天的架吵不出个结果,僵持了良久。 孟晚也不敢贸然向前,他先是听了个大概,又向身旁看热闹的叔伯婶娘打听一通。 原来是宋六婶过来买豆腐,这会人多,来豆腐摊上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是哪个扒手摸到近前,偷了放在一旁钱匣子里的一把铜板不说,还碰掉了一块豆腐,这块豆腐恰巧被正凑上前的宋六婶踩个稀巴碎。 豆腐摊两口子没看见扒手,丢了钱又损了一块豆腐,便死抓着宋六婶不放,非说是她偷了钱,宋六婶当然不肯承认,双方这才争执起来。 “我这钱匣子少了起码一大半,你赶紧把钱还回来。” “也是当娘当奶的年岁了,竟然做出这种行径,真是恬不知耻!” 两口子能说会道,一人一句泼污的话接二连三,根本不给宋六婶还嘴的机会。 也就宋六婶嗓门大,偶尔还能憋出来几句,“你放屁!”“我没有!”“不是我!” 豆腐摊子的女人眼见着豆腐还有一盘子没动,上面这盘也才卖了一半,终于按耐不住,冲上去撕扯宋六婶,手也往她怀里收钱的布袋子里摸去。 “你这妇,快快还了我家血汗钱!” 宋六婶奋力挣扎,她便边扯边骂:“好你这贼妇,你钱袋子里的钱分明就是从我家钱匣子里偷的,大家伙都来评评理来,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挣钱,这个黑心肝的贼妇上手就是一大把的抓,还踩坏了我家一块豆腐。” 周围都是附近的乡亲,古人淳朴,本来想劝和的听了她一番言语也不免犹豫起来。 “看着也不像啊,咋能干出这种事?” “人家两口子劳苦一大早,也不容易,偷钱来的就是快。” “这要是我家婆娘敢在外这么丢脸,我不把她吊起来抽。” “你家婆娘喊你一嗓子你能把脑袋扎裤裆里去,还吊起来抽?” 周围人指责的有,哄笑的更多。 见她一时半会得不了手,豆腐摊的男人也扑了过来。 两口子撕扯人家一个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别打了,你们还想不想把钱找回来?” 第6章 豆腐摊风波 三人撕扯的动作停顿住。 宋六婶惊道:“晚哥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姨呢?” “刚才有个大哥给我让路,我就钻进来了,我姨还在外边等咱们呢。” “好啊,原来你还有同伙!这么大的哥儿不在家绣花,反而和贼妇凑在一起,是不是你们两个合伙偷得我家钱!” 豆腐摊妇人丢了钱,发了疯,开始像疯狗一样开始攀咬。 终于有人看不过说了句公道话,“这小哥刚才分明在布摊买布,我和他前后脚过来看热闹,你怎地还乱冤枉人家?” 豆腐摊的男人将话引回来,“我管那小哥儿是谁,我家钱就是被这妇人偷得,只要从她这儿拿回钱我们便放了她。” 他媳妇儿不乐意,“放了?她这熊胆敢偷老娘钱匣子里的钱,下回是不是就要偷我家的人了!” 豆腐摊男人涨红了脸,怒骂婆娘,“瞎放啥屁,赶紧把钱抢回来还要做生意。” “钱不是我六婶偷的。”孟晚适时插话。 豆腐摊妇人叉腰怒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怎么钱上还做了记号不成。” 孟晚重重点头,“你还真说对了,我六婶的钱上还真有记号。” 宋六婶傻了眼,她咋不知道自己钱上还有记号? “六婶,你把钱拿出来。” 宋六婶巴拉开豆腐摊夫妻俩的手,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捧到手心。 今天她是想来买一匹红布好给儿子做成婚时的喜袍、喜被用,红布价贵,因此宋六婶带了整整两串串好的铜板,还有卖鸡蛋的零散十多文银钱。 “大家看看,这就是记号,我六婶在家怕钱丢了,一个个串起来放进钱袋子,而豆腐家的钱都是今早零散收入钱匣子,请问,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六婶偷完他们钱匣子里的钱,还有时间一个个串起来放好?” 孟晚把两串钱提出来,拿给周围人看,宋六婶唯恐谁抢了去,亦步亦趋的跟在孟晚身侧护着那串钱。 豆腐摊的妇人也迷糊了,“这……这……” “还有!” 孟晚继续说道:“各位乡亲叔伯婶娘们可能不知道,我家六叔和兄弟都是水中好手,农闲时会去码头捕鱼赚些闲钱,为保新鲜,鱼捕上来不论贵贱就地便卖,所以收回家的银钱上都有股子鱼腥味,久放不散,不信大家闻闻看!” 孟晚之所以说宋六婶的钱做了记号,是听常金花说过她给宋六婶拿糖去,六叔回了她一条鱼,又说六婶虽然干活利索但是家里收拾的不干净,成婚前定要劝告她好好拾缀拾缀家里。 孟晚在村中走动也远远眺望到过宋六婶家,她家卖不出去的鱼都晒成鱼干挂在院子里,又舍不得抹上盐,从门口路过都有股子腥味,如此一来铜板必定也沾染上了。 而六婶的钱被她串好了是孟晚没想到的,但这也是一重铁证,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他六婶偷来钱还能一个个串好?有这手段她还做什么农家妇人,干脆去赌坊算了。 宋六婶被孟晚的一番话说得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孟晚手中接过自己的钱,宋六婶先摆在豆腐摊夫妇面前,“你说的这是你们家钱匣子里的钱?你给我闻闻,使劲闻闻!” 别说闻了,那钱从他们鼻前一扫便有股子腥味灌满鼻腔, “哼!”宋六婶又拿给周围围观的人群。 “还真是!” “那小哥儿真是聪明,可不是真有股鱼腥味吗?” “豆腐摊上收的钱五花八门的,怎么可能都这么腥?他们两口子真是冤枉了人家了!” “撕扯人那么老长时间,还不得给人赔不是。” 两口子抹不开面子道歉,豆腐摊男人还嘴硬着说:“那她还踩坏了我家豆腐呢,这钱也得赔。” 孟晚无语:“这豆腐滑嫩细腻,别说是摔,便是稍微用点力就会碾碎,分明是那偷钱的贼人慌乱间失手碰掉才摔碎的,与我六婶何干?” 豆腐摊男人分明抱着讹宋六婶的想法胡搅蛮缠,他媳妇儿却还有些理智,知道如今重中之重是先找到丢失的钱财,她试探的问向孟晚,“刚才你说能找到我们丢失的钱?” 孟晚笑了,“我能找到又如何?你们夫妻二人如此羞辱我六婶,还要我帮你们,真真想得美。” 豆腐摊妇人咬着牙说:“只要你能帮我找回钱财,我愿意给你们磕头道歉。” “谁要你的磕头道歉?”孟晚是小辈,他可受不起,不然在这个讲究礼节孝道、长幼尊卑的时代,周围围观的人不得瞬间变脸,指责他欺辱这对夫妇? “那我送你们一人两块豆腐可好?” 顶着自家男人不赞同的眼神,豆腐摊妇人心中滴血,一块豆腐两文钱,四块就是八文,她们两口子平日在村里卖一天也只做一板,有时还卖不完,这次是趁着集市做了三板豆腐来,如今只卖了一板半就出了这种事,再不趁早解决只怕赶集市的村民一会儿都看完热闹回家去了,谁还留下买豆腐? 八文就八文,除了本钱也不算多,但这小哥儿真能抓住小偷? 孟晚没一口答应,他先问宋六婶,“六婶,你看行不?” 宋六婶悄声问他:“你真能找到贼人?” 孟晚当她同意了,没回话,而是手指一挥,在原地指了一圈,众人的皆跟随他葱白的手指移动,只见他手指一顿,指在某个方位不动了。 “就是你,别钻了。”原来孟晚指得那头有个矮小的身影正往外挤去,眼见着就要跑了。围在周围的众人都是往前来看热闹的,哪怕往外走也是买了豆腐着急回家的,那人既没端着豆腐,又急着钻出去,不是他是谁? 豆腐摊妇人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反而是她男人龟缩在原地不动。 豆腐摊妇人抓住那道矮小的身影,将他扭过来把面一露,原来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他死命捂着鼓鼓囊囊的胸口不放,但力气怎能抵得过常年劳作的豆腐摊妇人? 那妇人一把拽开他的手,硬生生从他怀里抓出一把钱来,再去掏,竟然还有。 这小贼急着偷钱,竟连往布袋子里装的功夫都没有, “原来是你这小郎偷了我钱匣子里的钱!” 豆腐摊妇人怒目圆睁,“把你家大人给我叫来,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纵着儿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豆腐摊男人劝起婆娘,“算了算了,这娃小小年纪把钱还了就算了。”他这会儿竟然还做起好人来了。 豆腐摊妇人瞪了他一眼,“你可知他抓了多少钱,若不是这位小哥儿帮着抓到了人,咱半天都白忙活了!”这孩子身小手可大,两把铜钱约莫着有四五十个铜板,她们一板豆腐才卖七十二文而已! 豆腐摊妇人说完,也不再拖拉,见孟晚两手空空,当即铲了四块豆腐放到宋六婶的篮子里,还贴心的垫了块油纸。 “今日是我夫妻丢了钱失心疯,冤枉了这位妹子,多亏了小哥儿帮忙找回来,这几口豆腐别嫌少,你们拿家里吃去。” 事情真相大白,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开,孟晚收了人家豆腐临走便好心提醒了句:“这匣子就在你们两口子眼皮子底下放着,想必不是你盯着就是你男人盯着,知道集市上人多,为何还被人轻易窃了去? 豆腐摊妇人一怔,是啊,大家赶集市都唯恐钱财被盗,所以设了钱匣子,这东西不像钱兜荷包等物随手一摸便被人摸了去,沉重不易挪动,拿钱还要掀开上面的木头盖子,她们这些小摊贩更是手忙眼尖,怎么可能被人抓了那么一大把钱去? 除非是钱匣子的主人故意配合! 她提着手里的小贼越看越眼熟,忽而转身怒视自家男人。 “这不是隔壁李家村的狗儿吗?” “是不是你故意露了钱给他?” “是不是给李家那个骚蹄子!” “休得胡言!” “我那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 “你这泼妇,快些住手!我的脸……” 晚些走的人又看了场热闹,只不过这些都与孟晚无关了,他被常金花拉住一顿训斥。 “谁给的你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哥抛头露面的管起大人们的闲事来了!” 孟晚态度良好,低头认错,“宋姨,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心里想的却是下次还去凑热闹,比在家里给园子浇水好玩多了。 宋六婶也替他说话,“大嫂,你就别怪晚哥儿了,今儿要不是他,我哪儿能这么快就从那俩泼皮手里脱身呢。” 她扒拉自己的筐子给常金花看,“那豆腐摊的摊主给的,今天多亏晚哥儿,这四块你都拿家去。” 常金花推脱,“我家才几口人,哪儿吃得了这么些个,你快自己留着。” “这我可不能留,你若是不好意思全拿便给我留一块,剩三块放你篮子去。” 如此一说常金花便也没拒,“那正好我想买两只粗碗回家,等我买了碗再捡进来。” 常金花顺路在卖碗的地摊上买了两只大粗碗,她家添了口,家伙事儿有些不够用了,除了碗她还挑了一只深口盘子。 如此常金花来集市要买的东西便都齐了,她带着孟晚陪宋六婶在布摊上买了两匹红布,宋六婶痛痛快快的将钱花了出去。 三人相伴回家,晚间许是宋六婶将事说给了自家爷们说,第二天一大早宋六婶又送了条鱼过来。 “这鱼好新鲜啊!”孟晚拿着大木盆放满了水,鱼放在里面还能浅浅的游两下。 宋六婶和常金花坐在大屋的炕上,说着十月份婚礼的事,又说给田家过了多少的彩礼,听到孟晚的话,她笑说:“你六叔大早上出去现打的,最大的一条让你柱子哥送家来了。” 孟晚在菜园子里薅了棵大葱,“宋姨,晌午表哥回来就吃鱼炖豆腐!” 常金花奇道:“鱼和豆腐一起做?我可不会,不然你来?” 宋六婶扯她一把,“你就让孩子这么霍霍好东西,鱼就罢了,是自家东西,那豆腐可两文钱一块呢。”农家哥儿做饭洗衣女红多少都会,可值钱的肉菜都是大人们盯着做,生怕他们糟蹋了好东西。 常金花却比普通农家妇人豁达,“也是他自己挣得,让他做,一会儿肉我来炖。” 孟晚扬起脸笑,秋日晨光洒在他白净莹润的脸上,更显他五官俏丽,“那可好,我最爱吃宋姨做的红烧肉了。” 宋六婶隔着支开的窗户看他在外摘菜,“啧啧,你家这晚哥儿长得真是顶顶好,哪怕在镇上都找不出这么个标致的人物。” 常金花从柜里拿出昨日新买的靛蓝色布料,让宋六婶帮她抻着布她好剪裁。 “也就是比别人家白净几分罢了,晚哥儿长得瘦,你看这匹布给他做件短袄和棉裤,还能再裁身袄裙出来不?” 宋六婶被岔开话题,“够了够了,我看还能有富余的呢。” 两人商量着裁衣,时不时还叫孟晚进去比划两下。 过了会见日头渐升,孟晚便提着篮子装上鱼和剪刀准备去河边收拾鱼。 “姨、六婶,我去河边了,一会就回来。” 屋里的两妇人应了声,常金花嘱咐他道:“晚哥儿,把鱼拍死了再拎过去,翻到河里可抓不回来了。” “知道了姨~”孟晚声音渐远。 三米宽的小河横贯全村,离他家近的本是河流中段,孟晚怕收拾鱼不干净,特意跑到下游去弄。 下游有两人在结伴洗衣,其中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女娘歪着头看孟晚,她穿着鲜亮的红布裙,挽着妇人鬓,俏生生的说:“喂,你就是宋大婶的外甥儿?” 她身旁是位二十岁上下的哥儿,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倒不是脏,而是颜色老气陈旧,与年轻媳妇儿对比鲜明。 都是隔壁住着,孟晚当然知道她们是谁,说话的是田家二孙子田旺的媳妇,哥儿是大孙子前几年娶得夫郎,都是同辈,田兴比宋亭舟和孟晚都大,孟晚要叫声哥,娶得夫郎也跟着叫句嫂子,老二田旺倒是年岁小些,孟晚可直呼其名。 “嫂子、小梅,你们在这洗衣呢?” 田兴夫郎寡言,只是点了点头,小梅正愁跟大嫂一起干活无趣,迫不及待的和孟晚搭上了话,“你还知道我名字啊?他们都叫你宋大婶外甥儿,你叫啥名?” 第7章 做豆腐 “我叫孟晚,你们几时来的?”孟晚找了个他们下游点的位置,把鱼甩到岸边找了块石头利落拍死。 从叔婶家过得那些年,洗衣做饭带孩子这一套活他没少干,收拾起死鱼来也得心应手。 小梅被他凶悍的动作吓了一跳,惊叹道:“你还会收拾鱼啊!” 孟晚把鱼提到河边的大石头上,拿起剪刀开膛破肚,头也不抬的回她,“大家不是都会吗?” “对,是……是啊。”小梅说的有点心虚,她是家里小女儿,她爹娘偏疼她,有时候躲个懒偷个闲娘也纵着,灶上的活都由嫂嫂们做,她烧个火还嫌灰头土脸的。 来到婆家,厨房掌厨的是婆婆和大嫂,她也就是做做样子打打下手,仍旧是大嫂竹哥儿做得多。 竹哥儿从旁抬头望她,哪家出嫁的女郎,哥儿,不是没日没夜的操持家里活计,唯恐婆母说一句不是,偏偏小梅在家有父母兄弟疼惜,成了亲娇俏嘴甜又惹他婆母喜欢。 竹哥儿垂下头在石板上搓衣,掩下眼底的羡慕。 孟晚不懂他们妯娌间的眉眼官司,小梅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有时候也主动说点什么,不大会儿功夫他便刮净了鱼鳞,洗好内膛血水,用河水涮了涮剪刀,起身准备回家。 “诶,你要走了啊?我同你一起。” 小梅嫁过来不久,难得遇到同龄人聊聊,还没热络够呢。她一堆衣服才洗了几件,剩下一股脑扔给竹哥儿,“大嫂,你帮我把剩下衣服随便揉搓两下,我去找晚哥儿玩会去。” 也没等竹哥儿应话,她起身便追着孟晚去了。 竹哥儿默默将她的衣服堆儿挪到自己这边,全家七口人的衣服都在这儿了,轻叹一声,竹哥儿继续浆洗衣裳。 小梅太过热情,一路和孟晚聊到宋家门口,孟晚就站在门前和她尬聊,半点邀请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屋里做衣裳的常金花听到了动静却半天没见人影进来,忍不住唤他,“晚哥儿,怎么还不进来,该做饭了,晌午大郎便回来了。” “诶!姨我马上就来。”孟晚应了声,为难的看着小梅,“今日不能再同你闲聊了,我表哥一会儿回来,家里饭还没做呢。” 小梅不解的问:“你不是客人吗?哪有客人准备饭食的道理。” 孟晚笑道:“我是家里无人过来投奔我姨的,哪儿算什么客人?我姨留下我给我口饭吃已是感激不尽了,今日不便招待,改日我们再凑堆说话。” 他算看出来了,小梅看不太懂人脸色,他不把话说明白还脱不了身。 “那好,你做饭,改日我来找你玩,咱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你一喊,我便就听见了。”小梅一步三回头的回家。 孟晚进屋先跟常金花说了两句话,宋六婶已经回家了,家家户户做不完的活计,没空在别人家闲着。 “姨,我回来了,刚才在河边碰到隔壁的小孙媳妇,她跟过来聊了几句。” 常金花在缝制衣裳,闻言头也没抬,“找她说说话也好,你们年岁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去,快去炖鱼,豆腐碗橱里放着呢,用不用我给你烧火?” “不用了姨,我自己能弄好。” 从院子里抱了柴进来,孟晚蹲在灶膛前熟练的点着火,他现在对这套动作已经烂熟于心。 大锅刷洗干净,烧干水分,孟晚从油坛子里挖了勺猪油下锅,油温上来把鱼下锅煎至两面金黄,也不用捞出来,用铲子将煎好的鱼铲到边上,放了半勺自家发酵的黄豆酱、葱段、姜、蒜,大火炒香,将鱼铲回来加上开水。 碗橱里的豆腐还剩下两块,孟晚取出一块,切成方方正正的几小块扔进鱼汤里,捏了两撮盐盖上锅盖。 糖被常金花锁了起来,酒也是贵重东西,哪怕少放了几种调味,鱼香味仍是飘出老远来。 常金花出来看见孟晚在灶膛下添火,问:“炖上了?” 孟晚最后添了两根粗柴,“炖上了姨,我把竹帘子放上蒸饭?” 常金花闻了满屋的香味眉目舒展,“不用,我去舀米蒸饭,你去菜园子摘点菜回来,上次凉拌的胡瓜不错,比我弄得好吃,你去架子上找找还有没有了。” “好。” 孟晚从外面的水缸里舀水准备洗手洗脸,隔壁墙头冒出个脑袋来。 “晚哥儿,你家又做的什么好饭啊,香味都飘到我家来了。” 小梅不知踩着什么趴在墙上望他。 孟晚真是无语了,这家媳妇还真是外向。 “我家炖了鱼。” 小梅也不嫌土墙上的土灰蹭脏了衣服,仍旧跟他打听,“是不是宋家大郎又要回来了?” 孟晚在灶台烧火弄得脸上沾了灰尘,他先回了小梅一句,“是啊,表哥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然后低下头用木盆里的水洗脸。 小梅看着他洗脸也要惊叹两声,“刚才就想说,你长得好白啊。” “诶,对了你……”小梅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自家大嫂端了两个大盆满是洗好的衣服,两个大盆叠落在一起,竹哥儿走的格外艰难。 “不和你说了,我大嫂回来我去帮他晾衣服。”她下了墙头去接竹哥儿。 她走后孟晚才想起上午明明是她和竹哥儿一起洗衣来着,怎么她后来那么早就洗完走了,竹哥儿却现在才回来? 人多就是是非多,好在宋家人口简单。 孟晚从盆里抬起脸来抹了一把,他也不擦干,顶着湿漉漉的脸去菜园子摘胡瓜。 菜园子就在大门口的位置,门外一进人孟晚便察觉到了,他将脸从瓜秧中探出,与刚回来的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秋日中午的阳光并不刺眼,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孟晚脸上眉梢还残存水痕,肤色在光晕下白的晶莹剔透,眼下的赤色小痣艳的勾人心魄,他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清透的声音便自口中传出,“表哥,你回来啦。” 宋亭舟背着竹编书箱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本来神情难掩疲惫,却在见到孟晚的一瞬间下意识挺起腰背,“怎么这么叫?” 孟晚以为他不爱听,低下声答:“是宋姨说的,叫公子太过生份,在外唤你表哥。” 宋亭舟万般心思,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字,“嗯。” 孟晚有些怕他,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就是觉得此人与常金花不同,常金花是面冷心慈,而面前这位,他看不透,也不敢看。 “表哥进屋,我还要摘些菜。” 宋亭舟放下书箱,“我帮你。” 孟晚一把拽下近在眼前的胡瓜,“我摘完了,表哥请。” 他手里拿着那根营养不良似的胡瓜,一溜烟跑进厨房,宋亭舟背起书箱,清晰的听见厨房里常金花的谴责声,“造孽哟,这么小的瓜你摘它作甚,墙头上不是有只大的吗?” 接着是孟晚娇娇软软的辩解声。 “我没瞧见。” “姨我错了,一会就去将它全家老小都带来见您。” “呵。”宋亭舟嘴角带笑,转瞬即逝,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顾影惭形。 孟晚貌美,聪慧伶俐,他几次入谷阳县县试,也曾见过官家小姐仆从侍女随身出行,排面极大,一静一动都是尺量般规矩,行走坐卧间全是风雅,不免有书生钦慕,暗自遐想。 风流佳人与落魄书生的话本卖的最是紧俏。 可孟晚与那些世家女比起来又是不同,他如今说不上孟晚是哪儿不同,但却隐隐发觉自己似有些与他不配,不匹配、不般配。 谦谦公子,却不免自惭形秽。 宋亭舟回来,家里又是一顿好饭,常金花的肉刚炖上,米饭蒸在鱼肉锅里,隔着竹帘子。 孟晚在厨房看火,屋内母子俩谈话声不大不小,没有避着他的意思,他隐约能听见几句。 “不是十日一旬假,怎么这次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约了同窗在书店里抄书,这些是抄书赚的银两,娘你拿着,不必我回来才吃肉。” “家里总之饿不着,你读书才是大事,抄书只是小道,万一影响了你读书可如何是好?” “只是假期里才去一日,平时还是在私塾念书,好了,钱您收着,不必惦记我。” 孟晚拌了盘胡瓜,他心思转动:看来宋家的家底也不厚,现在又多了他一口人吃饭,宋亭舟读书也是大头,光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孟晚将拌好的胡瓜端上了桌,打断了母子间不甚愉快的交谈,“姨,菜饭都快好了。” 常金花将炕上没缝制完的衣服往里一推,下了炕,“我去看看。” 孟晚跟着她出去端菜端饭,饭桌上宋家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常金花尝了口孟晚炖的鱼,赞道:“晚哥儿手艺真是不错。”平日她炖的鱼腥味难去,也就只是能入口而已,村里嫁娶置办的席面上有些也有鱼,比她做的好吃照晚哥的却也差些。 宋亭舟闻言也夹了一块鱼肉尝了尝,“是……晚哥儿做的?” 下厨被人肯定是件幸福的事,孟晚笑眯眯的说:“我用家乡的法子做的,你们再尝尝豆腐。” 豆腐炖够了时辰,吸满了鱼汤的酱汁,一口下去又烫又香,自然也是好吃的。今天这顿饭三人连红烧肉都少动,反而将鱼和豆腐吃的一干二净,连汤汁都拌饭吃净了。 宋亭舟那么高的个子没白长,他一人便吃了五碗米饭,孟晚吃了三碗。 常金花有喜有忧,孟晚聪明能干是好事,家里钱财不多也是事实。 晚上宋亭舟要住他的小屋,孟晚又将被褥搬到大屋炕角,晚些睡觉时候两人隔着帘子说话。 “姨,表哥一年束修多少?” 常金花诧异道:“怎么说起这个?束修倒是不多,一年一两半的束修。” 她言语未尽,孟晚问:“还有其他笔墨纸砚和书本钱?” “谁说不是呢,那些才是大头,一刀最便宜的白麻纸八十文,一支最次等的毛笔也要二十文。” “这些都还好说,但是书最麻烦,看一本少一本,我也不知道那些个书都是同样薄厚,怎么有的贵些,有些便宜些,总归都是上千文。” 孟晚暗自咂舌,一两银子差不多是一千文,一两银子便够穷苦人家一年的吃喝了,却只等于读书人的一本书?难怪此时农家的读书人如此稀有。 “姨,你觉着集市上卖豆腐的赚钱吗?” 常金花说到宋亭舟读书的花销,面上不免愁苦,被孟晚将话题茬到别处,一时半会的还没反应过来,“啊?你刚说集市上的豆腐摊子?” “他们两口子那是祖传的手艺,十里八乡独这一份,除了镇上的老王家,就是他们家了,自是比地里刨食的强。” 孟晚大胆直言:“不然咱们也做豆腐呢?能卖的出去吗?” 常金花被他的话逗笑了,“都说了人家那是祖传的手艺,咱们怎么做?也不是没人也想做这个营生,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成型,别说卖了,自己吃都是一种酸涩味道。” 孟晚在早餐店打工的时候点过豆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会做,咱们自己在家做也拿到集市上卖呢?” 常金花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你真会做?” 孟晚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磕磕巴巴的说:“和家中长辈做过两次,应该可以做出来,不然明日我便试试?” 常金花亢奋异常,“那当然极好,明日一早我送大郎出门便去村里有黄豆的人家买上几斤。” “姨,先少买点试试再说。” “诶,我晓得了,你快睡快睡。” 第二天一早,为免宋亭舟为了家里的事分心,常金花并没提试做豆腐的事。 给他准备了干粮,送他出门,常金花立即去村里相熟的人家问豆子的事,如今秋收,已经有地多的农户开始收秋,刚好有家前两天新打了豆子下来,已经脱皮晒过了,常金花称了四升回去,大概八斤左右。 集市上新豆子约三文钱一斤,村里人收了常金花二十二文,还多给她抓了一把豆子。 第8章 盐卤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照旧没人在,他洗漱好后便吃着常金花留给他的早饭,边想着做豆腐所需材料,黄豆、布包,大锅柴火,如果制作成功还要去木匠那儿订制两盘木托盘,最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便是盐卤。 孟晚打了个激灵,对啊,没盐卤怎么做豆腐? 这个时代有盐卤吗?那肯定是有的,不然集市上的豆腐摊是用什么做的,但她们是从哪儿搞到的盐卤呢? 常金花回来,孟晚同她说做豆腐还差一种东西,不知道在镇上能不能买到,可能要耽搁几天。 常金花略显失望,但也不算意外,若是制作简单,岂不是人人能做,也不会变成传承手艺了。 “姨,你平常买盐也去集市上买吗?” 孟晚想着,盐卤问人家豆腐摊大抵是问不到的,但普通百姓应该也能买到,因为豆腐摊的夫妻俩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根底的人物。 盐卤应是不常见,或是少有人买。 常金花忙道:“这东西集市上可没有,也不许咱们老百姓私下买卖,镇上才有得卖。” 原来禹国的盐从生产到销售,全都是朝廷在把持,私下产盐贩盐都是重罪,一旦发现买盐与卖盐者都要抄家灭族,只有得了盐引的盐商才能售卖。 “家里的盐确实也不多了,明你跟我一块去买些回来?”常金花琢磨孟晚说的差了一种东西,莫不是与盐有关? 孟晚确实想去镇上,这个时节村里人都在农忙,宋家的地都租了出去,倒是比别家清闲几分,他和常金花白天把菜园子里的枯黄的青菜秧架都清理干净,重新翻了地撒上白菜萝卜种子,冬天就靠这两样过冬。 第二天一早常金花换上她那件长袄,她给孟晚做的一身棉袄现在穿还早,薄棉的布裙穿着却刚刚好,靛蓝色的崭新布裙穿在他身上正合身。 因还未成亲不能将头发全扎起来,他便将上一半头发扎起,用木钗挽了个发髻,说是木钗其实只是他挑了根圆些的木棍,将两头磨圆,粗皮一撕,随手扎头发用的,比布条方便多了。 他没那么多讲究,常金花却恼他,“还不如扎根布条,像什么样子。” 孟晚下半张脸照旧围了块布巾,“哎呀,姨,方便就行了,没人看的。” 常金花都不知该作何感想了,既想着他年岁小长得俏,正是好美爱打扮的年岁,该给他好好打扮起来。 但真见着他穿着一身新衣,未施粉黛便如此招人,又恐带他出去招惹事端。 她寡妇做久了,人难免更谨慎些,因此也没再说下去。 镇上卖盐的铺子只有一家,招牌上书写着“祝氏盐行”。 常金花和孟晚走进去,盐行的人不多,都是愁眉苦脸的进去,抱着小罐子再愁眉苦脸的出来。 买卖东西按理说是件开心的事,怎么会如此表现,直到身旁的常金花也跟着叹了口气。 “姨,怎么了?”孟晚不解的问。 常金花从随身挎着的篮筐里掏出个小罐子,眉间的皱纹深了几分,“盐贵啊,一斤盐九十文,真是吃不起喽。” 她进去打了两斤的盐,付了一百八十文,够买十多斤猪肉了,难怪进入此地的人都愁眉不展,盐乃必需品,也是消耗品,家家户户可以忍着不吃肉,但不吃盐却不行。 孟晚心中叹气,这才是暴利啊,此间盐商得有多富,难以想象。 他如今阶级在这,不敢弄什么罕见东西唯恐招了祸事性命不保,被卖到拉出来像牲口一样贱卖就是个赤裸裸的例子。 人贱如草芥,奴的命连甚至抵不上这小小一坛子盐,在车上与他一路同行的那些哥儿女娘,无一不是被至亲贱卖,朝不保夕的时候,连父母都会将你当畜生一样发卖。 宋家母子如今待他是不错,可那是建立在他无害且未来可能是他家夫郎的情况下,若是那宋亭舟一朝中了秀才,可选择性多了,未必会娶他个奴籍身份的人,倒是他境况好些便是在宋家为奴为婢,境况不好宋家容不下他下场便与之前差不多,被发卖。 若是他能在宋家贫困时略微帮衬到一二,情况又会不同,不说挟恩图报,起码可以用宋亭舟的秀才身份为了做担保消了奴籍,到时虽然他的哥儿身份不大方便,总也比受人辖制的好,起码是自由身。 孟晚略定了定心,现下最要紧的是既体现出他的价值,又不至于过分出挑。 他趁着店里现在人少,问店里小二,“大哥,不知店里有没有盐卤卖?” 那店小二看都没看他一眼,胡乱挥手,“去去,什么劳什子盐卤,听都没听说过。” 常金花从自己钱袋子里摸出两枚铜板塞给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小哥拿着喝茶。” 店小二懒洋洋的将铜板塞进怀里,总算给孟晚个正脸,“什么盐卤,仔细说说。” 孟晚心想两个铜板这店小二都看不上,不愧是盐商的店,嘴上却开始描述,“应该也是和盐一起出来的东西,白色的、像石头。” 小二恍然大悟,“你说苦石啊,这东西有买不起盐的人家买来熬水,再重新煮点晒点盐出来吃,你们既买了盐要他做什么?” 孟晚震惊,这东西不是有毒吗?怎么还能再煮出盐来,这倒是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 小二从犄角旮旯的角落里拖出一个袋子出来,打开袋口,里面都是微微发黄的结晶石块,“都在这了,两文钱十斤。” 孟晚:“!!!!!” 他扯扯常金花,后者会意,豪气的说:“那来二十斤的。” 孟晚拦住她,“别别别,姨,十斤就够了。” 两人买了盐卤出来,孟晚把筐拎过来自己挎着,心下安定不少。 路过一条小巷,常金花不住往里看,身子都微微倾斜起来。 孟晚道:“表哥所在的私塾在这里面?” 常金花回神,苦笑一声,“大郎的私塾在镇西头,这条巷子里是我娘家。” 她像是不愿多说下去,孟晚岔开话题,“若是真能成功做出豆腐,咱家还差了个木头托盘压豆腐。” 常金花琢磨说:“隔壁田家村就有木匠,到时去打一个便是。”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步子不急不缓,因着早起来得早,到了镇上又立马去买了盐,现在也不过巳时。 “花娘……”身后有位老人呼唤。 常金花眼角的褶皱加深,表情似带着些胆怯,回头对着追来的老妇人低声唤道:“阿娘。”她近四十岁的人了,在亲娘面前也会露出这种闺中才有的小女儿姿态。 “你……你……唉!”老妇人热泪盈眶,想责骂常金花,又心疼她死了丈夫孤身带孩子长大如此艰难,想叫她回家坐坐,又想到当家作主的儿媳妇怕是不允,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真叫她只能流泪。 “娘,你别哭,我日子过得不苦。”常金花只得回身安慰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孟晚在旁边手足无措的站着,原来这就是宋姨的母亲,母女分明住的不远,为何是这种久别重逢的姿态? 常母年过六旬头发斑白,她颤颤巍巍的扶着女儿的手问:“我们娘俩三年未见了,你在村里过得如何?亭舟可还好?这个小哥儿是……亭舟娶的夫郎?” 常金花语气哽咽,“娘,你安心,我夫婿留下的积蓄不少,亭舟也孝顺懂事,我过得并不苦。” 她拉着孟晚的手,在老母亲面前也没遮掩,“这是我给亭舟相看的夫郎,还没过门。” 常母身形矮小,她微仰着头看向孟晚,“哦,孕痣鲜亮,是个好孩子。” 孟晚略显尴尬的对常金花说:“姨,旁边的面摊上有长凳,你扶阿奶过去坐着聊?” “不不不。”常母拒绝道。 “我是出来给你二弟家的雨哥儿买糕吃的,不能与你多说。” 常金花知道她二弟妹有多跋扈,不敢让老娘为难,“那你快些回去。” 若是早两年看见老娘,还敢说句等亭舟中秀才再去看望她,如今却也说不出口了。 常母看着女儿衰老许多的脸庞,到底是没忍住从钱袋里抓了两粒零碎的银角。 知道女儿好强,她一句话也没说,趁她扶着自己的功夫偷偷塞进孟晚手上的篮筐里。 孟晚张口欲言,老太太临走前却横了他一眼,孟晚只好装作没发现。 常母看着老娘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垂头抹了抹眼泪。 回村子的一路上常金花都兴致不高,回到家后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篮子里有银子,孟晚不敢乱动,将它提进屋子放在常金花脚下他便默默退了出去, 喂完了鸡,孟晚称了两斤黄豆用清水泡好,首次做他怕出错,还是少来点先试试。 做完这些已经晌午了,但宋亭舟不回家的时候,他和常金花都是一天两顿饭食,不光他家,村里皆是如此。 孟晚劳作了半天,早上那两碗粥早就消耗光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灌了几碗凉水往下压了压,他琢磨起碾黄豆的事。 豆腐制作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属于那种如果没有别人说豆腐是如何如何做出来的,一般人基本是想不出方法的,但若知道了法子,其实步骤真不算繁琐。 三泉村中有片晒晾粮食的广场,被夯实的光滑平整,中间还有两个碾子,一大一小,也不知是哪年谁家的,总之一直都在那儿放着,谁用谁使。 大碾子沉重,只有壮汉和牲口能拉得动,小的那口孟晚走去晒粮场试了试,还好,目前拉着是不费力的。 他想起集市上豆腐摊的夫妻俩,集市上人流量那么大,他们却只做了三盘豆腐,想必是附近村子的消耗力就那么多,那平常在村子里卖,每天一板豆腐能卖光都是好的了,若是到镇上叫卖他脚力又不行。 孟晚有些心烦,算了,明日先做出来卖卖再说,总归成本低廉,不至于赔了。 晒粮场的粮食堆得越来越多,难为村民们各自都记着谁家的是哪堆,晾好了收回家又有另一家补上。 整个村子都热火朝天得收秋,只有闲赋在家的宋寡妇和孟晚显眼。 常金花做了多年寡妇最懂避嫌,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上凑,孟晚却是个闲不住的,不是上山挖个野菜,就是在村头河边逛逛,村民们也都习惯看到宋寡妇家的小哥儿乱跑,总归对他态度都算和善。 “晚哥儿,你自己在这儿拉碾子玩?”田家也在收秋,但她家劳动力多,田大伯夫妻,两个儿子田兴田旺,四人在地里,家里竹哥儿在家做饭送饭,洗衣喂牲口,小梅有时候在地里拾散落的稻穗,腻了便找借口跑到晒粮场翻粮食,又偷了半天懒。 孟晚对着她笑笑,“我这可不是玩。” “不是玩是什么?我看你就是和我一样躲懒来了。”小梅就喜欢找他说话,总感觉他说什么都有意思。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在躲懒啊?怎么不帮你大嫂做些活计,我看他好像还摔倒了,早上见到脸上都紫了一块。” 小梅神秘兮兮的凑过去,“那可不是摔得。” “不是摔得?那是磕的?”孟晚想着豆腐的事,嘴上应付小梅。 小梅急了,“你咋这笨,谁能把脸磕成那样!” 孟晚不耐烦了,“难不成是被人打得啊?” 小梅一脸你终于猜对了的表情。 这回轮到孟晚惊讶的看她,“谁打他?” “你说呢,总不是我?” 那就是田兴了。 小梅一脸唏嘘,“大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家炕头上竟然也会打夫郎,真是看不出来。” 连孟晚都没想到平时一脸憨相的田兴能打夫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梅还想再和孟晚说些她家的闲话,却见张小雨也推着一车粮食过来,老式的那种手推车,笨重又难推,张小雨可能干了一天活了,灰头土脸的,脸上也没什么好气。 “闲的你们年轻的哥儿女娘们乱跑,没看挡道了吗?起开!” 他这就纯属没事找事了,晒粮场这么大,哪儿没有晾粮食的地方,非要从他俩旁边挤。 小梅便属于螃蟹洞里打架——窝里横,一遇到不太熟的长辈训斥便缩着脖子挪开了。 孟晚才不惯着他,“二叔嬷,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俩聊天太投入了,光看到一大车粮食没见到人,我还以为闹鬼了粮食自己长腿跑过来了呢!” 张小雨铁青着脸,“你是瞎了不成,我那么大个人你看不见,说什么鬼了神了的。” 第9章 豆腐成了 孟晚委屈的说:“二叔嬷你长得如此娇小,我与小梅又没弯腰低头,可不是没发现你吗。” 矮的和个冬瓜似的,打人都得跳起来! 张小雨眼睛似要喷火,“你说我矮?” 孟晚一脸无辜,“我没说啊?小梅你听到我说二叔嬷像矮冬瓜了吗?” 小梅磕磕巴巴的作证,“没……没听到。” 张小雨快气疯了,他说不过孟晚,就嘴里不干不净的开骂:“就显得你长了张利嘴,如此不敬长辈,也是十多岁该嫁人的哥儿了,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和个表亲一个屋檐底下住着,长得那么个狐媚子样,也不知把宋家大郎的心勾去了没。” 古时名声甚至大过性命,哪怕是农家贫苦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张小雨这番话也是污人名节,若是京都大户,甚至会要人性命。 小梅脸色煞白,她不敢再掺和下去,悄悄踮着脚跟往后挪。 孟晚还不知道其中利害,但也晓得这些话不能随便被人听了去,“二叔嬷你……” “晚哥儿!” 常金花连丈夫早亡都能挺过来一手扶持儿子长大,今日见到老娘虽然伤怀,可到底只是伤心一阵就过去了。 见孟晚不在家中,她便出来寻他,岂料正听见张小雨的一通谩骂,怕孟晚和他不清不楚的掰扯吃了亏,常金花急忙叫住了他。 冲上前去将孟晚护在身后,常金花冷肃着一张脸,“你也知道你是做长辈的,我们还是同宗同族,你脸都不要了这么污蔑小辈,今天这话如果传了出去我就叫晚哥儿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再拉着你一块跳河去!” 张小雨本就没理乱吠,且还怕常金花,见她的冷脸就像见了活阎王,她还不服,但在常金花面前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小声叨咕,“本就是他先取笑我,再说周围又没旁人在,我骂他两句也是他该。” 常金花冷笑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咱们就上你公婆面前分辩去,看你男人不把你个烂嘴的哥儿给打个半死!” “我不去,我没说,你快松开我。” 眼见着常金花真要拉他去见公婆男人,张小雨才真急了,他本来就嫁过来几年没有孩子,在家里抬不起头来,若是犯口舌惹到公婆那儿,他男人是真会将他吊起来打,毫不虚晃。 常金花力道大,人又比张小雨高,当真将他给拖拽了两步出去,吓得他惊慌失措,“好大嫂,是我错了,我嘴欠,我不是人,你可别跟我计较了,晚哥儿,你快劝劝你婆,啊呸,劝劝你姨啊!” 孟晚也看不出常金花只是吓一吓张小雨,还是来真的,他名声虽然重要,但张小雨家和宋亭舟家是同宗同族的堂亲,他听常金花说过,张小雨男人宋有财和宋亭舟父亲是堂兄弟,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只是宋有财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成天吃酒玩乐不好种田,三十好几才娶上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快要被爹娘卖儿卖女的张小雨,虽是个哥儿,但也娶上了,总比没有媳妇儿强。 宋有财虽然混账,但平日还是敬重大嫂的,常金花在村里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素日少与旁人接触,就是怕她一个寡妇,犯了什么口舌,如今要是真为了他打上堂弟家里,岂不是惹得旁人看笑话? 孟晚心思一转,忙拉住常金花,“姨,算了,谅他往后也不敢再编排我,这次就饶他一次。” 常金花听后表情果然有所松动,看来刚才别看言辞激烈,实际也在犹豫。 “好大嫂,你那兄弟又跑去喝酒,我地里还有活计要做,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快放我走。”眼见着又有人推着粮食往这里走,张小雨急得不行,连忙求饶。 孟晚扯扯常金花手臂,常金花便顺势放了他。 张小雨推着车粮食慌不颠的跑路,孟晚在他身后声音不高不低的威胁,“二叔嬷,你若是在村里乱传我闲话,我时间更多,坐在村口瞎掰两句也成,不比二叔嬷一大家子人,还有两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子,若是她们名声被你连累了,想必二叔一家一定会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张小雨哪还敢再惹他,灰溜溜的跑了。孟晚再一转身,发现小梅早不见了,不禁苦笑两声。 “走,先回家。可是得少往外跑,你二叔嬷是个假把式,几句话都能唬住,你是不知道有的厉害媳妇,真是三两下恨不得要你的命。” 孟晚嘴上答应着,他还以为常金花说的要命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词,怎料不久过后,三泉村真的会闹出了人命。 —— 下午回家孟晚将明早要用晒粮场磨豆子的事和常金花说了。 “做豆腐要磨黄豆,这我知道,明早我去磨,你在家准备你的。”几斤的豆子而已,倒不是活计轻重的问题,做豆腐的技艺都是祖传的,她怕她在场孟晚会不自在,按说奴的生死都该由主人家掌控,别说一个小小的豆腐方子,便是十个、百个方子,主人家想要,奴便要毫无保留的上交。 但宋家买孟晚可不是让他为奴为婢的,而是想让儿子娶了做夫郎,那就不是一样的待遇了,虽然孟晚没有娘家,可她们宋家该有的体面要给人家,家传祖方必是不可视人的。 孟晚还不知道常金花的心思,他倒是没有什么避着人的想法,如果研究成功,肯定是他和常金花一起忙活。 夜里他在小屋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压抑的痛呼声吵醒,孟晚瞬间瞪起了眼睛,——又来了。 他初时听到还以为是人家隔壁两口子亲,有些脸热,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但也不好意思细听,白天听小梅一说才解了关窍。 原来是在家暴。 打的人闷不作声,被打的人低声忍耐。 这又与孟晚粗浅了解的家暴不同,仿佛两人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孟晚心底发寒,自从穿成这个年代的哥儿后,他几个月没照镜子,隐约从宋家破旧模糊的铜镜中和清亮的水盆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长相。 怎么说呢——和他前世的长相极为相似,但又柔弱精致的几分,且最大的变化除了年岁小了外,体力也差了起来。要知道一般成年男人的体力和女子比起来绝对是压倒性的,可孟晚现在的力气竟然还不如常年劳作的常金花。 伴着磨人又磨心的声音,孟晚思虑太多,导致他这晚睡得并不踏实,这一夜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但大部分醒来便忘了,记忆深刻的便是他抱着个婴儿身体、大人头颅,长得和宋亭舟一样的怪物,然后那怪物一个劲叫他妈妈,找他要奶喝。 孟晚硬生生被吓醒了,家里就他一人,常金花又是早早起来去磨豆子,孟晚还不太适应闻鸡起舞的日子,好在常金花也不约束他,他起床洗漱后没吃饭,去看他化得盐卤。 橱柜最上面就是一碗淡黄色的盐卤块化得水,孟晚仔细交代过常金花这东西有毒,一定要放在隐蔽的地方别被人误食了,也不知常金花放到哪儿了,总之他没在明面上看见过。 见卤水化好,孟晚便去院子里搬柴,这时常金花也提着木桶回来了。 “姨,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找一块大些的麻布。”麻的质感与纱布相似,做好豆腐用它做布包刚好。 常金花应声去找布,孟晚便刷锅准备过滤豆渣,今天做了三斤的豆子,常金花找来布,孟晚让她搭把手两人一起用麻布过滤豆渣。 常金花颇感意外,她笑道:“让我帮你?你不怕我偷学了去?” 孟晚才是真的纳闷,“这有什么好偷学的?你不想学我也要教你,不然我一个人做多累啊。” 常金花气骂他,“我还整日说隔壁田家娶了个赖孙媳妇儿,谁料我家这个更懒,指使起我来了。” 嘴上说着他,但常金花心底不免深受触动,她看出孟晚无一丝勉强,可见心里是真没想背着她。 孟晚一听她的话便回想起昨夜那个奇葩的梦,不由得闭口不言默默干活。 第一次试验,豆子用的少,也只出了半桶豆浆,过滤好后倒入锅里,他掏出火折子打火。 “晚哥儿,这些是啥?怎么用?”常金花指着剩下的豆腐渣问。 孟晚点着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那个扔院子角落晒干,等白菜萝卜大起来点,碾碎了当肥料用。” 常金花喜笑颜开,“还有这作用?那我过几日试试去。” 孟晚说是第一次试,可常金花见他加水过滤皆有章法,像是极有把握的样子,因此也跟着放松不少。 孟晚渐渐把锅里的豆浆烧开就不再添火了,浓郁的豆香味传出屋子,常金花疾步进来,“晚哥儿,是不是成了?” 孟晚找了双筷子和两只大碗,用筷子沿着锅边挑起一层乳白色豆皮,放进碗里,又舀了半勺豆浆进去。 “姨,你尝尝豆皮,这东西比鸡蛋补身体。” 常金花推脱,“你喝就是了,还给我留什么。” 孟晚等着下一层豆皮凝固,他说:“总归咱们今日不做买卖,你不吃咱们也吃不了这小半锅,一会儿我还有呢。” 常金花听闻这才端起碗,轻吹两下抿了一口,讶道:“这……这可真是醇香浓厚,竟比豆腐还要好吃。” 孟晚也起了一层豆皮,舀了碗豆浆,碗热的烫手,他皮肤比常金花娇嫩,不能像她似的端着碗喝,便把碗放到灶台边上,蹲着小口抿了一口。 我滴个天爷,也太好喝了,再加勺糖就好了,可惜糖精贵,被常金花锁进柜子去了。 两人喝的头也不抬,孟晚又起了第三张豆皮将其晒晾到新栓的细麻绳上,“这张留着给表哥,若是之后家里真做成了豆腐买卖,就能多给他留些,这东西是补物,有益处。” 常金花皱纹舒展开,晚哥儿是个有心的,如此她就放心了。 豆浆好做,豆腐难压,孟晚拿起卤水沿着锅边小心着倒,右手拿起大勺边搅,如此看到锅里的豆浆渐渐开始凝固,他便不搅了。 又添了小把柴火,盖上盖子稍微闷了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将锅盖掀开。 “姨,豆腐做成了。” “这就成了?”常金花凑上前瞧,只见锅里的豆浆凝聚在一起成冻状,豆香味扑鼻。 “怎么人家的豆腐都是一小小块,咱们的这么稀嫩?” 孟晚从碗柜里取出只大深碗,舀了满满一勺豆腐进去,“咱们这个是老豆腐,压了之后才能成块,不过我更爱吃这种,咱们留一勺。” 常金花笑了,“今儿你是大厨,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孟晚也笑了,老豆腐做成基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姨,你把我外面晾着的麻布拿进来呗,接下来还要你帮忙。” “诶,我这就去。” 孟晚将锅里剩余的豆腐舀进洗晾好的麻布里,装在个稍微浅一些的饭盆中。 他昨天就在河边捡了块圆润的石头,擦洗干净还用滚水烫了两遍,最后再将这块石头压在麻布豆包上。 “咱们再等会将布包取下便是豆腐块了。” 孟晚话语中说不出的欢喜,显然能一次成功,他也十分惊喜。 “姨,我去坛子里捞颗咸菜当卤子。” “去去。”常金花一瞬不差的看着饭盆里的豆腐,此时就算孟晚要吃糖只怕她也开了柜子给了。 孟晚捞了颗萝卜咸菜出来,这是今年初春腌的萝卜,真是秋季无菜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就着糙米粥。 宋亭舟不在家时,他与常金花也是如此,只不过常金花隔几天给他煮个蛋或是做顿精米粥。 孟晚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常金花如此对他已与亲子没甚区别,村里顿顿糙米粥的不是没有,总也比在人牙子手里过的舒心。 他也不是不知恩的,常金花要给他煮水煮蛋他便将蛋打了加水做成蛋羹,这样两人都能吃上几口。 孟晚用菜刀用的利落,将腌萝卜一分为二,只取一半,重新干净剁成细丁,锅闲出来刷干净,常金花就守在厨房里,见状顺手给他添了把柴。 孟晚将锅底沾了丁点的猪油,下入葱丁和咸菜丁翻炒,炒出香味再加一小勺水。萝卜丁够咸,他也没再加盐,见汤汁慢慢收尽便盛到碗里。 如今条件在这,卤子只能糊弄一下,倒是过阵子有空可以喊小梅一起上山采些蘑菇菌子之类的,加上那些做卤才香! 第10章 卖豆腐 “姨,我早上还没吃饭呢,你陪我吃点。”孟晚做好卤子,唤常金花。 常金花嗔道:“我晨起已喝过粥了,谁家有吃两顿饭的道理。” 孟晚拉她坐下,“哎呀,难道还有人专门跑到咱家看咱们吃什么吗?这豆腐就得热着吃,快过来尝尝嘛。” 自从孟晚来家里,常金花算是体会到一把养小哥儿的乐趣,只不过她家哥儿主意正,好似越来越能当家了。 经不住孟晚磨她,常金花坐下,两人就着卤子分吃了孟晚留的那碗老豆腐。 香是真香,比豆腐块还滑嫩几分,不过没有豆腐块那样容易保存,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放不到隔夜,也不如豆腐方便可以汇到别的菜里一起吃,若是往后有钱开了酒楼倒是能顶一道菜。 把这碗豆腐吃的底也不剩,石头下压着的豆腐块也已经成型了。 孟晚取下石头,揭开麻布,除了边角有些不平整外,与集市上卖的豆腐块一模一样。 “成了姨!” 常金花也是喜笑颜开,三斤的豆子,他们喝了两碗豆浆,吃了一大碗豆腐,已经去了不少,如今按着集市的豆腐摊卖的大小,还能切出八块巴掌大的豆腐来。 孟晚心里盘算,三斤豆子大概能出十六块豆腐来,一锅能做六斤豆子,就是三十二块。 集市上豆腐两文钱一块,三十二块是六十四文,刨除成本的六斤豆子十八文钱,还剩四十六文。 柴火自家不计数,盐卤那点成本更是微乎其微,如此一天若能卖一板豆腐,堪比有个成年汉子在码头做工了,且不必抛头露面,附近的村落有需求自然会闻讯自行前来购买,简直不要太适合目前常金花他们俩的现状。 做买卖要先出去打出名头,不然谁知晓三泉村也有豆腐呢?“姨,下次集市咱们也做两盘豆腐去卖,到时告诉乡亲们咱们三泉村也有豆腐卖。” 红庙村的集市出了两个豆腐摊子,倒是吸引不少人看热闹,豆腐摊今日出摊的是,上次的女人和她婆婆,倒是那男人不知为何没来。 卖吃食的铺子都离得不远,婆媳俩气势汹汹的瞪过去,结果迎来的是孟晚的笑脸。 “婶子,来的早呀,我叔今天怎么没来啊?” 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尚且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见自家儿媳妇的脸色变了,她躲在一旁看儿媳脸色,儿媳妇不开口,她屁都不敢放一个。 集市上脸上幪布的小哥儿女娘不止一个,可像孟晚这样仅凭一双眼就知道生的好的还是少数。扯起个笑脸,豆腐摊妇人说:“是小哥儿啊,你叔最近精神头不太好,在家歇着呢,你这是……也要出豆腐摊子?” 实际上次的两口子家里吵架,她男人被她挠的没脸见人在家躲着,她手里捏着做豆腐的方子,一家人地里活计没人不开眼的让她做,上到公婆、哥嫂,下到兄弟、弟妹,这个家里没一个人敢惹她不痛快。 孟晚和她周旋,“是啊,家里兄弟是读书人,平日笔墨纸砚都是开销,我和我姨想多挣些银钱填补家用。” 他这句话一下镇住了豆腐摊妇人,这年头吃饱饭就算过得不错了,谁家还有闲钱去供孩子读书,难不成是她看拙了眼? 她干笑两声,“小哥儿真是贤惠,上次不知你还会做豆腐。”她眼睛瞄着常金花的动作。 常金花从木头推车上取出两盘豆腐摆放出来,孟晚帮她抬着,每托盘是三十二块,一共做了两盘,为了赶集市他们后半夜就起来做,又赶了早推车过来,麻布揭开一半,一块块豆腐整齐的码在上面,颜色类似象牙白,是那种微微偏黄的白。 孟晚挑眉看着豆腐摊妇人往前探的脑袋,“年少时和家里人学的,婶子放心,集市人多,且冬天菜少,买豆腐的只多不少,我和我姨顶多做两盘子过来卖。而且你们住红庙村以西?我家却是红庙村东面来的,咱们平日互不妨碍,影响不到您的生意。” 他说的句句在理,上次又帮那妇人找回来丢失的钱财,豆腐摊妇人的脸色一松,这次笑意真诚不少。 “看小哥儿说的,上次你帮我周围乡亲都亲眼见了,若是你卖个豆腐我都眼红,那我成什么人了!” 孟晚但笑不语,我把你当什么人?也不想想你刚才什么眼神。 现在太早,集市上人不算多,豆腐摊妇人又开始找常金花聊天,“大姐,你比我长几岁?我夫家姓周,这是我婆母。” 常金花是寡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着话。 后来人渐多了,果然如孟晚所言,家里如今都没什么菜了,且凉下来豆腐也比之前好放,多的是人块的买豆腐,或是招待人用,或是住的偏,平日不好买,多买一块放两天。 孟晚每卖一块就和人家说自己是三泉村卖豆腐的,住村口第三家,家中每日都做豆腐卖。如此很快附近村落都知道三泉村如今也有卖豆腐的,若想吃不必等到集市或去镇上。 从集市回来第二日便是宋亭舟回来的日子,他自踏上乡路就见了三两个外村的人。再往村里走只见自家院子外围了十多人,不远的柳树下还有看热闹的村民凑堆说些闲话。 “宋寡妇还是老辣,怪不得把八百里开外的外甥接过来,感情人家家里有手艺。” “你们之前怎么说的了?还说人家傻,白养一口人的口粮,说外甥毕竟是外人。这下如何了?” “就光我一个人说了?你们没说过?这宋寡妇把外甥叫来做儿媳,是我一个人传的?” 叫嚣的人话刚落地,便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宋亭舟,吓得噤了声。 不说宋亭舟是三泉村目前唯一有童生在身的读书人,连村长都敬他几分。光说他伟岸的身高,加上与常金花如出一辙的冷脸,便足够令人望而生畏了。 “亭舟回来了。”一群人笑的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宋亭舟木着张脸,“二爷爷、三叔伯,六婶娘。” 人群后又走出个壮汉,和宋亭舟差不多高,衣服袖口皆有脏污,他大步走过,将手臂搭在宋亭舟肩上,“我大侄儿回来了?听说你娘和你表弟在家卖豆腐呢?二叔跟你一块进去瞧瞧。” 这便是宋亭舟的堂叔,宋有财了,他面上不见红,但一张嘴就是一嘴的酒臭味。 宋亭舟向前走了一步,自然而然的抖掉肩膀上的手臂,“那进来二叔。” 宋家院子门口,不知被谁搬了块半腰高的石头,上面还算平整,常金花将装豆腐的木托盘放在上头,豆腐上搭着洗晾干净的麻布,半遮着,她一手拿着木铲还算熟练的给人铲豆腐。 “三婶,你的一块。” “田二哥你的。” “翠儿你没拿碗?我叫晚哥儿给你拿一个。” 常金花说完冲屋里喊:“晚哥儿,拿个碗出来。” 屋里传来声清亮的应声:“诶,这就来。” 没一会孟晚便拿了碗出来递给常金花,他刚要再进屋子,结果一抬眼便看见正往这边走的宋亭舟。 “姨,表哥回来了。” 常金花忙的头也不抬,“大郎你先进去洗漱洗漱,晚哥儿给你留了豆腐,你饿了就先吃。” 宋亭舟满眼复杂,从他爹去世后,他娘便再也没有如此踊跃热衷的做事了,她向来谨慎细微,不愿与人多接触,长此以往话便越来越少了。他也话少,有时母子俩一天说的话两只手的数的过来。 如果他和孟晚描述下常金花之前的情形,孟晚肯定会说:这不就是抑郁症吗! 宋亭舟进屋放下书篓,“是你做的豆腐,又想了点子售卖?” 孟晚在泡明早要用的黄豆,里面有些干扁的豆皮,要在磨豆子前挑出来。 他坐在小木凳上回宋亭舟的话,“我也是之前见人做过,所以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成功了。总归我和宋姨在家也没什么别的活计,不如做点小买卖,还能替你分担一二。” 宋亭舟将自己的脏衣服从书篓里取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沉声说了句,“多谢你。” “宋姨对我这么好,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什么谢不谢。”孟晚低头挑坏豆子,悄悄翘起嘴角。 要的就是你的谢,好小子,以后发达了别忘记要报答我。 晌午过后人渐渐少了,常金花拿着空托盘进来,她进屋放下托盘先急着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 “你俩怎么还没吃?大郎你走了一路回来不累?”放下水瓢,常金花看着桌上的饭菜问。 “不累,晚哥儿给我热了碗豆浆,很好喝。”豆浆的那种豆类的乳香很霸道,顺滑香浓,感觉肉都不香了。 常金花眉目舒展,“是很好喝,如今我和晚哥儿每天起早都能喝杯豆浆,他说这东西补人身体,对了,还给你留了几张豆皮,晚哥儿说让你拿去泡水喝,补身又好放,我去找找。” 宋亭舟不过刚回来,常金花又开始交代明早要给他带的东西,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孟晚劝住她,“姨,你也不累吗?快坐下歇歇咱们开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 饭菜都是孟晚见她进来刚从锅里端出来的,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照例有肉菜,不过是排骨,炖了一小盆,还有一盆老豆腐,配上咸菜卤子。 常金花用筷子翻了两下排骨,“晚哥儿说爱吃这个,昨日便没买五花,今儿是他炖的肉,咱们都尝尝他手艺。” 宋亭舟先舀了两勺老豆腐吃,他话少,这次更是吃的头也不抬。 常金花倒是和孟晚说了两句闲话,“刚刚大郎二叔来了,赊了块豆腐走的,这钱是没法要回来了。” 孟晚问:“是二叔嬷家那位堂叔?” 常金花夹了块排骨细细的啃,确实啃出点滋味出来,她放下骨头,点头道:“最高那个就是他,亭舟他爹也高,还是因为他们哥俩小时候太能吃,最后你太爷太奶才给分的家。” 宋亭舟的爹叫宋有民,堂叔叫宋有财,两人的爹是一个爹娘的亲兄弟,当时大家都住一个院里,人多矛盾多,又有俩能吃的半大小子,长辈们的矛盾多,最后闹得分了家。 宋有财从那之后才开始去镇上做小工,不过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宋有民过世,宋有财也颇为照顾寡嫂,当然仅限于有人恶意为难他们孤儿寡母,宋有财会出头,钱财方面就拿不出手了,毕竟他自己还穷的叮当响。 吃了饭宋亭舟打水将自己的脏衣服泡上,又拎着桶准备出去,他每次回家都会将家里水缸打满,不会做饭洗衣,却也不像一般学子半点家务不沾。 常金花坐在台阶上给他洗衣服,孟晚收拾碗筷。 村子百户人家,或是儿童嬉戏,或是妇人洗衣,河水清澈,绿水青山,宋亭舟挑着扁担回来,将桶里的水倒进缸里。 忽而问了句,“明早是不是要磨豆子?” “是也用不到你,你读你的书去。”每日早起宋亭舟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读书,已成习惯。 宋亭舟不语,第二天一早常金花起来的时候厨房地上已经放着磨好了的生豆浆。 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尽显得你能耐了,干脆替我们娘俩把豆腐都做完了再走!” 宋亭舟拿书上的话怼老娘:“君子远庖厨。” 今日孟晚醒的也早,他披上衣服出来,听到这句话笑了,宋亭舟这人真有意思,这句话是明明是指君子应远离杀生,他却拿来糊弄老娘。 孟晚用生豆浆做豆腐,常金花用小锅烙饼。 宋亭舟喝了豆浆,拿了饼上路。 家中便又剩下孟晚与常金花,十里八乡该知道他家卖豆腐的都已经知晓了。 孟晚每天做的不多,一板三十六块就好,基本都能卖的出去,有时后来的还买不到,再多做就是贪心了,浪费了也不好,白送给村里人,时间久了他们便天天等着你送。 孟晚将这些道理都与常金花说了,常金花也支持,如此他们的日子都比从前宽裕多了,再不敢奢求别的。 第11章 婚宴 他家飘香了好几天,隔壁的小梅却再也没爬墙问他做了什么好吃的。之前被小梅缠着还没什么,如今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豆腐上午都卖完了,下午无事,孟晚拿着小背篓出门,“姨,我想去山上看看有没有蘑菇。” “去,别往深山里走,那里头有狼。” 这几天连轴做豆腐孟晚也累的不轻,常金花想让他松快些,也不拘着他去哪儿。 孟晚得了话,背上背筐走到隔壁家大门外,他先张望了两眼,见院里只有晾衣服的竹哥儿,便问他:“大嫂,小梅在不在家啊?我想找她采蘑菇去。” 农忙结束后家家户户都在洗衣服,清扫院子,收粮种粮都是累活,大家都是紧着干活,哪有空收拾这些,如今才稍微空闲下来,但地里还有些农活留着慢慢收尾,因此家里拾掇家务的都是年轻媳妇或是家里女娘小哥儿。 竹哥儿干了一上午的活计,下午又才洗了几件衣服,他将最后一件衣服挂到杆上,回孟晚:“小梅和二弟回她娘家了,她娘家的地多,二弟过去帮忙收粮。” “哦哦,那我先走了大嫂。” 孟晚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着小梅,还以为她被上次的事吓到,不敢再找他玩了。 “等会儿晚哥儿。”竹哥儿竟然主动叫住他。 隔壁住着,同为哥儿,孟晚却一直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他回身,见竹哥儿也背了个篓子,便问了句,“大嫂也上山?” 竹哥儿不好意思的说:“过几日我也想回娘家看看,上山采点山货带回去,我一个人不敢去,找你做个伴。” 孟晚笑笑,“正好我一个人也无趣,咱们搭个伴挺好的,那走,去蛇沟。” 蛇沟这个名字听着有些恐怖,其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沟,这座小山在另一座山的北面,常年日照缺稀,容易滋生菌类。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农事都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北方冬季寒冷又漫长,村民们收完了粮还要缴一部分粮税,剩下的勉强果腹而已,还是要自己踅摸些吃的,靠山就采些山货,靠海便捕捞些鱼虾。 孟晚到蛇沟的时候,山脚下已经有不少农妇和哥儿女娘猫着腰往山上的羊肠小道上攀爬。 竹哥儿说了句,“看来今天人不少。” 孟晚往干枯的草丛里钻,也顺着山道上山,“不知道能不能采到蘑菇,咱们快点上去。” 竹哥儿沉默的跟上他,孟晚总感觉他有种想找自己说话,又社恐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无力感。 他与竹哥儿本就不熟,也没有做人心灵导师的意思,只想找个人搭伴而已。 半山腰的树根下都被人捡干净了,剩下些小的没人动,等着下次长大了再来。 他与竹哥儿各捡了三两个,望着不远处蛇沟前面挡着的大山,竹哥儿提议道:“要不咱们往后面山上走走,那边也有咱们本村的汉子砍柴,不怕的。” 孟晚则想着常金花的叮嘱,保险起见,“还是算了,过几日再来没准能多采些,我该回家了,不然我姨担心。” 竹哥儿不会劝人,纵然还想让孟晚陪他,到底说不动人,临走时看了眼那座山头,低头晃了晃脑袋。 农忙结束,喜事便接踵而至,先是隔壁的小梅从娘家回来便整日头晕,去红庙村的赤脚大夫家里摸了脉,结果是有喜了。 隔壁田家自然是欢天喜地,田大娘难得主动找常金花说话,又是夸了小梅生得机灵,又是偷偷摸摸的说当时相看小梅的时候,能就看中她小儿媳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等等。 人家家逢喜事,常金花当然顺着她的话夸,又说小梅总找孟晚来玩,看着就是个大大方方不小家子,田大娘听了这话欢喜,她就是喜欢小儿媳胆大爱说爱笑,礼尚往来的夸了孟晚。 “你家晚哥儿也不错,长得出挑,我刚进来瞧了,也是个大圆屁股!” 实际村里人都知道常金花把个外亲接到家里住的目的,宋家大郎过了年就十九了,准是怕再出了杨家那样的意外,好人家嫁女娘哥儿也是要挑的,磋磨的年纪大了一样不好娶妻。 孟晚正给她们的茶缸子里添水,闻言:“……” 他默默退回小屋,难以置信的摸了摸自己屁股。 好像是有点圆,也有幅度,但是大吗??? 大吗!!!! 常金花前脚送走了到处吹嘘眼光毒辣的田大娘,后脚宋老六媳妇就急急忙忙的找上来。 “大嫂,你家亭舟这两天回家吗?” 常金花似有所料,“他过几日回来,是不是家里住不下了?” “可不是住不下了,我家娘家离得远,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各个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大嫂你可帮我匀间房出来,凑合两晚上,明晚成完亲后天一早他们就走了。” 老六媳妇急的不行,明日她儿子宋大力娶夫郎,家里的远亲今日便提前到了,家里还要腾出一间婚房出来,根本住不下,只能四散给往亲族家里借住去了,如今还剩她四弟夫郎带着三个孩子没住处。 “住倒是可以,但也只能在大屋炕上和我挤挤了。”常金花说话直白。 “嗨,只要能挤下就行,哪怕打地铺呢,大嫂你就给管个住处便好了,其余一概不用你操心。” 说定了住处的事,老六媳妇又忙忙叨叨的走了,头遭筹办儿子昏礼,琐碎的事太多,如今又没有手机,有点事只能一家子出去挨家挨户的找。 都走出门老远了,老六媳妇又折返回来叮嘱,“大嫂,明早让晚哥儿早点过去,他稳重,我看比其他小媳妇夫郎的靠谱,叫他给我多搭把手,忙活忙活。” 孟晚听见了回她:“放心六婶,明早我早早就过去。” “诶!”宋六婶响亮的嗓门里透着喜气。 晚上宋六婶带了个精瘦的夫郎和三个孩子来常金花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娘,十来岁,老二是小哥儿七八岁,最小的也有三岁,是个男娃,一家四口人个顶个的又黑又瘦。 孟晚也瘦,但他身形匀称,腰细腿长,脸颊还有些婴儿肥在,不像他们一家瘦的和难民一样,看着就是吃不饱饭的样子。 宋六婶忙着呢,将她们娘四个送来交代了两句,又问常金花,“大嫂,那明早晚哥儿和我去,豆腐谁做啊?” 她也是忙忘了,光想着多多人过去帮忙,但席面订了常金花家二十五块豆腐呢! 孟晚刚要说豆腐常金花如今也会做,常金花便扯了他一下,阻了他张口。 “白天豆子我都磨好了,后半夜辛苦晚哥儿点,让他把豆腐先做出来再去你家。” 老六媳妇感动不已,“好孩子,辛苦你了,明天六婶给你包个大红包。” 孟晚赶紧推辞,“那到不用了六婶,大力哥成亲是喜事,我也乐意去帮忙的。” 客气了一番,老六媳妇又急忙走了。 家里被褥没有多余的,常金花也不舍得将儿子的借着外人用,便将夏天的薄被找出来两套。 “四弟夫,不好意思了,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有两套薄的,你和孩子们挤挤盖。” 本以为宋六婶的四弟夫郎,看着是个老实的,应当不会有异议,没想到人家张嘴便问:“你盖的不就是厚的吗?老大老二盖不盖都行,我儿子可不能冻着。” 那夫郎还抱着儿子从炕上起身,四处打量,毫不客气。 “咱们五人挤这一炕上太挤了?” 他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一把推开小屋的门。孟晚住的小屋杂物少,他收拾的也干净整齐,那被窝看着就舒服。 “这屋我看挺好,我带我儿子住这儿,你们五个去那屋睡大炕正好。”他说了就要脱鞋上去,鞋上的黑色脏污不说,那脚一露出来那股酸臭味真是绝了。 “等等!”孟晚软软乎乎、干净净的床铺眼瞅着就被那双臭脚玷污了,他紧急叫住了。 常金花也适时开口,“那是我儿子的屋,不方便外人住。” 那夫郎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又趿拉上鞋走了。 他一走孟晚赶紧开了条窗缝通了通风,好险好险,那几个孩子看着也不太干净,明晚还有一晚,后天定要跟常金花一起把他们睡过的被褥都拆了洗了。 “姨,不然你晚上过来和我睡小屋?” 常金花也颇感头疼,“算了,我看这家子不是什么老实人家,晚上我看着点也好。” “那如果有事你再叫我。” 第二天天不亮常金花先醒了,孟晚年岁小,她总是想让他多睡一阵儿。 孟晚是被豆香味唤醒的,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抽离,换上常金花上次给他做的新袄裙,这个稍薄点,正适合现在穿。 “姨,我起晚了。” 常金花拿着碗卤水全神贯注的点豆腐,“不晚,这啥也用不到你,我白天没事还能回来睡个觉,你一会才有的忙,桌上留了豆浆,快去喝了去你六婶家。” 孟晚冲她弯了眼睛,“姨你真好。” 常金花仍是板着脸,说再关心人的话都是硬邦邦的语气,“快去。” 孟晚洗漱好后在厨房喝了碗豆浆,里面还有张豆皮,一大碗喝进肚子里温热又顶饿。 大屋的门帘被掀开了一条缝,女娘和小哥儿对着孟晚的碗底流口水,孟晚甚至都能看见她们嘴角透明的涎液,顺着脖颈滴到又黑又硬的布料里,让那块布料的颜色更深了。 她们有父有母,孟晚没闲心可怜她们,他也不耽搁,洗刷了碗筷便出门。 常金花留在家里压了豆腐块,且不说这四口人是来她家借住的,万万没有她来管饭的道理,光说那夫郎的一通做派,她也看不惯。 那夫郎带儿子起床见厨房没有吃的,嘴一撇抱着孩子去宋老六家了。 孟晚到宋老六家的时候新夫郎还没接回来,他和一众宋家的年轻小哥儿女娘装扮新房,往床上撒花生红枣,大家都年龄相当,说起话来也没隔阂,真是又热闹又好玩。 等过了辰时新夫郎跨火盆进门拜堂,宋老六家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席面上坐,后厨又开始忙了。 这一忙不得了,年轻女娘小哥儿们都不敢上手,都是与宋六婶交情好的婶子伯娘们掌管后厨。 宋家是大家族,本家人多,桌子摆的也不少,厨房缺了人宋六婶忙拉了孟晚顶上,先是摘菜,都弄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切菜,最后菜上的太慢他还换下来个婶子上去开始炒菜。 掌勺的大师傅都是村里的田伯娘,不是常金花隔壁的那个,这个田伯娘不爱吹牛,人家是炒菜手艺好干活利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她去掌厨,末了给人家封个红包拿些肉菜。 宋家的桌面多,因此除了她掌厨还有两个灶上也站了人,都是宋家的妇人,大菜掌厨的管着,普通素炒就由这两位准备。 有位婶娘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时不时就要跑个茅房,回来手也不洗接着炒菜,眼见着来回几趟,锅底都要糊了,掌厨的实在看不下去,“晚哥儿,你家豆腐送过来了,这个你会弄?你来烩一锅豆腐,你四婶今天肠胃不好,你用他那个灶头。” “哦,那我烩个白菜。”掌厨的发话,孟晚只能赶鸭子上架去了。 四婶被个小辈顶下来,脸色很不好看,把勺子甩的乒乓响,“那你来,还没出嫁的哥儿倒是能耐了。” 掌厨的见菜出不去才着急上火,还能怕她? 闻言刺了一句,“你和个孩子耍啥威风,是我让他上来的,这豆腐是金贵的东西,不比你刚才炒糊那锅菜还能糊弄糊弄。” 四婶被掌厨的田伯娘说了脸上挂不住,一甩袖子就要走,厨房里几位婶子都去劝他。 宋六婶见菜还没上过来催促,刚好见了这一幕。宋四婶是她妯娌,俩人的男人是亲兄弟,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嫂子什么德行。 “四嫂,你又起啥幺蛾子呢,今天你大侄儿成婚,你就不能消停会,少给我找点事?” 掌厨的田伯娘将事情原委与主人家说了,气得宋六婶眼冒泪花。 “你非要上来掌勺,我让你来了,你看看刚才那锅啥东西,那菜我就是扔了也不能送上桌让人家笑话啊,你还和晚哥儿争啥呢?你不嫌臊得慌啊?” “嫌我炒菜不好我走就是了,往后你让我登你家的破门我都不来!”被妯娌当众指责,宋四婶脸色又青又白,扒开看热闹的妇人们出了厨房门。 宋六婶也是急了才说的那么重,见宋四婶走了又忙着出去追,不然大喜的日子与妯娌吵架不是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孟晚置身事外,婶子们让他摘菜他就摘菜,让他切菜他就切菜,掌厨的让他上灶帮忙他就上来。 如今一锅豆腐烩白菜已经炖好,他又拿捏着数量均匀的分盘给端菜的年轻女娘小哥儿们。 掌厨的田伯娘见他做事有章法,遇到四叔嬷那样挑刺的也不慌乱,暗自点头。 第12章 竹哥儿 孟晚在厨房做起了小厨郎,前院常金花上完了礼金也没往席上坐便直接走了。她是寡妇,大喜的日子主人家难免忌讳,老六媳妇和她关系好,如此才更不好让人为难。 便是如此,还是有闲话传到了孟晚耳朵里,不是别人,正是借住在他家的那位夫郎。 “小家子气气的,连厚被子也不给我们找,就那两床薄被。” “五个人挤在一炕上,她家小哥儿却自己独占一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晨起她家小哥儿一顿吃喝,我家大娘小哥儿在旁瞅着,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连口吃的都不舍给孩子呦!” “死了男人的就是心狠,长得一脸克人的样儿,脸拉的比驴还长。” 那夫郎吃饱喝足坐在席上一顿大放厥词,见引得酒足饭饱的亲戚们侧耳后,便洋洋得意的将嗓门放的更高。 孟晚和一众帮忙的大娘婶子媳妇儿们凑了一桌,宋六婶特意给她们留了一桌菜。 这边几人刚动筷,孟晚便听见那边桌上的胡言乱语。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本村媳妇,见孟晚“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全都站起来开劝。 “晚哥儿,你快别过去,累了半天好好吃饭,理他干啥。” “那可不,你还未出嫁,和他个泼皮无赖争执,只会惹人争议。” 掌厨的田伯娘说话最靠谱,她跟着起身,“你先别动,我去找你六婶过来,她也是倒霉,忙活了一天不说,尽是些糟心的亲戚。” 孟晚气势汹汹的动作一顿,确实如此,今日是大力哥的大喜日子,她本来就忙的脚不沾地,自己若是一闹,确实出了气,但六叔六婶一家不得埋怨他生事?他少不得还得在三泉村混些时日,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 可看着那个夫郎如此侮辱常金花,孟晚若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也未免对不起常金花的一番呵护。 他咬紧牙关,突然不顾众人阻挡离开座位,却没走到那边女眷那一桌,反而去了宋六婶的四弟那头。 “这位是王家四叔?”(宋六婶母家姓王) 这边做的都是爷们,因着喜宴有酒吃,饭菜比女眷那边下的慢,都在悠哉悠哉的喝着小酒,胡吹海吹。王老四桌上一圈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叔伯,突然被个小哥儿问话,还真把王老四问住了。 “你是哪家的娃?找我干啥?” 孟晚弯眼一笑,“王四叔,我是宋家这边的,您夫郎昨晚恰好住的我家。” 王老四一辈子在村里转悠,谁叫过他您不您的,都是老四老四的叫,孟晚这一尊称,把他整不会了。 又见这哥儿样貌顶好,说话客气像个大人,也跟着客套,“那是麻烦你家了,我们孩子多,没吵到你们?” “孩子是很乖巧,只是我家里简陋,四叔嬷好像不太满意。” 王老四听着话头不对,他如何不知道他夫郎是个啥德行,往女眷那边一瞅,那货面前是舔得比狗碗还干净的空碗,两个大的带着小儿子,他正唾沫横飞,好一顿讲究着人家,不用说就知道在说谁,没见人家小哥儿都找过来了! 孟晚为难的说:“家里实在招待不周,我这才过来问下四叔,不然还是让四叔嬷住到别家去。” 古时人最重脸面,被人家撵出来,更是丢了大人了,偏偏孟晚说的有理有据,是你们先嫌弃人家家环境不好的,如此人家干脆不招待了,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家嘴碎丢人的错? 王四叔被一桌的王家人看着,脸上更是挂不住,还有辈分大的说他两句:“老四,今日咱外甥大喜日子,就不说啥了,回家可得管管。” 丢人的货,一天竟在外丢人! 王四叔圆目立竖,气得酒杯一甩, “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丢人东西带家去!” 孟晚急的鼻尖冒汗,拦着他,“四叔千万别,这么多人看着,你让四叔嬷的脸往哪儿放,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千万别伤了你们家和气。” 他不劝还好,一劝王四叔更是冒火,酒也不吃了,大步流星的就往女席上走。 孟晚没跟上去,他悄悄地回了席,看也不看那边的热闹,自顾自的吃着饭。 大锅饭就是香,忙活了一天累死他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她们刚才劝孟晚没劝住,却见孟晚并没有直接去找那夫郎麻烦,与他吵架,反而去了爷们那边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但都累了一天也顾不上什么,开始扒饭。 再说宋四婶离了厨房后被宋六婶劝了两句,也没再回厨房,顺势坐在院子里女眷的席面上,她家上了礼钱,又是亲眷,凭啥一口不吃就走啊? 坐上桌捏着筷子挑挑拣拣,边吃边指点,这个难吃那个火大的,最后顶她吃得最多。 这会儿她剔着牙听闲话,突然就被掀了桌子,吓得她差点窜到桌子底下去。 王四叔也不知道是吃酒吃的,还是气得,满脸通红,连脑门都一片赤色。 他一把抓住还在胡侃的夫郎,二话没说就甩了个耳刮子上去,农家汉子的一巴掌可是实实在在的力道,他夫郎被打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发懵。 “王啊四,你要死啊你,打我作甚!”他反应过来尖声叫骂,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尖锐嗓音。 在门口与写账先生说话的宋六婶一家也听见了,宋六婶留了丈夫儿子核账,自己紧忙活跑到院里女眷那边的席面那儿。 就见她四弟拖拽着夫郎要走,四弟夫又抓又叫死活不肯,嘴里还骂着,“我不走,我上了那么多礼钱,才在她家吃了两顿就要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带我儿子明天走。” 王阿四恨不得再给他几个大嘴巴子,“不走你往后都别回王家,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罢他竟然真的松手,从大姑娘怀里夺了小儿子,也不管老大老二,抱着小儿子就要家去。 宋六婶赶过来拦住他,“你外甥的大喜日子,可把你给威风坏了,有啥事不能上家炕头上说去,非要在席面上闹开了?” 王阿四对着阿姐也抹不开面子,他挣开宋六婶头也不回,“你问你的好弟夫都干了啥。” 四弟夫啥性子,宋六婶不是不知道,嘴上是碎了些,但王阿四这个孽障东西也是,哪儿有把夫郎留在别人家自己走的道理。 宋六婶拽他,“你真乐意走也把他给我带着,大喜的日子也要给我找些不痛快,快快都家去我也省心。” 她也气恼了,本是娘家在镇西的村子离得远,喜宴结束她好心好意多留这些远房亲戚住一晚明早再走,如今一瞧还留出麻烦来了,既如此还是各回各家。 王老四夫郎摆了会儿脸色,见无人理他,还是灰溜溜的跟上王老四走了。 其余人吃完席还看了出热闹,酒足饭饱离得近的都家去了,离得远的看着情形也不想讨人嫌,都连夜结伴回家。 孟晚这桌吃饭晚,宋六婶送完了亲戚又回来感谢他们一通,给掌厨的田伯娘包了红封,余下的分了肉菜,大家一齐帮宋六婶收拾残局,宋六叔和大力将借的桌椅送还。 忙活到月上柳梢,约莫戌时(七八点),常金花不放心过来宋家门口喊人:“晚哥儿,还没忙好吗?” 宋六婶忙拉了晚哥儿出去,“大嫂,我正要送晚哥儿回去呢,家里事多,今天您多担待。” 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今天席面上她四弟夫说的混账话,对常金花又是愧疚,又是感谢孟晚今天实心实意的帮忙,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忙活了这么老些的活。 她家大郎成亲,亲妯娌和弟弟一个赛一个的给她添乱,反而是宋寡妇孤儿寡母的又是借住又是借人,这份情,她是承下了。 常金花跟她客气了两句,接过她给的肉菜带孟晚回家。 到自家灶头上打开篮子一看——一条整鱼、一碗红烧肉炖萝卜,一碗炒河虾,一碗蘑菇烧鸡块,席面上一共四荤四素,四个荤菜都给孟晚拿来了,其他帮忙的人家顶多拿了一种荤菜两种素菜。 常金花将菜放进碗橱里,现在天气凉了,这些菜她和孟晚能吃三四天。 “姨,你给我烧水啦?” 孟晚将他的大木桶提出来,刚要烧水发现锅中有一锅现成的温水。 常金花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就你爱干净,这么冷的天也要天天洗澡,家里这点柴火都不够给你烧洗澡水用。” 孟晚往桶里舀水,颇为不好意思,“再冷点我就不天天洗澡了,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孟晚还真挺喜欢上山玩的,目阔心明,空气清新,还能捡点山货。 常金花放好了菜准备进屋歇息,“你不嫌累就去,怪了,昨天老六媳妇不是说她弟夫要在咱家住两晚,今儿怎么没来?” 孟晚面不改色的说:“晚上他们好多人结伴回村了,六婶的亲戚们好像都没留宿。” “那也好,孩子夫郎的都忒不讲究,住这一晚明天我还要拆洗了她们用过的被褥,怪麻烦的。” 常金花进了大屋,隔着门叮嘱孟晚,“晚哥,洗了澡就钻被窝里,洗澡水明日再倒。”她怕孟晚出屋子倒水再被风吹到了。 孟晚应了声,如今天冷,他终于不用再穿那件羞耻的小肚兜,常金花给他做了两身中衣,没有现代睡衣那么讲究,中衣白天也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人都是将外罩一脱,直接穿着里面中衣睡觉,孟晚倒也没有洁癖,但今天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天,一身的油烟味,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很快睡着了。 后半夜又被那种闷哼声吵醒了,这次除了拳头砸到什么的声音外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嗬嗬”的声音,很细微,照理说孟晚应该听不见的,但他就是感觉到那道“嗬嗬”声像是在求救。 孟晚腾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他披着衣服踩着鞋,动作飞快的趴到自家与田家中间的那堵墙上。 他住的小屋紧挨着田家的东厢房,田家人多房子盖得也多,除了正房三间住了田爷和大儿子大儿媳,西厢房是田旺娶小梅前新起的,东厢房住的是田兴夫夫俩。 孟晚紧盯着东厢房的门窗,他房间与田家的东偏房隔着两堵墙,趴到墙头比在他房间里听得还真切些,那种“嗬嗬”的声音好似残年老朽,在最后的时光里从胸腔憋得一口长气,气断了,人也就没了。 可竹哥还年轻啊,他不该遭受这些,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在漆黑无月的夜里。 孟晚趴伏在土墙上,“咳咳。”假装咳嗽了两声。 但是没用,那道声音依旧越来越弱,孟晚犹豫了有三秒钟,终于忍不了一道鲜活的生命在他一墙之隔外凋零。 “竹哥儿!” 乡下没有娱乐活动,入睡的也早,他这一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东厢房的动静终于停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犹如被砂纸刮磨过的声音,“晚……哥儿?” 孟晚声音清亮有活力,他扬声道:“明天晌午我家卖完豆腐。我想去蛇沟拾些柴火,你去吗?” “去。”竹哥儿粗哑的声音中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哭腔。 小梅在西厢房也听到孟晚的喊声,她嚷了一嗓子,“晚哥儿,你是说明天去蛇沟吗?我也去!!” 孟晚在墙头冻得哆嗦,他急着回屋,下了墙才回道:“去去去,明天一起。” 重新插上厨房门,常金花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并冷声道:“胆子那么大管人家屋里的闲事,活该冻着你。”显然是孟晚那一嗓子把她喊醒了。 她话是冷的,却还是一猫腰将厨房一角剩的两把柴添进了小屋灶坑里。 漆黑的厨房里冒起了火光,孟晚眼睛里是跳动的光和蹲在地上的妇人。 他突然冒了句,“姨,今晚是第一次有人接我回家。” 常金花填完火起身往锅里舀了半勺水,声音并不柔和,“都十六了还矫情上了,我像你那么大都快备嫁了,还有田家的事你少管,不是什么好人家。” 她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手上却麻利的切了姜丝放到碗里,锅里的水滚了便舀起来倒进碗里,一股生姜的味道直冲鼻腔,激的孟晚眼泪都飙了出来。 常金花洗了把手将碗放到桌上,“稍稍凉凉就喝了进屋,我可进去睡了,早起还得去磨豆腐。” 孟晚没出息的擤了把鼻涕,洗了手脸,趁热将姜汤喝了,冒着热气进了被窝,这次隔壁没有奇怪的声音,孟晚却也没睡着,新烧的炕热乎乎的,熏得他浑身都暖,左右来回翻了两下,成功把两边枕头都蹭湿了。 第13章 惊险 幸好上半宿他睡得香,后半宿孟晚说什么也睡不着了,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最后又归结到差点没命的竹哥儿身上。 天刚蒙蒙亮,孟晚便拎着泡好的豆子去晒粮场磨豆子,这么早村里少有人起来,他磨完豆子回去常金花也起了。 “不是说了我去,你怎么又自己跑去了。” 孟晚帮她将柴搬进来点火,“早上起得早就去了。” 常金花知道说了他也不听,她家小哥儿主意大的很。 做好了一板豆腐,放在门外头,再盖上麻布由常金花守着卖,早起买的人少,多是本村人,快到晌午的时候卖的快些,附近村子里的来买。 常金花每天只做一板,有时卖的快,来的晚了就没了,有时卖到晚上还个块,她便和孟晚自己吃上两三天。 如今上顿下顿全是豆腐,偶尔吃顿大萝卜,孟晚比吃肉还开心。 日头升到头顶,隔壁小梅便隔着墙头喊孟晚,“晚哥,走不走啊!” 孟晚背上背篓,扬声应了句,“我现在便出门。” 和常金花说了声,三人在门口汇合。 小梅一如既往的欢脱,孟晚没见她肚子哪儿大,好奇的问:“小梅,你几个月了?能爬山吗?” “嗨,这有什么,我嫂嫂九个月了还下地干活呢。”小梅的嫂嫂们生娃她都在场,比孟晚这个纯纯不了解的哥儿知道的多。 “哦。”孟晚和小梅说着话的时候还在悄悄打量闷头赶路的竹哥儿。 一路上都是小梅在和孟晚说话,竹哥儿平时话就少,今天更是一言不发,脖子处被中衣的衣领覆盖,看不见布料下的伤痕,只觉得他动作间极不顺畅,脖子也很少扭动。 孟晚观察了一会儿,趁着小梅散开捡柴的功夫突然开口问竹哥儿,“你还好吗?” 竹哥拾柴的动作一僵,粗嘎的嗓音挤出个两个字,“没事。” 孟晚抿了下唇,低声说了句,“那下次呢?” 他退开竹哥儿身边,背对着他说:“命只有一条,若是每次都默默忍受,早晚会……” 剩下的话他没再继续说,这会儿嫁了人的哥儿回家,娘家不会收留,孤身一人会被人欺辱至死。如何都是个死路,还不如自己立起来发回狠。 但这话他不能说,他与竹哥儿的交情还不至于如此推心置腹,若是对方告诉了别人,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成了罪人。 蛇沟前面的高山日头照的好,干柴也比这边粗壮,汉子们都拿着镰刀去那上面砍柴,扎成捆用担子往山下担。 小梅看着人家成捆的干柴羡慕,“冬日不多备柴恨不得冷死个人,大哥和田旺这几天出去做工,没时间砍柴,不然明天咱们也去前头那座山上?” 竹哥儿不知怎地看了孟晚一眼,孟晚没发觉,他仰头眺望,见那座山上密密麻麻的细柴也很心动,往年常金花背点柴只烧她那屋的灶,如今两边都烧,每日白天还要做豆腐,柴火下得快,宋亭舟在外读书总是来去匆匆,他家也没个汉子上山砍柴。 不然明日他也拿着镰刀去前头山上试试? 三人各拾了一篓子柴火背回去,到田家门口刚好碰见准备外出的兄弟俩,田旺高高瘦瘦的,和小梅一样长了张笑脸,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 田兴比弟弟矮些,宽鼻阔嘴,长相憨厚,他贴心的接过竹哥儿的筐篓自己提着,还笑着招呼孟晚,“晚哥儿,有空来家里玩啊。” “冬日闲了就去。”孟晚客气了两句。 竹哥儿看了孟晚一眼,没跟着田兴的话说,田兴转身笑意一收,似乎有些不悦,两口子一前一后的进了院。 宋家门口的豆腐摊收了,常金花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孟晚背的一背篓柴笑了,“你拾的这点柴刚好晚上烧炕用了。” 孟晚闻言将背篓里的柴直接倒到厨房的地上,“那不是正好了吗?明天我想拿镰刀去砍点细柴回来。” 常金花放下鞋底,“明天你在家卖豆腐,我去。” 孟晚洗手将大锅打开,果然又是白菜炖豆腐,他将菜盛出来,对着常金花说:“不是您说来买豆腐的人哪个村的都有,人多眼杂,怕我这个小哥儿自己在家吃亏,不叫我去门口卖豆腐吗?” 常金花从碗橱里拿出碗筷放到桌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今年家里挣了点钱,真是不够烧了就买上二十捆,下午我再和你一起去砍柴,总也能够用。你想玩就去山上玩玩,还真指望你个小哥儿砍柴去了?” 孟晚给她盛饭,劝她,“就是我闲着了想去山里转转,隔壁小梅和竹哥儿也陪我去,不光我一个人。而且表哥明天就回来了,就算不砍柴,我去采些干货也好啊,他爱吃带蘑菇的豆腐卤。” 一提到宋亭舟,常金花果然不说话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俩孩子再亲近些的。 孟晚是纯粹不喜欢闲赋在家,他才过来多久?纵然喜欢同性,思维也还没太适应从男人变成哥儿,让他在家绣花他是干不来的,一辈子也干不来。 晚上他头次听到了隔壁除虐待外的另一种声音,孟晚翻过身,墙壁那头先是争吵,然后是哭求,最后是粗嘎又难听的哭声,压抑忍受了那么久,这是竹哥儿头次这样放声大哭。 别说是孟晚,恐怕两家院子里都能听见这悲戚委屈的哭声。 孟晚用被子蒙住了头,闭上眼睛。 发泄出来就好,起码竹哥儿应该知道了一味忍耐是错误的。 第二天三人又去山里拾柴,孟晚没背昨天的背篓,而是手里拿了小段麻绳和一把镰刀。 “小梅,你今天不去了?” 只有竹哥儿背着筐篓,小梅却两手空空,她嘴巴撅起来老高,半是苦恼半是甜蜜,“婆母早起说不许我上山了,前三个月要稳妥些。” 孟晚有些意外,即是不放心昨日为何没提? 竹哥儿微垂着脑袋,视线刚好能看到小梅尚未有起伏的肚子。 孟晚和竹哥儿结伴上了山,这次他们直奔蛇沟背靠的高山,这座山叫兆山,也是整个三泉村最高的山,无主,隶属官府,平日无人管控自由采摘。 春日里大家缺食少粮都是到这座山上挖采野菜,猎户冬日抓捕猎物也是从此山进出。 “晚哥儿……”竹哥儿落后孟晚几步,在孟晚即将进山的时候叫住了他。 “嗯?”孟晚回头,见竹哥儿正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他比竹哥儿高,这回竹哥又落后自己一步,仰着头和自己说话,离得近了能看见他领口下紫红色的恐怖伤痕。 竹哥就这么站在稍低他一层的小道上,然后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说小哥儿是不是都是贱命啊?”这是他从小到大,在娘家婆家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他想从孟晚这里找出答案,因为孟晚好像是不同的,他能感受到。 孟晚心口一闷,他根本不奇怪竹哥儿会说这样的话,这个时代下,贫困的家庭再嫁到家暴的夫家,他不这样说才真的是怪人了。 女子尚且遭遇种种不公,地位最差的哥儿就更不用说了,嫁到夫家便生死不由自己,合离休弃更是不敢想的事。 听说小地方有富商疼孩子的,哪怕和离了还会给自家哥儿买座小院供养着,但那毕竟是少数人家。实际上越是府城京都等地越是重视名声,被休弃回家只会死路一条。 家族不容和离的女人或哥儿,若是被休会让整个家族蒙羞,因此哪怕死,也要死在夫家。 “命是自己的,父母虽有生养之恩,过日子却不能代劳,什么贱命、富贵命,自己如果认命,那别人安给你什么命,你便是什么命了。若不想按照别人安给你的道儿走,就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在那儿,再为之努力。” 他这番话说的对乡下小哥儿来说有些深奥难解,但见竹哥儿似在思索的样子,似乎真的理解了其中意思。 兆山的山林高深,多是高耸的树木,还都长得差不多高,人一钻进去容易没有方向感,除了熟悉山林的猎户外,村子里的人进来都要结伴,只在外围寻些山货,深山更是不敢进入,哪里除了有猛兽外,还有猎户放的夹子。 “竹哥儿,那边那片好像有菌子,咱俩过去采些?” 竹哥儿被孟晚的喊声激的一激灵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孟晚已经进山了。 他在原地逗留了会儿,一双麻木的双眼渐渐染上了层阴霾,随后神色莫名的跟了上去。 孟晚在树根下采了把菌子,宋亭舟爱吃菌类,蘑菇木耳炒着拌着做成卤子都成,他拿人家做了幌子,总得真带回去点东西。 今天没带篓子,孟晚胳膊上挎了只小巧的篮子,将菌子扔在里面,他没忘记今天要干的正事,寻了个光照好,细枝多的地儿将篮子放在空地上,准备开动。 “晚哥儿,砍柴呢?” 孟晚干的热火朝天,也不知是姿势不对还是力气太小,半天也没什么成效,倒是动静不小。 这不就引来了同在附近砍柴的田兴。 竹哥儿在附近采菌子和木柴疙瘩,离得不远,一眼便能看见。孟晚奇怪田兴怎么不先找竹哥儿,反而问上他,疏远又客气的回道:“在家闲着也没事,到山上玩玩罢了,田大哥你刚才也在附近?怎么没和大嫂一起进山?” 孟晚相貌好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可田兴这才是第二次认真打量他。 晶莹剔透的白肤,身形修长,五官精致,性格影响了他的容貌,让他比别的哥儿多了丝英气。 却不突兀,融合起来别是一番神采,他才十六岁,还是青涩未被摘取的涩果,却已经能窥见往后的风情了。 田兴盯着他白里透红的脸颊,不自觉的吞咽了两口口水,他本是忠厚的面貌,也因为这个动作和直勾勾的眼神变得有些猥琐。 相由心生—— 孟晚警惕起来,他粗鲁的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田大哥,大嫂就在那边树下呢,你没见着他吗?” 田兴装模作样的四下张望了一遍,“没有啊?他是不是回家了?” “是吗?那我也先下山去,要不我姨该上来找我了。”孟晚稳下心神,握紧手里的镰刀刀把。 田兴笑了,“那你下去,用不用我送你?” 孟晚毫未放下戒心,他客气的说:“不用了田大哥,你接着砍,我先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田兴便飞扑过来,孟晚提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欲扬起镰刀可瞬间便被扑到他身上的田兴制住了手腕。 他甚至听到手腕处传来“咔哧”一声脆响,然后便是酸、痛,孟晚极力挣扎嘴上也开始喊叫,但他挣扎那两下在这个健壮的庄稼汉眼里简直和挠痒痒差了不多少。 “晚哥儿,晚哥儿你听哥说,只要你跟了我,有了娃,我立马掐死竹哥儿把你娶回家。” “我对你好,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都行。” “听话,你就乖乖跟哥生娃,啊?” 田兴浓稠恶心的话就一句句落下孟晚耳边,伴随着他恶心的蹭弄喘息,孟晚下半身被死死压着,一动都动不了,双手双脚被人钳制,身上的衣服险些被田兴撕扯开,中衣都露出大半,中衣只有腰间系的一根带子,若是被扯开,孟晚岂不是任这歹人为所欲为? 这畜生竟半点不顾,不给孟晚半点反抗机会,直接便要行事。 “田……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上粗喘着的禽兽突然被人一把拽开。 宋亭舟身上还穿着书生特有的青衿,上面被林子里的枝条刮得破破烂烂,他却顾不得这书生的体面,面容冷酷的将田兴按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打的对方抱头哀嚎。 孟晚捂好了身上的衣服,忍着恶心反胃提醒宋亭舟,“表哥,别打脸,打肚子。” 宋亭舟闻言站起身来,猛踹了田兴肚子几脚,他长得高壮,比田兴高出一个头去,这几脚踢过去的时候带着腿风,猛烈的劲道冲击到田兴的皮肉上,踢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哀嚎声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起一大片。 山脚下的竹哥儿摸了摸脖子,他每碰一处便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地上捡起背篓,他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走去。 第14章 坦白 孟晚紧跟着宋亭舟,两人扔下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田兴,双双沉默的下了山,孟晚心中思绪万千,甚至来不及愤怒害怕。 他如今面对最大的问题便是贞洁。 如果与外男说话都要避嫌,那他这样差点被看了身子,岂不是算失洁? 纵然宋亭舟知道自己没被田兴得逞,但刚才那样被外男抱在怀里猥亵,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大忌了。 豆腐方子他已经交给常金花,宋家现如今靠着豆腐每月都有一两多银子的进账,应该不会直接将自己赶走,嫌隙肯定是有的,或许宋亭舟经此一事不娶自己了? 那岂不是因祸得福? “抱歉。” 孟晚怔楞的看着宋亭舟,他在和我道歉? 宋亭舟向来冷峻的神情,此时似有些张皇失措,他躲避着孟晚的注视,又低声说道:“是我的错,我没给你个名分,让你今日受到这种侮辱。” 孟晚下意识想讨好安慰他,毕竟这算是他东家。 “不怪你,是我……”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开始不服,我个屁,我才是受害者,关我什么事,长得好看是我的错吗! 孟晚咬牙切齿的说:“是田老大,谁知道他长相一脸正直,能做出这种事。”都家暴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晚提起他就是一肚子的气,该死的,给他的熊胆子敢恶心老子,不让田兴好看他就不姓孟! “总之以后不会再让你发生这种事了,除非我死。”宋亭舟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直视孟晚,语气坚定又认真,仿佛将这句承诺刻在了心里。 “说什么死不死的……”孟晚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宋家大郎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听他的意思好像真要娶他,这可如何是好,真嫁了? 回家的时候常金花看出两人气氛不对,她倒是没想到隔壁田家有胆子猥亵孟晚,还以为是宋亭舟唐突了孟晚,惹得他不快,但又一瞧,却觉得自家儿子的脸色比孟晚还难看,这倒是把她弄蒙了。 沉默着坐上饭桌,孟晚碗里多了块排骨,他瞟了一眼身旁的宋亭舟,低头啃排骨,过了会儿,碗里又多了一块。 孟晚本来差劲的心情,啃着啃着竟然越来越香。 “姨,我要添饭!” “吃就自己去添,叫我作甚。”常金花莫名其妙。 宋亭舟默默的帮孟晚舀了一勺干饭,还淡定的对老娘解释:“他手上都是油,不方便。” 常金花闻言打量起他们俩来,“方才大郎去兆山上找你……”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大孙呦~” “大郎,你这是被哪个黑了心的打成这样!” “大哥你说是谁,我和爹找他去!” “还不起开,没见你爷们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会动弹,还不快请大夫来!” 尖锐的叫骂声从隔壁传来,宋家饭桌上的三人表现各异。 常金花皱着眉,“隔壁田家的大儿子被打了?” 俩孩子没吭声,常金花顿感不妙,“大郎,是你打了田兴?” 宋亭舟放下碗筷,语气淡淡,“是他自己不长眼——掉进了山洼里。” 孟晚立即作证,“没错,我和表哥亲眼见到的!他滚了好几圈。” 常金花狐疑的看着他俩,“那你们没帮忙将人家拉起来?” 宋亭舟冷笑一声,“关我何事。” 他很少顶撞常金花,这句话倒是有些不恭顺。 孟晚知道宋亭舟的火气不是对着常金花,怕常金花误会,他急忙打圆场,“姨,不是你说的让我少和田家来往吗,所以我们就没管。” 常金花险些被他们俩气笑,“我是说不让你和田家少来往,但你哪次听了。” 孟晚当即举手发誓,“听,这回我绝对听了,我再搭理他们家人就……” 他碗里又多了块排骨,打断了他的话。 孟晚小声嘀咕,“够了够了。” 宋亭舟收回筷子,就着加了蘑菇的卤子,将桌上的豆腐吃了个一干二净。 隔壁热热闹闹的折腾了许久,都是邻里邻居的住着,这么大的动静常金花也不能当做没听到,她从厨房的碗柜里数了十个鸡蛋,交代说:“你们在家老实待着,我去隔壁看看去。” 孟晚想洗澡,但常金花不在,光他和宋亭舟感觉怪怪的。 “是要洗澡吗?我帮你烧水。”宋亭舟冷不丁开口。 孟晚摇头拒绝,“我一会自己烧就好,你去看。” 宋亭舟心里想同孟晚多待会儿,又怕孟晚不自在,便退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洗了碗筷后坐在门槛上,如今快要入冬了,天黑的越来越早。 宋亭舟的小屋亮起了微弱的橘色灯光,孟晚扭头看了眼忍不住提醒道:“表哥,灯太暗对眼睛不好,早些休息。” “嗯。”宋亭舟轻声应道。 孟晚转回脑袋仰头看天,漆黑的夜空中遍布着星星点点,这些星星仿佛离地面很近,有些还在微微闪烁着。 他双手抱住膝盖,有冷风吹在他身上,使他缩了缩身子,将下巴埋怀里,孟晚开始对着繁星发呆。 他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到恶心害怕了,回想起田兴的那些话,今天如果宋亭舟没有赶来,那些话的内容极有可能真的发生,被田家圈养起来当生育工具,那样连自己夫郎都下死手的禽兽,真有那一天定是比死更可怕。 不能因为在现代社会受过高等教育就得意忘形,太过高估别人的道德感,拿自己的安危涉险真是太愚蠢了。 常金花明明提醒过他好多次,让他一个小哥儿不要独自去那儿,是他自己不够谨慎,忘了如今自己的地位身份,哪怕是曾经的法治社会,一样有留守儿童或妇女被畜生侵犯。 想起后来消失的竹哥儿,还有今早突然失约的小梅,今天这事肯定有猫腻。 孟晚眼神闪烁。 对了,他还忘了没感谢宋亭舟。 “你这孩子不嫌冷啊?坐门口干啥,快进屋。”常金花从隔壁田家回来,关了大门往里走,冷不丁看见孟晚坐在房门槛上,吓了她一跳。 “上次六婶家的大力哥娶亲,你不是还大晚上去他家接我嘛,今天我也等等你。” 小屋看书的宋亭舟听到了这句话,他磨蹭了两下手中的书本,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常金花回来,孟晚从厨房洗了澡,他钻进被窝后对常金花说: “姨,明早你别起了,我给表哥准备早饭。” 常金花隔着帘子咧了咧嘴,“那敢情好,明日我也睡个懒觉。” 孟晚第二日早早起来和面,将面团在案板上擀成薄薄的大面片,另用碗挖了两勺面粉,灶膛点火用大锅化了一勺猪油浇在面粉里,接着又往里加两小勺的盐,搅拌均匀涂抹在大面片上,再撒上一把切碎的葱段,卷起来再次擀圆。 他和的面多,一共做了六张大饼,用锅里剩的底油,添着小火慢慢烙。 宋亭舟拎着磨好的生豆浆回来,见他在前忙活,默默的蹲在灶台前帮他烧火。 “表哥,火小些。” “嗯。” 孟晚手拿铲子站在锅边,时不时将锅里的饼翻个面。 “那个,昨天多亏了你。” 宋亭舟闻着锅中不同以往的香味,沉稳冷静的说:“是我让你受了惊吓,我已经同娘说过,年后等我去府城考完了院试,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与你成亲。” 孟晚闻言铲子一抖直接掉进了锅里,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用手去锅里捞,中途却被人一把握住。 “当心烫到。” 炙热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宋亭舟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畔。 孟晚飞速将手缩回去,侧过身不看他。 宋亭舟站起来后退两步,“抱歉,是我逾越了。” 他洗了手背上书箱,准备动身去私塾。 孟晚急忙用筷子将铲子从锅中夹起来,将烙好的饼子一一铲出,再用布兜装进去,“等等,你还没吃饭,饼拿着吃。” 本就是特意给他烙的,让人饿着肚子走了算怎么回事。 宋亭舟也不嫌烫,拿出一张出来,“我拿着路上吃,剩下你们留着。” 孟晚问他:“这是为何?平日不都是带上六七张在私塾吃吗?” “往后晚上我都回来吃住。” —— “大郎说晚上回来住?”常金花起床后,孟晚将宋亭舟说的话告诉了她。 “表哥是这么说的,我给他烙的饼他也只拿了一张。”孟晚边回常金花的话,边熟练的烧火、点卤水、做豆腐。 “这可真是奇了,往常我叫他回来住他都不回来。” 镇上的私塾本来就小,大部分都是镇上人家的孩子,从前常金花亡夫宋有民还在时,宋亭舟都是住在镇上的外公外婆家来往私塾读书,后来宋有民去世,两家的联络也没淡,直到宋亭舟外公也因病去世,他舅舅舅母才将他撵了出去。 那些年说是寄住,可钱、粮宋有民也没少往岳家送,若不是他去世,那笔钱他们是想在镇上买座小院子的。 常金花抹了抹眼角,“回来也好,不然咱们娘俩在家,村子里杂七杂八的人多,没个爷们在家总归是个事。” 搁往常孟晚只当这话是常金花唠叨着说的闲话,如今自己遭过难,这才真情实感的附和,“是啊。” 隔壁院子一大早又在叫骂,孟晚这才想起来问常金花:“姨,隔壁怎么样了?” 常金花唏嘘一声,“田家大郎说是下山的时候踩空跌进沟渠里去了,里面都是石块,这才磕成这样。昨天我去的时候红庙村的赤脚大夫也到了,说是腿折了,内里也有损伤?那大夫说只能给接接腿,内里的东西要去镇上找个大夫看才成。” 孟晚松了口气,想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田兴也不敢四处乱说。 他老老实实的在家洗衣收拾院子,早上的时候田家接了村长家的牛车,将田兴拉到镇上去看病了。 车子从宋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孟晚头也没抬,宋家门口买豆腐的人倒是都看了几眼,人家车子一走,他们就开始在背后议论。 “车上躺的谁啊?田老太爷?” “那老头都多大了?真是不行了就直接买寿衣了,还会拿牛车往镇上拉。” “是田兴啊。” “田兴?他咋了?咋还躺那上头?” “他兄弟说是上山砍柴掉沟里了。” “哈?” 他们这一众庄稼汉上山下山惯了,还真没听说谁上山掉沟里的。 “看着摔得还挺重,他娘他兄弟都跟去了。” “他夫郎怎么没跟去?” “就他那个夫郎和哑巴似的,真到了镇上找不着路恐怕都不会问人家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听着,手里干活的动作不停,眼看便要入冬了,菜园子的白菜萝卜都要下到地窖里,免得冻坏,冬天就指着这些东西过冬呢。 “晚哥儿,留二十颗白菜在上头,明天我腌酸菜用。”常金花坐在门口卖豆腐,喊着让孟晚留菜。 “诶,知道了姨。”孟晚脆生生的应道。 宋家的地窖就在后院的墙角,上面有一扇木头做的窖门,又沉又笨重。 孟晚将打理干净的白菜都搬到地窖旁,等着常金花有空了两人一起往地窖里搬。 “晚哥儿。” 宋田两家房子盖的近,不光前院,连后院的墙也紧挨着。 竹哥儿的嗓子还没好,说出的话依旧嘶哑难听。 孟晚没理他,继续把前院菜园子里的白菜搬到后院。 “昨天是我告诉你表哥你在哪儿头的。”竹哥儿眼中有期盼,他想让孟晚回应他。 孟晚将白菜整齐的码在地上,嘲讽的说:“所以呢?你想让我跟你道谢?” 竹哥儿结结巴巴的说:“不……不是的,对不起晚哥儿,他也是太苦了,他说过只要有了孩子就不会打我了。” 竹哥儿站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墙这头的孟晚干活,不管孟晚理不理他,自顾自的说着心里话,“我其实很心疼他,嫁过来这么久都没有孩子,我自觉着对不起他,他打我,我都忍着。” “后来就慢慢不一样了,二弟娶妻了,他打我,小梅被婆母夸了他还是打我,后来小梅怀孕了……那晚我真的以为我会死,是你救了我的命!” 第15章 杨春满 “我救了你,所以你和你男人串通起来想把我……”孟晚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竹哥哀求着说:“晚哥儿,我听宋婶说你老家已经无父无母了,既然如此到我家来做个伴不是很好吗?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守在一处过日子,往后你生了孩子我一样把他当亲生骨肉一样照料。” 孟晚一针见血的说:“作伴?你是自己被打惯了,又怯懦不敢反抗,所以答应田兴的话想故意引我上山?” 早之前的时候竹哥儿便邀他进山过一次,那次也是小梅不在只他们二人,若是当时他答应下来,只怕田兴正在兆山某处守株待兔呢! “你找了个家暴男,自己挨打不算,还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田家都是什么东西,还妄想让我做小的,我呸!” 宋亭舟这种有颜有文化的书生他还看不上呢,去找那种丑了唧的家暴男? “我不怕他打我!”孟晚的话刺激到了竹哥儿,他突然激烈的反驳。 这句之后他声调又重新降了下来,哀戚的说:“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想天天和你在一处。” 孟晚难以置信的看着竹哥儿,和他在一起干嘛?自己又不能让他生娃! 他和竹哥儿交集也不多啊,怎么就盯上他了? 孟晚只觉得平时老实沉默的竹哥儿神情似乎有些癫狂,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他长了教训,可不敢再搭理他,搬完了萝卜白菜就溜,不顾那堵墙后催命似的呼唤声。 “急的啥,后面有狗撵你?” 天冷了,家家户户都是白菜萝卜,别的叶子菜更是没有,豆腐价格不贵,老人小孩都能吃,入冬后便卖的比前俩月快。常金花今日便卖光了一盘,早早收了摊进屋,结果瞧见孟晚跑的飞快。 “姨,我白菜搬完了,咱们放后院晾晾,晚上再往地窖里搬?”现在过去岂不是又要面对疯癫的竹哥儿? “那也行,豆腐今天卖的快,下午无事我去你六婶家坐坐,你去不去?” 隔壁出了这种事,孟晚哪儿敢自己在家,他忙不迭的说:“去。” 常金花挎上做女红的箩筐,还给孟晚也弄了一个。 孟晚提小巧玲珑的箩筐,哭笑不得,“姨,我也不会啊。” 他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都出自常金花之手,常金花早就发觉了孟晚不会女红,知晓了当时那人牙子是满嘴胡侃,倒也没恼。 “不会才叫你去学,不然等你成婚了还叫我给你做衣裳?” 孟晚心里琢磨:大概率还会嫁你家,可不得还让你给我做衣裳吗。 宋六婶自从那次在集市上吃了大亏,别的没记住光记住了她家鱼腥味重这事了。 成亲前怕儿子夫郎嫁过来嫌弃,旁边另起了一座小院,中间垒了一半的院墙,没有门,外面看依旧是一家,招待人的时候就带去小院,干净没异味,当日成亲摆席两边便是通着的。 常金花和孟晚进门的时候,婆媳俩也在做针线活,这还是孟晚头一回见新夫郎的长相,个头不高,略有些微胖,皮肤白净、小圆脸、大眼睛,鼻子略有些塌扁,嘴唇很小巧,米粒大的孕痣生在唇边,颜色红的鲜艳,长的是长辈们喜欢的长相。 常金花也是头次见,夸了他两句长得好,肤色白。 宋六婶心里高兴,嘴上也笑呵呵的,“满哥儿刚嫁过来,我还怕他在家里待着闷,往后让晚哥儿多来找他玩。” 常金花推搡孟晚,“去和满哥儿进屋做活,让他也教教你。” 满哥儿大名叫杨春满,他初嫁外村和谁都不熟,来了个同龄的哥儿内心也很欢喜,拉着孟晚进了屋子,留下两位长辈在外面做活聊天。 宋六婶也在纳鞋底,村里人干得都是体力活,最费这个。 “大嫂,往年这回你不都上山拾柴火吗?今年怎么还没动。” 农闲结束后基本没什么要紧活计,汉子们上山砍柴囤积过冬的柴火,包括来年一年要用的,那是越多越好。家家户户院门外都垛了两垛柴火,北方冬天难熬,整日窝在家里,棉衣出门就被冷气打穿,又没有现代各种御寒的电器设备,干柴便是重中之重,是除粮食外最要紧的东西。 宋六叔和宋大力如今也不打鱼了,见天的上山砍柴。 常金花从带的小挎篮里掏出针线和鞋底子,“往年我入冬前见天的去拾柴,也不过够自己过个冬,这回晚哥儿过来,大郎昨日也说要日日回来,我白天还要卖豆腐,如此一来我就是怎么捡,也不够我们娘仨用的。” 宋六婶跟着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你是要买?” 常金花纳的鞋是给孟晚做的,眼见着越来越冷,孟晚的棉衣是有了,鞋还差一双。 她针脚密集的做着鞋,嘴上回宋六婶的话,“后半年卖豆腐攒了些钱,买上一垛柴过冬用,等闲了再去山上拾些好燃的堆在院里,我来你家也是想先问问你,老六和大力若是多砍了柴想卖,便先优着我这,就按市价来,不会少给,还省的大老远的送到镇上。” 宋老六家俩汉子上山砍柴,过冬的柴火是不缺的,定会有富余的想拉到镇上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即是想买柴,还不如就在本村里买。 宋六婶手上也做着活计,她一口答应道:“那还不好,等他们下山了我直接和他们说,挑了柴下山直接帮你垛在大门口。” “那敢情好。” 两人在外面敲定了买柴的事,屋内两个哥儿也在聊天。 杨春满因为已经成亲,所以没像孟晚这样半披着发,而是整个挽起露出后脖颈。 他年龄和孟晚一样大,也有少年人的活泼,不过明显比小梅有分寸,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看着极有耐心的样子。 “晚哥儿,你不会动针线吗?大伯娘怎么要我教你?” 孟晚尴尬的说:“我确实不会,只能稔个针。” 杨春满轻笑一声,“那我教你纳鞋底?我看你筐里有打好的袼褙,你会裁吗?” 那不就是裁出鞋底?这个孟晚还是会的,但要量好尺寸。 “我没带样子,不如我回家裁好了再来找你?” 杨春满提醒他,“按着你现在穿的鞋底子裁不就好了?” 孟晚知道常金花在给自己做棉鞋,因此头一个想的是不如给宋亭舟做一双,他今后走读肯定费鞋。 但叫杨春满这样一说,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提了,不如先用自己的尺寸纳一双试试,熟练了再给宋亭舟做? “那也行。你家有剪子没,我的在我姨筐里头。” 杨春满给他找了剪子,教他怎么从袼褙上裁出鞋底,然后再用长些的碎布包边,毕竟鞋底边不是同色也不好看。 再将七八层包好的鞋底再用浆糊糊上一遍,拿锥子钻上一圈小孔,使比棉线粗上两圈的麻绳用大头针稔上,来回来去的穿上。 光这两步孟晚就做的极为费力,等常金花喊他回家,他连一只鞋底也没纳好,手还因为拿针姿势不对扎了好几下。 “晚哥儿,明儿还过来找我玩呀。” 杨春满跟着婆婆送他们,还不忘招呼孟晚明天找他。 常金花羡慕人家儿媳乖巧懂事,转身看到自家这个还在揉手。 她打趣道:“你不是不光识字,女红制衣样样精通吗?怎的一双鞋底子就把你难住了?” 孟晚仰头望天,“哎呀,天色不早了,表哥快回来了?今晚我做饭。” 常金花眼神含笑,挎着箩筐不急不忙的跟在他后头。 到了家宋亭舟自然是还没回来,镇上离三泉村不近,脚程快也要半个时辰。 宋家虽然靠卖豆腐,每月多些进项,但也吃不起每顿大鱼大肉的。 今日豆腐卖的精光,早上还剩了饼子,孟晚拿了几根萝卜洗净滚刀切块,古时的菜粮产量都低,长得也不大,但不管什么东西都味道浓郁。 他切了三片走油肉,这是当地北方的特色做法,和南方的腊肉差不多,天气渐冷时买五花肉切成大方块,肉皮处理干净,用水煮过一遍捞出来,冲半碗糖水,均匀的抹到肉上让肉吸收,锅里再留底油,将肉放大锅里煎,越熬锅里油就越多,糖水加上热油让肉外层的颜色越来越红。而后出锅凉凉装进盆里放起来,吃时拿出来切片,一冬天都不会坏。 三片大肉片下锅,放把葱花,在倒入萝卜加上水炖着。 小屋的锅又小又浅,孟晚用它焖了锅糙米饭。 往日这一道菜就够孟晚和常金花吃了,也基本不会放肉,今晚宋亭舟回来,孟晚便又取了颗白菜,坐在厨房门口,边掰边看大门。 等宋亭舟回来了再炒个白菜好了。 孟晚心里哀叹,豆腐吃的发腻,没有豆腐吃一冬天白菜萝卜更煎熬,说到底还是赚的少,但村子的消费能力就在这儿,他也折腾不出花来呀? 他其实是想去镇子上赚钱的,可还是那些顾忌,他如今的奴籍和哥儿身份。 经过田兴的事又把孟晚吓得老实不少,他不敢奢求宋亭舟考上秀才放了他了,就是两人成亲,也比沦落成玩物强。 宋家人待他不薄,宋亭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孟晚闭上眼睛,想摆脱奴籍就要等宋亭舟考上秀才,那会他不管是娶了他,还是放了他,他都能脱离奴籍身份,一切就看年后四月份了。 过了会锅里的萝卜已经炖出香味,宋亭舟还没回来,隔壁的大门被推开了。 田家的人把大门全打开,牛车径直赶进去,田旺和田大伯将裹成粽子一样的田兴搬下车,抬进东厢房,一路上还能听到他疼的斯哈、哎呦的动静。 田大娘拎着包好的药材跟在后头进了屋。 又过了一会田旺从东厢房里走出来,跟守在家里的小梅说了几句话,随后牵着牛车去村长家归还。 孟晚支棱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宋亭舟都快走到眼前了才反应过来。 “表哥,你真回来啦?” 宋亭舟一进院便见他侧着身子发呆,两手揪着白菜叶,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听着什么。 孟晚侧颜称得上是完美无瑕,这个角度看,他脸颊与眼睛间的那颗艳红色孕痣极具冲击性,让人立即便被抓住眼球。 宋亭舟放下书箱,手指不自觉捻了两下,想揉揉孟晚的头发,又觉得此举于礼不合,便只能拎着书箱进屋。 “明日我会更晚些,你们吃饭不必等我。” 孟晚将萝卜盛出来端到桌上,白菜洗净用猪油炒了,临出锅加了小半勺醋。 常金花将米饭碗筷放好,三人坐在饭桌上吃饭,宋亭舟夹了块白菜,眉头轻皱。 孟晚不经意间看到,明白了他不喜醋味,便将萝卜推到他面前,“你吃萝卜,下次我不放醋了。” 宋亭舟嘴角勾了个不明显的弧度,“我吃什么都行。” 炖萝卜里有三片肉,常金花给儿子夹了两片,孟晚一片,但孟晚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碗里的肉又夹给常金花。 常金花瞪了这不听话的小哥一眼,问儿子,“大郎,你刚说明日要晚归?这是为何?” 如今这世道恨不得官道上都有劫匪等着,乡下小道倒是没人打劫,可临近山边,偶尔却有深山里饿极了的畜生晚上出来伤人,总归是不安全的。 宋亭舟看着他俩的动作,捏紧了筷子,他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却连口肉都不能让家人吃上,还是靠老娘和未婚夫郎起早做豆腐才能改善些家里的伙食,挣他的书笔钱。 若是来年连个秀才也考不中,是何等无能。 “书肆里新到了一批书,我下学后去抄录,一本三百文” 三百文可着实不少了,常金花张了张口,最终说道:“那也不可晚于申时,日落前要归家,不然天晚了道儿都看不仔细。” 宋亭舟点头答应,然后将自己碗里的肉分给孟晚一片,“一人一片,莫要来回推脱,娘,你也是。” 如此三人不再言语,默默吃饭。 孟晚心里琢磨着再去集市的时候买上几斤大骨头回来熬汤,那东西便宜,就是费柴火,等下雪天冷屋里放上火盆,白日里坐上慢慢炖着既省柴,还能给三人都补补。 第16章 订婚 孟晚饭后偷偷拓印了宋亭舟的鞋底,毕竟跑去直接问还挺羞人的。 晚上睡觉不再是伴着隔壁乱七八糟的声音,孟晚睡了个安心的好觉,第二日一早又在宋亭舟朗朗的读书声中醒来。 孟晚心痒痒,想从宋亭舟那儿借本书看,倒不是他多好学,而是想多学几个字好研究研究禹国律法,虽然他是三流大学生,混到的毕业,但法律的重要性是个明白人都懂,便是往后接触不到,多识些字也好。 他心里压着事,起床的时候常金花已经开始点火了,孟晚望着外面灰沉沉的天,蹲在常金花身边,“姨,我烧火。” 常金花赶他走,“你个小哥儿也忒不讲究,不去洗漱跑灶房来干啥,快去去。” 孟晚无奈跑去洗漱,等他洗漱好,又束了发,常金花已经盛了两碗豆浆放桌上,还有两张昨天剩的饼,她自己守在灶台便看着锅里的豆腐,一手也端了碗豆浆喝。 “表哥,吃饭了。”孟晚轻声唤宋亭舟。 小屋的读书声停止,宋亭舟开了门走出来,天还没亮他就先起床出去磨了豆浆,回来后又点灯读书,不可谓不辛苦。 就着饼子喝了碗热乎乎的豆浆,浑身的冷气都被驱散光了,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宋亭舟背上书箱要走,孟晚送他出院门,在他临走时轻声细语的问:“表哥,你房间的书我能看吗?” 宋亭舟怔愣了一下,“可以,你想看哪本看哪本,只是有些里面放了夹注,要仔细些不能弄丢。” 孟晚声音雀跃,“我一定会小心的!” 常金花上午在门口卖豆腐,孟晚收拾了厨房,到鸡舍里把鸡都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出去找食,然后去小屋找书看。 他早之前就发现小屋的柜子里放了书本,只是没有宋亭舟的允许不敢随意翻看。 如今一打开柜子,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奇特味道便扑鼻而至。 孟晚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太好闻,有些沉朽。 他随意翻看几下,发现这一柜子满满登登,除了书大部分都是宋亭舟用过的纸张,字迹从稚嫩到熟练,笔锋渐成。 柜底还有几支破旧的毛笔,是最便宜的猪鬃笔,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孟晚这会儿还分不清什么毛,只是觉得这些笔软塌、分叉、不成型,他在大学的时候见过同学的紫毫,那个又细又硬,看起来精致且豪。 文言文读起来真是艰涩难懂,孟晚连蒙带猜的读着,时不时记记比划,差点在小屋睡着。 晌午刚过,常金花便收了木托盘进来,“昨日你不是说还去找满哥儿纳鞋底,怎么没去?” 孟晚从小屋出来,“我这不是担心你自己在家卖豆腐吗,现在就去找他。” 常金花险些被这小哥逗笑,“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用你盯着?快去。” 孟晚主动拎着他的小箩筐出门,怎料运气不好,一出门便遇到竹哥儿和小梅从外回来。 小梅主动开口,“晚哥儿,你要去哪儿?” 孟晚尬笑一声,“我去找满哥儿做活。” “满哥儿是谁?我也和你一起去找他玩。”小梅也是今年新媳妇,村里的人认得不全乎,还以为小满是本村的哥儿。 “他是大力哥的新夫郎,有些怕生,怕是不太方便。”孟晚找了个借口拒绝。 小梅失望的说:“那好。”这几天家里事情多,她好久没去找孟晚了。 竹哥儿在小梅身后,像是恢复了几分神志,依旧是往常沉默寡言的样子。 孟晚没聊几句便赶忙溜走了,倒不是他怕了竹哥儿和田兴,而是觉得他们这种人像是毒蛇加鼻涕虫的组合,一个很可能会趁机咬你一口,一个看着无害实际最恶心人。 下午又和满哥一起纳鞋底,他今天的状态比昨天熟练许多,自己那只鞋底已经纳得差不多了,另一只他不打算做了,直接裁了双宋亭舟尺寸的鞋底,打算明天便开始做,天色不早,孟晚起身回家。 满哥儿送他出门,和他说:“明天红庙村大集你去吗?” 日子过得真快,孟晚一听大集还愣了下,“又到开集市的日子啦?我家肯定得去,要去卖豆腐的。” “也对,我还想和你结伴去的,忘了这茬。”满哥听婆母说过孟晚会做豆腐,来了宋家后又将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了大伯娘。他心里是很羡慕孟晚的,一个小哥儿还未嫁人,就已经有本事挣钱了。 孟晚回他:“我和我姨去的早,等卖完了豆腐咱们一块回来。” 他走到家门口,宋六叔和儿子大力正往他家门口垛柴呢,两个汉子常年干力气活,才两天就打了十多捆的柴。 “六叔,大力哥。”孟晚打了声招呼。 “诶,晚哥儿回来了。”宋六叔笑呵呵的说。 自从孟晚和常金花开始卖豆腐,村里人都高看他一眼,也有看不惯他的比如张小雨,和在宋大力与满哥儿喜宴上闹得不愉快的四婶。 结果孟晚一进屋,这位四婶正坐在他家炕头上,对着常金花一顿猛吹。 孟晚脚步停住,迅速溜进小屋将门关上。 “我那侄儿家里十五亩良田,人又老实本分,上头爹娘都跟着老大家住,晚哥儿嫁过去便能当家作主……” 巴拉巴拉,四婶的大嘴一会儿都没闲着,常金花都找不到可以插嘴的缝儿。她脸色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村子里谁都猜到她家晚哥儿是给大郎做夫郎的,偏偏宋四婶这么没眼色,还颠颠的跑过来说要给孟晚介绍亲事。 眼馋孟晚会做豆腐的人不少,卖豆腐的时候还有外村人同常金花打听,她每日推脱解释本就烦不胜烦,本家妯娌还过来掺和。 “晚哥儿刚到我家还不到半年,我想再留些日子,多谢四弟妹好意,就不耽误你侄儿相看了。” 都是附近村子,真当她不知道她娘家的烂账吗?十五亩田只有五亩水田,老大家就占了五亩水田五亩旱田,分给老二的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五亩旱田,别说晚哥儿不可能嫁给他家,就是嫁过去守着那五亩旱田加上税收,等着饿死吗? 常金花越想越是一肚子气,孟晚到他家连农活她都没让他干过,顶多收拾收拾菜园子烧烧火,真是一半当自家哥儿,一半当未来儿媳对待的,配宋四媳妇的娘家?那一家子偷奸耍滑的懒货,她也好意思张嘴! 宋四婶也不知是真看不懂人脸色还是怎么地,愣是坐着不走,张嘴闭嘴还是那套话语,她侄儿怎么怎么地。 常金花委婉的送了好几次客,她都不挪屁股,孟晚无奈只能先到厨房做饭,不然一会儿宋亭舟回来吃什么? “晚哥儿这不是在家吗?大嫂你还骗我。” 宋四婶下炕进了厨房,“晚哥儿这是做饭呢?瞧瞧,多能干啊。” 孟晚正在烙饼,上次他做的宋亭舟爱吃,一顿能吃三张,见宋四婶看猴似的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也就是做个饭而已,不像四婶那么厉害,四处帮人张罗席面。” 宋四婶上次在弟妹家做席搞砸了一锅菜的事,已经在村里传了个遍,她脸色不好看,“你家晚哥儿真是长了张巧嘴啊。” 常金花轻描淡写的说了孟晚一句,“怎么和四婶说话呢,快些做饭,我送送你四婶。” 宋四婶嘴角一僵,“今儿你四弟回来的晚,我不着急走。” 孟晚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四婶既然不着急就在屋里坐会儿,我们在厨房吃饭,两不妨碍。” 宋四婶暗骂孟晚个小蹄子没爹没娘没家教,也不知道请长辈坐下吃饭,歪着头看常金花,怎料常金花就像哑巴一样,一句客气话也没有。 难不成还真留下闻人家饭香? 宋四婶拉个脸往外走,常金花送她出去。 “四婶。” 孟晚往锅里倒油烙饼,听见门口传来宋亭舟的声音。 常金花送完人和儿子一起进来,“你六叔是个实在人,自家柴火垛了一半听说咱家要买,就紧着咱们的先给垛上了,每捆都捆的牢牢实实,可比集市上卖的强。” 宋亭舟道:“既然买便多买些,快下雪了提前备着。” 常金花琢磨也是,自家不光冬日烧炕,每日一早还要做豆腐,日积月累一垛怕是不够。 “你六叔家也要打自家的柴,那就再从田老大家买一垛?他家往年也是卖的。” 孟晚插了一嘴,“小梅今年有了,他家没准不卖,不然问问别家?” 常金花,“卖柴的人家有的是,租咱家地的刘家也卖,明儿赶集回来我就去问问。” 孟晚听说过这个刘家,三泉村宋姓和田姓最多,还有几户搬来的外姓人,其中就有刘家,他家是前些年府城北面的村子闹水灾,整个村子都被冲塌,才过来投奔亲戚,就此在三泉村安了家。 因为没有田地,也买不起,便租村里别人家的地来种,常金花还算地道,本朝田税税收是三十一税,不算重,每三十斤上缴一斤。 将田税该上缴的粮食上缴完后,两家再平分剩下的粮食。 刘家人每年都是把稻米晒晾脱壳弄干净再给常金花送来,小麦则是常金花自己去磨。 刘家人老实本分,从不拖欠,两家人这些年相交不错,前阵子刘家的人刚给常金花送来了粮。 宋亭舟家六亩水田,八亩旱田。水田一亩能产一百四十斤的稻子,旱田次些,能产一百斤上下的小麦,上缴田税后每家还能剩下六七百斤,这些便是今年开始到明年秋收所存的粮食,村里人大多自己留一半卖一半,一家几口都指着这笔收入,交徭役税,或是修盖房子。 不似别人一大家子等着吃喝,常金花和儿子两口人,人口少粮也够多。所以当时买孟晚的时候,常金花是有底气的,别的不说,粮食够吃。 明日去集市要做两板豆腐,饭后宋亭舟先拎着桶去晒粮场磨豆子,常金花也跟着。 “四婶少有到家里来。”宋亭舟提着两桶泡好的黄豆问。 常金花无奈的说:“来给晚哥儿相看人家。” 宋亭舟脚步一顿,“他怎么说。” 常金花第一下没懂,“谁?哦你说晚哥儿啊,他更不待见你四婶。” “年前便定亲。” 常金花本来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前阵子在宋大力喜宴上的事,被他突然的一句话镇的半天没做声。 “啥?” 红庙村集市—— 孟晚懵懵的站在常金花旁边收钱,他就要定亲了,虽然早有预料可能是这个结果,但真被通知的时候他还是怅然若失。 常金花一脸喜气的卖着豆腐,她常年板着脸,看着一脸苦相,今天笑起来仿佛都年轻了几岁。 集市上人多,他们两板豆腐很快便卖完了。 “你六婶跟我扯几尺布,你和满哥儿溜达溜达去。”常金花给孟晚塞了一把铜板,约莫二十多个。 孟晚被满哥儿拉走,“今日都大雪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两场小雪了。” 孟晚魂不守舍的应付他:“是吗?” 满哥儿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他:“你怎么啦?” 孟晚苦笑一声,他总不能说自己不乐意和宋家人定亲,那别人不得骂自己白眼狼。 他只能反问满哥儿,“你快成亲的时候紧不紧张?” 满哥儿搓搓手,脸羞的通红,用很小的声音说:“紧张的,但我爹和阿娘说大力家人都很好,是个好人家,我婆母也去过我家,两家大人商量好了,定亲的时候还和大力见了一面,算是不错了,我表姐直到成亲当晚才见得我姐夫呢。” 古时讲究三媒六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乡下饱腹都难,自然一切从简,只保留了纳吉,既订婚,还有最重要的亲迎。 媒人被男方请到女方家提亲,女方家同意后,两家便可商议订下亲事交换信物,多是做些女红,绣个帕子等。男方家境好的便送上玉石首饰,若是不富裕起码也要送些吃食意思意思。 同时男方的聘礼定亲时也要送到,村里多是送布匹加聘银,富贵人家可就讲究多了,这个往后再提。 定亲结束,男方父母找附近有名望的阴阳先生算了成亲的良辰,将算出来的日期送到女方家中,最后就是亲迎,新郎亲自前往女方家中迎娶回自家,拜堂成亲。 和满哥儿说的差不多,婚前见男方一面已经算是幸运了,更多的是盲婚哑嫁,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父母谈好了亲事只等出嫁便好。 第17章 下雪 从集市上回去,孟晚抢着推车,“你和六婶聊天,东西放车上我推着。”他还是下意识把自己当爷们使,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培养的,就算来了这,潜意识里还是这样。 常金花拗不过他,只好撒了手,她刚才在集市上买了布,抱在手里和宋六婶说话,满哥儿则跟着孟晚坠在后头。 “呀,飘雪花了。”满哥惊呼一声。 孟晚仰头,一朵小小的六瓣洁白,恰好飘落在他脸颊上,他伸手去接,又是一朵雪花在他手上融化。 天空越来越阴沉,四处都是蒙蒙雾气。 前头和常金花说话的宋六婶扭头提醒后面两个小辈,“快些走,一会越下越大。” 果然如她所说,雪花越下越大,一行人埋头赶路,到家门口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经一个指肚那么深了。 棉衣虽然保暖但不抗风雪,孟晚肩头和袖子都被踏湿了一层。他将板车卸下推进院子的草棚里,常金花拿了上面搁置的东西,两人跑进屋。 “可下雪了。”常金花拍打身上的棉衣,感叹的说。 瑞雪兆丰年,若是冬天不下雪,老百姓该担心了,他们不懂什么原理,只知道当年大雪覆盖田地,来年收成也好上几成。 孟晚前世今生头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他帮常金花规整完东西就坐在门口看雪,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好像其实也不错,平平淡淡了此余生,把常金花当亲妈一样照顾着,把宋亭舟当哥…… 还是算了,当哥还一起成婚就变态了,但当对象他是真不熟啊! 孟晚又乱了思绪。 “晚哥儿,进来看看姨给你买的布。” 孟晚闻言关上门进了屋,“来了。” 常金花今日下了本钱,买了两匹布回来,一匹杏黄色,一匹大红色。虽说都是粗布,可也花了三百多文。 “我不是有衣服吗?怎么又给我买?” 布匹都被包上了油纸,孟晚才知道常金花是买给他的。 常金花拿着那匹杏黄色的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小年后你和大郎就定亲了,咱家族亲多,但血亲只剩亭舟二叔和两个嫁到别处的姑姑,定亲咱们虽不请外人,但也是大事,你走里走外就这一件棉袄,怎么也该再做一件体面些的。” 常金花又将红布取出来,“嫁衣和喜被冬日无事也都要绣好了。” 孟晚懵了,“还要我绣花?” 常金花瞪了他一眼,“我帮你做了衣裳,你去和满哥儿学学往上面随便绣两针,哪儿有新人喜服自己不动针的?” 孟晚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让他整件都自己做啊。 晚上宋亭舟回来,顶着满身的风雪,此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了。 “今晚怎么不在镇上住,这么晚还跑回来,路上都铺了雪,更看不好道儿。” 常金花拿着鸡毛掸子掸着宋亭舟身上的雪,嘴上埋怨他不知轻重。 如今的乡下小路不好走,不似现代的水泥路明晃晃的顺着走就行了,东一个岔口西一个岔口,左右两旁还都是沟渠,晚上下了雪地上一片银白,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沟渠里。 乡里动不动便有某某村谁家的醉汉,赶夜路掉进了哪条沟里的闲话传出来。 宋亭舟默不作声,他在镇里住的是私塾中的宿舍,其实就是私塾里的一间空闲偏房,小小一间房间里挤着两张木床,只有他和另一位离得更远的同窗住着,里面有个用黄泥糊的炉子,天冷时他们自己拾些柴火烧着取暖。 今晚雪大,他不住宿舍后,今晚已经挤过去了两个人。 再说——他自己也想回家住。 宋亭舟目光掠过房门,少年在厨房忙活,火光将他的脸颊映成暖黄色。 孟晚将锅中饭菜端出来,再刷干净锅烧满锅的热水,“表哥,一会儿吃完饭水就差不多烧好了。” 他一回头刚好对上宋亭舟的视线。 “多谢。” 孟晚低垂下头,“不客气。” 他认真的努力了一下,还是感觉比起相公,宋亭舟更适合当他爸,一脸正经严肃,瞬间让他想到高中住校时候的教导主任。 常金花腌的酸菜已经能吃了,孟晚炖了碗酸菜,还有集市上他买的七八根大棒骨,他挑了两根敲断了,从回来就放火盆上炖着,这会儿已经香味四溢,竟然飘得比红烧肉还远。 端上一盆糙米干饭,三人坐上饭桌开饭。 孟晚盛了三碗炖的奶白的大骨头汤,“我老家的人说这个可补人了,咱们冬日多买些,还能炖萝卜炖酸菜用。” 常金花抿了一口汤,“给你几个铜板是让你买些翻花头绳的,谁让你买这些没人要的骨头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哪怕心里受用孟晚节省顾家也不直说。 宋亭舟喝着骨香浓郁的汤,视线落在孟晚脑后的木头棍子上,轻皱着眉。 饭后他叫住孟晚,“看书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要问我吗?” 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有,但是不会耽误你看?” “不耽误。” 常金花看着他俩,夺过孟晚手里的碗筷,“趁着大郎有空你多问问他,碗筷放那儿我洗,就这两个碗哪儿用得着你了。” 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只好洗了手跟宋亭舟进屋,小屋的门敞着,能看到常金花在厨房收拾碗筷。 宋亭舟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孟晚,孟晚接过去,发现这本书是自己用纸张剪裁做成的,很厚实,掀开后上面的字比普通书本上的字略大一号,前面都是比划简单的常用字,往后越来越复杂些,全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迹,孟晚认得。 “你特意给我写的啊?”孟晚神情复杂,这么厚的一本起码有两百多页,近万字,有的太复杂的还带着注解,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宋亭舟只是简简单单的“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厨房没了动静,常金花进了大屋铺床,他才又重新在书箱里翻找。 孟晚拿着书看他动作,便见他从书箱里翻出个钱袋子,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两块碎银给孟晚,多了不说三两肯定有了。 孟晚手忙脚乱的将手和书一起背到身后,一脸紧张的说:“你给我干嘛?我不要。” “拿着平日里去集市花。”宋亭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自己私藏零花钱的心虚。 他背着常金花只是怕她看见自己给孟晚钱,会对孟晚有意见,毕竟常金花再怜惜孟晚,对比亲儿子还是差了两层。 孟晚猛摇脑袋,“我不缺吃穿,今天宋姨还有买了匹布给我做衣裳,你快收回去,我不会要的。” 他态度坚决的要命,声音压得也低,显然也怕常金花看见。 宋亭舟收回手,攥着那两块银子竟然觉得烫手。 孟晚见他收回银子松了口气,抱着自己的书离开,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知这些银子都是你辛苦抄书攒的,也很感激你要给我银子。虽然家里现在还有些余钱,比别人家多个十两八两的,但你要在科举上考出门路,现在不过是而已,往后用钱的地方更多,莫要乱给我了。” 宋亭舟瞬间抚平刚才的阴郁之感,只觉得孟晚的话化作一股暖流,流向他心头。心中无比熨帖。 “我晓得了,会加倍用功读书,不负你和娘的厚望。” 孟晚总觉得这话有几分古怪,他不想细想,一溜烟跑到大屋。 “都快定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常金花坐在炕上说他,一手拿着那匹杏黄色的布比比划划,到底也没舍得用剪刀剪裁。 “算了,还是明日找你六婶帮我抻着点,我这手上没她有准头。” 孟晚躺进被窝里看书,有不会的就用手指在枕头上比比划划,乡下的枕头不是他初来那座府邸的硬的和陶瓷花瓶似的枕头,而是用谷皮等物填充的,也很瓷实,但总体是软枕,起码不会将头磕出大包来。 书果然是催眠好物,特别是干巴巴光认字没有故事情节的书。 孟晚没一会就睡沉了,常金花见帘子后没了翻书页的声音,也抱着布匹下了炕。 外面的房门“咯吱”响了一声,常金花推开门望去,见是儿子披着外袍在往外提洗澡用过的脏水。 “大郎,明日一早再倒水,当心冻着。” 宋亭舟回她:“不碍事的娘,我倒去后院,不然放厨房里恐怕夜里会结冰。” 常金花早就习惯了儿子万事自有主意,站在厨房等宋亭舟倒完水回来。 “娘找我有事?厨房里冷,进屋说。” 宋亭舟看出自己老娘有事要说。 常金花跟他进了小屋,倚在炕沿上对着儿子说:“这几个月亏得晚哥儿教了我做豆腐,家里因着一摊子小买卖又攒下了几两银子。我想着你们年后成婚,不然再盖间厢房住着?就像隔壁老田家,两儿子左右两间厢房。咱家就你一个,盖个厢房我住着就成,你们往后成婚就住大屋去,小屋留给盛杂物,再往后收拾出来给孩子住。”常金花说到后来,眼角一塌,语气中满是期盼,仿佛已经能想象出往后子孙满堂的盛景。 宋亭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略微思索一番,说道:“暂时先别盖房,一切等我这次院试之后再说。” 常金花没有多问,离开儿子房间后才叹了口气,大郎还是想考的,只是真的能考上吗?别看她在外头对着乡亲,在家对着孟晚,都是满口她家大郎考上秀才云云,实际这几年她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失望,也仅剩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期盼了。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照例早起去磨豆腐,热了昨晚的菜,又喝了些豆浆,常金花没将豆腐往门口搬。 “眼下天气冷了,豆腐就在家里卖,不然端出去也会冻到。” 她说的是正理,孟晚想的却是:冻豆腐也很好吃啊? 他拿着个浅底小扁筐,“姨,今天留一块豆腐。” 常金花连钱都舍得抓一把给他,自家做的豆腐哪有舍不得的,给他铲了块豆腐放上去,常金花问:“怎么不用碗盛?” 孟晚拿刀把扁筐上的豆腐切成正方形小块块,用大碗扣住放到院子里的石头上,“这块咱们冻着吃,晚上拿来炖酸菜。” 常金花只当他在作怪,“好好地豆腐冻上怎么能好吃?算了,随你玩,记得叫你六婶一会没事了过来帮我裁衣。” 孟晚拿上他的小箩筐往外走,“知道啦。” 他可能是有点子做鞋子的天赋在的,主要舍得使力气,手都被磨了三四个泡,终于将宋亭舟的鞋底纳好了,剩下的鞋面子就好说多了,大男人又不用绣花。 农家人冬日里都是一天两顿饭,春秋忙着地里活计中午不回家的时候才会叫家里人送上两个窝头。 他在宋六婶家和满哥做了半天鞋,估摸着常金花豆腐快卖的差不多了就和宋六婶一块回了家去。 两家离得不远都是靠近村口,宋六婶家更是村口头一户人家,和宋六婶从她家出来,正见着往外去的乡道上张小雨拉着个年轻汉子,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二叔嬷你做什么呢!!!” 孟晚一声大喊把本来胆子就小的张小雨吓得半死。 “你这死孩子,这么大声干啥,叫魂啊!”见是孟晚,张小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白眼一个接着一个。 孟晚倒是半点不恼,他弯起眼睛不怀好意的说:“我二叔知道你和个外男有说有笑的吗?” 张小雨立即便从那个年轻汉子旁跳开,“你说的哪门子胡话,这是我大侄子!” 那汉子也忙解释道:“晚哥儿你误会了,你二叔嬷是我亲三姑,按理你还得叫我声表哥。” 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孟晚蹙了下眉,没叫人。 笑话,一表三千里呗,他哥也太多了。 那汉子自他露面便直勾勾的盯着他,见他不吭声,又腼腆的笑了笑说:“我是杨树村的,和满哥儿也有亲戚,他成婚我还来送过亲。” 他这么一说宋六婶也想起来了,“哦,我晓得了,你是满哥儿的堂兄!怎么来了也没到家里坐坐,我叫满哥儿出来见你。” “不必了婶子。” 那汉子搓了搓手,“今天来先看看我三姑,下次有空再登门拜访。” 他手里拎了包东西,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多半是吃食,一份礼怎么登两家的门?人家多半是专门给张小雨买的东西,她这么一叫不是为难人家吗? 宋六婶这点人情还是懂的,她寒暄道:“那就下次,晚哥儿,咱们走,这大雪地里,六婶的鞋都快湿了。” 孟晚也只是被张小雨恶心过几回,特意过来吓吓他,达到了目的也没心思多待。 第18章 真的订婚了 他们走后那汉子还在看孟晚背影发呆。 张小雨恨铁不成钢的拍打他肩膀,“东子,你还看啥看呢,人影都没了,你瞅瞅,真是没爹没娘一点教养都没有的玩意,连句招呼都不打,不就是一张脸吗?现在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真娶了过门也是祸害。” 东子沉浸在孟晚刚才的一颦一笑里,嘟囔着,“三姑,你就去他家帮我提提试试,姑父不还是和他姨夫是亲兄弟吗?真要能娶到他,我跟我娘要十两银子当聘礼!” 上回满哥儿喜宴上他是第一次见到孟晚,十里八乡的谁见过这么漂亮的哥儿啊,不光是他,打听孟晚的多了去了,可得让三姑快点去提亲! 张小雨气得更用力的拍他一下,“你要死啊你,刚才三姑和你说的话一句你都不往心里去啊你!十两银子不娶好生养的大姑娘,你娶他?” 他巴拉巴拉对着侄子一顿输出,说尽了孟晚的坏话,奈何东子一句也听不进去。 这头孟晚回了家,常金花正在院子里扫雪,不用看着豆腐摊她空闲时间多了不少,来人就去屋子里拿豆腐,没人就做点活计。 “还是不太方便,我和晚哥儿在家,总有外人进出不是个事,虽说来买豆腐的都是妇人哥儿,但这么多人进出,也难免有人闲话。”常金花对着宋六婶说了两句心里话。 宋六婶劝她,“过几日就是小年了,你忙了这么久,歇歇也成。” 北方冬日农闲,几乎家家户户都闲在着,常金花每日天不亮便开始做豆腐,挣得就是这份辛苦钱。 她倒是不怕累,只是为人谨慎,当寡妇多年最怕闲话,她问孟晚:“晚哥儿,你看呢?” 孟晚搬着个凳子坐在厨房纳鞋面,顺便看着外头有没有来买豆腐的人,“那就不做了,小年前咱们多做些,到红庙村的大集上去卖,一回就顶这些天的了。” 常金花和宋六婶在屋里裁衣裳,听孟晚这么一说倒是有了主意,“二十八镇上也有大集,那人是更多更热闹,卖啥的都有,大郎小时候刚会写字,还写过福字去卖,挣个几文钱买果子吃。村长家牛车每年这时候也拉人去镇上,一人两文钱,咱们多做些豆腐用他家牛车拉着去镇上卖,多给他几文就是了。” 宋六婶也说好,“那会大家都去赶集,我家也攒了两筐鸡蛋拿去卖。满哥儿手巧,绣了几条帕子,到时候让大力陪他逛逛去。亭舟和晚哥儿到时也定完亲了,让他们几个小的凑一堆去玩去。” 孟晚的声音在厨房里传过来,“我不去逛,我陪我姨卖豆腐。” 常金花嗔道:“别人家小的都出去玩,就我是个黑心肝的非要你做活?” 孟晚无奈解释:“姨,我不是这意思,二十八去镇上,我们做的豆腐肯定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卖完再去逛一样来得及。” 宋六婶对着常金花夸孟晚:“看看你家小哥儿懂事的。” 常金花裁着布料,笑而不语,琢磨着余下的布留给晚哥儿做小衣。 宋六婶高声道:“你且安心晚哥儿,二十八我和你六叔都去镇上,到时候让你六叔守着鸡蛋,我帮着你姨卖豆腐,六婶是笨些,铲个豆腐还是会的。” “那就多谢六婶了。”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哪儿还能拒绝。 昨日大雪,路上不好走,今日来买豆腐的便少了,午后宋六婶回家,常金花在屋里缝衣。 孟晚从厨房的小凳子上站起来,跺跺冻得发麻的脚,明明在灶前坐着,却还冻着脚,真是冷的不行。 “晚哥儿,你在家啊。” 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是人走动时踩在积雪上的动静。 孟晚抬头一瞧,是刚才在村口遇到那个二叔嬷的侄子。 “是买豆腐吗?”孟晚语气不咸不淡的问。 东子愣了下,“啊?是是,我晚上在三姑家吃,买两块。” 孟晚掀开盖着豆腐的麻布,“没拿碗吗?” 东子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忘了。” 孟晚从自家碗橱里拿了只深碗,盛了两块豆腐放进去,“呐,四文,碗记得还回来。” 东子接过碗,从怀里摸出四个铜板,红着脸想往孟晚手里放,孟晚无语的看着他一脸痴汉样,“放灶台上就行。” “诶,我……我现在就把豆腐送回去,晚些就给你送碗来,你等等啊!” 他拿着豆腐蹿出去,孟晚真怕他把豆腐给摔了。 晚些时候孟晚看他外面冻得豆腐块,已经邦邦硬了,他喜滋滋的切了酸菜丝,一会再擀几张面饼,昨日剩的骨头汤还有,接着用它炖酸菜正好,还差些血肠,可惜那东西他不会弄。 他这边做着饭,常金花想赶着订婚的日子把衣服做出来,半天没下炕。 这档口东子又来了,拿着他家的碗,意意思思的往里走,不复那会的热情,有些装模作样端着,但看向孟晚的眼神依旧飘忽不定。 “咳,我都听说了。” 孟晚莫名其妙,他也没理东子,自顾自的擀着饼。 “晚哥儿,谁啊,这么晚还来买豆腐。”常金花在屋里听见了动静。 孟晚头也没抬,“二叔嬷的侄子下午买了豆腐,这会儿过来还碗。” 常金花没了声,但东子反而来劲了,“原来你不是宋家的孩子啊,我听我三姑说你没爹没娘,是过来投奔亲姨的。” “我三姑说,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好找人家。” “我爹娘也说想给我找个知根知底的。” “但是你也算是我三姑远亲。” 最后他自信总结:“虽然你没娘家,还是个不好生养的哥儿,但我也不嫌弃你,只是彩礼钱就免了。” 孟晚见他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半点没有走人的意思,不得不开口道:“谢谢关心哈,不劳你操心,我已经找好人家了。” 孟晚和宋亭舟还没定亲,这种话本来不该由他个小哥儿说出口的,奈何二叔嬷这个侄子也太烦人了,一点眼色都没有,一个劲儿的念叨,他实在忍不住了。 东子听他说完脸色煞白,他一把抓住孟晚胳膊,“不可能,你要是找好人家了,我三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了,定是我直接跑来与你谈婚论嫁,你害羞了才故意这么说的。” 孟晚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擀面杖,闻言真想直接给他一棒,怕常金花听见动静担心,他压低声音说:“放手。” 东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着个未婚小哥儿动手动脚,慌慌张张的松了手。 这边孟晚迅速后退两步,东子后腰处便传来一阵巨力,他扑腾着直接趴在了孟晚刚才站着的位置上,闷痛中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哎呦……哪个缺心少肺的踢我!” 宋亭舟的书箱还在身后背着,他面容难看,冷声道:“你是谁家的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下敢跑我家来纠缠我未婚夫郎。” 常金花在屋里越听越不对,忙踏上鞋跑进厨房。 “这人是张小雨侄子?他咋躺地上去了?” 孟晚没吭声,宋亭舟也面无表情的不说话。 东子被人家一家子围住,羞愧难当,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婶子,我刚才在门口一不留神脚滑摔进来的。” 常金花望望自己家俩孩子,对着东子寒暄,“那你没事?” 东子揉揉腰,尴尬的说:“没事没事。” 孟晚无语,“没事你就走,我家要吃饭了。” “诶,那我走了晚哥儿。”东子一手搭在腰上,侧着身子往外退,眼睛还恋恋不舍的望着孟晚。 晚哥儿怎么就真找了人家呢!十五两银子娶他也行啊! 宋亭舟“砰”的一声将书箱就地放在厨房地上,语气平静的说:“我去送送客人。” 常金花见孟晚要烙饼,蹲下身子帮他添火,孟晚则刷油烙饼,大门口处偶尔传进来两声闷响,不一会宋亭舟走了进来,孟晚余光中见他手指关节处通红,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打人打的。 他真是颠覆了自己对古代书生的刻板印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直接动手就成了。 常金花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晚哥儿什么都好,但就是因为好,才惹人惦记,成了亲挽上了发应该就好了。 饭菜端上桌,孟晚对常金花说:“姨,你尝尝我的冻豆腐好不好吃。” 常金花从酸菜里夹了块四四方方的冻豆腐,“这就是你上午冻的?都冻出大孔来了,能好吃吗?” 孟晚笑眯眯的说:“你尝尝呀!” 宋亭舟听了干脆利落的夹了一块吃,小小的豆腐里浸满了酸菜和骨汤混合的汤汁,几乎没有什么豆香味了,但比豆腐有嚼劲。 “好吃。” 常金花也尝了一口,“冻了之后是这样的啊?还中。” 比起冻豆腐她还是更喜欢吃滑嫩的豆腐。 见他们都尝过,孟晚便说:“这回天冷了,咱们卖不了的豆腐就连夜冻上,集上试着卖卖,卖不出去就留在家里炖菜放着吃。” 常金花道:“今日就剩了四块,一会我冻到外头去,往后咱们家里就不卖豆腐了,大郎明天也不用磨豆子,我和晚哥儿白天少做些,冻上一板冻豆腐,或是集市上卖或是自家吃。” “嗯。”宋亭舟吃饭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当然他往日里话也少。 下了这场雪后天气冷的厉害,家里不卖豆腐孟晚便不用起那么早了,偶尔起来给宋亭舟做早饭,不过也就一两次,常金花说用不着他。 有外村的偶尔还来问常金花买豆腐,常金花便告诉人家除了集市上,自家年前不卖了,年后再来买。 消息传出去,宋家清静不少。 孟晚做的第一双鞋终于做好了,鞋面里也续了棉花,正巧听满哥儿说定亲要送些亲手做的东西,他便等定亲时送给宋亭舟。 孟晚心情复杂,磨着磨着倒有几分认命的滋味。 小年前一天宋亭舟的私塾放假了,红庙村集市便多了个劳动力,他们当天做了五板豆腐,全卖了个精光,隔壁豆腐摊做的更多,全家都来帮忙,周娘子数钱数的脸都要笑抽筋了。 常金花更高兴,不是为了多挣的这些个铜板,而是因为明日儿子定亲。 “得快些去肉摊子上,省的膘厚的好肉都被人家挑没了。” “一会儿还得去你六婶家取鱼,我订了两条鲤鱼明日做席面用。” “家里的鸡还有六只,也要宰杀两只收拾出来。” “再买上一包糖,花生家里还有小半袋,瓜子要买些……” 常金花留下孟晚和宋亭舟收拾摊子,自己匆匆忙忙往肉摊子那头赶,边走边嘟囔着要买的东西。 孟晚收拾完摊子,莫名其妙的与宋亭舟对上了视线,下一秒两人又都同时看向别处。 真诡异啊,现代还没找过对象,真的要与这个古人订婚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换上常金花给他新做的杏黄色棉袄,都还是回不过神来。 “晚哥儿,你这身可真好看。”满哥儿摸着他身上穿的新棉袄,眼中都是喜爱之色,显然这件衣服很对他胃口。 孟晚低头头昏眼花,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穿的这么花俏。 今日订婚常金花没请太多人,宋亭舟的祖父祖母过世的早,只有宋二叔是和宋亭舟父亲是亲兄弟,请了他们一家。 另请了族长一家,堂亲宋六婶一家,还有给宋亭舟和孟晚批日子的风水先生,一共坐了两桌子的人,别的堂亲常金花都没请。 孟晚没有娘家,便让宋六婶充当媒人一角。 举办的倒也简单,风水先生翻着易经当场给两人批了好日子,宋六婶再说上几句吉祥话,两位新人面对面站着交换了信物,都用布包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将自己纳得那双鞋递给宋亭舟,孟晚深吸了口气,他想给给对方纳鞋只是为了感激,没想到今天别作他用了。 宋亭舟同样递给他件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摸着像个盒子,孟晚将它抱进怀里,低头不语。 宋亭舟今日穿着没什么特别的,依旧是他的棉布长袍,他神情莫测的看着孟晚发顶,这时候哪怕他说一句,不如算了,纵使让人白看了笑话,让娘伤心,但孟晚定是高兴的,他会以表弟的身份侍候他娘,直到找到心仪的人成亲。 宋亭舟抿紧了唇,神色淡然的与孟晚交换了信物。 第19章 态度转变 常金花今日穿了件平时不常穿的袄袍,早起用水壶烫的平平整整,头发抹上桂花油梳的整整齐齐,还插了根款式老旧的银钗子。 厨房里找了田伯娘掌厨,满哥儿在旁边打下手,常金花从屋里拿出个小木匣子出来,当着众人面打开来看,里面是七八块小银角,约莫着有十两。 她眼眶湿润,语气微有些哽咽着说:“晚哥儿家里是没人了,但该有的媒人彩礼咱们都预备了,不能因为孩子爹娘不在就欺负人家。” 宋氏族长捋捋胡子,“有民媳妇儿是个讲理的,合该如此。” 常金花恭敬的对族长欠了欠身。 张小雨在席面上坐着等着吃席,闻言翻了个白眼,“就她会做人,这么多银钱交到一个还没过门的小哥儿手里,我看他拿了银子跑了你们娘俩咋整。” 上次侄子临走前和他一顿好耍,又是怪他没打听清楚,人家晚哥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又是说他不早早替他提亲去。 宋家的口风这么严,还是订婚前两日才喊了他男人说要订婚,他上哪儿知道去? 村里倒是传过几次闲话,但宋亭舟读了两年书平日高傲的很,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的,谁知道还真要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古时都忌讳这些,称这样的人克父克母,是无福之人。女人若是守了寡,背地里更是叫人家嚼烂了舌根。 常金花是吃过这上面的苦,才更怜惜孟晚,而宋亭舟则更不在意,能将人留下,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今日的席面常金花下足了本钱,鸡块炖蘑菇、红烧肉、走油肉炖酸菜、清炖鲤鱼、白菜炖豆腐、凉拌萝卜丝、豆皮炒白菜片,还有碗蛋花冬瓜汤。 张小雨吃的满脸油花,宋二叔嫌他丢人,皱着眉呵斥他:“没眼色的东西,就知道吃,还不过去给大嫂帮忙。” 张小雨怕他男人,只能不情不愿的从座位上起来,去厨房东张西望。 常金花今日大喜,算给他脸面,脸上带着笑,“一会儿客人离席你留下帮忙撤撤碗筷,剩的菜若是不嫌就挑几样端回家去。” 张小雨简直受宠若惊,常金花这还是头回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这一桌菜里连素菜都冒着油花,可比自家的香不知多少,他忙不迭的点头,等客人吃完了席面坐着聊天,勤勤恳恳的忙活起来。 常金花叹了口气对着孟晚说:“你二叔嬷也是个苦命人,嘴不好,人却还算勤恳。” 宋二叔吃酒吃的不着四六,随地一歪就要睡去,还是大力和宋亭舟将他架回家去。 他常年酗酒,看着人高马大实际奇懒无比,家里几亩地都靠张小雨自己打理,累的伤了身,可不就没有孩子。 可哥儿无子被说闲话的都是哥儿,没人管你为什么不能生,只觉得你是不下蛋的母鸡,无原因。 厨房的事常金花说今天不让孟晚沾手,他心安理得的坐下吃席,然后看着满哥儿他们里外忙活,还怪不适应的。 怪不得专家说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他在他叔家就做了好些年家务,来这个时代又在宋家做了小半年,万一有一天能穿回现代,他就攒钱开一家家政公司好了。 跟常金花送完客后,孟晚见用不到他便回了屋,宋亭舟送他的信物和常金花给的聘金刚才被他放进了柜子里,如今屋里没人,他就将东西拿了出来。 聘金没什么好说的,宋亭舟送的红布下果然是个木头盒子,不大,细长条。 孟晚揭开盖子,里面是一支细长的银簪,簪头是雕琢圆润的祥云样式。 他下意识拿出来掂了掂,实芯的,约莫快一两重了。 孟晚哑然,还真是,上次推了他的银子,这次补个银簪子吗?那他那双鞋是不是太随意了? 订了这个婚貌似不亏,赚了十两银子聘礼和一根银簪。 厨房收拾好常金花包了红包给田伯娘,人家说什么也不要,两人在厨房推搡起来。 “这么两桌我就随手炒炒罢了,也值当收你回红包,说出去以为我是个啥人了。” “你若不收才会有人闲话,也忙活了半天,赶紧拿了回家歇着去。”常金花为人处世向来让别人挑不出什么话来。 田伯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拿这份钱,往日婚宴都是从天不亮忙活到天黑,宋家这么两桌人她一人都能收拾明白,更何况还有满哥儿从一旁打下手。 她说什么也不要,常金花又说什么都要给,孟晚掀了用布头拼凑的门帘出来,这帘子是天冷后才挂上去的,多少挡些风。 他跟着劝:“伯娘,你就收下,您平日就是靠着手艺挣钱的,如果不收,年后我家再办了事可就不好意思请你来了。” 常金花瞪了孟晚一眼,对田伯娘说:“我家这小哥儿就是不害臊,自己婚事也好意思随口就提。” 又挽着田伯娘的手将红纸包塞到她怀里,“年后我家还得找你忙活呢,到时候我使唤你可不客气了。” 宋六婶也跟着劝她,田伯娘只好收了红布,只是肉菜是说什么都不肯拿了。 常金花将剩菜给张小雨和宋六婶分了,临了还给宋六婶拎了包糖,“你也不用和我推辞,当媒人本不该这么薄的礼,这点你都不要,那可真是看不起我了。” 宋六婶大大方方的收了,笑道:“那我这媒做的可轻巧不费嘴皮子。” “我可不送你了,快带着满哥儿回,年后昏礼还得用你作礼。”常金花知道她是个爽快人,也没跟她寒暄。 “大嫂,那我也走了。”张小雨眼红宋六婶的糖,可手里还拎着人家的篮子,装着常金花给拿的荤菜素菜,酸话是卡在嗓子也说不出口。 “你先等着。”常金花推开了后门,将挂在后门上头的篮子取下来,里面是满满一下子切成小块的冻豆腐,都凝在了一起。常金花又拿了个小篮子,敲了些冻豆腐下来,将小篮子装满,递给张小雨。 “回去拿着烩白菜或酸菜里吃的,拿家去。” 张小雨愣愣的接过篮子,他听村子人说过常金花在集市上卖的啥冻豆腐,应该就是这东西。 他低着头看着篮子里的小块块,瓮声瓮气的说:“那我一会儿就把篮子还回来。” 常金花道:“不急,今日晚了,明日的。” 张小雨左右手各挎了两个篮子走了,他家住在村子里头,有看见他左右提着篮子的村民问他:“雨哥儿这是打你妯娌家来的?呦呦呦,宋寡妇舍得给你拿这老多东西?该不是你偷的?” 张小雨仰头就骂,“放你娘的狗屁,叫冰锥子砸坏脑袋了你瞎说八道,你妯娌家办喜事你去膈应人,就以为别人和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啊!” 说闲话的宋四婶脸色一变,冷笑道:“谁跟你个大傻子一样,村里谁不知道宋寡妇看不上你。” 张小雨嘚瑟的摆弄自己的篮子,露出里面满满登登的冻豆腐和肉菜,嘴差点歪到天上去,“我妯娌对我咋样用你叨叨,倒是你们那支,哥六个,你看看你五个妯娌过年过节登过你家门没?” 宋四婶拿手指哆哆嗦嗦的点着他,“你……你个憨货!” 论骂人,张小雨真是村中好手,怪不得少有人在外头议论他声誉问题,实在是骂不过他那张嘴。 宋四婶对上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张小雨斗志高昂的往家走,碰到了送醉鬼二叔回来的宋亭舟和宋大力。 “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多坐会?”张小雨下意识将篮子往身后背,动作做到一半又觉得猥琐,是宋亭舟老娘亲手送他的,又不是他偷的,背啥背啊? “不了二叔嬷。”宋亭舟照旧言语简短。 宋大力接着他的话说:“二叔嬷,我们刚把二叔抬炕上去了,不过你家里没人,我们没敢点火烧炕,你快回去看看,我们哥俩就不待了。” 张小雨挤出个虚假的笑脸,“诶,行。” 他走后宋大力和旁边寡言的宋亭舟说:“二叔嬷今儿是吃席吃高兴了?”往日看见他们这群小辈都爱搭不理的,今天竟然还主动邀他们。 “可能是。”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回了句,他着急回家,人高步子也大,但和宋大力分开后,在自家院门口步子反而踌躇起来。 常金花在厨房将没用完的生肉用篮子装起来挂到房檐下,一转身看见了杵在门外的儿子,“大郎,怎么不进来?” 宋亭舟这才抬脚往里走,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晚哥儿呢?” 常金花笑了,“在屋里。” 宋亭舟走进去却脚步一转,走进了自己房间,他如今的书箱里一本书都没有,打开来看,里面是块红布包裹的东西。 早在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便猜到里面是鞋,此刻掀开外面的红布,果然如此,是双靛蓝色新棉鞋,针脚有粗有细并不匀称,鞋面子里又絮了太多棉花,将里面空间都挤小了,也不知能不能穿得上。 宋亭舟坐在炕上脱了鞋,刚要试又放下,唯恐弄脏了鞋子,想出去打水洗脚常金花又在外头,他眼神含笑的隔空比划了一下——长短倒是合适。 孟晚在屋里听到他们说话还以为宋亭舟找自己有事呢,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厨房里常金花喊了声:“我去你六婶家,晚哥儿,一会把炕烧了。” 他走后孟晚掀开门帘出去打算去外面抱点柴,对门宋亭舟也掀了布帘出来。 “我去。”宋亭舟一句废话没有,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人已经走出去了。 这点活而已,谁干都行,孟晚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灶膛边上,等他拿柴火。 宋亭舟拎了一捆柴放到他旁边,他家现在门口堆着两垛柴火,但是冬天废柴,想不挨冻就得早晚各烧一遍。 他家早上没烧,晌午待客烧的多,可天黑了不再烧一边火炕,后半夜非得冻醒不可。 “你去屋里待着,我烧火。”宋亭舟语气沉稳,和之前没大区别,可孟晚总觉得他今天似乎没看自己几眼呢?此刻也是目光落向柴火和他对话。 “我们既然已经订了亲,不必像之前那样客套。”孟晚抽了几根易燃的豆秸用火石点燃扔进灶膛里,仰头看他。 宋亭舟回视,对上的是孟晚盈盈笑脸,复又垂头,耳框泛红。 之前各自不知对方想法,订了婚后,反而是孟晚看着比他坦荡。 孟晚继续往灶里添柴,语气淡定的说:“既然我们订婚了,有些话也该与你明说。” 宋亭舟心中一紧,对于孟晚的过去他毫不了解,只听常金花说孟晚是她在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据人牙子说,孟晚是南地大户人家的下人,因得罪了主人家才被发卖到这么远来。 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名门,长相又如此俊俏,他真的能甘心嫁给自己吗?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穷书生…… 宋亭舟嗓音干涩,生硬的挤出两个字,“你说。” 孟晚添了最后一把柴,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他轻咳一声,“咳,那个……你往日读书有空闲了,能不能帮我写几幅字画?” 宋亭舟本来心绪难平,愣是被他一句话瞬间抚平,他满眼错愕的说:“字画?” 孟晚舀水洗手,“你跟我过来下。” 他率先一步走进小屋,宋亭舟反而犹豫起来,他们毕竟还未成亲,共处一室总是不好。 “快进来啊?” 孟晚催促的第二声后,宋亭舟迈步跟进去。 订了婚后孟晚反而放开了不少,招呼也不打直接掀开了柜子取出几张废弃的纸张。 “毛笔能不能借我一支啊?破一些的便好。” 宋亭舟立即柜子上拿出毛笔和砚台,还放了张四角炕桌放到炕上,“你若是想练字我再去镇上给你买些笔墨。” 孟晚淡然道:“那倒不用,现在先紧着你来,等家里以后有条件了再练不迟。” 宋亭舟闻言心口一荡,晚哥儿好像对他和之前不同了。 孟晚没学过毛笔字,但他高中的同桌自称当代大文豪,总有事没事跟他秀秀书法,用毛笔的基本要素他还是知道的。 他跪坐在炕上,略微前倾,身体与方桌之间微微空出些缝隙,两手自然分开,左手手臂一挥按住纸张,右手手掌呈空心状,手指微微弯曲,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抓住笔杆,手腕放松,轻蘸砚台里的墨汁,再将毛笔在纸上方微微倾斜,笔头朝向自己,手腕和掌心同步移动…… 孟晚架势摆的贼拉炫酷,甚至唬住了宋亭舟,然后写出了一坨屎出来。 第20章 福字 孟晚整个人都尬住了,哪怕他当初被人牙子胡吹海吹都没现在这么尴尬。 他本来微翘的眼尾愣是硬生生的瞪的溜圆,满眼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坨屎一样的东西上。 “姿势不错,手腕再压低些就好了。” 宋亭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忍住那点笑意。 道理孟晚都懂,可是他就是手软的不像话,笔恨不得戳瘪在纸上。 他耳朵里像是住进了一辆蒸汽小火车,嘟嘟的烟从左耳冒到右耳,拿着那根不听使唤的毛笔,窘迫的不像话。 宋亭舟柔声询问:“我带着你写两遍?” 有人教他,孟晚急忙点头,“好!” 孟晚背对宋亭舟面朝窗的跪在炕上,面前是那张矮腿方桌,宋亭舟挪了一步站在孟晚右侧,微微俯身,将自己手掌包裹在孟晚的右手上,手掌相叠,两人皆是浑身一颤。 孟晚在没觉醒性向之前就是个普通学生,上学的时候和一群调皮捣蛋的男生嬉笑打闹是常态,肢体接触有,搂搂抱抱也不稀奇,可从来没有刚才那种似触电般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发觉自己是gay后就一直和同性保持距离,所以偶然的触碰才让他慌得心突突? 孟晚自觉理清了其中关窍,轻声询问还在愣神的宋亭舟:“好了吗?” 宋亭舟侧目看他红成一片的耳根,喉咙干哑艰涩,“好了。” 他手略松几分,滑到孟晚手腕处握住,不紧,然后带动他手腕做推送动作—— “不要抖,要轻轻地动。”宋亭舟缓缓的说,随着他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一个端正的晚字便在纸上写好了。 孟晚像是找到了点感觉,宋亭舟便又带着他练了几遍,不知不觉便天色渐晚。屋内的窗户是白纸糊的,本就昏暗,这下更是看不清了。 “大郎、晚哥儿,怎么没点灯?” 常金花的呼声传来,宋亭舟立即撤回了手,他挪步到柜上取了盏油灯点燃,灯火昏黄暗淡,却也能照亮这一小方天地。 常金花掀了布帘子往里探,“晚哥儿也在这屋?我还以为你躺下了。” 孟晚甩甩自己的手腕,“我找表哥有点事,顺便让他教我练练字。”真是中了邪了,正事差点忘了。 常金花略有些不赞同,“三月份就要去府城了,让他在家好好看,你想练字等他从府城回来的。” 宋亭舟闻言插了一句,“看书不差这几天,娘你先去洗脚。” 常金花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在赶她走?还真是儿大不中留,还没成亲就开始向着夫郎了。 她也怄着气,一句话没说回大屋了。 孟晚心虚的看着宋亭舟一眼,“我现在确实也不着急练字,找你是为了二十八镇上集会的事,想买些红纸让你帮我写几张福字去卖。” “好,你现在要吗?”宋亭舟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虽然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可孟晚想要的话,给他写几张也不费功夫。 “不不不,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弄些样子给你看,你照着我说的去写。” 孟晚从听到二十八镇上有集会后,就想好要去赚一笔小钱了。 前几日红庙村集市也有人摆摊卖福字和对联,基本都是将红纸裁成方形,尖朝上用黑色墨汁写上福字,对联也是这样,只不过纸张是裁成长条的。 孟晚想在上头搞些花样,多卖上几文。镇上不似村里,哪怕没有南方富饶,乡绅地主还是有的,在镇上过活的人家多半也有些家底,不会在意多个一文两文。 乡下夜晚家家户户入睡的都早,若不是家里有个读书人,有的人家连油灯也舍不得点,这东西点一晚,便是四五文进去了。 孟晚在厨房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洗了脚,回屋躺在炕上,常金花应该没睡着,却也没说话。 “姨,你睡了吗?” 没动静? “娘~” 常金花气急败坏,“你这死孩子,羞不羞!” 孟晚订了婚后放飞自我,“嗨,反正就差几个月了,我这不提前适应下吗。” 常金花嘴角弯的压都压不住,嘴上却还教训着:“没规矩,你要是我儿,非打你两下板子不可。” 孟晚将手从帘子下伸过去,“儿媳妇也是儿 ,你打。” 常金花轻轻捏了他一把,声音里掩着笑,“在外头不许这么口无遮拦,让人听见仔细你的名声,前几年村里有个新嫁过来的媳妇儿……” 孟晚知道她气消了,安了心,伴着她的八卦声沉沉睡去。 他这厢吃得好、睡得美,隔壁田家一家子都不欢喜。 晌午宋家开席时,隔壁老的、少的便都噤了声听墙根,常金花给儿子订婚也没张扬,不过张小雨知道后几乎全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隔壁也不意外。 小梅是唯一替孟晚高兴的,不过她也有些许郁闷,“晚哥儿订婚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说呢,我去他家帮着忙活忙活也是好的啊。” 田旺搂着她腰劝她:“你怀着身子人家还敢用你帮忙?宋家族亲那么多,我见大力满哥儿两口子都去,他家不缺人的。” 田兴躺在东厢房炕上,斜着眼看弟弟弟媳恩恩爱爱,眼睛死盯着小梅起伏不甚明显的肚子。 田伯娘(不是给宋家掌厨的,农村就是这样,很多同姓同辈都是一个称呼,后面叫隔壁伯娘田大伯娘。) 田大伯娘从窗口路过挡住大儿子的视线,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道:“小梅怀了身子就是咱们家顶金贵的人儿,你那要死的眼神别往我小儿媳上瞅,瞅就瞅你屋里没用的哥儿,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不下,白吃了家里这么多粮食!” 一连骂了一通,田大伯娘才解了点气,她眼神冰凉的警告,“前些日子你浑身的伤是咋摔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货,自己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真成了,村里人不得戳咱家脊梁骨?” 听着老娘的训斥,田兴将头压得越来越低,竹哥儿也缩在角落里当个隐形人。 他这些日子仿佛过得更差了,往常起码还有个人样,衣服干干净净的。如今往角落一缩,衣服上都是污垢,裤腿上还沾染了两块黄白色的浓稠物,人瘦到只有一把骨头,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就没有一块好肉,脸上又青又紫的, 田大伯娘的目光扫视他一圈,突然笑了一声,“竹哥儿,听说你娘家有个妹子今年十五了?” 竹哥儿眼神麻木,“我妹子订亲了。” 田大伯娘横了他一眼,“你爹娘穷成那样,可不早早给孩子们都订上。” 田兴躺在炕上喘着粗气,“你家不是还有个哥儿没定人家。” 但是长得跟黑猴子似的,还不如竹哥儿,不然他早惦记上了。 他一说话竹哥儿便不自觉哆嗦,他知晓这对母子的意思了,“他孕痣小……”年纪也不大,过了年才十四。 田大伯娘抚掌一笑,“唉呀,这说啥呢,娘就想着快过年了,你家条件又不好,不如把你弟弟接过来住几天玩玩,年后再给你爹娘送回家去。” 田大伯娘一肚子的算计,她心想:接了那小哥儿过来,家里平白省出一月口粮,她那亲家没啥不乐意的,年后把那小哥儿送回去,要是有了更订不上家人,她亲家还不巴巴的再把人给送来?要是没怀上就得想办法借肚了,老大总不能绝了后。 田家院里盖得厢房多,日光左右挡着,显得比别人家压抑不少,厢房里更甚,因着田兴日日喝药,他们这屋还用黄泥和石块打了个炉子,早晚坐着药炉,满屋子都是难闻的药味。 家里其他人都不乐意过来这屋,田兴自己亲娘都站在窗外和大儿子说话。 竹哥儿整日困在屋子供田兴发泄,却像是闻不到一样,躲在药炉旁看着这对母子的恶心嘴脸,听着隔壁院里的一家其乐融融。 他在田家渐渐丧失了内心的温度,只觉得自己是一块不那么坚硬的石头。 —————— 第二天一早照例是宋亭舟的读书声将孟晚唤醒,不用早起做豆腐,又没有客人大早上上门,孟晚重新换上他那身靛蓝色的棉袄,心里感慨,还是穿这个看着顺眼。 常金花去院子鸡舍里喂鸡,冬天地上没野草也没虫,打完粮食剩的糠家家户户都存下来,天冷后加水搅拌在一起拿来喂鸡。 昨天待客蒸的一大锅米饭还剩了半盆,孟晚把挨着大屋的锅里舀了两瓢水,搭上蒸屉。 宋亭舟听到厨房的动静走出来,“我烧火。” “那你先给大锅添点柴,再帮我把小锅也点上。”孟晚现在不再同他客气了。 小锅的火上来,孟晚放上小半勺凝固成雪白色的猪油,不等油热化,将葱末放里面炸香后再加一碗水。 取来三颗鸡蛋在另个大碗里打散,将锅里的葱油水搅拌在鸡蛋液里,和剩米饭放在大锅里,盖上锅盖开蒸。 一家子该洗漱的洗漱,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一盏茶后开饭。 三个人捧着米饭,围着一大碗的蛋羹也能吃的香喷喷的。 “晚哥儿的蛋羹蒸的比我蒸的好吃。”常金花舀了两勺就不肯再动了,她家从没攒过鸡蛋卖,都是留着自家吃,但冬日天冷,鸡下蛋也少了,昨日订婚又杀了两只,前些日子攒的鸡蛋也只剩下半篮。 两个孩子还在长身体该多吃些,她少吃两口也无碍。 “好吃便多吃些。”孟晚舀了一勺放进她碗里。 宋亭舟本来沉默着吃饭,见此也舀了一勺放进常金花碗里。 “你们多吃就是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常金花训着两个小辈,但心里是说不出的熨帖。 她儿只要回来,家里水缸必定是满的,但厨房里的活计从未沾过手,这么心细的惦记她也是从来没有的。 孟晚没来之前她也没觉得哪儿不好,和村里人家比起来,大郎算是孝顺的了,但孟晚来后家里似乎有啥不一样了,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嘴上说不好,但心里总归能感觉到。 饭后张小雨掐着点来还篮子,这会儿太阳好,常金花收拾了碗筷和她在院子里说话,年后孟晚出嫁得找个亲眷家出门子,张小雨家正好。 宋亭舟则将墙角竖立的炕桌放到小屋炕上,问孟晚:“晚哥儿,你昨晚说要画个什么样的福字?” “来了。” 孟晚小跑着进来找他,一张嘴就是他的宏图大业。 “表哥,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如果研究成了,明日便去红庙村卖纸那家,多买些红纸回来,到时候我裁纸,你写字,咱们多做一些,二十八拿到集会上去卖!” 宋亭舟应着他,“镇子附近有户人家造纸,平日就在私塾门口摆摊,我常在他家买,价格还算公道,不如明日我去他家给你买来红纸。” “好啊。” 家里的两个人都被孟晚灌了迷魂汤,一个两个都随他折腾,常金花再也没说什么耽搁宋亭舟读书的话,孟晚便在小屋研究半天,连着自己练字,再带着回想前世那些福字对联上印着的卡通形象。 到底是前世有过底子,写过那么些卷子,毛笔字虽然难,孟晚也渐渐掌握了些窍门,起码能自己在纸上比比划划的对宋亭舟讲解了。 “你看,往年集市上的福字是不是简单的用笔写在正中央?”孟晚在废纸上写了个歪七扭八的福字。 宋亭舟看着心里发笑,但面上不显,甚至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不错,字好些的便多卖一文两文,字差些的也是五文钱一张。” 他说的价钱和孟晚之前在集市上问的差不多,集市上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童生在卖。 别看人家功名低,但长年累月的卖福字和对联,笔法是不差的,价格也算公道,六文钱一张,多买还能往下绕价。 也是问好价格后孟晚才觉得有利可图的,年节在即,其实卖些吃食什么的更加好卖。 但一来做热食天气冷,怕到地方食物凉了,二是做吃食较为麻烦,他家人手有限,那天早上还要起早做豆腐,就更顾不上做别的了。 如果趁这几日提前写了福字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不怕冻又不怕坏的,随手一卷即可。 成本低,人工简单,卖的还不便宜,纯肉的包子还要三文呢,写上一张福字竟然就六文了,要不说古时读书人地位高呢。 第21章 包子 “那咱们中间写完福字后,四角处再加上几片祥云,就像这样……”孟晚大概画出了几笔上去,几朵简约版的祥云便出现在纸张上。 宋亭舟来了兴致,接过他手中的笔自己画了两下,“这样?” 他手稳,但缺点是写字惯了,画起画来也带着些锋芒,看起来有些僵硬,总体看着又比孟晚画的好看。 他自己也看出些长短来,皱着眉说:“我画的不好。” 农门学子就是如此,能识字读书已是不易,琴棋书画哪样不是烧钱的东西,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 孟晚从小学到高中都有的美术课,简单的素描速写他都会,高中还跟着他的文豪同桌混了几节竹笛课,象棋会一点,围棋非常臭,要是把这些都划拉上…… 孟晚摸了摸下巴,那就算琴棋书画就剩琴不会了,往后有钱了找机会学学也成。 “这里下笔重了,要有一种衔接感,就是从粗到细的过渡,而不是一下子就转变了。”他抻出宋亭舟笔下的纸张,像模像样的指导上了。 宋亭舟侧目看他一眼:“你画,我写。” 孟晚蔫了,“啊?但是我手软。” 宋亭舟面不改色的说:“我教你运笔,你这样聪慧,学个几日就差不多了。” 孟晚还真没经人这么夸过,他单手抚脸,感觉脸颊热热的,“真的假的?那我就试试?” 第二日宋亭舟出门去买红纸,常金花挎着箩筐找宋六婶作伴做活计,孟晚独自在家中练字,晌午日头好,他停了笔伸了伸腰,下炕和面,好久没吃包子了,今日暖和些,面团能发酵的快些。 他和了个大面团,将盖豆腐的麻布用温水洗了两遍罩在面团上,再扣上个小一号的木盆,放到大屋炕头,早上烧了炕,还有余温在。 他做好这些准备到院子里的旱厕解决生理问题,结果半路被人叫住。 “晚哥儿!”小梅还是站在墙头那个位置叫他。 “你这是站什么上了,小心点。” 两家之间的院墙起码一米八,小梅也就一米六,孟晚最近觉得自己长高了点,约莫能有一米七了,比小梅高。 他俩都得踩着东西才能从墙上露出脑袋,小梅没像之前那样扒墙头,肚子大了不方便,而是站在什么东西上的样子。 “踩着木墩子,结实着呢!” 小梅扬声喊:“你最近咋都不找我玩了,订婚也没叫我一声。”她性子直,天天念叨什么就要说出来才痛快。 “最近家里事太多了,订婚的事我姨说不声张了,简单办办,就没特意告诉你。”孟晚其实私下是不喜欢找她玩的,哪怕不是田兴的事,他对田家人也没有太多好感。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还是小梅露给他的,可见他们全家都默认这件事,人家的家事孟晚不想再管,但对这家人感观不好是绝对的。 之前邻里邻居他刚来确实也没朋友,小梅又自来熟,两人爱结伴出去,但田兴的事过后,他是说什么都不想再接触田家人了。 小梅对这个解释略微失望,“哦,这样啊。” “小梅,站那么高做啥呢?掉下来咋整啊,快下来!”田大伯娘的从自家院子里喊小儿媳。 小梅的脑袋缩下去,“诶,我和晚哥儿说两句话,马上下来。” 田大伯娘气她不稳重,却不和她说,反而两步走到宋家门口,“晚哥儿啊,在家呢?” 这不废话吗?有事直说算了,嘴脸真虚伪。 孟晚内心腹诽,脸上却挂着笑,“大伯娘来啦,可惜我姨不在家,要不就叫你进去和她说说话了。” 田大伯娘暗骂他小小年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笑意一收,语重心长的说:“我就不进去了,伯娘找你有点事……” 她等着孟晚接她的话,结果孟晚就干巴巴的看她不吭声。 田大伯娘也不再拐弯抹角,“小梅身子重,怀的是我们家第一个曾孙,她年轻性子俏,又不像你这么老成,往后还是少在一起玩。” 孟晚讶异道:“那您应该和小梅说呀?” 田大伯娘面色不善,“小梅那儿我肯定说,你也是定亲的哥儿了,也该知道分寸,不然让人看了笑话。” 知道嘴上在孟晚这占不到便宜,她倒是学聪明了,说完甩着袖子便走。 这边她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见孟晚踩着块石头扒在墙上喊:“小梅,刚才你婆母找我说你肚子大了,不让我找你玩,往后你还是别总叫我了,让大伯娘听见还以为是我非要找你。” 小梅推开房门,愣愣的看着院门口的婆母,“那我知道了。” 她嫁进来后婆母一直对她不错,和对竹哥儿的态度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回娘家的时候还洋洋得意的和亲娘说过,但她娘总说她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让她别啥事都和她婆母说,藏些心眼。 这话她一直没当回事,今天是头一次见识她婆母表里不一,明明在家她提孟晚的事,婆母都是赞成的,怎么一转眼都变了? “小梅啊,娘是担心冰天雪地的出溜,你想找晚哥儿等生完娃的,那会还暖和些。”田大伯娘面上在笑,其实心里都快把孟晚恨透了。 “哦哦。”小梅不知信没信她的话,答了句就回屋了。 田大伯娘笑脸一收,狠狠的剜了眼还在墙头看热闹的孟晚。 孟晚托着下巴嬉笑,田大伯娘真是好人,刚好他还想不到借口疏远小梅呢。 “怎么爬那么高去了?”宋亭舟背着一篓红纸回来,一进院门便看见站在石头上,扒着墙的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跳下来,“回来啦,我给你倒热水去。” 两人相偕进屋,宋亭舟把背篓放在地上,红纸多,小屋放着显得拥挤,他将红纸放在大屋炕上整理。 孟晚端着碗热水递给他,“买了多少张?” 宋亭舟两口喝净碗里的水,走了半天,确实口渴。 “红纸比白纸贵些,一百一十文一刀,买了三刀。” 一刀一百张左右,三刀就是三百张,他卖福字初步定价是八文一张,若都能卖出去也才二两半的银子,再刨除三百三十文的本钱还不够二两,只能得一千九百文。 孟晚琢磨着该多想几种花样添上去,这样还能卖贵些。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块褐色棉布,打开来是一支细长的毛笔,“店家还送了只笔,略微小巧些,我用不惯,正好给你用。” 孟晚接过笔拿在手里端详,笔杆小巧纤细是棕红色的,笔尖尖锐,上面的毛根根分明,笔肚圆润饱满,他就算不懂毛笔,也能看出这是只好笔,恐怕比那三刀纸的价格还贵,店家怎么可能白送? 孟晚轻叹一声,“那就谢谢表哥了,晚上包包子,你想吃酸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 “白菜。” 宋亭舟把炕桌搬到大屋来,提笔看书。 孟晚去后院地窖里拿了颗白菜回来,在厨房切馅,满满一大盆的白菜馅切好,他将小锅下填上柴火,锅热放下两勺猪油,白菜太多,没肉便只能多放猪油。 葱姜切沫炸香,再下一碗切好的蘑菇丁,蘑菇是孟晚中午泡发的,深秋时山上的野菌,温水泡完之后也有些干瘪,不如香菇肉厚,不过香味浓郁,孟晚喜欢用它提鲜。 将锅里的连油带蘑菇都舀进白菜里,加盐搅拌均匀,简易版的包子馅就拌好了。 厨房包包子冻手,刚才孟晚已经将面板放到大屋炕沿上去了。他抱着菜盆子进屋,宋亭舟见状忙放下书本去接他。 “就几步路而已,我能端得动。”孟晚有些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照顾。 宋亭舟把木盆放到面板上,语气平淡的说:“我是男人,不是死人,下次直接唤我便好。” 孟晚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话,答应的话又好像有些依赖宋亭舟似的。 他不想依赖别人,就像他小时候全身心依赖父母后父母意外去世,他的人生就好像崩塌了一样,要用很久很久才能从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状态中走出来,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为。 他可以嫁他,但他不敢去依赖他。 宋亭舟没有非要孟晚回应他的意思,若无其事的重新拿起书本来看。 常金花回家来,先惦记她的几只鸡,“晚哥儿,鸡喂了没?” “喂了,刚才切白菜的菜根,我都剁碎了拌着糠喂鸡用了。” 孟晚洗净了手掀开发面的木盆,面团发酵的不错,里面已经有均匀的蜂眼了。 他上手揉面排气,常金花掀了布帘子进来第一眼看见儿子在这屋看书,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第二眼看到擀包子皮的孟晚才回过神来,这就对了。 “今晚吃包子啊,姨给你擀皮,你包。”常金花在厨房打了水洗手,接过孟晚的擀面杖。 “我刚才回来还见到竹哥儿了,和她婆母一起说是回娘家,真是怪了,田兴腿脚不好,他自己回去就算了,怎么还将自己婆母也给带回去了?”常金花擀着包子皮,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也不理解,但是觉得田大伯娘没什么好心眼,许是也被常金花带起了聊八卦的心思,边包包子边问了句,“姨,你知不知道竹哥儿在家被田兴打啊?” 常金花叹了口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住着,还能不知道?竹哥儿也是可怜,摊上他们家,早几年田老大生了场大病,田旺又还小,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缓了好几年田兴拖得年纪大了,家里又娶不起女娘,这才用两袋子粮食把竹哥儿换过来。” 孟晚不可置信,“一个大活人,用两麻袋粮食就换过来了?” 常金花瞥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值钱呢?八两银子呢,你姨我当时也心疼。” 孟晚下意识哄她,“您买我这钱可真是值了,我多好多孝顺啊!” 宋亭舟眼睛从书里出来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了然。 怪不得她娘对孟晚这么好,原来他平常都是这么哄人的,若是被哄的是他…… 亲娘打断了他的臆想,常金花接着说:“咱们村粮食换来的媳妇还少?不过大都是小哥儿罢了。” 家里穷,孩子又多,男娃是说什么都不能换出去的,女娘的彩礼钱又高,只有小哥儿不值钱,嫁出去家里少一口人吃饭,又能换回来两袋粮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亲情也是有限的。 孟晚心情沉重,“换过来就算了,也不好好对人家,那还娶什么夫郎啊。” 常金花一样看不惯田家的作风,所以之前才说不让孟晚和孙媳妇玩。 她把包子皮都擀完了,去厨房搬了个高凳来将竹屉搭在上头,铺上洗好的白菜叶子,一个个的将孟晚包好的圆滚滚的包子放在上头。 “他家那是祖传的本领,从老子到小子的。” 常金花语气嘲讽:“田兴他奶,四十不到就被他爷给打死了,你田大伯娘年轻时是有名的巧嘴,嫁了田家后跑回娘家次,硬生生被她男人打服了,不过她心眼子多,又生了俩儿子,这些年许是又过得滋润了。”不然前俩月儿媳怀孕能到她面前来吹嘘? 孟晚听得瞠目结舌,我滴个乖乖,这从古至今被人唾弃的东西还成传承了? “晚哥儿你把锅里舀上水,我去拿柴火,剩下不用你管了。” “好,那我再切点萝卜丝拌着吃。”孟晚添完了水,将一蒸屉包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 趁着常金花烧火的时候,孟晚拌了个糖醋萝卜丝。 “表哥,吃饭了。” 孟晚手艺不错,包子因为面的杂质多,晒得不太细腻所以微微发黄,但十分暄软,馅里没肉略清淡,咬一口也是满嘴菜香。 孟晚吃了四个大包子,肚子都撑得圆鼓了,宋亭舟不声不响的吃了七个,连常金花都吃了仨。 常金花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你二叔家二十九要杀猪,我订了半扇排骨,四斤五花两个猪蹄,咱们过年二十九还包包子,包肉的。” 第22章 卖春联 离二十八只有几日的时间了,自从宋亭舟买了红纸回来后,孟晚便开始用起功来,说好的他裁纸,变成了常金花。 宋亭舟写福字和对联倒是很快,三百张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毕竟平日上课读书他写的多了。 孟晚用笔画画比用笔写字顺畅的多,前几日他先将最简单的祥云款画了一百五六十张,有福字有对联,福字就在字的四周画,对联便在上头和下头各画一个,裁福字剩下的纸正好做对联的横幅用。 然后孟晚又琢磨起别的花样。 时间紧迫,明年又是蛇年,他画了几版废稿终于敲定了一版q版小蛇,眼睛大大的,头圆尾短,吐出的蛇信子都是可可爱爱的,蛇尾卷起个竖幅,上面是宋亭舟给配的字——金蛇送福。 受到常金花和宋亭舟的一致好评。 “晚哥儿竟然还真有这下子,我就没见过这样讨喜的蛇,往年卖年画也有画蛇的,但是那一整张都是,那么老大,过年挂上都心慌,这个好,喜庆!要是我见了也要咬牙买上一张。” 宋亭舟拿着画端详,“确实不错,可卖。” 孟晚美滋滋的说:“到时候上面的字还可以换一换,什么蛇到吉祥、蛇年如意、蛇抱平安,卖个十八文可行吗?” 常金花咂舌,“多少?这一张十八文?有人买吗?”刚才说买的是她,一听说价钱又不敢确定了。 宋亭舟淡定的说:“这个价钱不贵,可行。” 孟晚眼睛一亮,“那再画复杂点是不是能卖的更贵?” 宋亭舟提醒他,“两日后便是集会了。” 越复杂的画,证明越费时间,三日根本完不成。 孟晚闻言也没沮丧,“那就先把小蛇的画完,最后一日看剩几张纸,到时看着画。” 常金花这几天饭也不让他做,鸡也用不着他喂,两天时间,孟晚窝在屋里画了一百张小蛇,为了凑个整数他还熬了夜,倒也没有多晚,只是也添了两次灯油。 第三日还剩五十张,孟晚又琢磨了下,画蛇画的实在腻歪,不如搞个财神或是迎子的娃娃? 依旧是简易版,但学过素描的好处便是画的比较写实,财神也是q版简笔画,不是刻板印象里那么庄严,画了二十张。 两个送子娃娃稍微费点事,他只画了五张,可爱的和真娃娃似的,手里还拿着条幅——千金送子、麒麟送子、福运送子、送子福娃、喜得贵子,五张祝语各不相同,当然都是宋亭舟题的字。 常金花摸着画里的娃娃爱不释手,孟晚说要送她一张被她骂了一顿,说他还没成亲家里就贴这个,年后亲戚串门还不惹人笑话? 二十八那天一家人一晚上没睡,连夜做了五板豆腐,宋亭舟烧火,两边的灶火都没停过,屋子烧的热热乎乎,柴火一捆捆的往厨房拉。 天还黑着,宋家门外便传来村长儿子的喊声,“宋婶,收拾好了没,要走了。” 常金花在厨房忙喊着:“来了来了,大柱,快进来帮婶抬豆腐来。”村长也姓宋,同族人好歹亲近些。 宋大柱下了牛车,进去帮忙端豆腐,常金花家靠村口,宋大柱赶着牛车一路出来,车上已经坐了两个妇人了,一个年纪大些和常金花差不多,另一个稍年轻些二十多岁,都是抱着五六岁孩子的,孩子闹着去,又走不了远路,便花上两文钱坐个牛车。 孩子起的早还困着,都在自己娘怀里打着盹,两个妇人唠起闲嗑。 “宋寡妇现在真是不一般了,往常见了面都是拉个脸,自从家里做了买卖也会笑脸迎人了。”年轻些的起了话头,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家小哥儿。 年纪大些的不屑一顾,“嗤,她那算啥买卖,一个寡妇不避着点人就算了,天天还开门卖上豆腐了。” 她这话满是酸气,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都听不过去了,她爱唠闲嗑是真的,但也不至于背后这么说人家,随即闭了嘴。 等常金花东西搬完上了车,年轻些的妇人笑着招呼了两句, 常金花扶着五板豆腐坐在边缘,“灯儿媳妇也带孩子去集会?灯儿怎么没去?”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说:“他在后面走着呢,让我和孩子坐车。” 常金花目光落在熟睡的小哥儿上,孩子的棉袄穿的厚实,他娘还给裹了个被,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灯儿是个好的,知道疼媳妇儿孩子。” 有人能为了两袋粮食卖孩子,却也有人是真心呵护自己孩子,不论性别。 年长些的两手拢在袖筒里歪了歪嘴,一个哥儿也值得娇惯,多养几年都是赔钱的玩意。 宋大柱上了车辕,见孟晚宋亭舟还在厨房里收拾残局,问常金花,“婶,亭舟和晚哥儿不去啊?” “他们一会锁完门走着去。”三泉村离镇上路程不算太远,坐车的也就是带孩子或是卖东西的。 车往前走,宋六婶也拎着一筐鸡蛋在家门口等着。 “六婶,往里头坐。” “诶,婶自己拿就行,你赶车柱子。”宋六婶挨着常金花坐,将鸡蛋抱在怀里。 常金花问她,“你不是说攒了两筐鸡蛋吗?怎么就拎了一筐来?” 宋六婶一拍大腿,“嗨,你侄儿说大过年的冬日里又没菜,那筐让留着自家人吃。” 常金花心里门清,大力肯定是心疼满哥儿刚嫁过来头一年,想让媳妇儿吃好点,原来不光她儿子这个德行。 昨就说好了,宋六婶今日先去帮常金花一块卖豆腐,宋六叔就在车后边跟着牛车走,让几个小的自在些去逛逛。 到了镇上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镇子一共一条主街,从东到西,街口已经有人开始摆地摊了。 坐牛车来的就是快些,现在时间还早,里头还有摆摊的位置,宋大柱直接将常金花送了进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停好,常金花搬了家里拿来的两个木头凳子,岔开放着,将五板豆腐都摞在上头。 众人都给了车钱下了车,孩子是不要钱的,纵然如此那个年长些的妇人还少给了一文,都是同乡,宋大柱也不好张嘴讨要,只能认了,暗道回去坐车的人多,可不能拉她了。 他将牛车驾走,冲着常金花说:“婶,就在东街口等着拉人,你们要是回村还坐就到那儿等着我。” 常金花应道:“诶,行,” 宋六婶将鸡蛋放在脚边,同常金花站在一块,“还是坐车快些,真走着来,一会儿都占不着好地方了。” 她这句话说得没错,等孟晚和宋亭舟来,这条街已经被挤得满满登登。 孟晚傻眼,“路边都被占满了,咱们去哪儿卖年画?” 宋亭舟从他前边护着他,闻言道:“书店旁边有条小巷,都是卖福字对联的。你跟紧我,年节在即,镇上没准有人贩子。” 刚巧孟晚后头就有个带孩子的妇人在吓唬孩子,“你再乱跑,街上拍花子的见你身旁没有大人,一下就把你逮去!” 孟晚扭头看了一眼满脸我啥都听不进去,我要去买糖葫芦,要去看杂耍的倔强小男孩,默默拽上宋亭舟衣服,他可是真被卖过的,他识劝。 宋亭舟侧身看他,内心惋惜孟晚半挽上去的发髻插得还是那根木头,又遗憾他披散的半发此时还没有全部挽上,不然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牵他的手,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被他拽着衣服。 文人可能都有点这么个通病,孟晚看来没多大的事,宋亭舟却能将这种小事当人生缺憾。导致后来他哪怕位极人臣,走哪儿还爱牵着夫郎的手晃荡,甚至为了这事还被御史参了一本。 孟晚知道后暗地里痛骂那御史多管闲事,比村里的大妈大婶还像长舌妇,两口子牵手他也管,干脆往后去村里做人口普查算了,还能和那些叔婶伯娘的掰扯掰扯。 宋亭舟听到自家夫郎的话,深受感触。遂某一年,借机举荐那御史去了地方上发光发热。 镇子就这么大,书肆也只有一家,算得上是今天集会上最冷清的店铺,毕竟这一个镇子上也就那么几个读书人。 孟晚问过宋亭舟,禹国这个时候已经有印刷术了,但偏远地区的书肆还是以抄写为主,那些家大业大,将名号开成分店的大书肆才以印刷术为主,人工抄写为辅。 镇上这家书肆连个名号都没有,门口的牌匾上直接写着书肆俩字,简单明了。 店里没有小二,平时就老板一个人看着,对附近哪个村有几个读书人早就门清了,因此宋亭舟一从门前路过,他便亲热的招呼上了,“是宋公子来了,快请进,这位是?” 宋亭舟坦坦荡荡的说:“黄老板安好,这是我未婚夫郎。我们便不进去了,还要去旁边巷子里卖些自己写的对联。” 如此场合再介绍是表弟就有些不对味了,谁正经人带着年龄相差无几的表弟赶集会? “那你们快去,今儿来的人可不少。”黄老板和和气气的,人家不进来买东西他也不恼。 孟晚跟在宋亭舟后面,琢磨了两秒,从宋亭舟的背篓里抽出一张财神图来。“都是自己画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望黄老板来年生意兴隆。” 黄老板没想到打个招呼而已,宋书生的未婚夫郎竟还要送画,忙推辞道:“你们卖钱的东西,我哪儿好意思要,这可不成。” 孟晚笑着说:“您收下,挂在店里没准还能帮我们宣传一下。” “这……那我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黄老板真是奇了,他从小镇上生活了四十多年,县城府城也曾去过,就没哪家小哥儿说话如此伶俐的,更不说人家长得也好。 他俩儿子长得都人高马大的,大儿子都当爹了,有时候问个话还支支吾吾的,当真是还不如个哥儿大方。 书店位置靠近镇西,店旁有条小巷子,平时没啥人经过,今天主街被挤得没地儿摆摊的小贩,或是个人家想卖些零散东西的,都在各个巷子里。 书店旁这条巷子主要是卖些年画、福字、对联,摆摊的人倒是比卖吃食用品的少,只有四个摊,其中便有红庙村那位老童生。 他常年卖这些东西,摊位上准备的也比旁人的多,足有七八卷,一卷就有一百多张。 孟晚找了个位置,“咱们在这儿?” 宋亭舟自是听他的,将背篓卸下,一样样的往外取。 孟晚先往地上铺了一层粗布,是常金花给他做衣裳剩下的,干干净净的杏黄色布块铺在地上,和旁边那些人铺的灰不拉几埋埋汰汰的麻布对比起来极为显眼。 “小后生当真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布做铺垫用不是白搭吗?”他们摊位旁的大爷上来就开始说教。 旁边的摊主没人吱声,都是趁着集会想多挣几文钱来的,谁有闲心管别人闲事。 孟晚笑眯眯的说:“大爷,卖东西嘛,不光东西要好,还要摆的漂亮,让人家一看就想买。”不然怎么激起人的购物欲? 他站那儿一扫,这四个摊买的东西基本都一样,正正方方的红纸,然后中间一个墨黑色的福字,除了写字的人书法不同,款式都是这么简单的。 对联也是如此,看头都在笔锋上。 孟晚心里琢磨,应该稳了。别人不知道,他们斜对面的老童生可是靠这个吃饭的,他都准备了那么多,应该是好卖的。 宋亭舟将福字和年画都展开后,从背篓底上又掏出个小木凳子来。 孟晚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装的,路上怎么不让我拿着,怪沉的。” 自家钉的小木凳,凳子面和腿都厚实着,分量不轻,宋亭舟竟然还将它大老远的背到了镇上。 宋亭舟将小木凳放到地上,“不沉,你坐。” 孟晚只能坐上,“一会咱们换着坐。” 那群卖福字的大爷们都自己带着坐垫,家里用破布做的,只有他做了个小凳子,长得好看瞅着又乖巧。 巷子里想买福字的妇人,一眼便看见他们这俩年轻人摆的摊子了。 她走近几步看了他们摊子上的福字更是新奇,“呦,上面这是画的云?还怪好看的。这张呢?” 第23章 同窗 那妇人视线往右一挪,瞬间被红纸上两个传神的大娃娃吸引了目光。 “哎呦呦,这张我要了,给我包六张。” 那妇人看的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便摸了钱袋子出来。 孟晚尴尬的说:“婶,这种送子图只有五张,而且一张三十八文。” “啥!!!” “啥玩意三十八文。” “真是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何等图能值这么银钱!” 那妇人还没说话,周围四个老头不乐意了。 他们要不就是年少时识过字,要么是机缘巧合被人教过两下子,要么就是家里孩子读过书写了春对让老父亲来卖。 以字糊口这么多年,字有好有坏,基本都是六文一张。这回来了个年轻书生便算了,往年也有过书生摆摊的先例,这次竟然还带了个小哥儿。 且这小哥儿张嘴便是三十八文一张!!! 四个年过半百的的老头摊位也不看了,特别是红庙村的老童生,非要过来见识见识孟晚的画。 “这云寥寥几笔,也不过如此。” “这是蛇?寥寥几笔,倒是画的憨厚可掬。” “这个哪路神仙?笑的竟然如此慈善。” “你没见祂老人家手上拿的横幅?身下洒落的元宝?” “八方聚财,看来是位财神,画的真是好啊。” “这几张送子图才是好,才五张?张张不同,这张麒麟送子最妙!” 四个花白的脑袋围在这儿,进巷子买春联的人一进来都懵了,“买春联,人呢,都干啥去了?” 老童生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等会儿的。” 那汉子也凑了过来,“你们这是看啥呢?” 看热闹是人的本能,不一会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最开始要买年画的妇人急了,“小哥儿先给我装张麒麟送子,再来两幅对子。” 孟晚给她卷了画,拿了两幅对子,“对子八文一副,加一起是五十四文。” 早就知道了价钱,掏出来的时候妇人还是有几分心疼,等那幅送子图到手,心疼又化作欣喜。这幅图这是怎么看怎么传神,那俩大胖娃娃多喜庆啊,贴到家里不得给她送对这么可爱的孩子? 从这妇人掏了钱那一刻,四周围着的人像是惊醒了一样,纷纷摸出钱包。 “小哥儿给我来两张那个蛇的。” “我要蛇到吉祥,还有千金送子。” “带祥云的对子来两对,大胖娃娃三十八文?那先不要了。” 宋亭舟也是头次见到这种阵仗,除去小时候玩闹般卖过次年画,他还从未干过收钱的活计,不免手忙脚乱,差点连面上的镇定沉着都没维持住。 “表哥,我收钱,你拿画给我……两张蛇年如意。” 两人换了位置果然动作快了许多,孟晚报了客人要的东西,宋亭舟拿给他,孟晚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两张蛇年如意。” “大伯您拿好,一共三十六文。” “一张千金送子,一张蛇到吉祥。” “两幅祥云对子。” “对,一幅八文钱,我们卖的就是画。” “没事的,您不要也没关系,不影响我们再卖的。 “婶子这是你的,慢走小心后面都是人,别绊了你。” 孟晚脸上带笑,说话熨帖,买不买都不生气。 有人看着热闹过来,一问了价格便跑了。 寻常百姓平日里有这钱去买肉买糖还舍不得,年节将至也顶多买幅带祥云的春联罢了。 也有家里殷实些的,见了孟晚摊子上的年画后走不动道,一次买上几张。 送人的,自家自留的,人络绎不绝。 书肆的黄掌柜费劲的挤进人群,对闷头干活的的宋亭舟喊:“宋公子,你家财神的还多不多?给我留五张。” 他早上接过画的时候还不甚在意,闲暇时随手打开却顿时惊为天人。他与寻常百姓不同的便是时常接触字画,虽然没见过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迹,凡品还是见过不少的,孟晚的画不太细致,但论起技艺画风却是不凡。 宋亭舟大致翻了下,答:“还有十多张。” 二十八文一张还是略贵了些,买的人少,倒是买祥云对联、福字和春蛇图的多。 “二十八文一张对?那剩下的我全收了,这金蛇送福也替我留上十张,这里人多,两位要是信得过我,卖完年画到铺子找我,我给小哥儿结账。”黄掌柜早在人堆里听好了价格,确实略贵,但是送礼不错,便宜的礼还真拿不出来。 宋亭舟拿了黄掌柜要的画递给他,孟晚和黄掌柜客气,“您说的什么话,画您先拿着,我和表哥忙完了再过去。若是不够,我再给您画。” 黄掌柜抱着画乐呵呵的走了,到店铺里琢磨出不对。 “那小哥儿说再给我画?” “这些出自他手?” “不可能?” 不说黄老板回到家是越想越不可思议,巷子里摆摊的四个老头怕碍着孟晚的生意,也早就回自己摊子守着了。 今天整个水泉镇离得远的、近的村民,都来镇上采买东西,哪儿哪儿都是人,此地本来不算人多,汇集了人后便引得大家都往里面钻,看见孟晚卖的年画好看便想买上两张,舍不得多花几文的便照旧买他们的。 孟晚也算是带动了整个巷子的人气,买年画的比往年都多了。 “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如此抛头露面,真是有辱斯文!”孟晚这头忙的热火朝天,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就传到他耳朵里。 他刚递给个大伯两张福字,百忙中抬头看了眼出声的人。 一个穿的和宋亭舟差不多的书生,棉布长袍,头上戴着布巾,眼小头又大,左手拿着本书,似模似样的敲击右手手背,腰背挺得板硬,肚子又大,那样子孟晚都怕他厥过去。 孟晚面带微笑,语气淡定的问:“这位大伯,请问你是我家哪房亲戚?” 他一抬头那位大肚书生便看呆了眼,自己魂都找不到飘到哪儿去了。 “我……我此前并未,并未……见过你。” “不对,什么大伯?你在对谁说话。”那书生回过神来还在自己左右张望起来,以为孟晚不是在对他说话。 孟晚笑意一收,“就是在和你说话,既然这位大伯不是我家亲眷,你管我做买卖作甚?我是趁着集会卖些福字补贴家用,又不是在偷在抢,街上还有很多哥儿女娘拿自己绣的帕子、打的络子去买,难道大伯挨个儿去说人家有辱斯文?” 泉水镇这么个偏远小地方,有的人家都穷的卖儿卖女了,谁家哥儿女娘是闲赋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连常金花这样恪守成规,怕人闲话的寡妇,一旦能赚到钱,也不在乎闲话了,丝毫没有犹豫的敞开门来卖豆腐。 这书生不过是见他这儿围的人多,过来找存在感,在弱势群体面前卖弄他的高尚! 周围人都在看着,那书生脸涨的通红,虽他长相平平,意外的是肤色十分白皙,这一脸红连着脖子都红透了,活像是消防栓成了精。 “我……我尚未弱冠,才十九岁。” 孟晚无言以对,他一番长篇大论,这位只辩了个年龄问题? 不堪一击。 “张兄,既不买我家东西,烦请移步。”宋亭舟本来一直蹲在地上给孟晚递画,此时见到熟人忍不住开口。 “宋兄,你怎在此处,这是令弟?抱歉,我真是不知……” 被个小哥儿数落本就丢人,谁想到卖家竟还是同窗! 旁边围着的人群看了场热闹后,见他如此磨唧又着急起来。 “后生,不买便往一旁挪挪,我买了年画后还要去肉摊子上买肉呢。” “让一让,让一让啊。” “还是读书人呢,这么不明事理,莫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小哥儿快些给我拿画,还有别的东西没买呢,哪儿有时间耽搁。” 张姓书生掩着面退开,可能是往日与宋亭舟关系是真不错,走前还不忘道了句歉,“宋兄莫怪,我是真的不知。” 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孟晚摊子上的生意一直不错,约摸着快到晌午的时候,摊子上的福字、春联和春蛇图已经,都卖空了。 孟晚站的腿酸,见春联都卖空了后赶紧坐下歇着。巷子里其他摊子也都卖的七七八八了,只有红庙村的老头带的多,还有零散的人在买。 宋亭舟将他们面前铺着的杏黄色布料收起来,背篓刚才一直充当钱匣子用,铺满了一寸高的铜板堆。 孟晚见他收拾,也挪了过去,“我拿布兜着,你往上倒。” 他仔仔细细的拿起黄布围成个兜,放在自己两腿间,双手攥紧了布。宋亭舟抬起背篓往黄布兜里倒铜板,哗啦啦的脆响声听得人身心愉悦,但也惹来几道窥探的目光。 如今可不是什么遍地摄像头的法治社会,孟晚捏着自己酸痛的小臂,担忧的戳了戳宋亭舟硬实的臂膀,用最轻的声音说:“表哥,咱们钱这样拿着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因为声音太低,前面那个表字几乎为不可闻,宋亭舟本来在弯腰准备背上背篓,听到后面的一声哥后,便不自觉心中一荡,面色也跟着柔情起来,“不怕,一会先去钱庄换了碎银,而后再去逛集市。” 辛辛苦苦赚的钱可不能弄丢,孟晚紧跟在宋亭舟身后,盯着他背后的背篓。 出了巷子就是书肆,两人先拐进了进去,不料方才那个张姓的书生也在,孟晚一直操心钱的事,倒是忘了问宋亭舟和他认识了。 “张兄名唤张继祖,与我同在私塾读书,同窗已有七年。”似看出他的疑惑,宋亭舟轻声对孟晚解释。 孟晚心中其实也有猜测,镇上就那么一家私塾,读书人应该都是在那儿读的书。 其实他一直在怀疑镇上私塾的教学质量,宋亭舟那么勤奋,起早贪黑的读书,怎么考个秀才这么多年都没考上呢? 今年就算了,明年若是还没考中,孟晚是琢磨着多赚点钱,把宋亭舟换到县城上的私塾去。 “宋兄,刚才实在抱歉,我真不知这位小哥儿是令弟。”张继祖此时像是换了副嘴脸,对着宋亭舟又道了次道歉,还甩了甩并不宽大的袖子,想让自己更加有风度一些。 黄掌柜见孟晚他们进来刚想给结算了春图的钱,哪想到听见了张继祖的一番话,于是先闭上嘴退到了一边。 宋亭舟抿紧了唇并不言语,张继祖也是镇上其他村子的农家子弟,平时与他关系亲近,他们同窗七年,从未有过争执。 (孟晚怀疑是因为宋亭舟不爱说话,所以和谁都没争执。) 张继祖在宋亭舟眼里一直是位正直勤奋的学子,从未见过他今天咄咄逼人的模样。 虽然他一句话便被孟晚怼灭了火,但也让宋亭舟心中多了丝怪异,这会儿看着他的眼神中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这不是我弟弟,乃是我未婚夫郎。” 孟晚这会儿也和黄掌柜似的,安静的站在宋亭舟身后,和刚才巷子里巧言能辩的样子形成反差。 “哦,这样。”张继祖目光有些出神。 “我是来书肆寻本书籍,这便先回了,咱们年后书肆再叙。” 张继祖嘴角含笑,语气依旧热络,但孟晚就是觉得他态度与方才不同,似乎另有古怪。 宋亭舟似乎与对方关系真的不错,还出去送了张继祖几步,而后才折返到书肆。 “黄掌柜,刚才张公子买的什么书,能不能也给我看看,若是有益,我也给我表哥买上一本。”孟晚问黄掌柜,他对张继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听闻是宋亭舟同窗,好奇的打听了一句。 黄掌柜乐呵呵的说:“他买的是府城最新传下来的话本子,宋公子该不会要,倒是小哥儿闲暇时可以看看。”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孟晚,上书四个大字——古寺奇缘。 孟晚随意翻开看了两页与后面的结局,越看越是嘴角抽搐。 这本书简单来讲就是一个落魄书生,仕途不顺,家境又不好,一身才华无人欣赏,机缘巧合下却在一座寺庙中偶遇尚书之女,两人情投意合,尚书爹却不同意女儿嫁给穷书生,中间孟晚没看,结局是书生娶了公主纳了尚书女做妾室。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宋亭舟的同窗就看这? 第24章 采买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见了孟晚手里拿的书。 镇上也有识字的小哥儿女娘,不过极少,也很少买这些东西,不过黄掌柜既然进了货,说明还是有受众群体。 “赵府的二奶奶,方老爷家的小哥儿,还有刚走的张公子,这几人每次进新货都会惠顾。”黄老板笑眯眯的说。 他家这间铺子是他爹留下来的,没有租金一说,且全镇只有一家,毫无竞争压力。闲了就去府城跑一趟进一些闲书回来,不光卖,他自己也爱看。 “你喜欢便也买一本。”宋亭舟没看过这类书,倒是偶尔听张继祖说过几句,男欢女爱罢了,没甚可看。 但若是孟晚想看,买上一本也无妨。 孟晚剧烈摇头,“不不不,我还是喜欢看你的三字经。” 黄掌柜从柜台后面给他们取铜板,闻言讶道:“原来小哥儿真会识字,那这些春图真是你所做了?” 孟晚收了铜板也没核对,直接交给宋亭舟,让对方包起来。 “早年略学过一二,年间想趁着集会卖几张补贴家用,让黄掌柜笑话了。” 黄掌柜见他的举动会心一笑,“小哥儿也不数数?若是少了再找我我可不认了。” 孟晚对他一拱手,“黄掌柜真会说笑,您开着铺子,还与我表哥相交,岂会贪墨我这个哥儿的这几文?” “哈哈哈。”黄掌柜爽朗一笑。 “小哥儿是个爽快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正月十五的镇上有灯会,往年我店里都做些花灯来卖,都是最普通的款式,见了小哥儿的画,不免惊艳,不知小哥儿年后还卖不卖画?” 孟晚心中一动,扭头看了眼宋亭舟。 “你想画便画。”宋亭舟内心惊喜孟晚会询问他意见,面上却不露声色。 孟晚思索片刻,问黄掌柜:“不知黄掌柜要哪种画?我只是学了些小技,太难得怕是……” 黄掌柜笑道:“小哥儿安心,你今日卖的春蛇图甚是憨态可掬,此种便可。” 孟晚了然,“那我懂了。”可爱型的对。 孟晚和黄掌柜商议好初六过来画花灯,那时候他找好的工人已经将花灯糊好,只等往上作画,往年都是最简单的荷花,今年样式多了还能多卖几文。 一切要等初六孟晚画过,黄掌柜估摸好价格,他们再算报酬。 聊完了正事,孟晚急着去逛集会,而且常金花那儿也不知道卖的怎么样了,总归有些担心。 他和宋亭舟告别黄掌柜,沿着主街找人。 “先等等。”路过一家包子铺,宋亭舟停下去买包子。 孟晚恍然大悟,也是,这一夜常金花和他们俩都忙着做豆腐,谁也没吃上饭。常金花是肯定舍不得在外面买吃食的,这会定是还饿着。 然后就被递上一个包子。 孟晚拿着包子,往宋亭舟身后的背篓瞅。 “怎么了,不够吃?街上还有别的吃食,我怕你一会儿吃不下别的。”宋亭舟认真解释。 孟晚一脸无奈,“你就给我买了包子?你的呢,姨的呢?” 宋亭舟道:“娘应该早就卖完豆腐了,她回去坐大柱的牛车,这会应该都快到家了,我早上喝了碗豆浆,这会还不算太饿。” 孟晚拿着包子啃了口,瞬间满口肉香。他心想,怎么可能不饿,也就是为了省这几文钱,宋亭舟平日看着呆板,没想到也是知道节省的。 又想,他猜着常金花已经回家,那就是特意去给我买的包子。 说他呆子,倒也不算呆。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人倒是比早上少了不少,起码不用挤着走了。 逛了半天果然没看见常金花和宋六婶,反而和满哥儿大力汇合了,两人正在杂耍班子四周的人群里挤着看热闹。 “晚哥儿,你们去哪儿摆的摊子,我和大力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满哥儿和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不离前面的杂耍班子。 孟晚打趣他,“你怕不是在杂耍班子左右找的。” 满哥儿脸红,“哪有,我真的去别处找了,不信你问大力。” 大力帮衬着自己夫郎说话,“我们在街上绕了会儿,看到你家的豆腐摊子。我娘和大伯母卖豆腐围了不少人,她们卖的快,早早就卖完了,后来我爹把鸡蛋卖完,拉着你家的豆腐板子坐大柱的车走了。” 孟晚问:“那她们去那儿逛了,我怎么没见着人?” 满哥儿道:“大伯母和我娘去置办年货了,盐、糖、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怕遭了贼,她们买完就回去了。” “哦,这样啊。” 还真是和宋亭舟说的一样。 孟晚又问:“那你们还逛不逛了,我和表哥还哪儿都没去呢。” 满哥儿他们早就逛了大半天了,如今被演杂耍的吸引住,挪不开脚,“我有点累了,就在这儿等你?” 孟晚也不强人所难,“那行,一会儿我们买完东西就来这儿找你们。” 与小满分开,孟晚其实已经有些累了,但他来了这个时代大半年,一直在村子里困着,今日难得赶个集会,身体虽累,精神头却好。 街上吹糖人和卖糖葫芦的最多,糖人是纯甜,孟晚不大爱吃,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不如买一串尝尝。 他这边只是多看了两眼,宋亭舟便察觉到了,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叫住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递给他两文钱后对孟晚说:“喜欢哪串自己拿。” 孟晚挑了串自认为又大又红的,等小贩推车离开,自己没吃第一口,先递给宋亭舟,“你吃?”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感情上更心系常金花,对宋亭舟还没什么超出亲人的情感,但人家拿他当未婚夫一样照顾,他也不能丝毫不回应,不然就太伤人心了。 宋亭舟侧垂下头,因为忙了半日又总是挤在人群里,发鬓都有些松散,有一缕垂他脸侧,让他侧脸的线条都变得柔和。 他的长相还是不错的,脸部线条分明,五官立体有型,因常年镇上求学,与家中来回往返,肤色不是太白,但也不黑。身材修长,肩宽腰窄,英俊且又有种读书人特有的文人气质。 但说出的话却依旧煞风景,“不可,如此光天化日,你我又没成亲,断不可如此轻浮。” 他自觉说的有些令人误解,忙接着解释:“我不是说你轻浮,是我……” “算了,我自己吃好了。”孟晚面无表情的将拿着糖葫芦的手缩了回来。 真是活该他万年孤寡! 街上还是吃食最多,镇子小,娱乐方面也就是满哥儿两口子看的杂耍班子,连个唱戏的都没有,都是镇上的乡绅老爷家办喜事了,派人去县城里请人戏班子过来。 孟晚逛了一阵便决定不再多待,临走前先去趟镇上布庄。 宋亭舟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再不敢乱说话惹他生气。 镇上的布庄有两家,不过外面卖布的私人摊子不少,孟晚也在外面看过了,摊贩上的布质量参差不齐,只比布庄的布便宜一两文。 孟晚随意进了家靠近杂技班子的布庄,隐约还能听见人群的喝彩声。在前世看遍了各种歌舞表演和电视剧,他对这种杂技不感兴趣,但也能理解如今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偶尔看场戏听个曲就是难得的娱乐项目了。 地主老爷过寿请戏班子,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想去看上一场的,人多便热闹。 就像现在的集会,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小童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却也不妨碍他们笑着的时候对新年的期盼。 今日布庄里的人同样很多,能看出布庄的生意盈利绝对比书肆多,光是忙活着招待客人的小二就有两位。 老板和老板娘忙着给客人裁布,孟晚和宋亭舟站了一会,店小二才抽出空来招待。 “两位客官,咱们想看啥样的布?是做衣裳还是做被子?” 小二问的是宋亭舟,宋亭舟不作答,却看向一直不理他的孟晚。 “做衣裳用的,要颜色深些。” 孟晚今日穿的还是他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洗了几次后色泽有些泛白,有些地方扯坏了,常金花还给他补了两道。 店里的客人穿的都很整齐,最次也是新做的粗布衣,孟晚这身算是比较寒酸了。 小二见当家作主的是这位哥儿,脸上的笑也没减。 “那您看这边,这边是粗布,咱们布庄布料染得匀称,颜色又多,一百五十文一匹,做一身成衣足够了,还能有富余。” 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自动给孟晚划了个档次,还提前说了价钱。今日集会外面的布摊子比平日便宜些,提前说好价钱免得一会儿为了几文钱纠缠。 这小二平时做买卖惯了,竟然也琢磨出一套待人处事的经验。 孟晚仔细摸着布,看了看颜色,深沉些的颜色只有深紫、棕褐和深蓝。黑色不算,除非家里有丧事,基本没有正常人会买黑布和白布做衣,穿在身上路过人家家门口都会被骂。 “敢问小哥儿细棉布的怎么卖?” 小二将他们引到另一旁人多的一处,“这些都是棉布,颜色比粗布多些,料子也更柔软。” 细棉布摆在铺子正中间,老大一片区域,可见平时镇上人买细棉布的居多。 孟晚上前细看,颜色确实不少,粗布的深紫色看着就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穿的,细棉布的绛紫却像是用烟粉色调节了紫色,正适合三四十岁的妇人穿。 孟晚一眼看中了这块布,他先问身后的宋亭舟,“这块布给宋姨做衣服呢?” 宋亭舟看都没看那块布,便急着附和,“很好。” 孟晚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宋亭舟不知其意,见孟晚又不说话心中忐忑,补充了一句,“我娘穿的都是往年旧衣,已经很多年没做新衣裳了,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颜色。” 孟晚心想:白问,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小二,这匹绛紫色的布多少钱一匹?” 小二见孟晚像是真要买棉布,脸上笑意加深,“细棉布这边十种都是四百文一匹,您看的这匹绛紫与这边这些工艺更繁琐些,是四百五十文一匹。” 孟晚“嘶”了一口气,怪不得村里人都买粗布,从来没人买细棉布,贵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啊。 他辛苦了这些日,又在巷子里叫卖了大半天,才卖了约三千八百多文,还要去除三四百文的本钱。 但想到常金花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孟晚一咬牙,手一伸,“表哥,掏钱。” 于是出了布庄的大门后,宋亭舟背篓里便多了匹绛紫色的的布匹。 “别的不缺什么了?”孟晚又控制不住去问宋亭舟。 宋亭舟道:“摊子上有卖络子的,要不要买两根玩?” “你喜欢吗?你喜欢就买,我不爱带。”孟晚对那东西才没兴趣,但见张继祖似乎腰间挂着。 宋亭舟沉默一瞬,他不知道孟晚喜欢什么,只是方才看到许多哥儿女娘围着卖络子的摊子挑选,才问问他,哪想到这个问题又反抛到自己身上。 “我们去点心铺买些果子,这些年娘一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果然一提到常金花,孟晚便毫不思索的说:“那走,前面那家是不是点心铺子?” 说到吃的孟晚也嘴馋,奈何囊中羞涩啊,天天都想着怎么省钱,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学生要供养。 镇上的点心铺子里东西倒也简单,米糕、枣糕、千层糕、绿豆糕和豌豆黄,都是些简单易做的。 孟晚喜欢吃甜食,遗憾的是他也没研究过糕点怎么做,只是依稀记得生日蛋糕是用蛋清打发,接下来什么步骤他就不懂了。 他此刻不免万分悔恨,要是当时上的是新东方多好,随便搞点奶茶和现代糕点,没准就风靡整个禹国了! “老板,给我装一斤米糕,一斤千层糕。” 孟晚问过价钱,最便宜的米糕也要二十文一斤,比肉还贵。千层糕他看着最想吃,四十五文一斤,大过年的干脆一样来一斤。 出了点心铺,宋亭舟钱袋子里的钱又少了六十五文。两包点心只有两斤,按理说不多,可能是花多了钱的缘故,孟晚觉得它们这会沉甸甸的。 第25章 常家 与满哥儿他们汇合,四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村子里赶,路过一处小巷子,听到有妇人的叫骂声。 “老不死的,钱呢?你不是还藏了棺材本吗?咋可能一分没有了?” 又道期期艾艾的老妇人声音响起,“不是我不拿,真没有了,你公爹走的时候都给他办白事用了。” “你还装,你孙子成婚你连一毛钱都不出,有你这样做奶的?” “你公爹走的时候手里的钱不是都交到你们手里了吗?我真的没有钱了。” “你个老不死的还敢狡辩,这些年是谁养着你,你都忘了!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孟晚隐约觉得那道苍老的妇人声音有些耳熟,向前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怎么停下了? 宋亭舟一直在忍,他捏着拳头从那条巷子前路过时,到底还是没忍住。 “晚哥儿,你和大力他们先走,我一会就跟上。”他说完便脚步匆匆的往巷子里走。 孟晚既有些担心,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贸然跟上去,只能停在原地干着急。 满哥儿和大力两两相望,也糊涂着,不知该走该留。 孟晚眼见着宋亭舟走进一户人家,咬了咬牙,“大力,我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我喊你,你就也进去帮帮忙。若是不喊你,过了一会儿你们就先走。” 大力应承道:“诶,行!” 孟晚脚步急促的跟上去,就见宋亭舟护在个老妇人跟前,被人指着鼻子骂。 “你个小崽子,能耐了是,你忘了前几年你小,住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了!” 不大的小院子里,台阶上站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叉着个腰对着宋亭舟叫骂。 孟晚听着她的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人便是宋亭舟的舅母,再一看宋亭舟身后的老妇人,果然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常金花之母。 他与宋亭舟订婚这么大的事常金花都没通知兄弟和老娘,想必是两家如今真的闹得很僵。 宋亭舟本就不是善辩之人,只是护着年迈的外祖母,不让舅母再动手。 孟晚躲在门口沉思了一会儿,如今的社会毕竟不像现代那么方便,能直接接了外祖母就走。 如今常家有儿子在,外祖母是万万没道理住到女儿家去的,便是她肯,宋亭舟舅舅一家为了名声也不可能放人。 宋亭舟是晚辈,且今后还打算走仕途,这个当口上门吵架只会毁坏他的名声。 纵然生气,可如今除了忍,暂无他法。 孟晚想通了事情关窍,换了个笑脸走进院子,打断了宋亭舟舅母常氏接连不断的辱骂。 “这便是舅母,您气色真好。”骂人骂的上头,脸红脖子粗的。 常舅母狐疑的看着孟晚,“你谁啊?上我们家干啥?” 一直被喷的宋亭舟终于从哑巴状态走出来,“晚哥儿你先走,一会我就……” “别说话。”孟晚气不打一处来,宋亭舟到底年少,看着再老成也有几分气血在,冒冒然然的闯到人家家里,除了挨一顿臭骂半点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走,外祖母只会受到更严厉的苛责。 “好啊,原来你俩是一家的,我的好大外甥长本事了,跑了个夫郎,这是又勾搭来一个?”常舅母阴阳怪气的说。 孟晚的头发没挽上,那就是没出嫁的小哥儿,还未出嫁就随外男到亲戚家,可不就是不检点吗。 孟晚怔愣了一下,什么叫跑了个夫郎,该死的宋亭舟竟然还是个二婚? 不过只一瞬他便恢复过来,仍旧笑对常舅母,“舅母说笑了,我是亭舟表哥的未婚夫郎,今日是来集会上做些小买卖的,路过舅母家,表哥非要进来看望您和舅舅,我这才厚颜登门,这是一点果子,拿来给孩子吃的,您别嫌弃。” 他前面那些什么未婚夫郎,又是做小买卖,什么看望她们,常舅母是一句没听进去,眼睛死死盯着孟晚手里的两包点心。 “这是给我买的?”常舅母手往前伸。 孟晚拿着点心的手往后一缩,笑道:“舅母,咱们在院子里说话也不太好?” 常舅母一拍大腿,亲亲热热的拉着孟晚的手,“嗨,你看我这人,光顾着说话了,哥儿快进来坐坐。亭舟啊,快扶你外祖母进屋,她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今儿又把钱给丢了,我这才说她两句,让你们见笑了。” 孟晚拎着那两包点心先一步进屋,宋亭舟见状扶着外祖母也往里走。 老人家拍拍外孙子的手腕,“我见过这小哥儿,叫晚哥儿是?是个好孩子,往后好好对人家。外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天好活了,不用特意过来看我。”她话里说不尽的苍凉。 宋亭舟抿紧嘴唇,是他没用,若是他能考中秀才,常金花不必如此受人白眼,舅母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断不会如此对外祖母。 到了屋孟晚也没松手,紧紧捏着那两包点心,直到宋亭舟扶着外祖母进来。 常家的屋子里还算干净,炕上整齐的垛着被褥,有个三岁小童在炕上自顾自的玩手,白嫩的脸上有颗朱红色的小痣,位置和孟晚的差不多,但更偏下一些,是完完全全长在脸上的,看来是位小哥儿。 常舅母将孩子抱起来亲了口,“雨哥儿,看谁来看你来了?小嫂嫂给你带糕糕来了。” 孟晚忙解释道:“舅母,您这就说错了,我叫您舅母是按着亲戚的份上叫的,我与表哥虽然订了亲,可到底还未成亲,您这样叫,若是传了出去,我真是……我……” 孟晚假装羞愧伤心,用手挡着眼角假哭,“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常家门口!” 常舅母眼皮一跳,嘴角的笑都差点维持不住,“是舅母说错了,雨哥儿,来叫哥哥。” 谁家上门做客张嘴闭嘴吊死的,真是和她那个大姑姐一样晦气,要不是那两包果子,谁让他进屋! 孟晚破涕为笑,“雨哥儿真是可爱,哥哥给你拆果子吃。” 他直接将那包贵的千层糕拆了开,递给雨哥儿一块。又顺手给外祖母和宋亭舟一人一块,接着自己也拿了块开吃。 “铺子里的果子卖的就是好吃,舅母,你也尝尝啊?”他花了这么老多钱,自己不吃一块再走岂不是亏死! 常舅母脸拉了多老长,她眼里这两包果子已经是她家的东西了,被分出来这么多心疼的要死,偏偏又不能从人手里抢来,怕孟晚再分了另一包,忙说:“晚哥儿,舅母不吃,你舅舅还没回来,舅母这就将果子放起来给你舅舅留着。” 孟晚知道不能做的太过分,直接将剩下的果子都递给她,“既然是留给舅舅的,舅母就快些放起来,我和表哥往后若是搬到镇上,定然常带着果子过来串门。” 常舅母接了果子这才又重新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嘴巧,想来直接上门就是了,咱们是实在亲戚,哪儿还用次次都送礼的。” 讨完媳妇还能在镇上买房?死小子读书败了那么多钱,难道常金花手里还有钱在? 本来想收了点心就赶他们走的,听孟晚这么说常舅母又在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这没过门的新夫郎出手这么大方,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要是往后真在镇上过日子,从他手里逗些东西也方便。 孟晚起身,煞有其事的说:“该有的礼肯定要有的,亭舟表哥有个同窗的表姑就是因为不孝敬公婆被人告到县城的衙门里去了,听说被打了二十个板子不说,三四十岁的年纪,孩子都生了两个,竟然还被县太爷勒令夫家休妻了。” 常舅母满脸难以置信,“县太爷还管这事?” 孟晚说的真真的,“那可不,不是表哥的同窗和他说,我们哪儿知道县太爷的事啊!” 宋亭舟跟着他起身,也学着孟晚扯谎,“是我同窗和我说的,他还去过县城府衙。” 看着被他软硬兼施吓得一愣一愣的常舅母,孟晚笑了,“舅母,我和表哥就先告辞了。” 常舅母假模假样的笑着:“哥儿不待了?留下吃了饭再回。” 孟晚看着她怀里的小哥儿,“舅母平日上有老下有小,定是一堆活计,我们就不劳舅母了。舅母留步,外面冷,别冻着孩子。” 老太太在炕角虚虚的坐着,见他们要走也没起身,低着头抹眼泪。 孟晚看着心里也难受,隔着门帘对她说:“外祖母,今儿的果子好吃吗?下回来我们还给你带,这次买的不多,只能让您老人家尝尝味,剩下的还得留给舅舅。” 常舅母现在一听这话便不自觉的觉得是个套,仿佛下一秒就被告发虐待婆母,给抓去打了板子。 “那么老些的点心你舅舅哪儿吃得完,一会儿我就拿去婆母那屋。” 关上门谁也不知道她是真拿假拿,但好歹能约束她些,不要动不动打骂外祖母。 这些宋亭舟也能看明白,出了常家大门,他压着声音对孟晚说:“多谢你。” 孟晚这边还在心疼巨资购买预备过年的果子,自己才吃上一块,那边听出宋亭舟情绪不好——非常没心情安慰他! 他情绪还不好呢! “晚哥儿,怎么回事啊,你和亭舟没事?”满哥儿和大力纵然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依旧没走,两口子实实在在的在路口干等了他们半天。 对比起来孟晚就不太实在了,他是个极会隐藏情绪的人。 收起对昂贵点心的哀悼,他对满哥儿扬起嘴角,声音微扬,“巷子里住着的是我姨的娘家人,刚进去坐了会儿,给老人家留了两斤果子,只是舅母家像是要烧火造饭了,没好意思多留。” 巷子里住了三四户人家,有的正光明正大的踩着门槛子听闲话。 孟晚她们走后这几位大婶挤眉弄眼的曲咕开。 “不正不晚的,烟囱都没冒烟,造哪门子饭?” “你傻啊,人家这是不想留客的推辞。” “那可真够抠的,听说还带了点心上门,那玩意最便宜的也八十文呢。” 都在镇上住着,多少是有些家底的,但也不是平日都舍得买这么贵的糕点,只能过年过节买个半斤给孩子老人解解馋。 “刚那小哥儿说是给常老太太买的果子。” 常舅母打骂老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邻居看尽了笑话,面上遇见还笑呵呵的,背地里谁不骂她彪悍? 还给老人家买的果子,老人家不挨打都是好的,还吃的上果子呢。 没成想自这日起,常家倒真是安静不少,打骂声几不可闻。 —— 孟晚四人相伴同行,这次路上再无波澜,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姨,我们回来了。” 家里大门敞开,孟晚喊了一声往屋里走。 “刚才的事就别和娘说了,免得她伤心。”宋亭舟摘了背篓,在厨房说了句。 孟晚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嘴唇微动,“我还用你说?” 宋亭舟低头,受气似的整理背篓里的东西。 常金花掀了布帘子出来,“你俩怎么回来这么晚?眼见着天都快黑了。大郎你去把大门插上,我拾了碗筷这就开饭。” 常金花炖了酸菜炖冻豆腐,又切了好几片走油肉放里面炖。天气冷的在厨房吃饭都冻手冻脚,村里家家户户把炕桌放炕上吃饭用,宋家也不例外。 大屋炕上摆好了炕桌,常金花盛了大锅里的菜放到桌上,“今儿摊子上的冻豆腐卖的比豆腐还好,买的人多,又只有咱家摊子上有,带着买豆腐的人也多了。早知道前几日便多做些冻豆腐了,这东西还好拿放。” 宋亭舟进来,三人舀了饭坐下开吃。 孟晚在集市上吃了包子,还有糖葫芦和千层糕,这会还不算太饿,于是边慢条斯理的吃,边同常金花说话。 “也幸好这两天没下雪,天气没前几日冷,不然豆腐用棉被捂住估计也会冻住,咱们就只能卖冻豆腐了。” 常金花今日高兴,说话都比往日多些。 “明日你田伯娘家杀猪,我去她家称点猪肉过年吃,你去不去?” 孟晚想都不想的说:“去去去。” 村里的年味重,不管小孩还是大人都盼着过个好年。去凑热闹嘛,多有意思啊。 第26章 杀猪宴 宋亭舟今晚添了三次饭,满满四大碗,将饭盆里的米都吃的一干二净。 常金花本来因为今天卖豆腐多赚了钱而雀跃的心,瞬间老实了,幸好家里余粮多,大郎是不是忒能吃了点? 常金花怕孟晚今日累到了,也不用他帮忙,自己拾了碗筷用锅里剩下的温水刷洗干净。又顺手将小锅刷干净添满水,扔了把柴火。 这是她们三一会要泡脚用的,如今天冷,孟晚也不敢见天洗澡了。那真是出了水就能被冻成冰棍的程度,整个屋子里除了炕上,就没有暖和的地方。 这功夫孟晚跑到小屋将今日他和宋亭舟采买的东西拽到大屋,“表哥,你也过来。” 宋亭舟正燃着油灯看书,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上孟晚。 他和孟晚其实没买什么东西,该买的常金花都买好了。孟晚多给他买了几包蜡,让他读书时多点几根,下午的时候已经被放进小屋箱子里,剩下的便是给常金花买的布。 “姨,今日我和表哥卖福字卖了三千八百文。” 孟晚先将布匹塞进被窝里,然后从怀里掏了三角碎银子出来,这是他和宋亭舟在镇上闲逛时路过钱庄换出来的,买布和点心花了七百文,还余了一百文铜板他收着了。 常金花拿着墙边的布头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卖了这么老多?那些全卖了?三十八文的那几张真有人买?” 她语气中全是难以置信,换她顶多花个十八文买张春蛇图,那娃娃画的再好看能当饭吃吗?都能买两斤五花肉了。 孟晚有些小得意,“那是,人可多了,还有书肆的掌柜想找我给灯笼画画,十五镇上灯会的时候用。” 屋里炕上的炕桌擦干净了还没放地上去,边角位置戳了根白蜡。 窗外北风瑟瑟,屋内摇曳的烛火给孟晚脸上打了层橙黄色的暖光。 他眉梢微翘,眼睛弯起,嘴角含笑,坐在炕沿上晃荡着双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娇俏。 常金花眼角褶皱加深,话语中也带着笑意,“那老板莫不是看你是小哥儿唬你的?我不信。” “表哥你说。”孟晚手指宋亭舟。 宋亭舟看出他们俩在相互逗乐,却也还是认认真真的说:“晚哥儿很厉害,黄掌柜是将他当作个大人来商议画灯笼的事。” “我就说!” 孟晚从炕沿上跳下来,将这三角银子递给常金花。 没料到他的举动,常金花惊讶道:“你自己能耐挣的就自己拿着,给我作甚?” “你帮我收起来,往后我要用了再跟你拿。”他都已经拿了人家十两银子的彩礼,过年开销大,常金花虽然卖豆腐挣了钱,但想必手里银钱也不多了,该给人家填补些。 若是往后真成了亲,少不得还要努力挣钱供宋亭舟读书,那十两银子另有他用,孟晚就先收着了。 “我家哥儿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可能是老了爱感伤,常金花收了银角子又要垂泪了。 孟晚眼瞧着她眼眶开始发红,一把掀开被子,掏出藏在下面的布匹来。“姨,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店小二说这是顶好的细棉布,四百五十文一匹呢!” “你个败家的哥儿!!!” “啥布要四百五十文哟,真是要了老命了。” “我不穿,明日你快退了回去!” 常金花这回顾不上感动了,闭上眼睛大喘气,恨不得将孟晚拽过来打一顿出气。 “姨,回来路上我抱着布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这里蹭脏了一块,人家布庄不给退的。”孟晚将布匹放在炕上,扯开外层的油布给她看,上面确实有一小块粘了泥土,是孟晚特意在家门口扒开积雪蹭的。 常金花将头一扭,“我不看,你不退就去放柜里,这么好的布往后给娃娃做小衣服小被子用。” 孟晚傻了眼,“哪来娃娃?” 常金花回身瞪他,“你说呢?” 宋亭舟轻咳一声,“娘,这匹布是晚哥儿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做身衣服,是儿子没用,这些年辛苦你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目光黯淡下去。 宋亭舟说的话向来管用,常金花叹了口气,“娘不苦……” 她说完伸手摸了摸那块布,感叹说:“就是你爹在时,娘也没用过这么好的布做衣裳啊!” 孟晚嬉皮笑脸的插嘴,“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常金花佯装生气,轻轻拍了下孟晚手背,“就显得你能耐。” 孟晚被她一拍顺势跑到厨房里头,“我去打水洗脚了。” 常金花看着孟晚的背影对着宋亭舟说:“晚哥儿是个好孩子,来年不管你考不考的中,成亲后都要好好待他!” 她这番话语气颇重,眉间的竖纹也随着话语加深,严肃的神情让人看着便不自觉的跟着正襟危坐。 宋亭舟沉静两秒,孟晚第一眼吸引他的确实是脸,如今他也不敢说自己对孟晚的爱至死不渝。 可喜欢心动是真的,想娶他也是真的,将来这份心意会不会变他不敢肯定,但此时此刻对着老娘他敢郑重的承诺一句,“我今生绝不负他!” 孟晚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悠闲的泡脚,尚且不知有人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已对他承诺了今生。 ——情这个字说来简单,一次意外的相遇,一个刹那间牵动你心弦的人。说不出绵绵密密的情话,道不尽痴痴缠缠的爱语。 由容貌而悸动,于才华而钦佩。 因人品而敬重,为爱欲而无畏。 土炕被常金花烧的热热乎乎,这夜孟晚睡了个香甜好觉,早起起床后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光了。 他在被窝里穿上衣裤,叠好被褥下炕,推开门的瞬间被冷的直打哆嗦。 厨房的前后门都被挂上了布帘,孟晚将前门布帘掀了个小角,眼睛瞬间被白茫茫的一片覆盖,北风呼啸,晶莹剔透的雪花被风吹的顺着这条小缝钻进屋里。 孟晚急忙放下帘子,今天怎么这么冷啊。 宋亭舟听见动静放下书本,温朗的声音从小屋传出。 “娘已经去了田伯娘家,她给你在锅里留了饭,小锅里坐着温水,你用它洗漱免得冷。” “哦,好。” 孟晚先揭开小锅的锅盖,锅底有些剩水,上面做了个大木盆。盆里有半盆水。 孟晚先用木杯子刷牙,没有牙刷,夏天用柳枝,冬天孟晚搞了个布条,然后自己晒了点澡豆子,磨成粉洁牙用。 孟晚也不懂牙膏是怎么做的,澡豆子也能起泡,效果也不错,现在宋亭舟和常金花也学他这么搞,孟晚想着等春天天暖了再琢磨琢磨做两把牙刷用用。 牙刷这种东西成本不高,本来可以做出来卖卖,但还是最大的问题——他人微言轻。 若是在小镇子上售卖,村子里的人基本不会花钱买,镇上消费力确实比村子强些,但牙刷不是频繁消耗品,成本低,卖的也不能太高,又费时费力,到最后可能还没有卖豆腐挣钱。 孟晚漱好口,将木盆里剩下的水倒进洗脸盆里,又重新坐了盆水放进锅里备用。 厨房里的温度也不高,孟晚趁着水没凉,迅速洗完脸用布巾擦干净。 “表哥,姨刚走?”孟晚冲着小屋问了句。 宋亭舟从小屋走出来,“走了有一会儿,她说你若不想去就在家待着,今日外面冷。” 孟晚从大锅里往外端饭,是用大碗装的手擀面条,上面还铺了个荷包蛋。 “我还是去,在家也怪无聊的,还能帮她拎些肉。” 孟晚坐在灶台旁的小木凳上吃,早上常金花又烧了遍炕,灶膛里还有烧的火红的炭火,暖和着。 他嗦了口面——嗦不动,面条放了太久都已经坨了,常金花擀的又粗,孟晚觉得自己像是在吃疙瘩汤,他干脆拿了个勺子来舀着吃。 慢悠悠的吃完了面,孟晚顺便将碗洗了。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宋亭舟一直在旁等他,偶尔看两眼书。 “那你去背背篓。”冰天雪地的,正好孟晚不想背。 俩人锁了门出去,外面的雪还在下。 “这种大雪天也不耽搁宰猪吗?”孟晚学着村里人那样,将双手交叉着缩进袖子里,一群村妇做这样的动作不免有几分鄙俗,他做却显得俏皮又可爱,深色的衣服更衬得他肤色似雪。 宋亭舟的手蜷缩在身后,捏捏放放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拂了下孟晚头发上的落雪。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说:“和杨树村的屠夫议好了今日杀猪,轻易不会变动。不然年前这段日子屠夫都已经约好了人家,不会再有空闲来咱们村子。” 孟晚没太在意他的动作,自己也扒了了两下身上的雪,“说的也是,年前正是杀猪卖肉的时候,别说杀猪了,猪还没杀好呢肉都提前订出去了。” 快到田伯娘家的时候雪稍小了些,路上的积雪已经快到脚腕上了。 孟晚拍了拍身上的雪,一眼见到人群中的常金花。 “姨,你买完了吗?” 常金花拎了个大篮子,听见孟晚喊声退出来两步,“还没,杨屠子刚杀完,正煺毛呢。你俩咋全来了,门锁了没有?” 宋亭舟将大门钥匙递给她,“锁好了,晚哥儿怕你拿不动,让我背个背篓来。” 田伯娘家院子里挤满了人,连墙上都有趴着看热闹的,人多嘴杂。 “呦,小两口一块来了啊。” “晚哥儿长得是真俊啊,和亭舟站一起多般配。” “昨天镇上集会我看他俩也去了,亭舟知道心疼晚哥儿,没舍得让小哥儿拿一点东西。” 孟晚和宋亭舟定亲的事现在村里已经传遍了,多是早有预料,常金花又不傻,这年头穷苦些的人家连自家孩子都拿出去买卖,她嫌粮食多白养人家孩子? 也有出乎意外觉得宋亭舟之前眼光高的,这个那个都没看上,好不容易相中个杨宝儿,人还退了他家的亲事,咋可能会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结果没想到宋家还真是静悄悄的订了婚。 背地里说啥的都有,但大过年的倒是没人惹得人家不痛快,面上都是夸两人多么多么般配,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话。 孟晚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就是腻的慌。 院里有人还在八卦,“好啊,宋家和和美美才好,哪儿像田家那小两口。” “可不是,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安生过日子的,哥儿再不值钱也不能那么糟践啊,竹哥儿都没个人样了。” 有人提醒她:“咳,二婶。别说了,长香进来了。” 长香就是竹哥儿婆母的名字,她娘家姓李。 李长香进来后人群里瞬间没了声,她嘴角一歪便笑出了声,“呦,我刚才在门口听着里面挺热闹的啊?咋我一进来没人说话了呢,二婶你说咋回事?”她嘴毒人心眼又多,在村里处处要强,也就孟晚能让她吃瘪了。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刚才还说的起劲,李长香一进来就把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有人打圆场岔开话,“长香也来买猪肉?咋没带你小儿媳妇。” “小梅这不是身子重吗?这天寒地冻的我怕冻着她。”提到小梅李长香便是一乐,巴不得人不知道她小儿媳有了身子。 跟人唠了两句嗑,她眼睛左右一瞄,瞄到了孟晚身上。 “呦,晚哥儿也来了啊,这么冷的天你姨也舍得让你来,你个小哥儿能拿多少东西啊。”她张嘴就是挑拨离间,非要将上次孟晚挑拨她和小梅的仇给报回来。 孟晚眼睛一眯,一肚子的坏水要往外倒。他挽住身旁常金花的胳膊,佯装着叹了口气,“我姨平日卖豆腐挣钱辛苦,在家又是烧火做饭的,这双手都皴了,我哪儿能不知恩啊,别说拿点东西了,我恨不得给我姨当牛做马。” 说到这儿他差点笑场,常金花拍了拍他手,让他不准调皮。 旁边的村民听着都夸他孝顺,懂恩情云云。 孟晚收回笑,眼神纯洁的看着李长香,语气真诚,“还是伯娘命好,两个儿媳伺候你,看您这手,多细嫩啊!” 常金花噗嗤一声乐了,村里谁不知道李长香家里上下都是竹哥儿打点,她在家当甩手掌柜,出了门还要假装对小儿媳多慈善。厉害婆婆不是没有,像她这么绵里藏针似的苛待人可是头一份,村里人淳朴,没少在背后骂她。 第27章 炖菜 李长香哪儿能听不出来常金花在笑什么,她面色一冷,正要和孟晚再掰扯掰扯,主人家过来人了。 厨艺好,四处掌厨的田伯娘和李长香都嫁了田家,是族亲中大的同辈,算是妯娌,不过两人平时关系不大好,见了面也不冷不热的。 “长香来了。” 田伯娘随意招呼了一声,随后看着孟晚一脸大喜过望。 “晚哥儿,你来的正好。” “伯娘,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孟晚见她似是要喊自己帮忙,干脆先主动提出来。 “有有有,咋没有呢。”田伯娘拽住他胳膊,跟旁边的常金花说,“妹子,晚哥儿我就借走了,晌午吃了饭再放他回去。” 常金花露了个淡淡的笑,“他也就是瞎跟着添添乱,你要是不嫌他笨尽管使唤。” 她说的是客气话,真累到孟晚了又要心疼,田伯娘懂这个道理。 孟晚走前和宋亭舟打了个招呼,“表哥我去后头啦?” “嗯,去。”宋亭舟目光追随他直到看不见他背影为止。 —— 屠夫常年干杀猪的买卖,动作干脆又利落。褪了毛的猪被他按在案板上,也不用人帮忙,开膛破肚分门别类,先把下水一类扔到个大盆里,田伯娘去接着,接完了拿到一边去,有人要也不称,下水不值钱,她掂量着卖。 剩下的屠夫刷刷几刀分开骨头和肉,尾巴、猪蹄、猪头,这些又是单独放在一边的,早前几日就有人和田家订好了。 宋亭舟二叔便拎着个猪头美滋滋的走了,他留着回去让张小雨给他做了下酒吃。 这些东西被定好的人分走,剩下的便全是卖肉的,都是二斤三斤,买的不多却专挑肥硕的地方。 都是同村,在村里杀猪买猪肉会比集市上便宜几文,膘肥肉厚的好五花也才十四文一斤,前槽后丘十文一斤,排骨八文。 往年常金花都是买上斤五花,她和宋亭舟大年夜吃顿炖肉,剩下的初一包饺子用。 今年常金花站在肉摊前思起孟晚爱吃排骨,干脆买了一整扇排骨,又买了两斤前槽肉包饺子用。天冷肉好放,就是要防着山上下来找食的山猫。 幸好宋亭舟也跟着来了,一扇排骨也不少,约莫能有十六斤左右,正好用他背篓背着,后丘肉就放她篮子里。 装好屠夫割的排骨和肉,常金花数了一百四十八文钱给田伯娘大儿子递过去。他憨厚一笑,“婶子,你买的多,再给你饶个猪心,您别嫌弃。” 常金花接了血呼呼的猪心放进篮子里,“这都是好东西,我家晚哥儿说补身体呢,嫌弃啥。” 李长香在旁边说着酸话,“亭舟娘今年卖豆腐想必是挣了不少钱,买了那么老些骨头,这钱买五花多好,还能实实在在吃几顿。”她手上只拎了三斤后丘肉,还有一叶猪肝。 搁往常常金花是不乐意搭理她的,今日也学着孟晚的语气回了一句,“嫂子误会了,骨头不值钱,我家晚哥儿爱吃排骨,他小孩子家家牙口好爱啃这些玩意。但是今年你怎么还买上下水了,以前你不是说这东西是喂狗的吗?” 常金花这话一出,蹲在下水盆前挑挑拣拣的人都瞅向李长香。 李长香一张脸又白又青,可常金花说完就和儿子走了,没等着留下来和她较真。这一会儿的工夫真叫常金花和孟晚娘俩一人怼了一句。 她脸色不好,回到家又发了通脾气。田大伯这两年身体不好,也打不动她了,任由她折腾。 她这边叫嚷,东厢房的哭声更是惨烈。 竹哥儿缩在院门外的墙角里,不愿意进来靠近厢房,李长香冷着脸跑出去臭骂他一顿,“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让村里人都骂我苛待你是?还不滚进来。” 竹哥儿好像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连个人样都没有,从前他虽然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好歹是有个盼头的,现在则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听着李长香的指令从外边进来,踏进门的瞬间便听见了厢房里的痛哭声。那声音痛苦又绝望,撕心裂肺的让人心肝都跟着抽痛。 竹哥儿的脚步缩了回去,他不敢进去。 “三哥,三哥救我!” “放开我,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滚开,滚啊!!!” “啊啊啊!三哥!你救救我。” “三哥!!!” 竹哥儿捂住耳朵,眼泪从他眼角一连串的往下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中满是惊恐。 那一声声三哥是在叫他吗? 不要叫我……不要叫了!! 我救不了你,你乖乖的,忍过去就好了。 田家会给你吃饱饭,还会给你买新衣。 只要怀了孩子就好了,肚子大起来就会像小梅那样,婆母会好好对待你的。 不要叫了,求求你不要叫了。 竹哥儿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跪坐在地上抱着头,整个人好像崩溃到了极点。 李长香厌恶的看着他,几步走到东厢房外的墙根处低呵了一句,“要办事就夜里办,大白天的叫唤啥呢?不知道小梅在家?再吓着了她,快给我把嘴捂上!” 她这一句话果然好使,很快屋里的哭叫声便停了,只剩男人恶心的像畜生一样的粗喘,和悲戚的“唔唔”声。 —— 屠夫给田伯娘家卸完了肉,卖的差不多就走了,光今天一天他就得宰上十七八头猪,这家完事他得赶紧赶去下家。 田伯娘的丈夫和儿子在外头卖肉,她带着儿媳妇和孟晚在厨房忙活。 “晚哥儿,猪血会不会蒸?”田伯娘问了孟晚一句,手上忙活不停,今天她家杀猪,族亲们都过来吃杀猪菜,得做上满满四大锅才能够。 孟晚从灶台前抬头回她:“会 ,前阵子我姨也买过,蒸鸡蛋羹似的蒸对?” “那这盆子猪血你就帮伯娘蒸上,让你嫂子洗大肠。” 大肠这玩意埋汰味儿又大,肯定不能让人家来帮忙的小哥儿沾手,自己还得熬猪油,只能先让儿媳妇弄。 孟晚接了活计就从灶台前离开,田家正房两个大灶,厢房一个灶,为了今天的杀猪菜还借了口铁锅支在了院里。 他和田家嫂子刚才烧了四大锅的水用来处理卖剩下的下水,这会儿田嫂子舀水洗肠子,正好将院里的大锅空了出来。 孟晚刷干净锅,锅下头添上两把柴火,自己找了块案板切了两碗葱姜蒜末,葱多蒜多姜少。 田伯娘的猪油熬得差不多了,他去盛了一碗过来,倒入烧干的锅里,也不等油开锅,直接将葱姜蒜沫倒进锅里,小火慢慢炸香后,直接进屋从另一口大锅里舀热水往油锅里添,添了半锅后,烧开了再晾凉备用。 这功夫孟晚去端猪血,结果双手放到大盆两侧一提,愣是没提动。 他在原地发了会呆,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手,啊?这么废柴的吗? 田大伯见到孟晚愣在哪儿,问了句:“咋了晚哥儿?” 孟晚羞愧难当,“大伯,我端不动这盆猪血。” 天啊,他前世十六岁的时候在二叔家当牛做马,别说一盆猪血,每天爬六楼抗水都干过,现在竟然这么废(╥﹏╥)。 “你一个小哥儿哪儿能端动这么沉的东西,刚才咋不叫我?来,你让开点。”这个木盆又深又高,且是实木大厚盆,田大伯端起来也不轻巧。 孟晚默默挪地方,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小哥儿的身份,却还是头一次在外头被当做弱势群体照顾。 猪血被大伯端到了院子架着的铁锅旁,孟晚又去厨房取了个空盆和水瓢过来,仔细的将猪血一分为二。 几个锅都占着,猪血又多,蒸的话两个锅也蒸不下,孟晚干脆将半盆猪血直接倒进大锅里,和里面的料水混合在一起,再加盐搅拌均匀。 这样下面一层肯定会老,这也没办法,条件在这儿。孟晚尽量小小的火,慢慢的用热气熏着。 这头田伯娘嫌儿媳妇干活慢,那一盆大肠都这会了还没收拾好,无法自己先切了一副肝用水煮上。 孟晚喊她:“伯娘,刚才我把你炖菜要用的葱姜小料都切好了,就放在橱柜上,肉我不知道切多少就没动。” “诶,那我去找找。”田伯娘应声,果然在橱柜上找到切好的小料,省了她一道杂活。 田伯娘感慨,晚哥儿这孩子真是称她心,若不是和宋亭舟订了亲,她是真想说给她家二儿子的。 孟晚在外头琢磨着锅里火候差不多了揭开盖子,用勺子在最中间挖了一小勺猪血,刚刚凝上,还嫩着。 锅底下那两根细柴往外抽了抽,他找来干净的盆将猪血一勺勺往里舀,最底下确实有些老了,不过也没糊底,孟晚尝了小口,咸淡正好,不难吃。 院子里热闹,大人们坐着唠嗑,有小孩闻到香味溜过来,“晚哥儿,给我一勺尝尝呗。” 孟晚把腰一叉,“叫哥!” 厨房里田伯娘热了熬猪油的锅,正好锅里剩了底油不用刷锅,将切成大片的、肥瘦相间的肉片直接下锅,加葱姜蒜爆炒,添上大半锅的热水,烧开了再将酸菜丝下锅。 这边田伯娘往锅里撒调味料,边低头嘱咐儿媳妇,“大点火,烧开锅了就加两个粗柴放着,你也端盆酸菜去厢房,将那锅炖上。” 大儿媳傻了眼,“娘,我没做过这么多一锅的。”家里随便炒炒炖炖的又和做大锅菜不一样。 田伯娘瞪她一眼,“没做过不会学,刚才我做你没看见?快去!” 孟晚煮好了两盆猪血,这回倒是没逞强,喊了田大伯的两个儿子帮忙端进厨房,一会还要分盛上桌。 “晚哥儿,院里的锅空出来啦?那你也帮伯娘炖上一锅菜,我得赶紧把猪肝捞出来,这东西晚一会儿就老。”田伯娘一个锅炖着菜,一个锅煮着猪肝,把猪肝捞出来后得赶紧把这锅菜也炖上。 “好勒伯娘,我这就去。”孟晚干脆利落的应声,他本来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既然被人家叫来帮忙就实实在在的帮。 外头的灶里还有余火,轻易便被重新点燃,孟晚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炖菜,井然有序。 锅热下油爆炒肉片和葱姜蒜,炒出香味先下酸菜丝翻炒,酸菜丝被微微炒干水分,这才加水加调料。 扣上锅盖孟晚又添了两把火,锅边冒出的白色蒸汽混合着菜香飘满院子。 田伯娘从厨房出来看孟晚,“晚哥儿,这就炖上了?不错,比你大嫂强多了,我去瞅瞅她去,咱一会儿开饭。” 厢房的灶台那儿传来两声不高不低的呵斥声,似是田伯娘教训儿媳水添多了。 孟晚悄悄感慨,田伯娘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还是挺和蔼的,怎么在自家对着儿媳妇这么严厉呢? 田大嫂那锅菜炖的倒是不难吃,只是经验少估摸错多放了水,比孟晚和田伯娘炖的略微寡淡些。 孟晚那锅菜炖的汤汁浓稠,闻着就香味扑鼻,比田伯娘那锅看着都好。 田伯娘分菜的时候便紧着孟晚那锅,先给族长和长辈们盛上去,自己那两锅菜次之,剩下大嫂那锅多是自家人吃。 田伯娘笑着上菜招呼客人,“这锅是老大媳妇炖的,我瞅着是不错,各位叔伯尝尝。” 头发斑白的田族长先动了筷,其他人才热热闹闹的开吃。 “这菜炖的好啊,我看比你做的都强。” “猪血也嫩着,不愧是你调教出来的。” “看来老大媳妇儿往后能接了你的活计给人掌厨喽。” 吃着人家的菜,席上的好话自然是一箩筐的往外倒。众人都是许久不见荤,孟晚的菜炖的又香又下饭,各个是吃的头也不抬。 孟晚眼看着菜色便是自己炖的那盆,倒也没吱声,一锅菜而已,他又不像田伯娘靠着给人做席挣钱。但心里把田伯娘往下给拔了拔。 田大嫂坐在女眷这张桌子上,听到婆母的话涨红了脸,觉得在孟晚面前矮了一头,却又怕他捅出去让她更丢脸。 便一屁股坐在孟晚身边小声哄他,“你可千万别恼,我婆母是想让我跟着她一块学做席面的,将来家里也好多个几文收入,是我笨手笨脚的才占了你的名儿。” 满满四大锅菜分了八桌,每桌端上一大盆杀猪菜,上面铺着猪肝和两勺猪血。米饭管不起,田伯娘一大早蒸的几盆粗面馍馍管够。 孟晚自己伸手够了两个馍馍放碗里,语气淡淡的说:“大嫂言重了,什么名不名的,我本来就是过来帮着忙活的,是谁做都一样,大家吃好了就行。” 管他们怎么想的,他累了半天必须得吃饱了。 第28章 除夕夜 孟晚吃了两个馍馍一大碗菜,临走时还笑呵呵的对着田伯娘打了个招呼,“伯娘,我先回家了。” 锅里还剩了菜,哪桌不够吃了还能再添,田伯娘忙活了半天还没做上桌吃饭,正拿着勺子给客人添菜,听到孟晚要走她忙将勺子放下,从屋里拎了个篮子出来。 “晚哥儿,你帮伯娘忙活半天,这个情伯娘记在心里,年后你家办事伯娘将你嫂子一块带过去帮忙!这点东西你拿着,不值钱,伯娘的一点心意。”田伯娘话说着漂亮,可细听不是那么回事。 她是长辈,为了铺路借孟晚的名按儿媳妇头上,事儿办的不地道,但也不是大事,不值当跟个小辈道歉。 篮子里放了两根棒骨和两块带了些肉的脊骨头,像是哄孩子似的打发孟晚。 若是宋六婶给孟晚拿的,他二话不说就收了,可田伯娘这一顿操作就有点磕碜人了。 孟晚笑意不达眼底,“这么点活伯娘不用放在心上,东西我是不好意思要的,你快拿回去,我这就走了。”他只拒了东西,决口不提年后办席的事。 拿他家的席面给她大儿媳练手是?还真是杀熟,越熟越不客气了。 田伯娘还以为他年纪小脸皮薄不敢收,一个劲想塞给他,“你这孩子还和伯娘客气啥,快收下回家。” 孟晚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谁还真稀罕你这几块骨头? “晚哥儿。” 院子外有人叫他。 孟晚探了探身子,见是宋亭舟来接他,便顺势将篮子放在地上,“伯娘,我表哥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 也不等田伯娘再说,孟晚撒丫子就跑。 “哎,晚哥儿……” 孟晚直奔大门和宋亭舟汇合。 “幸好你来接我,不然还得和她纠缠一会儿。”孟晚喘了口气,平复呼吸。 宋亭舟拧眉,“怎么回事?” 他面色本就冷凝,这一皱眉更显凶悍,像是下一秒就要冲进去打人。 孟晚揪着他的棉袍往前走,“小事,回家说。” 宋亭舟被他拽着,两人间并没有肢体接触,但他的思绪却像是被孟晚给牵走了一样,瞬间忘了脑子里想的什么,双腿不自觉的跟上孟晚脚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到家孟晚像个小学生似的,把在田家发生的事和常金花说了个一清二楚。 “一锅菜而已,倒是没什么,就是田伯娘的做派我不喜欢。” 孟晚坐在炕上,一脸郁闷,本来还以为是个可敬的长辈,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常金花也在炕上做着针线活,她倒是不意外,“你以为人家是你啥人啊,就得真心实意的对你。这事要是咱们家,我也向着你来。”可她不会那么缺德一个孩子的名儿都占。 但她倒也理解,村里人就靠着那几亩田地吃喝,多赚几文是几文,田伯娘一年到头给人做席面,这钱就是多攒出来的。若是将她大儿媳也带出来,两人出去赚就是两份,这都是村里妇人们没有的体面了,若是她家没有孟晚带来的豆腐买卖,她也会羡慕。 常金花这话不是在安慰孟晚,却把孟晚听得身心舒畅,他嬉皮笑脸的凑到常金花身边,“那您会怎么向着我?” 常金花做着针线活怕扎到他,“去去去,多大个人了还天天在我跟前腻歪,年后不是去画灯笼吗?也去小屋拿了纸笔练练。” “哦。” 孟晚下了炕直奔小屋,他还似模似样的敲了个门,“表哥,我进来啦?” “嗯。” 孟晚掀了帘子进去,简笔画小动物他还是手到擒来的,但字确实该练练。 “你以前用过的废纸借我练字用。”孟晚如今也不跟宋亭舟客气。 “我帮你拿。”宋亭舟放下手中的书。 孟晚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问了句,“我能看看你现在看的书吗?” 宋亭舟意外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最近看的都在书箱旁摞着,你自己挑。” 孟晚没动他才放下的那本,而是从书箱上随意拿了本书,打开看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迹,可见是他抄写下来的,旁边还用小字做了注解,见解独到又不死板。 他又大概翻开几本,都是如此。 沉默一会儿,孟晚实在想不通,宋亭舟读书极为认真努力,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读书,晚上又每晚秉烛夜读,若说他没读书的天分,光可这一手字也不像啊。 “表哥,院试的时候考的都是什么啊?” 宋亭舟正在柜子里翻找适合给孟晚做字帖的旧帖,听到他问的话,低头默然,整理出了一沓用过的旧纸后才说:“院试考四书、八股文和试帖诗。” “哦,这样啊,”孟晚知道八股文,但是不会写,试帖诗就是看题写诗嘛,他也懂。 按说北方文风不如南方盛行,录取人数虽然低了些,但也没有南方那样激烈。院试虽难,但题都是在四书里出,熟读四书,理解其意,能灵活运用应该不难才对。 “其实你是想问我为何之前屡次落榜。”宋亭舟明白孟晚的意思。 孟晚支支吾吾的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好,我确实想问,为什么啊?”说了一句孟晚还是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干脆直接承认了。 宋亭舟满脸落寞,细看眼神中还带了丝羞愧,“我一直不愿对娘提起,其实这几次院试,我连考场大门都没能进去。” 孟晚瞳孔放大,震惊不已,“什么意思?” “我……我临近考试便紧张不已,腹痛难忍。”宋亭舟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可能呢?”孟晚难以置信。 不说宋亭舟平日里一直沉稳可靠,光说以他这么健壮的身体,也不像是会一紧张就拉肚子的人啊? 宋亭舟也百思不得其解,头次院试时他年龄尚小,确实有些许紧张,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上吐下泻双腿酸软连床都起不来,更别说进考场了。 可第二次他分明做足了准备,考试当天依旧腹痛难忍错失机会。 第三次更是荒谬,他确实不再腹痛,却在去贡院的路上路遇一户人家往外泼脏水,他被人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身脏污,再回客栈换衣服已经晚了,因此错过考试。 这些事宋亭舟在心中也隐藏许久了,若是进了考场技不如人就算了,可他却连在考场里执笔挥毫的机会都没有,怎能不让他心生郁闷? 一股脑将后面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孟晚,宋亭舟反而松快许多。 孟晚听完后却脸色严肃起来,“你这几次都是同谁去的?” 宋亭舟知他的意思,“你是怀疑有人故意陷害我?” 他目光放空,逐渐回忆起之前去府城的经历,“我也怀疑过,可我除了第一次是与镇上几个同窗结伴前往,之后两次我都是独自前往府城,花钱找作保的廪生,也是随意凑得人。” “而且我腹痛后立即让客栈的小二找了郎中来看,郎中也说我是因思虑过重才引起痢疾。” 宋亭舟不傻,第一次就算了,第二次他是真的小心谨慎了。 孟晚摸摸光滑的下巴,沉思道:“那这可就奇怪了,真是你运气太差?” 他怎么也不信一个人能倒霉到这份上! 取了东西回大屋,孟晚还是在想这事,冷不丁的问了常金花一句,“姨,表哥年后四月去府城,你要去吗?” 常金花险些被针扎了手,她“嘶”了一声,“我去干啥,大郎一个人去花费就不少了。” 孟晚干笑了两声,“我就随便问问。” 常金花狐疑的看着他,明显不相信,“府城山高路远的,路上没准还有劫匪呢!你可别瞎折腾了。” 孟晚埋头在桌案上假装用功,敷衍的说了句,“哦哦。”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还是要努力多赚点钱才行。 年三十这天孟晚在家和常金花忙活了一天,早起做豆腐,孟晚端着几块豆腐送到宋六婶家,宋六婶回了两条鱼。他又端了几块去张小雨家,竟然还被张小雨和颜悦色的拉住唠了几句家常,最后给他装了半筐毛栗子和山核桃回来。 午时孟晚又和常金花坐在炕上攥豆腐丸子,宋亭舟在厨房烧着灶,孟晚炸了一大盆的豆腐丸子。 三人趁热吃了几个丸子糊弄,常金花和孟晚又开始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照着六个或八个做,都是双数,不然不吉利。宋家人口简单,便按着六个菜做,六六大顺,听着也好听。 常金花收拾着宋六婶给的鱼,大冬天干这活计冻手,有热水还差点,她干脆两条都收拾干净,另一条冻起来正月十五吃。 宋亭舟拎着菜刀去鸡圈里杀鸡,孟晚坐在灶膛口剥毛栗子,剥好了一会儿和鸡块一起炖,又甜又糯。 “这玩意不都是烧着吃吗?我还头次听说能和鸡一起炖,就你花活多。”常金花看了个稀奇。 山上的毛栗子小,不如板栗好剥,孟晚剥着指甲都疼,又馋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这个炖着吃可香了,可惜没有红薯。” 外面呼呼的刮着大风,地上的积雪一整个冬日都不会化得干净,这天气要是有根红薯扔到灶膛里烧着吃,不知道有多美! “红薯?那是啥?”常金花没听说过这种吃食。 孟晚和她解释,“就是外皮薄薄的,有红色也有黄色,巴掌那么大,有的更大有的更小,做熟后里面的瓤是粉粉面面的,吃起来很甜。” 孟晚说着说着一脸向往,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馋。 杀了鸡回来的宋亭舟也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鸡杀好了?正好我也不起身了,大郎,把这盆子脏水泼到菜园子去,鸡给娘。” 常金花接了宋亭舟手里的鸡,孟晚重新给她换了个盆,从锅里舀了热水让她给鸡褪毛用。 等给准备好的配菜都准备好,房顶上的烟灶就开始冒烟了。 厨房大小两个锅灶都咕嘟嘟的冒起香气。 天色渐暗,香味越来越浓。 宋亭舟将炕桌摆上,孟晚与常金花一道道往上端菜。 一盆炖排骨放在最中间,一盘子整鱼,孟晚做的板栗炖鸡,晌午炸的豆腐丸子,豆皮炒白菜,凉拌萝卜丝。 六道菜摆满了桌子,柜子上铺了块抹布,一小盆精米饭坐在上头。 常金花各拨了一样装进六个小碗里,大屋最里头的柜上有一座木制牌位,她将这六个小碗放到牌位前,念念叨叨说了几句,不时还抹抹眼角的泪痕。 这功夫宋亭舟从小屋出来拿出几根香来,点燃后插进牌位前的饭碗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红。 整个过程是无声且严肃的,孟晚窝在炕上大气都没敢喘一句,古时对死者的敬畏程度是现代人所理解不了的。 这一套流程做完,气氛才活泛起来,宋亭舟给常金花盛了饭后又将孟晚的碗也拿了过去。 “表哥,我自己来。”孟晚怪不好意思的。 宋亭舟拦住他,“你就在炕上等着,免得下来。” 三人在饭桌上坐齐,常金花先动了筷子,孟晚和宋亭舟这才跟着开动。 “姨,你炖的排骨真好吃!” “好吃初五再炖一回,有的是。” “怪不得晚哥儿念叨着,这毛栗子放鸡里面炖竟然真的这般香甜,大郎你也尝尝。” “好。” “表哥你尝尝鱼,鱼也好吃。” “嗯。” 孟晚吃的肚子溜圆,强撑着与常金花一起收拾了碗筷。 宋亭舟擦干净桌子扫了地,与孟晚又在桌上写写画画。 今夜是除夕夜,也称岁除之夜,全家人要围在一起守岁,换句话说,大家今晚都不能睡。 孟晚在心里偷想,那睡着了怎么办啊?难道还有掌管睡觉的神? 这样想着,身边竟然响起一阵呼噜声,原来是常金花歪在被子上睡着了。 “哈……”孟晚捂住嘴巴笑。 宋亭舟在烛火下写文章,听见笑声抬头看了孟晚一眼。 “若是困了便睡,我来守着便好。” 昏黄的烛火柔和了他的眉眼,弱化了他的五官,忽略他身上的旧袍子,也是温润如玉般的读书郎。 烛火有些不安分的跳动了两下,晃花了孟晚的眼睛,他低垂下头,“不好。” “无事。” “那好。” 孟晚确实困得不行,也没再逞强,先给常金花盖上被子,自己合衣钻进被窝中。 第29章 人命 第二天一早孟晚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枕头被人挪了一下,他嘟嘟囔囔的翻了个身,窗纸被白光印染,常金花在厨房叫他,“日头都升那么老高了还赖在炕上,快起。” “起了,马上就起。”孟晚闭着眼睛回了一句,手在枕头下摸索,果然摸到个红布缝制的小荷包,里面叮叮当当装了不少铜板。 再往旁边一扫,又扫到了个毛乎乎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是一顶棕褐色的皮毛帽子,像是用两张皮子缝在一起的,不过手艺很好基本看不出接缝。左右还有护耳,看着俏皮可爱,唯一的缺点是颜色有些深,不过孟晚喜欢。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颤动,双手掀起被子钻到里面,带着他的红色小荷包和皮毛帽子。 孟晚心里认为自己是个理智又自强的人,他从小没爸没妈在二叔家过活,给他们家当牛做马,早就内心强大无坚不摧了,他是全世界最冷酷的boy!肯定是因为成了小哥儿泪腺发达才这么爱哭的! “大年初一还躲懒呢,快……”常金花从厨房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孟晚正蜷缩在被子里,把帽子和小小荷包放在心口,哭的人都快抽抽过去了,鼻头眼睛一片通红。 常金花没眼看,迅速把被子放回去罩住他,便往外走边念叨着,“都快嫁人的哥儿了,也不嫌羞,多大点事,也值当哭一回?荷包里是给你的压岁钱,帽子是大郎从董猎户家买的兔皮,他媳妇儿给缝上的。快起,不许再赖床了。” 孟晚也觉得丢人,缓了会从被窝里坐起来穿好衣裤,今天大年初一,按惯例都要穿新衣,便是没有新衣也该穿身体面衣服,孟晚穿的是常金花给他做的那件杏黄色棉袄。 梳头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从柜底够出来个木头盒子,里面装着十两碎银角子和宋亭舟送他的祥云银簪,取出簪子用手摩擦了两下,孟晚斜手将它插在自己的发鬓上。 到厨房洗漱时,常金花见他还微微泛红的眼睛没忍住偷偷笑了。 孟晚脸热的厉害,洗漱好后迫不及待的叫宋亭舟,“表哥别看书了,快过来吃饭。” “别叫了,大郎不在。” 常金花从锅里往外端饭,孟晚帮她掀开帘子,问:“这一大早的他去哪儿了?” “宋家的男丁都要去长辈们的坟地上祭奠,他半夜就走了,也该回来了,咱等会他。” 宋家没有祠堂,倒是有族谱,每年村里的宋家男丁都要汇集起来,去坟地上给去世的长辈祖先上坟除草,这是大事,年年不能落,有族长牵头组织。 昨天晚上剩的米饭常金花熬成了粥,腾出了锅她又热了两样剩菜,孟晚低头端菜的时候,常金花瞧见了他头上的银簪。 “头上戴的是之前订亲大郎送的?不错,不比那破木棍子好看?” 孟晚伸手往头上摸了摸簪头的祥云,一抬眼正对上刚进院门的宋亭舟。 他脚步停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看歪头扶簪的孟晚。远处是被积雪掩盖的山头,近处是大开着的院门,一阵风吹过,门口的枣树上积累的冰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掉在树下堆积的雪堆里发出“嘭嘭”的声音。 宋亭舟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袍,脚上踏着双针脚歪斜的鞋子,单手缓缓捂住胸口,一时半会竟分不出是哪里在砰砰作响。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常金花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两个人的神志,孟晚撇开头,端上常金花手里的菜钻进了屋里。 宋亭舟喉滚动一圈,抬腿快步走近,可进了门又踌躇了,“娘,我先去洗个手。” 常金花纳闷的看着他,“洗啊?小锅里有热水自己舀。” 大郎素来话少,怎么今日这点小事也要跟她交代? 今天的饭桌格外安静,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孟晚没来宋家时状态,常金花怪不适应的,她轻咳了一声,生硬的找了个话题,“听说今年你三叔公一家也从县城里回来过年了?”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喝着粥,压根没听到常金花问他的话。 “大郎,大郎?” 宋亭舟回神,嘴上答应着,“怎么了娘?” 眼睛却跟着孟晚头上的簪子移动。 常金花嘴角蠕动两下,说了句,“一会你俩吃完趁早将福字、春联都贴上。” 孟晚将头埋进碗里,“哦。” 初一是新的一年开始,新衣、新首饰、揭旧福贴新福,这些都要初一来做。 但又不能动针线,也不能动扫帚扫地,说是会扫走福气。 孟晚用热水和了一碗面糊,跟着宋亭舟身后,屋门贴好要接着贴大门的。 “横幅有些歪了,北边再高些。” “这样?” “嗯,差不多。” “簪子……戴着很好看。”宋亭舟眼睛盯着手上糊了面糊的春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 “哦,谢谢。”孟晚别别扭扭的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个什么劲儿。 常金花从大门前穿过,没眼看贴个春联都贴的磨磨唧唧的两人,干脆出门去了,“我去串门了,你俩……你俩随便。” 她穿了件整齐干净的袄裙,颜色略浅淡,应该是年轻时一直保存的。时间紧,孟晚给常金花买的布没能剪裁成新衣让常金花穿上,但她心情却比往年更热情高涨。 贴完了春联,孟晚急忙窜进屋里,生怕宋亭舟叫住他。 柜上摆着一盘子炒花生、一盘干红枣和一盘干炒毛栗子当零嘴,孟晚抓了把干红枣,边吃边琢磨着事,没成想隐约听见了隔壁嘈杂的哭声。 今日是大年初一,村里小孩成群结队的炸炮仗玩,他一时半会并没察觉到,直到哭声中夹杂了各种人声混合在一起,隔壁越来越热闹,孟晚这才察觉不对。 之前田家的事他长了记性,这回没贸然出门,而是去小屋喊宋亭舟。 “表哥,你快出来下。” 宋亭舟走出来,小屋听动静甚至比外面还清楚,他已经知道孟晚要问什么了,“你在家待着别出来,我过去看看。” 还没等他出门,常金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她拦住宋亭舟,嘱咐他和孟晚道:“你俩都不许去,田家出人命了,大过年的别往他家凑,没得沾了一身晦气。” 常金花说完孟晚的第一反应就是竹哥儿,他神色复杂,身处这个环境下,竹哥儿若不能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他,当日救他一命,如今还是逃不过这个下场吗? 田家的事没能瞒得住,初一村民们本就好四处走动拜年,连常金花都早早出了门,其他人更是没闲住。 田家门口围了好些村民,没一会儿功夫还有人将村长也请去了,常金花交代完他俩自己也往外走,遇到过来找她的宋六婶。 “嫂子,田家这是咋了?” “你先别问,咱们上二婶那头去,别往近凑。” 常金花走后没一会儿,田旺竟然扶着小梅上门了,其实小梅的肚子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可田家上下都把她这一胎当金疙瘩似的护着,自打她怀了孕,门都很少出了。 “晚哥儿,我家里乱哄哄的,怕冲撞了孩子,麻烦你帮我照应下小梅,小梅许久没见你,也想找你待会儿。”田旺语气匆匆,脸上带着些许尴尬。 大过年的本来孕妇就不好随意登门拜访,田旺本来是要将小梅送到他二叔家的,但小梅只想来找孟晚,他拗不过,他娘也腾不出空来,只好顺了小梅的意。 人家来都来了,孟晚总也不能将小梅赶出去,他也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喜欢找他待着,但他对小梅感觉只是淡淡,准确来说一直也没想跟她成为朋友,不过是平日搭个伴而已。 “那你进屋坐会儿?” “行。” 小梅可能是受到了惊吓,看着比平时沉默的多,但张嘴就是惊天秘闻。 “竹哥儿的弟弟死了。” 孟晚震惊的说:“谁?竹哥儿的弟弟是谁?怎么会死在你家啊?” 小梅抿了抿泛白的嘴唇,“年前我婆母陪竹哥儿回娘家接回来的小哥儿,说是来我们家做客的。” 孟晚见她似乎吓得不轻,去厨房给她端了碗温水,不解的问:“年也是在你家过的?” 娘家的弟弟接来玩几天正常,年也在人家过? 小梅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他……” 她说了一个字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自己撞墙死的。” 好好的大活人,新年第一天撞墙自杀?这话怎么听都有猫腻? “那竹哥儿呢?他在哪儿?”孟晚不禁问了句。 弟弟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婆家,他还是那样劝自己默默承受?田家是救了他八辈子命吗? 小梅低头用手抠弄碗边的小豁口,“竹哥儿,他好像挺伤心的。” 她低声念了句,“毕竟人是他带回来的。” 孟晚诧异的看着她,小梅怎么直呼竹哥儿名字了?而且她自己似乎也没觉得这么叫有什么不对,可见是这些日子习惯了。 孟晚心里琢磨着竹哥儿也才二十来岁,他弟弟肯定也没有多大,年纪这么小就去了,怪可惜的,而且田家恐怕也没法和亲家交代。 之前孟晚与小梅搭伴,基本是小梅在说孟晚在听。如今小梅话少了,孟晚更没有主动搭话或安慰,他本来就不算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是令他厌恶的田家人的事。 到了晌午,田家的人少了些,也没听说有个什么说法,似乎有人出去找了竹哥儿的娘家人。 常金花回来见到小梅,也没什么笑意,她本身就是面容严肃的人,倒也不算对着小梅冷脸,只是孟晚知道,她是不高兴的。 “晚哥儿,你去和面,晚上咱们包白菜饺子。” 孟晚尬坐了半天,出于谨慎也不敢给小梅递上些零嘴什么的,毕竟田家多重视这个孩子村里人都有目共睹,好心就算了,真出了什么事他负不起责任的。 “小梅,那你坐,我去帮我姨和面。” 小梅像是在发呆,迟缓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常金花早上化了块猪肉,这会儿正好半冻不冻的好切,她在案板上剁肉馅。 孟晚往常爱将面板放屋里和面,比厨房暖和,这会儿却只能将方桌放在地上,再横放面板和面,和完的面团用盆扣住,晚上包饺子的时候再揭开擀皮就好。 常金花动作利索,剁完肉馅切白菜,没再让孟晚沾手。 弄完这些也才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孟晚等等常金花洗完手才跟她一起进屋。 常金花也不是多话的人,孟晚抓耳挠腮连个零嘴都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吃。 有外人在又不能跑去小屋找宋亭舟写字,这样干坐着孟晚只能数窗花玩。 窗户是一格格的木头框,上面糊的纸还是他和宋亭舟小年的时候一起糊的。 怎么又想到宋亭舟身上去了! 孟晚正在那儿思绪乱飞呢,小梅突然腾得一下坐起来了。 孟晚上一秒还在疑惑,下一秒便听到了隔壁逐渐响亮的哭嚎声,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响亮,哭声里或许有悲痛,但在孟晚听来,故意的成分更多。 小梅这是一直听着隔壁的动静,这才反应迅速。 常金花稳坐不动,小梅坐立不安,孟晚想去听墙根,又怕常金花不许,找了个借口,“姨,我去茅厕。” 常金花似是看出了他的小九九,瞪了他一眼,“去,快些回来。” 出了屋后隔壁的哭声更加明显,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声,这次没什么人去看热闹了。 没错,热闹。 人命没发生在自家,可能外人是永远无法共情的。 只能感慨一句,可惜。 或是不屑的说声,活该。 孟晚踩着院里的石头,没敢露太多脑袋,隐约能看见院里分开站了两拨人在激烈对峙,他们中间的地面上还存着积雪,是那种许多人踩过,将残雪踏的又硬又脏的雪。 竹哥儿的弟弟就躺在上面,干草编的席子遮住他的身体,上面露出一个枯黄的发顶,下面露出他光裸着的,被冻得青紫的双脚。 竹哥儿跪坐在旁边,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不清此刻的他是何神情。 “晚哥儿。”宋亭舟的将小屋的窗户打开,唤了声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下来,凑过去询问:“怎么了?” 宋亭舟跪坐在炕上,自上而下的看着他,“别看了,外面冷。” 孟晚仰头直视他双眼,突然问了句,“你其实一直都知道?” 宋亭舟低垂下眼睛,“是,我知道,但我们没办法管别人的家里事。” 孟晚指尖触唇,他想法天马行空的岔到别处,忽而问了句:“那禹国法律的界限在那里呢?哪个范围是家里事?哪种又算是律法之内?” 宋亭舟有些被问住了,“这……我还没修过律经。” 孟晚喃喃道:“是吗?”有机会还是要学的,不管在哪个时代,法律都是重中之重。 孟晚双手撑住窗框,又问道:“那你为何读书?”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宋亭舟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下意识回答道:“光耀门楣。” 据说秀才家大门的门槛,都可以比寻常百姓高建一分,这是何其荣耀。 孟晚被他诚实的回答逗得笑了一声,“是啊,光宗耀祖,锦衣还乡。” “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令人开智。” 孟晚感叹着说:“我们现在人薄势微、人微言轻,管不到人家家事。” 禹国的律法可能没有现代律法那么完善,但孟晚不信杀人无罪,将人逼死无罪。 “但律法本该是老百姓最强劲的武器,大家为何弃之不用呢?” “因为不开智。” 村民们宁愿让头发发白,入土半截的老朽族长、村长、宗祠等判罪,却不愿相信举国贤士经历数代所研究出的律法。 为何? 因为愚昧。 这天孟晚的这番话在宋亭舟心里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 他爹娘教过他仁义礼孝,私塾的老师教他君子之道。 许多人对他说读书可以出人头地、可以高人一等,可以回馈爹娘。 风光无限,踏马还乡! 可孟晚说:读书——是为了开智? 第30章 衙役 太阳渐渐西垂,田旺过来接小梅回家,想来是隔壁的事情轻易落了幕。 田旺对常金花千恩万谢的感谢了一通,常金花表情淡淡,从前对田家的小辈多少还有个笑脸,如今只剩厌恶。 “可走了。”孟晚伸了伸坐的僵硬的腰,下炕。 方桌放在炕上,蒸饺子的屉放在方桌上,常金花和孟晚开始包饺子。 “今晚多包些冻上,明早还要吃饺子。” 孟晚学着她的样子捏饺子上的褶皱,嘴上回应着她的话,“啊,明天还吃,要吃到什么时候?” 常金花动作迅速,几下就能包好一个,“吃到初五,天天吃,天天有,饺子越吃越富有。” 行,看来是风俗如此,那就吃! 大锅蒸饺子,小锅热了两道大年夜的剩菜,孟晚估摸着明天还要吃两顿,才能将剩菜全部吃完。 多包出来的饺子要放到后院去冻上,孟晚拿了只浅底扁筐,底上铺着包豆腐块的粗麻布,倚到后院的院墙上,将饺子一只只的捡到上头。 “呜……” 大晚上的听到这声哭声,孟晚吓得手一哆嗦,饺子掉了一个。 他欲哭无泪,糟了……要挨骂。 “呜呜……” 隔壁后院哭声还在继续,隐隐绰绰,不高不低。 “竹哥儿?” 哭声暂停,竹哥儿依旧是沙哑的嗓子,像是这辈子也恢复不了了。 “晚哥儿,是我。”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孟晚开口问他:“你如今……还觉得让我去田家,与你一起伺候田兴,是一件好事吗?” 竹哥儿听完这句话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声音撕裂,饱含痛苦。 “对不起晚哥儿,是我的错,全是我错了。” 田兴是畜生,田家是火坑,是我对不起小六,是我对不起他!” 孟晚抿起唇,“你弟弟,真的是自杀的吗?” 哭声停止,墙那头传来竹哥儿虚脱般的音调。 “这重要吗?” “我爹娘收了田家半两银子和两袋子粮食,将小六的尸体用板车推回去了。我在后面偷偷跟着,只有我娘还虚情假意的掉了两滴眼泪,然后他们便开始欢喜白得的半两银子。” 亲生儿子的尸体还没凉透,这二人就已经开始为这半两银子高兴上了?孟晚心里暗自唾弃。 “他们商量着找个无人的荒地将小六埋了,因为小六儿是哥儿,不入祖坟……” “可难道村中没有其他坟地吗!”竹哥儿说到后面声音又突然拔高,吓了孟晚一跳。 他状若疯癫,说话时高时低,冷不丁还会叫喊两声,很快引来田家人。 田兴本就晦气着,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竹哥儿两颊瞬间高高肿起,可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反而笑的更阴森。 小梅磕磕巴巴的劝:“大……大哥,别……别打了,我看大嫂好像不太对,是不是……是不是发烧了啊?” 天气本来就冷,竹哥儿衣服单薄,又偷偷跟着爹娘跑出去一路,竟然在这个关头生病了。 不知道田家会不会找大夫来,孟晚退回厨房的时候,还隐约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要将竹哥儿锁起来。 孟晚打了个哆嗦,这个家真是从根上就烂透了,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小梅不知道吗?这件事最开始还是她告诉孟晚的,甚至一开始还抱着猎奇的语气,直到事态发展超乎她的想象…… 刚才她好像替竹哥儿说了句话,看来她是知道害怕了。 田旺不知道自己嫂子被打吗?他恐怕比小梅知道的还要早,冷眼旁观罢了。 晚上孟晚睡觉做了一晚的梦,可第二天早起却将什么都给忘了,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心乏。 “姨,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想在家里。” 常金花摸摸他的头,目光中含着丝丝怜惜,“那就在家待着,左右咱们家也没啥亲眷,你去小屋歇着,我带大郎去村里走一遭,跟族里长辈们拜个年。” 家里没有堂屋,初二大门敞开着常金花怕贸然进来人拜年冲撞了孟晚,干脆叫他躲在小屋里,假装家里没人。 孟晚缩在小屋炕角,手里无聊的翻着宋亭舟的书,这东西催眠效果真好,孟晚不知不觉的又躺在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有手触到他的额头,然后是常金花与宋亭舟的交谈声。 “没发热,定是田家的事惊着他了,昨晚睡觉说了一夜胡话。一会儿等晚哥起来我带他拜拜你爹,让你爹多多护他,别让那些个牛鬼蛇神的找上咱家小哥儿。” “嗯,娘,一会儿我去帮你烧火,煮些稀烂的精米粥给晚哥儿留着。” “我淘完米就顺手把灶烧上了,哪儿用得上你啊,你在屋看书,盯着些晚哥儿别再发热了。”常金花的声音渐远。 有人坐在孟晚身边,嗓音温柔又低沉,“怎么还哭了?又做梦了?” 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的触碰了下孟晚眼角,像是被他滚烫的泪水烫到了一般,又飞速缩了回去。 过了会儿,那只手掌又整个抚上孟晚脸颊,微微颤抖,像是怕会惊醒孟晚,在极力克制着。 手掌的温度传递到孟晚脸上,渐渐地将他脸颊都染得通红。 孟晚哼了一声转过头,将脸埋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给他盖的被子里,细一琢磨,这是小屋,那这被子岂不是宋亭舟的? 他被子里的脸更红了。 宋亭舟似乎察觉了什么,腾得从他身边站起来,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娘应该淘完米了,我还是去取柴烧灶。” 他一离开,孟晚迅速将被子扯开坐起来,拿手呼扇着自己脸蛋。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孟晚起床喝了两碗稀粥,下午精神了许多。 隔壁田家之后几天也安静了下来,没听说过竹哥儿出什么事,倒是时不时都闻到隔壁飘过来的中药味,应该是给请了郎中买了药煎。 田家这些年刚见起色又接连出事败了不少钱,竹哥儿要真是病死了打死了,田兴在附近村子别想再娶到媳妇或夫郎,李长香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起码不能让家里再出人命了,要不村里人的吐沫都能将她淹死。 初六那天孟晚早早起来穿好衣物,常金花起的更早,知道他这几天吃腻了饺子,便大早上的做起了豆腐。 “也歇的差不多了,今天做的就先都冻上,明日再开始卖。” 孟晚有些顾虑,去黄掌柜那儿还不知怎么个说法,但纸张贵重,三泉村离镇子也不算远,他多半是要日日去书肆里画灯笼,他一个小哥儿独身来去不安全,宋亭舟定是要陪他去的,独留常金花在家敞着门做买卖总是有些不放心。 “明日用的豆子先别泡,等晚些我们回来再说,自己在家将门在里头插好,或是别自己在家了,去找六婶待会也行。” 孟晚端着碗喝着醇香的豆浆,叮嘱了常金花一大套。 常金花笑他,“瞧瞧我家这哥儿,过了个年真是长成大人了,还反过来说我呢,你和大郎才该我惦记才对。” “我们有什么好惦记的,年前就是和人掌柜口头商议了两句,年后人家用不用我还不知道呢!” 黄掌柜自然是用的,他送出去那几张年画反应极好,府城的书肆掌柜叫他有这类的画作还可以多收上来些,他全要。 “这些灯笼都已经糊好了,恐怕不合适来回搬运,还得辛苦小哥儿多来几日,在我这画完。” 果然如此,孟晚也不意外,“倒是可以,笔墨纸张既然都是黄掌柜出,那便别说什么卖画了,全当我给黄掌柜打了回工,您每日给几个铜板工钱即可。” 这小哥儿是个明白人,黄掌柜也不糊弄人家,再说宋书生还在一旁杵着呢,他想欺也不成啊。 “小哥儿是个痛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按个数算,画一只花灯三文钱如何?” 最便宜的灯笼是五文,带些花样的贵些,更不说黄掌柜还要雇工人糊灯笼,做灯笼的材料和画灯笼的笔墨纸砚皆是他出,三文已经是个极高的价格了。 孟晚当场与他成交,计件嘛,黄掌柜又不知道他画速如何,这样两人都公平些。 今天既然来了,又有现成的素灯,黄老板给孟晚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孟晚便现场开画。 宋亭舟也没闲着,书肆的畅销书手抄本供不应求,总有些农户家的书生到书肆抄书赚取银两。宋亭舟也抄,他之前便和黄掌柜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一写一画,倒是成了书店里的一道风景,初六书肆里买书纸笔墨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买了书后总是多瞅上几眼。 大多应该都是看的孟晚,哥儿识字本就不多,更别说是善画的,更添风雅。 黄掌柜到底算是见过些世面,做掌柜也比普通人圆滑。他琢磨着这样不是事,孟晚长得好,静下来作画又自带一股子风范。两口子没甚背景,可别被哪个员外老爷地主婆子看上起了事端,于是又将孟晚请到后院作画。 简笔画么本就线条简单,黄掌柜这还有现成的颜料,虽然颜色单调只有红黄蓝三色,但也比光是墨色强得多。 古人多爱墨色,禹国出名的几位作画大家都是以水墨闻名,推崇的是自然之素,清淡素雅、摒弃华艳。 但人家的墨色便分了浓、重、焦、淡、清五种,一个黑色竟也分出五颜六色来,怪不得有人说什么五颜六色的黑。 孟晚怀疑真有那种玩意,只不过他还没见识过罢了。 孟晚坐在小木凳上,面前的矮桌上一只只可爱的花灯堆成了一座小山。 兔子最多、小狗、小牛、小羊、小鸡…… 各种他能想到的小动物都被画了个遍,除却了龙,这种皇家独有商标他还是知道的,这东西没有帝王允许,画出来就是个死。 黄掌柜偶尔来后院瞄一眼,见到孟晚的绘画方式与速度后不得不震惊,他在府城看见过的大师屁事一堆,作画前又要沐浴更衣,又要焚香品茗,画出来的东西他都不懂是啥。哪儿像孟小哥儿这么痛快,唰唰唰几下子就是一个。 工人那边看来得催催,不然都供不上孟小哥儿的素灯了。 黄掌柜倒是不愁卖,这东西就是卖不出去也好存放,存在店里偶然还有女娘哥儿买来玩,更何况孟小哥儿画的这般生动可爱,便是他见了也想掏钱去买。 孟晚一口气画到午后,宋亭舟进来找他,“晚哥儿,该回了。” 孟晚揉了揉右手手腕,如此锻炼不比他在家写那几个字强多了?他运笔如今都已有几分模样了。 “那我叫黄掌柜进来查查数。” 黄掌柜就跟着宋亭舟身后,那儿还用他叫啊,他是真的服了这个小哥儿了,本以为一日十只二十只花灯已是不少,岂料孟小哥儿手笔这般快速,这一堆起码有六七十只。 “我这就数数,还请两位稍候。” 黄掌柜粗数了一次,约莫六十五只,他从柜台数了一百九十五文交给孟晚。 “小哥儿作画是我平生所见最快者,真是佩服。”黄掌柜真情实意的说了句。 “掌柜的抬举我了,我只画其形,当然快速。” 孟晚这点道行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只不过占个稀奇,毫无技术可言,跟传统学习作画的画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到人家面前连个做小弟的资格都没有。 相互吹捧几句,孟晚与宋亭舟告辞离开。 路过糕点铺子宋亭舟顿住了脚步,“我们……” “我们快回家去,姨说今晚炖排骨。”孟晚捂着他的小红荷包里还没热乎的钱,看都不想看店里的果子一眼。 临出镇子,他们在街边遇见一队人马,各个趾高气昂,胸脯高挺,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服饰统一大有来头似的。 宋亭舟扯了扯孟晚,孟晚会意,躲在他身后,被他遮住身子。不光他们,许多人也是能避就避。 等这一行人走了,孟晚与宋亭舟也踏上了回三泉村的小路,他这才趁周围空无一人,问起刚才的事。 “那些是什么人啊?” 宋亭舟走在他身侧轻声解释:“其实也不用太怕,应该是县城的衙役,他们身上没有官职,不过打着为衙门办事的旗号,行事有些嚣张罢了,寻常百姓不敢得罪。” 第31章 租房 “这么多的衙役,还骑着马,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干嘛?” 衙役没有正式编制,只是县衙里散招的人,有许多甚至是地痞无赖,基本买不起马这种奢侈品。那他们骑得马就是县衙的公物,所以是来泉水镇出公差? 这件事孟晚记在了心里,琢磨着明日再去镇上问问黄掌柜,他没准会得了些消息。 回家后,常金花已经做好了饭菜,干饭、白菜炖豆腐,还有孟晚最爱的炖排骨。 饭后孟晚特意看了眼泡豆子的桶,见常金花没有多泡黄豆,才放下心。 三月份宋亭舟便要出发去府城准备考试,到时候孟晚是准备跟去看看的,常金花也要带着。 出行本就费钱,他们三人一起只会耗费更多银两,宋家的家底可能够用,可也不能干等着吃老本。 寻常百姓做个小买卖已经够用,甚至还能存下些银两,他家供养读书人本就花销大,卖那些豆腐的收入根本赶不上花的,还需想想办法再赚些银两。 他算是文科生,且高考完就把那些化学物理还给了高中老师,脑子里只剩下这些年背的古诗,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出风头去? 简单的肥皂酒精他倒也会做,但在小镇子上会不会太打眼?他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乡人,做豆腐便已经露了头了,再弄些别的会不会惹人眼红。 更何况和宋亭舟还未成亲,村里还有个知情的宋六婶在,若是这两个月里出了什么变动被人抖搂出来他还是奴籍怎么办? 不是他将人想的太坏,而是这些事几乎关系到他生命安危,不得不防。 想赚钱,太扎眼的不能做,那就还应该从吃食上入手。孟晚心里琢磨着事,第二天又是与宋亭舟早起去镇上。 “你问昨日镇上来的那些个衙役?” 黄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有些惊讶的说。 孟小哥儿不像好打听闲事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是,我想在镇上做些买卖,担心冲撞了官爷。” 孟晚也不算瞎扯,镇上房租他问过了,不算多贵,且购买力又高于村子。 村里吃喝都靠自给自足,镇上则宽裕的多,孟晚来往镇上,发现酒楼和布庄的生意都不错,证明吃喝不愁,闲钱大把的人还是有的,只不过他目前的阶级看不到而已。 黄掌柜了然,他感慨的说:“小哥儿是有主意的人,不像我们一大家子一辈子死守着这间铺子。这事好说,改日我找人打听打听。” 俩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还不如他年轻的时候,这间铺子他经营下来的人脉,再加上这么多年走的人情,应该也够让他们维持守成了。 他二儿子正往后头库房里搬纸,心里有些不服气自己爹的话。 干啥对那小哥儿这么客气啊?一个乡下小哥儿而已,也值当那么捧着。 孟晚道了谢,又与宋亭舟在书肆各自忙活了一天,黄老板对他客气,又不会时时盯着他干活,他做的轻松的多,并不觉得辛苦。 午后孟晚又与宋亭舟相偕离开,路上宋亭舟问他,“你想在镇上做买卖?” 孟晚笑道:“是有这个想法,但也不是做什么买卖,我也不懂那些,只是想着在镇上卖些吃食,还没想好具体做些什么,便没告诉你和宋姨。” 宋亭舟沉默半晌,突然说道:“是我让你辛苦了。” 家里做豆腐已经够孟晚和常金花忙活了,如今孟晚想到镇上做买卖,想必也是为了他。 孟晚头也没回的往前走,“我做这些也不光是为了你,人若安于现状,混吃等死,与栅栏里待宰的猪羊何异?难道等屠刀落下的那刻再去徒劳的哭求吗?” 孟晚停住脚步,回头笑着看他,“常备不懈、未雨绸缪,你都学过?” 宋亭舟紧跟在他身后,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他稳住身形,磕磕巴巴的说:“学……学过。” 孟晚引导着他,“所以要想啊,思考,不能光死记硬背书里的,遇到别的事也要加上自己的考量。” 镇上条件有限,宋亭舟书上还记了那么多自己的想法,足以证明他是极为敏捷聪慧的,可却十分有局限性,这些东西都与眼界有关系。 虽然孟晚没去过京都,不知道禹国有没有国子监这个部门,但他那个时代的古历史上是有的。 国子监乃世家子弟的,人家出生就站在普通人上头,能轻而易举的进入全国最高学府掌握知识,而宋亭舟这样的农家学子,却只能一步步往上走才能一点点开阔眼界。 可在孟晚看来,这个顺序一开始就是错的,心中有物才能写得出锦绣文章,没见识过硬写,可不就是言中无物吗? 如今考秀才考的是记忆力和理解力,等他之后乡试考举,依据的可全是各种古献孤本的堆积了,官宦子弟人家从小看的东西,宋亭舟却要靠恶补。 孔子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苦读是最基础的,但最关键的是找到善读书的方法才是。 因此光看书不够,宋亭舟需从现在开始便恶补不足之处,书目前家里没有条件,那就先从知其意,可延伸不可跑题开始。 初十孟晚再去书肆,黄掌柜果然打探了来消息。 “说是水泉镇与庆丰镇之间要修建水坝,所以来了这些个衙役,听说过阵子还会有军队驻扎。” 听到这儿,宋亭舟先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要征收劳役?” 他眉间有淡淡忧虑,“若是两个月还能赶得上春耕,若是时间更久,家里光靠妇孺岂不耽搁一年的收成?” 孟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先担心自己的院试,反而第一反应是村民的庄稼,倒是个做好官的预备役。 孟晚却先顾不得旁人,抬眸问他:“三月份你还要去府城,如此不会耽搁吗?”毕竟宋亭舟还只是童生,没有免除徭役的资格。 宋亭舟心中一暖,“这种徭役应该不会强征,与考试无碍。” 孟晚松了口气,又想到别的问题。 两镇之间建水坝,知县又要调动些兵力来驻守,虽说一个县的兵力不多,可能连一百都不到,但对泉水镇这个小镇子来说,一下子涌入几十人也着实不少了。 这么多人起码要在镇上三两个月,吃住问题呢?这些徭役白天干活按理说午间是应管一顿饭的,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饭。 县里的守城兵和衙役平日也算是有俸禄的,怎么可能和徭役吃一锅饭,距离近的泉水镇和庆丰镇绝对是打牙祭的好地方啊。 如此一来,客源不就有了吗! 孟晚回去后琢磨了一夜 ,越发觉得可行,若是这段时间真在镇上租院子做买卖,那宋亭舟也不用来回奔波了。 初十过后书肆的灯笼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十一本来不用再去,可孟晚依旧早起。宋亭舟也没戳穿他,只是安静的跟他出门。 孟晚问他:“你就不问我为何今日还去镇上?” 宋亭舟看他一眼,孟晚头上的祥云簪自初一后便没再摘下,此刻正俏生生的插在他发间。他就这样戴着他送的簪子,好奇的追问自己问题,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酸发胀。 宋亭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是你说想要在镇上做买卖?可是想好了?” 孟晚脚步轻快,“想好了,还是做早上的吃食好些,就是可能会辛苦,但速度快赚得就多。” 他家现在做豆腐已经成熟,再搞个油条搭配不是刚好一套? 镇上已经有卖包子的,卖面条的,就差他家这样油条豆腐脑了。 其实孟晚是有些丧气的,他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考四年大学生读下来竟然只能在古代卖油条豆腐脑? 第二次悔恨自己当时为啥不去学物理化学新东方。 镇子上也有牙子,不过是私人的,孟晚觉得眼前的叔嬷比起牙子更像是媒婆,他脸上的孕痣长得与张小雨差不多大小,黄豆粒大挂在嘴边,说实话不太好看。 “咱们镇上就这一条街,还有几条巷子,你们是要租院子自家住啊,还是要租门面做买卖啊?” 孟晚摸了摸自己眼下的痣,比芝麻大些,比米粒小些,颜色红艳,形状圆润饱满,不难看。 宋亭舟盯着他的动作眼神一暗,后又移开目光答了牙子的话,“租门面做买卖用的,最好后面还带着院子。” 牙子一拍手,“那还真有一家。” 他们三人走在街上,人牙子打量的眼神让孟晚不舒服,他全程跟在宋亭舟身后,让他出面和牙子打交道。 牙子一路走到街西,开锁推开一间没挂招牌的门面,里面倒是宽敞,足有三间房大,东西都被搬得空空荡荡,看不出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间怎么样,多宽敞啊,就是得自己置办些东西,那也不值多少钱。来,从这穿过去有个门,进去就是内院。” 他们跟着牙子穿过门走进内院,内院也大,坐着四间正房,院里还有一口水井。 好是好,可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恐怕不便宜。 果然人牙子张嘴便是十两。 镇上,十两?抢劫啊! 孟晚在后面疯狂戳着宋亭舟的腰。 “咳咳……十两确实不少,容我们回家找长辈商议商议。” 牙子不乐意,“这么老大的院子十两都不贵了,你们还想租啥样的?” 宋亭舟不言不语。 那牙子走了老远还在乱吠,“啊呸,穷鬼就别出来看铺面,住乡下的茅草房去。” 孟晚回身瞪他,人却扭着腰走远了。 宋亭舟想碰他袖子,又觉着于理不合,于是往日挺得笔直的腰板略弯下来,轻声哄他:“别气,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孟晚这一冬天都没什么果子吃,也是馋的,他将脸拧回来,“要两串!” 卖糖葫芦的小贩抱着草靶子走街串巷,宋亭舟带孟晚走了会才碰到他。 巧的是黄掌柜也在抱着三四岁的孙女买糖葫芦。 “小哥儿今日怎么也来镇上了。” 孟晚也没瞒着,“想在镇上做个吃食买卖的,找牙子看了个铺子不甚满意,买完糖葫芦也要回家了。” “嗨,小哥儿早怎么不提,我家隔壁的院子常年往外租着,不然我让老二带你看看去?”黄掌柜要看铺子走不开,想叫二儿子跑个腿。 孟晚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哪儿有不同意的。 黄老板的二儿子叫黄铮,年纪似乎还没宋亭舟大,也就十七八岁,看不出性子,除了路上问了宋亭舟几句话外并没说别的。 院子离书肆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就到了。院门是敞着的,里面还有妇人在院里洗衣服。 黄铮问了句洗衣服的年轻妇人,“嫂子,我婶子在家吗?” 年轻妇人见他身后带了人,猜到是租房的,回道:“在呢,我进去叫她。” 她放下衣服进了屋,“娘,小二来了,像是带了人来看房的。” 没一会儿屋里便出来了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灰色棉袄,头上插着根银素簪,看着是个利索人,上来也没废话,张嘴便问道:“是两位要看房?这位书生郎看着倒是眼熟。” 镇子一共没有多大,宋亭舟常年在镇上读书,他个子又高,长得也俊,还是挺扎眼的。 孟晚照例没出头,他如今未婚,不便太过出头露面,由宋亭舟出面正好。 “我在李秀才的私塾里读书,常在镇上走动,婶子应是见过我。”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说话有礼,还是个读书人,十分满意,“小二,我家的事你和读书郎说了没?” 黄铮实实在在的说:“我爹让我带他们过来的,我只将人带来,租金啥的婶子你们自己谈,我就先走了。” “你这孩子,行,替我谢谢黄掌柜。” 黄铮走后,中年妇人领着宋亭舟他们往里走,“我这院里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已经租出去一间西厢房了,东厢这间比西厢大,以前住的也是读书人,年前刚搬走。对了,这位是?” 一个未婚的哥儿,跟着个年轻汉子看房? 第32章 搬家 宋亭舟挡在孟晚面前,遮住中年妇人的目光,“他是我未婚夫郎,陪我一起来镇上的。” “原是如此,小哥儿长得真是俊俏,和书生郎正相配。” 中年妇人恍然大悟,就说两人长得不像兄弟。 禹国民间的民风倒是没那么严苛,虽说未婚的哥儿女娘差些,但也是能在家人陪同下逛街的。定了亲事的也能同男方一起约出去游个船,赏个灯。 这种偏远地方的小镇讲究的就更不多了,但陪着一起租房,到底还是有些出格,因此中年妇人纵然不说,心里也认为孟晚是那等哄男方带出来玩乐,是个不安分的。 孟晚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乖乖巧巧一言不发,眼睛打量着这间坐东门朝西的厢房。 照旧进门便是厨房,左手边是个空着的灶台,灶上镶嵌的大锅被人取走了。 这也不奇怪,一口锅就值半两银子,是重要财产,属于分家都要急头白脸挣一挣的地步,人家走了当然得拿着。 灶屋左手边就是卧房,靠窗是通炕。不光泉水镇,整个昌平府因气候关系都没有睡床这么一说。下至贫民百姓,上到大府高官,皆是以炕为主。 只不过乡下多是土炕,而府城的名门望族们,家中以青石砖甚至玉砖为材料搭炕。 整个卧室与厨房都比家里的小了一圈,院子还是与人共用的,好处是院子有口井,不用再出去打水。 不过只一间房,宋亭舟怕是又要回书肆睡,孟晚虽没听他说过书肆住的地方好赖,但想也不是什么宽敞地方。 他读书本就学业繁重,与家人住在一起好歹不用操心饭食,睡个好觉。 “婶子,怪我们事先没说好,其实我们是要租间带门面的院子,而且至少有两间住人的房间。” “哦,原是这样,那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中年妇人带他们往正房边角走去,那儿有道锁着的角门。 中年妇人将门打开,门后竟也是一间套间,后面位置小点可能是做厨房用的,往里走是一间正屋,户型倒是方正,四四方方的,孟晚约莫着有十二三平,做买卖倒也合适。 “这间也算不得铺子,那头的门打开就是街角,我家临街,也能当间门面用着,这小间儿搭个炕也能住人,你们看如何?” 孟晚心中还算满意,背着人又戳了宋亭舟一下。 宋亭舟便问道:“那不知这价格?”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似乎看中了,便道:“你们是黄老板二儿子带过来的,我也不当外人了,若是光这一间门面就是三两半,院内的厢房四两。” “唉……”孟晚叹了口气。 中年妇人不知其意,“这……小哥儿可是嫌贵?” 孟晚仰脸看宋亭舟,后者瞬间领悟。 “我们年纪尚轻,做不得主,还是回家找阿娘商议一二,再来答复婶子。” 中年妇人心中着急,东厢房就罢了,不愁人租。角房那间本是过世的公婆起房时多盖的,盼着家里多子多孙,这么些年了一直锁着吃灰,如今多租出去家里就是个多个进项。 见宋亭舟与孟晚真的要走,她忙道:“价格可以再商议商议,你们若是两间全租,不如婶子再给你们便宜一两?” 孟晚顿住脚步,我滴个乖乖张嘴就减去了一两银子?六两半一年的话…… “婶子,我们租了!”孟晚掷地有声。 干脆利落的交了定钱,孟晚咬着糖葫芦回家,一个没留神,两串都自己吃了。 他瞥了一眼宋亭舟,又瞥了一眼。 很好,他亲爱的表哥只顾闷头赶路,没注意到。 晚上宋亭舟就将事情直接对常金花坦白了,孟晚欲定十五就开张做买卖,常金花早晚会知道的。 “你们俩主意大得很,既然都定下还知会我做什么?” 她心里生气他们两人胆子忒大,不声不响连镇上的房子都订好了。 安置房产和亲事是顶大的事,重要程度不亚于现代小情侣悄悄偷了家里户口本跑去民政局领证,而家长,此刻连儿媳妇\/女婿的面都没见过。 孟晚也知道他事情办得不对,可是机会难求,这个价格是真不贵了,大小也合适,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对着常金花撒娇。 老规矩,“表哥,你先去小屋读书,出去打水也成,快去去。” 将宋亭舟打发走,孟晚嘴一咧,“娘……诶,姨……姨别打了姨。” “青天白日的,让你乱说话!不教育你一次,真要上房揭瓦了。” 常金花拽着他的手,狠狠往他身上打了几下出气,而后才坐下说:“我难道是蛮不讲理的人?你们好好和我说我能拦着不成?你一个未婚的哥儿,就这么大刺咧咧的跟着大郎去镇上租房,人家不得轻看你?” 说到底,她确实生气两个孩子不经她同意便租好了房,可更怕孟晚因为这个被人说了闲话误会。 孟晚小心翼翼的挨着她坐,然后一把把她胳膊抱怀里,使劲从眼里往外挤豆豆,“姨,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错了,真的错了,替我们介绍的正好是书肆掌柜,我也没想到会当场敲定,实在是价格合适我才定下的。” 常金花拽了拽胳膊,没拽动,反瞪了他一眼问:“多少钱?” “六两半,一间铺子,一间住房。” 第二日一家三口出动,常金花非要看看他们租的是什么样的院子,不然心里不踏实,唯恐他们年轻被人骗了。 巷子头一家便是他们租的那户人家。 巧的是今日中年妇人就在院里晒被子,见昨天给了定钱的宋亭舟和孟晚来,还来不及欢喜,便见了一脸严肃的常金花。 心里一咯噔:果然是年轻人一时心血来潮,人家家里人莫不是要反悔退钱? 她谨慎的迎上去,试探着说:“书生郎和小哥儿来了,这位妹子是?” 常金花平日里轻易不笑,对着外人也是如此,她略一欠身,“我夫家姓宋,昨日我儿子和家里小哥儿在您这儿租了房,付了定钱。小孩子家家带太多钱不安全,我今日便过来缴了剩下的租金。” 中年妇人松了口气,笑意更真诚了几分,“是宋家妹子啊,我夫家姓吕,今年四十五,应是比你年长几岁?也别您您的了,叫我声吕嫂子就成。” “吕嫂子,那就麻烦你再带我看一遍屋子。”常金花姿态谦卑,语调和缓。 “这还不简单,妹子只管看。”吕氏在前面带路,又重新带常金花看了遍房子。 常金花当着吕氏的面问了孟晚:“那咱就定下了?” 见孟晚点头,常金花二话没说便拿了钱袋子出来数钱。 吕氏诧异的看着这一幕,这种事怎地还真让个未过门的小哥儿当家作主了? 吕氏家里常年外租,现成的契书家里是有的,宋亭舟过了遍契书,双方交钱按印,这张纸就算生效了。 孟晚心中安定,同常金花说:“黄掌柜帮我们找房子,如今定下了,也该同人家说一声。” 常金花:“应该的,那你同大郎过去,我在这儿在收拾收拾。” 看他们家的相处方式,吕氏一肚子话憋在心里,等孟晚和宋亭舟走了后忍不住说:“你们家是小哥儿当家?” “我家小哥儿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了难就一直住在我家。他本事着呢,会做豆腐又会识字,自己手里也有银子,不靠我们过活的。这回想开店做买卖也是家里供大郎读书吃力,想多赚些银两,是和我商量过的,谈不上当不当家。”常金花的话里尽是对孟晚的维护,她这个寡妇当了多少年便谨慎了多少年,最怕的就是犯口舌,她重视名声,因此唯恐旁人说了孟晚闲话。 吕氏恍然大悟,莫不是童养媳?怪不得还未成亲就黏糊着,原是从小养大的夫郎。 会做豆腐?那确实能耐,往后买豆腐倒是方便了。 孟晚和宋亭舟去书肆对黄老板道了谢。 黄老板客气的说:“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一提,若是往后有事要小哥儿帮忙,小哥儿莫要推辞就好。” 孟晚只当人家跟他客气,他除了点简笔画还有那方面能帮到人家掌柜头上的。 做早食别的好说,油条也简单,豆腐也是做熟练了的,只剩油锅,按孟晚的想法,普通圆锅炸油饼还好,油条有些不便,既然东厢房本来就没锅,不如重新打口长方形的? 宋亭舟听了他的想法后将他带去镇上的铁匠铺子,铁匠师傅说好说,管他长的圆的,到他这都能打得出来。 长方形的铁锅比圆的难打,贵上一些,最后谈了七百五十文一口,孟晚多付了十文钱,七百六十文,让他加急做出来。 回了租房又是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扫扫土掸掸水,三人回了三泉村草草吃了顿饭又是一顿收拾。 “被褥、盆子、木桶、碗筷、粮食,还有啥?对了席子也得带着。”常金花忙的团团转。 孟晚道:“姨,咱家的席子长,带过去也铺不上,我看镇上有卖的,咱买张现成的?”宋家的大通炕能睡四五个人,镇上东厢房的炕顶多两米三,家里的炕席拿过去也用不上啊? “镇上卖多贵,你二叔嬷就会编,我让他编了两张来,银钱怎么也是花出去,不如给自家人。”常金花风风火火的说着就装了十来个铜板走了。 第二日是宋亭舟自己去的镇上,铺子带的那间小屋得赶紧搭上炕,晒晾几日好住人,不然宋亭舟都没有住处了。 若是在村里搭炕,叫上几个同族的年轻汉子,找处黄土地和了泥几下就垒好了,镇上略麻烦些,孟晚想着那间小地方也小,不如直接在镇上买几块砖,多给他们卖砖的几文钱让他们帮忙将炕搭上。 问过宋亭舟,他也说可行,于是今天宋亭舟就去办了,留下孟晚在家帮常金花收拾行李。 十四那天家里都收拾好,二叔嬷给编的两张凉席卷好,他家那那两口一大一小的锅也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件件搬上村长家的牛板车。 “婶子,你们家可真厉害,这就去镇上做买卖了?”大柱赶着车语气羡慕。 东西太多怕累着牛,因此宋亭舟孟晚和常金花都是在跟着车走。 “大郎又要去府城了,也是想着到镇上能多给他挣点路费,也是租人家的院子,三户人家住一个大门里,哪儿有家里自在。”常金花不愿意太高调,但一家三口都搬到镇上太扎眼,这事估计也瞒不住。 柱子听了这话舒心了点,“也是,你家挣得多,花销也大着。”他倒是没多少坏心,但人就是这样,同样在村里穷着,常金花开始做豆腐是有不少人酸她,但也就每天多挣些钱罢了,还是普通老百姓。 再一听人家要搬到镇上,那可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泥腿子了,镇上的石板路多干净啊,到镇上住,也能说上一句是镇上的人了。 他们呢?叫啥?叫乡下人。自此两边就不一样了,那滋味能好受? 如今听常金花说还要与旁人挤着住,那就不是去享福的,大柱又同情起来,做买卖的小贩点头哈腰和奴才似的,让人看不起。 乡下平时确实活计多又碎,但也不必去抛头露面的以笑迎人啊,冬日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粮食够吃,柴火够烧,那不知道多舒坦。 东西送到,大柱跟着搬东西的时候瞅了瞅,院里还真住了旁人,常金花家只占小小的一间厢房。 他心里暗乐,想着回去定要跟村里人好好唠唠。 常金花铺席子收拾被褥,宋亭舟将家里的大铁锅按进厨房的灶台上。 “表哥,外面的灶你让人帮我搭好了吗?”孟晚从屋里出来问宋亭舟。 宋亭舟带他往外走,“搭到这边拐角了,你看行吗?” 东厢房与铺面的后门之间有块空地,被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土灶,中间被垒成了长方形,是放那口方锅用的,往后就在这炸油条用。 因为是搭在户外,阴干的很快,现在已经能用了。但铺子后面给宋亭舟搭的炕却还得阴干几天才能住人,他十六回私塾读书,这几日只能从三泉村和镇上来回奔波。 第33章 开张 “挺好的,一会儿咱们去铁匠铺子瞧瞧锅打好了没。”明早就要开门做买卖,孟晚觉得还有一大堆杂事没有确定。 “柴也要再买些,碗也要买。木桌子订是来不及了,直接在木匠那里买两张现成的来。” 家里的米面各带了一袋过来,若是不够再回去拉。 下午宋亭舟和孟晚取了铁锅回来,锅比灶眼大了一小圈,宋亭舟沿着灶眼砸了些黄土下去,这才按上。 买木柴还是吕氏介绍的,她家冬日用柴都靠买,镇子边上的村子就有很多户人家卖柴,宋亭舟跑了一趟,当场交了钱那户人家就推了两车柴来。 木匠没有店面,家里堆放了不少成品,孟晚挑了两张长条桌子,和几把木椅,木匠儿子给送到了铺面里,挪桌子擦椅子的又是收拾了一通,这一天三人都累的不轻。 晚上几人没开灶,宋亭舟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吃过后便上路回村,孟晚反而不放心了。 “不行,今日太晚了。” 宋亭舟眼神柔和,“无碍,走上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常金花也劝他,“夜里路不好走,碰上些醉汉、混混还好说,若是山中猛兽跑下来可怎么得了。” “山上还有猛兽?那更不行了。”孟晚坚决不同意宋亭舟自己走夜路回去。 “镇上也有客栈,花上十几文去住个通铺也成。” 到底是孟晚说话好用,宋亭舟独自往客栈走去,刚才吃的明明是素菜包子,肚子里却泛着甜。 晚上孟晚早早躺下,怕睡过头一直不敢深睡。后半夜打更的梆子敲了四下,孟晚昏昏沉沉的坐起来,脑子里还想着,五更天,那应该是凌晨三点了。 巷子口有座公用的石碾子,孟晚打开院门的时候宋亭舟已经等在门外了。 “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叫门?”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拎着的水桶,“我也刚到,豆子我去磨,你先进去。” 外面还黑着天,孟晚本来也不敢自己出去,他只是怕宋亭舟来的早会傻站在门外,如今一看他猜的果然没错。 常金花也起了,“晚哥儿,你教姨怎么做你说的那个油果子。” “欸,来了。”孟晚目送宋亭舟走远,将院门浅浅对上。 第一天弄,孟晚也不清楚能卖出去多少,干脆先少做一批试试水,昨晚他睡前已经醒了一盆子面,因为没有小苏打泡打粉什么的,所以用的是老面引子,以前没有酵母的时候,老面引子是最传统的发面方式,馒头包子都适用。 从后门顺着进了铺子,今天十五白天是集会晚上是灯会,现在已经有来得早的摊贩开始摆摊子了。 孟晚先没开门,而是将临街的窗户给支开了。窗前横放了张桌子,桌旁一摞子的碗和勺子。 后门打开,外头露天的灶台正好对着铺子里的窗口,孟晚拽了捆柴来,往灶里添火烘干方形铁锅,屋里常金花也添火准备做豆腐。 过了会儿宋亭舟磨了豆腐回来了,他家做豆腐用的一应东西都搬了过来,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条件确实艰苦。 “姨,这回咱们不做豆腐块,做豆腐脑,简单许多。”油条还不急着炸,孟晚先过来教常金花做豆腐脑。 仍是化了一碗盐卤的水,生豆浆过滤好后到厨房的铁锅里添小火烧到微黄。 做豆腐块的老豆腐要边烧着火,边点卤水,豆腐脑不同,直接将温热的豆浆倒进盆里,再加上化好的盐卤水静置,静置一盏茶的功夫便成了。 “这就好了?那确实简单。”常金花做豆腐惯了,一看便懂了。 宋亭舟将豆浆盆端到铺子里,孟晚又准备做卤子,家里攒了两篮子山货,一冬天也没剩多少了,孟晚想着如果做早点顺利,过阵子就去附近村子收些蘑菇木耳。 卤子主料还是用腌的萝卜切细丁,蘑菇木耳少放一把也是切丁,热锅里加底油将干葱段爆香,加萝卜丁和蘑菇木耳,多添水煮上一会儿。 装卤子的桶是个木头高桶,和小水桶差不多的样子。 常金花抱着桶去铺子里开门,孟晚开始烧油炸油条。 街上零零散散的村民赶路来集会上买东西,镇上也有做吃食的已经飘出香味。 宋亭舟在灶下帮孟晚烧火,见油温差不多了,孟晚把油条剂子两条叠在一起,悠着劲轻扯下锅。 一锅能一次性炸六根,他特意做了双长“筷子”,不停的给胀大的油条翻个儿。 一分多钟锅里的油条已经金黄香脆,孟晚筷子一夹,夹进旁边没有把手,铺着油纸的篮筐里,这筐也是张小雨给做的,没收常金花的铜板。 孟晚夹了五个进去,留下一根放进旁边的大碗递给宋亭舟,“你先吃一根尝尝熟了没。” 熟没熟显而易见,他和常金花好歹一人已经喝了碗豆浆,但宋亭舟忙活一大早还没吃上东西呢。 宋亭舟接过碗咬了口油条,入口酥香又有嚼劲,他从未吃过这种早食,显然极合他胃口,这根刚进肚,碗里又多了根。 孟晚笑着说:“自家东西,几坨面罢了,往后让你吃个够。” “嗯。” 宋亭舟心中滋味难明,这句话只有他爹在的时候才对他说过。他爹走后他便是家中的脊梁骨,在外人面前越来越寡言,是年纪小怕被人小看,时间长了后他像是真的封了嘴。 晚哥儿为他未婚夫郎,本该是自己照应他的,如今像是反了过来。 孟晚接着炸油条,这东西准备时颇为麻烦,炸的时候熟的却快,他只准备炸两锅先摆前头,若是不够现炸也来得及。 第二锅油条炸好,孟晚端着筐对宋亭舟说:“我去前头看看,你一会儿再过来。” 天将泛白,街上人也渐渐增多,许多饿着肚子赶集的乡下人舍不得在镇上买吃食,曾经的孟晚和宋亭舟便是,但也有家里富裕些的,或是心疼孩子的,会买上两个包子,无人知晓巷口还有家新开的食铺。 常金花看着斜对面的包子铺排满了人,不由得着急上火。孟晚进来将手里的筐放到桌上,他倒是预料到了,先给常金花拿了一根,“姨,你先尝尝,看我的就行。” 孟晚拿出三根油条来撕成小块,放进两个碗里,拿着走到店门口吆喝:“新店开张,试吃,一共两碗,先到先得!” 他喊得第二遍就有人竖起耳朵,别的没听见,光听见试吃了。 “小哥儿,你家铺子真吃?” 有人按耐不住冒了头。 孟晚笑眯眯的说:“婶子,当然是真的,不过是试吃小块,我们卖的是新吃食,叫油果子,怕大家没吃过不敢买,所以让大家尝尝。” 他说着用筷子从碗里夹了块油条给她,“您尝尝,不买也没事。” 妇人见他是个小哥儿,也不怕他做那等强买强卖的勾当,将手伸过去接了块油条,细细的放在嘴里咀嚼。 浸过油的好东西,一品就香,她吃完惊呼,“哎呦,还真是油做的果子不成?咋这么香哟。” 一口不够,她还想伸手去碗里够,孟晚将碗挪了个地儿,笑说:“婶子,每人只能尝一块。” “这……”妇人将手缩回去,眼神漂浮的问:“那你这油果子怎么卖的?”和油和果子沾边的东西,她料定了不便宜,价格随口问问,贵了就走,反正那小哥儿自己说得试吃。 孟晚示意她看窗口,桌子的高度与窗沿差不多,上面能看见摆着的油条和扣着盖子的大盆。 “婶,你自己过来看看,这么大一对油条刚三文钱,沾了油又顶饿,像您的话一根油条加一碗豆腐脑就能吃的走不动道!” 三文一根倒是比妇人心中预想的低,她心中已经有些意动想买一根给家里几个孙子分着尝尝,但嘴上还下意识的杀价,“人家纯肉的包子也才三文,你这油果子一没肉,二没菜的……” 孟晚堵住她的嘴,“婶子一看就是会吃的,这样,您是第一个过来开张的,我再送您半勺豆腐脑怎么样?豆腐脑我们也是卖两文一勺的。” 豆腐没经过挤压,同样的黄豆,做出来的豆腐脑比豆腐块更多。因此成本更多还是在卤子上,里面有盐和木耳蘑菇,如此一中和还是和卖豆腐块差不多。 不过孟晚本来就拿他当个添头,挣个辛苦钱,真正赚钱的还是油条,这东西裹着油香又顶饱,没人不爱的,包子面条回家尚且能自己做。 油条这东西想吃只能来他铺子买,只有面粉又没有别的配料,成本简单,出的又快。一锅油用上一天能炸出多少油条出来? 妇人见孟晚都如此说了,又想着送的豆腐脑是个啥玩意?等回过神来,三个铜板已经递出去了。 她心中暗恼,那是答应给孙子们买糖葫芦的钱。 不等她反悔,孟晚已经递了根油条给她,油纸昂贵,买纸钱恨不得能抵了他的油条,孟晚压根没考虑过。禹国的陶瓷工艺已经相当成熟,陶瓷的碗和盘子才是最实惠的。 见妇人接了油条小心翼翼的放进篮筐里,孟晚又打了半勺豆腐脑,淋了卤子和勺子递给她,“婶子,今儿你是头一个过来买油条的,这半勺豆腐脑是送您的,外面风大,您进来喝!” 他声音扬的高,一时间旁边观望着的都凑了过来。 “小哥儿,真的试吃啊?给我一块。” “小哥儿给我也来一块。” “买了是不是也送那个豆腐脑?那我要一根。” “我也来一根,我带碗了,打了回家喝行!” 他家小铺面门口乱糟糟聚集了不少人,孟晚跑到铺子里,在窗口哪儿跟大家解释,“各位叔伯婶娘,我家今天是第一天开业,确实是每人可以试吃一小块,但只有两碗,先到先得,大家麻烦排一下队,哪怕要买油条也要按队伍来,每日买油条的前十位,各送半勺豆腐脑,可以在小店里吃,也可以自己拿碗带回家去,但只限前三日,第四日就要花钱买了。” 哪怕孟晚说了排队,还是有人乱往前挤要试吃,常金花慌了神,拿着碗往后躲,还有人从门里直接进来。 孟晚抿紧了唇,大喊了声:“表哥,你快来。” 宋亭舟本来在后院里收拾东西,被孟晚一声喊了过来,他脚步急促,生怕他和常金花出什么事。 “怎么了?” 小铺子塞了桌椅后本就不算多大,宋亭舟一米八多的身高大步走进来压迫感极强。 挤进铺子里的那些人瞬间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孟晚将宋亭舟拉到外面,弯着眼睛说:“麻烦大家外面好好排个队?” 转身小声交代宋亭舟,“你在这儿看一会儿,我去后面再炸些油条来,咱们卖完就关门,不管几点。” 后续铺子里的人就开始渐渐稳定了,哪怕试吃的没了,见这间铺子围了人也总有好奇的问上两句,听闻是新吃食,倒是也有镇上老爷家郎君或是小姐哥儿,差使身边的下人来买上几根尝尝鲜。 孟晚又在后头炸了十几锅,宋亭舟像是走堂的小二,来回忙活。 剩下的面都炸完,孟晚洗手去前头铺子,“姨,面没了,你这的卖完便关了铺子。” 集市还正是热闹,人流来来往往,若是还有面,想必还能卖上一阵子。 窗户前还零散有两三个人买油条,豆腐脑还剩下两勺子,比起豆腐脑,还是油炸的果子更有吸引力。 前面那人买完最后剩下的两根,孟晚给等在后面的两人说软话,“真是抱歉了小哥和这位姐姐,这两根卖完你们后面的没有了。” 那女子得有三十岁上下,被孟晚甜着嗓子喊了句姐姐,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她捏着帕子笑,“那真是不巧了,明日我再来。” 孟晚出来送她,“姐姐真是人美心善,那这样,明日我做了定先给姐姐留出来,绝不让你跑空。” 那女子甩着帕子,“那就说好了。” 第34章 方宅 剩下个男子一副小厮打扮,个子不高,态度却趾高气昂,与刚才的女子天差地别。 “你一个小哥儿就该滚回后头去,如此抛头露面的也不嫌丢人,我家三爷要买两份那什么油果子尝尝,还不快去弄来!” 宋亭舟脸上一片寒冰,怒形于色。他这人别看是个书生,却有种武夫才有的干脆,俗称能动手尽量不逼逼。 握紧拳头,宋亭舟脚刚向前踏了一步,见势不对的孟晚便飞速拽住他,怕光扯衣料拉不住人,孟晚实实在在的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表哥你去后头烧火,我在去做就好了。” 他们初到镇上做买卖,那些占便宜的大爷大娘虽说有些也很蛮横,但那是瞎横,看见身高挺拔的宋亭舟便哑了火,不像这小厮,说话鼻头朝天,是自带了股底气在。 镇上有钱人家就那么多,敢这么看人的除了全镇唯一的秀才——何秀才,也就是镇东的地主老爷,和镇上仅此一家的盐行,祝氏盐行了。 何秀才如今教导着宋亭舟,而且全镇基本所有读书识字的读书人基本都被这老头教导过。和钱财无关,纯粹是人脉庞大,身份让人敬仰,连地主老爷也要敬他三分。 每年过节的年礼都能堆满一整条巷子,宋家年后也送了猪肉和果子,但估计放在一堆礼物里人家都没打开来看。 何秀才家的仆人应该都认识宋亭舟,这个应该不是何家人,孟晚听常金花说祝氏盐行的主家不在镇上,镇上盐行管事的只是个掌柜,掌柜也是打工人,再有钱手底下人也不会这么嚣张,那就只有住在镇东的地主老爷了。 孟晚心里转了一圈,脸上挂起笑,“小哥,不是我这会不做,而是这油果子做法繁杂,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出来。” 在那小厮圆目厉瞪即将发火前,孟晚又道:“但既然方老爷看得起我们家的小买卖,那我说什么也得做出来让小哥拿回去交差,这样,也不用小哥再来回跑,午后我做完了送到方府成不成?” 那小厮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得意,哼了一声道:“算你这哥儿识相,我家老爷才不稀罕你这啥果子,是府上小少爷瞧着稀罕要尝尝。如此也行,那就做上个二十来根送去方府,记得敲西北角的小门说是找方六的。” 他交代完又昂着头离开,孟晚看着他趾高气昂的样子觉得他不像是地主家小厮,像是地主他爹。 明明是奴才,真是主家身居高位才越是应该谦卑屈膝,若是往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主人家第一个拿他出去祭旗。 孟晚想起刚穿越到此间的小姐,与她身后的嬷嬷,那位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方方面面都为主子考虑到了,也能左右主人家的决策,当时若不是她的一句话,孟晚现在尸体都快烂的差不多了。 “晚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能做出来吗?”昨晚的面都用完了,常金花见孟晚放了一晚上今日才下油炸,这会儿能来得及吗? 孟晚让宋亭舟关了铺子,劝慰常金花,“没事的姨,咱们一会多烧些火,将面盆放到炕头发酵,两个时辰也差不多的。” 分明是寒冬,常金花却忙出了一身汗,恨不得前半辈子的话都不如今早这么小会儿说的多。 听了孟晚的话她放下了心,三人走到屋里开始忙活,孟晚舀面揉面,常金花给他拿老面引子,宋亭舟蹲下烧火。 “你烧完了灶就去炕上睡会,不然明日去私塾该没精神了。”孟晚手上和着面,眉头蹙着看向宋亭舟眼下的青色。 他和常金花也困,可宋亭舟不知晚上才睡了多会就来了,定是没休息好。 这会儿屋里烧了炕暖和,他与常金花在厨房忙活,大白天总不会有人闯进屋里去。 常金花也劝他,“你进去大郎,剩下没啥事了。” 宋亭舟也没勉强,净了手洗了脸,合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耳边还能听见厨房压低的声音。 “晚哥儿,你咋知道那人是方老爷府上的?” 从镇上到四周的村子,就没人不认识这位土财主,他在周边许多村子里买了大片的田地,佃农为他种粮,以将闺女哥儿嫁给他当小妾为荣,这样不光免了佃租,得了个方老爷亲家的称呼旁人也会避让几分。 “我不光知道他是方府的,还猜他估计是方老爷嫡子身边伺候的,方老爷几个嫡子年纪都大了,他刚才说的小少爷定是方老爷的嫡孙小哥儿。” 方老爷娶了十二房姨娘,子女无数,有的没准他本人都不知道叫什么,犄角旮旯里蹉跎着。 那小厮气势高傲,定是跟着的主子得脸,他才会如此,按孟晚猜着应是方府里的大爷,嫡长子身边跟着的。 宋亭舟躺在炕上琢磨着孟晚的话,心中思量一番发现真的能对的上,不免也想:若是刚才晚哥儿没有阻我,方家哪怕不会为了个小厮与我翻脸,只怕也得罪了这个镇上一手遮天的土财主,往坏处想,晚哥儿和娘没准也会因我受难。 再遇事不该如此冲动了,要在确保家人安危下,掂量着后果行事。 若没有孟晚,宋亭舟这种无背景,接受刻板教育墨守成规,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的官员,该是掌权者最好的棋子,可谁知几年后入京的已经是宋亭舟pro专业加强版了。 “姨,昨晚我捶面你见了没?往后咱们每天晚上把面捶好了,备着早上用,还有老面引子也要时时备着,不能等没了再续,不然来不及。” 按着今日来看,明天应该开始有回头客了,店铺外面有空还要做块招旗挂上,不用太复杂,让人一眼便懂是卖什么的就好。 家里面和柴也不太够,还要采买,油是在镇上油坊买的豆油,四十五文一斤,一锅油用一日,起码一斤半的油。 成本也贵在这儿,若是生意好了,一日最少炸上一百根油条,那就是三百文,刨除六十七文的油钱,二十文左右的面粉钱,和两三文的柴火钱、十七八文的房租钱,还能剩下近二百文,那便是赚的。 孟晚琢磨着怎么再节省些开销,若是和油坊订好了常年在他那儿拿油会不会再便宜几文。 他前世听说宋朝产油技术成熟,不光有用于烹饪的芝麻油、菜籽油、苎麻油和大豆油。 竟然还有杏仁油、白苏籽油、蔓菁籽油、苍耳籽油、乌桕籽油和桐油,其中乌桕籽油和桐油都不适合食用,前者用来做蜡烛,后者用来做油纸伞和防雨靴。 禹国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油类,但豆油已经做得极为成熟了。 乡下的村民多数还是喜欢买肥猪肉,炼猪油,她们觉得那样更解馋。 更贫困些的村民买豆油也舍不得多放,一斤二斤的能用半年,因此镇上的油坊豆油生意一般,倒是芝麻油卖的火热,人人皆爱。 不过常金花是不舍得买一百二十文一斤的芝麻油,她认为这钱还不如买猪肉,镇上人家倒是常用。 孟晚眼见着吕氏的儿媳妇打了小壶的芝麻油回来,味道香的霸道,从他身旁过便久久不散。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锅油怎么也会剩,不然再烙些芝麻饼来卖? 午后申时,集市还没散,又增多了许多卖灯笼和花灯的小贩,宋亭舟起来后将铺子门前也挂了两盏,是书肆黄掌柜送的,上面的画出自孟晚手笔,一盏是兔子在吃元宵,一盏是小蛇卷了根糖葫芦,倒也应景,可见人家是用了心。 今天午后便不开门了,孟晚将炸的油果子送了五根给黄掌柜,留下三根常金花说给吕氏送去,院子里另一家租户听说是回乡下老家了,至今还未回来。 最后二十根大头,孟晚与宋亭舟一同前往,铺子偏西,方宅偏东,这一路就当是逛灯会了。 可实际孟晚并无心去看风景赏民俗,只想快些送到东西交差。 找到了方宅,孟晚寻到了小厮所说的西北门,是关着的,从这座小门往两头看都是见不到头的围墙,正门是丁点看不见边,可见宅子之大,占地怕不是要按亩。 不轻不重的敲了两声门,等了几秒没人答应,孟晚又加大了力道。 里面传来叫骂声,“来了来了,催啥催,催命呢?啊呸!呸……催你奶奶!” 门被打开,一个与孟晚年龄相仿的哥儿叉起腰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开喷。 “敲一声我听不见啊,敲敲敲……” 他打开门的瞬间止住了尖锐的骂声,面前的小哥儿好看的似是画里出来的,那眉毛像是精细描绘过,脸比擦了脂粉还白净细腻,戴着顶灰色的兔毛帽子,更显脸蛋小巧,脸颊还有没褪去的圆润嫩肉,年龄不大,笑容讨喜。 我滴个乖乖,咋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孟晚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歉意的说:“真是抱歉,初来贵地,不懂规矩,万望海涵。” 开门出来的哥儿回过神来脸颊微红,侧过身匆匆弯腰行了一礼,动作生疏僵硬,像是从谁那儿现学的。 “海什么寒?那……那啥,我们宅子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的。” 孟晚差点被他这句话逗笑,他从宋亭舟手里接过篮子,掀开上面的麻布给对方看,“方六在我家店里订了二十根油果子,他吩咐我们做好了送过来。” 那小哥儿明白过来自己搞错了,红着脸想接过篮子,“定是给我家小少爷买的,我这就送过去。” 孟晚手握着篮子没松开,脸上笑意不减,“方六还没付钱。” 那小哥儿性子泼辣的很,当即骂道:“死方六,买东西不知道给定钱!” 转身面对孟晚时音调又小了下去,“那你等着我进去取钱,即刻便回来。” 孟晚收好他的篮子,“我就在此等候小哥儿,不急的。” 那小哥儿像是极为喜欢孟晚这样慢条斯理的说话似的,一步三回头的看他,“我叫方云,你叫啥啊?” “孟晚。” “好,孟晚,你等我会儿,很快就来。” 方云说了很快便真是很快,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他便拿了钱袋子出来。 “你这一筐油果子多少钱。” 孟晚将篮子递给他,“三文一根,里面一共二十根。” 方云掰着手指数了两下放弃了,“你直接与我说是多少钱罢了。” 孟晚伸出手,中间三只手指攥下,拇指尾指翘起,“共六十文。” 方云听了就扒开钱袋子数了铜板给孟晚。 孟晚接了钱好奇的问他:“若是我骗了你呢?” “啊?骗我?骗我啥?”方云懵了,想不出孟晚为什么会这么说。 孟晚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家就在书肆东面的第二条巷子口,若是宅子里的贵人再想吃,尽管去招呼一声,我家可以给送过来。” 这可是大户,要搞好关系。 回去后常金花已经将明早要用的面都捶好了,满满两大盆,豆子仍是泡了今早那般多,今日豆腐脑卖的一般,基本上是半卖半送出去的,她心里心疼,琢磨着今日没赚到什么钱。 铺面后头的炕她也烧了一遍,“大郎今晚便住铺子里,那炕我看也差不多了,只是确实窄了些。” 孟晚估摸那炕也就只有一米二宽,不到一米九的长度,宋亭舟身高在这儿,躺上去定是有些憋屈。 宋亭舟将自己铺盖搬过去,他倒是觉得还好,起码娘和孟晚都在,他每日起了还能帮他们做些活计。 三人都累的不轻,又舍不得出去再买吃食,常金花便煮了半锅粘稠的粥,切了些腌萝卜丝,就这样这半锅粥也被吃了个精光。 饭后孟晚让常金花给他找了块灰色的麻布,裁好了做招旗用,他现在运笔已经极为熟练了,写字也不似之前那般巨大。 磨了砚,笔尖轻蘸了蘸,手腕转动下麻布上便多了两根油条,和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 依旧是孟晚熟悉的简笔画,寥寥几笔便画的极为生动,让人一见便知道是做吃食的。 孟晚将画麻布递给宋亭舟,他个子高,挂的也高,于是第二日铺子门的最上头便挂了条简陋又不简单的招旗。 第35章 暗娼 这一晚睡得香,孟晚起的时候常金花正在做豆腐脑,他从枕下摸出簪子,随手将上半截头发簪了起来,打着哈欠问:“表哥去私塾了?” 常金花将锅里的豆浆往盆里舀,“刚出的门,早起又是他去磨得豆腐,我都说了我去磨了。” “你说了他也不会听你的,家里好久没做肉了,晚上我炖上半锅排骨给他补补?”孟晚洗漱好去看昨日捶的面。 常金花倒是被他提醒了:“还真是,这些天忙个不停,不说大郎,你都瘦了,是该给你们补补,若是累的伤了根,那是多少银子都补不回来的。过年买的排骨还有小一半没吃,晚上就都炖了,如今到了镇上,想吃了再去买也方便。” 大早上在院里打水的吕氏儿媳听见了这番话,心中不免有几分羡慕。 宋婶子真是顶好的长辈,若是做她家儿媳不知多享福,她婆母……唉。 “慧娘,怎么还没打好水?都等着洗漱呢。” 慧娘收回心思,冲屋里应了声,“诶,来了。” 昨日有了些许经验,而且今日又不是昨天那样的大集会,来吃早食的人零零散散,多是昨日的回头客,常金花自己在前头忙得过来。 孟晚在后头用完一盆子面之后也不急了,在前头帮常金花收钱或是打豆腐脑。 昨日送的人今日又拿自家碗来买,孟晚也没手抖,各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大勺。 这么一碗下去,女娘和小哥儿基本都能吃饱,汉子还要再搭根油果子,做力气活计的要更能吃些,两三根油果子都挡不住,不过油果子已经比包子顶饱了,又算沾了油腥竟然比昨日卖的好。 黄掌柜晃晃悠悠的抱着孙女过来,窗口已经围满了人,幸好屋里还有位置。 “孟小哥儿生意兴隆啊!”黄掌柜放下孙女对孟晚和常金花拱了拱手。 哪怕是丈夫做账房的时候,也没有掌柜的和她这么客气过,常金花有些手足无措。 孟晚安抚她两句,让她继续给人拿油果子,自己招待黄掌柜,“黄掌柜,您里面坐。” 黄掌柜先将孩子抱放在里面,自己挨着她坐在外头,这是怕旁人进出冲撞了孩子,可见是真的稀罕这个孙女。 “昨日你给拿的油果子可把我家月娘给吃香了,今日起来就要吃,我这不就把她给带来了吗?先给我俩来上四根,吃不完就带回家去。”黄掌柜打趣着说。 孟晚弯下腰笑着对月娘说:“小月娘,哥哥还有好吃的,马上给你拿来好不好啊?” 小姑娘被家里大人教的极有礼貌,奶呼呼的说了句:“好哦哥哥。” 孟晚先用盘子捡了四根油条上来,又端了两碗豆腐脑,一碗是满的,一碗是小半碗,刚好一个孩子的量。 “黄掌柜你和月娘尝尝这豆腐脑,她还小,早食多吃这样清淡的更好。” 他收了黄掌柜放在桌边的铜板,阻止他再放,“今天是我请的,下次我就收钱了,咱们月娘要是来,那我天天让月娘吃。” 黄掌柜也没再推脱,相处几次,他也看出孟小哥儿是个敞亮人,不爱虚礼。 “那感情好,往后我就天天带月娘来吃。” 将近十点多,两盆面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孟晚特意留了十来根的份没动,果然,昨日来过的那个女人今日又来了。 她身着一身玫红色的袄裙,拿着帕子的手指了指窗口桌子上空荡的篮子,“小哥儿,怎地又卖完了?” 孟晚拿上个空筐,“昨日即是答应了给姐姐留,我怎会言而无信呢?这油果子现炸的才又脆又香,我留了面等姐姐过来再给你炸呢。” 那女子笑了,“你这小哥儿倒是有意思,也好,我就在这儿等会罢,你自去做你的。” 孟晚请她进来,“姐姐进来坐会儿,马上就好。” 女子依旧不动,“不了,我就在这等着。” 孟晚也不勉强人家,常金花在铺子里收拾擦洗,他去后头重新起火炸油果子。 吕氏出去买盐回来,路过铺子,对着等在外头的女子撇了撇嘴,常金花看见心里咯噔了一下,吕氏刚才不像是什么好脸色,多半是那女人有啥问题。 这会孟晚动作极快的炸了油果子端上来,常金花也没法再说什么。 “哟,新炸出来的还真是香。”那女子惊讶道。 昨日她也只是见有新吃食凑个热闹罢了,吃不到也无碍,孟晚的话让她赴了今日的约,如今看来还真是没白来。 孟晚问她:“姐姐要几根?” 那女子白净细腻的手将手里的篮子往前一推,“既是专门给我留的,那就都拿着。” 孟晚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里面还十分讲究的铺了只大碗,可惜只有一只。把油果子装好,篮子递还给人家,他又多说了句,“姐姐若是不嫌弃,我还剩了些豆腐脑,有些碎了,给姐姐打上一碗尝尝?不要钱的。” 见孟晚要用自家的碗给她打豆腐脑,那女子阻止道:“不必了,小哥儿做的油果子这般香,这豆腐脑定是也不错,明日给我留上两勺,我自拿了碗过来。” 说完她将手里铜板留下,挎着篮子转身走了。 孟晚只当人家没准有洁癖,不喜用外面的餐具,也没多想,关了铺子回后头去。 宋亭舟午时要回来休息用饭,时间不早得紧忙着做饭了。常金花把孟晚赶出厨房,让他去旁边歇着去,自己蒸了干饭,炒了个白菜,剩下的碎豆腐脑热热自家吃。 饭菜虽简陋,但能填饱肚子,已经是顶好的日子了。 孟晚被赶到外头,就找了个小木凳子坐到井边去,捡了根木棍在残雪上写写画画,没多久身边凑了个小脑袋来。 “你在看我画画吗?”孟晚语中带笑,声音又轻又柔,结果梳着双丫鬓的小姑娘一溜烟从他身边跑掉。 孟晚一时无语,他也不吓人啊? “燕儿是有些胆小,但她很喜欢你,总偷偷在窗边看你干活。”慧娘到井边打水,和孟晚搭了句话。 孟晚对小孩感观一般,他只喜欢听话的,不是自己家的都只是客套客套罢了。 没接慧娘的话,他随口问了句:“嫂子早起不是打过水了吗?怎么午间还要打?” 慧娘费力的从井口往上提水,“我婆母爱干净,屋子里每日都要擦洗,一天三次洁手净面,是有些费水的。” 吕家两个男人各自在镇上做零工,皆是早出晚归,孟晚还没见过,倒是吕氏这位儿媳妇一直在院里做活,片刻不得清闲。 孟晚没操心人家的事,只是随意招呼一声,见宋亭舟背着书箱从门口进来,便同他一起进屋了。 慧娘提着水桶往自家正房走,她婆母正在门槛里冷眼看她,“少与隔壁的小哥儿攀谈,仗着能挣得几文钱,竟然将未来婆母欺负成那样了,还没成婚呢就天天等着吃现成饭,真成婚了还了得。” 慧娘嘴上应着她婆母,心里想的却是:孟小哥儿原就是有本事的人,吃食铺子说开,几天便开起来了,生意还不错,既是一家子仗着人家挣钱,给几分体面不是应该的吗? 且孟小哥儿也不是不做活,只是宋婶心疼他才让他得空歇了会儿罢了。 慧娘看着面软,任吕氏圆搓扁捏,肚子里却什么事都明镜一般,只是不与婆母争辩罢了。 泉水镇百姓构造简单,地主、秀才、和盐行三大势力,剩下便是普通老百姓。 不像县城有县衙管制,穷人是真穷,但百姓也是真的自由,不论是摆摊还是开铺面都没人管,不用像布庄那样正经铺子一样需要去县城里办理从商手续,盈利千两以下,便是去了人家也不理你。 孟晚的小铺子渐渐打出去了名声,收入稳定下来,孟晚和常金花也越做越顺手。 年前便传来的消息说县老爷要修大坝,如今终于传来征收徭役的消息,宋亭舟向私塾告了假,要回村去打点一番。 早食铺子离不开人,常金花和孟晚便没回去,这日又是近午时,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又是姗姗来迟,孟晚已经知道她叫什么了。 “崔姐,还是五根油果子五勺豆腐脑吗?” 崔姐今日穿的是水绿色的袄裙,脸上涂了层薄薄的脂粉,嘴上却没用口脂,她撩了撩额前垂落的发丝,“照旧装。” 她篮子里带了个装油果子用的布袋子,和一个精巧的小食桶,孟晚给她装好了递给她。 “你每次出来买怪冷的,不如明日我给你送过去?” 崔姐笑盈盈的说:“多谢孟小哥儿,倒是不必了,我正好出来走动走动。” 孟晚也没勉强,卖完崔姐这份他便关了铺子收拾东西往后头院子走。 常金花正坐在院子里拿手里做衣裳,是孟晚年前给她买的那块绛紫色布料。 见孟晚过来她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又是那个姓崔的?她怎么日日这么晚来?” 孟晚从井边打水上来,又在厨房锅里舀了一桶热水,兑在一起洗刷盆子碗,他也没多想,随口说了句:“谁知道呢?” 吕家的小孙女燕儿又凑到孟晚身边看他,孟晚也习惯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时不时往他身边凑了,见左右没人,他问燕儿,“小燕儿,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话?” 燕儿站起身,腾得一下又跑了。 孟晚笑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有意思。 宋亭舟不在,孟晚和常金花炖了锅酸菜,就着糙米干饭吃,饭后常金花又继续白天的话题,“那个姓崔的……” 孟晚琢磨过不对味来,“姨,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常金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有人和我说了,说姓崔的是……是那种人。” “那种人?”孟晚跟着她重复了一句,突然明白过来,“你说她是暗娼?” 泉水镇这么个小破镇子是没有妓院的,不过古时活不起的人太多了,别说皮肉买卖,只要能活下去儿女都卖,所以明妓暗娼简直不要太常见了。 本来孟晚是没将崔姐往暗娼上想的,如今常金花提到了,孟晚再一对比发现确实可能如此。 崔姐衣着艳丽但料子却都是粗布,每日都在外头买吃食,可见家里是不开火的。每次买五份,再对比她年纪,这个崔姐可能不光是暗娼,还是领头的老鸨,手底下起码有四五个娼妓。 孟晚抿唇,“是隔壁吕伯娘和你说的。” 常金花在镇上这些日子一直围着铺子打转,孟晚还给方家送过几次油果子,她却基本没出过门,那也只能是同一个院的吕氏了。 常金花也不好意思和晚辈谈论这些,略有羞恼,“总之你少和她打些交道,不是啥正经人。” 孟晚哼笑了声,“放心,我只是用嘴打打交道,怎么会傻了唧见谁就与谁交心呢?” 若说常金花是外冷内热心肠柔软,孟晚便正好与常金花相反,他表面情商极高,与人相处温和,实际只看重自己在意的人,想走进这种人心里并不容易,若不是沾了常金花的光,宋亭舟只怕会被孟晚当个普通的踏脚板对待,何谈之后的逐渐倾心。 常金花知道孟晚心里有数,安心了许多。 之后孟晚依旧如常对崔姐,倒是没再提送油果子的事了,暗娼可能整条巷子都是做这门买卖的,巷子里可不安全,当日孟晚提议她会拒绝,可能便是这个原因。 没有谁心肠一生下来就是黑的,只是因为后来种种不公,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人恶意涂抹,才会让本来纯净的心染的面目全非。 第二日吃早食的人突然变多,孟晚便知道宋亭舟该回来了,果然晌午时,宋亭舟便风尘仆仆的进了院门。 “如何了?”孟晚将手里的家伙事儿都放到井边,迫不及待的问。 “不是强征,每个村子出十五名壮丁即可,我先找村长说明了今年要去府城参加院试,他答应了不会报我名号,我怕出意外,又在村子里等了几天,事情落定才回来。” 宋亭舟这几日自己在村里,只会煮粥吃,走时孟晚给他烙了几块饼子,他便就着饼子喝粥,这么糊弄了好几天,人都好像瘦了一圈。 第36章 私塾 孟晚听他说完安了心,“你先洗漱洗漱,我去街上买肉去。” 他盆碗还放在井边,院子里就这三家人,倒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因此也不怕丢。 宋亭舟见他风风火火便要出门,忙叫住他,“钱袋子装了没?” 孟晚摸了摸袖口,里面有只内兜,他的小红荷包在里头,“装了。” 宋亭舟将书箱随手放到厨房门口,向里头喊了声,“娘,我与晚哥儿出去一趟,书箱你帮我放进去。” “诶,大郎回来了?你们去,书箱我放。” 常金花踩着鞋出来,见到儿子也是开心,从厨房拿了只菜篮子出来,“是去买菜?拿个篮子出去。” 孟晚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他接过常金花递过来的篮子,和宋亭舟一起往卖肉的铺子处走。 镇上的猪肉摊子价钱和集会上差不多少,只是买下水的少了些,孟晚走在街上对宋亭舟说:“你喜欢吃什么,我们买二斤五花回去?” “要排骨。”宋亭舟道。 孟晚回头看他,见他眉目温柔的说:“我都可以,买你爱吃的。” “哦。”孟晚故作淡定的挎着篮子向前走,脚步不知怎么就轻快了起来。 宋亭舟走在他身后,既不挨着,又不会离他太远。 两人还没到猪肉摊子上,便看见了常家人,常舅母抱着雨哥儿挎着个篮子往这边走,看样子是刚买完肉。 眼见着双方就要碰头,常舅母脑袋左探右探似乎也认出了他们,孟晚先声夺人,“舅母,许久未见,您和舅舅身体是否安康?” 常舅母假笑着说:“还真是亭舟和小哥儿啊,正月里怎么没去家里坐坐?你们祖母还念着你们呢。” 孟晚两步上前挡在宋亭舟面前,笑的比常舅母真挚多了,“年前给舅舅舅母买了果子看望过,年后本想再拎些东西去拜访,表哥又说舅舅舅母过得拮据,年前去便没有饭食待客,年后若再去,不是让您和舅舅难做吗?这才没去。” 常舅母脸色一僵,“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年前你们着急回去,家里没留饭你舅舅已经将我一通好说了,叫你们上门是图你们东西不成?” 孟晚感动不已,“是我误会舅母了,舅母是过来买肉的?不如我与表哥这就去看望舅舅?” 常舅母单手抱孩子,另一只手将篮子往身后藏,“今日你舅舅不在家,我带孩子又做不来饭,改日,改日的。” 怕孟晚再说,常舅母边说边推,抱着孩子还能走得健步如飞,令人佩服。 “哼”孟晚望着她的背影轻哼了一声,真是抠搜又讨人嫌,宋亭舟小时候住她家常金花是花了钱的,她却不知怎么苛刻人呢。 宋亭舟觉得他哼笑别人的样子率性可爱,脸上也禁不住挂上笑。 孟晚买了三斤排骨两根棒骨回去,棒骨用斧头砸开和排骨一锅炖了,家里年前冻得冻豆腐还有,放进去浸满了肉汤汤汁,吃着都解馋。 三人吃了一锅排骨,连干饭都没吃得下多少,主要是宋亭舟太能吃了,孟晚总觉着他又长高了一点。 今日宋亭舟早早歇下了,他脑子里想着明日早些起来先温书,再帮孟晚磨生豆浆去,孟晚与娘做早食辛苦,力所能及之处他该帮衬些家里,让他们能轻松一分。 吕家圈养的鸡还未啼鸣,宋家的烛火便点亮了屋子,宋亭舟第一个起床,将昨夜泡发的黄豆磨好拎回院子,孟晚已经打着哈欠推门了。 宋亭舟既心疼孟晚与常金花辛苦做早食,又对目前境地有种无力感,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读书,认真备考,以期考中秀才能改换门庭。 何秀才的私塾离铺子不远,是一座自家的三进大院,前一进正堂两侧便是四间讲堂,倒座房有几间宿舍,宋亭舟之前便住在最边角的一间,也是最差的一间。 何秀才做为全镇唯一的秀才,估计也是整个谷阳县混的最好的秀才。 从来都是只有饿死的秀才,没有缺银子的举人,两者只是相差一级,待遇却天差地别。 考中秀才后便算是入了士,脱离了民的身份,见官不必下跪,受审不能用刑,不用服徭役,县衙还会每年发放粮食,但这些更多是虚名,秀才身份是比平民高,但也不会有人见你是秀才就给你送钱。 中了秀才便膨胀的想要考举人,读书人的梦想便是入朝为官,他们读书读得上头,家里人便要继续苦哈哈的供着,考举人又比考秀才更费银两,因此才有穷秀才的说头。 而其他秀才或是有希望,或是完全靠运气考上的,都还在为了科举梦废寝忘食的读书,而不事生产时。 何秀才却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潜力也就到此,早早放弃继续求学,而是回老家镇上利用自己秀才身份开私塾,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去结交地主老爷。 收礼收的毫不手软,有钱就能在他这里办事,功利心重的不像是早年寒窗苦读出来的穷书生。 他这座大宅子便是镇上乡绅送的,只为了自己儿孙在私塾里有个好座位、好先生教。 何秀才开办了四间教室,甲乙丙丁四班,丙、丁两班全是幼童,只需启蒙识字,人数也最多,镇上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来了。 甲乙两班是要往上考的学子,乙班是何秀才的童生儿子在教,甲班是何秀才亲自在教。 宋亭舟读书刻苦,名列前茅,按理说应该被排到甲班,前几年也确实如此,可他院试第二次失败后便被何秀才分到了乙班,称同为童生的人为夫子,待遇可谓天差地别,也难为他还能踏实的读下去,没有自怨自艾。 “宋兄,你终于回来了。”张继祖背着书箱,激动的招呼宋亭舟。 宋亭舟对他略一拱手,“张兄。” “院试在即,你怎么这时候还告假呢,夫子昨日刚讲了新的传记,还布置了篇文章。”张继祖惋惜的说。 他在私塾里的人缘似乎不错,身后跟着个身着粗布棉袍的读书人,有的袍子上还有补丁,似乎家境都不太好。 有人道:“张兄何必为了这种人费心?” “就是,落榜三次足以证明宋亭舟不思进取。” “他向来看不起我等寒门学子,张兄一片好心怕是用错了人。” 张继祖义正言辞的说:“宋兄性子如此,不光对我等不善言辞,对甲班的同门一样少言寡语。何况落榜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我等皆落了榜,怎可因此嘲笑宋兄呢?不过……” 他话锋一转,“宋兄,我等寒门书生家中供养不易,才更不应该浪费时光在家中庶务上,该上进读书才是。我听闻令慈与……咳,与宋兄的未婚夫郎如今开了个早食铺子,宋兄怎可辜负家中厚望呢?” 宋亭舟往日结交张继祖只是因为他性子冷淡,旁人几句话从他这儿也得不到几分回应,自然无人理他,只有张继祖孜孜不倦的与他高谈阔论,如今他开始疑惑自己曾经是怎么忍他废话这么久的? “我自会护好家人,无需张兄关心。” 宋亭舟不欲与他们纠缠,一言不发的背着书箱进了乙班。 “他这是何意?张兄一片真心劝慰他连句道谢都无!” “此子嚣张无礼,我看他这次定会再次落榜。” “就是!” 张继祖本来挂不住面子,听了周围学子的话忽而展颜一笑,是啊,任宋亭舟再狂妄,如何才华横溢,他保管让他次次落第。 宋亭舟并不知张继祖心中所想,自年前集会上他对孟晚丑态毕现,此人就已经被他从同窗好友中剔除出去。 他没空在私塾中呼朋引类,张继祖有句话没说错,不可辜负佳人厚望。 到乙班夫子那里消了假,宋亭舟当初接连落榜,又被何秀才从甲班发落到乙班,连挫锐气,其实是消沉过一段时间的。 然后便发觉,比起父亲何秀才,乙班的夫子何童生虽然只会死记硬背,不甚变通,却是实实在在被何秀才调教过的。一应能寻到的古书何秀才都替他寻了个遍,只可惜天赋在此,光背其形,不解其意。 何秀才自己早早便熄了科考的心,可他也享受到了秀才身份带给他的便利。 与天下所有父亲一样,期盼自己长子能子承父愿,更上一层,因此对何童生颇为严厉,更上一层没能够上,甚至连秀才都考了十几次,何秀才渐渐心凉不再管他,专心捞着自己的钱。 所以说何童生此人,为人死板却没有坏心,有学生同他讨论文章他不厌其烦,甚至颇为兴奋。 宋亭舟不爱问他讨论文章,只爱向他借书,何童生爱惜书本,宋亭舟便在私塾里抄,抄好后拿回家中自读,因此省了不少买书的银钱,却因为常在课堂上抄书被同窗耻笑。 不是笑他抄书,而是笑他浪费上私塾的银钱只是来抄书? 无人理解便无需旁人理解,科举本就是如千军万马中踏上独木桥,只能前行或跳下桥罢了。 又从何童生处借了本名家批注的八股文,宋亭舟默默誊抄。 何童生不知何故竟绕到他的座位前,静静的端详他的字迹,片刻后说道:“家父说过,只背诵而不解其意,还不如不背。” 宋亭舟头也不抬,“那先生背了吗?又解了吗?” 何童生沉默不答,后又突然问了句:“听说你未婚夫郎与你解除婚约了?” 宋亭舟笔尖一顿,“去年寒冬又与我家远亲表弟订了婚约。” 何童生叹了一句,“那倒是可惜了。” 他有一哥儿刚满十六,还未许人家,不过他爹不许他插手子女的婚事,况且宋亭舟又重新定了亲事,无缘。 随着周边村子征收徭役结束,镇上来往的衙役增多,宋家的早食铺子生意也越做越好。 孟晚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长相不错,他倒不是盲目自信,而是这张脸前世就给他招惹不少烂桃花,如今变成小哥儿,名声又尤为紧要,便更加要多多防范。 方云站在窗口,表情怪异的看着孟晚,“立春后天儿便渐暖,你怎地还带上毛帽子了?脸上那又是什么,怎么那么多黑点!” 孟晚指了指自己脸上大片的黑点点,咧嘴一笑,“墨汁啊,早起练字不小心迸溅上去的。”饶是美人,脸上不洁也失了几分颜色,更何况孟晚是满脸。 方家小少爷爱吃他家的油果子,总是差方云来买,一来二去他和孟晚便熟络起来。 方云别看是个小哥儿,也是个爱颜色的,他性子急躁,对待美人与旁人是两种不同的态度,如今也被孟晚的模样惊到无语。 “这……行,早知你与旁的哥儿不大一样了。对了,给我装上五根油果子,后日记得多给我留些,家里有客,大爷要把你家油果子当零嘴待客用。” 孟晚心思一动,“那我可以将油果子炸成一指长,方便你们摆盘。” 方云琢磨,“倒也可以,那可以做啥花鸟的吗?我家点心师傅做的可好看了。” “油果子不能做成那样,但是我还知道一种带馅的果子,你们要不要?”现在油果子发挥稳定,豆腐脑也逐渐受欢迎,是时候再添两样赚钱了。 方云不敢做主,“不然我回去问问我家大爷?”他是小少爷的小侍,方家大爷疼爱幺子,时常叫方云到跟前问话,他在方家大爷面前倒也能说得上话。 孟晚倒也不好攒拢人家在主家面前硬推销,不过机会确实难得。 “这样,明日我做出几份来,不要钱,你也不必提别的,全当我孝敬给方家大爷的。” 方云目瞪口呆,“那你不就吃亏了吗?” 孟晚莞尔一笑,配上他一脸麻子勉强能看,“吃亏是福嘛,明日你来就是了。” 午时照例是崔姐最后来买油果子,孟晚已经猜到她几分用意,怕见了熟客,也怕污了铺子名声。 暗娼不敢大大方方的露面,比妓院的妓子更低人一等,怕自己身子污糟惹人嫌弃,因此连碗都不敢用孟晚家的。 读书人自认清高,学的乃礼治、忠孝、尊师重道。 张嘴闭嘴的仁义道德,高谈阔论的是礼孝安邦。 站在道德至高点,指责他人,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品行,愈发令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娼妓不知朝堂变换,以供人玩乐赚取口粮,却尚且有颗卑谦之心,知人性好坏之分。 如此看来,有些饱读诗书的书生,还不如深陷泥潭的娼妓,可见他们坠入的是另一条不可挽救的深渊。 第37章 师徒 孟晚每日炸油条剩下的油,自家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二次用油时间长了他总担心出了什么岔子。 常金花心疼这么些油每日扔了可惜,总说攒起来她吃,或是拉回乡下给宋六婶家或二叔嬷张小雨那儿。 孟晚便叫了宋亭舟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这个问题,“油这种东西价格不便宜,但越用越黑说明是有杂质……就是毒素在的。可能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来问题,若是时日长了呢?万一身体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再后悔当日为了省钱用这些黑油就晚了,左右咱们刨去成本还挣着钱,就别省这些油钱了,全当咱们用完了,别人要也不许给。” 孟晚故意将事情说的严重了些,态度也难得强硬,低价卖他不敢,那就是赚黑心钱了,送人又怕时间长了惹出事来,还不如当日多炸些东西卖,用完扔了也就扔了。 宋亭舟拍板钉钉,“那就自家也不用了,家里用油本就不多,该用好的。” 常金花左看看右看看,也只能随了他们。 她将剩油给过隔壁吕氏,卖剩的豆腐脑油条也送过两次,吕氏便对她亲亲热热的,之后常金花听了儿子和孟晚的话每日剩油就倒,还被吕氏撞见过。 “哎呦呦,这多可惜啊,宋家妹子你若是不要送我得了。” 常金花脸皮没孟晚那么厚,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油用的脏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吕氏笑意渐淡,她心里暗道:人吃了不好你之前还给我拿,怕不是推辞。她家一家五口吃了这些时日也没见把谁吃躺下了,定是他家孟小哥儿不想便宜旁人,吃不了宁愿倒了也不送人。 呸、黑心肠的小娼货,怪不得成日与柳巷的暗娼说说笑笑的,都是一路货色! “我向你讨要又怕人说我捡便宜,这样,你剩下的油我五文钱一锅买了如何?姐姐我倒不是稀罕这剩油,只是见你倒了可惜罢了。”吕氏脖子扬起,竟还拿捏起常金花来了。 可惜常金花也不是什么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吕氏态度转变她也不是察觉不出,提起脏油桶,常金花面上也冷淡下来:“这油若是将谁吃出了毛病我家可担不起责,吕嫂子若是想吃油了只管去油坊买好油便是。” “真真是富贵人家,有钱都不稀罕赚。”吕氏阴阳怪气的说了顿走了。 此后两家便冷淡下来,同住一个院也说不上几句话,倒是西厢房的租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老家回来了,一老一少两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整日早出晚归。 倒是每日会让孟晚给他留三四根油果子和两碗豆腐脑。 孟晚将两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装进篮子里,放到西厢房的窗户外的挂钩上勾着,然后轻敲两下房门,“葛师傅,油果子给你放好了,记得取。” 房里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怕野猫野狗的爬上去偷吃,孟晚都是挂的高高的。 这回显然是有人在家的,孟晚刚转过身子,西厢房的房门便被推开,一名身形精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 他身形颇高,禹国的一尺大概是现代的23厘米左右,这男子不到八尺也有七尺八寸了,将将一米八高,比宋亭舟矮上一些。 不过他面相却十分俊美,极像话本里说的白面书生。 按理说孟晚都算是镇子上最白的人了,这男子竟然比孟晚还白,肤色接近苍白色,不太健康,孟晚觉得和他的作息有关。 男子取下篮子,顺手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孟晚,“多谢孟小哥儿。” “葛大哥不必客气。”孟晚笑呵呵的收下铜板,他尚未出嫁,不好与外男交流过多,收了钱便回东厢房去。 吕氏横眉冷眼的看着孟晚从她身边过去,低声喝骂,“不知廉耻的东西。” 孙女小燕听着祖母的话又看看孟晚,“阿娘说小孟哥哥很厉害。” “你阿娘懂个屁!进屋去,平日不许出来找他。” 葛姓男子拿着篮子进屋,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炕上问他:“葛全,是孟小哥儿送油果子来了?” “是他。” 炕上的两床被子卷成两团一个堆到炕头,一个推到炕尾。炕上摆了张四方矮腿的炕桌,葛全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他手上没轻没重,满满登登的两碗豆腐脑洒出来一些到炕桌上。 葛老头心疼的抬腿踹他,“你个败家子,着啥急啊,慢着点的,我还得拿着下酒呢。” 葛全灵活的躲了过去,顺便到厨房灶台的盆里拿了两个勺子进来,西厢房的厨房满是灰尘,大锅的锅盖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灶里有些柴灰,深处还能看见未熄灭的猩红,可见师徒俩往日既不收拾也不造饭,就烧个土炕。 葛老头接过勺子放到碗边,又从被窝里摸出个比手掌大一圈的小坛子出来,揭开坛盖,酒香扑鼻。 他抿了一口,略有余温,又舀了勺豆腐脑吃,滑嫩爽口,再夹根油果子酥脆软绵。 “这孟小哥儿的手艺真是顶顶好,你师傅我走南闯北啥好东西没吃过,还真没见过这油果子和豆腐脑。” 葛全也坐上炕舀了勺豆腐脑喝,入口温热却不烫口,他还是更喜欢吃烫的,油条是刚炸出来的,倒是又酥又脆。 他不像师傅一样贪杯,专心干饭,吸溜吸溜几下一碗豆腐脑就进了肚。 “确实不错,但久吃也腻了,听说孟小哥儿要做什么新吃食,到时给你买来尝尝。” 葛老头一口豆腐脑一口酒,“唉,这小哥儿是个能耐人,比我这糟老头子强多了。” 葛全不明白他俩咋能比到一块去,“那还用说,一个小哥儿能撑起来做买卖,我瞧着比他未婚夫更像个人物。” “今年你也二十一了,若是能找了个这样媳妇儿,老头我死也能瞑目。”葛老头的酒越喝越上头,忍不住惆怅了一句。 葛全笑他痴心妄想,“人家未婚夫是正经人家书生郎,哪能看得上我,便不是他,寻常人家也不会将孩子嫁给我这样一个浪子。” 葛老头喝的额头都一片通红,闻言怒目瞪他,“没出息的玩意,还不如我年轻时候,这么大个岁数连个窑子都不敢逛,净丢我人。” 葛全只当没听见师傅嘲笑,两耳不闻的吃着油果子。 葛老头骂他两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灭火了,又说起正事,“今晚在家好好歇一天,明晚还得出去干活。” “嗯。” 师徒俩说的话孟晚不曾得知,他紧忙活着去买粘面,炸油炸糕和大麻花小麻花,好等方云过来取。 常金花在厨房蒸红豆馅,孟晚先发油炸糕的面团,这种面团其实要比做油条的难弄,油条只是过程繁琐但基本都能成功,油炸糕面水少了炸出来会硬,水多了捏的时候又不成团,很容易炸露馅。 孟晚把在早餐店打工的技巧都琢磨出来,先将买来的糯米面和成絮状,加小团老面和小半勺熟油,和好放在炕头盖上盖子捂上棉被。 常金花的红豆馅还没蒸好,他先不急着弄油炸糕,再和面做大麻花,做大麻花就简单的多了,面粉里要加糖加鸡蛋和老面,一样需要醒发,他家现在基本每隔一天都要发老面,常金花睡炕头,说自己身上都一股子酸味。 大麻花最费力的就是搓面,要将面搓出筋性,孟晚搓的手酸,搓完叫上常金花一起拧,常金花拧了照孟晚的样子拧了两个,她手生,拧的也不如孟晚好看,正好这两个炸出来留些自己吃。 拧完大麻花,常金花端出去炸,小麻花就更简单了,加温水鸡蛋糖水老面和了面,稍微醒一会儿让面团更柔软。 孟晚开始搓,搓了会常金花炸完大麻花进来,两人分着尝了一根,比孟晚预想的香软,就是差了点蜂蜜,但那东西现在还没有人工养殖,极难获得,算是山珍的一珍,造价太贵了,不是现在的孟晚能享用的。 搓了满满一托盘的小麻花出来,又是常金花去炸,孟晚将锅里蒸好的红豆盛到木盆里,加了点糖水用大木勺开怼,怼的红豆馅从颗粒变成豆泥。 然后拿出醒发好的粘面,团成一个个小团子,轻轻按扁,放一勺红豆馅,用手心将面饼收拢起来,缓缓的捏最后收口,左右手倒换,均匀的团成圆球再轻微按扁。 常金花把小麻花炸完的时候孟晚已经快团完了,又教她具体怎么团,不然很容易开裂。 都弄好后孟晚叼了个小麻花出去炸油炸糕,他这边刚做完出锅,正巧宋亭舟午休回来。 孟晚端着盘子唤他,“表哥,快过来,我做的新吃食你来尝尝。” 宋亭舟将书箱随意放在房檐下,知道孟晚爱干净,他在井边净了手才跟着他走进厨房。 孟晚递给他一双筷子,“你尝尝哪样好吃?” 大麻花被孟晚撕成几个小块,宋亭舟先夹了块,仔细尝了块后又伸向更小巧的小麻花,入口后他略显惊讶,“竟是酥的?” “对啊,你再尝尝这个,这个顶饱。”孟晚将油炸糕的盘子往宋亭舟面前推,宋亭舟不爱吃酸、辣,更喜甜食。 果然,将一整个油炸糕都吃完了后,宋亭舟道:“我更喜油炸糕,不过酥的小麻花也不错,大的次之。” 孟晚心里其实早就有数,闻言更是坚定了想法,“咱们铺子以早食为主,多了我和姨两个人也忙活不过来,那就先弄油炸糕,其他的往后再说。” 铺子的事基本上是孟晚说了算,常金花也没有别的意见,就是每日做的活计更多了,晚上睡前不光要将第二日一早要用的面准备好,还要蒸好红豆馅。 方云还没来,孟晚却坐不住了,正好宋亭舟在家里吃了饭后要回私塾读书,两人便一同出门。 宋亭舟一人又背书箱又拎着两个篮子,引得路上行人瞩目,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我拿一个。” “不用,我走得快,这样能快些送到。”宋亭舟倒是不在意旁人眼光。 孟晚只好跟在他身后,假装自己被宋亭舟遮住了身形,没人能看见他。 两人路过私塾外面的街道,正有一群学子相携进入私塾,有人认出宋亭舟。 “那是宋兄?” “是他,和晨时穿的一样袍子。” “他这是作何?如此像妇人一般挎着篮子,岂不有失风范?” “就是。” “他身后那是何人?” “像是未出嫁的哥儿,是听闻宋兄被退婚后年前又重新和远亲表弟订了亲。” “这是他未婚夫郎?” 一群人不吭声了,而且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同情。 孟晚约有一米七几高,他本来体型偏瘦,但冬天衣物臃肿,背后看去竟显得他比其他哥儿高壮似的。 再往上看,他戴着一顶灰扑扑、看上去很保暖的兔毛帽子,脸和手腕倒是白净,可越白越显得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惹眼。 沉默半响,有人艰难开口,“宋兄的岳家很显赫?” “大概……” 宋亭舟将孟晚送到方府的西北小门,刚到地方孟晚便赶他走,“再不回去你上私塾该迟到了,刚告假回来,还是不好的。” 宋亭舟不放心他自己走,不肯松口。 孟晚无语,“你看我这一脸麻子,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这角门后是方家小公子的院子,万一唐突了人家不好,你快去。” 他态度坚决,宋亭舟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见他走远,孟晚才开始敲门。 “当当当。” “你是谁呀?”门后有道软绵的声音响起。 孟晚隔着门道:“我找方云。” 门被推开一个缝,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十五六岁上下,看着比孟晚还要小,个头不高但长相秀气,脸颊圆润可爱,眼睛不大不小,眸子清透纯净,殷红色的孕痣生在鼻侧,头发也是半披着的,上半截头发用金色发冠高高束起,垂着的两条发带也是用金线缠绕的。 别怀疑这个金冠和金线的成分,反正孟晚不信那是铜的。 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应该也是棉布,但不是布庄寻常摆着的面料。 脚上踏着的鞋子也是同色,除了边缘处略有污渍,浅色的鞋面干干净净。 “你找方云什么事啊?” 第38章 方家小少爷 “我是街西早食铺子的,过来给宅子上送油果子。”孟晚心念一动,猜到面前的富贵公子是方云口中的小少爷,也是方老爷的嫡亲孙子。 “哦哦,你就是做油果子的人啊?他被叫去前院干活了,你把东西给我。” 见孟晚没动,小少爷灵光一闪,掏出绣工精细的荷包,从里面扒拉出来两个银锞子,“是不是要付银子啊?这些够不够?” 孟晚只是担心他拎不动而已,他哭笑不得的说:“小少爷,用不了这么多,改日让方云再给我拿就是了。只是你身边没有下人在吗?我怕你拎不动。” 小少爷将银裸子装回荷包,手指在上面捏了捏,“她们都在忙,我偷溜到这里来玩的。” 孟晚提议道:“那你叫个人来?或是我帮你送进去?” 小少爷眼睛一亮,“你进来,进来,我早就听方云说过你,他说你……” 孟晚提起两个篮子跟上他,好奇的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长得好看。”顶顶的漂亮,整个泉水镇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少爷是天真不是傻,他知道再往下说便有些古怪了。 害!孟晚摆了摆手,“好看有时候还不如有钱有用。” “啊?”小少爷不懂,脸随自己一生,当然是漂亮好看才好啊。话本子里说了,钱财乃世间最俗之物,是污秽的。 孟晚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然……不然他与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跟着毫无防备之心的小少爷进门,孟晚没忍住说:“若是周围无人,不要轻易放人进来,若是歹人骗你的该如何?” 小少爷认真的说:“我自然会看人好坏,总之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似乎被孟晚说的有些生气了,小少爷捏着荷包小跑着往前走,不再与他说话。 孟晚苦笑着跟上,篮子里的东西都是吃食倒是不算重,从角门进去是一条短廊,然后是一处小花园,边角处有一排倒座房,应该是给下人住的。 再往前又是个大些的院子,有粗使下人在洒扫,小公子声音微扬,“来个人带他去厨房。” 跑来两个丫鬟冲孟晚走来,孟晚暗道不好,方云不在,他这次废了这么多心思是来结交,不是来买卖的,若是送去厨房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少爷留步。” 小少爷噘着嘴巴回头,“干嘛!” 孟晚将篮子上盖着的麻布揭开给他看,“我做了新吃食,不如小少爷尝尝?保证是泉水镇没有过的。” 小少爷好奇心旺盛,眼睛不自觉的跟着望去,“咦?这是什么?麻绳?” 他捏起一根小麻花出来打量,“这是吃食?” 孟晚极力推荐,“这个叫麻花,大的是软的,小的是酥的,小少爷尝尝看,我家铺子还没对外卖过。” 小少爷将手里的小麻花塞嘴巴里,干香酥脆,“好吃。” 旁边有丫鬟得了吩咐过来要接过篮子,小少爷便说:“就先别拿厨房了,放到我房里去。” “容儿,又吃什么好吃的呢?” 一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下人从院子正南的圆拱门穿了进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留着胡须,面容略显粗犷。 “爹,你忙完了?”小少爷飞扑过去抱住中年男子胳膊。 中年男子目光慈爱,“忙完了,剩下的自有管家和下人布置。” 父子俩亲亲热热的说话,中年男子身后的方云对着孟晚挤眉弄眼。 “这人似乎不是咱们宅子里的?”中年男子突然指着孟晚说了句。 小少爷说:“这是街西早食铺子的人,来送吃食的。” 孟晚双手提着篮子,没法作揖,他又不是方家的下人更不用磕头下跪,因此微微躬身,恭恭敬敬的道了句:“方大爷。” “哦,我听说过,油果子就是你做出来的,有些能耐,我家小儿爱食。”方大爷随口夸了一句,镇子不大,吃食就那么些,方家再家大势大也只是个镇上的地主罢了,比普通镇上百姓多些见识,却也仅此而已,因此多了个新吃食还是挺新鲜的。 可惜的是,人家这个地主家儿子,如今一样比孟晚高贵,不是他此时能小觑的。 孟晚态度恭敬的说:“您宅子上经常光顾小店生意,今日家里又做出两样新吃食,这才特意送过来给小少爷尝尝。” 方大爷粗眉一挑,“哦,那就摆屋里去,我也借借我儿的光,尝尝这新吃食。” 他和小少爷进了屋子,孟晚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方云偷偷牵上他的手跟在后头,小声跟他说:“进去啊,多好在大爷跟前露脸的机会。” 孟晚犹豫了片刻,心思转了几转,他如今只想着稳妥些多赚些正当银子,宋亭舟往后是要走仕途的,虽说还远着,可人际关系还是简单些好。 他如今身份低微,万事还需谨慎,单赚钱就可,还是不要与方家牵扯过多了。 定了定心,孟晚挣开方云的手,同样小声说:“我就不跟进去了,家里还有活计,今日的吃食方家大爷吃了好可以管我家定,平日是不单卖的。我还给你留了包小麻花,你留下当零嘴吃。” 孟晚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的小麻花,递给方云,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云揣着小麻花进了堂屋,方家父子正坐外间的软塌上说话。 “爹,明日来的到底是哪里的贵客啊,家里都准备这么多时日了。”小少爷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问。 方大爷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中满是爱惜,“县城里来的人,说是县太爷的庶子。” 下人们将篮子里的吃食捡到盘子里端上来,小少爷拿了个小麻花啃着磨牙玩,“他来泉水镇做什么?” 方大爷也是听自己父亲说的,“说是因为修水坝的事,县太爷让他儿子来监工。” “哦。”小少爷懵懵懂懂,继续啃着麻花。 方大爷看他啃得上瘾也跟着吃了两根,其他几样也尝了一遍,“倒是不错,这种大的和这个……” 方云凑上去,他听孟晚说过,“大爷这个大的是大麻花,带馅的是油炸糕。” 方大爷满意的说:“不错不错,这两样各捡出一盘子送到老爷那儿去,明日再让那小丑哥儿送过来些。” “爹!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小少爷不满。 方大爷自认没错,“他长了一脸麻子,可不就丑吗,哪里像我儿这样玉雪可爱。” 方云话就憋在嘴边,险些没把他自己给噎死。 晚上不是他在小少爷屋里当值,他便回了下人房,屋里今天就他一人,他便将衣兜里一直捂着的油纸包拿出来,钻到被窝里吃小麻花,这东西不怕凉,越冷越脆。 其实小少爷平时对下人很好,有了什么新鲜吃食也会赏给他们分食,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从小被爹娘卖到方家后,还没有人这么惦记过他,给他留了小少爷才有的吃食。 方云嘎吱嘎吱的嚼了两根解馋就不再吃了,重新将小麻花包好,放到他枕头旁边用帕子盖住。 铺子新上的油炸糕卖的很好,还是限量版,孟晚每天炸两盘,来买的基本都是镇上几家有钱人家的小厮。 二月中,他的钱匣子里已经攒了近二十两银子,三月出发的话,该准备起来了。 他没敢先同常金花讲,而是先与宋亭舟通了气。 “下月你去昌平府,我也同你一起去。”他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向宋亭舟扔了个雷。 宋亭舟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不成,府城不是县城,行车至少要十几天,你如何受得住颠簸?何况……” 宋亭舟耳后泛红,“何况你我二人还未成亲,如此同行与你名声有碍。” 孟晚心道,十几天算什么,我从临安府被卖到昌平府的小山村里,走了三四个月啊,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识过的。 至于名声问题他早就想好了,“将宋姨也带上就行了。” 宋亭舟无奈的看着他,“非去不可?” 孟晚眼神一软,话语中带着恳求,“表哥,求你了,带我去。”搞定了宋亭舟事情基本就能确定下来,常金花耳根软,听劝。 宋亭舟浑身一阵酥麻,表现的没比他娘强,两个回合下来口风便松动了,“那……先找娘商量商量。” 很好,搞定了一个。 孟晚风一样的飘走,又用同样的套路去忽悠常金花。 “姨,你就答应我。” “表哥一个人去,又要操心庶务,又要备考,我们去了好歹能帮他准备衣食住行啊。” “姨~” “娘!” “你给我住嘴你!”常金花气急败坏,被他磨的心肝都痒痒。 “大郎若是同意,去便去。” 全搞定! 孟晚心情大好,第二日方云过来找他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 “你这是遇到啥高兴事了?”方云好奇的问。 孟晚给他装吃食,随手递了个油炸糕给他吃,“下月要随我表哥去府城玩。” “哇!”方云真心实意的羡慕,他每日都在方家大宅里,出来采买些东西都全当放风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随小少爷去乡下老宅。连泉水镇都没出过。 “我可能也要去县城了。”方云拿着温热的油炸糕,语气忐忑。 孟晚奇道:“去县城做什么?” 方云左右看了看,四处没人,常金花也端着盆碗去井边洗涮,只有孟晚自己看着铺子。 “这事还没商定,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啊。” 孟晚果断的说:“那我不听了。” 方云话到嘴边一口气差点没捯过来,他怒瞪孟晚。 孟晚轻笑一声,“那你说就是了,我答应你不告诉旁人。” 方云这才压低声音,“我家老爷想将小少爷嫁到县太爷家里去。” 孟晚猜道:“是县太爷的二儿子?” “你怎么知道?还有别人走漏了风声?”方云大惊。 “这位二爷在咱们镇上不是都出了名吗,除了他也没听过县太爷的哪个儿子接触过方家人。”孟晚没什么意外的神情。 县太爷二子建工这次修建水坝,人住在方家被方老爷招待着,可一次也没往坝上去,反倒在镇上招猫逗狗、吃喝嫖赌,不干人事。 方老爷孟晚没见过,但方家大爷像是真心疼爱儿子的,怎么会让儿子嫁给那种纨绔子弟? “还是你聪明。” 方云愁眉不展的说:“是我家老爷给提的,若不是大爷拦着,县城来的媒人都要登门了。” 原来是县太爷那边也有意,这就不好拒绝了,人家可是正经官家。 但若是换做孟晚是方大爷,也舍不得儿子嫁给那路混账。连崔姐都跟孟晚透露过这位县城来的二爷流连花丛,连她这位半老徐娘都不挑嘴,真真是个色中饿鬼,嘱咐孟晚点好麻子,不可独自出门。 “那怎么办?”孟晚也为那位天真率性的小少爷可惜。 “还不知道呢,大爷顶撞了老爷,被罚跪了三天祠堂。”方云语气不安。 孟晚琢磨着说:“既然县太爷派的媒人还没来,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方云眼神一亮,“有什么办法!” 孟晚将装好吃食的篮子递给方云,“我哪儿知道什么法子,今天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是我老家有个趣闻,你听不听?” 方云听不懂他的话,懵懵懂懂的点头。 孟晚斜倚在桌子上,缓缓说道:“我老家的镇子上有个员外郎,五十好几的年纪,原配夫人突然亡故了。他在当地几乎一手遮天,原配刚过了头七他便放出消息要再娶个夫人进门,还专门找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然后便真的盯上了一户毫无背景的一家。那家人娇养女儿,当然不肯将女儿嫁给那么个老头子,就算员外郎有钱有势,可他家也不至于穷到卖女儿。” 孟晚叹了口气,继续道:“得罪员外郎他们家便难留活口,嫁了女儿又不愿意,只能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方云听得入神,追问道:“什么办法?” “死遁。” 方云嘶了一声,“死?遁?” 若是装病,县城里的大夫难道不比镇子上的强?轻易便会漏了陷,方家再有钱有田也毕竟是民,自古民怎能与官斗,又怎能斗得过官? 县太爷若是知道被骗,只怕挥挥手就会让方家覆灭。 若是抢着与旁人家订了亲,县老爷家的二爷不肯善罢甘休,抢人的事恐怕也是干过的,到时只会闹得更加难看。 除非干脆死了人,人死了,背地里悄悄嫁到其他县去,再不放心就再远点嫁到别的府城去。 方家世世代代在泉水镇上,不可能为了个哥儿举家搬迁,甚至这些办法方老爷也不会用,怕惹怒了县太爷,也只有真正心疼儿子,才会赌上一把。 第39章 方锦容 “死遁?” 方大爷紧皱着眉头,若是嫁给那个淫贼,幺儿好歹是正经的官家夫郎。可若是死遁,他倒是能用银子给幺儿堆个身份出来,可远嫁了后他该如何护住他? 怪他怪他,若不是他想着多留幺儿几年,早早将他嫁了,起码不会被那恶棍看上。 说来说去事情又绕回原点上。 “是谁教你的法子。”方大爷沉声问方云。 “没人……没人教我,是我突然想起来老家好像有这么个事。”方云声音越来越小。 方大爷紧盯着他,喝道:“你还不说实话,你四岁就被卖到方家,恐怕连家都不识了,还记得这等秘闻?” 方云低下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大爷,真没人教我,是我上街偶尔听旁人说的。” 方大爷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说辞,“出去,好好看着小少爷。” 不怪方大爷要说这句话,小少爷不愧要人看着,后半夜,还是西北角的小门 ,方家大宅里一片寂静,小门叫人从里头推开,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方小少爷,穿着棉袍子,背上个自己塞得小包裹,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他一身月白长袍,在黑夜里似乎在莹莹发亮,脸上的神情一半刺激一半紧张。 循规蹈矩十六年,方小少爷从没试过离家出走,这就是话本子里写到的无拘无束,他自由啦!再也不用嫁给狗屁知县儿子啦!!! 方小少爷目标明确,他要去码头,坐船去他舅舅家,他小时候去过一次还有些印象。 舅舅是隔壁谷文县的,两县之间隔着一条大河,他就守在渡口,等有船了便即刻登船,谁也抓不到他。 想象中是美好的,可现实是黑漆漆的街道好可怕啊,方小少爷觉得自己迈的每一步都在哆嗦,深不见底的一条条小巷子里好像会突然窜出来一个会吃人的怪物,嘴张的比房顶还高,一吸溜就把自己给吸过去。 他不敢贴着路边走,因为百十来步就会出现条巷子,但是在街道中间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又很没有安全感,要是身后有什么精怪出现,岂不是一露面就会看见他? 在自己的臆想里,他越想越怕,还没走出多远就想回家了,可一想到那个目光淫秽下流的二爷,他就生出无边勇气,他才不要听爷爷的话嫁给那种烂人,哪怕被精怪掠去也比嫁给他强! 他看的话本子上,精怪也有好的,甚至长得特别漂亮,他好好和他们商量商量,他们没准不光不会吃他,还帮他逃离魔海呢,这样一想,方小少爷又恢复点勇气。 他奓着胆子往渡口走,远远看见河边竟然有一点灯光。 “这么晚了还有人?是船家吗?” 方小少爷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一点点往灯光处挪近,原来那灯光是一盏油灯。 “怎么光点着灯,不见人啊?那这灯是给谁点的……哎呀,什么东西!” 方小少爷惊呼一声,他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了,半软半硬的,他顺手提起地上的那盏灯,想看清脚下的东西,河里突然哗啦啦的传出什么东西蹿出水面的声音。 “别动!”低沉的声音河面上传来。 “啊!死人!是尸体,瞪……瞪眼……” 那个睛字没说完,方小少爷便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吓晕了。 油灯被摔得稀碎,撒到方小少爷棉袍子上,腾得一下在他袍子上燃了起来。 “该死。”河里那人骂了一句,只好无奈放下腋下夹着的死尸,全力向岸边游过来,把方小少爷身上的火苗扑灭。 乱扑腾了一通,小少爷身上的火是灭了,可地上的雇主被人踩了一脚不说,河里好不容易被捞上来的又沉下去了,白忙活了一晚。 葛全深吸了口气,老头的酒是买不上了,只能先拉上这一具回去交差了。 他本不欲管地上昏迷那人,可低头背尸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借着月光看了那人一眼。 方小少爷鼻侧的小痣在夜里并不显眼,可不知是什么缘故偏偏被葛全一眼看见了。 竟然是个哥儿。 葛全震惊的看着衣衫凌乱的方小少爷,他本意是将尸体背回去再将昏迷的人弄到客栈去,毕竟人算是他吓晕的。 可如今发现是个哥儿,那就没法将他自己留下了。葛全咬了咬牙,捞尸人的禁忌今晚真是碰了个遍。 他欲把人背到背上,又想到今夜自己背上已经背过了尸体,只好将人抱在身前。 葛全长到如今二十一岁,从未与哥儿这般亲近过,他面红耳赤的不敢低头看人家,怀里的哥儿身体软绵,也不知是衣服还是什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让他抱得满怀馨香。 日日早起干活,孟晚现在的睡眠质量好的不行,每晚基本沾枕就睡。夜里他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孟小哥儿,有事相求。” 葛全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孟晚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葛大哥,夜深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常金花也也醒了,孟晚示意她先别出声。 “我夜里出去做活,遇见了个小哥儿,他如今昏迷不醒,还望孟小哥儿替他换身衣裳。” 孟晚一个激灵,这句话信息量也太多了,他一时间不敢答应,脑袋转向常金花。 常金花沉思两秒,披上衣服下炕。 孟晚懂了,他回道:“葛大哥,你先稍等。” 他也紧忙穿好衣服。 常金花开门,葛全将人背到炕上,留了半角银子下来,“多谢孟小哥儿和宋姨,劳烦替他换身衣裳,明日一早问清住址好将人送回家去。” “我不回去!”听到孟晚略有熟悉的声音,方小少爷安了安心,终于不装晕了。 他还算有些小聪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人抱在怀里,吓得不轻但也没有贸然出声,直到听到孟晚他们的谈话,明白抱他的汉子不是歹人,这才出声。 孟晚还没看清炕上躺着的人的脸,闻言惊愕的回头看去,“小少爷?” “小少爷?他是谁家小少爷?”常金花惊奇的问。 “我是方家的少爷,你们别把我送回去,我爷爷要把我嫁给大淫贼,你们要是非要送我回去,我即刻咬舌自尽!” 方小少爷娇纵惯了,还以为在家里那一套能威胁到别人。 孟晚不得不提醒他,“小少爷,你今日是遇到了葛大哥,若是碰到别人会是何下场?” “把你抓住绑票向方家要钱都是轻的,若是人贩子见你模样姣好,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拽上车拉出镇子,或是将你高价卖给乡下瘸了腿断了脚鳏夫、整日流涎水的傻子,将你关在房子里不生娃连房间都出不去。或是干脆直接将你卖去窑子,逼迫你卖身接客,你对这些人以死相逼觉得有用吗?” 小少爷吓得不自觉抖了两抖,还嘴硬的说:“我……我跑。” 他语气弱的不行。 孟晚继续吓唬他,“跑?腿直接给你砍下来信不信?反正只要肚子能生就行。” 小少爷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夜里不知有多响亮。吕家正屋有女人压低的叫骂声,估计以为哭的是孟晚。西厢房的葛老头估计喝上了头,没什么动静。 孟晚被常金花掐了一把,“你吓唬人家干啥!” 葛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人。 还是常金花耐心的好言相劝,外间突然有人闯进来,伴着宋亭舟急切的声音,“晚哥儿,怎么了?” 外面的门没关,宋亭舟更怕出事,他个高步子大,声音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厨房了。 孟晚直接扑过去挡住他,“你先别进来,屋里有别人。” 宋亭舟下意识接住他,俩人莫名其妙就在厨房抱了起来,好在周围没有旁人。 孟晚先跳出他怀里,“隔壁的葛大哥救了个小哥儿,他不方便,就放到咱们这儿了。” “原是如此。” 宋亭舟将举起的双手收了回去,莫名觉得惋惜,他暗自唾弃自己不该如此亵渎孟晚,眼神却不自觉瞥向他盈盈一握的腰身。 葛全也不好多留,掀了卧室与厨房间的布帘子出来,对宋亭舟略一拱手,“叨扰了。” “葛大哥,你先留步。”孟晚追上两步将葛全留下的银角递过去。 宋亭舟眉间轻蹙,葛大哥? “方家小少爷本来就与我相识,一身旧衣罢了,不值得你这么多银两,快收回去。”这姓葛的也忒大方了,出手就是半角银子,他刚还说晚上做活碰到小少爷,这大半夜的能做什么活? 不会是盗墓贼? 也不像啊? 不对,人不可貌相,不能光看脸。 葛全不会推三阻四那些人情事,他撇下句,你收着。长腿一迈便离开了。 夜深了,宋亭舟也不好多待,“厨房夜里阴冷,你快进去,有事明早再说。” “嗯,我进去了。” 孟晚等着宋亭舟离开关门,又见他眼神勾勾缠缠好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一样黏在自己身上拉丝。 孟晚摸了摸自己的唇,要不给他点甜头?没人会看见? 他踮起脚尖,手指偷偷摸摸往宋亭舟手边去,刚触到他手背便见宋亭舟像是被烫到似是瞬间惊醒,收回眼神匆忙退了出去。 “我……我明早再过来。” “砰!” 孟晚面无表情的将房门关上,他再可怜宋亭舟他就是狗! 屋里常金花已经把方小少爷哄好了,他身上的衣服又是土又是被油灯烧的和破布差不多,已经没法穿了,常金花把孟晚那身杏黄色的棉袄找出来给方小少爷。 “一看这小哥儿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穿咱们的普通衣服也好看着。” 孟晚酸溜溜的说:“您不是说我穿最好看吗?” 常金花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好不容易哄好了人,让孟晚少说几句。 好一对专门气他的母子,孟晚将脑袋钻进被窝里,生闷气。 常金花拍了拍他的被子,“晚哥儿?” 孟晚哼哼唧唧,现在知道哄他来了。 “你往里去点,咱家没有多余的被褥了,让方小少爷和你挤一被窝。” 孟晚眼睛张开,不甘不愿的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半被窝。 第二日一早,孟晚三人忙活起来,宋亭舟磨完了豆腐,背上书箱去私塾,轻声同孟晚说了句,“晚哥儿,我走了。” 孟晚将厨房的红豆馅拿进屋子,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常金花看出苗头,纳闷的问儿子,“你惹他了?” 宋亭舟一脸怅然若失,“我并未。” 他虽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孟晚是生气了,背着书箱往私塾方向走了几步,脚步又转了个方向,没一会儿钱袋子里装的零钱花了个精光,怀里却多了小包热乎乎的糕点。 常金花在铺子前头忙活,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孟晚炸完了油果子也要过去帮衬。 他在灶头上炸着油果子,感觉自己都被熏得油光满面,这档口本该到了私塾的宋亭舟却突然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东西在家?”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是小跑着回来的,他脸颊微红,将一包温热的果子塞到孟晚怀里。 “刚出锅的,趁热吃。”说完就急忙背着书箱走远了,今日想必是要迟到的。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背影,将怀里的油纸包打开,刚出锅的千层糕散发着阵阵香气,他拿起一小块用手接着咬了一小口,香甜松软,总觉得比年前在常家吃的那次还好吃。 孟晚只吃了这么一小块,剩下的重新用油纸包好,刚想放屋里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油果子!低头一看果然炸过火了。 他苦笑一声捞出油果子放进一旁的盆子里,想着自家吃算了,看到盆子旁的油纸包又忍不住出了神。 这个呆子。 方小少爷一觉睡醒,屋里只有他一人在,他便坐在炕上琢磨怎么办,回家不想回,再跑又被孟晚唬住不敢跑。 孟晚进来拿面炸油条,“你醒了啊。” 方小少爷看着他都迷糊了,怎么记得孟晚昨夜脸上干干净净的呢,怎么今早又有麻子了?是昨夜天黑他看错了? 孟晚见他不吱声以为他饿了,“先起床,我给你盛一碗豆腐脑去。” 没一会儿他进来放上炕桌,从厨房端了碗豆腐脑,一碟腌萝卜,一根油果子,逐一放在桌上,“若小少爷不嫌弃我家饭菜简陋,就先垫垫,我一会收完铺子再过来。” 方小少爷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谢谢你,你也别总叫我小少爷了,叫我锦容。” 孟晚重复了遍,“锦容?好,等我收了铺子好好和你说说。” 方锦容点点头,昨天走了半天,今天又睡到日照当头,他早就饿了。 孟晚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吃,总觉得比在家里吃的香。 等孟晚关了铺子,常金花打扫残局,孟晚赶紧先进来看家里的贵人。 桌上吃剩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方锦容坐在炕上,看着孟晚的字帖打发时间。 “你这里没有话本子吗?光临摹字帖多无趣啊?” 孟晚收拾残局,“我的小少爷,我每天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看什么话本子啊。” 方锦容目露同情,“那你可真可怜,要做那么多的活计。还有,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了吗?” 孟晚收拾完东西净了手坐在他旁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方锦容瘪了瘪嘴,“我不回去。” “那你也不能在我家待一辈子?别人不说,你父亲呢?知道你不见了怎么可能不着急。伺候你的侍从呢?方云他们会不会受到责备?” 孟晚语气平静,“你总该为担心你的人想想,而不是一味的只考虑自己开心与否。” 第40章 尘埃落定 方锦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秒,然后毫无预兆的开始掉眼泪,“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也知道县太爷是我们方家得罪不起的,但那个淫贼,见我的第一面就要上手轻薄与我,我祖父还笑着说我小家子气,不识好歹。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但凡家里有点姿色的丫鬟小侍他全染指过了。方云若不是我身边的小侍,早就被他拉到榻上去了,真让我嫁给这样的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哭的伤心欲绝,还带着稚气的脸真的浮现出了一丝决绝之意。 孟晚听了不免动容,他内心挣扎片刻,突然说道:“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怕不怕名声?” “名声?” 既然方大爷下不定决心死遁,那就帮他一把。 方家小少爷失踪,方家人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但宅子里的人也出动大半,方大爷在家焦躁不安不提,竟真的有小厮在街上找到了方锦容。 彼时他身为小哥儿衣衫褴褛,破烂的衣服上印着焦痕和脚印,脸上被泥土糊的只露着鼻子和眼睛,小厮还是听了他的声音才辨别出来他人的。 护着小少爷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出去,小厮为了邀功还没到家门口便高呼找到小少爷了。 这下子有一直关注的镇民们瞬间明白了,原来是方家小少爷丢了偷偷摸摸的找呢。 “哎呦老天爷,那小少爷衣服破的都没法看。” “你说才丢一天,衣裳咋破成那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跟你说,我看像是谁给扯的。” “啊?真的假的?” “我跟你说,那小少爷是晌午的时候从吕家出来的,我亲眼看见的,那会正好人多,除了我,好多人都瞧见了。” “吕家父子俩都在外头做工呢,白天也不在家啊。” “你傻啊,他家两间厢房不是常年对外租着吗?” “你的意思是?” 方家大宅的祠堂外,方锦容已经被人净了面,身上的衣裳也换了干净的。 “你如此行事,真是丢尽了我方家的脸!” 一名六十来岁穿着富贵的老者怒指着跪在祠堂门口的方锦容。 方锦容的父亲上前劝说:“爹,让锦容跪在祠堂外面实在不成样子,不然还是让他进祠堂里面去。” 方老爷用力挥开嫡子的手,怒不可遏道:“他任性妄为,败坏方家名声,都是你平日纵容的!” 方大爷一把年纪当众被老爹责骂,咬紧了牙关还是不松口“爹,事关容儿名声,还是……”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关窍,突然不语了。是啊,儿子没了名声就没了,他又不是那些迂腐的乡民。没有好人家迎娶,难道以方家财势还找不到个穷人家的儿郎做上门女婿? 失了名声好,既不用离开他身边,县太爷碍于面子也定不会让儿子迎娶! 甚妙!甚妙! “呦,方老爷原来在这儿训孙呢,好大的派头啊。”一道嘲弄的声音,打破了方大爷的臆想。 来者带着四五个随从,一副官家公子的派头,小眼睛、鹰钩鼻,嘴往上一翘就让人觉得没蹦什么好屁。 他穿着一身锦衣长袍,腰间坠着玉坠子和七八个荷包,不伦不类,像是穷人乍富,狗穿皮裤。 偏偏方老爷就吃这一套,一张还不算太老的脸硬是笑出一堆褶子,“贤侄啊,莫要听外人胡乱编排,我家容哥儿最是循规蹈矩……” “爹,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别瞒着赵二爷了。” 方大爷指甲狠狠抠弄着手心,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容儿确实被人破了身子。” 他旁边的几个儿子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父亲,有反应快的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想到手下小厮得到的消息,凑到方大爷身边低语了几句。 “捞尸的?” 方大爷深吸了两口气,无视老爹的怒容,硬着头皮往下说:“容儿是和四处漂泊的捞尸人有了肌肤之亲。” 赵二爷的小眼睛竟能看出几分阴毒,他音调一厉,“好个胆大妄为的下九流,方家这还不派人去拿人吗!” 方大爷又是拦了老爹的话,“我儿刚派人去寻,已经人去楼空了,他无父无母只有个从小捡了他的师傅,如今两人早就不知去向。” 刚才给方大爷递消息的少爷一拱手,顺着方大爷的话往下说:“容儿虽是年幼不知事才被歹人胁迫,可如今……唉,却是配不上二爷了。” “好啊。”赵二爷背着手来回看他们几眼,又死死盯住方锦容白嫩清秀的脸,忽然展颜笑了。 “即是破了身子,的确配不上我赵家正头夫郎的位置,但做个妾室我还是不嫌的,如此倒省了事,过几日我回县城家里去,便叫他直接跟着,方老爷,你该没什么意见?” “什么!”方大爷气急败坏,怎么也没料到赵二如此无耻。 更没想到的是,方老爷变了变脸色,竟然就这般应了! 方锦容眼泪一滴滴的砸在地上,忽然起身往祠堂的柱子上撞了去,幸而几个哥哥都时刻注视着他,这才能一把拦下。 赵二爷冷笑着瞧着这一幕,上前用手指挑起方锦容的下巴,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映入眼帘。 “小美人,记住你现在这副姿态,嫌你二爷我?等入了赵家,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锦容这才真的怕了,不是厌恶,是恐惧。从得知祖父要将自己嫁入赵家他便开始闹,原来这些赵二都知道。 这样看来哪怕他是以正经夫郎的名头嫁进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何况如今赵二要纳自己为妾。 孟晚在家里来回踱步,吕家婆媳在井边说着闲话,准确说是吕氏在说,慧娘一言不发的在听。 “还是地主家的哥儿呢,就这么不知检点,大半夜的和人跑出去私会。” “葛小子也没看出来这么有本事啊,连富贵人家的哥儿都能勾搭到手。” “他还有半年的租钱的,都不要了直接带着葛老头子跑了。”吕氏占了便宜还要背后说人一通。 说起来葛家师徒俩算是无妄之灾,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镇子就这么大,昨晚吕氏没回过神来,早上听到消息也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东厢房的动静是怎么回事了。 哪怕如今方家顾不上,来日也会报复到他们身上,便是葛全与方小少爷清清白白,但两人有肌肤之亲是事实,一样于方锦容名声有碍。 所以方锦容回家前,孟晚是实打实的对他与葛全说了其中利害关系。 葛全也算是在江湖上常年混迹的浪子,瞬间回过味来,比孟晚想得决绝,当即便收拾行装带上师傅走了。 孟晚此时听着吕氏的话心中也是烦躁,唯恐弄巧成拙,方小少爷真出了意外。 就这样一连几日方家都没了消息,方云也再没来铺子里买过油果子,倒是常舅母意外看见了卖油果子的常金花。 “这铺子是你开的!”常舅母不可思议道。 常金花冷冷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弟妹。” 当年两家几乎撕破了脸,已经两年不走动了,再见面皆是神情复杂。 常舅母失了算,没想到大姑姐一个寡妇,竟然还有能耐在镇上开铺子,早知道便留些余地,没准还能借借光,如今再张口却是有些难了。 她拉不下脸,扭着身子走了,第二天挽着婆母又过来找常金花,这次是孟晚接待的她,二话没说上来便是一顿哭穷,直言房租钱刚还完,马上宋亭舟又要去府城,请常舅母借些路费来花,等宋亭舟考中了秀才定会还她云云。 常舅母吓得脸都绿了,拽着老太太便走。 外祖母担心他们处境是否真的那么艰难,还偷偷来找过常金花,得知铺子里赚着钱才安了心。 二月最后一日,孟晚照例看着铺子,由常金花收拾用过的锅碗瓢盆,崔姐又过来买油果子,与孟晚说了两句闲话,“那煞星终于要走了。” 孟晚舀豆腐脑的手一顿,“你说的是县城来的赵二爷?” “可不就是他吗。” 崔姐捏着帕子压低了声音,“这位二爷还说要带了方家的小少爷走。” 孟晚叹了口气,倒是没多少意外,嘴上却还是问了句,“带走?这是什么说法?” 想必崔姐的人在赵二嘴里套了不少话出来,她道:“原是方家之前有意将他家小少爷嫁给赵二做夫郎,怎料前阵子方小少爷出了事,赵二便说既如此正经迎娶是不能的了,要将方小少爷带回去做妾呢!” 崔姐走后,孟晚琢磨着,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几日也该有动静了。 方锦容如今算是一步废棋了,方老爷怕得罪赵家,送去做妾也就算了,赵二若不提,只怕他留在家里也没什么好果子,如此情况下,方大爷也只能让他诈死。 果然,白日还风平浪静的方家,后半夜便吹起了送葬的喇叭声,泉水镇本来就不大,这声音在凌晨响彻在街道上。 按理说这种事风声该瞒得死死的,哪怕方家宅子不像世家那样家规森严,但也不至于第二天便有人在街上议论方家小少爷投了河。 可孟晚就是听到了许多模棱两可的消息。 “方家丧的是方小少爷,据说是横死,不让埋在祖坟里,也不让摆设灵堂。” “怪不得什么消息都没有,今儿就直接下了葬了。” “我听人说呀,方家小少爷其实偷跑出去好几天了,方家怕丢人才没往外说。” “昨天白天有打鱼的从河里捞出尸体来,都泡的不成人样了,靠穿着打扮才认出来是小少爷。” “那可不,方大爷最心疼这个小儿子,说是夫妻俩都哭抽过去了。” 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赵二阴着张脸带着一众衙役穿过街道。 孟晚侧身避了避,明白这便是成了,他心里放下了一桩大事,收了铺子去后头帮常金花收拾东西。 “天儿渐暖了,厚袄子虽说还能穿几天,但是带着上路怕是不方便?”常金花整理了几个大包裹出来,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她头次出远门,难免惴惴不安。 孟晚将锅碗瓢盆的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回她道:“路上肯定还是冷的,不如穿一身厚的,再带一身薄的,我听说考场不让穿夹棉的袄子,只能穿单层,如此便给表哥买匹厚实的布料,再做身单衣。” “如此也好,那我这就去买。”常金花说了便要动身。 孟晚拦住她,“也不用那么着急,左右明日还有工夫。” 常金花怎么能不着急,“明日一早就要坐柱子的牛车回村了,还不知他啥时辰来,今日都备下。” 孟晚只好放她出去,自己在家整理,米面油粮和被褥等一应要搬回村里,铁锅带来一个,又打了一个,也要带回去。剩下的零碎物件锁进柜子里。 宋亭舟晚些回来,东厢房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孟晚唤他:“你回来啦,同夫子告假了?” 宋亭舟放下书箱回他:“已经告好了假,你们怎么没等我回来一起收拾?” “没多少东西,顺手就收拾完了,我将锅里的饭菜拿出来,你帮我把锅卸了。”孟晚起身揭开锅盖,里头热了些剩下的豆腐脑,还有半盆干饭。 炕上的炕桌已经放好,孟晚往上端菜,“今日简单吃些,免得剩了还要收拾。”挣钱不易,去府城花销又大,还是省着些。 正说着,常金花抱了两匹粗布进门,“大郎也回来了,那便吃饭。” 孟晚接过她怀里的布,叫她去洗手,“怎么买了这么多回来?” 两匹布皆是青色,比蓝色稍浅的颜色,倒是正适合初春,一匹布料厚实紧密些但是质感也偏粗糙,另一匹偏柔软轻薄。 “你去年也没有薄衣,都是穿的大郎旧衣,既出门总不该还那么不像样,顺便再做一身。” 孟晚担心她累着,“你又要做表哥的,又要做我的,这几日怕是来不及?” 常金花坐到炕上,冷笑的着看他,“多大的哥儿了,还指望着我给你做呢?我给你裁好了,你自己一针一线的缝去。” 孟晚欲哭无泪,“真要我自己做啊,你不怕糟蹋了你的布?” 常金花心一狠,“糟蹋便糟蹋,早晚你得学!” 第41章 惊魂 第二天一早,三人算是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洗漱后被子也要卷起来。 纵然现在关系不好,到底还是租客与房东的关系,远行还是要吱个声的。 常金花同吕氏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要出一趟远门,预计两个月内返回。 吕氏心生警惕,在知道常金花不是来退房租后又活泛了起来,那这两个月空下来岂不是可以…… “伯娘,房租我们即是交了一整年的,这两个月空下来未免太亏,明日会将我家堂哥堂嫂叫来看店,到时还请伯娘多加关照。”孟晚笑着插了句。 吕氏将脸一扭,冷哼了一声。 孟晚早就知道她在背后没少编排自己,如今要走了干脆也撒撒气。 “嫂子,你整日这般做活,燕儿自己多可怜啊,难道伯娘不帮你带孩子吗?” 慧娘在井边洗着衣服,倒是烧了同热水兑着洗,要不然这么冷的天手非要冻坏不可。 她有些意外孟晚突然搭话,平平淡淡的说了句,“燕儿从小自己惯了,她小时候我都是背着她做活的。” 都不用孟晚使眼色,常金花听到后不赞同的说:“那么小的孩子,冬冷夏热的怎么能跟着大人遭罪呢?” “是啊是啊,我见吕家并无田地,就是有怕是也没用到女眷,伯娘既无事,怎么不帮嫂子带带孩子呢?”孟晚真情实意的说。 他如今是茶的越来越自然了,古时重视礼数,讲究名声,简单粗暴人家说你无礼,绵里藏针总没话说了,他都不能想现代绿茶到古代能混的多开。 “我家的事也要你个未出嫁的哥儿多管闲事!”吕氏说话又说不过孟晚,撇下一句就躲到屋里去了。 也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天天钻在里头。 孟晚气跑了吕氏倒也真心实意的同慧娘说了句:“其实嫂子是聪明人,想着忍她几时换家中安宁,但燕儿一直在观察家中大人的样子,甚至学习,你是想她长大成婚后也像你一样忍耐吗?” 慧娘搓衣的动作不停,“学我这样忍也没什么不好。” 孟晚一琢磨,慧娘这样想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如今教女子的便是出嫁从夫,但不管何时也不缺彪悍的妇女,比如常舅母,拿捏舅舅一家老小都不敢吭声,再比如红庙村集市豆腐摊上的周娘子。 从古至今便是这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若是狠起来命都不要,看谁敢惹。如果换个软弱的儿媳,哪怕守着豆腐摊的买卖,一样会被婆家欺负,到底是分人。 “嫂子说的我虽不认同,但我也理解你,只是我听别说人老了总是不动也不好,你看伯娘成日钻在屋里头,身子看着都比我姨虚了不少,她若是老了病了还得你侍候不是?”孟晚说的这段话没安几分好心,慧娘尚且不知听没听进去,水缸后偷听的燕儿倒是背了个分毫不差。 等目送宋家一家人大包小包的跟着牛车离开,吕氏梗着脖子出来,问在井边打水的儿媳,“慧娘,刚才那个小娼货同你说啥了?” 慧娘抿了下唇,不喜婆婆说孟晚的话也没反驳,只说了句,“没什么。” 吕氏正要发作,燕儿从旁边钻了出来,“祖母,我知道晚哥哥说了什么。” 慧娘难得表现出恼怒,“燕儿,不许!” 吕氏更加料定儿媳与外人在背后讲究了她的不是,疾言厉色的说:“燕儿,你说!” “晚哥哥说人老了不总动换就会虚弱,他说宋大娘的身体就很结实,他说要是祖母你生病了,爹爹和祖父还要出去做工,只有阿娘和祖母在家,定是还要阿娘侍奉祖母的。” 燕儿仰头望着吕氏,“祖母,那到时候是不是阿娘去买菜卖肉啊?那燕儿想吃糖葫芦阿娘就会给燕儿买喽?” 吕氏勃然变色,“吃什么吃,我还没老的动不了呢,现在就想着等我动不了了拿捏我?我呸!做梦!” 她胡乱的骂了一通,转身又想进屋去,走到一半动作却僵住。 人不动换会虚弱? 她想起常金花走里走外,利索的身影,捏了捏自己胳膊,入手软绵无力,好像……好像是没她硬朗。 燕儿眼见着祖母突然又回来,撞了邪似的拎起水桶要打水,可厨房的水缸是满的,院里的水缸是个裂了缝的。 她刚要张嘴,娘亲便捂住了她的嘴。 “燕儿,就这样便好。” 孟晚觉得自己现在被锤炼的身体比以前壮实了不少,走回村子也没那么累了。 他悄悄摸摸的肱起胳膊捏了一把,好像有些硬硬的肌肉?这也太不明显了! 宋亭舟就走在他身后,将他的小动作看了个遍,“是不是胳膊酸了,篮子我帮你提着。” 泉水镇虽不是禹国最北,但冬季也是积雪不易融化的,最近天气稍微回了暖,乡路上一半是雪一半是泥,牛车极不好走。 他们东西太多,都放车上又放不下,为了一次性拿回村子三人都背着东西,孟晚拿的已经是最少的了。 “你两手都占满了,哪儿还有地方帮我提篮子?安心,我能拿得动。”孟晚倒不是在逞强,今日回村又不着急,累了大不了就坐在路边歇会儿。 常金花背上背着个篓子,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听了他俩的话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牛车走到到底快些,他们仨到家的时候柱子已经往下卸了一半的东西了。 常金花塞了十个铜板给他,他忙推辞,“婶这也太多了,你快拿回去一半。” 常金花不肯,“你走这一来一回累了牛不说,还帮婶搬了这老些东西,受累了,该你拿的,到家好好歇歇。” 柱子不好意思的收了铜板,又和宋亭舟将大件都搬进屋里才架着牛车离开。临走时他还想,宋家还是在镇上赚了钱的,但人家也仁义着,下次再用车若是顺路便不收他们钱了。 到家里宋亭舟先将院子里堆积的积雪往门外的沟渠里铲,不然明天再化,院里都会是水。 常金花和孟晚归置东西,宋亭舟铲完雪将大圆铁锅按了回去,添上水烧着两屋的炕。 他家烟囱冒上烟,院里有了人声,周围邻居都能看见听见。 田家自从出了人命,村里人都不大爱和她家打交道了。小梅也不似之前那样活泼,摸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望向婆母李长香的眼神中也带了丝畏惧,婆媳俩再不复往日那般亲热。 李长香算是和俩儿媳都摊开了脸,她也不装,小梅好歹怀了身子,而且家里兄弟众多,在她家但凡受了委屈也有娘家撑腰,竹哥儿就不一样了。 “望啥望呢?人家晚哥儿爱搭理你?不识好歹的东西,自家妯娌不处好关系,还眼巴巴的巴结人家小哥儿。”李长香骂了两句,见竹哥儿收回目光便也作罢。 田兴的伤养好了,又去上山砍柴,见隔壁宋家的大门开了,听孟晚用清脆的声音叫表哥。他进来二话没说将柴往地上一扔,抬脚便狠狠踹了竹哥儿一脚。 自从挑明了他打夫郎,他现在是越来越不顾忌旁人在场,经常无缘无故发疯。 竹哥一如既往沉默着受了,只是眼底愈加癫狂,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肉体上所受的折磨,越是被虐待他就越是享受。 如此情况下的竹哥儿,反而更像孟晚想象中那种不要命的,若是他跳起来发疯砍人,肯定能吓住田家一家老小,一次被制服没砍成便半夜爬起来砍,保管让他们老实安分,不敢再欺负他。 可竹哥儿并没这么干,他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宋家三口人收拾好东西,各自用锅里烧好的热水洗了脚换了鞋子,走的这一路鞋早就浸湿了。 换好干净的鞋子,宋亭舟出去打水,孟晚蹲在房檐下刷鞋,常金花要赶制衣裳。 “我和大郎还有去年的旧鞋穿,你棉鞋穿着一双,还得再带双单鞋,做是来不及了,后日回镇上去布庄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常金花在屋里裁着布,嘴上还操心着孟晚的衣物等。 “知道了,应该是有的,就是不知鞋码合不合适。”孟晚换了盆干净水冲洗鞋子上的泡沫。 村镇里有些小哥儿和女娘手巧,或是会织布,或是懂些刺绣,在家时便做些成品卖到布庄去,补贴家用。但是孟晚个子算高挑的,脚也大些,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合适的。 “买不到也没事,大不了路上我给你赶出来一双。” 孟晚笑了,无知的人类啊,等你上路就知道多难了,还给我做鞋呢,夜里能睡好觉都是神人。 家里米面油都有,地窖里还有青菜萝卜,等宋亭舟打了干净水回来,孟晚蒸了锅干饭,清炒了一盘白菜,又是糊弄了一顿。 “家里还剩三只鸡在你六婶家养着,明日抓回来炖一只。”如今家里日子还算好,去年卖豆腐,今年开早食铺子都是赚了钱的,常金花不想太苛刻小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孟晚点头赞同,“那你去的时候记得和她谈谈,让满哥儿和我学做油果子的事。” 收拾碗筷的常金花安静了一瞬。 “真教给他?你可想好了。” 孟晚擦干净桌子,“若这次表哥顺利考中,我听他说过,有府学与县学都可供秀才相公们入学,我是想随他一起去的,到时咱们去那头再做些小买卖便是了。若是考不中,那就说明咱们镇上的私塾教的太差,我们更没必要再回来。” 常金花琢磨过味来,“难怪你这次非要跟去,原来都想到这层了。” 她内心复杂,孟晚的眼界是她所不及的,敢想又敢为。 “但家里虽然赚了些钱,在县城或能勉强租住糊口,府城就有些……”常金花还是有些顾虑。 孟晚将床铺铺好,这样一会儿睡觉的时候被窝里暖和,他笑着说:“总要去了再说,我有法子的,你还不信我啊?” 常金花皱紧的眉头随着他得笑声松开,“我不信你由你一次次的折腾?我家晚哥儿是个有本事的,姨知道。” 小屋的宋亭舟侧耳听了一番他们的对话,随后点上蜡烛拿起书本。 如今他能做得便是一举中第! 还是在自家睡觉香,宋家的炕也长,怎么滚都成,孟晚睡得甜,乡下的夜晚也没有打更的梆子声,夜里一片寂静。 第二日一早没人叫孟晚,他醒来洗漱好,把锅里热着的粥盛出来吃了一碗。 大门外边有鸡叫,常金花大早上就去宋六婶家抓了鸡来,宋亭舟杀鸡她褪毛,没让孟晚沾手。 满哥儿过来找孟晚玩,孟晚正好找他商量正事。 “我姨和六婶说了没?” 满哥儿拉住他手,“你真要教我和大力做早食啊?伯娘说啥油果子,我也没见过啊?万一做不好咋办?” 他话里都是担忧,唯恐接手了铺子却卖不出去东西,赔钱了还能攒回来,砸了孟晚的招牌可如何是好。 孟晚安慰他道:“我既然决定教你,这两天肯定会把你教会,这东西简单的很,只是有些累人,挣得是辛苦钱,正适合两口子做小买卖。何况这铺子闲着也是闲着,本钱又不多,刚开始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宋家三口人这次去府城尚不知要待多久,房子空着可惜,让满哥儿和大力接手几个月是孟晚早就想好的。 满哥儿揪着手指,“那我们就试试去?” 孟晚笑着说:“大胆的试。” 两家长辈相交的好,满哥儿和大力又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从年前在常家那次,他们夫夫俩在不知出了何事的情况下,仍在巷口等了他和宋亭舟半天,就能看出他们人品来。 开铺子在孟晚眼里看不算什么,但在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眼里看是件大事,晚一点宋六婶全家人都登门了。 一通感谢不说,宋六婶直言,“别的就不说了,这铺子也是你们花钱租的,房租我们该自己掏。” 常金花也不与宋六婶客气,“掏是你们自己掏,但也不急着给我,等我们从府城回来再说。” 宋六婶语出惊人,“那要不让满哥儿给晚哥儿磕个拜师头?” “六婶,真不用!我算什么师父啊,你可别逗我了。”孟晚摇头加摆手拒绝。 拜师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的,师父师父,半师半父,拜了师就要侍奉师父,牵连一生,孟晚觉得太沉重了,不适合他,而是一个油果子就要拜师,那也太夸张了。 这边两家人热热闹闹的商量着事,隔壁传来一声惨叫。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一回来隔壁就出事,这又是怎么了?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掺和隔壁的事,头一次救了竹哥儿后他就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似的,浑身不舒服,结果不久就被堵在了山里头,要不是宋亭舟赶过来他后半辈子都毁了。 这次不管宋亭舟中不中秀才,他是不想回来与田家为邻了,攒钱在镇上买座带铺面的小院也好。 “鬼啊!有鬼!!!”因为惊惧,这道男音都有些尖锐变形。 孟晚吓了一跳,宋亭舟走到他身侧罩住他一半身躯。 不光是他,这一屋子人都听着难受,常金花和宋六婶面面相觑——鬼? 第42章 离开三泉村(有一丢丢的小怕,胆小不要看哦) 隔壁哀嚎声不似作假,像是怕到了极致,接着是李长香声音狠厉,“叫唤啥呢,闭上你的狗嘴。” “娘!有鬼,有鬼啊!是小六,是小六回来了!” 李长香甩了田兴一巴掌,“这青天白日的,有个屁的鬼,活人你都不怕,你怕啥!” 一个巴掌不解气,她又甩过去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她愈发看不上老大,就更看不上老大屋里的竹哥儿了。 “缩哪儿干啥呢,堆了一堆脏衣裳不知道去洗!”竹哥儿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身后的大树。 小梅从自己屋里跑出来 ,弱弱的说:“娘,我和大嫂一起洗。” 李长香眼睛一瞥,“你洗?你给我生了孙子洗了全家的我都不管,现在赶紧回屋待着去,别累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田旺从后头拽了拽小梅,示意她别触了他娘的霉头,小梅回头看了眼竹哥儿,只见他眼睛还死死盯着院里的大树。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或者门外头都种了果树,秋日能打上一篮子果子给孩子当零嘴,夏天还能乘个凉把矮桌放在树下吃饭。 田家院里的是颗李子树,生的很粗壮,是田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栽种的。冬日院里积雪不化,每下一场雪便铲了堆在树下,来年果子能生的更加旺盛。 这几日气候回暖,这堆雪便有化的痕迹,旁边的地上扔着一把铲子,尖上带着些红,应该是田兴打算将这堆雪铲到外头沟渠去,却不知怎的扔了铲子胡言乱语起来。 小梅顺着竹哥儿的目光看了眼树下的积雪,其中正对着院门口的一头塌下去一小半,她推了推田旺,“要不你去铲了。” 田旺没动,将小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他倒不是偷懒,李长香的精明劲被他遗传到了些,他本能的觉着大哥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因此谨慎的没凑过去。 田兴抱头鬼嚎,被李长香骂了一顿反而发起癫来,他捡起地上的铲子双目赤红,嘴里念念叨叨的骂着:“该死的鬼东西,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一次,滚开,快滚开!” 他扬起铲子对着树下的雪堆就是狠狠一铲,触感糟烂,像是铲在了一堆烂柿子里,手臂再使劲一扬——一颗混着雪水和血水的人头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带飞,轻飘飘的甩在正屋门口。 田老爷子本是听了大孙子的喊叫声出来观望,怎料刚出正屋门,院子里就甩过来一个黑红交织的东西来,他下意识用双手去接——啪的一声,被雪水沤的腐烂的人头就这样砸进他怀里,有几缕头发甚至连着头皮一起,因为受到冲击而剥落了下来。 田老爷子年过花甲,当着儿媳妇孙子孙媳的面,抖着腿,稀稀拉拉的液体混着腥臊味从裤腿滴落,脖子往上一仰,整个人向后倒在了地上。 那颗看不清面貌的人头就死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镶嵌进了他怀里一般。 院子里的人全愣住了,田旺死死捂住小梅眼睛,抖着声说:“你先进屋,别出来。” 田兴对上雪堆里的无头残躯,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铲子,抖着身子松开手,铲子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竹哥儿突然开始笑,那声音听着和哭也差不多,明明是青天白日,田家却似乎阴气冲天。 田兴听着竹哥儿的惨笑声,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低着头就往地上倒去,一头磕在地上翘起来的铲子上,皮肉与铁器碰触的声音传来,田兴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头栽下。 院子里仅剩的两个好人里,还是田旺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去堂屋扶他爷,嘴上还叫着:“娘,别傻站着了,快看看大哥!” 老头子被吓破了胆,尿了一裤裆,田旺忍着恶心将他抱进炕上,脱了裤子塞进被窝里,再一摸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流涌出。 院子里的李长香被二儿子一叫回过神来,忙去看大儿子,田兴跪伏在树下的雪堆前,身下已是一片血红,鲜血与雪堆的尸体里融化的血水交融,一同渗进了泥泞的土地中。 李长香将他翻过来面冲上,田兴闭着眼,脑袋正中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流淌不止,脸都被污了大半。 再混账也是自己亲生儿子,李长香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拿胳膊上的布料去堵他头上的伤口,将半边胳膊都染红了也止不住。 见田旺出来忙哭喊着:“老二,快去请郎中救救你哥,借村长的牛车去!快去啊!” 田旺看着亲哥了无生气的脸,颤抖着将手指伸到他鼻下——一片冰凉。 “娘,不用去了,大哥他……已经没了。” 李长香闻言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正对上前面雪堆里的无头尸体,她喉咙往上倒了两声气,白眼直愣愣一翻,整个人立即昏死过去。 宋家的一众人听着隔壁没了动静,大力先出口,“娘?伯娘,要不我去田家看看?” 他是好心想去搭把手,但宋六婶不准,“你别去,保不齐他家沾了啥东西了,哭叫的也忒渗人。” 宋亭舟说:“我去找村长,让村长管管。” 大力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汉子出了门,满哥儿总觉得后脊梁骨冷,他缩了缩脖子,看着若有所思孟晚,“你不怕啊?” 孟晚叹了口气,“要怕的不是我们,而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满哥儿似被他点醒,“你说的也对,哪怕是怨鬼索命,该找的也应是害他的人。” 和村长一起来的是隔壁村的风水先生,这回田家又出事,村里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几只饿了一冬的乌鸦闻到腐肉的味道,盘旋在田家上空不肯散去,不时还哀叫几声。 隔壁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常金花和宋六婶也格外忌讳,将两个小辈赶进屋,她们在炕上做针线活说着闲话,孟晚正好教满哥儿怎么揣面。 油果子做得多了,这些事本能不用思考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孟晚一步步的教着他,心里琢磨着田家的事。 怨鬼索命他是不信的,恶有恶报也需有契因,他想起竹哥儿几次颠三倒四的话,怕是已经疯魔了。 竹哥儿本身爹娘就很冷漠,为了填饱肚子,儿女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嫁到田家刚开始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和田兴享受过几年夫妻温情,李长香便是不喜也没刻意虐待过他,直到几年无子,田兴开始露出本来面目。 竹哥儿从开始还是带着歉意的,他没能帮田兴生个孩子,又羡慕小梅敢凑上去同孟晚交好,听到田兴将主意打到孟晚身上他也纠结过,后来才会在宋亭舟去找孟晚的时候告诉了他位置。 他对孟晚有种特殊的情感,羡慕嫉妒想同他交好,又幻想自己能成为对方。 这些孟晚全然不知,说到底他也没和竹哥儿交流过几次。 宋亭舟和大力回来,田家男丁不少,田大伯也从山上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外人。田老二家也是一大家子人,还和隔壁田大伯是亲兄弟,但这时候村里人都迷信着,连亲兄弟都不愿露面,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 “田大伯借了村长的牛车去红庙村找郎中去了,老爷子还有气,田兴怕是不好了。” 大力跟常金花与宋六婶说话,宋亭舟在旁没吭声,他担心吓着孟晚,匆匆赶了回来,见他在教小满做油果子,脸色虽然不好,倒也没什么惊惧之色,略放了心。 “田兴那么壮实,说没就没了?” “这人真是不能作恶,不然必遭报应,老天爷都看着呢!” 两个妇人唏嘘不已,手上做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郎中坐着牛车过来后,田兴尸体都已经凉了,倒是老太爷还有得救,开了几副汤药,灌一半撒一半,人还是昏迷不醒,据郎中说哪怕是救回来,日后也下不了炕了。 田兴人在壮年就没了,禹国的出丧很讲究,村里虽然简化了一部分,但在孟晚这个现代人看依旧很复杂。 李长香不承认她儿子是横死的,只说是意外,但风水先生却被她留在家里不让离开,可见到底是怕的。 田家设了灵堂,夜里自家人反倒不敢守灵,雇了风水先生开坛做法。 红庙村的风水先生只会照着易经给人批红白日子,哪儿会道士的活计?但为了挣上这份钱,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晚上外间嚎着阴风,常金花打上了小呼噜。 孟晚缩在被子里就露出一双眼睛,他分明不信鬼神,却还是被田家的阴间氛围感染,莫名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他似的,甚至都想将常金花叫醒陪他。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屋隐隐传来的读书声驱散了孟晚心中的恐惧。 他夜里还在读书? 孟晚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正正当当的安置在枕头上,伴着宋亭舟清朗悦耳的声音,莫名觉得安心。他困意慢慢袭来,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该劝宋亭舟爱护眼睛,毕竟如今又没有近视眼镜。 按说停尸三日才可出灵,但田家再嘴硬也是怕的,停了一晚后,第二天凌晨匆匆找了族人抬棺下葬。 孟晚洗漱好后站在门口,能望见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凄惨的哭声在清冷的乡道上回荡,渐渐远去到山上。 他收回目光,突然瞥到与田家相邻的墙头上多出一抹白色身影,死命压住差点破喉而出的惊叫,孟晚咽了口口水道:“竹哥儿?你坐这么高干什么?” 竹哥头上、腰上、袖子 上都系着白麻布,脸色惨白,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看向孟晚的眼神很亮。 孟晚很难精准形容那种感觉,像是他放下了什么,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枷锁。 “听说你要走了?” 孟晚觉得不可思议,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竹哥儿还能关注到他家的事? 他略微犹豫,想开导竹哥儿几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思索再三直接承认了,“是啊,一会儿我们就会离开。” 竹哥儿听村里人说过宋家在镇上开了个吃食铺子,因此还以为孟晚是要回镇上。 不过——不管是镇上还是什么地上,竹哥儿的话里都带着丝羡慕。 “真好啊,外面……是不是很好?” 孟晚声音中带着朝气,“我也说不好,只有见识了才能对比出来,不过人嘛,总该看看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竹哥儿声音缥缈,“是吗……晚哥儿,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竹哥儿问的定然不是他这个竹字,而是全名。 孟晚摇头,“不知。” 竹哥儿幽幽的说:“我叫曲竹。” 孟晚忽的想到那个素未蒙面,死的悄无声息的少年,“那你弟弟呢?他叫什么?” 竹哥儿浑身一震,他似乎没想到孟晚会问到小六,声音颤抖着说:“他是我六弟,叫曲荇。” 荇菜随处可见,如这个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弟弟一样。 孟晚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们便要去镇上租好马车,常金花收拾好让宋六婶一起帮忙赶制出来的新衣,一家人又开始收拾行囊,这次是真的要远行,短时间内都不回来了。 地窖里的还剩了十来颗白菜萝卜,都送给了宋六婶和二叔嬷家,米面锅碗都放到了宋六婶家新房,她家地方大些。 柱子架着牛车到宋家门口接人,远远绕开了田家院门。 “婶,我过来了,有没有要搭手的?” 孟晚与常金花各自背了个还算小巧的篓子出来,后面的宋亭舟背着书箱,手上还拿着个包裹。 “不用,我们就这些东西,你先去你六婶家,她家东西多。” 柱子应了声,“行,那我去前头,你们慢慢走。” 宋六婶家和他们当初第一次到镇子上租铺子差不多,好的是不用带席子铺炕,上次二叔嬷给做的他们没带回来。 宋六叔留在家看家,儿子儿媳头次做买卖,宋六婶不放心要跟去。 依旧是将东西都搬上牛车,人在下面走路,一行人渐渐随着牛车走远。 田家低矮的木制院门外,站着一道萧条的身影,一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书里的反派都能得到因果下场, 现实中的弱势群体四处找人伸张。 保护自己的权益并不丢脸, 旁观指责的人自认为站在道德高塔之上。 言语化作利箭, 道德闪烁微光。 欲望迷失人眼, 无知才最猖狂。 ——三泉村篇完。 第1章 上路 到镇上宋六婶家要先收拾一通,意外的是吕氏这才几天没见竟然清瘦了些,见了他们一行人倒是没别的表示,甚至还同宋六婶说了两句话。 常金花留下和宋六婶他们交代铺子事宜,宋亭舟孟晚两人上次租房的事后得到了教训,没贸然自己去找马车出租,而是先去书肆里问了问黄掌柜。 黄掌柜从早食铺子关门后就预感他们要提前去府城备考,因此也没意外。 “今日孟小哥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上门的。” 孟晚意外的说:“黄掌柜的意思是?” 黄掌柜叫来一脸跃跃欲试的二儿子,“我家老二黄挣性子有待磨练,正巧昌平府中有家书肆的掌柜与我是老相识了,我想让二郎去他手下历练历练,他一人上路内子又不放心,宋书生与孟小哥儿都是稳妥的人,不如一起搭个伴。” 孟晚当然求之不得,若是宋亭舟与他和常金花挤在一车,被人看见于名声又不好,这样两人一车还能松快些。 “如此当然好,只是我们恐怕要占黄掌柜的便宜了。” 黄掌柜笑呵呵的表示,“只怕小哥儿会嫌我儿粗笨。” “哪里哪里。” 两人相互客套了一番,黄掌柜表示租车的事宜他来安排,明早他们来书肆门口等着启程便是。 解决了一桩大事,剩下的都是零七八碎的小杂事。 去布庄买了双孟晚能穿的单鞋,价格倒是不贵,二十五文,鞋底子纳得细细密密,不知比孟晚强出多少。 这种货没摆在店前头,而是存在个小库房里,孟晚又在里头挑了两条用碎布头缝制的小被子,每条起码有两斤多重,一百八十文一条,孟晚买了两条,老板娘又送了两方帕子给他。 从布庄出来,两人顺着街边走。 “火石水囊都有,明日一早再烙些干饼子带上,就没别的了?”孟晚抬眼看宋亭舟。 宋亭舟回他:“嗯,差不多了。” “你之前都是怎么去府城的啊?”孟晚好奇道。 宋亭舟也没瞒他,“前几次为了省钱,都是和同窗一同租车,到了之后大家再一起住客栈。” 镇上私塾有钱人家的少爷少,多半是普通平民,日子哪怕不紧巴,也是能省则省,更有几位和宋亭舟一样来自乡下,甚至比宋家还贫困。 孟晚挑眉,“那个叫张继祖的?” 宋亭舟点头,“读书人大多清高,他是私塾中最善经营人际关系的,对我十分热情。我之前担心俗事影响考试,都是随他安排,租车和府城的客栈也都是他张罗。” “你可真是放心他。”孟晚在这个世界因为身份原因总是防备过多,原来世界里他也未必会下意识将人想的那么复杂。 “我在私塾里好友不多,他算一个。”实际宋亭舟也只这一个好友,剩下顶多点头之交。 他进私塾早,少年时内心还是很渴望能遇一知己的,张继祖极能体恤旁人,对失去父亲的宋亭舟来说,某一段时间真的将他当成人生知己,一度无话不谈,直到年初…… “你看我干嘛?”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收回落在孟晚脸上的目光,垂眸问道:“脸上怎么不点墨了?” 孟晚摸摸脸上白皙细腻的皮肤,“知县的儿子走了后就不点了,镇上少有他那般荒淫的人。”而且甩一脸墨水有时候忘了一抹一手黑,出汗也会掉,怪不方便的。 他们才刚从布庄出来,库房里比外面杂乱,孟晚手上沾了几根细软的棉花绒毛,伸手抚脸时绒毛跟着沾到了脸上。 宋亭舟下意识伸出手去,劲瘦有力的手掌停在孟晚脸侧,指尖略带薄茧,光是竖在那儿就莫名让人脸红。 “怎么了?”孟晚盯着他看,脸颊被他掌心的温度熏得红润。 宋亭舟食指和拇指一碾,揪住他脸上的绒毛,“有根毛在你脸……” 两人视线不自觉得碰撞在一起,目光中皆是对方眼中的自己,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眉目如画。 “该回了。” 孟晚率先移开视线,他望望天,看看地,眼珠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转。 宋亭舟退后两步,“好。” 那根细小的绒毛被他握在掌心,磨得他心肝都在瘙痒。 两床小被子被孟晚顺手挂在院子里晒着,回屋里同常金花说了黄老板儿子与他们同行的事。 “大郎与他一车,咱们是不是该补给人家些银钱?”常金花怕黄掌柜误会了他们故意占人便宜。 孟晚看着满哥儿揣面,回她道:“这点银钱人家应当不稀罕,黄掌柜一直颇为关照我和表哥,咱们往后与黄挣同在府城,有事多照应他便好。” 开铺子的一众事宜,都已交代清楚,晚间实在是住不开,慧娘竟拿了钥匙主动找来。 “知道你们住不开,我婆母让我将西厢打开,虽有几日不住人了,但灶里烧些柴凑合一晚还是行的。” 孟晚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慧娘回了个笑。 “那就多谢伯娘和大嫂了。” 第二日一早,孟晚起床时宋六婶家一家三口早就忙活上了,第一次开张,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也是正常,常金花洗漱好后还帮他们忙活了阵儿。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洒在小镇的街道上,宋家三口各自背上行囊,临走时孟晚想起来什么,对着院里的满哥儿道:“每日近晌午会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来买油果子和豆腐脑,记得每日给她留五六根油果子与两碗豆腐脑。” “好,我记得了,晚哥儿、大伯娘、大郎,你们路上小心。” 在书肆门口坐上马车,给车夫交了些定钱,一辆马车是九百五十文的租车钱,孟晚与黄挣各自交了一百五十文的定钱。 两人一辆车,松快许多,且马车又比牛车舒服稳当。 常金花第一次出远门,刚开始还是忐忑稀奇的,岂料第二天就蔫了,窝在车厢里头晕眼花,一动便胃里泛酸,孟晚傻了眼,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就是没想到常金花坐车晕车。 什么药理知识孟晚也不懂,只记得偶然听谁说过晕车可以含姜片或是橘皮。 “姨,你再忍忍,过几日路过镇子我去买些姜给你。”孟晚照顾着她用水囊喝了两口水,常金花又斜倚着车厢躺下了。 他们夜里睡觉枕的是装衣服的包裹,两个车夫会轮流守夜,吃的是各自带的干粮,基本都是饼子。 车夫会找水源,或是路过村子去村民家里讨些水装满水囊,白天是一刻不停的赶路。 就这么过了几天姜是给常金花买到,缓了她的眩晕,但孟晚也蔫了。他与常金花在车上盖着小棉被,冷气还是四面八方的侵袭,这时候念起现代社会的汽车有多好了,如今哪怕是五菱宏光也是孟晚眼里的超级豪车。 马车行的不快不慢,毕竟马也要休息,一个劲让它飞驰明显不可能。 常金花与他倚在车里,各自从被子里露了个脑袋,连嘴巴都不想张,一脸的生无可恋眼神麻木。 他们还在神游天外,突然马车车身一顿,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马蹄声凌乱,随后车外传来大喝声:“站住,统统都给我下车!” 孟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下糟糕,遇上劫车的了。 他反应迅速,立即将脚边的背篓打开,拿了盒他斥巨资买的青黛,又取了几根鸡毛蘸着眉粉飞速往脸上点着麻子,这是他新想出来的法子,青黛比墨水点起来更方便且不易消融。 然后又将头上一直戴着的簪子拔下,挽了个低髻。 常金花晕晕乎乎的说:“晚哥儿,这是怎么了?你干啥呢?” 孟晚压着声,“姨,我说,你先别怕,外面像是遇到劫匪了。” 常金花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啥玩意,劫匪?” “哎呦大姐,你小点声啊!”车夫压低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进来。 他抖着嗓子说:“你们先别下来,也别害怕,是咱们前头有车被劫了,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好车,这群劫匪多半是为了劫前头的车,咱们这破车没准就让过去了。” 孟晚稍安了安心,但下一秒就有道粗犷的声音喝道:“听不见爷说话啊!都给爷下车!”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他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俊朗的面容神情淡淡,看向孟晚的目光却是温柔而坚定的。 “晚哥儿,扶着娘下来。” 孟晚与他对视一眼,稍微平缓了胸腔内激烈跳动的心脏,扶着常金花下了车。 车外站了两个持刀的壮汉,他们前面十丈开外,持刀的人数则更多,足有二十多人。 这二十多人围着三辆马车,马车的样子虽然朴实无华,但车辕高大,车厢宽阔,木材敦厚,用料扎实。 与孟晚他们租的两辆车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句话,看着就像肥羊。 他们这两架车,马是老马,车厢连门都没有,只挂着张厚布帘。 刨除两个车夫,四人穿的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常金花的袖口磨损的快,补得是另一种颜色的粗布,孟晚宋亭舟穿的皆是颜色深沉的粗布衣裳,甚至连黄挣也是同样旧衣,总之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见他们都下了车,那两名持刀劫匪还不放心,又进马车里检查了一番才开始打量他们四人,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你们几个,要往哪儿去。” 两个车夫抱作一团不吭声,这种亡命之徒,但凡答错一句话,一刀下去就要见阎王。 一直气氛高昂,想着出去独闯一番天地的黄挣面如土色,内心后悔不已,泉水镇与如今的遭遇比起来简直是天境一般。 一行人只有宋亭舟能站出来说两句,他将常金花和孟晚护在身后,声音平稳的说:“我是谷文县的书生,院试在即,带着夫郎老母和堂弟一起去府城参考。” 其中一个劫匪粗眉一皱,“怎么还是个书生,去府城赶考这么早便出发了?” 往年大多应考的读书人为了省钱都不会去的太早,府城价高,吃饭住宿处处都费银子。 宋亭舟略一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后头的马车里有一书箱,里面都是我的书,壮士若不信,可以一观。” 劫匪不耐烦的说:“谁有空看你的闲书,钱袋子都扔地上,车架子都给老子卸了,马老子都要了,女娘小哥儿……” 另一个劫匪直接将孟晚拽出来,皱着眉打量一番,“长得是不出彩,身段还行,充个数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小哥儿和男子体型上就有偏差,除非极少数长得似男子般强壮,剩下的都偏弱气,哪怕遮了孕痣也能被人一眼认出,(具体想象下女扮男装观众都怎么认出来的,骨架就不一样。) 宋亭舟死死拽住孟晚另一条胳膊,手背上青筋浮现,“壮士,贱内容貌不堪入目,就不污了你们眼睛了,我们身上的钱财和书本,壮士只管拿去。” 劫匪不屑一笑,“这么个丑媳妇,还挺上心,谁要你的臭书,速速收手滚开,要不老子砍了你这条胳膊!” 生命面前谁敢玩笑,见这劫匪只要钱和小哥儿,两个车夫只觉得能逃过这劫,马没了便没了,命没了可就全完了。 唯恐宋亭舟牵连了他们,两个马夫小声规劝,“书生郎,便放手,我们租车钱也不收你的,媳妇没了还能再娶,快带着你老娘跑!” 孟晚身体颤抖,脸白无血,他这要是真被掳去山头,被一群劫匪玩弄,死了许是最好的下场,但最大可能是成为这些劫匪发泄欲望的物件,然后再被虐杀。 这一刻何止黄挣懊悔,孟晚也在想,若是不跟宋亭舟来,让宋亭舟与同窗一同去府城,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劫匪。 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没用,不如想想如何自救,不能让宋亭舟得罪了这群劫匪,不如先假意配合,再寻机会。 孟晚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目后浮现出一丝决绝,“表……” “别说话。” 宋亭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更用力的将孟晚往身后一拉,“娘,你们快走。” 趁劫匪没回过神来,顺势一脚踹上劫匪的腰腹。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劫匪也没想到面前的书生竟然还敢反抗,被踹的后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提刀便砍,“找死!”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更加洪亮的暴喝声:“兄弟们,杀进去!” 第2章 劫匪 原来前面的车队已经乱成一团,车里的家丁们护着个身穿白袍的娇小身影,势要杀出劫匪们的包围圈。 外围的劫匪见碰的是个硬茬子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好不容易劫了个富的,这一趟若是成了就能够兄弟们好吃好喝三年。 两方人马杀红了眼,顷刻间刀刃上便见了血,这群家丁到底不是常年刀尖舔血的劫匪的对手,见了血后有人心生退意,更是被这群劫匪逐个击破。 眼见着这帮子人就要被劫匪诛灭,山道上竟然又冲下了一群人,皆是穿着质朴,身姿飘逸灵活。手中或是持刀,或是仗剑,或是力大无穷,各有技法,以一敌三。 不知是谁喝了句:“杀进去。” 这群人更是气势高涨,片刻间便将劫匪杀得节节败退。 劫匪中有个身高八尺疑似头领的壮汉,被砍得狼狈不堪,身上见了好几处红,不得不告饶道:“诸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若是看中了这头肥羊,哥哥便是让了也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芽子山刘大当家的手底下的,还请兄弟们手下留情!” 他连着喊了两遍,除了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外,竟是半点回应也无,头领暗道不好,这帮人多半是专门黑吃黑的流匪,若是再恋战,今天恐怕要交代这儿了! 咬了咬牙,他边站边退,趁着剩下的人还在厮杀,自己骑了一匹马便飞奔而去,竟是连这二十多号弟兄都不顾了。 剩下的劫匪见势不妙,逃的逃死的死,很快便不成气候。 “是你?姓葛的?” 一道娇俏的声音从马车后传来,身穿白色棉袍的方锦容从车底爬出来,一身干净的衣袍上都是灰土。 听他声音回头的一位汉子,正是与孟晚他们同租吕家厢房的葛全。他摸了摸脸上溅的血,同周围同伴抱拳,在一众打趣声中走向方锦容。 “方小少爷,是我。” ———— 另一头孟晚见着宋亭舟踢退劫匪,来不得多想,立即交代黄挣,“你快带我姨走,往草深的地方走,或是藏到沟渠里去!快啊!!” 机会是宋亭舟冒死争取来的,黄挣到底有些良心,咬着牙背上晕晕乎乎的常金花,撒腿跑出去。 另外一个劫匪本来也要持刀上前帮衬同伙,没想到远远一瞥,见自家老大与人交手几个回合后,竟然踏马飞奔而逃。 眼见着形势不妙,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劫匪转瞬间变成待宰之人,这劫匪也不想着帮同伴了,跑到一旁树下卸了马匹缰绳,二话没说上马逃命,竟连喊都没喊同伙一声。 劫匪都跑了,两个缩在一边的车夫怕马车目标大,一时半会又卸不下车厢,干脆弃车溜走了。 这边孟晚宋亭舟和劫匪却都没注意到周边变化,劫匪招招凶险,宋亭舟或许是比普通人有胆识,但这群劫匪杀人劫财的事做的多了,与人相斗经验丰富,宋亭舟怎么是他对手? 眼见着宋亭舟的胳膊上挨了一刀,孟晚心急如焚,他在地上捡了根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棍子,用尽力气打在劫匪后背上,阻了他下一步动作,但只一下这根细棍便断裂开来,那一下对劫匪来说和挠痒痒也差不多少。 那劫匪几刀没砍死宋亭舟已是杀红了眼,在他眼里孟晚与宋亭舟已是死人无疑,没有武器的宋亭舟纵然能跟他比划两下,但他还有同伙在旁,再挥两刀必能砍死对方。 “贱货,既然你等不及,老子便先解决了你。” 见孟晚还敢抵抗,他干脆回身想先给孟晚一刀,宋亭舟则趁劫匪侧身之际一拳砸到他后颈上,受了伤的右手死死扣住劫匪持刀的手,不让他伤孟晚分毫。 劫匪就地一滚,狠狠压在宋亭舟身上,孟晚仿佛都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咔哧声。 宋亭舟喉咙处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手与腿死命的锁住劫匪,当真是牙关都在用力,根本无暇开口。 十万火急,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耽搁不得,孟晚努力寻找周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终于在身下的干草堆里摸出一块带尖的石头。 他脑子里想都没想,几乎是扑在劫匪身上压住他,然后狠狠将石头砸在劫匪的头上,这一下见血了却没砸死人,孟晚反而被蛮力撞飞几步。 而宋亭舟正好借此机会猛一发力,终于夺了手上的刀刃,翻过身来就是一刀! 身下的劫匪抽搐了两下,终于不动了。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宋亭舟,再砍一刀,往脖子上砍。” 宋亭舟袖口都沾满了血,有劫匪的,还有他自己的,听了孟晚的话他又是狠狠一刀下去,几乎将劫匪的脑袋砍断了一半下来,鲜血染红了旁边干黄色的野草。 宋亭舟持刀跪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刚才这一场激斗几乎耗光了他全身所有力气。 孟晚离他有两三步远,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宋亭舟,你怎么样?胳膊要不要紧……” 他话没说完,宋亭舟便扔了刀,急切的将他抱进怀里。 “晚儿,我没事,莫要担心,莫要担心。” 两人紧紧相拥,宋亭舟语速很快,心跳则更快。 孟晚先是一愣,随后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宋亭舟啊……宋亭舟。 你以命相待,我定不负你。 “晚哥儿?是你吗晚哥儿?”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亭舟放下横在孟晚腰上的胳膊。 孟晚抬起脏乱的脸,上面白一道黑一道,有泪痕还有眉笔的残痕和灰迹。 他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才看清向他们走过来的二人。 “锦容?葛大哥?怎么是你们?前面的劫匪劫的是你们的车?他们都去哪儿了?” 孟晚心中疑问万千,想问的太多了。 方锦容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么狼狈。” 孟晚叹了一声,双方各自说了遭遇。 原来方锦容假死后就被方大爷暗中藏了起来,直到后来风头过了才暗中派人将他送出泉水镇。 方大爷有一远房表妹嫁到了昌平府,他便想将儿子送去两年,能让表妹物色在府城里找个好人家更好,若是找不到,两年后方大爷便亲自找个远些的好儿郎将方锦容嫁了,左右家里有些钱财,多给儿子预备些嫁妆傍身,总能将日子过好。 谁能想到方大爷是不想委屈了儿子寄人篱下,才给装点上两车的值钱物件,却被附近山头的劫匪给盯了上。 所以孟晚与宋亭舟遭了这遭纯粹是无妄之灾。 方锦容眼神中带着心虚,头上还勾着两根茅草,刚才他在马车底下连滚带爬,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 孟晚苦笑道:“我们糟了难是这些劫匪的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今天不是你我也是旁人,我们能躲过一劫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若不是葛大哥赶来,大家都难逃一死。” 那些劫匪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人,宋亭舟能杀了一个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若刚才那个没跑,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二人。 葛全眼神一闪,“我也是和江湖上的几位朋友路过此地,远远听见厮杀声,这才上前救助,没能帮上你们什么,抱歉了。” 孟晚心道:那还真是巧。 他见着身前两人一高一矮,容貌皆是上乘,一人天真烂漫,是被爹娘保护的极好的富家少爷,一个出身下九流,是与江湖豪客出生入死的浪子。 孟晚此时却在葛全望向方锦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情愫,只是一瞬,却是不假。 他此刻心中竟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心里,想将他们写成书籍,这不比方锦容爱看的什么书生与高官之女有看头多了? 孟晚甩甩脑袋,难道是他文科生之魂觉醒了?竟然能发散到这上面去。 方锦容财物不少,但家丁死伤更多,孟晚他们这边也丢了娘,跑了车夫。两边一合计,还是一起走,不然孟晚他们也不会驾车。 葛全道主动开口:“接下来的路,若不嫌弃,我便送你们一程。” 有这么位老江湖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这时远处有慢慢悠悠的驾过来一辆驴车,驾车的是葛全的师傅葛老头,驴车上还坐着常金花和黄挣,想来是半路遇到的,葛老头又认得常金花,听他说了要回来找儿子,这便将她和黄挣拉上驴车。 常金花老远见到孟晚与宋亭舟没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这胳膊是怎么了,袖子上怎么都是血。” 她看着宋亭舟血淋淋的袖子,真是又惊又怕。 孟晚忙解释,“大多数血都是那个劫匪的,但表哥确实也受了伤。” 他求助跑江湖的葛全,“葛大哥,你这有没有什么药粉或是烈酒?我表哥的伤还需处理一下。” 葛全从驴车上的包裹里拿出一瓶药来,“伤药我有,烈酒我师父这也有。” 葛老头不情不愿的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个巴掌大的酒坛子递给孟晚。 孟晚感激不已,“葛师傅,你放心,等到了府城我定还你一坛好酒。” 葛老头坐在驴车上乐了,“那敢情好。” 黄挣扶着宋亭舟坐上马车,孟晚过来给宋亭舟清理伤口,黄挣为了避嫌坐到了外头与车夫唠嗑,他遭了这一难莫名的又恢复了些信心,正是心痒难耐想找人吹嘘。车夫赶车本就无趣,也乐意与人谈天说地,两人在车辕上说的热火朝天。 宋亭舟衣服破烂,孟晚干脆将他受伤那半边的袖子剪下,先用清水给他清理伤口周边的血渍,又用烈酒直接浇灌伤口,那一道刀伤没深的见骨头,但两边也翻了皮肉。 孟晚全神贯注的往伤口上倒酒,宋亭舟还没如何,他先心疼的心脏抽痛。 宋亭舟本就受了伤失了血,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淋上烈酒后又重新体验了一遍疼入骨髓的剧痛。 他死抿住苍白的唇,整条胳膊不受控制的颤抖,还要安慰看上去要碎了的孟晚,“晚儿,无事。” 孟晚不信,烈酒是杀菌的,就这样直接倒上去他如何不疼?他吸了口气,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先替你将衣服换了,再上葛大哥给的伤药。” 酒洒的哪里都是,宋亭舟衣服上还都是血,怎么也得换上一身。 宋亭舟按住孟晚覆在他腰间的手,“不可,与你名声有碍。” 这时候还臭讲究! 孟晚扭头往外走,“那就找其他人给你上药。” 手被紧紧拽住,宋亭舟用没受伤的左手拉住孟晚,“晚儿……” 孟晚推开他的手,“让人听见成何体统,你还是叫我晚哥儿。” 宋亭舟疼的左手都使不上太多力气,孟晚怎舍得他真着急,顺着他的力道坐回来,却被宋亭舟一直往身边带,直到侧着身倚在他胸膛上。 孟晚垂头不语,盯着自己腰间手,很想再怼宋亭舟一句,这样就不碍着他名声了?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亲近?”宋亭舟隐忍的话语在他头顶上响起。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 他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可孟晚知道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能懂宋亭舟的想法。 心如擂鼓,孟晚掐了掐自己手心,淡定——他是看过真枪实弹小电影的人,如今竟然会被个如此内敛的读书人撩的脸红心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去叫黄挣进来帮你换。” 让黄挣进来给宋亭舟换了衣裳,孟晚又帮他挽起袖子,上了伤药,缠上棉布。 “黄挣,麻烦你在路上照应照应我表哥。” 孟晚下车前叮嘱黄挣一句,自己同常金花坐到方锦容的马车里,宋亭舟的伤口不浅,还是早早找个大夫看看他才能放心。 此地不能多待,那个跑掉的劫匪头子自有山头,听口气还不小,保不齐回去带了人还要追来。 一行人略微整顿了一番,宋家一家人与黄挣坐上了方锦容的马车,他手下有家丁架了孟晚他们租的两辆马车跟在队伍后头,葛老头的驴车也是一样。 常金花坐进车里,她劳心劳力,东奔西跑半天,又忧心宋亭舟和孟晚,这会儿放松下来,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孟晚则靠在车厢上假寐,他一直担心宋亭舟的伤势,担心会恶化。 葛全打马开路,不时护在马车附近,方锦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问他,“你师傅就自己驾驴车?他怎么不和我们坐马车上?” 葛全往后看了一眼,老头子没酒了,正仰在驴车上叼着草根嚼。 “他就愿意坐他的驴车,不必管他。” “哦……你那些江湖朋友都去哪儿了?怎么一下子又都不见了?”方锦容接着问。 葛全轻轻勒动缰绳,“我也不知。” “那你们平时是怎么集齐的?” “随缘。” “对了,江湖是什么东西啊,好玩吗?” “不好玩。” “我看话本子上的大侠还会飞呢!你会飞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都是那些话本子乱写的,人无羽翅怎能会飞?” “那……” 第3章 入城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波澜,路过城镇时宋亭舟重新上了药,好在伤口没有恶化,但他身上竟然还有别的挫伤一直没说,幸好都不算严重,一概被郎中重新医治包扎上,孟晚这才放心。 三月二十,比孟晚预想中整整晚了五日,他们才进得昌平府城门。 禹国府城共二百八十座,下辖县城一千五百座,其中大府共八十座,旗下各有八县,每县又各有乡镇。偏僻小府数量奇多,但有些太过贫瘠,旗下不过县城两三座而已。 昌平府是禹国八十座大府之一,却也只能算是里面垫底的,与北地有名的奉天府差了好几层。 虽说如此,但昌平府下辖县城却同样是八座,城墙和城门也修建的大气磅礴。 昌平府城门共有八道,孟晚他们一行人走的是西门,过了护城河,踏过吊桥,两道十多米高的城门由守备兵看守,过路的行人与马车皆要一个个经过搜查盘问。 “宋书生,是你们在车上吗?” 外城墙下竟然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宋亭舟转头看去,竟然是中途逃跑的两个车夫。 他们倒也聪明,不敢回头去找马车,怕撞上劫匪,心里却又抱着丝希望,知道他们如果活着必定要来府城,干脆先过来碰碰运气,毕竟车厢就算了,那两匹马可着实是吃饭的伙计,一匹怎么也值十二两银子,谁承想竟然真的等到了。 两个中年汉子搓了搓手,神情忐忑,“我们愿意将定金退回,还望宋书生将马车还给我们。” 宋亭舟下了车,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结痂,只是行动间仍有滞碍,“马车物归原主,这次遇难大家都是无辜,定金便算了,你们也趁早回家。” 归还了马车,两位车主千恩万谢,驾车而去。 宋亭舟没再上车,而是走到孟晚他们车旁,“晚哥儿,叫娘下车,咱们该入城了。” 两人拿着背篓下车,方锦容捏着一沓死契与自己的户籍册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对他们说:“那我们便先一步进城了,晚哥儿,有空到城南祝家找我来。” 孟晚朝他招手,“好,城南祝家是,我记住了。” 黄挣在最前面,宋亭舟让孟晚与常金花跟在自己身后排队,又从书箱里拿出户籍册子与孟晚的卖身契。 禹国行路规则:凡是在户籍所在的府城内,过县城或是入府城皆要带上户籍册子。 若是前往其他府城,则要在当地县衙或者府城三班六房中的户房内申请路引,告知要前往的目的地,说清要去他地做什么。 确定理由正当,户房通过盖了章,拿着路引才能进入其他府城之中。 且路引还有时间限制,若过了期限再拿去给守城的士兵看,人家是不认的。 宋亭舟穿作读书人打扮,背后背着书箱,同他这样读书人不少,都是为了四月初的院试而来,守城兵多是看了眼户籍便放人进去了。到了宋亭舟这,他户籍上还有老娘一份,又多了个孟晚的身契,略比其他人磨蹭了些,最后到底是有惊无险的顺利进城了。 孟晚心头一松,他对自己的奴籍身份如今只是一知半解,这次来府城他说什么也要将禹国律法好好研究研究,不然真是寸步难行,。 进了城,一直安静的常金花也是憋着口气的,“那门有那么老高?有那么大的木头?那得是长了多少年的树啊!” “还有那墙,人咋上去摞那么老高啊?” “大郎,刚才问你话的是啥官啊,说话鼻孔恨不得能接雨。”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姨,咱们先将黄挣送到书肆再说。” 黄挣张张嘴,他也想问来着。经过劫匪的事,不管他来时是怎么想的,起码现在他心中是敬佩宋亭舟与孟晚的。 不然放在还是在泉水镇时的态度,他肯定是要刺孟晚一句: 我还用你个小哥儿送? 他们一路打听,终于问到黄掌柜所说的宝晋斋在府城西面的临湘街上。 他们正好入得便是西城门,如此倒是不用搭车去别处,四人靠着腿和嘴,当真的找到了宝晋斋。 黄挣背着包裹,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与宋亭舟他们告了别,忐忑不安的走进面前古朴的书斋里。 略等了一会儿,孟晚道:“没出来,想必是找对了地方,天色不早,咱们也该找住处了。” 昌平府的试院建在城东,与他们所在的城西一东一西,正好两个方向。 宋亭舟道:“我之前来府城都是住在城北的客栈,那里离试院稍近些,价格也算公道。” 孟晚见常金花神态疲惫,“那我们便去城北先找个客栈住一晚再说。” 夕阳渐倾,靠腿走天黑前是走不到的,宋亭舟在街边找了辆牛车,给了车主人五个铜板,三人坐着牛车到了城北宋亭舟往年住过的客栈。 客栈一共两层,一楼有几张方桌,是供客人堂食的,二楼和后院都有供人住宿的地方。 他们三人风尘仆仆的进去,小二便迎上来,“几位客官是要住店?” 出门在外,孟晚一向低调,由宋亭舟出面。宋亭舟道:“一间男子通铺,一间下房。” 孟晚扯了扯他袖口,“你也不许住通铺。” 店小二耳尖听到了这句,笑着道:“小哥儿不用担心,咱们店里干净着呢,今晚通铺也没几人,不挤的。” 孟晚松了手,不再言语。 下房是给孟晚与常金花住的,与通铺一样在后边的院子里,没有窗户,里面是一张大床,其他家具全无,总之够两人住。 宋亭舟要了三次热水,三人轮流在屋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这才觉得活过来一些。 “你带晚哥儿出去吃点东西算了,包袱里还有饼,我也不饿,对付吃两口。”常金花心疼起银子来。 府城物价贵,她现在只见识了冰山一角,在村里两文钱牛车就能给拉到镇上,他们刚才才坐了这么小会儿就给人五文,还有客栈,别的也就算了,送这三次洗澡水竟也要花钱。 他们卖油果子挣了二十两,以前攒的老本、去年卖豆腐的钱、宋亭舟的抄书钱、孟晚手里的彩礼钱和年初画灯笼的钱,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就三十两,五十两够在府城花几日还不知呢! 孟晚也不想出去,他倒不是舍不得钱,而是纯属累的,“不然就在店里要三碗面好了,咱们就着饼子吃了就早点休息,明日去看看周围有没有院子租。” 常金花还想再说,宋亭舟直接拿着钱袋子下楼了,他们的行李都放在下房里,通铺毕竟人多手杂。 一盏茶的功夫宋亭舟端了三碗面上来,孟晚忙接过去,“你胳膊才结痂,怎么没让小二帮忙端上来?” “已经无碍,你小心些,莫要烫到。” 这屋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孟晚将托盘放在篓子上,等不太烫了,三人端着碗吃起了面。 宋亭舟胃口大,他们剩的干饼子便被他掰着泡到面汤里吃。 潦草的吃了这顿晚饭,宋亭舟回通铺休息,孟晚与常金花插好门栓,也上了床。 被褥倒是没什么异味,就是不太暖和,孟晚累极了,几乎是沾枕就睡,常金花也如此。 第二日一早,宋亭舟给了店小二两个铜板,向他打听了附近牙行的事,店小二道附近东、北两个方向,各有牙行,东边的是在官府中都挂上号的,北边则是个小牙行,主要便宜。 他们在客栈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当早饭,肉的竟然高达五文钱一个,素的五文两个,他们买了六个包子就花了十五文,常金花瞠目结舌,赶上一斤肉钱了。 因为包子,他们决定先去北边便宜的看看,结果刚走到北牙行门口,就见几人在痛骂牙行一宅多租,糊弄他们银子,吓得常金花赶紧将宋亭舟与孟晚拉走,“还是去东边哪个,贵便贵些,好歹靠谱。” 东牙行的牙子见他们穿着寒酸,派了个十多岁的小孩糊弄他们,小孩便小孩,孟晚倒是没看不起人家的意思,这小孩口齿伶俐,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的,孟晚觉得他比那些狗眼看人的大人强多了。 “你家书生是下月要到试院里应试?城东都是办事的衙门,住的也都是官宦人家,你们定是不看的。城北这片有点乱,但价格确实是整个昌平最便宜的一带了,往年也有许多学子租这附近的院子备考,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定是离得越近价格越贵的。”小牙子的口气和大人一样。 短租本就比常年租价格更高,但饶是孟晚心中有所预料,也没想到会这么贵。 “同五人合租一个院,还要三两银子一月?”常金花险些被吓到。 小牙子说:“这还是你们来得早,再过两日这间也租出去了。” 孟晚忍不住开口,“那可还有别的?” 小牙子手上拿着本房簿,掀看了两页,“再往北走还有一间,只不过稍远些,你们要看吗?” 宋亭舟道:“看,劳烦了。” 小牙子看了他一眼,往年接待这群书生,各个心比天高,仿佛院试后立即便要飞升上天,对他们这群牙子恨得牙根痒痒,活像是他们租的房子故意要他们高价似的。 这位宋书生倒是不一般,被分到他这么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也没抱怨过,他家家眷虽说也是乡下入城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般,倒也没有吵吵闹闹的,一家子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 小牙子对他们感观不错,还真找到了个差不多的小院出来,离城东的试院约莫有七八里路远,一样是与人同租,不过只有三间房如此人员简单,适合拖家带口。 三间房大小都差不多,二两银子一间,月付。好处是每间房都带了口铁锅,不用他们再另买。 孟晚咬咬牙,让宋亭舟租下了两间,到牙行按手印的时候,先交了一个月的房钱。 在镇上的时候宋亭舟住的便委屈,如今院试何其重要,断不能让他再挤着。 租好了房,宋亭舟回客栈取行李,孟晚与常金花擦洗屋子。 “这便去了四两银子了,咱们锅碗瓢盆被褥等一概都要抓紧置办,府城价又高,还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常金花隐隐后悔,觉得自己和孟晚不该同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增加了不少额外的花销,若是宋亭舟自己来,可晚上几天,直接住客栈便可。 可孟晚却另有担心,“姨,咱们花费再高也没表哥参考重要,只要他能顺顺当当的考完,花多少都值。” 常金花被他的话触动,到底是没再抱怨。 孟晚又道:“等一会儿表哥回来,我们去买些现成的被褥回来?” 常金花忙道:“那多贵啊,你们买了棉花和布料回来,左右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怎么也能赶出来一张被子,咱们车上用的小被夜里也能凑合用,说啥也能省下十文二十文的。” “好,那也行,我看巷子口有水井,一会儿我去打两桶水回来。”不然一会宋亭舟回来定要去打水,他胳膊刚好些,还是好好养着的好。 常金花懂他意思,知道他是心疼宋亭舟了,这是好事,她心里高兴,“我见院里不光有三四个木桶,好像还有几个木盆,一会你们去买粗布我就把脏衣服都泡上。” 赶了这么久的路,其实一晚上谁也没休息过来,到了新环境本就是紧赶慢赶的收拾,收拾不清楚也没心思好好歇着。 等宋亭舟把行李取回,他和孟晚又去布庄买布和棉花,果然比镇上贵了一半,普通的粗布竟然都二百二十文一匹,不过颜色确实鲜艳,各种名贵的绸缎真丝也有的卖,孟晚看的眼花缭乱。 他们只买粗布棉花和几缕针线,数量又不多,小二都不屑搭理他们,好一会才给他们拿了东西结了账。 将布匹针线等送回去,又去小摊子上买些残次的锅碗瓢盆,真是样样用钱样样贵,米面油粮的皆比泉水镇贵上不少,这么出去了小半天,钱袋子里又去了二两银子。 常金花坐在炕上絮棉花做被子,孟晚将她泡起来的衣服都洗好,宋亭舟在院里拴了根麻绳,孟晚洗干净衣服他便帮着往麻绳上挂。 三人各自忙活着,晚上孟晚煮了锅粥,炒了点白菜片,用的是院子里剩下的柴火,不过也没几捆了。 “明日还要去周边问问哪里卖柴。” 第4章 安置 宋亭舟连喝了四碗粥,才放下筷子说:“我回来问过店小二,有附近的村民常年往他们店里送柴,明天早上我去看看,若能遇上便顺路让他给咱们也送上二三十担。” 常金花点点头,“被子做好一床,今天夜里就先给你盖着,我和晚哥儿用那两条小被,明日我也不出门了,再将剩下的两条赶出来。” 孟晚劝她:“也不用太着急,总归安置下了,剩下的慢慢来。” 晚上三人好好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又是清粥白菜对付一口,常金花坐在炕上絮棉被。 寒冬已过,孟晚买了九斤棉花,三床被子各三斤,如今盖着是单薄些,下月就正好了,如此也不会浪费棉花。 宋亭舟出门去寻卖柴的村民,一时半会回不了,他路上染血又剪破的衣服孟晚昨日给洗干净了,他琢磨着那件衣服本来就很旧了,不如剪碎了打袼褙、糊鞋底。 常金花见他主动做女红,笑他道:“今天真是稀罕了,我家晚哥儿竟然也做起了针线活。” 孟晚随她笑,也没什么害羞的,“人都会变的嘛。” 晌午宋亭舟回来,后头还跟了个拉着板车的汉子,板车上是堆得高高的柴火,两人一齐将柴火卸在院子一角,码的整整齐齐。 那汉子道:“还有十五捆明日晌午我再送来,往后若是还想买柴,尽管去北边大官村找我,村头第一家就是。” 宋亭舟对他拱了拱手,“多谢丁大哥,我记住了。” 等外人走后孟晚才出来,他手中的帕子刚在盆里浸湿了水,拧了下递给宋亭舟,“是给客栈送柴那家?” 宋亭舟接过湿帕子,擦拭脸上的热汗与柴灰,“嗯,今日送了十五担柴,明日他给客栈送完,再回家取一趟咱们的,” 他擦完自己将帕子洗了顺手晾在外头,这便是布庄饶给孟晚的那两条帕子之一,古时没有各种纸,帕子还真挺方便的,时时都能用到。 “一会儿你陪我出去买两斤肉?”这一路折腾都没好好吃一顿,三人都清减了不少,总不能还天天喝粥。 宋亭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走。” 孟晚进屋拿了他的小荷包,下意识到厨房寻篮子,发现厨房空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如今是在府城,不是三泉村了。 城北的肉摊子都聚在一起,连着卖菜的卖杂货的长长一条街,光这一条街都比泉水镇的主街都长,别提整座昌平府这样的街道比比皆是。 看得出来这些底层百姓的竞争压力很大,孟晚往肉摊子上一凑,四五家肉摊老板就开始招呼他买自家的肉。 他尴尬一笑,虽然他随常金花买过几次肉,但这东西他还真不在行,宋亭舟还不及他。 孟晚随意挑了家看着瘦多肥少的肉摊子,这家摊主显然没料到自家摊子会被看上,人也笨嘴笨舌不会介绍,只是任着孟晚挑。 “排骨几文?前槽肉又几文?” 摊主答:“排骨十三文,前槽……我这摊上的前槽瘦多肥少,就给你便宜一文,十七文一斤。” 孟晚琢磨着是比镇上贵上几文,倒也还能接受,“那来四根排骨,两斤前槽。” 没想到孟晚还真相中了自己的肉,摊主利索的给他砍了排骨切了肉,末了还搭了半叶猪肝。 肉被麻绳穿上由宋亭舟提着,孟晚问摊主,“大哥,不知哪里有卖篮子的。” 肉摊摊主指了个方向,“再往北走有条巷子,那边离北城门近,都是附近村子的村妇过来摆摊售卖零碎东西,有好几个摊子都卖篮子筐子的。” 还真问到了地方,孟晚十分欣喜,“多谢大哥。” 摊主低头擦拭案板子,“害,小哥儿客气了。” 孟晚与宋亭舟接着往北去,身后有别的摊主打趣肉摊子老板。 “二壮怎么脸还红了呢?” “赶紧让你老娘给你寻摸亲事,看见个好看小哥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要不就上门问问人家定没定亲事,没准便宜了你小子呢?” “小哥儿后头跟着的是谁?” “肯定是哥哥啊,这还用问的?尚未出嫁,怎可跟个外男出门。” 孟晚步子越走越慢,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府城规矩比乡镇严苛,下次他不能再单独与宋亭舟出门,院试在即,还是再小心谨慎些的好。 找到肉摊子老板所说的巷子,里面确实都是卖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帕子、篮子篓子、小木凳、草帽、斗笠、鸡蛋、干货、还有自己织的布。 孟晚仔细观察了下,确实没有一个摊子是未婚女娘或哥儿摆的,大多是挽了发鬓的妇人,年轻些的还得有亲人陪同。 他抱着往后少出门的心,买了二十个鸡蛋,两只篮子,还有几个民窑烧的粗陶碗和小木盆,和面或是盛饭都能用。 北地天冷,三月底了山上地里的还没冒绿尖,巷子里也没有卖野菜的摊子,不过卖自家陈米或豆子的倒是许多,还有很多孟晚在三泉村没见过的作物。 !!! “这不是苹果吗?” “还有梨!” 孟晚在三泉村见过的水果就只有李子和枣子,还都是古早品种,李子又酸又涩,枣子还算甜,只不过略小。 还是府城物资丰富,还有留到现在的苹果和梨子,虽然有些干瘪褶皱,但还是挺难得的了。 孟晚问了价格,倒也不算贵,六文钱一斤,他花去十三文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 又兴致勃勃的逛了逛,竟然又发现一种类似土豆的农作物。 孟晚蹲下身,把地摊上的小孩拳头大小的黑泥蛋子扒拉了两下,抹掉附着在上的泥土后露出作物黄褐色的皮来,他越看越像是土豆,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摊主,“大爷,这是啥?”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一看便像是常年在田里劳作的,他摊子上除了黑泥蛋子还有几十颗白菜和两布袋子的红豆黄豆。 “这个是……是啥来着?我给忘了,前年县太爷让种的,要大家花钱在他那儿买种子,我们村里有几户种了,去年我家收了好几筐这黑土蛋子,刚开始不知道咋吃,大家都洗了和粥一块煮,后来我们村二丫说蒸着吃好吃,大家伙就都一溜烟的蒸,倒是挺管饱的,是个好东西,今年还不知道咋种呢。” 孟晚傻眼了,到县太爷那儿买种子?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呢? 土豆这东西,但凡种过尝过都应该知道它的价值,好不好吃先不说,在产量低下,动不动就饿死全家的古代,它绝对是个好东西。 若是传到了禹国,国君但凡不傻定然会推行,可他在三泉村听都没听过有种土豆的。 但府城周边的村子竟然有种的,还是前年?两年了还没传到泉水镇? 而且若是推行种植土豆,不是应当送,或是以其他种子抵了土豆种子吗?怎么还是去县衙买呢? 哪个大傻缺会花钱买未知的作物种子?万一种不出来不光白搭了种子钱,还浪费了一块地的收成,钱多烧的啊? 摊主大伯眨着黝黑的小眼睛,一咧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和粉色的牙槽,看着可怜巴巴的,“小哥儿买几个回家尝尝,两文钱一斤。” 孟晚干咳一声,“买,大伯我把你这一筐都买了能不能便宜点?” 大伯一双眼睛努力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连嗓门也跟着抬了起来,“便宜!这一筐我也不称了,三十文全给你了,筐也白送!” 宋亭舟闻言上前颠了颠,这一筐土豆去了筐起码也能有二十斤,这大伯倒也实诚。 孟晚付了钱后又在他这儿买了两颗白菜和一升黄豆、半升红豆。黄豆能生些豆芽炒着吃,红豆就留着蒸红豆包。 走之前孟晚跟黑皮大伯交代道:“大伯,这黑泥蛋种的时候要先放出芽子来,看,像这种的。到时候再用刀掰开,一颗分个两三块,每块上都要带着芽儿,种的时候芽儿朝上,刚开始别多浇水,等生了秧苗再勤浇水。” 大伯听得一愣一愣的,“诶,那我今年再种点试试。” 府城周围的村民到底是比偏僻地区的强上几分,禹国上一任国君免除了百姓的入府税,他们进城买卖虽然会收些摊位费用,但到底能赚些零碎钱补贴家里。 像泉水镇这样偏僻小镇则是没人收摊位费的,除非是集市平日摆摊的也少。 县城同府城一样,也会收摊位费,但摆摊的位置没有府城这么讲究,必须摆在规划的摊位上。 东西买的太多,宋亭舟背着盛放土豆的筐子,上面空余地上还放着两袋豆子,手上也没闲着,拎着篮子白菜和肉。 孟晚跟在他身后,同样提着篮子,但里面只有些轻巧东西。 两人满载而归,常金花还在炕上做着被子,她手快,这床也快赶出来了。 “咋买了这老些东西?”她忙从炕上下来,三人一起整理。 孟晚同她说了缘由,“我和表哥去卖肉时听了旁人说的闲话,府城里规矩多,还是规避着些。往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表哥院试在即,也该在家沉下心来好好看书。” 常金花把苹果和梨装到大碗里收进柜子,“唉,既如此就委屈委屈几日,等大郎考完了院试……”成婚后就好了。 剩下的话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下午无事,宋亭舟看书,常金花做活。 孟晚自己在厨房忙活,四根排骨都剁成小块,也不用水焯,清洗干净用大锅炖上。 宋亭舟的屋子也有一口锅,孟晚用那口锅蒸干饭。 泥土豆连筐放在厨房角落,用木盆装了七八个来,没有削皮刀就用菜刀刮皮,刮完了再洗,还能省点水。 等锅里排骨开了他又切半斤前槽成小块,扔排骨锅里一起炖,常金花喜欢软烂些的肉,五花二十多文太贵,孟晚干脆用前槽肉平替,剩下的还能平时炒菜用。 等锅里炖出香味,孟晚将土豆切块下锅,这些土豆都不大,一个也就切成两三块。 昨晚炒剩的白菜还剩下包小小的菜心,孟晚把他切成细丝,放盐和点点陈醋凉拌,一会儿当解腻的小菜吃。 厨房里有张长条桌子,凳子两条,用炕桌吃饭吃惯了,孟晚还有些不习惯。 他将小菜端上桌,喊常金花:“吃饭啦姨。” 又跑出厨房喊另间屋子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把饭端过来!” 宋亭舟应了声,常金花也收拾了针线下了炕。 孟晚揭开锅盖拿盆子盛肉,常金花出来捡碗筷,“今儿你炖的肉格外香。” 孟晚笑她,“姨,你是馋了。” 常金花笑道:“吃了一路的干饼子,可不是馋了。” 宋亭舟端着饭盆进来,也说了句,“今日排骨香。” 锅里的肉一盆盛不下,他盛了两盆全端上桌,“都说香,那就快尝尝。” 常金花坐下先夹了块土豆,“这就是你们买回来的黑泥蛋?” “嗯,你快尝尝。”孟晚也夹了一块,他实在怀疑口感,迫不及待想验证一下。 常金花咬了口,入口就能抿化,土豆本身的味道极淡,更多的是肉汤的味儿,“好吃!” 孟晚眼睛也亮了,口感软糯入味,确实是土豆,他都快馋死了,把浸满肉汤的土豆夹碎和着米饭一起吃,干了两碗干饭。 宋亭舟也不说话,闷头干饭。 他们吃了一盆半的菜,宋亭舟把盆里的米饭吃的干干净净,孟晚揉着肚子站起来要去捡碗。 常金花拦住他,“你们去院里拿晒好的衣服,厨房我收拾,坐了一天腰都直了,可得动动。” 孟晚也不跟她争,漱了口洗了脸,跑到院子里溜达。 这院子不说没有三泉村宋亭舟家的大,甚至还不如镇上吕家一半大,溜达两步就到了头。 他像个傻子似的在院里来回竞走,也不知在宋亭舟眼里是什么傻样子。 宋亭舟收着架子上的衣裳,看着孟晚在院里瞎玩,嘴角勾笑,眸中是孟晚还泛着水汽的脸颊,手中是他穿过的衣裳,腹中是他亲手烹饪的美食。 心之所向,目光所至,皆是孟晚。 第5章 新邻居 既决定了在家避嫌,孟晚便静下心来,给宋亭舟纳纳鞋底,练练字,写写乱七八糟的规划。 常金花做完他们三人的被子,又将那两张小被子拆洗放起来,若是往后再坐车还能用上。 炕上铺的席子扎人,他们不知在府城待多长时间,做了褥子又浪费,常金花干脆裁剪了几块粗布铺炕用。 宋亭舟每日温书,他屋子里的饭桌抬到卧室当了书桌用,还抽空给孟晚买了张小炕桌扛了回来。 孟晚整日在这张桌子上写写画画,常金花在一旁裁剪之前在镇上买的布,宋亭舟的衣服做完了,又给孟晚做。 “我昨日买菜的时候,见人家府城的小哥儿外头套的比甲,里面穿着裌衣,不知有多好看,颜色也新鲜。”如今买菜都是常金花出去,她嘴上说着,再看自己手里的青色粗布,突然就不太满意了,想再打扮打扮晚哥儿,也穿成府城里人家小哥儿穿的那样。 孟晚伏在炕桌上写着字,头也不移的劝她,“咱不跟人比,穿得暖便好。” 常金花不满意,“你还年轻娇嫩着,长得又比他们漂亮,做什么不比。” 放到一年前谁能想到这是个一直谨言慎行的寡妇说出的话? 孟晚笔尖一停,悄悄咧着嘴笑。 偷摸笑了会儿,他手腕轻轻动作,又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什么牙刷牙粉香皂被他画上了三个大大的叉,来府城第四天后,他终于知道禹国的牙刷已经普及开了,只有偏远小镇才没有,连昌平府附近的村民家中都人手一支。 人家府城的平民家里也都用上了普通肥皂,一文两块,十分便宜,常金花第一次出去买菜看别人都买,也随她们买了四块肥皂回来,现在一家子洗头洗脸洗澡都用。 牙刷牙粉他们家也用上了,好家伙,孟晚脑子里一共就会这么两样东西,再难的他也不会啊? 火锅他不会炒底料,别的吃食他也不会,对了,孟晚还在奶茶店打过工,但糖是稀罕物,甚至比盐还贵,哪怕宋亭舟考上秀才,做奶茶的成本都是庞大的。 谁知道禹国人要用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新鲜玩意,或是直接没有销路,他要赚的是踏实钱,宋家这点家底经不起一丁点折腾。 纠结了好几天,孟晚想出个不知道能不能行的通的出路——画漫画册子。 他把脸埋在纸上,无语问苍天。 老天爷!真是见了鬼了,读了四年大学我只能上异世界画漫画册子? 宋家三口子就这么又住了几日,而孟晚除了陪常金花做做针线,就琢磨着漫画册子怎么画,画完又该怎么卖。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院里的另一间闲置的房子,迎来它的主人。 “这院儿咋这么小,还没俺们家猪圈大!” “二两银子一月,你咋不去抢!” “我们不租了,郎君我们走!” 吵吵嚷嚷的女声从院门口传来,孟晚扔了笔趴到窗户上,隔着泛黄的窗纸看热闹。 外面隐隐绰绰站着三道人影,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带他们看房的小牙子,另两位是一对青年夫妻,有纸窗户挡着看不清具体,孟晚想悄悄把窗户支出条缝,被常金花拍了一下。 “莫管闲事,叫人家看见了骂你一顿。” 孟晚坐回桌旁,拾起笔擦了桌子,心想:看样子这家人是不会租了。 果然,三人离开院子,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妻子的洪亮的嗓门。 日落黄昏,窗纸被印染上一层橙色,孟晚撂笔甩了甩胳膊,“我去做饭。” 端上早上剩的粥,捡了五个昨日蒸的粗面窝头,孟晚先往宋亭舟那间房的大锅里放。 宋亭舟听了动静出来,“你放着,我去拿柴来烧火。” 孟晚将锅里添上水,放上帘屉,将粥和窝头摆在屉上,“那我先过去炒菜。” 宋亭舟走到院子角落的柴堆处,打算先拽了半捆柴火给孟晚送去。 “这院子当真不能再便宜些了?” 几道脚步声渐近,还是早上那道女声。 小牙子无奈的说:“真不能了,这是房主订的价,与我们牙行无关,你就是和我磨破嘴皮我也做不来主。” 想来是三人转悠了一天,那对夫妻又决定回到这处。 那妇人还要再说:“那……” “好了,住上你的嘴,如此大喊大叫,真是有辱斯文!”一直不吭声的男子突然爆发,说了那妇人一通,拍板定下。 “就租这个了。” 他们回来之前可能便说好了要定此间,小牙子连契书都带了来。 他们走到挨着西侧的第三间房,推了门进去,在桌上签了契书,付了租金,交了钥匙。 小牙子往外走时宋亭舟拉着柴出来,对他略一点头。 小牙子回了一礼,越发觉得这家人古怪,院试在即不抓紧读书,还要做这等庶务?反正他今年招待了不少读书人,各个清高的要命,有的嘴都懒得多张,一应事物都交给下人或家里人。 西间里的妇人还在嘟囔。 “怎么就这么贵了,俺们镇上的那么大一间租上一年也才三两。” “定是他们牙行贪墨了。” “春芳!莫要再说了。” 声音停止,过了会儿妇人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随后房间里传出读书声,那男子竟然也是位书生郎。 孟晚在厨房里切菜,倒也听到外面的动静,那家人竟还是回来租了,想必是见其他的都贵,也是普通人家的夫妻。 晚饭炒了盘土豆丝,清脆爽口的宋亭舟爱吃,又切了肉片炖了一大碗白菜,配上稀粥和窝头。 三人正在厨房吃着饭呢,门口站了个身穿褐色棉袄的妇人。 “你家用饭呢?婶子,我们家晚上无柴可用,能不能管你们借一捆先使使?” 她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与孟晚差不多高,一米七朝上,胳膊腿粗实,看着壮身体却不胖。露在外面脸和手的肤色微有些黑黄,眉毛头发皆乌黑浓密,双眼皮、大眼睛,嘴唇厚而干燥,鼻头略宽,说话时嘴上挂着笑,看上去就是个性子爽朗和善的人。 常金花放下碗筷站起来,“借倒是不必借了,之前这院里还剩了两三捆,都是原有的东西,你用着便是。” 年轻妇人听着高兴,“那可正好,没想到这房主还剩点有用东西。” 常金花听着发笑,“你随我来,我带你去,靠东那堆是我家买的柴,西边那两捆便是主人家剩的。” 常金花带她去院里,孟晚夹了片瘦肉吃,“表哥,她家男人好像也是书生。” 宋亭舟拿着他今晚第三块窝头吃,“是读书人,估计年龄和我也差不多,明日可以拜访一二。” 孟晚吃了两碗粥半个窝头,这东西比馒头剌嗓子,他有点咽不下去,“同住一院便是缘,希望是家好相处的。” 宋亭舟默默将他剩下的窝头夹到自己碗里,晚儿不爱吃杂面窝头,下次还是都买白面。 常金花同那年轻妇人又聊了几句,这才进屋继续用饭,她对俩孩子说:“隔壁那两口子是咱们旁边谷文县的,家里也都是农户,夫家姓冯。我看这冯氏是个心眼实在的,可交,就是不知冯书生品性如何。” 孟晚吃完先离了座,“管他什么品性呢,咱家只管做些面子上的功夫就得了,同住一院,过得去就行。” 常金花看着他摇头,“也不知该说你通透,还是说你清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都找小姐妹聊天做女红,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咱们村里到后来去镇上,从不见你主动去寻个伴一起玩。” 孟晚心道,我赚钱都来不及,哪有空找伴去玩,嘴上敷衍着随口说道:“我不是有你陪嘛,找别人哪儿有陪我姨重要。” 常金花嗔他一句,“我个老婆子也用你陪,碗筷放着等我收拾,你去玩你的。” 宋亭舟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大家同住一院,冯氏又是个爱说道没心计的,孟晚倒也将隔壁冯家的情况摸了大概。 同常金花说的一样,冯家是谷文县管辖下的农户人家,举全家之力才能来府城院试,家境比宋家不如。 冯童生大名冯进章,比妻子卢春芳大了两岁,两人从小一同长大,早早订了婚事,只是因为卢春芳要守孝三年,两人耽搁到去年才成的婚,现如今还没有孩子。 冯进章独自来府城卢春芳不放心,这才跟了来。 临近院试,冯进章倒是主动与宋亭舟探讨过学问,他态度倒很是谦卑,常说自己不如,两人时常辩论。 “晚哥儿,你们买的土豆,我今日也遇着了,你说怎么吃来着。”卢春芳背着个篓子从外面走进来,穿的依旧是那身褐色棉衣。 孟晚在院里洗衣,闻言让她卸了背篓看了一眼,还真是熟悉的黑泥蛋子,“嫂子你真厉害,还真让你买到了,我也只买到过那一次而已。你将它去皮切块炖了,或是切成丝炒肉丝,都好吃的。” 卢春芳喜气洋洋,“那好,我试试,府城的菜也忒贵了,这土豆还便宜好放些。” “确实如此,若是嫂子不嫌麻烦带回家,还能自家种些。”孟晚坐回小木凳上洗衣服,常金花嘴上说着让他自己动针做衣裳,事到临头又是没忍住自己给做了,不光做,还研究了好几日。 不是乡下那种上衣下裳分着,只图做活方便的款式。而是学着昌平府里小哥儿的打扮,给他做了件直领对襟的短衫,只到腰际,下面配了条长至脚踝的长布裙。 剩下的布又做了件款式时髦的褙子,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东西长至膝盖,从腋下开衩,但有几道绳子可以连接系上,系上后就是正常的袖子模样,不系上这几条带子便可以当装饰用,中间无扣,敞着怀穿。 孟晚觉得天热,新衣服好了就赶紧脱了棉袄,外面披着褙子穿着,过阵子再热就将褙子去了,光穿里面的短衫和长裙。 他坐在凳上洗衣时,褙子的衣摆会扫到地上,脱了又冷怕感冒,他便把下摆团到怀里干活,紧绷着上身,洗衣时用力腰背便会弯曲成一条好看的弧度。 卢春芳将土豆放进厨房,站在院里拍身上的土,她衣服色深,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耐脏,但见孟晚走动间优雅好看的裙摆,也不免羡慕道:“晚哥儿,你这一身真好看,你手可真巧。” 孟晚搓完衣服,等着干净水洗涤,他站起来扯扯自己衣摆,“是吗?这是我姨给我做的,她手巧着,我可不会。” 裙子初穿虽然没有裤子熟悉,但穿习惯后孟晚竟然觉得还挺舒服,这件褙子他穿着也可以接受,像个大外套似的,确实比棉袄好看,就是做活不太方便。 “宋姨可真好,还给你做衣裳穿。”卢春芳捂着身上的棉袄边,那里颜色稍新些,是后补上去的补丁。 孟晚有点小得意,“我柜里的衣裳都是我姨给我做的,做衣服剩的碎布,她还说给我纳鞋面子用。” 卢春芳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那你在家除了做饭啥也不用干啊?” 孟晚也被她问蒙了:“啊?我们家三个人呢,不然还用我干啥。” 正说着,宋亭舟提着水桶从外面进来了,他们没有扁担,水只能一桶一桶的往家里提。 孟晚喊住他,“表哥,我要用水。” 宋亭舟走过来同他说:“进去再舀两瓢温水来,井水太凉。” “哦。”孟晚小跑进去拿瓢舀锅里的温水。 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躲进屋去,其实心里是羡慕的。 冯进章叫她,“春芳,读书读的口干舌燥,倒碗温水进来。” 放从前卢春芳早就倒好给他送进屋了,今日却脚步难动。 “春芳?” “来了来了。” 离院试还剩五日时,宋亭舟打算前去客栈找张继祖他们,院试前需要五位学子找一位廪生作保,担保这五位考生家世是否清白,是不是本人应考。 考生本人再填写详细履历报名,入场后由搜检官率领士兵搜身,巡绰官带士兵来回不断巡查。 考生按分配的编号进入号舍内,每人身边都必须一直有士兵监督。 流程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泉水镇只有一位秀才,何秀才做为他们的夫子却只是普通秀才,而并不是廪生。 好在每年这个时候,昌平府的廪生们想赚这份担保费的会自发招揽考生找他们作保。何夫子有位旧日同窗就住在昌平府里,往年宋亭舟都是和同窗一起找他作保。 第6章 考前 这次出发前也是他们五个应考的同窗学子商量好了,到府城后汇合,一起去拜见那位廪生。 宋亭舟穿着和孟晚颜色差不多的春袍,长身玉立、眸色深沉,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冽沉着。 开口后语调却泄露出一丝温柔,“晚哥儿,你与娘在家不要乱走动,我午后便归。” 孟晚冲他挥手,“那你早些回来,别乱吃外面的东西,茶水也不成,特别是那个张继祖给你的。” 他这些日子耳旁风吹的厉害,就差直接当着宋亭舟的面说张继祖不是好人了。 宋亭舟也不嫌烦,认认真真的将孟晚的话记在心里。 他走后孟晚画画都下不去笔,半天都没有思路,放下笔又跑去那针线筐纳鞋。 常金花不知他心中惦念宋亭舟,还以为他是被困在院里好几天,待烦了。 “我见府城的小哥儿确实不同外男出门,可也会随家中长辈买菜闲逛,你是不是太小心了?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菜市场买块豆腐去?” “我不去,你去的时候找隔壁春芳嫂子搭伴,买了就回来,咱们在府城人生地不熟,多长个心眼准没错。” 宋亭舟院试之前,孟晚不想出一点纰漏,他倒也不是坐不住,只是担心宋亭舟在张继祖那里吃了亏。 常金花失笑,“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 她说着起身下炕,从柜里拿了两个缩水的苹果洗了,装在碗里放在孟晚的小桌子上,“就剩这两个果子,放在柜里眼看着要坏了,快吃了,我这就去找春芳,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叮嘱她:“那你记得再买上一把葱,晚上烙饼吃。” 常金花应了声,她走后孟晚拿了个苹果啃着吃,脑子里突然有了灵感,又坐回小桌子旁开画。 他平日忙活着挣钱,只看过一次话本子,就是在镇上私塾看的那次,据说很火,方锦容和某个小妾十分喜欢来着。 章节不算太多,文言文掺着白话文,也能看懂,但多了很多无意义的描述,反而累赘。 孟晚一个文科生,别的不会干就算了,写个话本子还不手拿把掐的? 他自行裁了纸张,缝成一本小册子,里面已经满满登登画了大半本子,上半截画着图,下半截几行小话。 全漫画到底是样式过于新颖,这种半图半文的应该更容易让人接受,循序渐进的好。 只是他这本册子还有收尾一直没有想好,孟晚琢磨了会下了笔。 “那梅郎身姿飘逸,容颜俊美,一柄折扇耍的是出神入化,于万千人中过,所踏之处便有人应声倒地,愣是无人能接近他半分。 玉面扇子染了血,滴滴答答的撒了满地,梅郎冷面如再世阎罗。 耸立在山间的巍峨大殿里,他飞身踏上房顶,站在檐角上,一手执扇,一手拎着圆目厉瞪,死难瞑目的人头,声音冰冷残酷。 “交出柳儿,否则我定杀光这罔山上的所有鸧教教众!”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说。” 孟晚撂了笔,带笔痕晾干合上书页,封面赫然是他画的漫画风主题,一个拿着折扇的古风男人站在桥上,眉目含情的看着桥下正在放灯的少年,那少年眉心一点本应还有粒朱红色的小痣,可孟晚如今没有颜料,所以便没点。 小哥儿女娘们喜欢看那种冲破世俗与人私奔的话本子,他就搞个更放飞的好了。 武林大侠恋上精怪,经过重重磨难,最后大侠放下江湖中的一切,隐姓埋名和精怪相守一生?或是搞个be? 第一本还是老实点别搞太大冲击了。 院子里传来声音,是常金花与卢春芳一起回来了。 “春芳,你看你这汗滴的,该买块布做件春衣穿了。”常金花是心软的人,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劝了句。 卢春芳也知道人家好意,她语气无奈,“婶子,我也知道出去买菜有人笑话我,但我家就靠着田里的十几亩地供着我郎君读书,来府城这一趟的花销都抵上我家两年吃喝了,府城的布匹又贵,我不如忍上几日等回家再买。” 她这些话说得大大方方的,虽然因为家境窘迫导致被人耻笑,可也没有因为这些缘故自卑自弃的,是个赤忱的人,孟晚有几分欣赏。 “但你整日穿这一件怎么也不像话,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有件旧袄,是宽大的,你应当也能穿的下,起码这几日换洗的时候糊弄穿穿。”常金花眼见着她整日穿这一身,有时偷偷穿着中衣在夜里洗了,第二天不管干不干都往身上套,怪可怜的。 卢春芳满怀感激,“不嫌弃不嫌弃!那就谢谢婶子了。” 常金花提着篮子进来,里面装了碗豆腐块,孟晚接过去放到厨房灶台边上,“你去给春芳嫂子找衣服,我去和面等表哥回来烙饼。” 宋亭舟爱吃他烙的葱花饼,用猪油制的油酥抹了里层,烙出来外酥里软的,他一顿能吃三四张。 宋亭舟怎么还不回来啊~ 孟晚心不在焉的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掰白菜,他眼睛时不时瞥向院门,一盆白菜掰完,那里走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表哥,他们到了吗?怎么说。”孟晚迫不及待的走出去围着宋亭舟。 虽然有些不恰当,但他微仰着头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是殷勤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宋亭舟以拳抵唇,遮住嘴角的笑意,“他们昨日就已经到了客栈,正在规整休息,我们约好后日一起去找郑廪生。” 孟晚紧跟在他后头同他一起进屋,还在追问着:“你们正好五人吗?没有多余的?” 宋亭舟的房间内书箱在炕上半开着,书桌上还有写到一半的策论注解,眼下只有他和孟晚在屋,路上那个刻骨铭心的拥抱仿佛还历历在目,每与孟晚待在一起宋亭舟都在竭力的克制着本能,他垂眸轻抚着孟晚脸颊,动作已经算是出格,“正好五人,今日我去茶水饭食一应没用,等后日去请了廪生作保,便只等入试院了,安心。” 孟晚抓住他手腕,怕说的太多反而使宋亭舟草木皆兵,若是紧张的影响了他考试发挥,那便更是不美了。 “哦,那我去做饭了。” 他小跑着出去,宋亭舟换了衣裳到院里帮他拿柴火。 用肉片炖的白菜炖豆腐,烙的满满一盆的葱油饼,再加上早上剩的半盆稀粥。 他们吃饭的时候,隔壁卢春芳刚收拾好屋子去院里拽柴火,她们也买了丁家的柴火,不过只买了十二捆,每日只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舍得多烧。 两日时光一晃而过,宋亭舟顺顺利利的同张继祖等同窗带上银两拜访了郑廪生,郑廪生收了银子,已经答应为他们五人作保。 院试那天天气不好,一早起来外面天阴的乌黑,窗外有雨打房檐的声音,外头竟下了场蒙蒙细雨。 常金花担心宋亭舟穿那一件单衣太少,拧着眉后悔道:“早知道便给大郎拿件夹袄带过来了。” 孟晚从被窝坐起来劝她,“试院里不让穿带夹层的衣物,都是单层的,表哥身体康健着,这点阴雨无碍的。” 常金花叹了口气,“但愿。” 宋亭舟的三次落榜,已经磨光了她的期待,到如今她已经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激动到难以入眠了。只希望宋亭舟别生了病,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安安稳稳的回乡与孟晚成亲。 孟晚听着她嘟囔的话一梗,心道这话听着就不好,她还是别说了,“姨,你先去取柴,今早别让表哥干活淋雨了。” 不用他说常金花也知道,摸着黑出去取柴。 孟晚叠好被子下床,刷了牙净了面,炕头的盆里是昨晚发的白面,他端到厨房里,另有盆昨天晚上蒸好的红豆馅,今天早上包红豆馅的包子吃。 他动作快,常金花进来他已经擀上包子皮了。 “都弄上了?” 常金花拖着半捆柴进来,拍了拍淋湿的肩头,“雨不算大,但是天气太过阴冷,一会儿你还是把棉袄换上。” 孟晚将锅里添上水,“我不冷,一会穿上褙子就暖和了。” 几下捏好包子放到屉上,常金花在灶头点火烧柴。 宋亭舟也背着书箱打着伞过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包包子,熬些粥便成了。” 孟晚将包子全部包好放进锅里,不赞同的说:“人家都恨不得龙肝凤髓的供着,连春芳嫂子昨日都买了肉,蒸个包子又有什么麻烦的。再说了,考前不宜吃粥、汤等物,喝了一肚子汤水撑不了一会儿就饿了,还是面食顶饱。” 宋亭舟一去就要一天,吃的饱饱的才好答题。 正说着,隔壁房里也飘出肉香味,常金花稀罕道:“还真是之前丁点肉都舍不得买,这一朝考试,昨晚一顿,今儿大早起又是一顿?” 孟晚道:“久不见荤腥,临近考试这般吃恐怕会肠胃不适,姨,不然你去劝说一句?” 常金花也没听过这种说法,“那我过去提一嘴,人家听不听我就不管了。” 她抬步出去,宋亭舟接了她烧火的活计。 “晚儿……”宋亭舟想问若是他此次不中该如何,但只叫了孟晚的名字,便不想再说了。 他中孟晚该嫁他,他不中,一样非孟晚不娶。 孟晚像是猜到他大概要问什么,考试前思绪肯定会乱,想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能理解,毕竟孟晚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 “考中了也只是科举第一步而已,你既想走这条路,哪儿能事事顺利,不中又如何,来年再来便是。” 锅边上冒出白烟,孟晚微微弯下身,“宋亭舟,好好考,考完了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回家成亲。” 宋亭舟坐在灶前平视着他,眼中似有辉光闪烁,“好,不论结果如何,我们回去成亲!” 包子还要蒸一会儿,孟晚打开宋亭舟的书箱检查,一个个仔仔细细的看过收拾过,“表哥,东西不多就别拿书箱拿提篮,这东西小巧不占地方。” 宋亭舟点头同意,“好。” 孟晚又叮嘱,“提篮仔细放在身前拎着,有的人坏,自己考不成试,故意下了小字条,塞进考生的提篮里诬陷别人。” 孟晚觉得张继祖嫌疑很大,但他与宋亭舟是一起找人作保的,这种事被抓住会连坐,但凡他脑袋没事就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还是叮嘱宋亭舟一二较好。 他细细交代着,宋亭舟认真记在心里。 没一会常金花回来,满脸郁闷,“真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人家冯书生还当我是馋他家肉了。” 她也是好心提醒,可人家两口子根本不信,春芳还好,知道她是好意提醒,信不信的都谢了她一句,可冯秀才不光不当回事还嘲讽她,左右意思不过是他家是穷,肉也是正当买回来的,怎么只许他们宋家日日见荤,看不得他家吃上两顿肉? 孟晚都被逗笑了,“都是考秀才的人了,还行事如此小气,和穷苦人家小孩为了挣口肉吃防着别人有什么区别?” 常金花附和道:“可不是呢!” 不管冯家的闲事,包子蒸好了拣到盘子里端上桌,他们三个人便开吃。 略带寒气的清早来上两个宣软的红豆包,肚子里才熨帖。 饭后时辰也不过才寅时三刻而已,(四点左右 )雨还在下着,家里只有两把伞,孟晚与常金花共撑一把。 隔壁的正巧也要出门,那冯进章吃的嘴泛油光,可能是回过味来了,见到常金花端着身份架子道了句谢,他这句谢还不如不道,又将常金花气上一气。 卢春芳将冯进章送到院门口就回去了,孟晚又几分诧异,“冯公子,嫂子今日不送你去试院吗?” 冯进章脸色略有几分不自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无用,还不如在家等我,我自有同窗一起结伴。” 孟晚秒懂了,嫌老婆带出去丢份,怕被同窗看见。 孟晚心中嫌弃他大男子主义,拉着常金花离他远了些。 第7章 波澜 试院外巡绰官带着士兵待命,另有其他士兵维持秩序,不让闲杂人等进入考场。 一应廪生带着作保的考生去填写详细履历报名,哪怕院试是卯时一刻开始,现在外头也站了许多等候的考生,还有源源不断的学子正蜂拥而至。 他们来的算是早的,场外人群分作几堆,多半都是同县的站在了一起。 冯进章对宋亭舟略一拱手,打着伞挎着提篮走到其中一堆人里,想必那是他的同窗们。 宋亭舟打眼望去,也看见了张继祖等人和郑廪生。 “娘,晚哥儿,我这就去了,试院大门申时打开,到时我自行回去,你们便不必过来接我了。” 常金花拍了拍他肩膀,有雨丝斜过伞落下,使那里的布料微微泛潮,“大郎,莫要忧心,尽力就好。” 宋亭舟郑重的同自己娘作了一揖,“儿子知道了。” 孟晚与常金花同撑一把伞,躲在她身后露出半个脑袋,“表哥,黄昏归来我还给你蒸包子可好?” 宋亭舟浅浅一笑,“好,当然好。” 见着宋亭舟与张继祖汇合,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都在与家人告别,常金花道:“晚哥儿,不然我们先走,如今也只有回家等待了。” 孟晚想亲眼看着宋亭舟进试院,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刚这样想着,远远便见着宋亭舟似与谁在争执。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性子向来稳重,何况马上就要进入考场,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与人纠葛? 雨水渐急,孟晚的心却更急,他大步冲了过去,直奔宋亭舟所在之处。 常金花在后头撑着伞追他,“晚哥儿,晚哥儿!” —— 宋亭舟走近后便发觉了此处氛围不对,张继祖等人见他到来神情古怪,有两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警惕,先走到郑廪生面前见礼,“劳郑相公久等了。” 然而郑廪生态度冷淡,似是没看见他一样。 宋亭舟掩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郑相公这是何意。” 郑廪生冷哼一声,“纵使文采再出众,品行不好也是枉然,宋公子的保,我今日是做不得了。” 卯时一刻即到,郑廪生却临场说不作保了? 一滴冷雨从宋亭舟额角滑落,他声音泛着冷意,“前日分明已与郑相公说好今日作保的事,报酬也已奉上,不知郑相公为何突然变卦。” 郑廪生大义炳然道:“哼,我当日不知你人品如此恶劣,才答应替你作保,如像你这样的人都能踏入考场,岂不是对其他人不公?” 宋亭舟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怒,他面露怒意,“郑相公一口一句我品行不佳,请问在下是做了何等品行不佳的事,还惹得郑相公恼怒。” 他一口一个宋亭舟品行不端,却连缘由都不说,只是敷衍两句,就要断送了宋亭舟的前程! 郑廪生甩过头去,“那等污糟事我不屑去提,你也不必纠缠,那二两银子还予你,尔等还是回乡多读几年圣贤之书修身养性罢!” 他大袖一甩,就将一小锭银子甩到宋亭舟面前的地上。 宋亭舟垂下头看着那锭银子,有雨滴滴在上面,溅起的水珠本该是晶莹剔透,此刻却浮现的却是父亲临死前拉着自己手,说看不见他考中秀才死不瞑目。 又一滴雨落下,是母亲常氏头戴白绫,用哭红的双眼告诉他要争气。 再落下一滴雨,他看见常金花带他去杨树村见杨宝儿,问他是否中意,他看着老娘难得舒展的眉眼,摸着毫无起伏的胸膛点了点头。 雨水渐急,接二连三的砸在银锭上,第一次参加院试紧张又雀跃的心,第二次望着试院大门的无力,第三次院试失败从府城返乡时的死寂…… 被杨家退亲时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是松了口气的。 再然后他遇到了孟晚…… 那个一脸水汽,站在菜园子里傻傻叫他表哥的孟晚。 那个问他因何读书,同他说读书开人心智的孟晚。 那个为了赚取路费,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做早食的孟晚。 那个与他在血泊中相拥,焦急的喊他宋亭舟的孟晚…… “宋亭舟!” 宋亭舟眨了下眼,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孟晚的呼唤声。 “宋亭舟。” 孟晚冲到宋亭舟面前,捡起地上湿漉漉的银锭子,脊背挺直的站在宋亭舟面前。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半湿,褙子漂亮的绳子滴滴答答的坠着雨。 “郑相公这是何意,为何扔了我家给您准备的酬劳。” 郑廪生昂着脖子,“缘由我已经同宋公子说过,是他品行不端,老夫认为他已经不配让我作保。” 孟晚咬着牙说:“好,好,真是好啊,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院试才说,昌平府的所有廪生再此聚集,你偏偏大放厥词说我表哥人品不佳,他如何不佳,又怎么不配?郑廪生既然说不出来,难道你身为廪生,就能红口白牙的凭空诬陷人吗!” 任他说什么,郑廪生就是不应,翻来覆去那两句话,孟晚竟然奈何不能。 “晚哥儿,你还是快带宋兄回去,如此在试院前打闹,若惹得巡绰官过来驱赶,岂不是更糟?”张继祖假惺惺的移步过来,说了两句看似人模人样的话,实际眼里是藏不住的 恶意与讥笑。 还真是着了他的道,他一个农户家的读书郎,家境贫困学识不精,孟晚只想着不让宋亭舟考前与他过多接触,防了他的小道,谁承想他竟然能和府城的郑廪生扯上关系,让郑廪生摆了宋亭舟一道。 孟晚理都没理张继祖,宋亭舟此前三番五次的错失院试,肯定和此人有关,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 “郑相公,你家住府城,常年给人作保,如今谁都知道你无故弃保,明年还有谁敢来找你!” 郑廪生见孟晚神情激愤,神色复杂道:“你这小哥儿莫要再纠缠,回家去。” 试院大门打开,有士兵大力敲了三声锣。张继祖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弯着腰恭敬的说:“岳父大人,前面锣声响了,咱们去。” 郑廪生收敛住表情看着他头上那根簪,语气淡淡,“你与我儿还未成亲,叫的为时过早,再说了,便是成亲,你也该称我声父亲才是。” 张继祖笑意一僵,“是。” 孟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涌入试院,却无能为力。 还是……不行吗? 宋亭舟明明那么努力,却连试院都没进过一次,真是不甘心啊! “晚儿,拿着。” 有伞罩在孟晚头顶,他回头对上宋亭舟坚定的目光,“晚儿,有办法的。” 孟晚能感受到他一扫刚才的颓废,在短短时间内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转身朝着末尾的人群走去,留下句,“和娘回去,别回头,在家等我。” 孟晚盯着他的背影两秒,闭上眼睛回头,拉着赶来的常金花道:“姨,没事了,我们回去等他。” 身后的人群突然传出一阵喧哗。 “哎呦,那个书生怎么跪下了!” “好像是没人给他作保。” “咋可能,往年那么多考试的学子,就没有无保之人。” “他之前咋不想办法找人作保?没有请廪生的银子?不应该啊。” “刚才我看见了,好像是城西的郑相公之前答应给他作保,不知怎地又反悔了。” “郑相公怎能如此行事,这不是坑了人家吗?” “我刚在旁边听着,郑相公说是他品行不好。” “啊?我见他气度不凡,还当是个青年才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具体如何还不好说,我见人家家人找过去字字泣血,说是郑相公故意的。” “什么?这……” “唉,这群书生也是不易,我儿在家时常读书到夜半三更。” “我家也是。” “那书生还在跪?也是白搭,法不容情,他今年怕是白来喽。” 常金花身形一颤,眼泪瞬间决堤,“晚哥儿,他们说的是不是大郎。” 她欲要转身,孟晚站在她身后拦住了她,“姨,表哥无事,他说让我们回去等他。” 他忍住酸涩,强拉着常金花离开,出了试院外层后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了这么远,早已看不清人脸,可孟晚能看见那一抹青色身影,挺直腰背跪在一位蓝衣老者面前,大约是在说些什么。 孟晚抹了把脸上的泪,决然离开。 —— “烦请先生为我作保。”宋亭舟直愣愣的跪在队伍最末尾的一位廪生面前。 那蓝衣老者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你这书生这是做什么,且不说老夫根本不认识你,不可能为你作保。便是认识,我已为其他五人作保,如何还能再加你一人?” 宋亭舟并未起身,跪在地上对老者拱手,“我知相公是谷文县廪生,我与您作保的冯进章冯兄同住一院,他知我家境,也知我人品如何。” 老者身后装聋作哑的冯进章尴尬一笑,“宋兄确实与我同住一院,但交情不深。” 宋亭舟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冯进章说的本就是事实,院试在即,谁又想平担波折。 他掀开提篮上盖着的油纸,将户籍册子呈递给老者,“相公若不放心,这是由官府盖了章的户籍册子,我进考场后,尽管将它抵押在相公手里,等我出考场回家取了银两,必将十倍赎回。” 蓝衣老者吸了口气,“十倍?”那可就是二十两了,哪怕他如今不愁吃喝,可平白多赚二十两也是不嫌少的。 冯进章也是暗暗心惊,怪不得他家顿顿能有荤腥,小哥儿穿的也好,原来这么有家底的吗? 老者有心无力,他叹道:“就是你给的再多,我已答应给这五人作保了,总不能为了你这二十两银子剔除一人去,如此不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这句话声音不小,排在前头的郑廪生听的头冒青烟,张继祖却隔着人群欣赏着宋亭舟狼狈的姿态。 他还记得他头次去私塾,宋亭舟年纪轻轻受人追捧,姿态高傲,眼里似乎都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 如今又如何了?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受他摆弄,如今跪在试院外受尽屈辱,真真是让人看了身心愉悦。 宋亭舟见老者话语里有松动,忙乘胜追击,“我并非是为难相公,而是禹国律法中曾提到: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并入其他廪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刚才他被郑廪生拒绝,脑子一片混乱,首先想到的是此行又要让家里人失望了,是他没用。 可他看见孟晚后忽的便回忆起他曾说过的话,“律法,乃是普通百姓最强劲的武器。” 那次田家出事,孟晚与他夜间对话后,他便下意识的多研究禹国律法,也抄写过许多相关典故,还真有一条与他如今情况相同。 先帝在位时,吏部尚书姚斐,早年也在地方上科考,倒不是无人保他,而是他的嫡母故意派人拦了门,不叫他出门应考。 姚斐考试心切,便寻了处狗洞钻出去应考,怎料耽搁时间太久,为他作保的廪生已经带了学子进入试院内。 姚斐急中生智,坠在最后一名大哭不止,直呼冤枉,院试共一千多学子应是,怎会独坠他一个,一位廪生只保五人,若是廪生不够分,剩余学子当如何? 在当下看来他此举与耍无赖无疑,可当时的考官是位仁义之辈,见不得学子有才而不得,便亲自为姚斐作保,叫他入院考试。 后来姚斐不光院试考中了廪生,拜了这位考官大人做了恩师,殿试更是高中探花,他在多年后有感而发,还将当日见闻说与先帝听,之后先帝便为科举加了条律法进去。 《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并入其他廪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蓝衣老者愣住了,“这……律法中有此一条?” 宋亭舟斩钉截铁,“有。” “那你先起来,左右你排在最后,便随我进去问问,若真可行,我便为你作保又有何妨。”见宋亭舟一直跪在雨中,他也不免有些动容。 宋亭舟深吸了口气,从地上起身,“多谢相公。” 第8章 榜单 孟晚坐在门槛后,眼睛盯着雨幕,屋内是常金花长吁短叹的声音。 卢春芳在家里收拾了半天屋子,也是坐立难安,过来找孟晚说话,“晚哥儿,怎么坐这儿了。” 孟晚耳边能听到她的话,但嘴巴像是被糊死了一般,他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到底不愿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卢春芳稀奇,这晚哥儿怎么不理她?“晚……” 常金花听见动静将她叫进屋里,“春芳,你进来,晚哥儿惦念他表哥,你别介意。” 卢春芳迈步进去,“没事宋婶,别说他了,就是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两个妇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孟晚继续看雨,他这一日什么都没干,常金花问他拿果子他也不吃,直愣愣的干坐了一天。 考生们申时交卷,按说从试院到他们小院,哪怕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时间,结果申时一刻冯进章便脚步急促的飞奔回来。 平日里他最能装模作样,故作高雅,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奔后院的茅厕,边跑边喊:“春芳!快给我拿些厕纸过来。” 卢春芳忙找了沓厕纸给他拿去,老远还能听见她问:“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闹了肚子?考的可好?” 孟晚站起身来,他也想向冯进章问宋亭舟的事,可冯进章一进茅厕便出不来了。 他脚步挪蹭到院门口,双目望着东边的街道,就站在那里守着。 雨水停歇,乌云渐消,申时三刻,日光冲破灰暗的云层,宋亭舟便是这时,踏着并不热烈的光晕出现在街道尽头,本来稳健的脚步见到孟晚后疾走如飞。 孟晚也跑上前迎他,见他膝盖上都是泥点,膝盖以下的布料也已经被污水浸湿,如今虽然早已不再滴水,却黏连在中裤上,想来也知道并不好受。 两人间的距离飞速拉近,大致相隔一尺远后,宋亭舟先停下脚步,附近不乏有学子归来,使这条小街上热闹非凡,他只能隐忍不发,压抑着嗓音道:“先进去再说。” 他甫一开口,孟晚充斥血丝的眼睛又是一热,怕被宋亭舟看见,他早宋亭舟一步进了院子,正撞上捂着肚子出来的冯进章。 宋亭舟郑重的对着冯进章揖了一礼,“多谢冯兄替我说话。” 冯进章倒是没想到宋亭舟会向自己道谢,他也没想着为宋亭舟求情,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他勉强回了一礼,“实在是受之有愧,我没能帮上宋兄什么。” “你承认与我相识,已是大恩。”不然那蓝衣老者也不见得真敢为他作保,还有部分也是见他确实认得冯进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冯进章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对着宋亭舟挥了挥,明日还要再考,他需得尽快找郎中医治。 孟晚听到宋亭舟对他道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开口提了句,“冯公子,这些天还是多食些小米粥、水煮蛋等清淡易消的东西好。” 冯进章这回倒是信了他的话,边往自家屋子走,边交代出来扶他的卢春芳,“春芳啊,给我熬些小米粥和水煮蛋来。” 常金花神情忐忑的出来看着自己儿子,“大郎,若是今年不成,来年再去也无妨,你……” 宋亭舟唇角微扬,“娘,我找到了其他廪生为我作保,已经顺利考考完了一场,明日再复试一场便可。” 常金花激动地热泪盈眶,“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娘去给你烧水沐浴,好让你换了身上的衣裳。” 她走后宋亭舟便迫不及待的攥住孟晚双手,“晚儿……” 他没说早上发生的事,只说题目不难,他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孟晚知道他捡好的在安慰自己,也只是笑着回应,屋子里气氛和缓、脉脉温情。 常金花烧好水,宋亭舟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 孟晚与常金花齐齐上阵,一个蒸包子,一个炒土豆,虽然只有一菜一饭,但一家人凑在一起也吃的有滋有味。 休息了一晚,翌日晨起宋亭舟没再让家里人相送,独自提着装好笔墨纸砚的提篮出门,孟晚与常金花在家等他,不免又是坐立不安。 但好歹不似昨日那般,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两人便拆洗了被褥,总之给自己找些活干,不至于总是胡思乱想,好在申时三刻,宋亭舟与冯进章结伴而归。 冯进章毕竟食素久了,突然大荤才导致肠胃不适,灌了两副药休养一晚,如今已经好全,两人回来后还商讨了几句考题。 院试统共两日已经全部考完,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候三日后的榜单。 宋亭舟这些日像是整个院子里最悠闲放松的人,院试结束后第二天,他便向冯进章问了蓝衣廪生的住址,带着二十两银子、两包茶叶与一壶好酒登门拜访。 回来后甚至还能趁着天气好,重新晾晾曾经写过的文章,教孟晚写写字,讲讲文章与诗经。 连孟晚都很佩服他的心态,虽然他以前就已经很沉稳了,但遇事仍有几分少年人的迷茫与无措,而如今宋亭舟却愈加镇定沉着。 也是,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连孟晚都已经来到此方世界近一年,也满了十七,而他们……也快成亲了。 放榜那日,宋家人全部出动去看榜,急的嘴上撩了泡的冯进章则又是只身一人,早早便走了。 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算是极晚了,试院外人不算拥挤,该看的都已经看完,只剩下些离得远的,或是不相信自己没有考中的,仍在榜下苦苦寻找自己名字。 “表哥,你从后往前找,我从前往后找,咱们一起看。” 孟晚这么说也是有自己小心思的,从先往后,越看越紧张失落,从后往前则会越来越期待。 “好。”宋亭舟当然无异议。 两人正商量着,冯进章从榜下大笑,“我中了,我中了!我真的考中秀才了!” 他念念叨叨:“第四十名,第四十名,我考中廪生了!” 自有他们同县的好友替他高兴,更多的确是黯淡离场。 孟晚颇为例外,“冯公子文章写得很好?”考试第一天拉成那样竟然都能考中廪生。 宋亭舟道:“他文采不凡,诗词更精,笔下措辞华丽,比喻恰当,与我不遑多让。”也就是当着孟晚的面,他说的实实在在并无谦虚。 孟晚心里踏实下来,这么说宋亭舟定然也能榜上有名,他迅速小跑到榜下,自左向右开始找宋亭舟的名字,没成想入眼第一名便是。 孟晚瞬间懵了,第一?案首!!! “啊!表哥你中了!第一第一!第一是你!!!” 孟晚叫的比旁边的冯进章声音还大,哪怕引人侧目他也不在意,反正那些都是羡慕嫉妒的眼神! 宋亭舟听到孟晚所言,怔愣了一下,也走到院试榜单下。 考生宋亭舟,居院试头名,年二十,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祖籍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 竟然真是头名。 张继祖在榜下脸色阴沉扭曲,就这么一次,竟然真的中了,早知道就该更狠些。 旁边几个同窗目露羡慕,“早知宋兄功底深厚,没想到在私塾里还是藏了拙。” 廪生之才,那可是比何秀才还厉害的人物,不是藏拙想必早就升入甲班了。 也有人酸道:“文采好又如何,抛下家中未婚妻与其他小哥儿举止暧昧,难怪郑相公不替他作保。” 剩余几人面面相觑,说的也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们都见过,满面的麻子不堪入目,与他身边这位姣美俊俏的小哥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只有张继祖不言不语,他当然知道孟晚便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也不是傻的,明白孟晚点麻子是怕惹了县太爷二子觊觎,其实稍微打听一番,周围邻里都知道孟晚容貌可人。 他之所以借此攻击宋亭舟,便是因为郑廪生的小儿子前些年相中了来府城参考的宋亭舟。 那时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府城,正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张继祖又爱看话本子,自然也期待来那么一场与大家闺秀的风花雪月。 郑廪生家有小资,但子嗣不丰,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还是小哥儿。女儿出嫁后,郑廪生夫妇俩便商量着找人入赘,宋亭舟样貌俊美,少年才子,正是不二人选。 郑廪生家的小哥儿长相并不出彩,郑家在昌平府中也只是小户,可那已经是张继祖够不到的高度。 张继祖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人,铺天盖地的不甘与怨恨充斥他的全身,他恨不得立即灭了宋亭舟取而代之。 到底是胆怯了,那包毒药被他换成了泻药,他抖着手将药下进宋亭舟饭食里,对他毫无防备的宋亭舟轻易便着了道。 他那次同样没中,但得了手的刺激感让他接二连三的对宋亭舟下手,这次他又在郑廪生面前造谣宋亭舟早有未婚妻,又带着其他貌美小哥儿来府城作陪。 郑廪生本不信他一面之词,可另几位同窗作证却让他不得不信,家中哥儿蹉跎几年已有十九,在府城招婿是痴心妄想,无奈也只能选了张继祖入赘。 谁承想,宋亭舟竟中了头名案首! 如今悔的何止郑廪生,远在泉水镇的何秀才,后来知晓宋亭舟中了案首也是悔恨万分。 不说这些人心中何想,宋家人和冯家人都是欢天喜地。 院试前四十名都叫做廪生,不必再交役税,上衙门可以不跪,每月还有朝廷发放粮食,最重要的一点,廪生可入府学读书,还是公费! 冯进章自是想入府学的,“春芳,府学有宿舍,这次回乡后下回你便不必跟我来府城了,家里田地还需你留在家中料理。” 他家兄弟几人,还有叔伯婶娘等一大家子,地完全能种的过来,冯进章只是嫌弃卢春芳性子粗俗,嫌她丢人罢了。 孟晚故意在一旁说:“表哥,你要住宿舍还是住在家里?” 他说完猛觉不对,他们近几日便要返乡成亲,宋亭舟五月份再回来入学,到时他们岂不是要同睡一屋,他这样问和邀请人家有什么区别。 果然,常金花暗地里掐他后腰,怪他有外人在还胡乱说话。 孟晚的脸腾得一下就红透了。 宋亭舟则毫不犹豫道:“你与娘就留在府城,银子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一路的花销与请廪生的二十两花销,加在一起他们也只剩十几两银子了。 卢春芳听到宋家人的对话,也是不愿乖乖回乡了,她同冯进章商量,“相公,家里的地有小叔弟妹他们打理,我留在府城可以找份工做,之前我就打听了,附近有给人浆洗衣服的活计,每日都能结钱,我力气大又能吃苦,定能养活咱俩。” 冯进章似有不愿,“先回乡商量了再说。” 常金花欢欢喜喜的要收拾行李租车返乡,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孟晚则想起来时的艰险,“我们回去先去找黄挣一趟,问他有没有什么家信要带给黄掌柜的,还要去祝家告诉锦容一声,若是能碰到葛大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可以雇佣就更好了,咱们花上几两银子,总比以身涉险强。” 那些江湖人肯定知道什么小路近路,哪里有土匪,哪儿又是谁谁谁的地盘。 宋亭舟赞同道:“好,这些我去办,顺便问车行租车。” 孟晚笑笑,“也不用着急,总归还有些日子,哪日咱们准备好,哪日再上路不迟。” 今天是高兴日子,常金花嘴角的笑拢都拢不住,她去肉摊子上买了肉回来,下了场雨,地上已经冒出绿芽来,新鲜的野菜府城也有得卖,只是价格稍贵,他家还有些土豆没吃完,干脆没买菜,只买了二斤肉回来,做了纯肉馅的大包子,还给隔壁冯家捡了两个。 孟晚生的豆芽也吃了两回了,剩下些常金花都用水浸过后整盆放在炕头上,先用粗麻布罩了一层,再盖上小棉被,两天就能发上来一层短芽儿,到时候炒着吃了。 吃了顿香喷喷的肉包子,第二日宋亭舟便出门先去城西的宝晋斋找黄挣。 第9章 返乡 “怎么还把黄挣也带回来了?”常金花在院子里晒之前在镇上买的小被子,一抬眼看见宋亭舟竟然将黄挣给带了回来,黄挣背后还背着包袱。 “宋婶。”黄挣表情也有些尴尬,捂着脸同宋亭舟进了屋。 晚上用饭黄挣也是在宋亭舟屋里用的饭,毕竟是外男,有孟晚在还是要避嫌的。 宋亭舟送了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过来,孟晚道:“就放在锅边上,一会同我们的一起洗便好。” 结果宋亭舟来了句,“还有饭吗?他好像没吃饱。” “啊?”知道宋亭舟能吃,常金花端过去了大半锅饭,她和孟晚只一人留了一碗,就这还没够吃? 孟晚呆呆的说:“昨天蒸的肉包还有两个,我放锅里热热。” “不用热,天又不冷。”宋亭舟直接去橱柜里找,然后给黄挣端了去。 孟晚弯个腰洗碗的功夫,宋亭舟又回来了。 孟晚不可思议的说:“又吃完了?” 三秒一个大肉包??? 宋亭舟见他吃惊的瞪着眼睛觉得可爱,扬唇笑道:“不是,他可能想独处一会儿,我便退出来了。” 他去找黄挣的时候,对方的状态就不太好。 宝晋斋是昌平府有名的书斋,据说此处是分号,京城的才是总店,背靠的也是京城的大人物,是连昌平知府都不敢得罪的人。 宝晋斋一共四层,但后面的院子奇大,有许多珍贵藏书和自家的印刷厂,许多地方上的小书肆,都会来宝晋斋进货。 黄掌柜便是因此认识的宝晋斋掌柜,说是掌柜,只是小地方没见识的说法,实则只能称作管事,仅仅是一群小管事之一。 这些也是黄挣到了后才知道的,他初去心里还美自己是关系户,但到底是小地方上来的没甚见识,人拘谨又放不开,不敢得意的太明显,但第二天被安排上工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个李管事负责琐碎事务,既不像掌管印刷的管事们有实权,又不如前头负责接待的管事有体面。 一堆的脏活累活都归李管事负责,他手下的小子们也是最累的,就这样,还免不了一番勾心斗角,黄挣这样直愣愣的傻小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家,隔三差五的受管事责备,甚至为了立威还会鞭打他。 话也说的好听,言道黄挣是他旧人之子,他是看在黄掌柜面子上才对他如此严苛,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 初时黄挣还真的信了,甚至因此感动的做工更加卖力,可同住的几个小子不光背地里陷害他,看他好欺负不反抗,李管事又不管他,逐渐发展成,几人同伙耍他,凡事累的活计先叫他上,剩下他们再做轻巧的。 又明着骂他蠢,说李管事只是在吊着他,叫他进书斋里做事连份契书都没给他签。 黄挣这才知道原来在宝晋斋里做工的小子们,要不就是东家的奴仆,签的是死契,要么便是雇佣的伙计,签的是活契。 他这样连份契书都没有,根本不算是书斋里的人,管事们随时可以将他赶走,甚至分文不给他也没地方告去。 黄挣越想越气不过,当面去找李管事要说话,得到的却是两巴掌外加一个“滚”字。 若是宋亭舟没来找他,他可能连地方都没得去,累死累活折腾了一通,他不光没挣到钱,爹娘给他拿的钱甚至还被人逗出去大半。 黄挣咬着肉包子,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滚。 在宋亭舟的屋里凑合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同宋亭舟说:“宋哥,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还带上我,我身上的钱不大够了,等回家叫我爹给你们。” “这些都无妨,你既决定了便跟我们走。”说来也巧,来时坐了黄挣的车,回去正好还了这份人情。 可惜的是直到走的那天,也没能收到祝家宅子里锦容传来的消息,临走时宋亭舟是同冯进章夫妻俩一同租的马车,除了他们还有几位冯进章的同窗。 大家皆是囊中羞涩,少有富裕的,便挤在一起分摊车钱,宋亭舟、冯进章和黄挣同一辆车,卢春芳与孟晚常金花一辆车。 人多也能多生出些勇气,这一路上倒是比来时太平,也快上许多,临近谷阳县与谷文县的岔路口,冯进章等人与宋亭舟告别。 冯进章此人颇有文采,只是为人功利心较重,说他心有多坏倒不见得,好面子自私还差不多。 常金花还挺喜欢卢春芳这实在姑娘的,等他们走远她冲孟晚叹道:“如今冯书生中了秀才,定是愈发觉得春芳与他不配了。” 孟晚却不这么想:“冯进章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又好歹看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中了秀才就苛待发妻应当不至于。”而且秀才相公听着好听,但又不事生产,该穷还是穷着。要是中了举人,才是真正的脱贫。 擦着黑进了泉水镇,把黄挣送回家中,黄掌柜见了儿子倒是意外,随后可能明白过来什么,拍着黄挣肩膀说了句:“回来也好。” 同黄掌柜告别,车夫又继续驾车将他们送回三泉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只是一两月而已,常金花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年。 宋亭舟结了银钱道了谢,邀车夫留下住一晚,他却不肯留,干这一行夜里折腾惯了,他要去镇上看看明早能不能再拉趟活计。 一路舟车劳顿,谁也提不起精神收拾行李,锅碗瓢盆都在宋六婶家,宋亭舟提着油灯去她家敲门去拿。 “亭舟?还真是你们回来了,你六婶说听见马车声音我还没信,快进来坐坐。” 宋六叔过来开门,见了宋亭舟又惊又喜,刚入夜,他们两口子还没睡下。 宋亭舟喊了声:“六叔,我就不进去坐了,家里还等着烧水洗漱,我先过来拿锅。” “锅在大力他们那头,我去给你拿去。”听见宋亭舟急着用,宋六叔忙去儿子那头给他取锅。 怕宋亭舟拿不了,他还直接给送到宋亭舟家院里。 临走前,宋六叔随口问了句,“亭舟啊,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常金花出来拿碗盆,闻言笑着插了句,“大郎这次考中了,还是案首呢。” 宋六叔一惊,他不懂案首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考中了就是秀才相公。 “哎呦,那可是了不得了,咱们宋家竟真出了个秀才相公,大嫂,你这些年总算没白熬。” 寒暄一场,送走宋六叔后宋亭舟按上两口锅,烧了两个屋子的灶,锅刷干净填满了水供三人洗漱用。 兵荒马乱的一晚,柜里的被褥拿出来还有一股子闷潮味儿。 第二天醒来,孟晚换上了家里剩下的衣服,是宋亭舟前些年穿旧的。 常金花起来熬了粥,地窖的坛子里还有腌菜,切成丝就着粥吃了一顿,三人饭后又忙活起来。 家里的被子晒晾上,路上的行李规整好,该放的放起来,该拆洗的拆洗,家里灰尘也要清扫,宋亭舟还要将考中秀才的事汇报给宋家族长。 “六婶,你来啦。”孟晚在院里洗衣裳,他家的烟囱从早起到现在还冒着烟,已经烧了三锅的水了。 宋六婶脸上带着喜庆的笑,“猜到你们今天得忙活着,就你在家?” 都是自家人,孟晚也没站起来招呼,“表哥去族长家了,我姨在屋里擦洗。” 宋六婶见他旁边还有一盆子冒着热气的水,笑道:“都这天气了,哪儿还用烧水洗衣啊。” 常金花端了盆脏水和抹布出来,正巧听见了她的话,将水泼到院里,驳了句:“咱们就算了,晚哥儿小孩子家家的,虽然天气暖了,但井水寒凉,还是兑在一起用的好,免得受了凉气。” 宋六婶忙不迭的附和道:“大嫂说的在理,等满哥儿回来我也是要叮嘱他的。” 她这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到什么,不说宋亭舟考中秀才多么体面,便是孟晚教满哥儿做油果子,又让出店铺让他们两口子做买卖,这都是恩情,宋六婶一家子都记在心里。 家里近两月无人,院子里却没长杂草,想来也是宋六叔和宋六婶在帮忙打理。 宋六婶过来是帮常金花收拾屋子来了,还提了二十个鸡蛋和两斤猪肉来。 常金花说她:“做啥还拿这么多贵重东西,你家这几年刚起来些,留着给孩子补身体。” 宋六婶是实心给的,不让常金花推辞,“这些东西不是别的,亭舟中了秀才,不光我家,咱们老宋家其他人也是要上门的。正好你们刚回来,家里又没有肉菜,再说了,过阵子不是要办喜事?还嫌东西少啊。” 后一句说到了常金花心坎上,她脸上不禁也挂上了笑:“过两天你若无事便陪我去趟镇上,家里糖果子的都要买,布我早早准备好了,但还要打床新被子,棉花有些不够。” 宋六婶哪有不应,她儿子儿媳也在镇上,正好过去看看。 哪怕有宋六婶帮忙,家里也收拾了整整一天,晌午族长家留了饭,不叫宋亭舟回来。 其实农户家里如今都只吃两顿饭食,招待贵客晌午才加上一顿,可见其重视。 中午在族长家吃一顿,晚上又到村长家又是一顿,家里只剩孟晚与常金花在家,俩人忙活完留下帮忙的宋六婶,三人下了面条卧了荷包蛋吃。 宋六婶走后,夕阳滑落山后,遮住漫天霞光,宋亭舟却还不回来。 孟晚拽拽常金花胳膊,“姨,天都黑了,路上不好走,村长肯定留表哥吃了酒,咱俩去看看呗?” 常金花暗自笑他,“几步远的路,还能走丢了不成?要去你自己去,累了一天,我可要睡下了。” 有了孟晚,她倒是越来越不操心了,说睡竟真的洗了脚躺上了炕,孟晚无法,只能自己跑到院门口张望。 许是出去了一天怕家人担心,他没等一会儿宋亭舟竟真的回来了,身上略有酒气,脚步却很稳健。 “本该早早回来的,二叔喝多了,先去送了他。”见孟晚等在门口,他忙解释了句。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必须的,不然人家该说宋亭舟考上秀才就不认祖宗与同宗了。 孟晚将灶台上晾着的一碗温水递给他,“你先喝口热水,锅里热着洗脚水,你洗好后便早些睡。” 见他回来,孟晚也放了心,抬手伸了个懒腰也欲进屋睡觉。 “晚儿。” 他刚直起腰来,身后便靠过来一副健硕的身体,宋亭舟仰头喝了那碗水,随手将碗丢到地上,炙热又略带潮湿的呼吸就喷洒在孟晚后颈,孟晚被烫的打了个哆嗦。 “做什么?” 宋亭舟在他身后试探着用手抚上他的腰身,孟晚抿着唇没有动弹,耳后泛起一片红色。 他的默许让宋亭舟更加放肆,他双臂缓缓勒紧孟晚柔韧的腰,用力带进自己身体里。 两颗心隔着布料砰砰作响,孟晚头倚在宋亭舟肩上,再往后抬便能对上他略带朦胧与侵略性的醉眼。 但他没有抬头,甚至闭上了双眼,舒服的叹慰了一声,宋亭舟的怀抱温暖又宽厚,真的很让人心安。 “晚儿……”热气从孟晚耳侧转移到他脸上,宋亭舟似梦似叹的唤着孟晚的名字。 孟晚心头狂跳,这可真是喝醉了,大门还没关,这…… “大郎,是你回来了?” 常金花突然在里屋出声,打断了意乱情迷的两人,孟晚从宋亭舟怀里跳出来以手做扇,玩命的往自己脸上扇风。 宋亭舟收回手臂,清了清嗓子回常金花,“咳……嗯,娘,我刚回来,族长说明早要随他去山上给祖宗上坟。” 常金花叮嘱他,“既然明日还要早起,就洗漱洗漱早些睡,这几天你也没少挨累。” “是,娘。”宋亭舟嘴上应着老娘的话,眼睛却黏在孟晚身上撤不回来。 孟晚也不看他,捡起那只被丢在地上的碗,上手一摸,果然被磕出条缝。 他将碗放到橱柜上,轻瞪了宋亭舟一眼,换来宋亭舟一声低笑,喝过酒的嗓音又低又哑。 孟晚心道:要命了,这家伙喝醉了怎么这么能撩? 第10章 婚前 早晨孟晚赖了床,常金花起的也晚了,院门虚虚的掩着,常金花推了小屋的门看,宋亭舟应是天不亮的时候出去的,如今还没回来。 “快成婚的人了,还赖在床上,快起来吃了饭,婚服该拿出来绣绣了。” 孟晚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婚服?” 常金花“不是我年前便裁好的料子吗,我教你怎么缝,今日说什么我也要把你教会了。” 孟晚:……还是躲不过吗。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孟晚正自己拿着针在炕上对着大片的红布抓耳挠腮。 “娘呢?” 他说话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孟晚有些别扭,“她去和六婶到地里采野菜了,锅里剩了粥,你去盛了吃。” 宋亭舟仿若未闻,他坐到孟晚身边说:“我帮你做。” 孟晚脸扭到另一边去,“我自己会。” “那我教你,袖子这里这样缝。”宋亭舟拿起针线利索的缝了几针,竟是真会。 衣服都是裁剪好的,细节处常金花其实也已经缝好了,剩下的都是简单针线。 宋亭舟替他绣了只袖子,孟晚又自己缝了几针找了找感觉,倒也能像模像样的缝制了,只是针脚不如常金花缝的好看而已。 宋亭舟在他旁边看了会儿,道:“一会儿我还要去镇上拜访何童生,你随不随我同去?” 既叫何童生一句夫子,中了秀才便该去拜访的。 孟晚拧起眉,“我就不去了,但你若是在何家遇上张继祖,不要理他,如今学业为重,早晚有收拾他这种恶人的时候。” 这种人最是恶心,想找证据又寻不到,目前也只能置之不理,光看宋亭舟高升而他自己考不上去就能气死他。 “嗯,我知道。” 沉默了会儿,宋亭舟突然说了句:“晚儿……今日是四月二十九了。” “哦。”孟晚头也没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 宋亭舟话语急切几分,“下月初五我们就……” “哎呀,我记得呢。”孟晚见不得他急,他又不会逃婚,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急个什么劲儿。 听见他的答复,宋亭舟眉目舒展,眼含笑意。 “你记得便好,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在家若是待着无趣,便去小屋寻书来看。” 他在,孟晚又浑身不自在,他走了,常金花又不在家,孟晚竟然还有些感到孤寂。 他甩甩头,干脆下炕去和面,这两天都是糊弄,路上就更不用说了,不是馒头就是干饼,今天有空,干脆包饺子吃。 “大嫂,在家吗大嫂?” 是二叔嬷的声音? 孟晚将和好的面用盆扣上,净了手出去。 “二叔嬷,我姨挖野菜去了,进来坐。” 张小雨提了个篮子来,将篮子放到厨房地上,拘谨的说:“大嫂不在我就不多待了,大郎考上秀才,二叔嬷家也没啥好东西,里边有十个鸡蛋和一篮子山货,收下留着自家吃。” “那就多谢二叔和二叔嬷了,等我姨回来我再告诉她。” 孟晚收下了东西,这是人情往来,且东西又不贵重,自家人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晚哥儿,二叔嬷从前说话不好听,是叔嬷犯蠢,你别往心里头去啊。”张小雨难得好好说了这么一番话,态度拘束又不自然。 孟晚倒是有几分诧异,他失笑道:“那时我也不懂事,顶撞了二叔嬷,二叔嬷是长辈,没同我计较便罢了,我怎么会记在心里呢?” 张小雨一辈子也说不出孟晚这样漂亮的体面话,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走了。 出门正巧碰上常金花,又同常金花说了一大通好听话,颠三倒四的。 常金花挎着一篮子野菜回来,无奈的说:“老二夫郎这人真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也罢,好歹没啥坏心眼,就是嘴不好,爱得罪人。” 孟晚给她看了张小雨拿来的东西。 常金花坐在院里摘野菜,“咱家这鸡蛋这回倒是够吃了。” “那晚上包野菜饺子的时候,再打两颗鸡蛋放里面。”孟晚也搬了个小凳子同她一起摘。 “行,打三个!” 午后宋亭舟便回来了,他在镇上买了果子和茶叶提着去何家,何家收了东西,留饭宋亭舟没用,面子情分罢了,太亲近又不至于,双方都懂。 且何家私塾教出了个案首,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往后十里八乡甚至其他镇上的读书人还不都得往泉水镇凑? 因此何秀才现在对宋亭舟是和和气气的,既热络又不会让宋亭舟厌烦,做学问他现在是不行了,做人却甩出其他人一大截来。 晚上孟晚与常金花用野菜鸡蛋包了一顿饺子,孟晚也是馋了,一口气吃了八个大蒸饺,常金花也差不多,宋亭舟就不算个数了,剩下的饺子他全吃了,一个没剩。 夜间常金花躺在炕上,突然问了孟晚一句,“年前你和大郎是不是去了常家?” 孟晚犹豫了下道:“是去了,舅妈像是个厉害的。” 常金花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她支起身子问:“她给你们难堪了?” 孟晚轻笑一声,“怎么可能,她能说得过我?” 常金花放了心,躺回被子里,但隔了一会儿说道:“毕竟大郎祖母还在她手下讨生活……” “姨,你放心,我懂的。”就是古代再重孝道,有儿子纵容悍妻别人也就顶多说两句闲话罢了,这种小镇子,难不成县太爷还真因为这点小事派人过来拿你? 孟晚从被窝里侧过身转向她那头,“过几日你去镇上亲自过去看看,让表哥陪你一起去,这种大日子,总不能外家都不来。” 常金花也愁,“那去镇上的时候便去瞧瞧。” 泉水镇就这么大,三泉村考出个秀才这事,几天便传遍了全镇,宋家族亲送的东西常金花留下了,基本都是鸡蛋或米面等,往后她也是要给族人还礼的。 其他乡亲邻里的也有过问的,不过多是客气两句,宋亭舟考中秀才他们又借不上光,自家孩子还不舍得给鸡蛋吃,这么送出去谁都不舍得。 宋亭舟带常金花再登常家大门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常金花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她夫君还在世的时候。 “大姐,快上去尝尝这糕,是你二弟刚从铺子里买的,还热乎着呢。”常舅母站在一旁,招呼着常金花到炕上坐,炕上放着长条炕几,上摆了两盘米糕和一碟子炒花生。 宋亭舟和舅舅坐在木椅上说话,常二舅也跟着劝,“大郎啊,你也去尝尝,晌午你们娘俩就留下吃饭,和二舅好好喝上几盅。” 常金花攥着母亲皮肤褶皱粗糙的手,“我们就不多待了,果子留着给雨哥儿吃,这次来一是看看母亲,告知你们大郎中秀才的事,二来,初五他便和晚哥儿成婚了,晚哥儿娘家无人,便请了你们去充当他那边的娘家人。” 常舅母有些不乐意,“咱们这边可是大郎亲娘舅,怎么成了晚哥儿那头的了?” 常金花扳起脸,“大郎在镇上这么多年,怎么没说你们是他亲舅舅舅母?若是不愿干脆就都别去了,也省的清净。” 常家其实是有些家底的,早些年宋亭舟在他家吃喝,宋有民没少给他家送银子,常二舅也常年在镇山做些零散活计,他家人口简单花销也不大,镇子边上还有十亩田地,算是殷实人家了。 但谁也不嫌钱多不是,廪生手底下有田税免租的名额,若是将常家的十亩地放到宋亭舟底下去,一年省出的粮食就都能变现成银钱。 常二舅眼珠子一转,“大姐,你说的哪里话,两孩子成了亲就是一家,不都是管我们叫声舅舅舅母吗?这事我们应下了,初四就叫他舅母过去帮你忙活忙活。” 常舅母双目一瞪,常二舅忙小声跟她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两口子商量了啥,总之是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常金花早些年就看透了弟弟两口子,见他们唯利是图的样子也称不上多伤心,“我没操持过昏礼,有许多地方要问问娘的意思,这些天就让她随我去住几天。” 这点小事倒是没人为难,常舅母还主动帮婆婆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今日常金花在镇上采买的东西多,便租了村长家的牛车来,宋亭舟将祖母扶上牛车,同出来送他们的舅舅舅母告别。 回到宋家老太太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倒也没说儿媳什么不好,只挑着好的说,言道儿媳妇性子是急躁些,却没短了她的吃喝,又说雨哥儿可爱,是她一手带大,同她可亲着。 常金花看着母亲瘦骨嶙嶙肩背佝偻,怎能不知道她在常家受了儿媳妇磋磨,但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与弟弟有了嫌隙,若不是宋亭舟有了出息,恐怕见她一面都难,如今好歹能将她接过来住上几日。 “姨,既然外祖母来了,咱们晚上不如蒸上一锅肉包子,再熬些小米粥。” 孟晚打开柜子舀了一盆白面出来,老人家用些面食更好克化。 常老太太忙摆手,“不用不用,熬些粥切点咸菜就成了,不必麻烦。”女儿家又要办喜事,又是刚从府城回来,花销定是极大的,该省着些。 常金花拉住她,“娘,你不用操心这些,晚哥儿手艺好着,家里银子也够。” 实际是不太多了,回来路上的花销加上筹办昏礼的银钱,猪肉是大头,她早就在屠夫手里订了半头肥猪,等初五做席面用,加上杂七杂八的酒水棉花花生瓜子,如今她手上也只剩八两银子了。 但她也想过,随儿子儿媳去府城后,她便再跟着孟晚在府城做早食买卖去,府城物价贵,比镇上更能赚钱。 宋家晚上又是肉香味,孟晚包子蒸的暄软,颜色略黄但嚼起来有股甜香味儿,里面的肉馅里拌着泡好切碎的干蘑菇,流出的汤汁都泛着油光。 常老太太胃口小,只吃了一个肉包半碗稀粥,孟晚道:“外祖母若是爱吃,改日咱们还包。” “好,好。” 常老太太笑的慈祥,同自家闺女说小话,“虽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但模样生的俊,料理家务手脚又利索,又孝顺你,是个好孩子,与大郎倒也般配。” 没有人比常金花更满意孟晚的了,别人夸他常金花只有高兴的份。 “谁说不是呢,能娶晚哥儿,是宋家的福分。” 按照昌平府的习俗,婚前的未婚男女\/哥儿是不能见面的,从前常金花本想让孟晚从张小雨家出门,可如今与弟弟家关系修复,那常家明显更合适些,毕竟常金花对外一直说孟晚是她家远亲的。 初四那日红庙村的屠夫直接送了头肥猪去宋亭舟家,张小雨和宋六婶都留在宋家帮忙,糊新窗纸,院门屋门都贴上红纸剪的喜字,连门帘都换成了红粗布的。 常金花穿着身粗布短打里外忙忙叨叨的,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站了个大肚子的妇人往她家院里望,她心里咯噔一声,忙迎了出去。 “是小梅啊?是婶子家院里动静大,吵着你了?”常金花站在门口与她说话,李长香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要孙子,她家人多手杂的再冲撞到了小梅,李长香不得找她拼命? 因此常金花是膈应着小梅过来串门子的,不光她家,村里人如今都不待见这田老大家,没少背后说他家是缺德事做多了才遭了报应,田兴那么个壮实汉子说没就没了。 小梅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招人待见,村里的小媳妇,小哥儿,见了她都离得远远的,到宋家门外也不过想对孟晚道声喜,“不吵的婶子,晚哥儿好日子到了,我是想跟他道喜的,他在家吗?” 这话倒是还算中听,常金花回了个笑脸,“明个儿就成亲了,今儿他在他外家住着,明日大郎再去迎回来,婶子代他谢过你。小梅啊,这些天婶子家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了,等改日你生了娃的,再叫晚哥儿过去看你。” 小梅懂常金花的意思,听到孟晚不在家也不算意外,“诶,行。” 转过身去不免抹了抹眼泪,晚哥儿算是她在婆家交的第一个朋友了,两家本来挨着,如今却连见一面都遭嫌。 进了自家院子,面对的是婆婆的冷脸。 “我在这儿洗衣服做饭就罢了,你不老实在家待着,去隔壁晃荡个啥?没一个省心的。” 李长香本来与常金花差不了几岁,如今头发里竟然都掺着大半的白丝了。 她费劲的搓着盆里老太爷换下来的脏裤子,手被井水冰的通红,“养了那么多年说跑就跑了,还不如去底下陪我大儿子去,没良心的小娼妇,跑出去也是被卖到窑子里卖娼。” 她低着头边搓衣服边低声咒骂着,小梅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了她在骂竹哥儿。 望了眼被杂物堆积着的东厢房,小梅摸了摸挺得浑圆的肚子。 走了也好,比留在这样的家里强。 第11章 成婚 孟晚初四晚在常家睡了一晚,作陪的是常舅母和关了店铺的满哥儿,常舅母搂着小儿子雨哥儿睡得昏天暗地,满哥儿则与孟晚说起话来。 “晚哥儿,你害不害怕?”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不就是回家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满哥儿也想到孟晚的情况与自己婚前不同,跟着笑,“你这么说也是,你在宋家住着惯了,大伯娘又待你如亲子。我那会儿就怕,想家,还想我爹娘,出门子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的,妆都花了。还好嫁过来之后大力对我好,我公婆也都很好,要是遇上田家那样的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家现在已经成村里婆婆教训儿媳妇的典范了,谁家婆婆都要跟儿媳妇说上两句。 提到田家,孟晚也不免唏嘘,他问满哥儿:“要是你遇到的是田家那样的,你会怎么办?” 满哥儿倒也认真想了想,道:“我们杨树村就有打老婆的,但他老婆厉害得狠,抡起菜刀和她男人对砍,那男人就怕了,虽说两口子后来还会打架,但也没有像田家这般荒唐。 要是我的话,拿刀砍人我是不敢,不过我家里有兄弟,我娘说,但凡大力敢动我一根指头,立即将我接回家去,让我兄弟找来收拾他!”满哥儿扬起拳头比划。 孟晚看着他说:“你娘想必是疼你的。” “那是,谁家做娘的不疼自己孩儿?我若是做了小爹……”满哥儿话没说完,自己也羞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没一会儿他又探出头来,“晚哥儿,你回来听说没,竹哥儿跑了。” “跑了?这是什么意思?”孟晚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没听过田家的事,但隔壁确实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两句李长香的骂声,却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满哥儿满脸要八卦的意味,“我听我婆母说的,田兴下葬后,竹哥儿说要回娘家,之后就没了信儿,他婆母去曲家找人,正好碰上那曲家灰头土脸的一对亲家。 说是竹哥儿回娘家根本没告诉他们,白天在柴垛后面躲着,夜里偷偷溜进屋拿了家里银子,又带着家里小妹跑了,跑就跑,还一把火将他爹娘的茅草房都给点了。” 茅草房本就易燃,这一着火险些没把曲家两口子烧死,曲家人气急败坏,发动了一村子人跑出去找竹哥儿和他妹妹,连田边的沟子都挨个翻了,愣是没找到。 正要去田家要人,李长香就送上门来了,两家人各说各的理,最后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现在两边都恨得竹哥儿牙痒痒的,却又苦于找不到人,只能认栽。 满哥儿说的眉飞色舞,孟晚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竹哥儿?他怎么这么豁的出去了,而且比孟晚想象中还疯。 他和满哥儿又东扯西扯的说了两句,迷迷糊糊的就困了,但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这一觉睡得也并不踏实,晨起满哥儿因为开早食铺子惯了,第一个起来。 他一动孟晚就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放在枕边的大红色嫁衣,这件嫁衣经了三人的手,宋亭舟,孟晚…… 孟晚缝的难看,被常金花拆了大半又重新缝制的。 嫁衣款式简单,布料也是寻常便宜的,但今天这个日子赋予了它另一种意义。 孟晚虚起眼睛摸了它两下,然后干脆利落的起身洗漱,换上嫁衣任常舅母摆弄,绞面是真的疼,常舅母的手劲也不是一般的大,“舅母,别拍了,都是花钱买的,用剩的都放你这儿好了。” 常舅母本来手里拿着小盒铅华,往孟晚脸上拍着上妆,听闻孟晚所言,力道确实轻了不少。 “也是,你长得这么白,本不用上这么多粉,反而浪费,那我就收起来了?” 孟晚急忙点头,“你快收着,我脸上这些已经是够了。”常舅母欢欢喜喜的将剩下的铅华收好,这东西比糕点果子还贵,她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用。 上了粉还要描眉,府城人家自然有石黛青黛可用,到孟晚这里常舅母直接从灶台下取了根还带着余温的小木棍来,大致的在孟晚眉毛上划了两道便好了。 口脂更简单,孟晚自己动手,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里用指尖沾了丁点细细涂抹到唇上,完事! 饶是常舅母看不惯孟晚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好颜色,更别提满哥儿了。 “晚哥儿,你可真好看啊!” 被人夸心底都是高兴的,孟晚坐在炕上披散着长发看他,“是吗?” “是……是啊!”满哥儿呆愣愣的看他。 哥儿出嫁是没有盖头的,大户人家会备着把金丝银缕的团扇遮面,平民百姓就没这么讲究了。 常舅母手还算巧,将孟晚的发鬓全都梳到脑后,用祥云簪子簪起来,看着清清爽爽,甚至比从前半披着还方便些。 禹国女子的发鬓都喜梳的高耸些,再往上装点珠翠,哥儿则低调不少,普通百姓多是将头发盘至脑后做垂鬓,官宦人家的夫郎才能将发梳到头顶,以发冠钗子为主。 孟晚摸了摸后颈处的发包,指尖能触碰到祥云簪圆润的簪头,外头天光大亮,他轻叹一声。 宋亭舟,我准备好了。 未时三刻,宋亭舟租借了村长家的牛车过来接孟晚,他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头发用发带绑了高马尾,端的是大好男儿,俊美非凡。 压抑着的唇角要笑不笑,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心里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力大柱这样的宋家年轻壮力都跟着来了,还有今天充当媒婆的宋六婶 ,她也难得穿着一身新衣,在常家的巷子口说着吉利话。 今天新夫郎不能下地,照理说要娘家弟弟背出门,常舅母的儿子今年才十二,个子还没孟晚高,不过吃的壮实,还能勉强背的动孟晚。 趔趔趄趄的将孟晚背出常家大门,这么几步将守在门外的宋亭舟看的提心吊胆,这头常家表弟脚刚迈出大门,那边他迅速的抱起孟晚。 旁边跟来的人都开始哄笑起来,新郎这是等不及了。 孟晚特么害羞又尴尬,只觉得很社死,还不如给他搞个红盖头呢! 被宋亭舟安安稳稳的抱上牛车,孟晚又狐疑的看着他,“你会驾牛车吗?” 宋亭舟神情一凛,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意简言赅的说了个“会”字。 满哥儿跟在自己婆母身侧,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往三泉村走。 到了宋亭舟家门口,宋六婶接了常金花手里的簸箕,里面装着谷子、黄豆和十来个铜板,她边将簸箕里的东西洒在牛车前,嘴里边念着吉祥话,宋亭舟又抱了孟晚下来,直到跨过了院门再将他放下。 身后早就守着的一群小孩蜂拥而上,专捡牛车下面的铜板,没有了又捡豆子和谷子。 孟晚被宋亭舟牵着往院里走,对方掌心又湿又温,汗涔涔的。 孟晚偷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院子里分左右摆了十来张桌子,现在已经坐满了宋家的亲族,靠前头的一桌是族长和村长等长辈,黄掌柜竟然也抱着孙女坐在上头,看来是得了消息主动来贺喜的。还有位中年书生也端坐在座位上,是个脸生模样。 院中间则是摆放了两把椅子,常金花先进屋将亡夫牌位捧了出来,仔细的放到左侧的椅子上,直起身子时她不由得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才穿着一身酱紫色新衣,端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满哥儿将孟晚和宋亭舟前头铺了一块大红色粗布,两人皆一身大红衣裳,随着宋六婶在旁唱礼,缓缓下跪对着常金花与宋有民的牌位磕了个头。 常金花嘴上挂着笑说了两声:“好,好,今后和和美美,相伴白头。”眼睛里却又是流了两串泪珠子下来。 宋六婶眼疾手快的塞了个帕子给她,大喜的日子,只有嫁的那头哭嫁,哪有迎娶的男方母亲还哭的。 这功夫满哥儿已经扶着晚哥儿起身了,他与宋亭舟一东一西的对立着站,随着唱礼声弓腰相拜,再一起身,眼中皆是对方。 从此嫁与郎君,盟结良缘,死生不弃。 从此迎娶夫郎,白首成约,矢志不渝。 交拜礼毕,再由宋六婶这个媒人领着两位新人入新房,小屋里的两口木柜被刷上红漆,窗户门上都被贴上了大红色的喜字,炕上铺的单子是大红粗布,两只红色布枕和一床红色被子。 这场昏礼虽然办的简单,可处处都是常金花对儿子儿媳的心意。 宋亭舟与孟晚坐在炕上,孟晚手持着一把系了红绳的掸子,从被子下扫出大把的铜钱花生和黄豆,宋六婶又说着长命富贵、多子多福的吉利话。 进行到这儿,孟晚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还没完,满哥儿又递上剪刀,由宋亭舟接过去,将他与孟晚的头发各剪下来一绺,打成同心结,放在枕下。 再各自端起准备好的酒水,交换着喝下。 “……喜结良缘,百年好合,礼成!” 宋六婶说完,整个屋子的氛围都活了过来,她也是头一遭给人做媒,自个也紧张的不得了。 礼成了又被常金花叫到外头去忙别的,满哥儿也识趣的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孟晚立马从炕上下去,“早上家里吃的什么?快给我找点来吃。” 从卯时起,到现在已有申时三刻了,早些他是不觉得饿,后来饿了已经没处寻吃的了,到现在孟晚还是肚里空空,什么风花雪月,大喜之日,他差点饿昏过去。 早上宋亭舟和常金花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孟晚喊饿,宋亭舟又何尝不是,“你等会,我去找些吃的来。” 外头马上要开席面,厨房忙的热火朝天,后院还临时搭了个灶来用,田伯娘带着大儿媳过来,结果她大儿媳禁不住阵仗手忙脚乱的,还是满哥儿过来顶了她才顺利开席。 田伯娘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媳妇不顶用,又能赖到谁头上?只能闷声干活。 宋亭舟出来的时候厨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他外祖母端了碗炖菜并两个馒头送过来。 “快端进去先让晚哥儿吃两口垫垫,你也是,一会还要出去给叔伯们敬酒。” 宋亭舟接过碗,“祖母,厨房里头乱,你快去外头坐,我一会儿就出去。” 常老太太连声应道:“诶,祖母知道了,快去。” 宋亭舟将她送到外头才端着菜进小屋,孟晚把炕上的东西扫成一堆,正剥着花生吃。 “什么好吃的?白菜炒豆皮,红烧鸡块,哇,表哥筷子快给我!” 孟晚迫不及待的将小炕桌放到炕上,宋亭舟将菜放上去,两道菜掺在一个大碗里,另有一碗装着馒头。 俩人和难民似的一人捧着个馒头夹菜吃。 “对了表哥,我刚才看到黄掌柜坐在席上,你请他了?” 宋亭舟几口就吃完了馒头,碗里的菜倒是没动几口,“上次我去镇上碰到了黄掌柜,便客气了两句,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 不光黄掌柜,他夫子何童生也是主动前来的,都是他没想到的,毕竟秀才再如何也不似举人那般光耀。 “你慢些吃,要什么就找满哥儿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见他要出去,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他吃了一个馒头,又将碗里的菜吃了个精光,肚子里这才有了饱腹感,吃饱了就犯困,但现在又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从小屋的柜子里扒拉出来一只小浅筐,里面放着他的话本子。 自府城返乡时他不是没想过在昌平府里找个书肆试试,但府城龙蛇混杂,他又是初到,真不知道哪家靠谱,听到黄挣的遭遇后他更不敢去尝试了。 当家作主的基本上不管事,管事的又各有心思,宋亭舟一介书生要走仕途就不该掺和买卖,他一个小哥儿拿着去,不得被那群猴精的管事吞的骨头都不剩? 思来想去还是镇上的黄掌柜最适合合作,只是今天场合不合适,改日去镇上再找他商量的好。 第12章 难以买卖 外头宋亭舟挨个桌敬酒,一圈之后已是头昏脑涨,秀才相公的名头让他与村民们更有距离感,哪怕有不长眼要劝酒的也被宋二叔给挡了回去。 宋亭舟脚步仍旧稳当,只是双目已醉眼朦胧,来吃席的妇人们都已散去,还剩几个吃酒的汉子不肯离席。 田伯娘自觉大儿媳妇丢了人,没成想常金花还多给包了几文钱,常金花客气道:“她人小还有待磨练着,今儿就当在婶子家练手了,回家好好同你婆母学学,改日也能出去做席面。” 田伯娘脸上红了一片,这红包拿着也烫手,匆匆说了句道喜的话,拉着大儿媳妇回家去了。 这趟席面吃到戌时,夕阳落幕,天色朦胧,已经要点起油灯时族亲们才全都散场。 宋亭舟与常金花挨个将人送出门外,这才回家收拾残局,好在本家的几个媳妇留下帮忙,都是利索人,就着油灯昏暗的光,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屋里屋外收拾干净了。 今天的席面常金花下了本钱,做的都是大盆大碗,厨房里还剩了些没添勺的,都给帮忙的几人分了,等众人各自散去回家,常金花同儿子说:“桌椅碗筷明日再挨个送回去,这个不着急,锅里的灶我用皂荚刷洗了几遍又添了干净水,你便早些睡下。” 再多的她这个当娘的也不好意思细说了,拿着礼账和钱匣子进了自己屋子。 宋亭舟抬步走到小屋,推了门进去反手又将门带上,屋里漆黑一片,他不小心踢到门边放着的凳子,上面的水盆里搁着盆用过的水,旁边还有他们从府城带回来的牙刷牙粉,想必是孟晚已经洗漱过了。 宋亭舟轻手轻脚的将水盆搬下去,又点了盏油灯放在凳子上,微黄的灯光浅浅的照应着炕上的人。 孟晚早就斜倚在被子上睡着了,他甚至连鞋子都没脱,怀里抱着漫画册子,梳的整齐的发丝散落,脸上还泛着潮气,想来是刚睡下没多久, 他眉毛色深形状偏直,眉梢又有些许锋利,让孟晚这张情韵悠长的脸比旁人多了丝英气,但此刻闭上眼后,那份英气又被中和了几分。 唇色不如白日用了口脂时红艳,但仍旧能让宋亭舟挪不开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那粒凸起的唇珠,喉结滚动,慢慢俯身靠近……然后一口咬住! 孟晚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顷刻间便被宋亭舟拢进怀里,小巧的唇珠被身上的人轻轻啃咬,然后再吃进嘴里,唇齿交缠,不知有多热烈。 孟晚反应过来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手抵在宋亭舟胸膛上青涩的回应着他,无数次臆想的场景成真,惹来宋亭舟更疯狂的进攻。 水啧声不断响起,宋亭舟仿若无师自通,灵巧的转换着角度吻他,高挺的鼻梁不时亲昵的磨蹭到孟晚的鼻子,舌尖灵活的卷着他的嬉戏。 炙热的唇舌渐渐向下,啃噬着孟晚白嫩细腻的脖颈,急促的喘息声中掺杂着一两声孟晚难耐的呻吟。 宋亭舟踢掉两人鞋子,掀开大红色的棉被将孟晚裹了进去。 似欢似爱、似情似欲。 孟晚睁开眼时天光大亮,身旁无人,但他身上还算干爽。 费劲的从被窝里坐起来,枕边放着干净衣服,孟晚慢吞吞的穿好衣裳,叠好被子,又将窗户支起来。 微风徐徐吹过,孟晚舒适的眯起眼睛,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亲,好像——也还不错? 他下了床后略感不适,但肚子空着难受,饭还是要吃的,挨着小屋的灶台是温热的,孟晚掀开锅盖,里面是一碗精米粥和两个红鸡蛋。 大屋没人,常老太太昨天随儿子回去了,常金花与宋亭舟也不在家,院子里晒晾着他和宋亭舟的嫁衣,应该是宋亭舟自己洗的。 孟晚洗漱好后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晒太阳,喝完了一碗粥又剥了个鸡蛋吃着。 “晚哥儿,起来了?”常金花进门就看见他在门口小口咬着鸡蛋吃。 “嗯,娘。”孟晚叫的很顺口。 这次常金花没责怪他,笑着应了句:“诶!” “大郎将昨日借的桌椅碗筷都送还回去了,昨个族长吃多了酒,你们的婚书还在他那儿,大郎去取了,一会儿就回来。” 成了婚,宋家的族谱上添了孟晚的名字,他就是宋亭舟明媒正娶的夫郎。 孟晚点头道:“取了婚书先去趟谷阳县,办完了事咱们也快去府城了” 过来串门的宋六婶和满哥儿听到这话对视了一眼,“这回亭舟去府城,你们也跟着去?” 常金花迎他们进来,反问道:“今日满哥儿不去镇上开铺子?” 宋六婶随着常金花进屋,“说的就是这个,之前你忙着俩孩子的昏礼,我便没说,如今你与晚哥儿回来了,这铺子也该还给你们,只是……” 满哥儿接了婆母的话,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是我与大力还是想做这油果子的买卖。” 怕孟晚误会,他急忙解释道:“不在咱们泉水镇,我俩去隔壁镇上租房重开铺子,这样咱们两两不相妨碍可好?” 他眼巴巴的看着孟晚,孟晚轻笑一声,“你急什么,当日我教你做,就是抱着几分不回来的心思。如今表哥中了廪生,是要到府学读书的,我和娘自然跟着去,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来,你们该做生意便做着,剩下几个月的房租退了我便好。” 婆媳俩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泉水镇已经做熟了,换地方重新开始还不知道要多艰难,如今这样他们已经是捡了大便宜了。 宋六婶当即也不多待了,立即便要回家拿钱,常金花劝也劝不住,婆媳俩风风火火的又走了。 常金花感叹了句:“你六婶是个急性子,人也是好的。” 搁一般人家若是装傻充愣死皮赖脸的磨着也是可能的,宋六婶却主动过来提起这事,半点不想多占别人便宜,这结果想必也是全家商量出来的,一家子的实在人。 过了一会儿,宋亭舟拿了婚书回来,孟晚展开看了一会儿,这东西就是一张红纸而已,上书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除此誓词外,上面还清清楚楚的写着宋亭舟与孟晚的名字,媒人是宋六婶的名字,她娘家姓刘,刘三娘。证婚人则写的族长名字。 这份婚书的分量极重,还要拿到县城的户房里登记在册才行。 孟晚收好婚书,和他的漫画册子放到一起,然后同宋亭舟商量,“咱家离谷阳县还有两日车程,干脆去府城的时候再顺路过去的好。” 宋亭舟盯着他挽起的发鬓,道了句:“也好。” 昨夜尝了甜头开了荤,他便时时刻刻都想黏着孟晚,偏他面上还一脸正经。 孟晚也是后知后觉,扭头盯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我去帮娘收拾东西,你跟着我干嘛?” 宋亭舟装模作样的说:“我摸摸衣裳干了没有。” 孟晚心中一阵无语,这点事也值当刻意出去一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大屋找常金花。 这次他们再去府城,可就不是暂住了,而是举家搬迁,铁锅被褥这些都需带着,有的收拾。 宋亭舟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又跑到大屋看夫郎,常金花打发他俩走,“我这没啥了,快去小屋收拾你们的衣物去。” 孟晚莫名委屈,怎么刚成婚就被嫌弃了? 宋亭舟去府学不能再耽搁,婚后只在家住了两晚,第三日孟晚便和他去镇上租车去了,顺便带上了他的漫画册子找黄掌柜。 “这是孟小哥儿画作的?”黄掌柜原是坐在椅子上看,翻了几页后猛地站起来问孟晚。 孟晚笑着说:“黄掌柜就不用管是谁画的了,我只是想问这样的书可不可卖。” 他的态度基本就算是默认了,且黄掌柜也知道他的画风。 “哥儿且等等,我仔细翻翻咱们再谈。” 黄掌柜迫不及待的继续往后翻看,几十页一册的书本,他来来回回翻看了三遍。 “让两位见笑了,我经营书肆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着这么新颖的书。” 禹国连画带字的不是没有,只是孟晚的这本堪称精品,配图画的引人入胜,内容也写的扣人心弦,这么小会儿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后续。 爱看就好,说明有受众群体,孟晚心下一定,“那黄掌柜觉得此书可卖吗?” 黄掌柜沉吟了一会儿,“卖是肯定能卖,就是不知孟小哥儿想怎么卖。” 孟晚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黄掌柜的意思呢?” 黄掌柜颇为无奈的说:“孟小哥儿,我知你找我何意了,但恐怕我们小店吃不下这么大的买卖。” 这倒出了孟晚所料,他拿起漫画册子,疑惑的问:“也不至于如此?” 黄掌柜苦笑一声,“小哥儿可知京都有位花笺公子?” 孟晚懵了,“不知。” 他扯扯宋亭舟的手,问道:“你听过吗?” 宋亭舟反握住他,“并无。” 黄掌柜目光尽量往他俩上半身看,“两位都不是我这等俗人,不知道也是正常,这位公子是禹国出了名的人物,三战会试而不中,一怒之下回家关门谢客,写了整整两年的话本子,谁料因此风靡禹国上下,受无数闺阁小姐哥儿的追捧。” “这和我们做生意有何干系?”孟晚纳闷,他只是低调已婚夫郎,又没有那样的名气。 黄掌柜言道:“我看过那位公子的话本子,同孟小哥儿说句实话,比你这本写的不如。” “是吗?各有各的风范罢了。”孟晚神色平平,并未因为黄掌柜的夸耀而面露骄傲。 “但事就出在这儿,这位公子家在京都也不是无名之辈,他写完话本子之后本来是放在自家名下的书肆里卖,结果售卖仅仅两月,整个京都大街上都有他的书出现,书页精美异常,反而将他家的书衬托成假的了。”黄掌柜有商人的聪明,为人却不奸猾,反而将事情利弊都与孟晚说清了。 “黄掌柜说的是,是我将事情想简单了。”孟晚还寻思着那些大书肆应当看不上自己的书,寻黄掌柜这种小书肆慢慢散着卖,如今听黄掌柜这么一说,还真是不可行。 他们印刷成本有限,真是书被看上,又没有什么防伪手段,拿什么和大书肆拼?没准连作者名都被改了。但与大书肆合作,他同样有所顾虑。 “可我一介小哥儿,便是主动拿到府城的书肆去,万一他们店大欺人又该如何?”孟晚真心请教黄掌柜。 这方面黄掌柜都真能说上两句话,“如今倒是有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小哥儿到底才华在身,不若小哥儿干脆先放出几本给各大书肆……” 孟晚眼睛一亮,“对啊,是我着急用钱将事情想差了,干脆先给他们些甜头,假意被欺,等卖出些名堂,我写了第二册再狠狠杀杀他们的锐气!” 黄掌柜双目一直,“啊?”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是想让孟晚先低低头,毕竟是为了挣钱,低三下四也不丢人,他每回去府城进书就是这么过来的。 黄挣知道他们来了也一直在旁边作陪,孟晚和黄掌柜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莫名觉得自己亲爹也没有孟晚有气概,能顶事。 等孟晚他们走了,他晚上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夜,后半夜摸着黑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背着行囊出门的时候迎来全家人不解的目光,黄挣对黄掌柜说:“爹,我还想同宋大哥和他夫郎一起去府城。” 黄掌柜瞅着小儿子问:“你想好了,这次若是你再半路跑回家就再也别出去了,等我百年之后将铺子留给你大哥,你便老老实实回老家种地去。” 黄挣对着他郑重承诺:“我不会再跑回来了,我……我想跟着宋夫郎学做买卖。” 第13章 户籍 孟晚和宋亭舟在镇上先定了去县城的车,打算到县城再找个靠谱的车行租车去府城。 一家子走着到镇上,柱子的牛车堆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米面油粮、被褥衣物,还包括家里一大一小的两个铁锅。 这次是真正的举家搬迁,能拿得都拿了,单这些东西便要装一车了。 常金花走在前头,头一个看到等候在那儿的黄挣,“黄挣?你这是?” 黄挣独自背着两个大布包,目光坚定的说:“婶子,我这次还想和你们一块去府城。” “你还要去上次那家书肆?”常金花隐约知道他在哪里过得不好,还以为这次他回镇上便不走了。 “不回去了,府城那么大,我好手好脚的总有别的活计能干。” 孟晚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志气,“不错,若是一味困守方寸之地,只是在消磨自己。总归这次我们也要租两辆车,你若不嫌挤便上车。” 他们一齐动手将牛车上的行李挪到租的马车上,空出个小位置给黄挣坐,他们一家三口坐到前头那辆。 车夫扬鞭吆喝,马车缓缓启动,孟晚推开车窗,路过早食铺子,满哥儿忙的头也不抬,大力在后头炸油果子时不时过来帮衬他,或是用帕子为他擦汗。 再往西便是书肆,黄掌柜抱着孙女月娘,身后站着大儿子和儿媳,黄挣的娘用帕子捂着嘴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似乎有所预感,小儿子这一去,怕是许久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季节正好,春暖花开,路上看着四处绿泱泱,还有许多野花争奇斗艳,孟晚心情也跟着舒缓起来。 马车行了两天两夜,赶在晌午入了县城,谷阳县只有南北两座城门,搜查的也不像府城那般严苛,顺利入城后,宋亭舟找了靠近车行的一家客栈,价格公道,搬运东西也方便。 因着行李多,这次宋亭舟要了两间下房,好分放行李用。到底是手里银子不够使能省则省,不然宋亭舟怎能不想与新夫郎同住。 他们这次来县城是为了办正事,只歇一晚,明日清晨就要离开。 在客栈只休息了一会儿,怕误了时辰,宋亭舟与孟晚忙着带了重要物件去县衙门。 到了之后要先禀告守门的衙役,告知是何人,来衙门又所为何事,说的清楚明朗他们才会放行。 普通人办事还得塞点小钱给这些小鬼,但宋亭舟的秀才身份来这种小衙门倒是好使的多,衙役轻松便放了行,还热心的指点宋亭舟该去主簿厅领取廪生的赏银与粮食。 县衙清闲,里面各处的衙役小官也懒散,宋亭舟和孟晚被带到主簿厅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凑在一堆说话。 “咱们县太爷也够狠的,亲生儿子说分出去就分出去了。” “一个庶子罢了,不是也给了田地银两吗?” “跟着知县老爷住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分到外面去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换谁谁能习惯。” “不习惯也要习惯,谁让他在那什么镇闯了祸,县太爷正琢磨着往上升官呢,能让他个庶子拖累了?” “说的倒也有理。” 本县出了案首的事给知县挣了脸,来日履历上也会被记上一笔,他这个位置已经十几年没挪过窝,早就放弃升迁打算在谷阳县养老,没成想竟然神来一笔,不免动起来心思。 “王主簿,是三泉村的秀才相公过来领朝廷分发的银两与粮食了。”衙役开口打断了里头的声音。 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讶道:“三泉村?中了案首那一位?” 宋亭舟弯腰对他揖了一礼,“正是学生。” 王主簿忙着回礼,“相公客气了,知县大人已经交代过,廪生的赏银是四两,头名案首多拨一两,另有精米白面共六斗,这些都是朝廷的赏赐,除此之外咱们知县大人还另赏了相公十两银子。” 孟晚心道:这可太好了,赵知县真是个大好人。 王主簿贴心的说:“米面等物相公若是拿取不便也可在我这里兑换成银两,只是不能按市价,只能以公粮的价格收取。” 如此也行,一斗米便有十二斤,六斗便是七十二斤,若是还在泉水镇便罢了,如今他们去府城,拿的家里米面都已经不少,再加上这七十二斤米只怕马也受不住,还是就地折了银子的好。 宋亭舟也是这么想的,他客气道:“如此还是折成银两的好,多谢知县大人恩典。” 王主簿笑道:“那我这边开了库房给相公拿银子,还请稍等。” “王主簿请慢!” 宋亭舟叫住了他。 “这次来还有别的事要您操劳,银子的事不急。”宋亭舟走到王主簿身侧,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塞了小块的银角给他。 王主簿眼角一弯,“相公同夫郎随我来便是。” 他带着宋亭舟与孟晚穿过几名衙役走到主簿厅里侧的案几旁。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先将其中一张放到王主簿面前,“我想先以主家身份,放了我夫郎的贱籍。” 王主簿大感意外,“令夫郎竟是贱籍?” 宋亭舟声音微沉,“王主簿,我如今已恢复他的自由身,再以我廪生的身份为我夫郎作保,为他求个良籍身份。” 王主簿知道惹了宋亭舟不快,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我这便为令夫郎办理良籍,需相公在纸上签字画押,证明孟晚此人品性良善,非大奸大恶之徒。” 他办惯了这些事,手上麻利的抽出张纸来,书写了几行字交给宋亭舟,然后又去找三泉村所在的户籍册子。 这一去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心神不宁,唯恐哪个步骤出了错。宋亭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无事,一县之人的户籍不计其数,一时半会定是难以寻到,今日若是不成,明日再来便是。” 若是普通人来办理户籍等,恐怕要磨掉两层皮才能办好,到底是宋亭舟的案首身份占了便宜,若是寻常秀才来,这些芝麻小官恐怕也不会这么客气。 孟晚抬眸看他,“我只怕耽搁久了,误了你入学的日子。” 宋亭舟含笑看他,“无碍,多请几日假便好。” “泉水镇三泉村户籍找来了,让相公久等了。” 王主簿抱着本厚厚的籍册过来,放在桌案上又是翻找半天,“嗯,在这儿,三泉村宋氏,因令尊身死籍消,户主便是相公你,母亲是泉水镇常氏。” 宋亭舟仔细确认,“确实如此,这里有宋氏族长为我二人主持的婚书,还请主簿以我夫郎良籍的身份,入了我家的户籍。” “好说好说。”王主簿仔细查看了一番宋亭舟签字的保单,两人的婚书,及宋家的户籍。 核对好后才敢在籍册上加上孟晚的名字,后面还要用红笔标注个良字,再取了小章盖在名字上面,如此便是官方承认的良籍且入了宋家的籍贯。 宋亭舟的户籍上,母亲常氏下,同样加了个孟氏。 这些都办妥当了,王主簿才小心翼翼的撕毁了孟晚的卖身契,“如此令夫郎便是谷阳县泉水镇的良民身份,户籍也已入了相公籍贯。” 对视一眼,夫夫俩心下大定,双双对王主簿道谢:“多谢王主簿。” 脚步轻快的出了县衙,孟晚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啊!他终于恢复自由身了,一年多了!这他妈可太难了!!! 孟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崇尚自由,他感觉自己这会儿用飘都能飘到府城去。 宋亭舟就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孟晚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一瞬间仙境地府在他脑海交替,竟像是入了魔般脚步钉在原地。 他低头望着自己被甩开的右手,一瞬间竟有种想将它砍下去的错觉,若是没得到过便罢了,真的拥有了孟晚,知道他有多好,若是真的不能将人留下,他真的想……真想…… “表哥。” “……这是怎么了?” “夫君?舟郎?” 那只空缺的手被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宋亭舟迟钝的从沉寂的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晚儿……” 孟晚晃了晃两人相连的手,“嗯,怎么还在这儿发起呆了?该回客栈了。” 宋亭舟又重复了句:“晚儿。” 孟晚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温柔的回了句,“嗯,我在呢。” 宋亭舟突然便拉起两人相连的那只手,借着力道将孟晚拥入怀中,纵使是夫妻,又哪有在大街上就这么出格的?一时间路上的人要么掩面而逃,要么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但宋亭舟丝毫不在乎,他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孟晚一人。 孟晚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温声细语的哄他:“好了,好了,我在呢,咱们先回客栈好不好?” 过了会儿宋亭舟情绪稳定,这才低声道:“嗯。” 两人走在街道上也是手拉着手,孟晚心想:爱看不看,总归我俩是合法的,我现在还是大大的良民身份! 没走出去两步孟晚突然停下脚步,宋亭舟本来安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牢握手心里的那只手,喉咙发紧,“怎么了?” 孟晚扭头往后看,疑惑的说:“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宋亭舟吐出一口气来,语气平缓许多,“这一路都有人在看我们。”如今他们大婚,便是行事亲密些拉拉手,又不是没有这般的,只要于晚儿名声无碍,他何必还如成婚前一般忍耐? 孟晚还是觉得不对,“这个感觉不太一样,你认识那人吗?” 宋亭舟回头望去,客栈对面的巷子口有个哥儿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和孟晚,和街上那些新奇害羞的眼神不太一样。 宋亭舟不喜欢别人那样盯着孟晚,“不认识,我们不必管他,先去车行看看。” “那好。” 孟晚被他拉走,他临走时瞥了一眼,那小哥儿已然转身离开,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家里有有些身家的,身后还跟着个伺候的小侍。 不对劲。 孟晚仔细琢磨一番,喊了句:“宋亭舟你给我站住!” 宋亭舟捏了捏孟晚的手,“不就在这儿呢吗?你刚才还叫我夫君,称我舟郎的。”后一句说的声音略低,似有些幽怨。 孟晚脸色一板,“休要跟我嬉皮笑脸的!我有事问你。” 宋亭舟莫名想发笑,他嬉皮笑脸了? 正了正神色,他说:“夫郎请讲,为夫定知无不言。” “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史?或是什么风流债……”孟晚说说的又觉得不对,宋亭舟个刻板的死读书郎,空闲功夫都用来抄书养家,应当不会去什么风流场所,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宋亭舟倒是被他提醒,他先是当着夫郎的面发了誓,“我此生只钟情你一人,绝无二心。但前些年确实订过一桩亲事,是同大力夫郎同宗的杨家,这其中也有缘由,只因爹过世之后,娘心中一直郁郁寡欢,我当时年纪小对嫁娶并无什么概念,只是娘说我该议亲了,我便也同意了。” 孟晚眉头一挑,说这么一大串? 难怪他刚才恍惚想起,似乎有谁当他说过宋亭舟有过亲事,只不过时间一长他给忘了。 “那又为何没成?” “我屡次不中误了杨家哥儿的年纪,恐拖累了人家,杨家哥儿去外家后,两家便散了。”宋亭舟不知多感谢杨家哥儿当时弃了他,因此提起来半点怨念也无。 孟晚猜测道:“你若只有这么一段,那刚才的小哥儿不会就是他?” 宋亭舟实实在在的说:“我也不知,我与杨家哥儿只在定亲时见了一面,早就忘了他是何长相。” 孟晚顺心了,“不错。” “管他是不是,和咱们又没什么干系,爱看便看,先去车行订下明日要租的车去。” 县城的车行就在客栈附近,这里的就比较正规了,虽说比府城的车行小些,但也有自己的车队,宋亭舟租了两辆明早去府城的马车,谈好价格后便与孟晚回了客栈。 晚上凑合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在客栈灌满了水囊,又买了些死面饼子路上吃,一行人又往府城出发。 一路顺遂,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路颠簸,终于在五月底又重新回到昌平府。 这次他们直接从北城门排队入城,宋亭舟亮出户籍册子,上面孟晚与常金花的身份都能对上,相安无事。 第14章 书肆 昌平府的衙门官学等重地皆在城东,府学更偏远些,在城东最东面。可如今他们身上的银子刨除路费,便是加上廪生赏银和赵知县的恩赏也只有堪堪二十两而已,这些银子在府城也只能在城北租房,还不一定够用。 找了家城北的便宜客栈先安顿下来,众人洗漱一番好好歇了一晚。 孟晚捋了捋,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个住处安顿下来,宋亭舟好去府学安安稳稳办理入学。其二是挣钱,他们这点钱连上租房肯定不够日常花销,廪生虽可以入府学,笔墨纸砚等却要自备,这就是大头了。 接下来要先看看他的书能不能卖上价钱,之前想的分成那是美梦了,单卖一本恐怕要被坑,这也是无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早食铺子也要着手看看,油果子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这两手准备,总有一样能维持家中开销。 第二日宋亭舟和孟晚先紧着去牙行找住的地方,孟晚琢磨着不如还找上次城东那个小牙子,别看人小,却比那些个老牙子实在些,也沉得下心给他们介绍。 他又托了黄挣去打听城中较为出名的书肆书坊等,名气越大越好。 三人分工合作,留下常金花在客栈看守行李。 孟晚与宋亭舟步行去城东的牙行,光走路就花了半个时辰,他不免有些心凉,“这家牙行已经是最靠北边了,都要如此之久,我听说越是靠着北城门的院子越便宜,若是咱们租了个正北的院子,府学又在正东,你来回往返就约莫一个时辰。” 宋亭舟安抚他,“这也没什么,早起晚归罢了,已经很好了。” 孟晚抿了抿唇,若是不行,也只能让宋亭舟先留宿在府学内了。 他们进了牙行找人,没想到小牙子还认得他们。 “宋相公,许久未见,两位这是成亲了?恭喜恭喜。”小牙子还是还是操着一口成熟老到的腔调说话,态度倒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隐隐带着股敬意,不明显,也不刻意。 “多谢,这次还要劳小哥带我们看看城北的房子。”宋亭舟依旧客气,并没有因为考中案首而自觉高人一等,他自认如今也只是个穷秀才而已。 “好说好说,两位稍等。” 小牙子先是看了他们牙行登记在册的院子,查了一会儿后心里有了数,他直接带宋亭舟去了北城门附近的巷子。 这里巷子建的歪七扭八见缝插针,排列的不成章法,一个巷子口出去后又是另外几个巷子的末端,吵吵嚷嚷骂街的,或是衣着鲜艳卖唱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子,贼眉鼠眼的扒手。 饶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真的看见了孟晚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小牙子道:“城北的房子除了挨着试院靠东的那些稍贵,越是临近北城门越是便宜些,不过两位也看见了,这里人多手杂,经常有些偷鸡摸狗的市井之徒,恐不太肃静。” 宋亭舟也不甚满意,他问道:“比这里再好些的呢?” 小牙子干脆利落,“再好些的若是租整座小院,年租金要十五两朝上。” 还有更贵的,就是他们当时租的靠近城北,离试院又近,一年要五十两朝上,一看这两位便不会租,不然当时便直接续租了。 孟晚与宋亭舟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有二十两余些铜板,总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压在租房上。 “让让,过人了,都让一下。” 他们站的地方窄,有位身材健硕的壮汉推着板车要过,倒不是过不去,而是他车上两个麻袋上都是泥河和水草,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还有一股子鱼腥味,显然是怕蹭脏了他们的衣服,三人忙让了位置出去。 孟晚见他板车上的袋子时不时还扑腾两下,可见里头的鱼才刚离了水,还活蹦着。 他忽然问了句:“北城外有码头?” 小牙子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答道:“不是城北,是城西。” 昌平府西城外有条沣河,北通建平府,南通奉天府。平日有许多力工在码头上做活,若说城北是昌平府的贫民区,那西城算得上是平民区,有穷也有小富,总体来说比城北强,又强不上太多,但起码治安更好些,街道也整齐不少。 小牙子见他似乎对城西感兴趣,便解释了两句:“若夫郎是问城西的住宅,那我手里便不太多了,不过城西挨着城北的倒是有几间,便是我说的,整租十五两朝上。” 孟晚道:“那若是前面带铺面的,或是后头或侧门挨着铺子的,不知可有?” “这……”小牙子说不上来了。 “这样,我家牙行在城西也有门面,上头都是相同的东家,夫郎若是信得过,我去找他们问问。”每租成一单他们是有抽成的,好活计本来就轮不上他,宋廪生夫夫俩又和善好说话,是再好不过的雇主,小牙子真心想挣这份钱。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城东这家牙行孟晚也听小二说过,上头东家听说是有官职在身的,且还在衙门里挂了名,总也比小牙行靠谱。 孟晚将自家条件说了,“小哥只管去找,院子里要三间屋子的,若是带个小门面就更好了,价格尽量低一些。” 这条件说好找也好找,昌平府这么大,城西城北的房屋众多,也不见得就找不到,只是毕竟是府城,价格低的找起来肯定会麻烦些。 劳累半天,可房屋没定下心里就不踏实,孟晚舍不得坐牛车回去,走了半天双腿都走的酸了,他悄悄摸摸的捶两下,被宋亭舟发现了。 宋亭舟半蹲在孟晚面前,“上来。” “哎呀,算了,我还能走。”让宋亭舟背又要被人围观了。 宋亭舟不语,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倔牛一头。 孟晚笑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他爬上宋亭舟的背,“背好了啊,可别摔了你夫郎。” 宋亭舟缓缓起身,脚步平稳,“遵命。” 这一背就是两刻钟,快到客栈孟晚才被放下。 “也不知娘和黄挣吃了没,客栈的面着实难吃,咱们在外面买了回去吃?”孟晚提议道。 客栈附近就有几家卖吃食的铺子,孟晚与宋亭舟叫了两碗素面吃,三文一碗,倒还可以,量也实惠。 孟晚从自己碗里挑了两筷子给宋亭舟,“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 宋亭舟则将自己碗里的几片菜叶子夹给孟晚,他爱吃叶菜。 开面馆的也是对夫妻,煮面的汉子看了眼他们小两口,又瞅了自家婆娘一眼——结果被瞪了。 妇人从汉子手里接过大勺和筷子,连面带汤的舀了满满一碗,“duang”的一下放到孟晚他们面前,粗声道:“吃,给你们加的,那些个大老粗自己都知道不够吃过来加面,就你们两个年轻后生抹不开面子。” 三文一碗的素面还能加面?就府城这个物价和房租,三文素面本就是挣个辛苦钱罢了。 孟晚喝了口面汤,心口滚烫,他和宋亭舟隔着面碗上腾起气雾对望,瞬间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平。 不论世道如何艰难,总有人在世故中一腔赤诚。 他们吃了面,又要了两碗回客栈,答应了一会儿在下来送碗,回去后却只有常金花在。 “在对面面馆买的,我和表哥已经吃过了,你快尝尝。” 孟晚给常金花端了一碗,天都快黑了,她肯定早就饿了。 常金花挑了挑面条,说他,“都成亲了还表哥表哥的叫着。” 孟晚嬉笑着说:“那叫什么?郎君?” 常金花嗔他一句:“谁管你叫啥,都成亲了还没个正行。” 常金花的面刚吃上,黄挣也回来了,门开着,孟晚一眼就看见了他,也是满脸的疲惫。 孟晚没叫人,让他回屋先吃饭。 过了小会儿,宋亭舟下去送碗,上来后黄挣同他一块进了常金花他们这屋。 黄挣累了一天,实实在在的走了许多地方,“我往东走,边走边打听着看,又豁出面子问了几个从前共事的小子。”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那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排挤他,他走了后再去,他们竟还会给他说两句好话听。 “据他们说的,和我打听的来看,府城约有三十多家大大小小的书肆,但最家喻户晓的只有三家。 一是城东的空墨书坊,听说是什么皇商,朝廷下来的邸报只有他家能卖,若是尚京城里下来什么名家批注的书籍,也只能他家印了再分卖给旁的书肆,若有别的书肆敢偷偷印了贩卖,便是犯了砍脑袋的大案。” 黄挣说着心中莫名畏惧又渴盼,若是他也能开家这样的书肆,他爹还不得乐死? 孟晚安静的等他接着说。 “其二便是我待过的宝晋斋,位处城西,他家卖的最杂了,什么都卖,最赚钱的就是话本子买卖,其他小地方的散户没有自己印刷厂的也多是去他家进货。”但黄挣私心里不想孟晚和他家做买卖。 “在之后就是城南的磐石斋,他家主卖笔墨纸砚等,据说有的好笔好砚只有他家才有,连造纸也是昌平最出众的。” 黄挣一连说了一大通的话,下房又没有茶碗茶壶,只能干渴着。 孟晚托着下巴琢磨,这三家倒是平衡的刚好,能与皇商三足鼎立,只怕宝晋斋和磐石斋后头的东家来头也不小,如此也不错,不怕他们来历多高,就怕一家独大。 “但明日若是牙行的人找来,光留下娘一人又不行。”孟晚看着宋亭舟,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 第二天一早,便换孟晚与黄挣出门,宋亭舟要先去府学销假,不管找不找得到住处,明日他都要先办理入学。 —— 从朱甍碧瓦、华丽别致的宝晋斋出来,孟晚不禁心下一沉,他连正经掌柜都没见到,便被个小管事打发出来了,黄挣说此人他见过,甚至还不算正经管事,只是个负责采买东西的。 这也就算了,只是那管事在他们临出门时还要笑话几句。 “真是可笑,如此年轻的夫郎也说要同咱们宝晋斋做买卖,真当我们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呢?” “黄挣,你若是见咱们斋里富饶眼热,就好生讨好讨好你伯父,把他的鞋跟舔的溜光干净些,没准他还能叫你进来做工。” “竟想些歪门邪道的,还叫了个小哥儿来,也不嫌丢人!” 黄挣一时气盛,差点与那管事厮打起来,孟晚叫住他,“你若是想到此为止,今夜便偷偷尾随那管事回去,只管套了麻袋打他一顿出气,明日也别跟着我了,直接回镇上老家种地去。” 黄挣听了他的话,只能极力忍耐,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孟晚没理他,自己稳住心神又往城南的磐石斋走,城南都是高门大户,昌平府里许多官员也住在城南,这里的巷子比城北的主街还要宽敞干净,并不见有什么叫卖声。 磐石斋是平房,修整的古朴大气,进了门后竟然是座院子,院子里分:书斋、笔锋、纸韧、砚池。 其中纸韧里进出的人最多,其他次之,掌柜打扮的也有个,都在与人谈生意。 孟晚抬步向书斋走,门口有伙计招呼他们进去,“夫郎是要自己买书看,还是给家中相公?” 孟晚长相出众,哪怕穿的朴素也自有气质,与平常胆小懦弱的小户人家不同,黄挣站他旁边更像是他小厮,因此倒是没人误会。 孟晚含着笑,“小二哥,我手中有草稿一本,不知可借贵斋宝地印刷几册出来?” “啊这?小哥儿若是光印一本草稿,城中朱笺书肆也可。”这小二说话倒挺客气,若是宝晋斋的小二恐怕要说:我们书斋是什么地方,是给你印这两本书的?不识相的赶紧滚出去! “小二哥不若帮我问问掌柜的可否?定感激不尽。”孟晚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书籍,纸张稍薄,边角泛着剪裁后的毛边,一看就是自己做的,书下压着一角碎银,顶上这小二半月工钱。 小二眼看着孟晚将银子塞到书下,犹犹豫豫的接过去,先将银两揣进自己怀里,“那我便问问掌柜,夫郎可随我进来坐坐,也能听见掌柜分说。” 孟晚笑道:“也好。” 他进去找了把椅子坐,让黄挣站在自己后头,不必言语。 与人谈判,起码架势先摆起来。 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书斋里便有位身材矮胖的掌柜疾步走出,“便是这位夫郎要印书?” 第15章 谈妥 孟晚起身迎他,“是我,还望掌柜的通融一二,价钱好说。” 好说个屁啊!一分钱拿不出来了,来就是冲着白嫖来的。 胖掌柜捧着那本简陋的线书,“印书的事好说,但想问夫郎一句,这本《人妖情长》是何人所作?上写的清宵居士是哪位先生?” 哪怕心里在吐槽自己的贫穷,孟晚面上依旧不显,他装模作样的端着,假装给自己随便起的笔名遮掩,“这个就不便告知了。” 胖掌柜心思转了一圈,这小哥儿像是能说得上话的,那此书定是他家里人所作,文笔朴实构思流畅,且视觉和笔力都偏向男人角度,多半出自他夫君笔下。 但自身不出面,而是让夫郎拿出来拓印…… 难道是要自家试卖?或是有别的人脉? 他自觉将孟晚看透,又想要留下这本奇书,便笑着开口,“不瞒小哥说,刚才我翻开了几页,当真是本好书,不论是书还是画都极其新颖,依我看若是拓印出来,定能大卖!只是……” 孟晚先是假装面露喜色,又故作被他吊住,急切的问:“只是什么?” 胖掌柜叹了口气,“这些年府城不光明面上的那些书肆,实际还有人私下开着小作坊,市面上一旦流露些绝妙的话本子,他们便买了偷偷拓印出来私卖,夫郎手里的这本书,保不齐也会落下这个下场。” 禹国的印刷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这样的结果便是越是大城附近,读得起书的人就越多,但私下的小作坊也确实打击不完,原作者便吃了亏,有的甚至直接篡改了原着书名,换了个作者与一样乱卖。 孟晚表情慌张,他迫不及待的问:“贵书斋在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没有办法能解决?” 胖掌柜微微一笑,神情自得,“若是别的小书肆当然不行,但夫郎有所不知,我们磐石斋内有一等一的造纸技艺,产出一种叫做柔光笺的纸张,在日光下可显露出字或者画来,所以我们斋内的一些名贵字画书籍,都会用柔光笺来书写。” 孟晚神色纠结,“那贵书斋确实厉害,我竟从未听说过这种纸张。” 胖掌柜殷勤的劝道:“若是夫郎私印之后不小心散了出去,被民间作坊偷偷拓印贩卖,那这本书可就毁了,与夫郎再无干系,甚至还会被篡改了里头的着名。” 孟晚心慌意乱,惊恐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这,这……” 他身后的黄挣,嘴角抖动,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偷笑。 幸好胖掌柜的心思都在怎么忽悠孟晚上,没注意到他。 胖掌柜拍着胸脯保证,“若是夫郎信得过,完全可以将书卖给我们磐石斋,如此既可得笔不菲的银子,又能保证清宵居士能扬名昌平府。” 孟晚心动不已,又像是做不得主意般,反复犹豫良久,转过身将黄挣叫了过去,“你去府学去找……” 胖掌柜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只听到这六个字,他心中一跳,难怪了,府学里汇集了不少昌平府内的名士,这本书想必就是他们所作。 可这些名士一向清高自傲,怎么会写话本子拿出来让家人散卖呢? 看那夫郎穿着打扮也不是富贵人家,但眉眼间行事磊落,也不像是窃取的啊?莫不是哪个家贫的学子相公? “掌柜的,真是抱歉,此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家弟去问问家里人再过来定夺。”孟晚歉意的说,同时伸出手示意胖掌柜将书还他。 到嘴的东西又怎么会让它出了磐石斋的大门呢? 胖掌柜态度温和,按着书本不撒手,他笑着说:“夫郎不必急着走?咱们书斋里备着马车,不若用马车送小哥一程,您就在斋里等候,喝喝茶水,看看书画,一会儿工夫他也就问明白回来了,如此还省的夫郎来回奔波。” “这……既然掌柜这么说,那就劳烦了。”孟晚只是让黄挣过去走走形式,他确实也不想走了,于是安静坐下吃茶。 黄挣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孟晚从一开始假装坐立不安,到最后时间太长他也懒得装了,问过胖掌柜的意思,从陈列的书架上寻了本普通话本子来看。 嗯——语词华丽,内容和镇上看那本古寺奇缘也差不了多少,最后是三妻四妾,漂亮,还多了好几个红颜知己,这种东西也能过审的吗?禹国律法不是只娶一妻吗? 孟晚再次被颠覆三观,他飞速看完,又拿了一本,这本还好,虽然结局又是娶公主,但好歹没有一大堆老婆,而是与公主一生一世。 黄挣赶回来时,孟晚都看到第三本了。 “哥,我问过了,你过来听。” 快到府学时,他找了个借口先下马车,在拐角躲了会才假装进去问完了事情出来,实际根本就没进府学大门。 黄挣学着孟晚那般演戏,只不过功夫不到家,一句话说完脸上红了一片,不过在胖掌柜看来,这样才显得他心切。 孟晚起身与黄挣走到一边,脸色凝重的听完黄挣说的话,抿着唇走到胖掌柜身旁,“掌柜的,如此就麻烦您给估个价,但说好,你们不可私自更改内容。” 胖掌柜心中的石头落地,忙答应道:“这是当然,等书拓印出来,一定往夫郎家中送上两本,请您过目之后我们再售卖。”好歹是府城数一数二的书肆,这点信用他们还是有的。 “至于价格,如此可行?”胖掌柜伸出两根指头。 孟晚这回可是真的惊了,他声音微扬:“这么少?”他呕心沥血写了那么久才值二十两!!! 胖掌柜坐直身体,本来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夫郎,没想到二百两还嫌少,怕再出什么意外,他眉头紧皱,像是狠下决心似的,“我也只是磐石斋内书斋的掌柜而已,只能再给夫郎添上八十两了,二百八十两白银,不知可行否?” 孟晚心头一松,原来他说的是二百两,太好了,比他预期的要多。 “二百八十两吗?容掌柜的让我想想。”孟晚手抵着额头,像是内心在激烈挣扎。 胖掌柜内心焦急,干脆又加了价,“不若我再给夫郎凑个整,三百两银子如何,这是我做为书斋掌柜能给的最高价钱了。” 孟晚干脆利落的松口,“那便如此说定,只是希望和掌柜签份契书做为凭据。” 胖掌柜喜笑颜开,“夫郎真是缜密,请移步随我书写契书。” 出了三百两本钱,一本卖上三两,连卖再批售给小商贩,保底一万本,东家抽成再给他抽出三千两来,含泪净赚两千七百两。 哦不对,这三百两也是东家出的,他净赚三千两。 —— 出了磐石斋大门,孟晚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终于有了底。 如此一来,租了宅子后还能买辆马车,到时宋亭舟进学就方便回家了。 黄挣也替他高兴,他叫宋亭舟一声大哥,便称孟晚为大嫂,“大嫂,这下太好了,我们这便回去!” 跟着孟晚这一趟,比他爹拎着耳朵念叨还有用,他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孟晚弯起眼睛笑道:“不,我们去空墨书坊。” 黄挣一头雾水,“啊?可你刚才不是与磐石斋的掌柜签了契书?”好歹家里是开书肆的,黄挣小时候也是去私塾读过书的,识过字的,刚才两人签字画押他全程都看在眼里。 孟晚手搭在眉间,迎着头顶的日光望向城东巍峨的建筑,淡淡的笑了,“我契书上又没写只卖他一家。” ——城东,空墨书坊。 站在城东古雅贵重的三层小楼前,孟晚先是立在一旁观察了会儿,发现出入的多数是身穿青衿的书生,要么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厮。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氛围庄重,只看外头便与前两家书斋不同,不愧是皇商。 他嘱咐黄挣道:“一会儿进去,你看我眼色,不可乱说话走动,万不能如在磐石斋里那般偷笑了,若不是那掌柜没注意到你,非得起疑心不可,到时我就白铺垫了。” 黄挣受了教训也没不服气,老老实实的按孟晚交代的在他前头入了书坊大门。 孟晚跟在他后头,入目便是排排高大的书架,正厅对着的也不是别的铺子那样的搁置着桌椅算盘和掌柜,而是放着一尊神像,神像前有供桌,摆的也不是瓜果肉食,却是笔墨纸砚等。 孟晚看了眼神像上的头衔——文昌帝君。 他自黄挣身后走出来,面对神像诚心揖拜了一礼。 他这一动,店内看书的几名书生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木制楼梯材质厚重,鞋踏在上面并无杂音,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自楼上下来,捋着顺滑整齐的胡须,对黄挣和孟晚说: “我观两位不像是来买书的?”他目光清透睿智,竟然一下子看出孟晚有别的来意。 既然如此,孟晚也没什么可装的了,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先生可是这空墨书坊的掌柜?” 中年文士淡淡的说:“是。” 孟晚看了黄挣一眼,后者会意,从怀中又掏出一本《人妖情长》出来,甚至连毛边都和给胖掌柜的差不多。 孟晚这次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将书递了过去,“请先生估个价。” 中年文士拿过书本,却并没有嫌弃孟晚自己做的书破,反而整理衣物,端正的坐上一旁的椅子,态度认真恭敬。 孟晚心中佩服,人家这一套动作熟练不已,想必不光是对所有书都充满敬意,这点他都做不到,像是书香世家日日熏陶的结果。 他就站在一旁,耐心的等中年文士一页页的翻书,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籍。 “倒是有些巧思,只是语句不够精妙,用词多是白话,但配图简干,线条流畅,画的好!比书写更佳。”中年文士点评一番。 孟晚默默听着,他写的确实一般,文言文又差,靠的是大白话文的底子,和此间没有的天马行空的构思,给些普通人看着玩儿就罢了,到行家手里是有些不够看的。 中年文士又问:“清宵居士是谁?倒是没听过此人名号。” 孟晚不敢再装逼,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我给自己起的别号。” 中年文士捋着胡须,“哦,原是你取得……这本书是你撰写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眼睛说。 孟晚规规矩矩的说:“是晚辈。” 中年文士这才仔细看了他两眼,“不错,坐。” 他说坐,孟晚便直接坐在他另一边的椅子上,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惹得中年文士又看了他一眼。 “你画的很不错,不知师从何处?” 孟晚谦虚的说:“晚辈自幼家贫,都是自己琢磨着乱画的,并没有拜师,让先生见笑了。” 中年文士这回连着说了两句,“好,很好。” 他将书本放下,“此书不错,可卖。不过在我这儿看话本子的可不多,你若是想卖上价钱该去宝晋斋和磐石斋。” 孟晚直言道:“不瞒先生,两处我已经都去过了。” “哦,如此也罢。” 中年文士没再多问,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你便放在我这儿卖,每卖一本出去,我便给你分上三成,你每月过来领银子便可。” 孟晚吐出一口气来,这当真是最好的结果,他本来以为要出第二册才能实现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 他们走后,中年文士捧着那本书上楼,楼上自有用屏风隔出来的雅间,其中一间外头守着两名小侍,见到中年文士恭恭敬敬的喊了句,“二老爷。” 文士绕过屏风进去,将书放在案几上,一双养尊处优白嫩细长的手托起书本,声线优雅,“这是二叔刚下去收的?画倒是不错。” 中年文士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人比画还有趣,同你一样是位小哥儿。” 那道声音的主人听到这话颇感意外,“哦?” —— 从空墨书坊出来,孟晚与黄挣豪气的租了辆牛车。 黄挣和车夫坐在前头,出去老远才终于忍不住道:“大嫂,你刚才干啥对个掌柜那么客气?怎么什么都告诉他了,还有咱们书就白送他了?磐石斋还给咱们……” 他声音放低,“还给咱们三百两银子呢!” 孟晚想说小老弟你懂个锤子。 “接待咱们这位不是普通掌柜,多半是空墨书坊的东家,就算不是东家肯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个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眼界是要慢慢练的。” “还有,咱们是白放他那儿的吗?人家出人出力出钱拓印,每本书还给咱们三成利,他卖上十年,这十年我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磐石斋那三百两能比?” 孟晚眼睛微眯望着虚空,他怀里两张契书签写的全是人妖情长一册,如今就看这第一册给不给力了。 第16章 搬迁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趟没白跑,起码房租钱赚到手了,解了他们燃眉之急,想想真是心酸啊。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宋亭舟只身回来,孟晚迎上去。 “书卖出去了。” “谈妥了?” 两人同时开口,孟晚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宋亭舟手指着他身后渐渐远去的牛车,若是没有谈妥,将书卖出,孟晚怎么舍得坐牛车回来。 孟晚上前拉着他的手轻晃,“你猜我卖了多少银两?” 宋亭舟含笑问他,“多少?” 孟晚扒着他肩膀往他耳边凑,宋亭舟配合着往他那边倾斜,两人姿态亲密,不知孟晚说了什么惹的宋亭舟忍俊不禁,两人说说笑笑的回了客栈。 “去府学销假还顺利吗?” “新入学的学子多,还有些比我还晚,夫子又多给了几日假期,让我安顿好了再入学。” “那正好,咱们找好了房子,也买辆马车放家里,你上下学就不用辛苦走路了。” “嗯,好。” 黄挣明明离他们只有几步远,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透明人似是,挠挠鼻子,他抬步跟了上去。 晚些几人又买了几碗素面吃了,宋亭舟今日去府城销假后又被小牙子带着去看房。 “人牙小哥带我瞧了瞧城西的院子,别的不提,有一家是最便宜的,还可以月付,住房按年是一间三两银子,铺面四两银子一月,铺面里晚上可以睡人。但这家在一个大院里,房间狭小不说,院里还住了八九户人家。” 常金花便忙摆手不同意,“这可不行,那也太杂乱了,如此还不如在城北租了。” 宋亭舟附和道:“是这个理,还有家前头铺子后面院子的,格局不错,房子也板正,只是价格稍贵,一年租金七十五两,光铺面便六十两整。” 孟晚拧着眉,“咱们家做早食买卖,实际用不到太大铺子,有个门脸便可,虽说现在有了些银两,可六十两的铺面也太贵了,实在不行还是分开,咱们先单租个院子安顿下来,铺面在另找。” 一家子抱着这个心思又寻了两日,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行李被牛车拉着,宋亭舟和黄挣先去一步收拾院子,孟晚和常金花走在牛车后头跟着,孟晚同常金花说他们昨日订下的房子,“没临着主街,但是离主街也不远,算是一条往东边分叉的小巷子,叫做柳堤巷。院子在巷子最外头,本来是没有铺子的,刚好一西厢房的窗户面对街道,我们已经同房主商量过了,咱们找人将窗户扩大些,充当门面用。” 大头都在铺子身上,单租住宅十五两便能租个整院,可大些的铺面一月便要十两朝上,便是小铺面一年最少也要二三十两。 如今他们租的院子位置好,周围环境也算尚可,每年二十两的租金虽然不低,可厢房的窗户一开就是临街的铺子,已经是孟晚与宋亭舟找到的最合适的住所了。 常金花欣慰道:“这样我也能找点事做,在这种城镇里住着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银两?像之前大郎院试那月,我待着都心慌。” 孟晚对她说:“我看府城人口多,舍得花钱的也多,城西又靠着码头,劳力或是远游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娘俩做少了也是卖,多招个人做的多同样能卖得出去,等生意做起来了干脆再招些人手来。” 常金花吓了一跳,“招人?那若是他心术不正,把你的方子学了去该如何是好?” 其实孟晚不怕人学,卖包子的铺子两条街开三家,也没看哪家倒闭,但常金花能主动提起在府城做买卖,已经是从前想象不到的念头了,谈起招个外人还是会忌惮,这也是人之常情。 孟晚安抚她,“哎呀娘,咱们可以单招个人在前头招呼客人,或是让她只炸油果子,咱们自己在屋里捶面啊。” 常金花被他劝了两句,似乎好了许多,又开始心急看新院子。 到了柳堤巷,黄挣正在巷子口眺望,见了车夫忙招待他往院门口停。 这一条巷子有六七户人家,院子虽然有大有小,但排列的还算规整,比城北强上许多。 孟晚与常金花一起进了院门,正对着便是两间正房,与宋家的格局相似,只是左右两间房大小一致,没有主次之分,宋亭舟让常金花独住靠东的那间,禹国以东为尊,该是长辈住东,孟晚与他则住靠西那间。 院门右手边是一整面墙,墙后是隔壁邻居的院子,没有后院,旱厕在院门一角,另一角是草棚,可以放置干柴。 院门左手边便是一排厢房,两个门三个窗户,靠院门的一间孟晚打算留给黄挣住。 “借宿几晚还可行,我不打算常住。”黄挣和宋亭舟将行李从牛车上都卸了下来,刚好听见孟晚的话。 常金花颇感意外,“那你要去哪儿住?” 黄挣蹲在地上分着行李,头也不抬的说:“这两日我也在城西转悠了一圈,有间朱笺书肆正在招人做活,我打听了,人家要会识字的男子进去做工,包吃住,工钱月结,一月八百文,我想去试试。” “好啊。” 黄挣抬头,是孟晚在说话。 “你没因为上次在宝晋斋吃亏就怕了这行,已经极为难得了,又能想到主动去找活,很不错的,我支持你。”孟晚抬起手臂冲他握紧拳头。 黄挣不懂这是个什么姿势,只是觉得十分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谢谢大嫂。” 宋亭舟沉声道:“若是做得不顺,再来找我们。” 常金花也跟着劝:“对对,有空了就过来,若是不成就来我们这儿,跟婶子卖油果子也成。” 黄挣眼睛湿润,闷声应道:“诶,我记住了,舟哥,婶子。” 几人开始规整行李,屋子里头空荡荡的,除了灶台与炕,什么家具都没有,倒是干净。 别的不说,夜里想睡觉席子起码要买来三条,好在临着街道,附近也有杂货铺子,买了三张席子,常金花将家里带来的被褥都铺上,因着宋亭舟与孟晚成亲又做了两条宽大的喜被,因此空出两张他们之前用的被子出来,都被常金花拆洗干净了,抱到厢房给黄挣铺了一套宋亭舟用过的被褥。 多余的一床被褥和换洗衣物等,因为没有柜子,只能先堆在炕角。 家里的两口圆锅一口方锅都带来了,常金花那屋的大锅按上去刚刚好,孟晚他们这头的西屋留的灶眼却是大了。 小锅安又安不上去,只能等明日找了泥瓦匠,把厢房的灶改成长方形的,好安炸油条的锅,西屋的灶眼再封的小些,安他家小锅。 柜子也要到木匠铺子买几口现成的,米面等物都放在地上容易招老鼠,衣物也不好这么乱糟糟的堆着。 巷子最里头是水井,他家还要做买卖,水桶需得备上三四只,孟晚爱干净,浴桶也要买。 书桌、椅子、饭桌、小凳,他们开铺子要用的桌椅板凳等,乱七八糟都要去买。 时间还早,宋亭舟干脆先去附近的木匠铺子定柜子,他叫上了黄挣,先拿回来两只水桶三个木盆回来。 “别的没有现成的,我已经给了定钱,等剩下的东西做好他用板车给推过来。”木匠铺子里有好几个学徒,大些的东西可能慢些,这些小件一两天就能做好。 孟晚点头,“那今日就先这样,院里连一根柴都没有,我记得之前咱们在城北大官村丁家订的柴,如今难道要找去吗?那也太远了。” 这个黄挣能说上话,“嫂子,我看城里有专门给人传话的报童,给个几文钱他们就能过去报信送喜的,而且他们熟知府城附近的村镇,不如找一个让他们去报信。” 孟晚惊喜道:“这还挺省事,一会儿咱们就出去找一个。” 黄挣起身,“不用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城北大官村丁家是,先让他们送几捆柴来?” 孟晚琢磨着说道:“先送个十七八捆的,剩下的等他来了再定。” 哪怕是现在报信去也已经晚了,丁樵夫不可能连夜进城,这院子不知多久没住过人,宋亭舟先打了水,三人将地面墙面清扫擦拭了几遍。 孟晚则干脆去隔壁看能不能先借捆柴应应急,没办法,一家子人里只有他最面善。 隔壁院门两扇,一半掩着一半开着,孟晚立在门口张望。 “家里有人吗?” 里面有人应答,“诶,来了。” “你是?”来人是位老妇人,头发半花半白,年岁六十上下。她背部有些佝偻,走路缓慢,说话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到门口发现生人,正仔细打量着孟晚。 孟晚嘴角微微上扬,笑的让人如沐春风,“阿婆,我家是隔壁新搬来的,初来乍到,院子里又没有柴火,能不能从你家借一捆柴火?明日买了就还您,或是直接付你铜板也行。” 面前的老妇人刚要作答,便被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给打断了。 “娘,是谁啊?”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青年女子,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微胖,却不如满哥那样讨喜。单眼皮,塌鼻梁,薄嘴唇,额头宽广。 梳的是未嫁姑娘家梳得发鬓,头上插着银钗,左手腕戴着只银镯。 她两三步越到老妇人身后,吊着眼睛打量孟晚,语气不善的问:“做什么的。” 孟晚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自认气质温和无害,岂料面前的女子低喝了句:“没有!”就“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孟晚摸摸鼻子上被震落的灰,无语片刻,谁能想到搬家第一天就在邻居这里吃了瘪。 “小哥儿,过来我这儿。” 有人似在喊他? 孟晚往右手边看,他家右边第二家,也就是隔壁的隔壁开了门在叫他。 “嫂子,你在叫我?” 那家女人露出个头,“哎呦,叫什么嫂子,叫婶子。” 孟晚走过去,学着黄挣的样子挠了挠头,“你这么年轻,婶子我叫不出口。” 女人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哥儿,真是有意思,是今天新搬来的?” 孟晚伪装老实巴交,“是,我家是从乡下搬来的,本来家里没柴想管隔壁借一捆的。”谁成想那家人如此不好说话! 那女人一甩帕子,“你不用搭理李家那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就会在家扫兴,要借柴我家有,你跟我来取。” 孟晚欢天喜地,应道:“那就谢谢嫂子了。” “呦,可别在叫嫂子了,我都三十六了,你才几岁,让人听了不得笑掉大牙?我夫家姓周,你叫我声周婶。”话是这么说,可周婶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孟晚虽然是有几分故意逢迎她的意思,但周婶长得确实白净年轻,常金花只比她大四岁,看起来却像是比她大了七八岁似的。 借了柴出来,孟晚拖着柴火往家走,宋亭舟出来寻他看见了,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柴,换成自己往家里拖抱。 “不是说去隔壁借?” 孟晚小声道:“回家再和你说。” 周婶从门缝偷看他们小两口回家的背影,嘀咕着说:“没看出来,他相公倒是英俊,可别被李家那疯丫头缠上了。” 回到家常金花已经刷了东屋的锅,投洗了米,加好了水,柴来了她便把两个灶都点上了。 “晚上煮些稀粥,大郎再去买几个包子回来,等黄挣回来让他把他那屋的灶也烧上,今日便先这么糊弄一顿。” 宋亭舟应道:“成。”又去外头买了七八个包子。 等黄挣回来,孟晚将锅里的粥盛出来,四人就这包子对付了一餐,收拾好碗筷又将锅刷好添上干净的水。 家里没有浴桶,孟晚洗漱完用盆子擦洗擦洗身体,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后便上了炕。 他喊在厨房洗漱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泼水来。” 宋亭舟推了门进来,端了他用过的水盆出去,没一会儿收拾好了进屋,关上他们房门后还点了盏油灯。 孟晚纳闷的看着他,“都要歇息了,还点灯做什么?” 宋亭舟不言不语,油灯微弱的光印出他身下大团的阴影,孟晚突然就懂了什么。 “那什么,灯还是熄了,折腾一天你也累了。” 宋亭舟钻进被窝,自他身后揽住他,嗓音低沉的问:“累了?” 孟晚默了小会儿在被子下翻身面对他,将脑袋埋进宋亭舟颈窝处,瓮声瓮气的说:“其实……也还好。” 新婚燕尔,在路上接连奔波不得贴近,到了府城也不是同住一屋,不光宋亭舟一个人想亲近的。 宋亭舟用手扶着他脸颊,目光缠绵眷恋,微微支起身体,轻轻的吻上孟晚额头与鼻尖,接着再埋首寻到半隐在被子里的唇,温柔的勾弄起来,唇碰着唇,舌卷着舌。 缱绻中透着股急切,先解了馋,再撩着欲,勾的孟晚主动抬臂挂在他脖颈上 被翻红浪,酣畅夜深。 第17章 招工 夜里黄挣凑合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和早起的常金花打了个招呼就要去朱笺书肆。 常金花喊他,“好歹用了早饭再去啊?” 黄挣都走到门口了,头也不回的答:“不吃了婶!” 日上三竿孟晚才穿戴整齐的出了西屋门,宋亭舟在院子里晾衣裳。 “娘呢?” 孟晚拿着牙刷子和牙粉出来问他。 宋亭舟走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突然弯腰亲了他一口,“买菜去了,锅里给你留了饭,累不累?” 孟晚笑得甜滋滋的,“还好,睡足了就不累。” 宋亭舟摸摸他后颈,“一会儿娘回来我要出去一趟,你跟不跟我同去?” “去去去!” 孟晚坐在小凳子上刷牙洗脸,锅里是常金花热的粥和饼子,他吃完后正在收拾,常金花便提着篮筐回来了。 “起了?”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孟晚竟然不好意思了,他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娘你去买菜了啊?附近有菜市场?都买了什么?” 常金花将菜篮子放在地上给他看,几个鸡蛋,用草绳捆着的一把菠菜,一块瘦多肥少的猪肉。 “我听旁人说的,顺着街道往东南方向走,有个禾穗街的,菜肉果粮都有,价钱也实惠,我就一路打听着过去,没成想还真找到了。” 孟晚竖起大拇指,“您可太棒了。” 常金花哼笑一声,“你爱吃叶子菜,晚上蒸干饭炒菠菜吃,再炖盘红烧肉。” “好,等我回来帮你弄。” 她回来,家里有人看着,孟晚便准备和宋亭舟出门去了。 厢房的窗户要找人改造,两个灶台也要重新垒砌,这些活计要找个泥瓦匠来干。 孟晚想到昨晩借她柴火的周婶,大官村的丁樵夫昨日应该得了信,今早便送了柴来,如今都堆在角落的草棚下面,今日该还人家一捆去,正好问问她知不知道附近的泥瓦匠。 宋亭舟拖着柴,孟晚走在他前头,路过隔壁李家,他家房门仍是半开。两人越过李家,周婶正挎着篮子往外走,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哥儿。 “周婶,刚好你还没走,我家今早买了柴来,过来还你昨日借的。” 周婶客气的说:“都是邻里邻居住着,你这孩子本不用这么急的,一捆柴而已,用就用了谈什么还不还的。” 孟晚不至于将人家客气话当真,示意宋亭舟将柴直接送到人家院门口里,笑着说道:“多亏了周婶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该还的。还有件小事想问问您,家里有地方需要修缮,不知附近可有泥瓦匠?” 周婶指着巷口,“你出了巷子往街对面看,斜对着咱们巷子口的也有一条小巷,最里头那家就是做泥瓦匠的,你和你男人只管去找,便是他出去做活了也不要紧,他家老的少的都是做这营生的,找谁都行。” 得了消息,孟晚与宋亭舟便去找人,泥瓦匠家的二儿子在家,得了活计二话没说就拿了家伙事过来,这点活计人家一上午就做完了。 下午孟晚没出去,宋亭舟独自去马市看马,他对此经验全无,干脆花钱雇了个马车车夫装作是同伴陪他前往。 因着只是拉车用,对别的都不太看重,车夫便挑了匹青壮马匹,花了三十四两银子,这马性格温顺脚力好,他还教了宋亭舟怎么骑马。 但这种东西一日两日难以学会,宋亭舟干脆雇了他教自己十日功夫,等他上下学熟练了,便也能自行骑马驾车了。 买了马便要配马槽,家里日后做买卖要用的石碾子干脆也一并买了,两样东西加一起又花了一百多文。 府城这点比镇上好,虽然消费高些,但想买什么基本当日都能买到。 家里养牲口难免味大,院门口的草棚子便又重新腾了出来,当马厩,宋亭舟将石槽挪进去,又挑了些较粗的木柴围成简易的栅栏。 石磨则放到厢房外面,院子里的空地上,这东西不怕风吹雨打,放在哪儿都没事,但干柴却不能就那样放着,不然下雨都得浇湿。 宋亭舟干脆给马买草料的时候直接买了一车茅草回来,又去木匠家里寻来几根木头桩子,趁着有空在家重新搭了个堆木柴的草棚,还特意续长了些,若是往后想养些鸡鸭也能在旁边搭架子。 常金花和孟晚做好了菜,一直等着黄挣的音讯,直至黄昏时刻他才回来报信,说是被留下了,过来取了行李就要走了。 宋亭舟劝他留下来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常金花做为长辈又嘱咐了他几句贴己话,那套被褥也让黄挣带走盖着用。 如此宋家三口人重新在昌平府安了家,白日里宋亭舟入府城受业,常金花和孟晚就往家里添置东西,抽空在院子的空地种着随手吃的青菜葱蒜等。 府城教学内容丰富,夫子最次也是秀才,大半都是举人,除了教导四书五经、诗词文赋外,礼仪规范、典章制度、天文历法、九章算术等君子六艺皆包括在内。 宋亭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骑。 府学内练习骑射,上下学车夫再接着指导,熟悉了一段时日后,宋亭舟已经能卸下马车车厢,独自骑马去上学。 家里从木匠铺子订的桌椅板凳等也都被一一送来,这段时间他们钱动的厉害,也是时候支起买卖来了。 临街的窗户对扇打开支好,里头还是靠窗放着一扇桌子,窗户旁是改的小门,供人进出堂食。 厢房里通透敞亮,整齐摆放了六张桌子,勺子筷子都擦洗干净放进竹筒里备用。 孟晚重新画了张招旗挂在窗口,与镇上招旗不同的是这次宋亭舟还题了字上去—— 爆竹在小店门口噼里啪啦作响,清晨的城西早已有工人开始忙碌,各类早食铺子也传出香味,爆竹的响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孟晚端着两盘剪成小块的油果子扬声招呼。 “好吃的油果子试吃!” 还是同样的招数,油果子的价格却比镇上涨了一丢丢。 “四文钱一根十文钱三根,豆腐脑三文一碗。”卖的虽贵,但量也实惠,一根大油条便够孟晚吃的,城西清早做苦力的工人最多,一碗豆腐脑两三根油条,连宋亭舟都能吃饱。 没办法,府城的东西卖的也贵,若不跟着涨价,就算不亏本,也赚不上价钱。 小铺子里渐渐有了客人,孟晚与常金花马不停蹄的忙着炸油果子,豆腐脑更是早早卖空。 “失策了,知道这边人流量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到后来他们根本来不及刷碗,碗都不够用了,客人们自己拿碗的少,多是在这站着吃的。 “雇人,快快雇人!” 一上午累的要死,常金花还要准备明日要用的面,这会她终于理解孟晚要雇小工的心了,再不雇人她俩不得累瘫?且不说孟晚还要抽出空来写话本子。 孟晚心里其实早有计量,晚上宋亭舟回来,两人就寝时便提到了这事。 “怎么样?你在府学有遇见冯进章吗?” 宋亭舟刚洗完澡一身水汽的进来,孟晚坐在被子里问他。 宋亭舟钻进被子里将他带进怀里,“在骑御课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问起春芳嫂子他支吾了几句,听他意思像是跟来了,不知在哪儿做活。” 府学入学的最低标准是秀才,往上还有举人,举人以甲、丙开头,秀才以乙丁开头。 每类又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分十二班。 除了刚入学是按科考时的成绩分班外,每月、每季、每年还都有各式各样的考核,优者除了可以留在优秀班里,还可以得到真切实际的银两奖励。 宋亭舟做为案首,入得是秀才中的乙子班,冯进章入得是乙亥末班,不过府学有考核制度,冯进章文采上等,入乙子班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那人面子大过天,自觉如今矮了宋亭舟一头,在学堂上见了也不亲厚,宋亭舟问他卢春芳的事,他也是含糊其辞,不愿详谈。 孟晚在他怀里仰头问他:“你和他说了春芳嫂子若是过来帮忙,咱家包她吃住,每月还愿意付九百文当作酬劳吗?” 他家也就是早上要早起磨人些,下午还是有空闲的,这个价格已不少了。 宋亭舟轻啄他唇瓣,“说了,可他并无心动。” 孟晚若有所思,“那就是春芳嫂子现在做的活计挣得更多,可她一介妇人,又身无所长,能做什么挣钱活计呢?” 倒不是他非要找卢春芳来做活,而是觉得对方劳累辛苦,人又和善,与他们相处一院也从没有隔阂,是个顶好的人。若是一味在田里操劳,只会累坏了身体,冯进章不得巴不得累死她好娶个新老婆? 因此招谁也是招,不然干脆就找她来,既能帮衬她一二,他和常金花对她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他也能空出手来写话本子。 宋亭舟想解他所忧,“不然明日我遇见冯兄再问问他?” 孟晚弯下眼睛,“那倒不必,他懒得理你,咱们还不搭理他呢,要不是春芳嫂子,之前我都不会叫你主动找他。” 宋亭舟搂紧了他,两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我夫郎说的对,如此重名轻亲的人,不值深交。” 孟晚捉住他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警告说:“睡觉!明日还要早起的。” 靠炕边位置贴着墙放了张书桌,夫夫两人都用。 宋亭舟起身吹了油灯,“行,睡觉。” 被子里身体涌动,不见有什么安睡的姿态。 常金花与孟晚又撑了两天,没寻到卢春芳不说,铺子里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常金花实在撑不下去,前面她看不过来,已经有好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偷拿他家油条不给钱了。 日头还没升到当空,时间甚至还不到九点,婆媳俩便卖空了东西疲惫的收了铺子。 擦桌扫地、关窗关门,钱匣子先抱回屋里,这个最要紧。铺子里堆积的碗筷等装了两大盆,俩人抬进院里一会儿要刷洗干净,明日还要接着用。 收尾工作忙活到晌午,俩人开始坐在炕上数钱,数好了孟晚再着手盘算今天的支出与开销,一笔笔的记着账。 “今日做了两锅豆腐脑,炸油条用了三大盆的面……去除成本共赚了七百零二个铜板。” 多是真多,累也是真累,中午歇过了劲孟晚开始坐在书桌旁写招工简章。条件没写全,他怕引来不怀好意的人。 小店招工: 洗碗一名,卖油果子的一名。 女娘或哥儿都可,管一顿饭食,铜钱再议。 应者可上门详谈。 写完让常金花贴在他家铺子门上,孟晚还要练字写话本子,常金花则是买菜准备晚上要吃的饭菜,俩人分工明确,向来都是心疼对方辛苦,从未有什么矛盾。 孟晚正伏在桌案上抓耳挠腮的想书本构思,身怀绝世武艺的江湖浪子,与长相妖艳却不谙世事、内心纯洁如纸的小狐妖,两者像触碰激起爱情的火花,却不为世间所容。 市面上流出的不过是男女小爱,他这本都上升到突破禹国传统意义上的鬼怪妖精了,就不信不火。 他脑子里是刀光剑影,笔下跟着奋笔疾书,冷不丁听到院门口有人叫门。 “有人在家吗?” 孟晚笔尖一顿,冒出一小团墨水洇了草纸,他暗自可惜,好不容易来了灵感。嘴上答着:“来了。” 出去看向院门,常金花也回来了,正拎着菜篮子打量门口的女子。 孟晚讶道:“是你啊?”原来叫门的正是他家隔壁的李家姑娘,上次让他吃了闭门羹的那个。 “晚哥儿,你认得人家?” “是咱们隔壁的李姑娘。” 李家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也没与孟晚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抬着下巴对着常金花说:“就是你家要招工?我要做,多少钱一天?” 常金花被问的愣住了,她虽是村里出来的不如城中人见识广,好赖脸色还是能看出来的,这姑娘张嘴闭嘴与人说话连个称谓都不叫,神色不说倨傲,却也没几分对长辈的谦逊。 常金花皱了下眉,没回李家姑娘的话,而是对孟晚说:“我先进去摘菜,你同她说。” 第18章 重逢卢春芳 孟晚倒是不记仇,他笑着说:“我家是在招工,不知你是想在前头卖油果子收钱,还是在后头擦桌刷碗。” 李家姑娘哼了一声,“当然是在前头收钱。” 孟晚轻叹一声,“不是我不想叫姑娘去前头,而是姑娘云英未嫁,若是有什么宵小之辈垂涎你的相貌,多嘴调笑姑娘,碍了你的名声可如何?” 李家姑娘抚了抚一头油光滑顺的长发,神情稍缓,“那倒也是。” “不如姑娘在后头刷碗?这活轻松些,就是工钱少点。” “那刷碗的工钱怎么算?” 见李家姑娘面带纠结,竟然真的有几分意动,孟晚倒是惊讶了。 府城的小户之家,李家的样子又不像拮据的,李家姑娘穿着细棉,戴着银钗银镯,应该也是家中娇女,竟然真的想到他家店铺刷碗来? “刷碗按月算,一月600文。”孟晚也没骗她,刷碗比在前头卖油果子轻松不少,工钱自然也少了两三百文。 “六百文?” 李家姑娘咬咬牙,“我干。”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宋亭舟便在院里磨起豆腐,他也是全家起的最早的,磨完豆腐,给马喂了草料便在院里温书。 再就是常金花,起来后起锅烧豆浆,点豆腐脑。孟晚是家里起的最晚的,他洗漱整齐三口人先吃饭,基本是豆腐脑或豆浆,就着油条吃。 他们这边饭毕,常金花端着盛豆腐脑的桶去前头铺子里开门,孟晚在厢房炸油果子,宋亭舟准备去府学。 “啊!” 李家姑娘悄悄蹑蹑的从门口进来,没料到一进门正碰上要出门的宋亭舟。 她吓了一跳,再一打眼,面前牵着马的英俊男人却将脚步缩了回去。 “晚儿,家里来人了。” 孟晚哒哒哒的跑了过来,下意识和宋亭舟手拉着手,“我忘了和你说,是隔壁的李家姑娘。” 又对李家姑娘解释,“李姑娘,进来,这是我夫君,没惊到你?” 李家姑娘捋了捋头发,迈步进去,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宋亭舟面前拘谨了不少。 宋亭舟踏上马匹,又遇上了出门买菜的周婶,周婶眼睛从他家院里挪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宋相公这是又去进学了?” 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宋亭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遇到同样出去做活的男人们,哪怕不是有意张扬,这种事也不必死瞒着。 他如今这点微薄的名声,若能帮家里的避免几分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孟晚本以为李家姑娘坚持不了几日,没想到她竟然还真咬牙坚持下来了,只是每日来时的时间刻意往后错了错,与宋亭舟上学的时辰隔了开来。 相处久了,便也知道李家的情况,原来这姑娘叫李雅琴,是李家的老来子,从小父母兄弟都惯着。可自从大哥一家做生意搬到远处县城,府城的房子留给了二哥,她和爹娘跟着二哥一家开始过活,一日两日还好,时日长了免不了和二嫂生出嫌隙来。 老姑娘在家定是艰难,她性子又不讨喜,邻里都传她闲话。 爹娘年纪又大了,做不得什么活计,全家都指着二哥养活,二嫂更是将她算作眼中钉,将家里的银钱把持的死死的。 她迫不得已才出来找活,宋家的活计已是她能选择的里头,顶顶好的了,不用抛头露面,活计也不累,只是忙活一上午,下午还能回家做做针线活计。 李雅琴干活逐渐熟练,孟晚与常金花也轻松不少。 却说这一日晌午,常金花抽空出去买菜回来,拉着孟晚欢天喜地的说:“晚哥儿,你看我将谁寻来了?” 孟晚从屋里回来,见她拉着的人也是惊喜,“春芳嫂子?你一直在哪儿?让我们一顿好找!” 卢春芳黑着张脸,不是贬义词,而是她脸确实晒得黝黑。 “害!快别说了,我就在西城门外的码头做工,刚被工头坑了工钱,个杀千刀的,女人钱都坑,也不怕天打五雷劈。” 熟悉的大嗓门连骂带喊的嚷嚷起来,孟晚不禁觉得熟悉又好笑。 他自己是个心里弯弯道道多又小心眼的人,便对这样大大咧咧纯善的人格外有好感。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快先进来歇歇再说。” 卢春芳一摸脸就是一手的灰,她不好意思的咧嘴笑道:“我这一身尘土朝天的,还是别进去了,就在院里坐坐得了。” 常金花板着脸说她:“是我们家如今家小地方小的,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卢春芳忙道不敢,“哎呀婶儿,你说的啥话,这有水,我洗洗脸在进去成不?” 她洗了手脸进去也不上炕,就坐在椅子上跟两人说话。 “你们是不知道,我来府城本来也想先找你们的,让我家男人问了也问不到,说是宋相公还没入学。我便琢磨着先找个包吃包住的活计做,先是找了个人牙子,给她几个铜板让她帮忙踅摸,倒也干了两天零散活计,后来她说有挣钱的买卖,问我干不干,我就跟她去了。” 孟晚哭笑不得,“她说是挣钱的买卖你就跟她走了?就没再多问问?” 卢春芳揉揉鼻子,“前几次她给找的短工虽说挣得少,当时确实也给我结了工钱。” 她一拍大腿,“嘿!谁知道她这次给我带到暗巷里去了!这个老娼货!我当时见势不对,上手就给她打了一顿跑了!” 卢春芳现在提到这事还气不打一处来,常金花忙提醒她,“这事可不能乱说了,得小点声儿。” 卢春芳不以为意,“我就是和你跟晚哥儿说,哪儿能四处嚷嚷去。” 常金花和孟晚对视了一眼,皆是表情无奈。 孟晚提醒她,“这事冯相公知不知道?” 卢春芳道:“他住在府学的宿舍里,一月休一次假,我去找过他一次,他说差点被夫子训斥,叫我没有要紧事不要过去寻他,如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孟晚拧眉,“他就把你一个妇道人家扔在府城不管?” “他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咋管?好好上他的学莫要分了心才是要紧的。”卢春芳不当回事。 “那就一辈子也别叫他知道,让这件事烂在咱们仨肚子里。”孟晚总喜欢预见些不好的结果,他没对卢春芳说的是,万一冯进章出人头面往后做了官,嫌弃卢春芳,以她出入暗巷为由将她休弃该如何? 卢春芳不懂,却也知道孟晚是为她好,“我懂了,往后这事再不提了。” 常金花问她:“那你又做什么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 “唉,挣那几天钱,客栈又住不起,我晃荡到附近看西城门有给贵人扛行李的活计,可他们说不让我做,说我这大体格子还不如去码头扛货,那样挣得还多。” 给贵人扛行李轻巧又能得到赏钱,定然是被城西的地头蛇带人给承包了的,哪能那么容易让卢春芳插进去。 城里规矩多,不像乡镇那般简单粗暴。便是他家开铺子,哪怕用了宋亭舟的名声,向官府申请市籍的时候还是被狠狠敲了一笔。 西城门这片因为人口流动的大,除了巡检司的士兵会每日巡逻外,还和许多编外的小混混勾结,双向同小商铺的店老板们征收保护费。 若是不给,第二日便有地痞流氓来掀了你的摊子,打砸你的铺面,看你下次给是不给。 孟晚吸了口气,“那你便去码头给人扛包了?扛了几日了?”他们又为何克扣你工钱。 卢春芳又将剩下的事一一说了,原来她自己寻了去码头扛货的活计。 这次倒是没遇到骗子,只是管事的见她是个女人,且孤身一人,干了八日的活计,只给她结了四日的。说是女人力气小干的不如爷们多,卢春芳再要争执,这四日的他也不给了,反正又没有契书,便是告他他也不怕。 卢春芳孤助无援只得认栽,码头的力工工钱颇多,四日的钱也够她用上半月了,她打算在客栈通铺住着,慢慢找份踏实工,实在找不到便只能回乡下老家了。 外面买着吃,吃什么都贵,她寻思着去市场买些自家磨的陈面,那种比粮店里卖的便宜几文,她再借了客栈的厨房烙几张饼子吃,又能省下不少,谁知迎面便撞见了过来买菜的常金花。 常金花可怜她的遭遇,之前跟她相处又信得过她的人品,当下便说:“既如此还找啥活计,你在宋婶这里干,吃住都和我们一起,每月还给你开九百文的工钱,你看行不!” 卢春芳看看孟晚,瞪圆了眼睛问:“九百文?我住这儿是不是不太方便啊?不然我在外头单租一间也成。” 常金花板着脸,“你一个小媳妇儿,在外头自己租房像什么话,就住在婶儿这屋,这么大个炕难道还不够咱们娘俩睡的?” 孟晚也劝她,“如今这院里也没外人,嫂子你就安心留下。” 卢春芳本不是感性的人,面对常金花和孟晚的挽留也不免抹了眼泪,“碰见你们可真好。” 下午没着急吃饭,孟晚先烧了一锅水,如今家里条件好些,宋亭舟又成了亲,两个屋子各有浴桶。 卢春芳在常金花那屋洗了澡换了身常金花的衣裳,便麻利的跑回之前住的客栈将自己的包袱拿了回来,包里真真是啥也没有,除了两件换洗的小衣和中裤,竟然什么都没有。 “春芳啊,你这可真是……”常金花叹了口气,不知说她什么是好。 又默默出去买了只鸡回来炖上。 “正好好几日都没吃大荤了,也算给春芳接风洗尘。” 晚些宋亭舟回来,家里今日吃的丰盛,家里做豆腐脑的卤子常备着蘑菇,一整只鸡都切块和蘑菇一起炖了,豆芽炒肉丝,韭菜炒鸡蛋,再添个菠菜汤。 “咋整这么老多啊,宋婶,你们也太客气了。”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说。 常金花招呼她坐下吃饭,“要不平日我们也要做两个菜吃,今天你是客,只多两道还不应当?快坐下吃饭,不够吃自己再添。” 卢春芳倒是比之前的孟晚强多了,也没客气太多,她是真饿了,坐下就开始扒饭,常金花时不时给她夹两筷子肉。 第二天一早,她起的甚至比宋亭舟还早,生豆浆都已经磨好一桶了。 宋亭舟接过她手里的活,“春芳嫂子,你进去帮我娘烧火,往后和她一起起来就好,这种力气活不用你们干。” 卢春芳呆愣着看着他,“你不是还要去府学,怎么大早上还要在家做活?” 宋亭舟动作熟练的磨着豆浆,理所当然道:“我娘和晚哥儿挣钱供我读书已是十分辛苦,这点力所能及的活,是我该做的。” “啊?”卢春芳还是不解。 孟晚披散着头发出来,看着这一幕不由轻笑一声,他两步走到宋亭舟面前,声音中带着几分甜腻,“磨好了吗?我今日胳膊好酸啊,你帮我挽发鬓。” 宋亭舟接过祥云银簪,熟练的用它给孟晚挽发。 孟晚故意造作的轻喊一声,“哎呀~” 宋亭舟嘴角含笑,看着他作秀,还配合的问:“怎么了?” “你弄得太紧了,再轻一点的好,重新梳。” “好。” 卢春芳早在人家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就跑去厨房了,只不过院子小,他们在院里说话她还是能听见,她脸上不由的露出向往之色。 晚哥儿和宋相公这样可真好啊,要是我也…… 她想到一半又红着脸打断想法,往灶里点火试图烧灭心口的火苗。 今日要做三锅豆腐脑,油果子仍旧是三盆,怕卢春芳掌握不好火候干脆还是以前的量,等她会了就都交给她炸,孟晚在前面帮常金花卖油果子。 李雅琴进来看见院里干活的多了个年轻妇人,不免心中一紧,这是嫌她活计做的不好,另找个人要代替她? 常金花不喜李雅琴,孟晚则是谁来干活都无所谓,他只是雇人做工,又不是费心思给自己找伴,没太大毛病能用就成。 常金花一句话不说端着豆腐脑进了前头铺子,孟晚便留下开口介绍,“这是我老乡里春芳嫂子,往后负责在铺子里炸油果子。” 又对卢春芳介绍:“嫂子,这个是隔壁的琴娘,也是我招的小工,平日在院子里刷碗。” 听到是孟晚同乡,还是炸油果子的,那应当和自己没什么干系,李雅琴放了心。 只是她心里瞧不上乡下人,认为她们粗鄙无礼,因此卢春芳跟她说话,她也没好好搭理。 第19章 买布 教卢春芳炸油果子教了两日,这个倒是没什么技术难度,手熟自然就会了。 铺子里多了两人,孟晚与常金花松快不少,其中孟晚的活计最少,早上在前头忙活一阵便能回屋里写话本子。 如此写作进度飞快,第二册已渐露雏形。 卢春芳在他家铺子安顿下来后,托宋亭舟给冯进章带过信,怎料冯进章冷冷淡淡并不在意,就差直言宋亭舟多管闲事了。 宋亭舟也并非是没有脾气的人,只是近一年学的孟晚为人处世,待人才比从前温和几分。既冯进章如此,他更没必要再上赶子来往,只是冷眼看冯进章与那几位什么少爷公子的相交甚欢。 昌平府六月初的气候已经又干又热,如今家里钱财不是特别拮据,从前村里干粗活穿的旧衣,整齐些的收好放起来继续穿,缝了补丁的都被常金花打成了袼褙做鞋用。 “你带着春芳去布庄看看去,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就买什么颜色,免得我买的你又看不上。” 铺子刚关了门,常金花指使孟晚带卢春芳去布庄买布做新衣裳用。卢春芳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整日穿的比她这个寡妇还要暮气,实在不成样子。 卢春芳收拾着用过的家伙事出来,听闻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身上钱不多,就不买了。宋姨,你让晚哥儿自己去。” 孟晚已经从屋里取了包铜钱出来,沉甸甸的一小袋交到卢春芳手里,“你已干满半月,我这就将你的工钱提前给你结了,先供你花着。” 450文的工钱,就是买半匹也够她做两身衣裳了。 只要是女子,又哪有不好打扮的?卢春芳心有意动,意意思思的被孟晚拉着出门。 “走!” “等等!” 李雅琴从院里刷着碗筷汤匙等,听到孟晚他们一番交谈,也跟着说了句,“我也想去,不如同行。” 这倒是稀罕了,她向来都是安静干活,不屑与常金花卢春芳两人说什么小话,今日倒是主动搭上话了。 孟晚无所谓,“那就一起。” 三人搭伴去了附近一家价格实惠的布庄。 卢春芳看着色泽缤纷的布匹,连摸都不敢摸上一下,“我……我就买几尺最便宜的粗布就成。” 她话刚落地,李雅琴已然甩着帕子,站在卖布的展台上挑挑拣拣了。 “老板,你这都是去年的花色了,是不是在糊弄我们?还不找些新鲜样子给我瞧瞧。” “是李姑娘啊,您可许久没来了,您不知道,近日祝家要办喜事,我家的时兴料子都被他家下人买去了,新布还未织成,您要买不如再等几日?再说了,这去年的花色也不差什么,要不我从库房再抱几匹出来供您选选?” 李雅琴不甚满意,“哼,行是行,但这旧料子就别当新的价格卖了。” 布庄老板恍然大悟,“这是应该的,这边提花布都按七百五十文一匹的价格给您算,您看如何,放别人来,我可都是少于八百文不卖的。” 李雅琴虽然家境不错,也只有及笄的时候穿过一件提花棉布的衣裳。 过两日她要相看人家,母亲偷偷塞了她一角银子叫她做身新衣,哪怕早就知道价格,听到七百五十文的时候,她心中还是不免一阵抽痛。 李雅琴拿眼睛瞟着孟晚,周围邻里都知道宋家开早食铺子生意火爆,应是赚着钱的。她在宋家做工,更晓得宋家是孟晚在管钱,若是孟晚要买提花布,两人倒是可以搭个伴买一匹。 孟晚果然摸上那些提花料子,“比细棉贵上一半,摸着倒确实紧实舒适。”透气性好像不错,做不做衣裳不要紧,扯几尺做床单肯定睡着凉爽舒适。 “这匹藏蓝色的给我包起来。”孟晚指着一匹料子和掌柜的说。 掌柜的大喜,没想到他和卢春芳穿着简朴,竟然一开口真的要了一匹提花布,但嘴上还是提醒道:“跟夫郎告罪一声,这匹藏蓝色上织的是鸾鹊纹,这动物的织布要比植物的略复杂几分,所以价格嘛便稍贵一点,这匹要八百文。” 睡在身下的东西,干什么为了个花纹多付五十文?孟晚道:“那深色的可有植物织就的?” 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有有有!后头库房里还有两匹同是藏蓝色,但织纹是落花流水纹的。” 他赶紧吩咐店里伙计去后头拿布,“再将那几匹浅色的也拿过来,供李姑娘和这位夫人挑选。” 卢春芳红着脸拒绝,“我看这边的细棉便好,提花的就不用了。” 她活了二十多载,还是头次见到布上织花织鸟的,再听价格早就歇了心思,只是嘴上也不提买什么粗布了,细细翻看起布台子上五颜六色的细棉布来。 “晚哥儿,你帮我瞧瞧我穿啥颜色好看?” 孟晚懂什么颜色花纹的,只要常金花不来,他就买青色和蓝色。 最后竟还是一直看不上卢春芳粗笨样子的李雅琴,替她挑了半匹淡紫色的细棉,类似丹紫色,淡淡的紫色掺着些玫红。 因为掺了别的色,所以又比普通细棉贵些,四百五十文一匹。 掌柜的还算厚道,收了二百二十文。 孟晚买了匹藏青色的提花布,又让李雅琴帮忙挑了半匹淡褚色给常金花做夏衣用,他自己挑了一匹月白细棉,是家里三人做中衣的料子,一匹鸢尾蓝是他与宋亭舟做夏衣的,后两样加在一起是八百五十文,加上提花的七百五十,共一千六百文。 家里铜板多,孟晚带了两贯铜钱出来,这一下就花剩了几百文。 反而是一直张罗买提花布的李雅琴,挑来挑去最后买了半匹海棠红的细棉。 因为孟晚买的多,布庄老板直接让伙计将布帮他们送到了家中,还送了他们三小包做成衣剩下的布头。 三人各拿着小包布头回柳堤巷,远远便见宋亭舟拎着两个油纸包候在院门口。 “月考的成绩下来了?”孟晚快其他两人一步先走过去找宋亭舟。 府学每月十日都有月考,月考后会休两日例假,宋亭舟是昨日考的试,今日上午是公布成绩的日子,也算休了。 宋亭舟空出来的左手自然的接过他手上小包碎布头,“嗯,乙子班第一。” 孟晚唇边荡起一抹笑,宋亭舟往日用功总算没有白费,他嘴上抱怨他,“你也不说让我猜猜,一点悬念都不给我。” 宋亭舟将右手的糕点提高给他看,“下月定让你猜,我手上的千层糕给你赔罪用?”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后头不论是卢春芳还是李雅琴没有谁是不羡慕的。 只不过卢春芳是单纯羡慕,李雅琴则是有几分不甘的。 她自小在昌平府长大,自从及笄后开始议亲,不是屠夫就是商贾,从来没有遇见过宋亭舟这般的人物—— 英俊且身形高大,气质不俗谈吐风雅,若不是他已成婚,而李雅琴性子孤傲,不愿做小,恐怕真要托媒婆试上一试了。 想到爹娘这次托媒婆找的又是个肉摊上的屠子,李雅琴不觉又是一阵烦闷,若是长得俊朗便也就嫁了算了,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甘。 卢春芳跟她告别她理也没理,径直往家走去,路遇隔壁周婶,两人各自冷哼一声,谁也没搭理谁。 宋亭舟与孟晚进屋后,常金花正在炕上细细摸着提花布,见孟晚进来立即数落他道:“偏你是个会花钱的,买这么好的料子作甚?这一匹不得花个六七百文?既买了就算了,怎么不知道挑个浅色的?这么深怎么穿出门去?” 孟晚小声说:“不是做衣服的是做床单的。” 常金花扬起嗓门:“啥!这么好的料子铺炕用!” 孟晚解释:“不铺炕,缝褥子上做里面子用。” 常金花气急,“租咱们地的老刘家连褥子都没有,一家子都睡在草席上,你可好,粗棉布都用不好了,还要用上头织花的?” 宋亭舟正要开口,孟晚先一步上炕抱住常金花胳膊,晃荡着拿着软调说:“娘~咱家现在挣了钱不假,可我受您教导,也知道该低调做人。 这提花料子普通老百姓哪儿有人买的?都是富商和员外郎在穿,咱们家外头穿着细棉确实就够用了。 可我观昌平夏日定是没有咱们三泉村里凉快的,你看咱们此刻开着窗,可吹进屋的风都是热的,若是盛夏更不知道多难熬。 咱们二人不说,表哥读书辛苦,咱们既有那份钱,干脆褥子做的舒适透气些给他铺上嘛。” 他说的话常金花一向听得进去,闻言神色缓和不少,“买了就买了,这么多料子,说什么独给大郎铺,咱们娘几个都铺上。昌平这夏日确实也热,咱们现在做夏衣都已是晚了,明儿有空我去跟周家妹子学学府城的做法,家里一人都做上两身换洗着穿,只是你俩的中衣我就不管了,自己做去。” 确实没有都成亲了还要老娘给夫夫俩做里衣的道理,孟晚擦擦鼻子上的汗珠,“好。” 府学月考,甲乙丙丁四类,每年级不分哪班,只取前三,头名是三两银子的赏银,第二二两,第三一两。 每次月考学府内都有记录,每半年按这六次的月考平均成绩重新分班,所以竞争极其激烈,但凡懈怠,便会被分到次班。 宋亭舟这次拿了三两银子回来,家里人都很高兴,连着铺子里攒的铜板,一起拿到钱庄兑了二十两的大银锭回来。 一家人又出去肉摊买了猪蹄,西城门处买了条鲜鱼,菜市场买了豆腐和胡瓜,回到家里好好置办了一桌。 厢房里每日都泡着豆子,抓了小把放到剁成小块的猪蹄里一块炖上。鲜鱼收拾干净整条做成红烧鱼,豆腐也不用刀切,徒手掰成一块块的放到鱼汤里咕嘟着。胡瓜同鸡蛋炒上一盘,再留出两根凉拌。 猪蹄炖的软软烂烂,揭开锅盖香味飘出老远,黄豆泡后本就入味,又与猪蹄一起炖了快一个时辰,用筷子一戳就碎,拌着米饭吃正好。 红烧鱼跟豆腐红亮入味,常金花最爱吃。 再吃上两口凉拌的胡瓜解腻,夹上两筷子鸡蛋进口,卢春芳吃的是头也不抬,宋亭舟也默默添了三次饭。 饭后卢春芳抢着收拾碗筷,孟晚与宋亭舟便在巷子里溜达消食。 里头有几户孟晚都叫不上名字的人家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孟晚一一笑着回应了。 回去时碰到周婶和她男人正跟着一对年轻夫妻出来,小两口长得都十分秀气,特别是那男子,长得白净不说,眉眼间还有几分与周婶相似。 孟晚同她搭了句话,“周婶,你们这是用过饭了?” 周婶回他,“用过了,带儿子儿媳出去遛弯,宋姐怎么没同你们出来?” 孟晚:“她在家裁布,说是明日要上门让你指教她做成衣。” 周婶捂着嘴笑,“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让她明日空了只管来,顺便给我留根油果子,我家儿媳妇爱吃。”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对孟晚笑了一下,“你家做的油果子在府城独一份,听说城南都有人排队来买。” 孟晚心道:怪不得近些日子卖的这般快,太过出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第二天家里多了宋亭舟做活,铺子里卖了五桶豆腐脑,五盆子捶面。 众人都累的不轻,卖空了东西也不再做了,收了铺子关门, “晚哥儿,明日我有别的事,早晨可能过不来了。”即使李雅琴这样性子傲的,这话说出来也带了几分扭捏。 铺子里有多忙她是知道的,这档口请假…… “成啊,你忙你的去,后日早晨能来的?”孟晚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 他家的活儿准确来说只有半天,招人的时候假期就没包括在内,但家中另有要事乃人之常情,他还不至于苛刻到这份上。 孟晚顺便同卢春芳也提了一句,“春芳嫂子,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提前告知,当日咱们少卖点油果子就是了,总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我没有……行,我要是有事定提前和你说了。”卢春芳想到已有半月没见冯进章,确实想去府学看看。 第20章 瓦舍勾栏 家里活都忙完,常金花拿着针线篓和几块裁好的布去了周家,孟晚在炕上拿着白色布料对着旧衣比比划划。 宋亭舟见他半天下不去剪子,放下书本过去帮他。 “便是剪坏了也没什么,若是你实在不想做,咱们便去店里买了成衣,到时和娘说是咱们自己做的。” 孟晚愁眉苦脸的下剪子,“还是算了,也就是几针的活计,穿在里头缝的不好也没人笑话,总是要习惯自己做的。”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剪下的布料,“你剪,我缝制。” 全让宋亭舟缝有点不地道,孟晚建议,“不然你给我缝,我给你缝?” 孟晚缝了会儿中衣,渐渐觉得手熟不少,再一探宋亭舟那头,和他的进度差不多少,他大受鼓舞,认为自己进步神速,缝的更来劲儿了。 又过了会儿,他戳了戳宋亭舟,“不缝了,歇歇,中衣又不急着穿。” 夏季炎热,又没有空调和冰块,里面还穿中衣不得热冒烟?大家都是里面穿件小衣和四角短裤,上半身外罩一件短衫,下半身或穿裙子,或穿宽松的长裤,快入秋的时候再换上中衣。 他将缝到一半的两件中衣都收了起来,自己又剪了块小布料缝小衣。 宋亭舟坐在他身旁,重新捡起书本翻看,只是偶尔目光会看向孟晚宁静的侧脸。 小衣简单又快捷,讲究些的上头绣些花样,孟晚这样的能锁上一圈边就够难得了。 做了一条新的,他当即拿出去洗干净挂上,在门口同宋亭舟说了句,“表哥,我去做饭了。” 宋亭舟无奈叫住他,“晚儿,过来。” 孟晚进屋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卢春芳同常金花一同出去串门还没回来,家里只他们两人在家,宋亭舟干脆一把将他拉到怀里。 “你就不能再叫叫我别的?” 孟晚愣了一下,然后坏笑道:“你想听我叫你什么?” 他两手扒在宋亭舟肩膀上,轻声道:“舟郎~” 宋亭舟搂着他腰的手一紧,低声应道:“嗯。” 孟晚试图推开他,没成功,哭笑不得的说:“那多羞人,你看谁家这么叫了?” 宋亭舟抿唇,“有人这样叫。” 孟晚眯起眼睛,目光锐利,“谁?你从哪儿听来的?” “同窗所说。”宋亭舟神色倔强道。 孟晚问:“同窗?你同窗的夫人当你面这样叫了?” 宋亭舟神色挣扎,“那倒没有,但是我同窗说他在家中一直都是这般被叫!” “呵。”孟晚轻笑一声,“叫就叫呗,我夜里没叫过?” 宋亭舟闻言耳根红了一片,他垂眸不看孟晚,手却不离开孟晚劲瘦的腰线,“白日也想听你这么喊。” 孟晚琢磨了下,好歹成了亲,这点小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便退了一步,“人前喊你夫君成不成?若是不同意的话,夫君我也不喊了。” 宋亭舟只能不甘不愿的点头答应,抱着孟晚亲了一阵才将他放开。 晚上孟晚擀了凉面,现在许多瓜果还未成熟,也只能用蘑菇肉丁打卤,又切了几根胡瓜成丝,一会和面条一起拌着吃。 常金花和卢春芳回来的时候,孟晚已经打好卤切好胡瓜丝了,正在锅边下面条。 他热的汗水滑落,宋亭舟顺手拿了条帕子给他擦汗,随后又去巷子里拎了一桶新水回来,刚从井里打的水又冰又甜,凉拔面条正好。 孟晚实在热得不行,喝了碗井水,拌好了一碗面后端着坐到院子里去吃,一回头,他们几个一个个端着碗都出来了。 常金花挑起一筷子面条,劲滑爽口,“干脆打张石桌子放外头吃饭用,再去木匠那儿买几个现成的小木凳,阴天下雨的桌子也不用来回搬,只搬小凳子就成。” 外头夕阳落幕后确实有几分凉风,孟晚被吹的舒爽,赞同道:“我看行,明天关了铺子我就去石匠那儿问问。” 宋亭舟两日的假期结束,又要开始早出晚归的上学,李雅琴请假,孟晚便干脆一样少做了些。她不在,常金花憋得一肚子话对孟晚倒了出来。 “昨日我和你春芳嫂子去周家,听她说了几句李家的闲话。” “什么闲话?” 难得常金花现在与外人相处,姿态越来越放松,孟晚给面子的坐到她旁边听她说话。 “你周婶说琴娘德行有些不好,让我注意着些,防着她与大郎单独相处。”常金花声音压得低,唯恐被人听了去。 孟晚一挑眉,“哦?这话怎么说?” “你周婶说她儿子前年定亲后,李雅琴去她家闹过,说什么等了她儿子几年,拒了不少亲事,事到临头人竟然另娶了?这事当时闹开了,周围邻里都知道。”要不然周婶也不会主动往外说,这是怕别人误会他儿子真跟李雅琴有什么,干脆主动告诉新邻居,让宋家和她在统一战线上。 孟晚若有所思,“那不会他俩真有过一段?不然人家干嘛名声都不要了这么大肆宣扬?”果然,正常人听了都会这么想。 周婶苦不堪言,他儿子和李雅琴年岁相仿,算是青梅竹马,或是小时候还梳着垂鬓的时候,俩孩子玩笑着说过两句。 可又不是高门大户,身边仆从成群,说什么吃什么都有人禀告,市井小儿走街串巷的瞎玩瞎跑,说过的话转瞬即忘。 若周婶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可能李雅琴也不能惦记好几年儿时戏言,偏生他随了周婶的样貌,长得出彩,人又上进。 城西有间老字号的酒楼,名叫瑞丰楼的,周婶儿子在里头干了几年跑堂,被东家赏识做了小管事了,后又自己求到了大管事的次女,真是样样风光,堪称是柳堤巷里最出息的小子,这让一直等着周家上门提亲的李雅琴怎么受得了? 她被家里惯坏了,那年正是娇纵的时候,不管不顾的跑到周家大闹了一场。 周婶的儿子是先有机会见了未婚妻几面,两人接触了几次后才鼓起勇气好不容易求到的,在这个时代称得上是自由恋爱了,哪儿能让个莫名其妙的邻居给搅黄了?气血上头也说了几句难听话,李雅琴哭跑回家,自此名声也不大好了。 本来她家条件嫁不了周家,再嫁个别的本地户也不是难事,毕竟主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盲婚哑嫁,女娘又比小哥儿好说亲事,但此事过后本地人却都对她家退避三舍了。 这些事可能都是真的,但要说李雅琴勾搭宋亭舟……常金花也半信半疑。 李雅琴在她家做事也快一月了,没见她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她家好不容易过阵舒缓日子,晚哥儿又是她一步步看着走过来的,堪比半个亲儿,他与大郎和和美美再生两个崽就是常金花最大的念想了,若真被人插上一腿! 常金花想着想着气血上涌,头都晕乎起来。 孟晚见势不对,“娘,你怎么了娘?” 常金花天旋地转说不出话了,孟晚慌忙招呼外面干活的卢春芳。 “春芳嫂子,你快帮我扶着些我娘,咱们去同善堂看看!” 卢春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和孟晚一人扶一边架起常金花去了最近的医馆。 常金花晕晕乎乎的躺在医馆的床上,坐堂的郎中掀开她眼皮子瞧了瞧,又捋着胡子把上脉,许久憋出两句,“此乃中暍之证,暑气内侵,体内阳气被暑邪所扰。” 孟晚:“啊?” “劳烦先生说的明白些!” 郎中不急不缓的说:“令堂是中了暑气了,不要紧,待我开上两副汤药,回家煎服即可。” 孟晚放下了心,“那就有劳先生了。” 还好是虚惊一场,但常金花也着实难受了一天,孟晚回去给她熬了些稀粥,喂她喝了两口肚子里有了东西,又亲自去煎药,凉的温热了再喂常金花喝下。 卢春芳处理着剩下的碗筷,琴娘不来,这些她便揽了自己洗。 孟晚在厨房捶面,准备明早要用的,往日这活是常金花准备,让自己安心写话本子。 隔着卧室门上挂的粗麻帘子,能隐约看见躺在炕上的常金花,她才四十而已,前些年操劳的身心疲惫,看着总比同龄人老上好几岁。 孟晚眼眶一热,滚下几滴泪来,其实家里的日子已经很好了,便是不开早食铺子,常金花闲下来什么都不做也是待不住的,但孟晚就是为她心酸,没来由的就偷偷哭了一阵儿。 心里又想,既然她不喜欢李雅琴,左右一个外人,又不是招不到工,干脆辞了招了个她喜欢得了。 第二日李雅琴来上工,还没等孟晚想好怎么开口,她自己竟然主动提起,“晚哥儿,真是不好意思,这几日你再招旁人,等有人顶替,我就不做了。” 孟晚问了句,“这是为何?” 李雅琴面上有几分羞涩,“我快要定亲了,要在家准备嫁衣,不便出来了。” 孟晚恍然大悟,请假一日原来是相亲去了。 “那真是恭喜了。” 李雅琴自觉孟晚这样有见识的小哥儿才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又主动提了两句婚事,“我如今也蹉跎到二十岁了,是附近出名的老姑娘,没少人在背后说我闲话,这我都知道。” 她是傲,不是傻,这几年渐渐懂了许多道理,不是没后悔过年少轻狂,如今真能寻到合了心意的,面上都透着喜气,也说了几句真心话。 “旁人的闲话终究是闲话,还是家人和自己更为重要,人不该为了那些个闲话,伤了身边血亲的心。” 孟晚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没谁是生下来就会察言观色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与哥儿的犯错成本更大罢了。 但他记得那日见得李家老母,那般年岁还为幼女打算,李雅琴这几年在家蹉跎年华,不光消耗自己,也在伤老人家的心。 李雅琴怔了一怔,“你说的对,是我为了挣那么一口气,累得我爹娘受罪了。” 晨时常金花好些了,要起来做活,生生被孟晚拦下不让她下床。 晌午收完了铺子,李雅琴回了自家,孟晚锁上院门,才揣上钱袋子带她和卢春芳往外头走。 “晚哥儿,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家里面还没捶,豆子还没泡呢。”常金花惦记着家里的活计,不愿出门。 卢春芳稀里糊涂的跟着,怕出去又要花钱,也说:“要不你们去,我回家泡豆子去。” 孟晚劝道:“就那么一点活,一会儿回去顺手就做完了,还用你们这么惦记?” 他笑道:“跟我走就是了,总不能将你们卖了。” 他们上了主街,一路往北走,快到北门的时候有一间极大的瓦舍就开在路边上,上面是用极好的红木做的牌子,上书:昌北瓦舍。 禹国以东为尊,昌平府的城东坐落的都是试院、官府衙门、府学书肆等,瓦舍这样下九流的场所是不准开在城东的,可除了城东的其他各处却大大小小各有坐落。 其中城西与城北交界处的这所昌北瓦舍,便是附近最大也是最有名的,里面设有八座勾栏,戏班子,说书、杂技、皮影……分的是五花八门。 孟晚见其他勾栏门口也是大大小小人来人往,不时还有戴着帷帽的公子小姐带着仆人尽兴而归。看了一会儿后,他直接拉着常金花与卢春芳往最大的平桥勾栏走去。 平桥勾栏是昌北瓦舍里位置最好,也最大的一座勾栏。门外候着两位门童,“夫郎,进咱们平桥要买票,六文一人,图个六六大顺的意思。” 俩门童是人精,一看就知道孟晚等人是头次来这种场所,倒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笑着将规矩说了。 孟晚从钱袋子里数出十八文铜板,交给他俩,“我们三人看。” 门童立即递上三个一指宽的细长手牌交给他们,“三位拿着手牌进去,里头自有伙计给你们找座位。” 孟晚打头阵,掀了帘子进去,一眼便看见中心处设有一座戏台。戏台高出地面三四米,台上设有乐床,后头另有古门道,穿过古门道应该就是戏房,这座勾栏是专给戏班子设的,也是昌北瓦舍里最招人的买卖。 他们赶得巧,台上刚演完一台戏,正在报幕。 “张协状元?”孟晚轻念。 “咱们就看这个。” 围着戏台是建的层层加高的观众席,看台上一排排的座椅夹在一起足能容纳八百余人。 孟晚他们来得晚,座位不算太好,但因戏台子建的大,也能看清台上表演。 楼上自有雅间对着戏台子,孟晚逮住个在看台上来回穿梭的小二问:“小二哥,楼上的雅间是怎么个说法。” 小二笑意不达眼底,敷衍着说:“二两银子一间,茶水可续,瓜果另收钱。” 第21章 伶人 看戏总也不能干巴巴的坐着,有人个凑在一起买上半斤瓜子,大家一人一把抓着吃。 孟晚要了一壶粗茶,半斤花生半斤瓜子掺成一盘,另有个小二见他点了东西,又给他们前头支了张小桌子。 台上戏腔一出,进来后一直这不敢瞧那不敢看的常金花与卢春芳眼睛都看直了。 孟晚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台上看两眼,上头正演着书生张协上京赶考时,在五鸡山遭上贼抢劫,钱丢了不算,自己还身负重伤,爬到一处古庙前被借住在此的孤女所救。 后来他与孤女结为夫妻,孤女剪了头发卖钱给张协做盘缠供他上京赶考。张协入京后不负众望考中状元,被一大官相中要招为女婿,张协不从,因此得罪了大官,被授到偏僻之地做官。 他自认是孤女拖累了他,等孤女找上门来,他不光将人拒之门外毒打了一顿,上任途中路过五鸡山时再见孤女,竟抬剑刺她,欲将人杀了灭口,孤女走投无路只能在悬崖边上一跃而下。 台上的戏子演的悲戚,台下的看客也不免唏嘘。 常金花和卢春芳哭的稀里哗啦,卢春芳边哭边骂,“这张协也忒不是东西了,简直鸡狗不如。” 孟晚放下瓜子用力附和,“可不是的!禽兽!有辱斯文!不配做读书人!” 这出戏演得好啊! 台下有激愤的群众往张协身上扔瓜子皮花生壳的,扔不到台上的伶人,反而扔的看台上哪儿哪儿都是。 勾栏里本就燥热,孟晚从头上揪下两个花生壳,内心烦躁不已,他们是不是眼瞎!他位置靠着边还能被扔到,一会儿回家又要洗头! 正暗骂着,突然“铛”的一声,一块银锭子掉到他的桌上,不光是他被吓了一跳,常金花也看见了,“晚哥儿?这……这咋回事?” 孟晚回身往楼上看,其中一个包间里有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挑眉看他。 孟晚蹙眉将身子转回来,对常金花说:“没事,可能是扔错了,不用管。” 下次还是多花点钱去包厢算了,能省掉许多麻烦。 一出戏看完,孟晚坐不住了,他随着众人打赏铜板的时候,将手边的银锭也扔到台上,然后叫起恋恋不舍的两人,“下次等夫君月假,咱们再一起来。” 城中的小商贩和普通百姓,劳作之余都喜欢到瓦舍里逛逛,看看戏听听书的,相当于古代的娱乐场所,这种大的瓦舍又比一些小的正规许多,有一批自己培养的打手,闲杂人等流氓混混的轻易进不来,十分适合全家活动。 出了平桥勾栏的大门,孟晚挽着常金花胳膊,“娘,你喜欢看下回咱们还来,六文钱进去了,再点壶粗茶吃,能看上大半天呢。” 常金花目露回忆,“上回看戏,还是我小时候,镇上方家的地主老爷请全镇看戏,戏班子在泉水镇搭了台子演了整整八天,我场场不落的搬着小凳子去看。” 孟晚说:“如今就方便多了,晌午咱们收了铺子不是随便就能过来?” 常金花嗔道:“一月过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哪儿有天天来的?今儿咱们看的这出就挺好。” 说到戏上卢春芳也插了几句,“幸好孤女跳崖大难不死,还被官老爷收做义女了。” 常金花:“张协后头又重新悔过,俩人身份也匹配了,” 卢春芳:“是啊是啊!官老爷还让两人重新成亲,真是天赐良缘。” 孟晚在一旁听了小会儿,不得不提醒她们,“若是他刺杀孤女的时候孤女跳崖直接摔死了呢?” “怎么张协没考上的时候怎么不说孤女配不上他?” “后头只要他悔过,一代朝廷命官刺杀发妻就无罪了?” “要不是孤女被大官收做义女,她活着出现在张协面前还会被他再杀一遍信不信。” 常金花和卢春芳两人被问的哑口无言,卢春芳小声嘀咕,“但是戏台上是那样演的啊?” 孟晚反问她:“戏台上演的不见得就是真的,这种负心书生哪儿有真心。” 卢春芳觉得这话刺耳,低下头去闷头往前走。 常金花捅了孟晚一下,瞪他:“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 孟晚无奈,“怪我多嘴行了?娘,我看这瓦市里的吃食比外头还丰富,前头摊子上有卖烧鸡的,咱们买一只回去,晚上再煮锅水粥喝。” 常金花去追卢春芳,“你自去买你的。” 孟晚看着她们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世道如此艰难,若是还继续当个无知妇人,只怕会被吞的皮都不剩,尖言厉语总比真刀真枪好受。 烧鸡铺子位置偏后,挨着平桥勾栏的侧门,能开在瓦舍里,且生意这么好,想必是有些祖传手艺的,离得近了,孟晚更能闻到炉子里传出的香味。 孟晚排在人后,问忙活的两口子,“老板,你家烧鸡怎么卖?” 妇人忙的头也不抬,吆喝道:“八十五文一只。” 倒也行。 轮到孟晚,他从钱袋子里取出一小串串好的铜板,取下其中十五个,将剩下的递给收钱的妇人,“给我包一只。” “好嘞!” 烧鸡被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缠上,这样可以单手拎着不烫手。 孟晚拎起包好的烧鸡,正欲去门口找常金花他们,突然听到勾栏侧门处一阵叫骂声。 “班主养你到这么大,是让你给戏班子招祸的?” “你还跟我耍横?” “祝四爷也是你能开罪的起的?还敢同他抢女人,你小子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乒乒砰砰”拳头与皮肉碰撞的声音不断传来,烧鸡铺子外头的人全听见了。 众人窃窃私语,卖烧鸡的夫妻俩却像是司空见惯浑闲事,“大哥,你的烧鸡。” “别唠了,快接着。”老板无奈的说。 他媳妇也劝了一句,“这群戏班子走南闯北,都不是咱们昌平本地人,里头的腌臜事多着呢,咱们普通百姓,瞧瞧热闹就算了,千万别掺和。” 昌北瓦舍还算是好的,那些个小瓦舍里的勾栏,乱七八糟的,靠着当台脱衣裳的香艳粉戏引客,堪比移动妓院。 虽然看得人不少,但众人也都是持鄙视态度,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台上的角儿。 这些个伶人,从小被班主买来,每日要练基本功和戏班子里的各种杂物,稍有不对就会被班主和名角打骂。 等大了些能登台唱戏了,还会被看戏的贵人们挑选陪客,若是实在笨拙演不了戏,戏班子一样不养闲人,这些人还会被再次卖到牙子手里。 便是成了名角一样此生飘飘浮浮,长期处于戏班子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从名角变成下一任班主,仍改不了卖唱求生的境地,只会重复上一任班主的老路,买人、调教、再送到有钱人床上。 他们一生卖艺又卖身,没有任何尊严可说,名声也只比娼妓好上一些,只是富绅财主脚底下的玩物,因此才称作下九流。 孟晚停下脚步,侧着身往平桥勾栏侧门看了一眼,阴影处有个壮硕的男人,正抡起粗实的拳头,对地上的蜷缩起来的人影施暴。 地上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被打成这样竟然连吭都没吭一声,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孟晚嘶了一声,有点打怵。 有人好心劝他,“小哥儿,别看了,当心叫人盯上,快回家去。” 孟晚回过神来谢人家一句,“我这就走了,多谢婶子提醒。” 他快步离开平桥勾栏,常金花与卢春芳正在瓦舍门口等他。 见他出来,常金花面上的担忧之色卸下,语气急促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这里头这么多人,不会混了花子进去?” 孟晚耽搁这么会儿她都开始后悔将他独自丢在后头了,再进去找又怕和孟晚走岔了,只能在门口等候。 可怜卢春芳,但她终究是外人,若是孟晚被花子拍了去,她又怎么同大郎交代? 孟晚提起手上的油纸包给她看,“买烧鸡的人多,等了一会儿才买到。我听旁人说了,这瓦舍在昌平屹立不倒这么些年,背后是有些关系的,什么花子流氓一概不准入内,若是被发现会被打手活活打死!” 常金花张大了嘴,“这么邪乎?” “那可不,所以才带你们来这,好歹安全些,那天我碰到周婶,她也同我说过,她们当地人都是来昌平瓦舍看戏听书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好像是提过。” 一路走回家去,常金花捶面,卢春芳泡豆子,孟晚则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作。 石桌子已经做好了送过来,被宋亭舟放到院子里,晚上家里煮了一锅粥,过了两遍井水,又拌了盘胡瓜,将烧鸡撕成小块摆到盘里,四人各拿了把小凳子到院子里头吃饭。 吃完后,太阳完全下山,院子里蚊子又开始增多,孟晚陪宋亭舟喂了小会儿马,实在受不了要往屋里蹿。 “你一会儿进来再往窗下点把艾草熏着,夜里要咬死我了。” 常金花在屋里听到了孟晚的话,“你怕咬又不早说,家里还有粗麻布,等我剪了给你做蚊帐用。” 关了窗热,开了窗又有蚊子叮咬,孟晚早就烦的不行了,闻言忙过去找常金花,“好娘,现在就做,我给你拿剪子去。” 蚊帐这东西简单,常金花剪了几片粗麻布,细密的针脚缝在一起,卢春芳也在旁边帮忙,缝好再系上带子,宋亭舟往房梁上一挂,瞬间就成了个半隐蔽的空间。 夜里两人在里头温存,别有一番趣味。 宋亭舟伏在孟晚身上平复呼吸,两人一身的黏腻汗液,孟晚眼睛半合着,哑着声叫宋亭舟,“舟郎,快抬水去,热死我了。” 宋亭舟啃着他嘴角,半点没有下去的意思,“不急……” 孟晚怒了,“要死了,还来?你去不去?” “呵。”宋亭舟轻笑。 “去。” 他披上外衫翻身下炕,将厨房里放着的一桶温水提进来倒进浴桶里。 见孟晚光着身子斜靠在被子上看他,心头一痒,眼眸又染上一层情欲。 两人胡闹一通,浴桶里的水都不温了,好在是夏天,不温却也不凉。 孟晚洗过澡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身上干爽又轻快。 宋亭舟也洗漱一番,去外头倒了水,孟晚则换了干净床单子。 外头街上打更的敲了三下,宋亭舟迟迟未归。 怕惊动了常金花,孟晚不敢叫人,只好穿上衣裤哆嗦着腿出去找他。 院子里没人?孟晚心中一惊,走到院门处发现门是半掩着的,刚一打开便见宋亭舟正在门口站着,见他来,轻声的“嘘”了一下,小心的将他揽进怀里,带着他进院里。 他们俩顺着大门缝隙往外看,巷子最深处放着辆板车,上面似是放着具尸体被麻布盖着,裸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是血迹,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连布带人的将尸体,往他们平日用的那口公井里扔。 孟晚瞪着眼睛看向宋亭舟。 杀人抛尸! 井他家还要用啊! “报官?”他用气音问了句。 宋亭舟摇摇头,指着那只裸露在外头的脚,轻声道:“活的。” 什么! 孟晚赶紧又往外看,那人倒也聪明,怕水声太大会引人出来查看,自己背上那活死人下了井,慢慢将人沉了下去,这才爬上了。 宋亭舟轻轻对上院门,等听到板车车轮飞速从他们门口经过,又等了几息才重新打开门。 他看向孟晚,孟晚对他点了点头。 若是没看见便罢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无视了,好歹他们也是经历过生死挣扎的人。 宋亭舟一直观望这么久,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宋亭舟先是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见,这才飞速冲向井口,孟晚紧随其后,眼睛紧紧盯着空荡的街道,若是有人露面他们便迅速离开。 好在那人应当也是奓着胆子来抛尸的,从急促离开的车轮声就能察觉,他也是怕的,既如此便应当不是什么深宅密辛,不然也不会扔到他们这儿来,那些高门大户合该有更悄无声息的手段。 第22章 汤秀才 宋亭舟飞速将人救了上来,拖回家才发现这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刚欲出门找郎中上门。 孟晚拦住他:“你别去,我去叫春芳嫂子,我们俩去!” 孟晚蹑手蹑脚的走进东屋,轻轻推了把卢春芳,“春芳嫂子,起来下。” “晚哥儿?咋啦?”卢春芳睡眼朦胧的说。 孟晚小声道:“你陪我出去一会儿,小点声,别吵到我娘。” 卢春芳也没细究,爬起来穿衣,孟晚在门口等她。 “晚哥儿,这大半夜里,咱们去哪儿啊?” “去街上同善堂。”孟晚回着卢春芳的话,回眸望去,宋亭舟正在巷子口目送他。 同善堂就在主街上,路上孟晚大致与卢春芳说了,宋亭舟救了个人回家,像是被人打坏了,人命关天,这才连夜去请郎中。 卢春芳性格善良,闻言也急得不行,两人脚步飞快,很快就走到同善堂门口。 不过他家店铺在前,住宅在后,店里半夜是无人坐堂的,孟晚直接绕到后头敲门。 “当当当”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醒目。 里头有人问:“什么人?” 孟晚沉声道:“我是柳堤巷第一家宋家的,家里有人得了夜里摔了,劳烦郎中带些伤药过去看看。” “夜都深了,只是摔伤,明日再去。”是老郎中的声音。 孟晚声音急了几分,“郎中还是去看看,他还吐了血,我怕内里也有损伤。” “等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被打开,老郎中穿戴整齐背上药箱,走在路上还在抱怨,“怎么就摔到吐血了?是从高处跌下来了?这大半夜的不老实睡觉还爬什么高啊。” 卢春芳看了眼孟晚,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吱声。 宋亭舟就在巷口接人,他先对郎中施了一礼,“有劳了。” 然后拉着孟晚在前头带路,今日月光明亮,众人倒也能看清脚下。 一路进了西屋,柜上点着油灯,地上铺了旧褥子,那人被宋亭舟放在上头,鼻青脸肿看不清相貌不说,浑身血迹斑斑,眼见着进气少出气更少。 老郎中赶紧着手救治,嘴上还喊道:“这就是你说的摔得?你这小哥儿真是……真是!” 东屋常金花也听到了动静,孟晚怕吓到她,留了宋亭舟在这儿,自己和卢春芳忙去了东屋。 “娘,你怎么起了?”到了东屋,常金花果然正在穿衣准备下炕。 “家里是不是来了生人了?我听见有外人声音。” 孟晚还是那套说辞,“夫君救了个人回来,有些不好了,既见了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便出去请了郎中回来看看。” 常金花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多少还是不放心,“那我过去看看。” 那人浑身是血,能不能活还未可知,再吓到常金花怎么办? 孟晚忙拦住她道:“夫君在那屋看着,要什么用什么还有我和春芳嫂子,用不到你。你病刚好,快好好歇着,不然明早还是再歇一天好了。” 再让常金花躺在床上看其他人干活,她不得难受死?干脆重新躺回炕上,怄着气说:“不去便不去,左右你们现在主意大,也用不到我了,我还省的起来。” 到底是还困着,白天去勾栏又来回走了半天,头沾上枕头人就睡着了。 孟晚让卢春芳也上炕睡觉,等了会儿,他回到西屋门口,隔着帘子问宋亭舟,“如何了?” 宋亭舟正在帮郎中给地上那人用药酒擦拭身体,闻言道:“可救,今夜你先在娘那屋睡,明早再说。” “用药呢?要不要我先帮忙煎药,明早你还要早起。”孟晚怕宋亭舟什么都自己做不叫自己。 老郎中不耐烦他们俩在一旁腻腻歪歪,“煎什么药?如今他这样,便是生灌也是灌不进去,一会儿我回同善堂开了药,让药童给你们抓好了,到时再灌两副先试试。” 得了准信,孟晚也不再坚持,回东屋浅浅的眯了一小会儿,天光微亮,郎中才被宋亭舟送走。 卢春芳已经起了,拎着豆子桶同两人说:“今日我去磨豆子,你们再歇歇。” 宋亭舟倒也没坚持,回在屋子里小眯了一会儿,受伤那人昨夜被宋亭舟擦洗干净身体,又上了药,如今被挪到炕上,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呼吸已经平缓了不少。 豆香味传出来的时候,宋亭舟被孟晚轻轻推醒,“舟郎,该起了。” 宋亭舟闭着眼睛将孟晚揽进怀里,两人在炕上依偎了会儿,孟晚也心疼他一夜没睡,劝道:“不然今天便告个假,在家里歇一日。” 宋亭舟起来换了件外袍,将身上皱了的放到一边,“府学里告假麻烦,还是去,若是撑不住午后我早些回来。” “如此也好。” 宋亭舟洗漱的时候,孟晚去街上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家早饭日日都是豆腐脑油果子,再好吃的东西都吃腻了,今日吃素包子,大家倒是吃得香。 宋亭舟牵了马去上学,李雅琴过来上工,一家子又忙活起来。 快收摊的时候孟晚才想起西屋还躺了个人,急急忙忙去回春堂开了药,前天常金花中暑家里买了药炉子,如今刚好不用再买,将药煎上,孟晚进小屋探望。 那人脸色乌青,看不出样貌年岁,但除了某些天赋异禀的外,孟晚如今也能看出小哥儿是比汉子骨架小些的。 他家炕上躺着这人虽然个头不高,但确实是个汉子毋庸置疑,不然昨晚宋亭舟也不会自己留下让孟晚避开。 最重要的是,从昨晚救了这人起,孟晚便觉着他像是平桥勾栏被打手围起来打的那人,长相不说,衣裳颜色是一模一样。 如果真是那人,倒也算有缘了。 常金花收了铺子也进来看人,“这人咋被人打成这样?” “大半夜的大郎是在哪儿救的人?” “不会是啥偷鸡摸狗的被人抓住了打成这样了?” 孟晚同她解释:“偷鸡摸狗应当不是。”比起来昨天抛尸那人才更不像好人。 等药煎的差不多了,叫手劲最大的卢春芳过来,生生掰开那人的嘴,灌了一碗进去。 药撒了大半,孟晚怕药力不够,又喂了一碗,同样流出来不少。 药材昂贵,常金花有些心疼,“药渣子别扔,再添点水煮煮,哪怕是当水喂他呢,别浪费了。” 孟晚憋着笑,“娘说的是,我这就再出去添些水。” 就这样等晚些宋亭舟下学回来,饭后他们再喂他喝药,那人虽然闭着眼睛,但竟也能自主吞咽了。 家里没有别的地方住人,孟晚这几日便只能和常金花他们挤挤,宋亭舟独自和那人住一屋。 又喂了两天药,那人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还不能下炕,孟晚问他是不是平桥勾栏里戏班子的人,他倒也应了,问他还要不要回去也只是流着泪摇头。 一家子商量了一下,戏子是贱籍,离了戏班子也没什么好去处。他们铺子里李雅琴要走,不然问问这伶人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活? 孟晚替他端了碗稀粥,将话同那伶人说了。 “你意下如何?” 那伶人起不了身,只能躺在炕上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谢夫郎与相公救我,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愿为两位做牛做马。” 孟晚也是从贱籍过来的,竟能领悟几分这人的心思。 “你不必害怕,我家人口简单,也不是磋磨人的人家,你的户籍可能还在戏班子里,便先这样也好。但为你治病我们花费了不少,你好了后在我家做活,我每月按八百文给你算工钱,好歹你还够了我的药钱再说其他。” 若是他说的天花乱坠,那人可能心中更是惶恐,还不如说先让他留下还钱,也是实实在在的话。 果然听孟晚说完,那人眼中警惕散退,磕磕绊绊的向孟晚道了谢。 找好了替代李雅琴的人,但他还要休养不说,孟晚还想给李雅琴凑个整月,便又留了她几日。 头几天,他见李雅琴头上久戴着的银簪换成了发带,没太在意。 没过几天孟晚又发现她洗碗都不摘的银手镯,竟然也跟着不见了。 不光是他,卢春芳也看见了,“琴娘,你的簪子和手镯呢?” 李雅琴不自然的捋捋头发,“这几日不想戴。” 下工的时候她找到孟晚,几遇张口都没好意思说,最后还是沉默着回了家。 孟晚琢磨下觉得不对,又不好直接问她,便找机会同周婶打听,越是和她不对付的人,便越是关注对方生活。 果然,周婶冲着李家的大门翻了个白眼说:“人家心气高着呢,先是说了个肉摊子上的屠子,那小伙老实厚道家里也清白,嘿!偏生她看不上人家,不知从哪儿托了个私媒来,说是找了个秀才相公。” 周婶冷哼一声,“这回她尾巴是要翘上天了。” 孟晚念了句,“秀才相公?是哪家的?同在昌平府,没准我夫君还认得呢?” 周婶早忘了,她叫来自己儿媳,“鹃娘,李家那老姑娘找的秀才姓甚名谁来着?” 鹃娘打着扇子出来,想了一阵才说:“那天夫君说是在酒楼遇见过几次,旁人都叫他汤相公。” 看来还真是昌平府的秀才相公,回去问问宋亭舟认不认得。 “姓汤?此姓应当不多,我白日里和同窗打听打听。”宋亭舟在府城这些时日,倒也有了几位相熟的同窗,平日里不说多热络,打听个人还是可行的。 过了两日,李雅琴在宋家的铺子里干满了整整一月,孟晚拿出钱匣子给她结算工钱, “琴娘,本来说好每月给你六百文的工钱,但你既然没在我家吃住,活计做的也细,便再添八十文当作补给你的饭钱了。” 孟晚将钱数给她,“你看看钱数对不对。” 李雅琴接过钱,对孟晚说了句,“多谢了。” 不光如此,还对常金花与卢春芳都喊了句谢,两人倒是稀罕,都是大度的人,都也没将她之前的态度放在心里,各自客客气气的说了会儿话。 常金花做为长辈,主动提了句,“听说你未婚夫也是秀才,可是府城附近村子的?” 李雅琴羞涩的说:“是城北大官村汤家的人。” 孟晚道:“这就巧了,给我家送柴的樵夫便是大官村的人,那他如今在哪儿进学?” 其实他这话问的有些僭越了,可李雅琴只沉浸在找到如意郎君的喜悦中,并未觉得不妥。 “他考的不如宋相公考的那般好,只是勉强考中,就没再进学了,如今想着在附近县城找个主簿或典史做做。”李雅琴语气中带着份期盼。 孟晚又道:“如此看来,倒是个上进的人,只是县衙的小吏好似也不好做,他家中可是花了银钱疏通?” 李雅琴看了孟晚一眼,咬着下唇道:“他家产不丰,爹娘都是地里刨食过活的。”虽没明说,但众人都猜到她私下偷偷补贴了那汤秀才。 常金花插了一句,“能供出个秀才相公已是不容易,如今穷困些倒也不怕,待在衙门谋到了正经营生,这些钱也不算白花。”说完瞪了孟晚一眼,管人家那么宽做什么,把人琴娘都问的不快了。 李雅琴展颜附和,“确实如此。” 送李雅琴出门的时候,孟晚突然说了句,“琴娘,你不是蠢人,若是觉得不对,万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那秀才真是实心实意和琴娘过日子,又真将银钱都用作打点了,那孟晚今日可就将她们两口子得罪了,吃力不讨好。 “怎么就你能找秀才相公,别人找的就是别有用心?” 李雅琴听了他的话果然脸色不好,甩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有些后悔,悄悄侧过身去,再看宋家门口已然空无一人。 旁人是劝是说终究不是当事人,李雅琴此举算是豪赌了,嫁得好了,爹娘放心,在二嫂与邻里间也能出一口恶气。 嫁的不好,汤秀才成不了气候,毕竟也有个秀才名份在,这点他是不敢作假的,便是婚后日子不太好过,好歹嫁出去让父母安心,秀才娘子的名头总也比屠夫娘子好听。 第23章 名声 之后几日孟晚再也没见过琴娘,应该是在家里绣嫁衣,直到宋亭舟当真从同窗那儿问到了汤秀才的消息。 “他竟然真是府学里的秀才?丁巳班?” 宋亭舟同孟晚解释,丁班便是秀才中一直名次靠后的老生员,基本考举无望,若是连续三年升不到乙班,便会被从府学中退学。 孟晚讶道:“那情况倒还真与琴娘说的差不多,难不成是我想多了?但若是他在府学,哪怕是丁班也比无学可上的强,有什么可瞒的。” 宋亭舟叹了口气,他有位同窗的叔父便是府学中丁班的夫子,汤秀才的情况一问便知,“他确实姓汤不假,是秀才生员也不假,但家却不在府城,而是谷青县旗下一处村里的,且早已娶妻生子。” “啊?” ———— “有没有人呐!都出来看看啊!就是这柳堤巷的李家勾引我家相公!” “青天大老爷呦,还是府城的姑娘,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勾搭有妇之夫。” “街坊邻里的快都出来看看,就是他李家的姑娘,不顾我夫君有妻有子,上赶子到我家做妾啊。” 孟晚在家里正和宋亭舟说着话,外头有妇人又骂又唱的,嗓门洪亮,他家院里听得是真真切切。 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孟晚道:“糟了!” 常金花在家揣面没出来,妇道人家的事,宋亭舟也不便露面,孟晚便与卢春芳一同出门,这会儿大家都刚用了晚饭,正愁没地方扯闲,就发现了谈资,一时间巷子里围满了人。 不光是柳堤巷的住着的邻居,连附近其他巷子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 李家大门紧紧关着,门前正有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牵着个岁的孩子坐在门口叫骂。 周婶见他俩出门,招手让他们到她家门口待着,那儿有棵老树,树下的石头上能坐人。 孟晚过去坐在她旁边,“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骂的也太过火了。” 便是周婶一直看不上李雅琴,此时也不免附和孟晚,“就是,午时那会就领着孩子一直在咱们巷子里晃荡,问东问西的,谁想到竟是来找李家的。” 左右瞧瞧,她又低声问孟晚,“琴娘找的那个秀才,难道真是个有妇之夫?” 琴娘在宋家做小工,是周围邻里都知道的,不用早起,在家用了早饭再过去,帮忙洗几个碗就回来了,甭管宋家给多少工钱,当做补贴家用也是好的,不少人同常金花打听,得知他们不招人邻里才作罢。 琴娘之前一直出入宋家,因此周婶还以为孟晚知道李家什么小道消息。 孟晚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能,娶了妻还这般不要脸,跑来装作未婚求娶良家姑娘!” 他声音不高不低,周围人也都听见了。 “也是,又不是咱们城西的人家,没成婚前谁知道他是人是鬼的。” “所以说,嫁娶之事不能信那帮子媒婆的鬼话,给上几两银子的好处,她们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确实,还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好。” 李家也不能放着那妇人在门前谩骂不停,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出来的竟然是李雅琴的兄嫂。 “不知道哪儿来的娼妇就敢在我李家门口骂街?满嘴喷粪的贱人,再不住嘴,看我不把你给活撕了!” 纵使心里对小姑子呕着气,巴不得她立即离家,但事关李家姑娘的声誉,她家小哥儿也才三岁,若是叫这妇人坐实了她小姑子勾引有妇之夫的名声,她的小哥儿被传出去有这样的姑姑,往后长大了还怎么议亲事? 因此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与那妇人对峙。 李雅琴的二哥脸色更是不好,拿了把砍柴的斧头出来,威胁道:“若是再不滚,老子就将你砍死在这儿,倒头扔到井里头去!” 那妇人也是个刁钻泼辣的,听见李二郎这么一说,不光不怕,反而梗着脖子凑上前去,“你砍!你砍啊!谁不砍谁就是孙子!有本事你就朝这儿砍,巷子里这些个人都是人证,你家女娘勾引我夫君,汉子又当街行凶杀人,但凡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立即将你告到府衙去,让你下大狱!” 李二郎哪儿能说得过她这一张利嘴,拿着斧头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李二嫂也没见过这等泼皮,被她嚷得脑门疼,干脆不认,“你夫君找谁管我们李家什么事,你自己管不住爷们,到我们家来撒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妇人冷笑两声,“你们李家不认是。” 她扑腾一下坐在地上,连带着孩子都摔了一跤,她看也没看,任孩子摔疼了哭闹,自己也又哭又叫。 “可怜我在老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好不容易供出个秀才相公,竟被这城里的狐媚子给迷了去,李家姑娘你做做好!将我夫君还来!” “哎呦。”周婶拿帕子捂着半边脸没眼看。 “这妇人倒也确实可怜。” 孟晚回头一看,卢春芳竟然还共上情了。 他颇为无语,“这事情真假不论,她也该去找自己夫君,若是凭她几句话便污了人姑娘名声,这全昌平府的女娘哥儿的都别出门了,此等蛮不讲理的人,一张嘴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周婶儿媳也点点头,“确实如此,琴娘明显就是被人骗了,如今还叫这妇人这般攀咬,不就是再逼她去死吗?” 他们这边说到死,李家门口就冲出个老人过来找儿子儿媳,“二郎,快,快去找郎中来,琴娘她上吊了!” “什么!”李家二郎听了立即便要出去找郎中来,结果那妇人却抱着他大腿死活不让离开。 “你不能走,你们李家非得还了我公道不可!” 眼见着李二郎被她缠着脱不了身,他媳妇儿又忙着跟婆母进去看小姑子,周家离李家近,孟晚他们几人都听见了。 “春芳嫂子,你快去帮忙找郎中来,同善堂最近,快去!” 生死攸关的事,便是他不说,卢春芳也是要去的,“诶,我这就去。” “春芳嫂子,我陪你一起。” 周婶儿媳妇也要跟着。 她婆母使劲扯了她一把,她也不知真没感觉还是只顾着气愤琴娘的遭遇,跟着卢春芳就跑了。 周婶尴尬的冲着周边人笑笑,“年轻人就是气盛。” 孟晚说了句,“周婶,平常邻里口角就算了,毕竟人命关天。” 一个女子的名声甚至能决定她的生死,琴娘若是有别的路走,何至于上吊? 到底算是相识一场,总也不能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她才十九岁,放到现代还在无忧无虑的上大学,却在这几年间就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周婶拿帕子扇了扇风,跟李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这么大事不上门看看似也说不上去,儿媳妇都出去帮人请郎中去了,自己也当上门去看看。 帕子一甩,她迈着小碎步,急匆匆的往李家院里里走,孟晚等的就是她动,也紧跟在后头跟了上去。 李家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也比孟晚家的大,院中还打了一口井,自家吃水用。 其中一间厢房里正传来悲戚的痛哭声。 “琴娘啊琴娘,你这是要了我和你爹的命啊。” “要死也给我嫁出去再死,给家里丢了人不说,吊在家里,旁人还以为是我这当二嫂的逼得!” “孽障,孽障啊!” 门是敞开着的,周婶边往厢房里走,边用帕子按着眼角,“老嫂子,你快当心身体,琴娘这孩子糊涂啊。” 孟晚跟上去,厢房的房梁上吊着一长条被剪断的麻绳,地上扔着把剪刀。 琴娘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死盯着墙壁。 麻绳上都是毛刺,她脖子被勒的一片紫红,还在渗着血丝,看着就瘆人。 她娘坐在地上半抱着她,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积满泪痕,哭的痛不欲生。 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六旬老者站在她们身后,闭上眼睛,神情悲凉的骂着:“孽障,真是孽障。” 李二嫂脸色铁青,既恨不得小姑子痛快死了拉倒,又怨她拖累家里儿女的婚事。 周婶进来劝着老两口,见这种情景自己也掉了几滴泪,她问半死不活的琴娘,“你这是做什么?便是死了一了百了,你爹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就忍心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二嫂恨恨道:“她会管什么旁人!公婆这十几年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吃口糕,都要琴娘吃够了才轮到旁人。谁家老姑娘不是看家里脸色活着,偏她高贵,少吃一口,少拿一块都要耍起来。” “公婆一味的纵容你,这两年家里是我管钱了,可他们拿给你的私房还少?都被你猪油蒙了心的给了那汤秀才,说是打点做官。官呢?银子呢?” 被二嫂骂了几句,琴娘反而流下泪来,她嗓子伤的狠了,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说出的话都沙哑难听断断续续,“是我……我不孝,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李家,我这等……罪人,该……去死。” 李二嫂红着眼睛骂:“想死还不容易?去巷子里的井边上投了井去,省的糟践了李家的干净地儿!” “好……我……我去!”琴娘挣扎着要起身,周围人忙拉住她,连周婶都上手了,只有李二嫂和孟晚没动。 孟晚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你既然连死都不怕,就该站出去跟那妇人分说分说。是姓汤的设局骗你钱财,我当日也提醒过你,被骗确实是你蠢,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但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她说的那般不堪,凭什么被她污蔑?” 琴娘痛苦的闭上眼睛,“但我……确实与……姓汤的定亲……” “什么定亲,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我怎么没听说过。”孟晚打断她的话。 众人都只听琴娘说相亲相成了,街坊邻居没谁见过她定亲请亲戚过来吃席面。 李雅琴是蹉跎了的老姑娘,好不容易找到合心意的,一家子都想让她尽快成亲,定亲简办不好听,家里人都没宣扬。 再加上定亲要交换庚帖,还要去衙门的户房登记两人婚书,汤秀才是已婚之户,有正头娘子,怎么敢带李雅琴去登户? 因此他们定是像孟晚与宋亭舟当时那般,订婚小办甚至不办,等成了亲再拿婚书去户房入户。 孟晚的话说完,一屋子的哭声都停了。 李二嫂率先反应过来,“没错,没错啊!定什么亲,定个屁的亲,姓汤的分文不拿,我们家连彩礼单子都没有定的那门子亲?谁看见我家定亲了?” 孟晚接着暗示她,“二嫂,我听说府学有位汤秀才,但那位汤秀才的籍贯分明是谷青县汤家村的,可骗琴娘钱财的贼子却说自己是大官村的。 门外的妇人若是大官村的,那她就该赔你们李家被骗受损的钱财。 若是汤家村的,就更没理来柳堤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毁琴娘声誉,一样要赔偿!” 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必定得让她狠狠出一次血她才能记教训,若不然以为李家好欺负,还不得三天两头上门? 李二嫂听完茅塞顿开,“对,宋夫郎说的对,就该让他们赔偿才对!” 孟晚看了听愣的周婶一眼,意有所指的说:“二嫂,我今天可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听到什么,只是跟着周婶进来劝劝受了委屈的琴娘,等一会儿我们俩从门口出去,屋里的话就都别往外传了。” 李二嫂接话接的极快,“今天就多谢周婶和宋夫郎来看望琴娘了,这孩子,就是想的歪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咬一口就能将她气成这样!” 她说完挽住周婶胳膊,“婶儿,一会儿你和宋夫郎先回去,家里乱糟糟的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的情我们李家都记得,改日再登门拜谢。” 周婶又不是傻的,早就想溜了,李二嫂挽着她出去后,孟晚则相中李家院子里的大水缸了。 他身形灵活的踩上缸沿,够到与自家相邻的院墙上,坐在墙上头与在院子里做活的常金花对上了眼。 常金花撸起袖子,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了不得了,自家还不够你耍,跑到人家爬墙玩!” 第24章 摆脱 周婶同李二嫂走到门口,自己拿帕子掩了面溜了,刚才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这个当口上李家去了,晚哥儿不是说一块出来,怎么没看见他? 难道是已经出来了? 还是年轻,腿脚就是快! 李家门口处——哪怕是已经逼得人要上吊,那妇人却还是一个劲儿的抱着李二郎大腿嚎哭,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可真是不逼死人不罢休。 “你个狐媚子,在家装死,有胆子勾引男人你有胆子出来啊!” 李二嫂从门口出来,盯着那个胡搅蛮缠的妇人,突然冷笑两声打断她的嚎哭声,“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姑娘勾引你夫君,那你夫君姓甚名谁,原籍又在何处?总不能你上前哭了两句就污了我家姑娘的名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妇人哭声渐止,眼下竟然连丁点水渍都没有,她斜眼看向李二嫂,“我夫君是谷青县清河村汤家的秀才,是学政处登记在册的秀才相公,你若不服只管去查!” 宋夫郎说的竟然真的是真的! 李二嫂心下大定,冷声问道:“谷青县的汤相公么?倒是听说他如今在府学里进学,是也不是?” 妇人神色得意,“原来你也听说过我夫君,没错,他正是府学里的学子。” 得意没两秒,她又眼含警惕,“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夫君在府学进学。” 不光是她,周围邻里都竖起耳朵来听。 李二哥觉出不对,但看自家娘们似是胸有成竹,便没吭声。 李二嫂没回那妇人的问题,反而冷笑两声,“呵,这就怪了,我们柳堤巷里的都知道,向我家求亲的明明是大官村的汤相公,此人根本没在府学里进学,而是常常混迹在昌北瓦舍里,附近邻里小贩都有见过。如此看来两个汤相公根本不是一家,怎么你是一女嫁了两家?还是你借着相似的姓氏,故意上门来讹我们家来了!” 邻居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听李二嫂这一顿说辞,都跟着她的意思走了。 “好像是听谁说一嘴,什么大官村汤相公。” “那琴丫头是真叫人冤枉了?白叫人骂这么半天。” “空口白眼就打上门来,也真是个泼妇。” 那妇人被李二嫂一连串的话带进了沟里,张嘴欲辩白两句,李二嫂又紧接着说:“再说了,大官村的汤相公确实向我家提亲了,但我公婆怕闺女远嫁,还在家里斟酌没同意呢,我做嫂子的都不知道自家办过订婚席面,怎么到你这儿张嘴闭嘴我小姑子定亲了?怎么,他们定亲席面你坐上桌了?” 都是邻里,订婚这么大的事,男方父母亲族都要上门的,带上礼物聘礼,请族长替写婚书等,如此繁琐隆重,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真叫她几句话差点骗过去,我就说嘛,我离她家才几步远,定亲这种热闹能没看过。” “此女心肠也真是恶毒,这种瞎话都能编的出来。” “可不是,要真信了她的话传扬出去,琴娘还怎么做人啊。” 那妇人呆呆坐在地上,抱着李二郎大腿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不是一家?我找错了?不能啊?”她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李二郎狠狠甩开她的手,厌恶的拍拍自己裤腿。 李二嫂想起孟晚说的赔偿,如今自己又占了上风,插着腰厉声道:“你个泼妇到我家撒泼辱我妹妹名声,她如今在家哭的是死去活来,要么你赔偿我家银钱,要么我家托人写了状纸,将你和你家那个谷青县汤相公告到衙门里去!” 那妇人连连后退,躲躲闪闪的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既不是我就走了。” “四郎,帮我拦住她!” 李二嫂叫巷子里的年轻汉子帮忙拦着那妇人。 一群街坊将她围住不让她离开,她怀里的孩子吓得直往妇人怀里躲。 “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夫君可是昌平府学里的秀才相公!见了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矜贵人物,你们……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 她嗓门越嚷越小,可见气势微弱起来。 李二嫂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你刚才不是还在我家门口撒泼打滚吗?现在知道怕了!赔我家银子,要不今日就别想出了柳堤巷!” ———— 李家的风波渐熄,不时有人从巷口离开,卢春芳和周婶儿媳也带着郎中匆匆忙忙的进了隔壁。 孟晚坐在院墙上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常金花干完了活,放下捶衣棒子瞪他一眼,“还不下来?也不嫌晒得慌” 孟晚拿手搭眉以遮烈日,“娘你给我找个凳子来呗,下不去了。” 常金花端着木盆进屋,扔下一句,“我才不管你这皮猴。” 进屋后却推了西屋的门,唤了一声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宋亭舟,“你夫郎如今骑在墙头上耍呢,还不快去接他。” 宋亭舟撂了笔:“?” 孟晚又等了三秒,看见宋亭舟从屋里疾步出来,笑道:“娘叫你来的?” 宋亭舟走到墙下张开双臂,问道:“你怎么上去的?” “一会儿告诉你。” 孟晚从墙上一跃而下,宋亭舟稳稳的接住他,还借着角度偷了口香。 孟晚从他怀里退出来,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个穿着青衿的年轻书生,看四下无人,用扇子遮了面往巷子里跑过去。 孟晚和宋亭舟停住脚步,齐齐看着门口,过了小会儿,那书生拽着在李家闹了大半天的妇人脚步匆匆的往外走,生怕被人看见。 临近宋家门口,还能听见他压着声音怒斥:“你大老远从老家过来作甚!为何不先去找我,又来这儿胡闹什么?还将宏儿也带来了。” 那妇人是个泼辣的,直接骂起来了,“我若不来找你怎知你在外头还要娶个小的!” “什么小的老的,凭你胡说,我那是……”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孟晚和宋亭舟就听不见了。 天气炎热,孟晚顺手给马水槽里添了两瓢水,“也算是琴娘倒霉,碰上这么个伪君子。” 宋亭舟跟在他身后,“晚上你还和娘睡?” 孟晚扔了水瓢回身看他,“不然睡哪儿?” 宋亭舟百般无奈,“也不能总让他占了咱们屋子,厢房之前为了开铺子都打通了,不然再砌上一堵墙,隔出个小间儿出来?” 孟晚也愁,家里地方太小,好像也只能这样,“但铺子里头还要挪,多出两张桌子只能早上铺子开门的时候,搬到门口去。” 现在天气热,门前空地比屋里凉爽,倒也可行。 “早上我帮忙搬桌。”宋亭舟态度积极。 孟晚轻笑一声,“那倒不用,你晨起上学时间本来就紧,两张桌子而已,我和春芳嫂子抬就成,明日……” “我现在就去找街对头的泥瓦匠家。”宋亭舟立即接道。 “啊?今日怕不是有些晚了?”孟晚话没说完,宋亭舟双腿已经踏出了家门口。 “不晚。” 宋亭舟去对街巷子里请瓦匠,直接将人家父子三人都请了来,之前拆墙剩的砖还堆在柴垛旁,厢房两门三窗,父子三人一下午就将挨着马厩那头的门隔出来一个小间出来,位置有限,里头除了垒的床火炕外,空出的位置也只能放张桌子或木柜,也够那伶人住了。 只是炕还要阴干几日,如此还要委屈小两口接着分开住。 宋亭舟此人情绪不易外露,但心情不好,相熟的人总能看出来几分。 晌午——府学内设有廪膳堂,以供学子们午食。 乙子班中,已有许多穿着府学特有制袍的秀才收拾了书本,放好在书箱里,三三两两结伴去廪膳堂。 “宋兄近几日似是心绪不佳。” 有位容貌俊秀的青年学子,站在宋亭舟书案前,扇着扇子等他。 宋亭舟将书本规整好,站起来回道:“不过是家中琐事罢了,略有心烦,称不上心绪不佳。” 他旁边座位上又有一人站起来接话,“宋兄家中人口简单,又有夫郎操持家事,烦心事甚少,不像我。”他说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青年学子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双双安慰起他,“昭远家中是府城顶流世家,令尊又是昌平知府,家境如此已是常人求之不得,多些磋磨就当历练了。” 便是宋亭舟不怎么会劝解旁人,对上吴昭远也不得不宽慰几句,“吴兄学优才赡,今年秋闱也能下场一试,不妨屏蔽凡思,一心准备秋闱。” 吴昭远与宋亭舟年纪相当,身形却单薄清瘦,常年面带忧色,“多谢两位兄台宽慰,闲杂事暂且不提了,咱们去廪膳堂。” 三人中吴昭远乃是昌平知府庶子,另一位姓祝,名唤祝泽宁,是皇商祝家三房嫡子,家中巨富。 祝泽宁为人大方,人又和善,因为是商贾子弟,府学中有因为他家富足而巴结他的,便有清高嫌弃他满身铜臭,抱团孤立他的。 他与宋亭舟入学时间相近,也是今年院试考中的秀才,两人座位也相近。 祝泽宁发觉宋亭舟此人颇有意思,旁人同他说话,他便答了,若对他无视,他一样无动于衷当此人不存在。 不服他文章者找他辩论,他一句各有所长就将人打发走了,再来找他,他就当作听不见看不着。 这般行事便有人说他性子孤傲,看不起旁人文采云云,宋亭舟也不争辩,而后月考就考了头名。 然后又是涌来一群人非要与他辩论,宋亭舟跟人辩了几句,不耐那群人为辩而辩太过稚嫩,又是一句各有所长打发人家。 ——之后看不上他的人就更多了! 在乙子班中也算是另类的不招人待见。 祝泽宁只是觉得这人有趣,说过几句话,他老爹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宋亭舟才华出众,非要他与人相交。 交便交呗,他无所谓。 相处些时日,倒觉得这人也不像旁人说的那般性子孤傲,只要不惹他烦,其实也十分好说话,共处时又有分寸,除了他主动提及些家世,从不打听祝家的事。 不像那些既想从祝泽宁手里捞些好处,又暗自鄙视他出身商贾的伪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祝泽宁倒是从宋亭舟身上悟了这句话。 昌平知府庶子吴昭远又是另一个极端,他考上秀才已有两年,还是知府大人吴家的公子,却名声不佳,甚至比宋亭舟还不受欢迎。 不为旁的,只因出身不光彩,乃吴知府在勾栏里看粉戏,与那戏子一夜风流所生孽种。 唱粉戏的戏子们在台上以坦胸露乳取悦客人,粉戏班子堪称移动妓院,那戏子便是怀了孩子一样进不得吴家府邸,只是在城西买了处宅子安置。 吴大夫人若谈起了,也只是说“那外头的。” 说起吴昭远也是一句“外头生的贱种。” 如此情形,他从小过得什么日子便可见一斑,明明是吴家男丁,却连吴家族谱都没添上他的名字。 而祝家在昌平府里再富,也要同吴知府这位从四品朝廷官员打好关系,逢年过节都要走动送礼。 祝泽宁从小与吴昭远相识,这才带的宋亭舟也认识了这位身世可怜的知府公子。 三人一路相伴走到廪膳堂,这里的座位饭食亦分三六九等,但为了照顾贫困学子,最低等的饭食价格便宜又量大,只是油水不多,滋味也一般。 宋亭舟与吴昭远照例点了最便宜的,因为宋亭舟饭量大,除了饭菜外又多点了三个馒头。 祝泽宁本来有小厮每日前来送饭,都是自家厨子做的精致菜肴,比廪膳堂不知强上多少。 祝泽宁以前提过同吴昭远分食,但吴昭远因出身不好,心思格外敏感,祝泽宁被拒了几次,知道他性子怕他多想,便也不提了,再用午膳两人也从不坐同一处。 自从又认识了宋亭舟,两位好友都来廪膳堂,他自觉自己用膳无趣,便也开始同行,只不过他吃的就精致丰盛多了,向来只点最贵的。 分给宋亭舟一只鸡腿,祝泽宁没滋没味的吃着饭,对面吴昭远苦着脸夹菜,表情形同嚼蜡。 反观宋亭舟素菜就馒头,几口后一个馒头就下了肚,祝泽宁纳闷的看着他吃,好奇问道:“廪膳堂的饭菜真的好吃?” 宋亭舟吃了口鸡腿,“尚可,比我夫郎差矣。” 祝泽宁来了兴致,“那改日我要去宋兄家做客,还望嫂子能张罗一桌。” 宋亭舟筷子一顿,看着已经啃过的鸡腿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吃他的鸡腿了。 第25章 拿回首饰 “我家在城西开了早食铺子,祝兄可去一试。” 祝泽宁干脆不吃了,放下筷子说道:“我当然知晓,还是我家小厮提起的,据说在城西有些名头,我也叫人买过来尝过,但油果子太显油腻,我还是更喜欢豆腐脑,纯白如玉,细嫩软滑,我母亲也爱喝,常差人去买。” 宋亭舟见他听不懂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能明说:“我家中不像祝兄奴仆众多,夫郎操持买卖已是辛苦,我不舍得再让他劳累。” 祝泽宁往日只是觉得宋亭舟动不动就提他夫郎,觉得他们夫夫感情深厚,万万没想到他这么疼惜夫郎。 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揖了一礼,“那是我僭越了,宋兄勿怪。” 宋亭舟不喜客套,直言道:“无妨,当我欠了祝兄一顿饭,改日补你一顿。” 两人各说了一句,谁都没往心里去,仍旧各自吃饭,不时讨论句学问。 吴昭远家规森严,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是看着他们二人相处,内心羡慕两人性子坦荡,他自愧不如。 饭毕仍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三人起身离开,决定回班内看书。 “宋兄留步。”身后有人叫住宋亭舟。 他停下脚步回望,见是冯进章,脸色不由冷淡下来,“冯兄。” 冯进章满脸纠结,“可否与宋兄借一步说话?” 宋亭舟音调平平,“冯兄若有事但说无妨,若是无事我便与好友离开了。” 冯进章站在原地无言,宋亭舟等了一瞬,见他仍无动作转身便与好友离开。 冯进章急了,只能叫住他,“宋兄等等,之前听你说春芳在你家做工。” 这话说出口他似乎极为羞耻,左顾右盼怕人听去,脸色都涨红了。 “是。” 宋亭舟等他接着说。 “这……自上次见她也快过一月了,明日酉时下学我想同宋兄一起走,过去看看她。” 宋亭舟扫视他一眼,“可。” —— 李家在柳堤巷住了这么多年,琴娘又是受的不白之屈,邻里情还是有的,一大早开始便有街坊四邻拿了鸡蛋或是果子上门探望。 宋家关了铺子后时间已是不早了,探望病人不宜过晌午,卢春芳留下来收拾些杂物,常金花带着孟晚登上了李家的门。 这会儿邻居们该探望的已经都送了东西离开,只剩李家大姑奶奶回来看望侄女儿,还有连夜赶回来的老大一家子。 宋家人一进院子就受到李家人的热情招待,李大嫂和李二嫂对着常金花将孟晚一顿好夸,倒是还记得昨日孟晚的话,没明着说,只是话里话外的都是感激。 李家大姑奶奶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个侄媳妇怎么净夸一个外人。 这时琴娘下了地,出来找孟晚,她脖子上了外伤药,用麻布缠成一圈,声音仍旧断断续续,“晚……哥儿,你……来了。” 孟晚看出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上前跟着她进了厢房。 李大嫂和李二嫂也跟了进来。 琴娘拉着孟晚的手,眼角落下泪来,“怎么……办,镯子……钗……信物。” 孟晚瞬间明白过来,“东西还在姓汤的手里?” 琴娘含着泪点点头。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忘了这事了。 “这两样东西都是琴娘及笄的时候我公婆给置办的,我们那会儿还给琴娘添了一副耳坠,她平时逢年过节的才带,都一并被那姓汤的给骗去了。” 李大嫂嫁过来的年头久,早年和小姑子一起生活的时间也长,最清楚里头的事。 老两口年纪大了,再受不得刺激,这件事都没敢告诉他们,如今是两个嫂子替琴娘拿主意。 李二嫂也跟着说:“昨天警告了那妇人一番,又让她赔了身上的银钱,却也不知道还有信物没取回,早知道便不会轻易放那人离开了。这些都是琴娘贴身佩戴的东西,如今在姓汤的手上,若是他拿着宣扬出去,损了琴娘的名节,李家的孩子就真的没法嫁了!” 甚至比昨天被人辱骂还要严重,堪称铁证如山。 琴娘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双膝一软,突然跪在了孟晚面前。 孟晚急忙扶起她,“能想办法我定能帮你想,先别急,大嫂二嫂都是替你忧心,咱们一块想想法子。” 李二嫂一夜都没睡好,嘴上长了个燎泡疼的她更上火了,“姓汤的就在府城进学,不然叫你二哥等在府城外头,威胁他一顿,让他将这些首饰都还回来,不然咱们家就告到府学去!” 孟晚琢磨了阵儿觉得不妥,“这个汤秀才从找媒婆,忽悠你们不给聘礼,甚至不像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你便是豁的出去直接告到学政那里,与他对峙上,他拿出那些首饰来说你是自愿的,你又当有何分说?不管学政信不信你,贴身饰品落在外男手里,若是乱传你失了贞洁,又当如何?” 琴娘哑着嗓子说:“我……不……怕,要……告……他!” 她一字一顿,恨得快要泣出血来。 李大嫂也是急得不行,她算是看着琴娘长大的,自己上火不说还要劝她,怕她钻牛角尖来,“宋夫郎不是都说了,咱们就是告了,学政大人也不见得会信的。” 李二嫂直接的多,她对孟晚说:“宋夫郎,本来就该谢您昨日的仗义,又是帮我们叫人请郎中来,本不该再好意思劳烦您,但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一家子男女老少的加一起也想不出个正经法子,今日便是你不来,我们也是要厚颜去请的。” 既到这个份上,帮肯定是要帮的。 孟晚先将琴娘扶坐到炕上,“既然嫂子们信任,那我就乱说两句,嫂子们听听就罢了,不用往心里去。” 李二嫂忙道:“宋夫郎放心,你只管直言,做不做是我们自家的事,与你无关。” 孟晚轻笑一声,说实话,便是李家人恩将仇报编排他些什么他也不怕,论没有证据的瞎说胡扯,李家人能扯得过他? “首先告咱们肯定是要告的,但一定要先将首饰取回来再告,到那时就算他攀咬琴娘也没有证据。” 李二嫂愁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不知道那个天杀的狗东西会藏到哪儿去,可怎么找啊?” 孟晚别有深意的说:“咱们不知道,但有人肯定会知道。” 李老爷子年轻时也是打拼过一番,挣下了家业才在府城安的家,人脉关系还都是在的,二儿子又在码头上混了个小头目当着,在城西找个人还是能找得到的。 城北的一处小巷子,乱七八糟蜂巢似的小院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其中一户大门紧闭,忽然有个报童上前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一道询问声,谨慎没有立即开门。 报童喊:“可是府学汤秀才的家吗?有人送他昌平瓦舍的手牌,说是多出来的,请他带家里人去看戏。” “看戏?”院门打开,开门的正是昨天在李家大闹一通妇人,她虽性子刁钻但年纪确实不大,困在乡下老家那么久,一听唱戏便忍不住开了门来,将汤秀才临走时的嘱咐抛之脑后。 报童将手牌交到妇人手中,“是啊,汤秀才已经去了,娘子的手牌我已送到,可持手牌到昌平瓦舍的平桥勾栏去看戏。” 妇人接过手牌,看了两眼后叫住报童,“唉,这上头写的啥啊?你说的平桥勾栏又怎么走?” 报童指点她,“娘子到城北主街上,一路往西走就能看到瓦舍招牌,进去后自有人告知平桥勾栏,将手牌给守门的伙计看了便能进入。” 妇人拿着手牌一阵稀罕,回了屋见孩子熟睡,大门一锁就拿着手牌出了门。 角落里隐着李家的人,李二哥看见开门的是那妇人后便咬牙切齿的说:“真恨不能进去将她孩子给掳了,到时看她们还不还东西。” 李二嫂拍他肩头,“可不能这么干,要是那姓汤的要鱼死网破,你就得被抓大狱去!还是稳妥些好,走,去老钱家门口守着去。” 两口子又悄无声息的回了家。 再说汤相公之妻汤娘子,欢天喜地的独自寻到昌平勾栏,问了人找到平桥勾栏门口,进了勾栏里位置在最上头,先是努了嘴嫌位置不好,但仍被台上的戏腔勾去了心神。 同一出《张协状元》,不同的戏班子,孤女上门寻夫被张协拒之门外毒打一顿,汤娘子看的是揪心不已,正是愤恨之际,忽而听到头顶上的包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柔娘,再倒上一盏茶来。” “郎君~你若是中了状元,该不会像那张协似的弃了奴家。” “哎呦,看我的心肝说的什么话,本相公若是中了状元,定休了家里的那泼妇,迎我的柔娘入门,到时咱们日日交颈缠绵,饮酒作乐,岂不快哉?” “郎君说的我可是记下了,奴家便等着郎君迎娶~” 汤娘子头顶上的包厢里淫言狎语不断,听得她是火冒三丈。 姓汤的在家竟是诳她的,说是进学,竟是跑到勾栏里头狎妓!还说要休了她! 汤娘子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门撕扯那一对狗男女,巧的是台上的戏文正唱到张协上任途中又遇孤女,竟举剑刺之! “嗨呀,果然是负心汉,不认亲事便罢了,怎么还要杀人呢?”一旁突然有个夫郎出声谴责张协。 他旁边有比他年长的妇人同他解释:“张协一朝得势,自然觉得孤女配不上他,该娶个大家闺秀才成。可你年纪小不知道,成了亲的夫妻那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难道不认就成?还是杀人灭口来的干脆。” 小哥儿忿忿不平,“这读书郎可真不是东西。” 妇人又说:“也是分人的,有的读书郎正直良善,定做不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有些就是天生的坏种,最爱玩弄女子情感,一朝发达定先斩了糟糠之妻!” 汤娘子心中一激灵,身上忽然冒出一股子寒气来,她戏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上楼去找麻烦了,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平桥勾栏。 她一走,坐在她旁边位置上的李大嫂说:“这样就成了?她真会去钱家典当东西?要不要让二郎带人跟跟。” 孟晚磕着手里的瓜子,“从她住的狗儿巷到昌平瓦舍,这一路上共三家典当行,她初来府城定不识他路,只会选这三家其一。其中只有钱家是铺面最小,又是在另两家典当行中间位置,离狗耳巷远,离昌平瓦舍也远,大概率就是这家,但也保不准她心思打乱,选了离狗儿巷最近的那家。” 听他说完,李大嫂心思安定不少,“便是离狗儿巷近的那家,咱们也派了人守着,倒是不妨碍。” 孟晚见她虽是这么说,但神色依旧紧张,便道:“大嫂若是不放心,咱们就也去瞅瞅。” “算了算了,我去再碍了事,被她看破什么,还是回家等信儿去。” 等在钱家典当铺旁边的李二哥二嫂两口子,果然看见汤娘子回家拿了取了个小包裹回来,在典当行门口犹犹豫豫,最终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揣着东西进门了。 李二哥两口子心下大喜。 成了! 李二哥冲着角落里的乞儿打了个眼色,对方便上前几步候在门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汤娘子手拎着布包,里头空是空了,但她怀里鼓鼓囊囊的多了什么东西。 她脚步匆匆的往狗儿巷走,那乞儿便悄声跟在后头。 她们走后李二哥与媳妇忙进了典当行,“钱叔,就是刚才穿褐衣的妇人。” 典当行老板从柜台下取了个木盒,打开给他们看,“自己看,是不是这几样?” 原来那盒子里头不光是琴娘的银簪、银镯与银耳坠,还有其他八九样首饰,可见这汤秀才害人不浅。 李二嫂不动声色的问:“钱叔,就是这贼人偷了我家家当,不知这些东西多少银钱赎来?” 钱叔把盒子推给他们,“东西都是银饰,倒是好算,我和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了,说什么赎不赎的,刚才给了那妇人共十三两白银,你们照常给就罢了。” 李二嫂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并五个小银角给钱叔,“侄媳知道你们行当里的规矩,怎么也不能让叔你白忙活一场,您快收了。” 钱叔推辞几句收了银两,三人又客气了一番,李二哥两口子才出了门。 “天爷,总算了了事了。” 两口子放下了心,又等了会儿,刚才跟着汤娘子的乞儿跑了过来,三人挤在巷子里分赃。 “二哥,按你的吩咐没全掏来,十两银子给她留了一半。” 李二嫂惊呼,“十两?” 乞儿懵了,“是啊二嫂,十两,全是小银角子,要是整锭我就都给顺来了。” 李二哥苦笑着接过乞儿手里的五个小银角,扔给乞儿两个,“拿着买酒喝去。” “诶,谢谢二哥,那我就走了。”乞儿接过银角走远。 李二嫂闷闷不乐的同自家男人抱怨,“这钱老头是越来越精了,前些年到咱家吃酒还抱着爹嚎哭呢,如今越发不成样子。” 李二哥道:“他家五个儿子,天天闹着分家,又是做这种行当的,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甭管怎么说,东拼西凑的李家的损失好歹是补回来了,他们将东西和银两带回来,一家子都是如释重负。 第26章 重逢 李家的东西拿了回来,这是好事,汤娘子被扒手偷了一半银钱,带着孩子用剩下的钱租了车回了老家,汤秀才算得上是人财两空。 但此人无耻至极,没了钱便想方设法的骗,竟然又有脸找上李家,街坊邻里的都看见了。 李家本想息事宁人,如此倒好,干脆直接请了专门替人写状书的秀才,一纸状书将他告到了学政处,不告别的,就告他品行不端,弃乡下妻子不顾,居心不良,四处坑蒙拐骗良家女子哥儿。 李雅琴带着伤亲自与他在府衙对质,不光如此竟然还有几家同样被骗的,见李家状告汤秀才,也一同写了状纸来告。 一家告汤秀才品行不端,或还有人说说风凉话,说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几家一起告那可就街谈巷议,轰动一时。 大家伙骂的都是汤秀才,说起被骗的人也多是可怜同情。 这案子影响巨大,又牵扯到了府学学子,待知府大人查明李家同其他几家所告确有其事,不光学政取消了汤秀才的秀才名头,还将其逐出府学。 知府大人又当庭宣判汤秀才归还其他几家被骗财物,按律又押着他到菜市口按着打了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李家得的那些首饰也拿出来归还了被骗的那几家,众人都嫌晦气,干脆拿到铺子里重新熔了。 琴娘的首饰熔了,她爹娘又添了些,给大嫂二嫂家的女娘和哥儿各打了个镯子。 孟晚从她家回来,刚进了院便看见常金花要挎菜篮子出门。 “娘,家里不是还有菜吗?”孟晚稀罕道。 “不是你这些日子茶饭不香的,我听你周婶说喝些绿豆汤开胃,我去粮店看看。” 孟晚随口说了句,“粮店多贵啊,去菜市口不也一样?” 常金花不赞同道:“那哪儿能一样,粮店虽说贵上一些,大小都差不多少,里头又干净着。菜市口里各家卖的参差不齐的,里头净是些沙石瘪粒,买回来还要费力挑选,你不用管了,等我买回来做上就成。” 绿豆要先泡再煮,常金花怕时间赶不上,不再同孟晚多说,挎着篮子走了。 卢春芳在绣帕子,上次布庄掌柜给的布头三人一人一包,她的还没用。 最近天热,她从前在乡下家里都是用袖子抹汗,如今看大家都用帕子,她也觉得从前那样过于邋遢,便也抽空自己做了几条帕子,绣花她是不会,只是将布头上简单锁个边。 孟晚看她做活想到宋亭舟好像也没有帕子,便也找出几块布料出来,同卢春芳说:“明天咱们去找琴娘去,她会绣花,到时让她教教咱俩,绣个花啊草啊的。” 不然光秃秃的一张布,确实有些寡淡了,宋亭舟带出去若说是夫郎给绣的,那多丢人。 卢春芳也同意,“琴娘的帕子是好看,不光她,我看周婶用的上头还绣了雀鸟呢,绣的更漂亮。”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这几天琴娘家有事,找周婶去确实也行。” 孟晚认认真真的将布裁成整齐的小块儿,等着明日去周家学绣花。 家里的活计卢春芳和常金花都干完了,孟晚裁完布便又去写书,研了墨抬起笔尖,却怎么也下不去笔,天热的人心浮气躁,坐也坐不住,他干脆拿了把蒲扇跑到外头墙下纳凉。 卢春芳在一旁做活,突然开口问孟晚:“琴娘如今怎么样了?” 孟晚摇扇子的手不停,“伤好的差不多了,经此一事,她也算长了教训,人都比从前持重不少。” 卢春芳想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犹犹豫豫的问:“晚哥儿,你说人出息了真的会变坏?” 孟晚将头扭向她,扇子轻摇,语气一本正经:“人都是有欲念的,人之常情罢了,不同的是有的人能控制自己欲念,约束自己德行,但有的人一朝放肆不加约束,便会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卢春芳似懂非懂,“我夫君他……从前对我也是好的,自考上秀才后好像就有些变了。” 谈起自家事,卢春芳本来也是说不出口的,甚至一开始迟钝的并没往深处想。 后来日日看宋家人相处,才发觉普通夫妻该是相互扶持甜甜蜜蜜,后来在勾栏看来那出《张协状元》被孟晚几句话点醒,她那会生气更像是害怕了,接着隔壁李家就出了这档子事。 孟晚双目清透,眼神中透着一股子聪慧,“冯相公与嫂子从小一同长大,自是有不一样的情份,可糟糠之妻到底不如外面的花花世界。 乱欲迷人眼,冯相公如今是中了秀才,日后万一再中了举子呢?再往上,他入朝为官,成了了不得的朝廷大官,官宦世家之妻是何等德行,冯相公看世家小姐举止优雅,言行得体,真的不会钦慕? 抛开世家子女不说,便是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到时候纳进门里做妾也只是一桩风流雅事,嫂子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卢春芳脸色一白,“妾?” 乡下娶一个媳妇都是费力,谁又见过哪家纳什么妾啊。 孟晚只将最坏的结果和她说了,“妾还是好的,不是我吓唬嫂子,若是有世家小姐看中了冯相公,人家能为妾室吗?冯相公是你枕边人,你觉得冯相公会选你还是选那世家小姐?” 卢春芳手上的针刺破了手指,帕子也飘落在地上,她是为人粗笨,又不是傻子,若真有那么一天,结果可想而知。 她慌慌张张的捡起帕子,“若是他考……考不上……” 孟晚什么都不想说了,摇着扇子起身,“那你就求神拜佛,求冯相公别中举!” “晚哥儿,我……” “娘,你回来啦,我替你提篮子。” 孟晚见常金花回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这么沉?还有别的?” 常金花甩甩胳膊,“十五斤的绿豆,几根茄子,还有几根排骨。天热,有几日没正经做饭了,天天吃凉面,别说你不爱吃,我都有些够了,干脆一会儿做顿丰盛的。” 孟晚把篮子放在厨房地上,一样一样的往外拿,筐底还剩十来个小李子,个头虽然不大,但紫红紫红的,看着就好吃。 常金花拿了个小盆过来,将李子放进去洗,“有人卖自家树上的李子,我瞧着这东西增涎止渴的,也给你买了几个。” “还是娘对我好。” 孟晚喜笑颜开拿了个李子啃,果肉密实酸酸甜甜的,确实好吃。 常金花从水缸里舀了水喝,不甚凉爽,但还算解渴,“少说好听的卖乖,去泡上两三斤绿豆,一会儿用炉子熬了解暑喝。” 卢春芳手足无措的放下针线,“宋婶,我来做饭。” 常金花也没跟她客气,“春芳啊,他是个嘴刁的,你做的怕他吃不惯,不然你帮姨添火。” “诶。”卢春芳干脆的回答。 “春芳嫂子,那你的箩筐我帮你放屋里。”孟晚对卢春芳依旧神色如常。 反倒是卢春芳磕磕巴巴的说:“行,那麻烦你了晚哥儿。” 孟晚接过箩筐笑道:“嫂子客气。” 孟晚拿着两个箩筐进屋,路过常金花听她纳闷的问:“今儿你春芳嫂子怎么这么客气?” 孟晚放好箩筐顺便将杆秤给拿了出来,“嫂子向来客气,来咱们家也总抢着做活。” 他找了个木盆,用杆秤称了两斤绿豆,用清水泡上。 “娘,茄子拌着吃,我来弄。” 常金花将排骨放到案板上,细细剁成小块,“成,你弄,茄子我也就会炖着吃,什么凉拌我可不会。” 常金花将排骨炖上后在其上放上蒸屉,孟晚将茄子洗干净放上蒸。 院里地方小种菜费劲,但是葱蒜等物还是种着的,孟晚薅了把芫荽与几根蒜叶,想着一会儿凉拌茄子用。 过了一会儿茄子蒸好了,蒸屉拿出来,灶下架上火排骨接着炖。 孟晚将茄子放到盆里晾凉,芫荽蒜叶切小段,再加入酱油米醋,滴上两滴芝麻油。 芝麻油的香味霸道的很,孟晚喜欢。 巷子口渐渐传来了马蹄声,这个时辰应是宋亭舟回来了。 孟晚探头出去迎他,却见他是牵着马走回来的,身后还跟着冯进章。 “冯秀才?” 冯进章扯起个笑,“宋夫郎安好。” 孟晚看他没多少真情实愿,像是极不情愿来他家,倒是笑了起来,“冯秀才真是稀客。” 冯进章尴尬的笑了笑,“学业繁忙,不便常来叨扰。” 孟晚还欲再刺他几句,宋亭舟挡在两人中间,面向夫郎,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饿了。” 孟晚抬眼望他,哼笑一声,“知道了,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 又从他身前往外探出头,招呼冯进章道:“冯秀才,若是不嫌便留顿晚饭。” 他这声喊得声音大,屋子里烧火的卢春芳也听见了。 “谁来了晚哥儿。”她急匆匆的从厨房跑出来,见真是冯进章惊喜不已,“夫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冯进章神色复杂,“春芳,你好像白了,也胖了点。” 卢春芳从怀里掏出新做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汗,“宋家人都待我极好的,家里吃的也好,自然是胖了。” 孟晚在旁边说:“春芳嫂子,你带冯秀才去厢房里说话,一会儿吃饭了叫你们。” 他们两人进了厢房说话,宋亭舟则牵着孟晚进屋,“你没告诉嫂子?” 孟晚将拌好的茄子放进盘子里,“反正就差这么一天,告不告诉意义不大,干脆给她个惊喜?”希望是惊喜。 宋亭舟放好书箱,孟晚递给他两个李子,“娘买回来的,你尝尝。” 宋亭舟拿了一个咬着吃了,“不错,你爱吃这些果子,明日不如再去买些。” “嗯,改日我去转转。”天热,菜市口人多嘈杂,他已经多日不去了。 宋亭舟看他兴致不高,最近些日子又不爱吃饭,心中突然一动,手抚上孟晚的脸,磨蹭着他眼侧那颗鲜红的孕痣。 “晚儿,不然咱们去同善堂看看郎中……” 想到有某个可能,他心口狂跳。 然而孟晚瞬间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别白日做梦了,前几天娘就把我拉去医馆了,只是苦夏食欲不振而已。” “哦。”宋亭舟老实了。 常金花在东屋,西屋还躺了个半残,孟晚将宋亭舟拉到院子的树下,悄悄和他说些私密的话,“而且我偷偷问过郎中了,郎中说我年纪小,太早有娃对身体不好,起码要二十岁以后。” 宋亭舟哪懂这些私密事,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那我之后就不能同你亲近了?” 孟晚也有点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咳……不弄到里头自然就无碍。” 见宋亭舟没回过神来,孟晚踮起脚尖趴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们姿态亲密,刚从厢房出来的卢春芳和冯进章看了个正着。 卢春芳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更糟,冯进章同她从未如此过。 “夫君,我在宋家也要吃喝,工钱就给你一半。” 冯进章脸色不好,“那点钱够干什么?你在这吃住皆不要钱,留钱有何用?” 卢春芳与他争辩,“可你入学前,明明已经从家里拿了十五两银子,我同宋相公打听过,你们廪生又不要学费,府学内食宿加在一起七八两银子也够一年了,月考考的好了还有奖银,宋相公月初就拿回来了三两银子。” 冯进章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音调拔高,“无知妇人,那奖银是那么好拿的!我在府学一应笔墨纸砚,或与同窗交际哪样不要银子!” 孟晚听到这儿揪揪宋亭舟手指,小声说:“你手里银钱够不够用?若是有志投相合的好友,也是要维系关系的。” 旁人下学了都和同窗小聚一场,宋亭舟一下学就往家里跑。 “足够用了。”宋亭舟反握他的手,牵着他远离冯家两口子。 排骨已经炖好了,常金花端着菜出来,“呀,冯相公来了,真是稀客,不如坐下一起用。”她也看不惯冯进章,说是邀请,却并没多少真情实意在。 冯进章拱了拱手,“多谢宋婶招待,和同窗约好了要小酌一番,不便久留。” 又皱眉喝了句卢春芳,“春芳!” 在宋家人面前被呵斥,卢春芳涨红了脸,干脆进屋给他拿了钱。 宋家的三口人端菜的端菜,盛饭的盛饭,当作没看见这两口子的纠葛,该劝的都劝了,总也不能当人家的再说些什么,不然不成了搬弄是非的人? 冯进章拿了钱就走了,卢春芳干巴巴的坐下,孟晚帮她盛了一碗干饭,她端起碗突然就哭了。 孟晚自己盛了半碗米饭,坐下开吃,常金花也不知道怎么劝,本来是一桌好菜,卢春芳吃的却食不知味。 若是没发生最近的这些事,没有孟晚的那些话,她可能欢欢喜喜的迎接冯进章的到来,老牛似的供养他读书,毫无怨言,可如今她也会和旁人比较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也想攒上些银钱自己傍身。 第27章 妖物 又过了几天,厢房的炕终于阴干了,那伶人搬过去住,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他脸上消了肿,才能看出年纪比孟晚和宋亭舟都大,约莫有二十五六,身形高挑又瘦,骨骼比寻常男子偏小,但与孟晚这样的小哥儿比还是更宽阔些。 长相平凡,属于往人堆里一扔就认不出来那种。 相处这么些天,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宋家人已经知道他的名字。 “雪生,过两日你便同我夫君一起去府衙户房,将户籍一事办了。”孟晚收铺子,将碗筷等都端进后院。 雪生应了句:“成。” 他从小被班主从雪地里捡回去,练功习武被打骂都是常事,到如今年岁在戏班子里头已经算是年纪大的,本以为过几年会做个看门收台子的,没想到是经此落幕。 这些日子来看,宋家已是难得的良善人家,同是贱籍,给宋家为奴,过过这般安稳日子,了此残生也罢了。 他才二十六岁,眼神中便有了暮气,孟晚看在眼里,“你要不要去昌平瓦舍看看,没准同庆班子还没走。” 其实孟晚早就打听过,同庆班子在他们救回雪生第二天就走干净了,他这么说也只是想试探雪生。 雪生表情带了些变化,他看向面前这位目光睿智的夫郎,惊道:“你怎么知道?” 孟晚干着手里的活,嘴上漫不经心的回答:“这有什么难的,那几天我刚好在平桥勾栏看戏,随便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若是告诉他,自己还知道他是因何被打的,不得更吓到这位武生? 那天孟晚买烧鸡的时候,见他躺在地上被几人暴打,那些人虽然看着凶恶,但每打一拳都下意识做防守姿态,说明地上躺着的人也有功夫在身,应该还是个厉害的,不然也不能被打成那样,他们还不放松。 戏班子里有文戏武戏一说,扮武戏的戏子个个都要自小练功,身段和武艺缺一不可,孟晚当时便能确定,被打的定是戏班子里的武生。 后来宋亭舟意外救下这人,孟晚发觉他是在平桥勾栏遇到的武生后,就更想将人留下来。 自头一次来府城的路上险些丧命,孟晚一直警醒着,宋家本家离府城远,府城离京城也不近,宋亭舟若是一直往上科考,势必还要上路。 山穷水尽不知哪个山头就会冒出一帮子土匪或贼人,身边没有个会武艺的人难以安眠,这种人又可遇不可求,哪怕去镖局雇佣也不见得可靠,还有什么是自家奴仆会武更能令人安心的? 雪生的身份好打听,相熟的戏班子都知道,孟晚花了银子打听他的事,那时候同庆班已经离开府城了,其他戏班子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原来雪生和同庆班子里的红娘,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是有一段情谊在的。 前阵子大家都在传红娘被盐商祝家的四爷看中,要纳了做小,雪生在班主底下老实了二十六年,头次做了胆大妄为的事,他要带红娘逃出同庆班,找个乡户农家男耕女织。 孟晚听到这儿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好傻,贱籍怎么耕地?但见他花钱打听的伶人说起这个一脸向往,便想到这些人一生四处漂泊,可能不太了解律法,或是自知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才越渴望。倒也不见得是雪生的想法,而是这些人传成了这样。 结果可想而知,红娘没和他走不说,还和班主告发了此事,班主正指着红娘被纳进祝家,他好借着祝四爷的名头在城北瓦舍里扎根,闻言自然气愤不已,便想打折了雪生手脚赶出戏班子,谁想到几个打手手重了些,竟然将人打死了,夜里城门紧闭,干脆将人扔到城西井里。 在带着红娘到祝家上门一问,一夜春宵过后祝四爷早就忘了什么伶人,更别说纳进宅子做小,简直笑话一场。 同庆班出了人命,在祝家又没讨到好处,半天都没敢多留,灰溜溜的出了城。 孟晚打听到的加上自己猜测,情形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不过雪生的户籍应是还在同庆戏班里,他们定然也不会主动替他销户。宋亭舟的秀才身份在县城还好,府衙却不会当回事,需得按部就班的来。 幸而奴籍恢复良人虽难,但同为贱籍自请为奴还是简单的。 宋家与雪生双方立契,拿着这张奴契再去府衙的户房里申请为雪生重新造籍,造籍后雪生是没有单独籍贯的,会做为奴仆登记在宋亭舟户籍下,之后每年由宋家替雪生交税。 不过宋亭舟是秀才,又可将全家的税收都免除掉,这些就等他再次休假时去办。 孟晚捋了捋接下来要做的事,突然想到之前空墨书坊答应他的 分成早已过了一月,怎么还没过来分银子?难道是卖的不好?要不改日自己上门问问? 结果没等孟晚抽空找上门去,空墨书坊的人就自己上了门,比他们还早的,却是祝家。 城南祝宅后院—— “容哥儿,你身边那个护卫,怎么时时跟着你,到底是个汉子,总该避嫌的。”一个衣着艳丽的美妇人,坐在榻上苦口婆心的劝着方锦容。 奈何方锦容左耳进右耳出,只管吃着桌上的席面,“姑母,你放心,他有分寸,内宅是不进的,都是在院门口守着。” 方姑母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面色不快。 方锦容用好了饭,问旁边伺候的小侍,“月儿,这几天门口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小侍欠身答曰:“小公子,并无人送信过来。” 方锦容瘪了瘪嘴,“晚哥儿说好了在府城安顿下来,就来祝家递信,怎么还没个消息?算算日子他的书生表哥应该早就考完了,便是没考上回乡,走时也该给我递个信啊?” 方姑母与身边的小侍打了个眼色,小侍轻轻点头,信早就被他们拦下了,送不到里头来。 “你总是提这个晚哥儿,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考虑的如何了?”方姑母问道。 方锦容恨不得将耳朵塞起来,敷衍的问:“什么话?” “当然是你和你表哥的婚事!”方姑母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拖,次次提了都装聋! 门口有侍女禀报:“姨娘,二公子过来了。” 方姨娘听儿子来了心里高兴,“快把二郎请进来。” 方锦容从榻上起身,上头的席面还没往下撤,他用帕子包了个鸡腿,“姑母,那我先回去了。” 方姨娘拉着他不让走,“走什么走,正好你表哥来了,你们俩好亲近亲近。”他儿子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早该娶个夫人镇镇宅子,偏偏叫家里那个妒妇主母毁了她儿名声。 不过死了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小书童,被主母抓住了把柄之后威胁不说,又险些吃了人命官司。 二郎在家憋屈了多久,又是跪祠堂又是禁足的,不知是哪个口松的竟然还将这事传扬了出去。 打那之后,除了那些个商贾贱籍或落魄人家,贪慕他们祝家的钱权上赶着嫁儿嫁女,竟没有一户良家子女肯嫁给二郎。 她正是急的焦头烂额的,娘家大哥却把侄儿送到她这儿来说是让在府城给寻个人家,碰巧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娘家虽是镇子上的,却也是当地出了名的乡绅,手里有许多庄子良田,乃积善之家。 容哥儿又是她大哥的嫡子,自己的亲侄儿,配她儿子正正好,只是哥儿不好生养,等容哥儿过了门多纳几个良妾就是了。 小侍打了帘子将祝二郎迎进来,进来的人个子不高,又长得宽鼻阔口,脸大如盘,他穿着质地轻薄昂贵的罗裳,头顶玉冠,腰缠锦带,上头拴着块色泽通透的玉佩。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进屋里见了方锦容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容哥儿也在?我在空墨书坊得了新话本子,连文带画可是稀罕,我得了就立即给你送过来了!” 他一脸憨厚诚恳,倒真像是个好表哥。 容哥儿确实想看看稀罕的话本子长什么样,可上次被诓骗看的却是春宫图,险些被这个色中饿鬼给欺辱了,他又不傻,还会信他,当即离了祝二郎老远去,“我不看,你拿走。” 方姨娘说教他,“你这孩子,你泽宇表哥是好意,怎么这么不知情呢?” 方锦容拿着鸡腿看都不看祝泽宇一眼,“姑母,没什么事我就回屋里了。” 祝泽宇挡在他身前,欲要拉住他的手,“容哥儿,别急着走,你我一同观赏观赏,啊……什么东西打我!” 祝泽宇疼的缩回了手,按住手背上的红印不住搓揉。 方姨娘心疼的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方锦容则趁机跑出方姨娘院子,祝泽宇还欲再追,却不免想起上次家里闹得怪事,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 “姨娘,你说容哥儿身上是不是有点邪乎劲儿啊?” 方姨娘拿帕子甩他,“说的什么胡话。” “上次我差点就得手了,那……” 方姨娘赶紧屏退下人,“月儿,你们都出去门口守着。” 方锦容不知那母子俩又在商量什么坏主意,他如今有家不能回,寄住在祝家已有好几月了。 他姑母是祝家二老爷的妾室,又不是当家主母,他一个姨娘的亲戚,连出个门都要费力通传。 更奇葩的是,祝家的大老爷是个软弱无能的,家里二老爷把持家业,又有三老爷常年在外地走商,四老爷没沾手家里的买卖,听说在府城开赌场镖局,方锦容远远见过一次,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 方锦容自家人口众多,他祖父一把年纪还喜欢小姑娘小哥儿,一房一房的往家里纳,早就超过规制了,但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着。 便是他爹,也是有几房妾室的,如此一大家子已经够乱了,没想到祝家一个皇商也不遑多让,嫡庶不分,乱七八糟。 跑回到祝家给自己安排的小院,方锦容关了门进屋,他院里都是自己带来的人,倒还算放心。 “葛全,你吃不吃鸡腿?”方锦容也不知道对着哪个方向,胡乱喊了两声。 “吃。” 后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矫健的人影从窗户钻进房间里,葛全身姿灵活,几乎在方锦容开口下一瞬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呐,给你!”方锦容将帕子包着的鸡腿递给他。 葛全连着帕子接过去,对他道:“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门窗锁好,别人叫你不要出去。” 他经常半夜出去,方锦容也习惯了,“那你白天快补补觉,从我屋里多睡会儿。” 葛全见方锦容眼里有关心,却丝毫没有情爱之迹,无奈苦笑,“我睡房梁,免得被人撞见。” “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晚膳时方锦容的房门被敲响,方姨娘身边的小侍叫他去用膳,方锦容从榻上翻了个身,房梁上连个衣角都没有,葛全已经走了,他突感不安,门也没开的回了句,“晌午吃多了,不饿,你让姨母不必等我。” 门外的小侍没走,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公子,您多少用些,不然方姨娘该担心了。” 若是旁人在亲戚家做客,还不是正经亲眷,定是一副寄人篱下的姿态,谨小慎微。 但方锦容自小被娇惯长大,哪儿管那些,捂住耳朵只当自己没听见,就这样竟也慢慢睡去,院子里的仆人都各司其职,出于对葛全的信任,屋内一个人也没留,房间里寂静无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院内值守的人被叫去喝酒,酒杯入口就倒了一大片人,祝泽宇明目张胆的进了亲戚哥儿的院子,推门进去,只见方锦容在蜷缩在榻上睡觉,连张被子也没盖。 祝泽宇看着他白嫩稚气的脸蛋,眼中淫邪之光茂盛,飞速铺到榻上。 方锦容被重物压醒,瞬间清醒过来,想也没想就往祝泽宇身下踹,他用尽了全力,祝泽宇又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他踢倒在榻上躬身抽痛。 方锦容趁机跑到院里,却见自己带来的仆从都昏倒在地,他再傻也知道此刻乱叫招来了祝家人被抓的是自己,只能在园子里乱跑乱钻。 祝家太大,五房人又住在一起,大院子套着小院子。他避着人往一个方向跑,见门就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只看到前方有个大大的花园,假山奇石颇多。 方锦容实在累得够呛,想钻过去在假山后歇上一会儿,没想到一走过去便看到一道妖娆美丽的红色身影,光着脚在月光下跳舞! 方锦容忙蹲下身,慢慢往前挪动,想再靠近些仔细观摩一阵儿,发现那人穿着大红色纱衣,容貌美艳绝伦,眉心一点红痣更显妖冶,最令人惊恐的是它身后竟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毛茸茸的一大团,随着它的舞姿而摆动。 “妖……妖……妖怪~”方锦容双目圆睁,软绵绵的倒了下去,被身后的大手接住。 “方小少爷?锦容?容儿?” 葛全见前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似有察觉,干脆抱起方锦容退出花园。 第28章 谈判 孟晚拿着手上的信,上面只有几个不太工整的大字: 已离昌平,有缘再见,勿念。——容 孟晚:???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往祝家递的信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方小少爷早就离开祝家了,才走吗?那怎么一直没有音讯? 如今既然给他传信,又怎么才写这几个字,且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孟晚叫住给他送信的报童,“这封……这张纸条是谁让你交给我的?” 报童道:“有个戴着帷帽的公子交给我的,他好像很匆忙,匆匆说了一句就走了。” 报童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在一旁等他,两人是骑马走的。” 孟晚又问:“等他的男子是不是很高,肤色胜雪?” 报童忙不迭点头,“对对,那男子比女娘小哥儿还白。” 孟晚了然,原来是和葛全一起走的,可方小少爷是来投奔亲戚的,怎么走的却像是被追赶似的? 很快,孟晚便知道了原因,因为整个昌平府都开始震动,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开始传,名满昌平的盐商祝家,二房死了个庶子。 祝家在府城的盐铺如今都是祝二爷在管,连吴知府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次他的庶子横死,整个昌平都被祝家翻了个底朝天,可却没听说出个什么悬赏,只是一味的在找什么人。 “你就是孟晚?” 孟晚在前头忙着卖油果子,如今走路不太利索的雪生看着火炸油果子,卢春芳两头忙活,或是去取炸好的油果子,或是孟晚他们在前头收拾铺子,她在后头洗碗。 孟晚抬头看着面前这一伙人,穿着款式统一的小厮服饰,领头的似乎是管事,正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 孟晚疑惑的左右看看,“大哥是在叫谁?咱们小店里没有叫这个名的啊?” 管事眼神一直,没有叫孟晚的? 他难以置信的从后头叫过来一个小厮,“不是你说这间早食铺子,是谷阳县宋家夫郎孟氏开的吗?” 小厮也懵了,“小的们打听了好几日,又去税客司使钱打听过了,这家食肆登录的正是宋亭舟之母的名字,孟晚是常氏的儿媳,这应该就是他家的铺子啊!” 管事和小厮面面相觑,找人麻烦怎么临了突然就不确定了呢? 这时铺子里又来了位笑呵呵的掌柜,拱手对孟晚客气的说:“宋夫郎,许久不见了。” 孟晚看着面前的磐石斋的掌柜,苦笑一声,“掌柜的来的真是巧了。” 这位掌柜能找到这里来,想来应该是将他来历都查清楚了,只是时机不好,赶上有人找事。 果不其然,旁边管事不干了,“好啊!你这小哥儿还敢诓骗我们!” 小厮在旁附和,“就是!你夫家分明姓宋,还敢胡乱撒谎,当我们祝家是你能得罪的起的吗?胆儿也忒大了!” 磐石斋掌柜靠着体重将管事撞到一边,“宋夫郎是在哪儿招惹的这群豺狗,怕是会烦扰了您,不如咱们借一步谈谈?” 卢春芳和常金花早就接了孟晚手里的活,这会儿才是清晨,宋亭舟刚去上学,两拨人堵在店门口也不是回事,孟晚只能出去和他们交谈。 祝家的管事带着一众小厮来者不善,孟晚尚且摸不着头脑,干脆一边敷衍着和磐石斋掌柜说话,一边思索对策。 虽是大清早,但主街来来往往行人仍是不少,又有车驾随着马匹停在早食铺子门口。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宋夫郎这儿还挺热闹。” 空墨书坊的文士自马车上下来,语调却不显意外,显然是又一个探听到他家底的。 怪他家家小庙小,如今宋亭舟虽然算是入了仕,在平民百姓堆里还算有些体面,可对上这些富甲一方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 孟晚心里自知是怎么回事,如今的他耍耍心眼可以,万不能矜功自伐。 恭敬的对文士施了一礼,“没想到是聂先生亲自前来,真是蓬荜生辉。” “哦?你知道我。” 聂先生倒是意外,以聂家的势力找个小哥儿容易,这小哥儿却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孟晚上次在聂先生面前便极为老实,这次也是一样,并不敢耍宝卖乖,老老实实的给人解惑,“空墨书斋背后是皇商聂家,这还是很好打听的。聂家三位爷,听说其中聂二爷是有功名在身的,还被府学聘请为讲师。先生一身浩然正气,想必便是聂家二爷,我夫君只是秀才班,恐怕还没有机会上一上聂先生的课。” 商人都削尖了脑袋争当皇商,除了皇商背靠皇家外,还有那几个可以令家中子弟入仕科考的名额。 聂家掌权的大老爷是聂二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才给弟弟和儿子各争了个名额,再就是家族中有出息的子弟。 聂先生捋着胡子赞许道:“不错,你夫君虽未上过我的课,可他的文章我也读过,今年秋闱可以下场一试。” 宋亭舟耽搁了几年院试,能考上案首也算厚积薄发,但聂先生竟然说他今年秋闱也可一试,想必是真的看好他。 孟晚心中欢喜,这句话比对方的来意更能令他开怀。 “多谢先生夸赞,店里狭隘,不如我请先生到瑞丰楼里喝盏茶去?” 又对着磐石斋掌柜也客套一句,“掌柜的若不嫌弃,咱们一同前往。” 磐石斋掌柜从聂先生出现便退至一旁,他和对方差了一个阶级,今天若是东家亲来还好,自己一个掌柜在聂先生面前难免不够看。 “我还要赶去府学讲学,就不多留了,今日除了来给宋夫郎送分红,还要同宋夫郎知会一声,若写了下一册,空墨书坊仍旧愿意按照上次签订的契书,再多让出一成来与夫郎签订二册,只是一点,我空墨书坊要比其他书肆早一日发售。” 那可就是四成了,空墨书坊包了打版拓印的成本,契书上分成是扣除这些本钱另算的,便是这样四成也不该是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小笔手该拿的。 说起来,上次的三成若不是碰巧撞见聂先生,孟晚的书拿去空墨书坊恐怕也只是和磐石斋差不多的结果。 所以这四成,孟晚实在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敢接。 聂先生看出他心中似有些惶恐,反而更加欣赏孟晚,“上月的分红就在这儿,签契书的事也不急,宋夫郎可慢慢斟酌。” 聂先生说完直接上了马车,他的书童则拿了个布包出来递给孟晚。 孟晚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心中一喜,似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上不少。 “先生慢走。” 孟晚目送人家马车离开街角,这才招呼一旁的磐石斋掌柜,“掌柜的,请。” “站住!” 孟晚和磐石斋掌柜同时朝后看去,祝家的管事声音减弱,“咳……那个,我们二老爷要见你。” 同是昌平府的皇商,祝家管事是认得聂二爷的,磐石斋做为昌平百年老字号,管事一样见过掌柜的。 本以为只是拿个普通秀才夫郎回宅子里,谁承想这哥儿竟还同这两位扯上了关系,倒是不好办了。 孟晚音调平平,“祝家乃昌平高门大户,我身份低微且同祝家从来就没什么牵扯,不知祝二爷找我何事?” 祝家的事,二老爷交代了谁也不许外传,管事如今又不敢强硬将孟晚带回祝家,一时语塞。 孟晚远远又见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往自家门口赶来,心有所感下忽而展颜一笑,“祝二爷盛情相邀本该立即上门,不想聂先生刚走,家中似乎又招来贵客,实在分身乏术,只好请管事的回禀一二,他日空闲我和夫君自当一同登门拜访。” 马车停在早食铺子门口,将买油果子的客人堵的严严实实,众人见马车华丽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从一旁缝隙角落里钻出去。 车上的人也听到了孟晚的一番话。 “今日真是好日子,没成想宋夫郎这儿如此聚客,怎么聂二爷刚走吗?” 磐石斋掌柜暗道一声糟糕,空墨书坊就罢了,宝晋斋竟然也来人了。 祝家管事就更不济了,人家似乎都是来谈生意的,只有祝家是来找麻烦的。 且他们这群管事小厮身份低微只是奴仆,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眼见着一批走了一批又来了。 听到孟晚说的话,管事忙接下话头,态度也客气了不少,“既然宋夫郎有贵客要接待,我们便不久留了,还请宋夫郎不要忘了我家二老爷的邀约。” 好,又变成邀约了。 祝家的人溜了,孟晚该干正事了。 “铺子狭小不便招待,不如两位同我去瑞丰楼吃盏茶?” 马车里的人拒绝道:“吃茶就不必了,先前夫郎去我宝晋斋,没成想下头人不长眼,竟拒了夫郎的奇书。我一是过来赔不是,还望夫郎海涵,别同那几个憨货计较。二是想与夫郎商议书册的事,不知夫郎可还愿意同我宝晋斋合作否?” 他说的是客气赔罪的话,实则态度倨傲,甚至连面都没露,只怕若不是见他这儿招了这么多其他富贵人家,也是来者不善。 毕竟人妖情长如今在府城人人传阅,阅读量可观,可三大书坊里只有他宝晋斋没分到这杯羹,连带着其他书本的买卖都比不过其他两家,他如何不气? 上位者不会思考自己是否有纰漏,只会责怪他人不识趣。 孟晚心里不爽,又不能得罪宝晋斋,只能笑脸迎人,再想方设法挣些窝囊费。 “贵书斋乃府城数一数二的大书肆,能与贵书斋合作,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磐石斋与空墨书坊到底是先同我家合作,我只能先同这两家商议后,再登贵斋的门。” “哼,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了,只盼宋夫郎再上门时,我在宝晋斋。”若是他宝晋斋当初能吃下这本书,还有其他两个书坊什么事,如今竟还得捡别人吃剩的。 说是这么说,等孟晚与磐石斋掌柜坐上瑞丰楼雅间,宝晋斋的大掌柜也不请自来了。 三人虽然坐在雅间,但孟晚毕竟是哥儿,于是房门敞开着攀谈。 宝晋斋的大掌柜倒是一副笑面孔,“石老弟来的早啊,不愧比我年轻几岁,腿脚就是利索。” 磐石斋的石掌柜也笑着拱手,“金老哥来的也不慢,恐怕一直在东家后头候着。” 俩老狐狸打机锋,但石掌柜好歹知道点别的内幕,晓得了孟晚与空墨书斋分成的事。 “宋夫郎,咱们也算是合作过一次了,今天我来就是想问您个准话,这人妖情长的第二册……” 孟晚也不啰嗦,“已经写完,只剩收尾。” 金掌柜不免憋屈,他家第一册还没搞到手,若想分上这一杯羹,一、二两册都要谈到手,这会儿又不便插话,只能先看磐石斋开的什么条件。 石掌柜听后抿了口茶水,从怀里掏了张纸推给孟晚,“这是我磐石斋的诚意,还请宋夫郎一观。” 孟晚看了两眼,这次这位石掌柜比上次实诚多了,上来就是三成的分红,已是孟晚心里最优,倒没什么好异议的了。 “石掌柜以诚待我,我也不妄虚言了,这个条件可,但您也听到聂先生的话了,空墨书斋比您略高一成,条件是他们先一日发书,不知贵书斋可能接受?” “什么?还高一成!”石掌柜本来以为十拿九稳,下定了决心和空墨书斋一样,两家稳压宝晋斋一头的,谁知道聂先生如此舍得,竟让了四成利出去,果然是个死读书的,狗屁不懂还瞎搅乱市场。 便是不用禀告东家,石掌柜也知道,四成利是不可能的,若是金掌柜不来,他还能回去找东家商议一二,如今他恐怕出了这个门就会被宝晋斋截胡,没准更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也只能咬牙认了,“好,晚一天便晚一天,我这边没带文契来,还请宋夫郎同我一起回磐石斋签署契书。” 金掌柜脸都绿了,他还没听到什么有用消息呢,这两边便谈妥要走了? “宋夫郎且慢。”怕孟晚真跟石掌柜走了,他忙着叫住孟晚。 “不知两位谈的是什么条件,我宝晋斋愿意再添一成。” 如此说法便已经在谈判中落了下成,孟晚和石掌柜直愣愣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 石掌柜突然笑了,“还是宝晋斋大气,张嘴便让了四成的利钱出来,我们磐石斋是比不了了。” 金掌柜惊声道:“四成利!什么四成利,我可没说过!” 该死的,磐石斋竟然这么舍得,竟直接谈了三成利,听这意思空墨书坊给了四成,他们都疯了不成,哪儿有这么谈生意的! 石掌柜料定了金掌柜舍不得给四成利,顶天和他们磐石斋一样三成利,但他们家卖这本书已经一月多,受众群体已经固定,便是第二册两家一齐卖,也不见得卖过他家。 金掌柜也是急了,上次他压根没见到孟晚就被底下不长眼的小子将人给撵走了,《人妖情长》火了之后,东家派人查探消息,查到孟晚第一个来的本是宝晋斋,他们却没能将书留下,将他狠狠斥责一顿,这次数家争夺这第二册,他们宝晋斋说什么也不能落后了。 第29章 瑞丰楼 两辆马车相继从瑞丰楼门口驶离,石掌柜坐上车后又从怀里取出四五张纸出来,一并撕碎了兜起来,等着回磐石斋再销毁。 “虽是比预想的多上一成,到底谈下来了,跟东家也好交代。” 宝晋斋的金掌柜就没他这么轻松了,回宝晋斋又是被东家一顿臭骂。 “不过是个秀才夫郎而已,也配在我面前摆谱,三成利他们也吃得下?” 金掌柜战战兢兢的劝说:“东家,三成利虽然不少,但磐石斋的石掌柜是个精打细算的,他都能这么痛快让利,说明第一册他们赚的钱比咱们猜测的还要多。” “何况论卖话本子,无论是空墨书坊还是磐石斋,谁又能比得过咱们家?不说城里零散来买的,还有许多小书贩来咱们书斋进货分销,这就是一大笔进账。再一点,谈的虽是三分利,宋夫郎难道能挨个过来翻看咱们书斋的账本?到时候给多少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宝晋斋东家这才满意,“乡下人罢了,等他带书册来签文契的时候不必仔细了。” 金掌柜领悟,“是。” —— 从瑞丰楼出来,孟晚狠狠松了口气,三家同来,相互制衡,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最好的结果了。 空墨书坊大气有礼,最好说话,磐石斋的石掌柜精明贪心,倒也没有害人的意图。 只是这个宝晋斋,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目空无人的姿态,若是没有其他两家制衡,定会用尽手段强占书册,到那时别说几成分红了,性命无碍便是好的了。 隔壁周婶儿子从酒楼里追出来,“宋夫郎,你们点的茶水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壶里剩下怪可惜的,我给沥干用油纸包上了,若不嫌弃就回家泡着喝,总比咱们巷子里的井水强。” 瑞丰楼也是城西的老酒楼了,周婶儿子能做成里头小管事,在人情世故上果然无可指摘。 与权贵面前舍得下脸卑躬屈膝,与平民面前又能放得下身段事必躬亲。 孟晚接过油纸包,笑着说:“还是周大哥想的周到,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周管事事忙,送完茶叶又退回酒楼里去。 孟晚回去直奔西屋,常金花果然将刚才的布包藏进了柜子底下。 “五十两一锭的纹银,二、四、六、八……十七锭,还余了三个十两的小银锭,八百八十两!这还只是一月的。” 孟晚吞下惊呼声,等等……三十两在他心里都是小银锭了吗! 发了发了发了! “娘!”孟晚把这一大包巨款放回柜里,撒着欢出去找常金花。 “娘,娘。娘!!!”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啊?前头忙的要死,还不过来帮忙来!”常金花头也没抬的训斥他,忙的面目狰狞。 孟晚心道我都这么有钱还挣这三文两文的买卖? 被常金花一瞪又老老实实的卖油果子去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晌午,众人收拾完铺子,卢春芳和雪生洗刷盆子木盘,常金花捶捶腰抱怨,“今日人怎么这么多,晚哥儿,早起那群人找你干啥?我听那意思好像是书肆的掌柜,最后怎么还跑去酒楼吃茶去了?” 若是对面卖包子的知道她这么说,肯定会骂她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旁人都羡慕不来的人气,她家反倒还嫌人多了? 终于提到正事,孟晚咧嘴一笑,“给咱们家送银子来了。” “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你之前说那个,城东的书肆,和你谈什么分成的那个?” 常金花倒了两碗绿豆汤,自己拿起其中一碗喝了,最近她家天天备着一锅,天气炎热,解暑气用。 孟晚端起另外一碗,“正是他们,还有城西的、城南的,都来和咱家谈买卖,总之我挣了大钱,咱家买房钱都够了。” “真的!” 常金花一声惊呼,将做活计的卢春芳都引得回了头,“婶,咋了?” 雪生倒还是在安静干活。 常金花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那几个盆什么时候洗都一样,你们也过来喝两碗绿豆汤。” 卢春芳应她,“这就好了。” 常金花将孟晚拉进屋里小声说:“挣了那么多?” 孟晚示意她自己掀开柜子看。 “不不,这么些钱好好放起来,来回开柜子还不招贼来偷?” 常金花从没经手过这么多钱,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千万要放好,可别被偷了。 孟晚打趣她,“娘,你这么怕偷,咱不如都花了,省的惦记。” 话说出口,果然又被瞪了。 夏季白日漫长,酉时阳光还刺人眼睛,宋亭舟打马归来,往日家中烟囱定是冒着白烟,入院便能闻见饭香,今日却是不同。 他牵着马匹将马拴在马厩里,随手从一旁的水桶里给石槽添上水。 孟晚从屋子里跑出来迎他,“回来啦。” 他穿着上次买的细棉布做的夏衣,鸢尾蓝色,领口对襟,袖子宽松。 下裳似裙似裤,裤腿宽大,走动间又像裙子,不着地却能盖住脚面,若是以纱罗做成的会更具垂感,走动间也会更飘逸。 但孟晚长相美艳,如今虽然还带着两分稚嫩,却更显年轻灵动,披着麻袋都好看便是说的这类人。 宋亭舟眼也不挪的看着他,“娘呢?怎么不见她们?” 孟晚眉眼微弯,拉着他到院中洗手,“今儿请你去瑞丰楼吃席面去。” 宋亭舟洗完手,意外道:“去酒楼吃?空墨书坊的分红你拿到了?” 孟晚故作惊讶,“呀,夫君真是聪明,这都想到了?那你猜我得了多少?” 宋亭舟勾住他的手,轻笑,“我家夫郎今日这么大方,怎么也过了百数。” “哈哈。”孟晚绷不住的大笑出声,他拉着宋亭舟的手跳来跳去,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这会儿的他和在石掌柜他们面前的孟晚,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 隔壁做活的琴娘听见孟晚的笑声也不禁跟着笑了笑。 她二嫂则以为她有意,继续从一旁劝说:“是城北那头开肉摊子的小伙,附近村庄的离府城也近,家里头有十余亩良田,是老两口在家侍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和两个哥儿,手里积攒的东西往后都是这个儿子的,我和你二哥去看过两次,是个踏实肯干的,手里也小有余钱,听说在攒钱买院子呢,并不是一味地补贴爹娘。”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套是口干舌燥,琴娘替她倒了一碗粗茶,“那就见见。” 李二嫂:“人是长得普通,但……你说啥?见见?真的啊!他二哥,琴娘答应了!” 瑞丰楼离家里不远,常金花卢春芳和雪生三人先去了,留孟晚在家等宋亭舟,他们俩给屋门上了一道锁,院门又上了一道,这才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路上孟晚看见卖团扇的,是用绢布和竹子做的,上头还画了喜鹊竹子花草等,他挑了三把,“娘一把,春芳嫂子一把,我一把……这还有折扇呢,我看那些读书郎不分春夏秋冬都在用,给你也买一把,你喜欢哪个?” 宋亭舟选了个空白扇面的折扇,“这个,我想让夫郎替我作画。” 孟晚给他一个,你小子果然知趣的眼神,将四把扇子都买了下来。 等到了瑞丰楼,孟晚先是和周管事打了个招呼,“周大哥,我娘他们在哪儿坐?” 周管事笑着领他们上楼,“宋伯娘在二楼闻稻香,上楼左拐第三间就是,里头有窗,推开用膳凉爽些。” 宋亭舟牵着孟晚跟在后头,闻言道了句:“多谢周大哥。” 周管事受宠若惊,“宋相公客气了。” 他将孟晚他们带上楼,又亲自帮他们点了菜,介绍菜品。 “雪生伤还没好全不能喝酒,咱们几个便来壶葡萄绿。”饭菜点完,孟晚又点了一壶果酒,这种酒度数低,他们这么多人分喝一壶,也是无碍。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孟晚头次真正意义上的下馆子,还挺新奇的,其他几人还不如他,拘谨的不像话。 小二来上菜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自己去端菜,让人伺候着浑身难受。 “晚哥儿,要不咱打包回家吃去?娘坐这儿张不开嘴似的。” 常金花话说出口得到卢春芳的大力认可,她用力点点头,“我也……” “娘,但是我想下馆子了,又不用洗碗,今天当陪我一次嘛。”孟晚看着桌上的葱爆羊肉流口水。 “那就吃,娘给你夹。”常金花动筷先给孟晚夹了一筷子羊肉,其他人也开始慢吞吞的动筷。 孟晚要香死了,酒楼做的菜就是比自家好吃,“这个笋鲊好好吃,酸酸的又开胃,娘你尝尝。” “这道鱼羹好鲜啊,夫君我帮你盛一碗。” “你们快都尝尝,难得来一次嘛。” 孟晚不光自己吃,还一个劲儿的招呼别人,显然今天是真的高兴。 大家可能被他的气氛感染,也逐渐放得开了,常金花爱果酒的滋味,饮了大半壶,孟晚也爱喝,干脆又叫了一壶上来。 酒足饭饱,六菜一汤吃的干干净净,常金花有些微醺,孟晚和宋亭舟搀着她下楼。 外面天色已经渐暗,回了家各自洗漱歇息,宋亭舟临睡前又往灶里添了柴,锅里添了水。 夏天天热,火炕不必每日都烧,但孟晚夜里若是沐浴还是用温热些的水较好。 宋亭舟放下帐子四角掖好,孟晚穿着个凉快的小肚兜窝进他怀里,“今天锦容托报童给我捎了封信,他和葛全已经离开府城了,还很匆忙的样子,我觉得和祝家死得哪个庶子有关。”他将早上的事说与他听。 宋亭舟伸手揽着他光滑细腻的肩头,半靠在被子上说话,“他既然和咱们同在府城,怎么会现在才传来消息。” 孟晚琢磨,“他之前只说投奔亲戚,也不知是哪一房的,如今出事的是二房,将祝家把持在手里的也是二老爷,若是他亲戚人微言轻,可能传递不出来信儿?” 一个商贾人家,哪怕是皇商,规矩有这么严苛吗?孟晚没见识过,也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如今都是次要的。 “今天祝家来人的意思,应是要直接将我捉去祝宅,恰巧碰上几个书斋来人,其中空墨书坊的聂家与他们一样同为皇商,那些下人忌惮聂先生,这才先退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没完,祝家的人下次定会再来。” 宋亭舟锁着眉,“你与祝家的交际也只有方锦容了,那庶子莫不是葛全杀的?他们搜查不到人,这才找到你身上?” 孟晚觉得不对,他扣着自己的衣服带子,想了想说:“葛全虽是个浪子,又游走江湖,但我觉得他不像是滥杀的人,况且若真是他和锦容杀的人,这么大的事给我传信时,该隐晦提醒我们才是。 既然没提到,要么说明他们离开和此事无关,要么就是他们走时祝家的庶子还没死。” 宋亭舟还是不放心,“我有同窗是祝家三房的嫡子,祝二爷是他亲伯父,明日我便去问他,有我们这层关系在,应该无大碍。” 孟晚从他怀里坐起身来,惊道:“你还有这层关系呢?我怎么不知?是不是就是上次教你浑话的那个。” 宋亭舟怀中一轻,下意识又将他抱回来,“什么浑话?” 孟晚下意识想张口,突然意识到什么,指控他道:“好啊你,宋亭舟你学坏了!” 宋亭舟双眼迷茫,“学坏?” “哼,你在我面前跟我演?” 孟晚拽住他裤子,勾着声喊他:“舟~郎?” 宋亭舟喉头一紧,“嗯。” “那个祝家的同窗是不是妻妾成群的,天天在家调戏丫鬟小侍?”孟晚虚虚的眯起眼睛问他。 “呵。” 宋亭舟笑着轻啄他两口,“我只知道他还未娶妻,调戏不调戏丫鬟小侍我就不知道了。” 孟晚憋不住扑到他身上笑,“原来还怕你太过孤僻在府学没有朋友,没想到还能结交一二,不错不错。” 有宋亭舟这层关系在,事情好办不少,最主要的是孟晚确实没得罪过祝家,宋亭舟又有功名在身,难道祝家还敢强硬污蔑?两家又无嫌隙,没必要。 说完了糟心事再说点开心的,“我与三大书坊都已谈好,等你休假陪我一起过去签文契。” 宋亭舟抱着他,从床铺上摸起一把团扇,轻轻替他摇着,“好,我陪你。” 孟晚舒服的眯起眼睛,“还有,如今天热还好,你打马回家还算方便,等天冷下雪,路上又滑,还是将车厢按上,让雪生接送你。” “咱们如今手有余钱,还能再看看离府学更近的房子,但这次不用着急了,可以慢慢的……” 孟晚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宋亭舟摇扇子的动作不停,亲了他额头一口,也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祝二爷 心里记挂着祝家人找孟晚的事,第二天宋亭舟起了早在府学外等祝泽宁。 奈何祝泽宁来晚了,他刚起了个话头,讲学的夫子便进了课堂,宋亭舟只能按耐住,等晌午在找上祝泽宁。 “宋兄,你清早寻我何事?” 三人照旧结伴去廪膳堂,路上祝泽宁忍不住先问了宋亭舟。 宋亭舟沉吟片刻,问:“听闻祝家有位庶子身亡,不知何故?” 祝泽宁诧异的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也对这种事感兴趣,“是我二伯的庶子,整日混迹秦楼楚馆的主儿,我少与他碰面,不知怎的就突然殁了。” 宋亭舟追问,“就没有别的一点风声?” 祝泽宁想了想,“我二伯有位姨娘的亲眷,前几月过来投奔,但一直深居简出,我听说过府里来了这么一号人,但从未见过。我那位堂哥殁了后听说这人就不见了,宅子里派人寻了几日无果,也就罢了。” 若是和此人有关,他二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既然放弃追寻,只能说明堂哥的死与这位外亲无关。 宋亭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下一松,这样一来,祝二爷找上孟晚也可能只是询问一二。 他郑重的对祝泽宁拱了拱手,“有件事还要劳烦祝兄一场。” 祝泽宁意外道:“莫不是和我堂哥之死有关的事?” “是也不是。”宋亭舟将祝家管事小厮突然上门寻他夫郎的事与祝泽宁说了。 祝泽宁听完放下了心,“吓了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过几日休假,你带着夫郎上门找我,我领你们去找二伯问问就是了。” 又几日月考结束,孟晚估摸着时间直接到府学门口等宋亭舟,还带了两包茶叶和果子,虽说祝家定然看不上自己这点东西,可登门拜访,礼多人不怪。 府学建在半山坡上,位置较偏僻,大门高大庄严,门前修建的台阶也宽敞,需得走上百阶。 坡下的广场地面夯的平整,众多马车在外候着,多是小厮或家人,孟晚一个小哥儿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找了处树下阴凉地方,拿着团扇猛摇,近日入了伏,天气更热了。 “夫郎,若是不嫌弃到我家马车上纳纳凉。”有身穿青衣的小侍轻声询问孟晚。 孟晚笑着谢过人家,“多谢小哥儿,我夫君就快出来,便不多打扰了,劳烦替我谢过主家。” 他话刚落地,府学大门前便走出三三两两的学子,宋亭舟果真是大步流星冲在前头。 眼见着夫夫俩汇合,小侍识趣的退回自家马车。 “公子,宋夫郎让我谢过你,他等的人已经等到了。”小侍将孟晚的话禀告给主子。 马车车窗处的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隐约能看到里头一盆子冰块半化不化,带着丝丝凉气。 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头发半披,上半截发髻上插着两支玉簪,眉梢处隐着一粒小巧的红痣,竟然也是一位哥儿,穿着打扮精致素雅,想来家境不错。 他自马车里远远望着孟晚,喃喃自语道:“谁能想到当下在昌平炙手可热的清宵居士,竟然是长相这般美艳的夫郎呢?有趣,有趣。” 宋亭舟行至孟晚面前,额角已是流下热汗,他接过孟晚手里的东西,“晚儿,你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急的。” 孟晚见状忙用自己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你是在说你自己,既然不急还跑这么快,好些人都在看你呢。” 宋亭舟侧过身去,果真有不少府学学子在不动声色的往这边瞧,他挡在孟晚身前,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祝兄他们在后面,马上就过来,我们乘他家的车同行。” “好,我也是刚到,不急的,刚还有人邀我去马车上避暑。” “谁?”宋亭舟目光中带着警惕。 孟晚倒没有多想,“应当也是哪位学子的亲眷,见我在外头太热,这才好心让侍从下来邀我。” 他们说着话,便听后头有人唤宋亭舟,“宋兄,我不过是收拾书箱的功夫,你人怎么就没影了?叫我和昭远一通好找。” 找宋亭舟的,他那个姓祝的同窗? 孟晚望过去,是两位与宋亭舟穿一样学子制袍的年轻读书人,一个脸嫩还挂着婴儿肥,恐怕年纪和孟晚差不多少,十七岁上下,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挂着笑。 另一个年纪与宋亭舟差不多少,身材清瘦,脸色发黄,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是往下耷拉的,透着愁苦相,不过长相还成,中上之姿。 孟晚同他们不熟,不好随意开口,便装作文静,只站在宋亭舟身后默不作声。 宋亭舟转身对两位同窗道:“我夫郎在外等候,心中不免牵挂,走的急了些,抱歉。” 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夫郎孟氏。” 祝泽宁和吴昭远两人早就看见他身后藏了个人,心有好奇却不好眼巴巴的盯着人家看,宋亭舟这一让开才得见他夫郎真容。 孟晚打扮本来在平常不过,衣裳颜色也低调,甚至还没有市井妇人穿的娇俏,浑身上下也只有那枚祥云银簪一件首饰,却美的令人心悸,连带着身上穿戴的俗物也跟着不凡了。 愣了几秒,还是吴昭远先反应过来,“见过弟夫。” 祝泽宁也忙不迭的施礼,“嫂嫂安好。” 孟晚欠身对两人回礼,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能唬人的,文静的一批。 宋亭舟就更不爱吱声了,四人沉默着找到祝家的马车,为了避嫌祝泽宁早上临走时就交代了,晌午下学让家里派过来两辆车。 祝泽宁和吴昭远上了头一辆马车,还没坐稳祝泽宁便忍不住打破沉默,“宋兄的夫郎,真是……真是……” 吴昭远接过他的话,“天人之姿。” “对!” “我家不乏有貌美侍女和小侍,我四叔跟前更是美人如云,我竟从没见过比宋兄夫郎容貌更胜的!”祝泽宁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却险些被低矮的车厢磕到了脑袋。 吴昭远皱眉,规劝他,“宋兄夫郎确实貌美,但终是他人之妻,你万不可亵渎。” 祝泽宁涨红了脸,“你我从小相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感叹其容貌罢了,怎会轻慢好友夫郎呢!” 吴昭远轻叹一声,“如此就好,红颜终究会化作枯骨,我等日后娶妻还是要娶品行端正,贤良淑德的女子。” 祝泽宁不服,“谁说容貌好品性就不好了?宋兄夫郎操持家里,还开铺子供养宋兄进学,岂不是秀外慧中?” 吴昭远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宋兄夫郎确实难得。” 但他亲娘便是徒有其表如绣囊草枕,只会攀附男子,内心毫无成算,他在吴家见多了依仗美貌爬床的丫头哥儿,便对花容月貌的人下意识持有警惕心。 宋亭舟拉着孟晚上了后头一辆,一进去就被车里放置的冰盆镇的通体凉爽。 “哇,真凉快。”孟晚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凉气舒展开来。 宋亭舟将冰盆往外挪挪,“那也不要太过贪凉。” 祝家的马车面上平平无奇,实则内部空间还是挺大的,准备着小案几和茶水。 孟晚将手里的团扇放在案几上,没好意思动人家茶壶,“我知道,乍冷则热易中邪风嘛,对了,咱家的马怎么办?” “祝家的小厮会帮忙骑回家里。”宋亭舟挨着他坐稳,外头车夫开始扬鞭。 祝家和吴家的宅子都在城南,比他们家近多了,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祝家正门。 吴昭远家最近,早之前就下了车回家。 宋亭舟拎着茶果,孟晚拿起他的团扇,两人跟在祝泽宁身后,第一次登上祝家的高门。 祝家是一座五进的大宅,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已经去世,本该是大房坐拥正院,可祝大爷软弱无能,根本撑不起家里的产业,老三老四又都是庶子,无奈只能叫老二顶上,当下是二房一家居住正房。 如今祝家在府城的买卖都是祝二爷在把持,祝三爷便是祝泽宁的父亲,常年在外跑生意,偏僻小镇和县城的盐商买卖都是他在做。 祝四爷是个混账,年轻时名声便不好,如今年近三十也未娶亲,不过名下的赌坊镖局倒也营收不少。 祝泽宁带宋亭舟和孟晚进门后绕过影壁,穿过庭院,在正堂等着祝二爷。 “庆叔,我二伯可回来了?”祝泽宁问家中管事。 庆叔笑呵呵的回禀,“回四公子的话,二爷才回来不久,正在夫人那里用膳。” 孟晚他们一日两餐惯了,险些忘了有钱人家都一日三餐,这个点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怪尴尬的。 祝泽宁也忘了这茬,“宋兄嫂嫂,不若先到我那儿用些便饭。” 宋亭舟帮孟晚倒了盏茶,“还是不叨扰了,我同夫郎就在堂内等候片刻。” 孟晚也是这么想的,他俩是来干正事的,事情不解决,哪儿有心思吃饭去。 他们不走祝泽宁这个中间人也留下陪他们,顺便与宋亭舟探讨这次月考的题目,宋亭舟此次又得了乙子班头名。 孟晚则慢慢喝着茶,他不懂茶道,只是觉得祝家的茶水比他上次在瑞丰楼喝的口感丰富,甜涩味从舌根涌起,有股淡雅的清香,余味悠长。 想再来一杯,又怕等久了会上厕所,在祝二爷面前失礼,真是麻烦。 宋亭舟余光中一直在关注着他,突然停下与祝泽宁的探讨,询问道:“祝兄家的茶水,茶香持久悠长,怪我不懂茶道,不知是哪家的茶叶?” 祝泽宁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茶来,便解释道:“我家本家就在昌平,不像聂家能从老家运来新茶,我家的茶都是赵家采买来的,今日侍女上的像是谷雨前采摘的碧螺春。” 宋亭舟品了一口,同孟晚说:“一会儿我们也去赵家的茶庄买上一些?” 孟晚心里受用,笑着说:“当然好。” 祝泽宁这会知道宋亭舟做什么问起茶来了,原来是他夫郎爱喝。 今日的茶不是茶,反而喝的他泛酸。 他们在厅堂里又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祝二爷才姗姗来迟,包括祝泽宁在内的三人都起身相迎。 祝二爷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宜,身形微胖,面容严肃沉稳,极具上位者气势。 同低阶级人说话,他直接开门见山,“都坐,前几日我已经听四郎说过你们来意,找宋夫郎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孟晚刚坐下,被点名只能再次站起,欠身答曰:“二爷请问。” 祝二爷面容看不清喜怒,声音宽厚有力,“不知宋夫郎认不认得方锦容此人。” 孟晚早已大致猜到和方锦容有关,也想好了怎么回答,“认得,此人同我们算是老乡,同在泉水镇上。” 祝二爷点了点头,又问:“他身边是不是有一绝顶高手。” “高手?”孟晚疑惑的与宋亭舟对视一眼,“这个我确实不知。” 祝二爷不语,厅堂内静得可怕,孟晚也一直站着,他心里是没啥压力的,该怎么编他都想好了,现下他又不知道祝家的事具体和方锦容有什么关系,只捡无关紧要,半真半假到对方查不出来的说就是了。 半晌后祝二爷终于又开口,他紧紧盯着孟晚,像是在给他施加什么无形的压力一般,“那宋夫郎可知方锦容如今身在何处?” 孟晚没回避他的目光,也没大剌啦啦的直视他,只是半合着眼,恭敬的答道:“今年三月底,我和婆母陪同夫君抵达府城,那时在途中碰到了方家小少爷,他人是个热心肠的,看我们的马车拥挤,主动载了我们一程。后来与他在府城分别,他临走时说要来祝家寻亲,我若有事,看在同乡的份上可以找他帮忙。” 祝二爷以手画圈,在桌案上点了几下,沉声道:“继续说。” 孟晚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接着开口,“后来我夫君中了案首,我们返乡成亲,又重回府城安顿,期间手头不富裕时,倒也给方小少爷递过信,想让他帮衬一二,可是一直没得到回信,至此一直没联系到他。”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示意能知道的都说完了。 祝二爷闭目沉吟片刻,“既如此就罢了,以后宋家若是得了此人消息,再来祝家通告。” 他话里话外似是把孟晚当成了报信的报童,孟晚怎么说也是秀才夫郎,听闻面上却不露半分不悦,“如有什么消息,我们夫夫定告知。” “嗯,去。”祝二爷坐在位置上没动弹,还是祝泽宁起身送的他们。 “你们别介意,我二伯在我大伯面前也不给他好脸色的。”送至门口,祝泽宁同他们解释。 夫郎被人如此质问,宋亭舟是不悦的,可他也清楚自家与祝家之间相差的渠沟又多宽多深,如今一切只能忍耐,他要学晚儿那般遇事沉着,何况此事又不关祝泽宁的事。 “这次的事多谢祝兄牵线,明日若是不弃,我请祝兄在瑞丰楼一聚,还请祝兄将吴兄也叫上。” 祝泽宁是真心想同宋亭舟交好的,见他确实没有生气,放下了心,“好啊,明日我定叫上吴兄,好好吃一顿宋兄请的酒。” 寒暄了几句后,宋亭舟谢绝了祝泽宁相送,带着孟晚慢慢踱步。 他们本想先去离祝家最近的磐石斋,没想到往西走了百步远,行至祝家西侧角门的街道上,突然见到角门开了条缝,他们登门准备的茶果被人从里头随意扔到街上。 孟晚紧抿双唇,这次才是真的生气了,他上前将东西捡了回来,拍拍纸包上的土,“不要拉倒,我们回去自己吃,哼!” 宋亭舟从他手中接过这几包茶果,回身望向那侧角门,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止,但很快又被压下。 第31章 决心 孟晚怀里还揣着人妖情长的第二部,两人拎着东西先去了最近的磐石斋,石掌柜还以为宋亭舟便是写话本子的清宵居士本人,言语中多是客气奉承,他为人精明,几次见孟晚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半点没有瞧不起他一个夫郎做买卖。 纵然知道这是生意人的手段,孟晚也不免欣慰。 祝家同样是商户,祝二爷又不是傻子,这些基本的待人处事他难道不懂? 人家只是身处高位,别说宋亭舟小小的秀才了,便是举人、进士、七八品的小官,人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祝二爷会同挡在他面前的狗客气吗?他只会一脚踢开所有碍他事的物件。 从磐石斋出来还算恢复些许的心情,到宝晋斋又栽了个跟头,孟晚假装没看出文契中的漏洞,面上笑嘻嘻,心里把这个书斋从上头骂到下头。 怪不得那天在瑞丰楼答应的痛快,原来在这儿等着给我挖坑。 孟晚咬着牙签了文契,罢了,斗不过的,便是当场指出来,他们也还会再下别的黑手,倒不如妥协一二损失些银钱,既让他们放松警惕认为自己是个好拿捏的,又能保一时安宁。 宝晋斋就在城西,离他们家还算近,两份文契到手,他们手里还拎着茶果,干脆先将文契和茶都放回家中。 宋亭舟重新骑了马带孟晚去城东空墨书坊,可惜聂先生不在,是空墨书坊的掌柜接待了他们,可能聂先生之前交代过他,签署文契比另两家都干脆利落。 空墨书坊的藏书甚多,本来府学的资源也算不错了,但空墨书坊的书册众多,各种题材类型都有。 宋亭舟楼上楼下细细挑选着想要的书,趁这功夫孟晚又顺势将近些年的京都邸报都买了一份,这东西只有空墨书坊有。 孟晚本来以为那些话本子就够贵了,可宋亭舟挑的那两本名家注解竟然五两银子一本! 我滴个乖乖,上面标注的那些大人可分到这份银子了? 掌柜的似是看出他惊讶,解释道:“这是今年春闱时所有一甲进士与二甲前十名的文章,还着有国子监与翰林院几位大人的解析,是今年本店卖的最好的书册,刚下到昌平时,每月可卖三千册,近两月数额才降下来。” 孟晚眼睛发直,怪他没有出息,十五……一个月便是一万五千两?空墨书坊真是财大气粗,一般没家底的还真供不起个读书郎。 宋亭舟拿着书册看他,“还请夫郎辛苦付账。” 孟晚回过神来,“付付付,可还有别的想要的,我一并帮你买了。” 宋亭舟仔细一想,“我近日可能没空给你写字帖了,不若买几本现成的用。” 从三泉村开始,宋亭舟已经亲自给孟晚做过五六本字帖了,如今的孟晚基本的繁体字都已熟练,更多的是在练字写话本子。 孟晚点点头,“家里是没字帖用了,那就顺便买上两本。” 当下楷书是最受欢迎的字体,其中小楷秀丽又规整,女娘小哥儿最爱用,但孟晚最喜欢的却是行楷,既保留了楷书的规整形态,又有行书的连笔牵丝之特性,书写速度快,韵律感又强,写起来极为畅快。 他挑了一本中规中矩的小楷,又挑了两本风格不一的行楷,同邸报和宋亭舟的书册一起付了账。 “赵家的茶庄在城外呢,咱们改日再去。”孟晚坐在马上由宋亭舟牵着马带他。 他们奔波了半天,当下阳光已不太刺眼,宋亭舟抬头望向他,“也好,明日我约了祝兄和吴兄去瑞丰楼,若是散的早了,便自行打马过去一趟,一来一回也超不过一个时辰。” 孟晚心疼他难得休假两日还要出去奔波,“只是一包茶罢了,左右家里还有两包,能喝上好久呢,又不着急。” 宋亭舟视线落在远处,脑海里想的却是茶果纸包上,怎么也拍不干净的脏污。 回到柳堤巷,宋亭舟将孟晚抱下马,家里的烟囱冒着青烟,宋亭舟拴马,雪生给马厩里添了水和草料。 孟晚则提着东西进了屋,“娘,今天吃什么啊?” 常金花用大铁锅炒着菜,随口答道:“豆芽炒肉丝,酱炖茄子,胡瓜炒鸡蛋,快洗了手过来端菜来。” 孟晚将书册等物放到西屋,果子茶叶放到东屋,出来洗好手正好接过常金花刚炒出锅的菜。 “娘,这月夫君又考了月考第一。” 常金花脸上露出笑来,眼中带着几分欣慰,“那还不好,早知晚上再添只烧鸡了,上次你在昌北瓦舍买的滋味就不错。” 孟晚端了菜放到院里的石桌上,又跑回来端另一只锅里蒸好的米饭,“这个好说,明日咱们再去看戏,回来顺便从瓦舍里买一只回来好了。” 大家平日里不是干活就是做做女红唠唠嗑,哪有什么娱乐项目。他这么一说,不光常金花琢磨起上次看戏时的热闹,连卢春芳都有些心痒,但想到六文钱的门票,她就退缩了。 之前被冯进章拿走了工钱,她倒是还藏了个心眼,自己留了五十文,却也不多。 挣钱不易,花出去便更心疼。 “还是你和宋婶去看,我就不去了。” 常金花劝她几句没劝动,也没再说什么,孟晚干脆就没劝她。 雪生搬了凳子到外头,大家凑齐了一起吃饭,也没什么同桌不同桌的顾忌,都坐到一起去吃。 孟晚同宋亭舟说:“明日你们去瑞丰楼怎么也要晌午,早起便先带着雪生去户房把户籍给过了,尽快办好了也省心。” 虽然料定同庆班短时间内不敢回昌平府来,但世事无常难保意外,还是将雪生户籍过到宋家才安心。 宋亭舟起身添了碗饭,“好,但去的早了户房也不见得有人,先忙完家里的买卖再去不迟。” 常金花说他:“如今家里的人多着呢,还用你操心买卖?你就只管读书就成。” 若是以前,宋亭舟不会接她这样的话,该做仍旧照做,今天却迟疑了一瞬,点头了。 饭后孟晚又嘴甜的让常金花休息,他们四个收拾点碗筷还不简单。“娘,大热天的你做饭都够辛苦了,快歇着让我们来。” 等他们收拾好碗筷等,各自洗漱回房,他们房间的书桌长长一条,孟晚与宋亭舟各占一半,桌下是几箱子没处放的书。 房间还是太小了,装衣物的柜子再加上这么个大书桌连转身都难。 孟晚在这头临摹他的字帖,那头宋亭舟阅读他的书册,油灯点了两盏,夜深人静,巷子里各家门前树上的蝉鸣声不断。 孟晚临摹完了几页小楷,放下笔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小楷的字需要小而整齐,因此他刚才写的时候格外专注费力,这么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油灯里的油都耗费了不少。 孟晚站起来简单整理一下桌案,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宋亭舟。 他那头的桌上摆着的书册纸张更多,依着屋墙摞成高高两座书山,从孟晚这个视角看他的侧脸线条优越,下颚紧绷无须,高挺的鼻梁上有个轻微凸起的驼峰,眼睛半垂着,睫毛不长却浓密。 此刻正捧着今天买的注解,边看边细细的往纸张上记录着什么,油灯暗了也不知道添。 孟晚提起角落里的油壶往两盏灯里各添了一些,府城的平民百姓多用桐油点灯,一百三十文一斤,倒也不算贵,只是听说有比桐油好上几倍的苏合香油,不但火焰明亮又无烟气,还散发着一股清香味儿,不然明日去油坊问问价钱。 他将自己那盏灯也移到宋亭舟那头,明亮的光照让宋亭舟眉目舒缓不少,“写完了?” 孟晚站在他旁边劝他,“嗯,你也是,读得太晚对眼睛不好,人也疲惫。” 宋亭舟合上书本,将手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揽住孟晚的腰把他抱进怀里,“我记得,在村子里住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过我。” 这点小事孟晚都有些忘了,他当时还想让宋亭舟感激他报答他呢,最好考上秀才恢复他良籍再认他作干弟弟。 孟晚趴在宋亭舟肩头上用手抠他衣缝,有一点点心虚。 “怎么不说话。”两人挨得近,宋亭舟低沉的话语夹杂着呼吸落在孟晚耳边,烫的他耳朵泛红。 “我忘了。” 宋亭舟盯着他圆润的耳朵,仔细看才发现耳垂上还有一个小洞,听说隔壁的琴娘尚有几件贴身首饰,他家如今已不缺银钱,却没见孟晚买过几件钗环。 将孟晚头上的祥云簪抽下,长及背部的青丝散落,惹来孟晚一声疑惑,“安寝了?” 宋亭舟撩开他耳边的长发,将唇烙印上去,呢喃着说:“嗯,安寝。” 炙热的唇舌从孟晚耳朵游离到他脖颈,使他只能高高扬起头颅配合着宋亭舟的动作,下一瞬在他腰际缠绵的大手又向上托住他脸颊,略带急促的呼吸喷洒到他唇边,孟晚环着宋亭舟的脖颈接受他甜腻的亲吻。 唇舌纠缠,暧昧的水啧声轻起,孟晚坐在宋亭舟腿上,被他吻得不能自已。 “去……嗯~去床上……” 宋亭舟闻言手臂发力,抱着他从椅子上起身,下一秒两人双双跌躺进蚊帐里。 油灯的光照着帐中交叠的身影,晃晃悠悠,起伏难定。 孟晚起的晚了,厢房里早就热火朝天的忙了一会儿,幸好有雪生帮忙,还算井井有条。 往日宋亭舟也会干些活计,今日孟晚睁眼时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看书,手中还替他扇着蒲扇。 怪不得睡梦中还有凉风。 “几时了?”孟晚从蚊帐里坐起来问。 宋亭舟将蒲扇放下,“辰时一刻。” 孟晚匆忙披上衣服,“都这么晚了啊,你怎么不叫我!” 宋亭舟帮他拿鞋,“娘说她和春芳嫂子在前头忙得过来,叫你多睡一会儿。” “倒也不至于忙不过来。”只是不太好意思。 孟晚洗漱好了就替了雪生炸油果子的活计,让他先和宋亭舟去户房办正事去。 家里的油果子买卖一月能入二十多两,撂是撂不下,幸亏是小买卖,大食肆也看不上,至今没有人找什么麻烦,但日日这般火爆,也定有人眼热。 孟晚一直在想法子将方子放出去,但又怕惹了旁人利益,自己既得不到好处又得罪了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合作人选。 晌午是雪生自己回来的,宋亭舟与同窗会面,直奔了瑞丰楼。 “宋兄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瑞丰楼二楼的雅间里,祝泽宁纳闷的问出了声。 宋亭舟浅酌了小口杯中的酒,肯定的答道:“是。” 祝泽宁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以宋兄的学识,乡试的确极有可能中举,但你今年刚考了院试,夫子们都说,若是你再沉淀三年,三年后秋闱春闱一起考,极可能连中三元,那是何其的荣耀啊,宋兄何必不再等等?” 宋亭舟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我在昌平府学确实文章尚可,但天下读书人之多,南地更是人才济济,四年后的春闱我能否上榜还未可知,不如眼下一步一脚印先将乡试考了再专心潜修。” 一直不做声的吴昭远突然端起酒杯敬宋亭舟,“宋兄说的不错,脚踏实地远比那些虚名重要,一味彷徨蹉跎只是浪费光阴。” 宋亭舟与他对饮一杯,“我志不在名,谈春闱也为时尚早,只想尽快给家人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罢了。” 这番中肯的大实话,旁的读书人听了定会耻笑,但祝泽宁听了却觉得,宋兄定是将我当作至交好友,才将心里话托盘而出。 吴昭远想的是,宋兄家境尚可,又无旁人逼迫,尚且如此鞭策自己,他需得更加努力,挣破逆境为自己谋一条康庄大道才是。 祝泽宁年纪比他们都小,本来入府学后松弛的心也不免激励起来,若是宋兄与吴兄都考中了举人,以后他岂不是要独自在乙子班待上三年? 想想那些长舌妇一般的同窗,相比较还是宋兄这样话少的好,“那我也要下场一试!” 不提几日后远在谷文县巡查产业的祝三爷,收到儿子的信件是何其欣慰,只说眼下宋亭舟难得与人喝酒谈天,这顿饭竟也吃到了酉时。 第32章 听书 祝泽宁与吴昭远顺路,祝家的小厮将醉醺醺的两人扶上马车。 宋亭舟脚步还算稳当,他目送好友离开,站在瑞丰楼门口打起折扇扇了两下。 只见扇面上头画的不是主流的风水山河,而是一间平常小院。门口有树有河,院中是一男子一哥儿在贴春联,上头还用行楷提了一句话——故土难忘,初心不改。 折扇带来的风还算凉爽,宋亭舟抬头看了眼西落的日头,今日怕是来不及去城外买茶了。 漫步在街头散着身上的酒气,走到一处三层高的银楼前,他抬起袖子轻嗅,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这才抬步进去。 银楼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女眷在挑选首饰,宋亭舟这么个读书郎进来难免惹人侧目,不过也不是没有过。 店家迎上去招呼,“书生郎是买给心上人的,小店钗环步摇,腰饰首饰应有尽有……” 等从银楼出来,宋亭舟钱袋里月考的奖银花了个精光,他手上也多了支木盒。 孟晚和常金花出去看戏带着烧鸡回来,看见院门口的宋亭舟他乐颠颠的跑了过去,“你几时回来的?我和娘买了瓦舍的烧鸡回来。”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烧鸡,“我也是才进门,今日看了什么戏?” 孟晚兴致勃勃的同他说:“看了风筝误,还别说,比张协状元有趣多了。讲的是有位书生在风筝上写诗,线断后被才貌双全的二小姐拾取,她又在上头重新提诗……” 两人说说笑笑相偕进院,常金花也只是在后头欣慰的看着他们。 家里卢春芳擀了面条子,夏天天热,吃些凉面配上胡瓜丝爽口又开胃。 孟晚切了茄丁肉丁和大酱焖炒做卤,一家子坐在院子里头吃面,旁人都是用碗,连雪生也是在戏班子约束惯了,每顿只一小碗,同常金花的饭量差不多,有时候甚至还没有孟晚吃得多。 只有宋亭舟端了个大盆,孟晚一抬头看见了就忍不住发笑。 宋亭舟也不在意,任夫郎取笑自己。 等晚些大家快安寝了,宋亭舟将常金花叫进西屋,将带回来的那支木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支银镯递给她。 “儿子不孝,一直让母亲操劳至今,如今进学还不知几年才能出头,辛苦母亲了。” 宋亭舟语气郑重,起身拂膝跪下对常金花磕了个头。 常金花眼眶瞬间便红了,她也顾不上拿帕子擦擦,忙扶起儿子,“大郎快起来,你从小知礼懂事,给娘省了多少的心,你只管安心读书,家里还有我和晚哥儿在。” 孟晚刷完牙进屋,看着这母子俩的模样,“怎么了这是?” 常金花脸上还挂着泪,手上拿着银镯,宋亭舟在一旁则还算镇定。 孟晚琢磨过味儿来,上前拉着常金花的的胳膊,“这镯子真是好看,娘你什么时候偷偷买的,不然借我戴戴?” 常金花又是舍不得,又是不忍拒绝孟晚,“那……那你就戴着。” 孟晚倚在她身上笑,“我知道是夫君给你买的,你就戴上嘛,这有什么的,还扭捏上了。” 常金花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扭过身去擦拭眼角,“谁家儿媳像你似的竟敢打趣婆母,也不害臊。” 孟晚熟练的哄她,“我就是你半个亲儿,谁家儿子和娘那么讲究,这是夫君的一片心意,快戴上试试,等咱家往后发达了,我们再给你换成金子制的。” 常金花戴上银镯,半个指肚宽,边角圆润,可以调节松紧,上面刻印着大朵盛开的荷花,是个经典老款,府城是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十个里有八个都戴的和这个差不离的。 可常金花却怎么看都觉着好看,戴在腕上爱不释手,又唯恐磕碰坏了,“我每日做活可怎么戴,不然还是摘下来,出去做客吃席面再戴着。” 孟晚捂住她手腕,“金银等物又不像玉饰似的怕磕碰,之前琴娘在家里洗碗不是天天戴着吗?你只管戴着呗,旁人若是问了就说是夫君买的,多有面子。” 常金花破涕为笑,“戴就戴,只是不可张扬,府城各个富贵,便是一个巷子里住着的,人家谁家没有几分家底?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她知道两人每日都各自有学业要忙,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只是隐约听着东屋和卢春芳在说些什么,可见常金花虽然面上那样,心里还是欢喜忍不住和卢春芳说了。 宋亭舟拿起木盒子整个递给孟晚,“也不知是我不懂还是为何,挑了几样也没有满意的镯子,只给你买了支钗和耳环,你若嫌累赘便放着,若喜欢更是再好不过。” 哪怕孟晚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戴耳环,但对送礼物的人来说,自己也该表现出珍重来。 “还有我的份啊?多谢夫君,我瞅瞅。” 知道孟晚不喜欢过于装扮,说是耳环只是一颗小小的银珠,后头拧成一个小弯啾,和他上学时看到那些女同学戴的耳钉差不多。 孟晚轻嘘一声,还好还好,可以接受。 钗则是两股拧成一起,钗头镶嵌了一颗小玉珠,颜色还算通透,应当是制作别的成品剩下的边角料。 但就是这样一颗,价格也不菲了。 孟晚让宋亭舟帮自己插在发髻上,转了半圈给他看看成果,“好看吗?” 他问的是钗,宋亭舟却直直的盯着他的脸,“好看。” 孟晚歪头摸着钗上圆润的小珠,问他:“你今日还请同窗吃酒,又给我和娘买了首饰,身上还有钱吗?” 宋亭舟轻咳了一声,老实回答,“没有了。” “呵。” 孟晚笑了一声,开了柜子从里头拿出个十来个碎银角,又从箩筐里翻出一个新荷包,将银角都装了进去递给宋亭舟,“我绣的不好看,本来想再改进改进给你的。” 宋亭舟倒是颇为惊喜,“特意给我绣的?” 他拿到手里,荷包上头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小船,上头还有一朵白云。 孟晚用双手夹住自己脸肉,不太好意思的说:“都说了绣的不好,改日我要去找琴娘请教请教。” 宋亭舟本将荷包收入怀里,想到什么又将其挂到腰带上,“这样就很好,晚儿平日操劳已经很辛苦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孟晚听了就是心动不已,他将脸埋进宋亭舟怀里,“不辛苦。” 宋亭舟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他额头和鬓发。 孟晚窝在他怀里小声说话,“我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苏合香油用作燃灯,无烟又明亮。” 宋亭舟温声回应他,“嗯,是有这个说法。” 孟晚用头顶磨蹭他下巴,接着说:“然后我和娘从瓦舍出来就跑去油坊问了,结果你猜多少钱?” 宋亭舟轻笑,颤动的喉结震得孟晚脸颊都热了。 他配合着问孟晚:“多少钱?” 孟晚煞有其事的从他怀里退出来,“二……两银子一两油,我的老天爷啊,那群富贵人家过得是什么样的奢侈日子呀,二两银子够咱们村刘家一年的嚼头了,也只够那些老爷点那么一时半刻的油灯?” 宋亭舟眼神追逐着他,本来还在笑,却突然间说了句,“晚儿,今年的秋闱我想参考。” 孟晚只愣了一瞬,便扬起唇角,“好啊,那你便认真进学,家里的事有我呢。” 宋亭舟本就读书刻苦,从那日起更是加倍努力,天不亮便起身背书已是常态,家里的书西屋放不下,东屋又摆了两箱。 立秋后天气不至于一下子转凉,但早晚却凉爽不少。 宋家的早食铺子收摊还算早些,孟晚和常金花坐在院子里打袼褙,如今要趁着天暖将袼褙打出来,不然往后天冷了再做袼褙晒不干。 孟晚一边糊浆糊一边叹气,“唉,要是有卖现成的鞋就好了。” 常金花将他糊好的底子,挪到日头好的地方晒晾,“等大郎往后出息了,咱们也学人家大户人家买几个丫鬟婆子使唤,便不用自己做活了。” 孟晚笑了,看来常金花也做烦了。 隔壁热热闹闹传来宴客的声音,隔了会儿,李二嫂上门了。 “晚哥儿,和宋婶做活呢,今日琴娘小定,家里宴请了不少亲眷,我娘请你和宋婶也过去吃席面呢。” 街坊邻里都知道雪生是宋家新买的仆从,卢春芳是他家小工,按理说小定请的都是亲戚,孟晚帮了李家良多,叫他是应当的,喊常金花也是看在孟晚的面子。 孟晚同她客气,“二嫂,今日我就不去了,等年底琴娘成亲,我定然早早过去陪她。” 李二嫂又劝了几句,见他真的无意去李家吃席,这才作罢。 她走后常金花说:“琴娘定的那个屠户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咱家之前还去他肉摊子上买过肉。” 孟晚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他家附近的菜市口那几个肉摊子里并没有琴娘的未婚夫啊? “是城北的肉摊子,年初咱们刚来府城,大郎还没考中的时候。”那会儿孟晚不常出门,多是常金花出门买菜。 “哦,那我有些印象了,我有次和夫君去买土豆,好像去过那个肉摊子。”说到土豆,孟晚有些馋了,过阵子天凉了可以去北城门的摊贩处看看,之前卖土豆的老伯还来不来卖。 “娘,等中秋天凉了,咱们去北城门看看还有没有卖土豆的。” 常金花赞同,“成啊,那东西和萝卜白菜似的好存放,咱们用马车拉着,多买上几筐,能吃到来年开春。” 不光是自家吃,他们如今的院子太小了,若是明年换间大院,种些也可以。 前阵子孟晚写的话本子又领了一次分红,这次领的三家,虽然宝晋斋的分红水分极多,但三家合在一起也让孟晚赚到了近两千两银子。 他家花销又小,顶多买笔墨纸砚书本等是大头,再就是布匹粮油什么的。早食铺子的收益都能抵消,若当月宋亭舟不买太多书,这二十两他家都花不完。 孟晚已经着手托东牙行的小牙子看宅子了,这次看的仔细又不着急,小牙子应了孟晚的条件慢慢找寻。 当下家里不缺银子,常金花不时就去瓦舍看戏,但是戏文这种东西,有趣的可遇不可求,孟晚还是更喜欢听书,雪生伤好了后充当跟班,同孟晚去昌北瓦舍别的勾栏里听书。 卢春芳自己在家心和被猫挠似的,便也狠下心花上六文钱跟常金花去看戏。 “上回书说到梅郎单枪匹马闯入沧溟山鸧教,杀的教众节节败退,左护法无奈之下只好告知了狐妖小柳的下落,原来他是被伏妖师长明带走了。梅郎心焦如焚,又踏入寻找伏妖师长明的路程,自此!” 说书先生在台上醒木一拍,四周一片寂静,听众的注意力全都集聚在他身上,他这才接着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卷便拉开了序幕……” 哪怕是自己写的故事,孟晚也听得入迷。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狐妖小柳被古板年轻的伏妖师带走,靠着纯善的品行博得长明信任,但小柳毕竟是妖,长明仍不敢随意放他离开。 这时他们进入一个偏僻落后的小镇,镇上妖鬼肆虐,每年竟要向山鬼献祭一位年满十六的未出嫁女娘或哥儿,才能保佑镇子平安,不然那山鬼便要屠灭村庄与镇上的平民。 长明与小柳调查一番后发现山中并无妖气,正巧赶上今年祭典,小柳便替换了被献祭的哥儿,做新娘打扮被村民们抬上山,长明也混迹其中。 “花轿刚行至山腰,一阵阴风拂来,带着灰蓝色的雾气,众人瞬间便东倒西歪的躺倒一片。” “长明见势不妙,紧忙闭气,也装作被迷晕倒地。” “花轿的轿帘被人从外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狐妖小柳绝美的面容,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眉间一点殷红,双目紧闭,竟然也是晕了!” 说书先生说完这段久久没有言语,听书的人按耐不住发问: “接着说啊?” “快点的,大家都等着呢!” “快说快说。” 等大家被吊的心痒难耐,说书先生才一拍醒目,大声喝道:“预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群众们怒了,这他妈也太会吊人胃口了,你给我卡到这儿?还是人吗? 一时间往台上扔鞋的,扔臭袜子的,扔菜叶子的,手边有什么扔什么。 孟晚旁边一位老奶奶挎着菜篮子,里面的菜扔完,篮子都差点砸台上,看来年轻时候也是个火爆脾气。 好在扔钱的更多,且还都是奔着说书先生脸上去的。 被砸了他也不生气,一边捡钱一边往台后退,下一场该轮到别人讲了。 孟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雪生见他动也跟着动。 “这个柳儿有些蠢了,被救下的小哥儿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若是不救人,就不会以身犯险。”一道清丽的声音自孟晚左侧传来。 第33章 新房 如意勾栏与平桥勾栏不同,不管是一层还是二层都是圆桌,能坐一圈的人,上头还方便摆些瓜子茶水。 二楼只比一楼贵了十文,上头没有小间,但是桌子都被屏风一扇扇隔开了,说话的人就在孟晚旁边的桌子,两人中间隔着扇屏风,隐隐能看到一抹淡雅的身影。 孟晚虚起眼睛仔细看了一阵儿左侧的屏风,忽然回了句,“天下之大,若人人精明自保,说书人就不会讲出那些动人的故事给我们听了” “是,聂公子?” 聂知遥身后的小侍瞪大了眼睛,小声道:“公子,他怎么知道你?” 聂知遥弯唇一笑,“果真是位妙人。” 他起身回头,孟晚正在走廊上看他身后的小侍,“原来上次也是聂公子邀我上车,还没亲自道声谢。” 孟晚对他揖了一礼,聂知遥同样回礼,“没帮到宋夫郎什么,不值当受你的谢,只是想问问宋夫郎是如何知道我是聂家人的?” 孟晚实际上是半蒙半猜,看对方这反应想来是猜中了,他轻笑一声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册还没开售,这说书先生也是谁家请来做铺垫的,除了三大书坊外,应当没人知道柳儿后续会涉险。 听闻宝晋斋的东家是个年轻的,夫人又是位娘子。磐石斋李家的家规甚严,家眷轻易不得外出。只有聂先生家有位适龄的哥儿,听说是京都大房家来的,不知公子可是聂家主家的公子?” 空墨书坊的主店在尚京城,当家的是聂家大房,便是昌平府这一处,也是有掌柜在管,孟晚那次在书坊里能遇见聂先生,纯属是运气好。 台上一文说完,又有旁的说书先生进场,有听客撤离回家,走廊热闹起来。 “我在家中兄弟姊妹中行四。” “哦,那就是聂四公子了。” “听闻宋夫郎擅长烹煮?” “只是一些小道,比起酒楼里的大师傅差之远矣……说起来聂先生助我良多,还没登门道谢过。” “叔父向来不拘小节,宋夫郎笔下有神,他还叫我多向你学。” 廊上拥堵,两人便边撤边聊,小侍和雪生跟在后头。 孟晚这人心眼多,通常几句话就能将人家底摸个差不离,没想到这聂四公子也不遑多让,两人来来往往,九转十八弯的说着话,将身后的小侍听的云里雾里。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约定下次再聚,等到了瓦舍门口,聂知遥还想用家里的马车送孟晚一程。 “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当锻炼身体了。”孟晚笑着推脱。 聂知遥自马车上看他,觉着这话稀奇,“锻炼身体?好,下次我也试试,宋夫郎,我这便告辞了。” 孟晚对他微微欠身,“聂四公子慢走。” 等马车行的远了,孟晚才新奇的低语,“聂家四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之后几日,孟晚还真同他一起去如意勾栏听过几次书,两人还算谈得来,此人是个心机缜密的,与孟晚说话也是点到为止,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你若是想找房子,不然我也托人帮你问问。” 孟晚说到明日不来听书,要去牙行看房去,聂知遥便主动说要帮忙。 说实话两人才认识几日功夫,孟晚真没看出来他是个这么热情的人,更不愿意欠外人人情。 他一迟疑,聂知遥便知道自己逾越了,“只是帮你问问,不见得就找得到合适的,要是找到了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晚来了兴致,他剥着盘子里的花生问:“什么条件?我这小门小户的也有聂四公子想要的东西?” 聂知遥也没跟他卖关子,“第三部写出来先给我看看。” “啊?可以是可以,到时候本来就是要先送到你家的,但你竟然也对话本子这么有兴致?”孟晚是真没想到他这么一副冷冷清清世家公子的派头竟然也追书? 聂知遥的茶水是自家带的,他替孟晚斟了一杯,“若是没兴致我日日过来听书?昨日你的书一经销出就引起众多世家子弟追捧,如此势头,别说第三册,第四第五都不愁卖,我家掌柜已经决定将书册快马加鞭送到尚京城主家了,但你别担心,我家既与你签了文契,就是送到尚京一样按四成给你分成。” 明明尚京的主家才是他的家,聂知遥说起来却多是冷漠,想来和家人的关系不大和睦。 孟晚喜笑颜开,他没饮面前的茶,继续剥着花生,“怪不得今日从宝晋斋路过,那头围了许多的人。” 火了好,多多的挣钱,往后入了京也能买起房子。 聂知遥饮了口茶水,苦笑道:“我来昌平已有两年时光,这几日请我喝酒吃茶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清宵居士的消息的。” 孟晚警惕,“如今这昌平府只有三人知道清宵居士是谁,你可别给抖搂了出去。” 聂知遥勾唇一笑,“那就是我和我叔父,再就是宋相公?等你第三册写完,保准有人会找到他头上。” “到那时再说。”孟晚也很苦恼,但目前并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聂知遥托的人确实比官牙还靠谱,很快就找了几处合适的房产给孟晚相看。 “我这阵子看了几处,最喜欢其中两家。” 一大家子人又围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饭,中间是一盆冬瓜蛋花汤,两个凉拌小菜。 边上是用竹编小浅筐盛着的肉包子,一筐八个。 他们四个分两筐,宋亭舟自己一筐。 孟晚吃了三个半,剩下半个偷偷扔进宋亭舟碗里,对方两口吃了。 吃饱了就开始说这几日的进展。 “一间是城北的二进院,房间够多,位置同咱们年初刚来府城时租的差不多,相隔一条街,咱们若是买下来,往后不住了租出去也是方便的。”因为年年都有考生赴府城租房。 常金花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多少银两?” 孟晚把拇指食指中指都捏住,其余两根弯着,对常金花比了比。 饶是知道不能便宜,常金花还是咂舌,“这么贵!” 孟晚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另一个更贵,八百两,但位置实在是好,在城南,离夫君进学的位置更近些,虽是个一进的,院子却大着,足够咱们一家子住了。” 他这么一说连卢春芳都听出来了,孟晚更心悦城南这间。 不管是七百两还是八百两,常金花都听得眼晕,“其实咱们院儿也不是住不下,这么一看,柳堤巷一年二十两还挺便宜的。” 孟晚道:“旁的都好说,柳堤巷确实也是住得下的,但现在还好,冬日干冷,夫君早晚要赶路回来,就是再好的马车也没有屋子里暖和,别说咱家车厢薄薄一层木头,在里面坐上这么长时间到了府学都提不起笔来。” 他们当时手里实在没钱,匆匆找了个能租得起,人流又大可以支摊做买卖的地方,可城西本就离位处城东的府学最远,宋亭舟每日骑马进学,要骑近三刻钟才能到府学,冬日若是下雪地滑,没准会更慢。 既然现在家中银子宽裕,何苦还要遭罪呢。 他解释完常金花也明白过来,他们往后不知在府学待上多久,还是儿子进学重要,“既如此,那你就看着定下。” 既通知了家中长辈,说明孟晚已经是看定了,他也不拖拉。为免麻烦,等宋亭舟休假了两人一齐去与房主签了购置房产的文契,上头详细写明了房屋位置、面积与价格,聂知遥那边介绍房产的人做见证,双方依次签字画押。 孟晚将银钱一半给了见证的人,一半给了先房主,这都是当着大家的面做的,等去官府过了户,见证人自然将余款还给先房主。 见证人挂着张笑脸,“宋夫郎想的周到。” 房主也没什么话说,如此也不怕尾款拿不到手,大家都放心,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着一行人又到府衙户房里去办理过户手续,将房产过到宋家名下,再缴纳了相应的契税。 户房收回旧房契销毁,重新书写了新房契,盖了印章交给孟晚他们,如此事情才算了结,这座城南的一进院子便属于宋家了。 手拿房契,孟晚仔细在府衙门口看了半天才收回怀中,他们租过几次房子,搬了好几次家,却还是头次自己买房,孟晚也稀罕的不行。 “往后再也不用操心房租和担心住人房子会不小心损坏了,咱们在府城也有家了!” 宋亭舟握着他的手,嘴角也染上笑意,“嗯,只是可惜搬家还要往后推迟。” 再过十日他便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这会全家都没心思考虑搬家的事。 宋亭舟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给一旁的见证人,“还没多谢大哥替我们操劳了几日,这点银子大哥拿去吃酒。” 见证人姓齐,自家开着牙行,只是和聂家合作几年,聂家买卖的下人都是他家牙行的,这次聂家四公子吩咐,他这才亲自下场。 齐牙子忙拱手回礼,“宋相公客气了,聂公子既吩咐了,咱们当尽心竭力,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孟晚看笑了,他家书呆子也学会这手了?他上前劝说道:“齐大哥替我们忙碌了几日,本该亲自请大哥去酒楼吃顿席面,可想也知道牙行事多,不好再耽搁你时间,好歹是我们夫夫俩的心意,大哥莫不是嫌少?” 他这样一说,齐牙子哪儿还能推拒,收下银两,“既如此就多谢宋相公、宋夫郎的好意了,日后家里若是要采买下人置办产业,只管来城南的齐家牙行找我。” 双方客气一番才各自从府衙门口分开。 对房子的新鲜劲还在,两人干脆又到新房看看,顺便给大门换了把新的铜锁。 推门进去,挨着院门就是一排倒座房,是给门房小厮等住的,共两门四窗,雪生目前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另一间可以空着当杂物房用。 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大院子,新房子虽然是一进的,但院子足足比城北二进的大了一圈,孟晚也最喜欢这点,大院子敞亮着。 院中光秃秃的只有一口水井,先房主的家具搬得干干净净。 院子左右两边各是东厢房与西厢房,均是一门两窗,大小一致。 然后是正屋,中间敞着门的是堂屋,与左右两边的正房不相连,是待客用的。 堂屋东西方各有一间正屋,皆是两窗。 除此外正房两侧还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 这些个房间虽然没有二进的多,但他家才几口人,已经完完全全够用了。 绕了一圈,孟晚琢磨着将来新房要添置的东西,宋亭舟忽然在他旁边说了句,“很多事我还要同夫郎学习。” 他说的是刚才同牙子推诿说话的事。 孟晚瞬间领悟,怪不得,原来宋亭舟有时是在学他做事啊。 他无奈的笑笑,“我也不是事事都如意,不过是生活所迫逼迫出来的本事,你这样已经很好了。人的精力有限,若我是你,同样不能一边想着挣钱的买卖,一边勤恳读书。” 他负责挣钱,宋亭舟负责好好读书,家里门第越高,他才能越放得开手脚,如若不然,他家毫无身家背景,爬的太快只会被人立即按死。 宋亭舟听了他的一番话却还有心疼,他一直不敢问孟晚从前的事,但心中却是想了解的。 他嗓子干涩的艰难开口,“是你爹娘将你卖到高门大户做下人的?” 孟晚愣了几秒才跟上宋亭舟的脑回路,他眼中带着悠远的回忆,“不是,我爸……我爹娘很心疼我,待我也好,我每年生辰家里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还有玩具,只是他们后来不幸去世了。” 他目光黯淡一瞬,又琢磨了下穿越过来之后的事,“然后我才被卖到了府里,后来惹了家里主母不喜,又被发卖。” 宋亭舟心中一滞,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轻缓的将在孟晚揽在怀里,爱怜的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万分珍重的说:“从今往后,你有我在。” 孟晚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闭上眼的瞬间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宋亭舟,但愿你能记得今日所言,若你负我……” 呵,我可就将你娘给带走了。 第34章 离开昌平 回家将房契给常金花看过,后又带她去看了次新宅子,是了,他们新家院子不小,门槛也可加高,自然也能称之为宅子了。 常金花自然不胜欢喜,买之前心疼钱,买之后看哪哪儿都好。 搬家的事要推后,家里如今要紧的是宋亭舟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而且这次他还是自己独去。 常金花担忧不已,“便是我没什么用处不跟上,也不带晚哥儿去吗?他好歹是个机灵了,你去考试一考那么些天,总该有个人准备些汤汤水水的。” 宋亭舟心意已决,“昌平去奉天是官路,一路平坦安定,又有学院的同窗好友同行,若是带上晚哥儿反而不便,母亲安心,儿子到了奉天府后定会同家里传信。” “唉,那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金花知道他主意正,决定了轻易不会改变。 这时候孟晚带雪生从外头回来,雪生和他手里都拿着不少东西。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买了什么?怎么才回来?” 他下学回家就没看见孟晚身影,问常金花也不清楚,这会家里饭都做好了,若他再不进门,宋亭舟就该出去找了。 孟晚倒了盏茶喝,与人家祝府同样的茶,也不知是水不同,还是制茶的手艺欠缺,总是不如那日的好喝。 他一口气饮了两盏,才开始分摊东西,“咱家之前的车厢太单薄了,我方才又去木匠铺子里重新定了个车厢,多付了钱加急,说是三天就能做好,这次咱们用自己的马车,多带些东西,放不下便放祝家的车上去。” 他又从炕上的东西里啦出几匹新布和棉花,“娘,这几天铺子就不开了,家里不是还有几件以前的旧棉衣吗?咱们给拆了,然后用旧棉花赶制些铺在马车里的垫子和被子。 车帘窗帘也都要做的厚厚的,若是赶路的时候夜宿在车上,也能防寒。” “还有夫君在考场穿的衣服是不能有夹层的,我买了厚料子,我给你打下手,咱们做上三身给他换洗用。 虽说如今刚入秋,但早晚也是凉的,棉衣薄棉衣也要给他带两身。 还有雪生,他穿的是夫君之前的旧衣,让春芳嫂子给他做两身薄棉衣带上,鞋子之前做了几双,倒是够他们俩穿了。” 孟晚从自己那头的书桌上拿出一张纸来,一边同家里人交代一边在上头勾勾画画。 雪生在一旁听着,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惶恐道:“这些旧衣已经很好了,不用再给我做的。” 他在戏班子过得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穿的衣服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日子是麻木且看不到尽头的,改换奴籍之后也没想着能过多好的日子,宋家人心好,安稳度日已是满足了。 他们对自己越好,雪生反而心中越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仿佛自己配不上他们如此对待。 孟晚心里先是宋亭舟,如今对方乡试在即,也没什么心神分出来关注雪生心理变化。 他放下笔盯着雪生,音调不高,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度,“你来我家这么久,家里可曾将你当过什么下人看待?既如此几件衣裳而已,你矫情个什么?而且你这次是和我夫君出去,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你自己是没什么,旁人看得是主家的颜面。这样能不能懂?还有什么想说的。” 雪生诺诺道:“没……没有了,我会照顾好郎君的。” 之后几天铺子都没开门,家里先是做衣裳,又是缝车厢坐垫的,家里的碎布攒了不少,卢春芳也跟着忙活。 临着出发去奉天的前一天,冯进章又来找她,两人又躲到厢房说话。 没一会儿卢春芳便进屋在她自己的木箱里找到钱袋,常金花一直关注着她,亲眼见她从里头拎出一小串铜板又塞回木箱最底下,剩下的才放到钱袋子里拿出去。 常金花小声对孟晚说:“你春芳嫂子如今也知道藏些心眼了。” 孟晚做着手里的活计,他做针线活不如常金花她们熟练,因此慢吞吞的。 “除非是根木头,在府城环境复杂,接触的多了,也该明白些道理。” 但孟晚心里仍是不大看好,冯进章那种人,除非经历生死大劫,否则本性难移。 常金花叹了口气,“说春芳命不好,同我一样的乡妇,硬是供出个秀才相公,说出去也是叫人羡慕。若说她命好,冯进章眼见着又是个没什么良心的,只怕将来要辜负她。” 孟晚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春芳嫂子是个踏实肯干的,若是在村里寻户相当的人家,踏踏实实的生活,总会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冯进章有才华又有野心,是一定要往上爬的,人家倒也没错,只是对春芳嫂子来说难免吃力,若是冯进章有良心肯护着她,两口子一样能过好。” 毕竟当下的大流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只是会艰难些罢了,但想来冯进章是不愿意的。 常金花听了孟晚这番话后唏嘘,“倒也是,这也都是命了。” 孟晚岔开话题,“外头晒晾的被子什么的都好了,一会儿咱们将东西都铺好,车帘也都挂上。” “诶,好。” 过了会儿冯进章趁着人少的时候离开,卢春芳回来脸上有惊喜,更多的则是忐忑,“进章说也要去奉天府。” 孟晚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料到了。 常金花替卢春芳着急,“他怎么也没早说,可要给他准备什么东西,晚哥儿前几天布匹买的多,还剩下些,你要是不嫌弃就尽管用。” 卢春芳是个朴实的人,哪儿好意思一味的占宋家便宜,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他说和同窗一起去,一应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找我来拿钱。” 她说完也不禁心酸,冯进章来了倒也问她几句过得如何,但更主要的是找自己要银钱,又说自己在府学住宿,平时学业又重,只能趁休假来找自己。 “春芳嫂子,劳烦你收拾收拾屋里,我和我娘出去铺车厢了。” 孟晚的话打破了她的哀思,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应道:“诶,你们去。” 赶了几次远路孟晚也算有些经验了,他先上车,让常金花在车外帮他递东西。 “娘,先把席子递给我。” 车厢最底下铺厚席子,这东西隔潮防寒,造价又低,几文钱一张,孟晚铺了两张。 席子上头又铺了两层被子,暄暄软软,能铺能盖。 车厢的隔层里放上一个小包裹,里头是孟晚从同善堂让大夫配置的创伤药粉、驱虫的药粉和治疗风寒的两包草药。 还有据郎中说能吊命,花费他八十两银子的五十年年份的人参,总之只要孟晚能想到的东西,他都给宋亭舟带上了。 还有些东西,他弄不到手,也托聂知遥帮他搞到了。 八月初一,宋家的马车在昌平府南门等候,孟晚和宋亭舟坐在自家马车里。 “这个你贴身带好,到了奉天府也仔细放着。” 孟晚将一个细长形状的布包交给宋亭舟。 宋亭舟伸手接过触感坚硬冰冷,不免讶异道:“哪儿来的?” 孟晚主动坐进他怀里,被他双手圈住才满意,“托聂四公子弄来的,一共两把,给雪生也备了一把。” 包裹里头是短剑,内部铁质外层贴钢。 这东西是被朝廷严格管制的,按理说平民也能用,但申请步骤麻烦,尺寸上也不能超过三尺长,若被用于私斗还会被抓起来严惩,所以一般老百姓就是在路上看到,也不敢捡回家。 但宋亭舟做为仕阶级是可以持剑的,有些文士还就爱收藏好剑,当作风雅之事,孟晚想办法弄来也是以防万一。 “车厢里我放了药品,服用方式和疗效我都写在纸上,短剑你也放车厢里,晚上露宿就放在手边。上头的箱子里有水囊,死面饼子,还有好存放的糕点。” 孟晚在他怀里一一交代着事,冷不丁看到张放大的俊脸俯下身来。 被宋亭舟抱着吻了一阵,孟晚镇定了好几天的情绪突然有点崩,他紧紧搂着宋亭舟脖子问:“祝家的马车是不是还没来?要不我还是跟你去。” 宋亭舟失笑,“奉天离昌平不远,十日的路程罢了,祝家又请了镖局护送,我到了之后立即往家里寄家书,莫要忧心了。” 雪生在外头喊:“郎君,祝家的车队过来了。” 孟晚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同宋亭舟下了车,雪生将他家车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搬到祝家专门放物资的马车上。 孟晚同祝泽宁和吴昭远见了礼,“路上还请两位多多照拂。” 两人回礼,“嫂子\/弟夫客气了。” 眼见着众人要启程离开,孟晚又匆匆嘱咐雪生一遍,“到了奉天府,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郎君,自己也要警觉些,宁可将他人想的坏些,也莫要多什么无用的善心。切记,一切以郎君安危为主。” 雪生郑重的点头,“我记得了夫郎。”便驾上马车扬鞭而去。 头次要和宋亭舟分开这么久,孟晚心里空落落的,他猛地回过头去,不去看身后渐远的马车。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愈发冷清起来,常金花还好,经历过几次宋亭舟远行,已经习惯了。 她还怕孟晚不适应,劝他出去看戏听书。 晚上三人都没心思吃喝,干脆煮了锅粥,切了两碗咸菜凑合了一顿。 常金花问:“明天铺子开张人肯定多,家里要不要再招个人洗碗?” 孟晚喝了口粥,没滋没味放下碗,他蔫答答的说:“家里没个汉子在,还是别在外头招人了,咱们就少卖些,早点关铺子收摊。” “那成,你吃完就回屋,这几个碗我和春芳收拾就行。”常金花见他不爱动弹,劝住他动作的手。 “好。” 之后早食铺子恢复买卖,上午卖空了就早早关门,孟晚有时会带常金花去新房看看都需要添置什么大件,和木匠说好不急着做,下月再送。 聂知遥也常约他出去听书,但他现在身边没人,总不能上哪儿都带着婆母,所以十次只去两次。 聂知遥听说了缘由问他:“上次的牙行还算可靠,不如过去挑几个仆从用。” 孟晚还在犹豫,他少有犹豫的时候,一是还不习惯买人作仆,二是他小心谨慎,不太信任这种经过手的下人。 聂知遥劝道:“不若你先看看,遇到合眼缘就留下,不合意一个不留也不打紧。” 孟晚松了口,“那就先看看去。” 聂知遥轻笑,“哪儿还用亲自去那等腌臜地方,咱们在聂家等着牙子带人上门挑选即可。” 孟晚摸了摸耳上的银色小圆,是宋亭舟临走前一晚亲手给他戴上的,他从未戴过这种东西,总觉得存在感很强,不自觉的总想摸摸。 “我还是想去亲自看看,不然你借我几个人?” 最后是聂知遥和他同去的牙行,他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间看哪儿都很稀奇。 齐家牙行虽说在城南,可城南大着,他家是在靠近南城门的位置,不是什么铺面,而是一座两进院子。 聂知遥带了两个小侍一个婆子和四个小厮,一群人还没走到牙行门口,就有机灵的过来迎人。 “这不是聂家的四公子吗?您怎么亲自上门了?若是宅上缺人,尽管吩咐我们将人送过去任您挑选。” 聂知遥有些意外,他也没刻意压低声音,笑着同孟晚说:“这群牙子果然是人精,随便一个看门的竟然就认识我。” 孟晚认同,“确实如此。” 他问看门的牙子,“我们想亲自过来挑两个,要能吃苦的。” 牙子忙不迭的答:“有有有,夫郎尽管随我进去挑选,我家牙行是在府衙登录在册的,各个来历清楚。” 他这句话倒是说在了孟晚的心坎上,“我就要来历清白,无牵无挂的。” 从门口进去,一进院都是来来往往的牙子,和来看人的管事,偶尔也有普通百姓想来买个身世干净的姨娘,不过这种毕竟稀少,整个院子里还算井然有序。 孟晚站在院里望着二进的圆拱门,那道门里可就热闹了。 第35章 牙行 “求求你们!放我回家,我娘不可能卖了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太饿了小哥儿,求你先赏我们母女一口饭食,她再不进食就快饿死了啊。” “放肆!我是知府大人妾室,我儿子是秀才相公,你们敢!你们敢!” 哭叫声、哀求声、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甚至都传到前院来了。 另有牙婆在后院几个房间里挨个查看女子或哥儿,挑好了排成几排跟着她前往富贵人家供人挑选,这一队都是清秀可人的,不用多想定是选妾室。 他们从孟晚身边过,虽是简单受过牙婆的规矩,仍有胆子大的偷偷盯着孟晚看。 孟晚回了个笑,其中一个年岁小的便频频回头,五迷三道的撞上了前头的人,惹得牙婆呵斥。 孟晚突然开口问带路的牙子,“不对啊,怎么后头还有卖儿卖女的?禹国律法,略卖子女,买家和卖家可是都要受罚的。” 那牙子忙解释:“夫郎明鉴,我家可是挂了牌的牙行,怎敢干那些知法犯法的事?收的都是有正经来历的人,后院哭着找娘的那个,是他家大人……” 牙子压低了声儿,“她哥哥在赌坊欠了债还不上,就将妹妹给押上了,她爹娘剔除了她的户籍,又代她签了卖身契,赌坊的人连人带卖身契给送到了这儿。” 如此一来自然合法。 聂知遥从一旁插了句:“倒也是个可怜姑娘,要不提过来见见?” 孟晚纳闷的看着他,“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竟然如此高大?我家是惹不起麻烦的,不然你收了。” 聂知遥噗嗤一声笑了,“好,确实是个麻烦。” 他问牙子,“你们牙行怎么处置这姑娘?” 牙子也实在,老老实实的说:“不瞒公子,她到了牙行反而比在自家好得多,我们这儿好歹是正规官牙,来买卖的也都是正经人家,调教些日子送去谁家,也比跟着她那的赌鬼哥哥强。” 孟晚和聂知遥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姑娘若是个明事理的还好,若是个糊涂的,买到家里也是个不得安宁。 牙子拱了拱手:“屋子里都逼仄,聂公子与这位夫郎不如在院子里等,我将人都拉出来给两位瞧瞧?” 聂知遥:“可,你只管去,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两院之间的廊里有石桌石凳,孟晚与聂知遥坐定,他家的小侍仆人站立其后。 孟晚侧过身盯着后院,看着里头的乱像思索着什么,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里头要闯出来,后头两个打手立即拉住她往回拽,那妇人半跪在地上被他们拖着走,边哭边骂。 “我儿子是秀才相公,我可是知府的女人,你们家牙行的东家是瞎了眼吗?竟然敢收我!” “都是那贱妇嫉妒我容貌才陷害我,竟敢谋害秀才相公的亲娘,等我儿回来定要治你们的罪。” 孟晚心中一惊——知府女人,秀才相公? 他猛地起身往后院走,高声喊了一句,“等一下!” 妇人停止挣扎,两个打手也放松了力道。 “夫郎不必管这妇人,她是犯了罪被主母发卖的,连妾都不算,只是个外室。”牙子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孟晚喝止打手,忙解释了两句。 孟晚抿唇问他,“可是吴知府的外室。” 牙子吞吞吐吐不肯明说,“她并不在府上居住。” 禹国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宅子才能称作为“府”,他虽然没明说,却也是隐晦的暗示了。 孟晚暗道:这下可糟了,若是没猜错,这个妇人就是宋亭舟同窗吴昭远的亲娘,如今儿子刚走就被发卖,这里边不知道多少的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吴昭远是宋亭舟好友,如今又这么巧被他撞见了,不管说不过去。 孟晚咬咬牙,问牙子:“不知这妇人犯了什么错被主家发卖?” “这……我若说了还望夫郎不要外传。” 这话一出口聂知遥带着他家下人先退了几步,示意他就不便听了。 孟晚对他挥挥手,“你在旁边等等我,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他指的是牙子刚才带出来的七八个人。 牙子见周围人都离得远着,便开口说出了内情,“这位外室本来不住在府内,可因长相貌美时不时还会被接进府里住上几晚,那天说是与府里的妾室发生冲突,怀恨在心之下给妾室下了药,谁知那妾室已有了身孕,一尸两命,这才被主母给发卖了。” 孟晚头大,果然是深宅大院里的阴私事。 他暂时没有露面的意思,先从怀里掏了几角碎银给牙子。 牙子不敢接,“夫郎这是何意啊?” 孟晚开始狐假虎威的乱扯,“大哥也看出来了,我与聂家四公子是好友,家里前阵子买了清泉巷最里间的宅子,也是托齐大哥亲自搭线的,这位外室夫人,我想保她几天,不知大哥能否通融通融?” 人牙子左右为难,“不是我不给夫郎情面,但是府里的主母交代了要将她尽快发卖出去,还说了要卖的远远的,小的们实在不敢违背,不光是我,便是我们东家来了,跟夫郎也是这番说法。” 孟晚深吸口气,这熟悉的套路。 他来回踱步想着办法,忽而说道:“不然咱们折中一下如何?将她卖到奉天府去,离这儿也有十日的路程,府里的主母总不能亲自去押送?” 他和牙子都有顾虑,一口一个府里其实就是吴府,两人心知肚明。 人牙子被孟晚磨得没办法,又不敢得罪他背后的聂家,只好说:“这个我是做不了主,夫郎的银子我也不敢收,不然夫郎还是问问东家。” 孟晚只好又托着聂知遥找到齐牙子,好话说尽,又借了聂知遥的面子,舍了一百多两银子才得了齐牙子的准话。 “那就在路上走慢些,到了奉天还请夫郎那头的人小心接应,切莫走漏了风声,不然我是定会得罪府里主母。” “齐大哥请放心,当家主母卖的急,想必你也知道其中是有猫腻的,等府里的老爷回过神来,未必会舍得发卖,倒时若是老爷要人,你也好交代。” 孟晚说的不无道理,谁都知道这位外室是粉戏班子里头出身,这种本该去母留子,却被在外头金屋藏娇这么多年,可见是得吴知府几分宠爱的。 这种小妾外室一堆的男人,都是色欲熏心的主,死了的小妾孩子固然可惜,可吴知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 内宅阴私的事不知藏了多少鬼,等吴知府回过味来和夫人打擂台,保不齐又忆起外室的好来,到时候牙行一样得罪人,收的这外室可谓是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交到孟晚这儿,将来吴知府问起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办妥了这件事,孟晚急着回家写信告知宋亭舟,聂知遥那边叫他,“我看着这个叫狗儿的还算整齐,你留不留?” 孟晚随意看了眼,是个小哥儿,穿着洗到泛白的粗布衣裳,孕痣长在唇角,模样还算清秀,年纪不大不小约莫十五六。 这样不错,不然太小了短时间不得用,太大了又怕不全心全意的向着主家。 狗儿跟在聂知遥身后,眼睛没敢乱瞟,目前来看还算老实。 “家里都清楚明白吗?”聂家采买下人纵然不用聂知遥亲自办,但对方也应该比他有经验,孟晚信得过,这句话是问牙子的。 牙子答:“他家里是从南边被抄家流放的到昌平的,小官之家,还算有规矩,家人都被打散分给各大牙行了。” 这种罪奴还挺受欢迎,比普通乡野卖女儿儿子的懂规矩,大部分还会识字、插花制茶。 因为是罪奴,经历了家中巨变,也会更小心谨慎,不敢乱作妖。 孟晚拍板定下,“行了,就他。” 狗儿正值好年纪,模样清秀又识字,价格是比普通下人贵的,当值二十五两银子。 其实当时卖孟晚的人牙子若不是为了交差,将他拉到繁华府城甚至京都,几百上千两银子都能卖得。 泉水镇到底偏僻又小,八两银子人家都能买个好生养的女娘,自然没人愿意买个哥儿,说起来常金花是捡了大便宜。 利索的给了银钱,签订买卖文契,到底是官牙,很多事都比较省事,牙子自己就拿着文契到官府给备了案了。 他们做这套流程熟练的很,很快就备好案回到牙行,将盖了戳的文契交还给孟晚,“夫郎空闲了可拿家里的户籍与这张身契,去户籍将家奴的籍契挂到家里,如果不挂,收好了籍契也是可以的。” 孟晚还急着回家,“成,我空了再跑一趟,多谢大哥了。” 末了牙子又来了句,“狗儿,跟着新主子过好日子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人都要这么说上一句,孟晚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脸色怪怪的。 正巧被牙婆拽过来的一女娘也听见了这番话,她目光看向孟晚又看向狗儿,突然挣脱牙婆的束缚扑到孟晚脚下,抱着他的腿哭喊,“你也收下我,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什么活都能做的,求你收下我!” 她在牙行里已经关了几天了,牙行的人除非将她们领出去给人相看才会收拾收拾,其余时间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因此身上衣物脸手无一处干净的,孟晚青色的衣袍上都被抓出几道黑印。 聂知遥好干净,看着都替孟晚揪心,“这怎么像是刚才在后院哭娘的哪个?” 牙子答:“正是她,应是有人家要了,她不愿意,这才闹了半天。” 牙婆将人重新拽到身后,“惊扰了夫郎了,我这就带她去新主家。” 牙子问同行,“怎么不先梳洗一番再送过去?” 牙婆也无奈,“解她衣裳就寻死觅活,总归已经发卖了,到主家自然有人收拾。” 那就说明买家身份不高,不值当他们牙行大费周章的调教好了再送。 牙子懂了,怕孟晚心软,还劝道:“是个不知分寸的,夫郎不必可怜她。” 孟晚还急着回家处理吴昭远之母的事,连狗儿都是聂知遥帮他挑的,哪儿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拿帕子擦了擦裙摆上污痕,几下没擦干净他也有些急躁,干脆将帕子一丢,招呼聂知遥,“遥哥儿,咱们走,还得劳烦你家马车将我送回去。” 一行人跨出了牙行大门,身后那女娘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却惹不来旁人半点关注,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晚他们头也不回的走远。 秋风过耳,气候舒适,孟晚丢弃的帕子被微风吹落在她面前,她不顾帕子已被脏污,紧紧将其握在手心,因为她的手、她的身此刻也是脏的。 花一样的好年华,她眼睛里却满是恨意。 对爹娘的恨,对哥哥的恨,对赌坊的恨,对牙子的恨,对……刚才那个袖手旁观的夫郎的恨! 世上的人不知几许,凭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些! —— 乘了聂知遥的马车回了家,孟晚跳下马车,“你先等等,我进去给你拿钱。”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银两,今天花费的一百多两,都是从聂知遥那儿借的。 聂知遥坐在马车上,笑着看他活泼的样子,“这又有什么急的,改日来聂家玩再带过来就罢了。” 孟晚头也不回,“那可不行,我欠了人东西便浑身难受。” 狗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眼睛里都是忐忑不安。 常金花见孟晚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小哥儿谁家的啊,怎么被你带回来了?” 孟晚回屋先取了银子,匆匆对她说了句,“从牙行买回来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狗儿也不知是该跟上孟晚还是留在院里,犹豫的这一瞬孟晚已经出门去了,他只好缩回脚步,老老实实的接受常金花的打量。 常金花回过神来问他:“你叫啥名儿?” 狗儿小声答道:“狗儿。” 常金花倒不觉得这名字稀奇,她们村也有叫狗儿二狗的。 又问他:“多大了?” “十五。” “家里还有人吗?” “……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是怎么流落到牙行的?” “家里出了事,被发卖过来的。” …… 第36章 奉天府 等孟晚送完银子回来,常金花还在拉着人问东问西,她活到这般大的岁数,也曾想过往后儿子出息了,家里会不会也买上几个下人,谁曾想儿媳妇先给她实现了。 孟晚出去了这么久,外头的水又不敢乱喝,口渴的不行,“娘,茶壶里还有茶水吗?” 狗儿眼睛瞄着院中石桌上的茶壶,小步过去拿起来晃了晃,“夫……夫郎,这里面是有的。” 茶壶旁配套的不是小巧的茶盏,是几个花样不同的小瓷碗,他不敢乱动。 孟晚拿起一只青白色上有印花的,倒了半盏先喝了,狗儿手忙脚乱的拿起茶壶给他又续上半盏。 孟晚一口气又饮光了,这才解了渴。 他看着狗儿还算满意,“挺好的,你在牙行的衣服是牙婆给你找的?” 狗儿点点头,“是,我们听话些的会被带到前院,吃住的比后院强些。” 这群牙子自有一番调教人的手段,但也未必每个都需要调教,大部分流落牙行几天就被买走了。 孟晚对常金花说:“娘,牙行的衣裳不知从哪个身上扒下来的,你找身我的旧衣给他。” “成,我先找出来,等他洗漱了再换。” 孟晚说完独自进了房,他要尽快将家书写出来,一式两份一会儿送去驿站一份,再趁早拿去给齐家牙行一份。 不然牙行的车马,都是天不亮就上路了,明早怕是赶不上。 他坐在桌案前,研墨的时候想着要写给宋亭舟的话。 舟郎亲启: 八月十二,久不见君,君安好否?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宋亭舟的又长又事无巨细的写了好几张纸,另一份让牙行拿着的虽也是给宋亭舟的,但隐晦的提了吴知府外室的事,主要是给吴昭远看的。 孟晚写完便趁着天还没黑又出门去,租了辆车亲自送到牙行和驿站。 忙了这么大半天,他腿酸人也疲惫,总之以他如今的手段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就看这位外室的命了。 “娘,我没胃口,家里还有没有粥?我喝一碗算了。”孟晚瘫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双手做拳头捶打自己大腿。 要是宋亭舟在就好了,他手劲正好,按得也舒服。 常金花看他唇色发白,心疼的眉头紧锁,“日日喝粥也不成啊,想不想吃点别的,娘给你做。” 孟晚唇边扯了个笑,“娘,没事的,刚才累歇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等八月十五,咱们也好好做上一桌,将黄挣叫过来吃一顿团圆饭。” 常金花无法,只能给他盛了碗粥吃。 孟晚端着粥碗,望着树上半青不黄的树叶长叹,唉……他应该已经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自己的信。 —— 北地——奉天府。 乡试定在八月十八,而宋亭舟一行在八月初十抵达了奉天府城。 “不愧是北地最大的府城,比咱们昌平繁华多了。”祝泽宁坐在车上骨头都酥了,进了城便跳下车溜达。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车马众多,走在街上本该惹人注目, 但三年一次的乡试使得大量北地学子汇聚奉天府,家世比祝家显赫的只多不少,他们在其中便也不显眼了。 不算尚京城的贡院,北地和南地各有两大贡院,奉天做为北地最繁华有名气的府城,正坐落着其中一座贡院,很多祖籍在北地的学子也要返回奉天参加乡试。 刚才在城门口盘查时三人便一同上了最前头的马车,吴昭远掀开车帘望着城中的情形不禁感慨,“真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宋亭舟在车厢里拿着张信纸改了几笔,填写上日期后仔细装进信封,说了句,“也不知祝兄家里安排的院子多久能到。” 这次和祝泽宁一路来,一路住行都是镖局的人安排,确实省心省力。 祝泽宁重新跳上马车,“宋兄放心,我家小厮说再行半个时辰便到了。” 果然,车队又在街道主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后,拐进一条长长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虽然长,却只有两户大门,靠里的一户便是祝三爷为儿子准备的,三进的大宅子,也不知是买是租,但以祝家的财势来说,租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为东西太多,仆人将正门的门槛卸掉,马车直接赶进院子里,后院有现成的马厩。 镖局的人完成任务,也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前院安置住下。 他们是祝四爷的人,等祝泽宁考完乡试,还要负责在护送他回昌平。 祝家来的人多,不算二十几位镖师,还有十多个仆人和小厮,幸好这座院子够大,不然还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 相比起祝家的架势,吴昭远和宋亭舟就寒酸的多,吴昭远带了个书童秋影,宋亭舟带着个雪生。 因为这一行人都是大老爷们,没有一个女眷,干脆三人都住在主院,平日里还能讨论学问。 祝泽宁带的东西多,甚至连惯用的茶盏香炉都一路带到奉天,院子里忙忙乱乱都在规整东西,祝家的人先是忙着照顾祝泽宁,暂时也没空去管他们。 雪生也将自家马车上的东西往主院里搬,宋亭舟叫住他,“雪生,东西我自己搬进屋里,你出去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驿站,多花些银钱加急将这封信寄回昌平去。” “是,郎君。”雪生妥帖的将信件收好,跑出门去打听驿站。 宋亭舟和吴昭远各占正院的一间厢房,厢房也是大的,进门是待客厅,摆了张软榻,再往里是睡觉的卧房。 宋亭舟独自将行李都搬进厢房归整,最占地方的是被子和衣服,但厢房里有备好的被褥。他先将床上的被褥挪到外头软塌上,再仔细铺上自己带的。 褥子针脚虽然有些歪扭,但还算密实,是孟晚亲手缝制的。宋亭舟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也不知晚哥儿怎么样了,有没有想他。 听说来往奉天府的行商极多,等考完了乡试,该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带回去给他。 天黑前雪生终于赶了回来,“郎君,信已经托付给驿站的信差。” 宋亭舟了了一桩事,眉目松快许多,“好,辛苦你了,在外不同家里,你去找吴兄的书童一起下去用饭。” 雪生虽然没学过什么大家规矩,但行事沉稳可靠,在路上与两家的小厮都说过话,其中吴昭远的书童秋影最喜欢找他说话,这会儿正等他一起去前院吃饭。 因为人多,屋里挤不下,一屋一屋的端饭也麻烦,下人好说,这群镖师是请来的,需得好吃好喝的招待人家。 管事的便吩咐人在前院的廊下摆了几张桌子,厨房紧着做出了几桌席面出来。 后头主子加上两位客人才三人,仆人们自然是将宋亭舟三人的饭摆到了祝泽宁房里用。 因为是客人的小厮,雪生和秋影也被安排了一小桌席面,管事的周到,还给备了酒,只是雪生却不沾杯。 “雪生哥,你怎么不吃两盅酒啊?”秋影不解,他们家公子过得拮据,他也少吃得上什么好酒好菜,因此就是不贪杯,看见了也是想趁着光景吃上两杯的。 雪生一味吃着饭菜,路上不说风餐露宿,但也基本都是大饼就水,他刚才又出去寻了半天驿站,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略饱了饱腹,他才放下饭碗同秋影说:“我家夫郎说过,出门在外需得谨慎,能不饮酒尽量不饮。” “啊?”秋影不明白,怎么主家连这个都管?他家姨娘就从未交代过这些。 这次儿子乡试,祝三爷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给派过来跟着,在奉天府安顿下来后,这位管事就将宅子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轻易不会打扰少爷们读书。 祝泽宁年纪小,性子也比宋亭舟和吴昭远活泼些,若不是见两位好友都来乡试心中焦急,本该再打磨三年才是。 “宋兄、昭远,咱们来奉天也有些时日了,总是闷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闺中小姐,不如今日也出去见识见识?” 宋亭舟拿着书本稳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的回道:“乡试在即,还是稳妥些好,等考完了试,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见识。” 吴昭远也是这个意思,“宋兄说的对,乡试越近越是要把控心神,不可浮躁。” 三个人,两人都反对,祝泽宁也歇了心思,不甚爽快的拿起书本枯燥的读书,渐渐地也被书中的内容带了进去。 管事的猫在窗外偷看,欣慰的点了点头,三爷说的没错,宋相公果然是沉稳可靠的。 “义叔,你在做什么?” 义叔心脏被吓得迅速跳了两下,捂着胸口回头对雪生说:“我来看看公子们有没有什么吩咐,他们读书用功我便没敢进去打扰,你也别去了。” 雪生没听他的话,手里拿着信封继续往里走,“家里来了信,我家郎君定是要看的。” 自从来了府城,雪生便每日都去驿站询问,驿站的人都认得他了,今日终于问道了消息,他忙回来报信。 “郎君,昌平来信了。” 宋亭舟立即放下书本起身,“拿来给我。” 雪生忙将信交给他,宋亭舟本想立即打开,后不知想起什么,又捏着信回了居住的厢房。 祝泽宁看的是目瞪口呆,“咱们离开昌平也才半月,至于吗?” 吴昭远难得有心情取笑他一句,“你难道没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亭舟心绪难平,他进了厢房关上门,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一字一顿的看起孟晚写给他的家书。 过了会儿他脸上神情先是思念,再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后来看到孟晚写到无意间发现吴家外室的事,又是意外与深思。 这几张纸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直到雪生叫他去祝泽宁那儿用膳,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 宋亭舟找了个木匣子仔细放好,前往主屋用饭。 用膳时三人同桌,但他并未同吴昭远说他娘的事,吴昭远此人虽看着还算持重,但其实性格敏感,与祝泽宁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在宋亭舟来了之后才渐渐接受祝泽宁的好意。 若是以往,他宁愿自己租车来奉天,也不愿搭祝家的顺风车。 如今的时机告诉吴昭远家里的糟烂事,只怕会误了他考试,他努力了这么久,三年一次的乡试若是错过,或是被影响了心神,万一一蹶不振只会懊悔终生。 宋亭舟夜里思索了许久,昌平府在奉天府以北,若是牙行的人押着吴知府外室进城,定然也要从北门进来。 但他在奉天只有雪生一个亲信,光靠雪生守在北门看着难免有遗漏,且接到了人还要隐秘的安置下来,他分身乏术。 “雪生,你去将义叔叫过来。” 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祝三爷身边的管事了,他虽然没见过祝三爷,但一个庶子能从强势的祝二爷手底下挣扎出一份家业,应当也是位人物,他信赖的管事手段也是有的。 已是深夜了,义叔跟着雪生来偏房,心里也在嘀咕,直到听完宋亭舟的话。 义叔沉吟了一会儿,“那宋相公的意思是?” 宋亭舟道:“此事万万不能告知吴兄,祝兄也尽量瞒着,以免影响他们科考。” 义叔点头答应,“请宋相公放心,我定不会泄露出去。” 宋亭舟继续交代,“按信件上的日子算,牙行的车队应是在八月二十三抵达奉天,还请义叔派人守着北门,等车队进城,一定要小心交接。” 义叔明白他的意思,“我懂宋相公的意思了,明日我会安排出来一个小院,提前叫人去北门守着,若是接到了人先隐秘安排在院里,一切等你们乡试结束后再说。” 宋亭舟揖礼拜谢,“如此就麻烦义叔了。” 义叔自称仆从,哪儿敢受他一礼,忙侧过身去,“宋相公折煞老奴了,您是大义,为了吴相公的前程着想,小人只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送走义叔,宋亭舟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接下来便要全心全意备考,以期一举得中。 第37章 乡试 八月十八,所有奉天府的秀才相公,齐聚在贡院门外,这时天还是黑漆漆的,贡院外的官兵举着火把将贡院和门口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 寅时——各府的教官、书吏、门斗,在贡院门前点名识人,确定应试的考生是否本人,有无心思不轨的冒名顶替。 专门负责搜检的士兵,分别站在头门、与龙门外,考生们要解开衣衫、腰带、脱鞋解袜,卸了头冠、玉簪、发带等,披头散发接受检查。 甚至连耳朵、鼻孔、嘴巴也要扒开查看。 若是过了这道门再查出夹带小抄,不光考生要斥革功名,取消所有学籍,剥夺其终身考试资格,连带搜查他的士兵也要拿下问罪。 所以这群搜检的士兵不敢不尽责,搜寻严酷,半点情面不留。 若有人着衣不是单层,就直接剪碎了衣裳检查是否有夹层,便是没有也不能穿有层次的衣裳进贡院。 砚台只薄不厚,防止中空藏着小抄,毛笔的笔杆需要做成镂空状,以方便检验。 携带的提篮要编成玲珑眼,一览无余。 干粮如馒头、饼子、糕点都会被掰成小块,防备其中藏有纸条。 还有自备的蜡烛、油纸伞……只要是要拿进贡院的东西无一不精细搜查。 如遇神色慌张,举止反常的考生,当即拿下受审。 “大人,我,我……” “带下去仔细审查!那边那个也抓过来。” “大人,冤枉啊大人,我只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噤声!若你身上无任何夹带,我自会放你进去。” “永平县张志书,蜡烛中融了东西,带走!” “饶了我这次大人,我都是鬼迷心窍了啊!” 祝泽宁哪怕是经历过院试,也没有贡院现在的阵仗大,他小声同宋亭舟说:“没想到还真有这般胆大的人?” 宋亭舟排在他前面微低着头,“心存侥幸,利益诱人。” 祝泽宁还待再说:“那……” 他们身旁的师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噤声。” 祝泽宁脑袋一低,不敢再说了。 昌平府学来的自然不止宋亭舟他们三人,而是整整一百零四人,府学里的廪生老师都来了三十三位,专门为他们作保,避免像宋亭舟院试时的惊险情景。 同他们昌平府这般的情景还不少,除各府府学外还有许多知名的书院,都是被师长带领着。 宋亭舟眼神微闪,年初在昌平的试院发生的事他终身难忘,张继祖和那几位昔日同窗,他也不会忘。 禹国的乡试需考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 考生们顺利进入贡院后,要在小小的号房里答题,三天内不得进出,吃喝拉撒全在号房里,每日会有士兵收取恭桶。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是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中出题,考生以题中内容延展出三篇文章来,这也是乡试的重中之重,需要书写工整,容不得半点马虎。 宋亭舟第一天趁着状态最好的时候,便将三篇文章都写了个大概,直到深夜。 夜里的号房不算太冷,他小心的熄了蜡烛放回提篮,将单衣脱下披在身上当作被子,木板硌得的人难以沉睡,还能隐隐闻到远处飘来的骚臭味。 天微微亮光,宋亭舟就着士兵送来的热水,勉强自己吃了几小块掰碎的干饼,水只喝了一口便不敢多用了。 将昨日写好的文章重新润色,这就又是半天,晌午吃了两块干饼,忍着喉干没有喝水,然后谨慎万分的将润色好的文章抄写到另一张纸上,这一抄写就又到了夜里。 只燃尽了一根蜡烛宋亭舟便停了笔,他叹了口气,食不知味的又吃了两口饼。 放了两天一夜,这饼已经硬的不行,他啃了两口只能放弃,又从提篮里拿了块糕出来,也是被掰碎的,卖相甚至还不如饼子。 宋亭舟啃着糕,食不知味,忽而想到孟晚爱吃的千层糕不许带进考场,不然他该带几块进来的。 挨到最后一日,号房里的气味愈发难闻,宋亭舟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好在这时他已经将文章全部抄录完成,只剩一首五言八韵诗还没作。 申时一刻,他才将这首诗磨了出来,仔细又检查了几次卷面内容,宋亭舟摇响了号铃,有士兵手持托盘上前,将他的卷子放在其上。 交了卷子便不可多留,另有巡视的士兵盯着他收拾东西,送他出贡院。 宋亭舟出来算是早的,雪生就在外候着,他也没心思等祝泽宁和吴昭远,让雪生驾车送自己回去,回厢房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然后吩咐雪生准备些粥和清淡的小菜。 他洗漱后喝粥时,其他两人也回来了,但几人都没精力寒暄,各自洗漱吃饭,然后就是昏天暗地的开睡。 第二天宋亭舟难得赖了床,睡到日上三竿,吴昭远却是醒的最早的,他脸色本来就差,经过这三天更是满脸菜色。 “宋兄终于醒了。” 宋亭舟洗漱出来吴昭远便找上门来,“泽宁还没起来,我是来找宋兄对文章的。” 宋亭舟本身饭量就大,这次实在饿得狠了,也顾不得仪态,同吴昭远边吃边聊。 祝家的餐具精致小巧,宋亭舟一连吃了五碗面条才放下筷子,他还没饱,但面条已经没有了。 “郎君,我来时夫郎交代,说你刚从考场出来后,先吃个半饱适应适应。”雪生说完,面无表情的将空着的碗筷拿走了。 吴昭远佩服的说:“宋兄好胃口,我是吃不下去了,一直忐忑昨日所书文章。” 宋亭舟也不知怎的,哪怕是从旁人嘴里听到和孟晚有关的消息也会莫名甜蜜。 和吴昭远聊了一阵,祝泽宁一直睡到午后,三人会合神情都称不上好,今日歇息一天,明早仍要前去贡院考第二场。 八月二十二,贡院门前又是相似的步骤,再次挎着提篮进狭小的号房里,宋亭舟摒除杂念,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二场考的是五经义: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中各出一题来做为题目,考生不光要熟读五经,更要解析其含义,再加上自己的阐释。 考试中更要有自己的思维能力举一反三,从各种古典文学与历史事件中引经据典、援古证今。 其次便是判语,考官出四条禹国律法案例,要求考生写出涉案的案律条文和准确判决。 这也是宋亭舟最拿手的一项,估计在场众位考生只是死记硬背所有条文应付考试,更侧重的是四书五经与策问,只有他从三泉村开始便尽量寻找大量案例,思索律法背后的意义。 思路意外的顺遂,第二场考的也都是自己精通的,宋亭舟心中隐隐浮现几分自信,这次乡试,应该不会无功而返。 八月二十四出考场,又是狠狠的休息了一天,宋亭舟脑子里不是在回忆贡院里做过的文章,思索其中有没有什么疏忽,就是想孟晚如今在家中如何,回去后该给他带些昌平没有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没想起他似乎遗忘了一个人。 义叔这几天一直在忙前忙后的照顾祝泽宁,连见也没见宋亭舟一面,倒是雪生心里还记这事,但他再傻也知道如今紧张时期,不该让宋亭舟因为旁的事分心。 八月二十六再入贡院,考第三场的策问,这个更能体现出考生脑袋里的博学强识,与处理事情的智谋与策略,简单来说便是看此人适不适合做官。 若说考中秀才算是平民入仕,那考上举人,就是真的已经跨进了做官的门槛,只不过身后无背景的举人等一辈子也派不上官,也只有再往上继续考进士这一条出路了。 八月二十八,贡院门口都是考试憋疯了的考生,有人甚至坐地痛哭起来。 宋亭舟三人相聚皆是苦笑一声,若不是碍于读书人的体面,谁又不想放声大喊一场发泄发泄呢? 上马车前,宋亭舟还看见了冯进章,他正与其他几人说笑,虽然苍白狼狈,但精神气却是好的,想来考的也是不错。 只是宋亭舟观其中两人却不像是他们府学里的学子,多半是前些时日在奉天结交的。 他上了马车,冯进章的车从他车前路过,他应该也是看见了自己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装作不相识。 回去三人才是真正放松,狠狠的歇了一晚,第二日义叔才找上门来,“宋相公,前些时日我们已经接到了樊娘子,怕扰您分心,便没来禀告。” 一见着义叔,宋亭舟便立即想起来吴昭远亲娘的事,他忙问:“人可是安置好了?” 义叔呈上来一封信,“都安置好了,就在西边的小院子里。牙子那儿还有一封交给您的信,我一直没敢拆开。” 宋亭舟见是孟晚的笔迹,当即想立即拆开,但摸着厚度偏薄,便明白了过来。 “义叔与我同去找吴兄,如今也是该告知他内情了。” 吴昭远还在养着自己的精神气,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我娘在奉天!这是为何?” 宋亭舟站在他面前,将手上的信交到他手里,“考前我夫郎给我寄来的家书中提到了此事,言明他去牙行挑选仆人时意外撞见了令慈,但牙行得了上头吩咐不肯放人,我夫郎无奈之下只好托牙子将令慈送至奉天来。 当时咱们正要进贡院考试,我怕此事会分了吴兄的心神,便自作主张将事情隐瞒下来,还望吴兄莫怪。” 吴昭远来不及看信,先是对宋亭舟拱手道谢:“宋兄说的哪里的话,先不说弟夫的救母大恩,你处处替我着想更是感激不尽,又何来怪罪一说。” 祝泽宁在旁调侃道:“宋兄瞒得够紧的,连我这个主家都不知道。” 义叔闻言忙上前告罪,“公子,老奴也是怕耽搁你考试,这才隐瞒不报的。” 宋亭舟替他解释了句,“当初是我央求义叔暂且保密的。” 祝泽宁语气轻松,“嗐,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办的不错,宋兄和吴兄两位都是我好友,家仆能帮上忙我高兴还来不及。” 吴昭远满眼感激,“兄弟情义我就不多说了,义叔帮我安顿家母,我也该道声谢。” “老奴不敢。” 宋亭舟提醒他,“令慈如今正被义叔安排在院里,吴兄还是先去看看她。” 于是吴昭远拿着信,脚步急促的跟着义叔去看母亲了。 他们走后宋亭舟也欲离开,祝泽宁叫住了他,“宋兄,如今咱们总算是考完了,闷在这宅子里这么久,总该出去松快松快,怎么样?我让小厮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去处,咱们出去听曲儿去!” 听曲儿宋亭舟不感兴趣,但他确实想出去一趟。 九月十五放桂榜,他们要留在奉天等着看榜,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后续的鹿鸣宴。 既然短时间内回不了昌平,干脆趁这段时间买些奉天特产回家。 抱着这个想法的不在少数,但更多却是如祝泽宁这般,在考试后放纵自己。 “冯兄,咱们这次去水仙阁定要不醉不归啊!” “以冯兄的才华,才半年时间就爬上了乙寅班,这次乡试定能榜上有名。” “就是,我们陪冯兄大醉一场!” “各位兄台抬举在下了,真是愧不敢当。” 宋亭舟视线扫过被个学子围在中心的冯进章,眼中有些许不解,冯家只是普通农户,身上的钱都是春芳嫂子做工赚的,也就够他往日自己花销。 若说这些人真的是因为敬佩他文章才上赶子结交,宋亭舟又觉得他们态度过于殷勤了。 祝泽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顺着马车的车窗看到街上那群人。 “他们几人都是商户之子。” 禹国商户三服之内的子孙辈都不得走仕途,除了皇商子女有名额可以科考外,普通商户为了将家族中培养出一二走仕途的人才,绞尽了脑汁将有出息的孩子过继出三服外,再培养他们入学,也算是钻了些律法的空子。 可秀才已是千里挑一,考举不光死记硬背,更要自身才思敏捷才可,这次入奉天贡院考试的秀才有八千多名,最终却只录取一百四五十人,可见其艰难。 “有的商贾见自家子弟不中用,便想着拉拢些潜力股,手心朝上,家贫面薄的秀才便是最好拿捏的。” 第38章 中秋 祝泽宁说完宋亭舟才想通了关窍,这会祝家的马车已经驶过了那群人。 祝泽宁一家子的商人,除了大伯各个都闯出了一番天地,这种事听到耳朵里的不少,他打趣着说:“这回冯兄若是榜上有名,他家只怕会多上几个美娇娘了。” 宋亭舟拧眉,“他有发妻。” 祝泽宁噗嗤一声乐了,“哈哈哈,没想到宋兄如此守本。” 他们两人成长轨迹截然不同,便是祝泽宁的父亲爱重他母亲,家里也是有一房姨娘的。 他大伯二伯四叔,妾室通房众多,周围但凡是家中有些钱财地位,从未听过谁是守着一房老婆过一生的。 宋亭舟默然,禹国那么多案例中,最乱的便是后宅的人命官司,在主母权利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妾室还能将命案折腾到明面上的,没有一个是善茬子。 更有许多妻子早逝扶妾室上位的,亡妻子女不顾家族名声也要报官的…… 种种许多,纷纭复杂。 宋亭舟想到还在家中等他的孟晚,脸上神情柔和一瞬,他与晚儿之间,再不会有旁人。 “晚哥儿,刚才我出去看见木匠铺家夫郎了,他说咱家的橱柜桌椅都已经打好,问你哪天送到新房去。”常金花从外面买菜回来问孟晚话。 孟晚撂下笔从书桌旁站起来,“我现在就出去一趟,办完事就拿着新房的钥匙过去,通知他们送货。” 常金花从菜篮子里头往外掏菜,“那你别自己跑,让碧云跟着你去。” 狗儿从一旁打水洗衣,应了句,“欸,我陪着夫郎。” 他被孟晚买下,交代了自己家世,原来狗儿这个名字是牙子随口取得。 做为罪臣家眷,他以前的名字是不能用的,孟晚便重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碧云。 碧云来了几日,发觉宋家虽然是普通百姓家,杂事多,做活的人少,但婆媳和睦,借住的春芳嫂子人也好着,大家看他年龄小并不是一味的让他干活,反而多有关照。 他心中庆幸,便也知道争着干活,不会做的就学着做,倒也勤恳规矩。 孟晚拿上钥匙带着他出门,先去了趟驿站。 “宋夫郎今天来的晚啊,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可惜还是没有奉天传来的信件。” 孟晚心里不免失望,“那我明天再来看看。” 宋亭舟离开昌平已有半月,信件迟迟未至,孟晚心中不安,近来日日到驿站询问,搞得人家都认识他了。 拿着钥匙往外走,碧云在身后提醒道:“夫郎,咱们不是要先去木匠家里吗?那个方向不对。” 孟晚扶额道:“对对对,差点给忘了,先去木匠铺。” “宋夫郎!奉天来信件了。”驿站的驿卒从后头喊他。 孟晚猛地回头跑回驿站,碧云在后头追他,“夫郎,您别急,等等我啊!” 孟晚收了信,在路上便迫不及待的拆开,原来宋亭舟是初十到了奉天后才往家里寄的信,到今天刚好五天,驿使在路上并无耽搁,是正常的行驶速度,是孟晚关心则乱了。 将信件大概的看了一遍,孟晚心情豁然开朗,安全到达了奉天,城中一切又有祝家帮着安顿,接下来宋亭舟应该能安心备考了。 孟晚唇角上翘,“碧云,走,咱们去木匠家里。” 跟木匠知会了声可以送货了,孟晚带着碧云先去新家开门等着他们。 碧云是头次来,不免好奇的多看几眼,孟晚心情好,笑着对他说:“咱家人口不多,到时候给你单独留出来一间。” “谢谢夫郎,我都可以的。”碧云羞涩的说。 孟晚同他说着话,冷不丁门口探出个头来,是位三十多岁的夫郎,孕痣在脸上浅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穿了身棕褐色的衣裙,手上拎着一包糕点。 他带着碧云迎上去,“不知您找谁?” 那夫郎看见孟晚温和的笑了笑,“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江,只是听说这家院子卖了出去,又久不见人,今日听到动静好奇过来看看罢了。” 孟晚见他神色柔和,气质温婉,也不禁软下声音同他交谈,“江夫郎见谅,家里缺东少西的还没添置齐全,所以并未正式搬家,若是哪日搬了,定会和家中长辈一一拜访四邻。” 江夫郎递上手里的纸包,微笑着说:“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话,左右我闲在家里也无事,这是我自己做的米糕,不值什么钱,还请不要嫌弃。” 孟晚接过糕点,面色诚恳的道谢:“不敢不敢,家母正喜欢这类米糕,还要多谢江夫郎了。” 人家知书懂礼,若是不接未免太过拘泥,且看这夫郎穿的料子虽然不张扬,但眼见着是缎面的料子,上头还印着提花,这种提花缎布起码要二两银子一匹。 头戴的也不是普通人戴的银簪,而是金制的牡丹花钗,上头还嵌着宝珠。 孟晚送走他后感慨,果然不愧是住在城南的,哪怕不是如祝家那般的中心区域,也都是有钱人。 他家新房什么都缺,订的大件小件也多,如今先做好送过来的便都是大件。 正房堂屋里的八仙方桌、四把椅子和供桌。 旁边立着一架亮格柜,下面是柜子,中层两个抽屉,上面是全敞的架子。 这东西算是堂屋里最贵的家具了,一架便值八两银子,用作装饰撑门面的。 接着是卧室,依旧以炕为主,没办法,昌平这地方冬天又干又冷,哪怕是祝家这种富商,该睡炕也得睡炕。 常金花的东屋除了炕外,还摆了两组对开的衣柜,两个上开的箱柜。 府城的箱柜做的可比乡下小巧精致的多,放在床头也可当作床头柜。 当时在三泉村宋家是没有衣柜的,只有几口又大又蠢的箱柜,放粮食放衣裳,什么都放。 然后就是西屋孟晚和宋亭舟的卧室,早在前些时日孟晚就找人将西耳房外头的门给砌上砖封死了,他们卧室与耳房间开了道门。 如今家具进场,将里头放了条又长又宽的书桌,北、西两面各自靠墙放了满墙的书架,如此这间耳房就变做他与宋亭舟的书房了。 他俩的卧室里同样也是两组对开的衣柜和两个箱柜。 雪生住的门房也给他放了一组衣柜和一个箱柜,当时定制家具的时候碧云还没来,所以便没他的份,不过孟晚刚才已经和木匠说过了,让他再添一组衣柜箱柜,到时候放到东屋旁边的耳房里,碧云就住那屋。 东厢充作厨房,里头摆了两个橱柜和案桌,灶台砌了两大一小,铁锅还没买。 孟晚是想将家里一切都布置好,等宋亭舟回昌平了直接搬家。 家具都布置好了,孟晚盘算着还缺少的东西,碧云检查好门窗挨个屋锁上了门,最后才是前头的院门。 两人出去时恰巧碰见刚才打过招呼的江夫郎,他与夫君不知从何处归来,脸上似有愁绪。 孟晚带着碧云回家,正好迎面与他们走了个碰头。 “江夫郎,好巧,我正要回家去了。” 江夫郎先同丈夫解释了孟晚新邻居的身份,脸上又关切的同孟晚说:“天色不早了,那你路上小心。” 孟晚带着碧云告辞,碧云突然说了句,江夫郎同他夫君的关系真好。 已至不惑之年,却还同夫郎手拉着手在路上走,令人钦羡。 他们回家的时候刚进院子口便闻到了肉香,不光他家,整条巷子家家户户都做着好饭好菜。 “娘,我们回来了。” 常金花闻言将手边上切好洗净的青菜往锅里倒,“怎么回来的这般晚,菜我怕凉了都没敢提前炒。” 灶房里的橱柜上放着两道凉菜,碧云洗完手先将凉菜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配菜都切好备在盘子里,小铁锅炖着鱼,大铁锅从下午开始就炖上了猪肘子和排骨,满满的一锅。 火炉子上也飘着香,孟晚拿帕子包着瓦罐的盖子,掀开来看,是一锅奶白色的鸡汤,上头还飘着金黄的油花,只是味道有些古怪,香气中带着股酸苦。 孟晚将瓦罐的盖子盖回去,捏着鼻子对常金花说:“娘,这鸡汤里的鸡好像中毒了。” 常金花呵斥他,“胡说八道,什么中毒?那是草药的味。” 她将锅铲交给卢春芳,碧云又替了卢春芳烧柴的活。 常金花拿着麻布出来,垫在瓦罐耳上,将炖鸡的瓦罐从火炉上端了下来。 “你近日饭食用的那么少,人又没精打采的,我便去同善堂问了郎中,郎中说这是肝郁脾虚,让我开了草药给你食补,往后咱家三天两头便炖上一回鸡。” 三天两头吃怪味鸡啊? 那胃口岂不是更不好了! “娘,我是惦记夫君才会如此,不用什么药补。对了,我刚才在驿站等到了他的家书,说是一路太平,初十就到了奉天了。祝家长辈给租了大房子,他与另一位同窗在里头借住,一切顺利。” 听到儿子的消息,常金花也是欣喜,她双手合十祷告上苍,“真是老天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但回过头来又说:“但鸡汤你还是要喝的。” 孟晚眼睛一闭,“行,我喝!” “喝什么啊?” 黄挣拎着两包月饼和一包果脯进来,笑着同常金花和孟晚打招呼,“宋婶,大嫂。” 常金花忙招呼他,“你大嫂要喝鸡汤,我一会儿就给他盛,快进来坐下,怎么还拿了东西?下次不许带了,婶儿这里啥都不缺。” 黄挣将果脯放在桌上,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值什么钱的。” 孟晚直接将果脯先拆了,里头是杏干,他捏起一片吃了,“挺好,我爱吃。” 黄挣喜笑颜开,忙道:“那我下次来再买。” 孟晚叫他先入座,“你在朱笺书肆做活怎么样,没被人欺负?” 黄挣摇摇头,“没有,朱笺书肆虽然没有宝晋斋的规模那么大,但在府城也算二流书肆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东家人好面软,平时对我们极为和善,今日中秋节还每人都给发了五十文的赏钱!” “那很不错。”孟晚见他过得确实不错,身上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黄挣又说:“对了大嫂,有件事我想问你。” 孟晚接了常金花端过来的菜,将其放在石桌上,随口道了句:“你说。” 黄挣扭扭捏捏的说:“人妖情长能不能……” 孟晚回过头,“你告诉你们东家,我是清宵居士了?” 黄挣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没说!” “但是我们东家也一直想……一直想……” 孟晚接了他的话,“朱笺书肆也想分一杯羹啊?好啊。” 黄挣猛地站起来,“真的吗大嫂!” 朱笺书肆的东家一直想跟风卖这套书,但上头有三大书肆打压,底下的小贩还敢铤而走险私自买卖盗版,他们这样有头有脸的书肆被压的根本不敢动作。 若是能请到清宵居士,搭上了关系,哪怕这本书朱笺书肆分不到羹,那下本总该能喝到些肉汤? 他的心思店里的人都知道,黄挣在坊里做学徒起码十年才能出头,想在东家面前露脸,就只能过来求求孟晚试试,没想到孟晚竟然一口答应了! 孟晚又起身接了一道菜过来,“你先别急,我也不是直接同意的意思,只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他摸着光滑的下巴思索片刻道:“等到金秋十月,时机成熟后我会叫人去找你,你回去先别声张,只管等着就是了。” 虽然不明白孟晚话里的意思,但黄挣一向是信任他的,忙不迭的点头,“成,我等着大嫂消息。” 常金花炒好了菜,招呼大家吃饭,碧云端着一大盆米饭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入座。 “坐啊小哥儿,愣着干什么。”常金花叫他。 碧云放下饭后诺诺的说:“我去灶房吃就好。”平日里他是和主家一起上桌的,但今日来了外客,他坐下怕是不好。 孟晚抬头对他说:“黄挣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 “啊?是,夫郎。”常金花的劝说到底不如孟晚一句话好使。 一桌子的好菜香气扑鼻,黄挣在书肆里吃的饭食简直同宋家没法比较,他吃的头也不抬嘴泛油光。 宋家如今的日子好过,日便做回大肉,常金花饭量小,怕他们谁放不开,便盯着给小辈们夹菜。 孟晚今日收到宋亭舟的信也安心许多,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碗鸡汤。 常金花自认都是鸡汤的功劳,便说明日还给他炖,孟晚只好一脸无奈的点头答应。 第39章 分红 黄挣走后孟晚夜里开始写起了规划,他现在是没办法跟那群人斗,不代表将来不行。 他重重的在纸上画了个圈,起身洗澡睡觉,趴在被窝里抱着宋亭舟的枕头胡思乱想。 等我家舟郎一路考上去,看你们还在我面前嚣张! 第二天他带着碧云上了聂家的门,聂二爷不愧是有文人素养在身的,仆人带领他进门后一句废话没有,低眉顺眼,恭敬守礼,与祝家的奴仆天差地别。 他进了聂家的宅子,理应先拜见主家,聂二夫郎出身文人世家,父亲是书香清流,身上有官眷的架子,却不令人讨厌。 “你就是宋家的夫郎孟氏?我夫君常提起你们夫夫俩。” 孟晚还真不懂这种人家的礼节,他不敢乱坐惹人笑话,便干脆一直站在堂下回话,“聂夫子是我家的恩人。” 进了聂家家门,跟着宋亭舟喊夫子更显得亲近。 聂二夫郎笑了,他保养得宜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你何必这般拘谨,坐下来吃盏茶水。” 孟晚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本来匆忙上门两手空空就是晚辈失礼了,不敢再打扰夫郎清静,这便去四公子院子去寻他。” 他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带着碧云往后退。 孟晚走后聂二夫郎不满的说:“我又不吃人,做什么跑的这般快。” 身后的嬷嬷笑着说:“夫郎是喜欢这些小辈的,可能是气势太盛,这些小门小户的经不住便吓跑了。” 聂二夫郎蹙着眉呵斥了一句,“不可背后非议客人。” 嬷嬷忙跪地告罪,“是老奴笨嘴拙舌的胡说了,还请夫郎宽宥。” 聂二夫郎冷声道:“起来。” 嬷嬷动作熟练的起身,可见平时没少请罪,都习惯了。 “夫郎若是喜欢宋夫郎,可以常叫他来家里坐坐。” 聂二夫郎也没说答应,更没说反对,径直走到一旁的罗汉榻前,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话本册子研读,不时看到趣处还会轻笑两声。 “你可真是稀客,竟然来我二叔家找我,恐怕是有正事?” 聂知遥的院子还不算小,有花有草有水池,他此刻正站在曲桥上喂鱼。 聂二爷与夫郎只有一子,家风又好,没有乱七八糟的姨娘妾室,聂知遥来了也算正经主子,他过得比在尚京悠闲松快的多。 孟晚笑眯眯的凑过去,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聂四公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点小买卖啊?” 聂知遥扔下手中的鱼食,接过小侍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小买卖?” —— 城西宋家的早食铺子若说是昌平第二火的小吃铺子,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不知道有多少做早食买卖的小贩眼馋他家人气,油果子也不是没人模仿,可圆捏扁搓也炸不出宋家这么蓬松的。 八月二十,孟晚往早食铺子门口贴了张红纸,上头书写的字整整齐齐,比平常的偏大些,更好辨认。 有好事的第一个凑上去看热闹,一字一顿的读红纸上的内容。 “五十两……银子?教油果子手艺。帮衬开新铺子,只教心诚者,限二十人,九月初一,柳堤巷宋家,过时不候……” “教做油果子!” “真的假的,起开我看看。” “大哥我不识字,你再读一遍。” “五十两,真的假的?” “怎么,你要去?” 常金花和卢春芳在前头招呼客人,应孟晚的话,若有问起的,只管劝他们九月初一亲来,其他的不必多说。 九月初一,卢春芳穿上自己做的新衣,忐忑的说:“晚哥儿,我……我害怕做不好。” 孟晚语气平平,“之前我说想找人接下这边铺子,是嫂子自己说想接下铺子里的买卖,我几番问你确定过,你不改口,这才有了今天宋家教油果子的事,现在你说你害怕?” 卢春芳被他说的低落,呐呐的说不出话。 常金花替她辩了句,“你春芳嫂子说害怕,又不是说反悔不干了。” 常金花安抚卢春芳,“我不是都教你怎么捶面了吗?这些日子卖的油果子都是你捶的面,怎么不成? 别怕,你不是羡慕晚哥儿有本事?我们当初在镇上做油果子买卖,他那胆子有多大你都不知道,试都不试直接就要开门做买卖。你若是一直在府城陪冯相公,光做小工又能攒下几个钱?” “宋婶,我是想自己开铺子做营生的,不会反悔。” 常金花耐心劝慰,卢春芳哪怕心中仍然忐忑,也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做买卖的。 宋家的这间铺子已经在城西卖熟了,交给卢春芳是情分加上常金花的同情心。 且孟晚精力有限,既要惦念远在奉天府的宋亭舟,又要写话本子,还要琢磨家中营生。 早在上次两人谈话后他便懒得再管卢春芳和冯进章的事了,卢春芳若实在拿不起来,孟晚还硬塞给人家不成? 现成的买卖他要出兑出去,有的是人想要接手。 孟晚的计划倒也简单,将油果子买卖分划出去,他出技术,然后筛选踏实肯干有决断的人来学习。开店与他签上三年合约,三年后两不相欠,手艺你愿意教谁就教谁,五十两便是第一个筛选的门槛。 他家铺子一月二三十两的收益,总是提心吊胆怕惹人眼红出了什么事端, 要知道小商铺只要交点商税即可,但盈利超过千两可是要被降成商籍的。 宋亭舟读书是家里的要事,他们还要在府城待到他考中进士为止,本来就不可能一直自己开店,更是要少沾这些明面上的买卖。 他将这些道理都一点点掰碎了讲给常金花听,她可能不是个多通透的人,但有一点——她肯听劝。 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仗着自己年长就在家里一言堂。 常金花知道孟晚聪明知分寸,比自己懂得道理多,孟晚劝了后,再不舍得早食铺子的买卖也听孟晚的准备撂下了。 今日家里买卖关了门,主要是挑选合适的人学做油果子。 宋家院门口已经汇集了大量人群,碧云一开门就有人想往里冲,同聂知遥借的护院挡在前头。 “交了学费的才能进来,其余人退后!” 一句话出口人群又呼啦一下都退散开,站在巷子里远远的观望,最后原地只剩下十几人,这十几人左右看看,又退了两人。 碧云站在护院中间,按孟晚交代的话说:“若是真心想学手艺做买卖,在我这儿交了银子便能入院。” 到最后走到他面前的人也不过把十四人,这十四人有的犹犹豫豫,有的眼神坚定,有的更是带着股孤注一掷的意味。 人都进了门,碧云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无人再来,他关了院门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隔绝在外。 宋家的院子里摆了十来把木凳,碧云叫她们依次落座,又叫人将多余的凳子搬回厢房。 “丽娘、琴娘你们怎么也来了?”卢春芳在旁边新奇的问。 孟晚看过去,原来是隔壁李家的琴娘和周婶的儿媳妇丽娘。 不光她俩,后头一个看起来精瘦麻利妇人他也眼熟,似是城北客栈开面摊的妇人。 柳堤巷的人都知道宋家的买卖挣钱,可多数人觉得学的多了大家都跑去卖,也就不稀奇了。 孟晚贴出公告已有一阵子了,对他家铺子关注的小贩将消息传得老远,其中城北城南做小买卖的商贩最多,今天也主要是城北城南的小摊贩。 好歹都是在府城摆摊子过活的,五十两银子大家掏的出来,可也是家里大半家底了,谁也不敢随意拿出来霍霍,于是持观望态度更多。 琴娘由于在宋家做过工,所以想来试一试,家人也因为受了孟晚的恩情,便也同意了,不过她这五十两是向二嫂借的,往后真的挣了钱要还。 再就是丽娘,她和周婶根本没往这上头想,是闲聊说起时被周管事听见了,这才撺掇娘子过来学。 琴娘笑笑,“你们放心,便是我俩学会了也不在这条街上开铺子。” 她是想等婚后,在她未婚夫婿的摊子附近开的。 丽娘的位置也好找,周管事在瑞丰楼附近给她寻个地方就行了。 孟晚轻笑一声,“既然说到这儿,许多话正好和大家讲明白了,若是觉得接受不了,仍然可以给你们退了银子出去。” 这十四人坐在木凳上,听孟晚说还可以退钱,心里稍微安定了了些。 “大家想学油果子手艺,都是想自己开门做营生的,可首先要同你们讲好这第一条……” 孟晚侧过身对碧云招了招手,碧云便上前拿出一沓写好的契书过来,给坐下的那十四人每人发放一张。 有许多人不识字,便拿着契书慌了手脚,左右乱问,一时间场面杂乱无章的。 孟晚也找了把椅子坐,任由众人发泄情绪,等她们稍微安静些便继续开口道:“看不懂就问身边识字的,这十四份文书你们应该对照过了,一字不差,若无异议我就从第一条开始讲起了。” 他等了片刻,见无人质疑才开始说话,“第一,学成之后你们相互之间不可在同一条街上开铺子,这点大家能做到吗?” 大伙点着头,琴娘坐在前头笑着说:“开铺子是想赚钱,又不是冤家,谁傻乎乎的凑到一起去?” 不像是卖肉的摊子,卖菜的摊子,能凑到一堆吸引人过来买菜买肉。 这种早食铺子一条街不同类别就罢了,两家都卖同样的包子面条恨不得隔上几条街去。 孟晚对琴娘回了个笑,“那好,第二——你们交上来的这五十两银子,我只收取其中二十两做为学费,剩下的三十两我退还给你们,当作入股你们开铺子的筹备……” “还退给我们!” “真的吗?” 丽娘不可思议的问:“那学手艺只要二十两?” 原本孟晚便没指着这点学费赚钱,一开始设下这五十两的门槛,也只是为了筛选真正下定决心开铺子的人来。 如今这十四人,五十两都咬牙掏了,进来后再说其中只有二十两是学费,剩下三十两是投资给他们开铺子的钱,全都欣喜若狂。 本来就已经认掏钱了,又说还回三十两,谁管是干嘛的钱,总归是又回自己手里,岂不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大家先听我说,这三十两也不是白白还给你们的,你们也听到我刚才说的了,这是我的入股资金,是有额外要求的。” 孟晚说完众人安静不少,都等着他继续提条件。 “之后三年内,你们每月都必须将营收收入,刨去本钱后,分十分之二给我。” 怕她们有的人听不懂的,他耐心解释了一句,“便是说,若你家每月赚了十二两银子,抛去成本外若剩了十两,便要将其中二两给我。” 每月给出二两银子,还是现在直接交五十两银子学,其实大部分人还是更倾向于前者。 毕竟买卖没开门,大家心里都没底,别说每月二两,就是每月她们净赚二两也知足了,不然靠家里男人卖苦力,她们给人做小工,一月也就几百文罢了。 孟晚写的文契上零零散散又补充了几条细节,如三年内不得私自传授给旁人这门手艺,对账分红的事也不许外提。 最后着重又给她们讲了一条,每月对账的时候都要账目清晰,若是故意做假账欺瞒,少给银两,那他便可以靠着这张契书与她们对簿公堂!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严肃,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便是有小心思的人,短时间内应该也不敢搞小动作。 三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白人,也不会为了这三年冒着吃官司的风险铤而走险。 孟晚叫她们回家认真想想,再同家人商量商量,若是决定好了,明早过来开始学,若是不想学了,明早也可以来宋家退钱。 众人走后孟晚饮了两盏茶,说了半天早就渴了。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钱拿去吃酒。”碧云拿了两贯钱出来分给聂家的家丁们,他们对孟晚道谢后便回了聂家。 孟晚将铺子的事都交代好,才能空出手来和聂知遥一同做些旁的营生,那天孟晚只是和他说了个大致方向,只等早食铺子的事了结两人再详谈细节。 第40章 卖身葬父 第二日十四个人一人不少的前来,毕竟昨日她们上门,便是已经在内心经历过激烈斗争了,听到还能退回三十两,都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收了包括卢春芳在内的十五份文契,这就差不多了。 卢春芳签的文契自然与她们不同,同样是三年,但头一年需要将净赚的银钱同孟晚对半分,第二年和第三年同这些人一样只需两成,三年后同样自动解除文契,卖多少都是她自己的。 碧云留下记录下这些人的姓名与家庭住址,卢春芳开始教她们捶面。 油果子的技巧主要便是在捶面上,这是个磨人的力气活,早食铺子,本就只是赚个辛苦钱。 教了三日,便是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宋家的早食铺子又重新开门,只不过老板换成了卢春芳。 孟晚打趣她,“春芳嫂子,我们如今可算是替你打工了,你不请我们去瓦舍看场戏去?” 若是别的卢春芳还会心疼,看场戏的钱她还是有的,痛快的说了句,“成,下午收了摊咱们就去。” 常金花嗔了孟晚一眼,“就会逗你嫂子,她还没挣到钱呢。” 卢春芳忙道:“不不不,请看戏的钱我有,咱们一会就去。” “好了嫂子,我是逗你的,从木匠铺订了最后一批家具做好了,都是些小件,怕有遗漏我还是要去亲自看看,饭前再回来。”孟晚罩上褙子,理了理衣领和袖口说。 常金花送他出门,“新房的东西差不多了?还是尽量早些回来,今日还给你炖鸡汤喝。” “知道了娘!” 孟晚带着碧云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看不到他人影了,常金花才回院里,“都做人夫郎了,还这么不稳重,真是的。” “宋婶说的不对,晚哥儿比我们镇上的地主老爷还了不起。” 卢春芳不知多想活成孟晚那个样子,聪明又能干,好像什么问题到他那儿都能解决。 听到旁人夸孟晚,常金花不自觉的露出个笑来,“他也就是心思细些,什么了不起,叫别人听了不得笑话死。” 两人一起在院里洗碗,常金花突然说了句,“春芳啊,等大郎回来我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住了,铺子里你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不然提前开始招人手,到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做油果子起码得一个人在后头,一人在前面收钱,最少也要两个人。 宋家早食铺子生意好,配四个人才行,卢春芳就是再舍不得这份钱,她也不可能两头兼顾。 卢春芳也犯愁,等宋家人走了,她一个年轻妇人独自住在这里,再招个外人,更不放心。 “那……那我怕招到心思不好的,不然传信回老家让我弟弟弟媳来帮忙?” 她娘家只有哥哥,说的弟弟弟妹是冯家的,不过两口子都是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一向很敬重她这个大嫂。 常金花将洗好的碗倒扣在石板上,“成啊,等他们来了你在府城也有个伴,晚哥儿回来了让他帮你写信。” 卢春芳想到能和家人团聚也十分欣喜,“成,他帮我写完了信我今晚就直接送去驿站。” 九月二十二日,气候骤然冷了下来,树叶枯黄凋零,只于余几片残叶摇摇欲坠。 孟晚翻找出薄袄穿上,又帮碧云也找了一身。 “你针线活做的比我强,等搬新家了自己做上两身新袄裙穿。” 碧云如今略微了解了些孟晚的性情,知道他说这番话不是要听自己跪下谢赏的,便只是开心的应道:“欸,谢谢夫郎,您的衣服我也会做,到时候我给您做。” 孟晚浑不在意,“我去年的还有……” 常金花也在旁边整理衣物,闻言忙道:“那个拆了将棉花取出来!碧云呐,过几天你和我去布庄挑布,多买几匹,让布庄的人直接送到新宅子去,咱们全家都做新衣。” 去年孟晚的衣服是她给做的,偏僻村子里能有什么好看款式。 如今出去转一圈,发觉连菜市口卖菜的,穿的袄子都比那件好看,让孟晚穿那件粗蠢的棉袄走在府城的大街上岂不丢人? 定要做新的,全家都做! 孟晚收拾完柜子里的衣服,将夏衣都叠整齐放进箱子里。 话本子写不进去,闲下来又想东想西,他干脆带着碧云跑出去,“娘,我去菜市口买菜去。” 他让碧云挎了个菜篮子跟他出门,但出去后灵光一闪,往西走的步子又挪到北边,对身侧的碧云说:“咱们今日去北城门附近的菜市口。” 琴娘的夫家也在北城门的肉摊子上卖肉,孟晚依稀还有些印象。 他顺着肉摊子往北走,悄悄打量了一下记忆中的摊位。 嗯,好像是这个。 不错,粗中有细,人也老实厚道,看着像是会疼人的。 孟晚似模似样的暗中点评一番,过足了八卦瘾,便直奔北城门附近的摊子。 年初他就是在这里买的土豆,不知道那老伯还来不来卖。 北门外头临着许多村庄,禹国北地的作物一年只收成一季,这会儿农忙结束,正是贩卖些自家瓜果蔬菜,赚些补贴的时日。 城北城门附近的摊位一个接着一个,许多巷子里都被占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摊位间穿梭,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牛车、马车络绎不绝。 孟晚没想到这会儿的人这么多,让碧云拽紧了自己,只在外围走走看看。 这个摊子上挑几个苹果,那个摊子上挑几个梨子,桃子李子都过了季候,苹果是最好储存的水果,若是有地窖,甚至可以存放一整个冬季。 孟晚盘算着说:“等夫君他们回来了,让雪生赶车过来,多买上两筐果子搁到厢房里头放着。” 碧云附和道:“那还要备些木箱才是,底下铺上麦草,将果子置于其上。”碧云没见过雪生,听夫郎的说法应该是个汉子,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等搬了家,如今盛放衣服的木箱子都用不上了,腾出几个来放厢房即可……” “求求各位公子郎君见奴家一片孝心,便买了我,只要为我亡父买副薄棺安葬,奴愿为公子为奴为婢以报大恩大德。” 孟晚本来一边逛着一边再和碧云说着话,冷不丁见到前世的电视奇景——卖身葬父! 一身形纤瘦的妙龄女子,身披白色麻衣跪在一块麻布上,以素帕掩面悲伤抽泣。她身后是一辆木制推车,车上是被草席裹住的尸体。草席尺寸太短只能裹住头和身体,露出一双青黑色的、粗糙干裂、老茧层叠的脚。 孟晚精神一震,立即来了兴致,想看看会不会有大好人真的上当。 碧云在他侧后方,疑惑的看着他,心想夫郎怎么不走了,是累了吗? 街上行人穿梭过往,有人急着回家瞥了一眼便脚步匆匆的走了。有的单纯像孟晚这样为了吃瓜,脚步驻足。但不乏有真心可怜她遭遇的人,感同身受在旁边替她惋惜。 少女身边不远处渐渐汇集起了大量吃瓜群众,不少心软的人唉声叹气,似在为少女感到可怜无助。 “姑娘,咱们城北这头富人少穷苦人家多,大家恐怕没有余钱帮衬你,不如去城南看看?那头都是有钱人家,有的夫人夫郎们心善,没准会替你葬了父亲,留下你做丫鬟。”一位大娘给出了主意。 “呜呜呜,婶娘,我千里迢迢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求遇个良人买下我替我葬父。”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少女口口声声说什么公子郎君,原来是想直接嫁了人家。 不过也能理解,如此年纪父亲便身亡,看意思也没旁的亲人在,定是彷徨无助的。与其卖身做奴,不若直接嫁人还能保存良籍。 少女年轻貌美,倒真吸引了些年轻汉子驻足,也有许多如常金花当初的想法,想替自己儿子买了回去的。 “姑娘,我替你葬了你爹,你跟我走。”有个满脸麻子浑身酒臭的市井混混,吊儿郎当的凑了上去, 那少女被帕子捂住的嘴角一抽,垂着头不说话,只是一味抽泣。 “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如此便跟我走。”混混说完一把拽住少女手腕,就要将她强行带走。 “等等。”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惹得孟晚眼睛一亮,来了,英雄救美的英雄! 一男子穿过人群走过,他背着书箱,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袍子,面白无须,身材清瘦,一身的书卷气。 “这位姑娘好像并没有说要和你走。” 他一开口味儿就对了,正是孟晚刻板印象中的文弱书生形象。 混混也不负众望,在孟晚的期待中说出了经典台词。 “哪儿来的书呆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书生听了他的狂言眉头一皱,“这里是府城,主事的是朝廷四品大员,你胆敢在此地公然强抢民女?” 被混混强抢的民女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头对上了孟晚弯弯的笑眼。 她心中一惊,好似被人看透了似的透出丝丝心虚,下意识往混混身后缩了缩。 那混混有些不耐,“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她,你若出的比我多,自然可以将她带走。” 人群中一片哗然,乖乖,五十两?现在的混混这么有实力的? 书生也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但他依旧没有退缩,反而语气平稳的问少女,“你是自愿想和他走吗?” 少女低头抿了抿唇,并不作答,只是用帕子揩了揩泛红的眼角。 书生目光清朗,声音温煦,“若是你不愿便直言相告,我自会出钱帮你安葬父亲。” 少女用手指戳混混腰眼,混混后背一挺,目光上下扫了书生两眼,语气不屑的说:“就你这一脸穷酸样,能出得起几两银子?还敢和我争人,切!” 书生听他言语辱人也并不生气,反而屈身卸下书箱,从里头拿出五锭十两的银锭出来,“姑娘,如此可够了吗?” 少女从混混身后蹿了出来,忙不迭的说:“够了够了,小女子愿意和公子离开,只是要先葬了亡父,还望公子体谅。” 孟晚眼睁睁地看着书生就这么将五十两巨款交予少女,书生嘴上还说道:“不必了,能帮助姑娘解了燃眉之急就好,姑娘若有远亲,葬了父亲后,还是尽快去寻亲。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 少女银子到手眼里是压抑不住得喜色,哪儿还能听得进去书生的劝告。 她将银子收入怀中,发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还夹杂着几道窥探的目光,心里冷笑一声,给混混使了个眼色,吃力地推起木制推车,往城门口走。 听完书生的最后一句话,孟晚欲要踏上前去的脚步一顿,他猛然惊醒,不对劲,这书生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遥望少女的背影,那混混左闪右躲的在旁边护着她,两人即将走出城门。 孟晚拉着碧云混入人群,越想越不对劲,若不是最后书生说的那句——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他险些就上前去隐晦的提醒他被骗了。 也不知这书生年纪轻轻,比宋亭舟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是从哪儿来的大佛。 孟晚带着碧云远离这头,还真的寻到了卖土豆的摊子,只不过摊主不是年初的那个大爷,而是个十几岁的女娘同自己哥哥。 “这土豆我若是买上一整筐,你们给送吗?” “这是何物?又是如何播种?” 孟晚的声音和书生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娘一时都听懵了,“劳烦两位再说一次,我实在没听清楚。” 书生退了一步,示意孟晚先说。孟晚没料到竟然又碰见了他,对书生欠了欠身以表谢意,也没扭捏,重新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土豆我要买一筐,但我家没车,你们能给送到家里去吗?” 盛放土豆的筐是农家自己用荆条做的,孟晚有一米七二左右,这筐都快到他腰际了,他和碧云定是拿不动的。 兄妹俩一脸欣喜,“您真的要这么多啊?送,肯定给送,只不过要等我们将另一筐卖完才能给你送,您看行吗?” 孟晚笑道:“自然可以。” “原来此物叫土豆。”见他们谈完,书生才礼貌上前。 女娘哥哥说:“原先我们都叫黑泥蛋子,后来村里的伯伯拿来府城卖,有贵人识得此物说唤土豆,大家就都开始叫土豆了。” 第41章 喜讯 孟晚听得连连点头,怪不得,原来和那位老伯是一个村的,都一年了,土豆还没广泛推广吗? “倒是从未见识过,这样,另一筐我也全要了,劳烦小哥帮我送到北城门外,送别亭外有我家小厮,交给他即可。”书生说话客气,语调听着也让人舒心。 他们的摊位就挨着城门,往城外送更近些。 小姑娘的哥哥同孟晚商量,“这位夫郎,我先往北城门送一趟,回来便立即给您送如何?” 孟晚表示理解,“可以,我家在城西,确实离这里较远,你先去,不必心急。” 这会儿功夫还能再逛逛,刚才他见旁边摊子上卖的冬瓜还不错。 但书生好像有问题还要问他,“这位夫郎,叨扰了,我见夫郎土豆买的这般多,想必是对其了解一二的,不知可否为在下解一解惑?” 孟晚寻思有疑问你不是应该问卖家吗?怎么找上自己了?但他私心觉得此人有点可疑,极有可能是个人物,就算不巴结起码不能得罪,便笑着回道:“我只是年初的时候买过一次,拿回家中不管是炖是炒家里人都很爱吃,这次又偶然遇见,怕下次来就没了,便想着多买上一些。先生若有想问的尽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书生敏锐的察觉到孟晚态度过于恭顺,“刚才你也在附近?” 孟晚想抽自己嘴巴,是他失言了,普通人怎么会喊穷酸书生先生的?来府城后遇到的都是比他家地位高的,卑微惯了,竟是不过大脑,张嘴就来。 “看围了许多人在,便也凑了凑热闹,先生是热心肠的。”察觉了是骗子却还是配合的掏了银子,这操作确实看不懂。 书生笑了,他人看起来就很温顺,笑起来更像是个好欺负的,“你很聪明,但咱们还是说回这土豆,你买了这么多,是家中人口多?” 孟晚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我家人口简单,但上次买得时候,那老伯说土豆极易存放,我便试了下,发现的确如此,将土豆置于阴凉通风的地方,能储存很久,想必是像萝卜白菜一样可以存放过冬的食物。” 书生眼睛一亮,“哦?那不知口感和产量如何?” 孟晚站在摊前答道:“本身味道不是特别浓郁,但与肉类炖在一起会吸收肉汤的味道,口感也变得软绵粉糯。还可去皮切成细丝快炒,又会变得爽滑脆嫩。至于产量我就说不出来了,先生应当问问这位姑娘才是。” 孟晚站在摊前与他对话,一来一回引得守摊子的小姑娘嘴巴张张合合,眼中满是疑惑。 啊?还能切成丝炒着吃吗?回家我也要试试? 见孟晚口中再问不出旁的信息,书生果然开始问守摊的小姑娘,“姑娘,敢问你家中土豆产量如何。” 小姑娘眼神干净懵懂,“产量?” 孟晚在旁边给原着民当起了翻译,“就是收成怎么样,一亩地收多少斤土豆。” 小姑娘愣愣点头,“哦哦,收成啊?我家去年只种了一分地,收了五十多斤。” 孟晚从碧云的筐里拿出个梨,用帕子擦了擦啃起梨子来。 一分地五十斤算,一亩地就是五百斤,这还是在她们毫无种土豆经验,摸索的种的情况下。 书生眼睛一亮,“那今年呢?” 小姑娘想起家里堆积的土豆山,“今年啊,我们看土豆顶饱收的又多,我爹便特意留出一亩两分地出来,学着王伯伯种土豆的样子,放到长芽再掰开种的,前些日子家里共收了九百多斤。 罕见的出现了,一家子眼见着吃不了,分批运到城里卖的情况。她和哥哥在这头,她爹娘怕一处卖不完,推着车去了另外一头。 书生倒吸了口凉气,亩产八百斤,如此传神的作物,竟这般埋没了? 他态度依旧温和,语气却急切不少,“你家中可还有未卖的土豆?可否多卖我一些?” 小姑娘兴高采烈的说:“我家还有可多了,你要多少,一会我去喊我爹娘来。” 书生生怕错过,便迫不及待的说:“我家马车就在城外,若是方便的话,我去你家中与你家长辈详谈可否?如此还免了你们来回波折。” “好啊好啊。”小姑娘觉得自己谈了一笔大买卖,高兴地不得了。 孟晚咬着水灵灵的梨肉叹息,真是个诚实的姑娘,就这样邀陌生人回家,怎知对方是不是歹人呢? 他吃了一个梨子,还给了碧云一个,但碧云胆小,不敢当街吃东西。两人在周围转了转,买了个大冬瓜,半篮子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的哥哥推着空板车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正要开口说话,就被书生打断,“什么话一会儿出城再说,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那男人态度恭顺,“是。” 小姑娘将书生要去家里多买土豆的事和哥哥说了,哥哥也是高兴,“那我先将爹娘找来,你们先回去,我给这位夫郎送了土豆再回家。” 他们爹娘离得不远,也是推着两筐的土豆,因为卖相不佳只卖出去浅浅一层,被儿子叫回来见人,还没走到跟前,远处就跑过来一个男人。 “宋夫郎,宋夫郎!你可让我好找。” 孟晚看着周婶儿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找他,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去,脚步极快的迎上去,“周大哥,怎么是你来找我,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 周管事喘着气,怕孟晚担心害怕,忙解释道:“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宋相公……不对,宋老爷中举了!报录人刚去你家报了信,宋婶让我找你回去。” 也是赶巧,他媳妇丽娘学会了做油果子的手艺回家,他给寻了个瑞丰楼附近的铺子。 眼见着铺子要开张,他专门告了一天的假,想一家子去瓦舍里看戏听曲,结果刚走出巷口就见两人往柳堤巷走,一人敲着铜锣,一人牵着马开喊:“昌平府,谷阳县,三泉村秀才宋亭舟,中齐盛二十一年桂榜第八名!” 他们边走边喊,周管事忙带着家人退回院子,自己紧忙对宋家的院子喊了声,“宋婶,你家来报录人了,快提前准备茶盏!” 常金花慌得不行,“啥是报录人,是不是衙役来了?” 周管事好心指点,“不是衙役,是专门给中榜举子报喜的,要给人准备赏钱,宋夫郎不在家吗?” 常金花哪儿经过这阵仗,先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了,随后便是慌乱,“晚……晚哥儿去买菜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许是又去了别处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管事安抚她,“宋婶你先别急,这是好事,报录人进来后你先准备些茶水,赏钱也要准备,我现在出去帮你找找宋夫郎。” 这一条街大家都相熟,有人便说看见孟晚往城北去了,言谈间说是要去北城门的菜市口。 周管事一路找过去,幸好孟晚在外围,他一进来就看到了。 “我夫君中举了?碧云,快,我们回家去!”孟晚心花怒放,拉着碧云就要回家。 卖土豆的小姑娘哥哥忙道:“夫郎,那这筐土豆怎么办啊!” 孟晚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土豆,这功夫人都跑没影了。 幸好周管事还在原地喘着气儿休息,他喊着:“等我歇口气儿,我带你去送这土……什么豆的。” 书生望着孟晚远去的背影呢喃:“原来是读书人家的夫郎,如今又中了举,不错,不错。” 他带着随从同小姑娘一家出了北城门,城外有马车和车夫等候,邀小女孩一家上车,这家人说什么都不肯,说是走路惯了不妨事。 书生只好任她们在前头带路,他带着随从上了车。 随从立即开口,“大人,邱三娘和她哥哥都已被捉拿归案,小六他们先走一步将她们押回谷青县了。” 马车里简陋,没有案几茶水,只有水囊,书生饮了口水道:“她们二人与桑榆庄人骨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狡猾敏锐一路南逃,竟然跑到府城来了,一会儿咱们买了土豆便去追赶小六他们,一路上务必小心。” 随从问:“那咱们不在昌平停留了,小柳怎么办?不找他了吗?” 书生神色复杂,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句,“他既然要走,就随他去。” 宋亭舟考中举人的消息传的飞快,别说住得近的邻里,整条街都知道柳堤巷出了个举人老爷。 孟晚跑回来的路上,一路都是道喜的声音,认识的不认识的,他胡乱应了两声,速度不减。 碧云跟在他后面跑,篮子里的枣子都撒丢了大半。 回了院子里,发现常金花和卢春芳院里收拾洗涮茶碗。 “报录人走了?”孟晚喘息着问。 “走了,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常金花脑袋木木的,脑海中盘旋的还是旁人一口一句老夫人的恭维声。 看样子还算顺利,孟晚紧绷的心松懈开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问:“赏钱呢?给了多少。” 说到这个常金花摸不准的说:“一共两人,一人给了二两,多了还是少了?” 孟晚吸了口凉气,我滴个亲娘,你是真大方,哪有赏钱给四两的! 但嘴上还是安慰道:“还好还好。” 常金花心里踏实了,她咧开嘴,“大郎真的中举了?这就成举人老爷了?” 孟晚唇角上扬,“刚才你不是亲自接待的报录人吗?自然是真的。” 两人不胜欢喜,晚饭也没心思做,卢春芳和碧云张罗的晚饭。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冯进章也同样参加了乡试,若是报信也该一同报了。 常金花安慰道卢春芳,“也不见得就是没考中,也可能是报录人不知冯相公有亲眷在府城,直接将消息递回老家了呢?” 卢春芳却也没那么失落,“嗐,便是没考中也是常事,左右也要在府城读上几年,我又有了营生,慢慢来。” 她心态如今倒是平和多了,甚至认为冯进章当一辈子的秀才也不错,到底是受了琴娘的事被影响到了。 过了两天孟晚收到宋亭舟的信件,言明确实中了举,昌平府学这次共中了十一人,是二十年考中举人最多的一届。其中九人都是乙子班的同窗,同去的吴昭远与祝泽宁也榜上有名。 他们参加鹿鸣宴后便一同回来,让家中不必担忧。 孟晚心中大定,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盘算宋亭舟还有几日到家。 但先来的却不是宋亭舟,而是卢春芳的小叔子和妯娌。 清晨卢春芳和碧云在前头低着头忙活,突然听到有人向等候的食客问话:“大哥,这后头是柳堤巷吗?” 她听着声音耳熟,抬头望去,见是两个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裳,各自背着大包行李的人。 “进忠?” 卢春芳不敢认,因为这两人脸上一层灰,肩膀还耷拉着,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精神气儿。 她又试探了一句,“进忠是你和菊娘吗?” 两人一齐抬头看过来,难以置信的说:“大嫂?真的是你!” 两口子欣喜异常,语无伦次的说:“大嫂你好像胖了,不对是白净了……这就是你开的铺子吗?真好啊,这么多人来吃 早食,肯定赚了不少钱……” 卢春芳也高兴,“你们来的怎么这么早,我还以为还要几天的。” 碧云见她来了亲人,便接了她的活计让她招待家人。 卢春芳对他道了谢,领着小叔子和妯娌从巷子里的正门进去,常金花在灶房炸油果子,见她领了人进来,猜是冯家人。 “春芳啊,是你弟弟弟媳妇来了?” 卢春芳满脸喜气,“是啊宋婶。” 又招呼冯进忠和菊娘对常金花说话,“这是宋家婶子,我来府城后一直是宋家人照顾我,这铺子也是她家做熟了交到我手上的,是咱家恩人。” 两口子都是种庄稼的老实人,也不懂什么礼节,听嫂子说什么恩人,又给铺子做,便要跪下给常金花磕头。 常金花哪儿能受人家这么大的礼,也顾不得锅里的油果子,忙起身将他们扶起来,“啥恩人不恩人的,春芳是实在姑娘,合我眼缘,你们来了她在府城也有亲人了,好好干。” 第42章 邻居 孟晚在屋里写话本子,听见院里的动静出来,不用说也知道前边碧云一个人顶不住,便先去前头帮碧云,让卢春芳专心安顿亲戚。 “大嫂,娘说你爱吃腌菜,腌了两大坛给你带来了,俺们一路抱着的,就怕磕破了坛子。”菊娘比自家男人话多,她也累的狠了,把行李放在地上,自己也直接往地上坐。 卢春芳忙给她拿了个凳子,“菊娘你别坐地上啊,地上凉你坐凳子。” 菊娘一边掏东西一边说:“没事没事,我和进忠一身埋埋汰汰的,坐哪儿都行。你快帮我拿东西,这还有娘给你做的衣裳,还有新布鞋,她怕你在府城舍不得自己买,做好了让我给你带过来的。” 卢春芳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眼眶通红,声音哽咽着问:“她和爹都挺好的,你走前没同她们说吗?地要是种不过来就租出去,别累坏了。” 菊娘掏干净了东西,她和冯进忠只一人带了身衣服和吃的,剩下都是给卢春芳拿的东西。 “你放心大嫂,自从大哥中了秀才,族里好多田都挂在咱家,家里日子好过不少,爹身体不好干不来重活,我们走之前把地都租好了。” 菊娘渴的不行,端起石桌上的茶碗倒茶就喝,卢春芳忙说:“菊娘,别,那是晚哥儿的茶碗,我去屋里给你和进忠拿大碗去,你等会儿。” 菊娘一下子愣住了,咋一个喝水的碗还分人呢,府城就是和老家不一样。 进忠趁大嫂不在说了两句媳妇儿,“大嫂说了这铺子是人家宋家人交给她的,她哪有钱租院子,这院子肯定也是宋家的,你说话做事小心些,没头没脑的别让大嫂难做人。” 菊娘看着茶杯上的黑印,懊悔道:“你说的是,都是我手快。” 这菊娘的性子竟和当初的卢春芳一模一样,性子直爽毫无心机,难怪妯娌俩说起话来像自家姐妹似的没个顾忌。 卢春芳拿了碗出来给她们两口子倒水喝,“我先给你俩烧水梳洗梳洗,再张罗些饭食吃,想吃啥跟嫂子说。” 菊娘忙说:“我俩吃啥都行,哪儿还用张罗啊。嫂子你要是忙去忙你的,我们俩自己烧水。” 冯进忠在一旁跟着点头。 卢春芳也不跟她们说了,拾了柴火就烧了一锅热水,家里雪生住的屋子先将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孟晚那屋,让冯进忠住进去洗漱。 菊娘就去卢春芳常金花住的那屋,他俩各自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是没有补丁的,想来是后头家里日子好了新做的,起码比卢春芳刚到府城那会儿子强。 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卢春芳就先给她们拿了油果子和豆腐脑垫垫底,晌午又去菜市口买了肉、菜,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他们。 夜里碧云和孟晚住一屋,孟晚久不与旁人同住,还有点不习惯。 卢春芳家人来了,在铺子里干了几天虽然还不太熟练,但是也已经能上手帮衬着干活了。 孟晚便同常金花商量不然就不等宋亭舟了,他们先搬过去,否则等宋亭舟回来柳堤巷的院子安排不开不说,他和雪生长途跋涉归来人困马乏的,还能直接在新宅子好好休息。 本来常金花在城外的道观里找人批了搬家的日子,是下月初八,如今只能再出城去观里问问了。 没办法,嫁娶搬家在古时候是大事,不光他家如此,连帝王登基、请雨、迎后都是要钦天监择了吉日才行。 这是传统风俗,还是礼貌遵守的好。 九月二十八、寅时三刻,此时天还没亮,卢春芳一家也才起来。 昨日孟晚已经租好了马车,车夫在门口候着,常金花上了马车,孟晚将极少的行李递给她放到车上,自己和碧云随着马车走。 约莫着走了半个时辰,天光开始泛白,新宅子终于到了,孟晚付了车钱,扶着常金花下了马车,碧云拿着钥匙上前开了门锁。 纵使早就来过数次,但想到往后这里真是自己家了,孟晚和常金花还是不一样的感受。 大门口的灯笼是新挂的,门上贴的大红对子是宋亭舟走前写的,孟晚还在上面画了两个q版的小狮子。 院里的井边放着两个新打的木桶,窗几明亮院子宽敞,晨光能洒进正房、倒座房和满院。 “娘,东西别急着归置了,先歇歇。” 孟晚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这一晚他都没睡好,现在还困的不行。 常金花上了年纪,困劲儿没有年轻人那么大,“你和碧云再去睡个回笼觉,我不困。” 碧云不去,说要帮忙收拾东西。 孟晚也不管他们,自己迷迷糊糊的回了卧房,炕上还没铺被褥,他将自己外衫脱了搭在衣挂上,找了床小被子,爬到软塌上去补觉。 常金花和碧云收拾了行李,大件和有用的东西早就搬到新宅了,有些旧物干脆就没要,留给了卢春芳。 今早的行李其实只是随身穿的衣物而已,倒也好收拾,没一会儿就规整完了。 “碧云啊,我记得晚哥儿说新房这儿也送了柴,你知道放哪儿了吗?” 碧云答道:“柴房在东耳房后头呢,从东边这头进后院就是,我去取来一捆放到厨房去。” 东耳房是他住处,从旁边进到后院就是柴房,柴房边是旱厕,前院西厢房旁挨着倒座房的位置也有个旱厕。 东厢房一分为二,一半是灶房,一半放些杂物。碧云拿了柴到灶房的时候,常金花已经淘好米下锅了。 “老夫人,我来就行了,你快歇歇。” 自从宋亭舟晋升成举人老爷,四十岁的常金花就被抬举成了老夫人,她至今也不习惯这个称呼。 “我坐了一路马车,又不累,开铺子早起干活惯了,便是不做我也闲不住。”她说完又抱出来个小坛子,“春芳婆母腌的芥菜是真好吃,改明我也腌上两坛放家里。” 卢春芳本来要将一整坛芥菜都给常金花拿上的,但这是冯家长辈的一片心意,常金花哪儿好意思夺人所好,抵不住卢春芳的热情,便只要了一小点。 她将芥菜切成细丝,冲洗几遍用香油拌上。 “成了,晚哥儿也不知道要睡到几点,等粥好了咱们俩先吃,锅里给他留着粥。” 碧云在灶下添火,应道:“欸。” 她们吃完了饭,常金花见天气好,又和碧云将几个屋的被褥都拿出晒晾。 等孟晚醒来见了,也抱出他柜子里的被褥晒到外头。 “夫郎,锅里给你留了粥,要我再添把火热热吗?”碧云道。 孟晚摆摆手,“不用了,也没什么胃口,我对付喝一口得了。” 家里不开门做营生了之后,虽说不太适应,但确实安静不少,城南这边的巷子一条巷子才三四户人家,如孟晚家如今所在的花蹊巷。也有的甚至一家就占了一条巷子,如祝家。 孟晚他们搬新居,照规矩是要拎着礼品拜访四邻的,若是在柳堤巷那就是几个鸡蛋瓜果,城南嘛,起码点心果子起步。 城南的糕点铺子比城西的价贵,但样式也多,贵上那几文也能接受,毕竟孟晚也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奴隶了。 他挑了藕粉桂糖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两样,共包了四份,这是给邻居送礼准备的,又买了些枣泥山药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留给自家吃。 趁着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常金花带着孟晚和碧云拎上糕点一家家的拜访。 第一家便是之前和孟晚打过交道的江家,江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在城北城西各有几间铺面,自家还有染坊,虽说没有祝家那般的权势,但也是小富之家。院子自然也比宋家的大,是座两进的院子。 江家人口也很简单,江老太爷和老夫人只有江老爷一个儿子,加上江夫郎一共才四个主家,并下头十几个仆从。 江老爷白日不在家,是老夫人和江夫郎接待的孟晚他们。 “早就听说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一直想去瞧瞧,谁承想等啊盼啊的,你们竟才搬进来住。” 江老夫人年纪大了,更爱热闹,和常金花说个不停。 常金花客气的说:“买下花蹊巷的宅子后,家里还有别的琐事忙个不停,近些日子才得了空搬过来。” 江老夫人又拉着孟晚的手夸道:“哎呀,看看,真是个标致的孩子,我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漂亮的哥儿。毓哥儿你看,人家这孕痣也鲜亮,是个好孩子。” 江夫郎坐在婆母旁边勉强笑笑,“是啊,宋夫郎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他年近四十仍无子,一直是心中的痛。 常金花还是比较能端着的,孟晚觉得宋亭舟性情就有部分随她。 即使心里喜欢旁人夸孟晚,常金花面上还是矜持道:“他还小呢,也就是长相还能拿得出手,平日老实安静些,不懂什么事的。往后若是惹什么笑话了,还要大家多体谅。” 孟晚站立在她身侧:乖巧,安静。 常金花稍坐了会,江家下人蹑手蹑脚的进来凑到江夫郎耳边说了什么,江夫郎没忍住眉头皱起,脸色不大好看。 常金花忙道:“还要去另几位邻居家中拜访,就不久留了,咱们离得近,下次再来陪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又挽留了几句,江夫郎起身相送。 将宋家人送出门口,江夫郎回去和婆母回话。 “娘,儿媳已将客人送出门了。” 江老夫人问:“刚才杏桃进来同你说了什么,有客人在还这样失礼。” 江夫郎叹了口气,“后院那位姑娘又在闹了,杏桃她们劝不住,这才过来叫我。” 江老夫人冷声道:“咱家是正经人家,按照规制四十无子才抬了她做妾室,她身契都在你手里,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说是要见她爹娘,让她亲娘送她进门。”江夫郎眉宇间满是忧愁,和丈夫恩恩爱爱二十多年,如今又亲手给他挑买姨娘,本就心如刀绞,那姑娘进门后又百般折腾。 江老夫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真是可笑,她一个买来的,真当自己是正头娘子了,还进门?若是为个妾室大操特办,岂不让人笑话!” “但她一味的闹着不吃饭,又以死相逼,我……我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江夫郎面慈心更软,对这样倔强的人根本无可奈何。 江家后院一团乱麻,常金花和孟晚也拜访完一家又一家的邻居。 这条巷子里多数是做生意的,有一家也是读书人,在附近某私塾当夫子,知道宋亭舟在府学进学后,对孟晚他们尤为热情。 拜访过邻居后貌似又无事可做了,孟晚有时练练字,写写话本子,有时就单纯坐在院里发呆,比如现在—— 天空灰暗,乌云布满整个天空,电光在云层里翻涌,雨滴密密麻麻的砸在地面上。 院子里连接各处房间的通道都铺上了青石板,但房檐下却还留着一长条空地留着种些花草。 房顶上的瓦当里汇聚了雨水,再引导着排到房檐下,将下方的土地砸成一排小水坑。 屋里点了油灯也如黑夜一般,孟晚孤零零的坐在房檐下,看着小水坑里,一滴、两滴、三滴,溅起里头小小的水花。 下雨天很安静,又很吵闹。孟晚眼睛放空,耳朵里是雨水与土地和青石板触碰在一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渐渐的他发觉这声音中好像还掺杂了别的声音,是更重一些的“嗒嗒”声。 孟晚支起耳朵,虽然有雨声干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他猛的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冲了出去,被雨水噼里啪啦的砸了满脸才反应过来,忙又退回房下,手忙脚乱的撑了伞才又出去。 这会孟晚已经能听见门口有人拆门槛的动静了,若不是有影壁遮挡住视线,他甚至猜到自己已经见到了人。 宋亭舟撑着伞从影壁后走出,刚露面就被孟晚扑了个满怀。 他将自己的伞往前移了移遮住两人,“怎么将伞扔了?” 孟晚把脑袋扎进宋亭舟怀里,情绪难以控制,开口估计就要崩,因此干脆也不回应,只是将双手紧紧扣在他肩膀上。 宋亭舟轻叹一声,一只手臂发力,再用撑伞的手借力搭了一下,单手抱起怀里的人,脚步沉稳的向屋子里走去。 雪生在后头安顿好了马匹,捡起两人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常金花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 “雪生?你回来了,大郎呢?” 第43章 团聚 便是孟晚不嫌弃,宋亭舟也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异味,他先去同常金花说了一声安全归家,碧云有眼色的烧了两锅热水,让疲于赶路的两人洗漱一番,重新换了衣裳,一家人这才坐下好好说话。 “这次借了祝兄的家世,来往皆顺遂,参加完鹿鸣宴后又在奉天多逗留了几日,参加了两场诗会,这才往回赶。” 实际上祝泽宁还想再多留几日,但宋亭舟思乡心切整日催促,他们这才早早上路返回昌平。 “晚些也没什么,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常金花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高兴,也不顾外头下着大雨,非要带碧云出去买菜。 孟晚拦住她,“天还早着呢,他们也饿了,还不如先擀些面条煮了。” 常金花听他一说,又去灶房张罗擀面,碧云头次见男主人家心中不安,便跟着常金花去灶房帮忙。 小两口回了自己房间,外头雨幕遮挡,又无人打扰,孟晚一进门就被宋亭舟按在榻上亲了个透。 过了一阵儿,孟晚推开他,一会儿还要出去吃饭,再亲下去他也忍不住了。 宋亭舟将他抱在怀里平复呼吸,“你订的软塌?不错。” 卧室大了难免空旷,里头的炕和外面的软榻之间便用屏风隔了开来,屏风还能做衣挂用。 孟晚闭着眼睛轻喘,唇色水光潋滟,“在木匠家里订的,我和他说了家里人个子高,要他做的大一些。” 感受到炙热的手掌又在他身上胡乱游走,孟晚睁开眼睛麻利的坐了起来,“面条好的快,我先出去看看。” 宋亭舟伸出手去,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拽到。 孟晚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外头雨水依旧很大,幸好今天宋亭舟赶了回来,不然明天的路定不好走。 他撑了伞去厨房,常金花正在下面条,“你过来干啥,我这儿都忙完了,去和大郎待会儿去。” 孟晚心道:屋子里有大灰狼,我再进去可就被吃了。 “我怕你忙不过来,既然下完面条了,那我去收拾车里的行李去。” 常金花笑他,“等你想到我们早就做完了,雪生将东西都卸在西厢房了,碧云在里头收拾呢。” “那我也去瞧瞧。” 孟晚去东厢房和碧云一起收拾行李,出门在外,路上不方便洗衣,因此多半都是脏衣物,分门别类的放在厢房,等天好了再洗晒干净就好。 “这包是什么?”孟晚拿起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 碧云道:“好像是郎君的东西,我刚才看了两眼,没敢打开。” 宋亭舟和常金花似的,面上是极为冷峻的,他长得又高,宽肩窄腰看着就有气势,寻常人见了他都不敢轻易接近,因此碧云自打一见面就有些怕他。 孟晚将包裹拎回他们屋子,宋亭舟跟他一起出来,从行李中搬了一箱子书放进了书房里。 常金花在外头喊人吃饭,孟晚和碧云出去洗了手,碧云端了一大盆面条放到正厅堂屋的八仙桌上,孟晚跟着端了碗筷和小菜,常金花则给儿子单独拿了个小盆。 厨房里还留了小半盆面条,碧云和雪生说要在厨房吃,孟晚也随了她们,碧云不自在他看得出来,而且往后家里没准还会买人,多些规矩也好。 常金花吃了两小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说:“明日我早些带碧云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口转转,若是价钱太贵便走远些去西北早市,还能去看看春芳。” 如今家里不开铺子了,常金花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孟晚也支持她白日出去逛逛,“若是想买的东西多,就让雪生驾车去。” 常金花:“那倒不用,又没有什么急事,慢慢溜达。” 饭后雨水还是没停,看样子是要下一整天了。 孟晚没让常金花动,自己收拾了碗筷到灶房里,回房后宋亭舟已经洗漱好了,正在书房规整从奉天带回来的书本。 孟晚白天淋了雨,刷完牙进来自己将浴桶拽出来,宋亭舟听见了动静,从书房出来问他,“现在洗?” 孟晚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白天淋了雨,要洗头发。” “那我去厨房拎水。”宋亭舟说完就去了厨房,将孟晚的洗澡水兑好又马不停蹄的回了书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孟晚在屏风后宽了衣,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的中衣去找宋亭舟,“还在忙啊?” 书房点着油灯,宋亭舟将书分门别类仔细放好,听见孟晚的声音,又把放置在一旁的包裹打开。 “晚儿,过来,我在奉天寻了东西给你。” 孟晚听话的走过去,宋亭舟自身后揽住他,目光紧紧黏在他的侧脸上。 布包系的结实,孟晚费劲打开包裹一看,砚台、毛笔、字帖、还有一包像是茶叶和两个材质不同的木盒。 好家伙,人家都是去奉天备考,宋亭舟是去进货了是? 宋亭舟终于舍得将手从孟晚腰间挪开,他就维持着半抱孟晚的姿势,先将其中一个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枚质地清透、纯白无瑕的美玉,婴儿拳头大小,形状是极为大众的圆形,上头用浮雕的工艺雕琢着两条双鱼。 “我不懂这些,是祝兄帮我挑选好玉石,我又请工匠替我雕琢的。双鱼寓意夫妻恩爱、如鱼得水。” 不错。 孟晚将玉贴在胸口位置,这个礼物他喜欢,明日问问碧云会不会打绦子,他弄漂亮些挂在腰间。 “那这个是什么?”孟晚指向剩下的那个盒子。 宋亭舟的视线顺着他葱白的手指看了过去,想到盒子里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一番。他滚烫的唇印在眼前白腻的脖颈上重重吮吸了一口,“拿起来。” 孟晚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拿起盒子。 宋亭舟一把抱起孟晚,往内室走去,嗓音低沉暗哑,“一会儿给你看。” 一扇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暴雨,但室内也并不静谧,雨点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有节奏感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时而轻缓温吞,时而猝然遒劲。 连绵不绝的雨水从天幕中倾斜而下,而院子里下水口那么小,也不知能不能顺畅的将积水排出。 可厚重的云层里,沉闷的雷声无穷无尽,根本不管雨势已经如此浩荡,滚滚而来,震得窗户都嗡嗡作响。 雨水则伴着激昂如鼓点的雷声喷薄而下—— 连绵不绝,闷声不止。 这场骤雨,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平息。 …… 孟晚起床第一件事,眼睛还没睁开,先摸摸腰部以下还在不在,总之他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俗称——麻了麻了。 “宋……咳咳……宋亭舟。”他喊到一半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 “来了,是不是要喝水?” 宋亭舟在软榻上看书,听见动静迅速放下书本倒了盏茶水进来。 孟晚咕隆咕隆的喝了一盏茶,将茶杯往前一送,哑着声音道:“还要。” 宋亭舟没忍住笑了一声,惹得被窝里的人怒瞪了他一眼,这才又起身去给孟晚倒茶。 等孟晚解了渴,宋亭舟收起茶杯过来问他,“饿不饿,厨房里留了饭。” 孟晚往被子里一倒,烦闷的说:“不想吃!” “晚儿,你好像……瘦了。”宋亭舟坐在他身边,声音中透着丝丝疼惜。 只这一句话,孟晚好像突然就从宋亭舟回来这件事中缓过神来,宋亭舟回来了? 他掀开被子,也顾不得身上难受钻到宋亭舟怀里委屈巴巴的说:“宋亭舟,我好想你,下次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了。” 他以为没什么的,却没想到会这么想他,想的心都疼了。 宋亭舟揽着孟晚的手臂收紧,低头贴着他的脸颊,啄了啄他微肿的唇瓣,“好,下次再不分开了。” 碧云跟着常金花买菜回来,见家里悄然无声,不免疑惑的想:夫郎今日怎么还没起来? 他悄悄用余光看向常金花脸色,怕她觉得儿媳懒怠而不快。从前他家还没败落的时候,父亲是个七品的地方小官,家中也是有规矩的,他娘在祖母面前都是小心翼翼。 “我去看看夫郎,他没准今天不舒服。” 常金花拽住碧云,“他是不舒服,让他歇着,一会儿咱们早些做饭,省的他起来饿。” 碧云愣了一瞬,“啊?哦,好好,我现在就去灶房收拾。” 常金花买了两篮子的菜肉,她和碧云的菜篮子里东西都不少。 “雪生你来。”雪生在后院喂马出来,刚好被常金花叫来干活。 从篮子里拿出条猪肘子递给他,“你去拿去烧烧上头的猪毛,再去井边刷洗干净。” 等雪生接了肘子,常金花继续往外掏东西,还嘱咐碧云道:“一会儿先将猪肘子用炉子炖上,鱼晚些再炖来得及,其他的菜先摘洗干净了备用。” 碧云以前在家也学过厨事,但也是为了名头,实际上操作都有仆人伺候,因此被买进宋家一切都算是从新开始学习,好在他也不笨,除了复杂些的大菜需要孟晚或者常金花来,普通的炒菜已经可以上手了。 但宋亭舟刚回来,常金花肯定是要亲自给儿子张罗一桌的,碧云在旁只负责打下手。 “今天可有口福了,买这么多的菜啊?”孟晚溜达着到厨房来。 常金花赶他走,“今儿我下厨,你等着吃就是了,饿了家里有点心果子,都在堂屋放着,自己去拿了吃。” 孟晚确实是出来找吃的来了,他笑笑,“那我今天就等着吃娘做的现成的了。” “晚儿?”宋亭舟出来找他。 孟晚答应道:“来了来了。”他跑回去找宋亭舟。 “今天娘做了好多菜。” “前两天买的顶糕,这个是山楂馅的,你吃不吃?” 孟晚今天的话又密又多,偶尔还能听见宋亭舟低沉的回应声。 下午宋家的饭食早早做好了,碧云先端上碗筷和米饭,又将在炉子上炖了一下午,皮肉都快分离的肘子放到案板上,按常金花说的切成块再装盘,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 孟晚一天没吃顿正经饭,被肘子的肉香味馋的垂涎欲滴,也跑到厨房帮忙端菜。 常金花锅铲舞的飞快,有孟晚帮忙端菜,碧云便又开始盛鱼。一道道家常菜端上桌,昌北瓦舍的烧鸡、红烧肉、素炒土豆片、烧茄子、凉拌胡瓜、冬瓜鸡蛋汤,凑了六个盘菜两个炖菜,将堂屋里的八仙桌摆的满满登登。 除了鱼是整条的不便切开,剩下的每样都给雪生和碧云留了出来。 孟晚先帮常金花盛了一碗米饭,后才是他和宋亭舟。 “快吃,尝尝娘炖的肘子。”常金花招呼他们俩吃饭,家里还备着宋亭舟专用的大碗,不然他吃得多,一遍遍的盛饭怪麻烦的。 孟晚食欲大开,难得吃了三碗饭,常金花依旧是两小碗。 宋亭舟是他家收底的,但今天做的实在不少,难得最后还剩了两样菜。 饭后没叫碧云,孟晚和宋亭舟将碗筷盘子等端回厨房,孟晚和常金花亲自做活就算了,家里用的人确实少,可家里郎君也跟着做活计,又惹得碧云又惊又怕。 “郎君夫郎,我来收。” 厨房的方桌上也摆着七盘菜,雪生早就吃完去练功了,这么多年早晚练功已成习惯。剩下碧云吃饭吃得慢,碗里还有半碗米饭。 孟晚按住他,“不用不用,我们都收拾了送过来,你一会儿吃完再洗碗,不必着急慢些吃也没什么,左右家里又没旁人。” 碧云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感动,他是幸运遇到好人家了,也不知姐姐和弟弟如何了。等他攒够了月钱,也想向夫郎告假两日去寻寻她们。 夜里孟晚趴在被子上,宋亭舟给他按腰,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瓶东西。 “说,从哪儿来的?” 宋亭舟动作不停,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奉天的香粉铺子里买的。” “咳咳……那你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孟晚狐疑的扭头看他,“你该不会去了什么烟花之地?” 宋亭舟神色淡然,他坦诚的说:“确实有人相邀,但是我没去,是祝泽宁与我说的。” 乡试中举是何等风光,中举的这一百多人中,能有谁敢说自己没有自满自得的? 有爱经营的觉得这一百多人都是难得的人脉,没准日后谁就入了朝堂为官,便轮流举办起诗会来,其实钻研文章的少,借此机会打探家境、人品的更多,甚至还有替家中姊妹相看夫婿的。 两次过后,哪怕旁人极力相邀,宋亭舟也不再去了。 吴昭远更不耐应付,宋亭舟不去,他便也不去了,只有祝泽宁年纪小爱凑热闹,时时去参加。 有一次祝泽宁回去便对他和吴昭远说,那群人表面上看着有多正经,实际上一个比一个玩的花哨。 别的宋亭舟听了都嫌秽耳,只有这脂膏记在了心里,去香粉铺子一问,还当真有这东西,便买了一盒回来,只这一盒就二两银子。 孟晚拿了会那个盒子,越看越觉得烫手,一把扔给宋亭舟,对方还有脸追问他好不好用。 孟晚憋了半天,来了句,“下次你找找咱们昌平的脂粉铺子看看有没有卖的。” 第44章 议事 暴雨过后天气骤凉,宋亭舟只在家歇了一天,第二日便带了礼物,和祝泽宁吴昭远等人去拜访乙子班的夫子。 他们考上举人,理当前往谢师,虽然夫子不算正经师傅,但确实尽心尽意的教了他们一场,合该设宴款待一番。 谢师宴后,他们这些考中举人的学子便不合适再在乙班了,各自按名册分到了甲班。 甲子、甲丑都是要明年二月准备参加春闱的举子。宋亭舟和吴昭远的名次略好,分到了甲寅班,只等明年这些子丑班的学子前往会试,若是考不过便要按照成绩重新打散,给新一届举子中的佼佼者腾地方。 祝泽宁算是榜尾,按理只能被分配到甲戌班。但祝三爷知道儿子中举便放下手里的事赶回昌平,怎么甘心祝泽宁上个次班?于是偷偷捐赠了大笔白银,硬是把儿子砸到了甲卯班。 好歹离好友们近些了,祝泽宁很知足。 宋亭舟又恢复了每天去府学进学的日子,因为离家里近了,便是走着去也不过两刻钟。 相比之下同样中了举的吴昭远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舒心。 “娘,你若再闹,我只能在城外买个庄子将你送过去了。”吴昭远和亲娘同样住在城南的一处一进宅子,却与宋家不在一个方向。 樊娘子已有三十多岁,依旧肤白貌美,如娇花照水。 被儿子训斥也只会美眸中含着泪,娇柔委屈的申辩,“我毕竟是老爷的女人,怎么能就这么躲藏起来终身不见呢?” 在她心里能仰仗的还是吴知府而非儿子,换句话说,她眷恋的是吴知府挥挥手所带来的权势,哪怕她是外室,那些个铺面上的管事也高看一眼。 若真得跟吴家撇清了关系,光靠儿子,恐怕连小厮丫鬟都雇不起,她娇嫩的皮肤和纤细的双手,哪样不需要钱财保养呢?只是去了奉天一月,她便觉得自己衰老了几岁,相比被大夫人陷害,樊娘子更加恐慌的是在奉天的那段日子。 吴昭远难以置信的说:“大夫人将你发卖是父亲默认的,你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你驳了正妻的面子吗?” 樊娘子娇娇弱弱的扒住儿子胳膊,“老爷心里是有我的,等我跟他解释清楚了后宅的事,他就会接我回去的。” 吴昭远捏紧了拳头,“我说了,你若是再痴心妄想胡乱折腾,我就在城外买个庄子将你送进去。” “你哪儿有钱买庄子?”樊娘子如菟丝花般一心依附吴知府,却还清楚儿子的短处。 吴昭远声音清冷,他沉声道:“只要你不添乱,我自有法子!” —— 天气骤凉,生活回归平静,孟晚也有心思将他的第三册人妖情长写了个完美的收尾。 他吹了吹稿纸,摊开晒晾在桌案上,撂笔、起身、伸懒腰,动作一气呵成。 “也该去给黄挣递个信了,将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外头天色还好,孟晚套上褙子刚出屋,就被常金花叫了去,“晚哥儿,过来。” “来啦~” 孟晚迈步进大屋,入目就是一地的布头。常金花和碧云坐在炕上忙活着,最边上还有三摞做好的新衣。 “你们俩这是做了多少啊?”孟晚震惊。 常金花捶捶腰,“忙活了半个多月了,你又不是才看到。” “娘,你可真是当代裁缝,不如你开个成衣店,一定客满爆棚。”孟晚日常吹嘘婆母。 “要不是碧云帮我,我可不做这么多,明年你快去成衣店做现成的去。” 常金花现在已经快免疫孟晚的甜言蜜语了,她提起一件做好的夹棉长衫递给孟晚,“你去试试合不合身,我只会做大棉袄,这件长衫还是碧云教我的,他懂得花样多。” 孟晚拿起自己的竹绿色长衫,又看了看做好的那些,“怎么我的衣服料子还是锦布的?” 他摸着上头的竹纹织锦,恐怕一匹就得八九两银子,“上头还有提花?素面就挺好的了。” 常金花不满,如今大郎中了举,家里又不差那个钱,孟晚不过十七岁,整日为了家里奔波不说,在村里为了不惹眼还一直穿的老气横秋。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也没什么闲言碎语的,合该把晚哥儿打扮鲜丽些。 “你看看隔壁江夫郎,人家比你大了快两轮了,穿的戴的哪样不精?就只有你小小年纪还整日一身素衣,颜色不花哨就算了,提了花还不行?” 不动手的人没资格挑剔,孟晚忙道歉,“行行行,谁说不行了,都不知道多好看,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漂亮,喜欢的不得了。” 常金花屋子也有屏风,他去屏风后将外罩的褙子挂上去,换上新做的竹绿色长衫。 长衫的领口是立领斜襟,袖口不是紧袖却也不是窄臂大袖,垂下略有空余,能容三拳。 孟晚向袖口里摸了摸,里头还缝了口袋,从前三泉村时常金花都将口袋缝在怀里,这件衣服里的口袋应当是碧云缝的。 孟晚身形高挑,常金花是仔细量了他的体型才剪裁的,如今他穿上长衫正好垂到脚面,腰间宽松,需要再搭一根宽腰围束腰。 他拢着衣服出去给常金花瞧,常金花怎么看怎么欢喜,“不错,还有几尺鸢尾兰的锦布,明日我再给你做一身别的。” 碧云也跟着说:“夫郎,这里头我还絮了棉花,等天冷了也能穿里面,到时候外头再罩个裘衣,挡风又保暖。” 常金花虚心求教,“裘衣是啥?那些贵 妇人穿的带毛边的那个?” 碧云耐心的跟她形容,“裘衣是皮子做的,加上毛边好看又暖和。” 孟晚怕她们累着,“做了这么多日子都把娘累坏了,你们俩快歇一些日子,又不急着穿。” 常金花收拾着炕上的衣物,“如今又不开早食铺子了,整日闲的发慌,做几件衣裳算什么累的?大郎的我做好了两身放这儿了,你正好抱到你们屋子去,雪生干活穿短袄方便,这两身是他的,碧云你送到他那屋去。” 她将衣服给孟晚他们分了,心里合计着:晚哥儿又长了点个子,比在村里时高了不少,也比刚到府城时高。碧云比他矮半个头,他的旧衣改改给碧云穿正合适,也是用细棉做的,下人穿出去也不寒碜。 这个她就不管了,碧云针线好,让他自己改。 常金花肚子里有自己的考量,儿子进学读书该穿的体面些。晚哥儿一个做夫郎的,又同聂家的哥儿交好,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处玩,聂家是什么人家,穿着自然华丽。他们家里的钱都是晚哥儿赚的,没理让他穿的不如旁人。 孟晚抱着衣服回房收到衣橱里,又从炕边的箱柜里取出个带锁的小柜子,里头放的是家里的银子,雪生和碧云的身契,家里的户籍册子等贵重物品。 他取了八十两银子出来,常金花买布匹想必花了不少,自己之前给她家用的银子也不知道还剩不剩,干脆一次性再多给她补些。 碧云说的裘衣确实可以备做几件,皮子昂贵,要遇寻着买,而且若是买回家来常金花肯定舍不得给自己做,还不如买了后拿去裁缝店。 “你的买卖还有没有消息?可就快入冬了。” 昌北瓦舍里,孟晚和聂知遥又过来听书。 孟晚捏着花生剥开吃,“这不是第三部比我预计的晚了阵子嘛,莫急莫急。” 聂知遥饶有兴致的问:“哦,听你的意思是写完了?先拿来给我看看。” 孟晚二话没说就从怀里掏了本话本子出来递给他。 聂知遥轻笑一声,“你倒是真的信得过我。” 孟晚瞥了他一眼,“下次别再问这种蠢问题。” 聂家要是这么干,大不了这本他认栽,下本不合作了。 空墨、磐石和宝晋这三家书肆在昌平根深叶茂,难道没办法抢他一个哥儿手里的东西吗?却还老老实实的给他分红。 一是不差钱,二是爱惜自己名声,再者说一般书肆也都愿意和写手长期稳定合作,压榨更多价值,怎么可能惦记着做一锤子买卖? 聂知遥拿着书直接略过前面直接翻到最后,“竟然还是和梅郎在一起了,那长明呢?” 孟晚继续剥他的花生,听后无言以对,“书就在你手里你问我?” 聂知遥又从后往前翻到了伏妖师长明的结果,难得有几分孩子气的不满道:“为什么不是长明和小柳在一起,他们明明更般配。” 孟晚吃花生差点呛到,好家伙,聂知遥竟还是个明柳派。 “好了,书你拿回家里慢慢看,这可是我的手稿,好好给我留着别弄丢了。” “啪”的一声,书本被扔到孟晚面前。 聂知遥谨慎的说:“还是你自己收着保险,等进了我家书坊我再看不迟。” 孟晚眉头一挑,他不解的问:“我性子谨慎是因为家世,你又何必顾这顾那儿的?” 聂知遥苦笑,“不见得家世好,便就万事顺遂了,有时候这些反而是枷锁和累赘。” 方锦容敢说一声钱是铜臭味的,那是因为天真不知世。而聂知遥这种聪明人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被家里掣肘住了。 孟晚真情实意的为他叹了一声,“以你的聪慧,若是男子,或是科举入仕,或是出走行商,都必能各闯出一番天地来。” 聂知遥收敛了愁容,噗嗤一声笑了,“你夫君接连考上秀才举人,你就当科举是好考的了?有几分聪明就能考上的话,便不叫万里挑一了。外出行商更是不易,有的劫匪甚至连官道都敢劫持,商队还要年年给这群虎狼进贡,以保平安。” 他祖上就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聂家的小辈每年都要听一遍聂家的发家史,铭记祖训、戒骄戒躁。 孟晚反问他,“你别管能不能办到,我就问你,若是你能自立门户,敢不敢闯荡一番?” 聂知遥淡定的回了句,“不敢。” 孟晚扭回脖子看他。 聂知遥紧接着说:“但我会找个没有家世背景的读书人嫁了,背后坐镇,培养下属,操控买卖。” 孟晚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后续的事可有眉目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差不多了,你就等着新铺子开业。” 他们又说了两句,台上换了个新的说书先生。 “想必众位都听说了前一阵轰动整个昌平的——谷青县人骨案。谷青的严知县可是追查了半年之久才终于将凶手捉拿归案,今儿咱们就讲讲这人骨案的始末。” 台上说书先生起了调,短短一句话就将众人的心思吸引到了他身上。 “说来也巧,我家妇人正有个手帕之交的闺中密友嫁到了谷青县,这个案子正发生在她家隔壁……” 孟晚听得入了神,这个案子有名有姓还有具体地址,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就是这样才更有代入感,但其中不乏说书先生往里面添枝加叶,夸大其词,比如现在—— “那二郎对其恨之入骨,一时怒上心头举起斧头就是一顿乱砍,只砍得血肉横飞,内脏破裂,眼珠子都被一劈两半、砸的烂碎。黄绿色的胆汁黏在斧柄上,顺着手又流进衣袖里……” “唔……呕……” 孟晚那边传来有人呕吐的声音,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姐用帕子捂住嘴,退出小间后往外狂奔。 他再回头,发现聂知遥脸色惨白的说:“这是哪家请的先生,说书这么不讲究。” “还行,有的人不是也听得兴致勃勃嘛。” 台下受不了离场的人有,但往台上扔赏钱的更多,孟晚也扔了几个铜板上去,甚至摩拳擦掌的也想搞一本探案录合集。 人妖情长火了算是开辟了禹国灵异爱情类话本子的先河,之后定然有人争相模仿。 孟晚本身写作能力一般,只是占了没人写这类话本子的先机,等那些文采斐然的写手纷纷下场,他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管什么时代都不缺那些惊艳才绝的人才,他只能取些巧劲,趁着清宵居士的热度还在,再搞些稀奇的抢占市场先机。 又听了一会儿聂知遥实在难以忍耐率先告辞,孟晚却带着碧云留下,津津有味的听完了这桩悬案。 第45章 新铺子 “宋家那个夫郎又先找上空墨书坊了?”宝晋斋里,模样年轻的东家责问金掌柜。 金掌柜小心翼翼的回禀,“不光是空墨书坊,磐石斋他也去了。” 东家眉头拧紧,“这么说只有我宝晋斋难请到他这尊大佛了。” 金掌柜低头说道:“不光如此,朱笺书肆的东家还亲自带着礼,登上了宋家的门,他家一个伙计像是与宋家交情匪浅。” “啪……” 杯盏被推到地上的声音,“这么个小书肆也敢和宝晋斋争!” 年轻东家努力平复呼吸,“罢了,再忍耐一阵,等这部书写完,我养的那群人也该能写出十几本差不离的来,不过是小小的举子之家,也敢跟我们宝晋斋拿乔。” 金掌柜紧忙说道:“东家,后头现在便写出来两本了,您要不要过过目?” 宝晋斋东家扶着额说:“既然写出来,你就自己看着办,放到工坊里。但现在人妖情长的热度正高,第三部务必拿下来,哪怕多出些银钱,这些个小门小户,不是就想多要钱吗?给他。” 金掌柜偷偷擦着汗,“是。” 其实金掌柜已经有所猜测,孟晚或者是他的举人夫君,可能已经看出他家书斋给的分成有问题,但一直积攒不满隐忍不发,是要在第三部上狠狠拿捏宝晋斋。 可没想到他上门将来意一说,孟晚竟然痛快的同意了。 “不谈分成只卖第三册的话本的印册权是?可以啊。” 金掌柜谨慎的问:“不知夫郎觉得什么价格合适。” 孟晚嘴角上勾,要笑不笑的说:“贵书斋权大势大,听闻东家还是吴知府的内侄,自然是你们说了算了。” 果然被看破了,上头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是他这个中间的管事,金掌柜愁眉苦脸的说:“还望宋夫郎体谅,书斋里大大小小的管事众多,我也只是个按吩咐办事的掌柜而已。” 孟晚故作惊讶的说:“我还当你这样的老把式能分到店里的分红呢,金掌柜竟也这般难过吗?您在城西的三进大宅子我曾经路过几次,当真是富贵人家的做派啊!” 昌平府这么大个府城,金掌柜在其中最具名气的宝晋斋里做掌柜,又得了东家信任,手头过的钱不知道多少,这个老油条又不知道自己往兜里揣了多少。 孟晚暗自冷笑,这么个人物跟他诉苦?难不成他个奋斗许久才买上房的要去同情这位坐拥三进大宅的? 金掌柜脸色一僵,见孟晚软硬不吃,只好跟他打直球,“夫郎说笑了,既然要直接买断,不知六百……八百两银子如何?” 第三册完结篇最少也能火上三个月,他一月的分红都快八百两了,宝晋斋还真是喜欢花小钱办大事啊。 孟晚胸口快速起伏两下,算了,不能看当下,要看以后,宝晋斋你给我等着! “好,那就签文契,金掌柜应该带了才是。”孟晚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和金掌柜扯皮了。 金掌柜略感意外,他确实带了文契来,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的谈拢价格,但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宋家夫郎签文契了,没什么好顾忌的。 双方各自签了文契,金掌柜将书册拿到手里,淡淡的笑了,“宋夫郎是个识趣的人,往后必将有大造化。” 孟晚也似笑非笑,“那就借金掌柜吉言了。” 这八百两银子拿着都恶心人,孟晚干脆利落的将钱给花了出去,城西挨着城南的好地段,一年租金八十两的铺面,他眼睛眨都没眨便租了六年。 他想法倒也简单明了,新书再火热一时,热度也只有几个月罢了,不断创新才能源源不断的赚钱,但他一人能力有限,文笔也不过平平,但他在前世看过的电影书籍电视剧那不都是源源不绝的资源吗?宝晋斋会招写手,难道他不会? 他提供个店铺来,摆出优越条件吸引几个文笔好的坐镇,将清宵这个个人笔名直接做成一个品牌,各大书店自己相中哪本就与哪位作者签契书。 他再往各大瓦舍里雇一批说书人宣传,提供平台为作者造势。 孟晚行事小心,不拉个靠山是不敢大胆行事的,他家在府城认识最有权势且值得信任的也只有聂家了。 但聂二爷应当不会搭理孟晚这样的小打小闹,孟晚也没脸去找人家。 聂知遥就不一样了,他与对方虽说认识时间不长,但也敢说一句互为知己,聂知遥轻易不对旁人交心,却与孟晚之间还算坦诚。 对方资金链比他充足,背后又有靠山,若是有人不怀好意,孟晚也不用操心。 只是这个店铺必须有个明面人,聂知遥不行,他家也不行,黄挣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做铺面掌柜!” 黄挣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 孟晚抿了口茶水,顷刻唇齿间便品到淡淡花香,“不光你是掌柜,这间铺子还得挂到你名下,所以你也算是东家,只不过分红只能给你分一成。” “东家!还有一成分红?” 黄挣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自惭形秽,“可,可我什么都没……” 孟晚放下茶杯看向他,“放心,往后有的是你卖命的机会,我叫你来家里是想问你敢不敢做,若是不敢,我可就换旁人了。” 他话已经说到了这儿,黄挣觉得他若再扭扭捏捏,孟晚真的会找旁人,立即便回答:“我做!” 孟晚猜到他肯定会答应,因为黄挣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闯劲,嘴笨可以练,能力可以慢慢提升,他们是正经买卖,又不是坑蒙拐骗的,掌柜的看上去越实在越好。 黄挣如今还是朱笺书肆的伙计,因为孟晚的原因最近刚在东家面前露了脸,孟晚便同他说:“朱笺书肆的东家是个不错的,你去与他说我下册写的话本子依旧可以继续合作,他应该会放你走的,若是顺利,你再回宋家找我,我再安排你做后续的事。” 送走了心情激荡的黄挣,孟晚回书房里写写画画。 之后便以招揽写手为主,装饰铺子为辅,还要同聂知遥和黄挣开开会好好规划一下。 越想脑子越乱,甚至想撒手不干。 “碧云,你去街上买些彩线去,我想跟你学打络子。” 孟晚这几天跑了许多地方,今日不想动弹,便指使碧云去买彩线。 等宋亭舟回来,孟晚正坐在院里认真的打络子,他不喜欢太过张扬的颜色,便选了墨绿色的线配他的双鱼玉佩。 难度高的三两下根本学不会,因此他只跟碧云学了最简单的结扣,下面坠着穗子,往玉佩上一挂,像模像样的。 一片阴影落下,孟晚才反应过来,他仰头看见是宋亭舟颇为意外,“几时了?今日你似乎回来的早。” 宋亭舟俯下身和他说话,“申时三刻,近日天气寒凉,下学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 孟晚从小凳子上起来,让碧云把剩下的线收好,“这样啊,那还不错,免得到冬日时回家路上天黑路滑的。”冬季黑夜漫长,酉时天就暗下去了,再下了雪更不好走。 “晚饭想吃什么,今日我下厨去做。”孟晚想去厨房看看都备了什么菜。 宋亭舟拦住他,“今日不在家吃,我们去瑞丰楼。” “啊?”孟晚诧异道。 宋亭舟轻笑,“你原来真的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若不提醒孟晚还真忘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是我生辰?你怎么知道的?” 不等宋亭舟回答,孟晚自己又想到了,“是在谷阳县改户籍的时候!原来你那时候记住了啊。” 户籍上的生辰中,年份是按丑奴儿的年岁填的,月份时辰却是填的他自己的。 去年他提心吊胆,日子过得畏畏缩缩,哪儿还能想起来过生日。 再说了,自从前世他爸妈去世,他便也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十多年过去,自己都习惯了,也没抱有任何期待。 谁料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竟然重新被人记得生日呢?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孟晚曾经想象不出的甜蜜。 碧云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微微屈身行了一礼,嘴甜的向孟晚道了句吉祥话,“祝夫郎生辰喜乐,平安顺遂。” 牵马路过的雪生,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祝夫郎生辰安康。” 孟晚弯起眼睛,“多谢你们,等着,今日夫郎有赏。” 他乐颠颠的跑回屋子取了两贯钱出来,“来,你们俩一人一贯。” 碧云欢喜的接过其中一贯,“谢谢夫郎,祝您与郎君白头偕老。” 这话宋亭舟爱听,他也从袖筒里拿出一角银子给碧云,“说的不错,拿着。” 雪生嘴巴张张合合,学着碧云那样又补了一句,宋亭舟失笑,也掏了一角银子,并着孟晚的一贯钱给了他。 常金花想来也是早就知道了,她梳洗干净还换了身衣裳出来,同碧云雪生说:“你们愿意去街上逛逛,或是自己买了菜肉回来置办桌席面吃都行,当放假了。” 雪生性子沉寂,也不愿出去,但碧云毕竟年纪还小,是想出去松快松快的,雪生怕他受了欺负,便也陪他一同出去了。 一家三口便溜溜达达的步行到瑞丰楼,宋亭舟早就和周管事打了招呼,他们一进去就被请到二楼的雅间。 三人落座,宋亭舟道:“我已经点了两道做的慢的,水晶鹅和印子鱼,你和娘看看还爱吃什么。” 孟晚点了个酿螃蟹,常金花点了杏仁豆腐,再加上一盘素炒水芹和一壶果酒,周管事还送了份梅花汤饼。 鸡汤为底,红白梅花形状的面片在汤里若隐若现,一家子谁也没喝过这么精致的汤,一人先饮了小半碗。 常金花咂了下嘴,实在不明白和普通的鸡汤有何区别。 孟晚爱吃鹅肉和螃蟹,宋亭舟便给他剥蟹肉。 这顿饭吃到了日落黄昏,孟晚和常金花都有了醉意,一出酒楼,雪生正架着马车候在瑞丰楼门口。 宋亭舟先将老娘扶上车,然后是自己和孟晚。 这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日,对孟晚来说又是那么的不普通。前世如无根浮萍,怎料机缘巧合下竟在异世安了家。 晚些孟晚洗漱后先上了炕,他头还有些发沉,见宋亭舟带着一身水汽过来,便轻声对他说:“再过几日新铺面估计便能开张了,此种经营模式前所未有,也不知有没有人敢上门自荐。” 铺子虽然铺开了,但孟晚心里其实也不是万分把握。 宋亭舟把被子掀开盖住两人,将孟晚昏沉的头移放到自己臂膀上,温声说:“府学中不乏有家境不丰的学子,我得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赚这份钱。” 孟晚慢吞吞的趴到他身上,头虽然晕手却不老实,戳着宋亭舟硬邦邦的腹肌,“那就多谢舟郎了。” 宋亭舟按住他乱动的手,“头不晕了?” 孟晚一溜烟滚到里侧,“晕啊,我要睡觉。” 宋亭舟吹灭箱柜上的油灯,“还早,别急。” “喂!你……” —— 朱笺书肆的掌柜果然放了黄挣离开,不光如此,还多给他开了两百多文的工钱。 黄挣刚从朱笺书肆收拾了行李,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宋家。 黄挣:“东家还说等铺子开张,他要亲自过去道贺。” 朱笺书肆在昌平的所有书肆中,是个极为尴尬的存在,比上没有空墨、宝晋斋和磐石的背景深厚,不是皇商就是上头有人,要不就是扎根昌平数十年根基深厚。 比下又比那些小书肆规模大,东家家底也不薄,差的就是那点机遇和贵人。 朱笺书肆的东家可比宝晋斋规矩多了,姿态放得也低,为了人妖情长第三册的发售权,甚至愿意与孟晚对半分成。 孟晚没欺负人家,仍是按照三成分成与他签的文契。 对方也上道,主动买了一册和二册的发售权,那两册的热度其实已经降低,基本赚不来几个钱了,他这个行为基本算是主动往孟晚手里塞钱。 孟晚整理了两下衣袖,叫上碧云,又对黄挣说:“成,那你今天就跟我去新铺子看看,里面还需再添置一些东西。” 第46章 招揽 新铺子离孟晚家不远,他们步行两刻钟也就到了,前头是临街的两层铺子,在街道中心的好位置,旁边尽是书肆画坊之类的,还算清幽。 铺子后头还有一个大院、四间正房和两间厢房。 这间铺面原先是做吃食生意的,后面的院子是柴房、厨房、员工宿舍等。 孟晚先带黄挣去看了后院,他边走边说:“后面的房子你挑一间自己住,再留一间做库房。灶房太大了用不到,隔出一半来做别的用,剩下都隔成一间间的住房,若是将来有居无定所的写手,可以安排入住。” “知道了大嫂。”黄挣跟在他后头点头,怕记不住,手里头还拿了纸笔。 他们又绕到前头的铺面里,一楼厅堂还挺宽敞的,孟晚参照空墨书坊的装饰风格,琢磨着说:“大堂不用隔什么屋子,装饰的清雅些,到时候定些低矮一些的案几放到大堂,这一片的地上也要重用木地板铺。” 黄挣犹犹豫豫的问:“大嫂,那地板是铺鸡翅木还是黄山木,案几的样式呢?” 孟晚也只能说个大概,太详细的还真把他难住了。 他头疼的说:“这个还真得找行家来。” “要哪方面的行家?” 聂知遥带着小侍从门口进来。 孟晚见他恍如天仙下凡,欣喜的说:“你来的正好,黄挣,这是咱们清宵阁的二东家。” 黄挣老老实实的请了安,孟晚将修整铺子的想法与聂知遥说了,惹来对方嘲笑,“你是缺银子还是缺人手,何必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 黄挣低下头,怪他没用,让大嫂费心了。 孟晚语气软和,“也没有,我只是提供个大概想法,等日后铺子运营起来,自然不用我天天过来盯着。” 聂知遥抬步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心里有了谱,便对孟晚说:“既然铺子你租,法子也是你想,我总不能光出个名头,那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我叔父说朋友相交,贫可助,但万不能一味的任由一方给予,此乃大忌。” 本来孟晚也是要找他请教铺子修葺的,闻他所言笑道:“这方面你定是比我懂得多,那铺子修整就交给你了。” 装修的事定下,还要商议别的事。 “还有咱们要紧的招募写手的事,我想了下,也不拘着光找男子,写话本子嘛,起个笔名谁人知道是男是女是哥儿?” 聂知遥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还可以找女写手?” 孟晚声音不高不低,让黄挣也好好听着,“没错,但是咱们张贴告示的时候不能严明这点,而且女写手来铺子里坐班和男写手共事也不现实。所以我想用投稿方式,专门找个女管事或是哥儿管事,收取她们的投稿,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等着管事上门取稿,每月结了稿酬再挨个送去。” 聂知遥双眼放光,“好法子!若是你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办,管事我也有人选,我身边有个嬷嬷是签了死契的,还曾被我祖父祖母带在身边调教过,见多了大风大浪,用他做管事定然保准。” “我都和你合伙开铺子了,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你有得用的人选,我还能省些事。” 孟晚原本就是想让他帮忙找人,毕竟高门大户更有闲情逸致培养小姐\/公子读书习字,有些颇富才情的,散作诗作词不比那些苦读的秀才差。 这样的人,自然是以聂知遥的身份更好接近。 他们又在铺子里敲定了些细节,黄挣暂时插不上话,挫败感是有的,更多的却是钦佩。 第二日孟晚又去了聂家拜访,与聂知遥商议铺子装修细节,他自己本身就能画室内装修图,聂知遥补充想法和细节,更重要的是材质这方面孟晚是一点都不了解,需要聂知遥把关。 因为学过素描,孟晚甚至还整了个透视图,更方便工匠施工。 聂知遥自小习得琴棋书画,虽然不像书香门第有女学教导,但也自有一番见识,饶是如此,看到孟晚的图也惊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如此栩栩如生,仿若真的!” 孟晚也没那么大的脸说是自己自创的,便编造着说:“我幼时曾被一位云游高僧教过些日子,从他手里学会了这种绘画技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了。” 美术老师,俺想你,多谢您教导我一技之长,让我在异世还能吃上碗热乎饭。 聂知遥本来还想寻寻这位高人,闻言不免可惜,“如此方外高人,定是不慕钱权,能遇上真是你的机缘。” 孟晚想到美术老师平日清淡冷清的气质,和每次发完工资要死不活的样子,诡异的沉默了。 “你们俩窝在房间里是耍什么呢?” 聂二夫郎竟然突然从正院过来看他们,其实也不突然,每次孟晚过来找聂知遥,总会被聂二夫郎叫过去说会话,一来二去孟晚也看出来了,这位夫郎好像、可能、有点喜欢他。 不是孟晚自恋,他好像是挺招人喜欢。 孟晚与聂知遥起来见了礼,聂知遥先说:“二叔嬷,我和晚哥儿合开的铺子要重新规整,所以画画图纸。” 合开铺子的事家里都知道,所以聂二夫郎倒也不奇怪,他坐到软塌上,拾起炕桌上的图纸,“哦?我看看画的什么样。” 下一秒声音微扬,“这是晚哥儿画的!” 孟晚有种羞耻的尴尬感,“是我画的,画的不好,让夫郎见笑了。” 聂二夫郎快速的皱了下眉,“不是说了让你跟着遥哥儿叫叔嬷吗。” 孟晚从善如流的改口,“二叔嬷!” “嗯。”聂二夫郎这才满意。 “你这幅画如若不急着用就先借我两天。” 孟晚忙道:“二叔嬷说的哪里话,您若是喜欢尽管拿走,我再画就是了。” 聂二夫郎干脆利落的将画卷成一卷收了起来,“既如此我也不客气了,你们玩,有空去我那儿坐坐。” 他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孟晚是一头雾水。 聂知遥暗道:二叔嬷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心思深的吗?怎么见了晚哥儿那么亲热,明明晚哥儿比自己心眼还多。 孟晚又重新画了图,将图纸留在了聂知遥这里,让对方按样式和用途采买木料,黄挣请工匠在铺子里监工。 清宵阁他占了四分股算是创始人,聂知遥三分,黄挣一分,剩下两分收益是留在阁里,预备给优秀员工的奖励。 若将来有写手笔锋成熟,创作稳定,便签长期契书,用分红勾着人留在阁里。 敲定完这些,剩下的就只剩招揽写手了。 “万兄。”午休用餐时,宋亭舟守在廪膳堂门口,叫住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学子。 对方停下脚步,双手合抱,举手加额,弯身揖了一礼,“宋兄,还没恭喜你这次顺利中举。” 宋亭舟同样回礼,“多谢万兄,三年后望你也摘得桂榜。” 此人名万绥,正是奉天之行,昌平府学的众多秀才之一,只是可惜落了榜。 万绥内心苦涩,面上却没失礼,“多谢宋兄吉言。对了,不知你叫我是有何事?” 宋亭舟斟酌了一番才说道:“万兄也知道我也是同你一般的庄户人家,从前家境并不好,只是后来家母与夫郎经营些买卖才缓和一些。” 读书人中不乏有爱搬弄口舌的,宋亭舟又算是府学里的风云人物,他家里的基本情况自然有人知晓。 如今卖油果子的早食铺子哪儿哪儿都有,众人都知道是宋亭舟夫郎卖了方子,又买了新居。有人便在背后编排几句:找个好夫郎才衣食无忧等酸话。 宋亭舟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他会认为这本来就是实话。 家里富裕的书生也不会酸宋家这三瓜两枣,说这些话的多半是农户人家供养出来的读书郎,这些人分外抱团,万绥也是其中一员,只是没有面上编排过旁人,算是这些寒户里头的边缘人物。 “宋兄是何意?”万绥有些摸不准宋亭舟找他说这话的来意。 宋亭舟的铺垫有点短,但再多的废话他也没耐心说了,“我老家一个弟弟开了个铺面,要招人手写话本子,万兄若感兴趣,可前往一试。” 万绥怒从心来,他是没考上举人没错,可堂堂府学廪生,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写话本子! 宋亭舟莫不是在侮辱他! “我……” 他刚说了一个“我”字便被宋亭舟打断,“只要写出一册话本,不论好坏,至少十两银子。之后若卖的好了,其他还有分成。” 万绥一腔怒火卡在喉咙里,“我……我去!” —— “前期为了顺利开业,招揽更多写手,优越的条件是首要的,等人多了再培训提升质量,逐渐实行销量排行分成。” 孟晚的铺子施工很快,铺面上头已经挂上了一块宽一米、长三米、用红漆涂刷过的大红牌匾,上书着“清宵阁”三个字,这是孟晚叫宋亭舟帮他题的。 一楼大堂里宽阔明朗,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纸映射进厅堂的淡黄色木地板上。 一进门左手边的位置设了张柜台,正对门的空墙学着空墨书坊那样,摆了座用紫檀木雕琢的文昌帝君神像。供桌上供奉着瓜果香火,香炉中的香像是新插上的,烟火缭绕,屋子里都沾染了一股草木气息,可见是好物。 这些都是聂知遥掏的腰包,他甚至比孟晚出资还多。 靠墙、中间、靠窗的三个方位,顺着摆放了三排低矮的案几,一排六张。案几下又各自放着草编的蒲团,每个蒲团上都搭着个棉布坐垫。 二楼是一个个的小隔间,共十六间,这十六个小隔间大小一致,里头有桌有椅,因为气温渐低,小隔间门口都挂着厚厚的布帘子用来挡风。 孟晚和聂知遥等人正坐在一楼的厅堂里开会。 聂知遥问他:“销量排行分成是什么意思?” 孟晚坐在众人中间解释,“这些写手写的话本子需要黄挣先过滤一遍,选择出彩的几本,主动上门询问旁的大书肆愿不愿意打版出售,与他们谈咱们清宵阁分成和作者分成。谈妥了出售书本,每月按分成给这些作者做个排名,排名靠前者咱们阁里再分出一部分分成出去给他们,靠后者就没有了。” 聂知遥挑眉道:“你这老板做的可有良心。” 孟晚眉眼弯弯,“我只想赚点干净的小钱,不求什么大富大贵。钱是赚不完的,但一味的经营钻研,只怕会忘了初衷。我只是普通人而已,也怕哪天会禁不住穷人乍富的诱惑,害人害己,还是收着点。” 聂知遥身边的嬷嬷赞赏的点了点头,“孟夫郎大义,老奴也曾听老太夫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就是聂知遥家的嬷嬷,是跟着家主闯荡过得,别看是奴,身上自有一番气势,黄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 孟晚目光移到他身上,客气的说:“戴嬷嬷,女眷那边就麻烦您负责了,那些小姐公子不差钱,脾性也各不相同,咱们不见得要写的多好的,但一定要找些事少的,您懂我的意思。” 脾气差不怕,说明性子直,怕的就是那些家境复杂,鬼心思多的,拿清宵阁做幌子,牵扯些阴私事。 戴嬷嬷站起身来施礼,语气老成持重,“东家只管放心,老奴定会小心甄别。” 孟晚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视线扫过眼下的人,戴嬷嬷、黄挣,和两个新招的小伙计。 他姿态从容不迫的对在场的众人说:“新铺子开张,不可能一下子就招收到大量写手,然后各个写出精彩纷呈的话本子拿出去赚钱。起码半年内,我们不光挣不到钱,没准还会赔。但不要迷茫失措,稳下心神专注提升细节,以期之后。” “是!” 从清宵阁出来,聂知遥叫孟晚和他一起走。 “今儿出门的时候二叔嬷就说了,让我带你一起回去,他置办了席面。” 孟晚上了马车,碧云和聂知遥的小侍在车外跟着马车走。 “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叫我过去吃席面?” 聂知遥隐约听到点风声,“二叔嬷似乎来了什么贵客。” 孟晚更不理解了,“你家的贵客,叫我过去陪席?” 第47章 项先生 聂家后宅的会客厅里,只一桌席面,而且席面上并不是满桌的珍馐美馔,大多是素菜,但都用精美的玉盘盛放,盘盘精致素雅。 屋里熏着香,细烟自飞禽祥云铜炉中渺渺升起,香甜甘醇的气息中带着些许冰韵,温婉柔和,熟香之味绵长。 主座上坐着一位白发美妇,看样子应该最少六七十岁了,眼角嘴角都遍布着细纹,但皮肤却白里透着红晕,衣裳一丝不苟,坐姿文雅端庄,给人一种极有文人风雅的感觉。 聂知遥带着孟晚过来,聂二夫郎身边的桂嬷嬷守在门口小声提点他们,“夫郎让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他嘱咐说里面的老妇人是他师祖项先生,你们定要尊重,不可冒冒失失的惊扰了她老人家。” 聂知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老人家。” 看样子他显然是知道这号人物的。 孟晚拽了拽他衣袍,“项先生是谁?” 聂知遥小声对他讲,“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她是京都人士,从小就画技超群,受过三位书画名家的教导。她夫君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林易,我二叔嬷的父亲则位居顺天府的正六品通判,早年还是进士的时候拜了林学士为师,两家时常走动,我二叔嬷是在项先生膝下长大的。” 项先生性子寡淡并不爱张扬,名声便只在小范围清流圈子传播,有许多人家请她教导家里女娘哥儿习得画作,她也不拒绝,但并不轻易就收人为徒,只说是指点。 聂知遥和孟晚心里有了底,各自整理了衣裳,这才迈步进门。 两人见了座位上的白发美妇,悄悄对视了一眼,欠身施礼齐声道:“见过项先生,二叔嬷。” 项先生表情淡淡,眼也没抬的说了句,“外出归来,可曾更衣?” 孟晚懵了,他小门小户的是真没这个习惯,便是聂知遥商户之家也没这么讲究,顶多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换身舒适柔软的衣服,孟晚也是如此。 坐在项先生下首的聂二夫郎解了围,“去我房里换衣,开春找裁缝做了两身新衣,我嫌颜色太艳一直没穿,让桂嬷嬷给你们找来。” “是。”他们俩只好又躲到聂二夫郎卧房旁小耳房里换衣。 聂知遥喜白,穿了雪白色的那一件,下摆处是大片的折枝梅花,枝条是褐色的,又点缀着小瓣小瓣的红梅。 孟晚穿的是则是胭脂色长衫,看颜色其实还好,没有黄色粉色那么娇嫩,色彩偏黯淡稳重。但衣摆、袖口、衣领等处,都用金线和红色线交织,绣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 怪不得聂二夫郎不喜,这两件衣裳好看是好看的,但确实偏艳丽。 两人怕长辈久等,换了衣裳就要出门,桂嬷嬷忙拦住他们,“公子、孟夫郎,这两身都是单衣,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再冻得风寒了岂不罪过?” 他又从卧房里翻出两件白狐皮料的斗篷拿出来,同两人解释:“这都是夫郎年轻时的嫁妆,样子是不时兴了,可也是打理干净收放好的,两位不要嫌弃。” 桂嬷嬷是聂二夫郎带来聂家的陪嫁,平日也是能在主家面前说上话的人物。聂知遥虽是聂二爷的亲侄儿,来了昌平却也是客,一样要当客人对待。 孟晚既被邀来做客,自然客随主便,“嬷嬷客气了,这些都是我没穿过的好料子,怎会嫌弃呢,劳贵客久等,咱们这便去。” 他们又跟着桂嬷嬷重返待饭厅,厅里暖和,将披着的斗篷交给小侍,见礼落座,项先生这才抬眼正经打量这两个小辈。 她薄唇轻起,“这个是你侄儿?看着是个聪慧灵动的。” 聂二夫郎在他面前有种小辈的娇俏感,“他是大房的嫡子遥哥儿,算是聂家小辈里最通透的一个了,师祖如今竟然也夸起了小辈?” 项先生漫不经心的说:“那这位是……” “这位是孟夫郎,同遥哥儿是好友,俩人最近还开了个书肆?” 聂二夫郎嘴角带笑,他师祖明明听他说了孟晚的事,还故意在小辈面前装作不知,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孟晚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压着长衫,轻声解释了句,“二叔嬷,不算是书坊,只是招揽些写手,算是成立个小小的写作公会,小打小闹,没挣到钱反而搭进去了不少。” 项先生眉头轻皱,“过于板正了。”也谦逊太过。 孟晚愣了一下,这是在说自己? 聂二夫郎替孟晚辩解,“师祖,这孩子家世不太好,行事难免小心些。” 项先生淡淡的说:“罢了,你到我身边来。” 孟晚立即起身过去,站在项先生身侧。 项先生身后的老妈妈递过来一个扁平状的木匣子,轻轻一拉,里面是一张纸和几本书。 项先生指着里面的东西问孟晚:“这些都是你画的?” 孟晚侧头看过去,是三册人妖情长的话本子,和他画的那张透视图。 “是晚辈画的。”孟晚恭恭敬敬的说。 项先生淡淡的点评道:“虽然技艺生疏,细节处理的也不够完善,不过画风新颖,还算不错。” 孟晚忙道:“多谢先生夸赞。” 项先生又让老妈妈拿来一幅画轴交予孟晚,“你的画我留下了,也不欺你们小辈,我便也送你一幅。” 她的画价值千金,孟晚的草稿纸是比不了的,说来肯定是他占了便宜,“谢先生赐墨宝。” 孟晚心里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他余光瞟向聂二夫郎,对方神情放松,正吩咐仆人陆续上些热菜。 他本来年岁还小,穿着聂二夫郎的衣裳难免显得成熟,说话又似深思熟虑,百般心思流转。 项先生眉头轻皱,心中隐隐不喜,“好了,坐下用膳。” 虽然她语气一直平平淡淡,但孟晚还是感知到她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 孟晚面上不显,也没多嘴说些什么, 这顿饭他吃的食不知味,上首坐着的两位长辈慢条斯理的用着餐,饭桌上安静的甚至连筷子触碰玉盘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直到项先生撂了筷子,聂二夫郎也紧跟着罢了筷,孟晚和聂知遥见此情形纷纷小心的将筷子置于玉箸搁上。 聂二夫郎先扶着项先生下去休息,手对着他摆了摆,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等她们出了饭厅后,孟晚才低声问聂知遥,“那衣裳怎么办?” 桂嬷嬷笑道:“孟夫郎若是不嫌弃便穿着走,我们夫郎的意思本就是送给孟夫郎的。” 天气寒凉,来回换衣容易风寒,孟晚一直小心避免生病,闻言也没客气,“那就劳烦嬷嬷替我谢过二叔嬷了。” 聂知遥送他到聂家门口,刚要吩咐府里套车送孟晚回家,便被他打断了,“先等等,外头那个好像是我家马车。” 北风冷冽,孟晚裹着斗篷往外走,越近越发现车辕上坐着的确实是雪生。 他回头对着门口观望的聂知遥摆摆手,雪生下来往车下放了个小矮凳,让他踩着上车。 孟晚刚登上凳子车厢的布帘便被人从里掀开,宋亭舟握着他的手将他拉上去。 孟晚坐进车厢里问他:“你怎么来了?” 宋亭舟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碧云回去说聂家留了饭,你晚饭不回家吃,我怕太晚你独自回家不安全,就过来了。” 孟晚抿唇浅笑,被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车厢里也冷,宋亭舟将他半抱在怀里暖着,见他一身没见过的穿着,“怎么还换了衣裳?” 孟晚将今晚在聂家的事和宋亭舟说了,“我心里猜是项先生有意收徒,聂二夫郎便同项先生推荐了我,但后来看项先生好像并不满意我,这事可能悬了。” 孟晚说着轻叹了一声,“其实这样我反而更踏实些,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太高的书画天分,也自认为高攀不起这样的书画大家。” 宋亭舟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你已经是极厉害的人了,很多时候我都自愧不如,我会再努力用功读书,让你和娘不用事事看人脸色。” 孟晚眸子里染上温柔的笑意,“我夫君那么上进,我又怎能安安逸逸的躲在你羽翼之后,任你独自面临风雨?我现在为之勤勉的,都是我自己想得到的,若是躲在三泉村自然不必面临这些,但我不想。” 家人的关怀和这一路所遇的恶人,都是他步步前行的推力。 聂家再没传来什么消息,想来是项先生没看中孟晚,他倒也不意外,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小插曲,专心经营铺子想将其推上正轨。 人妖情长完结后,宝晋斋推出了一大堆类似的话本子,在昌平刮起了一阵人妖之恋的风气,但狐妖小柳到底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始终在大家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月底下了场薄雪,然后就到琴娘嫁人的吉日,孟晚许久没见她,她比从前瘦了点,人也精神了许多,不似从前第一次见她时的苦大仇深,脸上一直挂着笑。 直到哥哥背她出门子的时候,看着爹娘白发斑斑的头发才坠了泪珠子。 孟晚头次送人出嫁,感触万分,虽然琴娘遭了磨难,早期嫁娶也不顺利,可经历了这些,收获的似乎也更多,好事多磨。 他在李家吃完了席面,又在春芳嫂子那儿坐了会儿,后才带着碧云往回走,半路又下起了雪。 “碧云,前头那儿是不是卖柿饼的?咱们去买些回家,我爱吃。”自从搬家后,孟晚许久不来城西了,走走逛逛见远处好像有个老妇人在卖柿饼。 “欸。”碧云先他几步过去,一看真是卖柿饼的。 “夫郎,我见个头还挺大呢,咱们要买多少?” 孟晚看着那老妇人年岁不小了,身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孩冻得直流鼻涕,但一直紧紧抓着奶奶的衣摆。 “都买了,娘不能吃太甜的,雪生咱们吃。” 将半筐柿饼都买下来,孟晚挑了个干净些的,边走边咬着吃,“好甜啊!” 他递给碧云一个,“你也尝尝,上头都挂糖霜了。” 碧云笑着接过去咬了一口,“嗯,是甜。” 他俩走到正街,雪生驾着马车来接人,不出意外宋亭舟也在。 “偷吃什么好吃的了。” 孟晚被他拉上马车,碧云和雪生坐在车外。 “啊?吃了两个柿饼,是我嘴上有吗?”孟晚想掏帕子擦脸。 结果下一秒湿糯的触感就放大在他唇边,宋亭舟微微退开一秒又凑了上去,这次对准的是孟晚殷红的唇。 “甜过了。” 孟晚怒视他,“不爱吃你还亲。” 宋亭舟轻笑一声,“不爱吃柿饼,爱吃别的。” 孟晚无语,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嘴巴,帕子上头干干净净的,只擦掉些湿润的涎液。 快到家门口时碧云在外头说了句,“夫郎,好像是聂家的马车。” 孟晚掀开车帘,只看见马车车尾,从巷子另一头拐了出去,刚好没和他们碰上头。 他喃喃的说:“是遥哥儿?但是怎么又走了?” —— 半个时辰前,聂家的马车驶向花蹊巷,车上的人不是孟晚以为的聂知遥。 聂家的车夫将车马停下,对车厢里的人说:“先生,孟夫郎就住前头那家,要不我先过去叫门?” 项先生清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不急,我到底不能听你家夫郎的一面之言,总该多了解了解他人品才好。” 她要收徒,也要收人品悟性俱佳的,不然宁愿不收。 贴身妈妈将她扶下马车,项先生站在巷子里思索了两秒,先敲响了宋家隔壁,江家的门。 她扬起手臂刚敲响一声,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穿桃红色长袍,外头罩着红毛裘衣的年轻女人拧眉看她,“你是谁?” 项先生也没想到里头人开门这般快,先是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我想问问小娘子,花蹊巷有没有一户姓宋的人家。 那年轻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语气不善道:“有又怎么样?” 她语气着实不算好,像是和宋家有仇似的,项先生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见这女子无礼,也不欲与她纠缠,干脆直接的问道:“听说宋家有位夫郎,是打理生意的一把好手,小娘子可知他人品如何?” “人品?”年轻女人暗自打量了项先生几眼,见她气势不凡,头上戴的玉簪在光下竟透出斑驳的流光,眼见着不是一般凡品。 江家做布料生意,面前老妇人穿的这料子她竟在布庄里见都没见过一次,便是她身旁的妈妈穿的也是提花织锦,可见不是凡人,她们来打听孟夫郎? 第48章 赴宴 年轻女人收起一脸不耐,突然叹了口气,“宋家的夫郎自然是个顶厉害的人物,我听我夫家说过,他精于算计,做生意比男子还厉害……”年轻女人瞥了眼项先生的脸色,见她神情并无变化,也有些拿不准了。 “他模样生的漂亮,做事总比普通男子方便些。”年轻女人撩了撩脸侧的头发。 项先生闻言狠狠皱起眉头,对身旁的妈妈说:“罢了,我们走。” 两人上车离开,江家那年轻女子将门合上,留了条缝隙偷窥,没多久,又见宋家的马车紧跟着回了来。 孟夫郎被他夫君小心翼翼的扶下马车,两人十指相扣,说说笑笑的回了家。 她粗喘了口气,凭什么,一个小哥儿而已,既能嫁给那么好的夫君,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同江家主母这般蛋都下不出来一个,也配的上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听见过宋举人温柔宠溺的叫夫郎“晚儿”,可真好听啊,如果是我…… “婉娘?婉娘?” 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婉娘满脸厌恶的说:“不是说了申时三刻,怎么来的这么晚,害我苦等。” 男人讨好的说:“你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凶恶,挖地三尺的找我,为了躲他们,我硬是……” 婉娘没心情和这个人面兽心的哥哥纠缠,她一脸不耐的说:“好了,我不想听那些个屁话,这是二十两银子,你拿了后再也别来找我!” 那男人先是将银子接过来,在婉娘想关门的时候才又急忙说道:“不是说好了五十两吗?二十两也太少了,都不够我还债的。” “呵,就这二十两,你爱要不要。”婉娘又要关门。 男人一狠心,扬起声音,“那你就别怪大哥去找江老爷,说说春香阁里能让男人龙精活虎的虎狼之药了。” 婉娘怒目而视,“你敢!你有什么脸说?是你拿了药来让我给老爷下药成事的!” “难不成不是你故作清高晾着江老爷,独守空房了才跑来求我?”那男人也不是好惹的,一张利嘴辩得妹妹恼羞成怒。 两人纠纠缠缠不像样子,江夫郎寻了动静出来,“婉娘,是谁来了啊?” 婉娘迅速应了混账哥哥的勒索,从头上拔下根金钗扔给他,“滚!” 回身又冷淡的对江夫郎说:“没谁,上门要饭的。” —— 回家后常金花问孟晚,“怎么样,李家的席面香不香?” 常金花屋里搭了炉子坐着火盆,孟晚将斗篷脱了,宋亭舟个子高,抬手便帮他搭在了屏风上。 “李二嫂邀了你去,你又不去,还问我好不好吃?”孟晚挨着常金花在火炉旁边暖手。 常金花给他让了让位置,“你是被请去送琴娘出嫁的,我去就是干吃席,怎么好意思的。” 火炉里烧的红彤彤的炭火噼里啪啦作响,孟晚掌心温热,“我可是上了礼金了,怎么不好意思?” 常金花不理他,孟晚还要逗她,“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我在别人家多受欢迎?聂二夫郎都恨不得认我做干儿子。” 常金花哼了一声,“那是你在外头惯是能装,他不知道你本质是个皮猴。” 宋亭舟没忍住也勾起了唇,孟晚瞥见轻轻踢了他一脚。 一家子坐在一起唠着家常,常金花问着琴娘的昏礼,又感慨宋亭舟和孟晚他们成亲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连顶花轿都没有。 孟晚倒是不在意这些,他只记得当时快给他饿死了。 常金花又说到旁的杂事,“家里的盐见底了,我早起去盐行买盐。” 昌平大大小小所有盐行全被祝家掌控,府城的自然也是祝家的盐行。 孟晚从炉子边上拿了个烤化的柿饼咬,“买盐怎么了?又涨价了?” 常金花眼神中有些疑惑,“涨价倒是没涨价,就是那盐不像从前都是大粒粗盐,最近卖的盐有粗有细的,还有些里头不白净,灰黄灰黄的。” 禹国的盐场主要产在两淮地区,以海盐为主,粒大而洁白。颜色不洁净,掺了灰黄两色,要不就是运输途中进了赃物,要么……就非海盐而是井盐。 —— 过了几日黄挣去汇报,说清宵阁里的才子们终于写出三本话本子来。 孟晚心花怒放,寻思这些天天拿笔杆子的人,效率就是比自己快。 但到了阁里看过那三本书,他沉默了。 对着店里仅有的三个员工,孟晚痛心疾首的说:“各位都是才子啊,思想怎能如此固化?” 这三个员工两个都是宋亭舟在乙子班的同窗,另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秀才,三人都是秀才相公,此刻却坐在大堂的蒲团上忸怩不安。 孟晚拿着手里的三本话本子,真的惨不忍睹! 写的稀巴烂! 他拿起其中一本,仰天长叹,“万秀才,我对你给予厚望,把题材大纲都给你列好了,你顺着写不行吗,偏偏另辟蹊跷。侯府前任世子重生之后,不想着怎么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重夺世子之位,反而跑去尚公主?尚公主!本朝驸马不得入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不是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除了公主就没别的了是? 说好的不畏强权,靠自己实力光宗耀祖呢? 奋斗的目标就是公主是? 黄挣在角落里犹犹豫豫的说:“东家,可是这本书朱笺书肆的东家相中了,说要买下去打版售卖。” 孟晚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噎到。 ??? 真是山猪品不来细糠啊! “他要印就印,买书的钱阁里占四分,万秀才六分,后续打版售卖的钱咱们三家分,你和他们谈。”孟晚交代完后续,又没忍住给三人交代一番。 “你们写出来的人物,有自己的家世有自己的优劣品性,他们不是你们,是独立出来的人。你们也要想想,若是站在他们的立场该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见他们纷纷低头沉思,孟晚没忍住最后吐槽了一句,“总归一个满怀仇恨,势要重夺世子之位的王孙公子,是不会自毁前程跑去尚公主的。” 万绥刚因为分钱而喜悦的脸,忽的涨红了。 孟晚出了书斋的门感慨万分,这群人的固有思想很难转换,需要时间慢慢磨合,初期可能还要他自己来,先将清宵阁的名声打出去再说,不然真的赔到死了。 “这不是咱们孟东家?怎么愁眉苦脸的?” 清宵阁门口停着聂家的马车,聂知遥坐在马车上调侃他。 “你怎么过来了?”孟晚上车去找他,碧云随着马车走。 聂知遥扔给他一个手炉暖手,“我自然是过来找你的,跑了一趟宋家,你家雪生说你来了清宵阁,我这不就来这儿了吗?” 孟晚抱着手炉问他:“是有什么要紧事?” “算也不算。” 聂知遥从小茶几下面的抽匣里拿出一张请柬给他,“二叔嬷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孟晚将手炉放在一旁,接过请柬打开,淡淡的香气从中晕出,上头是一行小字和几株墨竹。 ——新宅初成,特设薄宴。诚邀君于十一月二十,移步新居花蹊巷林宅。 “是项先生要乔迁,她不在聂家宅子里借住了?花蹊巷?这不是和我家一条巷子吗?” “说是原本只想待几天,不知为何又改了心意要住到年后,嫌聂家住的不方便,要自己带着仆人出去独居。花蹊巷不是有户读书人家吗?他家要举家返乡,项先生便将宅子买下来了。” 孟晚把请柬折好放起来,重新抱起手炉,“那这是二叔嬷叫我去?” 聂知遥亲昵的点了点他额头,“你傻了不成,若不是项先生首肯,我二叔嬷怎么做的了她老人家得主。” 连聂知遥也看出来了,孟晚的画被二叔嬷递到项先生那儿,是在向项先生举荐他。 项先生这么大的年纪,画过的画作不知多少,被人收藏的也有许多。送孟晚那副是雪山青莲图,画风精湛,没有过多色彩,展开画卷上头的冷冽之风便扑面而来,可见画技之精湛。 孟晚叹了口气,“但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不敢冒犯项先生。” “你这人真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有时谨慎有时想法又很大胆。”聂知遥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孟晚。 十一月二十,宜:会亲友、作灶、入宅。 孟晚提了礼带常金花登上项先生新居,因为离得近,他们步行百步就到了。 大门口没有放爆竹、挂红灯,只留了个妈妈在门口迎客。 项先生的夫君林学士没来昌平,所以今日来的都是后宅女眷,孟晚估摸着都是官宦妻眷,各个衣着华贵,仪态万方。 常金花在这群人中间难免露了怯,她抻了抻身上的褐色裘衣,问孟晚:“晚哥儿,娘穿这身成吗?” 孟晚牵住她的手,“成,怎么不成了?我娘穿着不知道多好看,比那些贵妇人精神多了。”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全是安慰她。常金花肤色略深,因为常年劳作,行走坐卧皆如风,自带一股精神气,看着就觉得身强体壮似的。 比起其他贵夫人相互问候开口就问平日吃的什么药丸,常金花在其中相当另类。 项家是两进的小宅子,布置的优雅素洁,并无太多金银饰物,多是木、竹、玉饰。 孟晚携常金花先进堂屋给项先生问安,聂二夫郎正坐在项先生下首同她说话。 “恭贺先生乔迁新居,这是我婆母常氏。” 聂二夫郎本是不耐应付人的,奈何他师祖项先生更加没有耐心,因此他反而比平日规整不少。 见孟晚来脸上还能露出个笑脸,招呼常金花道:“常家姐姐过来坐,我最喜欢你家晚哥儿,咱们两家还比旁人亲近些。” 越紧张,常金花的脸绷的越紧,“他性子跳脱,平日里多亏了聂夫郎担待他。” 项先生挑了下眉毛,“哦?倒是没看出来,手里拿的什么?”她后一句话是对孟晚说的。 按说古人含蓄,不该当面问人礼品,但孟晚这一路进来也没下人上前收录登册,他只好拎了进来。 被项先生一问,便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是璎珞街上卖的顶糕,我觉得挺好吃,想拿给先生尝尝。” 项先生声音没什么起伏,“旁人送的都是金佛玉坠,你就买了些糕果?” 常金花在旁边坐立不安,她刚才看见了,席面上坐着那些贵夫人确实都送了许多贺礼,不乏有半人高的盒子被家丁抬到后院。她家送的这般普通,怕是主人家心有不满。 孟晚倒是没觉得项先生生气了,“我心想先生高情远致,应当不喜金银等俗物,除了这份糕,晚辈还亲自设计了座香炉当作贺礼。” 糕点是一包,他左手还有个比巴掌大一圈的小木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只橙黄色的橘子,怪模怪样的下头圆,上面还有个小头,不像橘子更像葫芦,表面也坑坑洼洼的,材质应该是陶瓷。 孟晚不傻,在还没有明确了解项先生是否有意收他为徒前,愣把自己当成自己人来看,人情世故这方面,宋家一家子里头也没比他更精通的了。 项先生果然受用,“拿过来我瞧瞧。” 孟晚将东西呈上,项先生拿在手里笑了,“怎么这般稀奇古怪,是梨子,还是橘子?” 孟晚答:“先生,是橘子,叫做丑橘。提着上面的枝叶可将盖子揭开,里头埋香。盖子上又有细孔,可将香气扩散。” 项先生捏着盖子上小巧的枝叶,果真可以把盖子打开,她捧着小香炉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虽然丑,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不错,不错。” 似乎觉得在小辈面前这般行径有些不妥,她又收敛了笑容,将香炉交给身后的仆人,淡然道:“收起来,外头宾客若是都齐了,就吩咐厨房开席。” 项先生没邀请太多客人,算上主家也统共只有三桌。 孟晚和常金花被叫到了主桌,难免惹人侧目。常金花如坐针毡,见旁人用膳动作缓慢文雅,自己便也不敢多动筷,只夹些面前的冷菜吃。 孟晚见状吩咐叫来一旁候着的小侍,要了双公筷,也不顾旁人眼光,给常金花夹了几样没见过的菜肴。 古人重孝,大户人家是有要侍候公婆用膳的规矩,可都是在自家,外出赴宴少有如此的。观宋家婆媳的样子又不像婆母刁难,像是儿夫郎特意照顾婆母。 第49章 学画 旁人怎么想孟晚不管,拜师还是没影的事,总不能为了迎合旁人,让他娘饿着肚子回去。 项先生规矩多又不爱钻研人情世故,想斥责谁根本等不到第二天,众人都以为她就算不会责备孟晚,也会不满,没想到一顿饭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什么。 便有人猜测这对婆媳和项先生关系不一般,回去少不得派人打听一二。 等送走了所有客人,聂二夫郎独留下孟晚和常金花,“常姐姐,我听晚哥儿说你针线活做得好,你过来指点指点我。” “啊?行行行。”常金花心想晚哥儿也太没深浅了,她这种粗浅手艺也好意思在外吹嘘? 厅堂里只剩孟晚与项先生。 “把你带的顶糕拿过来尝尝。”项先生突然说道。 孟晚将八仙桌上的油纸包打开,取了旁边的筷子,将糕点一块块的捡到盘子里,动作有条不紊。 他今天穿的是自己的绿色棉长衫,身姿修长玉立,外罩的斗篷被取下搭在椅子上,垂头敛目的时候极为认真,侧脸线条流畅细致,鼻梁高挺、唇珠凸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偶尔眨动。 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项先生也不催促,就这样盯着他捡糕。 “先生,好了。”孟晚将盘子轻放到项先生旁边。 项先生用帕子捡起块顶糕吃了一口,里头是栗子馅的,又掺了糖和蜂蜜,对她来说太过甜腻了。 放下帕子与糕点,项先生突然问了孟晚一句:“你画画独成一派,可是心中有物?” 孟晚听不大懂,“不知先生口中的心中有物是什么意思?”他画素描学的是观察力、构图、光影、明暗、排线和细节,主要表现是写实,简称看到什么就画出什么。 平时的卡通画就更简单了,谁小时候没跟着动画片和书上的漫画角色画过画呢? 项先生的心中有物应该不止这些,可他实在不懂。 项先生轻笑一声,“原来你还不懂,罢了,慢慢来。” 孟晚抚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慢慢来是个什么意思?“先生的意思是?” “今后每日未时过来找我作画。”项先生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说出了这句话,手又不自觉的玩弄了两下孟晚送的香炉。 结果没想到孟晚“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头一低就想磕头认师,这举动将项先生吓了一大跳,忙说道:“我并没说要收你为徒,快快起来。” 今天不收日后也会收。 孟晚心里有了底,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裳的膝盖和下摆处,“明日学生定会准时过来。” 等常金花和孟晚双双归家,离开宅子。项先生忍不住向徒孙吐槽,“本来以为是个呆鹅,没想到顺杆子就爬,我还没答应收他为徒呢,就自称学生了?” 聂二夫郎瘫在项先生这里的贵妃榻上,“我早就同师祖说过晚哥儿是个不一样的哥儿,不能以寻常哥儿那般概论。师祖偏偏不信,非要自己去问,那天可问出什么来了?” 想到宋家隔壁的那个女子,项先生便不自觉眉头深皱,她如此年纪也算阅人无数,那女子眼中带煞,看着就不是什么良善的。 “晚哥儿是不是和他邻里关系不睦?” 聂二夫郎支起半边身子,懒洋洋的说:“不能,他这孩子是个心有成算的,又不像我这样到处得罪人。” 他脾气这两年还算好些,当初聂先生被罢官落魄返乡,连带着他也被磨平了棱角。 “你若不是哥儿,伯爵府也是能嫁的,如今姑爷只是个进士,身上也没半点官职,幸好人对你不错,你爹娘也放心许多。”自己看大的孩子,项先生难免心疼,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千里迢迢过来看他。 聂二夫郎现在已经看开了,“夫君只任了三年官便被罢了职,一腔的凌云壮志不得施展,如今他说他只能读些圣贤书,再也做不来官场人,我们在昌平倒也清净,只是翎儿在盛京还要您和林大人多照拂。”他和聂先生唯一的儿子聂承翎在京都国子监读书,住在聂家本家。 项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掺染些许愁绪,“盛京当下亦不太平,我们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几时。回去跟你夫君说,让聂家在盛京谨慎起来做人罢。”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晚尚且不知道项先生和聂二夫郎之间的对话,欢欢喜喜的回家找宋亭舟。 宋亭舟也是刚进家门,碧云正在厨房做饭,雪生帮忙在灶下烧火。 比孟晚激动的是常金花,她回屋换了一身寻常家里穿的棉袄,随后快速踏进厨房。看碧云正站在桌旁守着一盆馅包饺子,高兴的问:“今晚包饺子啊,做的多不多?” 碧云不明所以,“准备了两屉的面馅,已经包完一屉,这屉也快好了。” 常金花合计了一下,“大郎吃一屉也吃不完,估计还能剩几个,雪生咱们仨吃另一屉,不够了再吃大郎的,雪生你先去街上买只烧鸡回来。” 孟晚在旁边插了一句,“再买半只卤猪头。” 婆媳俩对视一眼,得——都没吃饱。 宋亭舟实在是个无底洞,他们家一贯是宁愿多做都不少做的,今儿碧云是因为孟晚和常金花不在家吃才做了两屉,如今看来还得再加面加馅。 好在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们人手又多,很快又多包出来大半屉。 大铁锅的蒸屉可不是小竹屉,白菜肉馅的大蒸饺满满登登的能摆二十个,两屉就是四十个,多包出来的大半屉是十二个,等着大锅的饺子出锅后,再将余下半屉放锅里蒸。 孟晚添柴,常金花又捞了颗腌芥菜切成细丝用清水投洗几遍,加香油拌了。 没一会儿雪生买熟食回来了,碧云先将烧鸡撕成一大盘,孟晚刀工比碧云好,他切猪头肉。先将耳朵卸下来切丝,猪拱嘴切薄片,两者混在一起加葱丝、酱油、米醋、香油、蒜末凉拌一盘,多出来的另装盘留给碧云和雪生。 剩下的猪头肉切成大片,装两盘子,同样留下一盘。 第一屉饺子好了,碧云揭开锅盖,孟晚鼻子轻嗅,真香啊。 “先等等,把咱们家的小笼屉拿来往里捡八个,再拿床小被子来。”孟晚其实说饿也算不上,只是从项先生那儿回来突然觉得自家饭菜不知多香,便有些馋了。 “娘,我和夫君吃一屉也差不离,想捡几个送去项先生那儿。” “人家不能看不上?” 常金花倒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人家瞧不上。 孟晚将小巧的笼屉外裹上一张小棉被,抱在怀里说:“看不上不至于,不爱吃可以赏给下人嘛,总归是一片心意,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孟晚打从项先生那儿走,不到两刻钟又去而复返,他也没进去叨扰项先生,只将棉被撤了,蒸屉交给项先生身边的妈妈,转身又跑回了家,两家离得确实近,往后除了学画,时不时还可以过来刷刷存在感。 “是孟夫郎又回来了,说是家里包了饺子,拿来几个给您尝尝。” 妈妈同项先生禀告完,将笼屉打开给她看,“是个用心的好孩子,外头还裹了床棉被抱过来的,怕扰了您清净,东西交给我就走了,您看还冒着热气呢。”可惜项先生酉时过后从不进餐。 “拿双筷子来,我尝尝。”项先生语调淡淡的吩咐道。 妈妈跟了项先生多年,头发也是同款银白,就这么了解她的人物,也是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欸,我这就去,但您也别多食,不然夜间不好克化。” 项先生不耐烦她唠叨,“屋里刚点上油灯,算什么夜间,快去拿筷子,你个老货是年纪越大越能啰嗦了。” 碗筷迅速奉上,项先生夹了个饺子,细细的用筷子绞断成几个小份才一一送到口中,连吃了两个,她有些腻了,“肉放的多了,明日让咱们厨房也蒸上一回,不要放肉的。” 说完她又反了悔,“算了,里面少加点肉沫。” 宋家这边怎么可能不等孟晚回来先用饭,幸而也没耽误多少工夫,饺子和菜都已摆上桌,孟晚洗了个手一家子开始吃饭。 孟晚和常金花在项先生家里吃的食不知味,确实都是丰盛精致的菜肴,有的甚至连孟晚都没见过,但是太过素淡了。他和宋亭舟年纪都还不大呢,日子好了后基本天天都有荤腥,别说是他了,连常金花都吃不惯。 “还是咱们家的饭菜香,那些个高门大户就都吃那些?”常金花不解,甚至有些可怜她们,怪不得各个弱不禁风的。 孟晚咬了口饺子,他从前其实不大爱吃面食,自从来了这方世界,一开始在路上遭了罪,现在就没有不爱吃的东西。 晚间孟晚同宋亭舟在被窝里说着小话。 “本来那天从聂家回来我都以为没戏了,结果今日过去项先生说让我每日午后都过去学画!”孟晚眼睛亮晶晶的,可见那天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内心也是渴望的。 处在这个时代,哥儿又轻易出不了头,能得到传统的书画名家教导,已经是他走运了。 屋里升了火炉烧了炕,手拿出被窝也还是冷的,孟晚把胳膊缩回被子里,“多亏了聂二夫郎撮合,年后咱们理应给聂家备上一份年礼,好的咱们拿不出来,也该让人看到咱家心意。” 宋亭舟将他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嗓音低沉温柔,“晚儿说的不错,便是没有聂二夫郎举荐这档子事,光看聂先生也该登门拜访的。” 孟晚钻在他怀里只露出半张脸,闭上眼睛和他说着话,说起在项先生家里的见闻,看到的那些官夫人大致都有谁。又说到今天和他同在主桌的还有知府吴知府夫人,确实看着是个厉害角色等等。 宋亭舟不时应他一声,也和他谈谈府学中的见闻,他在秀才中算是拔尖,到举人班却有比他厉害的人物,因为家里丁忧耽搁考会试的,上京路上遇事耽搁的。 孟晚听到这儿便说,等宋亭舟上京定要早早过去租院子,不能再像院试那样,只提早十日是不够的,春闱在二月,他们得年前十月份就开始准备。 孟晚又问起冯进章,宋亭舟说他这次没中举,之前同他交好的那些商户之子也都散去了,他人倒是比从前内敛不少。 孟晚不以为然,说他一旦飞黄腾达,一样会旧态复萌。 两人依偎在一起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知油灯是几时熄灭的,也不知谁先睡着了。 —— 宋亭舟没想到,刚从孟晚口中听到吴知府夫人的消息,没几日同窗好友吴昭远便找上门来。 “这是之前弟夫郎垫的一百两银子,还有之前管你们借的六百两白银。”今日府学休假,孟晚不在家里,宋亭舟和吴昭远在堂屋里说话,吴昭远将一包银子放到桌上。 宋亭舟诧异道:“之前你不是说要在城外买庄子,是不准备买了?” 吴昭远苦笑,“我娘趁仆人不注意跑回吴家了。” 樊娘子如此执迷不悟,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或许也早有端倪,她是受不了跟儿子紧衣缩食的日子,不顾儿子一心想脱离吴家,在其身后背刺。 宋亭舟不知能说什么规劝好友,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吴昭远闭目深叹,“自从中举后,我爹就一直叫我回家去住,但大夫人一直阻挠。我娘毕竟生我养我一场,我不能看她这么送死,我想回吴家护着她些,四年后若能侥幸中得进士,纵使再也不能脱离吴家,也能护她一世平安。” 宋亭舟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若有难事只管和我与泽宁说,万事莫要自己扛着。” 吴昭远眼角泛红,真恨不得抱着兄弟大哭一场,但生生忍着,用袖口揩了揩眼角,“我记住了,多谢宋兄好意。” 吴昭远走后,宋亭舟也心绪不佳,吴家真如龙潭虎穴,也不知昭远能不能扛的过去。 午后孟晚挎着提篮回家,里头都是笔墨纸砚等。现在他每天上午或是在家写话本子,或是去清宵阁转转,午后再按时去项先生那里报到。 起初项先生只教他些基础线条的运用,后见他本就有基础,学线条学的极快,便又让他临摹些范本画谱等,可能因为前世有素描基础,所以孟晚进展迅速。 宋亭舟从府城进学,孟晚在项先生那儿学画,日子平静而充实。 时间悄无声息地推着人前进,春季繁花似锦,夏季热浪腾腾。秋季一树黄叶,冬季寒风萧瑟。 四季更迭迅速,光阴稍纵即逝,一转眼三年时光便已过去。 第50章 三年后 “夫郎,盛京来信了。”雪生从外头脚步匆匆的回来。 春日的光照和煦宜人,透过树荫照射在院子里,孟晚穿着身青色长衫迎了出去,伸出白皙修长但略带薄茧的手,“给我看看。” 三年过去他年满二十,但身高却已经一年都没变过,应该是不会再长了,如今约莫有一米七五左右。 身条抽长些不说,脸颊的线条也没有以前那般圆润,褪去少年的稚气,他那张脸越发娇艳夺目,五官无一不精致,肤色如雪,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支祥云银簪轻挽在脑后,俊秀而绮丽。 接过雪生手里的信件,孟晚讶道:“还是两封?” 他回到书房细细查看,原来一封是聂知遥的信,一封是他师傅项先生的信。 项先生是齐盛二十二年秋,在昌平府过完了年又避了暑才返回盛京的,比之前预计的晚了好几个月。临走前终于松口认了孟晚为徒,喝了他的拜师茶,受了拜师之礼。 这些年逢年过节虽然不能亲自赶往盛京,但每年的年礼孟晚都是妥善准备了的。 而聂知遥也是在同年和项先生一起回了盛京聂家本家。 孟晚总共就他这么一个朋友,自然不舍,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相约看戏听书,但两人来往书信频繁,从未断过。 晚上宋亭舟回来,家里开饭,孟晚说了今天收到的信。 “遥哥儿还好,回京后不是一直议亲不大顺遂吗,去年冬天说是招了个婿上门,他说怕我操心,稳妥了才给我写的信。” 宋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甚至很多事都爱在饭桌子上说。 “招婿?”常金花放下筷子讶道,这可是个稀罕事。 “这其中肯定还有旁的事,但遥哥儿是个主意正的,应该不会被欺负了去。” 孟晚说完碗里多了个鸡腿,他回赠给宋亭舟一个鸡翅,这才夹起鸡腿开始啃。 今天来信两封,孟晚在饭桌子上却只说了聂知遥的事。 等晚上洗漱回房,小两口在书房里读书的读书,画画的画画。 过了会儿院子里静了,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孟晚这才开口,“师傅也来了信,林大人年事已高,往上递了三封致仕折子,陛下才批了准许。她们老两口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从,说是要回江浙老家。” 宋亭舟放下书册,光影下他的脸显得更加成熟俊朗,“便是致仕了,留在京都也并无不妥,怎么要回老家去?” 孟晚趴在桌案上轻叹,“谁知道呢,我还想十月启程进京就能去看她了,谁承想我还没到,她们先走了。” 虽然与项先生相处还不到一年,但对方对他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别看面上总是淡淡,实际上回京后也总是惦念着他,遇到好东西要给他留着,遇见好料子也要托运过来,说是给他做衣裳,如师如母,大抵如此了。 宋亭舟用手轻托他脸颊,“会试若是我能顺利考中,咱们便先返乡,再去看项先生和林大人。若是不中,便直接南下。” 孟晚抬起头来将自己手递到宋亭舟手里,“也好,回三泉村稍远些,但南下就快多了。” 他们这三年统共也就回村里过过一回年,给族里先辈和宋亭舟的爹上了坟,待到初六就回来了。 家里很多事变化都不算太大,也可以说很大。 满哥儿和大力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买了个小铺子和院子,一家子都搬去了镇上。 满哥儿还有了身子,宋六婶一家欢喜的不得了。她也是个顶好的婆母了,铺子里的重活累活都自己揽了,不让满哥儿沾手。 他们回去时宋六婶一家热心招待,还让六叔和他们一起回去帮忙收拾屋子。 常金花看见自家院子没有半根杂草,房上的瓦片也都是整整齐齐,明白是宋六叔和宋六婶时常过来照看,心中自然感动不已。 早年他们走的时候宋亭舟中了秀才,免了粮税,因此租他家地的刘家一家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虽然衣服还打着补丁,好歹一家子都能吃饱饭了。 刘家老实,这些年的粮食都留一半折成银钱交给了常金花。张小雨和宋二叔来家里看望,常金花背地里又把这钱给了张小雨,让他藏好了自己买些肉吃补补身子,告诉他身子好了才能生娃,不然干再多也是白受累。 张小雨拿着钱哭了一场,便是娘家人也只会说些体己话,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补贴他来,常金花的话他记在心里。 常金花又板着脸敲打了宋二叔一顿,堂堂一个汉子,懒在家里都生锈了,地里活计都靠夫郎,岂不丢了宋家的脸? 自从村里人知道宋亭舟成了举人老爷,常金花现在在族里说话比族长都好使。 孟晚指教常金花一番,让她和宋亭舟拿上一百两银子给族长,让他补贴补贴宋家太过贫困的,或是无儿无女的。 这些银子既不会过于夸张引人瞩目,又是宋亭舟如今身份拿出来比较合理的,一人可带领起来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又可以反哺一大群人。 他们回乡住了七八天,张小雨和宋六婶时时过来串门,除了她们,还有族里的许多亲戚,村长、当地乡绅,这七八天家里人来人往的,除了晚上睡觉清静些。 隔壁田家院子里有小孩子软软的咿呀声,小梅的孩子也已经一岁大了,孟晚路过时见到,是个极可爱的小哥儿,只是有些瘦弱腼腆,不像他娘以前那么活泼。 宋六婶说小梅生孩子的时候,险些死在家里,田旺借了村长家牛车给拉到镇上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孟晚以前是见识过他婶儿怀孕生子的,孕期各种检查补这个补那个,心情也有很大关系,家里谁都不敢得罪她。 小梅难产可能是因为孕期过得太不安稳,家里接连死人受了惊,好在大人孩子都没事。 孟晚走之前去看了她,给孩子留了一匹细棉布做衣裳用。小梅为人母后人稳重许多,对孟晚说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客客气气的。 重新回到昌平,常金花还难受了几天,说自己年纪越大越想家了,被孟晚插科打诨的闹了过去,便又忘了这事。 四月初五,孟晚去铺子里盘账,给黄挣和其他写手算分红和工钱,聂知遥的那部分他先拿着,年底南上兑成银票拿到盛京去。 如今铺子里楼上楼下已经人满,再不复三年前空空荡荡只有员工三两个。 盘完账黄挣将孟晚叫到楼上议事,“大嫂,最近宝晋斋在暗地里挖咱们的人。” 黄挣表情愤怒又无奈,这些年他们清宵阁的名气打了出去,待遇和口碑绝对是昌平一等一的,因此招揽的写手越来越多。 人多选择便多,孟晚如今也不是什么人都招了,初设门槛,能到阁里坐班的都是经过他培训的,有什么创意也是阁里的写手先写,其他零散投稿的人就自由发挥,黄挣挑写得好的放到阁里。 这几年阁里话本子的质量逐步上升,不光昌平的书肆,甚至连隔壁奉天都有书肆老板过来谈合作。 宝晋斋当初想跟风,如今却是拍马都跟不上,孟晚他们火什么,宝晋斋就跟风写什么,但没等他们写出个什么名堂,清宵阁就又换了文风。 如此一来,宝晋斋里的写手在东家眼里如同废物一般,东家脾气差,将写手圈养起来如同对待畜生一般。他们眼馋清宵阁的待遇,却无一人敢背叛宝晋斋,没别的,就凭宝晋斋后头站着的是吴知府,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东家手里。 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经营了三年,也经历过不少坎坷,孟晚能将清宵阁做成如今这般,早就做好了各种打算,因此并不慌乱,“不用担心,他们这是狗急跳墙。长久的利益还是一时的诱惑,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就算宝晋斋真的狠下心重金砸下去挖空了咱们阁里的写手,咱们还有无数后补的,还有闺阁里不露面的那些小姐公子们,这个他怎么挖?” 宝晋斋有背景,他如今就没有人脉了吗? 黄挣听他说完定了定心,“那我懂了。”这些年他也成熟了不少,足以独当一面。 孟晚笑道:“你也不用太拼,是时候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黄挣略有羞涩,“我爹娘和我说过了,但我还没想好。” 他与孟晚差不多大,还没成亲,在当下来看已经算是晚的了。见多了如孟晚聂知遥这样厉害的哥儿,他眼光也开始挑剔起来。 “晚一点不见得就找不到合心意的,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成熟了,既如此就慢慢来。” 孟晚回乡的时候黄掌柜夫妻曾问过一嘴,儿子得孟晚照应在府城做了掌柜,收入不菲,两口子自然是感激不尽,黄挣的娘看见他身边的碧云,甚至想求孟晚配给自己儿子,被黄掌柜拦下了。 如此孟晚才有今日一问,碧云若是愿意,放了他奴籍也行,可两人都没这个意思,就也没必要硬配了。 从清宵阁出来,孟晚往花蹊巷走,迎面正碰见隔壁江家的丫鬟杏桃。 “王婆子你快点啊,我家姨娘可等不及了!” 杏桃拉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脚步急促连拉带拽的将人带进江家。 孟晚进了自家的门,常金花正和碧云一起晒晾冬天盖过的厚被褥。 隐隐能听见隔壁传来产婆的安抚声,哭泣声,还有江老夫人的责骂声。 孟晚看着常金花无声的指了指隔壁。 常金花拍打了几下被子,“像是江家那个小的要生了。” 碧云小声说:“若是生个男孩,她岂不是更嚣张?江夫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都是邻里邻居的住着,这么多年也知道江家的事了,江夫郎和夫君是打小相识的,感情深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旁人,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眼见着双双四十岁了,江老夫人这才做主要给儿子买个妾回来,也是怕儿子不喜,便对牙行说要买个家世干净,人长得漂亮的,牙行就将如今的陶姨娘送了过来。 因着是良家女子被卖,初时闹腾些倒也合理,但后来江老爷一直不得亲近,也不乐意了,想将陶花重新卖回牙行,这回也不求相貌了,只寻个乖巧听话些的。 没成想醉酒和陶花成了事后,她也不闹了,肯好好留下来过日子。 陶姨娘颜色好,人又年轻,江老爷愿意同她在一块,便冷落了夫郎。江夫郎本来就是个软和性子,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没少受姨娘的气,好在江老夫人还是向着他的。 常金花说了碧云一句,“到底是正经主子,姨娘总也不能越过江夫郎。” 孟晚给他们俩搭手干活,又问道:“接生婆怎么没早点请家里去,我刚才在门口看见婵儿刚去喊了接生婆回来。” “接生婆刚去?” 常金花纳闷道:“按理说他们这样人家,孕妇快到日子了应该早早将接生婆请到家里去住啊?” 江家此刻一片兵荒马乱,陶姨娘的房门关着,里头是阵阵痛呼声和接生婆的指导声。 “姨娘先别急着使劲,这孩子还没露头呢,先熬些米粥和参汤放厨房备着,一会儿生到一半没劲了可不行。” 门外的江老夫人听到了这话,忙嘱咐丫鬟去药铺买参,灶上熬粥。 江老爷四十多岁的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孩子,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的从铺子里赶了回来,还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跟头。 “怎么样了?” “生了没有?” “男孩还是女孩?” 江老夫人扶起儿子,“你先莫急,还没生,接生婆在里头看着呢。” 江老爷掏出帕子擦额头上的汗,喘着气问:“不是还有 一个多月吗?怎么还早了?” 江老夫人瞥了眼身后一直低头垂眸的江夫郎。 江老爷见了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陶姨娘身边的丫鬟出来将事情说了,“我家姨娘想出门散散步,夫郎不许,两人便争执起来了,姨娘……姨娘就摔在地上,然后就见了红。” 第1章 穿越 第一章1穿越 孟晚是现代应届大学生,初入社会正要大展拳脚时,却发现校外的世界好像并不好混。 太卷了…… 不光同届的同学们卷,上有一本的本届应聘生比他这个二本毕业的高一级,竟然还有上届的,上上届的学长学姐们不求工资,但求工作机会。 孟晚夹缝存生,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应聘到一家酒店,还好不是刷盘子,而是他专业对口的会计,月薪两千二包吃包住。 但在打听到在后厨刷盘子的大姨一月三千八后,孟晚哭了,他一晚上没睡,躺在宿舍床上,闻着室友们的臭脚味和油烟味思考。 问题出在哪儿了? 没考上一本大学? 还是父母早亡,在二叔家寄人篱下没人管教,导致他看人脸色惯了,性格细腻不如同学们开朗大方讨人喜欢? 脑子里思绪繁杂,孟晚临近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半梦半醒中还听见有人好像在喊着火了,他想睁开眼,但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浓烟吸进肺腑他想咳都没力气咳,就这样一无所觉的昏迷过去。 中途有火舌舔舐皮肤的灼烧感又将他痛醒,他想嚎叫却没力气喊出声,然后又是漫长的昏迷。 “丑奴儿!” “快醒醒,姑娘唤你过去。” “丑奴儿,丑奴儿?” 谁在吵? 孟晚迷迷糊糊的说:“别打扰我睡觉。” “这丑奴儿竟然还在睡,当真是攀上了姑爷就不把咱们姑娘放在眼里了。” “看我的!” 孟晚的脸被人狠狠拧了一下,那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疼的孟晚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上班时间到了?我闹钟也没响啊?”做为第一天上班的打工人,他已经开始主动化身牛马,没问别人为什么掐他,反而最担心上班迟到。 着急八荒的坐起来睁开眼睛,两个穿着嫩绿色襦裙,上面套着深绿色比甲的少男,站在他床边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孟晚不确定的想:是男的? 他俩长相都不算出众,也没有女性特点,穿着这么身嫩俏的衣服总感觉怪怪的。 两人见他醒了,怒斥道:“你莫不是睡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言乱语呢?姑娘唤你过去,还不快去。” 孟晚盯着他俩三秒,下一瞬又突然把眼睛一闭,往身后一仰,重重的砸到枕头上。 他还以为自己躺的是用旧衣服塞枕套做的枕头呢,谁料“咣当”一声脆响,孟晚惨叫一声抱着头从床上弹了起来。 捂着剧痛的后脑勺,孟晚终于彻底清醒,实木结构的屋子,石砖铺的地面,连窗户都是用他没见过的木框和窗纸制作的,头顶没有天花板,而是一根粗实的承重梁。 他终于不得不认清现实,这里不是他昨晚所在的员工宿舍,也没有人会无聊到,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搬动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凌晨他闻到的烟呛味是真的着火了,而他因为呛了太多的浓烟,导致缺氧中毒昏迷,没能及时逃出火场…… “不用与他废话来了,直接拿过去。”其中一个少年见孟晚慢吞吞的没反应,还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之后又发起了呆,干脆利落的决定直接拿人。 他俩把孟晚从床上架下来,无奈力气太小,拖了两下就拖不动了。 其中个子高些的少年,插着腰骂:“丑奴儿,你要不要脸了还,真把自己当院儿里的小郎君了,赶紧滚起来跟我们去见姑娘!” 孟晚迟钝的指着自己,“你在叫我啊?” 矮个子的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孟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身上和他们同款的嫩绿色襦裙加深色对襟坎肩,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造型,但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是下人。 下人就下人,丑奴儿是个什么鬼称呼?孟晚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嫩,脸蛋圆圆乎乎的,再看看手,又白又细,应当年岁还小,摸着五官也不能太丑啊?自己现在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可不是照镜子的好时机,孟晚被这俩少年连拉带拽的带出屋子,出了这座貌似专供下人住的小院后,直奔旁边一座更宽广气阔的院子里。 “怎么这么久?” 中堂主座上坐着位少女,大概也就十六七岁大,梳着妇人发鬓,头上插着几支镶了宝石的金钗,耳上戴了珍珠耳坠。上穿大红色的短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祥鸟,腰间坠着玉佩和香囊,下身是同样大红色的多褶裙,同样用金线绣了缘饰,鞋子藏在她的长裙下,但应该没有什么小脚的说法,因为裙下的白色绣鞋偶尔会露出个边,不光不小,比普通女性还稍大。 她表情不耐,手指烦躁的点着堂厅里的摆放的八仙桌桌面,显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见孟晚三人拉拉扯扯的过来,少女身后的妇人恭敬的附身报告:“姑娘,人来了。” 孟晚是不想过来的,两个少年对他态度奇差,话也没套出来几句,只知道姑娘找他。 又说到姑爷、府里、说他不是家生子对姑娘有私心,什么狐媚勾引姑爷。 总之没有话,听得孟晚云里雾里,他还是男的没错?怎么这姑爷是个断袖怎的? 感觉到了姑娘那儿没什么好果子吃,孟晚是能拖就拖,想琢磨琢磨对策。 结果真跪到了这位姑娘跟前,她二话没说便厉声道:“去请了护院过来,直接将这丑奴儿打死!” 我靠!!!!!!!!!! “姑娘我……唔……唔唔唔!”他这一路上想的一肚子对策半句话没说出来,上来就被两个膀大腰粗的妈妈给拿布堵了嘴,两手用麻绳绑在身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这两位妈妈平时没少干这活计。 眼见着两个绿衣少年就要听从主人命令去叫人,少女背后站立的妇人躬身劝道:“姑娘,这丑奴儿打死了倒是没什么,但一来您刚嫁进府里就打杀了陪嫁的小侍,这恐怕对名声有碍。二来咱们姑爷虽被这贱侍勾搭了两句,倒也还过问了姑娘您的意见,姑娘若是这么处置了他,姑爷那边……” 少女狠皱眉头,只觉得腹热心煎:“李嬷嬷,那你说该如何是好,这贱侍才跟我入府几日便敢勾搭郎君,若是再留他,岂不是要踩在我的头上!” 李嬷嬷温和一笑,宽慰道:“姑娘是罗家名媒正娶的正头娘子,丑奴儿这小小贱侍如何敢欺您?您也不必气恼,这奴才心气儿大了敢勾咱姑爷,既如此咱们便给他找个好婆家就是了,姑娘的陪嫁嫁人,想来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少女眉头一松,若有所思的说:“嫁人,那把他嫁到哪儿去?” 李嬷嬷直起身子,脸上露了抹嘲弄的笑,“既然这丑奴儿想着攀高枝儿,就把他弄到个攀不到够不着的地儿。” …… 孟晚双手依旧被捆,但嘴里的布已经被取出来了,他此刻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感觉还不如嘴里堵着布呢。 这么个方寸之地,挤了他们男男女女九个人,孟晚已经从这群人嘴里知道小哥儿是这个世界的第三性别了,他心里的第一想法就是,怪不得丑奴儿能去勾引姑爷呢,原来哥儿也是嫁人的。 只是这种群体生育力没有女子高,真正的豪门贵族还是以娶女子为正道,哥儿只是上流社会用来消遣的玩意,农家贫穷倒是不分什么哥儿还是女子,能娶上媳妇都是万幸,那儿还轮到他们挑剔呢。 孟晚用半天就接受了自己的哥儿身份,他在现实社会就是个gay,怕被人发现受白眼,一直假装直男来着,如今还能合法搞基,如果不是境地太差,他还挺能接受的。再说现在他连人权都没有了,还管什么性别呢,活着就够不错的了。 自从被卖到牙行坐上这辆北上的马车,孟晚感觉自己都不算人,前面拉车的牲口都比自己活得精致,一天两口水半个饼子,别说洗脸了,尿尿都得憋着。 越往北走天气便越来越热,他们出发的时候应该是春季,现在都开始入夏了。 这些天路过了个新的城镇,人牙子一口气收了七个,车上人越挤越多,有时候孟晚都想干脆让人牙子把自己卖了算了,实在受不住了,路又颠、他们一群几个月不洗澡的人挤在闷热的车厢里,那味道真是绝了。 可惜车上人上上下下,或是被人牙子收上来,或是路过城镇乡村再卖出去,孟晚一直稳稳在车里坐着,偶尔人牙子怕累到马,还让他下去跑。 他妈的,该死的死人贩子也不怕他跑了,我要是短跑冠军立马就让你见识什么叫非一般的速度! 殊不知人牙子心里也在惊奇这小侍是个奇人,平时他不是没接过大户人家发配的丫鬟小侍,哪一个不是哭爹喊娘,这小侍倒是不一般,一路不哭不闹,万事配合,就是话多了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了他一大堆。 话多总比寻死觅活的省心,古时做人牙子这行和现代的人贩子不同,和大户人家能搭得上的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因此倒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穷凶极恶,见孟晚听话路上还对他颇为照顾,这里指路上让他多下来跟着马走走跑跑。 古时赶路真是种磨难,怪不得大家平时不出远门,顶多写写信,孟晚在车上被熏吐了好几次,终于在最热的时候,人牙子把已经折磨的干瘦的孟晚拽下车,拉在这座北方的偏僻小镇上供人打量。 “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侍,有没有人看的上的。”人牙子这一路也累的够呛,要不是上面人交代了最近也要卖到奉天以北,孟晚早就被他脱手卖了。 这一趟做成了贵人的赏钱加上一路他倒腾人口赚的钱够他吃三年老本的了,回头就去找那春香楼里的头牌乐呵乐呵。 牙子想着心里的美事儿,手里扯着孟晚的动作却丝毫不轻,见身边围观的人多了,人牙子一把捋起孟晚的袖子,露出底下被泥垢覆盖的胳膊,使劲搓了搓肘弯处的泥,露出一颗朱红色的痣来,他对周围人展示:“看到没,这哥儿可还是完璧之身,长得那可标致的咧,买到就是赚到,有没有相中的?” 孟晚疼的龇牙咧嘴,人牙子这手劲大的能和搓澡工比较,他现在蓬头垢面一身酸臭,有人买才怪。 “是小哥儿啊?多少钱?”没想到还真有人问。 牙子咧着个大嘴笑:“老爷您眼光好,这哥儿可还会识文断字呢,十两银子不二价。” “十两!”周围人惊呼出声。 “哥儿哪儿有这个价钱的,有这钱娶个女娘都够了。” 人牙子把笑一收,粗大的手掌钳住孟晚的下巴,又拧了把他巴掌宽的腰身,“您这就说错了,您看看这牙口,这身段,十两银子都不止,和乡下大字不识的女娘能一样?” 有个妇人凑上前来,“他真会识字?” 人牙子顶着一张板正的国字脸指天发誓,“这还有假?我是在南边临安府府城里挂了牌子的牙行,您不信就去人打听打听我们家行号。” 旁边人都唏嘘声一片,临安府他们有人听说过,那可是京都以南的府城了,离他们这里十万八千里,谁会去那么老远的地方验证他一句话啊。 问话的妇人却信了,她讨价还价道:“八两银子我便买了这哥儿,你也不必再在街上奔波。” 人牙子苦笑道:“我这一路大老远过来,姐姐你就别再杀价了。” 妇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让他叫了声姐姐臊的脸都红了,她啐了口唾沫,骂道:“呸,哪个是你姐姐,八两银子你要卖不卖?不卖我立即就走,你等着卖给城中员外们去,看他们搭不搭理你个外乡的牙子。” 见她真的作势要走,人牙子忙拦住了她,“卖,姐姐是个痛快人,咱也不弄虚作假,这就是他的卖身契。”他从马车里取了个包袱,掏摸出一张纸来。 妇人作势要接,人牙子将纸张收回怀里,对着她搓了搓手指头。 那妇人倒也痛快,“我这便回家中取钱,半个时辰便回来。” 人牙子见真这么快做成了最后一单买卖,也是松快,便说:“既然距离不远,我用马车捎您一程,正好将这哥儿送到您家中,免得您多跑一趟。” 妇人有些犹豫,如此确实省力,但她是个寡妇,坐了外男的车回村怕是会惹闲话。 第2章 买家 旁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宋家嫂子,我同你一道搭车回去。” 宋姓妇人见是同村媳妇儿,心下欢喜,“那正好了,你快过来。” 人牙子见状把孟晚赶上马车,牵着马跟在宋姓妇人身后。 宋姓妇人招呼同村人:“老六媳妇儿,你怎地买了这么老些东西?” 老六媳妇生的粗壮矮胖,动作却麻利,她把手里提着的两个沉甸甸的大篮子放在车辕上。人同宋姓妇人说着话:“明天媒人要带人上门来,可不得买点肉菜招待。” 因着人牙子是外男,两个妇人东西放上去,人自顾自的跟着车走,边走边聊,农村妇人脚程快,这么点路到不至于走不动,只不过有现成的马车放放东西也能松快些。 宋姓妇人闻言脚步一顿,“给你家大郎相看?相得哪家姑娘?” 老六媳妇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嗨,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们家啊,是隔壁杨树村的哥儿,说起来还是宝哥儿的姨兄,他三姨母家的哥儿。” 宋姓妇人脸色一变,加快了脚步,“快些赶回去,我家还没烧火做饭。” 老六媳妇心直口快,话都没在脑子里过一圈便说了出去,提了隔壁村的杨家,眼见着引得宋大嫂不快了。 她慌忙补救,“大嫂买这哥儿身形真是高挑,就是脸上都是泥,也不知长成啥样?” 刚才她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心里是不赞同宋大嫂花这么多买个哥儿的,不知根不知底,万一跑了这银子可都白花了,八两银子,在乡里寻个姑娘岂不是更好生养?哥儿本就难以孕育,瞧那哥瘦瘦高高,除了屁股上还有点肉,真真是皮包骨头了,她那心高气傲的儿子能看得上? 提起孟晚,宋大嫂面上才缓和几分,“听人牙子说是会识字的,和我家亭舟也能说得上话。” 人牙子听了这话忙插嘴道:“何止啊,这小哥儿是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二等小侍,不光识字,女红制衣样样都通。” 孟晚在车里听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对,你就吹,使劲的吹,总归你吹完就跑,完全不用管我的死活对。 人贩子押人的车厢和普通的车厢不同,三面封死无窗,只留着正对车辕的一扇小门,现在因为太热,门帘是卷上去的。 宋姓妇人时不时便要打量两眼孟晚,孟晚心如死灰,当没看见,别人穿越不是将相王侯便是高门贵子,再不济平头百姓也行啊! 为什么就他开局被发卖,孟晚低头猛哭,他哭起来也没个声音,只能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砸。 宋姓妇人偶然瞥见了也生出几分不忍,但有外人在场,她压着没说,只是脚步快了几分。 半个时辰的路,因为没有负重,两个妇人四十分钟左右便走到了。 老六媳妇家离村口近,她先拿了东西回家,进门前还和宋姓妇人寒暄了几句,“宋大嫂,我家大郎要是订下了请你来喝杯薄酒。” 宋姓妇人脸色不变,“一定的,我家亭舟的喜酒你也要来。” “诶!” 马车又往前挪了几步远,被宋姓妇人拦下,她对着人牙子说:“你便在此等候,我回家去取钱,有人问你只管说是送我家亲戚的。” 做这行的都是人精,人牙子一听这话便懂了,买家这是不想让人知道小哥儿是买回来的,怕村里人是非口舌。 宋姓妇人交代完了便回家去,从藏好的钱匣子里取出八两碎银,用家里的小秤仔细量了三次,这才放在布头里抱着塞进怀里。 人牙子远远见她归来,知道是取好了钱,当即赶孟晚下车,把怀里的卖身契准备出来,与宋姓妇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走还说了句,“小哥儿,以后这就是你主家了,好好跟人家过好日子去。” 孟晚低垂着头,古时的村子里很团结,别说买了人跑了整个村子都会出动抓他,就是跑,他没有户籍,只能算流民,比奴籍还低一等。 天大地大,目前最好的存身之地貌似也只有这个小山村了,也不知道这家人好不好相处。 “我姓常,名金花,但我夫家姓宋,你现在叫我声宋姨,过几天就要称我声娘了。”常金花看着有四五十岁,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裳,没有补丁,但洗的发白。脸是瓜子脸,脸色蜡黄,发鬓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上似乎还抹了油,油黑发亮的,她眉间蹙着深深的沟渠,嘴角也往下耷拉,像是常年不喜玩笑的人。 她话说的也毫不客气,有些话现在就要说的清清楚楚,她花了这八两银子不可能不心疼,若真是娶了个拎不清的…… 似是想起什么糟心的事,常金花脸色不好,拉过孟晚急着回家,她手劲很大,可能是无意识的,但也把孟晚攥的手腕生疼。 越是不想让人看见,路上越是碰见了同村的人。 “宋大嫂子,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还拽着个小哥儿?” 迎路撞上个穿着粗布旧衫的哥儿同常金花搭话。 孟晚现在已经能分得清男人和哥儿的区别了,哥儿大多比男人柔弱纤细,当然也有意外,同理女人也有长得糙的,都是极少数罢了。 当然这点差别不足以区分男人与哥儿,毕竟也有男人病弱貌美的,哥儿之所以能孕育孩子,身上明显地方生有孕痣,大部分哥儿孕痣是长在脸上的,色泽鲜红、大小各异、深浅不一。 面前这位哥儿年岁二十上下,孕痣便长在下巴上,暗红色的一颗,米粒大小,略有些干瘪。 孟晚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孕痣长在哪儿,他这灰头土脸的竟然也让其他人一眼便看清了。 常金花连和人打招呼也是板着脸,“老二家夫郎啊,我从镇上回来,赶回家做饭去。” 老二家夫郎便是宋家本家人,是常金花亡夫堂弟的夫郎,宋家在本村三泉村内是大户人家,不是有钱的那种大户,而是人口分支多的意思,除了宋家外三泉村田姓人口也多,还有零星几户外姓人,很受排挤。 这个时代讲究谁家男丁多,哪户便兴旺,男丁少便被人随意欺辱上门,族长的权利很大,甚至盖过村长。 一族之长一呼百应,能使唤的动全族的儿郎。 但也不是全族的人都有钱,在村子里过得除非地主,大家都很辛苦,靠着老天爷吃饭,而且北地不如南方气候好,一年只种一茬粮食,因此更为贫瘠,城镇上眼见着不如南方繁华。 话回正题,这位堂弟家夫郎叫张小雨,从外村嫁进宋家五年来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小哥儿难生养是都知道的,因此闲话倒是没有太多,他自己反倒和自己怄气了气,平时最爱与村里人闲话,聊聊这家夫郎长那家夫郎短,好像别人哪里不如他,他便舒心了。 张小雨捏着鼻子,“大嫂这是从哪儿带来的小哥儿?这是掉粪坑了还是怎的,也忒不讲究了。” 常金花脸色没变,但孟晚察觉到她好似有些生气。 “这是我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难,千里迢迢投奔到我这儿来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这孩子多大了,在家的时候婚配过没有?孤身来投奔亲戚,路上没遇上不长眼的?” 孟晚心里吐槽,再不长眼也没你不长眼,没见宋姨脸都快掉地上了。 常金花果然冷哼了一声,一把撸起孟晚的袖子,将臂弯处的守宫砂抬到张小雨眼睛底下给她看。 “我这外甥儿清清白白的哥儿,要是谁敢传出什么闲话出来,我便拉着他上你家找二郎说道说道,让他休了你这不下蛋光扯闲的玩意!” 张小雨脸色一白,“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滚开!”常金花拉着孟晚气势汹汹的撞了他个踉跄,气势冲冲的往自家院子走去,独留下气得跳脚还不对常金花叫嚣的张小雨。 “刚才碰见那个你管他叫二叔嬷,以后在村子里走动少搭理他。” 常金花推开自家院子大门,边走边对孟晚说教,她早年便开始守寡,若不是为人冷厉,孤儿寡母早被人吞了吃了。 孟晚则像个低能儿,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没办法,初来乍到不知根底,先扮老实再说。 这间小院院子圈的倒是不小,打扫的整整齐齐,靠着门的地方长了一个枣树,枝繁叶茂,青绿色的小圆枣挂满树枝。 住人的正房只有四间,左边是占了两间房的大卧室,正中间是一间厨房与饭厅,右边的房门关着,应该是一间房小卧室。 此方世界的北方民房与南方不同,一进门便是厨房,没有堂屋,左边的大卧室通体大炕,地上靠背是一排木柜,柜面上碰掉了好几块,年头应当不少了,但是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长炕上只摆放了一套被褥,常金花又从柜里抱出了一床被褥出来,“会烧火?一会你自己烧点洗澡水,院子里有木桶和柴火。” 孟晚呆愣愣的看着她,这回不是装的,他从小在小县城长大,真没烧过土灶。 常金花把被褥放在炕上,皱着眉瞅他,“这都不会?过来学着。” 院子左边搭的草棚充当柴房,平时放些干柴,常金花再能干也只是妇人,劈柴砍柴的活计她做着费力,因此都是砍些细枝收拢回家,也堆了一小柴垛出来。 她拽了一捆柴出来,这回孟晚动了,他接过柴抱着放到厨房的地上。 常金花满意的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柴灰,到房间了找了件都是补丁的短褂和布裙换上,将脱下的长襦裙放进木盆,搁到房檐下,这件粗布裙是她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平时去镇上,过年走亲戚都穿这件撑场面,一会要用清水洗了好收到柜底。 蹲在土灶旁她拿了一把干松枝塞到灶膛里,用打火石点燃了,再扔了几根干柴进去慢慢的烧,“一点点往里添干柴就行,一次不要塞太多。” 孟晚看懂了,不难。 厨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连着主卧大通铺的是口大锅,连着右边小卧室的是口小锅。 “小锅平时做饭用,大锅刷干净烧水,门口的水缸里是水,你自己舀了添到锅里。” 常金花从大屋拿了只大木桶出来,打开小屋的门把木桶放到了里头,“一会儿你把水烧好,关了门好好在屋里洗洗,脏水泼到后院的沟里。” 孟晚这回飞快答应了一声,他早就受够了身上的酸臭味了! 常金花交代完坐在院子的大石头上细细搓洗衣裳,不再管他。 孟晚只想快点洗上澡,麻利的刷锅舀水烧火,水开了倒进木桶兑了凉水,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没一下子就把热水都用光了,还装作怯怯懦懦的样子舀了半勺放到常金花洗衣服的木盆里。 “给我做啥,洗自己得去。”嘴上这么说,常金花的眉目还是舒展不少,花钱买这个哥儿,也是因为她肚子里憋着一口气。 她家大郎更喜哥儿,十六岁时就说好了亲,是离她们三泉村极近的杨树村,杨树村里杨姓也是大户,有一哥儿名杨宝儿,是十里八乡的出了名的贤惠懂事,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小时候还在外祖家里读过两年书,认得字、绣过花。 宋亭舟本想考上秀才便把夫郎娶进门,哪曾想考了三次都没中,杨家本来热络的态度越发冷淡。 今年大郎终于松口答应成亲,杨家却又开始托辞上了,常金花心里想着不好,再过两天果然听说杨家哥儿去谷阳县上外祖家了。 这个当头,正是议嫁的哥儿去的哪门子外祖家?常金花留了个心眼托人打听,果然听说杨宝儿嫁到了自家表哥家去。 常金花气得七窍生烟,自他家大郎十岁考上童生,十里八乡要与她家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千挑万选选了个杨宝儿,结果这当口上,这家子人竟然一子二嫁! 她当即便要去找杨家算账,儿子宋亭舟却拦住了她,“等我三年确实是我耽搁了他,如今我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也没脸再去提及亲事,就算了娘。” 看着儿子满脸郁郁之色,常金花还怎么去闹,生怕伤了儿子的心,自这次落榜后,宋亭舟好似更加黯然神伤。 常金花只认为是杨宝儿另嫁之事引得儿子伤心,鼓足了劲要再给儿子相看个更好的,可附近村子适龄的哥儿都已订婚,那还没订婚的她又看不上,正是愁眉不展之际竟然在镇上看到了人牙子卖的孟晚,别的一概不说,只说识字这条便狠狠戳中了她,好让人知晓,除了杨宝儿还有别的哥儿也能识字! 第3章 宋家大郎 孟晚换了三桶洗澡水,这才把身上的泥都搓了个干净,他洗的时候才发现桶旁放着放着一把长相奇特的类似豆角的东西,拿起来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往手上搓了下竟然有些许泡沫。 这就是皂荚?孟晚用豆子洗了澡,发现还真的能洗干净,不免有些惊喜,他还以为要干搓,没成想还有辅助工具,不错不错。 小屋南边是一扇木窗,没有床,也是一张两面贴墙,一面挨窗的炕,只不过没有主卧的大,和现代的榻榻米相似,但是更高。 北面是一张书桌、一个高柜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搭了件长袍,和一条灰色亵裤,孟晚洗完澡拿起衣物准备穿上,却发现里面还掉出来一个小布块,上面还有四根带子,他不可思议的往身上比划发现是块肚兜! 尴尬的抹了把脸,他终于意识到他此刻的身份性别,研究着将东西穿上去,别说好像是棉布做的,穿着还挺舒服,外袍他穿着太过宽松,袖子也长,他往上挽了两圈,终于意识到,如果不穿那玩意,那他很容易走光。 他打开后门把木桶里的脏水倒进墙角,收拾好东西把他们都摆放原位,这才打开厨房的门走出去。 “宋姨,这衣服是给我穿的吗?”孟晚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怯生生的问。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中间拴了条麻绳,常金花正在往上挂衣服,闻言回过头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孟晚原本圆润的脸因着路上条件艰辛,硬生生磨瘦了两圈,此刻他下巴是尖的,小腰是细的,倒是因为大部分时候在车上闷着,皮肤没黑太多,但也比在府里伺候人时暗了一度,此版肤色在北地这偏僻的小山村来看已经是惊为天人了。 最出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孟晚精致貌美的五官,眉不修而浓黑细长,眼不圆却状若桃花,鼻子高挺鼻头小巧,嘴唇不大不小色泽略淡,唇珠丰盈饱满,哥儿们皆有的孕痣红的发亮,比芝麻大,比米粒又小,鲜明的铺在眼尾下,再偏几毫米便是泪痣了。 他如今年岁比前世小,又故意想扮作乖巧,头微微低垂,漆黑的眼珠也在不安的颤动,配上他雌雄难辨的美貌,真真是令人眼晕。 这场面,饶是常金花常年板着脸惯了,此时也不免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我滴个乖乖,我这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啥东西回来了。 “你……你……你是?” “我叫孟晚。” 可不是什么丑奴儿!!!!! 常金花收回下巴,清了两声嗓子,“咳……那个是我家大郎前两年的衣服,如今家里没有富裕的粗布,你先穿着他的。” “哦。”孟晚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宋……宋姨。” “诶。”常金花飞快的应了一声。 “现在要我做什么。”孟晚忐忑的说。 常金花现在怎么看他怎么满意,“地里现在没什么活,有活你也干不了,天色不早了,你帮我点火,我做饭。” 大屋的柜子里有粮食,常金花本来想像往常一样舀糙米,想到孟晚细瘦的腰身又打开另一个小些的布口袋,舀了半葫芦瓢的精米,也不洗,直接下锅加水煮。 孟晚老实听话的猛往灶膛里添柴,常金花看不下去提点道:“锅里水开锅了就不用再添柴了,真当我拾点柴容易吗?” 孟晚到她家还真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被常金花提醒才晓得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那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他试探道。 “那倒不必,而且现在都是湿柴,还要费劲晾干,等秋收完有大把时间,到时你不想去都不行。” 短时间内常金花都不想让他出门,别的不说,这张脸没成亲前都是个麻烦。 这么一想,常金花又觉得不太合心意,觉得孟晚不像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还要再考察考察。 精米的香气很快弥漫在厨房里,孟晚蹲在灶膛口咽了咽口水,他吃了几个月的死面饼子和水,早就不记得米是什么味道的了,今天甚至只喝了一口水,天杀的人牙子半个饼还克扣他的。 院子靠大门那片空地被开垦成一片菜园,用石头和黄泥垒到小腿高,上面插着半米长的荆条,常金花打开园子门,从菜地里薅了一把旱芹菜,靠墙的瓜架上摘了两只胡瓜。 回去把锅里的粥盛到盆里,常金花刷了锅,让孟晚接着添火,拿木铲一角在放油的坛子里沾了点油放进锅底,旱芹菜切成长段,清水洗了两遍扔进锅里,奇异的蔬菜清香迸发,常金花只放了半勺盐,用木铲铲了几下便盛进盘子里。 胡瓜就更简单了,拍碎切块加少许盐,用筷子搅拌两下。 “成了,吃饭。” 孟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水缸旁有个洗手洗脸用的木盆,他舀水洗了手才进屋帮常金花端饭菜。 常金花都算是村里的干净人了,见了不免也嘀咕一句:“还挺讲究。” 孟晚从小父母双亡,在二叔二婶家长大,他们供他上学,不缺他吃穿,只是偶尔二婶会责骂,会指桑骂槐。 他见过堂弟对二婶撒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也羡慕过,但知道那些终究不属于自己,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等他十八岁考上大学,二叔只说责任已经尽完把他赶出家门,绝口不提父母留给他的六十万遗产。 孟晚没有争辩,提着他几件衣服,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家”,不是他软弱,是他世间仅此一位亲人,不想断了最后的念想,如今再让他选,不和亲叔打官司让他吐出五十万来都是他脑子缺根筋! 话说远了,总之是常年看人脸色惯了,让孟晚行事都爱多思多想,哪怕饿的急了,见常金花没落座,他也不没动筷。 常金花将晾在一旁的粥端了上来,从盆底捞了结结实实的一勺稠米,“动筷啊,愣着干啥?” “我等宋姨一起吃。” 常金花往自己碗里盛了碗稀的,嘴角轻扬,“行了,吃。” 见她坐下夹了第一筷,孟晚迅速端起碗喝了口米粥。 啊!香! 孟晚简直热泪盈眶,太好喝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碗粥,这才抽空夹了一筷子炒芹菜。 这个也好吃! 孟晚眯起眼睛,飞速吃完一碗粥,然后偷偷瞄了眼常金花。 “看我干啥,自己不会动手舀粥?” 孟晚腼腆的笑了,又喝了两碗粥才感觉肚子里有了饱腹感。 “你今年多大了?”常金花收拾了碗筷盘子,问起孟晚年纪。 孟晚想起刚穿越过来听那位姑娘身边的小侍说过两嘴他如今的年纪,便答道:“十六了。” 常金花一喜,“那与我家大郎差了三岁,正正好。” 孟晚低头帮她收拾,沉默不语。 常金花见他这样似是不愿提及自己儿子,将洗好的碗筷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叫他进了大屋。 “那些个虚话我也就不说了,我买你是做什么的想必你也清楚,我知你或是有些来历,但如今这个地步,若不是你会识字被我买来,现在不定被那牙子卖到哪家当着奴才,如今进了我家家门也不必委屈,只要你与我儿成了亲,便能销了奴籍成良家哥儿。” 她这一番话孟晚还真听了进去,这个世道下等奴籍是什么地位他已经初步了解,管你什么能言善辩在主人家面前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谁给你申辩的机会? 如此一来嫁人改成平民户籍确实是件好事,嫁人?唉……不然先听天由命。 常金花拉他坐在炕沿上,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相公早年去的早,大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在镇上私塾里念书,每十日才回家一趟。这十里八乡的读书人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我家大郎虽是这两年运道差了些,秀才还没考上,但以我儿文采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别的咱们不敢说,秀才娘子还是能让你做上一做的。” 孤儿寡母,考了好几年秀才的都没考上的读书人? 孟晚握了握拳头,我命由我不由天! 晚上孟晚睡得小屋,夏天窗子打开,一股凉风吹堂而过,带起,凉爽宜人,孟晚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想到头挨到枕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夜常金花蹑手蹑脚的推了道门缝,借着月光往里偷瞄,孟晚已经裹着半截薄被睡得昏天暗地了。 常金花放下心,又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在宋家就这么住了下来,常金花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在院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穿来那件小侍的衣服也被他洗的干干净净,别的不说布料还是好的,常金花让他自己改件里衣穿,就是那种吊着四根带子的, 孟晚比照自己穿的那件,据说是常金花早些年做的,一直没舍得穿,便宜了他。 这东西也好做,就是一块布料而已,裁剪差不多再缝上带子就好了,孟晚裁得有些歪,带子缝的也东歪西扭,勉强凑合有了换洗的。 再难一点的粗布短打他就不行了,是常金花抽空给找了件他儿子的袍子改的。 贫苦人家都是这样衣服改了又改,除非破损的没法穿才会剪裁糊好纳了鞋底子用,不然穿的再久也没有扔掉这么一说。 宋寡妇家的大门关了好几天,村子里早就有人议论开了, 张小雨恨不得绕村口走三遍说道说道宋寡妇家的小哥儿,奈何确实怕宋寡妇到她当家的跟前告黑状,只能忍得抓心挠肺。 宋亭舟背着书篓回乡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自家墙外贼眉鼠眼的观望。 “二叔嬷。” “啊!是亭舟回来了啊,你这孩子怎么走路不出声啊。”张小雨被吓了一大跳,好险没从墙上摔下来。 里面在菜园子浇水的孟晚听到门外的对话,匆忙放下水瓢回了屋子,该死的,好像真的十天了,听宋姨说她那日进镇子就是她儿子上私塾,她一道跟去采买东西的。 “大郎你回来了,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正巧常金花到河边打水回来。她家院里一口缸,厨房一口缸,厨房那口是人吃的水,平日都是去村子中心处的公用井里打,往常浇个菜洗个澡用的都是她家门外不远处的河水。 “张小雨?你来我家作甚?”把挑水的担子一放,常金花脸色称不上好,见到儿子的喜悦都被这个碎嘴的一扫而空了。 “我……我从这儿路过,路过。”张小雨脚底抹了油似的转身就走,脚步飞快。 宋亭舟矮身挑起地上的担子,脚步沉稳。 “大郎,不用你,娘来就好。”常金花心疼儿子徒步回乡还要帮她干活。 宋亭舟躲开她的手,“娘,你先开门。” “诶,好。”常金花忙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的铜锁。 宋亭舟担着两桶水进门,“怎么白日还要锁门?”他娘只是去村中公井取水,又不是出远门,何故锁门?又想到张小雨趴在他家土墙上偷着往院子里看…… “大郎,你先跟娘进屋,娘有事与你商议。” 常金花让儿子放下扁担随她进屋,宋亭舟进去后先看了眼他常住的小卧房,房门紧闭着,再随他娘进了主卧房,炕上只有一床被褥。 “亭舟,娘在镇上买了个小哥儿回来。”常金花单刀直入的说。 宋亭舟嘴唇轻抿,“送走。” “大郎你……” 宋亭舟却不再听她的劝慰直言,他个高腿长,转身两步便走到小卧房门外。 “我不知你身份来历,但既然被人买卖,想必出身不好,我也不逼你,这几天你先住着,我自离开回镇上私塾,待你寻了好去处便自行离开。” 孟晚在屋子里背靠木门,越听越是不妙,如今他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律法,但在路上也听人牙子说过,他在官府的户籍上已经登录奴籍,哪怕宋家将卖身契还他,他顶多算个自由身的奴籍,仍是不能开户买地。 再说他以前世界的古史来说,做买卖千两银子以上自动归为商籍,但是——他连最低等的商籍都不算,是奴籍,与娼妓、戏子乞丐统称为贱籍。 奴籍是不能做生意买卖的,如被发现抓进官府发配充军,他是小哥儿,充的什么军可想而知,那还不如半路死了,不然到军营里也是折磨致死。 戏班子走南闯北,朝不保夕,而且戏子都是班主从小在乞丐堆里挑小的、年幼的开始培养。 他如今的年岁肯定是不成的,那么就只有剩下的两种选择,要么当妓子,要么当乞丐。 第4章 留下 宋亭舟说完了那番话,见屋子里没什么动静,也只当房里人听见了,重新背上书箱便要离开。 常金花是劝不住儿子的,此刻也开始隐隐后悔没先跟宋亭舟通气便买了人。 “你等等。” 房门打开,孟晚一改前几日怯懦的性子,扬首叫住了宋亭舟。 不是他高傲寄人篱下还要趾高气扬,实在是面前的人身材高大,他非得抬些脖子才能与人对视。 这不得有一八五?怎么这么高,古人营养这么好的吗? 眼前这人眉形锋利,双目似苍鹰,鼻梁高挺,唇形偏薄,五官和脸部轮廓立体有型,样貌不丑,说得上俊朗,身着读书人才穿的一身青衿,但气质凶悍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别说,和宋姨长得挺像。 宋亭舟不在意的瞥了一眼打开的房门,就是这一眼,让他弯腰拿书箱的动作停顿下来。 面前的小哥儿俏生生的站在门后,穿着自己旧时长袍,衣裳过于宽大行动不便,他便系了块墨绿色的布条做腰带,更显得他腰身盈盈一握,面如冠玉,眼若秋潭,不似一般哥儿见到外男闪闪躲躲,他就在那里大大方方的看着自己,眼睛里还有几分惊奇之色。 他在看他。 宋亭舟挺起腰身回视。 他从小在乡下长大,镇上读书,一心只想考取功名供养母亲,何时见过孟晚这般相貌绝伦的哥儿? 孟晚比他矮了一整个脑袋,站在人家跟前不自觉气势一弱,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后,他放低姿态说:“当日宋姨用八两银子买了我,我便是宋家的人了,今日一见公子,面若朗星,才高八斗,想必是我配不上公子,但我如今一无去处,愿为宋家为奴为婢,只望有个栖息之所,公子可否能收留我?” 他纵然说的情真意切,常金花也不是不可怜他,但如今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哪儿轮得到她这个寡妇可怜人。 她家为了供宋亭舟读书,已经把亡夫在世时的积蓄花的七七八八了,哪儿还有余钱去养活个小哥儿? “你……” 岂料她甫一开口,她家大郎便已经替她拒绝。 “我家并无余粮养活下人。”宋亭舟直视孟晚,说话的语气却不知怎得比刚才柔和不少。 孟晚心里着急,宋家家世简单,常金花又是个面冷心善的,在他看来,宋家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若是他们赶他走,以他哥儿的性别,贱籍的身份,出去便是个死,只看好死赖死,是干净的死还是被磋磨死。 “我可以给宋姨洗衣做饭,打柴挑水。” 常金花不得不提醒他,“你没来时这些我一样能做。”且还不用多准备一人的饭食,这点才最要命,粮食大过天的年代,一人的口粮看似不多,实则饥荒年代能救命。 “你也听到我娘的话了,我们农家小院,自家填饱肚子已是艰难,谁有余粮去养个非亲非故的人?”宋亭舟语气淡淡。 常金花看了眼儿子,他儿子平日见了这些哥儿女娘都以避嫌为由,由她出面交际。哪怕是与杨宝儿定亲三年,两人也只在定亲时见过一面,哪像如今这般…… 孟晚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既如此,能得自由身也算不错,大不了他把孕痣遮挡,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只是希望不要被人举报。 “宋姨将我买下已是大恩,我还死皮赖脸的想留下,是我太贪心了,既如此我这就离开。”他咬牙往外走了两步,真是尚不知自己需要面对的境地,只是脸皮薄受不得人激,年轻不经事罢了。 “离开去哪儿?”宋亭舟立即便接了他的话。 孟晚没想到他会追问,愣愣的说:“去镇上做做小买卖?” 他说完猛地回神,不对,他在这个异世界的性别是弱势群体,虽然不知道其他人除了孕痣外是怎么分辨的哥儿和男人的,但明显另有一种本能,就像在现代时有人长得较为中性,却依旧能被人一眼辨别男女。 他很可能还没走到镇上便被人一眼认出,一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又正值妙龄的哥儿,千条路万条路竟然没有一条他此刻能走的! 宋亭舟听完他的话果然笑了,他长相本就冷峻,如今这一笑倒是破了冷面,“做买卖?” “额、我……” 宋亭舟收起那点笑意,又重复了一句之前的话,“我说了,我家养不起非亲非故的人。” 孟晚尚且还不明所以,常金花却得了关窍,她先抬头看了眼装腔作势的儿子,跟着便劝起孟晚。 “小哥儿若是嫁到我们家,那便是自家人了,你与我家大郎成了亲,他自带你去县城衙门里销了奴籍。” 孟晚不安的心听了劝不免意动,这貌似是他消奴籍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但问题是,宋家大郎愿意娶他吗? 他眼巴巴的瞅着宋亭舟。 宋家大郎微微侧头回避孟晚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娶孟晚,但他知道他此刻的内心不愿放孟晚离开。 “先留下再说。” 说了一大堆,质疑的是他,赶孟晚走的也是他,最后还是他轻飘飘的一句,先留下再说。 多年后孟晚想起这件事还是气得牙痒痒,死闷骚,故意吓他。 今天的事有点颠覆孟晚对宋家大郎的认知,他本以为孤儿寡母,宋家大郎定是万事以母亲为先,如今一看,当家作主的竟然是儿子而不是老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 正提起水桶往水缸倒水的宋亭舟问。 孟晚从院子里摘了菜回来,在厨房清洗,闻言回道:“孟晚。” 宋亭舟追问:“晚霞的晚?” “对。” “多大了?” “十六。” “我十日才旬假一日,明早就要离开,我娘就劳烦你多加关照了。”宋亭舟放好水桶正色道。 孟晚跟他客气:“哪里哪里,都是宋姨照顾我,能有帮得到她的地方我定不会推脱。” 宋亭舟看了他一眼,默了。 常金花去屋里取粮食出来,又是做的精米,这次不是粥是干饭,儿子难得回来,她昨天便去集市上称了两斤五花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放到锅里干耗,熬出一层油被她盛到碗里,放了葱到锅里炒了两下,放水加盐盖上锅盖。 炖了会儿肉的香气就飘了满屋,连隔壁都能闻到肉香。 “宋寡妇家大郎又回来了?” 隔壁住的姓田,也是村里大姓,田家三代同堂,住了一大家子的人,按辈分宋亭舟要管他家老太爷叫声四爷爷。 四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一个哥儿,早年闹饥荒死了两个闺女,剩下儿女都成家了。 四爷爷如今跟着大儿子住在隔壁,二儿子住在村里别处。大儿子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也都娶了媳妇,大儿子娶亲时家里境况不好,便娶了个哥儿,今年二儿子刚成亲又娶了个女娘,两个孙媳都还没有孩子,真有了就是四代同堂了,那才更是热闹。 如今这么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张方桌上,地方不够,两个孙媳妇都捧着碗站着吃,开口的是四爷爷的大儿媳妇。 “宋寡妇家里有多少家底啊?这些年供亭舟在镇上念书都花了不知多少银子?”田大娘话里冒着酸气。 老太爷今年五十九了,宋亭舟父亲没死前他知道什么境况,“宋大活着的时候在镇上做账房先生,月月都能往家里拿回来银子,宋寡妇年轻时候就会过日子,两口子早早就打算将孩子送到镇上私塾,那会儿挣了钱了也舍不得花,逢年过节才见荤腥。” “爷,咱们家不也逢年过节才见荤腥吗?”二孙子田旺插了句话。 他爹田大伯给了他一拐头,“吃你的饭。” 农家人不都是这样,平日能吃饱饭都是日子过得好了,日日见荤那是不敢想的,但宋大不一样,他从小跟着村里的老秀才习过几个字,胆子也比村里只知道种地的孩子大,知道去镇上找小工做,发了工钱买东西讨好账房,学了账房先生的本事,娶了人家闺女。 赚了那些个钱两口子也不随意挥霍,而是受了识字的便利,看见了读书带来的利益,目光长远的准备好了儿子读书的银钱。 田大伯心里琢磨着,自己还是壮年,俩儿子也都是劳力,一家子田地多,肯下功夫干活,农闲时砍柴或去镇上做工都是进项,不然等俩儿媳妇有了也送到镇上私塾? 一年一两半的束修,俩娃就是三两,勒勒裤腰带倒也能掏的出来,钱都在婆娘那儿管着,晚上得和他商量商量。 常金花每逢儿子回来都要割一斤肉回家,这回家里算是添了口人,她割了两斤回来,可见虽然面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一小盆五花肉颤悠悠的堆在盘子里,孟晚已经四五个月没见过肉长什么样了,强忍着馋继续在灶膛下烧火。 肉被从锅里铲出来,剩下的锅底也没刷,下了半盆洗净切好的青菜进去翻炒两下出锅装盘,常金花端着两盘菜进屋,宋亭舟把角落里的木桌拉出来挨着炕边放。 常金花将菜放下,孟晚跟在后面端饭,他是会做饭的,但是常金花一直没让他上手,刚才让他摘了两根胡瓜切了,他就顺手加醋和蒜末拌了。 他和常金花坐在炕沿上,宋亭舟坐在凳子上,人都没动筷孟晚也不敢动。 常金花给他们俩一人夹了一筷子肉,“吃,都多吃点。” 孟晚小口一张,半块肉进嘴,幸福的他眼泪又要开彪,太香了,不是说常金花手艺多好,而是本土大锅猪肉加上他太久没沾荤,滋味可想而知。 孟晚夹了两块肉解了馋,没敢再动,默默吃青菜扒饭,结果碗里突然多了两块肉,他一扭头,常金花跟宋亭舟的筷子还没伸回去。 碗里多了几滴泪,伴着菜饭被孟晚咽进了肚子里。 晚上孟晚搬到大屋的炕角,同常金花一道睡,常金花怕他不自在,还在中间隔了道帘子。 “等明早大郎走了,你再搬过去。” 孟晚松了口气,宋家母子都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常金花便起了床,他家大郎还要赶到私塾里念书,不能耽搁,她动作利落擀了几块饼子,用昨天熬出来的猪油烙好了几块饼子给宋亭舟装到布袋子里,又一口气煮了八个鸡蛋,想了想取出来一个用扣上,留给孟晚起床吃。 天刚蒙蒙亮,宋亭舟便重新背上书箱出门,回身望着送他出来的母亲,他说:“娘,若是明年再不中,我便在镇上寻个差事,接您……接你们在镇上过活。” 常金花抹了把眼泪,“咱家的十四亩地是你爹在世时置办的,租出去这么多年钱是没攒下,收上来的粮食却也够咱娘俩嚼头了,哪怕是添上咱家小哥儿,也够咱们娘仨吃了。 你爹走前留的八十两银子,这些年七七八八的花,亏得你还抄书补贴家用,还能剩个十七八两,哪怕你再考两年,娘也供得起,两年后……就再说。” 他们家没有劳动力,田地都租给村里村民,有时给钱,大部分都是给粮食,他们娘俩粮食上是比旁人家富裕的,因为人家多出来粮食都会卖掉换银,常金花都留着给儿子吃干饭。 “但你过了年就十九了,咱隔壁的田家二孙子与你同岁,今年年初便已经成了婚,晚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对自己亲娘,宋亭舟倒是没隐瞒,他平心静气的说:“若是非要娶妻,也该是他。” 读书人的心高气傲,宋亭舟不是没有。见色起意也好,趁人之危也罢,自见孟晚第一眼起,他便没想过放他走,哪怕现在两人还没生出情丝,磅礴的占有欲已经却先侵满宋亭舟脑海。 卿本佳人,本该配我。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宋家母子都不在,灶房锅内尚存余温,又张望了两眼,小屋门是打开的,里面好像没人。 他洗漱的时候大门被从外打开,没像往常一般再关上,而是直接大开,常金花从门外走进来,“桌上有饭,自己吃了收拾好。” 孟晚应了声好,“宋公子走了?” “叫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让人听见笑掉大牙。”常金花嗔了一句,打开鸡笼放几只鸡出来自己找吃的。 孟晚窘迫起来,他也感觉有点别扭,“宋姨,那我该怎么叫?” 常金花往地上撒了把稻皮,引得鸡咯咯乱叫,“大郎名唤宋亭舟,是我亡夫请秀才公起的,在家你可叫他亭舟哥,也可以随我唤他大郎,对外就叫表哥。” 第5章 集市 常金花约莫着懂了儿子的意思,因此也渐渐开始带孟晚出门,或是到山脚采采野菜,或是带他到溪边搓洗衣物。 遇到村民只说是自己姨妹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因此前来投奔她,老六媳妇那儿常金花拿了两块糖去交代过,她和宋老六都是老实人,从镇上回来从未乱说过什么闲话,又收了常金花的糖,在村里闲话的时候更护着她家说话了。 总之甭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这来历是传出去了,也没人有胆子有闲心去官府查他户籍。 “明儿晌午大郎便自镇上归来,一会儿我把门锁了,你和我到集市买上两斤猪肉去。” 常金花拿上铜锁,招呼孟晚跟他一起出门。 孟晚欢欢喜喜的拿上个竹筐,这可是他第一次踏出小山村,集市是附近几个村子自发组织的,每月逢七举办一次,初七、十七、二十七,一月三次集会,今天便是八月二十七。 他随常金花走在路上,过了立秋之后天气就开始凉爽,现在时间还早,不去集市的人家才刚起来做饭,炊烟袅袅在村落中升起,越往村外走反而更能看见有人挎着篮子赶路, 孟晚这张脸太招人,他们娘俩身边又没个汉子跟着,常金花便找了块布巾让他围上,遮了下半张脸。 “大嫂,等我会儿。”刚走出村口,后面传来一声呼唤。 常金花扭头一看,还真是宋老六媳妇儿。 “拿了这么些家伙事儿,都买点啥?” 老六媳妇手里提了两个筐,左右手各一个,一个里面装了一篮子鸡蛋,这是要拿集市上卖的,另一筐里装着两个小坛子,看样子是要打些香油什么的。 她笑的合不上嘴,“我家大力的亲事定下了,这不,到集上置办些东西,怎么也比镇上便宜。” “那可不,能省下好些钱来。”常金花附和的说,眼睛看了眼四处打量的孟晚。 “你家晚哥怎么还围了块布巾?”老六媳妇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孟晚。 “集上都是混混街溜子,他一个未婚小哥,亭舟又不在,小心些准没错,跟你六婶说话。”她后一句是在教孟晚认人。 常金花也不瞒老六媳妇,当时买孟晚就是奔着给亭舟当媳妇的,老六媳妇清楚。 “六婶。”孟晚同她打了声招呼。 “唉,这孩子真懂礼,可不像田老大的孙媳,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屁都不放一个。” “你说他家大孙子媳妇儿?” “可不是吗,嫁进来几年了,虽说哥儿子嗣艰难,可大多都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他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见人还不爱说话,他婆母也不带他出来走动,如今都是带小的。”老六媳妇话里的小的便是新嫁进门的小孙媳妇,嘴甜爱说,田大娘多喜欢这个小儿媳,便多不喜大儿媳。 孟晚听着两个妇人聊着家长里短,哪怕是常金花见识过镇上生活,知道读书的好处,可终究半生都被困在村里,她们眼里整日便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眼界、环境如此。 孟晚心里琢磨,自己将来也会这样?甚至还可能抱俩娃。 他打了个哆嗦,我的老天爷,差点忘了他现在能生娃! “冷了?”常金花闲聊的时候还不忘看他两眼。 “不冷。”孟晚摇摇头,他如今年岁小,确实抗冻,正好刚入秋的气候,谈不上冷。 “一会儿在集市上扯两块布来,你也该做件袄子了。” 常金花琢磨着,孟晚一直穿的都是宋亭舟衣服改动的,如今还能凑合,再冷却是不成,家里还没有多余的棉花,也要买。 老六媳妇心下了然,这宋大嫂对着买来的儿媳妇还挺慈善,估计也快办事了。 “你家的喜事啥时候办?” “明年开春。”来年四月宋亭舟要去谷阳县考县试,不论成败,也该成婚了。 “柱子婚期定在哪天了?” “十月初八,等收完了粮再办,那会儿空闲,晚哥儿,到时来六婶家吃酒!” 常金花笑说:“他小孩子家家吃啥酒?让他去灶上帮帮忙上上菜。” “诶,那可真帮了我大忙,大嫂到时你也早点去,多给我忙活忙活。” “还用你说,一定的。” 一边听她们闲聊一边赶路,孟晚估摸着走了两刻钟,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便走到另一座村落的外围。 远望能看见高高矮矮错落重叠的房舍,有的烟囱还在冒烟,也有往这边走过来赶集的村民。 他们所处这里是村口外面,大片的野地都被踏平,人群熙熙攘攘的在各种摊位前流动,四周有树木林立,入口还有块石碑,上面刻着:红庙村村志 除了红庙村几个大字外还有两行小字,孟晚大概能看明白,意思是百年前这个村子出了个举人老爷,建了座庙宇,因此后人改名红庙村。 孟晚左右看了看,不远处的矮山上好像真有座建筑,只不过只有两间房那么大。 “晚哥儿,快过来了。” 他看石碑这会儿功夫,常金花已经走出去段距离了。 “宋姨,这个红庙村好像比我们村子大。” “这个村从前和咱们村差不多少,后来出了位举人老爷,还建了座族学,这才人丁渐旺。” 常金花说完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儿叫红庙村的?” 孟晚指指村口的石碑,“上面写的。” 常金花眉间的竖纹舒展开,她语气怀念的说:“识字很好,当年亭舟爹在的时候也教过我,但我认得不多,三两个罢了。” “我识的也不多。”孟晚心想自己也是看着有些字和简笔字很像,连蒙带猜的。他心里是怕常金花不满意这个回答的,又不想蒙骗人家自己真会。 岂料常金花欣慰的说:“已经不错了。” 孟晚松了口气。 红庙村的集市摆了四条小短街,下面垒着方方正正的石头,上面自己铺了布,这样还挺方便,不用搬桌子或是直接放地上。 摊子上卖布的、卖肉的、卖些零散小零嘴的、自己种的果子青菜的……,汇聚了附近所有村落里的小贩,镇上有铺面的掌柜也会让伙计拿些散货来卖。 水泉镇底下有大大小小近四十多个村子,他们宋家所在的三泉村与此处的红庙村都属镇东面,附近十多个村子都来红庙村赶集市。人数不少,挤挤攘攘,还有更远的还在路上没到。 常金花目标明确,先去买肉,不然晚了抢不到肥的。老六媳妇则先去卖鸡蛋,两人约了一会儿在布摊上汇合。 肉摊子有三家,都挨着不远摆,这样想卖肉的便直奔这里,常金花挑挑拣拣的看着猪五花, 孟晚一眼望去,肉摊和另一条专卖吃食的摊子人数最多。由此可见,不论是何年代,都适应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吃食。 常金花和肉摊子老板讲了半天的价,十六文一斤的猪五花便宜了一文,买了两斤共三十文。要是瘦肉更便宜,十二文一斤,排骨九文,买的人最少,都是骨头太压秤,炖的又久浪费柴火。 买完了肉孟晚跟着常金花到另条街的布摊子上看布,布摊子比肉摊多,有四个摊位,还有些妇人会自己织布,拿了个小箩筐摆在地上,这种要比摊贩卖的便宜,缺点是没有颜色,只是素布,一般人家办白事或是确实穷的不行,没有衣裳裹体的人才会买这种布。 布摊的人稀稀拉拉,不像肉摊子人满为患,常金花没看地上摆的素布,而是翻看起粗布和棉布。 “这匹靛蓝色的怎么卖?”常金花几个摊子走了圈,多是粗布,少有几块细棉布也是大红色的。 粗布也是棉丝纺织而成,但厚实耐磨,价格也比细棉布便宜,因此农家多是买粗布制衣。 摊贩陪着笑脸,“这匹织的比别的密实,要贵上十文,一百六十文。” 常金花险些气笑,“别的摊位粗布都是150文,偏你特殊多出十文来,我本来还要买些棉花,如今看来还是算了。” 别看布匹150文一匹,但一匹却能做上两身衣服,棉花80文一斤,一件棉衣却至少三斤多棉花,才能挨过冬天。 孟晚在旁边拉着她,“宋姨,我看那边的布摊上有一样的咱们去看看。” “别别别,大嫂子你别急啊!” “你摸摸我这布料,是真的密实……诶,好好好,就150文,你拿着。”小贩急着叫住常金花和孟晚,生怕他们去了别的布摊子。 常金花停住脚,“我还要买些棉花呢,你再给我便宜点。” 为了多省一文两文的钱,双方又是一番拉扯,最后常金花150文买下了那匹靛蓝色的布,那布是真比别的布摊卖的密实。又买了五斤棉花,一斤八十文,共在摊位上花了五百五十文,约莫半两银子。 那小贩厉害的很,说他的货好一文钱也不能便宜,但是给常金花搭了几块五颜六色的碎布头。 “老六媳妇的鸡蛋还没卖完?”常金花嘀嘀咕咕,她买肉又买布费了不少功夫,照说老六媳妇该过来了。 “不然咱们过去看看宋姨。”孟晚提议,他还没逛够呢。 常金花让他挽着自己,人多眼杂别被拐子给拐走了。 两人往卖鸡蛋家禽的摊子上走,还没走到地儿呢,便听到一处有争吵声。 “这不是六婶的声音吗?她和别人吵起来了?”孟晚诧异道。 常金花眉头一皱,“我们远远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她。” 她本身是不想去管闲事,但宋老六和她家是同村同族,她做嫂子的,扔下她不管也不行。 孟晚长得比常金花高,这次换他从前边开路,能看得远些。 往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钻,孟晚还真挤到了前排,他打眼一瞧,摊位前吵得热火朝天的竟真是宋六婶。 摊子是豆腐摊,卖豆腐的是一对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妻,也可能更年轻,毕竟村民们日夜操劳,又没时间银钱护理养护,有些便比寻常人苍老些,他初见常金花还以为对方至少四十五六,最近才知晓她才不过三十九而已。 常金花没有孟晚灵活,在外围进不来干着急,“晚哥儿,是你六婶吗?你别往前去了,当心碰到你。” 孟晚扯着嗓子回她:“是六婶,没打起来,干嚷嚷呢。” 旁边人听罢都哄笑起来,可不是干嚷嚷呢吗,卖豆腐的两口子怕宋六婶掀了他们的豆腐摊子,宋六婶孤身一人又怕动起手来吃亏挨打,双方吵了半天的架吵不出个结果,僵持了良久。 孟晚也不敢贸然向前,他先是听了个大概,又向身旁看热闹的叔伯婶娘打听一通。 原来是宋六婶过来买豆腐,这会人多,来豆腐摊上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是哪个扒手摸到近前,偷了放在一旁钱匣子里的一把铜板不说,还碰掉了一块豆腐,这块豆腐恰巧被正凑上前的宋六婶踩个稀巴碎。 豆腐摊两口子没看见扒手,丢了钱又损了一块豆腐,便死抓着宋六婶不放,非说是她偷了钱,宋六婶当然不肯承认,双方这才争执起来。 “我这钱匣子少了起码一大半,你赶紧把钱还回来。” “也是当娘当奶的年岁了,竟然做出这种行径,真是恬不知耻!” 两口子能说会道,一人一句泼污的话接二连三,根本不给宋六婶还嘴的机会。 也就宋六婶嗓门大,偶尔还能憋出来几句,“你放屁!”“我没有!”“不是我!” 豆腐摊子的女人眼见着豆腐还有一盘子没动,上面这盘也才卖了一半,终于按耐不住,冲上去撕扯宋六婶,手也往她怀里收钱的布袋子里摸去。 “你这妇,快快还了我家血汗钱!” 宋六婶奋力挣扎,她便边扯边骂:“好你这贼妇,你钱袋子里的钱分明就是从我家钱匣子里偷的,大家伙都来评评理来,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挣钱,这个黑心肝的贼妇上手就是一大把的抓,还踩坏了我家一块豆腐。” 周围都是附近的乡亲,古人淳朴,本来想劝和的听了她一番言语也不免犹豫起来。 “看着也不像啊,咋能干出这种事?” “人家两口子劳苦一大早,也不容易,偷钱来的就是快。” “这要是我家婆娘敢在外这么丢脸,我不把她吊起来抽。” “你家婆娘喊你一嗓子你能把脑袋扎裤裆里去,还吊起来抽?” 周围人指责的有,哄笑的更多。 见她一时半会得不了手,豆腐摊的男人也扑了过来。 两口子撕扯人家一个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别打了,你们还想不想把钱找回来?” 第6章 豆腐摊风波 三人撕扯的动作停顿住。 宋六婶惊道:“晚哥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姨呢?” “刚才有个大哥给我让路,我就钻进来了,我姨还在外边等咱们呢。” “好啊,原来你还有同伙!这么大的哥儿不在家绣花,反而和贼妇凑在一起,是不是你们两个合伙偷得我家钱!” 豆腐摊妇人丢了钱,发了疯,开始像疯狗一样开始攀咬。 终于有人看不过说了句公道话,“这小哥刚才分明在布摊买布,我和他前后脚过来看热闹,你怎地还乱冤枉人家?” 豆腐摊的男人将话引回来,“我管那小哥儿是谁,我家钱就是被这妇人偷得,只要从她这儿拿回钱我们便放了她。” 他媳妇儿不乐意,“放了?她这熊胆敢偷老娘钱匣子里的钱,下回是不是就要偷我家的人了!” 豆腐摊男人涨红了脸,怒骂婆娘,“瞎放啥屁,赶紧把钱抢回来还要做生意。” “钱不是我六婶偷的。”孟晚适时插话。 豆腐摊妇人叉腰怒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怎么钱上还做了记号不成。” 孟晚重重点头,“你还真说对了,我六婶的钱上还真有记号。” 宋六婶傻了眼,她咋不知道自己钱上还有记号? “六婶,你把钱拿出来。” 宋六婶巴拉开豆腐摊夫妻俩的手,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捧到手心。 今天她是想来买一匹红布好给儿子做成婚时的喜袍、喜被用,红布价贵,因此宋六婶带了整整两串串好的铜板,还有卖鸡蛋的零散十多文银钱。 “大家看看,这就是记号,我六婶在家怕钱丢了,一个个串起来放进钱袋子,而豆腐家的钱都是今早零散收入钱匣子,请问,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六婶偷完他们钱匣子里的钱,还有时间一个个串起来放好?” 孟晚把两串钱提出来,拿给周围人看,宋六婶唯恐谁抢了去,亦步亦趋的跟在孟晚身侧护着那串钱。 豆腐摊的妇人也迷糊了,“这……这……” “还有!” 孟晚继续说道:“各位乡亲叔伯婶娘们可能不知道,我家六叔和兄弟都是水中好手,农闲时会去码头捕鱼赚些闲钱,为保新鲜,鱼捕上来不论贵贱就地便卖,所以收回家的银钱上都有股子鱼腥味,久放不散,不信大家闻闻看!” 孟晚之所以说宋六婶的钱做了记号,是听常金花说过她给宋六婶拿糖去,六叔回了她一条鱼,又说六婶虽然干活利索但是家里收拾的不干净,成婚前定要劝告她好好拾缀拾缀家里。 孟晚在村中走动也远远眺望到过宋六婶家,她家卖不出去的鱼都晒成鱼干挂在院子里,又舍不得抹上盐,从门口路过都有股子腥味,如此一来铜板必定也沾染上了。 而六婶的钱被她串好了是孟晚没想到的,但这也是一重铁证,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他六婶偷来钱还能一个个串好?有这手段她还做什么农家妇人,干脆去赌坊算了。 宋六婶被孟晚的一番话说得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孟晚手中接过自己的钱,宋六婶先摆在豆腐摊夫妇面前,“你说的这是你们家钱匣子里的钱?你给我闻闻,使劲闻闻!” 别说闻了,那钱从他们鼻前一扫便有股子腥味灌满鼻腔, “哼!”宋六婶又拿给周围围观的人群。 “还真是!” “那小哥儿真是聪明,可不是真有股鱼腥味吗?” “豆腐摊上收的钱五花八门的,怎么可能都这么腥?他们两口子真是冤枉了人家了!” “撕扯人那么老长时间,还不得给人赔不是。” 两口子抹不开面子道歉,豆腐摊男人还嘴硬着说:“那她还踩坏了我家豆腐呢,这钱也得赔。” 孟晚无语:“这豆腐滑嫩细腻,别说是摔,便是稍微用点力就会碾碎,分明是那偷钱的贼人慌乱间失手碰掉才摔碎的,与我六婶何干?” 豆腐摊男人分明抱着讹宋六婶的想法胡搅蛮缠,他媳妇儿却还有些理智,知道如今重中之重是先找到丢失的钱财,她试探的问向孟晚,“刚才你说能找到我们丢失的钱?” 孟晚笑了,“我能找到又如何?你们夫妻二人如此羞辱我六婶,还要我帮你们,真真想得美。” 豆腐摊妇人咬着牙说:“只要你能帮我找回钱财,我愿意给你们磕头道歉。” “谁要你的磕头道歉?”孟晚是小辈,他可受不起,不然在这个讲究礼节孝道、长幼尊卑的时代,周围围观的人不得瞬间变脸,指责他欺辱这对夫妇? “那我送你们一人两块豆腐可好?” 顶着自家男人不赞同的眼神,豆腐摊妇人心中滴血,一块豆腐两文钱,四块就是八文,她们两口子平日在村里卖一天也只做一板,有时还卖不完,这次是趁着集市做了三板豆腐来,如今只卖了一板半就出了这种事,再不趁早解决只怕赶集市的村民一会儿都看完热闹回家去了,谁还留下买豆腐? 八文就八文,除了本钱也不算多,但这小哥儿真能抓住小偷? 孟晚没一口答应,他先问宋六婶,“六婶,你看行不?” 宋六婶悄声问他:“你真能找到贼人?” 孟晚当她同意了,没回话,而是手指一挥,在原地指了一圈,众人的皆跟随他葱白的手指移动,只见他手指一顿,指在某个方位不动了。 “就是你,别钻了。”原来孟晚指得那头有个矮小的身影正往外挤去,眼见着就要跑了。围在周围的众人都是往前来看热闹的,哪怕往外走也是买了豆腐着急回家的,那人既没端着豆腐,又急着钻出去,不是他是谁? 豆腐摊妇人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反而是她男人龟缩在原地不动。 豆腐摊妇人抓住那道矮小的身影,将他扭过来把面一露,原来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他死命捂着鼓鼓囊囊的胸口不放,但力气怎能抵得过常年劳作的豆腐摊妇人? 那妇人一把拽开他的手,硬生生从他怀里抓出一把钱来,再去掏,竟然还有。 这小贼急着偷钱,竟连往布袋子里装的功夫都没有, “原来是你这小郎偷了我钱匣子里的钱!” 豆腐摊妇人怒目圆睁,“把你家大人给我叫来,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纵着儿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豆腐摊男人劝起婆娘,“算了算了,这娃小小年纪把钱还了就算了。”他这会儿竟然还做起好人来了。 豆腐摊妇人瞪了他一眼,“你可知他抓了多少钱,若不是这位小哥儿帮着抓到了人,咱半天都白忙活了!”这孩子身小手可大,两把铜钱约莫着有四五十个铜板,她们一板豆腐才卖七十二文而已! 豆腐摊妇人说完,也不再拖拉,见孟晚两手空空,当即铲了四块豆腐放到宋六婶的篮子里,还贴心的垫了块油纸。 “今日是我夫妻丢了钱失心疯,冤枉了这位妹子,多亏了小哥儿帮忙找回来,这几口豆腐别嫌少,你们拿家里吃去。” 事情真相大白,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开,孟晚收了人家豆腐临走便好心提醒了句:“这匣子就在你们两口子眼皮子底下放着,想必不是你盯着就是你男人盯着,知道集市上人多,为何还被人轻易窃了去? 豆腐摊妇人一怔,是啊,大家赶集市都唯恐钱财被盗,所以设了钱匣子,这东西不像钱兜荷包等物随手一摸便被人摸了去,沉重不易挪动,拿钱还要掀开上面的木头盖子,她们这些小摊贩更是手忙眼尖,怎么可能被人抓了那么一大把钱去? 除非是钱匣子的主人故意配合! 她提着手里的小贼越看越眼熟,忽而转身怒视自家男人。 “这不是隔壁李家村的狗儿吗?” “是不是你故意露了钱给他?” “是不是给李家那个骚蹄子!” “休得胡言!” “我那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 “你这泼妇,快些住手!我的脸……” 晚些走的人又看了场热闹,只不过这些都与孟晚无关了,他被常金花拉住一顿训斥。 “谁给的你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哥抛头露面的管起大人们的闲事来了!” 孟晚态度良好,低头认错,“宋姨,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心里想的却是下次还去凑热闹,比在家里给园子浇水好玩多了。 宋六婶也替他说话,“大嫂,你就别怪晚哥儿了,今儿要不是他,我哪儿能这么快就从那俩泼皮手里脱身呢。” 她扒拉自己的筐子给常金花看,“那豆腐摊的摊主给的,今天多亏晚哥儿,这四块你都拿家去。” 常金花推脱,“我家才几口人,哪儿吃得了这么些个,你快自己留着。” “这我可不能留,你若是不好意思全拿便给我留一块,剩三块放你篮子去。” 如此一说常金花便也没拒,“那正好我想买两只粗碗回家,等我买了碗再捡进来。” 常金花顺路在卖碗的地摊上买了两只大粗碗,她家添了口,家伙事儿有些不够用了,除了碗她还挑了一只深口盘子。 如此常金花来集市要买的东西便都齐了,她带着孟晚陪宋六婶在布摊上买了两匹红布,宋六婶痛痛快快的将钱花了出去。 三人相伴回家,晚间许是宋六婶将事说给了自家爷们说,第二天一大早宋六婶又送了条鱼过来。 “这鱼好新鲜啊!”孟晚拿着大木盆放满了水,鱼放在里面还能浅浅的游两下。 宋六婶和常金花坐在大屋的炕上,说着十月份婚礼的事,又说给田家过了多少的彩礼,听到孟晚的话,她笑说:“你六叔大早上出去现打的,最大的一条让你柱子哥送家来了。” 孟晚在菜园子里薅了棵大葱,“宋姨,晌午表哥回来就吃鱼炖豆腐!” 常金花奇道:“鱼和豆腐一起做?我可不会,不然你来?” 宋六婶扯她一把,“你就让孩子这么霍霍好东西,鱼就罢了,是自家东西,那豆腐可两文钱一块呢。”农家哥儿做饭洗衣女红多少都会,可值钱的肉菜都是大人们盯着做,生怕他们糟蹋了好东西。 常金花却比普通农家妇人豁达,“也是他自己挣得,让他做,一会儿肉我来炖。” 孟晚扬起脸笑,秋日晨光洒在他白净莹润的脸上,更显他五官俏丽,“那可好,我最爱吃宋姨做的红烧肉了。” 宋六婶隔着支开的窗户看他在外摘菜,“啧啧,你家这晚哥儿长得真是顶顶好,哪怕在镇上都找不出这么个标致的人物。” 常金花从柜里拿出昨日新买的靛蓝色布料,让宋六婶帮她抻着布她好剪裁。 “也就是比别人家白净几分罢了,晚哥儿长得瘦,你看这匹布给他做件短袄和棉裤,还能再裁身袄裙出来不?” 宋六婶被岔开话题,“够了够了,我看还能有富余的呢。” 两人商量着裁衣,时不时还叫孟晚进去比划两下。 过了会见日头渐升,孟晚便提着篮子装上鱼和剪刀准备去河边收拾鱼。 “姨、六婶,我去河边了,一会就回来。” 屋里的两妇人应了声,常金花嘱咐他道:“晚哥儿,把鱼拍死了再拎过去,翻到河里可抓不回来了。” “知道了姨~”孟晚声音渐远。 三米宽的小河横贯全村,离他家近的本是河流中段,孟晚怕收拾鱼不干净,特意跑到下游去弄。 下游有两人在结伴洗衣,其中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女娘歪着头看孟晚,她穿着鲜亮的红布裙,挽着妇人鬓,俏生生的说:“喂,你就是宋大婶的外甥儿?” 她身旁是位二十岁上下的哥儿,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倒不是脏,而是颜色老气陈旧,与年轻媳妇儿对比鲜明。 都是隔壁住着,孟晚当然知道她们是谁,说话的是田家二孙子田旺的媳妇,哥儿是大孙子前几年娶得夫郎,都是同辈,田兴比宋亭舟和孟晚都大,孟晚要叫声哥,娶得夫郎也跟着叫句嫂子,老二田旺倒是年岁小些,孟晚可直呼其名。 “嫂子、小梅,你们在这洗衣呢?” 田兴夫郎寡言,只是点了点头,小梅正愁跟大嫂一起干活无趣,迫不及待的和孟晚搭上了话,“你还知道我名字啊?他们都叫你宋大婶外甥儿,你叫啥名?” 第7章 做豆腐 “我叫孟晚,你们几时来的?”孟晚找了个他们下游点的位置,把鱼甩到岸边找了块石头利落拍死。 从叔婶家过得那些年,洗衣做饭带孩子这一套活他没少干,收拾起死鱼来也得心应手。 小梅被他凶悍的动作吓了一跳,惊叹道:“你还会收拾鱼啊!” 孟晚把鱼提到河边的大石头上,拿起剪刀开膛破肚,头也不抬的回她,“大家不是都会吗?” “对,是……是啊。”小梅说的有点心虚,她是家里小女儿,她爹娘偏疼她,有时候躲个懒偷个闲娘也纵着,灶上的活都由嫂嫂们做,她烧个火还嫌灰头土脸的。 来到婆家,厨房掌厨的是婆婆和大嫂,她也就是做做样子打打下手,仍旧是大嫂竹哥儿做得多。 竹哥儿从旁抬头望她,哪家出嫁的女郎,哥儿,不是没日没夜的操持家里活计,唯恐婆母说一句不是,偏偏小梅在家有父母兄弟疼惜,成了亲娇俏嘴甜又惹他婆母喜欢。 竹哥儿垂下头在石板上搓衣,掩下眼底的羡慕。 孟晚不懂他们妯娌间的眉眼官司,小梅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有时候也主动说点什么,不大会儿功夫他便刮净了鱼鳞,洗好内膛血水,用河水涮了涮剪刀,起身准备回家。 “诶,你要走了啊?我同你一起。” 小梅嫁过来不久,难得遇到同龄人聊聊,还没热络够呢。她一堆衣服才洗了几件,剩下一股脑扔给竹哥儿,“大嫂,你帮我把剩下衣服随便揉搓两下,我去找晚哥儿玩会去。” 也没等竹哥儿应话,她起身便追着孟晚去了。 竹哥儿默默将她的衣服堆儿挪到自己这边,全家七口人的衣服都在这儿了,轻叹一声,竹哥儿继续浆洗衣裳。 小梅太过热情,一路和孟晚聊到宋家门口,孟晚就站在门前和她尬聊,半点邀请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屋里做衣裳的常金花听到了动静却半天没见人影进来,忍不住唤他,“晚哥儿,怎么还不进来,该做饭了,晌午大郎便回来了。” “诶!姨我马上就来。”孟晚应了声,为难的看着小梅,“今日不能再同你闲聊了,我表哥一会儿回来,家里饭还没做呢。” 小梅不解的问:“你不是客人吗?哪有客人准备饭食的道理。” 孟晚笑道:“我是家里无人过来投奔我姨的,哪儿算什么客人?我姨留下我给我口饭吃已是感激不尽了,今日不便招待,改日我们再凑堆说话。” 他算看出来了,小梅看不太懂人脸色,他不把话说明白还脱不了身。 “那好,你做饭,改日我来找你玩,咱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你一喊,我便就听见了。”小梅一步三回头的回家。 孟晚进屋先跟常金花说了两句话,宋六婶已经回家了,家家户户做不完的活计,没空在别人家闲着。 “姨,我回来了,刚才在河边碰到隔壁的小孙媳妇,她跟过来聊了几句。” 常金花在缝制衣裳,闻言头也没抬,“找她说说话也好,你们年岁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去,快去炖鱼,豆腐碗橱里放着呢,用不用我给你烧火?” “不用了姨,我自己能弄好。” 从院子里抱了柴进来,孟晚蹲在灶膛前熟练的点着火,他现在对这套动作已经烂熟于心。 大锅刷洗干净,烧干水分,孟晚从油坛子里挖了勺猪油下锅,油温上来把鱼下锅煎至两面金黄,也不用捞出来,用铲子将煎好的鱼铲到边上,放了半勺自家发酵的黄豆酱、葱段、姜、蒜,大火炒香,将鱼铲回来加上开水。 碗橱里的豆腐还剩下两块,孟晚取出一块,切成方方正正的几小块扔进鱼汤里,捏了两撮盐盖上锅盖。 糖被常金花锁了起来,酒也是贵重东西,哪怕少放了几种调味,鱼香味仍是飘出老远来。 常金花出来看见孟晚在灶膛下添火,问:“炖上了?” 孟晚最后添了两根粗柴,“炖上了姨,我把竹帘子放上蒸饭?” 常金花闻了满屋的香味眉目舒展,“不用,我去舀米蒸饭,你去菜园子摘点菜回来,上次凉拌的胡瓜不错,比我弄得好吃,你去架子上找找还有没有了。” “好。” 孟晚从外面的水缸里舀水准备洗手洗脸,隔壁墙头冒出个脑袋来。 “晚哥儿,你家又做的什么好饭啊,香味都飘到我家来了。” 小梅不知踩着什么趴在墙上望他。 孟晚真是无语了,这家媳妇还真是外向。 “我家炖了鱼。” 小梅也不嫌土墙上的土灰蹭脏了衣服,仍旧跟他打听,“是不是宋家大郎又要回来了?” 孟晚在灶台烧火弄得脸上沾了灰尘,他先回了小梅一句,“是啊,表哥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然后低下头用木盆里的水洗脸。 小梅看着他洗脸也要惊叹两声,“刚才就想说,你长得好白啊。” “诶,对了你……”小梅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自家大嫂端了两个大盆满是洗好的衣服,两个大盆叠落在一起,竹哥儿走的格外艰难。 “不和你说了,我大嫂回来我去帮他晾衣服。”她下了墙头去接竹哥儿。 她走后孟晚才想起上午明明是她和竹哥儿一起洗衣来着,怎么她后来那么早就洗完走了,竹哥儿却现在才回来? 人多就是是非多,好在宋家人口简单。 孟晚从盆里抬起脸来抹了一把,他也不擦干,顶着湿漉漉的脸去菜园子摘胡瓜。 菜园子就在大门口的位置,门外一进人孟晚便察觉到了,他将脸从瓜秧中探出,与刚回来的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秋日中午的阳光并不刺眼,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孟晚脸上眉梢还残存水痕,肤色在光晕下白的晶莹剔透,眼下的赤色小痣艳的勾人心魄,他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清透的声音便自口中传出,“表哥,你回来啦。” 宋亭舟背着竹编书箱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本来神情难掩疲惫,却在见到孟晚的一瞬间下意识挺起腰背,“怎么这么叫?” 孟晚以为他不爱听,低下声答:“是宋姨说的,叫公子太过生份,在外唤你表哥。” 宋亭舟万般心思,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字,“嗯。” 孟晚有些怕他,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就是觉得此人与常金花不同,常金花是面冷心慈,而面前这位,他看不透,也不敢看。 “表哥进屋,我还要摘些菜。” 宋亭舟放下书箱,“我帮你。” 孟晚一把拽下近在眼前的胡瓜,“我摘完了,表哥请。” 他手里拿着那根营养不良似的胡瓜,一溜烟跑进厨房,宋亭舟背起书箱,清晰的听见厨房里常金花的谴责声,“造孽哟,这么小的瓜你摘它作甚,墙头上不是有只大的吗?” 接着是孟晚娇娇软软的辩解声。 “我没瞧见。” “姨我错了,一会就去将它全家老小都带来见您。” “呵。”宋亭舟嘴角带笑,转瞬即逝,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顾影惭形。 孟晚貌美,聪慧伶俐,他几次入谷阳县县试,也曾见过官家小姐仆从侍女随身出行,排面极大,一静一动都是尺量般规矩,行走坐卧间全是风雅,不免有书生钦慕,暗自遐想。 风流佳人与落魄书生的话本卖的最是紧俏。 可孟晚与那些世家女比起来又是不同,他如今说不上孟晚是哪儿不同,但却隐隐发觉自己似有些与他不配,不匹配、不般配。 谦谦公子,却不免自惭形秽。 宋亭舟回来,家里又是一顿好饭,常金花的肉刚炖上,米饭蒸在鱼肉锅里,隔着竹帘子。 孟晚在厨房看火,屋内母子俩谈话声不大不小,没有避着他的意思,他隐约能听见几句。 “不是十日一旬假,怎么这次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约了同窗在书店里抄书,这些是抄书赚的银两,娘你拿着,不必我回来才吃肉。” “家里总之饿不着,你读书才是大事,抄书只是小道,万一影响了你读书可如何是好?” “只是假期里才去一日,平时还是在私塾念书,好了,钱您收着,不必惦记我。” 孟晚拌了盘胡瓜,他心思转动:看来宋家的家底也不厚,现在又多了他一口人吃饭,宋亭舟读书也是大头,光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孟晚将拌好的胡瓜端上了桌,打断了母子间不甚愉快的交谈,“姨,菜饭都快好了。” 常金花将炕上没缝制完的衣服往里一推,下了炕,“我去看看。” 孟晚跟着她出去端菜端饭,饭桌上宋家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常金花尝了口孟晚炖的鱼,赞道:“晚哥儿手艺真是不错。”平日她炖的鱼腥味难去,也就只是能入口而已,村里嫁娶置办的席面上有些也有鱼,比她做的好吃照晚哥的却也差些。 宋亭舟闻言也夹了一块鱼肉尝了尝,“是……晚哥儿做的?” 下厨被人肯定是件幸福的事,孟晚笑眯眯的说:“我用家乡的法子做的,你们再尝尝豆腐。” 豆腐炖够了时辰,吸满了鱼汤的酱汁,一口下去又烫又香,自然也是好吃的。今天这顿饭三人连红烧肉都少动,反而将鱼和豆腐吃的一干二净,连汤汁都拌饭吃净了。 宋亭舟那么高的个子没白长,他一人便吃了五碗米饭,孟晚吃了三碗。 常金花有喜有忧,孟晚聪明能干是好事,家里钱财不多也是事实。 晚上宋亭舟要住他的小屋,孟晚又将被褥搬到大屋炕角,晚些睡觉时候两人隔着帘子说话。 “姨,表哥一年束修多少?” 常金花诧异道:“怎么说起这个?束修倒是不多,一年一两半的束修。” 她言语未尽,孟晚问:“还有其他笔墨纸砚和书本钱?” “谁说不是呢,那些才是大头,一刀最便宜的白麻纸八十文,一支最次等的毛笔也要二十文。” “这些都还好说,但是书最麻烦,看一本少一本,我也不知道那些个书都是同样薄厚,怎么有的贵些,有些便宜些,总归都是上千文。” 孟晚暗自咂舌,一两银子差不多是一千文,一两银子便够穷苦人家一年的吃喝了,却只等于读书人的一本书?难怪此时农家的读书人如此稀有。 “姨,你觉着集市上卖豆腐的赚钱吗?” 常金花说到宋亭舟读书的花销,面上不免愁苦,被孟晚将话题茬到别处,一时半会的还没反应过来,“啊?你刚说集市上的豆腐摊子?” “他们两口子那是祖传的手艺,十里八乡独这一份,除了镇上的老王家,就是他们家了,自是比地里刨食的强。” 孟晚大胆直言:“不然咱们也做豆腐呢?能卖的出去吗?” 常金花被他的话逗笑了,“都说了人家那是祖传的手艺,咱们怎么做?也不是没人也想做这个营生,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成型,别说卖了,自己吃都是一种酸涩味道。” 孟晚在早餐店打工的时候点过豆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会做,咱们自己在家做也拿到集市上卖呢?” 常金花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你真会做?” 孟晚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磕磕巴巴的说:“和家中长辈做过两次,应该可以做出来,不然明日我便试试?” 常金花亢奋异常,“那当然极好,明日一早我送大郎出门便去村里有黄豆的人家买上几斤。” “姨,先少买点试试再说。” “诶,我晓得了,你快睡快睡。” 第二天一早,为免宋亭舟为了家里的事分心,常金花并没提试做豆腐的事。 给他准备了干粮,送他出门,常金花立即去村里相熟的人家问豆子的事,如今秋收,已经有地多的农户开始收秋,刚好有家前两天新打了豆子下来,已经脱皮晒过了,常金花称了四升回去,大概八斤左右。 集市上新豆子约三文钱一斤,村里人收了常金花二十二文,还多给她抓了一把豆子。 第8章 盐卤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照旧没人在,他洗漱好后便吃着常金花留给他的早饭,边想着做豆腐所需材料,黄豆、布包,大锅柴火,如果制作成功还要去木匠那儿订制两盘木托盘,最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便是盐卤。 孟晚打了个激灵,对啊,没盐卤怎么做豆腐? 这个时代有盐卤吗?那肯定是有的,不然集市上的豆腐摊是用什么做的,但她们是从哪儿搞到的盐卤呢? 常金花回来,孟晚同她说做豆腐还差一种东西,不知道在镇上能不能买到,可能要耽搁几天。 常金花略显失望,但也不算意外,若是制作简单,岂不是人人能做,也不会变成传承手艺了。 “姨,你平常买盐也去集市上买吗?” 孟晚想着,盐卤问人家豆腐摊大抵是问不到的,但普通百姓应该也能买到,因为豆腐摊的夫妻俩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根底的人物。 盐卤应是不常见,或是少有人买。 常金花忙道:“这东西集市上可没有,也不许咱们老百姓私下买卖,镇上才有得卖。” 原来禹国的盐从生产到销售,全都是朝廷在把持,私下产盐贩盐都是重罪,一旦发现买盐与卖盐者都要抄家灭族,只有得了盐引的盐商才能售卖。 “家里的盐确实也不多了,明你跟我一块去买些回来?”常金花琢磨孟晚说的差了一种东西,莫不是与盐有关? 孟晚确实想去镇上,这个时节村里人都在农忙,宋家的地都租了出去,倒是比别家清闲几分,他和常金花白天把菜园子里的枯黄的青菜秧架都清理干净,重新翻了地撒上白菜萝卜种子,冬天就靠这两样过冬。 第二天一早常金花换上她那件长袄,她给孟晚做的一身棉袄现在穿还早,薄棉的布裙穿着却刚刚好,靛蓝色的崭新布裙穿在他身上正合身。 因还未成亲不能将头发全扎起来,他便将上一半头发扎起,用木钗挽了个发髻,说是木钗其实只是他挑了根圆些的木棍,将两头磨圆,粗皮一撕,随手扎头发用的,比布条方便多了。 他没那么多讲究,常金花却恼他,“还不如扎根布条,像什么样子。” 孟晚下半张脸照旧围了块布巾,“哎呀,姨,方便就行了,没人看的。” 常金花都不知该作何感想了,既想着他年岁小长得俏,正是好美爱打扮的年岁,该给他好好打扮起来。 但真见着他穿着一身新衣,未施粉黛便如此招人,又恐带他出去招惹事端。 她寡妇做久了,人难免更谨慎些,因此也没再说下去。 镇上卖盐的铺子只有一家,招牌上书写着“祝氏盐行”。 常金花和孟晚走进去,盐行的人不多,都是愁眉苦脸的进去,抱着小罐子再愁眉苦脸的出来。 买卖东西按理说是件开心的事,怎么会如此表现,直到身旁的常金花也跟着叹了口气。 “姨,怎么了?”孟晚不解的问。 常金花从随身挎着的篮筐里掏出个小罐子,眉间的皱纹深了几分,“盐贵啊,一斤盐九十文,真是吃不起喽。” 她进去打了两斤的盐,付了一百八十文,够买十多斤猪肉了,难怪进入此地的人都愁眉不展,盐乃必需品,也是消耗品,家家户户可以忍着不吃肉,但不吃盐却不行。 孟晚心中叹气,这才是暴利啊,此间盐商得有多富,难以想象。 他如今阶级在这,不敢弄什么罕见东西唯恐招了祸事性命不保,被卖到拉出来像牲口一样贱卖就是个赤裸裸的例子。 人贱如草芥,奴的命连甚至抵不上这小小一坛子盐,在车上与他一路同行的那些哥儿女娘,无一不是被至亲贱卖,朝不保夕的时候,连父母都会将你当畜生一样发卖。 宋家母子如今待他是不错,可那是建立在他无害且未来可能是他家夫郎的情况下,若是那宋亭舟一朝中了秀才,可选择性多了,未必会娶他个奴籍身份的人,倒是他境况好些便是在宋家为奴为婢,境况不好宋家容不下他下场便与之前差不多,被发卖。 若是他能在宋家贫困时略微帮衬到一二,情况又会不同,不说挟恩图报,起码可以用宋亭舟的秀才身份为了做担保消了奴籍,到时虽然他的哥儿身份不大方便,总也比受人辖制的好,起码是自由身。 孟晚略定了定心,现下最要紧的是既体现出他的价值,又不至于过分出挑。 他趁着店里现在人少,问店里小二,“大哥,不知店里有没有盐卤卖?” 那店小二看都没看他一眼,胡乱挥手,“去去,什么劳什子盐卤,听都没听说过。” 常金花从自己钱袋子里摸出两枚铜板塞给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小哥拿着喝茶。” 店小二懒洋洋的将铜板塞进怀里,总算给孟晚个正脸,“什么盐卤,仔细说说。” 孟晚心想两个铜板这店小二都看不上,不愧是盐商的店,嘴上却开始描述,“应该也是和盐一起出来的东西,白色的、像石头。” 小二恍然大悟,“你说苦石啊,这东西有买不起盐的人家买来熬水,再重新煮点晒点盐出来吃,你们既买了盐要他做什么?” 孟晚震惊,这东西不是有毒吗?怎么还能再煮出盐来,这倒是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 小二从犄角旮旯的角落里拖出一个袋子出来,打开袋口,里面都是微微发黄的结晶石块,“都在这了,两文钱十斤。” 孟晚:“!!!!!” 他扯扯常金花,后者会意,豪气的说:“那来二十斤的。” 孟晚拦住她,“别别别,姨,十斤就够了。” 两人买了盐卤出来,孟晚把筐拎过来自己挎着,心下安定不少。 路过一条小巷,常金花不住往里看,身子都微微倾斜起来。 孟晚道:“表哥所在的私塾在这里面?” 常金花回神,苦笑一声,“大郎的私塾在镇西头,这条巷子里是我娘家。” 她像是不愿多说下去,孟晚岔开话题,“若是真能成功做出豆腐,咱家还差了个木头托盘压豆腐。” 常金花琢磨说:“隔壁田家村就有木匠,到时去打一个便是。”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步子不急不缓,因着早起来得早,到了镇上又立马去买了盐,现在也不过巳时。 “花娘……”身后有位老人呼唤。 常金花眼角的褶皱加深,表情似带着些胆怯,回头对着追来的老妇人低声唤道:“阿娘。”她近四十岁的人了,在亲娘面前也会露出这种闺中才有的小女儿姿态。 “你……你……唉!”老妇人热泪盈眶,想责骂常金花,又心疼她死了丈夫孤身带孩子长大如此艰难,想叫她回家坐坐,又想到当家作主的儿媳妇怕是不允,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真叫她只能流泪。 “娘,你别哭,我日子过得不苦。”常金花只得回身安慰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孟晚在旁边手足无措的站着,原来这就是宋姨的母亲,母女分明住的不远,为何是这种久别重逢的姿态? 常母年过六旬头发斑白,她颤颤巍巍的扶着女儿的手问:“我们娘俩三年未见了,你在村里过得如何?亭舟可还好?这个小哥儿是……亭舟娶的夫郎?” 常金花语气哽咽,“娘,你安心,我夫婿留下的积蓄不少,亭舟也孝顺懂事,我过得并不苦。” 她拉着孟晚的手,在老母亲面前也没遮掩,“这是我给亭舟相看的夫郎,还没过门。” 常母身形矮小,她微仰着头看向孟晚,“哦,孕痣鲜亮,是个好孩子。” 孟晚略显尴尬的对常金花说:“姨,旁边的面摊上有长凳,你扶阿奶过去坐着聊?” “不不不。”常母拒绝道。 “我是出来给你二弟家的雨哥儿买糕吃的,不能与你多说。” 常金花知道她二弟妹有多跋扈,不敢让老娘为难,“那你快些回去。” 若是早两年看见老娘,还敢说句等亭舟中秀才再去看望她,如今却也说不出口了。 常母看着女儿衰老许多的脸庞,到底是没忍住从钱袋里抓了两粒零碎的银角。 知道女儿好强,她一句话也没说,趁她扶着自己的功夫偷偷塞进孟晚手上的篮筐里。 孟晚张口欲言,老太太临走前却横了他一眼,孟晚只好装作没发现。 常母看着老娘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垂头抹了抹眼泪。 回村子的一路上常金花都兴致不高,回到家后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篮子里有银子,孟晚不敢乱动,将它提进屋子放在常金花脚下他便默默退了出去, 喂完了鸡,孟晚称了两斤黄豆用清水泡好,首次做他怕出错,还是少来点先试试。 做完这些已经晌午了,但宋亭舟不回家的时候,他和常金花都是一天两顿饭食,不光他家,村里皆是如此。 孟晚劳作了半天,早上那两碗粥早就消耗光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灌了几碗凉水往下压了压,他琢磨起碾黄豆的事。 豆腐制作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属于那种如果没有别人说豆腐是如何如何做出来的,一般人基本是想不出方法的,但若知道了法子,其实步骤真不算繁琐。 三泉村中有片晒晾粮食的广场,被夯实的光滑平整,中间还有两个碾子,一大一小,也不知是哪年谁家的,总之一直都在那儿放着,谁用谁使。 大碾子沉重,只有壮汉和牲口能拉得动,小的那口孟晚走去晒粮场试了试,还好,目前拉着是不费力的。 他想起集市上豆腐摊的夫妻俩,集市上人流量那么大,他们却只做了三盘豆腐,想必是附近村子的消耗力就那么多,那平常在村子里卖,每天一板豆腐能卖光都是好的了,若是到镇上叫卖他脚力又不行。 孟晚有些心烦,算了,明日先做出来卖卖再说,总归成本低廉,不至于赔了。 晒粮场的粮食堆得越来越多,难为村民们各自都记着谁家的是哪堆,晾好了收回家又有另一家补上。 整个村子都热火朝天得收秋,只有闲赋在家的宋寡妇和孟晚显眼。 常金花做了多年寡妇最懂避嫌,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上凑,孟晚却是个闲不住的,不是上山挖个野菜,就是在村头河边逛逛,村民们也都习惯看到宋寡妇家的小哥儿乱跑,总归对他态度都算和善。 “晚哥儿,你自己在这儿拉碾子玩?”田家也在收秋,但她家劳动力多,田大伯夫妻,两个儿子田兴田旺,四人在地里,家里竹哥儿在家做饭送饭,洗衣喂牲口,小梅有时候在地里拾散落的稻穗,腻了便找借口跑到晒粮场翻粮食,又偷了半天懒。 孟晚对着她笑笑,“我这可不是玩。” “不是玩是什么?我看你就是和我一样躲懒来了。”小梅就喜欢找他说话,总感觉他说什么都有意思。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在躲懒啊?怎么不帮你大嫂做些活计,我看他好像还摔倒了,早上见到脸上都紫了一块。” 小梅神秘兮兮的凑过去,“那可不是摔得。” “不是摔得?那是磕的?”孟晚想着豆腐的事,嘴上应付小梅。 小梅急了,“你咋这笨,谁能把脸磕成那样!” 孟晚不耐烦了,“难不成是被人打得啊?” 小梅一脸你终于猜对了的表情。 这回轮到孟晚惊讶的看她,“谁打他?” “你说呢,总不是我?” 那就是田兴了。 小梅一脸唏嘘,“大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家炕头上竟然也会打夫郎,真是看不出来。” 连孟晚都没想到平时一脸憨相的田兴能打夫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梅还想再和孟晚说些她家的闲话,却见张小雨也推着一车粮食过来,老式的那种手推车,笨重又难推,张小雨可能干了一天活了,灰头土脸的,脸上也没什么好气。 “闲的你们年轻的哥儿女娘们乱跑,没看挡道了吗?起开!” 他这就纯属没事找事了,晒粮场这么大,哪儿没有晾粮食的地方,非要从他俩旁边挤。 小梅便属于螃蟹洞里打架——窝里横,一遇到不太熟的长辈训斥便缩着脖子挪开了。 孟晚才不惯着他,“二叔嬷,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俩聊天太投入了,光看到一大车粮食没见到人,我还以为闹鬼了粮食自己长腿跑过来了呢!” 张小雨铁青着脸,“你是瞎了不成,我那么大个人你看不见,说什么鬼了神了的。” 第9章 豆腐成了 孟晚委屈的说:“二叔嬷你长得如此娇小,我与小梅又没弯腰低头,可不是没发现你吗。” 矮的和个冬瓜似的,打人都得跳起来! 张小雨眼睛似要喷火,“你说我矮?” 孟晚一脸无辜,“我没说啊?小梅你听到我说二叔嬷像矮冬瓜了吗?” 小梅磕磕巴巴的作证,“没……没听到。” 张小雨快气疯了,他说不过孟晚,就嘴里不干不净的开骂:“就显得你长了张利嘴,如此不敬长辈,也是十多岁该嫁人的哥儿了,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和个表亲一个屋檐底下住着,长得那么个狐媚子样,也不知把宋家大郎的心勾去了没。” 古时名声甚至大过性命,哪怕是农家贫苦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张小雨这番话也是污人名节,若是京都大户,甚至会要人性命。 小梅脸色煞白,她不敢再掺和下去,悄悄踮着脚跟往后挪。 孟晚还不知道其中利害,但也晓得这些话不能随便被人听了去,“二叔嬷你……” “晚哥儿!” 常金花连丈夫早亡都能挺过来一手扶持儿子长大,今日见到老娘虽然伤怀,可到底只是伤心一阵就过去了。 见孟晚不在家中,她便出来寻他,岂料正听见张小雨的一通谩骂,怕孟晚和他不清不楚的掰扯吃了亏,常金花急忙叫住了他。 冲上前去将孟晚护在身后,常金花冷肃着一张脸,“你也知道你是做长辈的,我们还是同宗同族,你脸都不要了这么污蔑小辈,今天这话如果传了出去我就叫晚哥儿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再拉着你一块跳河去!” 张小雨本就没理乱吠,且还怕常金花,见她的冷脸就像见了活阎王,她还不服,但在常金花面前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小声叨咕,“本就是他先取笑我,再说周围又没旁人在,我骂他两句也是他该。” 常金花冷笑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咱们就上你公婆面前分辩去,看你男人不把你个烂嘴的哥儿给打个半死!” “我不去,我没说,你快松开我。” 眼见着常金花真要拉他去见公婆男人,张小雨才真急了,他本来就嫁过来几年没有孩子,在家里抬不起头来,若是犯口舌惹到公婆那儿,他男人是真会将他吊起来打,毫不虚晃。 常金花力道大,人又比张小雨高,当真将他给拖拽了两步出去,吓得他惊慌失措,“好大嫂,是我错了,我嘴欠,我不是人,你可别跟我计较了,晚哥儿,你快劝劝你婆,啊呸,劝劝你姨啊!” 孟晚也看不出常金花只是吓一吓张小雨,还是来真的,他名声虽然重要,但张小雨家和宋亭舟家是同宗同族的堂亲,他听常金花说过,张小雨男人宋有财和宋亭舟父亲是堂兄弟,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只是宋有财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成天吃酒玩乐不好种田,三十好几才娶上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快要被爹娘卖儿卖女的张小雨,虽是个哥儿,但也娶上了,总比没有媳妇儿强。 宋有财虽然混账,但平日还是敬重大嫂的,常金花在村里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素日少与旁人接触,就是怕她一个寡妇,犯了什么口舌,如今要是真为了他打上堂弟家里,岂不是惹得旁人看笑话? 孟晚心思一转,忙拉住常金花,“姨,算了,谅他往后也不敢再编排我,这次就饶他一次。” 常金花听后表情果然有所松动,看来刚才别看言辞激烈,实际也在犹豫。 “好大嫂,你那兄弟又跑去喝酒,我地里还有活计要做,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快放我走。”眼见着又有人推着粮食往这里走,张小雨急得不行,连忙求饶。 孟晚扯扯常金花手臂,常金花便顺势放了他。 张小雨推着车粮食慌不颠的跑路,孟晚在他身后声音不高不低的威胁,“二叔嬷,你若是在村里乱传我闲话,我时间更多,坐在村口瞎掰两句也成,不比二叔嬷一大家子人,还有两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子,若是她们名声被你连累了,想必二叔一家一定会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张小雨哪还敢再惹他,灰溜溜的跑了。孟晚再一转身,发现小梅早不见了,不禁苦笑两声。 “走,先回家。可是得少往外跑,你二叔嬷是个假把式,几句话都能唬住,你是不知道有的厉害媳妇,真是三两下恨不得要你的命。” 孟晚嘴上答应着,他还以为常金花说的要命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词,怎料不久过后,三泉村真的会闹出了人命。 —— 下午回家孟晚将明早要用晒粮场磨豆子的事和常金花说了。 “做豆腐要磨黄豆,这我知道,明早我去磨,你在家准备你的。”几斤的豆子而已,倒不是活计轻重的问题,做豆腐的技艺都是祖传的,她怕她在场孟晚会不自在,按说奴的生死都该由主人家掌控,别说一个小小的豆腐方子,便是十个、百个方子,主人家想要,奴便要毫无保留的上交。 但宋家买孟晚可不是让他为奴为婢的,而是想让儿子娶了做夫郎,那就不是一样的待遇了,虽然孟晚没有娘家,可她们宋家该有的体面要给人家,家传祖方必是不可视人的。 孟晚还不知道常金花的心思,他倒是没有什么避着人的想法,如果研究成功,肯定是他和常金花一起忙活。 夜里他在小屋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压抑的痛呼声吵醒,孟晚瞬间瞪起了眼睛,——又来了。 他初时听到还以为是人家隔壁两口子亲,有些脸热,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但也不好意思细听,白天听小梅一说才解了关窍。 原来是在家暴。 打的人闷不作声,被打的人低声忍耐。 这又与孟晚粗浅了解的家暴不同,仿佛两人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孟晚心底发寒,自从穿成这个年代的哥儿后,他几个月没照镜子,隐约从宋家破旧模糊的铜镜中和清亮的水盆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长相。 怎么说呢——和他前世的长相极为相似,但又柔弱精致的几分,且最大的变化除了年岁小了外,体力也差了起来。要知道一般成年男人的体力和女子比起来绝对是压倒性的,可孟晚现在的力气竟然还不如常年劳作的常金花。 伴着磨人又磨心的声音,孟晚思虑太多,导致他这晚睡得并不踏实,这一夜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但大部分醒来便忘了,记忆深刻的便是他抱着个婴儿身体、大人头颅,长得和宋亭舟一样的怪物,然后那怪物一个劲叫他妈妈,找他要奶喝。 孟晚硬生生被吓醒了,家里就他一人,常金花又是早早起来去磨豆子,孟晚还不太适应闻鸡起舞的日子,好在常金花也不约束他,他起床洗漱后没吃饭,去看他化得盐卤。 橱柜最上面就是一碗淡黄色的盐卤块化得水,孟晚仔细交代过常金花这东西有毒,一定要放在隐蔽的地方别被人误食了,也不知常金花放到哪儿了,总之他没在明面上看见过。 见卤水化好,孟晚便去院子里搬柴,这时常金花也提着木桶回来了。 “姨,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找一块大些的麻布。”麻的质感与纱布相似,做好豆腐用它做布包刚好。 常金花应声去找布,孟晚便刷锅准备过滤豆渣,今天做了三斤的豆子,常金花找来布,孟晚让她搭把手两人一起用麻布过滤豆渣。 常金花颇感意外,她笑道:“让我帮你?你不怕我偷学了去?” 孟晚才是真的纳闷,“这有什么好偷学的?你不想学我也要教你,不然我一个人做多累啊。” 常金花气骂他,“我还整日说隔壁田家娶了个赖孙媳妇儿,谁料我家这个更懒,指使起我来了。” 嘴上说着他,但常金花心底不免深受触动,她看出孟晚无一丝勉强,可见心里是真没想背着她。 孟晚一听她的话便回想起昨夜那个奇葩的梦,不由得闭口不言默默干活。 第一次试验,豆子用的少,也只出了半桶豆浆,过滤好后倒入锅里,他掏出火折子打火。 “晚哥儿,这些是啥?怎么用?”常金花指着剩下的豆腐渣问。 孟晚点着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那个扔院子角落晒干,等白菜萝卜大起来点,碾碎了当肥料用。” 常金花喜笑颜开,“还有这作用?那我过几日试试去。” 孟晚说是第一次试,可常金花见他加水过滤皆有章法,像是极有把握的样子,因此也跟着放松不少。 孟晚渐渐把锅里的豆浆烧开就不再添火了,浓郁的豆香味传出屋子,常金花疾步进来,“晚哥儿,是不是成了?” 孟晚找了双筷子和两只大碗,用筷子沿着锅边挑起一层乳白色豆皮,放进碗里,又舀了半勺豆浆进去。 “姨,你尝尝豆皮,这东西比鸡蛋补身体。” 常金花推脱,“你喝就是了,还给我留什么。” 孟晚等着下一层豆皮凝固,他说:“总归咱们今日不做买卖,你不吃咱们也吃不了这小半锅,一会儿我还有呢。” 常金花听闻这才端起碗,轻吹两下抿了一口,讶道:“这……这可真是醇香浓厚,竟比豆腐还要好吃。” 孟晚也起了一层豆皮,舀了碗豆浆,碗热的烫手,他皮肤比常金花娇嫩,不能像她似的端着碗喝,便把碗放到灶台边上,蹲着小口抿了一口。 我滴个天爷,也太好喝了,再加勺糖就好了,可惜糖精贵,被常金花锁进柜子去了。 两人喝的头也不抬,孟晚又起了第三张豆皮将其晒晾到新栓的细麻绳上,“这张留着给表哥,若是之后家里真做成了豆腐买卖,就能多给他留些,这东西是补物,有益处。” 常金花皱纹舒展开,晚哥儿是个有心的,如此她就放心了。 豆浆好做,豆腐难压,孟晚拿起卤水沿着锅边小心着倒,右手拿起大勺边搅,如此看到锅里的豆浆渐渐开始凝固,他便不搅了。 又添了小把柴火,盖上盖子稍微闷了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将锅盖掀开。 “姨,豆腐做成了。” “这就成了?”常金花凑上前瞧,只见锅里的豆浆凝聚在一起成冻状,豆香味扑鼻。 “怎么人家的豆腐都是一小小块,咱们的这么稀嫩?” 孟晚从碗柜里取出只大深碗,舀了满满一勺豆腐进去,“咱们这个是老豆腐,压了之后才能成块,不过我更爱吃这种,咱们留一勺。” 常金花笑了,“今儿你是大厨,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孟晚也笑了,老豆腐做成基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姨,你把我外面晾着的麻布拿进来呗,接下来还要你帮忙。” “诶,我这就去。” 孟晚将锅里剩余的豆腐舀进洗晾好的麻布里,装在个稍微浅一些的饭盆中。 他昨天就在河边捡了块圆润的石头,擦洗干净还用滚水烫了两遍,最后再将这块石头压在麻布豆包上。 “咱们再等会将布包取下便是豆腐块了。” 孟晚话语中说不出的欢喜,显然能一次成功,他也十分惊喜。 “姨,我去坛子里捞颗咸菜当卤子。” “去去。”常金花一瞬不差的看着饭盆里的豆腐,此时就算孟晚要吃糖只怕她也开了柜子给了。 孟晚捞了颗萝卜咸菜出来,这是今年初春腌的萝卜,真是秋季无菜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就着糙米粥。 宋亭舟不在家时,他与常金花也是如此,只不过常金花隔几天给他煮个蛋或是做顿精米粥。 孟晚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常金花如此对他已与亲子没甚区别,村里顿顿糙米粥的不是没有,总也比在人牙子手里过的舒心。 他也不是不知恩的,常金花要给他煮水煮蛋他便将蛋打了加水做成蛋羹,这样两人都能吃上几口。 孟晚用菜刀用的利落,将腌萝卜一分为二,只取一半,重新干净剁成细丁,锅闲出来刷干净,常金花就守在厨房里,见状顺手给他添了把柴。 孟晚将锅底沾了丁点的猪油,下入葱丁和咸菜丁翻炒,炒出香味再加一小勺水。萝卜丁够咸,他也没再加盐,见汤汁慢慢收尽便盛到碗里。 如今条件在这,卤子只能糊弄一下,倒是过阵子有空可以喊小梅一起上山采些蘑菇菌子之类的,加上那些做卤才香! 第10章 卖豆腐 “姨,我早上还没吃饭呢,你陪我吃点。”孟晚做好卤子,唤常金花。 常金花嗔道:“我晨起已喝过粥了,谁家有吃两顿饭的道理。” 孟晚拉她坐下,“哎呀,难道还有人专门跑到咱家看咱们吃什么吗?这豆腐就得热着吃,快过来尝尝嘛。” 自从孟晚来家里,常金花算是体会到一把养小哥儿的乐趣,只不过她家哥儿主意正,好似越来越能当家了。 经不住孟晚磨她,常金花坐下,两人就着卤子分吃了孟晚留的那碗老豆腐。 香是真香,比豆腐块还滑嫩几分,不过没有豆腐块那样容易保存,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放不到隔夜,也不如豆腐方便可以汇到别的菜里一起吃,若是往后有钱开了酒楼倒是能顶一道菜。 把这碗豆腐吃的底也不剩,石头下压着的豆腐块也已经成型了。 孟晚取下石头,揭开麻布,除了边角有些不平整外,与集市上卖的豆腐块一模一样。 “成了姨!” 常金花也是喜笑颜开,三斤的豆子,他们喝了两碗豆浆,吃了一大碗豆腐,已经去了不少,如今按着集市的豆腐摊卖的大小,还能切出八块巴掌大的豆腐来。 孟晚心里盘算,三斤豆子大概能出十六块豆腐来,一锅能做六斤豆子,就是三十二块。 集市上豆腐两文钱一块,三十二块是六十四文,刨除成本的六斤豆子十八文钱,还剩四十六文。 柴火自家不计数,盐卤那点成本更是微乎其微,如此一天若能卖一板豆腐,堪比有个成年汉子在码头做工了,且不必抛头露面,附近的村落有需求自然会闻讯自行前来购买,简直不要太适合目前常金花他们俩的现状。 做买卖要先出去打出名头,不然谁知晓三泉村也有豆腐呢?“姨,下次集市咱们也做两盘豆腐去卖,到时告诉乡亲们咱们三泉村也有豆腐卖。” 红庙村的集市出了两个豆腐摊子,倒是吸引不少人看热闹,豆腐摊今日出摊的是,上次的女人和她婆婆,倒是那男人不知为何没来。 卖吃食的铺子都离得不远,婆媳俩气势汹汹的瞪过去,结果迎来的是孟晚的笑脸。 “婶子,来的早呀,我叔今天怎么没来啊?” 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尚且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见自家儿媳妇的脸色变了,她躲在一旁看儿媳脸色,儿媳妇不开口,她屁都不敢放一个。 集市上脸上幪布的小哥儿女娘不止一个,可像孟晚这样仅凭一双眼就知道生的好的还是少数。扯起个笑脸,豆腐摊妇人说:“是小哥儿啊,你叔最近精神头不太好,在家歇着呢,你这是……也要出豆腐摊子?” 实际上次的两口子家里吵架,她男人被她挠的没脸见人在家躲着,她手里捏着做豆腐的方子,一家人地里活计没人不开眼的让她做,上到公婆、哥嫂,下到兄弟、弟妹,这个家里没一个人敢惹她不痛快。 孟晚和她周旋,“是啊,家里兄弟是读书人,平日笔墨纸砚都是开销,我和我姨想多挣些银钱填补家用。” 他这句话一下镇住了豆腐摊妇人,这年头吃饱饭就算过得不错了,谁家还有闲钱去供孩子读书,难不成是她看拙了眼? 她干笑两声,“小哥儿真是贤惠,上次不知你还会做豆腐。”她眼睛瞄着常金花的动作。 常金花从木头推车上取出两盘豆腐摆放出来,孟晚帮她抬着,每托盘是三十二块,一共做了两盘,为了赶集市他们后半夜就起来做,又赶了早推车过来,麻布揭开一半,一块块豆腐整齐的码在上面,颜色类似象牙白,是那种微微偏黄的白。 孟晚挑眉看着豆腐摊妇人往前探的脑袋,“年少时和家里人学的,婶子放心,集市人多,且冬天菜少,买豆腐的只多不少,我和我姨顶多做两盘子过来卖。而且你们住红庙村以西?我家却是红庙村东面来的,咱们平日互不妨碍,影响不到您的生意。” 他说的句句在理,上次又帮那妇人找回来丢失的钱财,豆腐摊妇人的脸色一松,这次笑意真诚不少。 “看小哥儿说的,上次你帮我周围乡亲都亲眼见了,若是你卖个豆腐我都眼红,那我成什么人了!” 孟晚但笑不语,我把你当什么人?也不想想你刚才什么眼神。 现在太早,集市上人不算多,豆腐摊妇人又开始找常金花聊天,“大姐,你比我长几岁?我夫家姓周,这是我婆母。” 常金花是寡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着话。 后来人渐多了,果然如孟晚所言,家里如今都没什么菜了,且凉下来豆腐也比之前好放,多的是人块的买豆腐,或是招待人用,或是住的偏,平日不好买,多买一块放两天。 孟晚每卖一块就和人家说自己是三泉村卖豆腐的,住村口第三家,家中每日都做豆腐卖。如此很快附近村落都知道三泉村如今也有卖豆腐的,若想吃不必等到集市或去镇上。 从集市回来第二日便是宋亭舟回来的日子,他自踏上乡路就见了三两个外村的人。再往村里走只见自家院子外围了十多人,不远的柳树下还有看热闹的村民凑堆说些闲话。 “宋寡妇还是老辣,怪不得把八百里开外的外甥接过来,感情人家家里有手艺。” “你们之前怎么说的了?还说人家傻,白养一口人的口粮,说外甥毕竟是外人。这下如何了?” “就光我一个人说了?你们没说过?这宋寡妇把外甥叫来做儿媳,是我一个人传的?” 叫嚣的人话刚落地,便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宋亭舟,吓得噤了声。 不说宋亭舟是三泉村目前唯一有童生在身的读书人,连村长都敬他几分。光说他伟岸的身高,加上与常金花如出一辙的冷脸,便足够令人望而生畏了。 “亭舟回来了。”一群人笑的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宋亭舟木着张脸,“二爷爷、三叔伯,六婶娘。” 人群后又走出个壮汉,和宋亭舟差不多高,衣服袖口皆有脏污,他大步走过,将手臂搭在宋亭舟肩上,“我大侄儿回来了?听说你娘和你表弟在家卖豆腐呢?二叔跟你一块进去瞧瞧。” 这便是宋亭舟的堂叔,宋有财了,他面上不见红,但一张嘴就是一嘴的酒臭味。 宋亭舟向前走了一步,自然而然的抖掉肩膀上的手臂,“那进来二叔。” 宋家院子门口,不知被谁搬了块半腰高的石头,上面还算平整,常金花将装豆腐的木托盘放在上头,豆腐上搭着洗晾干净的麻布,半遮着,她一手拿着木铲还算熟练的给人铲豆腐。 “三婶,你的一块。” “田二哥你的。” “翠儿你没拿碗?我叫晚哥儿给你拿一个。” 常金花说完冲屋里喊:“晚哥儿,拿个碗出来。” 屋里传来声清亮的应声:“诶,这就来。” 没一会孟晚便拿了碗出来递给常金花,他刚要再进屋子,结果一抬眼便看见正往这边走的宋亭舟。 “姨,表哥回来了。” 常金花忙的头也不抬,“大郎你先进去洗漱洗漱,晚哥儿给你留了豆腐,你饿了就先吃。” 宋亭舟满眼复杂,从他爹去世后,他娘便再也没有如此踊跃热衷的做事了,她向来谨慎细微,不愿与人多接触,长此以往话便越来越少了。他也话少,有时母子俩一天说的话两只手的数的过来。 如果他和孟晚描述下常金花之前的情形,孟晚肯定会说:这不就是抑郁症吗! 宋亭舟进屋放下书篓,“是你做的豆腐,又想了点子售卖?” 孟晚在泡明早要用的黄豆,里面有些干扁的豆皮,要在磨豆子前挑出来。 他坐在小木凳上回宋亭舟的话,“我也是之前见人做过,所以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成功了。总归我和宋姨在家也没什么别的活计,不如做点小买卖,还能替你分担一二。” 宋亭舟将自己的脏衣服从书篓里取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沉声说了句,“多谢你。” “宋姨对我这么好,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什么谢不谢。”孟晚低头挑坏豆子,悄悄翘起嘴角。 要的就是你的谢,好小子,以后发达了别忘记要报答我。 晌午过后人渐渐少了,常金花拿着空托盘进来,她进屋放下托盘先急着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 “你俩怎么还没吃?大郎你走了一路回来不累?”放下水瓢,常金花看着桌上的饭菜问。 “不累,晚哥儿给我热了碗豆浆,很好喝。”豆浆的那种豆类的乳香很霸道,顺滑香浓,感觉肉都不香了。 常金花眉目舒展,“是很好喝,如今我和晚哥儿每天起早都能喝杯豆浆,他说这东西补人身体,对了,还给你留了几张豆皮,晚哥儿说让你拿去泡水喝,补身又好放,我去找找。” 宋亭舟不过刚回来,常金花又开始交代明早要给他带的东西,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孟晚劝住她,“姨,你也不累吗?快坐下歇歇咱们开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 饭菜都是孟晚见她进来刚从锅里端出来的,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照例有肉菜,不过是排骨,炖了一小盆,还有一盆老豆腐,配上咸菜卤子。 常金花用筷子翻了两下排骨,“晚哥儿说爱吃这个,昨日便没买五花,今儿是他炖的肉,咱们都尝尝他手艺。” 宋亭舟先舀了两勺老豆腐吃,他话少,这次更是吃的头也不抬。 常金花倒是和孟晚说了两句闲话,“刚刚大郎二叔来了,赊了块豆腐走的,这钱是没法要回来了。” 孟晚问:“是二叔嬷家那位堂叔?” 常金花夹了块排骨细细的啃,确实啃出点滋味出来,她放下骨头,点头道:“最高那个就是他,亭舟他爹也高,还是因为他们哥俩小时候太能吃,最后你太爷太奶才给分的家。” 宋亭舟的爹叫宋有民,堂叔叫宋有财,两人的爹是一个爹娘的亲兄弟,当时大家都住一个院里,人多矛盾多,又有俩能吃的半大小子,长辈们的矛盾多,最后闹得分了家。 宋有财从那之后才开始去镇上做小工,不过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宋有民过世,宋有财也颇为照顾寡嫂,当然仅限于有人恶意为难他们孤儿寡母,宋有财会出头,钱财方面就拿不出手了,毕竟他自己还穷的叮当响。 吃了饭宋亭舟打水将自己的脏衣服泡上,又拎着桶准备出去,他每次回家都会将家里水缸打满,不会做饭洗衣,却也不像一般学子半点家务不沾。 常金花坐在台阶上给他洗衣服,孟晚收拾碗筷。 村子百户人家,或是儿童嬉戏,或是妇人洗衣,河水清澈,绿水青山,宋亭舟挑着扁担回来,将桶里的水倒进缸里。 忽而问了句,“明早是不是要磨豆子?” “是也用不到你,你读你的书去。”每日早起宋亭舟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读书,已成习惯。 宋亭舟不语,第二天一早常金花起来的时候厨房地上已经放着磨好了的生豆浆。 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尽显得你能耐了,干脆替我们娘俩把豆腐都做完了再走!” 宋亭舟拿书上的话怼老娘:“君子远庖厨。” 今日孟晚醒的也早,他披上衣服出来,听到这句话笑了,宋亭舟这人真有意思,这句话是明明是指君子应远离杀生,他却拿来糊弄老娘。 孟晚用生豆浆做豆腐,常金花用小锅烙饼。 宋亭舟喝了豆浆,拿了饼上路。 家中便又剩下孟晚与常金花,十里八乡该知道他家卖豆腐的都已经知晓了。 孟晚每天做的不多,一板三十六块就好,基本都能卖的出去,有时后来的还买不到,再多做就是贪心了,浪费了也不好,白送给村里人,时间久了他们便天天等着你送。 孟晚将这些道理都与常金花说了,常金花也支持,如此他们的日子都比从前宽裕多了,再不敢奢求别的。 第11章 婚宴 他家飘香了好几天,隔壁的小梅却再也没爬墙问他做了什么好吃的。之前被小梅缠着还没什么,如今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豆腐上午都卖完了,下午无事,孟晚拿着小背篓出门,“姨,我想去山上看看有没有蘑菇。” “去,别往深山里走,那里头有狼。” 这几天连轴做豆腐孟晚也累的不轻,常金花想让他松快些,也不拘着他去哪儿。 孟晚得了话,背上背筐走到隔壁家大门外,他先张望了两眼,见院里只有晾衣服的竹哥儿,便问他:“大嫂,小梅在不在家啊?我想找她采蘑菇去。” 农忙结束后家家户户都在洗衣服,清扫院子,收粮种粮都是累活,大家都是紧着干活,哪有空收拾这些,如今才稍微空闲下来,但地里还有些农活留着慢慢收尾,因此家里拾掇家务的都是年轻媳妇或是家里女娘小哥儿。 竹哥儿干了一上午的活计,下午又才洗了几件衣服,他将最后一件衣服挂到杆上,回孟晚:“小梅和二弟回她娘家了,她娘家的地多,二弟过去帮忙收粮。” “哦哦,那我先走了大嫂。” 孟晚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着小梅,还以为她被上次的事吓到,不敢再找他玩了。 “等会儿晚哥儿。”竹哥儿竟然主动叫住他。 隔壁住着,同为哥儿,孟晚却一直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他回身,见竹哥儿也背了个篓子,便问了句,“大嫂也上山?” 竹哥儿不好意思的说:“过几日我也想回娘家看看,上山采点山货带回去,我一个人不敢去,找你做个伴。” 孟晚笑笑,“正好我一个人也无趣,咱们搭个伴挺好的,那走,去蛇沟。” 蛇沟这个名字听着有些恐怖,其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沟,这座小山在另一座山的北面,常年日照缺稀,容易滋生菌类。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农事都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北方冬季寒冷又漫长,村民们收完了粮还要缴一部分粮税,剩下的勉强果腹而已,还是要自己踅摸些吃的,靠山就采些山货,靠海便捕捞些鱼虾。 孟晚到蛇沟的时候,山脚下已经有不少农妇和哥儿女娘猫着腰往山上的羊肠小道上攀爬。 竹哥儿说了句,“看来今天人不少。” 孟晚往干枯的草丛里钻,也顺着山道上山,“不知道能不能采到蘑菇,咱们快点上去。” 竹哥儿沉默的跟上他,孟晚总感觉他有种想找自己说话,又社恐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无力感。 他与竹哥儿本就不熟,也没有做人心灵导师的意思,只想找个人搭伴而已。 半山腰的树根下都被人捡干净了,剩下些小的没人动,等着下次长大了再来。 他与竹哥儿各捡了三两个,望着不远处蛇沟前面挡着的大山,竹哥儿提议道:“要不咱们往后面山上走走,那边也有咱们本村的汉子砍柴,不怕的。” 孟晚则想着常金花的叮嘱,保险起见,“还是算了,过几日再来没准能多采些,我该回家了,不然我姨担心。” 竹哥儿不会劝人,纵然还想让孟晚陪他,到底说不动人,临走时看了眼那座山头,低头晃了晃脑袋。 农忙结束,喜事便接踵而至,先是隔壁的小梅从娘家回来便整日头晕,去红庙村的赤脚大夫家里摸了脉,结果是有喜了。 隔壁田家自然是欢天喜地,田大娘难得主动找常金花说话,又是夸了小梅生得机灵,又是偷偷摸摸的说当时相看小梅的时候,能就看中她小儿媳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等等。 人家家逢喜事,常金花当然顺着她的话夸,又说小梅总找孟晚来玩,看着就是个大大方方不小家子,田大娘听了这话欢喜,她就是喜欢小儿媳胆大爱说爱笑,礼尚往来的夸了孟晚。 “你家晚哥儿也不错,长得出挑,我刚进来瞧了,也是个大圆屁股!” 实际村里人都知道常金花把个外亲接到家里住的目的,宋家大郎过了年就十九了,准是怕再出了杨家那样的意外,好人家嫁女娘哥儿也是要挑的,磋磨的年纪大了一样不好娶妻。 孟晚正给她们的茶缸子里添水,闻言:“……” 他默默退回小屋,难以置信的摸了摸自己屁股。 好像是有点圆,也有幅度,但是大吗??? 大吗!!!! 常金花前脚送走了到处吹嘘眼光毒辣的田大娘,后脚宋老六媳妇就急急忙忙的找上来。 “大嫂,你家亭舟这两天回家吗?” 常金花似有所料,“他过几日回来,是不是家里住不下了?” “可不是住不下了,我家娘家离得远,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各个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大嫂你可帮我匀间房出来,凑合两晚上,明晚成完亲后天一早他们就走了。” 老六媳妇急的不行,明日她儿子宋大力娶夫郎,家里的远亲今日便提前到了,家里还要腾出一间婚房出来,根本住不下,只能四散给往亲族家里借住去了,如今还剩她四弟夫郎带着三个孩子没住处。 “住倒是可以,但也只能在大屋炕上和我挤挤了。”常金花说话直白。 “嗨,只要能挤下就行,哪怕打地铺呢,大嫂你就给管个住处便好了,其余一概不用你操心。” 说定了住处的事,老六媳妇又忙忙叨叨的走了,头遭筹办儿子昏礼,琐碎的事太多,如今又没有手机,有点事只能一家子出去挨家挨户的找。 都走出门老远了,老六媳妇又折返回来叮嘱,“大嫂,明早让晚哥儿早点过去,他稳重,我看比其他小媳妇夫郎的靠谱,叫他给我多搭把手,忙活忙活。” 孟晚听见了回她:“放心六婶,明早我早早就过去。” “诶!”宋六婶响亮的嗓门里透着喜气。 晚上宋六婶带了个精瘦的夫郎和三个孩子来常金花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娘,十来岁,老二是小哥儿七八岁,最小的也有三岁,是个男娃,一家四口人个顶个的又黑又瘦。 孟晚也瘦,但他身形匀称,腰细腿长,脸颊还有些婴儿肥在,不像他们一家瘦的和难民一样,看着就是吃不饱饭的样子。 宋六婶忙着呢,将她们娘四个送来交代了两句,又问常金花,“大嫂,那明早晚哥儿和我去,豆腐谁做啊?” 她也是忙忘了,光想着多多人过去帮忙,但席面订了常金花家二十五块豆腐呢! 孟晚刚要说豆腐常金花如今也会做,常金花便扯了他一下,阻了他张口。 “白天豆子我都磨好了,后半夜辛苦晚哥儿点,让他把豆腐先做出来再去你家。” 老六媳妇感动不已,“好孩子,辛苦你了,明天六婶给你包个大红包。” 孟晚赶紧推辞,“那到不用了六婶,大力哥成亲是喜事,我也乐意去帮忙的。” 客气了一番,老六媳妇又急忙走了。 家里被褥没有多余的,常金花也不舍得将儿子的借着外人用,便将夏天的薄被找出来两套。 “四弟夫,不好意思了,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有两套薄的,你和孩子们挤挤盖。” 本以为宋六婶的四弟夫郎,看着是个老实的,应当不会有异议,没想到人家张嘴便问:“你盖的不就是厚的吗?老大老二盖不盖都行,我儿子可不能冻着。” 那夫郎还抱着儿子从炕上起身,四处打量,毫不客气。 “咱们五人挤这一炕上太挤了?” 他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一把推开小屋的门。孟晚住的小屋杂物少,他收拾的也干净整齐,那被窝看着就舒服。 “这屋我看挺好,我带我儿子住这儿,你们五个去那屋睡大炕正好。”他说了就要脱鞋上去,鞋上的黑色脏污不说,那脚一露出来那股酸臭味真是绝了。 “等等!”孟晚软软乎乎、干净净的床铺眼瞅着就被那双臭脚玷污了,他紧急叫住了。 常金花也适时开口,“那是我儿子的屋,不方便外人住。” 那夫郎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又趿拉上鞋走了。 他一走孟晚赶紧开了条窗缝通了通风,好险好险,那几个孩子看着也不太干净,明晚还有一晚,后天定要跟常金花一起把他们睡过的被褥都拆了洗了。 “姨,不然你晚上过来和我睡小屋?” 常金花也颇感头疼,“算了,我看这家子不是什么老实人家,晚上我看着点也好。” “那如果有事你再叫我。” 第二天天不亮常金花先醒了,孟晚年岁小,她总是想让他多睡一阵儿。 孟晚是被豆香味唤醒的,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抽离,换上常金花上次给他做的新袄裙,这个稍薄点,正适合现在穿。 “姨,我起晚了。” 常金花拿着碗卤水全神贯注的点豆腐,“不晚,这啥也用不到你,我白天没事还能回来睡个觉,你一会才有的忙,桌上留了豆浆,快去喝了去你六婶家。” 孟晚冲她弯了眼睛,“姨你真好。” 常金花仍是板着脸,说再关心人的话都是硬邦邦的语气,“快去。” 孟晚洗漱好后在厨房喝了碗豆浆,里面还有张豆皮,一大碗喝进肚子里温热又顶饿。 大屋的门帘被掀开了一条缝,女娘和小哥儿对着孟晚的碗底流口水,孟晚甚至都能看见她们嘴角透明的涎液,顺着脖颈滴到又黑又硬的布料里,让那块布料的颜色更深了。 她们有父有母,孟晚没闲心可怜她们,他也不耽搁,洗刷了碗筷便出门。 常金花留在家里压了豆腐块,且不说这四口人是来她家借住的,万万没有她来管饭的道理,光说那夫郎的一通做派,她也看不惯。 那夫郎带儿子起床见厨房没有吃的,嘴一撇抱着孩子去宋老六家了。 孟晚到宋老六家的时候新夫郎还没接回来,他和一众宋家的年轻小哥儿女娘装扮新房,往床上撒花生红枣,大家都年龄相当,说起话来也没隔阂,真是又热闹又好玩。 等过了辰时新夫郎跨火盆进门拜堂,宋老六家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席面上坐,后厨又开始忙了。 这一忙不得了,年轻女娘小哥儿们都不敢上手,都是与宋六婶交情好的婶子伯娘们掌管后厨。 宋家是大家族,本家人多,桌子摆的也不少,厨房缺了人宋六婶忙拉了孟晚顶上,先是摘菜,都弄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切菜,最后菜上的太慢他还换下来个婶子上去开始炒菜。 掌勺的大师傅都是村里的田伯娘,不是常金花隔壁的那个,这个田伯娘不爱吹牛,人家是炒菜手艺好干活利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她去掌厨,末了给人家封个红包拿些肉菜。 宋家的桌面多,因此除了她掌厨还有两个灶上也站了人,都是宋家的妇人,大菜掌厨的管着,普通素炒就由这两位准备。 有位婶娘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时不时就要跑个茅房,回来手也不洗接着炒菜,眼见着来回几趟,锅底都要糊了,掌厨的实在看不下去,“晚哥儿,你家豆腐送过来了,这个你会弄?你来烩一锅豆腐,你四婶今天肠胃不好,你用他那个灶头。” “哦,那我烩个白菜。”掌厨的发话,孟晚只能赶鸭子上架去了。 四婶被个小辈顶下来,脸色很不好看,把勺子甩的乒乓响,“那你来,还没出嫁的哥儿倒是能耐了。” 掌厨的见菜出不去才着急上火,还能怕她? 闻言刺了一句,“你和个孩子耍啥威风,是我让他上来的,这豆腐是金贵的东西,不比你刚才炒糊那锅菜还能糊弄糊弄。” 四婶被掌厨的田伯娘说了脸上挂不住,一甩袖子就要走,厨房里几位婶子都去劝他。 宋六婶见菜还没上过来催促,刚好见了这一幕。宋四婶是她妯娌,俩人的男人是亲兄弟,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嫂子什么德行。 “四嫂,你又起啥幺蛾子呢,今天你大侄儿成婚,你就不能消停会,少给我找点事?” 掌厨的田伯娘将事情原委与主人家说了,气得宋六婶眼冒泪花。 “你非要上来掌勺,我让你来了,你看看刚才那锅啥东西,那菜我就是扔了也不能送上桌让人家笑话啊,你还和晚哥儿争啥呢?你不嫌臊得慌啊?” “嫌我炒菜不好我走就是了,往后你让我登你家的破门我都不来!”被妯娌当众指责,宋四婶脸色又青又白,扒开看热闹的妇人们出了厨房门。 宋六婶也是急了才说的那么重,见宋四婶走了又忙着出去追,不然大喜的日子与妯娌吵架不是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孟晚置身事外,婶子们让他摘菜他就摘菜,让他切菜他就切菜,掌厨的让他上灶帮忙他就上来。 如今一锅豆腐烩白菜已经炖好,他又拿捏着数量均匀的分盘给端菜的年轻女娘小哥儿们。 掌厨的田伯娘见他做事有章法,遇到四叔嬷那样挑刺的也不慌乱,暗自点头。 第12章 竹哥儿 孟晚在厨房做起了小厨郎,前院常金花上完了礼金也没往席上坐便直接走了。她是寡妇,大喜的日子主人家难免忌讳,老六媳妇和她关系好,如此才更不好让人为难。 便是如此,还是有闲话传到了孟晚耳朵里,不是别人,正是借住在他家的那位夫郎。 “小家子气气的,连厚被子也不给我们找,就那两床薄被。” “五个人挤在一炕上,她家小哥儿却自己独占一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晨起她家小哥儿一顿吃喝,我家大娘小哥儿在旁瞅着,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连口吃的都不舍给孩子呦!” “死了男人的就是心狠,长得一脸克人的样儿,脸拉的比驴还长。” 那夫郎吃饱喝足坐在席上一顿大放厥词,见引得酒足饭饱的亲戚们侧耳后,便洋洋得意的将嗓门放的更高。 孟晚和一众帮忙的大娘婶子媳妇儿们凑了一桌,宋六婶特意给她们留了一桌菜。 这边几人刚动筷,孟晚便听见那边桌上的胡言乱语。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本村媳妇,见孟晚“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全都站起来开劝。 “晚哥儿,你快别过去,累了半天好好吃饭,理他干啥。” “那可不,你还未出嫁,和他个泼皮无赖争执,只会惹人争议。” 掌厨的田伯娘说话最靠谱,她跟着起身,“你先别动,我去找你六婶过来,她也是倒霉,忙活了一天不说,尽是些糟心的亲戚。” 孟晚气势汹汹的动作一顿,确实如此,今日是大力哥的大喜日子,她本来就忙的脚不沾地,自己若是一闹,确实出了气,但六叔六婶一家不得埋怨他生事?他少不得还得在三泉村混些时日,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 可看着那个夫郎如此侮辱常金花,孟晚若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也未免对不起常金花的一番呵护。 他咬紧牙关,突然不顾众人阻挡离开座位,却没走到那边女眷那一桌,反而去了宋六婶的四弟那头。 “这位是王家四叔?”(宋六婶母家姓王) 这边做的都是爷们,因着喜宴有酒吃,饭菜比女眷那边下的慢,都在悠哉悠哉的喝着小酒,胡吹海吹。王老四桌上一圈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叔伯,突然被个小哥儿问话,还真把王老四问住了。 “你是哪家的娃?找我干啥?” 孟晚弯眼一笑,“王四叔,我是宋家这边的,您夫郎昨晚恰好住的我家。” 王老四一辈子在村里转悠,谁叫过他您不您的,都是老四老四的叫,孟晚这一尊称,把他整不会了。 又见这哥儿样貌顶好,说话客气像个大人,也跟着客套,“那是麻烦你家了,我们孩子多,没吵到你们?” “孩子是很乖巧,只是我家里简陋,四叔嬷好像不太满意。” 王老四听着话头不对,他如何不知道他夫郎是个啥德行,往女眷那边一瞅,那货面前是舔得比狗碗还干净的空碗,两个大的带着小儿子,他正唾沫横飞,好一顿讲究着人家,不用说就知道在说谁,没见人家小哥儿都找过来了! 孟晚为难的说:“家里实在招待不周,我这才过来问下四叔,不然还是让四叔嬷住到别家去。” 古时人最重脸面,被人家撵出来,更是丢了大人了,偏偏孟晚说的有理有据,是你们先嫌弃人家家环境不好的,如此人家干脆不招待了,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家嘴碎丢人的错? 王四叔被一桌的王家人看着,脸上更是挂不住,还有辈分大的说他两句:“老四,今日咱外甥大喜日子,就不说啥了,回家可得管管。” 丢人的货,一天竟在外丢人! 王四叔圆目立竖,气得酒杯一甩, “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丢人东西带家去!” 孟晚急的鼻尖冒汗,拦着他,“四叔千万别,这么多人看着,你让四叔嬷的脸往哪儿放,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千万别伤了你们家和气。” 他不劝还好,一劝王四叔更是冒火,酒也不吃了,大步流星的就往女席上走。 孟晚没跟上去,他悄悄地回了席,看也不看那边的热闹,自顾自的吃着饭。 大锅饭就是香,忙活了一天累死他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她们刚才劝孟晚没劝住,却见孟晚并没有直接去找那夫郎麻烦,与他吵架,反而去了爷们那边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但都累了一天也顾不上什么,开始扒饭。 再说宋四婶离了厨房后被宋六婶劝了两句,也没再回厨房,顺势坐在院子里女眷的席面上,她家上了礼钱,又是亲眷,凭啥一口不吃就走啊? 坐上桌捏着筷子挑挑拣拣,边吃边指点,这个难吃那个火大的,最后顶她吃得最多。 这会儿她剔着牙听闲话,突然就被掀了桌子,吓得她差点窜到桌子底下去。 王四叔也不知道是吃酒吃的,还是气得,满脸通红,连脑门都一片赤色。 他一把抓住还在胡侃的夫郎,二话没说就甩了个耳刮子上去,农家汉子的一巴掌可是实实在在的力道,他夫郎被打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发懵。 “王啊四,你要死啊你,打我作甚!”他反应过来尖声叫骂,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尖锐嗓音。 在门口与写账先生说话的宋六婶一家也听见了,宋六婶留了丈夫儿子核账,自己紧忙活跑到院里女眷那边的席面那儿。 就见她四弟拖拽着夫郎要走,四弟夫又抓又叫死活不肯,嘴里还骂着,“我不走,我上了那么多礼钱,才在她家吃了两顿就要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带我儿子明天走。” 王阿四恨不得再给他几个大嘴巴子,“不走你往后都别回王家,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罢他竟然真的松手,从大姑娘怀里夺了小儿子,也不管老大老二,抱着小儿子就要家去。 宋六婶赶过来拦住他,“你外甥的大喜日子,可把你给威风坏了,有啥事不能上家炕头上说去,非要在席面上闹开了?” 王阿四对着阿姐也抹不开面子,他挣开宋六婶头也不回,“你问你的好弟夫都干了啥。” 四弟夫啥性子,宋六婶不是不知道,嘴上是碎了些,但王阿四这个孽障东西也是,哪儿有把夫郎留在别人家自己走的道理。 宋六婶拽他,“你真乐意走也把他给我带着,大喜的日子也要给我找些不痛快,快快都家去我也省心。” 她也气恼了,本是娘家在镇西的村子离得远,喜宴结束她好心好意多留这些远房亲戚住一晚明早再走,如今一瞧还留出麻烦来了,既如此还是各回各家。 王老四夫郎摆了会儿脸色,见无人理他,还是灰溜溜的跟上王老四走了。 其余人吃完席还看了出热闹,酒足饭饱离得近的都家去了,离得远的看着情形也不想讨人嫌,都连夜结伴回家。 孟晚这桌吃饭晚,宋六婶送完了亲戚又回来感谢他们一通,给掌厨的田伯娘包了红封,余下的分了肉菜,大家一齐帮宋六婶收拾残局,宋六叔和大力将借的桌椅送还。 忙活到月上柳梢,约莫戌时(七八点),常金花不放心过来宋家门口喊人:“晚哥儿,还没忙好吗?” 宋六婶忙拉了晚哥儿出去,“大嫂,我正要送晚哥儿回去呢,家里事多,今天您多担待。” 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今天席面上她四弟夫说的混账话,对常金花又是愧疚,又是感谢孟晚今天实心实意的帮忙,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忙活了这么老些的活。 她家大郎成亲,亲妯娌和弟弟一个赛一个的给她添乱,反而是宋寡妇孤儿寡母的又是借住又是借人,这份情,她是承下了。 常金花跟她客气了两句,接过她给的肉菜带孟晚回家。 到自家灶头上打开篮子一看——一条整鱼、一碗红烧肉炖萝卜,一碗炒河虾,一碗蘑菇烧鸡块,席面上一共四荤四素,四个荤菜都给孟晚拿来了,其他帮忙的人家顶多拿了一种荤菜两种素菜。 常金花将菜放进碗橱里,现在天气凉了,这些菜她和孟晚能吃三四天。 “姨,你给我烧水啦?” 孟晚将他的大木桶提出来,刚要烧水发现锅中有一锅现成的温水。 常金花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就你爱干净,这么冷的天也要天天洗澡,家里这点柴火都不够给你烧洗澡水用。” 孟晚往桶里舀水,颇为不好意思,“再冷点我就不天天洗澡了,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孟晚还真挺喜欢上山玩的,目阔心明,空气清新,还能捡点山货。 常金花放好了菜准备进屋歇息,“你不嫌累就去,怪了,昨天老六媳妇不是说她弟夫要在咱家住两晚,今儿怎么没来?” 孟晚面不改色的说:“晚上他们好多人结伴回村了,六婶的亲戚们好像都没留宿。” “那也好,孩子夫郎的都忒不讲究,住这一晚明天我还要拆洗了她们用过的被褥,怪麻烦的。” 常金花进了大屋,隔着门叮嘱孟晚,“晚哥,洗了澡就钻被窝里,洗澡水明日再倒。”她怕孟晚出屋子倒水再被风吹到了。 孟晚应了声,如今天冷,他终于不用再穿那件羞耻的小肚兜,常金花给他做了两身中衣,没有现代睡衣那么讲究,中衣白天也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人都是将外罩一脱,直接穿着里面中衣睡觉,孟晚倒也没有洁癖,但今天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天,一身的油烟味,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很快睡着了。 后半夜又被那种闷哼声吵醒了,这次除了拳头砸到什么的声音外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嗬嗬”的声音,很细微,照理说孟晚应该听不见的,但他就是感觉到那道“嗬嗬”声像是在求救。 孟晚腾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他披着衣服踩着鞋,动作飞快的趴到自家与田家中间的那堵墙上。 他住的小屋紧挨着田家的东厢房,田家人多房子盖得也多,除了正房三间住了田爷和大儿子大儿媳,西厢房是田旺娶小梅前新起的,东厢房住的是田兴夫夫俩。 孟晚紧盯着东厢房的门窗,他房间与田家的东偏房隔着两堵墙,趴到墙头比在他房间里听得还真切些,那种“嗬嗬”的声音好似残年老朽,在最后的时光里从胸腔憋得一口长气,气断了,人也就没了。 可竹哥还年轻啊,他不该遭受这些,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在漆黑无月的夜里。 孟晚趴伏在土墙上,“咳咳。”假装咳嗽了两声。 但是没用,那道声音依旧越来越弱,孟晚犹豫了有三秒钟,终于忍不了一道鲜活的生命在他一墙之隔外凋零。 “竹哥儿!” 乡下没有娱乐活动,入睡的也早,他这一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东厢房的动静终于停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犹如被砂纸刮磨过的声音,“晚……哥儿?” 孟晚声音清亮有活力,他扬声道:“明天晌午我家卖完豆腐。我想去蛇沟拾些柴火,你去吗?” “去。”竹哥儿粗哑的声音中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哭腔。 小梅在西厢房也听到孟晚的喊声,她嚷了一嗓子,“晚哥儿,你是说明天去蛇沟吗?我也去!!” 孟晚在墙头冻得哆嗦,他急着回屋,下了墙才回道:“去去去,明天一起。” 重新插上厨房门,常金花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并冷声道:“胆子那么大管人家屋里的闲事,活该冻着你。”显然是孟晚那一嗓子把她喊醒了。 她话是冷的,却还是一猫腰将厨房一角剩的两把柴添进了小屋灶坑里。 漆黑的厨房里冒起了火光,孟晚眼睛里是跳动的光和蹲在地上的妇人。 他突然冒了句,“姨,今晚是第一次有人接我回家。” 常金花填完火起身往锅里舀了半勺水,声音并不柔和,“都十六了还矫情上了,我像你那么大都快备嫁了,还有田家的事你少管,不是什么好人家。” 她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手上却麻利的切了姜丝放到碗里,锅里的水滚了便舀起来倒进碗里,一股生姜的味道直冲鼻腔,激的孟晚眼泪都飙了出来。 常金花洗了把手将碗放到桌上,“稍稍凉凉就喝了进屋,我可进去睡了,早起还得去磨豆腐。” 孟晚没出息的擤了把鼻涕,洗了手脸,趁热将姜汤喝了,冒着热气进了被窝,这次隔壁没有奇怪的声音,孟晚却也没睡着,新烧的炕热乎乎的,熏得他浑身都暖,左右来回翻了两下,成功把两边枕头都蹭湿了。 第13章 惊险 幸好上半宿他睡得香,后半宿孟晚说什么也睡不着了,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最后又归结到差点没命的竹哥儿身上。 天刚蒙蒙亮,孟晚便拎着泡好的豆子去晒粮场磨豆子,这么早村里少有人起来,他磨完豆子回去常金花也起了。 “不是说了我去,你怎么又自己跑去了。” 孟晚帮她将柴搬进来点火,“早上起得早就去了。” 常金花知道说了他也不听,她家小哥儿主意大的很。 做好了一板豆腐,放在门外头,再盖上麻布由常金花守着卖,早起买的人少,多是本村人,快到晌午的时候卖的快些,附近村子里的来买。 常金花每天只做一板,有时卖的快,来的晚了就没了,有时卖到晚上还个块,她便和孟晚自己吃上两三天。 如今上顿下顿全是豆腐,偶尔吃顿大萝卜,孟晚比吃肉还开心。 日头升到头顶,隔壁小梅便隔着墙头喊孟晚,“晚哥,走不走啊!” 孟晚背上背篓,扬声应了句,“我现在便出门。” 和常金花说了声,三人在门口汇合。 小梅一如既往的欢脱,孟晚没见她肚子哪儿大,好奇的问:“小梅,你几个月了?能爬山吗?” “嗨,这有什么,我嫂嫂九个月了还下地干活呢。”小梅的嫂嫂们生娃她都在场,比孟晚这个纯纯不了解的哥儿知道的多。 “哦。”孟晚和小梅说着话的时候还在悄悄打量闷头赶路的竹哥儿。 一路上都是小梅在和孟晚说话,竹哥儿平时话就少,今天更是一言不发,脖子处被中衣的衣领覆盖,看不见布料下的伤痕,只觉得他动作间极不顺畅,脖子也很少扭动。 孟晚观察了一会儿,趁着小梅散开捡柴的功夫突然开口问竹哥儿,“你还好吗?” 竹哥拾柴的动作一僵,粗嘎的嗓音挤出个两个字,“没事。” 孟晚抿了下唇,低声说了句,“那下次呢?” 他退开竹哥儿身边,背对着他说:“命只有一条,若是每次都默默忍受,早晚会……” 剩下的话他没再继续说,这会儿嫁了人的哥儿回家,娘家不会收留,孤身一人会被人欺辱至死。如何都是个死路,还不如自己立起来发回狠。 但这话他不能说,他与竹哥儿的交情还不至于如此推心置腹,若是对方告诉了别人,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成了罪人。 蛇沟前面的高山日头照的好,干柴也比这边粗壮,汉子们都拿着镰刀去那上面砍柴,扎成捆用担子往山下担。 小梅看着人家成捆的干柴羡慕,“冬日不多备柴恨不得冷死个人,大哥和田旺这几天出去做工,没时间砍柴,不然明天咱们也去前头那座山上?” 竹哥儿不知怎地看了孟晚一眼,孟晚没发觉,他仰头眺望,见那座山上密密麻麻的细柴也很心动,往年常金花背点柴只烧她那屋的灶,如今两边都烧,每日白天还要做豆腐,柴火下得快,宋亭舟在外读书总是来去匆匆,他家也没个汉子上山砍柴。 不然明日他也拿着镰刀去前头山上试试? 三人各拾了一篓子柴火背回去,到田家门口刚好碰见准备外出的兄弟俩,田旺高高瘦瘦的,和小梅一样长了张笑脸,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 田兴比弟弟矮些,宽鼻阔嘴,长相憨厚,他贴心的接过竹哥儿的筐篓自己提着,还笑着招呼孟晚,“晚哥儿,有空来家里玩啊。” “冬日闲了就去。”孟晚客气了两句。 竹哥儿看了孟晚一眼,没跟着田兴的话说,田兴转身笑意一收,似乎有些不悦,两口子一前一后的进了院。 宋家门口的豆腐摊收了,常金花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孟晚背的一背篓柴笑了,“你拾的这点柴刚好晚上烧炕用了。” 孟晚闻言将背篓里的柴直接倒到厨房的地上,“那不是正好了吗?明天我想拿镰刀去砍点细柴回来。” 常金花放下鞋底,“明天你在家卖豆腐,我去。” 孟晚洗手将大锅打开,果然又是白菜炖豆腐,他将菜盛出来,对着常金花说:“不是您说来买豆腐的人哪个村的都有,人多眼杂,怕我这个小哥儿自己在家吃亏,不叫我去门口卖豆腐吗?” 常金花从碗橱里拿出碗筷放到桌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今年家里挣了点钱,真是不够烧了就买上二十捆,下午我再和你一起去砍柴,总也能够用。你想玩就去山上玩玩,还真指望你个小哥儿砍柴去了?” 孟晚给她盛饭,劝她,“就是我闲着了想去山里转转,隔壁小梅和竹哥儿也陪我去,不光我一个人。而且表哥明天就回来了,就算不砍柴,我去采些干货也好啊,他爱吃带蘑菇的豆腐卤。” 一提到宋亭舟,常金花果然不说话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俩孩子再亲近些的。 孟晚是纯粹不喜欢闲赋在家,他才过来多久?纵然喜欢同性,思维也还没太适应从男人变成哥儿,让他在家绣花他是干不来的,一辈子也干不来。 晚上他头次听到了隔壁除虐待外的另一种声音,孟晚翻过身,墙壁那头先是争吵,然后是哭求,最后是粗嘎又难听的哭声,压抑忍受了那么久,这是竹哥儿头次这样放声大哭。 别说是孟晚,恐怕两家院子里都能听见这悲戚委屈的哭声。 孟晚用被子蒙住了头,闭上眼睛。 发泄出来就好,起码竹哥儿应该知道了一味忍耐是错误的。 第二天三人又去山里拾柴,孟晚没背昨天的背篓,而是手里拿了小段麻绳和一把镰刀。 “小梅,你今天不去了?” 只有竹哥儿背着筐篓,小梅却两手空空,她嘴巴撅起来老高,半是苦恼半是甜蜜,“婆母早起说不许我上山了,前三个月要稳妥些。” 孟晚有些意外,即是不放心昨日为何没提? 竹哥儿微垂着脑袋,视线刚好能看到小梅尚未有起伏的肚子。 孟晚和竹哥儿结伴上了山,这次他们直奔蛇沟背靠的高山,这座山叫兆山,也是整个三泉村最高的山,无主,隶属官府,平日无人管控自由采摘。 春日里大家缺食少粮都是到这座山上挖采野菜,猎户冬日抓捕猎物也是从此山进出。 “晚哥儿……”竹哥儿落后孟晚几步,在孟晚即将进山的时候叫住了他。 “嗯?”孟晚回头,见竹哥儿正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他比竹哥儿高,这回竹哥又落后自己一步,仰着头和自己说话,离得近了能看见他领口下紫红色的恐怖伤痕。 竹哥就这么站在稍低他一层的小道上,然后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说小哥儿是不是都是贱命啊?”这是他从小到大,在娘家婆家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他想从孟晚这里找出答案,因为孟晚好像是不同的,他能感受到。 孟晚心口一闷,他根本不奇怪竹哥儿会说这样的话,这个时代下,贫困的家庭再嫁到家暴的夫家,他不这样说才真的是怪人了。 女子尚且遭遇种种不公,地位最差的哥儿就更不用说了,嫁到夫家便生死不由自己,合离休弃更是不敢想的事。 听说小地方有富商疼孩子的,哪怕和离了还会给自家哥儿买座小院供养着,但那毕竟是少数人家。实际上越是府城京都等地越是重视名声,被休弃回家只会死路一条。 家族不容和离的女人或哥儿,若是被休会让整个家族蒙羞,因此哪怕死,也要死在夫家。 “命是自己的,父母虽有生养之恩,过日子却不能代劳,什么贱命、富贵命,自己如果认命,那别人安给你什么命,你便是什么命了。若不想按照别人安给你的道儿走,就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在那儿,再为之努力。” 他这番话说的对乡下小哥儿来说有些深奥难解,但见竹哥儿似在思索的样子,似乎真的理解了其中意思。 兆山的山林高深,多是高耸的树木,还都长得差不多高,人一钻进去容易没有方向感,除了熟悉山林的猎户外,村子里的人进来都要结伴,只在外围寻些山货,深山更是不敢进入,哪里除了有猛兽外,还有猎户放的夹子。 “竹哥儿,那边那片好像有菌子,咱俩过去采些?” 竹哥儿被孟晚的喊声激的一激灵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孟晚已经进山了。 他在原地逗留了会儿,一双麻木的双眼渐渐染上了层阴霾,随后神色莫名的跟了上去。 孟晚在树根下采了把菌子,宋亭舟爱吃菌类,蘑菇木耳炒着拌着做成卤子都成,他拿人家做了幌子,总得真带回去点东西。 今天没带篓子,孟晚胳膊上挎了只小巧的篮子,将菌子扔在里面,他没忘记今天要干的正事,寻了个光照好,细枝多的地儿将篮子放在空地上,准备开动。 “晚哥儿,砍柴呢?” 孟晚干的热火朝天,也不知是姿势不对还是力气太小,半天也没什么成效,倒是动静不小。 这不就引来了同在附近砍柴的田兴。 竹哥儿在附近采菌子和木柴疙瘩,离得不远,一眼便能看见。孟晚奇怪田兴怎么不先找竹哥儿,反而问上他,疏远又客气的回道:“在家闲着也没事,到山上玩玩罢了,田大哥你刚才也在附近?怎么没和大嫂一起进山?” 孟晚相貌好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可田兴这才是第二次认真打量他。 晶莹剔透的白肤,身形修长,五官精致,性格影响了他的容貌,让他比别的哥儿多了丝英气。 却不突兀,融合起来别是一番神采,他才十六岁,还是青涩未被摘取的涩果,却已经能窥见往后的风情了。 田兴盯着他白里透红的脸颊,不自觉的吞咽了两口口水,他本是忠厚的面貌,也因为这个动作和直勾勾的眼神变得有些猥琐。 相由心生—— 孟晚警惕起来,他粗鲁的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田大哥,大嫂就在那边树下呢,你没见着他吗?” 田兴装模作样的四下张望了一遍,“没有啊?他是不是回家了?” “是吗?那我也先下山去,要不我姨该上来找我了。”孟晚稳下心神,握紧手里的镰刀刀把。 田兴笑了,“那你下去,用不用我送你?” 孟晚毫未放下戒心,他客气的说:“不用了田大哥,你接着砍,我先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田兴便飞扑过来,孟晚提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欲扬起镰刀可瞬间便被扑到他身上的田兴制住了手腕。 他甚至听到手腕处传来“咔哧”一声脆响,然后便是酸、痛,孟晚极力挣扎嘴上也开始喊叫,但他挣扎那两下在这个健壮的庄稼汉眼里简直和挠痒痒差了不多少。 “晚哥儿,晚哥儿你听哥说,只要你跟了我,有了娃,我立马掐死竹哥儿把你娶回家。” “我对你好,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都行。” “听话,你就乖乖跟哥生娃,啊?” 田兴浓稠恶心的话就一句句落下孟晚耳边,伴随着他恶心的蹭弄喘息,孟晚下半身被死死压着,一动都动不了,双手双脚被人钳制,身上的衣服险些被田兴撕扯开,中衣都露出大半,中衣只有腰间系的一根带子,若是被扯开,孟晚岂不是任这歹人为所欲为? 这畜生竟半点不顾,不给孟晚半点反抗机会,直接便要行事。 “田……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上粗喘着的禽兽突然被人一把拽开。 宋亭舟身上还穿着书生特有的青衿,上面被林子里的枝条刮得破破烂烂,他却顾不得这书生的体面,面容冷酷的将田兴按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打的对方抱头哀嚎。 孟晚捂好了身上的衣服,忍着恶心反胃提醒宋亭舟,“表哥,别打脸,打肚子。” 宋亭舟闻言站起身来,猛踹了田兴肚子几脚,他长得高壮,比田兴高出一个头去,这几脚踢过去的时候带着腿风,猛烈的劲道冲击到田兴的皮肉上,踢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哀嚎声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起一大片。 山脚下的竹哥儿摸了摸脖子,他每碰一处便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地上捡起背篓,他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走去。 第14章 坦白 孟晚紧跟着宋亭舟,两人扔下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田兴,双双沉默的下了山,孟晚心中思绪万千,甚至来不及愤怒害怕。 他如今面对最大的问题便是贞洁。 如果与外男说话都要避嫌,那他这样差点被看了身子,岂不是算失洁? 纵然宋亭舟知道自己没被田兴得逞,但刚才那样被外男抱在怀里猥亵,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大忌了。 豆腐方子他已经交给常金花,宋家现如今靠着豆腐每月都有一两多银子的进账,应该不会直接将自己赶走,嫌隙肯定是有的,或许宋亭舟经此一事不娶自己了? 那岂不是因祸得福? “抱歉。” 孟晚怔楞的看着宋亭舟,他在和我道歉? 宋亭舟向来冷峻的神情,此时似有些张皇失措,他躲避着孟晚的注视,又低声说道:“是我的错,我没给你个名分,让你今日受到这种侮辱。” 孟晚下意识想讨好安慰他,毕竟这算是他东家。 “不怪你,是我……”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开始不服,我个屁,我才是受害者,关我什么事,长得好看是我的错吗! 孟晚咬牙切齿的说:“是田老大,谁知道他长相一脸正直,能做出这种事。”都家暴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晚提起他就是一肚子的气,该死的,给他的熊胆子敢恶心老子,不让田兴好看他就不姓孟! “总之以后不会再让你发生这种事了,除非我死。”宋亭舟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直视孟晚,语气坚定又认真,仿佛将这句承诺刻在了心里。 “说什么死不死的……”孟晚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宋家大郎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听他的意思好像真要娶他,这可如何是好,真嫁了? 回家的时候常金花看出两人气氛不对,她倒是没想到隔壁田家有胆子猥亵孟晚,还以为是宋亭舟唐突了孟晚,惹得他不快,但又一瞧,却觉得自家儿子的脸色比孟晚还难看,这倒是把她弄蒙了。 沉默着坐上饭桌,孟晚碗里多了块排骨,他瞟了一眼身旁的宋亭舟,低头啃排骨,过了会儿,碗里又多了一块。 孟晚本来差劲的心情,啃着啃着竟然越来越香。 “姨,我要添饭!” “吃就自己去添,叫我作甚。”常金花莫名其妙。 宋亭舟默默的帮孟晚舀了一勺干饭,还淡定的对老娘解释:“他手上都是油,不方便。” 常金花闻言打量起他们俩来,“方才大郎去兆山上找你……”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大孙呦~” “大郎,你这是被哪个黑了心的打成这样!” “大哥你说是谁,我和爹找他去!” “还不起开,没见你爷们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会动弹,还不快请大夫来!” 尖锐的叫骂声从隔壁传来,宋家饭桌上的三人表现各异。 常金花皱着眉,“隔壁田家的大儿子被打了?” 俩孩子没吭声,常金花顿感不妙,“大郎,是你打了田兴?” 宋亭舟放下碗筷,语气淡淡,“是他自己不长眼——掉进了山洼里。” 孟晚立即作证,“没错,我和表哥亲眼见到的!他滚了好几圈。” 常金花狐疑的看着他俩,“那你们没帮忙将人家拉起来?” 宋亭舟冷笑一声,“关我何事。” 他很少顶撞常金花,这句话倒是有些不恭顺。 孟晚知道宋亭舟的火气不是对着常金花,怕常金花误会,他急忙打圆场,“姨,不是你说的让我少和田家来往吗,所以我们就没管。” 常金花险些被他们俩气笑,“我是说不让你和田家少来往,但你哪次听了。” 孟晚当即举手发誓,“听,这回我绝对听了,我再搭理他们家人就……” 他碗里又多了块排骨,打断了他的话。 孟晚小声嘀咕,“够了够了。” 宋亭舟收回筷子,就着加了蘑菇的卤子,将桌上的豆腐吃了个一干二净。 隔壁热热闹闹的折腾了许久,都是邻里邻居的住着,这么大的动静常金花也不能当做没听到,她从厨房的碗柜里数了十个鸡蛋,交代说:“你们在家老实待着,我去隔壁看看去。” 孟晚想洗澡,但常金花不在,光他和宋亭舟感觉怪怪的。 “是要洗澡吗?我帮你烧水。”宋亭舟冷不丁开口。 孟晚摇头拒绝,“我一会自己烧就好,你去看。” 宋亭舟心里想同孟晚多待会儿,又怕孟晚不自在,便退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洗了碗筷后坐在门槛上,如今快要入冬了,天黑的越来越早。 宋亭舟的小屋亮起了微弱的橘色灯光,孟晚扭头看了眼忍不住提醒道:“表哥,灯太暗对眼睛不好,早些休息。” “嗯。”宋亭舟轻声应道。 孟晚转回脑袋仰头看天,漆黑的夜空中遍布着星星点点,这些星星仿佛离地面很近,有些还在微微闪烁着。 他双手抱住膝盖,有冷风吹在他身上,使他缩了缩身子,将下巴埋怀里,孟晚开始对着繁星发呆。 他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到恶心害怕了,回想起田兴的那些话,今天如果宋亭舟没有赶来,那些话的内容极有可能真的发生,被田家圈养起来当生育工具,那样连自己夫郎都下死手的禽兽,真有那一天定是比死更可怕。 不能因为在现代社会受过高等教育就得意忘形,太过高估别人的道德感,拿自己的安危涉险真是太愚蠢了。 常金花明明提醒过他好多次,让他一个小哥儿不要独自去那儿,是他自己不够谨慎,忘了如今自己的地位身份,哪怕是曾经的法治社会,一样有留守儿童或妇女被畜生侵犯。 想起后来消失的竹哥儿,还有今早突然失约的小梅,今天这事肯定有猫腻。 孟晚眼神闪烁。 对了,他还忘了没感谢宋亭舟。 “你这孩子不嫌冷啊?坐门口干啥,快进屋。”常金花从隔壁田家回来,关了大门往里走,冷不丁看见孟晚坐在房门槛上,吓了她一跳。 “上次六婶家的大力哥娶亲,你不是还大晚上去他家接我嘛,今天我也等等你。” 小屋看书的宋亭舟听到了这句话,他磨蹭了两下手中的书本,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常金花回来,孟晚从厨房洗了澡,他钻进被窝后对常金花说: “姨,明早你别起了,我给表哥准备早饭。” 常金花隔着帘子咧了咧嘴,“那敢情好,明日我也睡个懒觉。” 孟晚第二日早早起来和面,将面团在案板上擀成薄薄的大面片,另用碗挖了两勺面粉,灶膛点火用大锅化了一勺猪油浇在面粉里,接着又往里加两小勺的盐,搅拌均匀涂抹在大面片上,再撒上一把切碎的葱段,卷起来再次擀圆。 他和的面多,一共做了六张大饼,用锅里剩的底油,添着小火慢慢烙。 宋亭舟拎着磨好的生豆浆回来,见他在前忙活,默默的蹲在灶台前帮他烧火。 “表哥,火小些。” “嗯。” 孟晚手拿铲子站在锅边,时不时将锅里的饼翻个面。 “那个,昨天多亏了你。” 宋亭舟闻着锅中不同以往的香味,沉稳冷静的说:“是我让你受了惊吓,我已经同娘说过,年后等我去府城考完了院试,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与你成亲。” 孟晚闻言铲子一抖直接掉进了锅里,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用手去锅里捞,中途却被人一把握住。 “当心烫到。” 炙热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宋亭舟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畔。 孟晚飞速将手缩回去,侧过身不看他。 宋亭舟站起来后退两步,“抱歉,是我逾越了。” 他洗了手背上书箱,准备动身去私塾。 孟晚急忙用筷子将铲子从锅中夹起来,将烙好的饼子一一铲出,再用布兜装进去,“等等,你还没吃饭,饼拿着吃。” 本就是特意给他烙的,让人饿着肚子走了算怎么回事。 宋亭舟也不嫌烫,拿出一张出来,“我拿着路上吃,剩下你们留着。” 孟晚问他:“这是为何?平日不都是带上六七张在私塾吃吗?” “往后晚上我都回来吃住。” —— “大郎说晚上回来住?”常金花起床后,孟晚将宋亭舟说的话告诉了她。 “表哥是这么说的,我给他烙的饼他也只拿了一张。”孟晚边回常金花的话,边熟练的烧火、点卤水、做豆腐。 “这可真是奇了,往常我叫他回来住他都不回来。” 镇上的私塾本来就小,大部分都是镇上人家的孩子,从前常金花亡夫宋有民还在时,宋亭舟都是住在镇上的外公外婆家来往私塾读书,后来宋有民去世,两家的联络也没淡,直到宋亭舟外公也因病去世,他舅舅舅母才将他撵了出去。 那些年说是寄住,可钱、粮宋有民也没少往岳家送,若不是他去世,那笔钱他们是想在镇上买座小院子的。 常金花抹了抹眼角,“回来也好,不然咱们娘俩在家,村子里杂七杂八的人多,没个爷们在家总归是个事。” 搁往常孟晚只当这话是常金花唠叨着说的闲话,如今自己遭过难,这才真情实感的附和,“是啊。” 隔壁院子一大早又在叫骂,孟晚这才想起来问常金花:“姨,隔壁怎么样了?” 常金花唏嘘一声,“田家大郎说是下山的时候踩空跌进沟渠里去了,里面都是石块,这才磕成这样。昨天我去的时候红庙村的赤脚大夫也到了,说是腿折了,内里也有损伤?那大夫说只能给接接腿,内里的东西要去镇上找个大夫看才成。” 孟晚松了口气,想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田兴也不敢四处乱说。 他老老实实的在家洗衣收拾院子,早上的时候田家接了村长家的牛车,将田兴拉到镇上去看病了。 车子从宋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孟晚头也没抬,宋家门口买豆腐的人倒是都看了几眼,人家车子一走,他们就开始在背后议论。 “车上躺的谁啊?田老太爷?” “那老头都多大了?真是不行了就直接买寿衣了,还会拿牛车往镇上拉。” “是田兴啊。” “田兴?他咋了?咋还躺那上头?” “他兄弟说是上山砍柴掉沟里了。” “哈?” 他们这一众庄稼汉上山下山惯了,还真没听说谁上山掉沟里的。 “看着摔得还挺重,他娘他兄弟都跟去了。” “他夫郎怎么没跟去?” “就他那个夫郎和哑巴似的,真到了镇上找不着路恐怕都不会问人家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听着,手里干活的动作不停,眼看便要入冬了,菜园子的白菜萝卜都要下到地窖里,免得冻坏,冬天就指着这些东西过冬呢。 “晚哥儿,留二十颗白菜在上头,明天我腌酸菜用。”常金花坐在门口卖豆腐,喊着让孟晚留菜。 “诶,知道了姨。”孟晚脆生生的应道。 宋家的地窖就在后院的墙角,上面有一扇木头做的窖门,又沉又笨重。 孟晚将打理干净的白菜都搬到地窖旁,等着常金花有空了两人一起往地窖里搬。 “晚哥儿。” 宋田两家房子盖的近,不光前院,连后院的墙也紧挨着。 竹哥儿的嗓子还没好,说出的话依旧嘶哑难听。 孟晚没理他,继续把前院菜园子里的白菜搬到后院。 “昨天是我告诉你表哥你在哪儿头的。”竹哥儿眼中有期盼,他想让孟晚回应他。 孟晚将白菜整齐的码在地上,嘲讽的说:“所以呢?你想让我跟你道谢?” 竹哥儿结结巴巴的说:“不……不是的,对不起晚哥儿,他也是太苦了,他说过只要有了孩子就不会打我了。” 竹哥儿站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墙这头的孟晚干活,不管孟晚理不理他,自顾自的说着心里话,“我其实很心疼他,嫁过来这么久都没有孩子,我自觉着对不起他,他打我,我都忍着。” “后来就慢慢不一样了,二弟娶妻了,他打我,小梅被婆母夸了他还是打我,后来小梅怀孕了……那晚我真的以为我会死,是你救了我的命!” 第15章 杨春满 “我救了你,所以你和你男人串通起来想把我……”孟晚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竹哥哀求着说:“晚哥儿,我听宋婶说你老家已经无父无母了,既然如此到我家来做个伴不是很好吗?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守在一处过日子,往后你生了孩子我一样把他当亲生骨肉一样照料。” 孟晚一针见血的说:“作伴?你是自己被打惯了,又怯懦不敢反抗,所以答应田兴的话想故意引我上山?” 早之前的时候竹哥儿便邀他进山过一次,那次也是小梅不在只他们二人,若是当时他答应下来,只怕田兴正在兆山某处守株待兔呢! “你找了个家暴男,自己挨打不算,还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田家都是什么东西,还妄想让我做小的,我呸!” 宋亭舟这种有颜有文化的书生他还看不上呢,去找那种丑了唧的家暴男? “我不怕他打我!”孟晚的话刺激到了竹哥儿,他突然激烈的反驳。 这句之后他声调又重新降了下来,哀戚的说:“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想天天和你在一处。” 孟晚难以置信的看着竹哥儿,和他在一起干嘛?自己又不能让他生娃! 他和竹哥儿交集也不多啊,怎么就盯上他了? 孟晚只觉得平时老实沉默的竹哥儿神情似乎有些癫狂,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他长了教训,可不敢再搭理他,搬完了萝卜白菜就溜,不顾那堵墙后催命似的呼唤声。 “急的啥,后面有狗撵你?” 天冷了,家家户户都是白菜萝卜,别的叶子菜更是没有,豆腐价格不贵,老人小孩都能吃,入冬后便卖的比前俩月快。常金花今日便卖光了一盘,早早收了摊进屋,结果瞧见孟晚跑的飞快。 “姨,我白菜搬完了,咱们放后院晾晾,晚上再往地窖里搬?”现在过去岂不是又要面对疯癫的竹哥儿? “那也行,豆腐今天卖的快,下午无事我去你六婶家坐坐,你去不去?” 隔壁出了这种事,孟晚哪儿敢自己在家,他忙不迭的说:“去。” 常金花挎上做女红的箩筐,还给孟晚也弄了一个。 孟晚提小巧玲珑的箩筐,哭笑不得,“姨,我也不会啊。” 他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都出自常金花之手,常金花早就发觉了孟晚不会女红,知晓了当时那人牙子是满嘴胡侃,倒也没恼。 “不会才叫你去学,不然等你成婚了还叫我给你做衣裳?” 孟晚心里琢磨:大概率还会嫁你家,可不得还让你给我做衣裳吗。 宋六婶自从那次在集市上吃了大亏,别的没记住光记住了她家鱼腥味重这事了。 成亲前怕儿子夫郎嫁过来嫌弃,旁边另起了一座小院,中间垒了一半的院墙,没有门,外面看依旧是一家,招待人的时候就带去小院,干净没异味,当日成亲摆席两边便是通着的。 常金花和孟晚进门的时候,婆媳俩也在做针线活,这还是孟晚头一回见新夫郎的长相,个头不高,略有些微胖,皮肤白净、小圆脸、大眼睛,鼻子略有些塌扁,嘴唇很小巧,米粒大的孕痣生在唇边,颜色红的鲜艳,长的是长辈们喜欢的长相。 常金花也是头次见,夸了他两句长得好,肤色白。 宋六婶心里高兴,嘴上也笑呵呵的,“满哥儿刚嫁过来,我还怕他在家里待着闷,往后让晚哥儿多来找他玩。” 常金花推搡孟晚,“去和满哥儿进屋做活,让他也教教你。” 满哥儿大名叫杨春满,他初嫁外村和谁都不熟,来了个同龄的哥儿内心也很欢喜,拉着孟晚进了屋子,留下两位长辈在外面做活聊天。 宋六婶也在纳鞋底,村里人干得都是体力活,最费这个。 “大嫂,往年这回你不都上山拾柴火吗?今年怎么还没动。” 农闲结束后基本没什么要紧活计,汉子们上山砍柴囤积过冬的柴火,包括来年一年要用的,那是越多越好。家家户户院门外都垛了两垛柴火,北方冬天难熬,整日窝在家里,棉衣出门就被冷气打穿,又没有现代各种御寒的电器设备,干柴便是重中之重,是除粮食外最要紧的东西。 宋六叔和宋大力如今也不打鱼了,见天的上山砍柴。 常金花从带的小挎篮里掏出针线和鞋底子,“往年我入冬前见天的去拾柴,也不过够自己过个冬,这回晚哥儿过来,大郎昨日也说要日日回来,我白天还要卖豆腐,如此一来我就是怎么捡,也不够我们娘仨用的。” 宋六婶跟着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你是要买?” 常金花纳的鞋是给孟晚做的,眼见着越来越冷,孟晚的棉衣是有了,鞋还差一双。 她针脚密集的做着鞋,嘴上回宋六婶的话,“后半年卖豆腐攒了些钱,买上一垛柴过冬用,等闲了再去山上拾些好燃的堆在院里,我来你家也是想先问问你,老六和大力若是多砍了柴想卖,便先优着我这,就按市价来,不会少给,还省的大老远的送到镇上。” 宋老六家俩汉子上山砍柴,过冬的柴火是不缺的,定会有富余的想拉到镇上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即是想买柴,还不如就在本村里买。 宋六婶手上也做着活计,她一口答应道:“那还不好,等他们下山了我直接和他们说,挑了柴下山直接帮你垛在大门口。” “那敢情好。” 两人在外面敲定了买柴的事,屋内两个哥儿也在聊天。 杨春满因为已经成亲,所以没像孟晚这样半披着发,而是整个挽起露出后脖颈。 他年龄和孟晚一样大,也有少年人的活泼,不过明显比小梅有分寸,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看着极有耐心的样子。 “晚哥儿,你不会动针线吗?大伯娘怎么要我教你?” 孟晚尴尬的说:“我确实不会,只能稔个针。” 杨春满轻笑一声,“那我教你纳鞋底?我看你筐里有打好的袼褙,你会裁吗?” 那不就是裁出鞋底?这个孟晚还是会的,但要量好尺寸。 “我没带样子,不如我回家裁好了再来找你?” 杨春满提醒他,“按着你现在穿的鞋底子裁不就好了?” 孟晚知道常金花在给自己做棉鞋,因此头一个想的是不如给宋亭舟做一双,他今后走读肯定费鞋。 但叫杨春满这样一说,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提了,不如先用自己的尺寸纳一双试试,熟练了再给宋亭舟做? “那也行。你家有剪子没,我的在我姨筐里头。” 杨春满给他找了剪子,教他怎么从袼褙上裁出鞋底,然后再用长些的碎布包边,毕竟鞋底边不是同色也不好看。 再将七八层包好的鞋底再用浆糊糊上一遍,拿锥子钻上一圈小孔,使比棉线粗上两圈的麻绳用大头针稔上,来回来去的穿上。 光这两步孟晚就做的极为费力,等常金花喊他回家,他连一只鞋底也没纳好,手还因为拿针姿势不对扎了好几下。 “晚哥儿,明儿还过来找我玩呀。” 杨春满跟着婆婆送他们,还不忘招呼孟晚明天找他。 常金花羡慕人家儿媳乖巧懂事,转身看到自家这个还在揉手。 她打趣道:“你不是不光识字,女红制衣样样精通吗?怎的一双鞋底子就把你难住了?” 孟晚仰头望天,“哎呀,天色不早了,表哥快回来了?今晚我做饭。” 常金花眼神含笑,挎着箩筐不急不忙的跟在他后头。 到了家宋亭舟自然是还没回来,镇上离三泉村不近,脚程快也要半个时辰。 宋家虽然靠卖豆腐,每月多些进项,但也吃不起每顿大鱼大肉的。 今日豆腐卖的精光,早上还剩了饼子,孟晚拿了几根萝卜洗净滚刀切块,古时的菜粮产量都低,长得也不大,但不管什么东西都味道浓郁。 他切了三片走油肉,这是当地北方的特色做法,和南方的腊肉差不多,天气渐冷时买五花肉切成大方块,肉皮处理干净,用水煮过一遍捞出来,冲半碗糖水,均匀的抹到肉上让肉吸收,锅里再留底油,将肉放大锅里煎,越熬锅里油就越多,糖水加上热油让肉外层的颜色越来越红。而后出锅凉凉装进盆里放起来,吃时拿出来切片,一冬天都不会坏。 三片大肉片下锅,放把葱花,在倒入萝卜加上水炖着。 小屋的锅又小又浅,孟晚用它焖了锅糙米饭。 往日这一道菜就够孟晚和常金花吃了,也基本不会放肉,今晚宋亭舟回来,孟晚便又取了颗白菜,坐在厨房门口,边掰边看大门。 等宋亭舟回来了再炒个白菜好了。 孟晚心里哀叹,豆腐吃的发腻,没有豆腐吃一冬天白菜萝卜更煎熬,说到底还是赚的少,但村子的消费能力就在这儿,他也折腾不出花来呀? 他其实是想去镇子上赚钱的,可还是那些顾忌,他如今的奴籍和哥儿身份。 经过田兴的事又把孟晚吓得老实不少,他不敢奢求宋亭舟考上秀才放了他了,就是两人成亲,也比沦落成玩物强。 宋家人待他不薄,宋亭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孟晚闭上眼睛,想摆脱奴籍就要等宋亭舟考上秀才,那会他不管是娶了他,还是放了他,他都能脱离奴籍身份,一切就看年后四月份了。 过了会锅里的萝卜已经炖出香味,宋亭舟还没回来,隔壁的大门被推开了。 田家的人把大门全打开,牛车径直赶进去,田旺和田大伯将裹成粽子一样的田兴搬下车,抬进东厢房,一路上还能听到他疼的斯哈、哎呦的动静。 田大娘拎着包好的药材跟在后头进了屋。 又过了一会田旺从东厢房里走出来,跟守在家里的小梅说了几句话,随后牵着牛车去村长家归还。 孟晚支棱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宋亭舟都快走到眼前了才反应过来。 “表哥,你真回来啦?” 宋亭舟一进院便见他侧着身子发呆,两手揪着白菜叶,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听着什么。 孟晚侧颜称得上是完美无瑕,这个角度看,他脸颊与眼睛间的那颗艳红色孕痣极具冲击性,让人立即便被抓住眼球。 宋亭舟放下书箱,手指不自觉捻了两下,想揉揉孟晚的头发,又觉得此举于礼不合,便只能拎着书箱进屋。 “明日我会更晚些,你们吃饭不必等我。” 孟晚将萝卜盛出来端到桌上,白菜洗净用猪油炒了,临出锅加了小半勺醋。 常金花将米饭碗筷放好,三人坐在饭桌上吃饭,宋亭舟夹了块白菜,眉头轻皱。 孟晚不经意间看到,明白了他不喜醋味,便将萝卜推到他面前,“你吃萝卜,下次我不放醋了。” 宋亭舟嘴角勾了个不明显的弧度,“我吃什么都行。” 炖萝卜里有三片肉,常金花给儿子夹了两片,孟晚一片,但孟晚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碗里的肉又夹给常金花。 常金花瞪了这不听话的小哥一眼,问儿子,“大郎,你刚说明日要晚归?这是为何?” 如今这世道恨不得官道上都有劫匪等着,乡下小道倒是没人打劫,可临近山边,偶尔却有深山里饿极了的畜生晚上出来伤人,总归是不安全的。 宋亭舟看着他俩的动作,捏紧了筷子,他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却连口肉都不能让家人吃上,还是靠老娘和未婚夫郎起早做豆腐才能改善些家里的伙食,挣他的书笔钱。 若是来年连个秀才也考不中,是何等无能。 “书肆里新到了一批书,我下学后去抄录,一本三百文” 三百文可着实不少了,常金花张了张口,最终说道:“那也不可晚于申时,日落前要归家,不然天晚了道儿都看不仔细。” 宋亭舟点头答应,然后将自己碗里的肉分给孟晚一片,“一人一片,莫要来回推脱,娘,你也是。” 如此三人不再言语,默默吃饭。 孟晚心里琢磨着再去集市的时候买上几斤大骨头回来熬汤,那东西便宜,就是费柴火,等下雪天冷屋里放上火盆,白日里坐上慢慢炖着既省柴,还能给三人都补补。 第16章 订婚 孟晚饭后偷偷拓印了宋亭舟的鞋底,毕竟跑去直接问还挺羞人的。 晚上睡觉不再是伴着隔壁乱七八糟的声音,孟晚睡了个安心的好觉,第二日一早又在宋亭舟朗朗的读书声中醒来。 孟晚心痒痒,想从宋亭舟那儿借本书看,倒不是他多好学,而是想多学几个字好研究研究禹国律法,虽然他是三流大学生,混到的毕业,但法律的重要性是个明白人都懂,便是往后接触不到,多识些字也好。 他心里压着事,起床的时候常金花已经开始点火了,孟晚望着外面灰沉沉的天,蹲在常金花身边,“姨,我烧火。” 常金花赶他走,“你个小哥儿也忒不讲究,不去洗漱跑灶房来干啥,快去去。” 孟晚无奈跑去洗漱,等他洗漱好,又束了发,常金花已经盛了两碗豆浆放桌上,还有两张昨天剩的饼,她自己守在灶台便看着锅里的豆腐,一手也端了碗豆浆喝。 “表哥,吃饭了。”孟晚轻声唤宋亭舟。 小屋的读书声停止,宋亭舟开了门走出来,天还没亮他就先起床出去磨了豆浆,回来后又点灯读书,不可谓不辛苦。 就着饼子喝了碗热乎乎的豆浆,浑身的冷气都被驱散光了,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宋亭舟背上书箱要走,孟晚送他出院门,在他临走时轻声细语的问:“表哥,你房间的书我能看吗?” 宋亭舟怔愣了一下,“可以,你想看哪本看哪本,只是有些里面放了夹注,要仔细些不能弄丢。” 孟晚声音雀跃,“我一定会小心的!” 常金花上午在门口卖豆腐,孟晚收拾了厨房,到鸡舍里把鸡都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出去找食,然后去小屋找书看。 他早之前就发现小屋的柜子里放了书本,只是没有宋亭舟的允许不敢随意翻看。 如今一打开柜子,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奇特味道便扑鼻而至。 孟晚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太好闻,有些沉朽。 他随意翻看几下,发现这一柜子满满登登,除了书大部分都是宋亭舟用过的纸张,字迹从稚嫩到熟练,笔锋渐成。 柜底还有几支破旧的毛笔,是最便宜的猪鬃笔,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孟晚这会儿还分不清什么毛,只是觉得这些笔软塌、分叉、不成型,他在大学的时候见过同学的紫毫,那个又细又硬,看起来精致且豪。 文言文读起来真是艰涩难懂,孟晚连蒙带猜的读着,时不时记记比划,差点在小屋睡着。 晌午刚过,常金花便收了木托盘进来,“昨日你不是说还去找满哥儿纳鞋底,怎么没去?” 孟晚从小屋出来,“我这不是担心你自己在家卖豆腐吗,现在就去找他。” 常金花险些被这小哥逗笑,“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用你盯着?快去。” 孟晚主动拎着他的小箩筐出门,怎料运气不好,一出门便遇到竹哥儿和小梅从外回来。 小梅主动开口,“晚哥儿,你要去哪儿?” 孟晚尬笑一声,“我去找满哥儿做活。” “满哥儿是谁?我也和你一起去找他玩。”小梅也是今年新媳妇,村里的人认得不全乎,还以为小满是本村的哥儿。 “他是大力哥的新夫郎,有些怕生,怕是不太方便。”孟晚找了个借口拒绝。 小梅失望的说:“那好。”这几天家里事情多,她好久没去找孟晚了。 竹哥儿在小梅身后,像是恢复了几分神志,依旧是往常沉默寡言的样子。 孟晚没聊几句便赶忙溜走了,倒不是他怕了竹哥儿和田兴,而是觉得他们这种人像是毒蛇加鼻涕虫的组合,一个很可能会趁机咬你一口,一个看着无害实际最恶心人。 下午又和满哥一起纳鞋底,他今天的状态比昨天熟练许多,自己那只鞋底已经纳得差不多了,另一只他不打算做了,直接裁了双宋亭舟尺寸的鞋底,打算明天便开始做,天色不早,孟晚起身回家。 满哥儿送他出门,和他说:“明天红庙村大集你去吗?” 日子过得真快,孟晚一听大集还愣了下,“又到开集市的日子啦?我家肯定得去,要去卖豆腐的。” “也对,我还想和你结伴去的,忘了这茬。”满哥听婆母说过孟晚会做豆腐,来了宋家后又将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了大伯娘。他心里是很羡慕孟晚的,一个小哥儿还未嫁人,就已经有本事挣钱了。 孟晚回他:“我和我姨去的早,等卖完了豆腐咱们一块回来。” 他走到家门口,宋六叔和儿子大力正往他家门口垛柴呢,两个汉子常年干力气活,才两天就打了十多捆的柴。 “六叔,大力哥。”孟晚打了声招呼。 “诶,晚哥儿回来了。”宋六叔笑呵呵的说。 自从孟晚和常金花开始卖豆腐,村里人都高看他一眼,也有看不惯他的比如张小雨,和在宋大力与满哥儿喜宴上闹得不愉快的四婶。 结果孟晚一进屋,这位四婶正坐在他家炕头上,对着常金花一顿猛吹。 孟晚脚步停住,迅速溜进小屋将门关上。 “我那侄儿家里十五亩良田,人又老实本分,上头爹娘都跟着老大家住,晚哥儿嫁过去便能当家作主……” 巴拉巴拉,四婶的大嘴一会儿都没闲着,常金花都找不到可以插嘴的缝儿。她脸色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村子里谁都猜到她家晚哥儿是给大郎做夫郎的,偏偏宋四婶这么没眼色,还颠颠的跑过来说要给孟晚介绍亲事。 眼馋孟晚会做豆腐的人不少,卖豆腐的时候还有外村人同常金花打听,她每日推脱解释本就烦不胜烦,本家妯娌还过来掺和。 “晚哥儿刚到我家还不到半年,我想再留些日子,多谢四弟妹好意,就不耽误你侄儿相看了。” 都是附近村子,真当她不知道她娘家的烂账吗?十五亩田只有五亩水田,老大家就占了五亩水田五亩旱田,分给老二的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五亩旱田,别说晚哥儿不可能嫁给他家,就是嫁过去守着那五亩旱田加上税收,等着饿死吗? 常金花越想越是一肚子气,孟晚到他家连农活她都没让他干过,顶多收拾收拾菜园子烧烧火,真是一半当自家哥儿,一半当未来儿媳对待的,配宋四媳妇的娘家?那一家子偷奸耍滑的懒货,她也好意思张嘴! 宋四婶也不知是真看不懂人脸色还是怎么地,愣是坐着不走,张嘴闭嘴还是那套话语,她侄儿怎么怎么地。 常金花委婉的送了好几次客,她都不挪屁股,孟晚无奈只能先到厨房做饭,不然一会儿宋亭舟回来吃什么? “晚哥儿这不是在家吗?大嫂你还骗我。” 宋四婶下炕进了厨房,“晚哥儿这是做饭呢?瞧瞧,多能干啊。” 孟晚正在烙饼,上次他做的宋亭舟爱吃,一顿能吃三张,见宋四婶看猴似的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也就是做个饭而已,不像四婶那么厉害,四处帮人张罗席面。” 宋四婶上次在弟妹家做席搞砸了一锅菜的事,已经在村里传了个遍,她脸色不好看,“你家晚哥儿真是长了张巧嘴啊。” 常金花轻描淡写的说了孟晚一句,“怎么和四婶说话呢,快些做饭,我送送你四婶。” 宋四婶嘴角一僵,“今儿你四弟回来的晚,我不着急走。” 孟晚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四婶既然不着急就在屋里坐会儿,我们在厨房吃饭,两不妨碍。” 宋四婶暗骂孟晚个小蹄子没爹没娘没家教,也不知道请长辈坐下吃饭,歪着头看常金花,怎料常金花就像哑巴一样,一句客气话也没有。 难不成还真留下闻人家饭香? 宋四婶拉个脸往外走,常金花送她出去。 “四婶。” 孟晚往锅里倒油烙饼,听见门口传来宋亭舟的声音。 常金花送完人和儿子一起进来,“你六叔是个实在人,自家柴火垛了一半听说咱家要买,就紧着咱们的先给垛上了,每捆都捆的牢牢实实,可比集市上卖的强。” 宋亭舟道:“既然买便多买些,快下雪了提前备着。” 常金花琢磨也是,自家不光冬日烧炕,每日一早还要做豆腐,日积月累一垛怕是不够。 “你六叔家也要打自家的柴,那就再从田老大家买一垛?他家往年也是卖的。” 孟晚插了一嘴,“小梅今年有了,他家没准不卖,不然问问别家?” 常金花,“卖柴的人家有的是,租咱家地的刘家也卖,明儿赶集回来我就去问问。” 孟晚听说过这个刘家,三泉村宋姓和田姓最多,还有几户搬来的外姓人,其中就有刘家,他家是前些年府城北面的村子闹水灾,整个村子都被冲塌,才过来投奔亲戚,就此在三泉村安了家。 因为没有田地,也买不起,便租村里别人家的地来种,常金花还算地道,本朝田税税收是三十一税,不算重,每三十斤上缴一斤。 将田税该上缴的粮食上缴完后,两家再平分剩下的粮食。 刘家人每年都是把稻米晒晾脱壳弄干净再给常金花送来,小麦则是常金花自己去磨。 刘家人老实本分,从不拖欠,两家人这些年相交不错,前阵子刘家的人刚给常金花送来了粮。 宋亭舟家六亩水田,八亩旱田。水田一亩能产一百四十斤的稻子,旱田次些,能产一百斤上下的小麦,上缴田税后每家还能剩下六七百斤,这些便是今年开始到明年秋收所存的粮食,村里人大多自己留一半卖一半,一家几口都指着这笔收入,交徭役税,或是修盖房子。 不似别人一大家子等着吃喝,常金花和儿子两口人,人口少粮也够多。所以当时买孟晚的时候,常金花是有底气的,别的不说,粮食够吃。 明日去集市要做两板豆腐,饭后宋亭舟先拎着桶去晒粮场磨豆子,常金花也跟着。 “四婶少有到家里来。”宋亭舟提着两桶泡好的黄豆问。 常金花无奈的说:“来给晚哥儿相看人家。” 宋亭舟脚步一顿,“他怎么说。” 常金花第一下没懂,“谁?哦你说晚哥儿啊,他更不待见你四婶。” “年前便定亲。” 常金花本来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前阵子在宋大力喜宴上的事,被他突然的一句话镇的半天没做声。 “啥?” 红庙村集市—— 孟晚懵懵的站在常金花旁边收钱,他就要定亲了,虽然早有预料可能是这个结果,但真被通知的时候他还是怅然若失。 常金花一脸喜气的卖着豆腐,她常年板着脸,看着一脸苦相,今天笑起来仿佛都年轻了几岁。 集市上人多,他们两板豆腐很快便卖完了。 “你六婶跟我扯几尺布,你和满哥儿溜达溜达去。”常金花给孟晚塞了一把铜板,约莫二十多个。 孟晚被满哥儿拉走,“今日都大雪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两场小雪了。” 孟晚魂不守舍的应付他:“是吗?” 满哥儿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他:“你怎么啦?” 孟晚苦笑一声,他总不能说自己不乐意和宋家人定亲,那别人不得骂自己白眼狼。 他只能反问满哥儿,“你快成亲的时候紧不紧张?” 满哥儿搓搓手,脸羞的通红,用很小的声音说:“紧张的,但我爹和阿娘说大力家人都很好,是个好人家,我婆母也去过我家,两家大人商量好了,定亲的时候还和大力见了一面,算是不错了,我表姐直到成亲当晚才见得我姐夫呢。” 古时讲究三媒六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乡下饱腹都难,自然一切从简,只保留了纳吉,既订婚,还有最重要的亲迎。 媒人被男方请到女方家提亲,女方家同意后,两家便可商议订下亲事交换信物,多是做些女红,绣个帕子等。男方家境好的便送上玉石首饰,若是不富裕起码也要送些吃食意思意思。 同时男方的聘礼定亲时也要送到,村里多是送布匹加聘银,富贵人家可就讲究多了,这个往后再提。 定亲结束,男方父母找附近有名望的阴阳先生算了成亲的良辰,将算出来的日期送到女方家中,最后就是亲迎,新郎亲自前往女方家中迎娶回自家,拜堂成亲。 和满哥儿说的差不多,婚前见男方一面已经算是幸运了,更多的是盲婚哑嫁,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父母谈好了亲事只等出嫁便好。 第17章 下雪 从集市上回去,孟晚抢着推车,“你和六婶聊天,东西放车上我推着。”他还是下意识把自己当爷们使,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培养的,就算来了这,潜意识里还是这样。 常金花拗不过他,只好撒了手,她刚才在集市上买了布,抱在手里和宋六婶说话,满哥儿则跟着孟晚坠在后头。 “呀,飘雪花了。”满哥惊呼一声。 孟晚仰头,一朵小小的六瓣洁白,恰好飘落在他脸颊上,他伸手去接,又是一朵雪花在他手上融化。 天空越来越阴沉,四处都是蒙蒙雾气。 前头和常金花说话的宋六婶扭头提醒后面两个小辈,“快些走,一会越下越大。” 果然如她所说,雪花越下越大,一行人埋头赶路,到家门口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经一个指肚那么深了。 棉衣虽然保暖但不抗风雪,孟晚肩头和袖子都被踏湿了一层。他将板车卸下推进院子的草棚里,常金花拿了上面搁置的东西,两人跑进屋。 “可下雪了。”常金花拍打身上的棉衣,感叹的说。 瑞雪兆丰年,若是冬天不下雪,老百姓该担心了,他们不懂什么原理,只知道当年大雪覆盖田地,来年收成也好上几成。 孟晚前世今生头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他帮常金花规整完东西就坐在门口看雪,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好像其实也不错,平平淡淡了此余生,把常金花当亲妈一样照顾着,把宋亭舟当哥…… 还是算了,当哥还一起成婚就变态了,但当对象他是真不熟啊! 孟晚又乱了思绪。 “晚哥儿,进来看看姨给你买的布。” 孟晚闻言关上门进了屋,“来了。” 常金花今日下了本钱,买了两匹布回来,一匹杏黄色,一匹大红色。虽说都是粗布,可也花了三百多文。 “我不是有衣服吗?怎么又给我买?” 布匹都被包上了油纸,孟晚才知道常金花是买给他的。 常金花拿着那匹杏黄色的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小年后你和大郎就定亲了,咱家族亲多,但血亲只剩亭舟二叔和两个嫁到别处的姑姑,定亲咱们虽不请外人,但也是大事,你走里走外就这一件棉袄,怎么也该再做一件体面些的。” 常金花又将红布取出来,“嫁衣和喜被冬日无事也都要绣好了。” 孟晚懵了,“还要我绣花?” 常金花瞪了他一眼,“我帮你做了衣裳,你去和满哥儿学学往上面随便绣两针,哪儿有新人喜服自己不动针的?” 孟晚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让他整件都自己做啊。 晚上宋亭舟回来,顶着满身的风雪,此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了。 “今晚怎么不在镇上住,这么晚还跑回来,路上都铺了雪,更看不好道儿。” 常金花拿着鸡毛掸子掸着宋亭舟身上的雪,嘴上埋怨他不知轻重。 如今的乡下小路不好走,不似现代的水泥路明晃晃的顺着走就行了,东一个岔口西一个岔口,左右两旁还都是沟渠,晚上下了雪地上一片银白,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沟渠里。 乡里动不动便有某某村谁家的醉汉,赶夜路掉进了哪条沟里的闲话传出来。 宋亭舟默不作声,他在镇里住的是私塾中的宿舍,其实就是私塾里的一间空闲偏房,小小一间房间里挤着两张木床,只有他和另一位离得更远的同窗住着,里面有个用黄泥糊的炉子,天冷时他们自己拾些柴火烧着取暖。 今晚雪大,他不住宿舍后,今晚已经挤过去了两个人。 再说——他自己也想回家住。 宋亭舟目光掠过房门,少年在厨房忙活,火光将他的脸颊映成暖黄色。 孟晚将锅中饭菜端出来,再刷干净锅烧满锅的热水,“表哥,一会儿吃完饭水就差不多烧好了。” 他一回头刚好对上宋亭舟的视线。 “多谢。” 孟晚低垂下头,“不客气。” 他认真的努力了一下,还是感觉比起相公,宋亭舟更适合当他爸,一脸正经严肃,瞬间让他想到高中住校时候的教导主任。 常金花腌的酸菜已经能吃了,孟晚炖了碗酸菜,还有集市上他买的七八根大棒骨,他挑了两根敲断了,从回来就放火盆上炖着,这会儿已经香味四溢,竟然飘得比红烧肉还远。 端上一盆糙米干饭,三人坐上饭桌开饭。 孟晚盛了三碗炖的奶白的大骨头汤,“我老家的人说这个可补人了,咱们冬日多买些,还能炖萝卜炖酸菜用。” 常金花抿了一口汤,“给你几个铜板是让你买些翻花头绳的,谁让你买这些没人要的骨头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哪怕心里受用孟晚节省顾家也不直说。 宋亭舟喝着骨香浓郁的汤,视线落在孟晚脑后的木头棍子上,轻皱着眉。 饭后他叫住孟晚,“看书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要问我吗?” 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有,但是不会耽误你看?” “不耽误。” 常金花看着他俩,夺过孟晚手里的碗筷,“趁着大郎有空你多问问他,碗筷放那儿我洗,就这两个碗哪儿用得着你了。” 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只好洗了手跟宋亭舟进屋,小屋的门敞着,能看到常金花在厨房收拾碗筷。 宋亭舟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孟晚,孟晚接过去,发现这本书是自己用纸张剪裁做成的,很厚实,掀开后上面的字比普通书本上的字略大一号,前面都是比划简单的常用字,往后越来越复杂些,全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迹,孟晚认得。 “你特意给我写的啊?”孟晚神情复杂,这么厚的一本起码有两百多页,近万字,有的太复杂的还带着注解,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宋亭舟只是简简单单的“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厨房没了动静,常金花进了大屋铺床,他才又重新在书箱里翻找。 孟晚拿着书看他动作,便见他从书箱里翻出个钱袋子,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两块碎银给孟晚,多了不说三两肯定有了。 孟晚手忙脚乱的将手和书一起背到身后,一脸紧张的说:“你给我干嘛?我不要。” “拿着平日里去集市花。”宋亭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自己私藏零花钱的心虚。 他背着常金花只是怕她看见自己给孟晚钱,会对孟晚有意见,毕竟常金花再怜惜孟晚,对比亲儿子还是差了两层。 孟晚猛摇脑袋,“我不缺吃穿,今天宋姨还有买了匹布给我做衣裳,你快收回去,我不会要的。” 他态度坚决的要命,声音压得也低,显然也怕常金花看见。 宋亭舟收回手,攥着那两块银子竟然觉得烫手。 孟晚见他收回银子松了口气,抱着自己的书离开,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知这些银子都是你辛苦抄书攒的,也很感激你要给我银子。虽然家里现在还有些余钱,比别人家多个十两八两的,但你要在科举上考出门路,现在不过是而已,往后用钱的地方更多,莫要乱给我了。” 宋亭舟瞬间抚平刚才的阴郁之感,只觉得孟晚的话化作一股暖流,流向他心头。心中无比熨帖。 “我晓得了,会加倍用功读书,不负你和娘的厚望。” 孟晚总觉得这话有几分古怪,他不想细想,一溜烟跑到大屋。 “都快定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常金花坐在炕上说他,一手拿着那匹杏黄色的布比比划划,到底也没舍得用剪刀剪裁。 “算了,还是明日找你六婶帮我抻着点,我这手上没她有准头。” 孟晚躺进被窝里看书,有不会的就用手指在枕头上比比划划,乡下的枕头不是他初来那座府邸的硬的和陶瓷花瓶似的枕头,而是用谷皮等物填充的,也很瓷实,但总体是软枕,起码不会将头磕出大包来。 书果然是催眠好物,特别是干巴巴光认字没有故事情节的书。 孟晚没一会就睡沉了,常金花见帘子后没了翻书页的声音,也抱着布匹下了炕。 外面的房门“咯吱”响了一声,常金花推开门望去,见是儿子披着外袍在往外提洗澡用过的脏水。 “大郎,明日一早再倒水,当心冻着。” 宋亭舟回她:“不碍事的娘,我倒去后院,不然放厨房里恐怕夜里会结冰。” 常金花早就习惯了儿子万事自有主意,站在厨房等宋亭舟倒完水回来。 “娘找我有事?厨房里冷,进屋说。” 宋亭舟看出自己老娘有事要说。 常金花跟他进了小屋,倚在炕沿上对着儿子说:“这几个月亏得晚哥儿教了我做豆腐,家里因着一摊子小买卖又攒下了几两银子。我想着你们年后成婚,不然再盖间厢房住着?就像隔壁老田家,两儿子左右两间厢房。咱家就你一个,盖个厢房我住着就成,你们往后成婚就住大屋去,小屋留给盛杂物,再往后收拾出来给孩子住。”常金花说到后来,眼角一塌,语气中满是期盼,仿佛已经能想象出往后子孙满堂的盛景。 宋亭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略微思索一番,说道:“暂时先别盖房,一切等我这次院试之后再说。” 常金花没有多问,离开儿子房间后才叹了口气,大郎还是想考的,只是真的能考上吗?别看她在外头对着乡亲,在家对着孟晚,都是满口她家大郎考上秀才云云,实际这几年她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失望,也仅剩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期盼了。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照例早起去磨豆腐,热了昨晚的菜,又喝了些豆浆,常金花没将豆腐往门口搬。 “眼下天气冷了,豆腐就在家里卖,不然端出去也会冻到。” 她说的是正理,孟晚想的却是:冻豆腐也很好吃啊? 他拿着个浅底小扁筐,“姨,今天留一块豆腐。” 常金花连钱都舍得抓一把给他,自家做的豆腐哪有舍不得的,给他铲了块豆腐放上去,常金花问:“怎么不用碗盛?” 孟晚拿刀把扁筐上的豆腐切成正方形小块块,用大碗扣住放到院子里的石头上,“这块咱们冻着吃,晚上拿来炖酸菜。” 常金花只当他在作怪,“好好地豆腐冻上怎么能好吃?算了,随你玩,记得叫你六婶一会没事了过来帮我裁衣。” 孟晚拿上他的小箩筐往外走,“知道啦。” 他可能是有点子做鞋子的天赋在的,主要舍得使力气,手都被磨了三四个泡,终于将宋亭舟的鞋底纳好了,剩下的鞋面子就好说多了,大男人又不用绣花。 农家人冬日里都是一天两顿饭,春秋忙着地里活计中午不回家的时候才会叫家里人送上两个窝头。 他在宋六婶家和满哥做了半天鞋,估摸着常金花豆腐快卖的差不多了就和宋六婶一块回了家去。 两家离得不远都是靠近村口,宋六婶家更是村口头一户人家,和宋六婶从她家出来,正见着往外去的乡道上张小雨拉着个年轻汉子,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二叔嬷你做什么呢!!!” 孟晚一声大喊把本来胆子就小的张小雨吓得半死。 “你这死孩子,这么大声干啥,叫魂啊!”见是孟晚,张小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白眼一个接着一个。 孟晚倒是半点不恼,他弯起眼睛不怀好意的说:“我二叔知道你和个外男有说有笑的吗?” 张小雨立即便从那个年轻汉子旁跳开,“你说的哪门子胡话,这是我大侄子!” 那汉子也忙解释道:“晚哥儿你误会了,你二叔嬷是我亲三姑,按理你还得叫我声表哥。” 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孟晚蹙了下眉,没叫人。 笑话,一表三千里呗,他哥也太多了。 那汉子自他露面便直勾勾的盯着他,见他不吭声,又腼腆的笑了笑说:“我是杨树村的,和满哥儿也有亲戚,他成婚我还来送过亲。” 他这么一说宋六婶也想起来了,“哦,我晓得了,你是满哥儿的堂兄!怎么来了也没到家里坐坐,我叫满哥儿出来见你。” “不必了婶子。” 那汉子搓了搓手,“今天来先看看我三姑,下次有空再登门拜访。” 他手里拎了包东西,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多半是吃食,一份礼怎么登两家的门?人家多半是专门给张小雨买的东西,她这么一叫不是为难人家吗? 宋六婶这点人情还是懂的,她寒暄道:“那就下次,晚哥儿,咱们走,这大雪地里,六婶的鞋都快湿了。” 孟晚也只是被张小雨恶心过几回,特意过来吓吓他,达到了目的也没心思多待。 第18章 真的订婚了 他们走后那汉子还在看孟晚背影发呆。 张小雨恨铁不成钢的拍打他肩膀,“东子,你还看啥看呢,人影都没了,你瞅瞅,真是没爹没娘一点教养都没有的玩意,连句招呼都不打,不就是一张脸吗?现在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真娶了过门也是祸害。” 东子沉浸在孟晚刚才的一颦一笑里,嘟囔着,“三姑,你就去他家帮我提提试试,姑父不还是和他姨夫是亲兄弟吗?真要能娶到他,我跟我娘要十两银子当聘礼!” 上回满哥儿喜宴上他是第一次见到孟晚,十里八乡的谁见过这么漂亮的哥儿啊,不光是他,打听孟晚的多了去了,可得让三姑快点去提亲! 张小雨气得更用力的拍他一下,“你要死啊你,刚才三姑和你说的话一句你都不往心里去啊你!十两银子不娶好生养的大姑娘,你娶他?” 他巴拉巴拉对着侄子一顿输出,说尽了孟晚的坏话,奈何东子一句也听不进去。 这头孟晚回了家,常金花正在院子里扫雪,不用看着豆腐摊她空闲时间多了不少,来人就去屋子里拿豆腐,没人就做点活计。 “还是不太方便,我和晚哥儿在家,总有外人进出不是个事,虽说来买豆腐的都是妇人哥儿,但这么多人进出,也难免有人闲话。”常金花对着宋六婶说了两句心里话。 宋六婶劝她,“过几日就是小年了,你忙了这么久,歇歇也成。” 北方冬日农闲,几乎家家户户都闲在着,常金花每日天不亮便开始做豆腐,挣得就是这份辛苦钱。 她倒是不怕累,只是为人谨慎,当寡妇多年最怕闲话,她问孟晚:“晚哥儿,你看呢?” 孟晚搬着个凳子坐在厨房纳鞋面,顺便看着外头有没有来买豆腐的人,“那就不做了,小年前咱们多做些,到红庙村的大集上去卖,一回就顶这些天的了。” 常金花和宋六婶在屋里裁衣裳,听孟晚这么一说倒是有了主意,“二十八镇上也有大集,那人是更多更热闹,卖啥的都有,大郎小时候刚会写字,还写过福字去卖,挣个几文钱买果子吃。村长家牛车每年这时候也拉人去镇上,一人两文钱,咱们多做些豆腐用他家牛车拉着去镇上卖,多给他几文就是了。” 宋六婶也说好,“那会大家都去赶集,我家也攒了两筐鸡蛋拿去卖。满哥儿手巧,绣了几条帕子,到时候让大力陪他逛逛去。亭舟和晚哥儿到时也定完亲了,让他们几个小的凑一堆去玩去。” 孟晚的声音在厨房里传过来,“我不去逛,我陪我姨卖豆腐。” 常金花嗔道:“别人家小的都出去玩,就我是个黑心肝的非要你做活?” 孟晚无奈解释:“姨,我不是这意思,二十八去镇上,我们做的豆腐肯定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卖完再去逛一样来得及。” 宋六婶对着常金花夸孟晚:“看看你家小哥儿懂事的。” 常金花裁着布料,笑而不语,琢磨着余下的布留给晚哥儿做小衣。 宋六婶高声道:“你且安心晚哥儿,二十八我和你六叔都去镇上,到时候让你六叔守着鸡蛋,我帮着你姨卖豆腐,六婶是笨些,铲个豆腐还是会的。” “那就多谢六婶了。”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哪儿还能拒绝。 昨日大雪,路上不好走,今日来买豆腐的便少了,午后宋六婶回家,常金花在屋里缝衣。 孟晚从厨房的小凳子上站起来,跺跺冻得发麻的脚,明明在灶前坐着,却还冻着脚,真是冷的不行。 “晚哥儿,你在家啊。” 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是人走动时踩在积雪上的动静。 孟晚抬头一瞧,是刚才在村口遇到那个二叔嬷的侄子。 “是买豆腐吗?”孟晚语气不咸不淡的问。 东子愣了下,“啊?是是,我晚上在三姑家吃,买两块。” 孟晚掀开盖着豆腐的麻布,“没拿碗吗?” 东子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忘了。” 孟晚从自家碗橱里拿了只深碗,盛了两块豆腐放进去,“呐,四文,碗记得还回来。” 东子接过碗,从怀里摸出四个铜板,红着脸想往孟晚手里放,孟晚无语的看着他一脸痴汉样,“放灶台上就行。” “诶,我……我现在就把豆腐送回去,晚些就给你送碗来,你等等啊!” 他拿着豆腐蹿出去,孟晚真怕他把豆腐给摔了。 晚些时候孟晚看他外面冻得豆腐块,已经邦邦硬了,他喜滋滋的切了酸菜丝,一会再擀几张面饼,昨日剩的骨头汤还有,接着用它炖酸菜正好,还差些血肠,可惜那东西他不会弄。 他这边做着饭,常金花想赶着订婚的日子把衣服做出来,半天没下炕。 这档口东子又来了,拿着他家的碗,意意思思的往里走,不复那会的热情,有些装模作样端着,但看向孟晚的眼神依旧飘忽不定。 “咳,我都听说了。” 孟晚莫名其妙,他也没理东子,自顾自的擀着饼。 “晚哥儿,谁啊,这么晚还来买豆腐。”常金花在屋里听见了动静。 孟晚头也没抬,“二叔嬷的侄子下午买了豆腐,这会儿过来还碗。” 常金花没了声,但东子反而来劲了,“原来你不是宋家的孩子啊,我听我三姑说你没爹没娘,是过来投奔亲姨的。” “我三姑说,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好找人家。” “我爹娘也说想给我找个知根知底的。” “但是你也算是我三姑远亲。” 最后他自信总结:“虽然你没娘家,还是个不好生养的哥儿,但我也不嫌弃你,只是彩礼钱就免了。” 孟晚见他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半点没有走人的意思,不得不开口道:“谢谢关心哈,不劳你操心,我已经找好人家了。” 孟晚和宋亭舟还没定亲,这种话本来不该由他个小哥儿说出口的,奈何二叔嬷这个侄子也太烦人了,一点眼色都没有,一个劲儿的念叨,他实在忍不住了。 东子听他说完脸色煞白,他一把抓住孟晚胳膊,“不可能,你要是找好人家了,我三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了,定是我直接跑来与你谈婚论嫁,你害羞了才故意这么说的。” 孟晚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擀面杖,闻言真想直接给他一棒,怕常金花听见动静担心,他压低声音说:“放手。” 东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着个未婚小哥儿动手动脚,慌慌张张的松了手。 这边孟晚迅速后退两步,东子后腰处便传来一阵巨力,他扑腾着直接趴在了孟晚刚才站着的位置上,闷痛中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哎呦……哪个缺心少肺的踢我!” 宋亭舟的书箱还在身后背着,他面容难看,冷声道:“你是谁家的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下敢跑我家来纠缠我未婚夫郎。” 常金花在屋里越听越不对,忙踏上鞋跑进厨房。 “这人是张小雨侄子?他咋躺地上去了?” 孟晚没吭声,宋亭舟也面无表情的不说话。 东子被人家一家子围住,羞愧难当,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婶子,我刚才在门口一不留神脚滑摔进来的。” 常金花望望自己家俩孩子,对着东子寒暄,“那你没事?” 东子揉揉腰,尴尬的说:“没事没事。” 孟晚无语,“没事你就走,我家要吃饭了。” “诶,那我走了晚哥儿。”东子一手搭在腰上,侧着身子往外退,眼睛还恋恋不舍的望着孟晚。 晚哥儿怎么就真找了人家呢!十五两银子娶他也行啊! 宋亭舟“砰”的一声将书箱就地放在厨房地上,语气平静的说:“我去送送客人。” 常金花见孟晚要烙饼,蹲下身子帮他添火,孟晚则刷油烙饼,大门口处偶尔传进来两声闷响,不一会宋亭舟走了进来,孟晚余光中见他手指关节处通红,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打人打的。 他真是颠覆了自己对古代书生的刻板印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直接动手就成了。 常金花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晚哥儿什么都好,但就是因为好,才惹人惦记,成了亲挽上了发应该就好了。 饭菜端上桌,孟晚对常金花说:“姨,你尝尝我的冻豆腐好不好吃。” 常金花从酸菜里夹了块四四方方的冻豆腐,“这就是你上午冻的?都冻出大孔来了,能好吃吗?” 孟晚笑眯眯的说:“你尝尝呀!” 宋亭舟听了干脆利落的夹了一块吃,小小的豆腐里浸满了酸菜和骨汤混合的汤汁,几乎没有什么豆香味了,但比豆腐有嚼劲。 “好吃。” 常金花也尝了一口,“冻了之后是这样的啊?还中。” 比起冻豆腐她还是更喜欢吃滑嫩的豆腐。 见他们都尝过,孟晚便说:“这回天冷了,咱们卖不了的豆腐就连夜冻上,集上试着卖卖,卖不出去就留在家里炖菜放着吃。” 常金花道:“今日就剩了四块,一会我冻到外头去,往后咱们家里就不卖豆腐了,大郎明天也不用磨豆子,我和晚哥儿白天少做些,冻上一板冻豆腐,或是集市上卖或是自家吃。” “嗯。”宋亭舟吃饭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当然他往日里话也少。 下了这场雪后天气冷的厉害,家里不卖豆腐孟晚便不用起那么早了,偶尔起来给宋亭舟做早饭,不过也就一两次,常金花说用不着他。 有外村的偶尔还来问常金花买豆腐,常金花便告诉人家除了集市上,自家年前不卖了,年后再来买。 消息传出去,宋家清静不少。 孟晚做的第一双鞋终于做好了,鞋面里也续了棉花,正巧听满哥儿说定亲要送些亲手做的东西,他便等定亲时送给宋亭舟。 孟晚心情复杂,磨着磨着倒有几分认命的滋味。 小年前一天宋亭舟的私塾放假了,红庙村集市便多了个劳动力,他们当天做了五板豆腐,全卖了个精光,隔壁豆腐摊做的更多,全家都来帮忙,周娘子数钱数的脸都要笑抽筋了。 常金花更高兴,不是为了多挣的这些个铜板,而是因为明日儿子定亲。 “得快些去肉摊子上,省的膘厚的好肉都被人家挑没了。” “一会儿还得去你六婶家取鱼,我订了两条鲤鱼明日做席面用。” “家里的鸡还有六只,也要宰杀两只收拾出来。” “再买上一包糖,花生家里还有小半袋,瓜子要买些……” 常金花留下孟晚和宋亭舟收拾摊子,自己匆匆忙忙往肉摊子那头赶,边走边嘟囔着要买的东西。 孟晚收拾完摊子,莫名其妙的与宋亭舟对上了视线,下一秒两人又都同时看向别处。 真诡异啊,现代还没找过对象,真的要与这个古人订婚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换上常金花给他新做的杏黄色棉袄,都还是回不过神来。 “晚哥儿,你这身可真好看。”满哥儿摸着他身上穿的新棉袄,眼中都是喜爱之色,显然这件衣服很对他胃口。 孟晚低头头昏眼花,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穿的这么花俏。 今日订婚常金花没请太多人,宋亭舟的祖父祖母过世的早,只有宋二叔是和宋亭舟父亲是亲兄弟,请了他们一家。 另请了族长一家,堂亲宋六婶一家,还有给宋亭舟和孟晚批日子的风水先生,一共坐了两桌子的人,别的堂亲常金花都没请。 孟晚没有娘家,便让宋六婶充当媒人一角。 举办的倒也简单,风水先生翻着易经当场给两人批了好日子,宋六婶再说上几句吉祥话,两位新人面对面站着交换了信物,都用布包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将自己纳得那双鞋递给宋亭舟,孟晚深吸了口气,他想给给对方纳鞋只是为了感激,没想到今天别作他用了。 宋亭舟同样递给他件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摸着像个盒子,孟晚将它抱进怀里,低头不语。 宋亭舟今日穿着没什么特别的,依旧是他的棉布长袍,他神情莫测的看着孟晚发顶,这时候哪怕他说一句,不如算了,纵使让人白看了笑话,让娘伤心,但孟晚定是高兴的,他会以表弟的身份侍候他娘,直到找到心仪的人成亲。 宋亭舟抿紧了唇,神色淡然的与孟晚交换了信物。 第19章 态度转变 常金花今日穿了件平时不常穿的袄袍,早起用水壶烫的平平整整,头发抹上桂花油梳的整整齐齐,还插了根款式老旧的银钗子。 厨房里找了田伯娘掌厨,满哥儿在旁边打下手,常金花从屋里拿出个小木匣子出来,当着众人面打开来看,里面是七八块小银角,约莫着有十两。 她眼眶湿润,语气微有些哽咽着说:“晚哥儿家里是没人了,但该有的媒人彩礼咱们都预备了,不能因为孩子爹娘不在就欺负人家。” 宋氏族长捋捋胡子,“有民媳妇儿是个讲理的,合该如此。” 常金花恭敬的对族长欠了欠身。 张小雨在席面上坐着等着吃席,闻言翻了个白眼,“就她会做人,这么多银钱交到一个还没过门的小哥儿手里,我看他拿了银子跑了你们娘俩咋整。” 上次侄子临走前和他一顿好耍,又是怪他没打听清楚,人家晚哥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又是说他不早早替他提亲去。 宋家的口风这么严,还是订婚前两日才喊了他男人说要订婚,他上哪儿知道去? 村里倒是传过几次闲话,但宋亭舟读了两年书平日高傲的很,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的,谁知道还真要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古时都忌讳这些,称这样的人克父克母,是无福之人。女人若是守了寡,背地里更是叫人家嚼烂了舌根。 常金花是吃过这上面的苦,才更怜惜孟晚,而宋亭舟则更不在意,能将人留下,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今日的席面常金花下足了本钱,鸡块炖蘑菇、红烧肉、走油肉炖酸菜、清炖鲤鱼、白菜炖豆腐、凉拌萝卜丝、豆皮炒白菜片,还有碗蛋花冬瓜汤。 张小雨吃的满脸油花,宋二叔嫌他丢人,皱着眉呵斥他:“没眼色的东西,就知道吃,还不过去给大嫂帮忙。” 张小雨怕他男人,只能不情不愿的从座位上起来,去厨房东张西望。 常金花今日大喜,算给他脸面,脸上带着笑,“一会儿客人离席你留下帮忙撤撤碗筷,剩的菜若是不嫌就挑几样端回家去。” 张小雨简直受宠若惊,常金花这还是头回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这一桌菜里连素菜都冒着油花,可比自家的香不知多少,他忙不迭的点头,等客人吃完了席面坐着聊天,勤勤恳恳的忙活起来。 常金花叹了口气对着孟晚说:“你二叔嬷也是个苦命人,嘴不好,人却还算勤恳。” 宋二叔吃酒吃的不着四六,随地一歪就要睡去,还是大力和宋亭舟将他架回家去。 他常年酗酒,看着人高马大实际奇懒无比,家里几亩地都靠张小雨自己打理,累的伤了身,可不就没有孩子。 可哥儿无子被说闲话的都是哥儿,没人管你为什么不能生,只觉得你是不下蛋的母鸡,无原因。 厨房的事常金花说今天不让孟晚沾手,他心安理得的坐下吃席,然后看着满哥儿他们里外忙活,还怪不适应的。 怪不得专家说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他在他叔家就做了好些年家务,来这个时代又在宋家做了小半年,万一有一天能穿回现代,他就攒钱开一家家政公司好了。 跟常金花送完客后,孟晚见用不到他便回了屋,宋亭舟送他的信物和常金花给的聘金刚才被他放进了柜子里,如今屋里没人,他就将东西拿了出来。 聘金没什么好说的,宋亭舟送的红布下果然是个木头盒子,不大,细长条。 孟晚揭开盖子,里面是一支细长的银簪,簪头是雕琢圆润的祥云样式。 他下意识拿出来掂了掂,实芯的,约莫快一两重了。 孟晚哑然,还真是,上次推了他的银子,这次补个银簪子吗?那他那双鞋是不是太随意了? 订了这个婚貌似不亏,赚了十两银子聘礼和一根银簪。 厨房收拾好常金花包了红包给田伯娘,人家说什么也不要,两人在厨房推搡起来。 “这么两桌我就随手炒炒罢了,也值当收你回红包,说出去以为我是个啥人了。” “你若不收才会有人闲话,也忙活了半天,赶紧拿了回家歇着去。”常金花为人处世向来让别人挑不出什么话来。 田伯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拿这份钱,往日婚宴都是从天不亮忙活到天黑,宋家这么两桌人她一人都能收拾明白,更何况还有满哥儿从一旁打下手。 她说什么也不要,常金花又说什么都要给,孟晚掀了用布头拼凑的门帘出来,这帘子是天冷后才挂上去的,多少挡些风。 他跟着劝:“伯娘,你就收下,您平日就是靠着手艺挣钱的,如果不收,年后我家再办了事可就不好意思请你来了。” 常金花瞪了孟晚一眼,对田伯娘说:“我家这小哥儿就是不害臊,自己婚事也好意思随口就提。” 又挽着田伯娘的手将红纸包塞到她怀里,“年后我家还得找你忙活呢,到时候我使唤你可不客气了。” 宋六婶也跟着劝她,田伯娘只好收了红布,只是肉菜是说什么都不肯拿了。 常金花将剩菜给张小雨和宋六婶分了,临了还给宋六婶拎了包糖,“你也不用和我推辞,当媒人本不该这么薄的礼,这点你都不要,那可真是看不起我了。” 宋六婶大大方方的收了,笑道:“那我这媒做的可轻巧不费嘴皮子。” “我可不送你了,快带着满哥儿回,年后昏礼还得用你作礼。”常金花知道她是个爽快人,也没跟她寒暄。 “大嫂,那我也走了。”张小雨眼红宋六婶的糖,可手里还拎着人家的篮子,装着常金花给拿的荤菜素菜,酸话是卡在嗓子也说不出口。 “你先等着。”常金花推开了后门,将挂在后门上头的篮子取下来,里面是满满一下子切成小块的冻豆腐,都凝在了一起。常金花又拿了个小篮子,敲了些冻豆腐下来,将小篮子装满,递给张小雨。 “回去拿着烩白菜或酸菜里吃的,拿家去。” 张小雨愣愣的接过篮子,他听村子人说过常金花在集市上卖的啥冻豆腐,应该就是这东西。 他低着头看着篮子里的小块块,瓮声瓮气的说:“那我一会儿就把篮子还回来。” 常金花道:“不急,今日晚了,明日的。” 张小雨左右手各挎了两个篮子走了,他家住在村子里头,有看见他左右提着篮子的村民问他:“雨哥儿这是打你妯娌家来的?呦呦呦,宋寡妇舍得给你拿这老多东西?该不是你偷的?” 张小雨仰头就骂,“放你娘的狗屁,叫冰锥子砸坏脑袋了你瞎说八道,你妯娌家办喜事你去膈应人,就以为别人和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啊!” 说闲话的宋四婶脸色一变,冷笑道:“谁跟你个大傻子一样,村里谁不知道宋寡妇看不上你。” 张小雨嘚瑟的摆弄自己的篮子,露出里面满满登登的冻豆腐和肉菜,嘴差点歪到天上去,“我妯娌对我咋样用你叨叨,倒是你们那支,哥六个,你看看你五个妯娌过年过节登过你家门没?” 宋四婶拿手指哆哆嗦嗦的点着他,“你……你个憨货!” 论骂人,张小雨真是村中好手,怪不得少有人在外头议论他声誉问题,实在是骂不过他那张嘴。 宋四婶对上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张小雨斗志高昂的往家走,碰到了送醉鬼二叔回来的宋亭舟和宋大力。 “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多坐会?”张小雨下意识将篮子往身后背,动作做到一半又觉得猥琐,是宋亭舟老娘亲手送他的,又不是他偷的,背啥背啊? “不了二叔嬷。”宋亭舟照旧言语简短。 宋大力接着他的话说:“二叔嬷,我们刚把二叔抬炕上去了,不过你家里没人,我们没敢点火烧炕,你快回去看看,我们哥俩就不待了。” 张小雨挤出个虚假的笑脸,“诶,行。” 他走后宋大力和旁边寡言的宋亭舟说:“二叔嬷今儿是吃席吃高兴了?”往日看见他们这群小辈都爱搭不理的,今天竟然还主动邀他们。 “可能是。”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回了句,他着急回家,人高步子也大,但和宋大力分开后,在自家院门口步子反而踌躇起来。 常金花在厨房将没用完的生肉用篮子装起来挂到房檐下,一转身看见了杵在门外的儿子,“大郎,怎么不进来?” 宋亭舟这才抬脚往里走,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晚哥儿呢?” 常金花笑了,“在屋里。” 宋亭舟走进去却脚步一转,走进了自己房间,他如今的书箱里一本书都没有,打开来看,里面是块红布包裹的东西。 早在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便猜到里面是鞋,此刻掀开外面的红布,果然如此,是双靛蓝色新棉鞋,针脚有粗有细并不匀称,鞋面子里又絮了太多棉花,将里面空间都挤小了,也不知能不能穿得上。 宋亭舟坐在炕上脱了鞋,刚要试又放下,唯恐弄脏了鞋子,想出去打水洗脚常金花又在外头,他眼神含笑的隔空比划了一下——长短倒是合适。 孟晚在屋里听到他们说话还以为宋亭舟找自己有事呢,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厨房里常金花喊了声:“我去你六婶家,晚哥儿,一会把炕烧了。” 他走后孟晚掀开门帘出去打算去外面抱点柴,对门宋亭舟也掀了布帘出来。 “我去。”宋亭舟一句废话没有,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人已经走出去了。 这点活而已,谁干都行,孟晚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灶膛边上,等他拿柴火。 宋亭舟拎了一捆柴放到他旁边,他家现在门口堆着两垛柴火,但是冬天废柴,想不挨冻就得早晚各烧一遍。 他家早上没烧,晌午待客烧的多,可天黑了不再烧一边火炕,后半夜非得冻醒不可。 “你去屋里待着,我烧火。”宋亭舟语气沉稳,和之前没大区别,可孟晚总觉得他今天似乎没看自己几眼呢?此刻也是目光落向柴火和他对话。 “我们既然已经订了亲,不必像之前那样客套。”孟晚抽了几根易燃的豆秸用火石点燃扔进灶膛里,仰头看他。 宋亭舟回视,对上的是孟晚盈盈笑脸,复又垂头,耳框泛红。 之前各自不知对方想法,订了婚后,反而是孟晚看着比他坦荡。 孟晚继续往灶里添柴,语气淡定的说:“既然我们订婚了,有些话也该与你明说。” 宋亭舟心中一紧,对于孟晚的过去他毫不了解,只听常金花说孟晚是她在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据人牙子说,孟晚是南地大户人家的下人,因得罪了主人家才被发卖到这么远来。 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名门,长相又如此俊俏,他真的能甘心嫁给自己吗?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穷书生…… 宋亭舟嗓音干涩,生硬的挤出两个字,“你说。” 孟晚添了最后一把柴,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他轻咳一声,“咳,那个……你往日读书有空闲了,能不能帮我写几幅字画?” 宋亭舟本来心绪难平,愣是被他一句话瞬间抚平,他满眼错愕的说:“字画?” 孟晚舀水洗手,“你跟我过来下。” 他率先一步走进小屋,宋亭舟反而犹豫起来,他们毕竟还未成亲,共处一室总是不好。 “快进来啊?” 孟晚催促的第二声后,宋亭舟迈步跟进去。 订了婚后孟晚反而放开了不少,招呼也不打直接掀开了柜子取出几张废弃的纸张。 “毛笔能不能借我一支啊?破一些的便好。” 宋亭舟立即柜子上拿出毛笔和砚台,还放了张四角炕桌放到炕上,“你若是想练字我再去镇上给你买些笔墨。” 孟晚淡然道:“那倒不用,现在先紧着你来,等家里以后有条件了再练不迟。” 宋亭舟闻言心口一荡,晚哥儿好像对他和之前不同了。 孟晚没学过毛笔字,但他高中的同桌自称当代大文豪,总有事没事跟他秀秀书法,用毛笔的基本要素他还是知道的。 他跪坐在炕上,略微前倾,身体与方桌之间微微空出些缝隙,两手自然分开,左手手臂一挥按住纸张,右手手掌呈空心状,手指微微弯曲,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抓住笔杆,手腕放松,轻蘸砚台里的墨汁,再将毛笔在纸上方微微倾斜,笔头朝向自己,手腕和掌心同步移动…… 孟晚架势摆的贼拉炫酷,甚至唬住了宋亭舟,然后写出了一坨屎出来。 第20章 福字 孟晚整个人都尬住了,哪怕他当初被人牙子胡吹海吹都没现在这么尴尬。 他本来微翘的眼尾愣是硬生生的瞪的溜圆,满眼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坨屎一样的东西上。 “姿势不错,手腕再压低些就好了。” 宋亭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忍住那点笑意。 道理孟晚都懂,可是他就是手软的不像话,笔恨不得戳瘪在纸上。 他耳朵里像是住进了一辆蒸汽小火车,嘟嘟的烟从左耳冒到右耳,拿着那根不听使唤的毛笔,窘迫的不像话。 宋亭舟柔声询问:“我带着你写两遍?” 有人教他,孟晚急忙点头,“好!” 孟晚背对宋亭舟面朝窗的跪在炕上,面前是那张矮腿方桌,宋亭舟挪了一步站在孟晚右侧,微微俯身,将自己手掌包裹在孟晚的右手上,手掌相叠,两人皆是浑身一颤。 孟晚在没觉醒性向之前就是个普通学生,上学的时候和一群调皮捣蛋的男生嬉笑打闹是常态,肢体接触有,搂搂抱抱也不稀奇,可从来没有刚才那种似触电般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发觉自己是gay后就一直和同性保持距离,所以偶然的触碰才让他慌得心突突? 孟晚自觉理清了其中关窍,轻声询问还在愣神的宋亭舟:“好了吗?” 宋亭舟侧目看他红成一片的耳根,喉咙干哑艰涩,“好了。” 他手略松几分,滑到孟晚手腕处握住,不紧,然后带动他手腕做推送动作—— “不要抖,要轻轻地动。”宋亭舟缓缓的说,随着他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一个端正的晚字便在纸上写好了。 孟晚像是找到了点感觉,宋亭舟便又带着他练了几遍,不知不觉便天色渐晚。屋内的窗户是白纸糊的,本就昏暗,这下更是看不清了。 “大郎、晚哥儿,怎么没点灯?” 常金花的呼声传来,宋亭舟立即撤回了手,他挪步到柜上取了盏油灯点燃,灯火昏黄暗淡,却也能照亮这一小方天地。 常金花掀了布帘子往里探,“晚哥儿也在这屋?我还以为你躺下了。” 孟晚甩甩自己的手腕,“我找表哥有点事,顺便让他教我练练字。”真是中了邪了,正事差点忘了。 常金花略有些不赞同,“三月份就要去府城了,让他在家好好看,你想练字等他从府城回来的。” 宋亭舟闻言插了一句,“看书不差这几天,娘你先去洗脚。” 常金花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在赶她走?还真是儿大不中留,还没成亲就开始向着夫郎了。 她也怄着气,一句话没说回大屋了。 孟晚心虚的看着宋亭舟一眼,“我现在确实也不着急练字,找你是为了二十八镇上集会的事,想买些红纸让你帮我写几张福字去卖。” “好,你现在要吗?”宋亭舟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虽然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可孟晚想要的话,给他写几张也不费功夫。 “不不不,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弄些样子给你看,你照着我说的去写。” 孟晚从听到二十八镇上有集会后,就想好要去赚一笔小钱了。 前几日红庙村集市也有人摆摊卖福字和对联,基本都是将红纸裁成方形,尖朝上用黑色墨汁写上福字,对联也是这样,只不过纸张是裁成长条的。 孟晚想在上头搞些花样,多卖上几文。镇上不似村里,哪怕没有南方富饶,乡绅地主还是有的,在镇上过活的人家多半也有些家底,不会在意多个一文两文。 乡下夜晚家家户户入睡的都早,若不是家里有个读书人,有的人家连油灯也舍不得点,这东西点一晚,便是四五文进去了。 孟晚在厨房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洗了脚,回屋躺在炕上,常金花应该没睡着,却也没说话。 “姨,你睡了吗?” 没动静? “娘~” 常金花气急败坏,“你这死孩子,羞不羞!” 孟晚订了婚后放飞自我,“嗨,反正就差几个月了,我这不提前适应下吗。” 常金花嘴角弯的压都压不住,嘴上却还教训着:“没规矩,你要是我儿,非打你两下板子不可。” 孟晚将手从帘子下伸过去,“儿媳妇也是儿 ,你打。” 常金花轻轻捏了他一把,声音里掩着笑,“在外头不许这么口无遮拦,让人听见仔细你的名声,前几年村里有个新嫁过来的媳妇儿……” 孟晚知道她气消了,安了心,伴着她的八卦声沉沉睡去。 他这厢吃得好、睡得美,隔壁田家一家子都不欢喜。 晌午宋家开席时,隔壁老的、少的便都噤了声听墙根,常金花给儿子订婚也没张扬,不过张小雨知道后几乎全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隔壁也不意外。 小梅是唯一替孟晚高兴的,不过她也有些许郁闷,“晚哥儿订婚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说呢,我去他家帮着忙活忙活也是好的啊。” 田旺搂着她腰劝她:“你怀着身子人家还敢用你帮忙?宋家族亲那么多,我见大力满哥儿两口子都去,他家不缺人的。” 田兴躺在东厢房炕上,斜着眼看弟弟弟媳恩恩爱爱,眼睛死盯着小梅起伏不甚明显的肚子。 田伯娘(不是给宋家掌厨的,农村就是这样,很多同姓同辈都是一个称呼,后面叫隔壁伯娘田大伯娘。) 田大伯娘从窗口路过挡住大儿子的视线,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道:“小梅怀了身子就是咱们家顶金贵的人儿,你那要死的眼神别往我小儿媳上瞅,瞅就瞅你屋里没用的哥儿,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不下,白吃了家里这么多粮食!” 一连骂了一通,田大伯娘才解了点气,她眼神冰凉的警告,“前些日子你浑身的伤是咋摔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货,自己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真成了,村里人不得戳咱家脊梁骨?” 听着老娘的训斥,田兴将头压得越来越低,竹哥儿也缩在角落里当个隐形人。 他这些日子仿佛过得更差了,往常起码还有个人样,衣服干干净净的。如今往角落一缩,衣服上都是污垢,裤腿上还沾染了两块黄白色的浓稠物,人瘦到只有一把骨头,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就没有一块好肉,脸上又青又紫的, 田大伯娘的目光扫视他一圈,突然笑了一声,“竹哥儿,听说你娘家有个妹子今年十五了?” 竹哥儿眼神麻木,“我妹子订亲了。” 田大伯娘横了他一眼,“你爹娘穷成那样,可不早早给孩子们都订上。” 田兴躺在炕上喘着粗气,“你家不是还有个哥儿没定人家。” 但是长得跟黑猴子似的,还不如竹哥儿,不然他早惦记上了。 他一说话竹哥儿便不自觉哆嗦,他知晓这对母子的意思了,“他孕痣小……”年纪也不大,过了年才十四。 田大伯娘抚掌一笑,“唉呀,这说啥呢,娘就想着快过年了,你家条件又不好,不如把你弟弟接过来住几天玩玩,年后再给你爹娘送回家去。” 田大伯娘一肚子的算计,她心想:接了那小哥儿过来,家里平白省出一月口粮,她那亲家没啥不乐意的,年后把那小哥儿送回去,要是有了更订不上家人,她亲家还不巴巴的再把人给送来?要是没怀上就得想办法借肚了,老大总不能绝了后。 田家院里盖得厢房多,日光左右挡着,显得比别人家压抑不少,厢房里更甚,因着田兴日日喝药,他们这屋还用黄泥和石块打了个炉子,早晚坐着药炉,满屋子都是难闻的药味。 家里其他人都不乐意过来这屋,田兴自己亲娘都站在窗外和大儿子说话。 竹哥儿整日困在屋子供田兴发泄,却像是闻不到一样,躲在药炉旁看着这对母子的恶心嘴脸,听着隔壁院里的一家其乐融融。 他在田家渐渐丧失了内心的温度,只觉得自己是一块不那么坚硬的石头。 —————— 第二天一早照例是宋亭舟的读书声将孟晚唤醒,不用早起做豆腐,又没有客人大早上上门,孟晚重新换上他那身靛蓝色的棉袄,心里感慨,还是穿这个看着顺眼。 常金花去院子鸡舍里喂鸡,冬天地上没野草也没虫,打完粮食剩的糠家家户户都存下来,天冷后加水搅拌在一起拿来喂鸡。 昨天待客蒸的一大锅米饭还剩了半盆,孟晚把挨着大屋的锅里舀了两瓢水,搭上蒸屉。 宋亭舟听到厨房的动静走出来,“我烧火。” “那你先给大锅添点柴,再帮我把小锅也点上。”孟晚现在不再同他客气了。 小锅的火上来,孟晚放上小半勺凝固成雪白色的猪油,不等油热化,将葱末放里面炸香后再加一碗水。 取来三颗鸡蛋在另个大碗里打散,将锅里的葱油水搅拌在鸡蛋液里,和剩米饭放在大锅里,盖上锅盖开蒸。 一家子该洗漱的洗漱,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一盏茶后开饭。 三个人捧着米饭,围着一大碗的蛋羹也能吃的香喷喷的。 “晚哥儿的蛋羹蒸的比我蒸的好吃。”常金花舀了两勺就不肯再动了,她家从没攒过鸡蛋卖,都是留着自家吃,但冬日天冷,鸡下蛋也少了,昨日订婚又杀了两只,前些日子攒的鸡蛋也只剩下半篮。 两个孩子还在长身体该多吃些,她少吃两口也无碍。 “好吃便多吃些。”孟晚舀了一勺放进她碗里。 宋亭舟本来沉默着吃饭,见此也舀了一勺放进常金花碗里。 “你们多吃就是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常金花训着两个小辈,但心里是说不出的熨帖。 她儿只要回来,家里水缸必定是满的,但厨房里的活计从未沾过手,这么心细的惦记她也是从来没有的。 孟晚没来之前她也没觉得哪儿不好,和村里人家比起来,大郎算是孝顺的了,但孟晚来后家里似乎有啥不一样了,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嘴上说不好,但心里总归能感觉到。 饭后张小雨掐着点来还篮子,这会儿太阳好,常金花收拾了碗筷和她在院子里说话,年后孟晚出嫁得找个亲眷家出门子,张小雨家正好。 宋亭舟则将墙角竖立的炕桌放到小屋炕上,问孟晚:“晚哥儿,你昨晚说要画个什么样的福字?” “来了。” 孟晚小跑着进来找他,一张嘴就是他的宏图大业。 “表哥,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如果研究成了,明日便去红庙村卖纸那家,多买些红纸回来,到时候我裁纸,你写字,咱们多做一些,二十八拿到集会上去卖!” 宋亭舟应着他,“镇子附近有户人家造纸,平日就在私塾门口摆摊,我常在他家买,价格还算公道,不如明日我去他家给你买来红纸。” “好啊。” 家里的两个人都被孟晚灌了迷魂汤,一个两个都随他折腾,常金花再也没说什么耽搁宋亭舟读书的话,孟晚便在小屋研究半天,连着自己练字,再带着回想前世那些福字对联上印着的卡通形象。 到底是前世有过底子,写过那么些卷子,毛笔字虽然难,孟晚也渐渐掌握了些窍门,起码能自己在纸上比比划划的对宋亭舟讲解了。 “你看,往年集市上的福字是不是简单的用笔写在正中央?”孟晚在废纸上写了个歪七扭八的福字。 宋亭舟看着心里发笑,但面上不显,甚至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不错,字好些的便多卖一文两文,字差些的也是五文钱一张。” 他说的价钱和孟晚之前在集市上问的差不多,集市上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童生在卖。 别看人家功名低,但长年累月的卖福字和对联,笔法是不差的,价格也算公道,六文钱一张,多买还能往下绕价。 也是问好价格后孟晚才觉得有利可图的,年节在即,其实卖些吃食什么的更加好卖。 但一来做热食天气冷,怕到地方食物凉了,二是做吃食较为麻烦,他家人手有限,那天早上还要起早做豆腐,就更顾不上做别的了。 如果趁这几日提前写了福字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不怕冻又不怕坏的,随手一卷即可。 成本低,人工简单,卖的还不便宜,纯肉的包子还要三文呢,写上一张福字竟然就六文了,要不说古时读书人地位高呢。 第21章 包子 “那咱们中间写完福字后,四角处再加上几片祥云,就像这样……”孟晚大概画出了几笔上去,几朵简约版的祥云便出现在纸张上。 宋亭舟来了兴致,接过他手中的笔自己画了两下,“这样?” 他手稳,但缺点是写字惯了,画起画来也带着些锋芒,看起来有些僵硬,总体看着又比孟晚画的好看。 他自己也看出些长短来,皱着眉说:“我画的不好。” 农门学子就是如此,能识字读书已是不易,琴棋书画哪样不是烧钱的东西,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 孟晚从小学到高中都有的美术课,简单的素描速写他都会,高中还跟着他的文豪同桌混了几节竹笛课,象棋会一点,围棋非常臭,要是把这些都划拉上…… 孟晚摸了摸下巴,那就算琴棋书画就剩琴不会了,往后有钱了找机会学学也成。 “这里下笔重了,要有一种衔接感,就是从粗到细的过渡,而不是一下子就转变了。”他抻出宋亭舟笔下的纸张,像模像样的指导上了。 宋亭舟侧目看他一眼:“你画,我写。” 孟晚蔫了,“啊?但是我手软。” 宋亭舟面不改色的说:“我教你运笔,你这样聪慧,学个几日就差不多了。” 孟晚还真没经人这么夸过,他单手抚脸,感觉脸颊热热的,“真的假的?那我就试试?” 第二日宋亭舟出门去买红纸,常金花挎着箩筐找宋六婶作伴做活计,孟晚独自在家中练字,晌午日头好,他停了笔伸了伸腰,下炕和面,好久没吃包子了,今日暖和些,面团能发酵的快些。 他和了个大面团,将盖豆腐的麻布用温水洗了两遍罩在面团上,再扣上个小一号的木盆,放到大屋炕头,早上烧了炕,还有余温在。 他做好这些准备到院子里的旱厕解决生理问题,结果半路被人叫住。 “晚哥儿!”小梅还是站在墙头那个位置叫他。 “你这是站什么上了,小心点。” 两家之间的院墙起码一米八,小梅也就一米六,孟晚最近觉得自己长高了点,约莫能有一米七了,比小梅高。 他俩都得踩着东西才能从墙上露出脑袋,小梅没像之前那样扒墙头,肚子大了不方便,而是站在什么东西上的样子。 “踩着木墩子,结实着呢!” 小梅扬声喊:“你最近咋都不找我玩了,订婚也没叫我一声。”她性子直,天天念叨什么就要说出来才痛快。 “最近家里事太多了,订婚的事我姨说不声张了,简单办办,就没特意告诉你。”孟晚其实私下是不喜欢找她玩的,哪怕不是田兴的事,他对田家人也没有太多好感。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还是小梅露给他的,可见他们全家都默认这件事,人家的家事孟晚不想再管,但对这家人感观不好是绝对的。 之前邻里邻居他刚来确实也没朋友,小梅又自来熟,两人爱结伴出去,但田兴的事过后,他是说什么都不想再接触田家人了。 小梅对这个解释略微失望,“哦,这样啊。” “小梅,站那么高做啥呢?掉下来咋整啊,快下来!”田大伯娘的从自家院子里喊小儿媳。 小梅的脑袋缩下去,“诶,我和晚哥儿说两句话,马上下来。” 田大伯娘气她不稳重,却不和她说,反而两步走到宋家门口,“晚哥儿啊,在家呢?” 这不废话吗?有事直说算了,嘴脸真虚伪。 孟晚内心腹诽,脸上却挂着笑,“大伯娘来啦,可惜我姨不在家,要不就叫你进去和她说说话了。” 田大伯娘暗骂他小小年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笑意一收,语重心长的说:“我就不进去了,伯娘找你有点事……” 她等着孟晚接她的话,结果孟晚就干巴巴的看她不吭声。 田大伯娘也不再拐弯抹角,“小梅身子重,怀的是我们家第一个曾孙,她年轻性子俏,又不像你这么老成,往后还是少在一起玩。” 孟晚讶异道:“那您应该和小梅说呀?” 田大伯娘面色不善,“小梅那儿我肯定说,你也是定亲的哥儿了,也该知道分寸,不然让人看了笑话。” 知道嘴上在孟晚这占不到便宜,她倒是学聪明了,说完甩着袖子便走。 这边她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见孟晚踩着块石头扒在墙上喊:“小梅,刚才你婆母找我说你肚子大了,不让我找你玩,往后你还是别总叫我了,让大伯娘听见还以为是我非要找你。” 小梅推开房门,愣愣的看着院门口的婆母,“那我知道了。” 她嫁进来后婆母一直对她不错,和对竹哥儿的态度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回娘家的时候还洋洋得意的和亲娘说过,但她娘总说她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让她别啥事都和她婆母说,藏些心眼。 这话她一直没当回事,今天是头一次见识她婆母表里不一,明明在家她提孟晚的事,婆母都是赞成的,怎么一转眼都变了? “小梅啊,娘是担心冰天雪地的出溜,你想找晚哥儿等生完娃的,那会还暖和些。”田大伯娘面上在笑,其实心里都快把孟晚恨透了。 “哦哦。”小梅不知信没信她的话,答了句就回屋了。 田大伯娘笑脸一收,狠狠的剜了眼还在墙头看热闹的孟晚。 孟晚托着下巴嬉笑,田大伯娘真是好人,刚好他还想不到借口疏远小梅呢。 “怎么爬那么高去了?”宋亭舟背着一篓红纸回来,一进院门便看见站在石头上,扒着墙的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跳下来,“回来啦,我给你倒热水去。” 两人相偕进屋,宋亭舟把背篓放在地上,红纸多,小屋放着显得拥挤,他将红纸放在大屋炕上整理。 孟晚端着碗热水递给他,“买了多少张?” 宋亭舟两口喝净碗里的水,走了半天,确实口渴。 “红纸比白纸贵些,一百一十文一刀,买了三刀。” 一刀一百张左右,三刀就是三百张,他卖福字初步定价是八文一张,若都能卖出去也才二两半的银子,再刨除三百三十文的本钱还不够二两,只能得一千九百文。 孟晚琢磨着该多想几种花样添上去,这样还能卖贵些。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块褐色棉布,打开来是一支细长的毛笔,“店家还送了只笔,略微小巧些,我用不惯,正好给你用。” 孟晚接过笔拿在手里端详,笔杆小巧纤细是棕红色的,笔尖尖锐,上面的毛根根分明,笔肚圆润饱满,他就算不懂毛笔,也能看出这是只好笔,恐怕比那三刀纸的价格还贵,店家怎么可能白送? 孟晚轻叹一声,“那就谢谢表哥了,晚上包包子,你想吃酸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 “白菜。” 宋亭舟把炕桌搬到大屋来,提笔看书。 孟晚去后院地窖里拿了颗白菜回来,在厨房切馅,满满一大盆的白菜馅切好,他将小锅下填上柴火,锅热放下两勺猪油,白菜太多,没肉便只能多放猪油。 葱姜切沫炸香,再下一碗切好的蘑菇丁,蘑菇是孟晚中午泡发的,深秋时山上的野菌,温水泡完之后也有些干瘪,不如香菇肉厚,不过香味浓郁,孟晚喜欢用它提鲜。 将锅里的连油带蘑菇都舀进白菜里,加盐搅拌均匀,简易版的包子馅就拌好了。 厨房包包子冻手,刚才孟晚已经将面板放到大屋炕沿上去了。他抱着菜盆子进屋,宋亭舟见状忙放下书本去接他。 “就几步路而已,我能端得动。”孟晚有些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照顾。 宋亭舟把木盆放到面板上,语气平淡的说:“我是男人,不是死人,下次直接唤我便好。” 孟晚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话,答应的话又好像有些依赖宋亭舟似的。 他不想依赖别人,就像他小时候全身心依赖父母后父母意外去世,他的人生就好像崩塌了一样,要用很久很久才能从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状态中走出来,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为。 他可以嫁他,但他不敢去依赖他。 宋亭舟没有非要孟晚回应他的意思,若无其事的重新拿起书本来看。 常金花回家来,先惦记她的几只鸡,“晚哥儿,鸡喂了没?” “喂了,刚才切白菜的菜根,我都剁碎了拌着糠喂鸡用了。” 孟晚洗净了手掀开发面的木盆,面团发酵的不错,里面已经有均匀的蜂眼了。 他上手揉面排气,常金花掀了布帘子进来第一眼看见儿子在这屋看书,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第二眼看到擀包子皮的孟晚才回过神来,这就对了。 “今晚吃包子啊,姨给你擀皮,你包。”常金花在厨房打了水洗手,接过孟晚的擀面杖。 “我刚才回来还见到竹哥儿了,和她婆母一起说是回娘家,真是怪了,田兴腿脚不好,他自己回去就算了,怎么还将自己婆母也给带回去了?”常金花擀着包子皮,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也不理解,但是觉得田大伯娘没什么好心眼,许是也被常金花带起了聊八卦的心思,边包包子边问了句,“姨,你知不知道竹哥儿在家被田兴打啊?” 常金花叹了口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住着,还能不知道?竹哥儿也是可怜,摊上他们家,早几年田老大生了场大病,田旺又还小,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缓了好几年田兴拖得年纪大了,家里又娶不起女娘,这才用两袋子粮食把竹哥儿换过来。” 孟晚不可置信,“一个大活人,用两麻袋粮食就换过来了?” 常金花瞥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值钱呢?八两银子呢,你姨我当时也心疼。” 孟晚下意识哄她,“您买我这钱可真是值了,我多好多孝顺啊!” 宋亭舟眼睛从书里出来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了然。 怪不得她娘对孟晚这么好,原来他平常都是这么哄人的,若是被哄的是他…… 亲娘打断了他的臆想,常金花接着说:“咱们村粮食换来的媳妇还少?不过大都是小哥儿罢了。” 家里穷,孩子又多,男娃是说什么都不能换出去的,女娘的彩礼钱又高,只有小哥儿不值钱,嫁出去家里少一口人吃饭,又能换回来两袋粮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亲情也是有限的。 孟晚心情沉重,“换过来就算了,也不好好对人家,那还娶什么夫郎啊。” 常金花一样看不惯田家的作风,所以之前才说不让孟晚和孙媳妇玩。 她把包子皮都擀完了,去厨房搬了个高凳来将竹屉搭在上头,铺上洗好的白菜叶子,一个个的将孟晚包好的圆滚滚的包子放在上头。 “他家那是祖传的本领,从老子到小子的。” 常金花语气嘲讽:“田兴他奶,四十不到就被他爷给打死了,你田大伯娘年轻时是有名的巧嘴,嫁了田家后跑回娘家次,硬生生被她男人打服了,不过她心眼子多,又生了俩儿子,这些年许是又过得滋润了。”不然前俩月儿媳怀孕能到她面前来吹嘘? 孟晚听得瞠目结舌,我滴个乖乖,这从古至今被人唾弃的东西还成传承了? “晚哥儿你把锅里舀上水,我去拿柴火,剩下不用你管了。” “好,那我再切点萝卜丝拌着吃。”孟晚添完了水,将一蒸屉包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 趁着常金花烧火的时候,孟晚拌了个糖醋萝卜丝。 “表哥,吃饭了。” 孟晚手艺不错,包子因为面的杂质多,晒得不太细腻所以微微发黄,但十分暄软,馅里没肉略清淡,咬一口也是满嘴菜香。 孟晚吃了四个大包子,肚子都撑得圆鼓了,宋亭舟不声不响的吃了七个,连常金花都吃了仨。 常金花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你二叔家二十九要杀猪,我订了半扇排骨,四斤五花两个猪蹄,咱们过年二十九还包包子,包肉的。” 第22章 卖春联 离二十八只有几日的时间了,自从宋亭舟买了红纸回来后,孟晚便开始用起功来,说好的他裁纸,变成了常金花。 宋亭舟写福字和对联倒是很快,三百张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毕竟平日上课读书他写的多了。 孟晚用笔画画比用笔写字顺畅的多,前几日他先将最简单的祥云款画了一百五六十张,有福字有对联,福字就在字的四周画,对联便在上头和下头各画一个,裁福字剩下的纸正好做对联的横幅用。 然后孟晚又琢磨起别的花样。 时间紧迫,明年又是蛇年,他画了几版废稿终于敲定了一版q版小蛇,眼睛大大的,头圆尾短,吐出的蛇信子都是可可爱爱的,蛇尾卷起个竖幅,上面是宋亭舟给配的字——金蛇送福。 受到常金花和宋亭舟的一致好评。 “晚哥儿竟然还真有这下子,我就没见过这样讨喜的蛇,往年卖年画也有画蛇的,但是那一整张都是,那么老大,过年挂上都心慌,这个好,喜庆!要是我见了也要咬牙买上一张。” 宋亭舟拿着画端详,“确实不错,可卖。” 孟晚美滋滋的说:“到时候上面的字还可以换一换,什么蛇到吉祥、蛇年如意、蛇抱平安,卖个十八文可行吗?” 常金花咂舌,“多少?这一张十八文?有人买吗?”刚才说买的是她,一听说价钱又不敢确定了。 宋亭舟淡定的说:“这个价钱不贵,可行。” 孟晚眼睛一亮,“那再画复杂点是不是能卖的更贵?” 宋亭舟提醒他,“两日后便是集会了。” 越复杂的画,证明越费时间,三日根本完不成。 孟晚闻言也没沮丧,“那就先把小蛇的画完,最后一日看剩几张纸,到时看着画。” 常金花这几天饭也不让他做,鸡也用不着他喂,两天时间,孟晚窝在屋里画了一百张小蛇,为了凑个整数他还熬了夜,倒也没有多晚,只是也添了两次灯油。 第三日还剩五十张,孟晚又琢磨了下,画蛇画的实在腻歪,不如搞个财神或是迎子的娃娃? 依旧是简易版,但学过素描的好处便是画的比较写实,财神也是q版简笔画,不是刻板印象里那么庄严,画了二十张。 两个送子娃娃稍微费点事,他只画了五张,可爱的和真娃娃似的,手里还拿着条幅——千金送子、麒麟送子、福运送子、送子福娃、喜得贵子,五张祝语各不相同,当然都是宋亭舟题的字。 常金花摸着画里的娃娃爱不释手,孟晚说要送她一张被她骂了一顿,说他还没成亲家里就贴这个,年后亲戚串门还不惹人笑话? 二十八那天一家人一晚上没睡,连夜做了五板豆腐,宋亭舟烧火,两边的灶火都没停过,屋子烧的热热乎乎,柴火一捆捆的往厨房拉。 天还黑着,宋家门外便传来村长儿子的喊声,“宋婶,收拾好了没,要走了。” 常金花在厨房忙喊着:“来了来了,大柱,快进来帮婶抬豆腐来。”村长也姓宋,同族人好歹亲近些。 宋大柱下了牛车,进去帮忙端豆腐,常金花家靠村口,宋大柱赶着牛车一路出来,车上已经坐了两个妇人了,一个年纪大些和常金花差不多,另一个稍年轻些二十多岁,都是抱着五六岁孩子的,孩子闹着去,又走不了远路,便花上两文钱坐个牛车。 孩子起的早还困着,都在自己娘怀里打着盹,两个妇人唠起闲嗑。 “宋寡妇现在真是不一般了,往常见了面都是拉个脸,自从家里做了买卖也会笑脸迎人了。”年轻些的起了话头,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家小哥儿。 年纪大些的不屑一顾,“嗤,她那算啥买卖,一个寡妇不避着点人就算了,天天还开门卖上豆腐了。” 她这话满是酸气,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都听不过去了,她爱唠闲嗑是真的,但也不至于背后这么说人家,随即闭了嘴。 等常金花东西搬完上了车,年轻些的妇人笑着招呼了两句, 常金花扶着五板豆腐坐在边缘,“灯儿媳妇也带孩子去集会?灯儿怎么没去?”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说:“他在后面走着呢,让我和孩子坐车。” 常金花目光落在熟睡的小哥儿上,孩子的棉袄穿的厚实,他娘还给裹了个被,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灯儿是个好的,知道疼媳妇儿孩子。” 有人能为了两袋粮食卖孩子,却也有人是真心呵护自己孩子,不论性别。 年长些的两手拢在袖筒里歪了歪嘴,一个哥儿也值得娇惯,多养几年都是赔钱的玩意。 宋大柱上了车辕,见孟晚宋亭舟还在厨房里收拾残局,问常金花,“婶,亭舟和晚哥儿不去啊?” “他们一会锁完门走着去。”三泉村离镇上路程不算太远,坐车的也就是带孩子或是卖东西的。 车往前走,宋六婶也拎着一筐鸡蛋在家门口等着。 “六婶,往里头坐。” “诶,婶自己拿就行,你赶车柱子。”宋六婶挨着常金花坐,将鸡蛋抱在怀里。 常金花问她,“你不是说攒了两筐鸡蛋吗?怎么就拎了一筐来?” 宋六婶一拍大腿,“嗨,你侄儿说大过年的冬日里又没菜,那筐让留着自家人吃。” 常金花心里门清,大力肯定是心疼满哥儿刚嫁过来头一年,想让媳妇儿吃好点,原来不光她儿子这个德行。 昨就说好了,宋六婶今日先去帮常金花一块卖豆腐,宋六叔就在车后边跟着牛车走,让几个小的自在些去逛逛。 到了镇上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镇子一共一条主街,从东到西,街口已经有人开始摆地摊了。 坐牛车来的就是快些,现在时间还早,里头还有摆摊的位置,宋大柱直接将常金花送了进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停好,常金花搬了家里拿来的两个木头凳子,岔开放着,将五板豆腐都摞在上头。 众人都给了车钱下了车,孩子是不要钱的,纵然如此那个年长些的妇人还少给了一文,都是同乡,宋大柱也不好张嘴讨要,只能认了,暗道回去坐车的人多,可不能拉她了。 他将牛车驾走,冲着常金花说:“婶,就在东街口等着拉人,你们要是回村还坐就到那儿等着我。” 常金花应道:“诶,行,” 宋六婶将鸡蛋放在脚边,同常金花站在一块,“还是坐车快些,真走着来,一会儿都占不着好地方了。” 她这句话说得没错,等孟晚和宋亭舟来,这条街已经被挤得满满登登。 孟晚傻眼,“路边都被占满了,咱们去哪儿卖年画?” 宋亭舟从他前边护着他,闻言道:“书店旁边有条小巷,都是卖福字对联的。你跟紧我,年节在即,镇上没准有人贩子。” 刚巧孟晚后头就有个带孩子的妇人在吓唬孩子,“你再乱跑,街上拍花子的见你身旁没有大人,一下就把你逮去!” 孟晚扭头看了一眼满脸我啥都听不进去,我要去买糖葫芦,要去看杂耍的倔强小男孩,默默拽上宋亭舟衣服,他可是真被卖过的,他识劝。 宋亭舟侧身看他,内心惋惜孟晚半挽上去的发髻插得还是那根木头,又遗憾他披散的半发此时还没有全部挽上,不然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牵他的手,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被他拽着衣服。 文人可能都有点这么个通病,孟晚看来没多大的事,宋亭舟却能将这种小事当人生缺憾。导致后来他哪怕位极人臣,走哪儿还爱牵着夫郎的手晃荡,甚至为了这事还被御史参了一本。 孟晚知道后暗地里痛骂那御史多管闲事,比村里的大妈大婶还像长舌妇,两口子牵手他也管,干脆往后去村里做人口普查算了,还能和那些叔婶伯娘的掰扯掰扯。 宋亭舟听到自家夫郎的话,深受感触。遂某一年,借机举荐那御史去了地方上发光发热。 镇子就这么大,书肆也只有一家,算得上是今天集会上最冷清的店铺,毕竟这一个镇子上也就那么几个读书人。 孟晚问过宋亭舟,禹国这个时候已经有印刷术了,但偏远地区的书肆还是以抄写为主,那些家大业大,将名号开成分店的大书肆才以印刷术为主,人工抄写为辅。 镇上这家书肆连个名号都没有,门口的牌匾上直接写着书肆俩字,简单明了。 店里没有小二,平时就老板一个人看着,对附近哪个村有几个读书人早就门清了,因此宋亭舟一从门前路过,他便亲热的招呼上了,“是宋公子来了,快请进,这位是?” 宋亭舟坦坦荡荡的说:“黄老板安好,这是我未婚夫郎。我们便不进去了,还要去旁边巷子里卖些自己写的对联。” 如此场合再介绍是表弟就有些不对味了,谁正经人带着年龄相差无几的表弟赶集会? “那你们快去,今儿来的人可不少。”黄老板和和气气的,人家不进来买东西他也不恼。 孟晚跟在宋亭舟后面,琢磨了两秒,从宋亭舟的背篓里抽出一张财神图来。“都是自己画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望黄老板来年生意兴隆。” 黄老板没想到打个招呼而已,宋书生的未婚夫郎竟还要送画,忙推辞道:“你们卖钱的东西,我哪儿好意思要,这可不成。” 孟晚笑着说:“您收下,挂在店里没准还能帮我们宣传一下。” “这……那我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黄老板真是奇了,他从小镇上生活了四十多年,县城府城也曾去过,就没哪家小哥儿说话如此伶俐的,更不说人家长得也好。 他俩儿子长得都人高马大的,大儿子都当爹了,有时候问个话还支支吾吾的,当真是还不如个哥儿大方。 书店位置靠近镇西,店旁有条小巷子,平时没啥人经过,今天主街被挤得没地儿摆摊的小贩,或是个人家想卖些零散东西的,都在各个巷子里。 书店旁这条巷子主要是卖些年画、福字、对联,摆摊的人倒是比卖吃食用品的少,只有四个摊,其中便有红庙村那位老童生。 他常年卖这些东西,摊位上准备的也比旁人的多,足有七八卷,一卷就有一百多张。 孟晚找了个位置,“咱们在这儿?” 宋亭舟自是听他的,将背篓卸下,一样样的往外取。 孟晚先往地上铺了一层粗布,是常金花给他做衣裳剩下的,干干净净的杏黄色布块铺在地上,和旁边那些人铺的灰不拉几埋埋汰汰的麻布对比起来极为显眼。 “小后生当真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布做铺垫用不是白搭吗?”他们摊位旁的大爷上来就开始说教。 旁边的摊主没人吱声,都是趁着集会想多挣几文钱来的,谁有闲心管别人闲事。 孟晚笑眯眯的说:“大爷,卖东西嘛,不光东西要好,还要摆的漂亮,让人家一看就想买。”不然怎么激起人的购物欲? 他站那儿一扫,这四个摊买的东西基本都一样,正正方方的红纸,然后中间一个墨黑色的福字,除了写字的人书法不同,款式都是这么简单的。 对联也是如此,看头都在笔锋上。 孟晚心里琢磨,应该稳了。别人不知道,他们斜对面的老童生可是靠这个吃饭的,他都准备了那么多,应该是好卖的。 宋亭舟将福字和年画都展开后,从背篓底上又掏出个小木凳子来。 孟晚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装的,路上怎么不让我拿着,怪沉的。” 自家钉的小木凳,凳子面和腿都厚实着,分量不轻,宋亭舟竟然还将它大老远的背到了镇上。 宋亭舟将小木凳放到地上,“不沉,你坐。” 孟晚只能坐上,“一会咱们换着坐。” 那群卖福字的大爷们都自己带着坐垫,家里用破布做的,只有他做了个小凳子,长得好看瞅着又乖巧。 巷子里想买福字的妇人,一眼便看见他们这俩年轻人摆的摊子了。 她走近几步看了他们摊子上的福字更是新奇,“呦,上面这是画的云?还怪好看的。这张呢?” 第23章 同窗 那妇人视线往右一挪,瞬间被红纸上两个传神的大娃娃吸引了目光。 “哎呦呦,这张我要了,给我包六张。” 那妇人看的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便摸了钱袋子出来。 孟晚尴尬的说:“婶,这种送子图只有五张,而且一张三十八文。” “啥!!!” “啥玩意三十八文。” “真是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何等图能值这么银钱!” 那妇人还没说话,周围四个老头不乐意了。 他们要不就是年少时识过字,要么是机缘巧合被人教过两下子,要么就是家里孩子读过书写了春对让老父亲来卖。 以字糊口这么多年,字有好有坏,基本都是六文一张。这回来了个年轻书生便算了,往年也有过书生摆摊的先例,这次竟然还带了个小哥儿。 且这小哥儿张嘴便是三十八文一张!!! 四个年过半百的的老头摊位也不看了,特别是红庙村的老童生,非要过来见识见识孟晚的画。 “这云寥寥几笔,也不过如此。” “这是蛇?寥寥几笔,倒是画的憨厚可掬。” “这个哪路神仙?笑的竟然如此慈善。” “你没见祂老人家手上拿的横幅?身下洒落的元宝?” “八方聚财,看来是位财神,画的真是好啊。” “这几张送子图才是好,才五张?张张不同,这张麒麟送子最妙!” 四个花白的脑袋围在这儿,进巷子买春联的人一进来都懵了,“买春联,人呢,都干啥去了?” 老童生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等会儿的。” 那汉子也凑了过来,“你们这是看啥呢?” 看热闹是人的本能,不一会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最开始要买年画的妇人急了,“小哥儿先给我装张麒麟送子,再来两幅对子。” 孟晚给她卷了画,拿了两幅对子,“对子八文一副,加一起是五十四文。” 早就知道了价钱,掏出来的时候妇人还是有几分心疼,等那幅送子图到手,心疼又化作欣喜。这幅图这是怎么看怎么传神,那俩大胖娃娃多喜庆啊,贴到家里不得给她送对这么可爱的孩子? 从这妇人掏了钱那一刻,四周围着的人像是惊醒了一样,纷纷摸出钱包。 “小哥儿给我来两张那个蛇的。” “我要蛇到吉祥,还有千金送子。” “带祥云的对子来两对,大胖娃娃三十八文?那先不要了。” 宋亭舟也是头次见到这种阵仗,除去小时候玩闹般卖过次年画,他还从未干过收钱的活计,不免手忙脚乱,差点连面上的镇定沉着都没维持住。 “表哥,我收钱,你拿画给我……两张蛇年如意。” 两人换了位置果然动作快了许多,孟晚报了客人要的东西,宋亭舟拿给他,孟晚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两张蛇年如意。” “大伯您拿好,一共三十六文。” “一张千金送子,一张蛇到吉祥。” “两幅祥云对子。” “对,一幅八文钱,我们卖的就是画。” “没事的,您不要也没关系,不影响我们再卖的。 “婶子这是你的,慢走小心后面都是人,别绊了你。” 孟晚脸上带笑,说话熨帖,买不买都不生气。 有人看着热闹过来,一问了价格便跑了。 寻常百姓平日里有这钱去买肉买糖还舍不得,年节将至也顶多买幅带祥云的春联罢了。 也有家里殷实些的,见了孟晚摊子上的年画后走不动道,一次买上几张。 送人的,自家自留的,人络绎不绝。 书肆的黄掌柜费劲的挤进人群,对闷头干活的的宋亭舟喊:“宋公子,你家财神的还多不多?给我留五张。” 他早上接过画的时候还不甚在意,闲暇时随手打开却顿时惊为天人。他与寻常百姓不同的便是时常接触字画,虽然没见过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迹,凡品还是见过不少的,孟晚的画不太细致,但论起技艺画风却是不凡。 宋亭舟大致翻了下,答:“还有十多张。” 二十八文一张还是略贵了些,买的人少,倒是买祥云对联、福字和春蛇图的多。 “二十八文一张对?那剩下的我全收了,这金蛇送福也替我留上十张,这里人多,两位要是信得过我,卖完年画到铺子找我,我给小哥儿结账。”黄掌柜早在人堆里听好了价格,确实略贵,但是送礼不错,便宜的礼还真拿不出来。 宋亭舟拿了黄掌柜要的画递给他,孟晚和黄掌柜客气,“您说的什么话,画您先拿着,我和表哥忙完了再过去。若是不够,我再给您画。” 黄掌柜抱着画乐呵呵的走了,到店铺里琢磨出不对。 “那小哥儿说再给我画?” “这些出自他手?” “不可能?” 不说黄老板回到家是越想越不可思议,巷子里摆摊的四个老头怕碍着孟晚的生意,也早就回自己摊子守着了。 今天整个水泉镇离得远的、近的村民,都来镇上采买东西,哪儿哪儿都是人,此地本来不算人多,汇集了人后便引得大家都往里面钻,看见孟晚卖的年画好看便想买上两张,舍不得多花几文的便照旧买他们的。 孟晚也算是带动了整个巷子的人气,买年画的比往年都多了。 “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如此抛头露面,真是有辱斯文!”孟晚这头忙的热火朝天,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就传到他耳朵里。 他刚递给个大伯两张福字,百忙中抬头看了眼出声的人。 一个穿的和宋亭舟差不多的书生,棉布长袍,头上戴着布巾,眼小头又大,左手拿着本书,似模似样的敲击右手手背,腰背挺得板硬,肚子又大,那样子孟晚都怕他厥过去。 孟晚面带微笑,语气淡定的问:“这位大伯,请问你是我家哪房亲戚?” 他一抬头那位大肚书生便看呆了眼,自己魂都找不到飘到哪儿去了。 “我……我此前并未,并未……见过你。” “不对,什么大伯?你在对谁说话。”那书生回过神来还在自己左右张望起来,以为孟晚不是在对他说话。 孟晚笑意一收,“就是在和你说话,既然这位大伯不是我家亲眷,你管我做买卖作甚?我是趁着集会卖些福字补贴家用,又不是在偷在抢,街上还有很多哥儿女娘拿自己绣的帕子、打的络子去买,难道大伯挨个儿去说人家有辱斯文?” 泉水镇这么个偏远小地方,有的人家都穷的卖儿卖女了,谁家哥儿女娘是闲赋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连常金花这样恪守成规,怕人闲话的寡妇,一旦能赚到钱,也不在乎闲话了,丝毫没有犹豫的敞开门来卖豆腐。 这书生不过是见他这儿围的人多,过来找存在感,在弱势群体面前卖弄他的高尚! 周围人都在看着,那书生脸涨的通红,虽他长相平平,意外的是肤色十分白皙,这一脸红连着脖子都红透了,活像是消防栓成了精。 “我……我尚未弱冠,才十九岁。” 孟晚无言以对,他一番长篇大论,这位只辩了个年龄问题? 不堪一击。 “张兄,既不买我家东西,烦请移步。”宋亭舟本来一直蹲在地上给孟晚递画,此时见到熟人忍不住开口。 “宋兄,你怎在此处,这是令弟?抱歉,我真是不知……” 被个小哥儿数落本就丢人,谁想到卖家竟还是同窗! 旁边围着的人群看了场热闹后,见他如此磨唧又着急起来。 “后生,不买便往一旁挪挪,我买了年画后还要去肉摊子上买肉呢。” “让一让,让一让啊。” “还是读书人呢,这么不明事理,莫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小哥儿快些给我拿画,还有别的东西没买呢,哪儿有时间耽搁。” 张姓书生掩着面退开,可能是往日与宋亭舟关系是真不错,走前还不忘道了句歉,“宋兄莫怪,我是真的不知。” 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孟晚摊子上的生意一直不错,约摸着快到晌午的时候,摊子上的福字、春联和春蛇图已经,都卖空了。 孟晚站的腿酸,见春联都卖空了后赶紧坐下歇着。巷子里其他摊子也都卖的七七八八了,只有红庙村的老头带的多,还有零散的人在买。 宋亭舟将他们面前铺着的杏黄色布料收起来,背篓刚才一直充当钱匣子用,铺满了一寸高的铜板堆。 孟晚见他收拾,也挪了过去,“我拿布兜着,你往上倒。” 他仔仔细细的拿起黄布围成个兜,放在自己两腿间,双手攥紧了布。宋亭舟抬起背篓往黄布兜里倒铜板,哗啦啦的脆响声听得人身心愉悦,但也惹来几道窥探的目光。 如今可不是什么遍地摄像头的法治社会,孟晚捏着自己酸痛的小臂,担忧的戳了戳宋亭舟硬实的臂膀,用最轻的声音说:“表哥,咱们钱这样拿着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因为声音太低,前面那个表字几乎为不可闻,宋亭舟本来在弯腰准备背上背篓,听到后面的一声哥后,便不自觉心中一荡,面色也跟着柔情起来,“不怕,一会先去钱庄换了碎银,而后再去逛集市。” 辛辛苦苦赚的钱可不能弄丢,孟晚紧跟在宋亭舟身后,盯着他背后的背篓。 出了巷子就是书肆,两人先拐进了进去,不料方才那个张姓的书生也在,孟晚一直操心钱的事,倒是忘了问宋亭舟和他认识了。 “张兄名唤张继祖,与我同在私塾读书,同窗已有七年。”似看出他的疑惑,宋亭舟轻声对孟晚解释。 孟晚心中其实也有猜测,镇上就那么一家私塾,读书人应该都是在那儿读的书。 其实他一直在怀疑镇上私塾的教学质量,宋亭舟那么勤奋,起早贪黑的读书,怎么考个秀才这么多年都没考上呢? 今年就算了,明年若是还没考中,孟晚是琢磨着多赚点钱,把宋亭舟换到县城上的私塾去。 “宋兄,刚才实在抱歉,我真不知这位小哥儿是令弟。”张继祖此时像是换了副嘴脸,对着宋亭舟又道了次道歉,还甩了甩并不宽大的袖子,想让自己更加有风度一些。 黄掌柜见孟晚他们进来刚想给结算了春图的钱,哪想到听见了张继祖的一番话,于是先闭上嘴退到了一边。 宋亭舟抿紧了唇并不言语,张继祖也是镇上其他村子的农家子弟,平时与他关系亲近,他们同窗七年,从未有过争执。 (孟晚怀疑是因为宋亭舟不爱说话,所以和谁都没争执。) 张继祖在宋亭舟眼里一直是位正直勤奋的学子,从未见过他今天咄咄逼人的模样。 虽然他一句话便被孟晚怼灭了火,但也让宋亭舟心中多了丝怪异,这会儿看着他的眼神中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这不是我弟弟,乃是我未婚夫郎。” 孟晚这会儿也和黄掌柜似的,安静的站在宋亭舟身后,和刚才巷子里巧言能辩的样子形成反差。 “哦,这样。”张继祖目光有些出神。 “我是来书肆寻本书籍,这便先回了,咱们年后书肆再叙。” 张继祖嘴角含笑,语气依旧热络,但孟晚就是觉得他态度与方才不同,似乎另有古怪。 宋亭舟似乎与对方关系真的不错,还出去送了张继祖几步,而后才折返到书肆。 “黄掌柜,刚才张公子买的什么书,能不能也给我看看,若是有益,我也给我表哥买上一本。”孟晚问黄掌柜,他对张继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听闻是宋亭舟同窗,好奇的打听了一句。 黄掌柜乐呵呵的说:“他买的是府城最新传下来的话本子,宋公子该不会要,倒是小哥儿闲暇时可以看看。”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孟晚,上书四个大字——古寺奇缘。 孟晚随意翻开看了两页与后面的结局,越看越是嘴角抽搐。 这本书简单来讲就是一个落魄书生,仕途不顺,家境又不好,一身才华无人欣赏,机缘巧合下却在一座寺庙中偶遇尚书之女,两人情投意合,尚书爹却不同意女儿嫁给穷书生,中间孟晚没看,结局是书生娶了公主纳了尚书女做妾室。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宋亭舟的同窗就看这? 第24章 采买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见了孟晚手里拿的书。 镇上也有识字的小哥儿女娘,不过极少,也很少买这些东西,不过黄掌柜既然进了货,说明还是有受众群体。 “赵府的二奶奶,方老爷家的小哥儿,还有刚走的张公子,这几人每次进新货都会惠顾。”黄老板笑眯眯的说。 他家这间铺子是他爹留下来的,没有租金一说,且全镇只有一家,毫无竞争压力。闲了就去府城跑一趟进一些闲书回来,不光卖,他自己也爱看。 “你喜欢便也买一本。”宋亭舟没看过这类书,倒是偶尔听张继祖说过几句,男欢女爱罢了,没甚可看。 但若是孟晚想看,买上一本也无妨。 孟晚剧烈摇头,“不不不,我还是喜欢看你的三字经。” 黄掌柜从柜台后面给他们取铜板,闻言讶道:“原来小哥儿真会识字,那这些春图真是你所做了?” 孟晚收了铜板也没核对,直接交给宋亭舟,让对方包起来。 “早年略学过一二,年间想趁着集会卖几张补贴家用,让黄掌柜笑话了。” 黄掌柜见他的举动会心一笑,“小哥儿也不数数?若是少了再找我我可不认了。” 孟晚对他一拱手,“黄掌柜真会说笑,您开着铺子,还与我表哥相交,岂会贪墨我这个哥儿的这几文?” “哈哈哈。”黄掌柜爽朗一笑。 “小哥儿是个爽快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正月十五的镇上有灯会,往年我店里都做些花灯来卖,都是最普通的款式,见了小哥儿的画,不免惊艳,不知小哥儿年后还卖不卖画?” 孟晚心中一动,扭头看了眼宋亭舟。 “你想画便画。”宋亭舟内心惊喜孟晚会询问他意见,面上却不露声色。 孟晚思索片刻,问黄掌柜:“不知黄掌柜要哪种画?我只是学了些小技,太难得怕是……” 黄掌柜笑道:“小哥儿安心,你今日卖的春蛇图甚是憨态可掬,此种便可。” 孟晚了然,“那我懂了。”可爱型的对。 孟晚和黄掌柜商议好初六过来画花灯,那时候他找好的工人已经将花灯糊好,只等往上作画,往年都是最简单的荷花,今年样式多了还能多卖几文。 一切要等初六孟晚画过,黄掌柜估摸好价格,他们再算报酬。 聊完了正事,孟晚急着去逛集会,而且常金花那儿也不知道卖的怎么样了,总归有些担心。 他和宋亭舟告别黄掌柜,沿着主街找人。 “先等等。”路过一家包子铺,宋亭舟停下去买包子。 孟晚恍然大悟,也是,这一夜常金花和他们俩都忙着做豆腐,谁也没吃上饭。常金花是肯定舍不得在外面买吃食的,这会定是还饿着。 然后就被递上一个包子。 孟晚拿着包子,往宋亭舟身后的背篓瞅。 “怎么了,不够吃?街上还有别的吃食,我怕你一会儿吃不下别的。”宋亭舟认真解释。 孟晚一脸无奈,“你就给我买了包子?你的呢,姨的呢?” 宋亭舟道:“娘应该早就卖完豆腐了,她回去坐大柱的牛车,这会应该都快到家了,我早上喝了碗豆浆,这会还不算太饿。” 孟晚拿着包子啃了口,瞬间满口肉香。他心想,怎么可能不饿,也就是为了省这几文钱,宋亭舟平日看着呆板,没想到也是知道节省的。 又想,他猜着常金花已经回家,那就是特意去给我买的包子。 说他呆子,倒也不算呆。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人倒是比早上少了不少,起码不用挤着走了。 逛了半天果然没看见常金花和宋六婶,反而和满哥儿大力汇合了,两人正在杂耍班子四周的人群里挤着看热闹。 “晚哥儿,你们去哪儿摆的摊子,我和大力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满哥儿和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不离前面的杂耍班子。 孟晚打趣他,“你怕不是在杂耍班子左右找的。” 满哥儿脸红,“哪有,我真的去别处找了,不信你问大力。” 大力帮衬着自己夫郎说话,“我们在街上绕了会儿,看到你家的豆腐摊子。我娘和大伯母卖豆腐围了不少人,她们卖的快,早早就卖完了,后来我爹把鸡蛋卖完,拉着你家的豆腐板子坐大柱的车走了。” 孟晚问:“那她们去那儿逛了,我怎么没见着人?” 满哥儿道:“大伯母和我娘去置办年货了,盐、糖、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怕遭了贼,她们买完就回去了。” “哦,这样啊。” 还真是和宋亭舟说的一样。 孟晚又问:“那你们还逛不逛了,我和表哥还哪儿都没去呢。” 满哥儿他们早就逛了大半天了,如今被演杂耍的吸引住,挪不开脚,“我有点累了,就在这儿等你?” 孟晚也不强人所难,“那行,一会儿我们买完东西就来这儿找你们。” 与小满分开,孟晚其实已经有些累了,但他来了这个时代大半年,一直在村子里困着,今日难得赶个集会,身体虽累,精神头却好。 街上吹糖人和卖糖葫芦的最多,糖人是纯甜,孟晚不大爱吃,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不如买一串尝尝。 他这边只是多看了两眼,宋亭舟便察觉到了,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叫住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递给他两文钱后对孟晚说:“喜欢哪串自己拿。” 孟晚挑了串自认为又大又红的,等小贩推车离开,自己没吃第一口,先递给宋亭舟,“你吃?”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感情上更心系常金花,对宋亭舟还没什么超出亲人的情感,但人家拿他当未婚夫一样照顾,他也不能丝毫不回应,不然就太伤人心了。 宋亭舟侧垂下头,因为忙了半日又总是挤在人群里,发鬓都有些松散,有一缕垂他脸侧,让他侧脸的线条都变得柔和。 他的长相还是不错的,脸部线条分明,五官立体有型,因常年镇上求学,与家中来回往返,肤色不是太白,但也不黑。身材修长,肩宽腰窄,英俊且又有种读书人特有的文人气质。 但说出的话却依旧煞风景,“不可,如此光天化日,你我又没成亲,断不可如此轻浮。” 他自觉说的有些令人误解,忙接着解释:“我不是说你轻浮,是我……” “算了,我自己吃好了。”孟晚面无表情的将拿着糖葫芦的手缩了回来。 真是活该他万年孤寡! 街上还是吃食最多,镇子小,娱乐方面也就是满哥儿两口子看的杂耍班子,连个唱戏的都没有,都是镇上的乡绅老爷家办喜事了,派人去县城里请人戏班子过来。 孟晚逛了一阵便决定不再多待,临走前先去趟镇上布庄。 宋亭舟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再不敢乱说话惹他生气。 镇上的布庄有两家,不过外面卖布的私人摊子不少,孟晚也在外面看过了,摊贩上的布质量参差不齐,只比布庄的布便宜一两文。 孟晚随意进了家靠近杂技班子的布庄,隐约还能听见人群的喝彩声。在前世看遍了各种歌舞表演和电视剧,他对这种杂技不感兴趣,但也能理解如今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偶尔看场戏听个曲就是难得的娱乐项目了。 地主老爷过寿请戏班子,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想去看上一场的,人多便热闹。 就像现在的集会,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小童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却也不妨碍他们笑着的时候对新年的期盼。 今日布庄里的人同样很多,能看出布庄的生意盈利绝对比书肆多,光是忙活着招待客人的小二就有两位。 老板和老板娘忙着给客人裁布,孟晚和宋亭舟站了一会,店小二才抽出空来招待。 “两位客官,咱们想看啥样的布?是做衣裳还是做被子?” 小二问的是宋亭舟,宋亭舟不作答,却看向一直不理他的孟晚。 “做衣裳用的,要颜色深些。” 孟晚今日穿的还是他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洗了几次后色泽有些泛白,有些地方扯坏了,常金花还给他补了两道。 店里的客人穿的都很整齐,最次也是新做的粗布衣,孟晚这身算是比较寒酸了。 小二见当家作主的是这位哥儿,脸上的笑也没减。 “那您看这边,这边是粗布,咱们布庄布料染得匀称,颜色又多,一百五十文一匹,做一身成衣足够了,还能有富余。” 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自动给孟晚划了个档次,还提前说了价钱。今日集会外面的布摊子比平日便宜些,提前说好价钱免得一会儿为了几文钱纠缠。 这小二平时做买卖惯了,竟然也琢磨出一套待人处事的经验。 孟晚仔细摸着布,看了看颜色,深沉些的颜色只有深紫、棕褐和深蓝。黑色不算,除非家里有丧事,基本没有正常人会买黑布和白布做衣,穿在身上路过人家家门口都会被骂。 “敢问小哥儿细棉布的怎么卖?” 小二将他们引到另一旁人多的一处,“这些都是棉布,颜色比粗布多些,料子也更柔软。” 细棉布摆在铺子正中间,老大一片区域,可见平时镇上人买细棉布的居多。 孟晚上前细看,颜色确实不少,粗布的深紫色看着就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穿的,细棉布的绛紫却像是用烟粉色调节了紫色,正适合三四十岁的妇人穿。 孟晚一眼看中了这块布,他先问身后的宋亭舟,“这块布给宋姨做衣服呢?” 宋亭舟看都没看那块布,便急着附和,“很好。” 孟晚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宋亭舟不知其意,见孟晚又不说话心中忐忑,补充了一句,“我娘穿的都是往年旧衣,已经很多年没做新衣裳了,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颜色。” 孟晚心想:白问,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小二,这匹绛紫色的布多少钱一匹?” 小二见孟晚像是真要买棉布,脸上笑意加深,“细棉布这边十种都是四百文一匹,您看的这匹绛紫与这边这些工艺更繁琐些,是四百五十文一匹。” 孟晚“嘶”了一口气,怪不得村里人都买粗布,从来没人买细棉布,贵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啊。 他辛苦了这些日,又在巷子里叫卖了大半天,才卖了约三千八百多文,还要去除三四百文的本钱。 但想到常金花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孟晚一咬牙,手一伸,“表哥,掏钱。” 于是出了布庄的大门后,宋亭舟背篓里便多了匹绛紫色的的布匹。 “别的不缺什么了?”孟晚又控制不住去问宋亭舟。 宋亭舟道:“摊子上有卖络子的,要不要买两根玩?” “你喜欢吗?你喜欢就买,我不爱带。”孟晚对那东西才没兴趣,但见张继祖似乎腰间挂着。 宋亭舟沉默一瞬,他不知道孟晚喜欢什么,只是方才看到许多哥儿女娘围着卖络子的摊子挑选,才问问他,哪想到这个问题又反抛到自己身上。 “我们去点心铺买些果子,这些年娘一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果然一提到常金花,孟晚便毫不思索的说:“那走,前面那家是不是点心铺子?” 说到吃的孟晚也嘴馋,奈何囊中羞涩啊,天天都想着怎么省钱,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学生要供养。 镇上的点心铺子里东西倒也简单,米糕、枣糕、千层糕、绿豆糕和豌豆黄,都是些简单易做的。 孟晚喜欢吃甜食,遗憾的是他也没研究过糕点怎么做,只是依稀记得生日蛋糕是用蛋清打发,接下来什么步骤他就不懂了。 他此刻不免万分悔恨,要是当时上的是新东方多好,随便搞点奶茶和现代糕点,没准就风靡整个禹国了! “老板,给我装一斤米糕,一斤千层糕。” 孟晚问过价钱,最便宜的米糕也要二十文一斤,比肉还贵。千层糕他看着最想吃,四十五文一斤,大过年的干脆一样来一斤。 出了点心铺,宋亭舟钱袋子里的钱又少了六十五文。两包点心只有两斤,按理说不多,可能是花多了钱的缘故,孟晚觉得它们这会沉甸甸的。 第25章 常家 与满哥儿他们汇合,四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村子里赶,路过一处小巷子,听到有妇人的叫骂声。 “老不死的,钱呢?你不是还藏了棺材本吗?咋可能一分没有了?” 又道期期艾艾的老妇人声音响起,“不是我不拿,真没有了,你公爹走的时候都给他办白事用了。” “你还装,你孙子成婚你连一毛钱都不出,有你这样做奶的?” “你公爹走的时候手里的钱不是都交到你们手里了吗?我真的没有钱了。” “你个老不死的还敢狡辩,这些年是谁养着你,你都忘了!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孟晚隐约觉得那道苍老的妇人声音有些耳熟,向前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怎么停下了? 宋亭舟一直在忍,他捏着拳头从那条巷子前路过时,到底还是没忍住。 “晚哥儿,你和大力他们先走,我一会就跟上。”他说完便脚步匆匆的往巷子里走。 孟晚既有些担心,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贸然跟上去,只能停在原地干着急。 满哥儿和大力两两相望,也糊涂着,不知该走该留。 孟晚眼见着宋亭舟走进一户人家,咬了咬牙,“大力,我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我喊你,你就也进去帮帮忙。若是不喊你,过了一会儿你们就先走。” 大力应承道:“诶,行!” 孟晚脚步急促的跟上去,就见宋亭舟护在个老妇人跟前,被人指着鼻子骂。 “你个小崽子,能耐了是,你忘了前几年你小,住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了!” 不大的小院子里,台阶上站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叉着个腰对着宋亭舟叫骂。 孟晚听着她的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人便是宋亭舟的舅母,再一看宋亭舟身后的老妇人,果然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常金花之母。 他与宋亭舟订婚这么大的事常金花都没通知兄弟和老娘,想必是两家如今真的闹得很僵。 宋亭舟本就不是善辩之人,只是护着年迈的外祖母,不让舅母再动手。 孟晚躲在门口沉思了一会儿,如今的社会毕竟不像现代那么方便,能直接接了外祖母就走。 如今常家有儿子在,外祖母是万万没道理住到女儿家去的,便是她肯,宋亭舟舅舅一家为了名声也不可能放人。 宋亭舟是晚辈,且今后还打算走仕途,这个当口上门吵架只会毁坏他的名声。 纵然生气,可如今除了忍,暂无他法。 孟晚想通了事情关窍,换了个笑脸走进院子,打断了宋亭舟舅母常氏接连不断的辱骂。 “这便是舅母,您气色真好。”骂人骂的上头,脸红脖子粗的。 常舅母狐疑的看着孟晚,“你谁啊?上我们家干啥?” 一直被喷的宋亭舟终于从哑巴状态走出来,“晚哥儿你先走,一会我就……” “别说话。”孟晚气不打一处来,宋亭舟到底年少,看着再老成也有几分气血在,冒冒然然的闯到人家家里,除了挨一顿臭骂半点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走,外祖母只会受到更严厉的苛责。 “好啊,原来你俩是一家的,我的好大外甥长本事了,跑了个夫郎,这是又勾搭来一个?”常舅母阴阳怪气的说。 孟晚的头发没挽上,那就是没出嫁的小哥儿,还未出嫁就随外男到亲戚家,可不就是不检点吗。 孟晚怔愣了一下,什么叫跑了个夫郎,该死的宋亭舟竟然还是个二婚? 不过只一瞬他便恢复过来,仍旧笑对常舅母,“舅母说笑了,我是亭舟表哥的未婚夫郎,今日是来集会上做些小买卖的,路过舅母家,表哥非要进来看望您和舅舅,我这才厚颜登门,这是一点果子,拿来给孩子吃的,您别嫌弃。” 他前面那些什么未婚夫郎,又是做小买卖,什么看望她们,常舅母是一句没听进去,眼睛死死盯着孟晚手里的两包点心。 “这是给我买的?”常舅母手往前伸。 孟晚拿着点心的手往后一缩,笑道:“舅母,咱们在院子里说话也不太好?” 常舅母一拍大腿,亲亲热热的拉着孟晚的手,“嗨,你看我这人,光顾着说话了,哥儿快进来坐坐。亭舟啊,快扶你外祖母进屋,她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今儿又把钱给丢了,我这才说她两句,让你们见笑了。” 孟晚拎着那两包点心先一步进屋,宋亭舟见状扶着外祖母也往里走。 老人家拍拍外孙子的手腕,“我见过这小哥儿,叫晚哥儿是?是个好孩子,往后好好对人家。外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天好活了,不用特意过来看我。”她话里说不尽的苍凉。 宋亭舟抿紧嘴唇,是他没用,若是他能考中秀才,常金花不必如此受人白眼,舅母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断不会如此对外祖母。 到了屋孟晚也没松手,紧紧捏着那两包点心,直到宋亭舟扶着外祖母进来。 常家的屋子里还算干净,炕上整齐的垛着被褥,有个三岁小童在炕上自顾自的玩手,白嫩的脸上有颗朱红色的小痣,位置和孟晚的差不多,但更偏下一些,是完完全全长在脸上的,看来是位小哥儿。 常舅母将孩子抱起来亲了口,“雨哥儿,看谁来看你来了?小嫂嫂给你带糕糕来了。” 孟晚忙解释道:“舅母,您这就说错了,我叫您舅母是按着亲戚的份上叫的,我与表哥虽然订了亲,可到底还未成亲,您这样叫,若是传了出去,我真是……我……” 孟晚假装羞愧伤心,用手挡着眼角假哭,“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常家门口!” 常舅母眼皮一跳,嘴角的笑都差点维持不住,“是舅母说错了,雨哥儿,来叫哥哥。” 谁家上门做客张嘴闭嘴吊死的,真是和她那个大姑姐一样晦气,要不是那两包果子,谁让他进屋! 孟晚破涕为笑,“雨哥儿真是可爱,哥哥给你拆果子吃。” 他直接将那包贵的千层糕拆了开,递给雨哥儿一块。又顺手给外祖母和宋亭舟一人一块,接着自己也拿了块开吃。 “铺子里的果子卖的就是好吃,舅母,你也尝尝啊?”他花了这么老多钱,自己不吃一块再走岂不是亏死! 常舅母脸拉了多老长,她眼里这两包果子已经是她家的东西了,被分出来这么多心疼的要死,偏偏又不能从人手里抢来,怕孟晚再分了另一包,忙说:“晚哥儿,舅母不吃,你舅舅还没回来,舅母这就将果子放起来给你舅舅留着。” 孟晚知道不能做的太过分,直接将剩下的果子都递给她,“既然是留给舅舅的,舅母就快些放起来,我和表哥往后若是搬到镇上,定然常带着果子过来串门。” 常舅母接了果子这才又重新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嘴巧,想来直接上门就是了,咱们是实在亲戚,哪儿还用次次都送礼的。” 讨完媳妇还能在镇上买房?死小子读书败了那么多钱,难道常金花手里还有钱在? 本来想收了点心就赶他们走的,听孟晚这么说常舅母又在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这没过门的新夫郎出手这么大方,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要是往后真在镇上过日子,从他手里逗些东西也方便。 孟晚起身,煞有其事的说:“该有的礼肯定要有的,亭舟表哥有个同窗的表姑就是因为不孝敬公婆被人告到县城的衙门里去了,听说被打了二十个板子不说,三四十岁的年纪,孩子都生了两个,竟然还被县太爷勒令夫家休妻了。” 常舅母满脸难以置信,“县太爷还管这事?” 孟晚说的真真的,“那可不,不是表哥的同窗和他说,我们哪儿知道县太爷的事啊!” 宋亭舟跟着他起身,也学着孟晚扯谎,“是我同窗和我说的,他还去过县城府衙。” 看着被他软硬兼施吓得一愣一愣的常舅母,孟晚笑了,“舅母,我和表哥就先告辞了。” 常舅母假模假样的笑着:“哥儿不待了?留下吃了饭再回。” 孟晚看着她怀里的小哥儿,“舅母平日上有老下有小,定是一堆活计,我们就不劳舅母了。舅母留步,外面冷,别冻着孩子。” 老太太在炕角虚虚的坐着,见他们要走也没起身,低着头抹眼泪。 孟晚看着心里也难受,隔着门帘对她说:“外祖母,今儿的果子好吃吗?下回来我们还给你带,这次买的不多,只能让您老人家尝尝味,剩下的还得留给舅舅。” 常舅母现在一听这话便不自觉的觉得是个套,仿佛下一秒就被告发虐待婆母,给抓去打了板子。 “那么老些的点心你舅舅哪儿吃得完,一会儿我就拿去婆母那屋。” 关上门谁也不知道她是真拿假拿,但好歹能约束她些,不要动不动打骂外祖母。 这些宋亭舟也能看明白,出了常家大门,他压着声音对孟晚说:“多谢你。” 孟晚这边还在心疼巨资购买预备过年的果子,自己才吃上一块,那边听出宋亭舟情绪不好——非常没心情安慰他! 他情绪还不好呢! “晚哥儿,怎么回事啊,你和亭舟没事?”满哥儿和大力纵然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依旧没走,两口子实实在在的在路口干等了他们半天。 对比起来孟晚就不太实在了,他是个极会隐藏情绪的人。 收起对昂贵点心的哀悼,他对满哥儿扬起嘴角,声音微扬,“巷子里住着的是我姨的娘家人,刚进去坐了会儿,给老人家留了两斤果子,只是舅母家像是要烧火造饭了,没好意思多留。” 巷子里住了三四户人家,有的正光明正大的踩着门槛子听闲话。 孟晚她们走后这几位大婶挤眉弄眼的曲咕开。 “不正不晚的,烟囱都没冒烟,造哪门子饭?” “你傻啊,人家这是不想留客的推辞。” “那可真够抠的,听说还带了点心上门,那玩意最便宜的也八十文呢。” 都在镇上住着,多少是有些家底的,但也不是平日都舍得买这么贵的糕点,只能过年过节买个半斤给孩子老人解解馋。 “刚那小哥儿说是给常老太太买的果子。” 常舅母打骂老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邻居看尽了笑话,面上遇见还笑呵呵的,背地里谁不骂她彪悍? 还给老人家买的果子,老人家不挨打都是好的,还吃的上果子呢。 没成想自这日起,常家倒真是安静不少,打骂声几不可闻。 —— 孟晚四人相伴同行,这次路上再无波澜,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姨,我们回来了。” 家里大门敞开,孟晚喊了一声往屋里走。 “刚才的事就别和娘说了,免得她伤心。”宋亭舟摘了背篓,在厨房说了句。 孟晚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嘴唇微动,“我还用你说?” 宋亭舟低头,受气似的整理背篓里的东西。 常金花掀了布帘子出来,“你俩怎么回来这么晚?眼见着天都快黑了。大郎你去把大门插上,我拾了碗筷这就开饭。” 常金花炖了酸菜炖冻豆腐,又切了好几片走油肉放里面炖。天气冷的在厨房吃饭都冻手冻脚,村里家家户户把炕桌放炕上吃饭用,宋家也不例外。 大屋炕上摆好了炕桌,常金花盛了大锅里的菜放到桌上,“今儿摊子上的冻豆腐卖的比豆腐还好,买的人多,又只有咱家摊子上有,带着买豆腐的人也多了。早知道前几日便多做些冻豆腐了,这东西还好拿放。” 宋亭舟进来,三人舀了饭坐下开吃。 孟晚在集市上吃了包子,还有糖葫芦和千层糕,这会还不算太饿,于是边慢条斯理的吃,边同常金花说话。 “也幸好这两天没下雪,天气没前几日冷,不然豆腐用棉被捂住估计也会冻住,咱们就只能卖冻豆腐了。” 常金花今日高兴,说话都比往日多些。 “明日你田伯娘家杀猪,我去她家称点猪肉过年吃,你去不去?” 孟晚想都不想的说:“去去去。” 村里的年味重,不管小孩还是大人都盼着过个好年。去凑热闹嘛,多有意思啊。 第26章 杀猪宴 宋亭舟今晚添了三次饭,满满四大碗,将饭盆里的米都吃的一干二净。 常金花本来因为今天卖豆腐多赚了钱而雀跃的心,瞬间老实了,幸好家里余粮多,大郎是不是忒能吃了点? 常金花怕孟晚今日累到了,也不用他帮忙,自己拾了碗筷用锅里剩下的温水刷洗干净。又顺手将小锅刷干净添满水,扔了把柴火。 这是她们三一会要泡脚用的,如今天冷,孟晚也不敢见天洗澡了。那真是出了水就能被冻成冰棍的程度,整个屋子里除了炕上,就没有暖和的地方。 这功夫孟晚跑到小屋将今日他和宋亭舟采买的东西拽到大屋,“表哥,你也过来。” 宋亭舟正燃着油灯看书,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上孟晚。 他和孟晚其实没买什么东西,该买的常金花都买好了。孟晚多给他买了几包蜡,让他读书时多点几根,下午的时候已经被放进小屋箱子里,剩下的便是给常金花买的布。 “姨,今日我和表哥卖福字卖了三千八百文。” 孟晚先将布匹塞进被窝里,然后从怀里掏了三角碎银子出来,这是他和宋亭舟在镇上闲逛时路过钱庄换出来的,买布和点心花了七百文,还余了一百文铜板他收着了。 常金花拿着墙边的布头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卖了这么老多?那些全卖了?三十八文的那几张真有人买?” 她语气中全是难以置信,换她顶多花个十八文买张春蛇图,那娃娃画的再好看能当饭吃吗?都能买两斤五花肉了。 孟晚有些小得意,“那是,人可多了,还有书肆的掌柜想找我给灯笼画画,十五镇上灯会的时候用。” 屋里炕上的炕桌擦干净了还没放地上去,边角位置戳了根白蜡。 窗外北风瑟瑟,屋内摇曳的烛火给孟晚脸上打了层橙黄色的暖光。 他眉梢微翘,眼睛弯起,嘴角含笑,坐在炕沿上晃荡着双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娇俏。 常金花眼角褶皱加深,话语中也带着笑意,“那老板莫不是看你是小哥儿唬你的?我不信。” “表哥你说。”孟晚手指宋亭舟。 宋亭舟看出他们俩在相互逗乐,却也还是认认真真的说:“晚哥儿很厉害,黄掌柜是将他当作个大人来商议画灯笼的事。” “我就说!” 孟晚从炕沿上跳下来,将这三角银子递给常金花。 没料到他的举动,常金花惊讶道:“你自己能耐挣的就自己拿着,给我作甚?” “你帮我收起来,往后我要用了再跟你拿。”他都已经拿了人家十两银子的彩礼,过年开销大,常金花虽然卖豆腐挣了钱,但想必手里银钱也不多了,该给人家填补些。 若是往后真成了亲,少不得还要努力挣钱供宋亭舟读书,那十两银子另有他用,孟晚就先收着了。 “我家哥儿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可能是老了爱感伤,常金花收了银角子又要垂泪了。 孟晚眼瞧着她眼眶开始发红,一把掀开被子,掏出藏在下面的布匹来。“姨,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店小二说这是顶好的细棉布,四百五十文一匹呢!” “你个败家的哥儿!!!” “啥布要四百五十文哟,真是要了老命了。” “我不穿,明日你快退了回去!” 常金花这回顾不上感动了,闭上眼睛大喘气,恨不得将孟晚拽过来打一顿出气。 “姨,回来路上我抱着布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这里蹭脏了一块,人家布庄不给退的。”孟晚将布匹放在炕上,扯开外层的油布给她看,上面确实有一小块粘了泥土,是孟晚特意在家门口扒开积雪蹭的。 常金花将头一扭,“我不看,你不退就去放柜里,这么好的布往后给娃娃做小衣服小被子用。” 孟晚傻了眼,“哪来娃娃?” 常金花回身瞪他,“你说呢?” 宋亭舟轻咳一声,“娘,这匹布是晚哥儿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做身衣服,是儿子没用,这些年辛苦你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目光黯淡下去。 宋亭舟说的话向来管用,常金花叹了口气,“娘不苦……” 她说完伸手摸了摸那块布,感叹说:“就是你爹在时,娘也没用过这么好的布做衣裳啊!” 孟晚嬉皮笑脸的插嘴,“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常金花佯装生气,轻轻拍了下孟晚手背,“就显得你能耐。” 孟晚被她一拍顺势跑到厨房里头,“我去打水洗脚了。” 常金花看着孟晚的背影对着宋亭舟说:“晚哥儿是个好孩子,来年不管你考不考的中,成亲后都要好好待他!” 她这番话语气颇重,眉间的竖纹也随着话语加深,严肃的神情让人看着便不自觉的跟着正襟危坐。 宋亭舟沉静两秒,孟晚第一眼吸引他的确实是脸,如今他也不敢说自己对孟晚的爱至死不渝。 可喜欢心动是真的,想娶他也是真的,将来这份心意会不会变他不敢肯定,但此时此刻对着老娘他敢郑重的承诺一句,“我今生绝不负他!” 孟晚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悠闲的泡脚,尚且不知有人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已对他承诺了今生。 ——情这个字说来简单,一次意外的相遇,一个刹那间牵动你心弦的人。说不出绵绵密密的情话,道不尽痴痴缠缠的爱语。 由容貌而悸动,于才华而钦佩。 因人品而敬重,为爱欲而无畏。 土炕被常金花烧的热热乎乎,这夜孟晚睡了个香甜好觉,早起起床后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光了。 他在被窝里穿上衣裤,叠好被褥下炕,推开门的瞬间被冷的直打哆嗦。 厨房的前后门都被挂上了布帘,孟晚将前门布帘掀了个小角,眼睛瞬间被白茫茫的一片覆盖,北风呼啸,晶莹剔透的雪花被风吹的顺着这条小缝钻进屋里。 孟晚急忙放下帘子,今天怎么这么冷啊。 宋亭舟听见动静放下书本,温朗的声音从小屋传出。 “娘已经去了田伯娘家,她给你在锅里留了饭,小锅里坐着温水,你用它洗漱免得冷。” “哦,好。” 孟晚先揭开小锅的锅盖,锅底有些剩水,上面做了个大木盆。盆里有半盆水。 孟晚先用木杯子刷牙,没有牙刷,夏天用柳枝,冬天孟晚搞了个布条,然后自己晒了点澡豆子,磨成粉洁牙用。 孟晚也不懂牙膏是怎么做的,澡豆子也能起泡,效果也不错,现在宋亭舟和常金花也学他这么搞,孟晚想着等春天天暖了再琢磨琢磨做两把牙刷用用。 牙刷这种东西成本不高,本来可以做出来卖卖,但还是最大的问题——他人微言轻。 若是在小镇子上售卖,村子里的人基本不会花钱买,镇上消费力确实比村子强些,但牙刷不是频繁消耗品,成本低,卖的也不能太高,又费时费力,到最后可能还没有卖豆腐挣钱。 孟晚漱好口,将木盆里剩下的水倒进洗脸盆里,又重新坐了盆水放进锅里备用。 厨房里的温度也不高,孟晚趁着水没凉,迅速洗完脸用布巾擦干净。 “表哥,姨刚走?”孟晚冲着小屋问了句。 宋亭舟从小屋走出来,“走了有一会儿,她说你若不想去就在家待着,今日外面冷。” 孟晚从大锅里往外端饭,是用大碗装的手擀面条,上面还铺了个荷包蛋。 “我还是去,在家也怪无聊的,还能帮她拎些肉。” 孟晚坐在灶台旁的小木凳上吃,早上常金花又烧了遍炕,灶膛里还有烧的火红的炭火,暖和着。 他嗦了口面——嗦不动,面条放了太久都已经坨了,常金花擀的又粗,孟晚觉得自己像是在吃疙瘩汤,他干脆拿了个勺子来舀着吃。 慢悠悠的吃完了面,孟晚顺便将碗洗了。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宋亭舟一直在旁等他,偶尔看两眼书。 “那你去背背篓。”冰天雪地的,正好孟晚不想背。 俩人锁了门出去,外面的雪还在下。 “这种大雪天也不耽搁宰猪吗?”孟晚学着村里人那样,将双手交叉着缩进袖子里,一群村妇做这样的动作不免有几分鄙俗,他做却显得俏皮又可爱,深色的衣服更衬得他肤色似雪。 宋亭舟的手蜷缩在身后,捏捏放放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拂了下孟晚头发上的落雪。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说:“和杨树村的屠夫议好了今日杀猪,轻易不会变动。不然年前这段日子屠夫都已经约好了人家,不会再有空闲来咱们村子。” 孟晚没太在意他的动作,自己也扒了了两下身上的雪,“说的也是,年前正是杀猪卖肉的时候,别说杀猪了,猪还没杀好呢肉都提前订出去了。” 快到田伯娘家的时候雪稍小了些,路上的积雪已经快到脚腕上了。 孟晚拍了拍身上的雪,一眼见到人群中的常金花。 “姨,你买完了吗?” 常金花拎了个大篮子,听见孟晚喊声退出来两步,“还没,杨屠子刚杀完,正煺毛呢。你俩咋全来了,门锁了没有?” 宋亭舟将大门钥匙递给她,“锁好了,晚哥儿怕你拿不动,让我背个背篓来。” 田伯娘家院子里挤满了人,连墙上都有趴着看热闹的,人多嘴杂。 “呦,小两口一块来了啊。” “晚哥儿长得是真俊啊,和亭舟站一起多般配。” “昨天镇上集会我看他俩也去了,亭舟知道心疼晚哥儿,没舍得让小哥儿拿一点东西。” 孟晚和宋亭舟定亲的事现在村里已经传遍了,多是早有预料,常金花又不傻,这年头穷苦些的人家连自家孩子都拿出去买卖,她嫌粮食多白养人家孩子? 也有出乎意外觉得宋亭舟之前眼光高的,这个那个都没看上,好不容易相中个杨宝儿,人还退了他家的亲事,咋可能会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结果没想到宋家还真是静悄悄的订了婚。 背地里说啥的都有,但大过年的倒是没人惹得人家不痛快,面上都是夸两人多么多么般配,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话。 孟晚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就是腻的慌。 院里有人还在八卦,“好啊,宋家和和美美才好,哪儿像田家那小两口。” “可不是,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安生过日子的,哥儿再不值钱也不能那么糟践啊,竹哥儿都没个人样了。” 有人提醒她:“咳,二婶。别说了,长香进来了。” 长香就是竹哥儿婆母的名字,她娘家姓李。 李长香进来后人群里瞬间没了声,她嘴角一歪便笑出了声,“呦,我刚才在门口听着里面挺热闹的啊?咋我一进来没人说话了呢,二婶你说咋回事?”她嘴毒人心眼又多,在村里处处要强,也就孟晚能让她吃瘪了。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刚才还说的起劲,李长香一进来就把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有人打圆场岔开话,“长香也来买猪肉?咋没带你小儿媳妇。” “小梅这不是身子重吗?这天寒地冻的我怕冻着她。”提到小梅李长香便是一乐,巴不得人不知道她小儿媳有了身子。 跟人唠了两句嗑,她眼睛左右一瞄,瞄到了孟晚身上。 “呦,晚哥儿也来了啊,这么冷的天你姨也舍得让你来,你个小哥儿能拿多少东西啊。”她张嘴就是挑拨离间,非要将上次孟晚挑拨她和小梅的仇给报回来。 孟晚眼睛一眯,一肚子的坏水要往外倒。他挽住身旁常金花的胳膊,佯装着叹了口气,“我姨平日卖豆腐挣钱辛苦,在家又是烧火做饭的,这双手都皴了,我哪儿能不知恩啊,别说拿点东西了,我恨不得给我姨当牛做马。” 说到这儿他差点笑场,常金花拍了拍他手,让他不准调皮。 旁边的村民听着都夸他孝顺,懂恩情云云。 孟晚收回笑,眼神纯洁的看着李长香,语气真诚,“还是伯娘命好,两个儿媳伺候你,看您这手,多细嫩啊!” 常金花噗嗤一声乐了,村里谁不知道李长香家里上下都是竹哥儿打点,她在家当甩手掌柜,出了门还要假装对小儿媳多慈善。厉害婆婆不是没有,像她这么绵里藏针似的苛待人可是头一份,村里人淳朴,没少在背后骂她。 第27章 炖菜 李长香哪儿能听不出来常金花在笑什么,她面色一冷,正要和孟晚再掰扯掰扯,主人家过来人了。 厨艺好,四处掌厨的田伯娘和李长香都嫁了田家,是族亲中大的同辈,算是妯娌,不过两人平时关系不大好,见了面也不冷不热的。 “长香来了。” 田伯娘随意招呼了一声,随后看着孟晚一脸大喜过望。 “晚哥儿,你来的正好。” “伯娘,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孟晚见她似是要喊自己帮忙,干脆先主动提出来。 “有有有,咋没有呢。”田伯娘拽住他胳膊,跟旁边的常金花说,“妹子,晚哥儿我就借走了,晌午吃了饭再放他回去。” 常金花露了个淡淡的笑,“他也就是瞎跟着添添乱,你要是不嫌他笨尽管使唤。” 她说的是客气话,真累到孟晚了又要心疼,田伯娘懂这个道理。 孟晚走前和宋亭舟打了个招呼,“表哥我去后头啦?” “嗯,去。”宋亭舟目光追随他直到看不见他背影为止。 —— 屠夫常年干杀猪的买卖,动作干脆又利落。褪了毛的猪被他按在案板上,也不用人帮忙,开膛破肚分门别类,先把下水一类扔到个大盆里,田伯娘去接着,接完了拿到一边去,有人要也不称,下水不值钱,她掂量着卖。 剩下的屠夫刷刷几刀分开骨头和肉,尾巴、猪蹄、猪头,这些又是单独放在一边的,早前几日就有人和田家订好了。 宋亭舟二叔便拎着个猪头美滋滋的走了,他留着回去让张小雨给他做了下酒吃。 这些东西被定好的人分走,剩下的便全是卖肉的,都是二斤三斤,买的不多却专挑肥硕的地方。 都是同村,在村里杀猪买猪肉会比集市上便宜几文,膘肥肉厚的好五花也才十四文一斤,前槽后丘十文一斤,排骨八文。 往年常金花都是买上斤五花,她和宋亭舟大年夜吃顿炖肉,剩下的初一包饺子用。 今年常金花站在肉摊前思起孟晚爱吃排骨,干脆买了一整扇排骨,又买了两斤前槽肉包饺子用。天冷肉好放,就是要防着山上下来找食的山猫。 幸好宋亭舟也跟着来了,一扇排骨也不少,约莫能有十六斤左右,正好用他背篓背着,后丘肉就放她篮子里。 装好屠夫割的排骨和肉,常金花数了一百四十八文钱给田伯娘大儿子递过去。他憨厚一笑,“婶子,你买的多,再给你饶个猪心,您别嫌弃。” 常金花接了血呼呼的猪心放进篮子里,“这都是好东西,我家晚哥儿说补身体呢,嫌弃啥。” 李长香在旁边说着酸话,“亭舟娘今年卖豆腐想必是挣了不少钱,买了那么老些骨头,这钱买五花多好,还能实实在在吃几顿。”她手上只拎了三斤后丘肉,还有一叶猪肝。 搁往常常金花是不乐意搭理她的,今日也学着孟晚的语气回了一句,“嫂子误会了,骨头不值钱,我家晚哥儿爱吃排骨,他小孩子家家牙口好爱啃这些玩意。但是今年你怎么还买上下水了,以前你不是说这东西是喂狗的吗?” 常金花这话一出,蹲在下水盆前挑挑拣拣的人都瞅向李长香。 李长香一张脸又白又青,可常金花说完就和儿子走了,没等着留下来和她较真。这一会儿的工夫真叫常金花和孟晚娘俩一人怼了一句。 她脸色不好,回到家又发了通脾气。田大伯这两年身体不好,也打不动她了,任由她折腾。 她这边叫嚷,东厢房的哭声更是惨烈。 竹哥儿缩在院门外的墙角里,不愿意进来靠近厢房,李长香冷着脸跑出去臭骂他一顿,“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让村里人都骂我苛待你是?还不滚进来。” 竹哥儿好像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连个人样都没有,从前他虽然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好歹是有个盼头的,现在则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听着李长香的指令从外边进来,踏进门的瞬间便听见了厢房里的痛哭声。那声音痛苦又绝望,撕心裂肺的让人心肝都跟着抽痛。 竹哥儿的脚步缩了回去,他不敢进去。 “三哥,三哥救我!” “放开我,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滚开,滚啊!!!” “啊啊啊!三哥!你救救我。” “三哥!!!” 竹哥儿捂住耳朵,眼泪从他眼角一连串的往下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中满是惊恐。 那一声声三哥是在叫他吗? 不要叫我……不要叫了!! 我救不了你,你乖乖的,忍过去就好了。 田家会给你吃饱饭,还会给你买新衣。 只要怀了孩子就好了,肚子大起来就会像小梅那样,婆母会好好对待你的。 不要叫了,求求你不要叫了。 竹哥儿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跪坐在地上抱着头,整个人好像崩溃到了极点。 李长香厌恶的看着他,几步走到东厢房外的墙根处低呵了一句,“要办事就夜里办,大白天的叫唤啥呢?不知道小梅在家?再吓着了她,快给我把嘴捂上!” 她这一句话果然好使,很快屋里的哭叫声便停了,只剩男人恶心的像畜生一样的粗喘,和悲戚的“唔唔”声。 —— 屠夫给田伯娘家卸完了肉,卖的差不多就走了,光今天一天他就得宰上十七八头猪,这家完事他得赶紧赶去下家。 田伯娘的丈夫和儿子在外头卖肉,她带着儿媳妇和孟晚在厨房忙活。 “晚哥儿,猪血会不会蒸?”田伯娘问了孟晚一句,手上忙活不停,今天她家杀猪,族亲们都过来吃杀猪菜,得做上满满四大锅才能够。 孟晚从灶台前抬头回她:“会 ,前阵子我姨也买过,蒸鸡蛋羹似的蒸对?” “那这盆子猪血你就帮伯娘蒸上,让你嫂子洗大肠。” 大肠这玩意埋汰味儿又大,肯定不能让人家来帮忙的小哥儿沾手,自己还得熬猪油,只能先让儿媳妇弄。 孟晚接了活计就从灶台前离开,田家正房两个大灶,厢房一个灶,为了今天的杀猪菜还借了口铁锅支在了院里。 他和田家嫂子刚才烧了四大锅的水用来处理卖剩下的下水,这会儿田嫂子舀水洗肠子,正好将院里的大锅空了出来。 孟晚刷干净锅,锅下头添上两把柴火,自己找了块案板切了两碗葱姜蒜末,葱多蒜多姜少。 田伯娘的猪油熬得差不多了,他去盛了一碗过来,倒入烧干的锅里,也不等油开锅,直接将葱姜蒜沫倒进锅里,小火慢慢炸香后,直接进屋从另一口大锅里舀热水往油锅里添,添了半锅后,烧开了再晾凉备用。 这功夫孟晚去端猪血,结果双手放到大盆两侧一提,愣是没提动。 他在原地发了会呆,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手,啊?这么废柴的吗? 田大伯见到孟晚愣在哪儿,问了句:“咋了晚哥儿?” 孟晚羞愧难当,“大伯,我端不动这盆猪血。” 天啊,他前世十六岁的时候在二叔家当牛做马,别说一盆猪血,每天爬六楼抗水都干过,现在竟然这么废(╥﹏╥)。 “你一个小哥儿哪儿能端动这么沉的东西,刚才咋不叫我?来,你让开点。”这个木盆又深又高,且是实木大厚盆,田大伯端起来也不轻巧。 孟晚默默挪地方,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小哥儿的身份,却还是头一次在外头被当做弱势群体照顾。 猪血被大伯端到了院子架着的铁锅旁,孟晚又去厨房取了个空盆和水瓢过来,仔细的将猪血一分为二。 几个锅都占着,猪血又多,蒸的话两个锅也蒸不下,孟晚干脆将半盆猪血直接倒进大锅里,和里面的料水混合在一起,再加盐搅拌均匀。 这样下面一层肯定会老,这也没办法,条件在这儿。孟晚尽量小小的火,慢慢的用热气熏着。 这头田伯娘嫌儿媳妇干活慢,那一盆大肠都这会了还没收拾好,无法自己先切了一副肝用水煮上。 孟晚喊她:“伯娘,刚才我把你炖菜要用的葱姜小料都切好了,就放在橱柜上,肉我不知道切多少就没动。” “诶,那我去找找。”田伯娘应声,果然在橱柜上找到切好的小料,省了她一道杂活。 田伯娘感慨,晚哥儿这孩子真是称她心,若不是和宋亭舟订了亲,她是真想说给她家二儿子的。 孟晚在外头琢磨着锅里火候差不多了揭开盖子,用勺子在最中间挖了一小勺猪血,刚刚凝上,还嫩着。 锅底下那两根细柴往外抽了抽,他找来干净的盆将猪血一勺勺往里舀,最底下确实有些老了,不过也没糊底,孟晚尝了小口,咸淡正好,不难吃。 院子里热闹,大人们坐着唠嗑,有小孩闻到香味溜过来,“晚哥儿,给我一勺尝尝呗。” 孟晚把腰一叉,“叫哥!” 厨房里田伯娘热了熬猪油的锅,正好锅里剩了底油不用刷锅,将切成大片的、肥瘦相间的肉片直接下锅,加葱姜蒜爆炒,添上大半锅的热水,烧开了再将酸菜丝下锅。 这边田伯娘往锅里撒调味料,边低头嘱咐儿媳妇,“大点火,烧开锅了就加两个粗柴放着,你也端盆酸菜去厢房,将那锅炖上。” 大儿媳傻了眼,“娘,我没做过这么多一锅的。”家里随便炒炒炖炖的又和做大锅菜不一样。 田伯娘瞪她一眼,“没做过不会学,刚才我做你没看见?快去!” 孟晚煮好了两盆猪血,这回倒是没逞强,喊了田大伯的两个儿子帮忙端进厨房,一会还要分盛上桌。 “晚哥儿,院里的锅空出来啦?那你也帮伯娘炖上一锅菜,我得赶紧把猪肝捞出来,这东西晚一会儿就老。”田伯娘一个锅炖着菜,一个锅煮着猪肝,把猪肝捞出来后得赶紧把这锅菜也炖上。 “好勒伯娘,我这就去。”孟晚干脆利落的应声,他本来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既然被人家叫来帮忙就实实在在的帮。 外头的灶里还有余火,轻易便被重新点燃,孟晚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炖菜,井然有序。 锅热下油爆炒肉片和葱姜蒜,炒出香味先下酸菜丝翻炒,酸菜丝被微微炒干水分,这才加水加调料。 扣上锅盖孟晚又添了两把火,锅边冒出的白色蒸汽混合着菜香飘满院子。 田伯娘从厨房出来看孟晚,“晚哥儿,这就炖上了?不错,比你大嫂强多了,我去瞅瞅她去,咱一会儿开饭。” 厢房的灶台那儿传来两声不高不低的呵斥声,似是田伯娘教训儿媳水添多了。 孟晚悄悄感慨,田伯娘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还是挺和蔼的,怎么在自家对着儿媳妇这么严厉呢? 田大嫂那锅菜炖的倒是不难吃,只是经验少估摸错多放了水,比孟晚和田伯娘炖的略微寡淡些。 孟晚那锅菜炖的汤汁浓稠,闻着就香味扑鼻,比田伯娘那锅看着都好。 田伯娘分菜的时候便紧着孟晚那锅,先给族长和长辈们盛上去,自己那两锅菜次之,剩下大嫂那锅多是自家人吃。 田伯娘笑着上菜招呼客人,“这锅是老大媳妇炖的,我瞅着是不错,各位叔伯尝尝。” 头发斑白的田族长先动了筷,其他人才热热闹闹的开吃。 “这菜炖的好啊,我看比你做的都强。” “猪血也嫩着,不愧是你调教出来的。” “看来老大媳妇儿往后能接了你的活计给人掌厨喽。” 吃着人家的菜,席上的好话自然是一箩筐的往外倒。众人都是许久不见荤,孟晚的菜炖的又香又下饭,各个是吃的头也不抬。 孟晚眼看着菜色便是自己炖的那盆,倒也没吱声,一锅菜而已,他又不像田伯娘靠着给人做席挣钱。但心里把田伯娘往下给拔了拔。 田大嫂坐在女眷这张桌子上,听到婆母的话涨红了脸,觉得在孟晚面前矮了一头,却又怕他捅出去让她更丢脸。 便一屁股坐在孟晚身边小声哄他,“你可千万别恼,我婆母是想让我跟着她一块学做席面的,将来家里也好多个几文收入,是我笨手笨脚的才占了你的名儿。” 满满四大锅菜分了八桌,每桌端上一大盆杀猪菜,上面铺着猪肝和两勺猪血。米饭管不起,田伯娘一大早蒸的几盆粗面馍馍管够。 孟晚自己伸手够了两个馍馍放碗里,语气淡淡的说:“大嫂言重了,什么名不名的,我本来就是过来帮着忙活的,是谁做都一样,大家吃好了就行。” 管他们怎么想的,他累了半天必须得吃饱了。 第28章 除夕夜 孟晚吃了两个馍馍一大碗菜,临走时还笑呵呵的对着田伯娘打了个招呼,“伯娘,我先回家了。” 锅里还剩了菜,哪桌不够吃了还能再添,田伯娘忙活了半天还没做上桌吃饭,正拿着勺子给客人添菜,听到孟晚要走她忙将勺子放下,从屋里拎了个篮子出来。 “晚哥儿,你帮伯娘忙活半天,这个情伯娘记在心里,年后你家办事伯娘将你嫂子一块带过去帮忙!这点东西你拿着,不值钱,伯娘的一点心意。”田伯娘话说着漂亮,可细听不是那么回事。 她是长辈,为了铺路借孟晚的名按儿媳妇头上,事儿办的不地道,但也不是大事,不值当跟个小辈道歉。 篮子里放了两根棒骨和两块带了些肉的脊骨头,像是哄孩子似的打发孟晚。 若是宋六婶给孟晚拿的,他二话不说就收了,可田伯娘这一顿操作就有点磕碜人了。 孟晚笑意不达眼底,“这么点活伯娘不用放在心上,东西我是不好意思要的,你快拿回去,我这就走了。”他只拒了东西,决口不提年后办席的事。 拿他家的席面给她大儿媳练手是?还真是杀熟,越熟越不客气了。 田伯娘还以为他年纪小脸皮薄不敢收,一个劲想塞给他,“你这孩子还和伯娘客气啥,快收下回家。” 孟晚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谁还真稀罕你这几块骨头? “晚哥儿。” 院子外有人叫他。 孟晚探了探身子,见是宋亭舟来接他,便顺势将篮子放在地上,“伯娘,我表哥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 也不等田伯娘再说,孟晚撒丫子就跑。 “哎,晚哥儿……” 孟晚直奔大门和宋亭舟汇合。 “幸好你来接我,不然还得和她纠缠一会儿。”孟晚喘了口气,平复呼吸。 宋亭舟拧眉,“怎么回事?” 他面色本就冷凝,这一皱眉更显凶悍,像是下一秒就要冲进去打人。 孟晚揪着他的棉袍往前走,“小事,回家说。” 宋亭舟被他拽着,两人间并没有肢体接触,但他的思绪却像是被孟晚给牵走了一样,瞬间忘了脑子里想的什么,双腿不自觉的跟上孟晚脚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到家孟晚像个小学生似的,把在田家发生的事和常金花说了个一清二楚。 “一锅菜而已,倒是没什么,就是田伯娘的做派我不喜欢。” 孟晚坐在炕上,一脸郁闷,本来还以为是个可敬的长辈,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常金花也在炕上做着针线活,她倒是不意外,“你以为人家是你啥人啊,就得真心实意的对你。这事要是咱们家,我也向着你来。”可她不会那么缺德一个孩子的名儿都占。 但她倒也理解,村里人就靠着那几亩田地吃喝,多赚几文是几文,田伯娘一年到头给人做席面,这钱就是多攒出来的。若是将她大儿媳也带出来,两人出去赚就是两份,这都是村里妇人们没有的体面了,若是她家没有孟晚带来的豆腐买卖,她也会羡慕。 常金花这话不是在安慰孟晚,却把孟晚听得身心舒畅,他嬉皮笑脸的凑到常金花身边,“那您会怎么向着我?” 常金花做着针线活怕扎到他,“去去去,多大个人了还天天在我跟前腻歪,年后不是去画灯笼吗?也去小屋拿了纸笔练练。” “哦。” 孟晚下了炕直奔小屋,他还似模似样的敲了个门,“表哥,我进来啦?” “嗯。” 孟晚掀了帘子进去,简笔画小动物他还是手到擒来的,但字确实该练练。 “你以前用过的废纸借我练字用。”孟晚如今也不跟宋亭舟客气。 “我帮你拿。”宋亭舟放下手中的书。 孟晚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问了句,“我能看看你现在看的书吗?” 宋亭舟意外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最近看的都在书箱旁摞着,你自己挑。” 孟晚没动他才放下的那本,而是从书箱上随意拿了本书,打开看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迹,可见是他抄写下来的,旁边还用小字做了注解,见解独到又不死板。 他又大概翻开几本,都是如此。 沉默一会儿,孟晚实在想不通,宋亭舟读书极为认真努力,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读书,晚上又每晚秉烛夜读,若说他没读书的天分,光可这一手字也不像啊。 “表哥,院试的时候考的都是什么啊?” 宋亭舟正在柜子里翻找适合给孟晚做字帖的旧帖,听到他问的话,低头默然,整理出了一沓用过的旧纸后才说:“院试考四书、八股文和试帖诗。” “哦,这样啊,”孟晚知道八股文,但是不会写,试帖诗就是看题写诗嘛,他也懂。 按说北方文风不如南方盛行,录取人数虽然低了些,但也没有南方那样激烈。院试虽难,但题都是在四书里出,熟读四书,理解其意,能灵活运用应该不难才对。 “其实你是想问我为何之前屡次落榜。”宋亭舟明白孟晚的意思。 孟晚支支吾吾的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好,我确实想问,为什么啊?”说了一句孟晚还是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干脆直接承认了。 宋亭舟满脸落寞,细看眼神中还带了丝羞愧,“我一直不愿对娘提起,其实这几次院试,我连考场大门都没能进去。” 孟晚瞳孔放大,震惊不已,“什么意思?” “我……我临近考试便紧张不已,腹痛难忍。”宋亭舟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可能呢?”孟晚难以置信。 不说宋亭舟平日里一直沉稳可靠,光说以他这么健壮的身体,也不像是会一紧张就拉肚子的人啊? 宋亭舟也百思不得其解,头次院试时他年龄尚小,确实有些许紧张,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上吐下泻双腿酸软连床都起不来,更别说进考场了。 可第二次他分明做足了准备,考试当天依旧腹痛难忍错失机会。 第三次更是荒谬,他确实不再腹痛,却在去贡院的路上路遇一户人家往外泼脏水,他被人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身脏污,再回客栈换衣服已经晚了,因此错过考试。 这些事宋亭舟在心中也隐藏许久了,若是进了考场技不如人就算了,可他却连在考场里执笔挥毫的机会都没有,怎能不让他心生郁闷? 一股脑将后面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孟晚,宋亭舟反而松快许多。 孟晚听完后却脸色严肃起来,“你这几次都是同谁去的?” 宋亭舟知他的意思,“你是怀疑有人故意陷害我?” 他目光放空,逐渐回忆起之前去府城的经历,“我也怀疑过,可我除了第一次是与镇上几个同窗结伴前往,之后两次我都是独自前往府城,花钱找作保的廪生,也是随意凑得人。” “而且我腹痛后立即让客栈的小二找了郎中来看,郎中也说我是因思虑过重才引起痢疾。” 宋亭舟不傻,第一次就算了,第二次他是真的小心谨慎了。 孟晚摸摸光滑的下巴,沉思道:“那这可就奇怪了,真是你运气太差?” 他怎么也不信一个人能倒霉到这份上! 取了东西回大屋,孟晚还是在想这事,冷不丁的问了常金花一句,“姨,表哥年后四月去府城,你要去吗?” 常金花险些被针扎了手,她“嘶”了一声,“我去干啥,大郎一个人去花费就不少了。” 孟晚干笑了两声,“我就随便问问。” 常金花狐疑的看着他,明显不相信,“府城山高路远的,路上没准还有劫匪呢!你可别瞎折腾了。” 孟晚埋头在桌案上假装用功,敷衍的说了句,“哦哦。”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还是要努力多赚点钱才行。 年三十这天孟晚在家和常金花忙活了一天,早起做豆腐,孟晚端着几块豆腐送到宋六婶家,宋六婶回了两条鱼。他又端了几块去张小雨家,竟然还被张小雨和颜悦色的拉住唠了几句家常,最后给他装了半筐毛栗子和山核桃回来。 午时孟晚又和常金花坐在炕上攥豆腐丸子,宋亭舟在厨房烧着灶,孟晚炸了一大盆的豆腐丸子。 三人趁热吃了几个丸子糊弄,常金花和孟晚又开始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照着六个或八个做,都是双数,不然不吉利。宋家人口简单,便按着六个菜做,六六大顺,听着也好听。 常金花收拾着宋六婶给的鱼,大冬天干这活计冻手,有热水还差点,她干脆两条都收拾干净,另一条冻起来正月十五吃。 宋亭舟拎着菜刀去鸡圈里杀鸡,孟晚坐在灶膛口剥毛栗子,剥好了一会儿和鸡块一起炖,又甜又糯。 “这玩意不都是烧着吃吗?我还头次听说能和鸡一起炖,就你花活多。”常金花看了个稀奇。 山上的毛栗子小,不如板栗好剥,孟晚剥着指甲都疼,又馋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这个炖着吃可香了,可惜没有红薯。” 外面呼呼的刮着大风,地上的积雪一整个冬日都不会化得干净,这天气要是有根红薯扔到灶膛里烧着吃,不知道有多美! “红薯?那是啥?”常金花没听说过这种吃食。 孟晚和她解释,“就是外皮薄薄的,有红色也有黄色,巴掌那么大,有的更大有的更小,做熟后里面的瓤是粉粉面面的,吃起来很甜。” 孟晚说着说着一脸向往,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馋。 杀了鸡回来的宋亭舟也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鸡杀好了?正好我也不起身了,大郎,把这盆子脏水泼到菜园子去,鸡给娘。” 常金花接了宋亭舟手里的鸡,孟晚重新给她换了个盆,从锅里舀了热水让她给鸡褪毛用。 等给准备好的配菜都准备好,房顶上的烟灶就开始冒烟了。 厨房大小两个锅灶都咕嘟嘟的冒起香气。 天色渐暗,香味越来越浓。 宋亭舟将炕桌摆上,孟晚与常金花一道道往上端菜。 一盆炖排骨放在最中间,一盘子整鱼,孟晚做的板栗炖鸡,晌午炸的豆腐丸子,豆皮炒白菜,凉拌萝卜丝。 六道菜摆满了桌子,柜子上铺了块抹布,一小盆精米饭坐在上头。 常金花各拨了一样装进六个小碗里,大屋最里头的柜上有一座木制牌位,她将这六个小碗放到牌位前,念念叨叨说了几句,不时还抹抹眼角的泪痕。 这功夫宋亭舟从小屋出来拿出几根香来,点燃后插进牌位前的饭碗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红。 整个过程是无声且严肃的,孟晚窝在炕上大气都没敢喘一句,古时对死者的敬畏程度是现代人所理解不了的。 这一套流程做完,气氛才活泛起来,宋亭舟给常金花盛了饭后又将孟晚的碗也拿了过去。 “表哥,我自己来。”孟晚怪不好意思的。 宋亭舟拦住他,“你就在炕上等着,免得下来。” 三人在饭桌上坐齐,常金花先动了筷子,孟晚和宋亭舟这才跟着开动。 “姨,你炖的排骨真好吃!” “好吃初五再炖一回,有的是。” “怪不得晚哥儿念叨着,这毛栗子放鸡里面炖竟然真的这般香甜,大郎你也尝尝。” “好。” “表哥你尝尝鱼,鱼也好吃。” “嗯。” 孟晚吃的肚子溜圆,强撑着与常金花一起收拾了碗筷。 宋亭舟擦干净桌子扫了地,与孟晚又在桌上写写画画。 今夜是除夕夜,也称岁除之夜,全家人要围在一起守岁,换句话说,大家今晚都不能睡。 孟晚在心里偷想,那睡着了怎么办啊?难道还有掌管睡觉的神? 这样想着,身边竟然响起一阵呼噜声,原来是常金花歪在被子上睡着了。 “哈……”孟晚捂住嘴巴笑。 宋亭舟在烛火下写文章,听见笑声抬头看了孟晚一眼。 “若是困了便睡,我来守着便好。” 昏黄的烛火柔和了他的眉眼,弱化了他的五官,忽略他身上的旧袍子,也是温润如玉般的读书郎。 烛火有些不安分的跳动了两下,晃花了孟晚的眼睛,他低垂下头,“不好。” “无事。” “那好。” 孟晚确实困得不行,也没再逞强,先给常金花盖上被子,自己合衣钻进被窝中。 第29章 人命 第二天一早孟晚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枕头被人挪了一下,他嘟嘟囔囔的翻了个身,窗纸被白光印染,常金花在厨房叫他,“日头都升那么老高了还赖在炕上,快起。” “起了,马上就起。”孟晚闭着眼睛回了一句,手在枕头下摸索,果然摸到个红布缝制的小荷包,里面叮叮当当装了不少铜板。 再往旁边一扫,又扫到了个毛乎乎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是一顶棕褐色的皮毛帽子,像是用两张皮子缝在一起的,不过手艺很好基本看不出接缝。左右还有护耳,看着俏皮可爱,唯一的缺点是颜色有些深,不过孟晚喜欢。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颤动,双手掀起被子钻到里面,带着他的红色小荷包和皮毛帽子。 孟晚心里认为自己是个理智又自强的人,他从小没爸没妈在二叔家过活,给他们家当牛做马,早就内心强大无坚不摧了,他是全世界最冷酷的boy!肯定是因为成了小哥儿泪腺发达才这么爱哭的! “大年初一还躲懒呢,快……”常金花从厨房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孟晚正蜷缩在被子里,把帽子和小小荷包放在心口,哭的人都快抽抽过去了,鼻头眼睛一片通红。 常金花没眼看,迅速把被子放回去罩住他,便往外走边念叨着,“都快嫁人的哥儿了,也不嫌羞,多大点事,也值当哭一回?荷包里是给你的压岁钱,帽子是大郎从董猎户家买的兔皮,他媳妇儿给缝上的。快起,不许再赖床了。” 孟晚也觉得丢人,缓了会从被窝里坐起来穿好衣裤,今天大年初一,按惯例都要穿新衣,便是没有新衣也该穿身体面衣服,孟晚穿的是常金花给他做的那件杏黄色棉袄。 梳头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从柜底够出来个木头盒子,里面装着十两碎银角子和宋亭舟送他的祥云银簪,取出簪子用手摩擦了两下,孟晚斜手将它插在自己的发鬓上。 到厨房洗漱时,常金花见他还微微泛红的眼睛没忍住偷偷笑了。 孟晚脸热的厉害,洗漱好后迫不及待的叫宋亭舟,“表哥别看书了,快过来吃饭。” “别叫了,大郎不在。” 常金花从锅里往外端饭,孟晚帮她掀开帘子,问:“这一大早的他去哪儿了?” “宋家的男丁都要去长辈们的坟地上祭奠,他半夜就走了,也该回来了,咱等会他。” 宋家没有祠堂,倒是有族谱,每年村里的宋家男丁都要汇集起来,去坟地上给去世的长辈祖先上坟除草,这是大事,年年不能落,有族长牵头组织。 昨天晚上剩的米饭常金花熬成了粥,腾出了锅她又热了两样剩菜,孟晚低头端菜的时候,常金花瞧见了他头上的银簪。 “头上戴的是之前订亲大郎送的?不错,不比那破木棍子好看?” 孟晚伸手往头上摸了摸簪头的祥云,一抬眼正对上刚进院门的宋亭舟。 他脚步停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看歪头扶簪的孟晚。远处是被积雪掩盖的山头,近处是大开着的院门,一阵风吹过,门口的枣树上积累的冰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掉在树下堆积的雪堆里发出“嘭嘭”的声音。 宋亭舟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袍,脚上踏着双针脚歪斜的鞋子,单手缓缓捂住胸口,一时半会竟分不出是哪里在砰砰作响。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常金花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两个人的神志,孟晚撇开头,端上常金花手里的菜钻进了屋里。 宋亭舟喉滚动一圈,抬腿快步走近,可进了门又踌躇了,“娘,我先去洗个手。” 常金花纳闷的看着他,“洗啊?小锅里有热水自己舀。” 大郎素来话少,怎么今日这点小事也要跟她交代? 今天的饭桌格外安静,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孟晚没来宋家时状态,常金花怪不适应的,她轻咳了一声,生硬的找了个话题,“听说今年你三叔公一家也从县城里回来过年了?”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喝着粥,压根没听到常金花问他的话。 “大郎,大郎?” 宋亭舟回神,嘴上答应着,“怎么了娘?” 眼睛却跟着孟晚头上的簪子移动。 常金花嘴角蠕动两下,说了句,“一会你俩吃完趁早将福字、春联都贴上。” 孟晚将头埋进碗里,“哦。” 初一是新的一年开始,新衣、新首饰、揭旧福贴新福,这些都要初一来做。 但又不能动针线,也不能动扫帚扫地,说是会扫走福气。 孟晚用热水和了一碗面糊,跟着宋亭舟身后,屋门贴好要接着贴大门的。 “横幅有些歪了,北边再高些。” “这样?” “嗯,差不多。” “簪子……戴着很好看。”宋亭舟眼睛盯着手上糊了面糊的春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 “哦,谢谢。”孟晚别别扭扭的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个什么劲儿。 常金花从大门前穿过,没眼看贴个春联都贴的磨磨唧唧的两人,干脆出门去了,“我去串门了,你俩……你俩随便。” 她穿了件整齐干净的袄裙,颜色略浅淡,应该是年轻时一直保存的。时间紧,孟晚给常金花买的布没能剪裁成新衣让常金花穿上,但她心情却比往年更热情高涨。 贴完了春联,孟晚急忙窜进屋里,生怕宋亭舟叫住他。 柜上摆着一盘子炒花生、一盘干红枣和一盘干炒毛栗子当零嘴,孟晚抓了把干红枣,边吃边琢磨着事,没成想隐约听见了隔壁嘈杂的哭声。 今日是大年初一,村里小孩成群结队的炸炮仗玩,他一时半会并没察觉到,直到哭声中夹杂了各种人声混合在一起,隔壁越来越热闹,孟晚这才察觉不对。 之前田家的事他长了记性,这回没贸然出门,而是去小屋喊宋亭舟。 “表哥,你快出来下。” 宋亭舟走出来,小屋听动静甚至比外面还清楚,他已经知道孟晚要问什么了,“你在家待着别出来,我过去看看。” 还没等他出门,常金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她拦住宋亭舟,嘱咐他和孟晚道:“你俩都不许去,田家出人命了,大过年的别往他家凑,没得沾了一身晦气。” 常金花说完孟晚的第一反应就是竹哥儿,他神色复杂,身处这个环境下,竹哥儿若不能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他,当日救他一命,如今还是逃不过这个下场吗? 田家的事没能瞒得住,初一村民们本就好四处走动拜年,连常金花都早早出了门,其他人更是没闲住。 田家门口围了好些村民,没一会儿功夫还有人将村长也请去了,常金花交代完他俩自己也往外走,遇到过来找她的宋六婶。 “嫂子,田家这是咋了?” “你先别问,咱们上二婶那头去,别往近凑。” 常金花走后没一会儿,田旺竟然扶着小梅上门了,其实小梅的肚子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可田家上下都把她这一胎当金疙瘩似的护着,自打她怀了孕,门都很少出了。 “晚哥儿,我家里乱哄哄的,怕冲撞了孩子,麻烦你帮我照应下小梅,小梅许久没见你,也想找你待会儿。”田旺语气匆匆,脸上带着些许尴尬。 大过年的本来孕妇就不好随意登门拜访,田旺本来是要将小梅送到他二叔家的,但小梅只想来找孟晚,他拗不过,他娘也腾不出空来,只好顺了小梅的意。 人家来都来了,孟晚总也不能将小梅赶出去,他也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喜欢找他待着,但他对小梅感觉只是淡淡,准确来说一直也没想跟她成为朋友,不过是平日搭个伴而已。 “那你进屋坐会儿?” “行。” 小梅可能是受到了惊吓,看着比平时沉默的多,但张嘴就是惊天秘闻。 “竹哥儿的弟弟死了。” 孟晚震惊的说:“谁?竹哥儿的弟弟是谁?怎么会死在你家啊?” 小梅抿了抿泛白的嘴唇,“年前我婆母陪竹哥儿回娘家接回来的小哥儿,说是来我们家做客的。” 孟晚见她似乎吓得不轻,去厨房给她端了碗温水,不解的问:“年也是在你家过的?” 娘家的弟弟接来玩几天正常,年也在人家过? 小梅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他……” 她说了一个字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自己撞墙死的。” 好好的大活人,新年第一天撞墙自杀?这话怎么听都有猫腻? “那竹哥儿呢?他在哪儿?”孟晚不禁问了句。 弟弟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婆家,他还是那样劝自己默默承受?田家是救了他八辈子命吗? 小梅低头用手抠弄碗边的小豁口,“竹哥儿,他好像挺伤心的。” 她低声念了句,“毕竟人是他带回来的。” 孟晚诧异的看着她,小梅怎么直呼竹哥儿名字了?而且她自己似乎也没觉得这么叫有什么不对,可见是这些日子习惯了。 孟晚心里琢磨着竹哥儿也才二十来岁,他弟弟肯定也没有多大,年纪这么小就去了,怪可惜的,而且田家恐怕也没法和亲家交代。 之前孟晚与小梅搭伴,基本是小梅在说孟晚在听。如今小梅话少了,孟晚更没有主动搭话或安慰,他本来就不算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是令他厌恶的田家人的事。 到了晌午,田家的人少了些,也没听说有个什么说法,似乎有人出去找了竹哥儿的娘家人。 常金花回来见到小梅,也没什么笑意,她本身就是面容严肃的人,倒也不算对着小梅冷脸,只是孟晚知道,她是不高兴的。 “晚哥儿,你去和面,晚上咱们包白菜饺子。” 孟晚尬坐了半天,出于谨慎也不敢给小梅递上些零嘴什么的,毕竟田家多重视这个孩子村里人都有目共睹,好心就算了,真出了什么事他负不起责任的。 “小梅,那你坐,我去帮我姨和面。” 小梅像是在发呆,迟缓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常金花早上化了块猪肉,这会儿正好半冻不冻的好切,她在案板上剁肉馅。 孟晚往常爱将面板放屋里和面,比厨房暖和,这会儿却只能将方桌放在地上,再横放面板和面,和完的面团用盆扣住,晚上包饺子的时候再揭开擀皮就好。 常金花动作利索,剁完肉馅切白菜,没再让孟晚沾手。 弄完这些也才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孟晚等等常金花洗完手才跟她一起进屋。 常金花也不是多话的人,孟晚抓耳挠腮连个零嘴都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吃。 有外人在又不能跑去小屋找宋亭舟写字,这样干坐着孟晚只能数窗花玩。 窗户是一格格的木头框,上面糊的纸还是他和宋亭舟小年的时候一起糊的。 怎么又想到宋亭舟身上去了! 孟晚正在那儿思绪乱飞呢,小梅突然腾得一下坐起来了。 孟晚上一秒还在疑惑,下一秒便听到了隔壁逐渐响亮的哭嚎声,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响亮,哭声里或许有悲痛,但在孟晚听来,故意的成分更多。 小梅这是一直听着隔壁的动静,这才反应迅速。 常金花稳坐不动,小梅坐立不安,孟晚想去听墙根,又怕常金花不许,找了个借口,“姨,我去茅厕。” 常金花似是看出了他的小九九,瞪了他一眼,“去,快些回来。” 出了屋后隔壁的哭声更加明显,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声,这次没什么人去看热闹了。 没错,热闹。 人命没发生在自家,可能外人是永远无法共情的。 只能感慨一句,可惜。 或是不屑的说声,活该。 孟晚踩着院里的石头,没敢露太多脑袋,隐约能看见院里分开站了两拨人在激烈对峙,他们中间的地面上还存着积雪,是那种许多人踩过,将残雪踏的又硬又脏的雪。 竹哥儿的弟弟就躺在上面,干草编的席子遮住他的身体,上面露出一个枯黄的发顶,下面露出他光裸着的,被冻得青紫的双脚。 竹哥儿跪坐在旁边,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不清此刻的他是何神情。 “晚哥儿。”宋亭舟的将小屋的窗户打开,唤了声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下来,凑过去询问:“怎么了?” 宋亭舟跪坐在炕上,自上而下的看着他,“别看了,外面冷。” 孟晚仰头直视他双眼,突然问了句,“你其实一直都知道?” 宋亭舟低垂下眼睛,“是,我知道,但我们没办法管别人的家里事。” 孟晚指尖触唇,他想法天马行空的岔到别处,忽而问了句:“那禹国法律的界限在那里呢?哪个范围是家里事?哪种又算是律法之内?” 宋亭舟有些被问住了,“这……我还没修过律经。” 孟晚喃喃道:“是吗?”有机会还是要学的,不管在哪个时代,法律都是重中之重。 孟晚双手撑住窗框,又问道:“那你为何读书?”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宋亭舟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下意识回答道:“光耀门楣。” 据说秀才家大门的门槛,都可以比寻常百姓高建一分,这是何其荣耀。 孟晚被他诚实的回答逗得笑了一声,“是啊,光宗耀祖,锦衣还乡。” “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令人开智。” 孟晚感叹着说:“我们现在人薄势微、人微言轻,管不到人家家事。” 禹国的律法可能没有现代律法那么完善,但孟晚不信杀人无罪,将人逼死无罪。 “但律法本该是老百姓最强劲的武器,大家为何弃之不用呢?” “因为不开智。” 村民们宁愿让头发发白,入土半截的老朽族长、村长、宗祠等判罪,却不愿相信举国贤士经历数代所研究出的律法。 为何? 因为愚昧。 这天孟晚的这番话在宋亭舟心里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 他爹娘教过他仁义礼孝,私塾的老师教他君子之道。 许多人对他说读书可以出人头地、可以高人一等,可以回馈爹娘。 风光无限,踏马还乡! 可孟晚说:读书——是为了开智? 第30章 衙役 太阳渐渐西垂,田旺过来接小梅回家,想来是隔壁的事情轻易落了幕。 田旺对常金花千恩万谢的感谢了一通,常金花表情淡淡,从前对田家的小辈多少还有个笑脸,如今只剩厌恶。 “可走了。”孟晚伸了伸坐的僵硬的腰,下炕。 方桌放在炕上,蒸饺子的屉放在方桌上,常金花和孟晚开始包饺子。 “今晚多包些冻上,明早还要吃饺子。” 孟晚学着她的样子捏饺子上的褶皱,嘴上回应着她的话,“啊,明天还吃,要吃到什么时候?” 常金花动作迅速,几下就能包好一个,“吃到初五,天天吃,天天有,饺子越吃越富有。” 行,看来是风俗如此,那就吃! 大锅蒸饺子,小锅热了两道大年夜的剩菜,孟晚估摸着明天还要吃两顿,才能将剩菜全部吃完。 多包出来的饺子要放到后院去冻上,孟晚拿了只浅底扁筐,底上铺着包豆腐块的粗麻布,倚到后院的院墙上,将饺子一只只的捡到上头。 “呜……” 大晚上的听到这声哭声,孟晚吓得手一哆嗦,饺子掉了一个。 他欲哭无泪,糟了……要挨骂。 “呜呜……” 隔壁后院哭声还在继续,隐隐绰绰,不高不低。 “竹哥儿?” 哭声暂停,竹哥儿依旧是沙哑的嗓子,像是这辈子也恢复不了了。 “晚哥儿,是我。”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孟晚开口问他:“你如今……还觉得让我去田家,与你一起伺候田兴,是一件好事吗?” 竹哥儿听完这句话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声音撕裂,饱含痛苦。 “对不起晚哥儿,是我的错,全是我错了。” 田兴是畜生,田家是火坑,是我对不起小六,是我对不起他!” 孟晚抿起唇,“你弟弟,真的是自杀的吗?” 哭声停止,墙那头传来竹哥儿虚脱般的音调。 “这重要吗?” “我爹娘收了田家半两银子和两袋子粮食,将小六的尸体用板车推回去了。我在后面偷偷跟着,只有我娘还虚情假意的掉了两滴眼泪,然后他们便开始欢喜白得的半两银子。” 亲生儿子的尸体还没凉透,这二人就已经开始为这半两银子高兴上了?孟晚心里暗自唾弃。 “他们商量着找个无人的荒地将小六埋了,因为小六儿是哥儿,不入祖坟……” “可难道村中没有其他坟地吗!”竹哥儿说到后面声音又突然拔高,吓了孟晚一跳。 他状若疯癫,说话时高时低,冷不丁还会叫喊两声,很快引来田家人。 田兴本就晦气着,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竹哥儿两颊瞬间高高肿起,可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反而笑的更阴森。 小梅磕磕巴巴的劝:“大……大哥,别……别打了,我看大嫂好像不太对,是不是……是不是发烧了啊?” 天气本来就冷,竹哥儿衣服单薄,又偷偷跟着爹娘跑出去一路,竟然在这个关头生病了。 不知道田家会不会找大夫来,孟晚退回厨房的时候,还隐约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要将竹哥儿锁起来。 孟晚打了个哆嗦,这个家真是从根上就烂透了,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小梅不知道吗?这件事最开始还是她告诉孟晚的,甚至一开始还抱着猎奇的语气,直到事态发展超乎她的想象…… 刚才她好像替竹哥儿说了句话,看来她是知道害怕了。 田旺不知道自己嫂子被打吗?他恐怕比小梅知道的还要早,冷眼旁观罢了。 晚上孟晚睡觉做了一晚的梦,可第二天早起却将什么都给忘了,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心乏。 “姨,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想在家里。” 常金花摸摸他的头,目光中含着丝丝怜惜,“那就在家待着,左右咱们家也没啥亲眷,你去小屋歇着,我带大郎去村里走一遭,跟族里长辈们拜个年。” 家里没有堂屋,初二大门敞开着常金花怕贸然进来人拜年冲撞了孟晚,干脆叫他躲在小屋里,假装家里没人。 孟晚缩在小屋炕角,手里无聊的翻着宋亭舟的书,这东西催眠效果真好,孟晚不知不觉的又躺在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有手触到他的额头,然后是常金花与宋亭舟的交谈声。 “没发热,定是田家的事惊着他了,昨晚睡觉说了一夜胡话。一会儿等晚哥起来我带他拜拜你爹,让你爹多多护他,别让那些个牛鬼蛇神的找上咱家小哥儿。” “嗯,娘,一会儿我去帮你烧火,煮些稀烂的精米粥给晚哥儿留着。” “我淘完米就顺手把灶烧上了,哪儿用得上你啊,你在屋看书,盯着些晚哥儿别再发热了。”常金花的声音渐远。 有人坐在孟晚身边,嗓音温柔又低沉,“怎么还哭了?又做梦了?” 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的触碰了下孟晚眼角,像是被他滚烫的泪水烫到了一般,又飞速缩了回去。 过了会儿,那只手掌又整个抚上孟晚脸颊,微微颤抖,像是怕会惊醒孟晚,在极力克制着。 手掌的温度传递到孟晚脸上,渐渐地将他脸颊都染得通红。 孟晚哼了一声转过头,将脸埋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给他盖的被子里,细一琢磨,这是小屋,那这被子岂不是宋亭舟的? 他被子里的脸更红了。 宋亭舟似乎察觉了什么,腾得从他身边站起来,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娘应该淘完米了,我还是去取柴烧灶。” 他一离开,孟晚迅速将被子扯开坐起来,拿手呼扇着自己脸蛋。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孟晚起床喝了两碗稀粥,下午精神了许多。 隔壁田家之后几天也安静了下来,没听说过竹哥儿出什么事,倒是时不时都闻到隔壁飘过来的中药味,应该是给请了郎中买了药煎。 田家这些年刚见起色又接连出事败了不少钱,竹哥儿要真是病死了打死了,田兴在附近村子别想再娶到媳妇或夫郎,李长香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起码不能让家里再出人命了,要不村里人的吐沫都能将她淹死。 初六那天孟晚早早起来穿好衣物,常金花起的更早,知道他这几天吃腻了饺子,便大早上的做起了豆腐。 “也歇的差不多了,今天做的就先都冻上,明日再开始卖。” 孟晚有些顾虑,去黄掌柜那儿还不知怎么个说法,但纸张贵重,三泉村离镇子也不算远,他多半是要日日去书肆里画灯笼,他一个小哥儿独身来去不安全,宋亭舟定是要陪他去的,独留常金花在家敞着门做买卖总是有些不放心。 “明日用的豆子先别泡,等晚些我们回来再说,自己在家将门在里头插好,或是别自己在家了,去找六婶待会也行。” 孟晚端着碗喝着醇香的豆浆,叮嘱了常金花一大套。 常金花笑他,“瞧瞧我家这哥儿,过了个年真是长成大人了,还反过来说我呢,你和大郎才该我惦记才对。” “我们有什么好惦记的,年前就是和人掌柜口头商议了两句,年后人家用不用我还不知道呢!” 黄掌柜自然是用的,他送出去那几张年画反应极好,府城的书肆掌柜叫他有这类的画作还可以多收上来些,他全要。 “这些灯笼都已经糊好了,恐怕不合适来回搬运,还得辛苦小哥儿多来几日,在我这画完。” 果然如此,孟晚也不意外,“倒是可以,笔墨纸张既然都是黄掌柜出,那便别说什么卖画了,全当我给黄掌柜打了回工,您每日给几个铜板工钱即可。” 这小哥儿是个明白人,黄掌柜也不糊弄人家,再说宋书生还在一旁杵着呢,他想欺也不成啊。 “小哥儿是个痛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按个数算,画一只花灯三文钱如何?” 最便宜的灯笼是五文,带些花样的贵些,更不说黄掌柜还要雇工人糊灯笼,做灯笼的材料和画灯笼的笔墨纸砚皆是他出,三文已经是个极高的价格了。 孟晚当场与他成交,计件嘛,黄掌柜又不知道他画速如何,这样两人都公平些。 今天既然来了,又有现成的素灯,黄老板给孟晚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孟晚便现场开画。 宋亭舟也没闲着,书肆的畅销书手抄本供不应求,总有些农户家的书生到书肆抄书赚取银两。宋亭舟也抄,他之前便和黄掌柜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一写一画,倒是成了书店里的一道风景,初六书肆里买书纸笔墨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买了书后总是多瞅上几眼。 大多应该都是看的孟晚,哥儿识字本就不多,更别说是善画的,更添风雅。 黄掌柜到底算是见过些世面,做掌柜也比普通人圆滑。他琢磨着这样不是事,孟晚长得好,静下来作画又自带一股子风范。两口子没甚背景,可别被哪个员外老爷地主婆子看上起了事端,于是又将孟晚请到后院作画。 简笔画么本就线条简单,黄掌柜这还有现成的颜料,虽然颜色单调只有红黄蓝三色,但也比光是墨色强得多。 古人多爱墨色,禹国出名的几位作画大家都是以水墨闻名,推崇的是自然之素,清淡素雅、摒弃华艳。 但人家的墨色便分了浓、重、焦、淡、清五种,一个黑色竟也分出五颜六色来,怪不得有人说什么五颜六色的黑。 孟晚怀疑真有那种玩意,只不过他还没见识过罢了。 孟晚坐在小木凳上,面前的矮桌上一只只可爱的花灯堆成了一座小山。 兔子最多、小狗、小牛、小羊、小鸡…… 各种他能想到的小动物都被画了个遍,除却了龙,这种皇家独有商标他还是知道的,这东西没有帝王允许,画出来就是个死。 黄掌柜偶尔来后院瞄一眼,见到孟晚的绘画方式与速度后不得不震惊,他在府城看见过的大师屁事一堆,作画前又要沐浴更衣,又要焚香品茗,画出来的东西他都不懂是啥。哪儿像孟小哥儿这么痛快,唰唰唰几下子就是一个。 工人那边看来得催催,不然都供不上孟小哥儿的素灯了。 黄掌柜倒是不愁卖,这东西就是卖不出去也好存放,存在店里偶然还有女娘哥儿买来玩,更何况孟小哥儿画的这般生动可爱,便是他见了也想掏钱去买。 孟晚一口气画到午后,宋亭舟进来找他,“晚哥儿,该回了。” 孟晚揉了揉右手手腕,如此锻炼不比他在家写那几个字强多了?他运笔如今都已有几分模样了。 “那我叫黄掌柜进来查查数。” 黄掌柜就跟着宋亭舟身后,那儿还用他叫啊,他是真的服了这个小哥儿了,本以为一日十只二十只花灯已是不少,岂料孟小哥儿手笔这般快速,这一堆起码有六七十只。 “我这就数数,还请两位稍候。” 黄掌柜粗数了一次,约莫六十五只,他从柜台数了一百九十五文交给孟晚。 “小哥儿作画是我平生所见最快者,真是佩服。”黄掌柜真情实意的说了句。 “掌柜的抬举我了,我只画其形,当然快速。” 孟晚这点道行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只不过占个稀奇,毫无技术可言,跟传统学习作画的画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到人家面前连个做小弟的资格都没有。 相互吹捧几句,孟晚与宋亭舟告辞离开。 路过糕点铺子宋亭舟顿住了脚步,“我们……” “我们快回家去,姨说今晚炖排骨。”孟晚捂着他的小红荷包里还没热乎的钱,看都不想看店里的果子一眼。 临出镇子,他们在街边遇见一队人马,各个趾高气昂,胸脯高挺,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服饰统一大有来头似的。 宋亭舟扯了扯孟晚,孟晚会意,躲在他身后,被他遮住身子。不光他们,许多人也是能避就避。 等这一行人走了,孟晚与宋亭舟也踏上了回三泉村的小路,他这才趁周围空无一人,问起刚才的事。 “那些是什么人啊?” 宋亭舟走在他身侧轻声解释:“其实也不用太怕,应该是县城的衙役,他们身上没有官职,不过打着为衙门办事的旗号,行事有些嚣张罢了,寻常百姓不敢得罪。” 第31章 租房 “这么多的衙役,还骑着马,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干嘛?” 衙役没有正式编制,只是县衙里散招的人,有许多甚至是地痞无赖,基本买不起马这种奢侈品。那他们骑得马就是县衙的公物,所以是来泉水镇出公差? 这件事孟晚记在了心里,琢磨着明日再去镇上问问黄掌柜,他没准会得了些消息。 回家后,常金花已经做好了饭菜,干饭、白菜炖豆腐,还有孟晚最爱的炖排骨。 饭后孟晚特意看了眼泡豆子的桶,见常金花没有多泡黄豆,才放下心。 三月份宋亭舟便要出发去府城准备考试,到时候孟晚是准备跟去看看的,常金花也要带着。 出行本就费钱,他们三人一起只会耗费更多银两,宋家的家底可能够用,可也不能干等着吃老本。 寻常百姓做个小买卖已经够用,甚至还能存下些银两,他家供养读书人本就花销大,卖那些豆腐的收入根本赶不上花的,还需想想办法再赚些银两。 他算是文科生,且高考完就把那些化学物理还给了高中老师,脑子里只剩下这些年背的古诗,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出风头去? 简单的肥皂酒精他倒也会做,但在小镇子上会不会太打眼?他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乡人,做豆腐便已经露了头了,再弄些别的会不会惹人眼红。 更何况和宋亭舟还未成亲,村里还有个知情的宋六婶在,若是这两个月里出了什么变动被人抖搂出来他还是奴籍怎么办? 不是他将人想的太坏,而是这些事几乎关系到他生命安危,不得不防。 想赚钱,太扎眼的不能做,那就还应该从吃食上入手。孟晚心里琢磨着事,第二天又是与宋亭舟早起去镇上。 “你问昨日镇上来的那些个衙役?” 黄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有些惊讶的说。 孟小哥儿不像好打听闲事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是,我想在镇上做些买卖,担心冲撞了官爷。” 孟晚也不算瞎扯,镇上房租他问过了,不算多贵,且购买力又高于村子。 村里吃喝都靠自给自足,镇上则宽裕的多,孟晚来往镇上,发现酒楼和布庄的生意都不错,证明吃喝不愁,闲钱大把的人还是有的,只不过他目前的阶级看不到而已。 黄掌柜了然,他感慨的说:“小哥儿是有主意的人,不像我们一大家子一辈子死守着这间铺子。这事好说,改日我找人打听打听。” 俩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还不如他年轻的时候,这间铺子他经营下来的人脉,再加上这么多年走的人情,应该也够让他们维持守成了。 他二儿子正往后头库房里搬纸,心里有些不服气自己爹的话。 干啥对那小哥儿这么客气啊?一个乡下小哥儿而已,也值当那么捧着。 孟晚道了谢,又与宋亭舟在书肆各自忙活了一天,黄老板对他客气,又不会时时盯着他干活,他做的轻松的多,并不觉得辛苦。 午后孟晚又与宋亭舟相偕离开,路上宋亭舟问他,“你想在镇上做买卖?” 孟晚笑道:“是有这个想法,但也不是做什么买卖,我也不懂那些,只是想着在镇上卖些吃食,还没想好具体做些什么,便没告诉你和宋姨。” 宋亭舟沉默半晌,突然说道:“是我让你辛苦了。” 家里做豆腐已经够孟晚和常金花忙活了,如今孟晚想到镇上做买卖,想必也是为了他。 孟晚头也没回的往前走,“我做这些也不光是为了你,人若安于现状,混吃等死,与栅栏里待宰的猪羊何异?难道等屠刀落下的那刻再去徒劳的哭求吗?” 孟晚停住脚步,回头笑着看他,“常备不懈、未雨绸缪,你都学过?” 宋亭舟紧跟在他身后,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他稳住身形,磕磕巴巴的说:“学……学过。” 孟晚引导着他,“所以要想啊,思考,不能光死记硬背书里的,遇到别的事也要加上自己的考量。” 镇上条件有限,宋亭舟书上还记了那么多自己的想法,足以证明他是极为敏捷聪慧的,可却十分有局限性,这些东西都与眼界有关系。 虽然孟晚没去过京都,不知道禹国有没有国子监这个部门,但他那个时代的古历史上是有的。 国子监乃世家子弟的,人家出生就站在普通人上头,能轻而易举的进入全国最高学府掌握知识,而宋亭舟这样的农家学子,却只能一步步往上走才能一点点开阔眼界。 可在孟晚看来,这个顺序一开始就是错的,心中有物才能写得出锦绣文章,没见识过硬写,可不就是言中无物吗? 如今考秀才考的是记忆力和理解力,等他之后乡试考举,依据的可全是各种古献孤本的堆积了,官宦子弟人家从小看的东西,宋亭舟却要靠恶补。 孔子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苦读是最基础的,但最关键的是找到善读书的方法才是。 因此光看书不够,宋亭舟需从现在开始便恶补不足之处,书目前家里没有条件,那就先从知其意,可延伸不可跑题开始。 初十孟晚再去书肆,黄掌柜果然打探了来消息。 “说是水泉镇与庆丰镇之间要修建水坝,所以来了这些个衙役,听说过阵子还会有军队驻扎。” 听到这儿,宋亭舟先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要征收劳役?” 他眉间有淡淡忧虑,“若是两个月还能赶得上春耕,若是时间更久,家里光靠妇孺岂不耽搁一年的收成?” 孟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先担心自己的院试,反而第一反应是村民的庄稼,倒是个做好官的预备役。 孟晚却先顾不得旁人,抬眸问他:“三月份你还要去府城,如此不会耽搁吗?”毕竟宋亭舟还只是童生,没有免除徭役的资格。 宋亭舟心中一暖,“这种徭役应该不会强征,与考试无碍。” 孟晚松了口气,又想到别的问题。 两镇之间建水坝,知县又要调动些兵力来驻守,虽说一个县的兵力不多,可能连一百都不到,但对泉水镇这个小镇子来说,一下子涌入几十人也着实不少了。 这么多人起码要在镇上三两个月,吃住问题呢?这些徭役白天干活按理说午间是应管一顿饭的,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饭。 县里的守城兵和衙役平日也算是有俸禄的,怎么可能和徭役吃一锅饭,距离近的泉水镇和庆丰镇绝对是打牙祭的好地方啊。 如此一来,客源不就有了吗! 孟晚回去后琢磨了一夜 ,越发觉得可行,若是这段时间真在镇上租院子做买卖,那宋亭舟也不用来回奔波了。 初十过后书肆的灯笼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十一本来不用再去,可孟晚依旧早起。宋亭舟也没戳穿他,只是安静的跟他出门。 孟晚问他:“你就不问我为何今日还去镇上?” 宋亭舟看他一眼,孟晚头上的祥云簪自初一后便没再摘下,此刻正俏生生的插在他发间。他就这样戴着他送的簪子,好奇的追问自己问题,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酸发胀。 宋亭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是你说想要在镇上做买卖?可是想好了?” 孟晚脚步轻快,“想好了,还是做早上的吃食好些,就是可能会辛苦,但速度快赚得就多。” 他家现在做豆腐已经成熟,再搞个油条搭配不是刚好一套? 镇上已经有卖包子的,卖面条的,就差他家这样油条豆腐脑了。 其实孟晚是有些丧气的,他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考四年大学生读下来竟然只能在古代卖油条豆腐脑? 第二次悔恨自己当时为啥不去学物理化学新东方。 镇子上也有牙子,不过是私人的,孟晚觉得眼前的叔嬷比起牙子更像是媒婆,他脸上的孕痣长得与张小雨差不多大小,黄豆粒大挂在嘴边,说实话不太好看。 “咱们镇上就这一条街,还有几条巷子,你们是要租院子自家住啊,还是要租门面做买卖啊?” 孟晚摸了摸自己眼下的痣,比芝麻大些,比米粒小些,颜色红艳,形状圆润饱满,不难看。 宋亭舟盯着他的动作眼神一暗,后又移开目光答了牙子的话,“租门面做买卖用的,最好后面还带着院子。” 牙子一拍手,“那还真有一家。” 他们三人走在街上,人牙子打量的眼神让孟晚不舒服,他全程跟在宋亭舟身后,让他出面和牙子打交道。 牙子一路走到街西,开锁推开一间没挂招牌的门面,里面倒是宽敞,足有三间房大,东西都被搬得空空荡荡,看不出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间怎么样,多宽敞啊,就是得自己置办些东西,那也不值多少钱。来,从这穿过去有个门,进去就是内院。” 他们跟着牙子穿过门走进内院,内院也大,坐着四间正房,院里还有一口水井。 好是好,可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恐怕不便宜。 果然人牙子张嘴便是十两。 镇上,十两?抢劫啊! 孟晚在后面疯狂戳着宋亭舟的腰。 “咳咳……十两确实不少,容我们回家找长辈商议商议。” 牙子不乐意,“这么老大的院子十两都不贵了,你们还想租啥样的?” 宋亭舟不言不语。 那牙子走了老远还在乱吠,“啊呸,穷鬼就别出来看铺面,住乡下的茅草房去。” 孟晚回身瞪他,人却扭着腰走远了。 宋亭舟想碰他袖子,又觉着于理不合,于是往日挺得笔直的腰板略弯下来,轻声哄他:“别气,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孟晚这一冬天都没什么果子吃,也是馋的,他将脸拧回来,“要两串!” 卖糖葫芦的小贩抱着草靶子走街串巷,宋亭舟带孟晚走了会才碰到他。 巧的是黄掌柜也在抱着三四岁的孙女买糖葫芦。 “小哥儿今日怎么也来镇上了。” 孟晚也没瞒着,“想在镇上做个吃食买卖的,找牙子看了个铺子不甚满意,买完糖葫芦也要回家了。” “嗨,小哥儿早怎么不提,我家隔壁的院子常年往外租着,不然我让老二带你看看去?”黄掌柜要看铺子走不开,想叫二儿子跑个腿。 孟晚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哪儿有不同意的。 黄老板的二儿子叫黄铮,年纪似乎还没宋亭舟大,也就十七八岁,看不出性子,除了路上问了宋亭舟几句话外并没说别的。 院子离书肆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就到了。院门是敞着的,里面还有妇人在院里洗衣服。 黄铮问了句洗衣服的年轻妇人,“嫂子,我婶子在家吗?” 年轻妇人见他身后带了人,猜到是租房的,回道:“在呢,我进去叫她。” 她放下衣服进了屋,“娘,小二来了,像是带了人来看房的。” 没一会儿屋里便出来了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灰色棉袄,头上插着根银素簪,看着是个利索人,上来也没废话,张嘴便问道:“是两位要看房?这位书生郎看着倒是眼熟。” 镇子一共没有多大,宋亭舟常年在镇上读书,他个子又高,长得也俊,还是挺扎眼的。 孟晚照例没出头,他如今未婚,不便太过出头露面,由宋亭舟出面正好。 “我在李秀才的私塾里读书,常在镇上走动,婶子应是见过我。”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说话有礼,还是个读书人,十分满意,“小二,我家的事你和读书郎说了没?” 黄铮实实在在的说:“我爹让我带他们过来的,我只将人带来,租金啥的婶子你们自己谈,我就先走了。” “你这孩子,行,替我谢谢黄掌柜。” 黄铮走后,中年妇人领着宋亭舟他们往里走,“我这院里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已经租出去一间西厢房了,东厢这间比西厢大,以前住的也是读书人,年前刚搬走。对了,这位是?” 一个未婚的哥儿,跟着个年轻汉子看房? 第32章 搬家 宋亭舟挡在孟晚面前,遮住中年妇人的目光,“他是我未婚夫郎,陪我一起来镇上的。” “原是如此,小哥儿长得真是俊俏,和书生郎正相配。” 中年妇人恍然大悟,就说两人长得不像兄弟。 禹国民间的民风倒是没那么严苛,虽说未婚的哥儿女娘差些,但也是能在家人陪同下逛街的。定了亲事的也能同男方一起约出去游个船,赏个灯。 这种偏远地方的小镇讲究的就更不多了,但陪着一起租房,到底还是有些出格,因此中年妇人纵然不说,心里也认为孟晚是那等哄男方带出来玩乐,是个不安分的。 孟晚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乖乖巧巧一言不发,眼睛打量着这间坐东门朝西的厢房。 照旧进门便是厨房,左手边是个空着的灶台,灶上镶嵌的大锅被人取走了。 这也不奇怪,一口锅就值半两银子,是重要财产,属于分家都要急头白脸挣一挣的地步,人家走了当然得拿着。 灶屋左手边就是卧房,靠窗是通炕。不光泉水镇,整个昌平府因气候关系都没有睡床这么一说。下至贫民百姓,上到大府高官,皆是以炕为主。 只不过乡下多是土炕,而府城的名门望族们,家中以青石砖甚至玉砖为材料搭炕。 整个卧室与厨房都比家里的小了一圈,院子还是与人共用的,好处是院子有口井,不用再出去打水。 不过只一间房,宋亭舟怕是又要回书肆睡,孟晚虽没听他说过书肆住的地方好赖,但想也不是什么宽敞地方。 他读书本就学业繁重,与家人住在一起好歹不用操心饭食,睡个好觉。 “婶子,怪我们事先没说好,其实我们是要租间带门面的院子,而且至少有两间住人的房间。” “哦,原是这样,那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中年妇人带他们往正房边角走去,那儿有道锁着的角门。 中年妇人将门打开,门后竟也是一间套间,后面位置小点可能是做厨房用的,往里走是一间正屋,户型倒是方正,四四方方的,孟晚约莫着有十二三平,做买卖倒也合适。 “这间也算不得铺子,那头的门打开就是街角,我家临街,也能当间门面用着,这小间儿搭个炕也能住人,你们看如何?” 孟晚心中还算满意,背着人又戳了宋亭舟一下。 宋亭舟便问道:“那不知这价格?”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似乎看中了,便道:“你们是黄老板二儿子带过来的,我也不当外人了,若是光这一间门面就是三两半,院内的厢房四两。” “唉……”孟晚叹了口气。 中年妇人不知其意,“这……小哥儿可是嫌贵?” 孟晚仰脸看宋亭舟,后者瞬间领悟。 “我们年纪尚轻,做不得主,还是回家找阿娘商议一二,再来答复婶子。” 中年妇人心中着急,东厢房就罢了,不愁人租。角房那间本是过世的公婆起房时多盖的,盼着家里多子多孙,这么些年了一直锁着吃灰,如今多租出去家里就是个多个进项。 见宋亭舟与孟晚真的要走,她忙道:“价格可以再商议商议,你们若是两间全租,不如婶子再给你们便宜一两?” 孟晚顿住脚步,我滴个乖乖张嘴就减去了一两银子?六两半一年的话…… “婶子,我们租了!”孟晚掷地有声。 干脆利落的交了定钱,孟晚咬着糖葫芦回家,一个没留神,两串都自己吃了。 他瞥了一眼宋亭舟,又瞥了一眼。 很好,他亲爱的表哥只顾闷头赶路,没注意到。 晚上宋亭舟就将事情直接对常金花坦白了,孟晚欲定十五就开张做买卖,常金花早晚会知道的。 “你们俩主意大得很,既然都定下还知会我做什么?” 她心里生气他们两人胆子忒大,不声不响连镇上的房子都订好了。 安置房产和亲事是顶大的事,重要程度不亚于现代小情侣悄悄偷了家里户口本跑去民政局领证,而家长,此刻连儿媳妇\/女婿的面都没见过。 孟晚也知道他事情办得不对,可是机会难求,这个价格是真不贵了,大小也合适,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对着常金花撒娇。 老规矩,“表哥,你先去小屋读书,出去打水也成,快去去。” 将宋亭舟打发走,孟晚嘴一咧,“娘……诶,姨……姨别打了姨。” “青天白日的,让你乱说话!不教育你一次,真要上房揭瓦了。” 常金花拽着他的手,狠狠往他身上打了几下出气,而后才坐下说:“我难道是蛮不讲理的人?你们好好和我说我能拦着不成?你一个未婚的哥儿,就这么大刺咧咧的跟着大郎去镇上租房,人家不得轻看你?” 说到底,她确实生气两个孩子不经她同意便租好了房,可更怕孟晚因为这个被人说了闲话误会。 孟晚小心翼翼的挨着她坐,然后一把把她胳膊抱怀里,使劲从眼里往外挤豆豆,“姨,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错了,真的错了,替我们介绍的正好是书肆掌柜,我也没想到会当场敲定,实在是价格合适我才定下的。” 常金花拽了拽胳膊,没拽动,反瞪了他一眼问:“多少钱?” “六两半,一间铺子,一间住房。” 第二日一家三口出动,常金花非要看看他们租的是什么样的院子,不然心里不踏实,唯恐他们年轻被人骗了。 巷子头一家便是他们租的那户人家。 巧的是今日中年妇人就在院里晒被子,见昨天给了定钱的宋亭舟和孟晚来,还来不及欢喜,便见了一脸严肃的常金花。 心里一咯噔:果然是年轻人一时心血来潮,人家家里人莫不是要反悔退钱? 她谨慎的迎上去,试探着说:“书生郎和小哥儿来了,这位妹子是?” 常金花平日里轻易不笑,对着外人也是如此,她略一欠身,“我夫家姓宋,昨日我儿子和家里小哥儿在您这儿租了房,付了定钱。小孩子家家带太多钱不安全,我今日便过来缴了剩下的租金。” 中年妇人松了口气,笑意更真诚了几分,“是宋家妹子啊,我夫家姓吕,今年四十五,应是比你年长几岁?也别您您的了,叫我声吕嫂子就成。” “吕嫂子,那就麻烦你再带我看一遍屋子。”常金花姿态谦卑,语调和缓。 “这还不简单,妹子只管看。”吕氏在前面带路,又重新带常金花看了遍房子。 常金花当着吕氏的面问了孟晚:“那咱就定下了?” 见孟晚点头,常金花二话没说便拿了钱袋子出来数钱。 吕氏诧异的看着这一幕,这种事怎地还真让个未过门的小哥儿当家作主了? 吕氏家里常年外租,现成的契书家里是有的,宋亭舟过了遍契书,双方交钱按印,这张纸就算生效了。 孟晚心中安定,同常金花说:“黄掌柜帮我们找房子,如今定下了,也该同人家说一声。” 常金花:“应该的,那你同大郎过去,我在这儿在收拾收拾。” 看他们家的相处方式,吕氏一肚子话憋在心里,等孟晚和宋亭舟走了后忍不住说:“你们家是小哥儿当家?” “我家小哥儿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了难就一直住在我家。他本事着呢,会做豆腐又会识字,自己手里也有银子,不靠我们过活的。这回想开店做买卖也是家里供大郎读书吃力,想多赚些银两,是和我商量过的,谈不上当不当家。”常金花的话里尽是对孟晚的维护,她这个寡妇当了多少年便谨慎了多少年,最怕的就是犯口舌,她重视名声,因此唯恐旁人说了孟晚闲话。 吕氏恍然大悟,莫不是童养媳?怪不得还未成亲就黏糊着,原是从小养大的夫郎。 会做豆腐?那确实能耐,往后买豆腐倒是方便了。 孟晚和宋亭舟去书肆对黄老板道了谢。 黄老板客气的说:“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一提,若是往后有事要小哥儿帮忙,小哥儿莫要推辞就好。” 孟晚只当人家跟他客气,他除了点简笔画还有那方面能帮到人家掌柜头上的。 做早食别的好说,油条也简单,豆腐也是做熟练了的,只剩油锅,按孟晚的想法,普通圆锅炸油饼还好,油条有些不便,既然东厢房本来就没锅,不如重新打口长方形的? 宋亭舟听了他的想法后将他带去镇上的铁匠铺子,铁匠师傅说好说,管他长的圆的,到他这都能打得出来。 长方形的铁锅比圆的难打,贵上一些,最后谈了七百五十文一口,孟晚多付了十文钱,七百六十文,让他加急做出来。 回了租房又是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扫扫土掸掸水,三人回了三泉村草草吃了顿饭又是一顿收拾。 “被褥、盆子、木桶、碗筷、粮食,还有啥?对了席子也得带着。”常金花忙的团团转。 孟晚道:“姨,咱家的席子长,带过去也铺不上,我看镇上有卖的,咱买张现成的?”宋家的大通炕能睡四五个人,镇上东厢房的炕顶多两米三,家里的炕席拿过去也用不上啊? “镇上卖多贵,你二叔嬷就会编,我让他编了两张来,银钱怎么也是花出去,不如给自家人。”常金花风风火火的说着就装了十来个铜板走了。 第二日是宋亭舟自己去的镇上,铺子带的那间小屋得赶紧搭上炕,晒晾几日好住人,不然宋亭舟都没有住处了。 若是在村里搭炕,叫上几个同族的年轻汉子,找处黄土地和了泥几下就垒好了,镇上略麻烦些,孟晚想着那间小地方也小,不如直接在镇上买几块砖,多给他们卖砖的几文钱让他们帮忙将炕搭上。 问过宋亭舟,他也说可行,于是今天宋亭舟就去办了,留下孟晚在家帮常金花收拾行李。 十四那天家里都收拾好,二叔嬷给编的两张凉席卷好,他家那那两口一大一小的锅也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件件搬上村长家的牛板车。 “婶子,你们家可真厉害,这就去镇上做买卖了?”大柱赶着车语气羡慕。 东西太多怕累着牛,因此宋亭舟孟晚和常金花都是在跟着车走。 “大郎又要去府城了,也是想着到镇上能多给他挣点路费,也是租人家的院子,三户人家住一个大门里,哪儿有家里自在。”常金花不愿意太高调,但一家三口都搬到镇上太扎眼,这事估计也瞒不住。 柱子听了这话舒心了点,“也是,你家挣得多,花销也大着。”他倒是没多少坏心,但人就是这样,同样在村里穷着,常金花开始做豆腐是有不少人酸她,但也就每天多挣些钱罢了,还是普通老百姓。 再一听人家要搬到镇上,那可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泥腿子了,镇上的石板路多干净啊,到镇上住,也能说上一句是镇上的人了。 他们呢?叫啥?叫乡下人。自此两边就不一样了,那滋味能好受? 如今听常金花说还要与旁人挤着住,那就不是去享福的,大柱又同情起来,做买卖的小贩点头哈腰和奴才似的,让人看不起。 乡下平时确实活计多又碎,但也不必去抛头露面的以笑迎人啊,冬日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粮食够吃,柴火够烧,那不知道多舒坦。 东西送到,大柱跟着搬东西的时候瞅了瞅,院里还真住了旁人,常金花家只占小小的一间厢房。 他心里暗乐,想着回去定要跟村里人好好唠唠。 常金花铺席子收拾被褥,宋亭舟将家里的大铁锅按进厨房的灶台上。 “表哥,外面的灶你让人帮我搭好了吗?”孟晚从屋里出来问宋亭舟。 宋亭舟带他往外走,“搭到这边拐角了,你看行吗?” 东厢房与铺面的后门之间有块空地,被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土灶,中间被垒成了长方形,是放那口方锅用的,往后就在这炸油条用。 因为是搭在户外,阴干的很快,现在已经能用了。但铺子后面给宋亭舟搭的炕却还得阴干几天才能住人,他十六回私塾读书,这几日只能从三泉村和镇上来回奔波。 第33章 开张 “挺好的,一会儿咱们去铁匠铺子瞧瞧锅打好了没。”明早就要开门做买卖,孟晚觉得还有一大堆杂事没有确定。 “柴也要再买些,碗也要买。木桌子订是来不及了,直接在木匠那里买两张现成的来。” 家里的米面各带了一袋过来,若是不够再回去拉。 下午宋亭舟和孟晚取了铁锅回来,锅比灶眼大了一小圈,宋亭舟沿着灶眼砸了些黄土下去,这才按上。 买木柴还是吕氏介绍的,她家冬日用柴都靠买,镇子边上的村子就有很多户人家卖柴,宋亭舟跑了一趟,当场交了钱那户人家就推了两车柴来。 木匠没有店面,家里堆放了不少成品,孟晚挑了两张长条桌子,和几把木椅,木匠儿子给送到了铺面里,挪桌子擦椅子的又是收拾了一通,这一天三人都累的不轻。 晚上几人没开灶,宋亭舟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吃过后便上路回村,孟晚反而不放心了。 “不行,今日太晚了。” 宋亭舟眼神柔和,“无碍,走上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常金花也劝他,“夜里路不好走,碰上些醉汉、混混还好说,若是山中猛兽跑下来可怎么得了。” “山上还有猛兽?那更不行了。”孟晚坚决不同意宋亭舟自己走夜路回去。 “镇上也有客栈,花上十几文去住个通铺也成。” 到底是孟晚说话好用,宋亭舟独自往客栈走去,刚才吃的明明是素菜包子,肚子里却泛着甜。 晚上孟晚早早躺下,怕睡过头一直不敢深睡。后半夜打更的梆子敲了四下,孟晚昏昏沉沉的坐起来,脑子里还想着,五更天,那应该是凌晨三点了。 巷子口有座公用的石碾子,孟晚打开院门的时候宋亭舟已经等在门外了。 “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叫门?”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拎着的水桶,“我也刚到,豆子我去磨,你先进去。” 外面还黑着天,孟晚本来也不敢自己出去,他只是怕宋亭舟来的早会傻站在门外,如今一看他猜的果然没错。 常金花也起了,“晚哥儿,你教姨怎么做你说的那个油果子。” “欸,来了。”孟晚目送宋亭舟走远,将院门浅浅对上。 第一天弄,孟晚也不清楚能卖出去多少,干脆先少做一批试试水,昨晚他睡前已经醒了一盆子面,因为没有小苏打泡打粉什么的,所以用的是老面引子,以前没有酵母的时候,老面引子是最传统的发面方式,馒头包子都适用。 从后门顺着进了铺子,今天十五白天是集会晚上是灯会,现在已经有来得早的摊贩开始摆摊子了。 孟晚先没开门,而是将临街的窗户给支开了。窗前横放了张桌子,桌旁一摞子的碗和勺子。 后门打开,外头露天的灶台正好对着铺子里的窗口,孟晚拽了捆柴来,往灶里添火烘干方形铁锅,屋里常金花也添火准备做豆腐。 过了会儿宋亭舟磨了豆腐回来了,他家做豆腐用的一应东西都搬了过来,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条件确实艰苦。 “姨,这回咱们不做豆腐块,做豆腐脑,简单许多。”油条还不急着炸,孟晚先过来教常金花做豆腐脑。 仍是化了一碗盐卤的水,生豆浆过滤好后到厨房的铁锅里添小火烧到微黄。 做豆腐块的老豆腐要边烧着火,边点卤水,豆腐脑不同,直接将温热的豆浆倒进盆里,再加上化好的盐卤水静置,静置一盏茶的功夫便成了。 “这就好了?那确实简单。”常金花做豆腐惯了,一看便懂了。 宋亭舟将豆浆盆端到铺子里,孟晚又准备做卤子,家里攒了两篮子山货,一冬天也没剩多少了,孟晚想着如果做早点顺利,过阵子就去附近村子收些蘑菇木耳。 卤子主料还是用腌的萝卜切细丁,蘑菇木耳少放一把也是切丁,热锅里加底油将干葱段爆香,加萝卜丁和蘑菇木耳,多添水煮上一会儿。 装卤子的桶是个木头高桶,和小水桶差不多的样子。 常金花抱着桶去铺子里开门,孟晚开始烧油炸油条。 街上零零散散的村民赶路来集会上买东西,镇上也有做吃食的已经飘出香味。 宋亭舟在灶下帮孟晚烧火,见油温差不多了,孟晚把油条剂子两条叠在一起,悠着劲轻扯下锅。 一锅能一次性炸六根,他特意做了双长“筷子”,不停的给胀大的油条翻个儿。 一分多钟锅里的油条已经金黄香脆,孟晚筷子一夹,夹进旁边没有把手,铺着油纸的篮筐里,这筐也是张小雨给做的,没收常金花的铜板。 孟晚夹了五个进去,留下一根放进旁边的大碗递给宋亭舟,“你先吃一根尝尝熟了没。” 熟没熟显而易见,他和常金花好歹一人已经喝了碗豆浆,但宋亭舟忙活一大早还没吃上东西呢。 宋亭舟接过碗咬了口油条,入口酥香又有嚼劲,他从未吃过这种早食,显然极合他胃口,这根刚进肚,碗里又多了根。 孟晚笑着说:“自家东西,几坨面罢了,往后让你吃个够。” “嗯。” 宋亭舟心中滋味难明,这句话只有他爹在的时候才对他说过。他爹走后他便是家中的脊梁骨,在外人面前越来越寡言,是年纪小怕被人小看,时间长了后他像是真的封了嘴。 晚哥儿为他未婚夫郎,本该是自己照应他的,如今像是反了过来。 孟晚接着炸油条,这东西准备时颇为麻烦,炸的时候熟的却快,他只准备炸两锅先摆前头,若是不够现炸也来得及。 第二锅油条炸好,孟晚端着筐对宋亭舟说:“我去前头看看,你一会儿再过来。” 天将泛白,街上人也渐渐增多,许多饿着肚子赶集的乡下人舍不得在镇上买吃食,曾经的孟晚和宋亭舟便是,但也有家里富裕些的,或是心疼孩子的,会买上两个包子,无人知晓巷口还有家新开的食铺。 常金花看着斜对面的包子铺排满了人,不由得着急上火。孟晚进来将手里的筐放到桌上,他倒是预料到了,先给常金花拿了一根,“姨,你先尝尝,看我的就行。” 孟晚拿出三根油条来撕成小块,放进两个碗里,拿着走到店门口吆喝:“新店开张,试吃,一共两碗,先到先得!” 他喊得第二遍就有人竖起耳朵,别的没听见,光听见试吃了。 “小哥儿,你家铺子真吃?” 有人按耐不住冒了头。 孟晚笑眯眯的说:“婶子,当然是真的,不过是试吃小块,我们卖的是新吃食,叫油果子,怕大家没吃过不敢买,所以让大家尝尝。” 他说着用筷子从碗里夹了块油条给她,“您尝尝,不买也没事。” 妇人见他是个小哥儿,也不怕他做那等强买强卖的勾当,将手伸过去接了块油条,细细的放在嘴里咀嚼。 浸过油的好东西,一品就香,她吃完惊呼,“哎呦,还真是油做的果子不成?咋这么香哟。” 一口不够,她还想伸手去碗里够,孟晚将碗挪了个地儿,笑说:“婶子,每人只能尝一块。” “这……”妇人将手缩回去,眼神漂浮的问:“那你这油果子怎么卖的?”和油和果子沾边的东西,她料定了不便宜,价格随口问问,贵了就走,反正那小哥儿自己说得试吃。 孟晚示意她看窗口,桌子的高度与窗沿差不多,上面能看见摆着的油条和扣着盖子的大盆。 “婶,你自己过来看看,这么大一对油条刚三文钱,沾了油又顶饿,像您的话一根油条加一碗豆腐脑就能吃的走不动道!” 三文一根倒是比妇人心中预想的低,她心中已经有些意动想买一根给家里几个孙子分着尝尝,但嘴上还下意识的杀价,“人家纯肉的包子也才三文,你这油果子一没肉,二没菜的……” 孟晚堵住她的嘴,“婶子一看就是会吃的,这样,您是第一个过来开张的,我再送您半勺豆腐脑怎么样?豆腐脑我们也是卖两文一勺的。” 豆腐没经过挤压,同样的黄豆,做出来的豆腐脑比豆腐块更多。因此成本更多还是在卤子上,里面有盐和木耳蘑菇,如此一中和还是和卖豆腐块差不多。 不过孟晚本来就拿他当个添头,挣个辛苦钱,真正赚钱的还是油条,这东西裹着油香又顶饱,没人不爱的,包子面条回家尚且能自己做。 油条这东西想吃只能来他铺子买,只有面粉又没有别的配料,成本简单,出的又快。一锅油用上一天能炸出多少油条出来? 妇人见孟晚都如此说了,又想着送的豆腐脑是个啥玩意?等回过神来,三个铜板已经递出去了。 她心中暗恼,那是答应给孙子们买糖葫芦的钱。 不等她反悔,孟晚已经递了根油条给她,油纸昂贵,买纸钱恨不得能抵了他的油条,孟晚压根没考虑过。禹国的陶瓷工艺已经相当成熟,陶瓷的碗和盘子才是最实惠的。 见妇人接了油条小心翼翼的放进篮筐里,孟晚又打了半勺豆腐脑,淋了卤子和勺子递给她,“婶子,今儿你是头一个过来买油条的,这半勺豆腐脑是送您的,外面风大,您进来喝!” 他声音扬的高,一时间旁边观望着的都凑了过来。 “小哥儿,真的试吃啊?给我一块。” “小哥儿给我也来一块。” “买了是不是也送那个豆腐脑?那我要一根。” “我也来一根,我带碗了,打了回家喝行!” 他家小铺面门口乱糟糟聚集了不少人,孟晚跑到铺子里,在窗口哪儿跟大家解释,“各位叔伯婶娘,我家今天是第一天开业,确实是每人可以试吃一小块,但只有两碗,先到先得,大家麻烦排一下队,哪怕要买油条也要按队伍来,每日买油条的前十位,各送半勺豆腐脑,可以在小店里吃,也可以自己拿碗带回家去,但只限前三日,第四日就要花钱买了。” 哪怕孟晚说了排队,还是有人乱往前挤要试吃,常金花慌了神,拿着碗往后躲,还有人从门里直接进来。 孟晚抿紧了唇,大喊了声:“表哥,你快来。” 宋亭舟本来在后院里收拾东西,被孟晚一声喊了过来,他脚步急促,生怕他和常金花出什么事。 “怎么了?” 小铺子塞了桌椅后本就不算多大,宋亭舟一米八多的身高大步走进来压迫感极强。 挤进铺子里的那些人瞬间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孟晚将宋亭舟拉到外面,弯着眼睛说:“麻烦大家外面好好排个队?” 转身小声交代宋亭舟,“你在这儿看一会儿,我去后面再炸些油条来,咱们卖完就关门,不管几点。” 后续铺子里的人就开始渐渐稳定了,哪怕试吃的没了,见这间铺子围了人也总有好奇的问上两句,听闻是新吃食,倒是也有镇上老爷家郎君或是小姐哥儿,差使身边的下人来买上几根尝尝鲜。 孟晚又在后头炸了十几锅,宋亭舟像是走堂的小二,来回忙活。 剩下的面都炸完,孟晚洗手去前头铺子,“姨,面没了,你这的卖完便关了铺子。” 集市还正是热闹,人流来来往往,若是还有面,想必还能卖上一阵子。 窗户前还零散有两三个人买油条,豆腐脑还剩下两勺子,比起豆腐脑,还是油炸的果子更有吸引力。 前面那人买完最后剩下的两根,孟晚给等在后面的两人说软话,“真是抱歉了小哥和这位姐姐,这两根卖完你们后面的没有了。” 那女子得有三十岁上下,被孟晚甜着嗓子喊了句姐姐,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她捏着帕子笑,“那真是不巧了,明日我再来。” 孟晚出来送她,“姐姐真是人美心善,那这样,明日我做了定先给姐姐留出来,绝不让你跑空。” 那女子甩着帕子,“那就说好了。” 第34章 方宅 剩下个男子一副小厮打扮,个子不高,态度却趾高气昂,与刚才的女子天差地别。 “你一个小哥儿就该滚回后头去,如此抛头露面的也不嫌丢人,我家三爷要买两份那什么油果子尝尝,还不快去弄来!” 宋亭舟脸上一片寒冰,怒形于色。他这人别看是个书生,却有种武夫才有的干脆,俗称能动手尽量不逼逼。 握紧拳头,宋亭舟脚刚向前踏了一步,见势不对的孟晚便飞速拽住他,怕光扯衣料拉不住人,孟晚实实在在的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表哥你去后头烧火,我在去做就好了。” 他们初到镇上做买卖,那些占便宜的大爷大娘虽说有些也很蛮横,但那是瞎横,看见身高挺拔的宋亭舟便哑了火,不像这小厮,说话鼻头朝天,是自带了股底气在。 镇上有钱人家就那么多,敢这么看人的除了全镇唯一的秀才——何秀才,也就是镇东的地主老爷,和镇上仅此一家的盐行,祝氏盐行了。 何秀才如今教导着宋亭舟,而且全镇基本所有读书识字的读书人基本都被这老头教导过。和钱财无关,纯粹是人脉庞大,身份让人敬仰,连地主老爷也要敬他三分。 每年过节的年礼都能堆满一整条巷子,宋家年后也送了猪肉和果子,但估计放在一堆礼物里人家都没打开来看。 何秀才家的仆人应该都认识宋亭舟,这个应该不是何家人,孟晚听常金花说祝氏盐行的主家不在镇上,镇上盐行管事的只是个掌柜,掌柜也是打工人,再有钱手底下人也不会这么嚣张,那就只有住在镇东的地主老爷了。 孟晚心里转了一圈,脸上挂起笑,“小哥,不是我这会不做,而是这油果子做法繁杂,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出来。” 在那小厮圆目厉瞪即将发火前,孟晚又道:“但既然方老爷看得起我们家的小买卖,那我说什么也得做出来让小哥拿回去交差,这样,也不用小哥再来回跑,午后我做完了送到方府成不成?” 那小厮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得意,哼了一声道:“算你这哥儿识相,我家老爷才不稀罕你这啥果子,是府上小少爷瞧着稀罕要尝尝。如此也行,那就做上个二十来根送去方府,记得敲西北角的小门说是找方六的。” 他交代完又昂着头离开,孟晚看着他趾高气昂的样子觉得他不像是地主家小厮,像是地主他爹。 明明是奴才,真是主家身居高位才越是应该谦卑屈膝,若是往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主人家第一个拿他出去祭旗。 孟晚想起刚穿越到此间的小姐,与她身后的嬷嬷,那位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方方面面都为主子考虑到了,也能左右主人家的决策,当时若不是她的一句话,孟晚现在尸体都快烂的差不多了。 “晚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能做出来吗?”昨晚的面都用完了,常金花见孟晚放了一晚上今日才下油炸,这会儿能来得及吗? 孟晚让宋亭舟关了铺子,劝慰常金花,“没事的姨,咱们一会多烧些火,将面盆放到炕头发酵,两个时辰也差不多的。” 分明是寒冬,常金花却忙出了一身汗,恨不得前半辈子的话都不如今早这么小会儿说的多。 听了孟晚的话她放下了心,三人走到屋里开始忙活,孟晚舀面揉面,常金花给他拿老面引子,宋亭舟蹲下烧火。 “你烧完了灶就去炕上睡会,不然明日去私塾该没精神了。”孟晚手上和着面,眉头蹙着看向宋亭舟眼下的青色。 他和常金花也困,可宋亭舟不知晚上才睡了多会就来了,定是没休息好。 这会儿屋里烧了炕暖和,他与常金花在厨房忙活,大白天总不会有人闯进屋里去。 常金花也劝他,“你进去大郎,剩下没啥事了。” 宋亭舟也没勉强,净了手洗了脸,合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耳边还能听见厨房压低的声音。 “晚哥儿,你咋知道那人是方老爷府上的?” 从镇上到四周的村子,就没人不认识这位土财主,他在周边许多村子里买了大片的田地,佃农为他种粮,以将闺女哥儿嫁给他当小妾为荣,这样不光免了佃租,得了个方老爷亲家的称呼旁人也会避让几分。 “我不光知道他是方府的,还猜他估计是方老爷嫡子身边伺候的,方老爷几个嫡子年纪都大了,他刚才说的小少爷定是方老爷的嫡孙小哥儿。” 方老爷娶了十二房姨娘,子女无数,有的没准他本人都不知道叫什么,犄角旮旯里蹉跎着。 那小厮气势高傲,定是跟着的主子得脸,他才会如此,按孟晚猜着应是方府里的大爷,嫡长子身边跟着的。 宋亭舟躺在炕上琢磨着孟晚的话,心中思量一番发现真的能对的上,不免也想:若是刚才晚哥儿没有阻我,方家哪怕不会为了个小厮与我翻脸,只怕也得罪了这个镇上一手遮天的土财主,往坏处想,晚哥儿和娘没准也会因我受难。 再遇事不该如此冲动了,要在确保家人安危下,掂量着后果行事。 若没有孟晚,宋亭舟这种无背景,接受刻板教育墨守成规,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的官员,该是掌权者最好的棋子,可谁知几年后入京的已经是宋亭舟pro专业加强版了。 “姨,昨晚我捶面你见了没?往后咱们每天晚上把面捶好了,备着早上用,还有老面引子也要时时备着,不能等没了再续,不然来不及。” 按着今日来看,明天应该开始有回头客了,店铺外面有空还要做块招旗挂上,不用太复杂,让人一眼便懂是卖什么的就好。 家里面和柴也不太够,还要采买,油是在镇上油坊买的豆油,四十五文一斤,一锅油用一日,起码一斤半的油。 成本也贵在这儿,若是生意好了,一日最少炸上一百根油条,那就是三百文,刨除六十七文的油钱,二十文左右的面粉钱,和两三文的柴火钱、十七八文的房租钱,还能剩下近二百文,那便是赚的。 孟晚琢磨着怎么再节省些开销,若是和油坊订好了常年在他那儿拿油会不会再便宜几文。 他前世听说宋朝产油技术成熟,不光有用于烹饪的芝麻油、菜籽油、苎麻油和大豆油。 竟然还有杏仁油、白苏籽油、蔓菁籽油、苍耳籽油、乌桕籽油和桐油,其中乌桕籽油和桐油都不适合食用,前者用来做蜡烛,后者用来做油纸伞和防雨靴。 禹国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油类,但豆油已经做得极为成熟了。 乡下的村民多数还是喜欢买肥猪肉,炼猪油,她们觉得那样更解馋。 更贫困些的村民买豆油也舍不得多放,一斤二斤的能用半年,因此镇上的油坊豆油生意一般,倒是芝麻油卖的火热,人人皆爱。 不过常金花是不舍得买一百二十文一斤的芝麻油,她认为这钱还不如买猪肉,镇上人家倒是常用。 孟晚眼见着吕氏的儿媳妇打了小壶的芝麻油回来,味道香的霸道,从他身旁过便久久不散。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锅油怎么也会剩,不然再烙些芝麻饼来卖? 午后申时,集市还没散,又增多了许多卖灯笼和花灯的小贩,宋亭舟起来后将铺子门前也挂了两盏,是书肆黄掌柜送的,上面的画出自孟晚手笔,一盏是兔子在吃元宵,一盏是小蛇卷了根糖葫芦,倒也应景,可见人家是用了心。 今天午后便不开门了,孟晚将炸的油果子送了五根给黄掌柜,留下三根常金花说给吕氏送去,院子里另一家租户听说是回乡下老家了,至今还未回来。 最后二十根大头,孟晚与宋亭舟一同前往,铺子偏西,方宅偏东,这一路就当是逛灯会了。 可实际孟晚并无心去看风景赏民俗,只想快些送到东西交差。 找到了方宅,孟晚寻到了小厮所说的西北门,是关着的,从这座小门往两头看都是见不到头的围墙,正门是丁点看不见边,可见宅子之大,占地怕不是要按亩。 不轻不重的敲了两声门,等了几秒没人答应,孟晚又加大了力道。 里面传来叫骂声,“来了来了,催啥催,催命呢?啊呸!呸……催你奶奶!” 门被打开,一个与孟晚年龄相仿的哥儿叉起腰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开喷。 “敲一声我听不见啊,敲敲敲……” 他打开门的瞬间止住了尖锐的骂声,面前的小哥儿好看的似是画里出来的,那眉毛像是精细描绘过,脸比擦了脂粉还白净细腻,戴着顶灰色的兔毛帽子,更显脸蛋小巧,脸颊还有没褪去的圆润嫩肉,年龄不大,笑容讨喜。 我滴个乖乖,咋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孟晚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歉意的说:“真是抱歉,初来贵地,不懂规矩,万望海涵。” 开门出来的哥儿回过神来脸颊微红,侧过身匆匆弯腰行了一礼,动作生疏僵硬,像是从谁那儿现学的。 “海什么寒?那……那啥,我们宅子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的。” 孟晚差点被他这句话逗笑,他从宋亭舟手里接过篮子,掀开上面的麻布给对方看,“方六在我家店里订了二十根油果子,他吩咐我们做好了送过来。” 那小哥儿明白过来自己搞错了,红着脸想接过篮子,“定是给我家小少爷买的,我这就送过去。” 孟晚手握着篮子没松开,脸上笑意不减,“方六还没付钱。” 那小哥儿性子泼辣的很,当即骂道:“死方六,买东西不知道给定钱!” 转身面对孟晚时音调又小了下去,“那你等着我进去取钱,即刻便回来。” 孟晚收好他的篮子,“我就在此等候小哥儿,不急的。” 那小哥儿像是极为喜欢孟晚这样慢条斯理的说话似的,一步三回头的看他,“我叫方云,你叫啥啊?” “孟晚。” “好,孟晚,你等我会儿,很快就来。” 方云说了很快便真是很快,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他便拿了钱袋子出来。 “你这一筐油果子多少钱。” 孟晚将篮子递给他,“三文一根,里面一共二十根。” 方云掰着手指数了两下放弃了,“你直接与我说是多少钱罢了。” 孟晚伸出手,中间三只手指攥下,拇指尾指翘起,“共六十文。” 方云听了就扒开钱袋子数了铜板给孟晚。 孟晚接了钱好奇的问他:“若是我骗了你呢?” “啊?骗我?骗我啥?”方云懵了,想不出孟晚为什么会这么说。 孟晚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家就在书肆东面的第二条巷子口,若是宅子里的贵人再想吃,尽管去招呼一声,我家可以给送过来。” 这可是大户,要搞好关系。 回去后常金花已经将明早要用的面都捶好了,满满两大盆,豆子仍是泡了今早那般多,今日豆腐脑卖的一般,基本上是半卖半送出去的,她心里心疼,琢磨着今日没赚到什么钱。 铺面后头的炕她也烧了一遍,“大郎今晚便住铺子里,那炕我看也差不多了,只是确实窄了些。” 孟晚估摸那炕也就只有一米二宽,不到一米九的长度,宋亭舟身高在这儿,躺上去定是有些憋屈。 宋亭舟将自己铺盖搬过去,他倒是觉得还好,起码娘和孟晚都在,他每日起了还能帮他们做些活计。 三人都累的不轻,又舍不得出去再买吃食,常金花便煮了半锅粘稠的粥,切了些腌萝卜丝,就这样这半锅粥也被吃了个精光。 饭后孟晚让常金花给他找了块灰色的麻布,裁好了做招旗用,他现在运笔已经极为熟练了,写字也不似之前那般巨大。 磨了砚,笔尖轻蘸了蘸,手腕转动下麻布上便多了两根油条,和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 依旧是孟晚熟悉的简笔画,寥寥几笔便画的极为生动,让人一见便知道是做吃食的。 孟晚将画麻布递给宋亭舟,他个子高,挂的也高,于是第二日铺子门的最上头便挂了条简陋又不简单的招旗。 第35章 暗娼 这一晚睡得香,孟晚起的时候常金花正在做豆腐脑,他从枕下摸出簪子,随手将上半截头发簪了起来,打着哈欠问:“表哥去私塾了?” 常金花将锅里的豆浆往盆里舀,“刚出的门,早起又是他去磨得豆腐,我都说了我去磨了。” “你说了他也不会听你的,家里好久没做肉了,晚上我炖上半锅排骨给他补补?”孟晚洗漱好去看昨日捶的面。 常金花倒是被他提醒了:“还真是,这些天忙个不停,不说大郎,你都瘦了,是该给你们补补,若是累的伤了根,那是多少银子都补不回来的。过年买的排骨还有小一半没吃,晚上就都炖了,如今到了镇上,想吃了再去买也方便。” 大早上在院里打水的吕氏儿媳听见了这番话,心中不免有几分羡慕。 宋婶子真是顶好的长辈,若是做她家儿媳不知多享福,她婆母……唉。 “慧娘,怎么还没打好水?都等着洗漱呢。” 慧娘收回心思,冲屋里应了声,“诶,来了。” 昨日有了些许经验,而且今日又不是昨天那样的大集会,来吃早食的人零零散散,多是昨日的回头客,常金花自己在前头忙得过来。 孟晚在后头用完一盆子面之后也不急了,在前头帮常金花收钱或是打豆腐脑。 昨日送的人今日又拿自家碗来买,孟晚也没手抖,各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大勺。 这么一碗下去,女娘和小哥儿基本都能吃饱,汉子还要再搭根油果子,做力气活计的要更能吃些,两三根油果子都挡不住,不过油果子已经比包子顶饱了,又算沾了油腥竟然比昨日卖的好。 黄掌柜晃晃悠悠的抱着孙女过来,窗口已经围满了人,幸好屋里还有位置。 “孟小哥儿生意兴隆啊!”黄掌柜放下孙女对孟晚和常金花拱了拱手。 哪怕是丈夫做账房的时候,也没有掌柜的和她这么客气过,常金花有些手足无措。 孟晚安抚她两句,让她继续给人拿油果子,自己招待黄掌柜,“黄掌柜,您里面坐。” 黄掌柜先将孩子抱放在里面,自己挨着她坐在外头,这是怕旁人进出冲撞了孩子,可见是真的稀罕这个孙女。 “昨日你给拿的油果子可把我家月娘给吃香了,今日起来就要吃,我这不就把她给带来了吗?先给我俩来上四根,吃不完就带回家去。”黄掌柜打趣着说。 孟晚弯下腰笑着对月娘说:“小月娘,哥哥还有好吃的,马上给你拿来好不好啊?” 小姑娘被家里大人教的极有礼貌,奶呼呼的说了句:“好哦哥哥。” 孟晚先用盘子捡了四根油条上来,又端了两碗豆腐脑,一碗是满的,一碗是小半碗,刚好一个孩子的量。 “黄掌柜你和月娘尝尝这豆腐脑,她还小,早食多吃这样清淡的更好。” 他收了黄掌柜放在桌边的铜板,阻止他再放,“今天是我请的,下次我就收钱了,咱们月娘要是来,那我天天让月娘吃。” 黄掌柜也没再推脱,相处几次,他也看出孟小哥儿是个敞亮人,不爱虚礼。 “那感情好,往后我就天天带月娘来吃。” 将近十点多,两盆面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孟晚特意留了十来根的份没动,果然,昨日来过的那个女人今日又来了。 她身着一身玫红色的袄裙,拿着帕子的手指了指窗口桌子上空荡的篮子,“小哥儿,怎地又卖完了?” 孟晚拿上个空筐,“昨日即是答应了给姐姐留,我怎会言而无信呢?这油果子现炸的才又脆又香,我留了面等姐姐过来再给你炸呢。” 那女子笑了,“你这小哥儿倒是有意思,也好,我就在这儿等会罢,你自去做你的。” 孟晚请她进来,“姐姐进来坐会儿,马上就好。” 女子依旧不动,“不了,我就在这等着。” 孟晚也不勉强人家,常金花在铺子里收拾擦洗,他去后头重新起火炸油果子。 吕氏出去买盐回来,路过铺子,对着等在外头的女子撇了撇嘴,常金花看见心里咯噔了一下,吕氏刚才不像是什么好脸色,多半是那女人有啥问题。 这会孟晚动作极快的炸了油果子端上来,常金花也没法再说什么。 “哟,新炸出来的还真是香。”那女子惊讶道。 昨日她也只是见有新吃食凑个热闹罢了,吃不到也无碍,孟晚的话让她赴了今日的约,如今看来还真是没白来。 孟晚问她:“姐姐要几根?” 那女子白净细腻的手将手里的篮子往前一推,“既是专门给我留的,那就都拿着。” 孟晚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里面还十分讲究的铺了只大碗,可惜只有一只。把油果子装好,篮子递还给人家,他又多说了句,“姐姐若是不嫌弃,我还剩了些豆腐脑,有些碎了,给姐姐打上一碗尝尝?不要钱的。” 见孟晚要用自家的碗给她打豆腐脑,那女子阻止道:“不必了,小哥儿做的油果子这般香,这豆腐脑定是也不错,明日给我留上两勺,我自拿了碗过来。” 说完她将手里铜板留下,挎着篮子转身走了。 孟晚只当人家没准有洁癖,不喜用外面的餐具,也没多想,关了铺子回后头去。 宋亭舟午时要回来休息用饭,时间不早得紧忙着做饭了。常金花把孟晚赶出厨房,让他去旁边歇着去,自己蒸了干饭,炒了个白菜,剩下的碎豆腐脑热热自家吃。 饭菜虽简陋,但能填饱肚子,已经是顶好的日子了。 孟晚被赶到外头,就找了个小木凳子坐到井边去,捡了根木棍在残雪上写写画画,没多久身边凑了个小脑袋来。 “你在看我画画吗?”孟晚语中带笑,声音又轻又柔,结果梳着双丫鬓的小姑娘一溜烟从他身边跑掉。 孟晚一时无语,他也不吓人啊? “燕儿是有些胆小,但她很喜欢你,总偷偷在窗边看你干活。”慧娘到井边打水,和孟晚搭了句话。 孟晚对小孩感观一般,他只喜欢听话的,不是自己家的都只是客套客套罢了。 没接慧娘的话,他随口问了句:“嫂子早起不是打过水了吗?怎么午间还要打?” 慧娘费力的从井口往上提水,“我婆母爱干净,屋子里每日都要擦洗,一天三次洁手净面,是有些费水的。” 吕家两个男人各自在镇上做零工,皆是早出晚归,孟晚还没见过,倒是吕氏这位儿媳妇一直在院里做活,片刻不得清闲。 孟晚没操心人家的事,只是随意招呼一声,见宋亭舟背着书箱从门口进来,便同他一起进屋了。 慧娘提着水桶往自家正房走,她婆母正在门槛里冷眼看她,“少与隔壁的小哥儿攀谈,仗着能挣得几文钱,竟然将未来婆母欺负成那样了,还没成婚呢就天天等着吃现成饭,真成婚了还了得。” 慧娘嘴上应着她婆母,心里想的却是:孟小哥儿原就是有本事的人,吃食铺子说开,几天便开起来了,生意还不错,既是一家子仗着人家挣钱,给几分体面不是应该的吗? 且孟小哥儿也不是不做活,只是宋婶心疼他才让他得空歇了会儿罢了。 慧娘看着面软,任吕氏圆搓扁捏,肚子里却什么事都明镜一般,只是不与婆母争辩罢了。 泉水镇百姓构造简单,地主、秀才、和盐行三大势力,剩下便是普通老百姓。 不像县城有县衙管制,穷人是真穷,但百姓也是真的自由,不论是摆摊还是开铺面都没人管,不用像布庄那样正经铺子一样需要去县城里办理从商手续,盈利千两以下,便是去了人家也不理你。 孟晚的小铺子渐渐打出去了名声,收入稳定下来,孟晚和常金花也越做越顺手。 年前便传来的消息说县老爷要修大坝,如今终于传来征收徭役的消息,宋亭舟向私塾告了假,要回村去打点一番。 早食铺子离不开人,常金花和孟晚便没回去,这日又是近午时,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又是姗姗来迟,孟晚已经知道她叫什么了。 “崔姐,还是五根油果子五勺豆腐脑吗?” 崔姐今日穿的是水绿色的袄裙,脸上涂了层薄薄的脂粉,嘴上却没用口脂,她撩了撩额前垂落的发丝,“照旧装。” 她篮子里带了个装油果子用的布袋子,和一个精巧的小食桶,孟晚给她装好了递给她。 “你每次出来买怪冷的,不如明日我给你送过去?” 崔姐笑盈盈的说:“多谢孟小哥儿,倒是不必了,我正好出来走动走动。” 孟晚也没勉强,卖完崔姐这份他便关了铺子收拾东西往后头院子走。 常金花正坐在院子里拿手里做衣裳,是孟晚年前给她买的那块绛紫色布料。 见孟晚过来她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又是那个姓崔的?她怎么日日这么晚来?” 孟晚从井边打水上来,又在厨房锅里舀了一桶热水,兑在一起洗刷盆子碗,他也没多想,随口说了句:“谁知道呢?” 吕家的小孙女燕儿又凑到孟晚身边看他,孟晚也习惯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时不时往他身边凑了,见左右没人,他问燕儿,“小燕儿,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话?” 燕儿站起身,腾得一下又跑了。 孟晚笑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有意思。 宋亭舟不在,孟晚和常金花炖了锅酸菜,就着糙米干饭吃,饭后常金花又继续白天的话题,“那个姓崔的……” 孟晚琢磨过不对味来,“姨,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常金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有人和我说了,说姓崔的是……是那种人。” “那种人?”孟晚跟着她重复了一句,突然明白过来,“你说她是暗娼?” 泉水镇这么个小破镇子是没有妓院的,不过古时活不起的人太多了,别说皮肉买卖,只要能活下去儿女都卖,所以明妓暗娼简直不要太常见了。 本来孟晚是没将崔姐往暗娼上想的,如今常金花提到了,孟晚再一对比发现确实可能如此。 崔姐衣着艳丽但料子却都是粗布,每日都在外头买吃食,可见家里是不开火的。每次买五份,再对比她年纪,这个崔姐可能不光是暗娼,还是领头的老鸨,手底下起码有四五个娼妓。 孟晚抿唇,“是隔壁吕伯娘和你说的。” 常金花在镇上这些日子一直围着铺子打转,孟晚还给方家送过几次油果子,她却基本没出过门,那也只能是同一个院的吕氏了。 常金花也不好意思和晚辈谈论这些,略有羞恼,“总之你少和她打些交道,不是啥正经人。” 孟晚哼笑了声,“放心,我只是用嘴打打交道,怎么会傻了唧见谁就与谁交心呢?” 若说常金花是外冷内热心肠柔软,孟晚便正好与常金花相反,他表面情商极高,与人相处温和,实际只看重自己在意的人,想走进这种人心里并不容易,若不是沾了常金花的光,宋亭舟只怕会被孟晚当个普通的踏脚板对待,何谈之后的逐渐倾心。 常金花知道孟晚心里有数,安心了许多。 之后孟晚依旧如常对崔姐,倒是没再提送油果子的事了,暗娼可能整条巷子都是做这门买卖的,巷子里可不安全,当日孟晚提议她会拒绝,可能便是这个原因。 没有谁心肠一生下来就是黑的,只是因为后来种种不公,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人恶意涂抹,才会让本来纯净的心染的面目全非。 第二日吃早食的人突然变多,孟晚便知道宋亭舟该回来了,果然晌午时,宋亭舟便风尘仆仆的进了院门。 “如何了?”孟晚将手里的家伙事儿都放到井边,迫不及待的问。 “不是强征,每个村子出十五名壮丁即可,我先找村长说明了今年要去府城参加院试,他答应了不会报我名号,我怕出意外,又在村子里等了几天,事情落定才回来。” 宋亭舟这几日自己在村里,只会煮粥吃,走时孟晚给他烙了几块饼子,他便就着饼子喝粥,这么糊弄了好几天,人都好像瘦了一圈。 第36章 私塾 孟晚听他说完安了心,“你先洗漱洗漱,我去街上买肉去。” 他盆碗还放在井边,院子里就这三家人,倒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因此也不怕丢。 宋亭舟见他风风火火便要出门,忙叫住他,“钱袋子装了没?” 孟晚摸了摸袖口,里面有只内兜,他的小红荷包在里头,“装了。” 宋亭舟将书箱随手放到厨房门口,向里头喊了声,“娘,我与晚哥儿出去一趟,书箱你帮我放进去。” “诶,大郎回来了?你们去,书箱我放。” 常金花踩着鞋出来,见到儿子也是开心,从厨房拿了只菜篮子出来,“是去买菜?拿个篮子出去。” 孟晚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他接过常金花递过来的篮子,和宋亭舟一起往卖肉的铺子处走。 镇上的猪肉摊子价钱和集会上差不多少,只是买下水的少了些,孟晚走在街上对宋亭舟说:“你喜欢吃什么,我们买二斤五花回去?” “要排骨。”宋亭舟道。 孟晚回头看他,见他眉目温柔的说:“我都可以,买你爱吃的。” “哦。”孟晚故作淡定的挎着篮子向前走,脚步不知怎么就轻快了起来。 宋亭舟走在他身后,既不挨着,又不会离他太远。 两人还没到猪肉摊子上,便看见了常家人,常舅母抱着雨哥儿挎着个篮子往这边走,看样子是刚买完肉。 眼见着双方就要碰头,常舅母脑袋左探右探似乎也认出了他们,孟晚先声夺人,“舅母,许久未见,您和舅舅身体是否安康?” 常舅母假笑着说:“还真是亭舟和小哥儿啊,正月里怎么没去家里坐坐?你们祖母还念着你们呢。” 孟晚两步上前挡在宋亭舟面前,笑的比常舅母真挚多了,“年前给舅舅舅母买了果子看望过,年后本想再拎些东西去拜访,表哥又说舅舅舅母过得拮据,年前去便没有饭食待客,年后若再去,不是让您和舅舅难做吗?这才没去。” 常舅母脸色一僵,“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年前你们着急回去,家里没留饭你舅舅已经将我一通好说了,叫你们上门是图你们东西不成?” 孟晚感动不已,“是我误会舅母了,舅母是过来买肉的?不如我与表哥这就去看望舅舅?” 常舅母单手抱孩子,另一只手将篮子往身后藏,“今日你舅舅不在家,我带孩子又做不来饭,改日,改日的。” 怕孟晚再说,常舅母边说边推,抱着孩子还能走得健步如飞,令人佩服。 “哼”孟晚望着她的背影轻哼了一声,真是抠搜又讨人嫌,宋亭舟小时候住她家常金花是花了钱的,她却不知怎么苛刻人呢。 宋亭舟觉得他哼笑别人的样子率性可爱,脸上也禁不住挂上笑。 孟晚买了三斤排骨两根棒骨回去,棒骨用斧头砸开和排骨一锅炖了,家里年前冻得冻豆腐还有,放进去浸满了肉汤汤汁,吃着都解馋。 三人吃了一锅排骨,连干饭都没吃得下多少,主要是宋亭舟太能吃了,孟晚总觉着他又长高了一点。 今日宋亭舟早早歇下了,他脑子里想着明日早些起来先温书,再帮孟晚磨生豆浆去,孟晚与娘做早食辛苦,力所能及之处他该帮衬些家里,让他们能轻松一分。 吕家圈养的鸡还未啼鸣,宋家的烛火便点亮了屋子,宋亭舟第一个起床,将昨夜泡发的黄豆磨好拎回院子,孟晚已经打着哈欠推门了。 宋亭舟既心疼孟晚与常金花辛苦做早食,又对目前境地有种无力感,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读书,认真备考,以期考中秀才能改换门庭。 何秀才的私塾离铺子不远,是一座自家的三进大院,前一进正堂两侧便是四间讲堂,倒座房有几间宿舍,宋亭舟之前便住在最边角的一间,也是最差的一间。 何秀才做为全镇唯一的秀才,估计也是整个谷阳县混的最好的秀才。 从来都是只有饿死的秀才,没有缺银子的举人,两者只是相差一级,待遇却天差地别。 考中秀才后便算是入了士,脱离了民的身份,见官不必下跪,受审不能用刑,不用服徭役,县衙还会每年发放粮食,但这些更多是虚名,秀才身份是比平民高,但也不会有人见你是秀才就给你送钱。 中了秀才便膨胀的想要考举人,读书人的梦想便是入朝为官,他们读书读得上头,家里人便要继续苦哈哈的供着,考举人又比考秀才更费银两,因此才有穷秀才的说头。 而其他秀才或是有希望,或是完全靠运气考上的,都还在为了科举梦废寝忘食的读书,而不事生产时。 何秀才却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潜力也就到此,早早放弃继续求学,而是回老家镇上利用自己秀才身份开私塾,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去结交地主老爷。 收礼收的毫不手软,有钱就能在他这里办事,功利心重的不像是早年寒窗苦读出来的穷书生。 他这座大宅子便是镇上乡绅送的,只为了自己儿孙在私塾里有个好座位、好先生教。 何秀才开办了四间教室,甲乙丙丁四班,丙、丁两班全是幼童,只需启蒙识字,人数也最多,镇上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来了。 甲乙两班是要往上考的学子,乙班是何秀才的童生儿子在教,甲班是何秀才亲自在教。 宋亭舟读书刻苦,名列前茅,按理说应该被排到甲班,前几年也确实如此,可他院试第二次失败后便被何秀才分到了乙班,称同为童生的人为夫子,待遇可谓天差地别,也难为他还能踏实的读下去,没有自怨自艾。 “宋兄,你终于回来了。”张继祖背着书箱,激动的招呼宋亭舟。 宋亭舟对他略一拱手,“张兄。” “院试在即,你怎么这时候还告假呢,夫子昨日刚讲了新的传记,还布置了篇文章。”张继祖惋惜的说。 他在私塾里的人缘似乎不错,身后跟着个身着粗布棉袍的读书人,有的袍子上还有补丁,似乎家境都不太好。 有人道:“张兄何必为了这种人费心?” “就是,落榜三次足以证明宋亭舟不思进取。” “他向来看不起我等寒门学子,张兄一片好心怕是用错了人。” 张继祖义正言辞的说:“宋兄性子如此,不光对我等不善言辞,对甲班的同门一样少言寡语。何况落榜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我等皆落了榜,怎可因此嘲笑宋兄呢?不过……” 他话锋一转,“宋兄,我等寒门书生家中供养不易,才更不应该浪费时光在家中庶务上,该上进读书才是。我听闻令慈与……咳,与宋兄的未婚夫郎如今开了个早食铺子,宋兄怎可辜负家中厚望呢?” 宋亭舟往日结交张继祖只是因为他性子冷淡,旁人几句话从他这儿也得不到几分回应,自然无人理他,只有张继祖孜孜不倦的与他高谈阔论,如今他开始疑惑自己曾经是怎么忍他废话这么久的? “我自会护好家人,无需张兄关心。” 宋亭舟不欲与他们纠缠,一言不发的背着书箱进了乙班。 “他这是何意?张兄一片真心劝慰他连句道谢都无!” “此子嚣张无礼,我看他这次定会再次落榜。” “就是!” 张继祖本来挂不住面子,听了周围学子的话忽而展颜一笑,是啊,任宋亭舟再狂妄,如何才华横溢,他保管让他次次落第。 宋亭舟并不知张继祖心中所想,自年前集会上他对孟晚丑态毕现,此人就已经被他从同窗好友中剔除出去。 他没空在私塾中呼朋引类,张继祖有句话没说错,不可辜负佳人厚望。 到乙班夫子那里消了假,宋亭舟当初接连落榜,又被何秀才从甲班发落到乙班,连挫锐气,其实是消沉过一段时间的。 然后便发觉,比起父亲何秀才,乙班的夫子何童生虽然只会死记硬背,不甚变通,却是实实在在被何秀才调教过的。一应能寻到的古书何秀才都替他寻了个遍,只可惜天赋在此,光背其形,不解其意。 何秀才自己早早便熄了科考的心,可他也享受到了秀才身份带给他的便利。 与天下所有父亲一样,期盼自己长子能子承父愿,更上一层,因此对何童生颇为严厉,更上一层没能够上,甚至连秀才都考了十几次,何秀才渐渐心凉不再管他,专心捞着自己的钱。 所以说何童生此人,为人死板却没有坏心,有学生同他讨论文章他不厌其烦,甚至颇为兴奋。 宋亭舟不爱问他讨论文章,只爱向他借书,何童生爱惜书本,宋亭舟便在私塾里抄,抄好后拿回家中自读,因此省了不少买书的银钱,却因为常在课堂上抄书被同窗耻笑。 不是笑他抄书,而是笑他浪费上私塾的银钱只是来抄书? 无人理解便无需旁人理解,科举本就是如千军万马中踏上独木桥,只能前行或跳下桥罢了。 又从何童生处借了本名家批注的八股文,宋亭舟默默誊抄。 何童生不知何故竟绕到他的座位前,静静的端详他的字迹,片刻后说道:“家父说过,只背诵而不解其意,还不如不背。” 宋亭舟头也不抬,“那先生背了吗?又解了吗?” 何童生沉默不答,后又突然问了句:“听说你未婚夫郎与你解除婚约了?” 宋亭舟笔尖一顿,“去年寒冬又与我家远亲表弟订了婚约。” 何童生叹了一句,“那倒是可惜了。” 他有一哥儿刚满十六,还未许人家,不过他爹不许他插手子女的婚事,况且宋亭舟又重新定了亲事,无缘。 随着周边村子征收徭役结束,镇上来往的衙役增多,宋家的早食铺子生意也越做越好。 孟晚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长相不错,他倒不是盲目自信,而是这张脸前世就给他招惹不少烂桃花,如今变成小哥儿,名声又尤为紧要,便更加要多多防范。 方云站在窗口,表情怪异的看着孟晚,“立春后天儿便渐暖,你怎地还带上毛帽子了?脸上那又是什么,怎么那么多黑点!” 孟晚指了指自己脸上大片的黑点点,咧嘴一笑,“墨汁啊,早起练字不小心迸溅上去的。”饶是美人,脸上不洁也失了几分颜色,更何况孟晚是满脸。 方家小少爷爱吃他家的油果子,总是差方云来买,一来二去他和孟晚便熟络起来。 方云别看是个小哥儿,也是个爱颜色的,他性子急躁,对待美人与旁人是两种不同的态度,如今也被孟晚的模样惊到无语。 “这……行,早知你与旁的哥儿不大一样了。对了,给我装上五根油果子,后日记得多给我留些,家里有客,大爷要把你家油果子当零嘴待客用。” 孟晚心思一动,“那我可以将油果子炸成一指长,方便你们摆盘。” 方云琢磨,“倒也可以,那可以做啥花鸟的吗?我家点心师傅做的可好看了。” “油果子不能做成那样,但是我还知道一种带馅的果子,你们要不要?”现在油果子发挥稳定,豆腐脑也逐渐受欢迎,是时候再添两样赚钱了。 方云不敢做主,“不然我回去问问我家大爷?”他是小少爷的小侍,方家大爷疼爱幺子,时常叫方云到跟前问话,他在方家大爷面前倒也能说得上话。 孟晚倒也不好攒拢人家在主家面前硬推销,不过机会确实难得。 “这样,明日我做出几份来,不要钱,你也不必提别的,全当我孝敬给方家大爷的。” 方云目瞪口呆,“那你不就吃亏了吗?” 孟晚莞尔一笑,配上他一脸麻子勉强能看,“吃亏是福嘛,明日你来就是了。” 午时照例是崔姐最后来买油果子,孟晚已经猜到她几分用意,怕见了熟客,也怕污了铺子名声。 暗娼不敢大大方方的露面,比妓院的妓子更低人一等,怕自己身子污糟惹人嫌弃,因此连碗都不敢用孟晚家的。 读书人自认清高,学的乃礼治、忠孝、尊师重道。 张嘴闭嘴的仁义道德,高谈阔论的是礼孝安邦。 站在道德至高点,指责他人,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品行,愈发令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娼妓不知朝堂变换,以供人玩乐赚取口粮,却尚且有颗卑谦之心,知人性好坏之分。 如此看来,有些饱读诗书的书生,还不如深陷泥潭的娼妓,可见他们坠入的是另一条不可挽救的深渊。 第37章 师徒 孟晚每日炸油条剩下的油,自家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二次用油时间长了他总担心出了什么岔子。 常金花心疼这么些油每日扔了可惜,总说攒起来她吃,或是拉回乡下给宋六婶家或二叔嬷张小雨那儿。 孟晚便叫了宋亭舟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这个问题,“油这种东西价格不便宜,但越用越黑说明是有杂质……就是毒素在的。可能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来问题,若是时日长了呢?万一身体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再后悔当日为了省钱用这些黑油就晚了,左右咱们刨去成本还挣着钱,就别省这些油钱了,全当咱们用完了,别人要也不许给。” 孟晚故意将事情说的严重了些,态度也难得强硬,低价卖他不敢,那就是赚黑心钱了,送人又怕时间长了惹出事来,还不如当日多炸些东西卖,用完扔了也就扔了。 宋亭舟拍板钉钉,“那就自家也不用了,家里用油本就不多,该用好的。” 常金花左看看右看看,也只能随了他们。 她将剩油给过隔壁吕氏,卖剩的豆腐脑油条也送过两次,吕氏便对她亲亲热热的,之后常金花听了儿子和孟晚的话每日剩油就倒,还被吕氏撞见过。 “哎呦呦,这多可惜啊,宋家妹子你若是不要送我得了。” 常金花脸皮没孟晚那么厚,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油用的脏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吕氏笑意渐淡,她心里暗道:人吃了不好你之前还给我拿,怕不是推辞。她家一家五口吃了这些时日也没见把谁吃躺下了,定是他家孟小哥儿不想便宜旁人,吃不了宁愿倒了也不送人。 呸、黑心肠的小娼货,怪不得成日与柳巷的暗娼说说笑笑的,都是一路货色! “我向你讨要又怕人说我捡便宜,这样,你剩下的油我五文钱一锅买了如何?姐姐我倒不是稀罕这剩油,只是见你倒了可惜罢了。”吕氏脖子扬起,竟还拿捏起常金花来了。 可惜常金花也不是什么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吕氏态度转变她也不是察觉不出,提起脏油桶,常金花面上也冷淡下来:“这油若是将谁吃出了毛病我家可担不起责,吕嫂子若是想吃油了只管去油坊买好油便是。” “真真是富贵人家,有钱都不稀罕赚。”吕氏阴阳怪气的说了顿走了。 此后两家便冷淡下来,同住一个院也说不上几句话,倒是西厢房的租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老家回来了,一老一少两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整日早出晚归。 倒是每日会让孟晚给他留三四根油果子和两碗豆腐脑。 孟晚将两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装进篮子里,放到西厢房的窗户外的挂钩上勾着,然后轻敲两下房门,“葛师傅,油果子给你放好了,记得取。” 房里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怕野猫野狗的爬上去偷吃,孟晚都是挂的高高的。 这回显然是有人在家的,孟晚刚转过身子,西厢房的房门便被推开,一名身形精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 他身形颇高,禹国的一尺大概是现代的23厘米左右,这男子不到八尺也有七尺八寸了,将将一米八高,比宋亭舟矮上一些。 不过他面相却十分俊美,极像话本里说的白面书生。 按理说孟晚都算是镇子上最白的人了,这男子竟然比孟晚还白,肤色接近苍白色,不太健康,孟晚觉得和他的作息有关。 男子取下篮子,顺手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孟晚,“多谢孟小哥儿。” “葛大哥不必客气。”孟晚笑呵呵的收下铜板,他尚未出嫁,不好与外男交流过多,收了钱便回东厢房去。 吕氏横眉冷眼的看着孟晚从她身边过去,低声喝骂,“不知廉耻的东西。” 孙女小燕听着祖母的话又看看孟晚,“阿娘说小孟哥哥很厉害。” “你阿娘懂个屁!进屋去,平日不许出来找他。” 葛姓男子拿着篮子进屋,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炕上问他:“葛全,是孟小哥儿送油果子来了?” “是他。” 炕上的两床被子卷成两团一个堆到炕头,一个推到炕尾。炕上摆了张四方矮腿的炕桌,葛全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他手上没轻没重,满满登登的两碗豆腐脑洒出来一些到炕桌上。 葛老头心疼的抬腿踹他,“你个败家子,着啥急啊,慢着点的,我还得拿着下酒呢。” 葛全灵活的躲了过去,顺便到厨房灶台的盆里拿了两个勺子进来,西厢房的厨房满是灰尘,大锅的锅盖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灶里有些柴灰,深处还能看见未熄灭的猩红,可见师徒俩往日既不收拾也不造饭,就烧个土炕。 葛老头接过勺子放到碗边,又从被窝里摸出个比手掌大一圈的小坛子出来,揭开坛盖,酒香扑鼻。 他抿了一口,略有余温,又舀了勺豆腐脑吃,滑嫩爽口,再夹根油果子酥脆软绵。 “这孟小哥儿的手艺真是顶顶好,你师傅我走南闯北啥好东西没吃过,还真没见过这油果子和豆腐脑。” 葛全也坐上炕舀了勺豆腐脑喝,入口温热却不烫口,他还是更喜欢吃烫的,油条是刚炸出来的,倒是又酥又脆。 他不像师傅一样贪杯,专心干饭,吸溜吸溜几下一碗豆腐脑就进了肚。 “确实不错,但久吃也腻了,听说孟小哥儿要做什么新吃食,到时给你买来尝尝。” 葛老头一口豆腐脑一口酒,“唉,这小哥儿是个能耐人,比我这糟老头子强多了。” 葛全不明白他俩咋能比到一块去,“那还用说,一个小哥儿能撑起来做买卖,我瞧着比他未婚夫更像个人物。” “今年你也二十一了,若是能找了个这样媳妇儿,老头我死也能瞑目。”葛老头的酒越喝越上头,忍不住惆怅了一句。 葛全笑他痴心妄想,“人家未婚夫是正经人家书生郎,哪能看得上我,便不是他,寻常人家也不会将孩子嫁给我这样一个浪子。” 葛老头喝的额头都一片通红,闻言怒目瞪他,“没出息的玩意,还不如我年轻时候,这么大个岁数连个窑子都不敢逛,净丢我人。” 葛全只当没听见师傅嘲笑,两耳不闻的吃着油果子。 葛老头骂他两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灭火了,又说起正事,“今晚在家好好歇一天,明晚还得出去干活。” “嗯。” 师徒俩说的话孟晚不曾得知,他紧忙活着去买粘面,炸油炸糕和大麻花小麻花,好等方云过来取。 常金花在厨房蒸红豆馅,孟晚先发油炸糕的面团,这种面团其实要比做油条的难弄,油条只是过程繁琐但基本都能成功,油炸糕面水少了炸出来会硬,水多了捏的时候又不成团,很容易炸露馅。 孟晚把在早餐店打工的技巧都琢磨出来,先将买来的糯米面和成絮状,加小团老面和小半勺熟油,和好放在炕头盖上盖子捂上棉被。 常金花的红豆馅还没蒸好,他先不急着弄油炸糕,再和面做大麻花,做大麻花就简单的多了,面粉里要加糖加鸡蛋和老面,一样需要醒发,他家现在基本每隔一天都要发老面,常金花睡炕头,说自己身上都一股子酸味。 大麻花最费力的就是搓面,要将面搓出筋性,孟晚搓的手酸,搓完叫上常金花一起拧,常金花拧了照孟晚的样子拧了两个,她手生,拧的也不如孟晚好看,正好这两个炸出来留些自己吃。 拧完大麻花,常金花端出去炸,小麻花就更简单了,加温水鸡蛋糖水老面和了面,稍微醒一会儿让面团更柔软。 孟晚开始搓,搓了会常金花炸完大麻花进来,两人分着尝了一根,比孟晚预想的香软,就是差了点蜂蜜,但那东西现在还没有人工养殖,极难获得,算是山珍的一珍,造价太贵了,不是现在的孟晚能享用的。 搓了满满一托盘的小麻花出来,又是常金花去炸,孟晚将锅里蒸好的红豆盛到木盆里,加了点糖水用大木勺开怼,怼的红豆馅从颗粒变成豆泥。 然后拿出醒发好的粘面,团成一个个小团子,轻轻按扁,放一勺红豆馅,用手心将面饼收拢起来,缓缓的捏最后收口,左右手倒换,均匀的团成圆球再轻微按扁。 常金花把小麻花炸完的时候孟晚已经快团完了,又教她具体怎么团,不然很容易开裂。 都弄好后孟晚叼了个小麻花出去炸油炸糕,他这边刚做完出锅,正巧宋亭舟午休回来。 孟晚端着盘子唤他,“表哥,快过来,我做的新吃食你来尝尝。” 宋亭舟将书箱随意放在房檐下,知道孟晚爱干净,他在井边净了手才跟着他走进厨房。 孟晚递给他一双筷子,“你尝尝哪样好吃?” 大麻花被孟晚撕成几个小块,宋亭舟先夹了块,仔细尝了块后又伸向更小巧的小麻花,入口后他略显惊讶,“竟是酥的?” “对啊,你再尝尝这个,这个顶饱。”孟晚将油炸糕的盘子往宋亭舟面前推,宋亭舟不爱吃酸、辣,更喜甜食。 果然,将一整个油炸糕都吃完了后,宋亭舟道:“我更喜油炸糕,不过酥的小麻花也不错,大的次之。” 孟晚心里其实早就有数,闻言更是坚定了想法,“咱们铺子以早食为主,多了我和姨两个人也忙活不过来,那就先弄油炸糕,其他的往后再说。” 铺子的事基本上是孟晚说了算,常金花也没有别的意见,就是每日做的活计更多了,晚上睡前不光要将第二日一早要用的面准备好,还要蒸好红豆馅。 方云还没来,孟晚却坐不住了,正好宋亭舟在家里吃了饭后要回私塾读书,两人便一同出门。 宋亭舟一人又背书箱又拎着两个篮子,引得路上行人瞩目,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我拿一个。” “不用,我走得快,这样能快些送到。”宋亭舟倒是不在意旁人眼光。 孟晚只好跟在他身后,假装自己被宋亭舟遮住了身形,没人能看见他。 两人路过私塾外面的街道,正有一群学子相携进入私塾,有人认出宋亭舟。 “那是宋兄?” “是他,和晨时穿的一样袍子。” “他这是作何?如此像妇人一般挎着篮子,岂不有失风范?” “就是。” “他身后那是何人?” “像是未出嫁的哥儿,是听闻宋兄被退婚后年前又重新和远亲表弟订了亲。” “这是他未婚夫郎?” 一群人不吭声了,而且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同情。 孟晚约有一米七几高,他本来体型偏瘦,但冬天衣物臃肿,背后看去竟显得他比其他哥儿高壮似的。 再往上看,他戴着一顶灰扑扑、看上去很保暖的兔毛帽子,脸和手腕倒是白净,可越白越显得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惹眼。 沉默半响,有人艰难开口,“宋兄的岳家很显赫?” “大概……” 宋亭舟将孟晚送到方府的西北小门,刚到地方孟晚便赶他走,“再不回去你上私塾该迟到了,刚告假回来,还是不好的。” 宋亭舟不放心他自己走,不肯松口。 孟晚无语,“你看我这一脸麻子,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这角门后是方家小公子的院子,万一唐突了人家不好,你快去。” 他态度坚决,宋亭舟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见他走远,孟晚才开始敲门。 “当当当。” “你是谁呀?”门后有道软绵的声音响起。 孟晚隔着门道:“我找方云。” 门被推开一个缝,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十五六岁上下,看着比孟晚还要小,个头不高但长相秀气,脸颊圆润可爱,眼睛不大不小,眸子清透纯净,殷红色的孕痣生在鼻侧,头发也是半披着的,上半截头发用金色发冠高高束起,垂着的两条发带也是用金线缠绕的。 别怀疑这个金冠和金线的成分,反正孟晚不信那是铜的。 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应该也是棉布,但不是布庄寻常摆着的面料。 脚上踏着的鞋子也是同色,除了边缘处略有污渍,浅色的鞋面干干净净。 “你找方云什么事啊?” 第38章 方家小少爷 “我是街西早食铺子的,过来给宅子上送油果子。”孟晚心念一动,猜到面前的富贵公子是方云口中的小少爷,也是方老爷的嫡亲孙子。 “哦哦,你就是做油果子的人啊?他被叫去前院干活了,你把东西给我。” 见孟晚没动,小少爷灵光一闪,掏出绣工精细的荷包,从里面扒拉出来两个银锞子,“是不是要付银子啊?这些够不够?” 孟晚只是担心他拎不动而已,他哭笑不得的说:“小少爷,用不了这么多,改日让方云再给我拿就是了。只是你身边没有下人在吗?我怕你拎不动。” 小少爷将银裸子装回荷包,手指在上面捏了捏,“她们都在忙,我偷溜到这里来玩的。” 孟晚提议道:“那你叫个人来?或是我帮你送进去?” 小少爷眼睛一亮,“你进来,进来,我早就听方云说过你,他说你……” 孟晚提起两个篮子跟上他,好奇的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长得好看。”顶顶的漂亮,整个泉水镇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少爷是天真不是傻,他知道再往下说便有些古怪了。 害!孟晚摆了摆手,“好看有时候还不如有钱有用。” “啊?”小少爷不懂,脸随自己一生,当然是漂亮好看才好啊。话本子里说了,钱财乃世间最俗之物,是污秽的。 孟晚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然……不然他与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跟着毫无防备之心的小少爷进门,孟晚没忍住说:“若是周围无人,不要轻易放人进来,若是歹人骗你的该如何?” 小少爷认真的说:“我自然会看人好坏,总之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似乎被孟晚说的有些生气了,小少爷捏着荷包小跑着往前走,不再与他说话。 孟晚苦笑着跟上,篮子里的东西都是吃食倒是不算重,从角门进去是一条短廊,然后是一处小花园,边角处有一排倒座房,应该是给下人住的。 再往前又是个大些的院子,有粗使下人在洒扫,小公子声音微扬,“来个人带他去厨房。” 跑来两个丫鬟冲孟晚走来,孟晚暗道不好,方云不在,他这次废了这么多心思是来结交,不是来买卖的,若是送去厨房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少爷留步。” 小少爷噘着嘴巴回头,“干嘛!” 孟晚将篮子上盖着的麻布揭开给他看,“我做了新吃食,不如小少爷尝尝?保证是泉水镇没有过的。” 小少爷好奇心旺盛,眼睛不自觉的跟着望去,“咦?这是什么?麻绳?” 他捏起一根小麻花出来打量,“这是吃食?” 孟晚极力推荐,“这个叫麻花,大的是软的,小的是酥的,小少爷尝尝看,我家铺子还没对外卖过。” 小少爷将手里的小麻花塞嘴巴里,干香酥脆,“好吃。” 旁边有丫鬟得了吩咐过来要接过篮子,小少爷便说:“就先别拿厨房了,放到我房里去。” “容儿,又吃什么好吃的呢?” 一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下人从院子正南的圆拱门穿了进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留着胡须,面容略显粗犷。 “爹,你忙完了?”小少爷飞扑过去抱住中年男子胳膊。 中年男子目光慈爱,“忙完了,剩下的自有管家和下人布置。” 父子俩亲亲热热的说话,中年男子身后的方云对着孟晚挤眉弄眼。 “这人似乎不是咱们宅子里的?”中年男子突然指着孟晚说了句。 小少爷说:“这是街西早食铺子的人,来送吃食的。” 孟晚双手提着篮子,没法作揖,他又不是方家的下人更不用磕头下跪,因此微微躬身,恭恭敬敬的道了句:“方大爷。” “哦,我听说过,油果子就是你做出来的,有些能耐,我家小儿爱食。”方大爷随口夸了一句,镇子不大,吃食就那么些,方家再家大势大也只是个镇上的地主罢了,比普通镇上百姓多些见识,却也仅此而已,因此多了个新吃食还是挺新鲜的。 可惜的是,人家这个地主家儿子,如今一样比孟晚高贵,不是他此时能小觑的。 孟晚态度恭敬的说:“您宅子上经常光顾小店生意,今日家里又做出两样新吃食,这才特意送过来给小少爷尝尝。” 方大爷粗眉一挑,“哦,那就摆屋里去,我也借借我儿的光,尝尝这新吃食。” 他和小少爷进了屋子,孟晚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方云偷偷牵上他的手跟在后头,小声跟他说:“进去啊,多好在大爷跟前露脸的机会。” 孟晚犹豫了片刻,心思转了几转,他如今只想着稳妥些多赚些正当银子,宋亭舟往后是要走仕途的,虽说还远着,可人际关系还是简单些好。 他如今身份低微,万事还需谨慎,单赚钱就可,还是不要与方家牵扯过多了。 定了定心,孟晚挣开方云的手,同样小声说:“我就不跟进去了,家里还有活计,今日的吃食方家大爷吃了好可以管我家定,平日是不单卖的。我还给你留了包小麻花,你留下当零嘴吃。” 孟晚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的小麻花,递给方云,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云揣着小麻花进了堂屋,方家父子正坐外间的软塌上说话。 “爹,明日来的到底是哪里的贵客啊,家里都准备这么多时日了。”小少爷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问。 方大爷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中满是爱惜,“县城里来的人,说是县太爷的庶子。” 下人们将篮子里的吃食捡到盘子里端上来,小少爷拿了个小麻花啃着磨牙玩,“他来泉水镇做什么?” 方大爷也是听自己父亲说的,“说是因为修水坝的事,县太爷让他儿子来监工。” “哦。”小少爷懵懵懂懂,继续啃着麻花。 方大爷看他啃得上瘾也跟着吃了两根,其他几样也尝了一遍,“倒是不错,这种大的和这个……” 方云凑上去,他听孟晚说过,“大爷这个大的是大麻花,带馅的是油炸糕。” 方大爷满意的说:“不错不错,这两样各捡出一盘子送到老爷那儿去,明日再让那小丑哥儿送过来些。” “爹!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小少爷不满。 方大爷自认没错,“他长了一脸麻子,可不就丑吗,哪里像我儿这样玉雪可爱。” 方云话就憋在嘴边,险些没把他自己给噎死。 晚上不是他在小少爷屋里当值,他便回了下人房,屋里今天就他一人,他便将衣兜里一直捂着的油纸包拿出来,钻到被窝里吃小麻花,这东西不怕凉,越冷越脆。 其实小少爷平时对下人很好,有了什么新鲜吃食也会赏给他们分食,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从小被爹娘卖到方家后,还没有人这么惦记过他,给他留了小少爷才有的吃食。 方云嘎吱嘎吱的嚼了两根解馋就不再吃了,重新将小麻花包好,放到他枕头旁边用帕子盖住。 铺子新上的油炸糕卖的很好,还是限量版,孟晚每天炸两盘,来买的基本都是镇上几家有钱人家的小厮。 二月中,他的钱匣子里已经攒了近二十两银子,三月出发的话,该准备起来了。 他没敢先同常金花讲,而是先与宋亭舟通了气。 “下月你去昌平府,我也同你一起去。”他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向宋亭舟扔了个雷。 宋亭舟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不成,府城不是县城,行车至少要十几天,你如何受得住颠簸?何况……” 宋亭舟耳后泛红,“何况你我二人还未成亲,如此同行与你名声有碍。” 孟晚心道,十几天算什么,我从临安府被卖到昌平府的小山村里,走了三四个月啊,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识过的。 至于名声问题他早就想好了,“将宋姨也带上就行了。” 宋亭舟无奈的看着他,“非去不可?” 孟晚眼神一软,话语中带着恳求,“表哥,求你了,带我去。”搞定了宋亭舟事情基本就能确定下来,常金花耳根软,听劝。 宋亭舟浑身一阵酥麻,表现的没比他娘强,两个回合下来口风便松动了,“那……先找娘商量商量。” 很好,搞定了一个。 孟晚风一样的飘走,又用同样的套路去忽悠常金花。 “姨,你就答应我。” “表哥一个人去,又要操心庶务,又要备考,我们去了好歹能帮他准备衣食住行啊。” “姨~” “娘!” “你给我住嘴你!”常金花气急败坏,被他磨的心肝都痒痒。 “大郎若是同意,去便去。” 全搞定! 孟晚心情大好,第二日方云过来找他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 “你这是遇到啥高兴事了?”方云好奇的问。 孟晚给他装吃食,随手递了个油炸糕给他吃,“下月要随我表哥去府城玩。” “哇!”方云真心实意的羡慕,他每日都在方家大宅里,出来采买些东西都全当放风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随小少爷去乡下老宅。连泉水镇都没出过。 “我可能也要去县城了。”方云拿着温热的油炸糕,语气忐忑。 孟晚奇道:“去县城做什么?” 方云左右看了看,四处没人,常金花也端着盆碗去井边洗涮,只有孟晚自己看着铺子。 “这事还没商定,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啊。” 孟晚果断的说:“那我不听了。” 方云话到嘴边一口气差点没捯过来,他怒瞪孟晚。 孟晚轻笑一声,“那你说就是了,我答应你不告诉旁人。” 方云这才压低声音,“我家老爷想将小少爷嫁到县太爷家里去。” 孟晚猜道:“是县太爷的二儿子?” “你怎么知道?还有别人走漏了风声?”方云大惊。 “这位二爷在咱们镇上不是都出了名吗,除了他也没听过县太爷的哪个儿子接触过方家人。”孟晚没什么意外的神情。 县太爷二子建工这次修建水坝,人住在方家被方老爷招待着,可一次也没往坝上去,反倒在镇上招猫逗狗、吃喝嫖赌,不干人事。 方老爷孟晚没见过,但方家大爷像是真心疼爱儿子的,怎么会让儿子嫁给那种纨绔子弟? “还是你聪明。” 方云愁眉不展的说:“是我家老爷给提的,若不是大爷拦着,县城来的媒人都要登门了。” 原来是县太爷那边也有意,这就不好拒绝了,人家可是正经官家。 但若是换做孟晚是方大爷,也舍不得儿子嫁给那路混账。连崔姐都跟孟晚透露过这位县城来的二爷流连花丛,连她这位半老徐娘都不挑嘴,真真是个色中饿鬼,嘱咐孟晚点好麻子,不可独自出门。 “那怎么办?”孟晚也为那位天真率性的小少爷可惜。 “还不知道呢,大爷顶撞了老爷,被罚跪了三天祠堂。”方云语气不安。 孟晚琢磨着说:“既然县太爷派的媒人还没来,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方云眼神一亮,“有什么办法!” 孟晚将装好吃食的篮子递给方云,“我哪儿知道什么法子,今天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是我老家有个趣闻,你听不听?” 方云听不懂他的话,懵懵懂懂的点头。 孟晚斜倚在桌子上,缓缓说道:“我老家的镇子上有个员外郎,五十好几的年纪,原配夫人突然亡故了。他在当地几乎一手遮天,原配刚过了头七他便放出消息要再娶个夫人进门,还专门找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然后便真的盯上了一户毫无背景的一家。那家人娇养女儿,当然不肯将女儿嫁给那么个老头子,就算员外郎有钱有势,可他家也不至于穷到卖女儿。” 孟晚叹了口气,继续道:“得罪员外郎他们家便难留活口,嫁了女儿又不愿意,只能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方云听得入神,追问道:“什么办法?” “死遁。” 方云嘶了一声,“死?遁?” 若是装病,县城里的大夫难道不比镇子上的强?轻易便会漏了陷,方家再有钱有田也毕竟是民,自古民怎能与官斗,又怎能斗得过官? 县太爷若是知道被骗,只怕挥挥手就会让方家覆灭。 若是抢着与旁人家订了亲,县老爷家的二爷不肯善罢甘休,抢人的事恐怕也是干过的,到时只会闹得更加难看。 除非干脆死了人,人死了,背地里悄悄嫁到其他县去,再不放心就再远点嫁到别的府城去。 方家世世代代在泉水镇上,不可能为了个哥儿举家搬迁,甚至这些办法方老爷也不会用,怕惹怒了县太爷,也只有真正心疼儿子,才会赌上一把。 第39章 方锦容 “死遁?” 方大爷紧皱着眉头,若是嫁给那个淫贼,幺儿好歹是正经的官家夫郎。可若是死遁,他倒是能用银子给幺儿堆个身份出来,可远嫁了后他该如何护住他? 怪他怪他,若不是他想着多留幺儿几年,早早将他嫁了,起码不会被那恶棍看上。 说来说去事情又绕回原点上。 “是谁教你的法子。”方大爷沉声问方云。 “没人……没人教我,是我突然想起来老家好像有这么个事。”方云声音越来越小。 方大爷紧盯着他,喝道:“你还不说实话,你四岁就被卖到方家,恐怕连家都不识了,还记得这等秘闻?” 方云低下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大爷,真没人教我,是我上街偶尔听旁人说的。” 方大爷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说辞,“出去,好好看着小少爷。” 不怪方大爷要说这句话,小少爷不愧要人看着,后半夜,还是西北角的小门 ,方家大宅里一片寂静,小门叫人从里头推开,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方小少爷,穿着棉袍子,背上个自己塞得小包裹,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他一身月白长袍,在黑夜里似乎在莹莹发亮,脸上的神情一半刺激一半紧张。 循规蹈矩十六年,方小少爷从没试过离家出走,这就是话本子里写到的无拘无束,他自由啦!再也不用嫁给狗屁知县儿子啦!!! 方小少爷目标明确,他要去码头,坐船去他舅舅家,他小时候去过一次还有些印象。 舅舅是隔壁谷文县的,两县之间隔着一条大河,他就守在渡口,等有船了便即刻登船,谁也抓不到他。 想象中是美好的,可现实是黑漆漆的街道好可怕啊,方小少爷觉得自己迈的每一步都在哆嗦,深不见底的一条条小巷子里好像会突然窜出来一个会吃人的怪物,嘴张的比房顶还高,一吸溜就把自己给吸过去。 他不敢贴着路边走,因为百十来步就会出现条巷子,但是在街道中间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又很没有安全感,要是身后有什么精怪出现,岂不是一露面就会看见他? 在自己的臆想里,他越想越怕,还没走出多远就想回家了,可一想到那个目光淫秽下流的二爷,他就生出无边勇气,他才不要听爷爷的话嫁给那种烂人,哪怕被精怪掠去也比嫁给他强! 他看的话本子上,精怪也有好的,甚至长得特别漂亮,他好好和他们商量商量,他们没准不光不会吃他,还帮他逃离魔海呢,这样一想,方小少爷又恢复点勇气。 他奓着胆子往渡口走,远远看见河边竟然有一点灯光。 “这么晚了还有人?是船家吗?” 方小少爷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一点点往灯光处挪近,原来那灯光是一盏油灯。 “怎么光点着灯,不见人啊?那这灯是给谁点的……哎呀,什么东西!” 方小少爷惊呼一声,他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了,半软半硬的,他顺手提起地上的那盏灯,想看清脚下的东西,河里突然哗啦啦的传出什么东西蹿出水面的声音。 “别动!”低沉的声音河面上传来。 “啊!死人!是尸体,瞪……瞪眼……” 那个睛字没说完,方小少爷便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吓晕了。 油灯被摔得稀碎,撒到方小少爷棉袍子上,腾得一下在他袍子上燃了起来。 “该死。”河里那人骂了一句,只好无奈放下腋下夹着的死尸,全力向岸边游过来,把方小少爷身上的火苗扑灭。 乱扑腾了一通,小少爷身上的火是灭了,可地上的雇主被人踩了一脚不说,河里好不容易被捞上来的又沉下去了,白忙活了一晚。 葛全深吸了口气,老头的酒是买不上了,只能先拉上这一具回去交差了。 他本不欲管地上昏迷那人,可低头背尸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借着月光看了那人一眼。 方小少爷鼻侧的小痣在夜里并不显眼,可不知是什么缘故偏偏被葛全一眼看见了。 竟然是个哥儿。 葛全震惊的看着衣衫凌乱的方小少爷,他本意是将尸体背回去再将昏迷的人弄到客栈去,毕竟人算是他吓晕的。 可如今发现是个哥儿,那就没法将他自己留下了。葛全咬了咬牙,捞尸人的禁忌今晚真是碰了个遍。 他欲把人背到背上,又想到今夜自己背上已经背过了尸体,只好将人抱在身前。 葛全长到如今二十一岁,从未与哥儿这般亲近过,他面红耳赤的不敢低头看人家,怀里的哥儿身体软绵,也不知是衣服还是什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让他抱得满怀馨香。 日日早起干活,孟晚现在的睡眠质量好的不行,每晚基本沾枕就睡。夜里他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孟小哥儿,有事相求。” 葛全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孟晚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葛大哥,夜深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常金花也也醒了,孟晚示意她先别出声。 “我夜里出去做活,遇见了个小哥儿,他如今昏迷不醒,还望孟小哥儿替他换身衣裳。” 孟晚一个激灵,这句话信息量也太多了,他一时间不敢答应,脑袋转向常金花。 常金花沉思两秒,披上衣服下炕。 孟晚懂了,他回道:“葛大哥,你先稍等。” 他也紧忙穿好衣服。 常金花开门,葛全将人背到炕上,留了半角银子下来,“多谢孟小哥儿和宋姨,劳烦替他换身衣裳,明日一早问清住址好将人送回家去。” “我不回去!”听到孟晚略有熟悉的声音,方小少爷安了安心,终于不装晕了。 他还算有些小聪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人抱在怀里,吓得不轻但也没有贸然出声,直到听到孟晚他们的谈话,明白抱他的汉子不是歹人,这才出声。 孟晚还没看清炕上躺着的人的脸,闻言惊愕的回头看去,“小少爷?” “小少爷?他是谁家小少爷?”常金花惊奇的问。 “我是方家的少爷,你们别把我送回去,我爷爷要把我嫁给大淫贼,你们要是非要送我回去,我即刻咬舌自尽!” 方小少爷娇纵惯了,还以为在家里那一套能威胁到别人。 孟晚不得不提醒他,“小少爷,你今日是遇到了葛大哥,若是碰到别人会是何下场?” “把你抓住绑票向方家要钱都是轻的,若是人贩子见你模样姣好,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拽上车拉出镇子,或是将你高价卖给乡下瘸了腿断了脚鳏夫、整日流涎水的傻子,将你关在房子里不生娃连房间都出不去。或是干脆直接将你卖去窑子,逼迫你卖身接客,你对这些人以死相逼觉得有用吗?” 小少爷吓得不自觉抖了两抖,还嘴硬的说:“我……我跑。” 他语气弱的不行。 孟晚继续吓唬他,“跑?腿直接给你砍下来信不信?反正只要肚子能生就行。” 小少爷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夜里不知有多响亮。吕家正屋有女人压低的叫骂声,估计以为哭的是孟晚。西厢房的葛老头估计喝上了头,没什么动静。 孟晚被常金花掐了一把,“你吓唬人家干啥!” 葛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人。 还是常金花耐心的好言相劝,外间突然有人闯进来,伴着宋亭舟急切的声音,“晚哥儿,怎么了?” 外面的门没关,宋亭舟更怕出事,他个高步子大,声音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厨房了。 孟晚直接扑过去挡住他,“你先别进来,屋里有别人。” 宋亭舟下意识接住他,俩人莫名其妙就在厨房抱了起来,好在周围没有旁人。 孟晚先跳出他怀里,“隔壁的葛大哥救了个小哥儿,他不方便,就放到咱们这儿了。” “原是如此。” 宋亭舟将举起的双手收了回去,莫名觉得惋惜,他暗自唾弃自己不该如此亵渎孟晚,眼神却不自觉瞥向他盈盈一握的腰身。 葛全也不好多留,掀了卧室与厨房间的布帘子出来,对宋亭舟略一拱手,“叨扰了。” “葛大哥,你先留步。”孟晚追上两步将葛全留下的银角递过去。 宋亭舟眉间轻蹙,葛大哥? “方家小少爷本来就与我相识,一身旧衣罢了,不值得你这么多银两,快收回去。”这姓葛的也忒大方了,出手就是半角银子,他刚还说晚上做活碰到小少爷,这大半夜的能做什么活? 不会是盗墓贼? 也不像啊? 不对,人不可貌相,不能光看脸。 葛全不会推三阻四那些人情事,他撇下句,你收着。长腿一迈便离开了。 夜深了,宋亭舟也不好多待,“厨房夜里阴冷,你快进去,有事明早再说。” “嗯,我进去了。” 孟晚等着宋亭舟离开关门,又见他眼神勾勾缠缠好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一样黏在自己身上拉丝。 孟晚摸了摸自己的唇,要不给他点甜头?没人会看见? 他踮起脚尖,手指偷偷摸摸往宋亭舟手边去,刚触到他手背便见宋亭舟像是被烫到似是瞬间惊醒,收回眼神匆忙退了出去。 “我……我明早再过来。” “砰!” 孟晚面无表情的将房门关上,他再可怜宋亭舟他就是狗! 屋里常金花已经把方小少爷哄好了,他身上的衣服又是土又是被油灯烧的和破布差不多,已经没法穿了,常金花把孟晚那身杏黄色的棉袄找出来给方小少爷。 “一看这小哥儿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穿咱们的普通衣服也好看着。” 孟晚酸溜溜的说:“您不是说我穿最好看吗?” 常金花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好不容易哄好了人,让孟晚少说几句。 好一对专门气他的母子,孟晚将脑袋钻进被窝里,生闷气。 常金花拍了拍他的被子,“晚哥儿?” 孟晚哼哼唧唧,现在知道哄他来了。 “你往里去点,咱家没有多余的被褥了,让方小少爷和你挤一被窝。” 孟晚眼睛张开,不甘不愿的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半被窝。 第二日一早,孟晚三人忙活起来,宋亭舟磨完了豆腐,背上书箱去私塾,轻声同孟晚说了句,“晚哥儿,我走了。” 孟晚将厨房的红豆馅拿进屋子,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常金花看出苗头,纳闷的问儿子,“你惹他了?” 宋亭舟一脸怅然若失,“我并未。” 他虽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孟晚是生气了,背着书箱往私塾方向走了几步,脚步又转了个方向,没一会儿钱袋子里装的零钱花了个精光,怀里却多了小包热乎乎的糕点。 常金花在铺子前头忙活,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孟晚炸完了油果子也要过去帮衬。 他在灶头上炸着油果子,感觉自己都被熏得油光满面,这档口本该到了私塾的宋亭舟却突然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东西在家?”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是小跑着回来的,他脸颊微红,将一包温热的果子塞到孟晚怀里。 “刚出锅的,趁热吃。”说完就急忙背着书箱走远了,今日想必是要迟到的。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背影,将怀里的油纸包打开,刚出锅的千层糕散发着阵阵香气,他拿起一小块用手接着咬了一小口,香甜松软,总觉得比年前在常家吃的那次还好吃。 孟晚只吃了这么一小块,剩下的重新用油纸包好,刚想放屋里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油果子!低头一看果然炸过火了。 他苦笑一声捞出油果子放进一旁的盆子里,想着自家吃算了,看到盆子旁的油纸包又忍不住出了神。 这个呆子。 方小少爷一觉睡醒,屋里只有他一人在,他便坐在炕上琢磨怎么办,回家不想回,再跑又被孟晚唬住不敢跑。 孟晚进来拿面炸油条,“你醒了啊。” 方小少爷看着他都迷糊了,怎么记得孟晚昨夜脸上干干净净的呢,怎么今早又有麻子了?是昨夜天黑他看错了? 孟晚见他不吱声以为他饿了,“先起床,我给你盛一碗豆腐脑去。” 没一会儿他进来放上炕桌,从厨房端了碗豆腐脑,一碟腌萝卜,一根油果子,逐一放在桌上,“若小少爷不嫌弃我家饭菜简陋,就先垫垫,我一会收完铺子再过来。” 方小少爷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谢谢你,你也别总叫我小少爷了,叫我锦容。” 孟晚重复了遍,“锦容?好,等我收了铺子好好和你说说。” 方锦容点点头,昨天走了半天,今天又睡到日照当头,他早就饿了。 孟晚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吃,总觉得比在家里吃的香。 等孟晚关了铺子,常金花打扫残局,孟晚赶紧先进来看家里的贵人。 桌上吃剩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方锦容坐在炕上,看着孟晚的字帖打发时间。 “你这里没有话本子吗?光临摹字帖多无趣啊?” 孟晚收拾残局,“我的小少爷,我每天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看什么话本子啊。” 方锦容目露同情,“那你可真可怜,要做那么多的活计。还有,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了吗?” 孟晚收拾完东西净了手坐在他旁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方锦容瘪了瘪嘴,“我不回去。” “那你也不能在我家待一辈子?别人不说,你父亲呢?知道你不见了怎么可能不着急。伺候你的侍从呢?方云他们会不会受到责备?” 孟晚语气平静,“你总该为担心你的人想想,而不是一味的只考虑自己开心与否。” 第40章 尘埃落定 方锦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秒,然后毫无预兆的开始掉眼泪,“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也知道县太爷是我们方家得罪不起的,但那个淫贼,见我的第一面就要上手轻薄与我,我祖父还笑着说我小家子气,不识好歹。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但凡家里有点姿色的丫鬟小侍他全染指过了。方云若不是我身边的小侍,早就被他拉到榻上去了,真让我嫁给这样的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哭的伤心欲绝,还带着稚气的脸真的浮现出了一丝决绝之意。 孟晚听了不免动容,他内心挣扎片刻,突然说道:“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怕不怕名声?” “名声?” 既然方大爷下不定决心死遁,那就帮他一把。 方家小少爷失踪,方家人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但宅子里的人也出动大半,方大爷在家焦躁不安不提,竟真的有小厮在街上找到了方锦容。 彼时他身为小哥儿衣衫褴褛,破烂的衣服上印着焦痕和脚印,脸上被泥土糊的只露着鼻子和眼睛,小厮还是听了他的声音才辨别出来他人的。 护着小少爷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出去,小厮为了邀功还没到家门口便高呼找到小少爷了。 这下子有一直关注的镇民们瞬间明白了,原来是方家小少爷丢了偷偷摸摸的找呢。 “哎呦老天爷,那小少爷衣服破的都没法看。” “你说才丢一天,衣裳咋破成那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跟你说,我看像是谁给扯的。” “啊?真的假的?” “我跟你说,那小少爷是晌午的时候从吕家出来的,我亲眼看见的,那会正好人多,除了我,好多人都瞧见了。” “吕家父子俩都在外头做工呢,白天也不在家啊。” “你傻啊,他家两间厢房不是常年对外租着吗?” “你的意思是?” 方家大宅的祠堂外,方锦容已经被人净了面,身上的衣裳也换了干净的。 “你如此行事,真是丢尽了我方家的脸!” 一名六十来岁穿着富贵的老者怒指着跪在祠堂门口的方锦容。 方锦容的父亲上前劝说:“爹,让锦容跪在祠堂外面实在不成样子,不然还是让他进祠堂里面去。” 方老爷用力挥开嫡子的手,怒不可遏道:“他任性妄为,败坏方家名声,都是你平日纵容的!” 方大爷一把年纪当众被老爹责骂,咬紧了牙关还是不松口“爹,事关容儿名声,还是……”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关窍,突然不语了。是啊,儿子没了名声就没了,他又不是那些迂腐的乡民。没有好人家迎娶,难道以方家财势还找不到个穷人家的儿郎做上门女婿? 失了名声好,既不用离开他身边,县太爷碍于面子也定不会让儿子迎娶! 甚妙!甚妙! “呦,方老爷原来在这儿训孙呢,好大的派头啊。”一道嘲弄的声音,打破了方大爷的臆想。 来者带着四五个随从,一副官家公子的派头,小眼睛、鹰钩鼻,嘴往上一翘就让人觉得没蹦什么好屁。 他穿着一身锦衣长袍,腰间坠着玉坠子和七八个荷包,不伦不类,像是穷人乍富,狗穿皮裤。 偏偏方老爷就吃这一套,一张还不算太老的脸硬是笑出一堆褶子,“贤侄啊,莫要听外人胡乱编排,我家容哥儿最是循规蹈矩……” “爹,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别瞒着赵二爷了。” 方大爷指甲狠狠抠弄着手心,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容儿确实被人破了身子。” 他旁边的几个儿子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父亲,有反应快的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想到手下小厮得到的消息,凑到方大爷身边低语了几句。 “捞尸的?” 方大爷深吸了两口气,无视老爹的怒容,硬着头皮往下说:“容儿是和四处漂泊的捞尸人有了肌肤之亲。” 赵二爷的小眼睛竟能看出几分阴毒,他音调一厉,“好个胆大妄为的下九流,方家这还不派人去拿人吗!” 方大爷又是拦了老爹的话,“我儿刚派人去寻,已经人去楼空了,他无父无母只有个从小捡了他的师傅,如今两人早就不知去向。” 刚才给方大爷递消息的少爷一拱手,顺着方大爷的话往下说:“容儿虽是年幼不知事才被歹人胁迫,可如今……唉,却是配不上二爷了。” “好啊。”赵二爷背着手来回看他们几眼,又死死盯住方锦容白嫩清秀的脸,忽然展颜笑了。 “即是破了身子,的确配不上我赵家正头夫郎的位置,但做个妾室我还是不嫌的,如此倒省了事,过几日我回县城家里去,便叫他直接跟着,方老爷,你该没什么意见?” “什么!”方大爷气急败坏,怎么也没料到赵二如此无耻。 更没想到的是,方老爷变了变脸色,竟然就这般应了! 方锦容眼泪一滴滴的砸在地上,忽然起身往祠堂的柱子上撞了去,幸而几个哥哥都时刻注视着他,这才能一把拦下。 赵二爷冷笑着瞧着这一幕,上前用手指挑起方锦容的下巴,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映入眼帘。 “小美人,记住你现在这副姿态,嫌你二爷我?等入了赵家,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锦容这才真的怕了,不是厌恶,是恐惧。从得知祖父要将自己嫁入赵家他便开始闹,原来这些赵二都知道。 这样看来哪怕他是以正经夫郎的名头嫁进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何况如今赵二要纳自己为妾。 孟晚在家里来回踱步,吕家婆媳在井边说着闲话,准确说是吕氏在说,慧娘一言不发的在听。 “还是地主家的哥儿呢,就这么不知检点,大半夜的和人跑出去私会。” “葛小子也没看出来这么有本事啊,连富贵人家的哥儿都能勾搭到手。” “他还有半年的租钱的,都不要了直接带着葛老头子跑了。”吕氏占了便宜还要背后说人一通。 说起来葛家师徒俩算是无妄之灾,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镇子就这么大,昨晚吕氏没回过神来,早上听到消息也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东厢房的动静是怎么回事了。 哪怕如今方家顾不上,来日也会报复到他们身上,便是葛全与方小少爷清清白白,但两人有肌肤之亲是事实,一样于方锦容名声有碍。 所以方锦容回家前,孟晚是实打实的对他与葛全说了其中利害关系。 葛全也算是在江湖上常年混迹的浪子,瞬间回过味来,比孟晚想得决绝,当即便收拾行装带上师傅走了。 孟晚此时听着吕氏的话心中也是烦躁,唯恐弄巧成拙,方小少爷真出了意外。 就这样一连几日方家都没了消息,方云也再没来铺子里买过油果子,倒是常舅母意外看见了卖油果子的常金花。 “这铺子是你开的!”常舅母不可思议道。 常金花冷冷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弟妹。” 当年两家几乎撕破了脸,已经两年不走动了,再见面皆是神情复杂。 常舅母失了算,没想到大姑姐一个寡妇,竟然还有能耐在镇上开铺子,早知道便留些余地,没准还能借借光,如今再张口却是有些难了。 她拉不下脸,扭着身子走了,第二天挽着婆母又过来找常金花,这次是孟晚接待的她,二话没说上来便是一顿哭穷,直言房租钱刚还完,马上宋亭舟又要去府城,请常舅母借些路费来花,等宋亭舟考中了秀才定会还她云云。 常舅母吓得脸都绿了,拽着老太太便走。 外祖母担心他们处境是否真的那么艰难,还偷偷来找过常金花,得知铺子里赚着钱才安了心。 二月最后一日,孟晚照例看着铺子,由常金花收拾用过的锅碗瓢盆,崔姐又过来买油果子,与孟晚说了两句闲话,“那煞星终于要走了。” 孟晚舀豆腐脑的手一顿,“你说的是县城来的赵二爷?” “可不就是他吗。” 崔姐捏着帕子压低了声音,“这位二爷还说要带了方家的小少爷走。” 孟晚叹了口气,倒是没多少意外,嘴上却还是问了句,“带走?这是什么说法?” 想必崔姐的人在赵二嘴里套了不少话出来,她道:“原是方家之前有意将他家小少爷嫁给赵二做夫郎,怎料前阵子方小少爷出了事,赵二便说既如此正经迎娶是不能的了,要将方小少爷带回去做妾呢!” 崔姐走后,孟晚琢磨着,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几日也该有动静了。 方锦容如今算是一步废棋了,方老爷怕得罪赵家,送去做妾也就算了,赵二若不提,只怕他留在家里也没什么好果子,如此情况下,方大爷也只能让他诈死。 果然,白日还风平浪静的方家,后半夜便吹起了送葬的喇叭声,泉水镇本来就不大,这声音在凌晨响彻在街道上。 按理说这种事风声该瞒得死死的,哪怕方家宅子不像世家那样家规森严,但也不至于第二天便有人在街上议论方家小少爷投了河。 可孟晚就是听到了许多模棱两可的消息。 “方家丧的是方小少爷,据说是横死,不让埋在祖坟里,也不让摆设灵堂。” “怪不得什么消息都没有,今儿就直接下了葬了。” “我听人说呀,方家小少爷其实偷跑出去好几天了,方家怕丢人才没往外说。” “昨天白天有打鱼的从河里捞出尸体来,都泡的不成人样了,靠穿着打扮才认出来是小少爷。” “那可不,方大爷最心疼这个小儿子,说是夫妻俩都哭抽过去了。” 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赵二阴着张脸带着一众衙役穿过街道。 孟晚侧身避了避,明白这便是成了,他心里放下了一桩大事,收了铺子去后头帮常金花收拾东西。 “天儿渐暖了,厚袄子虽说还能穿几天,但是带着上路怕是不方便?”常金花整理了几个大包裹出来,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她头次出远门,难免惴惴不安。 孟晚将锅碗瓢盆的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回她道:“路上肯定还是冷的,不如穿一身厚的,再带一身薄的,我听说考场不让穿夹棉的袄子,只能穿单层,如此便给表哥买匹厚实的布料,再做身单衣。” “如此也好,那我这就去买。”常金花说了便要动身。 孟晚拦住她,“也不用那么着急,左右明日还有工夫。” 常金花怎么能不着急,“明日一早就要坐柱子的牛车回村了,还不知他啥时辰来,今日都备下。” 孟晚只好放她出去,自己在家整理,米面油粮和被褥等一应要搬回村里,铁锅带来一个,又打了一个,也要带回去。剩下的零碎物件锁进柜子里。 宋亭舟晚些回来,东厢房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孟晚唤他:“你回来啦,同夫子告假了?” 宋亭舟放下书箱回他:“已经告好了假,你们怎么没等我回来一起收拾?” “没多少东西,顺手就收拾完了,我将锅里的饭菜拿出来,你帮我把锅卸了。”孟晚起身揭开锅盖,里头热了些剩下的豆腐脑,还有半盆干饭。 炕上的炕桌已经放好,孟晚往上端菜,“今日简单吃些,免得剩了还要收拾。”挣钱不易,去府城花销又大,还是省着些。 正说着,常金花抱了两匹粗布进门,“大郎也回来了,那便吃饭。” 孟晚接过她怀里的布,叫她去洗手,“怎么买了这么多回来?” 两匹布皆是青色,比蓝色稍浅的颜色,倒是正适合初春,一匹布料厚实紧密些但是质感也偏粗糙,另一匹偏柔软轻薄。 “你去年也没有薄衣,都是穿的大郎旧衣,既出门总不该还那么不像样,顺便再做一身。” 孟晚担心她累着,“你又要做表哥的,又要做我的,这几日怕是来不及?” 常金花坐到炕上,冷笑的着看他,“多大的哥儿了,还指望着我给你做呢?我给你裁好了,你自己一针一线的缝去。” 孟晚欲哭无泪,“真要我自己做啊,你不怕糟蹋了你的布?” 常金花心一狠,“糟蹋便糟蹋,早晚你得学!” 第41章 惊魂 第二天一早,三人算是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洗漱后被子也要卷起来。 纵然现在关系不好,到底还是租客与房东的关系,远行还是要吱个声的。 常金花同吕氏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要出一趟远门,预计两个月内返回。 吕氏心生警惕,在知道常金花不是来退房租后又活泛了起来,那这两个月空下来岂不是可以…… “伯娘,房租我们即是交了一整年的,这两个月空下来未免太亏,明日会将我家堂哥堂嫂叫来看店,到时还请伯娘多加关照。”孟晚笑着插了句。 吕氏将脸一扭,冷哼了一声。 孟晚早就知道她在背后没少编排自己,如今要走了干脆也撒撒气。 “嫂子,你整日这般做活,燕儿自己多可怜啊,难道伯娘不帮你带孩子吗?” 慧娘在井边洗着衣服,倒是烧了同热水兑着洗,要不然这么冷的天手非要冻坏不可。 她有些意外孟晚突然搭话,平平淡淡的说了句,“燕儿从小自己惯了,她小时候我都是背着她做活的。” 都不用孟晚使眼色,常金花听到后不赞同的说:“那么小的孩子,冬冷夏热的怎么能跟着大人遭罪呢?” “是啊是啊,我见吕家并无田地,就是有怕是也没用到女眷,伯娘既无事,怎么不帮嫂子带带孩子呢?”孟晚真情实意的说。 他如今是茶的越来越自然了,古时重视礼数,讲究名声,简单粗暴人家说你无礼,绵里藏针总没话说了,他都不能想现代绿茶到古代能混的多开。 “我家的事也要你个未出嫁的哥儿多管闲事!”吕氏说话又说不过孟晚,撇下一句就躲到屋里去了。 也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天天钻在里头。 孟晚气跑了吕氏倒也真心实意的同慧娘说了句:“其实嫂子是聪明人,想着忍她几时换家中安宁,但燕儿一直在观察家中大人的样子,甚至学习,你是想她长大成婚后也像你一样忍耐吗?” 慧娘搓衣的动作不停,“学我这样忍也没什么不好。” 孟晚一琢磨,慧娘这样想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如今教女子的便是出嫁从夫,但不管何时也不缺彪悍的妇女,比如常舅母,拿捏舅舅一家老小都不敢吭声,再比如红庙村集市豆腐摊上的周娘子。 从古至今便是这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若是狠起来命都不要,看谁敢惹。如果换个软弱的儿媳,哪怕守着豆腐摊的买卖,一样会被婆家欺负,到底是分人。 “嫂子说的我虽不认同,但我也理解你,只是我听别说人老了总是不动也不好,你看伯娘成日钻在屋里头,身子看着都比我姨虚了不少,她若是老了病了还得你侍候不是?”孟晚说的这段话没安几分好心,慧娘尚且不知听没听进去,水缸后偷听的燕儿倒是背了个分毫不差。 等目送宋家一家人大包小包的跟着牛车离开,吕氏梗着脖子出来,问在井边打水的儿媳,“慧娘,刚才那个小娼货同你说啥了?” 慧娘抿了下唇,不喜婆婆说孟晚的话也没反驳,只说了句,“没什么。” 吕氏正要发作,燕儿从旁边钻了出来,“祖母,我知道晚哥哥说了什么。” 慧娘难得表现出恼怒,“燕儿,不许!” 吕氏更加料定儿媳与外人在背后讲究了她的不是,疾言厉色的说:“燕儿,你说!” “晚哥哥说人老了不总动换就会虚弱,他说宋大娘的身体就很结实,他说要是祖母你生病了,爹爹和祖父还要出去做工,只有阿娘和祖母在家,定是还要阿娘侍奉祖母的。” 燕儿仰头望着吕氏,“祖母,那到时候是不是阿娘去买菜卖肉啊?那燕儿想吃糖葫芦阿娘就会给燕儿买喽?” 吕氏勃然变色,“吃什么吃,我还没老的动不了呢,现在就想着等我动不了了拿捏我?我呸!做梦!” 她胡乱的骂了一通,转身又想进屋去,走到一半动作却僵住。 人不动换会虚弱? 她想起常金花走里走外,利索的身影,捏了捏自己胳膊,入手软绵无力,好像……好像是没她硬朗。 燕儿眼见着祖母突然又回来,撞了邪似的拎起水桶要打水,可厨房的水缸是满的,院里的水缸是个裂了缝的。 她刚要张嘴,娘亲便捂住了她的嘴。 “燕儿,就这样便好。” 孟晚觉得自己现在被锤炼的身体比以前壮实了不少,走回村子也没那么累了。 他悄悄摸摸的肱起胳膊捏了一把,好像有些硬硬的肌肉?这也太不明显了! 宋亭舟就走在他身后,将他的小动作看了个遍,“是不是胳膊酸了,篮子我帮你提着。” 泉水镇虽不是禹国最北,但冬季也是积雪不易融化的,最近天气稍微回了暖,乡路上一半是雪一半是泥,牛车极不好走。 他们东西太多,都放车上又放不下,为了一次性拿回村子三人都背着东西,孟晚拿的已经是最少的了。 “你两手都占满了,哪儿还有地方帮我提篮子?安心,我能拿得动。”孟晚倒不是在逞强,今日回村又不着急,累了大不了就坐在路边歇会儿。 常金花背上背着个篓子,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听了他俩的话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牛车走到到底快些,他们仨到家的时候柱子已经往下卸了一半的东西了。 常金花塞了十个铜板给他,他忙推辞,“婶这也太多了,你快拿回去一半。” 常金花不肯,“你走这一来一回累了牛不说,还帮婶搬了这老些东西,受累了,该你拿的,到家好好歇歇。” 柱子不好意思的收了铜板,又和宋亭舟将大件都搬进屋里才架着牛车离开。临走时他还想,宋家还是在镇上赚了钱的,但人家也仁义着,下次再用车若是顺路便不收他们钱了。 到家里宋亭舟先将院子里堆积的积雪往门外的沟渠里铲,不然明天再化,院里都会是水。 常金花和孟晚归置东西,宋亭舟铲完雪将大圆铁锅按了回去,添上水烧着两屋的炕。 他家烟囱冒上烟,院里有了人声,周围邻居都能看见听见。 田家自从出了人命,村里人都不大爱和她家打交道了。小梅也不似之前那样活泼,摸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望向婆母李长香的眼神中也带了丝畏惧,婆媳俩再不复往日那般亲热。 李长香算是和俩儿媳都摊开了脸,她也不装,小梅好歹怀了身子,而且家里兄弟众多,在她家但凡受了委屈也有娘家撑腰,竹哥儿就不一样了。 “望啥望呢?人家晚哥儿爱搭理你?不识好歹的东西,自家妯娌不处好关系,还眼巴巴的巴结人家小哥儿。”李长香骂了两句,见竹哥儿收回目光便也作罢。 田兴的伤养好了,又去上山砍柴,见隔壁宋家的大门开了,听孟晚用清脆的声音叫表哥。他进来二话没说将柴往地上一扔,抬脚便狠狠踹了竹哥儿一脚。 自从挑明了他打夫郎,他现在是越来越不顾忌旁人在场,经常无缘无故发疯。 竹哥一如既往沉默着受了,只是眼底愈加癫狂,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肉体上所受的折磨,越是被虐待他就越是享受。 如此情况下的竹哥儿,反而更像孟晚想象中那种不要命的,若是他跳起来发疯砍人,肯定能吓住田家一家老小,一次被制服没砍成便半夜爬起来砍,保管让他们老实安分,不敢再欺负他。 可竹哥儿并没这么干,他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宋家三口人收拾好东西,各自用锅里烧好的热水洗了脚换了鞋子,走的这一路鞋早就浸湿了。 换好干净的鞋子,宋亭舟出去打水,孟晚蹲在房檐下刷鞋,常金花要赶制衣裳。 “我和大郎还有去年的旧鞋穿,你棉鞋穿着一双,还得再带双单鞋,做是来不及了,后日回镇上去布庄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常金花在屋里裁着布,嘴上还操心着孟晚的衣物等。 “知道了,应该是有的,就是不知鞋码合不合适。”孟晚换了盆干净水冲洗鞋子上的泡沫。 村镇里有些小哥儿和女娘手巧,或是会织布,或是懂些刺绣,在家时便做些成品卖到布庄去,补贴家用。但是孟晚个子算高挑的,脚也大些,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合适的。 “买不到也没事,大不了路上我给你赶出来一双。” 孟晚笑了,无知的人类啊,等你上路就知道多难了,还给我做鞋呢,夜里能睡好觉都是神人。 家里米面油都有,地窖里还有青菜萝卜,等宋亭舟打了干净水回来,孟晚蒸了锅干饭,清炒了一盘白菜,又是糊弄了一顿。 “家里还剩三只鸡在你六婶家养着,明日抓回来炖一只。”如今家里日子还算好,去年卖豆腐,今年开早食铺子都是赚了钱的,常金花不想太苛刻小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孟晚点头赞同,“那你去的时候记得和她谈谈,让满哥儿和我学做油果子的事。” 收拾碗筷的常金花安静了一瞬。 “真教给他?你可想好了。” 孟晚擦干净桌子,“若这次表哥顺利考中,我听他说过,有府学与县学都可供秀才相公们入学,我是想随他一起去的,到时咱们去那头再做些小买卖便是了。若是考不中,那就说明咱们镇上的私塾教的太差,我们更没必要再回来。” 常金花琢磨过味来,“难怪你这次非要跟去,原来都想到这层了。” 她内心复杂,孟晚的眼界是她所不及的,敢想又敢为。 “但家里虽然赚了些钱,在县城或能勉强租住糊口,府城就有些……”常金花还是有些顾虑。 孟晚将床铺铺好,这样一会儿睡觉的时候被窝里暖和,他笑着说:“总要去了再说,我有法子的,你还不信我啊?” 常金花皱紧的眉头随着他得笑声松开,“我不信你由你一次次的折腾?我家晚哥儿是个有本事的,姨知道。” 小屋的宋亭舟侧耳听了一番他们的对话,随后点上蜡烛拿起书本。 如今他能做得便是一举中第! 还是在自家睡觉香,宋家的炕也长,怎么滚都成,孟晚睡得甜,乡下的夜晚也没有打更的梆子声,夜里一片寂静。 第二日一早没人叫孟晚,他醒来洗漱好,把锅里热着的粥盛出来吃了一碗。 大门外边有鸡叫,常金花大早上就去宋六婶家抓了鸡来,宋亭舟杀鸡她褪毛,没让孟晚沾手。 满哥儿过来找孟晚玩,孟晚正好找他商量正事。 “我姨和六婶说了没?” 满哥儿拉住他手,“你真要教我和大力做早食啊?伯娘说啥油果子,我也没见过啊?万一做不好咋办?” 他话里都是担忧,唯恐接手了铺子却卖不出去东西,赔钱了还能攒回来,砸了孟晚的招牌可如何是好。 孟晚安慰他道:“我既然决定教你,这两天肯定会把你教会,这东西简单的很,只是有些累人,挣得是辛苦钱,正适合两口子做小买卖。何况这铺子闲着也是闲着,本钱又不多,刚开始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宋家三口人这次去府城尚不知要待多久,房子空着可惜,让满哥儿和大力接手几个月是孟晚早就想好的。 满哥儿揪着手指,“那我们就试试去?” 孟晚笑着说:“大胆的试。” 两家长辈相交的好,满哥儿和大力又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从年前在常家那次,他们夫夫俩在不知出了何事的情况下,仍在巷口等了他和宋亭舟半天,就能看出他们人品来。 开铺子在孟晚眼里看不算什么,但在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眼里看是件大事,晚一点宋六婶全家人都登门了。 一通感谢不说,宋六婶直言,“别的就不说了,这铺子也是你们花钱租的,房租我们该自己掏。” 常金花也不与宋六婶客气,“掏是你们自己掏,但也不急着给我,等我们从府城回来再说。” 宋六婶语出惊人,“那要不让满哥儿给晚哥儿磕个拜师头?” “六婶,真不用!我算什么师父啊,你可别逗我了。”孟晚摇头加摆手拒绝。 拜师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的,师父师父,半师半父,拜了师就要侍奉师父,牵连一生,孟晚觉得太沉重了,不适合他,而是一个油果子就要拜师,那也太夸张了。 这边两家人热热闹闹的商量着事,隔壁传来一声惨叫。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一回来隔壁就出事,这又是怎么了?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掺和隔壁的事,头一次救了竹哥儿后他就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似的,浑身不舒服,结果不久就被堵在了山里头,要不是宋亭舟赶过来他后半辈子都毁了。 这次不管宋亭舟中不中秀才,他是不想回来与田家为邻了,攒钱在镇上买座带铺面的小院也好。 “鬼啊!有鬼!!!”因为惊惧,这道男音都有些尖锐变形。 孟晚吓了一跳,宋亭舟走到他身侧罩住他一半身躯。 不光是他,这一屋子人都听着难受,常金花和宋六婶面面相觑——鬼? 第42章 离开三泉村(有一丢丢的小怕,胆小不要看哦) 隔壁哀嚎声不似作假,像是怕到了极致,接着是李长香声音狠厉,“叫唤啥呢,闭上你的狗嘴。” “娘!有鬼,有鬼啊!是小六,是小六回来了!” 李长香甩了田兴一巴掌,“这青天白日的,有个屁的鬼,活人你都不怕,你怕啥!” 一个巴掌不解气,她又甩过去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她愈发看不上老大,就更看不上老大屋里的竹哥儿了。 “缩哪儿干啥呢,堆了一堆脏衣裳不知道去洗!”竹哥儿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身后的大树。 小梅从自己屋里跑出来 ,弱弱的说:“娘,我和大嫂一起洗。” 李长香眼睛一瞥,“你洗?你给我生了孙子洗了全家的我都不管,现在赶紧回屋待着去,别累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田旺从后头拽了拽小梅,示意她别触了他娘的霉头,小梅回头看了眼竹哥儿,只见他眼睛还死死盯着院里的大树。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或者门外头都种了果树,秋日能打上一篮子果子给孩子当零嘴,夏天还能乘个凉把矮桌放在树下吃饭。 田家院里的是颗李子树,生的很粗壮,是田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栽种的。冬日院里积雪不化,每下一场雪便铲了堆在树下,来年果子能生的更加旺盛。 这几日气候回暖,这堆雪便有化的痕迹,旁边的地上扔着一把铲子,尖上带着些红,应该是田兴打算将这堆雪铲到外头沟渠去,却不知怎的扔了铲子胡言乱语起来。 小梅顺着竹哥儿的目光看了眼树下的积雪,其中正对着院门口的一头塌下去一小半,她推了推田旺,“要不你去铲了。” 田旺没动,将小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他倒不是偷懒,李长香的精明劲被他遗传到了些,他本能的觉着大哥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因此谨慎的没凑过去。 田兴抱头鬼嚎,被李长香骂了一顿反而发起癫来,他捡起地上的铲子双目赤红,嘴里念念叨叨的骂着:“该死的鬼东西,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一次,滚开,快滚开!” 他扬起铲子对着树下的雪堆就是狠狠一铲,触感糟烂,像是铲在了一堆烂柿子里,手臂再使劲一扬——一颗混着雪水和血水的人头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带飞,轻飘飘的甩在正屋门口。 田老爷子本是听了大孙子的喊叫声出来观望,怎料刚出正屋门,院子里就甩过来一个黑红交织的东西来,他下意识用双手去接——啪的一声,被雪水沤的腐烂的人头就这样砸进他怀里,有几缕头发甚至连着头皮一起,因为受到冲击而剥落了下来。 田老爷子年过花甲,当着儿媳妇孙子孙媳的面,抖着腿,稀稀拉拉的液体混着腥臊味从裤腿滴落,脖子往上一仰,整个人向后倒在了地上。 那颗看不清面貌的人头就死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镶嵌进了他怀里一般。 院子里的人全愣住了,田旺死死捂住小梅眼睛,抖着声说:“你先进屋,别出来。” 田兴对上雪堆里的无头残躯,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铲子,抖着身子松开手,铲子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竹哥儿突然开始笑,那声音听着和哭也差不多,明明是青天白日,田家却似乎阴气冲天。 田兴听着竹哥儿的惨笑声,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低着头就往地上倒去,一头磕在地上翘起来的铲子上,皮肉与铁器碰触的声音传来,田兴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头栽下。 院子里仅剩的两个好人里,还是田旺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去堂屋扶他爷,嘴上还叫着:“娘,别傻站着了,快看看大哥!” 老头子被吓破了胆,尿了一裤裆,田旺忍着恶心将他抱进炕上,脱了裤子塞进被窝里,再一摸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流涌出。 院子里的李长香被二儿子一叫回过神来,忙去看大儿子,田兴跪伏在树下的雪堆前,身下已是一片血红,鲜血与雪堆的尸体里融化的血水交融,一同渗进了泥泞的土地中。 李长香将他翻过来面冲上,田兴闭着眼,脑袋正中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流淌不止,脸都被污了大半。 再混账也是自己亲生儿子,李长香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拿胳膊上的布料去堵他头上的伤口,将半边胳膊都染红了也止不住。 见田旺出来忙哭喊着:“老二,快去请郎中救救你哥,借村长的牛车去!快去啊!” 田旺看着亲哥了无生气的脸,颤抖着将手指伸到他鼻下——一片冰凉。 “娘,不用去了,大哥他……已经没了。” 李长香闻言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正对上前面雪堆里的无头尸体,她喉咙往上倒了两声气,白眼直愣愣一翻,整个人立即昏死过去。 宋家的一众人听着隔壁没了动静,大力先出口,“娘?伯娘,要不我去田家看看?” 他是好心想去搭把手,但宋六婶不准,“你别去,保不齐他家沾了啥东西了,哭叫的也忒渗人。” 宋亭舟说:“我去找村长,让村长管管。” 大力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汉子出了门,满哥儿总觉得后脊梁骨冷,他缩了缩脖子,看着若有所思孟晚,“你不怕啊?” 孟晚叹了口气,“要怕的不是我们,而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满哥儿似被他点醒,“你说的也对,哪怕是怨鬼索命,该找的也应是害他的人。” 和村长一起来的是隔壁村的风水先生,这回田家又出事,村里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几只饿了一冬的乌鸦闻到腐肉的味道,盘旋在田家上空不肯散去,不时还哀叫几声。 隔壁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常金花和宋六婶也格外忌讳,将两个小辈赶进屋,她们在炕上做针线活说着闲话,孟晚正好教满哥儿怎么揣面。 油果子做得多了,这些事本能不用思考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孟晚一步步的教着他,心里琢磨着田家的事。 怨鬼索命他是不信的,恶有恶报也需有契因,他想起竹哥儿几次颠三倒四的话,怕是已经疯魔了。 竹哥儿本身爹娘就很冷漠,为了填饱肚子,儿女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嫁到田家刚开始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和田兴享受过几年夫妻温情,李长香便是不喜也没刻意虐待过他,直到几年无子,田兴开始露出本来面目。 竹哥儿从开始还是带着歉意的,他没能帮田兴生个孩子,又羡慕小梅敢凑上去同孟晚交好,听到田兴将主意打到孟晚身上他也纠结过,后来才会在宋亭舟去找孟晚的时候告诉了他位置。 他对孟晚有种特殊的情感,羡慕嫉妒想同他交好,又幻想自己能成为对方。 这些孟晚全然不知,说到底他也没和竹哥儿交流过几次。 宋亭舟和大力回来,田家男丁不少,田大伯也从山上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外人。田老二家也是一大家子人,还和隔壁田大伯是亲兄弟,但这时候村里人都迷信着,连亲兄弟都不愿露面,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 “田大伯借了村长的牛车去红庙村找郎中去了,老爷子还有气,田兴怕是不好了。” 大力跟常金花与宋六婶说话,宋亭舟在旁没吭声,他担心吓着孟晚,匆匆赶了回来,见他在教小满做油果子,脸色虽然不好,倒也没什么惊惧之色,略放了心。 “田兴那么壮实,说没就没了?” “这人真是不能作恶,不然必遭报应,老天爷都看着呢!” 两个妇人唏嘘不已,手上做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郎中坐着牛车过来后,田兴尸体都已经凉了,倒是老太爷还有得救,开了几副汤药,灌一半撒一半,人还是昏迷不醒,据郎中说哪怕是救回来,日后也下不了炕了。 田兴人在壮年就没了,禹国的出丧很讲究,村里虽然简化了一部分,但在孟晚这个现代人看依旧很复杂。 李长香不承认她儿子是横死的,只说是意外,但风水先生却被她留在家里不让离开,可见到底是怕的。 田家设了灵堂,夜里自家人反倒不敢守灵,雇了风水先生开坛做法。 红庙村的风水先生只会照着易经给人批红白日子,哪儿会道士的活计?但为了挣上这份钱,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晚上外间嚎着阴风,常金花打上了小呼噜。 孟晚缩在被子里就露出一双眼睛,他分明不信鬼神,却还是被田家的阴间氛围感染,莫名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他似的,甚至都想将常金花叫醒陪他。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屋隐隐传来的读书声驱散了孟晚心中的恐惧。 他夜里还在读书? 孟晚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正正当当的安置在枕头上,伴着宋亭舟清朗悦耳的声音,莫名觉得安心。他困意慢慢袭来,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该劝宋亭舟爱护眼睛,毕竟如今又没有近视眼镜。 按说停尸三日才可出灵,但田家再嘴硬也是怕的,停了一晚后,第二天凌晨匆匆找了族人抬棺下葬。 孟晚洗漱好后站在门口,能望见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凄惨的哭声在清冷的乡道上回荡,渐渐远去到山上。 他收回目光,突然瞥到与田家相邻的墙头上多出一抹白色身影,死命压住差点破喉而出的惊叫,孟晚咽了口口水道:“竹哥儿?你坐这么高干什么?” 竹哥头上、腰上、袖子 上都系着白麻布,脸色惨白,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看向孟晚的眼神很亮。 孟晚很难精准形容那种感觉,像是他放下了什么,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枷锁。 “听说你要走了?” 孟晚觉得不可思议,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竹哥儿还能关注到他家的事? 他略微犹豫,想开导竹哥儿几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思索再三直接承认了,“是啊,一会儿我们就会离开。” 竹哥儿听村里人说过宋家在镇上开了个吃食铺子,因此还以为孟晚是要回镇上。 不过——不管是镇上还是什么地上,竹哥儿的话里都带着丝羡慕。 “真好啊,外面……是不是很好?” 孟晚声音中带着朝气,“我也说不好,只有见识了才能对比出来,不过人嘛,总该看看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竹哥儿声音缥缈,“是吗……晚哥儿,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竹哥儿问的定然不是他这个竹字,而是全名。 孟晚摇头,“不知。” 竹哥儿幽幽的说:“我叫曲竹。” 孟晚忽的想到那个素未蒙面,死的悄无声息的少年,“那你弟弟呢?他叫什么?” 竹哥儿浑身一震,他似乎没想到孟晚会问到小六,声音颤抖着说:“他是我六弟,叫曲荇。” 荇菜随处可见,如这个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弟弟一样。 孟晚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们便要去镇上租好马车,常金花收拾好让宋六婶一起帮忙赶制出来的新衣,一家人又开始收拾行囊,这次是真的要远行,短时间内都不回来了。 地窖里的还剩了十来颗白菜萝卜,都送给了宋六婶和二叔嬷家,米面锅碗都放到了宋六婶家新房,她家地方大些。 柱子架着牛车到宋家门口接人,远远绕开了田家院门。 “婶,我过来了,有没有要搭手的?” 孟晚与常金花各自背了个还算小巧的篓子出来,后面的宋亭舟背着书箱,手上还拿着个包裹。 “不用,我们就这些东西,你先去你六婶家,她家东西多。” 柱子应了声,“行,那我去前头,你们慢慢走。” 宋六婶家和他们当初第一次到镇子上租铺子差不多,好的是不用带席子铺炕,上次二叔嬷给做的他们没带回来。 宋六叔留在家看家,儿子儿媳头次做买卖,宋六婶不放心要跟去。 依旧是将东西都搬上牛车,人在下面走路,一行人渐渐随着牛车走远。 田家低矮的木制院门外,站着一道萧条的身影,一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书里的反派都能得到因果下场, 现实中的弱势群体四处找人伸张。 保护自己的权益并不丢脸, 旁观指责的人自认为站在道德高塔之上。 言语化作利箭, 道德闪烁微光。 欲望迷失人眼, 无知才最猖狂。 ——三泉村篇完。 第1章 上路 到镇上宋六婶家要先收拾一通,意外的是吕氏这才几天没见竟然清瘦了些,见了他们一行人倒是没别的表示,甚至还同宋六婶说了两句话。 常金花留下和宋六婶他们交代铺子事宜,宋亭舟孟晚两人上次租房的事后得到了教训,没贸然自己去找马车出租,而是先去书肆里问了问黄掌柜。 黄掌柜从早食铺子关门后就预感他们要提前去府城备考,因此也没意外。 “今日孟小哥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上门的。” 孟晚意外的说:“黄掌柜的意思是?” 黄掌柜叫来一脸跃跃欲试的二儿子,“我家老二黄挣性子有待磨练,正巧昌平府中有家书肆的掌柜与我是老相识了,我想让二郎去他手下历练历练,他一人上路内子又不放心,宋书生与孟小哥儿都是稳妥的人,不如一起搭个伴。” 孟晚当然求之不得,若是宋亭舟与他和常金花挤在一车,被人看见于名声又不好,这样两人一车还能松快些。 “如此当然好,只是我们恐怕要占黄掌柜的便宜了。” 黄掌柜笑呵呵的表示,“只怕小哥儿会嫌我儿粗笨。” “哪里哪里。” 两人相互客套了一番,黄掌柜表示租车的事宜他来安排,明早他们来书肆门口等着启程便是。 解决了一桩大事,剩下的都是零七八碎的小杂事。 去布庄买了双孟晚能穿的单鞋,价格倒是不贵,二十五文,鞋底子纳得细细密密,不知比孟晚强出多少。 这种货没摆在店前头,而是存在个小库房里,孟晚又在里头挑了两条用碎布头缝制的小被子,每条起码有两斤多重,一百八十文一条,孟晚买了两条,老板娘又送了两方帕子给他。 从布庄出来,两人顺着街边走。 “火石水囊都有,明日一早再烙些干饼子带上,就没别的了?”孟晚抬眼看宋亭舟。 宋亭舟回他:“嗯,差不多了。” “你之前都是怎么去府城的啊?”孟晚好奇道。 宋亭舟也没瞒他,“前几次为了省钱,都是和同窗一同租车,到了之后大家再一起住客栈。” 镇上私塾有钱人家的少爷少,多半是普通平民,日子哪怕不紧巴,也是能省则省,更有几位和宋亭舟一样来自乡下,甚至比宋家还贫困。 孟晚挑眉,“那个叫张继祖的?” 宋亭舟点头,“读书人大多清高,他是私塾中最善经营人际关系的,对我十分热情。我之前担心俗事影响考试,都是随他安排,租车和府城的客栈也都是他张罗。” “你可真是放心他。”孟晚在这个世界因为身份原因总是防备过多,原来世界里他也未必会下意识将人想的那么复杂。 “我在私塾里好友不多,他算一个。”实际宋亭舟也只这一个好友,剩下顶多点头之交。 他进私塾早,少年时内心还是很渴望能遇一知己的,张继祖极能体恤旁人,对失去父亲的宋亭舟来说,某一段时间真的将他当成人生知己,一度无话不谈,直到年初…… “你看我干嘛?”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收回落在孟晚脸上的目光,垂眸问道:“脸上怎么不点墨了?” 孟晚摸摸脸上白皙细腻的皮肤,“知县的儿子走了后就不点了,镇上少有他那般荒淫的人。”而且甩一脸墨水有时候忘了一抹一手黑,出汗也会掉,怪不方便的。 他们才刚从布庄出来,库房里比外面杂乱,孟晚手上沾了几根细软的棉花绒毛,伸手抚脸时绒毛跟着沾到了脸上。 宋亭舟下意识伸出手去,劲瘦有力的手掌停在孟晚脸侧,指尖略带薄茧,光是竖在那儿就莫名让人脸红。 “怎么了?”孟晚盯着他看,脸颊被他掌心的温度熏得红润。 宋亭舟食指和拇指一碾,揪住他脸上的绒毛,“有根毛在你脸……” 两人视线不自觉得碰撞在一起,目光中皆是对方眼中的自己,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眉目如画。 “该回了。” 孟晚率先移开视线,他望望天,看看地,眼珠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转。 宋亭舟退后两步,“好。” 那根细小的绒毛被他握在掌心,磨得他心肝都在瘙痒。 两床小被子被孟晚顺手挂在院子里晒着,回屋里同常金花说了黄老板儿子与他们同行的事。 “大郎与他一车,咱们是不是该补给人家些银钱?”常金花怕黄掌柜误会了他们故意占人便宜。 孟晚看着满哥儿揣面,回她道:“这点银钱人家应当不稀罕,黄掌柜一直颇为关照我和表哥,咱们往后与黄挣同在府城,有事多照应他便好。” 开铺子的一众事宜,都已交代清楚,晚间实在是住不开,慧娘竟拿了钥匙主动找来。 “知道你们住不开,我婆母让我将西厢打开,虽有几日不住人了,但灶里烧些柴凑合一晚还是行的。” 孟晚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慧娘回了个笑。 “那就多谢伯娘和大嫂了。” 第二日一早,孟晚起床时宋六婶家一家三口早就忙活上了,第一次开张,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也是正常,常金花洗漱好后还帮他们忙活了阵儿。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洒在小镇的街道上,宋家三口各自背上行囊,临走时孟晚想起来什么,对着院里的满哥儿道:“每日近晌午会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来买油果子和豆腐脑,记得每日给她留五六根油果子与两碗豆腐脑。” “好,我记得了,晚哥儿、大伯娘、大郎,你们路上小心。” 在书肆门口坐上马车,给车夫交了些定钱,一辆马车是九百五十文的租车钱,孟晚与黄挣各自交了一百五十文的定钱。 两人一辆车,松快许多,且马车又比牛车舒服稳当。 常金花第一次出远门,刚开始还是忐忑稀奇的,岂料第二天就蔫了,窝在车厢里头晕眼花,一动便胃里泛酸,孟晚傻了眼,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就是没想到常金花坐车晕车。 什么药理知识孟晚也不懂,只记得偶然听谁说过晕车可以含姜片或是橘皮。 “姨,你再忍忍,过几日路过镇子我去买些姜给你。”孟晚照顾着她用水囊喝了两口水,常金花又斜倚着车厢躺下了。 他们夜里睡觉枕的是装衣服的包裹,两个车夫会轮流守夜,吃的是各自带的干粮,基本都是饼子。 车夫会找水源,或是路过村子去村民家里讨些水装满水囊,白天是一刻不停的赶路。 就这么过了几天姜是给常金花买到,缓了她的眩晕,但孟晚也蔫了。他与常金花在车上盖着小棉被,冷气还是四面八方的侵袭,这时候念起现代社会的汽车有多好了,如今哪怕是五菱宏光也是孟晚眼里的超级豪车。 马车行的不快不慢,毕竟马也要休息,一个劲让它飞驰明显不可能。 常金花与他倚在车里,各自从被子里露了个脑袋,连嘴巴都不想张,一脸的生无可恋眼神麻木。 他们还在神游天外,突然马车车身一顿,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马蹄声凌乱,随后车外传来大喝声:“站住,统统都给我下车!” 孟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下糟糕,遇上劫车的了。 他反应迅速,立即将脚边的背篓打开,拿了盒他斥巨资买的青黛,又取了几根鸡毛蘸着眉粉飞速往脸上点着麻子,这是他新想出来的法子,青黛比墨水点起来更方便且不易消融。 然后又将头上一直戴着的簪子拔下,挽了个低髻。 常金花晕晕乎乎的说:“晚哥儿,这是怎么了?你干啥呢?” 孟晚压着声,“姨,我说,你先别怕,外面像是遇到劫匪了。” 常金花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啥玩意,劫匪?” “哎呦大姐,你小点声啊!”车夫压低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进来。 他抖着嗓子说:“你们先别下来,也别害怕,是咱们前头有车被劫了,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好车,这群劫匪多半是为了劫前头的车,咱们这破车没准就让过去了。” 孟晚稍安了安心,但下一秒就有道粗犷的声音喝道:“听不见爷说话啊!都给爷下车!”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他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俊朗的面容神情淡淡,看向孟晚的目光却是温柔而坚定的。 “晚哥儿,扶着娘下来。” 孟晚与他对视一眼,稍微平缓了胸腔内激烈跳动的心脏,扶着常金花下了车。 车外站了两个持刀的壮汉,他们前面十丈开外,持刀的人数则更多,足有二十多人。 这二十多人围着三辆马车,马车的样子虽然朴实无华,但车辕高大,车厢宽阔,木材敦厚,用料扎实。 与孟晚他们租的两辆车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句话,看着就像肥羊。 他们这两架车,马是老马,车厢连门都没有,只挂着张厚布帘。 刨除两个车夫,四人穿的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常金花的袖口磨损的快,补得是另一种颜色的粗布,孟晚宋亭舟穿的皆是颜色深沉的粗布衣裳,甚至连黄挣也是同样旧衣,总之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见他们都下了车,那两名持刀劫匪还不放心,又进马车里检查了一番才开始打量他们四人,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你们几个,要往哪儿去。” 两个车夫抱作一团不吭声,这种亡命之徒,但凡答错一句话,一刀下去就要见阎王。 一直气氛高昂,想着出去独闯一番天地的黄挣面如土色,内心后悔不已,泉水镇与如今的遭遇比起来简直是天境一般。 一行人只有宋亭舟能站出来说两句,他将常金花和孟晚护在身后,声音平稳的说:“我是谷文县的书生,院试在即,带着夫郎老母和堂弟一起去府城参考。” 其中一个劫匪粗眉一皱,“怎么还是个书生,去府城赶考这么早便出发了?” 往年大多应考的读书人为了省钱都不会去的太早,府城价高,吃饭住宿处处都费银子。 宋亭舟略一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后头的马车里有一书箱,里面都是我的书,壮士若不信,可以一观。” 劫匪不耐烦的说:“谁有空看你的闲书,钱袋子都扔地上,车架子都给老子卸了,马老子都要了,女娘小哥儿……” 另一个劫匪直接将孟晚拽出来,皱着眉打量一番,“长得是不出彩,身段还行,充个数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小哥儿和男子体型上就有偏差,除非极少数长得似男子般强壮,剩下的都偏弱气,哪怕遮了孕痣也能被人一眼认出,(具体想象下女扮男装观众都怎么认出来的,骨架就不一样。) 宋亭舟死死拽住孟晚另一条胳膊,手背上青筋浮现,“壮士,贱内容貌不堪入目,就不污了你们眼睛了,我们身上的钱财和书本,壮士只管拿去。” 劫匪不屑一笑,“这么个丑媳妇,还挺上心,谁要你的臭书,速速收手滚开,要不老子砍了你这条胳膊!” 生命面前谁敢玩笑,见这劫匪只要钱和小哥儿,两个车夫只觉得能逃过这劫,马没了便没了,命没了可就全完了。 唯恐宋亭舟牵连了他们,两个马夫小声规劝,“书生郎,便放手,我们租车钱也不收你的,媳妇没了还能再娶,快带着你老娘跑!” 孟晚身体颤抖,脸白无血,他这要是真被掳去山头,被一群劫匪玩弄,死了许是最好的下场,但最大可能是成为这些劫匪发泄欲望的物件,然后再被虐杀。 这一刻何止黄挣懊悔,孟晚也在想,若是不跟宋亭舟来,让宋亭舟与同窗一同去府城,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劫匪。 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没用,不如想想如何自救,不能让宋亭舟得罪了这群劫匪,不如先假意配合,再寻机会。 孟晚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目后浮现出一丝决绝,“表……” “别说话。” 宋亭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更用力的将孟晚往身后一拉,“娘,你们快走。” 趁劫匪没回过神来,顺势一脚踹上劫匪的腰腹。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劫匪也没想到面前的书生竟然还敢反抗,被踹的后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提刀便砍,“找死!”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更加洪亮的暴喝声:“兄弟们,杀进去!” 第2章 劫匪 原来前面的车队已经乱成一团,车里的家丁们护着个身穿白袍的娇小身影,势要杀出劫匪们的包围圈。 外围的劫匪见碰的是个硬茬子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好不容易劫了个富的,这一趟若是成了就能够兄弟们好吃好喝三年。 两方人马杀红了眼,顷刻间刀刃上便见了血,这群家丁到底不是常年刀尖舔血的劫匪的对手,见了血后有人心生退意,更是被这群劫匪逐个击破。 眼见着这帮子人就要被劫匪诛灭,山道上竟然又冲下了一群人,皆是穿着质朴,身姿飘逸灵活。手中或是持刀,或是仗剑,或是力大无穷,各有技法,以一敌三。 不知是谁喝了句:“杀进去。” 这群人更是气势高涨,片刻间便将劫匪杀得节节败退。 劫匪中有个身高八尺疑似头领的壮汉,被砍得狼狈不堪,身上见了好几处红,不得不告饶道:“诸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若是看中了这头肥羊,哥哥便是让了也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芽子山刘大当家的手底下的,还请兄弟们手下留情!” 他连着喊了两遍,除了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外,竟是半点回应也无,头领暗道不好,这帮人多半是专门黑吃黑的流匪,若是再恋战,今天恐怕要交代这儿了! 咬了咬牙,他边站边退,趁着剩下的人还在厮杀,自己骑了一匹马便飞奔而去,竟是连这二十多号弟兄都不顾了。 剩下的劫匪见势不妙,逃的逃死的死,很快便不成气候。 “是你?姓葛的?” 一道娇俏的声音从马车后传来,身穿白色棉袍的方锦容从车底爬出来,一身干净的衣袍上都是灰土。 听他声音回头的一位汉子,正是与孟晚他们同租吕家厢房的葛全。他摸了摸脸上溅的血,同周围同伴抱拳,在一众打趣声中走向方锦容。 “方小少爷,是我。” ———— 另一头孟晚见着宋亭舟踢退劫匪,来不得多想,立即交代黄挣,“你快带我姨走,往草深的地方走,或是藏到沟渠里去!快啊!!” 机会是宋亭舟冒死争取来的,黄挣到底有些良心,咬着牙背上晕晕乎乎的常金花,撒腿跑出去。 另外一个劫匪本来也要持刀上前帮衬同伙,没想到远远一瞥,见自家老大与人交手几个回合后,竟然踏马飞奔而逃。 眼见着形势不妙,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劫匪转瞬间变成待宰之人,这劫匪也不想着帮同伴了,跑到一旁树下卸了马匹缰绳,二话没说上马逃命,竟连喊都没喊同伙一声。 劫匪都跑了,两个缩在一边的车夫怕马车目标大,一时半会又卸不下车厢,干脆弃车溜走了。 这边孟晚宋亭舟和劫匪却都没注意到周边变化,劫匪招招凶险,宋亭舟或许是比普通人有胆识,但这群劫匪杀人劫财的事做的多了,与人相斗经验丰富,宋亭舟怎么是他对手? 眼见着宋亭舟的胳膊上挨了一刀,孟晚心急如焚,他在地上捡了根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棍子,用尽力气打在劫匪后背上,阻了他下一步动作,但只一下这根细棍便断裂开来,那一下对劫匪来说和挠痒痒也差不多少。 那劫匪几刀没砍死宋亭舟已是杀红了眼,在他眼里孟晚与宋亭舟已是死人无疑,没有武器的宋亭舟纵然能跟他比划两下,但他还有同伙在旁,再挥两刀必能砍死对方。 “贱货,既然你等不及,老子便先解决了你。” 见孟晚还敢抵抗,他干脆回身想先给孟晚一刀,宋亭舟则趁劫匪侧身之际一拳砸到他后颈上,受了伤的右手死死扣住劫匪持刀的手,不让他伤孟晚分毫。 劫匪就地一滚,狠狠压在宋亭舟身上,孟晚仿佛都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咔哧声。 宋亭舟喉咙处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手与腿死命的锁住劫匪,当真是牙关都在用力,根本无暇开口。 十万火急,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耽搁不得,孟晚努力寻找周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终于在身下的干草堆里摸出一块带尖的石头。 他脑子里想都没想,几乎是扑在劫匪身上压住他,然后狠狠将石头砸在劫匪的头上,这一下见血了却没砸死人,孟晚反而被蛮力撞飞几步。 而宋亭舟正好借此机会猛一发力,终于夺了手上的刀刃,翻过身来就是一刀! 身下的劫匪抽搐了两下,终于不动了。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宋亭舟,再砍一刀,往脖子上砍。” 宋亭舟袖口都沾满了血,有劫匪的,还有他自己的,听了孟晚的话他又是狠狠一刀下去,几乎将劫匪的脑袋砍断了一半下来,鲜血染红了旁边干黄色的野草。 宋亭舟持刀跪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刚才这一场激斗几乎耗光了他全身所有力气。 孟晚离他有两三步远,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宋亭舟,你怎么样?胳膊要不要紧……” 他话没说完,宋亭舟便扔了刀,急切的将他抱进怀里。 “晚儿,我没事,莫要担心,莫要担心。” 两人紧紧相拥,宋亭舟语速很快,心跳则更快。 孟晚先是一愣,随后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宋亭舟啊……宋亭舟。 你以命相待,我定不负你。 “晚哥儿?是你吗晚哥儿?”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亭舟放下横在孟晚腰上的胳膊。 孟晚抬起脏乱的脸,上面白一道黑一道,有泪痕还有眉笔的残痕和灰迹。 他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才看清向他们走过来的二人。 “锦容?葛大哥?怎么是你们?前面的劫匪劫的是你们的车?他们都去哪儿了?” 孟晚心中疑问万千,想问的太多了。 方锦容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么狼狈。” 孟晚叹了一声,双方各自说了遭遇。 原来方锦容假死后就被方大爷暗中藏了起来,直到后来风头过了才暗中派人将他送出泉水镇。 方大爷有一远房表妹嫁到了昌平府,他便想将儿子送去两年,能让表妹物色在府城里找个好人家更好,若是找不到,两年后方大爷便亲自找个远些的好儿郎将方锦容嫁了,左右家里有些钱财,多给儿子预备些嫁妆傍身,总能将日子过好。 谁能想到方大爷是不想委屈了儿子寄人篱下,才给装点上两车的值钱物件,却被附近山头的劫匪给盯了上。 所以孟晚与宋亭舟遭了这遭纯粹是无妄之灾。 方锦容眼神中带着心虚,头上还勾着两根茅草,刚才他在马车底下连滚带爬,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 孟晚苦笑道:“我们糟了难是这些劫匪的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今天不是你我也是旁人,我们能躲过一劫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若不是葛大哥赶来,大家都难逃一死。” 那些劫匪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人,宋亭舟能杀了一个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若刚才那个没跑,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二人。 葛全眼神一闪,“我也是和江湖上的几位朋友路过此地,远远听见厮杀声,这才上前救助,没能帮上你们什么,抱歉了。” 孟晚心道:那还真是巧。 他见着身前两人一高一矮,容貌皆是上乘,一人天真烂漫,是被爹娘保护的极好的富家少爷,一个出身下九流,是与江湖豪客出生入死的浪子。 孟晚此时却在葛全望向方锦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情愫,只是一瞬,却是不假。 他此刻心中竟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心里,想将他们写成书籍,这不比方锦容爱看的什么书生与高官之女有看头多了? 孟晚甩甩脑袋,难道是他文科生之魂觉醒了?竟然能发散到这上面去。 方锦容财物不少,但家丁死伤更多,孟晚他们这边也丢了娘,跑了车夫。两边一合计,还是一起走,不然孟晚他们也不会驾车。 葛全道主动开口:“接下来的路,若不嫌弃,我便送你们一程。” 有这么位老江湖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这时远处有慢慢悠悠的驾过来一辆驴车,驾车的是葛全的师傅葛老头,驴车上还坐着常金花和黄挣,想来是半路遇到的,葛老头又认得常金花,听他说了要回来找儿子,这便将她和黄挣拉上驴车。 常金花老远见到孟晚与宋亭舟没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这胳膊是怎么了,袖子上怎么都是血。” 她看着宋亭舟血淋淋的袖子,真是又惊又怕。 孟晚忙解释,“大多数血都是那个劫匪的,但表哥确实也受了伤。” 他求助跑江湖的葛全,“葛大哥,你这有没有什么药粉或是烈酒?我表哥的伤还需处理一下。” 葛全从驴车上的包裹里拿出一瓶药来,“伤药我有,烈酒我师父这也有。” 葛老头不情不愿的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个巴掌大的酒坛子递给孟晚。 孟晚感激不已,“葛师傅,你放心,等到了府城我定还你一坛好酒。” 葛老头坐在驴车上乐了,“那敢情好。” 黄挣扶着宋亭舟坐上马车,孟晚过来给宋亭舟清理伤口,黄挣为了避嫌坐到了外头与车夫唠嗑,他遭了这一难莫名的又恢复了些信心,正是心痒难耐想找人吹嘘。车夫赶车本就无趣,也乐意与人谈天说地,两人在车辕上说的热火朝天。 宋亭舟衣服破烂,孟晚干脆将他受伤那半边的袖子剪下,先用清水给他清理伤口周边的血渍,又用烈酒直接浇灌伤口,那一道刀伤没深的见骨头,但两边也翻了皮肉。 孟晚全神贯注的往伤口上倒酒,宋亭舟还没如何,他先心疼的心脏抽痛。 宋亭舟本就受了伤失了血,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淋上烈酒后又重新体验了一遍疼入骨髓的剧痛。 他死抿住苍白的唇,整条胳膊不受控制的颤抖,还要安慰看上去要碎了的孟晚,“晚儿,无事。” 孟晚不信,烈酒是杀菌的,就这样直接倒上去他如何不疼?他吸了口气,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先替你将衣服换了,再上葛大哥给的伤药。” 酒洒的哪里都是,宋亭舟衣服上还都是血,怎么也得换上一身。 宋亭舟按住孟晚覆在他腰间的手,“不可,与你名声有碍。” 这时候还臭讲究! 孟晚扭头往外走,“那就找其他人给你上药。” 手被紧紧拽住,宋亭舟用没受伤的左手拉住孟晚,“晚儿……” 孟晚推开他的手,“让人听见成何体统,你还是叫我晚哥儿。” 宋亭舟疼的左手都使不上太多力气,孟晚怎舍得他真着急,顺着他的力道坐回来,却被宋亭舟一直往身边带,直到侧着身倚在他胸膛上。 孟晚垂头不语,盯着自己腰间手,很想再怼宋亭舟一句,这样就不碍着他名声了?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亲近?”宋亭舟隐忍的话语在他头顶上响起。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 他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可孟晚知道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能懂宋亭舟的想法。 心如擂鼓,孟晚掐了掐自己手心,淡定——他是看过真枪实弹小电影的人,如今竟然会被个如此内敛的读书人撩的脸红心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去叫黄挣进来帮你换。” 让黄挣进来给宋亭舟换了衣裳,孟晚又帮他挽起袖子,上了伤药,缠上棉布。 “黄挣,麻烦你在路上照应照应我表哥。” 孟晚下车前叮嘱黄挣一句,自己同常金花坐到方锦容的马车里,宋亭舟的伤口不浅,还是早早找个大夫看看他才能放心。 此地不能多待,那个跑掉的劫匪头子自有山头,听口气还不小,保不齐回去带了人还要追来。 一行人略微整顿了一番,宋家一家人与黄挣坐上了方锦容的马车,他手下有家丁架了孟晚他们租的两辆马车跟在队伍后头,葛老头的驴车也是一样。 常金花坐进车里,她劳心劳力,东奔西跑半天,又忧心宋亭舟和孟晚,这会儿放松下来,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孟晚则靠在车厢上假寐,他一直担心宋亭舟的伤势,担心会恶化。 葛全打马开路,不时护在马车附近,方锦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问他,“你师傅就自己驾驴车?他怎么不和我们坐马车上?” 葛全往后看了一眼,老头子没酒了,正仰在驴车上叼着草根嚼。 “他就愿意坐他的驴车,不必管他。” “哦……你那些江湖朋友都去哪儿了?怎么一下子又都不见了?”方锦容接着问。 葛全轻轻勒动缰绳,“我也不知。” “那你们平时是怎么集齐的?” “随缘。” “对了,江湖是什么东西啊,好玩吗?” “不好玩。” “我看话本子上的大侠还会飞呢!你会飞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都是那些话本子乱写的,人无羽翅怎能会飞?” “那……” 第3章 入城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波澜,路过城镇时宋亭舟重新上了药,好在伤口没有恶化,但他身上竟然还有别的挫伤一直没说,幸好都不算严重,一概被郎中重新医治包扎上,孟晚这才放心。 三月二十,比孟晚预想中整整晚了五日,他们才进得昌平府城门。 禹国府城共二百八十座,下辖县城一千五百座,其中大府共八十座,旗下各有八县,每县又各有乡镇。偏僻小府数量奇多,但有些太过贫瘠,旗下不过县城两三座而已。 昌平府是禹国八十座大府之一,却也只能算是里面垫底的,与北地有名的奉天府差了好几层。 虽说如此,但昌平府下辖县城却同样是八座,城墙和城门也修建的大气磅礴。 昌平府城门共有八道,孟晚他们一行人走的是西门,过了护城河,踏过吊桥,两道十多米高的城门由守备兵看守,过路的行人与马车皆要一个个经过搜查盘问。 “宋书生,是你们在车上吗?” 外城墙下竟然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宋亭舟转头看去,竟然是中途逃跑的两个车夫。 他们倒也聪明,不敢回头去找马车,怕撞上劫匪,心里却又抱着丝希望,知道他们如果活着必定要来府城,干脆先过来碰碰运气,毕竟车厢就算了,那两匹马可着实是吃饭的伙计,一匹怎么也值十二两银子,谁承想竟然真的等到了。 两个中年汉子搓了搓手,神情忐忑,“我们愿意将定金退回,还望宋书生将马车还给我们。” 宋亭舟下了车,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结痂,只是行动间仍有滞碍,“马车物归原主,这次遇难大家都是无辜,定金便算了,你们也趁早回家。” 归还了马车,两位车主千恩万谢,驾车而去。 宋亭舟没再上车,而是走到孟晚他们车旁,“晚哥儿,叫娘下车,咱们该入城了。” 两人拿着背篓下车,方锦容捏着一沓死契与自己的户籍册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对他们说:“那我们便先一步进城了,晚哥儿,有空到城南祝家找我来。” 孟晚朝他招手,“好,城南祝家是,我记住了。” 黄挣在最前面,宋亭舟让孟晚与常金花跟在自己身后排队,又从书箱里拿出户籍册子与孟晚的卖身契。 禹国行路规则:凡是在户籍所在的府城内,过县城或是入府城皆要带上户籍册子。 若是前往其他府城,则要在当地县衙或者府城三班六房中的户房内申请路引,告知要前往的目的地,说清要去他地做什么。 确定理由正当,户房通过盖了章,拿着路引才能进入其他府城之中。 且路引还有时间限制,若过了期限再拿去给守城的士兵看,人家是不认的。 宋亭舟穿作读书人打扮,背后背着书箱,同他这样读书人不少,都是为了四月初的院试而来,守城兵多是看了眼户籍便放人进去了。到了宋亭舟这,他户籍上还有老娘一份,又多了个孟晚的身契,略比其他人磨蹭了些,最后到底是有惊无险的顺利进城了。 孟晚心头一松,他对自己的奴籍身份如今只是一知半解,这次来府城他说什么也要将禹国律法好好研究研究,不然真是寸步难行,。 进了城,一直安静的常金花也是憋着口气的,“那门有那么老高?有那么大的木头?那得是长了多少年的树啊!” “还有那墙,人咋上去摞那么老高啊?” “大郎,刚才问你话的是啥官啊,说话鼻孔恨不得能接雨。”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姨,咱们先将黄挣送到书肆再说。” 黄挣张张嘴,他也想问来着。经过劫匪的事,不管他来时是怎么想的,起码现在他心中是敬佩宋亭舟与孟晚的。 不然放在还是在泉水镇时的态度,他肯定是要刺孟晚一句: 我还用你个小哥儿送? 他们一路打听,终于问到黄掌柜所说的宝晋斋在府城西面的临湘街上。 他们正好入得便是西城门,如此倒是不用搭车去别处,四人靠着腿和嘴,当真的找到了宝晋斋。 黄挣背着包裹,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与宋亭舟他们告了别,忐忑不安的走进面前古朴的书斋里。 略等了一会儿,孟晚道:“没出来,想必是找对了地方,天色不早,咱们也该找住处了。” 昌平府的试院建在城东,与他们所在的城西一东一西,正好两个方向。 宋亭舟道:“我之前来府城都是住在城北的客栈,那里离试院稍近些,价格也算公道。” 孟晚见常金花神态疲惫,“那我们便去城北先找个客栈住一晚再说。” 夕阳渐倾,靠腿走天黑前是走不到的,宋亭舟在街边找了辆牛车,给了车主人五个铜板,三人坐着牛车到了城北宋亭舟往年住过的客栈。 客栈一共两层,一楼有几张方桌,是供客人堂食的,二楼和后院都有供人住宿的地方。 他们三人风尘仆仆的进去,小二便迎上来,“几位客官是要住店?” 出门在外,孟晚一向低调,由宋亭舟出面。宋亭舟道:“一间男子通铺,一间下房。” 孟晚扯了扯他袖口,“你也不许住通铺。” 店小二耳尖听到了这句,笑着道:“小哥儿不用担心,咱们店里干净着呢,今晚通铺也没几人,不挤的。” 孟晚松了手,不再言语。 下房是给孟晚与常金花住的,与通铺一样在后边的院子里,没有窗户,里面是一张大床,其他家具全无,总之够两人住。 宋亭舟要了三次热水,三人轮流在屋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这才觉得活过来一些。 “你带晚哥儿出去吃点东西算了,包袱里还有饼,我也不饿,对付吃两口。”常金花心疼起银子来。 府城物价贵,她现在只见识了冰山一角,在村里两文钱牛车就能给拉到镇上,他们刚才才坐了这么小会儿就给人五文,还有客栈,别的也就算了,送这三次洗澡水竟也要花钱。 他们卖油果子挣了二十两,以前攒的老本、去年卖豆腐的钱、宋亭舟的抄书钱、孟晚手里的彩礼钱和年初画灯笼的钱,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就三十两,五十两够在府城花几日还不知呢! 孟晚也不想出去,他倒不是舍不得钱,而是纯属累的,“不然就在店里要三碗面好了,咱们就着饼子吃了就早点休息,明日去看看周围有没有院子租。” 常金花还想再说,宋亭舟直接拿着钱袋子下楼了,他们的行李都放在下房里,通铺毕竟人多手杂。 一盏茶的功夫宋亭舟端了三碗面上来,孟晚忙接过去,“你胳膊才结痂,怎么没让小二帮忙端上来?” “已经无碍,你小心些,莫要烫到。” 这屋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孟晚将托盘放在篓子上,等不太烫了,三人端着碗吃起了面。 宋亭舟胃口大,他们剩的干饼子便被他掰着泡到面汤里吃。 潦草的吃了这顿晚饭,宋亭舟回通铺休息,孟晚与常金花插好门栓,也上了床。 被褥倒是没什么异味,就是不太暖和,孟晚累极了,几乎是沾枕就睡,常金花也如此。 第二日一早,宋亭舟给了店小二两个铜板,向他打听了附近牙行的事,店小二道附近东、北两个方向,各有牙行,东边的是在官府中都挂上号的,北边则是个小牙行,主要便宜。 他们在客栈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当早饭,肉的竟然高达五文钱一个,素的五文两个,他们买了六个包子就花了十五文,常金花瞠目结舌,赶上一斤肉钱了。 因为包子,他们决定先去北边便宜的看看,结果刚走到北牙行门口,就见几人在痛骂牙行一宅多租,糊弄他们银子,吓得常金花赶紧将宋亭舟与孟晚拉走,“还是去东边哪个,贵便贵些,好歹靠谱。” 东牙行的牙子见他们穿着寒酸,派了个十多岁的小孩糊弄他们,小孩便小孩,孟晚倒是没看不起人家的意思,这小孩口齿伶俐,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的,孟晚觉得他比那些狗眼看人的大人强多了。 “你家书生是下月要到试院里应试?城东都是办事的衙门,住的也都是官宦人家,你们定是不看的。城北这片有点乱,但价格确实是整个昌平最便宜的一带了,往年也有许多学子租这附近的院子备考,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定是离得越近价格越贵的。”小牙子的口气和大人一样。 短租本就比常年租价格更高,但饶是孟晚心中有所预料,也没想到会这么贵。 “同五人合租一个院,还要三两银子一月?”常金花险些被吓到。 小牙子说:“这还是你们来得早,再过两日这间也租出去了。” 孟晚忍不住开口,“那可还有别的?” 小牙子手上拿着本房簿,掀看了两页,“再往北走还有一间,只不过稍远些,你们要看吗?” 宋亭舟道:“看,劳烦了。” 小牙子看了他一眼,往年接待这群书生,各个心比天高,仿佛院试后立即便要飞升上天,对他们这群牙子恨得牙根痒痒,活像是他们租的房子故意要他们高价似的。 这位宋书生倒是不一般,被分到他这么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也没抱怨过,他家家眷虽说也是乡下入城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般,倒也没有吵吵闹闹的,一家子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 小牙子对他们感观不错,还真找到了个差不多的小院出来,离城东的试院约莫有七八里路远,一样是与人同租,不过只有三间房如此人员简单,适合拖家带口。 三间房大小都差不多,二两银子一间,月付。好处是每间房都带了口铁锅,不用他们再另买。 孟晚咬咬牙,让宋亭舟租下了两间,到牙行按手印的时候,先交了一个月的房钱。 在镇上的时候宋亭舟住的便委屈,如今院试何其重要,断不能让他再挤着。 租好了房,宋亭舟回客栈取行李,孟晚与常金花擦洗屋子。 “这便去了四两银子了,咱们锅碗瓢盆被褥等一概都要抓紧置办,府城价又高,还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常金花隐隐后悔,觉得自己和孟晚不该同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增加了不少额外的花销,若是宋亭舟自己来,可晚上几天,直接住客栈便可。 可孟晚却另有担心,“姨,咱们花费再高也没表哥参考重要,只要他能顺顺当当的考完,花多少都值。” 常金花被他的话触动,到底是没再抱怨。 孟晚又道:“等一会儿表哥回来,我们去买些现成的被褥回来?” 常金花忙道:“那多贵啊,你们买了棉花和布料回来,左右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怎么也能赶出来一张被子,咱们车上用的小被夜里也能凑合用,说啥也能省下十文二十文的。” “好,那也行,我看巷子口有水井,一会儿我去打两桶水回来。”不然一会宋亭舟回来定要去打水,他胳膊刚好些,还是好好养着的好。 常金花懂他意思,知道他是心疼宋亭舟了,这是好事,她心里高兴,“我见院里不光有三四个木桶,好像还有几个木盆,一会你们去买粗布我就把脏衣服都泡上。” 赶了这么久的路,其实一晚上谁也没休息过来,到了新环境本就是紧赶慢赶的收拾,收拾不清楚也没心思好好歇着。 等宋亭舟把行李取回,他和孟晚又去布庄买布和棉花,果然比镇上贵了一半,普通的粗布竟然都二百二十文一匹,不过颜色确实鲜艳,各种名贵的绸缎真丝也有的卖,孟晚看的眼花缭乱。 他们只买粗布棉花和几缕针线,数量又不多,小二都不屑搭理他们,好一会才给他们拿了东西结了账。 将布匹针线等送回去,又去小摊子上买些残次的锅碗瓢盆,真是样样用钱样样贵,米面油粮的皆比泉水镇贵上不少,这么出去了小半天,钱袋子里又去了二两银子。 常金花坐在炕上絮棉花做被子,孟晚将她泡起来的衣服都洗好,宋亭舟在院里拴了根麻绳,孟晚洗干净衣服他便帮着往麻绳上挂。 三人各自忙活着,晚上孟晚煮了锅粥,炒了点白菜片,用的是院子里剩下的柴火,不过也没几捆了。 “明日还要去周边问问哪里卖柴。” 第4章 安置 宋亭舟连喝了四碗粥,才放下筷子说:“我回来问过店小二,有附近的村民常年往他们店里送柴,明天早上我去看看,若能遇上便顺路让他给咱们也送上二三十担。” 常金花点点头,“被子做好一床,今天夜里就先给你盖着,我和晚哥儿用那两条小被,明日我也不出门了,再将剩下的两条赶出来。” 孟晚劝她:“也不用太着急,总归安置下了,剩下的慢慢来。” 晚上三人好好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又是清粥白菜对付一口,常金花坐在炕上絮棉被。 寒冬已过,孟晚买了九斤棉花,三床被子各三斤,如今盖着是单薄些,下月就正好了,如此也不会浪费棉花。 宋亭舟出门去寻卖柴的村民,一时半会回不了,他路上染血又剪破的衣服孟晚昨日给洗干净了,他琢磨着那件衣服本来就很旧了,不如剪碎了打袼褙、糊鞋底。 常金花见他主动做女红,笑他道:“今天真是稀罕了,我家晚哥儿竟然也做起了针线活。” 孟晚随她笑,也没什么害羞的,“人都会变的嘛。” 晌午宋亭舟回来,后头还跟了个拉着板车的汉子,板车上是堆得高高的柴火,两人一齐将柴火卸在院子一角,码的整整齐齐。 那汉子道:“还有十五捆明日晌午我再送来,往后若是还想买柴,尽管去北边大官村找我,村头第一家就是。” 宋亭舟对他拱了拱手,“多谢丁大哥,我记住了。” 等外人走后孟晚才出来,他手中的帕子刚在盆里浸湿了水,拧了下递给宋亭舟,“是给客栈送柴那家?” 宋亭舟接过湿帕子,擦拭脸上的热汗与柴灰,“嗯,今日送了十五担柴,明日他给客栈送完,再回家取一趟咱们的,” 他擦完自己将帕子洗了顺手晾在外头,这便是布庄饶给孟晚的那两条帕子之一,古时没有各种纸,帕子还真挺方便的,时时都能用到。 “一会儿你陪我出去买两斤肉?”这一路折腾都没好好吃一顿,三人都清减了不少,总不能还天天喝粥。 宋亭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走。” 孟晚进屋拿了他的小荷包,下意识到厨房寻篮子,发现厨房空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如今是在府城,不是三泉村了。 城北的肉摊子都聚在一起,连着卖菜的卖杂货的长长一条街,光这一条街都比泉水镇的主街都长,别提整座昌平府这样的街道比比皆是。 看得出来这些底层百姓的竞争压力很大,孟晚往肉摊子上一凑,四五家肉摊老板就开始招呼他买自家的肉。 他尴尬一笑,虽然他随常金花买过几次肉,但这东西他还真不在行,宋亭舟还不及他。 孟晚随意挑了家看着瘦多肥少的肉摊子,这家摊主显然没料到自家摊子会被看上,人也笨嘴笨舌不会介绍,只是任着孟晚挑。 “排骨几文?前槽肉又几文?” 摊主答:“排骨十三文,前槽……我这摊上的前槽瘦多肥少,就给你便宜一文,十七文一斤。” 孟晚琢磨着是比镇上贵上几文,倒也还能接受,“那来四根排骨,两斤前槽。” 没想到孟晚还真相中了自己的肉,摊主利索的给他砍了排骨切了肉,末了还搭了半叶猪肝。 肉被麻绳穿上由宋亭舟提着,孟晚问摊主,“大哥,不知哪里有卖篮子的。” 肉摊摊主指了个方向,“再往北走有条巷子,那边离北城门近,都是附近村子的村妇过来摆摊售卖零碎东西,有好几个摊子都卖篮子筐子的。” 还真问到了地方,孟晚十分欣喜,“多谢大哥。” 摊主低头擦拭案板子,“害,小哥儿客气了。” 孟晚与宋亭舟接着往北去,身后有别的摊主打趣肉摊子老板。 “二壮怎么脸还红了呢?” “赶紧让你老娘给你寻摸亲事,看见个好看小哥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要不就上门问问人家定没定亲事,没准便宜了你小子呢?” “小哥儿后头跟着的是谁?” “肯定是哥哥啊,这还用问的?尚未出嫁,怎可跟个外男出门。” 孟晚步子越走越慢,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府城规矩比乡镇严苛,下次他不能再单独与宋亭舟出门,院试在即,还是再小心谨慎些的好。 找到肉摊子老板所说的巷子,里面确实都是卖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帕子、篮子篓子、小木凳、草帽、斗笠、鸡蛋、干货、还有自己织的布。 孟晚仔细观察了下,确实没有一个摊子是未婚女娘或哥儿摆的,大多是挽了发鬓的妇人,年轻些的还得有亲人陪同。 他抱着往后少出门的心,买了二十个鸡蛋,两只篮子,还有几个民窑烧的粗陶碗和小木盆,和面或是盛饭都能用。 北地天冷,三月底了山上地里的还没冒绿尖,巷子里也没有卖野菜的摊子,不过卖自家陈米或豆子的倒是许多,还有很多孟晚在三泉村没见过的作物。 !!! “这不是苹果吗?” “还有梨!” 孟晚在三泉村见过的水果就只有李子和枣子,还都是古早品种,李子又酸又涩,枣子还算甜,只不过略小。 还是府城物资丰富,还有留到现在的苹果和梨子,虽然有些干瘪褶皱,但还是挺难得的了。 孟晚问了价格,倒也不算贵,六文钱一斤,他花去十三文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 又兴致勃勃的逛了逛,竟然又发现一种类似土豆的农作物。 孟晚蹲下身,把地摊上的小孩拳头大小的黑泥蛋子扒拉了两下,抹掉附着在上的泥土后露出作物黄褐色的皮来,他越看越像是土豆,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摊主,“大爷,这是啥?”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一看便像是常年在田里劳作的,他摊子上除了黑泥蛋子还有几十颗白菜和两布袋子的红豆黄豆。 “这个是……是啥来着?我给忘了,前年县太爷让种的,要大家花钱在他那儿买种子,我们村里有几户种了,去年我家收了好几筐这黑土蛋子,刚开始不知道咋吃,大家都洗了和粥一块煮,后来我们村二丫说蒸着吃好吃,大家伙就都一溜烟的蒸,倒是挺管饱的,是个好东西,今年还不知道咋种呢。” 孟晚傻眼了,到县太爷那儿买种子?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呢? 土豆这东西,但凡种过尝过都应该知道它的价值,好不好吃先不说,在产量低下,动不动就饿死全家的古代,它绝对是个好东西。 若是传到了禹国,国君但凡不傻定然会推行,可他在三泉村听都没听过有种土豆的。 但府城周边的村子竟然有种的,还是前年?两年了还没传到泉水镇? 而且若是推行种植土豆,不是应当送,或是以其他种子抵了土豆种子吗?怎么还是去县衙买呢? 哪个大傻缺会花钱买未知的作物种子?万一种不出来不光白搭了种子钱,还浪费了一块地的收成,钱多烧的啊? 摊主大伯眨着黝黑的小眼睛,一咧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和粉色的牙槽,看着可怜巴巴的,“小哥儿买几个回家尝尝,两文钱一斤。” 孟晚干咳一声,“买,大伯我把你这一筐都买了能不能便宜点?” 大伯一双眼睛努力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连嗓门也跟着抬了起来,“便宜!这一筐我也不称了,三十文全给你了,筐也白送!” 宋亭舟闻言上前颠了颠,这一筐土豆去了筐起码也能有二十斤,这大伯倒也实诚。 孟晚付了钱后又在他这儿买了两颗白菜和一升黄豆、半升红豆。黄豆能生些豆芽炒着吃,红豆就留着蒸红豆包。 走之前孟晚跟黑皮大伯交代道:“大伯,这黑泥蛋种的时候要先放出芽子来,看,像这种的。到时候再用刀掰开,一颗分个两三块,每块上都要带着芽儿,种的时候芽儿朝上,刚开始别多浇水,等生了秧苗再勤浇水。” 大伯听得一愣一愣的,“诶,那我今年再种点试试。” 府城周围的村民到底是比偏僻地区的强上几分,禹国上一任国君免除了百姓的入府税,他们进城买卖虽然会收些摊位费用,但到底能赚些零碎钱补贴家里。 像泉水镇这样偏僻小镇则是没人收摊位费的,除非是集市平日摆摊的也少。 县城同府城一样,也会收摊位费,但摆摊的位置没有府城这么讲究,必须摆在规划的摊位上。 东西买的太多,宋亭舟背着盛放土豆的筐子,上面空余地上还放着两袋豆子,手上也没闲着,拎着篮子白菜和肉。 孟晚跟在他身后,同样提着篮子,但里面只有些轻巧东西。 两人满载而归,常金花还在炕上做着被子,她手快,这床也快赶出来了。 “咋买了这老些东西?”她忙从炕上下来,三人一起整理。 孟晚同她说了缘由,“我和表哥去卖肉时听了旁人说的闲话,府城里规矩多,还是规避着些。往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表哥院试在即,也该在家沉下心来好好看书。” 常金花把苹果和梨装到大碗里收进柜子,“唉,既如此就委屈委屈几日,等大郎考完了院试……”成婚后就好了。 剩下的话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下午无事,宋亭舟看书,常金花做活。 孟晚自己在厨房忙活,四根排骨都剁成小块,也不用水焯,清洗干净用大锅炖上。 宋亭舟的屋子也有一口锅,孟晚用那口锅蒸干饭。 泥土豆连筐放在厨房角落,用木盆装了七八个来,没有削皮刀就用菜刀刮皮,刮完了再洗,还能省点水。 等锅里排骨开了他又切半斤前槽成小块,扔排骨锅里一起炖,常金花喜欢软烂些的肉,五花二十多文太贵,孟晚干脆用前槽肉平替,剩下的还能平时炒菜用。 等锅里炖出香味,孟晚将土豆切块下锅,这些土豆都不大,一个也就切成两三块。 昨晚炒剩的白菜还剩下包小小的菜心,孟晚把他切成细丝,放盐和点点陈醋凉拌,一会儿当解腻的小菜吃。 厨房里有张长条桌子,凳子两条,用炕桌吃饭吃惯了,孟晚还有些不习惯。 他将小菜端上桌,喊常金花:“吃饭啦姨。” 又跑出厨房喊另间屋子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把饭端过来!” 宋亭舟应了声,常金花也收拾了针线下了炕。 孟晚揭开锅盖拿盆子盛肉,常金花出来捡碗筷,“今儿你炖的肉格外香。” 孟晚笑她,“姨,你是馋了。” 常金花笑道:“吃了一路的干饼子,可不是馋了。” 宋亭舟端着饭盆进来,也说了句,“今日排骨香。” 锅里的肉一盆盛不下,他盛了两盆全端上桌,“都说香,那就快尝尝。” 常金花坐下先夹了块土豆,“这就是你们买回来的黑泥蛋?” “嗯,你快尝尝。”孟晚也夹了一块,他实在怀疑口感,迫不及待想验证一下。 常金花咬了口,入口就能抿化,土豆本身的味道极淡,更多的是肉汤的味儿,“好吃!” 孟晚眼睛也亮了,口感软糯入味,确实是土豆,他都快馋死了,把浸满肉汤的土豆夹碎和着米饭一起吃,干了两碗干饭。 宋亭舟也不说话,闷头干饭。 他们吃了一盆半的菜,宋亭舟把盆里的米饭吃的干干净净,孟晚揉着肚子站起来要去捡碗。 常金花拦住他,“你们去院里拿晒好的衣服,厨房我收拾,坐了一天腰都直了,可得动动。” 孟晚也不跟她争,漱了口洗了脸,跑到院子里溜达。 这院子不说没有三泉村宋亭舟家的大,甚至还不如镇上吕家一半大,溜达两步就到了头。 他像个傻子似的在院里来回竞走,也不知在宋亭舟眼里是什么傻样子。 宋亭舟收着架子上的衣裳,看着孟晚在院里瞎玩,嘴角勾笑,眸中是孟晚还泛着水汽的脸颊,手中是他穿过的衣裳,腹中是他亲手烹饪的美食。 心之所向,目光所至,皆是孟晚。 第5章 新邻居 既决定了在家避嫌,孟晚便静下心来,给宋亭舟纳纳鞋底,练练字,写写乱七八糟的规划。 常金花做完他们三人的被子,又将那两张小被子拆洗放起来,若是往后再坐车还能用上。 炕上铺的席子扎人,他们不知在府城待多长时间,做了褥子又浪费,常金花干脆裁剪了几块粗布铺炕用。 宋亭舟每日温书,他屋子里的饭桌抬到卧室当了书桌用,还抽空给孟晚买了张小炕桌扛了回来。 孟晚整日在这张桌子上写写画画,常金花在一旁裁剪之前在镇上买的布,宋亭舟的衣服做完了,又给孟晚做。 “我昨日买菜的时候,见人家府城的小哥儿外头套的比甲,里面穿着裌衣,不知有多好看,颜色也新鲜。”如今买菜都是常金花出去,她嘴上说着,再看自己手里的青色粗布,突然就不太满意了,想再打扮打扮晚哥儿,也穿成府城里人家小哥儿穿的那样。 孟晚伏在炕桌上写着字,头也不移的劝她,“咱不跟人比,穿得暖便好。” 常金花不满意,“你还年轻娇嫩着,长得又比他们漂亮,做什么不比。” 放到一年前谁能想到这是个一直谨言慎行的寡妇说出的话? 孟晚笔尖一停,悄悄咧着嘴笑。 偷摸笑了会儿,他手腕轻轻动作,又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什么牙刷牙粉香皂被他画上了三个大大的叉,来府城第四天后,他终于知道禹国的牙刷已经普及开了,只有偏远小镇才没有,连昌平府附近的村民家中都人手一支。 人家府城的平民家里也都用上了普通肥皂,一文两块,十分便宜,常金花第一次出去买菜看别人都买,也随她们买了四块肥皂回来,现在一家子洗头洗脸洗澡都用。 牙刷牙粉他们家也用上了,好家伙,孟晚脑子里一共就会这么两样东西,再难的他也不会啊? 火锅他不会炒底料,别的吃食他也不会,对了,孟晚还在奶茶店打过工,但糖是稀罕物,甚至比盐还贵,哪怕宋亭舟考上秀才,做奶茶的成本都是庞大的。 谁知道禹国人要用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新鲜玩意,或是直接没有销路,他要赚的是踏实钱,宋家这点家底经不起一丁点折腾。 纠结了好几天,孟晚想出个不知道能不能行的通的出路——画漫画册子。 他把脸埋在纸上,无语问苍天。 老天爷!真是见了鬼了,读了四年大学我只能上异世界画漫画册子? 宋家三口子就这么又住了几日,而孟晚除了陪常金花做做针线,就琢磨着漫画册子怎么画,画完又该怎么卖。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院里的另一间闲置的房子,迎来它的主人。 “这院儿咋这么小,还没俺们家猪圈大!” “二两银子一月,你咋不去抢!” “我们不租了,郎君我们走!” 吵吵嚷嚷的女声从院门口传来,孟晚扔了笔趴到窗户上,隔着泛黄的窗纸看热闹。 外面隐隐绰绰站着三道人影,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带他们看房的小牙子,另两位是一对青年夫妻,有纸窗户挡着看不清具体,孟晚想悄悄把窗户支出条缝,被常金花拍了一下。 “莫管闲事,叫人家看见了骂你一顿。” 孟晚坐回桌旁,拾起笔擦了桌子,心想:看样子这家人是不会租了。 果然,三人离开院子,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妻子的洪亮的嗓门。 日落黄昏,窗纸被印染上一层橙色,孟晚撂笔甩了甩胳膊,“我去做饭。” 端上早上剩的粥,捡了五个昨日蒸的粗面窝头,孟晚先往宋亭舟那间房的大锅里放。 宋亭舟听了动静出来,“你放着,我去拿柴来烧火。” 孟晚将锅里添上水,放上帘屉,将粥和窝头摆在屉上,“那我先过去炒菜。” 宋亭舟走到院子角落的柴堆处,打算先拽了半捆柴火给孟晚送去。 “这院子当真不能再便宜些了?” 几道脚步声渐近,还是早上那道女声。 小牙子无奈的说:“真不能了,这是房主订的价,与我们牙行无关,你就是和我磨破嘴皮我也做不来主。” 想来是三人转悠了一天,那对夫妻又决定回到这处。 那妇人还要再说:“那……” “好了,住上你的嘴,如此大喊大叫,真是有辱斯文!”一直不吭声的男子突然爆发,说了那妇人一通,拍板定下。 “就租这个了。” 他们回来之前可能便说好了要定此间,小牙子连契书都带了来。 他们走到挨着西侧的第三间房,推了门进去,在桌上签了契书,付了租金,交了钥匙。 小牙子往外走时宋亭舟拉着柴出来,对他略一点头。 小牙子回了一礼,越发觉得这家人古怪,院试在即不抓紧读书,还要做这等庶务?反正他今年招待了不少读书人,各个清高的要命,有的嘴都懒得多张,一应事物都交给下人或家里人。 西间里的妇人还在嘟囔。 “怎么就这么贵了,俺们镇上的那么大一间租上一年也才三两。” “定是他们牙行贪墨了。” “春芳!莫要再说了。” 声音停止,过了会儿妇人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随后房间里传出读书声,那男子竟然也是位书生郎。 孟晚在厨房里切菜,倒也听到外面的动静,那家人竟还是回来租了,想必是见其他的都贵,也是普通人家的夫妻。 晚饭炒了盘土豆丝,清脆爽口的宋亭舟爱吃,又切了肉片炖了一大碗白菜,配上稀粥和窝头。 三人正在厨房吃着饭呢,门口站了个身穿褐色棉袄的妇人。 “你家用饭呢?婶子,我们家晚上无柴可用,能不能管你们借一捆先使使?” 她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与孟晚差不多高,一米七朝上,胳膊腿粗实,看着壮身体却不胖。露在外面脸和手的肤色微有些黑黄,眉毛头发皆乌黑浓密,双眼皮、大眼睛,嘴唇厚而干燥,鼻头略宽,说话时嘴上挂着笑,看上去就是个性子爽朗和善的人。 常金花放下碗筷站起来,“借倒是不必借了,之前这院里还剩了两三捆,都是原有的东西,你用着便是。” 年轻妇人听着高兴,“那可正好,没想到这房主还剩点有用东西。” 常金花听着发笑,“你随我来,我带你去,靠东那堆是我家买的柴,西边那两捆便是主人家剩的。” 常金花带她去院里,孟晚夹了片瘦肉吃,“表哥,她家男人好像也是书生。” 宋亭舟拿着他今晚第三块窝头吃,“是读书人,估计年龄和我也差不多,明日可以拜访一二。” 孟晚吃了两碗粥半个窝头,这东西比馒头剌嗓子,他有点咽不下去,“同住一院便是缘,希望是家好相处的。” 宋亭舟默默将他剩下的窝头夹到自己碗里,晚儿不爱吃杂面窝头,下次还是都买白面。 常金花同那年轻妇人又聊了几句,这才进屋继续用饭,她对俩孩子说:“隔壁那两口子是咱们旁边谷文县的,家里也都是农户,夫家姓冯。我看这冯氏是个心眼实在的,可交,就是不知冯书生品性如何。” 孟晚吃完先离了座,“管他什么品性呢,咱家只管做些面子上的功夫就得了,同住一院,过得去就行。” 常金花看着他摇头,“也不知该说你通透,还是说你清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都找小姐妹聊天做女红,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咱们村里到后来去镇上,从不见你主动去寻个伴一起玩。” 孟晚心道,我赚钱都来不及,哪有空找伴去玩,嘴上敷衍着随口说道:“我不是有你陪嘛,找别人哪儿有陪我姨重要。” 常金花嗔他一句,“我个老婆子也用你陪,碗筷放着等我收拾,你去玩你的。” 宋亭舟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大家同住一院,冯氏又是个爱说道没心计的,孟晚倒也将隔壁冯家的情况摸了大概。 同常金花说的一样,冯家是谷文县管辖下的农户人家,举全家之力才能来府城院试,家境比宋家不如。 冯童生大名冯进章,比妻子卢春芳大了两岁,两人从小一同长大,早早订了婚事,只是因为卢春芳要守孝三年,两人耽搁到去年才成的婚,现如今还没有孩子。 冯进章独自来府城卢春芳不放心,这才跟了来。 临近院试,冯进章倒是主动与宋亭舟探讨过学问,他态度倒很是谦卑,常说自己不如,两人时常辩论。 “晚哥儿,你们买的土豆,我今日也遇着了,你说怎么吃来着。”卢春芳背着个篓子从外面走进来,穿的依旧是那身褐色棉衣。 孟晚在院里洗衣,闻言让她卸了背篓看了一眼,还真是熟悉的黑泥蛋子,“嫂子你真厉害,还真让你买到了,我也只买到过那一次而已。你将它去皮切块炖了,或是切成丝炒肉丝,都好吃的。” 卢春芳喜气洋洋,“那好,我试试,府城的菜也忒贵了,这土豆还便宜好放些。” “确实如此,若是嫂子不嫌麻烦带回家,还能自家种些。”孟晚坐回小木凳上洗衣服,常金花嘴上说着让他自己动针做衣裳,事到临头又是没忍住自己给做了,不光做,还研究了好几日。 不是乡下那种上衣下裳分着,只图做活方便的款式。而是学着昌平府里小哥儿的打扮,给他做了件直领对襟的短衫,只到腰际,下面配了条长至脚踝的长布裙。 剩下的布又做了件款式时髦的褙子,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东西长至膝盖,从腋下开衩,但有几道绳子可以连接系上,系上后就是正常的袖子模样,不系上这几条带子便可以当装饰用,中间无扣,敞着怀穿。 孟晚觉得天热,新衣服好了就赶紧脱了棉袄,外面披着褙子穿着,过阵子再热就将褙子去了,光穿里面的短衫和长裙。 他坐在凳上洗衣时,褙子的衣摆会扫到地上,脱了又冷怕感冒,他便把下摆团到怀里干活,紧绷着上身,洗衣时用力腰背便会弯曲成一条好看的弧度。 卢春芳将土豆放进厨房,站在院里拍身上的土,她衣服色深,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耐脏,但见孟晚走动间优雅好看的裙摆,也不免羡慕道:“晚哥儿,你这一身真好看,你手可真巧。” 孟晚搓完衣服,等着干净水洗涤,他站起来扯扯自己衣摆,“是吗?这是我姨给我做的,她手巧着,我可不会。” 裙子初穿虽然没有裤子熟悉,但穿习惯后孟晚竟然觉得还挺舒服,这件褙子他穿着也可以接受,像个大外套似的,确实比棉袄好看,就是做活不太方便。 “宋姨可真好,还给你做衣裳穿。”卢春芳捂着身上的棉袄边,那里颜色稍新些,是后补上去的补丁。 孟晚有点小得意,“我柜里的衣裳都是我姨给我做的,做衣服剩的碎布,她还说给我纳鞋面子用。” 卢春芳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那你在家除了做饭啥也不用干啊?” 孟晚也被她问蒙了:“啊?我们家三个人呢,不然还用我干啥。” 正说着,宋亭舟提着水桶从外面进来了,他们没有扁担,水只能一桶一桶的往家里提。 孟晚喊住他,“表哥,我要用水。” 宋亭舟走过来同他说:“进去再舀两瓢温水来,井水太凉。” “哦。”孟晚小跑进去拿瓢舀锅里的温水。 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躲进屋去,其实心里是羡慕的。 冯进章叫她,“春芳,读书读的口干舌燥,倒碗温水进来。” 放从前卢春芳早就倒好给他送进屋了,今日却脚步难动。 “春芳?” “来了来了。” 离院试还剩五日时,宋亭舟打算前去客栈找张继祖他们,院试前需要五位学子找一位廪生作保,担保这五位考生家世是否清白,是不是本人应考。 考生本人再填写详细履历报名,入场后由搜检官率领士兵搜身,巡绰官带士兵来回不断巡查。 考生按分配的编号进入号舍内,每人身边都必须一直有士兵监督。 流程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泉水镇只有一位秀才,何秀才做为他们的夫子却只是普通秀才,而并不是廪生。 好在每年这个时候,昌平府的廪生们想赚这份担保费的会自发招揽考生找他们作保。何夫子有位旧日同窗就住在昌平府里,往年宋亭舟都是和同窗一起找他作保。 第6章 考前 这次出发前也是他们五个应考的同窗学子商量好了,到府城后汇合,一起去拜见那位廪生。 宋亭舟穿着和孟晚颜色差不多的春袍,长身玉立、眸色深沉,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冽沉着。 开口后语调却泄露出一丝温柔,“晚哥儿,你与娘在家不要乱走动,我午后便归。” 孟晚冲他挥手,“那你早些回来,别乱吃外面的东西,茶水也不成,特别是那个张继祖给你的。” 他这些日子耳旁风吹的厉害,就差直接当着宋亭舟的面说张继祖不是好人了。 宋亭舟也不嫌烦,认认真真的将孟晚的话记在心里。 他走后孟晚画画都下不去笔,半天都没有思路,放下笔又跑去那针线筐纳鞋。 常金花不知他心中惦念宋亭舟,还以为他是被困在院里好几天,待烦了。 “我见府城的小哥儿确实不同外男出门,可也会随家中长辈买菜闲逛,你是不是太小心了?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菜市场买块豆腐去?” “我不去,你去的时候找隔壁春芳嫂子搭伴,买了就回来,咱们在府城人生地不熟,多长个心眼准没错。” 宋亭舟院试之前,孟晚不想出一点纰漏,他倒也不是坐不住,只是担心宋亭舟在张继祖那里吃了亏。 常金花失笑,“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 她说着起身下炕,从柜里拿了两个缩水的苹果洗了,装在碗里放在孟晚的小桌子上,“就剩这两个果子,放在柜里眼看着要坏了,快吃了,我这就去找春芳,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叮嘱她:“那你记得再买上一把葱,晚上烙饼吃。” 常金花应了声,她走后孟晚拿了个苹果啃着吃,脑子里突然有了灵感,又坐回小桌子旁开画。 他平日忙活着挣钱,只看过一次话本子,就是在镇上私塾看的那次,据说很火,方锦容和某个小妾十分喜欢来着。 章节不算太多,文言文掺着白话文,也能看懂,但多了很多无意义的描述,反而累赘。 孟晚一个文科生,别的不会干就算了,写个话本子还不手拿把掐的? 他自行裁了纸张,缝成一本小册子,里面已经满满登登画了大半本子,上半截画着图,下半截几行小话。 全漫画到底是样式过于新颖,这种半图半文的应该更容易让人接受,循序渐进的好。 只是他这本册子还有收尾一直没有想好,孟晚琢磨了会下了笔。 “那梅郎身姿飘逸,容颜俊美,一柄折扇耍的是出神入化,于万千人中过,所踏之处便有人应声倒地,愣是无人能接近他半分。 玉面扇子染了血,滴滴答答的撒了满地,梅郎冷面如再世阎罗。 耸立在山间的巍峨大殿里,他飞身踏上房顶,站在檐角上,一手执扇,一手拎着圆目厉瞪,死难瞑目的人头,声音冰冷残酷。 “交出柳儿,否则我定杀光这罔山上的所有鸧教教众!”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说。” 孟晚撂了笔,带笔痕晾干合上书页,封面赫然是他画的漫画风主题,一个拿着折扇的古风男人站在桥上,眉目含情的看着桥下正在放灯的少年,那少年眉心一点本应还有粒朱红色的小痣,可孟晚如今没有颜料,所以便没点。 小哥儿女娘们喜欢看那种冲破世俗与人私奔的话本子,他就搞个更放飞的好了。 武林大侠恋上精怪,经过重重磨难,最后大侠放下江湖中的一切,隐姓埋名和精怪相守一生?或是搞个be? 第一本还是老实点别搞太大冲击了。 院子里传来声音,是常金花与卢春芳一起回来了。 “春芳,你看你这汗滴的,该买块布做件春衣穿了。”常金花是心软的人,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劝了句。 卢春芳也知道人家好意,她语气无奈,“婶子,我也知道出去买菜有人笑话我,但我家就靠着田里的十几亩地供着我郎君读书,来府城这一趟的花销都抵上我家两年吃喝了,府城的布匹又贵,我不如忍上几日等回家再买。” 她这些话说得大大方方的,虽然因为家境窘迫导致被人耻笑,可也没有因为这些缘故自卑自弃的,是个赤忱的人,孟晚有几分欣赏。 “但你整日穿这一件怎么也不像话,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有件旧袄,是宽大的,你应当也能穿的下,起码这几日换洗的时候糊弄穿穿。”常金花眼见着她整日穿这一身,有时偷偷穿着中衣在夜里洗了,第二天不管干不干都往身上套,怪可怜的。 卢春芳满怀感激,“不嫌弃不嫌弃!那就谢谢婶子了。” 常金花提着篮子进来,里面装了碗豆腐块,孟晚接过去放到厨房灶台边上,“你去给春芳嫂子找衣服,我去和面等表哥回来烙饼。” 宋亭舟爱吃他烙的葱花饼,用猪油制的油酥抹了里层,烙出来外酥里软的,他一顿能吃三四张。 宋亭舟怎么还不回来啊~ 孟晚心不在焉的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掰白菜,他眼睛时不时瞥向院门,一盆白菜掰完,那里走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表哥,他们到了吗?怎么说。”孟晚迫不及待的走出去围着宋亭舟。 虽然有些不恰当,但他微仰着头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是殷勤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宋亭舟以拳抵唇,遮住嘴角的笑意,“他们昨日就已经到了客栈,正在规整休息,我们约好后日一起去找郑廪生。” 孟晚紧跟在他后头同他一起进屋,还在追问着:“你们正好五人吗?没有多余的?” 宋亭舟的房间内书箱在炕上半开着,书桌上还有写到一半的策论注解,眼下只有他和孟晚在屋,路上那个刻骨铭心的拥抱仿佛还历历在目,每与孟晚待在一起宋亭舟都在竭力的克制着本能,他垂眸轻抚着孟晚脸颊,动作已经算是出格,“正好五人,今日我去茶水饭食一应没用,等后日去请了廪生作保,便只等入试院了,安心。” 孟晚抓住他手腕,怕说的太多反而使宋亭舟草木皆兵,若是紧张的影响了他考试发挥,那便更是不美了。 “哦,那我去做饭了。” 他小跑着出去,宋亭舟换了衣裳到院里帮他拿柴火。 用肉片炖的白菜炖豆腐,烙的满满一盆的葱油饼,再加上早上剩的半盆稀粥。 他们吃饭的时候,隔壁卢春芳刚收拾好屋子去院里拽柴火,她们也买了丁家的柴火,不过只买了十二捆,每日只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舍得多烧。 两日时光一晃而过,宋亭舟顺顺利利的同张继祖等同窗带上银两拜访了郑廪生,郑廪生收了银子,已经答应为他们五人作保。 院试那天天气不好,一早起来外面天阴的乌黑,窗外有雨打房檐的声音,外头竟下了场蒙蒙细雨。 常金花担心宋亭舟穿那一件单衣太少,拧着眉后悔道:“早知道便给大郎拿件夹袄带过来了。” 孟晚从被窝坐起来劝她,“试院里不让穿带夹层的衣物,都是单层的,表哥身体康健着,这点阴雨无碍的。” 常金花叹了口气,“但愿。” 宋亭舟的三次落榜,已经磨光了她的期待,到如今她已经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激动到难以入眠了。只希望宋亭舟别生了病,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安安稳稳的回乡与孟晚成亲。 孟晚听着她嘟囔的话一梗,心道这话听着就不好,她还是别说了,“姨,你先去取柴,今早别让表哥干活淋雨了。” 不用他说常金花也知道,摸着黑出去取柴。 孟晚叠好被子下床,刷了牙净了面,炕头的盆里是昨晚发的白面,他端到厨房里,另有盆昨天晚上蒸好的红豆馅,今天早上包红豆馅的包子吃。 他动作快,常金花进来他已经擀上包子皮了。 “都弄上了?” 常金花拖着半捆柴进来,拍了拍淋湿的肩头,“雨不算大,但是天气太过阴冷,一会儿你还是把棉袄换上。” 孟晚将锅里添上水,“我不冷,一会穿上褙子就暖和了。” 几下捏好包子放到屉上,常金花在灶头点火烧柴。 宋亭舟也背着书箱打着伞过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包包子,熬些粥便成了。” 孟晚将包子全部包好放进锅里,不赞同的说:“人家都恨不得龙肝凤髓的供着,连春芳嫂子昨日都买了肉,蒸个包子又有什么麻烦的。再说了,考前不宜吃粥、汤等物,喝了一肚子汤水撑不了一会儿就饿了,还是面食顶饱。” 宋亭舟一去就要一天,吃的饱饱的才好答题。 正说着,隔壁房里也飘出肉香味,常金花稀罕道:“还真是之前丁点肉都舍不得买,这一朝考试,昨晚一顿,今儿大早起又是一顿?” 孟晚道:“久不见荤腥,临近考试这般吃恐怕会肠胃不适,姨,不然你去劝说一句?” 常金花也没听过这种说法,“那我过去提一嘴,人家听不听我就不管了。” 她抬步出去,宋亭舟接了她烧火的活计。 “晚儿……”宋亭舟想问若是他此次不中该如何,但只叫了孟晚的名字,便不想再说了。 他中孟晚该嫁他,他不中,一样非孟晚不娶。 孟晚像是猜到他大概要问什么,考试前思绪肯定会乱,想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能理解,毕竟孟晚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 “考中了也只是科举第一步而已,你既想走这条路,哪儿能事事顺利,不中又如何,来年再来便是。” 锅边上冒出白烟,孟晚微微弯下身,“宋亭舟,好好考,考完了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回家成亲。” 宋亭舟坐在灶前平视着他,眼中似有辉光闪烁,“好,不论结果如何,我们回去成亲!” 包子还要蒸一会儿,孟晚打开宋亭舟的书箱检查,一个个仔仔细细的看过收拾过,“表哥,东西不多就别拿书箱拿提篮,这东西小巧不占地方。” 宋亭舟点头同意,“好。” 孟晚又叮嘱,“提篮仔细放在身前拎着,有的人坏,自己考不成试,故意下了小字条,塞进考生的提篮里诬陷别人。” 孟晚觉得张继祖嫌疑很大,但他与宋亭舟是一起找人作保的,这种事被抓住会连坐,但凡他脑袋没事就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还是叮嘱宋亭舟一二较好。 他细细交代着,宋亭舟认真记在心里。 没一会常金花回来,满脸郁闷,“真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人家冯书生还当我是馋他家肉了。” 她也是好心提醒,可人家两口子根本不信,春芳还好,知道她是好意提醒,信不信的都谢了她一句,可冯秀才不光不当回事还嘲讽她,左右意思不过是他家是穷,肉也是正当买回来的,怎么只许他们宋家日日见荤,看不得他家吃上两顿肉? 孟晚都被逗笑了,“都是考秀才的人了,还行事如此小气,和穷苦人家小孩为了挣口肉吃防着别人有什么区别?” 常金花附和道:“可不是呢!” 不管冯家的闲事,包子蒸好了拣到盘子里端上桌,他们三个人便开吃。 略带寒气的清早来上两个宣软的红豆包,肚子里才熨帖。 饭后时辰也不过才寅时三刻而已,(四点左右 )雨还在下着,家里只有两把伞,孟晚与常金花共撑一把。 隔壁的正巧也要出门,那冯进章吃的嘴泛油光,可能是回过味来了,见到常金花端着身份架子道了句谢,他这句谢还不如不道,又将常金花气上一气。 卢春芳将冯进章送到院门口就回去了,孟晚又几分诧异,“冯公子,嫂子今日不送你去试院吗?” 冯进章脸色略有几分不自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无用,还不如在家等我,我自有同窗一起结伴。” 孟晚秒懂了,嫌老婆带出去丢份,怕被同窗看见。 孟晚心中嫌弃他大男子主义,拉着常金花离他远了些。 第7章 波澜 试院外巡绰官带着士兵待命,另有其他士兵维持秩序,不让闲杂人等进入考场。 一应廪生带着作保的考生去填写详细履历报名,哪怕院试是卯时一刻开始,现在外头也站了许多等候的考生,还有源源不断的学子正蜂拥而至。 他们来的算是早的,场外人群分作几堆,多半都是同县的站在了一起。 冯进章对宋亭舟略一拱手,打着伞挎着提篮走到其中一堆人里,想必那是他的同窗们。 宋亭舟打眼望去,也看见了张继祖等人和郑廪生。 “娘,晚哥儿,我这就去了,试院大门申时打开,到时我自行回去,你们便不必过来接我了。” 常金花拍了拍他肩膀,有雨丝斜过伞落下,使那里的布料微微泛潮,“大郎,莫要忧心,尽力就好。” 宋亭舟郑重的同自己娘作了一揖,“儿子知道了。” 孟晚与常金花同撑一把伞,躲在她身后露出半个脑袋,“表哥,黄昏归来我还给你蒸包子可好?” 宋亭舟浅浅一笑,“好,当然好。” 见着宋亭舟与张继祖汇合,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都在与家人告别,常金花道:“晚哥儿,不然我们先走,如今也只有回家等待了。” 孟晚想亲眼看着宋亭舟进试院,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刚这样想着,远远便见着宋亭舟似与谁在争执。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性子向来稳重,何况马上就要进入考场,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与人纠葛? 雨水渐急,孟晚的心却更急,他大步冲了过去,直奔宋亭舟所在之处。 常金花在后头撑着伞追他,“晚哥儿,晚哥儿!” —— 宋亭舟走近后便发觉了此处氛围不对,张继祖等人见他到来神情古怪,有两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警惕,先走到郑廪生面前见礼,“劳郑相公久等了。” 然而郑廪生态度冷淡,似是没看见他一样。 宋亭舟掩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郑相公这是何意。” 郑廪生冷哼一声,“纵使文采再出众,品行不好也是枉然,宋公子的保,我今日是做不得了。” 卯时一刻即到,郑廪生却临场说不作保了? 一滴冷雨从宋亭舟额角滑落,他声音泛着冷意,“前日分明已与郑相公说好今日作保的事,报酬也已奉上,不知郑相公为何突然变卦。” 郑廪生大义炳然道:“哼,我当日不知你人品如此恶劣,才答应替你作保,如像你这样的人都能踏入考场,岂不是对其他人不公?” 宋亭舟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怒,他面露怒意,“郑相公一口一句我品行不佳,请问在下是做了何等品行不佳的事,还惹得郑相公恼怒。” 他一口一个宋亭舟品行不端,却连缘由都不说,只是敷衍两句,就要断送了宋亭舟的前程! 郑廪生甩过头去,“那等污糟事我不屑去提,你也不必纠缠,那二两银子还予你,尔等还是回乡多读几年圣贤之书修身养性罢!” 他大袖一甩,就将一小锭银子甩到宋亭舟面前的地上。 宋亭舟垂下头看着那锭银子,有雨滴滴在上面,溅起的水珠本该是晶莹剔透,此刻却浮现的却是父亲临死前拉着自己手,说看不见他考中秀才死不瞑目。 又一滴雨落下,是母亲常氏头戴白绫,用哭红的双眼告诉他要争气。 再落下一滴雨,他看见常金花带他去杨树村见杨宝儿,问他是否中意,他看着老娘难得舒展的眉眼,摸着毫无起伏的胸膛点了点头。 雨水渐急,接二连三的砸在银锭上,第一次参加院试紧张又雀跃的心,第二次望着试院大门的无力,第三次院试失败从府城返乡时的死寂…… 被杨家退亲时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是松了口气的。 再然后他遇到了孟晚…… 那个一脸水汽,站在菜园子里傻傻叫他表哥的孟晚。 那个问他因何读书,同他说读书开人心智的孟晚。 那个为了赚取路费,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做早食的孟晚。 那个与他在血泊中相拥,焦急的喊他宋亭舟的孟晚…… “宋亭舟!” 宋亭舟眨了下眼,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孟晚的呼唤声。 “宋亭舟。” 孟晚冲到宋亭舟面前,捡起地上湿漉漉的银锭子,脊背挺直的站在宋亭舟面前。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半湿,褙子漂亮的绳子滴滴答答的坠着雨。 “郑相公这是何意,为何扔了我家给您准备的酬劳。” 郑廪生昂着脖子,“缘由我已经同宋公子说过,是他品行不端,老夫认为他已经不配让我作保。” 孟晚咬着牙说:“好,好,真是好啊,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院试才说,昌平府的所有廪生再此聚集,你偏偏大放厥词说我表哥人品不佳,他如何不佳,又怎么不配?郑廪生既然说不出来,难道你身为廪生,就能红口白牙的凭空诬陷人吗!” 任他说什么,郑廪生就是不应,翻来覆去那两句话,孟晚竟然奈何不能。 “晚哥儿,你还是快带宋兄回去,如此在试院前打闹,若惹得巡绰官过来驱赶,岂不是更糟?”张继祖假惺惺的移步过来,说了两句看似人模人样的话,实际眼里是藏不住的 恶意与讥笑。 还真是着了他的道,他一个农户家的读书郎,家境贫困学识不精,孟晚只想着不让宋亭舟考前与他过多接触,防了他的小道,谁承想他竟然能和府城的郑廪生扯上关系,让郑廪生摆了宋亭舟一道。 孟晚理都没理张继祖,宋亭舟此前三番五次的错失院试,肯定和此人有关,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 “郑相公,你家住府城,常年给人作保,如今谁都知道你无故弃保,明年还有谁敢来找你!” 郑廪生见孟晚神情激愤,神色复杂道:“你这小哥儿莫要再纠缠,回家去。” 试院大门打开,有士兵大力敲了三声锣。张继祖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弯着腰恭敬的说:“岳父大人,前面锣声响了,咱们去。” 郑廪生收敛住表情看着他头上那根簪,语气淡淡,“你与我儿还未成亲,叫的为时过早,再说了,便是成亲,你也该称我声父亲才是。” 张继祖笑意一僵,“是。” 孟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涌入试院,却无能为力。 还是……不行吗? 宋亭舟明明那么努力,却连试院都没进过一次,真是不甘心啊! “晚儿,拿着。” 有伞罩在孟晚头顶,他回头对上宋亭舟坚定的目光,“晚儿,有办法的。” 孟晚能感受到他一扫刚才的颓废,在短短时间内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转身朝着末尾的人群走去,留下句,“和娘回去,别回头,在家等我。” 孟晚盯着他的背影两秒,闭上眼睛回头,拉着赶来的常金花道:“姨,没事了,我们回去等他。” 身后的人群突然传出一阵喧哗。 “哎呦,那个书生怎么跪下了!” “好像是没人给他作保。” “咋可能,往年那么多考试的学子,就没有无保之人。” “他之前咋不想办法找人作保?没有请廪生的银子?不应该啊。” “刚才我看见了,好像是城西的郑相公之前答应给他作保,不知怎地又反悔了。” “郑相公怎能如此行事,这不是坑了人家吗?” “我刚在旁边听着,郑相公说是他品行不好。” “啊?我见他气度不凡,还当是个青年才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具体如何还不好说,我见人家家人找过去字字泣血,说是郑相公故意的。” “什么?这……” “唉,这群书生也是不易,我儿在家时常读书到夜半三更。” “我家也是。” “那书生还在跪?也是白搭,法不容情,他今年怕是白来喽。” 常金花身形一颤,眼泪瞬间决堤,“晚哥儿,他们说的是不是大郎。” 她欲要转身,孟晚站在她身后拦住了她,“姨,表哥无事,他说让我们回去等他。” 他忍住酸涩,强拉着常金花离开,出了试院外层后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了这么远,早已看不清人脸,可孟晚能看见那一抹青色身影,挺直腰背跪在一位蓝衣老者面前,大约是在说些什么。 孟晚抹了把脸上的泪,决然离开。 —— “烦请先生为我作保。”宋亭舟直愣愣的跪在队伍最末尾的一位廪生面前。 那蓝衣老者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你这书生这是做什么,且不说老夫根本不认识你,不可能为你作保。便是认识,我已为其他五人作保,如何还能再加你一人?” 宋亭舟并未起身,跪在地上对老者拱手,“我知相公是谷文县廪生,我与您作保的冯进章冯兄同住一院,他知我家境,也知我人品如何。” 老者身后装聋作哑的冯进章尴尬一笑,“宋兄确实与我同住一院,但交情不深。” 宋亭舟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冯进章说的本就是事实,院试在即,谁又想平担波折。 他掀开提篮上盖着的油纸,将户籍册子呈递给老者,“相公若不放心,这是由官府盖了章的户籍册子,我进考场后,尽管将它抵押在相公手里,等我出考场回家取了银两,必将十倍赎回。” 蓝衣老者吸了口气,“十倍?”那可就是二十两了,哪怕他如今不愁吃喝,可平白多赚二十两也是不嫌少的。 冯进章也是暗暗心惊,怪不得他家顿顿能有荤腥,小哥儿穿的也好,原来这么有家底的吗? 老者有心无力,他叹道:“就是你给的再多,我已答应给这五人作保了,总不能为了你这二十两银子剔除一人去,如此不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这句话声音不小,排在前头的郑廪生听的头冒青烟,张继祖却隔着人群欣赏着宋亭舟狼狈的姿态。 他还记得他头次去私塾,宋亭舟年纪轻轻受人追捧,姿态高傲,眼里似乎都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 如今又如何了?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受他摆弄,如今跪在试院外受尽屈辱,真真是让人看了身心愉悦。 宋亭舟见老者话语里有松动,忙乘胜追击,“我并非是为难相公,而是禹国律法中曾提到: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并入其他廪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刚才他被郑廪生拒绝,脑子一片混乱,首先想到的是此行又要让家里人失望了,是他没用。 可他看见孟晚后忽的便回忆起他曾说过的话,“律法,乃是普通百姓最强劲的武器。” 那次田家出事,孟晚与他夜间对话后,他便下意识的多研究禹国律法,也抄写过许多相关典故,还真有一条与他如今情况相同。 先帝在位时,吏部尚书姚斐,早年也在地方上科考,倒不是无人保他,而是他的嫡母故意派人拦了门,不叫他出门应考。 姚斐考试心切,便寻了处狗洞钻出去应考,怎料耽搁时间太久,为他作保的廪生已经带了学子进入试院内。 姚斐急中生智,坠在最后一名大哭不止,直呼冤枉,院试共一千多学子应是,怎会独坠他一个,一位廪生只保五人,若是廪生不够分,剩余学子当如何? 在当下看来他此举与耍无赖无疑,可当时的考官是位仁义之辈,见不得学子有才而不得,便亲自为姚斐作保,叫他入院考试。 后来姚斐不光院试考中了廪生,拜了这位考官大人做了恩师,殿试更是高中探花,他在多年后有感而发,还将当日见闻说与先帝听,之后先帝便为科举加了条律法进去。 《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并入其他廪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蓝衣老者愣住了,“这……律法中有此一条?” 宋亭舟斩钉截铁,“有。” “那你先起来,左右你排在最后,便随我进去问问,若真可行,我便为你作保又有何妨。”见宋亭舟一直跪在雨中,他也不免有些动容。 宋亭舟深吸了口气,从地上起身,“多谢相公。” 第8章 榜单 孟晚坐在门槛后,眼睛盯着雨幕,屋内是常金花长吁短叹的声音。 卢春芳在家里收拾了半天屋子,也是坐立难安,过来找孟晚说话,“晚哥儿,怎么坐这儿了。” 孟晚耳边能听到她的话,但嘴巴像是被糊死了一般,他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到底不愿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卢春芳稀奇,这晚哥儿怎么不理她?“晚……” 常金花听见动静将她叫进屋里,“春芳,你进来,晚哥儿惦念他表哥,你别介意。” 卢春芳迈步进去,“没事宋婶,别说他了,就是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两个妇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孟晚继续看雨,他这一日什么都没干,常金花问他拿果子他也不吃,直愣愣的干坐了一天。 考生们申时交卷,按说从试院到他们小院,哪怕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时间,结果申时一刻冯进章便脚步急促的飞奔回来。 平日里他最能装模作样,故作高雅,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奔后院的茅厕,边跑边喊:“春芳!快给我拿些厕纸过来。” 卢春芳忙找了沓厕纸给他拿去,老远还能听见她问:“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闹了肚子?考的可好?” 孟晚站起身来,他也想向冯进章问宋亭舟的事,可冯进章一进茅厕便出不来了。 他脚步挪蹭到院门口,双目望着东边的街道,就站在那里守着。 雨水停歇,乌云渐消,申时三刻,日光冲破灰暗的云层,宋亭舟便是这时,踏着并不热烈的光晕出现在街道尽头,本来稳健的脚步见到孟晚后疾走如飞。 孟晚也跑上前迎他,见他膝盖上都是泥点,膝盖以下的布料也已经被污水浸湿,如今虽然早已不再滴水,却黏连在中裤上,想来也知道并不好受。 两人间的距离飞速拉近,大致相隔一尺远后,宋亭舟先停下脚步,附近不乏有学子归来,使这条小街上热闹非凡,他只能隐忍不发,压抑着嗓音道:“先进去再说。” 他甫一开口,孟晚充斥血丝的眼睛又是一热,怕被宋亭舟看见,他早宋亭舟一步进了院子,正撞上捂着肚子出来的冯进章。 宋亭舟郑重的对着冯进章揖了一礼,“多谢冯兄替我说话。” 冯进章倒是没想到宋亭舟会向自己道谢,他也没想着为宋亭舟求情,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他勉强回了一礼,“实在是受之有愧,我没能帮上宋兄什么。” “你承认与我相识,已是大恩。”不然那蓝衣老者也不见得真敢为他作保,还有部分也是见他确实认得冯进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冯进章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对着宋亭舟挥了挥,明日还要再考,他需得尽快找郎中医治。 孟晚听到宋亭舟对他道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开口提了句,“冯公子,这些天还是多食些小米粥、水煮蛋等清淡易消的东西好。” 冯进章这回倒是信了他的话,边往自家屋子走,边交代出来扶他的卢春芳,“春芳啊,给我熬些小米粥和水煮蛋来。” 常金花神情忐忑的出来看着自己儿子,“大郎,若是今年不成,来年再去也无妨,你……” 宋亭舟唇角微扬,“娘,我找到了其他廪生为我作保,已经顺利考考完了一场,明日再复试一场便可。” 常金花激动地热泪盈眶,“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娘去给你烧水沐浴,好让你换了身上的衣裳。” 她走后宋亭舟便迫不及待的攥住孟晚双手,“晚儿……” 他没说早上发生的事,只说题目不难,他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孟晚知道他捡好的在安慰自己,也只是笑着回应,屋子里气氛和缓、脉脉温情。 常金花烧好水,宋亭舟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 孟晚与常金花齐齐上阵,一个蒸包子,一个炒土豆,虽然只有一菜一饭,但一家人凑在一起也吃的有滋有味。 休息了一晚,翌日晨起宋亭舟没再让家里人相送,独自提着装好笔墨纸砚的提篮出门,孟晚与常金花在家等他,不免又是坐立不安。 但好歹不似昨日那般,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两人便拆洗了被褥,总之给自己找些活干,不至于总是胡思乱想,好在申时三刻,宋亭舟与冯进章结伴而归。 冯进章毕竟食素久了,突然大荤才导致肠胃不适,灌了两副药休养一晚,如今已经好全,两人回来后还商讨了几句考题。 院试统共两日已经全部考完,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候三日后的榜单。 宋亭舟这些日像是整个院子里最悠闲放松的人,院试结束后第二天,他便向冯进章问了蓝衣廪生的住址,带着二十两银子、两包茶叶与一壶好酒登门拜访。 回来后甚至还能趁着天气好,重新晾晾曾经写过的文章,教孟晚写写字,讲讲文章与诗经。 连孟晚都很佩服他的心态,虽然他以前就已经很沉稳了,但遇事仍有几分少年人的迷茫与无措,而如今宋亭舟却愈加镇定沉着。 也是,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连孟晚都已经来到此方世界近一年,也满了十七,而他们……也快成亲了。 放榜那日,宋家人全部出动去看榜,急的嘴上撩了泡的冯进章则又是只身一人,早早便走了。 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算是极晚了,试院外人不算拥挤,该看的都已经看完,只剩下些离得远的,或是不相信自己没有考中的,仍在榜下苦苦寻找自己名字。 “表哥,你从后往前找,我从前往后找,咱们一起看。” 孟晚这么说也是有自己小心思的,从先往后,越看越紧张失落,从后往前则会越来越期待。 “好。”宋亭舟当然无异议。 两人正商量着,冯进章从榜下大笑,“我中了,我中了!我真的考中秀才了!” 他念念叨叨:“第四十名,第四十名,我考中廪生了!” 自有他们同县的好友替他高兴,更多的确是黯淡离场。 孟晚颇为例外,“冯公子文章写得很好?”考试第一天拉成那样竟然都能考中廪生。 宋亭舟道:“他文采不凡,诗词更精,笔下措辞华丽,比喻恰当,与我不遑多让。”也就是当着孟晚的面,他说的实实在在并无谦虚。 孟晚心里踏实下来,这么说宋亭舟定然也能榜上有名,他迅速小跑到榜下,自左向右开始找宋亭舟的名字,没成想入眼第一名便是。 孟晚瞬间懵了,第一?案首!!! “啊!表哥你中了!第一第一!第一是你!!!” 孟晚叫的比旁边的冯进章声音还大,哪怕引人侧目他也不在意,反正那些都是羡慕嫉妒的眼神! 宋亭舟听到孟晚所言,怔愣了一下,也走到院试榜单下。 考生宋亭舟,居院试头名,年二十,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祖籍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 竟然真是头名。 张继祖在榜下脸色阴沉扭曲,就这么一次,竟然真的中了,早知道就该更狠些。 旁边几个同窗目露羡慕,“早知宋兄功底深厚,没想到在私塾里还是藏了拙。” 廪生之才,那可是比何秀才还厉害的人物,不是藏拙想必早就升入甲班了。 也有人酸道:“文采好又如何,抛下家中未婚妻与其他小哥儿举止暧昧,难怪郑相公不替他作保。” 剩余几人面面相觑,说的也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们都见过,满面的麻子不堪入目,与他身边这位姣美俊俏的小哥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只有张继祖不言不语,他当然知道孟晚便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也不是傻的,明白孟晚点麻子是怕惹了县太爷二子觊觎,其实稍微打听一番,周围邻里都知道孟晚容貌可人。 他之所以借此攻击宋亭舟,便是因为郑廪生的小儿子前些年相中了来府城参考的宋亭舟。 那时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府城,正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张继祖又爱看话本子,自然也期待来那么一场与大家闺秀的风花雪月。 郑廪生家有小资,但子嗣不丰,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还是小哥儿。女儿出嫁后,郑廪生夫妇俩便商量着找人入赘,宋亭舟样貌俊美,少年才子,正是不二人选。 郑廪生家的小哥儿长相并不出彩,郑家在昌平府中也只是小户,可那已经是张继祖够不到的高度。 张继祖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人,铺天盖地的不甘与怨恨充斥他的全身,他恨不得立即灭了宋亭舟取而代之。 到底是胆怯了,那包毒药被他换成了泻药,他抖着手将药下进宋亭舟饭食里,对他毫无防备的宋亭舟轻易便着了道。 他那次同样没中,但得了手的刺激感让他接二连三的对宋亭舟下手,这次他又在郑廪生面前造谣宋亭舟早有未婚妻,又带着其他貌美小哥儿来府城作陪。 郑廪生本不信他一面之词,可另几位同窗作证却让他不得不信,家中哥儿蹉跎几年已有十九,在府城招婿是痴心妄想,无奈也只能选了张继祖入赘。 谁承想,宋亭舟竟中了头名案首! 如今悔的何止郑廪生,远在泉水镇的何秀才,后来知晓宋亭舟中了案首也是悔恨万分。 不说这些人心中何想,宋家人和冯家人都是欢天喜地。 院试前四十名都叫做廪生,不必再交役税,上衙门可以不跪,每月还有朝廷发放粮食,最重要的一点,廪生可入府学读书,还是公费! 冯进章自是想入府学的,“春芳,府学有宿舍,这次回乡后下回你便不必跟我来府城了,家里田地还需你留在家中料理。” 他家兄弟几人,还有叔伯婶娘等一大家子,地完全能种的过来,冯进章只是嫌弃卢春芳性子粗俗,嫌她丢人罢了。 孟晚故意在一旁说:“表哥,你要住宿舍还是住在家里?” 他说完猛觉不对,他们近几日便要返乡成亲,宋亭舟五月份再回来入学,到时他们岂不是要同睡一屋,他这样问和邀请人家有什么区别。 果然,常金花暗地里掐他后腰,怪他有外人在还胡乱说话。 孟晚的脸腾得一下就红透了。 宋亭舟则毫不犹豫道:“你与娘就留在府城,银子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一路的花销与请廪生的二十两花销,加在一起他们也只剩十几两银子了。 卢春芳听到宋家人的对话,也是不愿乖乖回乡了,她同冯进章商量,“相公,家里的地有小叔弟妹他们打理,我留在府城可以找份工做,之前我就打听了,附近有给人浆洗衣服的活计,每日都能结钱,我力气大又能吃苦,定能养活咱俩。” 冯进章似有不愿,“先回乡商量了再说。” 常金花欢欢喜喜的要收拾行李租车返乡,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孟晚则想起来时的艰险,“我们回去先去找黄挣一趟,问他有没有什么家信要带给黄掌柜的,还要去祝家告诉锦容一声,若是能碰到葛大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可以雇佣就更好了,咱们花上几两银子,总比以身涉险强。” 那些江湖人肯定知道什么小路近路,哪里有土匪,哪儿又是谁谁谁的地盘。 宋亭舟赞同道:“好,这些我去办,顺便问车行租车。” 孟晚笑笑,“也不用着急,总归还有些日子,哪日咱们准备好,哪日再上路不迟。” 今天是高兴日子,常金花嘴角的笑拢都拢不住,她去肉摊子上买了肉回来,下了场雨,地上已经冒出绿芽来,新鲜的野菜府城也有得卖,只是价格稍贵,他家还有些土豆没吃完,干脆没买菜,只买了二斤肉回来,做了纯肉馅的大包子,还给隔壁冯家捡了两个。 孟晚生的豆芽也吃了两回了,剩下些常金花都用水浸过后整盆放在炕头上,先用粗麻布罩了一层,再盖上小棉被,两天就能发上来一层短芽儿,到时候炒着吃了。 吃了顿香喷喷的肉包子,第二日宋亭舟便出门先去城西的宝晋斋找黄挣。 第9章 返乡 “怎么还把黄挣也带回来了?”常金花在院子里晒之前在镇上买的小被子,一抬眼看见宋亭舟竟然将黄挣给带了回来,黄挣背后还背着包袱。 “宋婶。”黄挣表情也有些尴尬,捂着脸同宋亭舟进了屋。 晚上用饭黄挣也是在宋亭舟屋里用的饭,毕竟是外男,有孟晚在还是要避嫌的。 宋亭舟送了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过来,孟晚道:“就放在锅边上,一会同我们的一起洗便好。” 结果宋亭舟来了句,“还有饭吗?他好像没吃饱。” “啊?”知道宋亭舟能吃,常金花端过去了大半锅饭,她和孟晚只一人留了一碗,就这还没够吃? 孟晚呆呆的说:“昨天蒸的肉包还有两个,我放锅里热热。” “不用热,天又不冷。”宋亭舟直接去橱柜里找,然后给黄挣端了去。 孟晚弯个腰洗碗的功夫,宋亭舟又回来了。 孟晚不可思议的说:“又吃完了?” 三秒一个大肉包??? 宋亭舟见他吃惊的瞪着眼睛觉得可爱,扬唇笑道:“不是,他可能想独处一会儿,我便退出来了。” 他去找黄挣的时候,对方的状态就不太好。 宝晋斋是昌平府有名的书斋,据说此处是分号,京城的才是总店,背靠的也是京城的大人物,是连昌平知府都不敢得罪的人。 宝晋斋一共四层,但后面的院子奇大,有许多珍贵藏书和自家的印刷厂,许多地方上的小书肆,都会来宝晋斋进货。 黄掌柜便是因此认识的宝晋斋掌柜,说是掌柜,只是小地方没见识的说法,实则只能称作管事,仅仅是一群小管事之一。 这些也是黄挣到了后才知道的,他初去心里还美自己是关系户,但到底是小地方上来的没甚见识,人拘谨又放不开,不敢得意的太明显,但第二天被安排上工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个李管事负责琐碎事务,既不像掌管印刷的管事们有实权,又不如前头负责接待的管事有体面。 一堆的脏活累活都归李管事负责,他手下的小子们也是最累的,就这样,还免不了一番勾心斗角,黄挣这样直愣愣的傻小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家,隔三差五的受管事责备,甚至为了立威还会鞭打他。 话也说的好听,言道黄挣是他旧人之子,他是看在黄掌柜面子上才对他如此严苛,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 初时黄挣还真的信了,甚至因此感动的做工更加卖力,可同住的几个小子不光背地里陷害他,看他好欺负不反抗,李管事又不管他,逐渐发展成,几人同伙耍他,凡事累的活计先叫他上,剩下他们再做轻巧的。 又明着骂他蠢,说李管事只是在吊着他,叫他进书斋里做事连份契书都没给他签。 黄挣这才知道原来在宝晋斋里做工的小子们,要不就是东家的奴仆,签的是死契,要么便是雇佣的伙计,签的是活契。 他这样连份契书都没有,根本不算是书斋里的人,管事们随时可以将他赶走,甚至分文不给他也没地方告去。 黄挣越想越气不过,当面去找李管事要说话,得到的却是两巴掌外加一个“滚”字。 若是宋亭舟没来找他,他可能连地方都没得去,累死累活折腾了一通,他不光没挣到钱,爹娘给他拿的钱甚至还被人逗出去大半。 黄挣咬着肉包子,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滚。 在宋亭舟的屋里凑合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同宋亭舟说:“宋哥,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还带上我,我身上的钱不大够了,等回家叫我爹给你们。” “这些都无妨,你既决定了便跟我们走。”说来也巧,来时坐了黄挣的车,回去正好还了这份人情。 可惜的是直到走的那天,也没能收到祝家宅子里锦容传来的消息,临走时宋亭舟是同冯进章夫妻俩一同租的马车,除了他们还有几位冯进章的同窗。 大家皆是囊中羞涩,少有富裕的,便挤在一起分摊车钱,宋亭舟、冯进章和黄挣同一辆车,卢春芳与孟晚常金花一辆车。 人多也能多生出些勇气,这一路上倒是比来时太平,也快上许多,临近谷阳县与谷文县的岔路口,冯进章等人与宋亭舟告别。 冯进章此人颇有文采,只是为人功利心较重,说他心有多坏倒不见得,好面子自私还差不多。 常金花还挺喜欢卢春芳这实在姑娘的,等他们走远她冲孟晚叹道:“如今冯书生中了秀才,定是愈发觉得春芳与他不配了。” 孟晚却不这么想:“冯进章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又好歹看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中了秀才就苛待发妻应当不至于。”而且秀才相公听着好听,但又不事生产,该穷还是穷着。要是中了举人,才是真正的脱贫。 擦着黑进了泉水镇,把黄挣送回家中,黄掌柜见了儿子倒是意外,随后可能明白过来什么,拍着黄挣肩膀说了句:“回来也好。” 同黄掌柜告别,车夫又继续驾车将他们送回三泉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只是一两月而已,常金花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年。 宋亭舟结了银钱道了谢,邀车夫留下住一晚,他却不肯留,干这一行夜里折腾惯了,他要去镇上看看明早能不能再拉趟活计。 一路舟车劳顿,谁也提不起精神收拾行李,锅碗瓢盆都在宋六婶家,宋亭舟提着油灯去她家敲门去拿。 “亭舟?还真是你们回来了,你六婶说听见马车声音我还没信,快进来坐坐。” 宋六叔过来开门,见了宋亭舟又惊又喜,刚入夜,他们两口子还没睡下。 宋亭舟喊了声:“六叔,我就不进去坐了,家里还等着烧水洗漱,我先过来拿锅。” “锅在大力他们那头,我去给你拿去。”听见宋亭舟急着用,宋六叔忙去儿子那头给他取锅。 怕宋亭舟拿不了,他还直接给送到宋亭舟家院里。 临走前,宋六叔随口问了句,“亭舟啊,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常金花出来拿碗盆,闻言笑着插了句,“大郎这次考中了,还是案首呢。” 宋六叔一惊,他不懂案首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考中了就是秀才相公。 “哎呦,那可是了不得了,咱们宋家竟真出了个秀才相公,大嫂,你这些年总算没白熬。” 寒暄一场,送走宋六叔后宋亭舟按上两口锅,烧了两个屋子的灶,锅刷干净填满了水供三人洗漱用。 兵荒马乱的一晚,柜里的被褥拿出来还有一股子闷潮味儿。 第二天醒来,孟晚换上了家里剩下的衣服,是宋亭舟前些年穿旧的。 常金花起来熬了粥,地窖的坛子里还有腌菜,切成丝就着粥吃了一顿,三人饭后又忙活起来。 家里的被子晒晾上,路上的行李规整好,该放的放起来,该拆洗的拆洗,家里灰尘也要清扫,宋亭舟还要将考中秀才的事汇报给宋家族长。 “六婶,你来啦。”孟晚在院里洗衣裳,他家的烟囱从早起到现在还冒着烟,已经烧了三锅的水了。 宋六婶脸上带着喜庆的笑,“猜到你们今天得忙活着,就你在家?” 都是自家人,孟晚也没站起来招呼,“表哥去族长家了,我姨在屋里擦洗。” 宋六婶见他旁边还有一盆子冒着热气的水,笑道:“都这天气了,哪儿还用烧水洗衣啊。” 常金花端了盆脏水和抹布出来,正巧听见了她的话,将水泼到院里,驳了句:“咱们就算了,晚哥儿小孩子家家的,虽然天气暖了,但井水寒凉,还是兑在一起用的好,免得受了凉气。” 宋六婶忙不迭的附和道:“大嫂说的在理,等满哥儿回来我也是要叮嘱他的。” 她这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到什么,不说宋亭舟考中秀才多么体面,便是孟晚教满哥儿做油果子,又让出店铺让他们两口子做买卖,这都是恩情,宋六婶一家子都记在心里。 家里近两月无人,院子里却没长杂草,想来也是宋六叔和宋六婶在帮忙打理。 宋六婶过来是帮常金花收拾屋子来了,还提了二十个鸡蛋和两斤猪肉来。 常金花说她:“做啥还拿这么多贵重东西,你家这几年刚起来些,留着给孩子补身体。” 宋六婶是实心给的,不让常金花推辞,“这些东西不是别的,亭舟中了秀才,不光我家,咱们老宋家其他人也是要上门的。正好你们刚回来,家里又没有肉菜,再说了,过阵子不是要办喜事?还嫌东西少啊。” 后一句说到了常金花心坎上,她脸上不禁也挂上了笑:“过两天你若无事便陪我去趟镇上,家里糖果子的都要买,布我早早准备好了,但还要打床新被子,棉花有些不够。” 宋六婶哪有不应,她儿子儿媳也在镇上,正好过去看看。 哪怕有宋六婶帮忙,家里也收拾了整整一天,晌午族长家留了饭,不叫宋亭舟回来。 其实农户家里如今都只吃两顿饭食,招待贵客晌午才加上一顿,可见其重视。 中午在族长家吃一顿,晚上又到村长家又是一顿,家里只剩孟晚与常金花在家,俩人忙活完留下帮忙的宋六婶,三人下了面条卧了荷包蛋吃。 宋六婶走后,夕阳滑落山后,遮住漫天霞光,宋亭舟却还不回来。 孟晚拽拽常金花胳膊,“姨,天都黑了,路上不好走,村长肯定留表哥吃了酒,咱俩去看看呗?” 常金花暗自笑他,“几步远的路,还能走丢了不成?要去你自己去,累了一天,我可要睡下了。” 有了孟晚,她倒是越来越不操心了,说睡竟真的洗了脚躺上了炕,孟晚无法,只能自己跑到院门口张望。 许是出去了一天怕家人担心,他没等一会儿宋亭舟竟真的回来了,身上略有酒气,脚步却很稳健。 “本该早早回来的,二叔喝多了,先去送了他。”见孟晚等在门口,他忙解释了句。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必须的,不然人家该说宋亭舟考上秀才就不认祖宗与同宗了。 孟晚将灶台上晾着的一碗温水递给他,“你先喝口热水,锅里热着洗脚水,你洗好后便早些睡。” 见他回来,孟晚也放了心,抬手伸了个懒腰也欲进屋睡觉。 “晚儿。” 他刚直起腰来,身后便靠过来一副健硕的身体,宋亭舟仰头喝了那碗水,随手将碗丢到地上,炙热又略带潮湿的呼吸就喷洒在孟晚后颈,孟晚被烫的打了个哆嗦。 “做什么?” 宋亭舟在他身后试探着用手抚上他的腰身,孟晚抿着唇没有动弹,耳后泛起一片红色。 他的默许让宋亭舟更加放肆,他双臂缓缓勒紧孟晚柔韧的腰,用力带进自己身体里。 两颗心隔着布料砰砰作响,孟晚头倚在宋亭舟肩上,再往后抬便能对上他略带朦胧与侵略性的醉眼。 但他没有抬头,甚至闭上了双眼,舒服的叹慰了一声,宋亭舟的怀抱温暖又宽厚,真的很让人心安。 “晚儿……”热气从孟晚耳侧转移到他脸上,宋亭舟似梦似叹的唤着孟晚的名字。 孟晚心头狂跳,这可真是喝醉了,大门还没关,这…… “大郎,是你回来了?” 常金花突然在里屋出声,打断了意乱情迷的两人,孟晚从宋亭舟怀里跳出来以手做扇,玩命的往自己脸上扇风。 宋亭舟收回手臂,清了清嗓子回常金花,“咳……嗯,娘,我刚回来,族长说明早要随他去山上给祖宗上坟。” 常金花叮嘱他,“既然明日还要早起,就洗漱洗漱早些睡,这几天你也没少挨累。” “是,娘。”宋亭舟嘴上应着老娘的话,眼睛却黏在孟晚身上撤不回来。 孟晚也不看他,捡起那只被丢在地上的碗,上手一摸,果然被磕出条缝。 他将碗放到橱柜上,轻瞪了宋亭舟一眼,换来宋亭舟一声低笑,喝过酒的嗓音又低又哑。 孟晚心道:要命了,这家伙喝醉了怎么这么能撩? 第10章 婚前 早晨孟晚赖了床,常金花起的也晚了,院门虚虚的掩着,常金花推了小屋的门看,宋亭舟应是天不亮的时候出去的,如今还没回来。 “快成婚的人了,还赖在床上,快起来吃了饭,婚服该拿出来绣绣了。” 孟晚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婚服?” 常金花“不是我年前便裁好的料子吗,我教你怎么缝,今日说什么我也要把你教会了。” 孟晚:……还是躲不过吗。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孟晚正自己拿着针在炕上对着大片的红布抓耳挠腮。 “娘呢?” 他说话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孟晚有些别扭,“她去和六婶到地里采野菜了,锅里剩了粥,你去盛了吃。” 宋亭舟仿若未闻,他坐到孟晚身边说:“我帮你做。” 孟晚脸扭到另一边去,“我自己会。” “那我教你,袖子这里这样缝。”宋亭舟拿起针线利索的缝了几针,竟是真会。 衣服都是裁剪好的,细节处常金花其实也已经缝好了,剩下的都是简单针线。 宋亭舟替他绣了只袖子,孟晚又自己缝了几针找了找感觉,倒也能像模像样的缝制了,只是针脚不如常金花缝的好看而已。 宋亭舟在他旁边看了会儿,道:“一会儿我还要去镇上拜访何童生,你随不随我同去?” 既叫何童生一句夫子,中了秀才便该去拜访的。 孟晚拧起眉,“我就不去了,但你若是在何家遇上张继祖,不要理他,如今学业为重,早晚有收拾他这种恶人的时候。” 这种人最是恶心,想找证据又寻不到,目前也只能置之不理,光看宋亭舟高升而他自己考不上去就能气死他。 “嗯,我知道。” 沉默了会儿,宋亭舟突然说了句:“晚儿……今日是四月二十九了。” “哦。”孟晚头也没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 宋亭舟话语急切几分,“下月初五我们就……” “哎呀,我记得呢。”孟晚见不得他急,他又不会逃婚,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急个什么劲儿。 听见他的答复,宋亭舟眉目舒展,眼含笑意。 “你记得便好,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在家若是待着无趣,便去小屋寻书来看。” 他在,孟晚又浑身不自在,他走了,常金花又不在家,孟晚竟然还有些感到孤寂。 他甩甩头,干脆下炕去和面,这两天都是糊弄,路上就更不用说了,不是馒头就是干饼,今天有空,干脆包饺子吃。 “大嫂,在家吗大嫂?” 是二叔嬷的声音? 孟晚将和好的面用盆扣上,净了手出去。 “二叔嬷,我姨挖野菜去了,进来坐。” 张小雨提了个篮子来,将篮子放到厨房地上,拘谨的说:“大嫂不在我就不多待了,大郎考上秀才,二叔嬷家也没啥好东西,里边有十个鸡蛋和一篮子山货,收下留着自家吃。” “那就多谢二叔和二叔嬷了,等我姨回来我再告诉她。” 孟晚收下了东西,这是人情往来,且东西又不贵重,自家人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晚哥儿,二叔嬷从前说话不好听,是叔嬷犯蠢,你别往心里头去啊。”张小雨难得好好说了这么一番话,态度拘束又不自然。 孟晚倒是有几分诧异,他失笑道:“那时我也不懂事,顶撞了二叔嬷,二叔嬷是长辈,没同我计较便罢了,我怎么会记在心里呢?” 张小雨一辈子也说不出孟晚这样漂亮的体面话,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走了。 出门正巧碰上常金花,又同常金花说了一大通好听话,颠三倒四的。 常金花挎着一篮子野菜回来,无奈的说:“老二夫郎这人真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也罢,好歹没啥坏心眼,就是嘴不好,爱得罪人。” 孟晚给她看了张小雨拿来的东西。 常金花坐在院里摘野菜,“咱家这鸡蛋这回倒是够吃了。” “那晚上包野菜饺子的时候,再打两颗鸡蛋放里面。”孟晚也搬了个小凳子同她一起摘。 “行,打三个!” 午后宋亭舟便回来了,他在镇上买了果子和茶叶提着去何家,何家收了东西,留饭宋亭舟没用,面子情分罢了,太亲近又不至于,双方都懂。 且何家私塾教出了个案首,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往后十里八乡甚至其他镇上的读书人还不都得往泉水镇凑? 因此何秀才现在对宋亭舟是和和气气的,既热络又不会让宋亭舟厌烦,做学问他现在是不行了,做人却甩出其他人一大截来。 晚上孟晚与常金花用野菜鸡蛋包了一顿饺子,孟晚也是馋了,一口气吃了八个大蒸饺,常金花也差不多,宋亭舟就不算个数了,剩下的饺子他全吃了,一个没剩。 夜间常金花躺在炕上,突然问了孟晚一句,“年前你和大郎是不是去了常家?” 孟晚犹豫了下道:“是去了,舅妈像是个厉害的。” 常金花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她支起身子问:“她给你们难堪了?” 孟晚轻笑一声,“怎么可能,她能说得过我?” 常金花放了心,躺回被子里,但隔了一会儿说道:“毕竟大郎祖母还在她手下讨生活……” “姨,你放心,我懂的。”就是古代再重孝道,有儿子纵容悍妻别人也就顶多说两句闲话罢了,这种小镇子,难不成县太爷还真因为这点小事派人过来拿你? 孟晚从被窝里侧过身转向她那头,“过几日你去镇上亲自过去看看,让表哥陪你一起去,这种大日子,总不能外家都不来。” 常金花也愁,“那去镇上的时候便去瞧瞧。” 泉水镇就这么大,三泉村考出个秀才这事,几天便传遍了全镇,宋家族亲送的东西常金花留下了,基本都是鸡蛋或米面等,往后她也是要给族人还礼的。 其他乡亲邻里的也有过问的,不过多是客气两句,宋亭舟考中秀才他们又借不上光,自家孩子还不舍得给鸡蛋吃,这么送出去谁都不舍得。 宋亭舟带常金花再登常家大门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常金花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她夫君还在世的时候。 “大姐,快上去尝尝这糕,是你二弟刚从铺子里买的,还热乎着呢。”常舅母站在一旁,招呼着常金花到炕上坐,炕上放着长条炕几,上摆了两盘米糕和一碟子炒花生。 宋亭舟和舅舅坐在木椅上说话,常二舅也跟着劝,“大郎啊,你也去尝尝,晌午你们娘俩就留下吃饭,和二舅好好喝上几盅。” 常金花攥着母亲皮肤褶皱粗糙的手,“我们就不多待了,果子留着给雨哥儿吃,这次来一是看看母亲,告知你们大郎中秀才的事,二来,初五他便和晚哥儿成婚了,晚哥儿娘家无人,便请了你们去充当他那边的娘家人。” 常舅母有些不乐意,“咱们这边可是大郎亲娘舅,怎么成了晚哥儿那头的了?” 常金花扳起脸,“大郎在镇上这么多年,怎么没说你们是他亲舅舅舅母?若是不愿干脆就都别去了,也省的清净。” 常家其实是有些家底的,早些年宋亭舟在他家吃喝,宋有民没少给他家送银子,常二舅也常年在镇山做些零散活计,他家人口简单花销也不大,镇子边上还有十亩田地,算是殷实人家了。 但谁也不嫌钱多不是,廪生手底下有田税免租的名额,若是将常家的十亩地放到宋亭舟底下去,一年省出的粮食就都能变现成银钱。 常二舅眼珠子一转,“大姐,你说的哪里话,两孩子成了亲就是一家,不都是管我们叫声舅舅舅母吗?这事我们应下了,初四就叫他舅母过去帮你忙活忙活。” 常舅母双目一瞪,常二舅忙小声跟她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两口子商量了啥,总之是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常金花早些年就看透了弟弟两口子,见他们唯利是图的样子也称不上多伤心,“我没操持过昏礼,有许多地方要问问娘的意思,这些天就让她随我去住几天。” 这点小事倒是没人为难,常舅母还主动帮婆婆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今日常金花在镇上采买的东西多,便租了村长家的牛车来,宋亭舟将祖母扶上牛车,同出来送他们的舅舅舅母告别。 回到宋家老太太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倒也没说儿媳什么不好,只挑着好的说,言道儿媳妇性子是急躁些,却没短了她的吃喝,又说雨哥儿可爱,是她一手带大,同她可亲着。 常金花看着母亲瘦骨嶙嶙肩背佝偻,怎能不知道她在常家受了儿媳妇磋磨,但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与弟弟有了嫌隙,若不是宋亭舟有了出息,恐怕见她一面都难,如今好歹能将她接过来住上几日。 “姨,既然外祖母来了,咱们晚上不如蒸上一锅肉包子,再熬些小米粥。” 孟晚打开柜子舀了一盆白面出来,老人家用些面食更好克化。 常老太太忙摆手,“不用不用,熬些粥切点咸菜就成了,不必麻烦。”女儿家又要办喜事,又是刚从府城回来,花销定是极大的,该省着些。 常金花拉住她,“娘,你不用操心这些,晚哥儿手艺好着,家里银子也够。” 实际是不太多了,回来路上的花销加上筹办昏礼的银钱,猪肉是大头,她早就在屠夫手里订了半头肥猪,等初五做席面用,加上杂七杂八的酒水棉花花生瓜子,如今她手上也只剩八两银子了。 但她也想过,随儿子儿媳去府城后,她便再跟着孟晚在府城做早食买卖去,府城物价贵,比镇上更能赚钱。 宋家晚上又是肉香味,孟晚包子蒸的暄软,颜色略黄但嚼起来有股甜香味儿,里面的肉馅里拌着泡好切碎的干蘑菇,流出的汤汁都泛着油光。 常老太太胃口小,只吃了一个肉包半碗稀粥,孟晚道:“外祖母若是爱吃,改日咱们还包。” “好,好。” 常老太太笑的慈祥,同自家闺女说小话,“虽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但模样生的俊,料理家务手脚又利索,又孝顺你,是个好孩子,与大郎倒也般配。” 没有人比常金花更满意孟晚的了,别人夸他常金花只有高兴的份。 “谁说不是呢,能娶晚哥儿,是宋家的福分。” 按照昌平府的习俗,婚前的未婚男女\/哥儿是不能见面的,从前常金花本想让孟晚从张小雨家出门,可如今与弟弟家关系修复,那常家明显更合适些,毕竟常金花对外一直说孟晚是她家远亲的。 初四那日红庙村的屠夫直接送了头肥猪去宋亭舟家,张小雨和宋六婶都留在宋家帮忙,糊新窗纸,院门屋门都贴上红纸剪的喜字,连门帘都换成了红粗布的。 常金花穿着身粗布短打里外忙忙叨叨的,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站了个大肚子的妇人往她家院里望,她心里咯噔一声,忙迎了出去。 “是小梅啊?是婶子家院里动静大,吵着你了?”常金花站在门口与她说话,李长香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要孙子,她家人多手杂的再冲撞到了小梅,李长香不得找她拼命? 因此常金花是膈应着小梅过来串门子的,不光她家,村里人如今都不待见这田老大家,没少背后说他家是缺德事做多了才遭了报应,田兴那么个壮实汉子说没就没了。 小梅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招人待见,村里的小媳妇,小哥儿,见了她都离得远远的,到宋家门外也不过想对孟晚道声喜,“不吵的婶子,晚哥儿好日子到了,我是想跟他道喜的,他在家吗?” 这话倒是还算中听,常金花回了个笑脸,“明个儿就成亲了,今儿他在他外家住着,明日大郎再去迎回来,婶子代他谢过你。小梅啊,这些天婶子家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了,等改日你生了娃的,再叫晚哥儿过去看你。” 小梅懂常金花的意思,听到孟晚不在家也不算意外,“诶,行。” 转过身去不免抹了抹眼泪,晚哥儿算是她在婆家交的第一个朋友了,两家本来挨着,如今却连见一面都遭嫌。 进了自家院子,面对的是婆婆的冷脸。 “我在这儿洗衣服做饭就罢了,你不老实在家待着,去隔壁晃荡个啥?没一个省心的。” 李长香本来与常金花差不了几岁,如今头发里竟然都掺着大半的白丝了。 她费劲的搓着盆里老太爷换下来的脏裤子,手被井水冰的通红,“养了那么多年说跑就跑了,还不如去底下陪我大儿子去,没良心的小娼妇,跑出去也是被卖到窑子里卖娼。” 她低着头边搓衣服边低声咒骂着,小梅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了她在骂竹哥儿。 望了眼被杂物堆积着的东厢房,小梅摸了摸挺得浑圆的肚子。 走了也好,比留在这样的家里强。 第11章 成婚 孟晚初四晚在常家睡了一晚,作陪的是常舅母和关了店铺的满哥儿,常舅母搂着小儿子雨哥儿睡得昏天暗地,满哥儿则与孟晚说起话来。 “晚哥儿,你害不害怕?”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不就是回家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满哥儿也想到孟晚的情况与自己婚前不同,跟着笑,“你这么说也是,你在宋家住着惯了,大伯娘又待你如亲子。我那会儿就怕,想家,还想我爹娘,出门子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的,妆都花了。还好嫁过来之后大力对我好,我公婆也都很好,要是遇上田家那样的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家现在已经成村里婆婆教训儿媳妇的典范了,谁家婆婆都要跟儿媳妇说上两句。 提到田家,孟晚也不免唏嘘,他问满哥儿:“要是你遇到的是田家那样的,你会怎么办?” 满哥儿倒也认真想了想,道:“我们杨树村就有打老婆的,但他老婆厉害得狠,抡起菜刀和她男人对砍,那男人就怕了,虽说两口子后来还会打架,但也没有像田家这般荒唐。 要是我的话,拿刀砍人我是不敢,不过我家里有兄弟,我娘说,但凡大力敢动我一根指头,立即将我接回家去,让我兄弟找来收拾他!”满哥儿扬起拳头比划。 孟晚看着他说:“你娘想必是疼你的。” “那是,谁家做娘的不疼自己孩儿?我若是做了小爹……”满哥儿话没说完,自己也羞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没一会儿他又探出头来,“晚哥儿,你回来听说没,竹哥儿跑了。” “跑了?这是什么意思?”孟晚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没听过田家的事,但隔壁确实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两句李长香的骂声,却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满哥儿满脸要八卦的意味,“我听我婆母说的,田兴下葬后,竹哥儿说要回娘家,之后就没了信儿,他婆母去曲家找人,正好碰上那曲家灰头土脸的一对亲家。 说是竹哥儿回娘家根本没告诉他们,白天在柴垛后面躲着,夜里偷偷溜进屋拿了家里银子,又带着家里小妹跑了,跑就跑,还一把火将他爹娘的茅草房都给点了。” 茅草房本就易燃,这一着火险些没把曲家两口子烧死,曲家人气急败坏,发动了一村子人跑出去找竹哥儿和他妹妹,连田边的沟子都挨个翻了,愣是没找到。 正要去田家要人,李长香就送上门来了,两家人各说各的理,最后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现在两边都恨得竹哥儿牙痒痒的,却又苦于找不到人,只能认栽。 满哥儿说的眉飞色舞,孟晚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竹哥儿?他怎么这么豁的出去了,而且比孟晚想象中还疯。 他和满哥儿又东扯西扯的说了两句,迷迷糊糊的就困了,但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这一觉睡得也并不踏实,晨起满哥儿因为开早食铺子惯了,第一个起来。 他一动孟晚就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放在枕边的大红色嫁衣,这件嫁衣经了三人的手,宋亭舟,孟晚…… 孟晚缝的难看,被常金花拆了大半又重新缝制的。 嫁衣款式简单,布料也是寻常便宜的,但今天这个日子赋予了它另一种意义。 孟晚虚起眼睛摸了它两下,然后干脆利落的起身洗漱,换上嫁衣任常舅母摆弄,绞面是真的疼,常舅母的手劲也不是一般的大,“舅母,别拍了,都是花钱买的,用剩的都放你这儿好了。” 常舅母本来手里拿着小盒铅华,往孟晚脸上拍着上妆,听闻孟晚所言,力道确实轻了不少。 “也是,你长得这么白,本不用上这么多粉,反而浪费,那我就收起来了?” 孟晚急忙点头,“你快收着,我脸上这些已经是够了。”常舅母欢欢喜喜的将剩下的铅华收好,这东西比糕点果子还贵,她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用。 上了粉还要描眉,府城人家自然有石黛青黛可用,到孟晚这里常舅母直接从灶台下取了根还带着余温的小木棍来,大致的在孟晚眉毛上划了两道便好了。 口脂更简单,孟晚自己动手,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里用指尖沾了丁点细细涂抹到唇上,完事! 饶是常舅母看不惯孟晚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好颜色,更别提满哥儿了。 “晚哥儿,你可真好看啊!” 被人夸心底都是高兴的,孟晚坐在炕上披散着长发看他,“是吗?” “是……是啊!”满哥儿呆愣愣的看他。 哥儿出嫁是没有盖头的,大户人家会备着把金丝银缕的团扇遮面,平民百姓就没这么讲究了。 常舅母手还算巧,将孟晚的发鬓全都梳到脑后,用祥云簪子簪起来,看着清清爽爽,甚至比从前半披着还方便些。 禹国女子的发鬓都喜梳的高耸些,再往上装点珠翠,哥儿则低调不少,普通百姓多是将头发盘至脑后做垂鬓,官宦人家的夫郎才能将发梳到头顶,以发冠钗子为主。 孟晚摸了摸后颈处的发包,指尖能触碰到祥云簪圆润的簪头,外头天光大亮,他轻叹一声。 宋亭舟,我准备好了。 未时三刻,宋亭舟租借了村长家的牛车过来接孟晚,他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头发用发带绑了高马尾,端的是大好男儿,俊美非凡。 压抑着的唇角要笑不笑,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心里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力大柱这样的宋家年轻壮力都跟着来了,还有今天充当媒婆的宋六婶 ,她也难得穿着一身新衣,在常家的巷子口说着吉利话。 今天新夫郎不能下地,照理说要娘家弟弟背出门,常舅母的儿子今年才十二,个子还没孟晚高,不过吃的壮实,还能勉强背的动孟晚。 趔趔趄趄的将孟晚背出常家大门,这么几步将守在门外的宋亭舟看的提心吊胆,这头常家表弟脚刚迈出大门,那边他迅速的抱起孟晚。 旁边跟来的人都开始哄笑起来,新郎这是等不及了。 孟晚特么害羞又尴尬,只觉得很社死,还不如给他搞个红盖头呢! 被宋亭舟安安稳稳的抱上牛车,孟晚又狐疑的看着他,“你会驾牛车吗?” 宋亭舟神情一凛,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意简言赅的说了个“会”字。 满哥儿跟在自己婆母身侧,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往三泉村走。 到了宋亭舟家门口,宋六婶接了常金花手里的簸箕,里面装着谷子、黄豆和十来个铜板,她边将簸箕里的东西洒在牛车前,嘴里边念着吉祥话,宋亭舟又抱了孟晚下来,直到跨过了院门再将他放下。 身后早就守着的一群小孩蜂拥而上,专捡牛车下面的铜板,没有了又捡豆子和谷子。 孟晚被宋亭舟牵着往院里走,对方掌心又湿又温,汗涔涔的。 孟晚偷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院子里分左右摆了十来张桌子,现在已经坐满了宋家的亲族,靠前头的一桌是族长和村长等长辈,黄掌柜竟然也抱着孙女坐在上头,看来是得了消息主动来贺喜的。还有位中年书生也端坐在座位上,是个脸生模样。 院中间则是摆放了两把椅子,常金花先进屋将亡夫牌位捧了出来,仔细的放到左侧的椅子上,直起身子时她不由得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才穿着一身酱紫色新衣,端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满哥儿将孟晚和宋亭舟前头铺了一块大红色粗布,两人皆一身大红衣裳,随着宋六婶在旁唱礼,缓缓下跪对着常金花与宋有民的牌位磕了个头。 常金花嘴上挂着笑说了两声:“好,好,今后和和美美,相伴白头。”眼睛里却又是流了两串泪珠子下来。 宋六婶眼疾手快的塞了个帕子给她,大喜的日子,只有嫁的那头哭嫁,哪有迎娶的男方母亲还哭的。 这功夫满哥儿已经扶着晚哥儿起身了,他与宋亭舟一东一西的对立着站,随着唱礼声弓腰相拜,再一起身,眼中皆是对方。 从此嫁与郎君,盟结良缘,死生不弃。 从此迎娶夫郎,白首成约,矢志不渝。 交拜礼毕,再由宋六婶这个媒人领着两位新人入新房,小屋里的两口木柜被刷上红漆,窗户门上都被贴上了大红色的喜字,炕上铺的单子是大红粗布,两只红色布枕和一床红色被子。 这场昏礼虽然办的简单,可处处都是常金花对儿子儿媳的心意。 宋亭舟与孟晚坐在炕上,孟晚手持着一把系了红绳的掸子,从被子下扫出大把的铜钱花生和黄豆,宋六婶又说着长命富贵、多子多福的吉利话。 进行到这儿,孟晚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还没完,满哥儿又递上剪刀,由宋亭舟接过去,将他与孟晚的头发各剪下来一绺,打成同心结,放在枕下。 再各自端起准备好的酒水,交换着喝下。 “……喜结良缘,百年好合,礼成!” 宋六婶说完,整个屋子的氛围都活了过来,她也是头一遭给人做媒,自个也紧张的不得了。 礼成了又被常金花叫到外头去忙别的,满哥儿也识趣的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孟晚立马从炕上下去,“早上家里吃的什么?快给我找点来吃。” 从卯时起,到现在已有申时三刻了,早些他是不觉得饿,后来饿了已经没处寻吃的了,到现在孟晚还是肚里空空,什么风花雪月,大喜之日,他差点饿昏过去。 早上宋亭舟和常金花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孟晚喊饿,宋亭舟又何尝不是,“你等会,我去找些吃的来。” 外头马上要开席面,厨房忙的热火朝天,后院还临时搭了个灶来用,田伯娘带着大儿媳过来,结果她大儿媳禁不住阵仗手忙脚乱的,还是满哥儿过来顶了她才顺利开席。 田伯娘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媳妇不顶用,又能赖到谁头上?只能闷声干活。 宋亭舟出来的时候厨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他外祖母端了碗炖菜并两个馒头送过来。 “快端进去先让晚哥儿吃两口垫垫,你也是,一会还要出去给叔伯们敬酒。” 宋亭舟接过碗,“祖母,厨房里头乱,你快去外头坐,我一会儿就出去。” 常老太太连声应道:“诶,祖母知道了,快去。” 宋亭舟将她送到外头才端着菜进小屋,孟晚把炕上的东西扫成一堆,正剥着花生吃。 “什么好吃的?白菜炒豆皮,红烧鸡块,哇,表哥筷子快给我!” 孟晚迫不及待的将小炕桌放到炕上,宋亭舟将菜放上去,两道菜掺在一个大碗里,另有一碗装着馒头。 俩人和难民似的一人捧着个馒头夹菜吃。 “对了表哥,我刚才看到黄掌柜坐在席上,你请他了?” 宋亭舟几口就吃完了馒头,碗里的菜倒是没动几口,“上次我去镇上碰到了黄掌柜,便客气了两句,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 不光黄掌柜,他夫子何童生也是主动前来的,都是他没想到的,毕竟秀才再如何也不似举人那般光耀。 “你慢些吃,要什么就找满哥儿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见他要出去,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他吃了一个馒头,又将碗里的菜吃了个精光,肚子里这才有了饱腹感,吃饱了就犯困,但现在又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从小屋的柜子里扒拉出来一只小浅筐,里面放着他的话本子。 自府城返乡时他不是没想过在昌平府里找个书肆试试,但府城龙蛇混杂,他又是初到,真不知道哪家靠谱,听到黄挣的遭遇后他更不敢去尝试了。 当家作主的基本上不管事,管事的又各有心思,宋亭舟一介书生要走仕途就不该掺和买卖,他一个小哥儿拿着去,不得被那群猴精的管事吞的骨头都不剩? 思来想去还是镇上的黄掌柜最适合合作,只是今天场合不合适,改日去镇上再找他商量的好。 第12章 难以买卖 外头宋亭舟挨个桌敬酒,一圈之后已是头昏脑涨,秀才相公的名头让他与村民们更有距离感,哪怕有不长眼要劝酒的也被宋二叔给挡了回去。 宋亭舟脚步仍旧稳当,只是双目已醉眼朦胧,来吃席的妇人们都已散去,还剩几个吃酒的汉子不肯离席。 田伯娘自觉大儿媳妇丢了人,没成想常金花还多给包了几文钱,常金花客气道:“她人小还有待磨练着,今儿就当在婶子家练手了,回家好好同你婆母学学,改日也能出去做席面。” 田伯娘脸上红了一片,这红包拿着也烫手,匆匆说了句道喜的话,拉着大儿媳妇回家去了。 这趟席面吃到戌时,夕阳落幕,天色朦胧,已经要点起油灯时族亲们才全都散场。 宋亭舟与常金花挨个将人送出门外,这才回家收拾残局,好在本家的几个媳妇留下帮忙,都是利索人,就着油灯昏暗的光,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屋里屋外收拾干净了。 今天的席面常金花下了本钱,做的都是大盆大碗,厨房里还剩了些没添勺的,都给帮忙的几人分了,等众人各自散去回家,常金花同儿子说:“桌椅碗筷明日再挨个送回去,这个不着急,锅里的灶我用皂荚刷洗了几遍又添了干净水,你便早些睡下。” 再多的她这个当娘的也不好意思细说了,拿着礼账和钱匣子进了自己屋子。 宋亭舟抬步走到小屋,推了门进去反手又将门带上,屋里漆黑一片,他不小心踢到门边放着的凳子,上面的水盆里搁着盆用过的水,旁边还有他们从府城带回来的牙刷牙粉,想必是孟晚已经洗漱过了。 宋亭舟轻手轻脚的将水盆搬下去,又点了盏油灯放在凳子上,微黄的灯光浅浅的照应着炕上的人。 孟晚早就斜倚在被子上睡着了,他甚至连鞋子都没脱,怀里抱着漫画册子,梳的整齐的发丝散落,脸上还泛着潮气,想来是刚睡下没多久, 他眉毛色深形状偏直,眉梢又有些许锋利,让孟晚这张情韵悠长的脸比旁人多了丝英气,但此刻闭上眼后,那份英气又被中和了几分。 唇色不如白日用了口脂时红艳,但仍旧能让宋亭舟挪不开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那粒凸起的唇珠,喉结滚动,慢慢俯身靠近……然后一口咬住! 孟晚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顷刻间便被宋亭舟拢进怀里,小巧的唇珠被身上的人轻轻啃咬,然后再吃进嘴里,唇齿交缠,不知有多热烈。 孟晚反应过来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手抵在宋亭舟胸膛上青涩的回应着他,无数次臆想的场景成真,惹来宋亭舟更疯狂的进攻。 水啧声不断响起,宋亭舟仿若无师自通,灵巧的转换着角度吻他,高挺的鼻梁不时亲昵的磨蹭到孟晚的鼻子,舌尖灵活的卷着他的嬉戏。 炙热的唇舌渐渐向下,啃噬着孟晚白嫩细腻的脖颈,急促的喘息声中掺杂着一两声孟晚难耐的呻吟。 宋亭舟踢掉两人鞋子,掀开大红色的棉被将孟晚裹了进去。 似欢似爱、似情似欲。 孟晚睁开眼时天光大亮,身旁无人,但他身上还算干爽。 费劲的从被窝里坐起来,枕边放着干净衣服,孟晚慢吞吞的穿好衣裳,叠好被子,又将窗户支起来。 微风徐徐吹过,孟晚舒适的眯起眼睛,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亲,好像——也还不错? 他下了床后略感不适,但肚子空着难受,饭还是要吃的,挨着小屋的灶台是温热的,孟晚掀开锅盖,里面是一碗精米粥和两个红鸡蛋。 大屋没人,常老太太昨天随儿子回去了,常金花与宋亭舟也不在家,院子里晒晾着他和宋亭舟的嫁衣,应该是宋亭舟自己洗的。 孟晚洗漱好后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晒太阳,喝完了一碗粥又剥了个鸡蛋吃着。 “晚哥儿,起来了?”常金花进门就看见他在门口小口咬着鸡蛋吃。 “嗯,娘。”孟晚叫的很顺口。 这次常金花没责怪他,笑着应了句:“诶!” “大郎将昨日借的桌椅碗筷都送还回去了,昨个族长吃多了酒,你们的婚书还在他那儿,大郎去取了,一会儿就回来。” 成了婚,宋家的族谱上添了孟晚的名字,他就是宋亭舟明媒正娶的夫郎。 孟晚点头道:“取了婚书先去趟谷阳县,办完了事咱们也快去府城了” 过来串门的宋六婶和满哥儿听到这话对视了一眼,“这回亭舟去府城,你们也跟着去?” 常金花迎他们进来,反问道:“今日满哥儿不去镇上开铺子?” 宋六婶随着常金花进屋,“说的就是这个,之前你忙着俩孩子的昏礼,我便没说,如今你与晚哥儿回来了,这铺子也该还给你们,只是……” 满哥儿接了婆母的话,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是我与大力还是想做这油果子的买卖。” 怕孟晚误会,他急忙解释道:“不在咱们泉水镇,我俩去隔壁镇上租房重开铺子,这样咱们两两不相妨碍可好?” 他眼巴巴的看着孟晚,孟晚轻笑一声,“你急什么,当日我教你做,就是抱着几分不回来的心思。如今表哥中了廪生,是要到府学读书的,我和娘自然跟着去,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来,你们该做生意便做着,剩下几个月的房租退了我便好。” 婆媳俩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泉水镇已经做熟了,换地方重新开始还不知道要多艰难,如今这样他们已经是捡了大便宜了。 宋六婶当即也不多待了,立即便要回家拿钱,常金花劝也劝不住,婆媳俩风风火火的又走了。 常金花感叹了句:“你六婶是个急性子,人也是好的。” 搁一般人家若是装傻充愣死皮赖脸的磨着也是可能的,宋六婶却主动过来提起这事,半点不想多占别人便宜,这结果想必也是全家商量出来的,一家子的实在人。 过了一会儿,宋亭舟拿了婚书回来,孟晚展开看了一会儿,这东西就是一张红纸而已,上书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除此誓词外,上面还清清楚楚的写着宋亭舟与孟晚的名字,媒人是宋六婶的名字,她娘家姓刘,刘三娘。证婚人则写的族长名字。 这份婚书的分量极重,还要拿到县城的户房里登记在册才行。 孟晚收好婚书,和他的漫画册子放到一起,然后同宋亭舟商量,“咱家离谷阳县还有两日车程,干脆去府城的时候再顺路过去的好。” 宋亭舟盯着他挽起的发鬓,道了句:“也好。” 昨夜尝了甜头开了荤,他便时时刻刻都想黏着孟晚,偏他面上还一脸正经。 孟晚也是后知后觉,扭头盯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我去帮娘收拾东西,你跟着我干嘛?” 宋亭舟装模作样的说:“我摸摸衣裳干了没有。” 孟晚心中一阵无语,这点事也值当刻意出去一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大屋找常金花。 这次他们再去府城,可就不是暂住了,而是举家搬迁,铁锅被褥这些都需带着,有的收拾。 宋亭舟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又跑到大屋看夫郎,常金花打发他俩走,“我这没啥了,快去小屋收拾你们的衣物去。” 孟晚莫名委屈,怎么刚成婚就被嫌弃了? 宋亭舟去府学不能再耽搁,婚后只在家住了两晚,第三日孟晚便和他去镇上租车去了,顺便带上了他的漫画册子找黄掌柜。 “这是孟小哥儿画作的?”黄掌柜原是坐在椅子上看,翻了几页后猛地站起来问孟晚。 孟晚笑着说:“黄掌柜就不用管是谁画的了,我只是想问这样的书可不可卖。” 他的态度基本就算是默认了,且黄掌柜也知道他的画风。 “哥儿且等等,我仔细翻翻咱们再谈。” 黄掌柜迫不及待的继续往后翻看,几十页一册的书本,他来来回回翻看了三遍。 “让两位见笑了,我经营书肆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着这么新颖的书。” 禹国连画带字的不是没有,只是孟晚的这本堪称精品,配图画的引人入胜,内容也写的扣人心弦,这么小会儿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后续。 爱看就好,说明有受众群体,孟晚心下一定,“那黄掌柜觉得此书可卖吗?” 黄掌柜沉吟了一会儿,“卖是肯定能卖,就是不知孟小哥儿想怎么卖。” 孟晚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黄掌柜的意思呢?” 黄掌柜颇为无奈的说:“孟小哥儿,我知你找我何意了,但恐怕我们小店吃不下这么大的买卖。” 这倒出了孟晚所料,他拿起漫画册子,疑惑的问:“也不至于如此?” 黄掌柜苦笑一声,“小哥儿可知京都有位花笺公子?” 孟晚懵了,“不知。” 他扯扯宋亭舟的手,问道:“你听过吗?” 宋亭舟反握住他,“并无。” 黄掌柜目光尽量往他俩上半身看,“两位都不是我这等俗人,不知道也是正常,这位公子是禹国出了名的人物,三战会试而不中,一怒之下回家关门谢客,写了整整两年的话本子,谁料因此风靡禹国上下,受无数闺阁小姐哥儿的追捧。” “这和我们做生意有何干系?”孟晚纳闷,他只是低调已婚夫郎,又没有那样的名气。 黄掌柜言道:“我看过那位公子的话本子,同孟小哥儿说句实话,比你这本写的不如。” “是吗?各有各的风范罢了。”孟晚神色平平,并未因为黄掌柜的夸耀而面露骄傲。 “但事就出在这儿,这位公子家在京都也不是无名之辈,他写完话本子之后本来是放在自家名下的书肆里卖,结果售卖仅仅两月,整个京都大街上都有他的书出现,书页精美异常,反而将他家的书衬托成假的了。”黄掌柜有商人的聪明,为人却不奸猾,反而将事情利弊都与孟晚说清了。 “黄掌柜说的是,是我将事情想简单了。”孟晚还寻思着那些大书肆应当看不上自己的书,寻黄掌柜这种小书肆慢慢散着卖,如今听黄掌柜这么一说,还真是不可行。 他们印刷成本有限,真是书被看上,又没有什么防伪手段,拿什么和大书肆拼?没准连作者名都被改了。但与大书肆合作,他同样有所顾虑。 “可我一介小哥儿,便是主动拿到府城的书肆去,万一他们店大欺人又该如何?”孟晚真心请教黄掌柜。 这方面黄掌柜都真能说上两句话,“如今倒是有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小哥儿到底才华在身,不若小哥儿干脆先放出几本给各大书肆……” 孟晚眼睛一亮,“对啊,是我着急用钱将事情想差了,干脆先给他们些甜头,假意被欺,等卖出些名堂,我写了第二册再狠狠杀杀他们的锐气!” 黄掌柜双目一直,“啊?”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是想让孟晚先低低头,毕竟是为了挣钱,低三下四也不丢人,他每回去府城进书就是这么过来的。 黄挣知道他们来了也一直在旁边作陪,孟晚和黄掌柜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莫名觉得自己亲爹也没有孟晚有气概,能顶事。 等孟晚他们走了,他晚上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夜,后半夜摸着黑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背着行囊出门的时候迎来全家人不解的目光,黄挣对黄掌柜说:“爹,我还想同宋大哥和他夫郎一起去府城。” 黄掌柜瞅着小儿子问:“你想好了,这次若是你再半路跑回家就再也别出去了,等我百年之后将铺子留给你大哥,你便老老实实回老家种地去。” 黄挣对着他郑重承诺:“我不会再跑回来了,我……我想跟着宋夫郎学做买卖。” 第13章 户籍 孟晚和宋亭舟在镇上先定了去县城的车,打算到县城再找个靠谱的车行租车去府城。 一家子走着到镇上,柱子的牛车堆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米面油粮、被褥衣物,还包括家里一大一小的两个铁锅。 这次是真正的举家搬迁,能拿得都拿了,单这些东西便要装一车了。 常金花走在前头,头一个看到等候在那儿的黄挣,“黄挣?你这是?” 黄挣独自背着两个大布包,目光坚定的说:“婶子,我这次还想和你们一块去府城。” “你还要去上次那家书肆?”常金花隐约知道他在哪里过得不好,还以为这次他回镇上便不走了。 “不回去了,府城那么大,我好手好脚的总有别的活计能干。” 孟晚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志气,“不错,若是一味困守方寸之地,只是在消磨自己。总归这次我们也要租两辆车,你若不嫌挤便上车。” 他们一齐动手将牛车上的行李挪到租的马车上,空出个小位置给黄挣坐,他们一家三口坐到前头那辆。 车夫扬鞭吆喝,马车缓缓启动,孟晚推开车窗,路过早食铺子,满哥儿忙的头也不抬,大力在后头炸油果子时不时过来帮衬他,或是用帕子为他擦汗。 再往西便是书肆,黄掌柜抱着孙女月娘,身后站着大儿子和儿媳,黄挣的娘用帕子捂着嘴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似乎有所预感,小儿子这一去,怕是许久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季节正好,春暖花开,路上看着四处绿泱泱,还有许多野花争奇斗艳,孟晚心情也跟着舒缓起来。 马车行了两天两夜,赶在晌午入了县城,谷阳县只有南北两座城门,搜查的也不像府城那般严苛,顺利入城后,宋亭舟找了靠近车行的一家客栈,价格公道,搬运东西也方便。 因着行李多,这次宋亭舟要了两间下房,好分放行李用。到底是手里银子不够使能省则省,不然宋亭舟怎能不想与新夫郎同住。 他们这次来县城是为了办正事,只歇一晚,明日清晨就要离开。 在客栈只休息了一会儿,怕误了时辰,宋亭舟与孟晚忙着带了重要物件去县衙门。 到了之后要先禀告守门的衙役,告知是何人,来衙门又所为何事,说的清楚明朗他们才会放行。 普通人办事还得塞点小钱给这些小鬼,但宋亭舟的秀才身份来这种小衙门倒是好使的多,衙役轻松便放了行,还热心的指点宋亭舟该去主簿厅领取廪生的赏银与粮食。 县衙清闲,里面各处的衙役小官也懒散,宋亭舟和孟晚被带到主簿厅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凑在一堆说话。 “咱们县太爷也够狠的,亲生儿子说分出去就分出去了。” “一个庶子罢了,不是也给了田地银两吗?” “跟着知县老爷住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分到外面去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换谁谁能习惯。” “不习惯也要习惯,谁让他在那什么镇闯了祸,县太爷正琢磨着往上升官呢,能让他个庶子拖累了?” “说的倒也有理。” 本县出了案首的事给知县挣了脸,来日履历上也会被记上一笔,他这个位置已经十几年没挪过窝,早就放弃升迁打算在谷阳县养老,没成想竟然神来一笔,不免动起来心思。 “王主簿,是三泉村的秀才相公过来领朝廷分发的银两与粮食了。”衙役开口打断了里头的声音。 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讶道:“三泉村?中了案首那一位?” 宋亭舟弯腰对他揖了一礼,“正是学生。” 王主簿忙着回礼,“相公客气了,知县大人已经交代过,廪生的赏银是四两,头名案首多拨一两,另有精米白面共六斗,这些都是朝廷的赏赐,除此之外咱们知县大人还另赏了相公十两银子。” 孟晚心道:这可太好了,赵知县真是个大好人。 王主簿贴心的说:“米面等物相公若是拿取不便也可在我这里兑换成银两,只是不能按市价,只能以公粮的价格收取。” 如此也行,一斗米便有十二斤,六斗便是七十二斤,若是还在泉水镇便罢了,如今他们去府城,拿的家里米面都已经不少,再加上这七十二斤米只怕马也受不住,还是就地折了银子的好。 宋亭舟也是这么想的,他客气道:“如此还是折成银两的好,多谢知县大人恩典。” 王主簿笑道:“那我这边开了库房给相公拿银子,还请稍等。” “王主簿请慢!” 宋亭舟叫住了他。 “这次来还有别的事要您操劳,银子的事不急。”宋亭舟走到王主簿身侧,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塞了小块的银角给他。 王主簿眼角一弯,“相公同夫郎随我来便是。” 他带着宋亭舟与孟晚穿过几名衙役走到主簿厅里侧的案几旁。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先将其中一张放到王主簿面前,“我想先以主家身份,放了我夫郎的贱籍。” 王主簿大感意外,“令夫郎竟是贱籍?” 宋亭舟声音微沉,“王主簿,我如今已恢复他的自由身,再以我廪生的身份为我夫郎作保,为他求个良籍身份。” 王主簿知道惹了宋亭舟不快,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我这便为令夫郎办理良籍,需相公在纸上签字画押,证明孟晚此人品性良善,非大奸大恶之徒。” 他办惯了这些事,手上麻利的抽出张纸来,书写了几行字交给宋亭舟,然后又去找三泉村所在的户籍册子。 这一去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心神不宁,唯恐哪个步骤出了错。宋亭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无事,一县之人的户籍不计其数,一时半会定是难以寻到,今日若是不成,明日再来便是。” 若是普通人来办理户籍等,恐怕要磨掉两层皮才能办好,到底是宋亭舟的案首身份占了便宜,若是寻常秀才来,这些芝麻小官恐怕也不会这么客气。 孟晚抬眸看他,“我只怕耽搁久了,误了你入学的日子。” 宋亭舟含笑看他,“无碍,多请几日假便好。” “泉水镇三泉村户籍找来了,让相公久等了。” 王主簿抱着本厚厚的籍册过来,放在桌案上又是翻找半天,“嗯,在这儿,三泉村宋氏,因令尊身死籍消,户主便是相公你,母亲是泉水镇常氏。” 宋亭舟仔细确认,“确实如此,这里有宋氏族长为我二人主持的婚书,还请主簿以我夫郎良籍的身份,入了我家的户籍。” “好说好说。”王主簿仔细查看了一番宋亭舟签字的保单,两人的婚书,及宋家的户籍。 核对好后才敢在籍册上加上孟晚的名字,后面还要用红笔标注个良字,再取了小章盖在名字上面,如此便是官方承认的良籍且入了宋家的籍贯。 宋亭舟的户籍上,母亲常氏下,同样加了个孟氏。 这些都办妥当了,王主簿才小心翼翼的撕毁了孟晚的卖身契,“如此令夫郎便是谷阳县泉水镇的良民身份,户籍也已入了相公籍贯。” 对视一眼,夫夫俩心下大定,双双对王主簿道谢:“多谢王主簿。” 脚步轻快的出了县衙,孟晚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啊!他终于恢复自由身了,一年多了!这他妈可太难了!!! 孟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崇尚自由,他感觉自己这会儿用飘都能飘到府城去。 宋亭舟就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孟晚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一瞬间仙境地府在他脑海交替,竟像是入了魔般脚步钉在原地。 他低头望着自己被甩开的右手,一瞬间竟有种想将它砍下去的错觉,若是没得到过便罢了,真的拥有了孟晚,知道他有多好,若是真的不能将人留下,他真的想……真想…… “表哥。” “……这是怎么了?” “夫君?舟郎?” 那只空缺的手被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宋亭舟迟钝的从沉寂的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晚儿……” 孟晚晃了晃两人相连的手,“嗯,怎么还在这儿发起呆了?该回客栈了。” 宋亭舟又重复了句:“晚儿。” 孟晚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温柔的回了句,“嗯,我在呢。” 宋亭舟突然便拉起两人相连的那只手,借着力道将孟晚拥入怀中,纵使是夫妻,又哪有在大街上就这么出格的?一时间路上的人要么掩面而逃,要么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但宋亭舟丝毫不在乎,他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孟晚一人。 孟晚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温声细语的哄他:“好了,好了,我在呢,咱们先回客栈好不好?” 过了会儿宋亭舟情绪稳定,这才低声道:“嗯。” 两人走在街道上也是手拉着手,孟晚心想:爱看不看,总归我俩是合法的,我现在还是大大的良民身份! 没走出去两步孟晚突然停下脚步,宋亭舟本来安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牢握手心里的那只手,喉咙发紧,“怎么了?” 孟晚扭头往后看,疑惑的说:“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宋亭舟吐出一口气来,语气平缓许多,“这一路都有人在看我们。”如今他们大婚,便是行事亲密些拉拉手,又不是没有这般的,只要于晚儿名声无碍,他何必还如成婚前一般忍耐? 孟晚还是觉得不对,“这个感觉不太一样,你认识那人吗?” 宋亭舟回头望去,客栈对面的巷子口有个哥儿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和孟晚,和街上那些新奇害羞的眼神不太一样。 宋亭舟不喜欢别人那样盯着孟晚,“不认识,我们不必管他,先去车行看看。” “那好。” 孟晚被他拉走,他临走时瞥了一眼,那小哥儿已然转身离开,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家里有有些身家的,身后还跟着个伺候的小侍。 不对劲。 孟晚仔细琢磨一番,喊了句:“宋亭舟你给我站住!” 宋亭舟捏了捏孟晚的手,“不就在这儿呢吗?你刚才还叫我夫君,称我舟郎的。”后一句说的声音略低,似有些幽怨。 孟晚脸色一板,“休要跟我嬉皮笑脸的!我有事问你。” 宋亭舟莫名想发笑,他嬉皮笑脸了? 正了正神色,他说:“夫郎请讲,为夫定知无不言。” “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史?或是什么风流债……”孟晚说说的又觉得不对,宋亭舟个刻板的死读书郎,空闲功夫都用来抄书养家,应当不会去什么风流场所,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宋亭舟倒是被他提醒,他先是当着夫郎的面发了誓,“我此生只钟情你一人,绝无二心。但前些年确实订过一桩亲事,是同大力夫郎同宗的杨家,这其中也有缘由,只因爹过世之后,娘心中一直郁郁寡欢,我当时年纪小对嫁娶并无什么概念,只是娘说我该议亲了,我便也同意了。” 孟晚眉头一挑,说这么一大串? 难怪他刚才恍惚想起,似乎有谁当他说过宋亭舟有过亲事,只不过时间一长他给忘了。 “那又为何没成?” “我屡次不中误了杨家哥儿的年纪,恐拖累了人家,杨家哥儿去外家后,两家便散了。”宋亭舟不知多感谢杨家哥儿当时弃了他,因此提起来半点怨念也无。 孟晚猜测道:“你若只有这么一段,那刚才的小哥儿不会就是他?” 宋亭舟实实在在的说:“我也不知,我与杨家哥儿只在定亲时见了一面,早就忘了他是何长相。” 孟晚顺心了,“不错。” “管他是不是,和咱们又没什么干系,爱看便看,先去车行订下明日要租的车去。” 县城的车行就在客栈附近,这里的就比较正规了,虽说比府城的车行小些,但也有自己的车队,宋亭舟租了两辆明早去府城的马车,谈好价格后便与孟晚回了客栈。 晚上凑合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在客栈灌满了水囊,又买了些死面饼子路上吃,一行人又往府城出发。 一路顺遂,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路颠簸,终于在五月底又重新回到昌平府。 这次他们直接从北城门排队入城,宋亭舟亮出户籍册子,上面孟晚与常金花的身份都能对上,相安无事。 第14章 书肆 昌平府的衙门官学等重地皆在城东,府学更偏远些,在城东最东面。可如今他们身上的银子刨除路费,便是加上廪生赏银和赵知县的恩赏也只有堪堪二十两而已,这些银子在府城也只能在城北租房,还不一定够用。 找了家城北的便宜客栈先安顿下来,众人洗漱一番好好歇了一晚。 孟晚捋了捋,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个住处安顿下来,宋亭舟好去府学安安稳稳办理入学。其二是挣钱,他们这点钱连上租房肯定不够日常花销,廪生虽可以入府学,笔墨纸砚等却要自备,这就是大头了。 接下来要先看看他的书能不能卖上价钱,之前想的分成那是美梦了,单卖一本恐怕要被坑,这也是无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早食铺子也要着手看看,油果子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这两手准备,总有一样能维持家中开销。 第二日宋亭舟和孟晚先紧着去牙行找住的地方,孟晚琢磨着不如还找上次城东那个小牙子,别看人小,却比那些个老牙子实在些,也沉得下心给他们介绍。 他又托了黄挣去打听城中较为出名的书肆书坊等,名气越大越好。 三人分工合作,留下常金花在客栈看守行李。 孟晚与宋亭舟步行去城东的牙行,光走路就花了半个时辰,他不免有些心凉,“这家牙行已经是最靠北边了,都要如此之久,我听说越是靠着北城门的院子越便宜,若是咱们租了个正北的院子,府学又在正东,你来回往返就约莫一个时辰。” 宋亭舟安抚他,“这也没什么,早起晚归罢了,已经很好了。” 孟晚抿了抿唇,若是不行,也只能让宋亭舟先留宿在府学内了。 他们进了牙行找人,没想到小牙子还认得他们。 “宋相公,许久未见,两位这是成亲了?恭喜恭喜。”小牙子还是还是操着一口成熟老到的腔调说话,态度倒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隐隐带着股敬意,不明显,也不刻意。 “多谢,这次还要劳小哥带我们看看城北的房子。”宋亭舟依旧客气,并没有因为考中案首而自觉高人一等,他自认如今也只是个穷秀才而已。 “好说好说,两位稍等。” 小牙子先是看了他们牙行登记在册的院子,查了一会儿后心里有了数,他直接带宋亭舟去了北城门附近的巷子。 这里巷子建的歪七扭八见缝插针,排列的不成章法,一个巷子口出去后又是另外几个巷子的末端,吵吵嚷嚷骂街的,或是衣着鲜艳卖唱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子,贼眉鼠眼的扒手。 饶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真的看见了孟晚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小牙子道:“城北的房子除了挨着试院靠东的那些稍贵,越是临近北城门越是便宜些,不过两位也看见了,这里人多手杂,经常有些偷鸡摸狗的市井之徒,恐不太肃静。” 宋亭舟也不甚满意,他问道:“比这里再好些的呢?” 小牙子干脆利落,“再好些的若是租整座小院,年租金要十五两朝上。” 还有更贵的,就是他们当时租的靠近城北,离试院又近,一年要五十两朝上,一看这两位便不会租,不然当时便直接续租了。 孟晚与宋亭舟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有二十两余些铜板,总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压在租房上。 “让让,过人了,都让一下。” 他们站的地方窄,有位身材健硕的壮汉推着板车要过,倒不是过不去,而是他车上两个麻袋上都是泥河和水草,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还有一股子鱼腥味,显然是怕蹭脏了他们的衣服,三人忙让了位置出去。 孟晚见他板车上的袋子时不时还扑腾两下,可见里头的鱼才刚离了水,还活蹦着。 他忽然问了句:“北城外有码头?” 小牙子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答道:“不是城北,是城西。” 昌平府西城外有条沣河,北通建平府,南通奉天府。平日有许多力工在码头上做活,若说城北是昌平府的贫民区,那西城算得上是平民区,有穷也有小富,总体来说比城北强,又强不上太多,但起码治安更好些,街道也整齐不少。 小牙子见他似乎对城西感兴趣,便解释了两句:“若夫郎是问城西的住宅,那我手里便不太多了,不过城西挨着城北的倒是有几间,便是我说的,整租十五两朝上。” 孟晚道:“那若是前面带铺面的,或是后头或侧门挨着铺子的,不知可有?” “这……”小牙子说不上来了。 “这样,我家牙行在城西也有门面,上头都是相同的东家,夫郎若是信得过,我去找他们问问。”每租成一单他们是有抽成的,好活计本来就轮不上他,宋廪生夫夫俩又和善好说话,是再好不过的雇主,小牙子真心想挣这份钱。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城东这家牙行孟晚也听小二说过,上头东家听说是有官职在身的,且还在衙门里挂了名,总也比小牙行靠谱。 孟晚将自家条件说了,“小哥只管去找,院子里要三间屋子的,若是带个小门面就更好了,价格尽量低一些。” 这条件说好找也好找,昌平府这么大,城西城北的房屋众多,也不见得就找不到,只是毕竟是府城,价格低的找起来肯定会麻烦些。 劳累半天,可房屋没定下心里就不踏实,孟晚舍不得坐牛车回去,走了半天双腿都走的酸了,他悄悄摸摸的捶两下,被宋亭舟发现了。 宋亭舟半蹲在孟晚面前,“上来。” “哎呀,算了,我还能走。”让宋亭舟背又要被人围观了。 宋亭舟不语,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倔牛一头。 孟晚笑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他爬上宋亭舟的背,“背好了啊,可别摔了你夫郎。” 宋亭舟缓缓起身,脚步平稳,“遵命。” 这一背就是两刻钟,快到客栈孟晚才被放下。 “也不知娘和黄挣吃了没,客栈的面着实难吃,咱们在外面买了回去吃?”孟晚提议道。 客栈附近就有几家卖吃食的铺子,孟晚与宋亭舟叫了两碗素面吃,三文一碗,倒还可以,量也实惠。 孟晚从自己碗里挑了两筷子给宋亭舟,“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 宋亭舟则将自己碗里的几片菜叶子夹给孟晚,他爱吃叶菜。 开面馆的也是对夫妻,煮面的汉子看了眼他们小两口,又瞅了自家婆娘一眼——结果被瞪了。 妇人从汉子手里接过大勺和筷子,连面带汤的舀了满满一碗,“duang”的一下放到孟晚他们面前,粗声道:“吃,给你们加的,那些个大老粗自己都知道不够吃过来加面,就你们两个年轻后生抹不开面子。” 三文一碗的素面还能加面?就府城这个物价和房租,三文素面本就是挣个辛苦钱罢了。 孟晚喝了口面汤,心口滚烫,他和宋亭舟隔着面碗上腾起气雾对望,瞬间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平。 不论世道如何艰难,总有人在世故中一腔赤诚。 他们吃了面,又要了两碗回客栈,答应了一会儿在下来送碗,回去后却只有常金花在。 “在对面面馆买的,我和表哥已经吃过了,你快尝尝。” 孟晚给常金花端了一碗,天都快黑了,她肯定早就饿了。 常金花挑了挑面条,说他,“都成亲了还表哥表哥的叫着。” 孟晚嬉笑着说:“那叫什么?郎君?” 常金花嗔他一句:“谁管你叫啥,都成亲了还没个正行。” 常金花的面刚吃上,黄挣也回来了,门开着,孟晚一眼就看见了他,也是满脸的疲惫。 孟晚没叫人,让他回屋先吃饭。 过了小会儿,宋亭舟下去送碗,上来后黄挣同他一块进了常金花他们这屋。 黄挣累了一天,实实在在的走了许多地方,“我往东走,边走边打听着看,又豁出面子问了几个从前共事的小子。”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那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排挤他,他走了后再去,他们竟还会给他说两句好话听。 “据他们说的,和我打听的来看,府城约有三十多家大大小小的书肆,但最家喻户晓的只有三家。 一是城东的空墨书坊,听说是什么皇商,朝廷下来的邸报只有他家能卖,若是尚京城里下来什么名家批注的书籍,也只能他家印了再分卖给旁的书肆,若有别的书肆敢偷偷印了贩卖,便是犯了砍脑袋的大案。” 黄挣说着心中莫名畏惧又渴盼,若是他也能开家这样的书肆,他爹还不得乐死? 孟晚安静的等他接着说。 “其二便是我待过的宝晋斋,位处城西,他家卖的最杂了,什么都卖,最赚钱的就是话本子买卖,其他小地方的散户没有自己印刷厂的也多是去他家进货。”但黄挣私心里不想孟晚和他家做买卖。 “在之后就是城南的磐石斋,他家主卖笔墨纸砚等,据说有的好笔好砚只有他家才有,连造纸也是昌平最出众的。” 黄挣一连说了一大通的话,下房又没有茶碗茶壶,只能干渴着。 孟晚托着下巴琢磨,这三家倒是平衡的刚好,能与皇商三足鼎立,只怕宝晋斋和磐石斋后头的东家来头也不小,如此也不错,不怕他们来历多高,就怕一家独大。 “但明日若是牙行的人找来,光留下娘一人又不行。”孟晚看着宋亭舟,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 第二天一早,便换孟晚与黄挣出门,宋亭舟要先去府学销假,不管找不找得到住处,明日他都要先办理入学。 —— 从朱甍碧瓦、华丽别致的宝晋斋出来,孟晚不禁心下一沉,他连正经掌柜都没见到,便被个小管事打发出来了,黄挣说此人他见过,甚至还不算正经管事,只是个负责采买东西的。 这也就算了,只是那管事在他们临出门时还要笑话几句。 “真是可笑,如此年轻的夫郎也说要同咱们宝晋斋做买卖,真当我们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呢?” “黄挣,你若是见咱们斋里富饶眼热,就好生讨好讨好你伯父,把他的鞋跟舔的溜光干净些,没准他还能叫你进来做工。” “竟想些歪门邪道的,还叫了个小哥儿来,也不嫌丢人!” 黄挣一时气盛,差点与那管事厮打起来,孟晚叫住他,“你若是想到此为止,今夜便偷偷尾随那管事回去,只管套了麻袋打他一顿出气,明日也别跟着我了,直接回镇上老家种地去。” 黄挣听了他的话,只能极力忍耐,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孟晚没理他,自己稳住心神又往城南的磐石斋走,城南都是高门大户,昌平府里许多官员也住在城南,这里的巷子比城北的主街还要宽敞干净,并不见有什么叫卖声。 磐石斋是平房,修整的古朴大气,进了门后竟然是座院子,院子里分:书斋、笔锋、纸韧、砚池。 其中纸韧里进出的人最多,其他次之,掌柜打扮的也有个,都在与人谈生意。 孟晚抬步向书斋走,门口有伙计招呼他们进去,“夫郎是要自己买书看,还是给家中相公?” 孟晚长相出众,哪怕穿的朴素也自有气质,与平常胆小懦弱的小户人家不同,黄挣站他旁边更像是他小厮,因此倒是没人误会。 孟晚含着笑,“小二哥,我手中有草稿一本,不知可借贵斋宝地印刷几册出来?” “啊这?小哥儿若是光印一本草稿,城中朱笺书肆也可。”这小二说话倒挺客气,若是宝晋斋的小二恐怕要说:我们书斋是什么地方,是给你印这两本书的?不识相的赶紧滚出去! “小二哥不若帮我问问掌柜的可否?定感激不尽。”孟晚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书籍,纸张稍薄,边角泛着剪裁后的毛边,一看就是自己做的,书下压着一角碎银,顶上这小二半月工钱。 小二眼看着孟晚将银子塞到书下,犹犹豫豫的接过去,先将银两揣进自己怀里,“那我便问问掌柜,夫郎可随我进来坐坐,也能听见掌柜分说。” 孟晚笑道:“也好。” 他进去找了把椅子坐,让黄挣站在自己后头,不必言语。 与人谈判,起码架势先摆起来。 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书斋里便有位身材矮胖的掌柜疾步走出,“便是这位夫郎要印书?” 第15章 谈妥 孟晚起身迎他,“是我,还望掌柜的通融一二,价钱好说。” 好说个屁啊!一分钱拿不出来了,来就是冲着白嫖来的。 胖掌柜捧着那本简陋的线书,“印书的事好说,但想问夫郎一句,这本《人妖情长》是何人所作?上写的清宵居士是哪位先生?” 哪怕心里在吐槽自己的贫穷,孟晚面上依旧不显,他装模作样的端着,假装给自己随便起的笔名遮掩,“这个就不便告知了。” 胖掌柜心思转了一圈,这小哥儿像是能说得上话的,那此书定是他家里人所作,文笔朴实构思流畅,且视觉和笔力都偏向男人角度,多半出自他夫君笔下。 但自身不出面,而是让夫郎拿出来拓印…… 难道是要自家试卖?或是有别的人脉? 他自觉将孟晚看透,又想要留下这本奇书,便笑着开口,“不瞒小哥说,刚才我翻开了几页,当真是本好书,不论是书还是画都极其新颖,依我看若是拓印出来,定能大卖!只是……” 孟晚先是假装面露喜色,又故作被他吊住,急切的问:“只是什么?” 胖掌柜叹了口气,“这些年府城不光明面上的那些书肆,实际还有人私下开着小作坊,市面上一旦流露些绝妙的话本子,他们便买了偷偷拓印出来私卖,夫郎手里的这本书,保不齐也会落下这个下场。” 禹国的印刷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这样的结果便是越是大城附近,读得起书的人就越多,但私下的小作坊也确实打击不完,原作者便吃了亏,有的甚至直接篡改了原着书名,换了个作者与一样乱卖。 孟晚表情慌张,他迫不及待的问:“贵书斋在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没有办法能解决?” 胖掌柜微微一笑,神情自得,“若是别的小书肆当然不行,但夫郎有所不知,我们磐石斋内有一等一的造纸技艺,产出一种叫做柔光笺的纸张,在日光下可显露出字或者画来,所以我们斋内的一些名贵字画书籍,都会用柔光笺来书写。” 孟晚神色纠结,“那贵书斋确实厉害,我竟从未听说过这种纸张。” 胖掌柜殷勤的劝道:“若是夫郎私印之后不小心散了出去,被民间作坊偷偷拓印贩卖,那这本书可就毁了,与夫郎再无干系,甚至还会被篡改了里头的着名。” 孟晚心慌意乱,惊恐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这,这……” 他身后的黄挣,嘴角抖动,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偷笑。 幸好胖掌柜的心思都在怎么忽悠孟晚上,没注意到他。 胖掌柜拍着胸脯保证,“若是夫郎信得过,完全可以将书卖给我们磐石斋,如此既可得笔不菲的银子,又能保证清宵居士能扬名昌平府。” 孟晚心动不已,又像是做不得主意般,反复犹豫良久,转过身将黄挣叫了过去,“你去府学去找……” 胖掌柜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只听到这六个字,他心中一跳,难怪了,府学里汇集了不少昌平府内的名士,这本书想必就是他们所作。 可这些名士一向清高自傲,怎么会写话本子拿出来让家人散卖呢? 看那夫郎穿着打扮也不是富贵人家,但眉眼间行事磊落,也不像是窃取的啊?莫不是哪个家贫的学子相公? “掌柜的,真是抱歉,此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家弟去问问家里人再过来定夺。”孟晚歉意的说,同时伸出手示意胖掌柜将书还他。 到嘴的东西又怎么会让它出了磐石斋的大门呢? 胖掌柜态度温和,按着书本不撒手,他笑着说:“夫郎不必急着走?咱们书斋里备着马车,不若用马车送小哥一程,您就在斋里等候,喝喝茶水,看看书画,一会儿工夫他也就问明白回来了,如此还省的夫郎来回奔波。” “这……既然掌柜这么说,那就劳烦了。”孟晚只是让黄挣过去走走形式,他确实也不想走了,于是安静坐下吃茶。 黄挣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孟晚从一开始假装坐立不安,到最后时间太长他也懒得装了,问过胖掌柜的意思,从陈列的书架上寻了本普通话本子来看。 嗯——语词华丽,内容和镇上看那本古寺奇缘也差不了多少,最后是三妻四妾,漂亮,还多了好几个红颜知己,这种东西也能过审的吗?禹国律法不是只娶一妻吗? 孟晚再次被颠覆三观,他飞速看完,又拿了一本,这本还好,虽然结局又是娶公主,但好歹没有一大堆老婆,而是与公主一生一世。 黄挣赶回来时,孟晚都看到第三本了。 “哥,我问过了,你过来听。” 快到府学时,他找了个借口先下马车,在拐角躲了会才假装进去问完了事情出来,实际根本就没进府学大门。 黄挣学着孟晚那般演戏,只不过功夫不到家,一句话说完脸上红了一片,不过在胖掌柜看来,这样才显得他心切。 孟晚起身与黄挣走到一边,脸色凝重的听完黄挣说的话,抿着唇走到胖掌柜身旁,“掌柜的,如此就麻烦您给估个价,但说好,你们不可私自更改内容。” 胖掌柜心中的石头落地,忙答应道:“这是当然,等书拓印出来,一定往夫郎家中送上两本,请您过目之后我们再售卖。”好歹是府城数一数二的书肆,这点信用他们还是有的。 “至于价格,如此可行?”胖掌柜伸出两根指头。 孟晚这回可是真的惊了,他声音微扬:“这么少?”他呕心沥血写了那么久才值二十两!!! 胖掌柜坐直身体,本来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夫郎,没想到二百两还嫌少,怕再出什么意外,他眉头紧皱,像是狠下决心似的,“我也只是磐石斋内书斋的掌柜而已,只能再给夫郎添上八十两了,二百八十两白银,不知可行否?” 孟晚心头一松,原来他说的是二百两,太好了,比他预期的要多。 “二百八十两吗?容掌柜的让我想想。”孟晚手抵着额头,像是内心在激烈挣扎。 胖掌柜内心焦急,干脆又加了价,“不若我再给夫郎凑个整,三百两银子如何,这是我做为书斋掌柜能给的最高价钱了。” 孟晚干脆利落的松口,“那便如此说定,只是希望和掌柜签份契书做为凭据。” 胖掌柜喜笑颜开,“夫郎真是缜密,请移步随我书写契书。” 出了三百两本钱,一本卖上三两,连卖再批售给小商贩,保底一万本,东家抽成再给他抽出三千两来,含泪净赚两千七百两。 哦不对,这三百两也是东家出的,他净赚三千两。 —— 出了磐石斋大门,孟晚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终于有了底。 如此一来,租了宅子后还能买辆马车,到时宋亭舟进学就方便回家了。 黄挣也替他高兴,他叫宋亭舟一声大哥,便称孟晚为大嫂,“大嫂,这下太好了,我们这便回去!” 跟着孟晚这一趟,比他爹拎着耳朵念叨还有用,他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孟晚弯起眼睛笑道:“不,我们去空墨书坊。” 黄挣一头雾水,“啊?可你刚才不是与磐石斋的掌柜签了契书?”好歹家里是开书肆的,黄挣小时候也是去私塾读过书的,识过字的,刚才两人签字画押他全程都看在眼里。 孟晚手搭在眉间,迎着头顶的日光望向城东巍峨的建筑,淡淡的笑了,“我契书上又没写只卖他一家。” ——城东,空墨书坊。 站在城东古雅贵重的三层小楼前,孟晚先是立在一旁观察了会儿,发现出入的多数是身穿青衿的书生,要么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厮。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氛围庄重,只看外头便与前两家书斋不同,不愧是皇商。 他嘱咐黄挣道:“一会儿进去,你看我眼色,不可乱说话走动,万不能如在磐石斋里那般偷笑了,若不是那掌柜没注意到你,非得起疑心不可,到时我就白铺垫了。” 黄挣受了教训也没不服气,老老实实的按孟晚交代的在他前头入了书坊大门。 孟晚跟在他后头,入目便是排排高大的书架,正厅对着的也不是别的铺子那样的搁置着桌椅算盘和掌柜,而是放着一尊神像,神像前有供桌,摆的也不是瓜果肉食,却是笔墨纸砚等。 孟晚看了眼神像上的头衔——文昌帝君。 他自黄挣身后走出来,面对神像诚心揖拜了一礼。 他这一动,店内看书的几名书生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木制楼梯材质厚重,鞋踏在上面并无杂音,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自楼上下来,捋着顺滑整齐的胡须,对黄挣和孟晚说: “我观两位不像是来买书的?”他目光清透睿智,竟然一下子看出孟晚有别的来意。 既然如此,孟晚也没什么可装的了,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先生可是这空墨书坊的掌柜?” 中年文士淡淡的说:“是。” 孟晚看了黄挣一眼,后者会意,从怀中又掏出一本《人妖情长》出来,甚至连毛边都和给胖掌柜的差不多。 孟晚这次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将书递了过去,“请先生估个价。” 中年文士拿过书本,却并没有嫌弃孟晚自己做的书破,反而整理衣物,端正的坐上一旁的椅子,态度认真恭敬。 孟晚心中佩服,人家这一套动作熟练不已,想必不光是对所有书都充满敬意,这点他都做不到,像是书香世家日日熏陶的结果。 他就站在一旁,耐心的等中年文士一页页的翻书,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籍。 “倒是有些巧思,只是语句不够精妙,用词多是白话,但配图简干,线条流畅,画的好!比书写更佳。”中年文士点评一番。 孟晚默默听着,他写的确实一般,文言文又差,靠的是大白话文的底子,和此间没有的天马行空的构思,给些普通人看着玩儿就罢了,到行家手里是有些不够看的。 中年文士又问:“清宵居士是谁?倒是没听过此人名号。” 孟晚不敢再装逼,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我给自己起的别号。” 中年文士捋着胡须,“哦,原是你取得……这本书是你撰写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眼睛说。 孟晚规规矩矩的说:“是晚辈。” 中年文士这才仔细看了他两眼,“不错,坐。” 他说坐,孟晚便直接坐在他另一边的椅子上,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惹得中年文士又看了他一眼。 “你画的很不错,不知师从何处?” 孟晚谦虚的说:“晚辈自幼家贫,都是自己琢磨着乱画的,并没有拜师,让先生见笑了。” 中年文士这回连着说了两句,“好,很好。” 他将书本放下,“此书不错,可卖。不过在我这儿看话本子的可不多,你若是想卖上价钱该去宝晋斋和磐石斋。” 孟晚直言道:“不瞒先生,两处我已经都去过了。” “哦,如此也罢。” 中年文士没再多问,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你便放在我这儿卖,每卖一本出去,我便给你分上三成,你每月过来领银子便可。” 孟晚吐出一口气来,这当真是最好的结果,他本来以为要出第二册才能实现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 他们走后,中年文士捧着那本书上楼,楼上自有用屏风隔出来的雅间,其中一间外头守着两名小侍,见到中年文士恭恭敬敬的喊了句,“二老爷。” 文士绕过屏风进去,将书放在案几上,一双养尊处优白嫩细长的手托起书本,声线优雅,“这是二叔刚下去收的?画倒是不错。” 中年文士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人比画还有趣,同你一样是位小哥儿。” 那道声音的主人听到这话颇感意外,“哦?” —— 从空墨书坊出来,孟晚与黄挣豪气的租了辆牛车。 黄挣和车夫坐在前头,出去老远才终于忍不住道:“大嫂,你刚才干啥对个掌柜那么客气?怎么什么都告诉他了,还有咱们书就白送他了?磐石斋还给咱们……” 他声音放低,“还给咱们三百两银子呢!” 孟晚想说小老弟你懂个锤子。 “接待咱们这位不是普通掌柜,多半是空墨书坊的东家,就算不是东家肯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个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眼界是要慢慢练的。” “还有,咱们是白放他那儿的吗?人家出人出力出钱拓印,每本书还给咱们三成利,他卖上十年,这十年我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磐石斋那三百两能比?” 孟晚眼睛微眯望着虚空,他怀里两张契书签写的全是人妖情长一册,如今就看这第一册给不给力了。 第16章 搬迁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趟没白跑,起码房租钱赚到手了,解了他们燃眉之急,想想真是心酸啊。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宋亭舟只身回来,孟晚迎上去。 “书卖出去了。” “谈妥了?” 两人同时开口,孟晚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宋亭舟手指着他身后渐渐远去的牛车,若是没有谈妥,将书卖出,孟晚怎么舍得坐牛车回来。 孟晚上前拉着他的手轻晃,“你猜我卖了多少银两?” 宋亭舟含笑问他,“多少?” 孟晚扒着他肩膀往他耳边凑,宋亭舟配合着往他那边倾斜,两人姿态亲密,不知孟晚说了什么惹的宋亭舟忍俊不禁,两人说说笑笑的回了客栈。 “去府学销假还顺利吗?” “新入学的学子多,还有些比我还晚,夫子又多给了几日假期,让我安顿好了再入学。” “那正好,咱们找好了房子,也买辆马车放家里,你上下学就不用辛苦走路了。” “嗯,好。” 黄挣明明离他们只有几步远,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透明人似是,挠挠鼻子,他抬步跟了上去。 晚些几人又买了几碗素面吃了,宋亭舟今日去府城销假后又被小牙子带着去看房。 “人牙小哥带我瞧了瞧城西的院子,别的不提,有一家是最便宜的,还可以月付,住房按年是一间三两银子,铺面四两银子一月,铺面里晚上可以睡人。但这家在一个大院里,房间狭小不说,院里还住了八九户人家。” 常金花便忙摆手不同意,“这可不行,那也太杂乱了,如此还不如在城北租了。” 宋亭舟附和道:“是这个理,还有家前头铺子后面院子的,格局不错,房子也板正,只是价格稍贵,一年租金七十五两,光铺面便六十两整。” 孟晚拧着眉,“咱们家做早食买卖,实际用不到太大铺子,有个门脸便可,虽说现在有了些银两,可六十两的铺面也太贵了,实在不行还是分开,咱们先单租个院子安顿下来,铺面在另找。” 一家子抱着这个心思又寻了两日,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行李被牛车拉着,宋亭舟和黄挣先去一步收拾院子,孟晚和常金花走在牛车后头跟着,孟晚同常金花说他们昨日订下的房子,“没临着主街,但是离主街也不远,算是一条往东边分叉的小巷子,叫做柳堤巷。院子在巷子最外头,本来是没有铺子的,刚好一西厢房的窗户面对街道,我们已经同房主商量过了,咱们找人将窗户扩大些,充当门面用。” 大头都在铺子身上,单租住宅十五两便能租个整院,可大些的铺面一月便要十两朝上,便是小铺面一年最少也要二三十两。 如今他们租的院子位置好,周围环境也算尚可,每年二十两的租金虽然不低,可厢房的窗户一开就是临街的铺子,已经是孟晚与宋亭舟找到的最合适的住所了。 常金花欣慰道:“这样我也能找点事做,在这种城镇里住着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银两?像之前大郎院试那月,我待着都心慌。” 孟晚对她说:“我看府城人口多,舍得花钱的也多,城西又靠着码头,劳力或是远游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娘俩做少了也是卖,多招个人做的多同样能卖得出去,等生意做起来了干脆再招些人手来。” 常金花吓了一跳,“招人?那若是他心术不正,把你的方子学了去该如何是好?” 其实孟晚不怕人学,卖包子的铺子两条街开三家,也没看哪家倒闭,但常金花能主动提起在府城做买卖,已经是从前想象不到的念头了,谈起招个外人还是会忌惮,这也是人之常情。 孟晚安抚她,“哎呀娘,咱们可以单招个人在前头招呼客人,或是让她只炸油果子,咱们自己在屋里捶面啊。” 常金花被他劝了两句,似乎好了许多,又开始心急看新院子。 到了柳堤巷,黄挣正在巷子口眺望,见了车夫忙招待他往院门口停。 这一条巷子有六七户人家,院子虽然有大有小,但排列的还算规整,比城北强上许多。 孟晚与常金花一起进了院门,正对着便是两间正房,与宋家的格局相似,只是左右两间房大小一致,没有主次之分,宋亭舟让常金花独住靠东的那间,禹国以东为尊,该是长辈住东,孟晚与他则住靠西那间。 院门右手边是一整面墙,墙后是隔壁邻居的院子,没有后院,旱厕在院门一角,另一角是草棚,可以放置干柴。 院门左手边便是一排厢房,两个门三个窗户,靠院门的一间孟晚打算留给黄挣住。 “借宿几晚还可行,我不打算常住。”黄挣和宋亭舟将行李从牛车上都卸了下来,刚好听见孟晚的话。 常金花颇感意外,“那你要去哪儿住?” 黄挣蹲在地上分着行李,头也不抬的说:“这两日我也在城西转悠了一圈,有间朱笺书肆正在招人做活,我打听了,人家要会识字的男子进去做工,包吃住,工钱月结,一月八百文,我想去试试。” “好啊。” 黄挣抬头,是孟晚在说话。 “你没因为上次在宝晋斋吃亏就怕了这行,已经极为难得了,又能想到主动去找活,很不错的,我支持你。”孟晚抬起手臂冲他握紧拳头。 黄挣不懂这是个什么姿势,只是觉得十分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谢谢大嫂。” 宋亭舟沉声道:“若是做得不顺,再来找我们。” 常金花也跟着劝:“对对,有空了就过来,若是不成就来我们这儿,跟婶子卖油果子也成。” 黄挣眼睛湿润,闷声应道:“诶,我记住了,舟哥,婶子。” 几人开始规整行李,屋子里头空荡荡的,除了灶台与炕,什么家具都没有,倒是干净。 别的不说,夜里想睡觉席子起码要买来三条,好在临着街道,附近也有杂货铺子,买了三张席子,常金花将家里带来的被褥都铺上,因着宋亭舟与孟晚成亲又做了两条宽大的喜被,因此空出两张他们之前用的被子出来,都被常金花拆洗干净了,抱到厢房给黄挣铺了一套宋亭舟用过的被褥。 多余的一床被褥和换洗衣物等,因为没有柜子,只能先堆在炕角。 家里的两口圆锅一口方锅都带来了,常金花那屋的大锅按上去刚刚好,孟晚他们这头的西屋留的灶眼却是大了。 小锅安又安不上去,只能等明日找了泥瓦匠,把厢房的灶改成长方形的,好安炸油条的锅,西屋的灶眼再封的小些,安他家小锅。 柜子也要到木匠铺子买几口现成的,米面等物都放在地上容易招老鼠,衣物也不好这么乱糟糟的堆着。 巷子最里头是水井,他家还要做买卖,水桶需得备上三四只,孟晚爱干净,浴桶也要买。 书桌、椅子、饭桌、小凳,他们开铺子要用的桌椅板凳等,乱七八糟都要去买。 时间还早,宋亭舟干脆先去附近的木匠铺子定柜子,他叫上了黄挣,先拿回来两只水桶三个木盆回来。 “别的没有现成的,我已经给了定钱,等剩下的东西做好他用板车给推过来。”木匠铺子里有好几个学徒,大些的东西可能慢些,这些小件一两天就能做好。 孟晚点头,“那今日就先这样,院里连一根柴都没有,我记得之前咱们在城北大官村丁家订的柴,如今难道要找去吗?那也太远了。” 这个黄挣能说上话,“嫂子,我看城里有专门给人传话的报童,给个几文钱他们就能过去报信送喜的,而且他们熟知府城附近的村镇,不如找一个让他们去报信。” 孟晚惊喜道:“这还挺省事,一会儿咱们就出去找一个。” 黄挣起身,“不用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城北大官村丁家是,先让他们送几捆柴来?” 孟晚琢磨着说道:“先送个十七八捆的,剩下的等他来了再定。” 哪怕是现在报信去也已经晚了,丁樵夫不可能连夜进城,这院子不知多久没住过人,宋亭舟先打了水,三人将地面墙面清扫擦拭了几遍。 孟晚则干脆去隔壁看能不能先借捆柴应应急,没办法,一家子人里只有他最面善。 隔壁院门两扇,一半掩着一半开着,孟晚立在门口张望。 “家里有人吗?” 里面有人应答,“诶,来了。” “你是?”来人是位老妇人,头发半花半白,年岁六十上下。她背部有些佝偻,走路缓慢,说话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到门口发现生人,正仔细打量着孟晚。 孟晚嘴角微微上扬,笑的让人如沐春风,“阿婆,我家是隔壁新搬来的,初来乍到,院子里又没有柴火,能不能从你家借一捆柴火?明日买了就还您,或是直接付你铜板也行。” 面前的老妇人刚要作答,便被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给打断了。 “娘,是谁啊?”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青年女子,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微胖,却不如满哥那样讨喜。单眼皮,塌鼻梁,薄嘴唇,额头宽广。 梳的是未嫁姑娘家梳得发鬓,头上插着银钗,左手腕戴着只银镯。 她两三步越到老妇人身后,吊着眼睛打量孟晚,语气不善的问:“做什么的。” 孟晚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自认气质温和无害,岂料面前的女子低喝了句:“没有!”就“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孟晚摸摸鼻子上被震落的灰,无语片刻,谁能想到搬家第一天就在邻居这里吃了瘪。 “小哥儿,过来我这儿。” 有人似在喊他? 孟晚往右手边看,他家右边第二家,也就是隔壁的隔壁开了门在叫他。 “嫂子,你在叫我?” 那家女人露出个头,“哎呦,叫什么嫂子,叫婶子。” 孟晚走过去,学着黄挣的样子挠了挠头,“你这么年轻,婶子我叫不出口。” 女人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哥儿,真是有意思,是今天新搬来的?” 孟晚伪装老实巴交,“是,我家是从乡下搬来的,本来家里没柴想管隔壁借一捆的。”谁成想那家人如此不好说话! 那女人一甩帕子,“你不用搭理李家那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就会在家扫兴,要借柴我家有,你跟我来取。” 孟晚欢天喜地,应道:“那就谢谢嫂子了。” “呦,可别在叫嫂子了,我都三十六了,你才几岁,让人听了不得笑掉大牙?我夫家姓周,你叫我声周婶。”话是这么说,可周婶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孟晚虽然是有几分故意逢迎她的意思,但周婶长得确实白净年轻,常金花只比她大四岁,看起来却像是比她大了七八岁似的。 借了柴出来,孟晚拖着柴火往家走,宋亭舟出来寻他看见了,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柴,换成自己往家里拖抱。 “不是说去隔壁借?” 孟晚小声道:“回家再和你说。” 周婶从门缝偷看他们小两口回家的背影,嘀咕着说:“没看出来,他相公倒是英俊,可别被李家那疯丫头缠上了。” 回到家常金花已经刷了东屋的锅,投洗了米,加好了水,柴来了她便把两个灶都点上了。 “晚上煮些稀粥,大郎再去买几个包子回来,等黄挣回来让他把他那屋的灶也烧上,今日便先这么糊弄一顿。” 宋亭舟应道:“成。”又去外头买了七八个包子。 等黄挣回来,孟晚将锅里的粥盛出来,四人就这包子对付了一餐,收拾好碗筷又将锅刷好添上干净的水。 家里没有浴桶,孟晚洗漱完用盆子擦洗擦洗身体,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后便上了炕。 他喊在厨房洗漱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泼水来。” 宋亭舟推了门进来,端了他用过的水盆出去,没一会儿收拾好了进屋,关上他们房门后还点了盏油灯。 孟晚纳闷的看着他,“都要歇息了,还点灯做什么?” 宋亭舟不言不语,油灯微弱的光印出他身下大团的阴影,孟晚突然就懂了什么。 “那什么,灯还是熄了,折腾一天你也累了。” 宋亭舟钻进被窝,自他身后揽住他,嗓音低沉的问:“累了?” 孟晚默了小会儿在被子下翻身面对他,将脑袋埋进宋亭舟颈窝处,瓮声瓮气的说:“其实……也还好。” 新婚燕尔,在路上接连奔波不得贴近,到了府城也不是同住一屋,不光宋亭舟一个人想亲近的。 宋亭舟用手扶着他脸颊,目光缠绵眷恋,微微支起身体,轻轻的吻上孟晚额头与鼻尖,接着再埋首寻到半隐在被子里的唇,温柔的勾弄起来,唇碰着唇,舌卷着舌。 缱绻中透着股急切,先解了馋,再撩着欲,勾的孟晚主动抬臂挂在他脖颈上 被翻红浪,酣畅夜深。 第17章 招工 夜里黄挣凑合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和早起的常金花打了个招呼就要去朱笺书肆。 常金花喊他,“好歹用了早饭再去啊?” 黄挣都走到门口了,头也不回的答:“不吃了婶!” 日上三竿孟晚才穿戴整齐的出了西屋门,宋亭舟在院子里晾衣裳。 “娘呢?” 孟晚拿着牙刷子和牙粉出来问他。 宋亭舟走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突然弯腰亲了他一口,“买菜去了,锅里给你留了饭,累不累?” 孟晚笑得甜滋滋的,“还好,睡足了就不累。” 宋亭舟摸摸他后颈,“一会儿娘回来我要出去一趟,你跟不跟我同去?” “去去去!” 孟晚坐在小凳子上刷牙洗脸,锅里是常金花热的粥和饼子,他吃完后正在收拾,常金花便提着篮筐回来了。 “起了?”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孟晚竟然不好意思了,他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娘你去买菜了啊?附近有菜市场?都买了什么?” 常金花将菜篮子放在地上给他看,几个鸡蛋,用草绳捆着的一把菠菜,一块瘦多肥少的猪肉。 “我听旁人说的,顺着街道往东南方向走,有个禾穗街的,菜肉果粮都有,价钱也实惠,我就一路打听着过去,没成想还真找到了。” 孟晚竖起大拇指,“您可太棒了。” 常金花哼笑一声,“你爱吃叶子菜,晚上蒸干饭炒菠菜吃,再炖盘红烧肉。” “好,等我回来帮你弄。” 她回来,家里有人看着,孟晚便准备和宋亭舟出门去了。 厢房的窗户要找人改造,两个灶台也要重新垒砌,这些活计要找个泥瓦匠来干。 孟晚想到昨晩借她柴火的周婶,大官村的丁樵夫昨日应该得了信,今早便送了柴来,如今都堆在角落的草棚下面,今日该还人家一捆去,正好问问她知不知道附近的泥瓦匠。 宋亭舟拖着柴,孟晚走在他前头,路过隔壁李家,他家房门仍是半开。两人越过李家,周婶正挎着篮子往外走,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哥儿。 “周婶,刚好你还没走,我家今早买了柴来,过来还你昨日借的。” 周婶客气的说:“都是邻里邻居住着,你这孩子本不用这么急的,一捆柴而已,用就用了谈什么还不还的。” 孟晚不至于将人家客气话当真,示意宋亭舟将柴直接送到人家院门口里,笑着说道:“多亏了周婶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该还的。还有件小事想问问您,家里有地方需要修缮,不知附近可有泥瓦匠?” 周婶指着巷口,“你出了巷子往街对面看,斜对着咱们巷子口的也有一条小巷,最里头那家就是做泥瓦匠的,你和你男人只管去找,便是他出去做活了也不要紧,他家老的少的都是做这营生的,找谁都行。” 得了消息,孟晚与宋亭舟便去找人,泥瓦匠家的二儿子在家,得了活计二话没说就拿了家伙事过来,这点活计人家一上午就做完了。 下午孟晚没出去,宋亭舟独自去马市看马,他对此经验全无,干脆花钱雇了个马车车夫装作是同伴陪他前往。 因着只是拉车用,对别的都不太看重,车夫便挑了匹青壮马匹,花了三十四两银子,这马性格温顺脚力好,他还教了宋亭舟怎么骑马。 但这种东西一日两日难以学会,宋亭舟干脆雇了他教自己十日功夫,等他上下学熟练了,便也能自行骑马驾车了。 买了马便要配马槽,家里日后做买卖要用的石碾子干脆也一并买了,两样东西加一起又花了一百多文。 府城这点比镇上好,虽然消费高些,但想买什么基本当日都能买到。 家里养牲口难免味大,院门口的草棚子便又重新腾了出来,当马厩,宋亭舟将石槽挪进去,又挑了些较粗的木柴围成简易的栅栏。 石磨则放到厢房外面,院子里的空地上,这东西不怕风吹雨打,放在哪儿都没事,但干柴却不能就那样放着,不然下雨都得浇湿。 宋亭舟干脆给马买草料的时候直接买了一车茅草回来,又去木匠家里寻来几根木头桩子,趁着有空在家重新搭了个堆木柴的草棚,还特意续长了些,若是往后想养些鸡鸭也能在旁边搭架子。 常金花和孟晚做好了菜,一直等着黄挣的音讯,直至黄昏时刻他才回来报信,说是被留下了,过来取了行李就要走了。 宋亭舟劝他留下来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常金花做为长辈又嘱咐了他几句贴己话,那套被褥也让黄挣带走盖着用。 如此宋家三口人重新在昌平府安了家,白日里宋亭舟入府城受业,常金花和孟晚就往家里添置东西,抽空在院子的空地种着随手吃的青菜葱蒜等。 府城教学内容丰富,夫子最次也是秀才,大半都是举人,除了教导四书五经、诗词文赋外,礼仪规范、典章制度、天文历法、九章算术等君子六艺皆包括在内。 宋亭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骑。 府学内练习骑射,上下学车夫再接着指导,熟悉了一段时日后,宋亭舟已经能卸下马车车厢,独自骑马去上学。 家里从木匠铺子订的桌椅板凳等也都被一一送来,这段时间他们钱动的厉害,也是时候支起买卖来了。 临街的窗户对扇打开支好,里头还是靠窗放着一扇桌子,窗户旁是改的小门,供人进出堂食。 厢房里通透敞亮,整齐摆放了六张桌子,勺子筷子都擦洗干净放进竹筒里备用。 孟晚重新画了张招旗挂在窗口,与镇上招旗不同的是这次宋亭舟还题了字上去—— 爆竹在小店门口噼里啪啦作响,清晨的城西早已有工人开始忙碌,各类早食铺子也传出香味,爆竹的响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孟晚端着两盘剪成小块的油果子扬声招呼。 “好吃的油果子试吃!” 还是同样的招数,油果子的价格却比镇上涨了一丢丢。 “四文钱一根十文钱三根,豆腐脑三文一碗。”卖的虽贵,但量也实惠,一根大油条便够孟晚吃的,城西清早做苦力的工人最多,一碗豆腐脑两三根油条,连宋亭舟都能吃饱。 没办法,府城的东西卖的也贵,若不跟着涨价,就算不亏本,也赚不上价钱。 小铺子里渐渐有了客人,孟晚与常金花马不停蹄的忙着炸油果子,豆腐脑更是早早卖空。 “失策了,知道这边人流量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到后来他们根本来不及刷碗,碗都不够用了,客人们自己拿碗的少,多是在这站着吃的。 “雇人,快快雇人!” 一上午累的要死,常金花还要准备明日要用的面,这会她终于理解孟晚要雇小工的心了,再不雇人她俩不得累瘫?且不说孟晚还要抽出空来写话本子。 孟晚心里其实早有计量,晚上宋亭舟回来,两人就寝时便提到了这事。 “怎么样?你在府学有遇见冯进章吗?” 宋亭舟刚洗完澡一身水汽的进来,孟晚坐在被子里问他。 宋亭舟钻进被子里将他带进怀里,“在骑御课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问起春芳嫂子他支吾了几句,听他意思像是跟来了,不知在哪儿做活。” 府学入学的最低标准是秀才,往上还有举人,举人以甲、丙开头,秀才以乙丁开头。 每类又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分十二班。 除了刚入学是按科考时的成绩分班外,每月、每季、每年还都有各式各样的考核,优者除了可以留在优秀班里,还可以得到真切实际的银两奖励。 宋亭舟做为案首,入得是秀才中的乙子班,冯进章入得是乙亥末班,不过府学有考核制度,冯进章文采上等,入乙子班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那人面子大过天,自觉如今矮了宋亭舟一头,在学堂上见了也不亲厚,宋亭舟问他卢春芳的事,他也是含糊其辞,不愿详谈。 孟晚在他怀里仰头问他:“你和他说了春芳嫂子若是过来帮忙,咱家包她吃住,每月还愿意付九百文当作酬劳吗?” 他家也就是早上要早起磨人些,下午还是有空闲的,这个价格已不少了。 宋亭舟轻啄他唇瓣,“说了,可他并无心动。” 孟晚若有所思,“那就是春芳嫂子现在做的活计挣得更多,可她一介妇人,又身无所长,能做什么挣钱活计呢?” 倒不是他非要找卢春芳来做活,而是觉得对方劳累辛苦,人又和善,与他们相处一院也从没有隔阂,是个顶好的人。若是一味在田里操劳,只会累坏了身体,冯进章不得巴不得累死她好娶个新老婆? 因此招谁也是招,不然干脆就找她来,既能帮衬她一二,他和常金花对她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他也能空出手来写话本子。 宋亭舟想解他所忧,“不然明日我遇见冯兄再问问他?” 孟晚弯下眼睛,“那倒不必,他懒得理你,咱们还不搭理他呢,要不是春芳嫂子,之前我都不会叫你主动找他。” 宋亭舟搂紧了他,两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我夫郎说的对,如此重名轻亲的人,不值深交。” 孟晚捉住他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警告说:“睡觉!明日还要早起的。” 靠炕边位置贴着墙放了张书桌,夫夫两人都用。 宋亭舟起身吹了油灯,“行,睡觉。” 被子里身体涌动,不见有什么安睡的姿态。 常金花与孟晚又撑了两天,没寻到卢春芳不说,铺子里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常金花实在撑不下去,前面她看不过来,已经有好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偷拿他家油条不给钱了。 日头还没升到当空,时间甚至还不到九点,婆媳俩便卖空了东西疲惫的收了铺子。 擦桌扫地、关窗关门,钱匣子先抱回屋里,这个最要紧。铺子里堆积的碗筷等装了两大盆,俩人抬进院里一会儿要刷洗干净,明日还要接着用。 收尾工作忙活到晌午,俩人开始坐在炕上数钱,数好了孟晚再着手盘算今天的支出与开销,一笔笔的记着账。 “今日做了两锅豆腐脑,炸油条用了三大盆的面……去除成本共赚了七百零二个铜板。” 多是真多,累也是真累,中午歇过了劲孟晚开始坐在书桌旁写招工简章。条件没写全,他怕引来不怀好意的人。 小店招工: 洗碗一名,卖油果子的一名。 女娘或哥儿都可,管一顿饭食,铜钱再议。 应者可上门详谈。 写完让常金花贴在他家铺子门上,孟晚还要练字写话本子,常金花则是买菜准备晚上要吃的饭菜,俩人分工明确,向来都是心疼对方辛苦,从未有什么矛盾。 孟晚正伏在桌案上抓耳挠腮的想书本构思,身怀绝世武艺的江湖浪子,与长相妖艳却不谙世事、内心纯洁如纸的小狐妖,两者像触碰激起爱情的火花,却不为世间所容。 市面上流出的不过是男女小爱,他这本都上升到突破禹国传统意义上的鬼怪妖精了,就不信不火。 他脑子里是刀光剑影,笔下跟着奋笔疾书,冷不丁听到院门口有人叫门。 “有人在家吗?” 孟晚笔尖一顿,冒出一小团墨水洇了草纸,他暗自可惜,好不容易来了灵感。嘴上答着:“来了。” 出去看向院门,常金花也回来了,正拎着菜篮子打量门口的女子。 孟晚讶道:“是你啊?”原来叫门的正是他家隔壁的李家姑娘,上次让他吃了闭门羹的那个。 “晚哥儿,你认得人家?” “是咱们隔壁的李姑娘。” 李家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也没与孟晚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抬着下巴对着常金花说:“就是你家要招工?我要做,多少钱一天?” 常金花被问的愣住了,她虽是村里出来的不如城中人见识广,好赖脸色还是能看出来的,这姑娘张嘴闭嘴与人说话连个称谓都不叫,神色不说倨傲,却也没几分对长辈的谦逊。 常金花皱了下眉,没回李家姑娘的话,而是对孟晚说:“我先进去摘菜,你同她说。” 第18章 重逢卢春芳 孟晚倒是不记仇,他笑着说:“我家是在招工,不知你是想在前头卖油果子收钱,还是在后头擦桌刷碗。” 李家姑娘哼了一声,“当然是在前头收钱。” 孟晚轻叹一声,“不是我不想叫姑娘去前头,而是姑娘云英未嫁,若是有什么宵小之辈垂涎你的相貌,多嘴调笑姑娘,碍了你的名声可如何?” 李家姑娘抚了抚一头油光滑顺的长发,神情稍缓,“那倒也是。” “不如姑娘在后头刷碗?这活轻松些,就是工钱少点。” “那刷碗的工钱怎么算?” 见李家姑娘面带纠结,竟然真的有几分意动,孟晚倒是惊讶了。 府城的小户之家,李家的样子又不像拮据的,李家姑娘穿着细棉,戴着银钗银镯,应该也是家中娇女,竟然真的想到他家店铺刷碗来? “刷碗按月算,一月600文。”孟晚也没骗她,刷碗比在前头卖油果子轻松不少,工钱自然也少了两三百文。 “六百文?” 李家姑娘咬咬牙,“我干。”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宋亭舟便在院里磨起豆腐,他也是全家起的最早的,磨完豆腐,给马喂了草料便在院里温书。 再就是常金花,起来后起锅烧豆浆,点豆腐脑。孟晚是家里起的最晚的,他洗漱整齐三口人先吃饭,基本是豆腐脑或豆浆,就着油条吃。 他们这边饭毕,常金花端着盛豆腐脑的桶去前头铺子里开门,孟晚在厢房炸油果子,宋亭舟准备去府学。 “啊!” 李家姑娘悄悄蹑蹑的从门口进来,没料到一进门正碰上要出门的宋亭舟。 她吓了一跳,再一打眼,面前牵着马的英俊男人却将脚步缩了回去。 “晚儿,家里来人了。” 孟晚哒哒哒的跑了过来,下意识和宋亭舟手拉着手,“我忘了和你说,是隔壁的李家姑娘。” 又对李家姑娘解释,“李姑娘,进来,这是我夫君,没惊到你?” 李家姑娘捋了捋头发,迈步进去,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宋亭舟面前拘谨了不少。 宋亭舟踏上马匹,又遇上了出门买菜的周婶,周婶眼睛从他家院里挪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宋相公这是又去进学了?” 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宋亭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遇到同样出去做活的男人们,哪怕不是有意张扬,这种事也不必死瞒着。 他如今这点微薄的名声,若能帮家里的避免几分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孟晚本以为李家姑娘坚持不了几日,没想到她竟然还真咬牙坚持下来了,只是每日来时的时间刻意往后错了错,与宋亭舟上学的时辰隔了开来。 相处久了,便也知道李家的情况,原来这姑娘叫李雅琴,是李家的老来子,从小父母兄弟都惯着。可自从大哥一家做生意搬到远处县城,府城的房子留给了二哥,她和爹娘跟着二哥一家开始过活,一日两日还好,时日长了免不了和二嫂生出嫌隙来。 老姑娘在家定是艰难,她性子又不讨喜,邻里都传她闲话。 爹娘年纪又大了,做不得什么活计,全家都指着二哥养活,二嫂更是将她算作眼中钉,将家里的银钱把持的死死的。 她迫不得已才出来找活,宋家的活计已是她能选择的里头,顶顶好的了,不用抛头露面,活计也不累,只是忙活一上午,下午还能回家做做针线活计。 李雅琴干活逐渐熟练,孟晚与常金花也轻松不少。 却说这一日晌午,常金花抽空出去买菜回来,拉着孟晚欢天喜地的说:“晚哥儿,你看我将谁寻来了?” 孟晚从屋里回来,见她拉着的人也是惊喜,“春芳嫂子?你一直在哪儿?让我们一顿好找!” 卢春芳黑着张脸,不是贬义词,而是她脸确实晒得黝黑。 “害!快别说了,我就在西城门外的码头做工,刚被工头坑了工钱,个杀千刀的,女人钱都坑,也不怕天打五雷劈。” 熟悉的大嗓门连骂带喊的嚷嚷起来,孟晚不禁觉得熟悉又好笑。 他自己是个心里弯弯道道多又小心眼的人,便对这样大大咧咧纯善的人格外有好感。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快先进来歇歇再说。” 卢春芳一摸脸就是一手的灰,她不好意思的咧嘴笑道:“我这一身尘土朝天的,还是别进去了,就在院里坐坐得了。” 常金花板着脸说她:“是我们家如今家小地方小的,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卢春芳忙道不敢,“哎呀婶儿,你说的啥话,这有水,我洗洗脸在进去成不?” 她洗了手脸进去也不上炕,就坐在椅子上跟两人说话。 “你们是不知道,我来府城本来也想先找你们的,让我家男人问了也问不到,说是宋相公还没入学。我便琢磨着先找个包吃包住的活计做,先是找了个人牙子,给她几个铜板让她帮忙踅摸,倒也干了两天零散活计,后来她说有挣钱的买卖,问我干不干,我就跟她去了。” 孟晚哭笑不得,“她说是挣钱的买卖你就跟她走了?就没再多问问?” 卢春芳揉揉鼻子,“前几次她给找的短工虽说挣得少,当时确实也给我结了工钱。” 她一拍大腿,“嘿!谁知道她这次给我带到暗巷里去了!这个老娼货!我当时见势不对,上手就给她打了一顿跑了!” 卢春芳现在提到这事还气不打一处来,常金花忙提醒她,“这事可不能乱说了,得小点声儿。” 卢春芳不以为意,“我就是和你跟晚哥儿说,哪儿能四处嚷嚷去。” 常金花和孟晚对视了一眼,皆是表情无奈。 孟晚提醒她,“这事冯相公知不知道?” 卢春芳道:“他住在府学的宿舍里,一月休一次假,我去找过他一次,他说差点被夫子训斥,叫我没有要紧事不要过去寻他,如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孟晚拧眉,“他就把你一个妇道人家扔在府城不管?” “他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咋管?好好上他的学莫要分了心才是要紧的。”卢春芳不当回事。 “那就一辈子也别叫他知道,让这件事烂在咱们仨肚子里。”孟晚总喜欢预见些不好的结果,他没对卢春芳说的是,万一冯进章出人头面往后做了官,嫌弃卢春芳,以她出入暗巷为由将她休弃该如何? 卢春芳不懂,却也知道孟晚是为她好,“我懂了,往后这事再不提了。” 常金花问她:“那你又做什么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 “唉,挣那几天钱,客栈又住不起,我晃荡到附近看西城门有给贵人扛行李的活计,可他们说不让我做,说我这大体格子还不如去码头扛货,那样挣得还多。” 给贵人扛行李轻巧又能得到赏钱,定然是被城西的地头蛇带人给承包了的,哪能那么容易让卢春芳插进去。 城里规矩多,不像乡镇那般简单粗暴。便是他家开铺子,哪怕用了宋亭舟的名声,向官府申请市籍的时候还是被狠狠敲了一笔。 西城门这片因为人口流动的大,除了巡检司的士兵会每日巡逻外,还和许多编外的小混混勾结,双向同小商铺的店老板们征收保护费。 若是不给,第二日便有地痞流氓来掀了你的摊子,打砸你的铺面,看你下次给是不给。 孟晚吸了口气,“那你便去码头给人扛包了?扛了几日了?”他们又为何克扣你工钱。 卢春芳又将剩下的事一一说了,原来她自己寻了去码头扛货的活计。 这次倒是没遇到骗子,只是管事的见她是个女人,且孤身一人,干了八日的活计,只给她结了四日的。说是女人力气小干的不如爷们多,卢春芳再要争执,这四日的他也不给了,反正又没有契书,便是告他他也不怕。 卢春芳孤助无援只得认栽,码头的力工工钱颇多,四日的钱也够她用上半月了,她打算在客栈通铺住着,慢慢找份踏实工,实在找不到便只能回乡下老家了。 外面买着吃,吃什么都贵,她寻思着去市场买些自家磨的陈面,那种比粮店里卖的便宜几文,她再借了客栈的厨房烙几张饼子吃,又能省下不少,谁知迎面便撞见了过来买菜的常金花。 常金花可怜她的遭遇,之前跟她相处又信得过她的人品,当下便说:“既如此还找啥活计,你在宋婶这里干,吃住都和我们一起,每月还给你开九百文的工钱,你看行不!” 卢春芳看看孟晚,瞪圆了眼睛问:“九百文?我住这儿是不是不太方便啊?不然我在外头单租一间也成。” 常金花板着脸,“你一个小媳妇儿,在外头自己租房像什么话,就住在婶儿这屋,这么大个炕难道还不够咱们娘俩睡的?” 孟晚也劝她,“如今这院里也没外人,嫂子你就安心留下。” 卢春芳本不是感性的人,面对常金花和孟晚的挽留也不免抹了眼泪,“碰见你们可真好。” 下午没着急吃饭,孟晚先烧了一锅水,如今家里条件好些,宋亭舟又成了亲,两个屋子各有浴桶。 卢春芳在常金花那屋洗了澡换了身常金花的衣裳,便麻利的跑回之前住的客栈将自己的包袱拿了回来,包里真真是啥也没有,除了两件换洗的小衣和中裤,竟然什么都没有。 “春芳啊,你这可真是……”常金花叹了口气,不知说她什么是好。 又默默出去买了只鸡回来炖上。 “正好好几日都没吃大荤了,也算给春芳接风洗尘。” 晚些宋亭舟回来,家里今日吃的丰盛,家里做豆腐脑的卤子常备着蘑菇,一整只鸡都切块和蘑菇一起炖了,豆芽炒肉丝,韭菜炒鸡蛋,再添个菠菜汤。 “咋整这么老多啊,宋婶,你们也太客气了。”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说。 常金花招呼她坐下吃饭,“要不平日我们也要做两个菜吃,今天你是客,只多两道还不应当?快坐下吃饭,不够吃自己再添。” 卢春芳倒是比之前的孟晚强多了,也没客气太多,她是真饿了,坐下就开始扒饭,常金花时不时给她夹两筷子肉。 第二天一早,她起的甚至比宋亭舟还早,生豆浆都已经磨好一桶了。 宋亭舟接过她手里的活,“春芳嫂子,你进去帮我娘烧火,往后和她一起起来就好,这种力气活不用你们干。” 卢春芳呆愣着看着他,“你不是还要去府学,怎么大早上还要在家做活?” 宋亭舟动作熟练的磨着豆浆,理所当然道:“我娘和晚哥儿挣钱供我读书已是十分辛苦,这点力所能及的活,是我该做的。” “啊?”卢春芳还是不解。 孟晚披散着头发出来,看着这一幕不由轻笑一声,他两步走到宋亭舟面前,声音中带着几分甜腻,“磨好了吗?我今日胳膊好酸啊,你帮我挽发鬓。” 宋亭舟接过祥云银簪,熟练的用它给孟晚挽发。 孟晚故意造作的轻喊一声,“哎呀~” 宋亭舟嘴角含笑,看着他作秀,还配合的问:“怎么了?” “你弄得太紧了,再轻一点的好,重新梳。” “好。” 卢春芳早在人家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就跑去厨房了,只不过院子小,他们在院里说话她还是能听见,她脸上不由的露出向往之色。 晚哥儿和宋相公这样可真好啊,要是我也…… 她想到一半又红着脸打断想法,往灶里点火试图烧灭心口的火苗。 今日要做三锅豆腐脑,油果子仍旧是三盆,怕卢春芳掌握不好火候干脆还是以前的量,等她会了就都交给她炸,孟晚在前面帮常金花卖油果子。 李雅琴进来看见院里干活的多了个年轻妇人,不免心中一紧,这是嫌她活计做的不好,另找个人要代替她? 常金花不喜李雅琴,孟晚则是谁来干活都无所谓,他只是雇人做工,又不是费心思给自己找伴,没太大毛病能用就成。 常金花一句话不说端着豆腐脑进了前头铺子,孟晚便留下开口介绍,“这是我老乡里春芳嫂子,往后负责在铺子里炸油果子。” 又对卢春芳介绍:“嫂子,这个是隔壁的琴娘,也是我招的小工,平日在院子里刷碗。” 听到是孟晚同乡,还是炸油果子的,那应当和自己没什么干系,李雅琴放了心。 只是她心里瞧不上乡下人,认为她们粗鄙无礼,因此卢春芳跟她说话,她也没好好搭理。 第19章 买布 教卢春芳炸油果子教了两日,这个倒是没什么技术难度,手熟自然就会了。 铺子里多了两人,孟晚与常金花松快不少,其中孟晚的活计最少,早上在前头忙活一阵便能回屋里写话本子。 如此写作进度飞快,第二册已渐露雏形。 卢春芳在他家铺子安顿下来后,托宋亭舟给冯进章带过信,怎料冯进章冷冷淡淡并不在意,就差直言宋亭舟多管闲事了。 宋亭舟也并非是没有脾气的人,只是近一年学的孟晚为人处世,待人才比从前温和几分。既冯进章如此,他更没必要再上赶子来往,只是冷眼看冯进章与那几位什么少爷公子的相交甚欢。 昌平府六月初的气候已经又干又热,如今家里钱财不是特别拮据,从前村里干粗活穿的旧衣,整齐些的收好放起来继续穿,缝了补丁的都被常金花打成了袼褙做鞋用。 “你带着春芳去布庄看看去,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就买什么颜色,免得我买的你又看不上。” 铺子刚关了门,常金花指使孟晚带卢春芳去布庄买布做新衣裳用。卢春芳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整日穿的比她这个寡妇还要暮气,实在不成样子。 卢春芳收拾着用过的家伙事出来,听闻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身上钱不多,就不买了。宋姨,你让晚哥儿自己去。” 孟晚已经从屋里取了包铜钱出来,沉甸甸的一小袋交到卢春芳手里,“你已干满半月,我这就将你的工钱提前给你结了,先供你花着。” 450文的工钱,就是买半匹也够她做两身衣裳了。 只要是女子,又哪有不好打扮的?卢春芳心有意动,意意思思的被孟晚拉着出门。 “走!” “等等!” 李雅琴从院里刷着碗筷汤匙等,听到孟晚他们一番交谈,也跟着说了句,“我也想去,不如同行。” 这倒是稀罕了,她向来都是安静干活,不屑与常金花卢春芳两人说什么小话,今日倒是主动搭上话了。 孟晚无所谓,“那就一起。” 三人搭伴去了附近一家价格实惠的布庄。 卢春芳看着色泽缤纷的布匹,连摸都不敢摸上一下,“我……我就买几尺最便宜的粗布就成。” 她话刚落地,李雅琴已然甩着帕子,站在卖布的展台上挑挑拣拣了。 “老板,你这都是去年的花色了,是不是在糊弄我们?还不找些新鲜样子给我瞧瞧。” “是李姑娘啊,您可许久没来了,您不知道,近日祝家要办喜事,我家的时兴料子都被他家下人买去了,新布还未织成,您要买不如再等几日?再说了,这去年的花色也不差什么,要不我从库房再抱几匹出来供您选选?” 李雅琴不甚满意,“哼,行是行,但这旧料子就别当新的价格卖了。” 布庄老板恍然大悟,“这是应该的,这边提花布都按七百五十文一匹的价格给您算,您看如何,放别人来,我可都是少于八百文不卖的。” 李雅琴虽然家境不错,也只有及笄的时候穿过一件提花棉布的衣裳。 过两日她要相看人家,母亲偷偷塞了她一角银子叫她做身新衣,哪怕早就知道价格,听到七百五十文的时候,她心中还是不免一阵抽痛。 李雅琴拿眼睛瞟着孟晚,周围邻里都知道宋家开早食铺子生意火爆,应是赚着钱的。她在宋家做工,更晓得宋家是孟晚在管钱,若是孟晚要买提花布,两人倒是可以搭个伴买一匹。 孟晚果然摸上那些提花料子,“比细棉贵上一半,摸着倒确实紧实舒适。”透气性好像不错,做不做衣裳不要紧,扯几尺做床单肯定睡着凉爽舒适。 “这匹藏蓝色的给我包起来。”孟晚指着一匹料子和掌柜的说。 掌柜的大喜,没想到他和卢春芳穿着简朴,竟然一开口真的要了一匹提花布,但嘴上还是提醒道:“跟夫郎告罪一声,这匹藏蓝色上织的是鸾鹊纹,这动物的织布要比植物的略复杂几分,所以价格嘛便稍贵一点,这匹要八百文。” 睡在身下的东西,干什么为了个花纹多付五十文?孟晚道:“那深色的可有植物织就的?” 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有有有!后头库房里还有两匹同是藏蓝色,但织纹是落花流水纹的。” 他赶紧吩咐店里伙计去后头拿布,“再将那几匹浅色的也拿过来,供李姑娘和这位夫人挑选。” 卢春芳红着脸拒绝,“我看这边的细棉便好,提花的就不用了。” 她活了二十多载,还是头次见到布上织花织鸟的,再听价格早就歇了心思,只是嘴上也不提买什么粗布了,细细翻看起布台子上五颜六色的细棉布来。 “晚哥儿,你帮我瞧瞧我穿啥颜色好看?” 孟晚懂什么颜色花纹的,只要常金花不来,他就买青色和蓝色。 最后竟还是一直看不上卢春芳粗笨样子的李雅琴,替她挑了半匹淡紫色的细棉,类似丹紫色,淡淡的紫色掺着些玫红。 因为掺了别的色,所以又比普通细棉贵些,四百五十文一匹。 掌柜的还算厚道,收了二百二十文。 孟晚买了匹藏青色的提花布,又让李雅琴帮忙挑了半匹淡褚色给常金花做夏衣用,他自己挑了一匹月白细棉,是家里三人做中衣的料子,一匹鸢尾蓝是他与宋亭舟做夏衣的,后两样加在一起是八百五十文,加上提花的七百五十,共一千六百文。 家里铜板多,孟晚带了两贯铜钱出来,这一下就花剩了几百文。 反而是一直张罗买提花布的李雅琴,挑来挑去最后买了半匹海棠红的细棉。 因为孟晚买的多,布庄老板直接让伙计将布帮他们送到了家中,还送了他们三小包做成衣剩下的布头。 三人各拿着小包布头回柳堤巷,远远便见宋亭舟拎着两个油纸包候在院门口。 “月考的成绩下来了?”孟晚快其他两人一步先走过去找宋亭舟。 府学每月十日都有月考,月考后会休两日例假,宋亭舟是昨日考的试,今日上午是公布成绩的日子,也算休了。 宋亭舟空出来的左手自然的接过他手上小包碎布头,“嗯,乙子班第一。” 孟晚唇边荡起一抹笑,宋亭舟往日用功总算没有白费,他嘴上抱怨他,“你也不说让我猜猜,一点悬念都不给我。” 宋亭舟将右手的糕点提高给他看,“下月定让你猜,我手上的千层糕给你赔罪用?”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后头不论是卢春芳还是李雅琴没有谁是不羡慕的。 只不过卢春芳是单纯羡慕,李雅琴则是有几分不甘的。 她自小在昌平府长大,自从及笄后开始议亲,不是屠夫就是商贾,从来没有遇见过宋亭舟这般的人物—— 英俊且身形高大,气质不俗谈吐风雅,若不是他已成婚,而李雅琴性子孤傲,不愿做小,恐怕真要托媒婆试上一试了。 想到爹娘这次托媒婆找的又是个肉摊上的屠子,李雅琴不觉又是一阵烦闷,若是长得俊朗便也就嫁了算了,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甘。 卢春芳跟她告别她理也没理,径直往家走去,路遇隔壁周婶,两人各自冷哼一声,谁也没搭理谁。 宋亭舟与孟晚进屋后,常金花正在炕上细细摸着提花布,见孟晚进来立即数落他道:“偏你是个会花钱的,买这么好的料子作甚?这一匹不得花个六七百文?既买了就算了,怎么不知道挑个浅色的?这么深怎么穿出门去?” 孟晚小声说:“不是做衣服的是做床单的。” 常金花扬起嗓门:“啥!这么好的料子铺炕用!” 孟晚解释:“不铺炕,缝褥子上做里面子用。” 常金花气急,“租咱们地的老刘家连褥子都没有,一家子都睡在草席上,你可好,粗棉布都用不好了,还要用上头织花的?” 宋亭舟正要开口,孟晚先一步上炕抱住常金花胳膊,晃荡着拿着软调说:“娘~咱家现在挣了钱不假,可我受您教导,也知道该低调做人。 这提花料子普通老百姓哪儿有人买的?都是富商和员外郎在穿,咱们家外头穿着细棉确实就够用了。 可我观昌平夏日定是没有咱们三泉村里凉快的,你看咱们此刻开着窗,可吹进屋的风都是热的,若是盛夏更不知道多难熬。 咱们二人不说,表哥读书辛苦,咱们既有那份钱,干脆褥子做的舒适透气些给他铺上嘛。” 他说的话常金花一向听得进去,闻言神色缓和不少,“买了就买了,这么多料子,说什么独给大郎铺,咱们娘几个都铺上。昌平这夏日确实也热,咱们现在做夏衣都已是晚了,明儿有空我去跟周家妹子学学府城的做法,家里一人都做上两身换洗着穿,只是你俩的中衣我就不管了,自己做去。” 确实没有都成亲了还要老娘给夫夫俩做里衣的道理,孟晚擦擦鼻子上的汗珠,“好。” 府学月考,甲乙丙丁四类,每年级不分哪班,只取前三,头名是三两银子的赏银,第二二两,第三一两。 每次月考学府内都有记录,每半年按这六次的月考平均成绩重新分班,所以竞争极其激烈,但凡懈怠,便会被分到次班。 宋亭舟这次拿了三两银子回来,家里人都很高兴,连着铺子里攒的铜板,一起拿到钱庄兑了二十两的大银锭回来。 一家人又出去肉摊买了猪蹄,西城门处买了条鲜鱼,菜市场买了豆腐和胡瓜,回到家里好好置办了一桌。 厢房里每日都泡着豆子,抓了小把放到剁成小块的猪蹄里一块炖上。鲜鱼收拾干净整条做成红烧鱼,豆腐也不用刀切,徒手掰成一块块的放到鱼汤里咕嘟着。胡瓜同鸡蛋炒上一盘,再留出两根凉拌。 猪蹄炖的软软烂烂,揭开锅盖香味飘出老远,黄豆泡后本就入味,又与猪蹄一起炖了快一个时辰,用筷子一戳就碎,拌着米饭吃正好。 红烧鱼跟豆腐红亮入味,常金花最爱吃。 再吃上两口凉拌的胡瓜解腻,夹上两筷子鸡蛋进口,卢春芳吃的是头也不抬,宋亭舟也默默添了三次饭。 饭后卢春芳抢着收拾碗筷,孟晚与宋亭舟便在巷子里溜达消食。 里头有几户孟晚都叫不上名字的人家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孟晚一一笑着回应了。 回去时碰到周婶和她男人正跟着一对年轻夫妻出来,小两口长得都十分秀气,特别是那男子,长得白净不说,眉眼间还有几分与周婶相似。 孟晚同她搭了句话,“周婶,你们这是用过饭了?” 周婶回他,“用过了,带儿子儿媳出去遛弯,宋姐怎么没同你们出来?” 孟晚:“她在家裁布,说是明日要上门让你指教她做成衣。” 周婶捂着嘴笑,“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让她明日空了只管来,顺便给我留根油果子,我家儿媳妇爱吃。”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对孟晚笑了一下,“你家做的油果子在府城独一份,听说城南都有人排队来买。” 孟晚心道:怪不得近些日子卖的这般快,太过出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第二天家里多了宋亭舟做活,铺子里卖了五桶豆腐脑,五盆子捶面。 众人都累的不轻,卖空了东西也不再做了,收了铺子关门, “晚哥儿,明日我有别的事,早晨可能过不来了。”即使李雅琴这样性子傲的,这话说出来也带了几分扭捏。 铺子里有多忙她是知道的,这档口请假…… “成啊,你忙你的去,后日早晨能来的?”孟晚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 他家的活儿准确来说只有半天,招人的时候假期就没包括在内,但家中另有要事乃人之常情,他还不至于苛刻到这份上。 孟晚顺便同卢春芳也提了一句,“春芳嫂子,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提前告知,当日咱们少卖点油果子就是了,总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我没有……行,我要是有事定提前和你说了。”卢春芳想到已有半月没见冯进章,确实想去府学看看。 第20章 瓦舍勾栏 家里活都忙完,常金花拿着针线篓和几块裁好的布去了周家,孟晚在炕上拿着白色布料对着旧衣比比划划。 宋亭舟见他半天下不去剪子,放下书本过去帮他。 “便是剪坏了也没什么,若是你实在不想做,咱们便去店里买了成衣,到时和娘说是咱们自己做的。” 孟晚愁眉苦脸的下剪子,“还是算了,也就是几针的活计,穿在里头缝的不好也没人笑话,总是要习惯自己做的。”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剪下的布料,“你剪,我缝制。” 全让宋亭舟缝有点不地道,孟晚建议,“不然你给我缝,我给你缝?” 孟晚缝了会儿中衣,渐渐觉得手熟不少,再一探宋亭舟那头,和他的进度差不多少,他大受鼓舞,认为自己进步神速,缝的更来劲儿了。 又过了会儿,他戳了戳宋亭舟,“不缝了,歇歇,中衣又不急着穿。” 夏季炎热,又没有空调和冰块,里面还穿中衣不得热冒烟?大家都是里面穿件小衣和四角短裤,上半身外罩一件短衫,下半身或穿裙子,或穿宽松的长裤,快入秋的时候再换上中衣。 他将缝到一半的两件中衣都收了起来,自己又剪了块小布料缝小衣。 宋亭舟坐在他身旁,重新捡起书本翻看,只是偶尔目光会看向孟晚宁静的侧脸。 小衣简单又快捷,讲究些的上头绣些花样,孟晚这样的能锁上一圈边就够难得了。 做了一条新的,他当即拿出去洗干净挂上,在门口同宋亭舟说了句,“表哥,我去做饭了。” 宋亭舟无奈叫住他,“晚儿,过来。” 孟晚进屋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卢春芳同常金花一同出去串门还没回来,家里只他们两人在家,宋亭舟干脆一把将他拉到怀里。 “你就不能再叫叫我别的?” 孟晚愣了一下,然后坏笑道:“你想听我叫你什么?” 他两手扒在宋亭舟肩膀上,轻声道:“舟郎~” 宋亭舟搂着他腰的手一紧,低声应道:“嗯。” 孟晚试图推开他,没成功,哭笑不得的说:“那多羞人,你看谁家这么叫了?” 宋亭舟抿唇,“有人这样叫。” 孟晚眯起眼睛,目光锐利,“谁?你从哪儿听来的?” “同窗所说。”宋亭舟神色倔强道。 孟晚问:“同窗?你同窗的夫人当你面这样叫了?” 宋亭舟神色挣扎,“那倒没有,但是我同窗说他在家中一直都是这般被叫!” “呵。”孟晚轻笑一声,“叫就叫呗,我夜里没叫过?” 宋亭舟闻言耳根红了一片,他垂眸不看孟晚,手却不离开孟晚劲瘦的腰线,“白日也想听你这么喊。” 孟晚琢磨了下,好歹成了亲,这点小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便退了一步,“人前喊你夫君成不成?若是不同意的话,夫君我也不喊了。” 宋亭舟只能不甘不愿的点头答应,抱着孟晚亲了一阵才将他放开。 晚上孟晚擀了凉面,现在许多瓜果还未成熟,也只能用蘑菇肉丁打卤,又切了几根胡瓜成丝,一会和面条一起拌着吃。 常金花和卢春芳回来的时候,孟晚已经打好卤切好胡瓜丝了,正在锅边下面条。 他热的汗水滑落,宋亭舟顺手拿了条帕子给他擦汗,随后又去巷子里拎了一桶新水回来,刚从井里打的水又冰又甜,凉拔面条正好。 孟晚实在热得不行,喝了碗井水,拌好了一碗面后端着坐到院子里去吃,一回头,他们几个一个个端着碗都出来了。 常金花挑起一筷子面条,劲滑爽口,“干脆打张石桌子放外头吃饭用,再去木匠那儿买几个现成的小木凳,阴天下雨的桌子也不用来回搬,只搬小凳子就成。” 外头夕阳落幕后确实有几分凉风,孟晚被吹的舒爽,赞同道:“我看行,明天关了铺子我就去石匠那儿问问。” 宋亭舟两日的假期结束,又要开始早出晚归的上学,李雅琴请假,孟晚便干脆一样少做了些。她不在,常金花憋得一肚子话对孟晚倒了出来。 “昨日我和你春芳嫂子去周家,听她说了几句李家的闲话。” “什么闲话?” 难得常金花现在与外人相处,姿态越来越放松,孟晚给面子的坐到她旁边听她说话。 “你周婶说琴娘德行有些不好,让我注意着些,防着她与大郎单独相处。”常金花声音压得低,唯恐被人听了去。 孟晚一挑眉,“哦?这话怎么说?” “你周婶说她儿子前年定亲后,李雅琴去她家闹过,说什么等了她儿子几年,拒了不少亲事,事到临头人竟然另娶了?这事当时闹开了,周围邻里都知道。”要不然周婶也不会主动往外说,这是怕别人误会他儿子真跟李雅琴有什么,干脆主动告诉新邻居,让宋家和她在统一战线上。 孟晚若有所思,“那不会他俩真有过一段?不然人家干嘛名声都不要了这么大肆宣扬?”果然,正常人听了都会这么想。 周婶苦不堪言,他儿子和李雅琴年岁相仿,算是青梅竹马,或是小时候还梳着垂鬓的时候,俩孩子玩笑着说过两句。 可又不是高门大户,身边仆从成群,说什么吃什么都有人禀告,市井小儿走街串巷的瞎玩瞎跑,说过的话转瞬即忘。 若周婶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可能李雅琴也不能惦记好几年儿时戏言,偏生他随了周婶的样貌,长得出彩,人又上进。 城西有间老字号的酒楼,名叫瑞丰楼的,周婶儿子在里头干了几年跑堂,被东家赏识做了小管事了,后又自己求到了大管事的次女,真是样样风光,堪称是柳堤巷里最出息的小子,这让一直等着周家上门提亲的李雅琴怎么受得了? 她被家里惯坏了,那年正是娇纵的时候,不管不顾的跑到周家大闹了一场。 周婶的儿子是先有机会见了未婚妻几面,两人接触了几次后才鼓起勇气好不容易求到的,在这个时代称得上是自由恋爱了,哪儿能让个莫名其妙的邻居给搅黄了?气血上头也说了几句难听话,李雅琴哭跑回家,自此名声也不大好了。 本来她家条件嫁不了周家,再嫁个别的本地户也不是难事,毕竟主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盲婚哑嫁,女娘又比小哥儿好说亲事,但此事过后本地人却都对她家退避三舍了。 这些事可能都是真的,但要说李雅琴勾搭宋亭舟……常金花也半信半疑。 李雅琴在她家做事也快一月了,没见她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她家好不容易过阵舒缓日子,晚哥儿又是她一步步看着走过来的,堪比半个亲儿,他与大郎和和美美再生两个崽就是常金花最大的念想了,若真被人插上一腿! 常金花想着想着气血上涌,头都晕乎起来。 孟晚见势不对,“娘,你怎么了娘?” 常金花天旋地转说不出话了,孟晚慌忙招呼外面干活的卢春芳。 “春芳嫂子,你快帮我扶着些我娘,咱们去同善堂看看!” 卢春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和孟晚一人扶一边架起常金花去了最近的医馆。 常金花晕晕乎乎的躺在医馆的床上,坐堂的郎中掀开她眼皮子瞧了瞧,又捋着胡子把上脉,许久憋出两句,“此乃中暍之证,暑气内侵,体内阳气被暑邪所扰。” 孟晚:“啊?” “劳烦先生说的明白些!” 郎中不急不缓的说:“令堂是中了暑气了,不要紧,待我开上两副汤药,回家煎服即可。” 孟晚放下了心,“那就有劳先生了。” 还好是虚惊一场,但常金花也着实难受了一天,孟晚回去给她熬了些稀粥,喂她喝了两口肚子里有了东西,又亲自去煎药,凉的温热了再喂常金花喝下。 卢春芳处理着剩下的碗筷,琴娘不来,这些她便揽了自己洗。 孟晚在厨房捶面,准备明早要用的,往日这活是常金花准备,让自己安心写话本子。 隔着卧室门上挂的粗麻帘子,能隐约看见躺在炕上的常金花,她才四十而已,前些年操劳的身心疲惫,看着总比同龄人老上好几岁。 孟晚眼眶一热,滚下几滴泪来,其实家里的日子已经很好了,便是不开早食铺子,常金花闲下来什么都不做也是待不住的,但孟晚就是为她心酸,没来由的就偷偷哭了一阵儿。 心里又想,既然她不喜欢李雅琴,左右一个外人,又不是招不到工,干脆辞了招了个她喜欢得了。 第二日李雅琴来上工,还没等孟晚想好怎么开口,她自己竟然主动提起,“晚哥儿,真是不好意思,这几日你再招旁人,等有人顶替,我就不做了。” 孟晚问了句,“这是为何?” 李雅琴面上有几分羞涩,“我快要定亲了,要在家准备嫁衣,不便出来了。” 孟晚恍然大悟,请假一日原来是相亲去了。 “那真是恭喜了。” 李雅琴自觉孟晚这样有见识的小哥儿才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又主动提了两句婚事,“我如今也蹉跎到二十岁了,是附近出名的老姑娘,没少人在背后说我闲话,这我都知道。” 她是傲,不是傻,这几年渐渐懂了许多道理,不是没后悔过年少轻狂,如今真能寻到合了心意的,面上都透着喜气,也说了几句真心话。 “旁人的闲话终究是闲话,还是家人和自己更为重要,人不该为了那些个闲话,伤了身边血亲的心。” 孟晚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没谁是生下来就会察言观色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与哥儿的犯错成本更大罢了。 但他记得那日见得李家老母,那般年岁还为幼女打算,李雅琴这几年在家蹉跎年华,不光消耗自己,也在伤老人家的心。 李雅琴怔了一怔,“你说的对,是我为了挣那么一口气,累得我爹娘受罪了。” 晨时常金花好些了,要起来做活,生生被孟晚拦下不让她下床。 晌午收完了铺子,李雅琴回了自家,孟晚锁上院门,才揣上钱袋子带她和卢春芳往外头走。 “晚哥儿,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家里面还没捶,豆子还没泡呢。”常金花惦记着家里的活计,不愿出门。 卢春芳稀里糊涂的跟着,怕出去又要花钱,也说:“要不你们去,我回家泡豆子去。” 孟晚劝道:“就那么一点活,一会儿回去顺手就做完了,还用你们这么惦记?” 他笑道:“跟我走就是了,总不能将你们卖了。” 他们上了主街,一路往北走,快到北门的时候有一间极大的瓦舍就开在路边上,上面是用极好的红木做的牌子,上书:昌北瓦舍。 禹国以东为尊,昌平府的城东坐落的都是试院、官府衙门、府学书肆等,瓦舍这样下九流的场所是不准开在城东的,可除了城东的其他各处却大大小小各有坐落。 其中城西与城北交界处的这所昌北瓦舍,便是附近最大也是最有名的,里面设有八座勾栏,戏班子,说书、杂技、皮影……分的是五花八门。 孟晚见其他勾栏门口也是大大小小人来人往,不时还有戴着帷帽的公子小姐带着仆人尽兴而归。看了一会儿后,他直接拉着常金花与卢春芳往最大的平桥勾栏走去。 平桥勾栏是昌北瓦舍里位置最好,也最大的一座勾栏。门外候着两位门童,“夫郎,进咱们平桥要买票,六文一人,图个六六大顺的意思。” 俩门童是人精,一看就知道孟晚等人是头次来这种场所,倒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笑着将规矩说了。 孟晚从钱袋子里数出十八文铜板,交给他俩,“我们三人看。” 门童立即递上三个一指宽的细长手牌交给他们,“三位拿着手牌进去,里头自有伙计给你们找座位。” 孟晚打头阵,掀了帘子进去,一眼便看见中心处设有一座戏台。戏台高出地面三四米,台上设有乐床,后头另有古门道,穿过古门道应该就是戏房,这座勾栏是专给戏班子设的,也是昌北瓦舍里最招人的买卖。 他们赶得巧,台上刚演完一台戏,正在报幕。 “张协状元?”孟晚轻念。 “咱们就看这个。” 围着戏台是建的层层加高的观众席,看台上一排排的座椅夹在一起足能容纳八百余人。 孟晚他们来得晚,座位不算太好,但因戏台子建的大,也能看清台上表演。 楼上自有雅间对着戏台子,孟晚逮住个在看台上来回穿梭的小二问:“小二哥,楼上的雅间是怎么个说法。” 小二笑意不达眼底,敷衍着说:“二两银子一间,茶水可续,瓜果另收钱。” 第21章 伶人 看戏总也不能干巴巴的坐着,有人个凑在一起买上半斤瓜子,大家一人一把抓着吃。 孟晚要了一壶粗茶,半斤花生半斤瓜子掺成一盘,另有个小二见他点了东西,又给他们前头支了张小桌子。 台上戏腔一出,进来后一直这不敢瞧那不敢看的常金花与卢春芳眼睛都看直了。 孟晚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台上看两眼,上头正演着书生张协上京赶考时,在五鸡山遭上贼抢劫,钱丢了不算,自己还身负重伤,爬到一处古庙前被借住在此的孤女所救。 后来他与孤女结为夫妻,孤女剪了头发卖钱给张协做盘缠供他上京赶考。张协入京后不负众望考中状元,被一大官相中要招为女婿,张协不从,因此得罪了大官,被授到偏僻之地做官。 他自认是孤女拖累了他,等孤女找上门来,他不光将人拒之门外毒打了一顿,上任途中路过五鸡山时再见孤女,竟抬剑刺她,欲将人杀了灭口,孤女走投无路只能在悬崖边上一跃而下。 台上的戏子演的悲戚,台下的看客也不免唏嘘。 常金花和卢春芳哭的稀里哗啦,卢春芳边哭边骂,“这张协也忒不是东西了,简直鸡狗不如。” 孟晚放下瓜子用力附和,“可不是的!禽兽!有辱斯文!不配做读书人!” 这出戏演得好啊! 台下有激愤的群众往张协身上扔瓜子皮花生壳的,扔不到台上的伶人,反而扔的看台上哪儿哪儿都是。 勾栏里本就燥热,孟晚从头上揪下两个花生壳,内心烦躁不已,他们是不是眼瞎!他位置靠着边还能被扔到,一会儿回家又要洗头! 正暗骂着,突然“铛”的一声,一块银锭子掉到他的桌上,不光是他被吓了一跳,常金花也看见了,“晚哥儿?这……这咋回事?” 孟晚回身往楼上看,其中一个包间里有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挑眉看他。 孟晚蹙眉将身子转回来,对常金花说:“没事,可能是扔错了,不用管。” 下次还是多花点钱去包厢算了,能省掉许多麻烦。 一出戏看完,孟晚坐不住了,他随着众人打赏铜板的时候,将手边的银锭也扔到台上,然后叫起恋恋不舍的两人,“下次等夫君月假,咱们再一起来。” 城中的小商贩和普通百姓,劳作之余都喜欢到瓦舍里逛逛,看看戏听听书的,相当于古代的娱乐场所,这种大的瓦舍又比一些小的正规许多,有一批自己培养的打手,闲杂人等流氓混混的轻易进不来,十分适合全家活动。 出了平桥勾栏的大门,孟晚挽着常金花胳膊,“娘,你喜欢看下回咱们还来,六文钱进去了,再点壶粗茶吃,能看上大半天呢。” 常金花目露回忆,“上回看戏,还是我小时候,镇上方家的地主老爷请全镇看戏,戏班子在泉水镇搭了台子演了整整八天,我场场不落的搬着小凳子去看。” 孟晚说:“如今就方便多了,晌午咱们收了铺子不是随便就能过来?” 常金花嗔道:“一月过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哪儿有天天来的?今儿咱们看的这出就挺好。” 说到戏上卢春芳也插了几句,“幸好孤女跳崖大难不死,还被官老爷收做义女了。” 常金花:“张协后头又重新悔过,俩人身份也匹配了,” 卢春芳:“是啊是啊!官老爷还让两人重新成亲,真是天赐良缘。” 孟晚在一旁听了小会儿,不得不提醒她们,“若是他刺杀孤女的时候孤女跳崖直接摔死了呢?” “怎么张协没考上的时候怎么不说孤女配不上他?” “后头只要他悔过,一代朝廷命官刺杀发妻就无罪了?” “要不是孤女被大官收做义女,她活着出现在张协面前还会被他再杀一遍信不信。” 常金花和卢春芳两人被问的哑口无言,卢春芳小声嘀咕,“但是戏台上是那样演的啊?” 孟晚反问她:“戏台上演的不见得就是真的,这种负心书生哪儿有真心。” 卢春芳觉得这话刺耳,低下头去闷头往前走。 常金花捅了孟晚一下,瞪他:“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 孟晚无奈,“怪我多嘴行了?娘,我看这瓦市里的吃食比外头还丰富,前头摊子上有卖烧鸡的,咱们买一只回去,晚上再煮锅水粥喝。” 常金花去追卢春芳,“你自去买你的。” 孟晚看着她们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世道如此艰难,若是还继续当个无知妇人,只怕会被吞的皮都不剩,尖言厉语总比真刀真枪好受。 烧鸡铺子位置偏后,挨着平桥勾栏的侧门,能开在瓦舍里,且生意这么好,想必是有些祖传手艺的,离得近了,孟晚更能闻到炉子里传出的香味。 孟晚排在人后,问忙活的两口子,“老板,你家烧鸡怎么卖?” 妇人忙的头也不抬,吆喝道:“八十五文一只。” 倒也行。 轮到孟晚,他从钱袋子里取出一小串串好的铜板,取下其中十五个,将剩下的递给收钱的妇人,“给我包一只。” “好嘞!” 烧鸡被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缠上,这样可以单手拎着不烫手。 孟晚拎起包好的烧鸡,正欲去门口找常金花他们,突然听到勾栏侧门处一阵叫骂声。 “班主养你到这么大,是让你给戏班子招祸的?” “你还跟我耍横?” “祝四爷也是你能开罪的起的?还敢同他抢女人,你小子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乒乒砰砰”拳头与皮肉碰撞的声音不断传来,烧鸡铺子外头的人全听见了。 众人窃窃私语,卖烧鸡的夫妻俩却像是司空见惯浑闲事,“大哥,你的烧鸡。” “别唠了,快接着。”老板无奈的说。 他媳妇也劝了一句,“这群戏班子走南闯北,都不是咱们昌平本地人,里头的腌臜事多着呢,咱们普通百姓,瞧瞧热闹就算了,千万别掺和。” 昌北瓦舍还算是好的,那些个小瓦舍里的勾栏,乱七八糟的,靠着当台脱衣裳的香艳粉戏引客,堪比移动妓院。 虽然看得人不少,但众人也都是持鄙视态度,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台上的角儿。 这些个伶人,从小被班主买来,每日要练基本功和戏班子里的各种杂物,稍有不对就会被班主和名角打骂。 等大了些能登台唱戏了,还会被看戏的贵人们挑选陪客,若是实在笨拙演不了戏,戏班子一样不养闲人,这些人还会被再次卖到牙子手里。 便是成了名角一样此生飘飘浮浮,长期处于戏班子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从名角变成下一任班主,仍改不了卖唱求生的境地,只会重复上一任班主的老路,买人、调教、再送到有钱人床上。 他们一生卖艺又卖身,没有任何尊严可说,名声也只比娼妓好上一些,只是富绅财主脚底下的玩物,因此才称作下九流。 孟晚停下脚步,侧着身往平桥勾栏侧门看了一眼,阴影处有个壮硕的男人,正抡起粗实的拳头,对地上的蜷缩起来的人影施暴。 地上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被打成这样竟然连吭都没吭一声,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孟晚嘶了一声,有点打怵。 有人好心劝他,“小哥儿,别看了,当心叫人盯上,快回家去。” 孟晚回过神来谢人家一句,“我这就走了,多谢婶子提醒。” 他快步离开平桥勾栏,常金花与卢春芳正在瓦舍门口等他。 见他出来,常金花面上的担忧之色卸下,语气急促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这里头这么多人,不会混了花子进去?” 孟晚耽搁这么会儿她都开始后悔将他独自丢在后头了,再进去找又怕和孟晚走岔了,只能在门口等候。 可怜卢春芳,但她终究是外人,若是孟晚被花子拍了去,她又怎么同大郎交代? 孟晚提起手上的油纸包给她看,“买烧鸡的人多,等了一会儿才买到。我听旁人说了,这瓦舍在昌平屹立不倒这么些年,背后是有些关系的,什么花子流氓一概不准入内,若是被发现会被打手活活打死!” 常金花张大了嘴,“这么邪乎?” “那可不,所以才带你们来这,好歹安全些,那天我碰到周婶,她也同我说过,她们当地人都是来昌平瓦舍看戏听书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好像是提过。” 一路走回家去,常金花捶面,卢春芳泡豆子,孟晚则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作。 石桌子已经做好了送过来,被宋亭舟放到院子里,晚上家里煮了一锅粥,过了两遍井水,又拌了盘胡瓜,将烧鸡撕成小块摆到盘里,四人各拿了把小凳子到院子里头吃饭。 吃完后,太阳完全下山,院子里蚊子又开始增多,孟晚陪宋亭舟喂了小会儿马,实在受不了要往屋里蹿。 “你一会儿进来再往窗下点把艾草熏着,夜里要咬死我了。” 常金花在屋里听到了孟晚的话,“你怕咬又不早说,家里还有粗麻布,等我剪了给你做蚊帐用。” 关了窗热,开了窗又有蚊子叮咬,孟晚早就烦的不行了,闻言忙过去找常金花,“好娘,现在就做,我给你拿剪子去。” 蚊帐这东西简单,常金花剪了几片粗麻布,细密的针脚缝在一起,卢春芳也在旁边帮忙,缝好再系上带子,宋亭舟往房梁上一挂,瞬间就成了个半隐蔽的空间。 夜里两人在里头温存,别有一番趣味。 宋亭舟伏在孟晚身上平复呼吸,两人一身的黏腻汗液,孟晚眼睛半合着,哑着声叫宋亭舟,“舟郎,快抬水去,热死我了。” 宋亭舟啃着他嘴角,半点没有下去的意思,“不急……” 孟晚怒了,“要死了,还来?你去不去?” “呵。”宋亭舟轻笑。 “去。” 他披上外衫翻身下炕,将厨房里放着的一桶温水提进来倒进浴桶里。 见孟晚光着身子斜靠在被子上看他,心头一痒,眼眸又染上一层情欲。 两人胡闹一通,浴桶里的水都不温了,好在是夏天,不温却也不凉。 孟晚洗过澡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身上干爽又轻快。 宋亭舟也洗漱一番,去外头倒了水,孟晚则换了干净床单子。 外头街上打更的敲了三下,宋亭舟迟迟未归。 怕惊动了常金花,孟晚不敢叫人,只好穿上衣裤哆嗦着腿出去找他。 院子里没人?孟晚心中一惊,走到院门处发现门是半掩着的,刚一打开便见宋亭舟正在门口站着,见他来,轻声的“嘘”了一下,小心的将他揽进怀里,带着他进院里。 他们俩顺着大门缝隙往外看,巷子最深处放着辆板车,上面似是放着具尸体被麻布盖着,裸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是血迹,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连布带人的将尸体,往他们平日用的那口公井里扔。 孟晚瞪着眼睛看向宋亭舟。 杀人抛尸! 井他家还要用啊! “报官?”他用气音问了句。 宋亭舟摇摇头,指着那只裸露在外头的脚,轻声道:“活的。” 什么! 孟晚赶紧又往外看,那人倒也聪明,怕水声太大会引人出来查看,自己背上那活死人下了井,慢慢将人沉了下去,这才爬上了。 宋亭舟轻轻对上院门,等听到板车车轮飞速从他们门口经过,又等了几息才重新打开门。 他看向孟晚,孟晚对他点了点头。 若是没看见便罢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无视了,好歹他们也是经历过生死挣扎的人。 宋亭舟一直观望这么久,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宋亭舟先是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见,这才飞速冲向井口,孟晚紧随其后,眼睛紧紧盯着空荡的街道,若是有人露面他们便迅速离开。 好在那人应当也是奓着胆子来抛尸的,从急促离开的车轮声就能察觉,他也是怕的,既如此便应当不是什么深宅密辛,不然也不会扔到他们这儿来,那些高门大户合该有更悄无声息的手段。 第22章 汤秀才 宋亭舟飞速将人救了上来,拖回家才发现这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刚欲出门找郎中上门。 孟晚拦住他:“你别去,我去叫春芳嫂子,我们俩去!” 孟晚蹑手蹑脚的走进东屋,轻轻推了把卢春芳,“春芳嫂子,起来下。” “晚哥儿?咋啦?”卢春芳睡眼朦胧的说。 孟晚小声道:“你陪我出去一会儿,小点声,别吵到我娘。” 卢春芳也没细究,爬起来穿衣,孟晚在门口等她。 “晚哥儿,这大半夜里,咱们去哪儿啊?” “去街上同善堂。”孟晚回着卢春芳的话,回眸望去,宋亭舟正在巷子口目送他。 同善堂就在主街上,路上孟晚大致与卢春芳说了,宋亭舟救了个人回家,像是被人打坏了,人命关天,这才连夜去请郎中。 卢春芳性格善良,闻言也急得不行,两人脚步飞快,很快就走到同善堂门口。 不过他家店铺在前,住宅在后,店里半夜是无人坐堂的,孟晚直接绕到后头敲门。 “当当当”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醒目。 里头有人问:“什么人?” 孟晚沉声道:“我是柳堤巷第一家宋家的,家里有人得了夜里摔了,劳烦郎中带些伤药过去看看。” “夜都深了,只是摔伤,明日再去。”是老郎中的声音。 孟晚声音急了几分,“郎中还是去看看,他还吐了血,我怕内里也有损伤。” “等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被打开,老郎中穿戴整齐背上药箱,走在路上还在抱怨,“怎么就摔到吐血了?是从高处跌下来了?这大半夜的不老实睡觉还爬什么高啊。” 卢春芳看了眼孟晚,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吱声。 宋亭舟就在巷口接人,他先对郎中施了一礼,“有劳了。” 然后拉着孟晚在前头带路,今日月光明亮,众人倒也能看清脚下。 一路进了西屋,柜上点着油灯,地上铺了旧褥子,那人被宋亭舟放在上头,鼻青脸肿看不清相貌不说,浑身血迹斑斑,眼见着进气少出气更少。 老郎中赶紧着手救治,嘴上还喊道:“这就是你说的摔得?你这小哥儿真是……真是!” 东屋常金花也听到了动静,孟晚怕吓到她,留了宋亭舟在这儿,自己和卢春芳忙去了东屋。 “娘,你怎么起了?”到了东屋,常金花果然正在穿衣准备下炕。 “家里是不是来了生人了?我听见有外人声音。” 孟晚还是那套说辞,“夫君救了个人回来,有些不好了,既见了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便出去请了郎中回来看看。” 常金花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多少还是不放心,“那我过去看看。” 那人浑身是血,能不能活还未可知,再吓到常金花怎么办? 孟晚忙拦住她道:“夫君在那屋看着,要什么用什么还有我和春芳嫂子,用不到你。你病刚好,快好好歇着,不然明早还是再歇一天好了。” 再让常金花躺在床上看其他人干活,她不得难受死?干脆重新躺回炕上,怄着气说:“不去便不去,左右你们现在主意大,也用不到我了,我还省的起来。” 到底是还困着,白天去勾栏又来回走了半天,头沾上枕头人就睡着了。 孟晚让卢春芳也上炕睡觉,等了会儿,他回到西屋门口,隔着帘子问宋亭舟,“如何了?” 宋亭舟正在帮郎中给地上那人用药酒擦拭身体,闻言道:“可救,今夜你先在娘那屋睡,明早再说。” “用药呢?要不要我先帮忙煎药,明早你还要早起。”孟晚怕宋亭舟什么都自己做不叫自己。 老郎中不耐烦他们俩在一旁腻腻歪歪,“煎什么药?如今他这样,便是生灌也是灌不进去,一会儿我回同善堂开了药,让药童给你们抓好了,到时再灌两副先试试。” 得了准信,孟晚也不再坚持,回东屋浅浅的眯了一小会儿,天光微亮,郎中才被宋亭舟送走。 卢春芳已经起了,拎着豆子桶同两人说:“今日我去磨豆子,你们再歇歇。” 宋亭舟倒也没坚持,回在屋子里小眯了一会儿,受伤那人昨夜被宋亭舟擦洗干净身体,又上了药,如今被挪到炕上,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呼吸已经平缓了不少。 豆香味传出来的时候,宋亭舟被孟晚轻轻推醒,“舟郎,该起了。” 宋亭舟闭着眼睛将孟晚揽进怀里,两人在炕上依偎了会儿,孟晚也心疼他一夜没睡,劝道:“不然今天便告个假,在家里歇一日。” 宋亭舟起来换了件外袍,将身上皱了的放到一边,“府学里告假麻烦,还是去,若是撑不住午后我早些回来。” “如此也好。” 宋亭舟洗漱的时候,孟晚去街上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家早饭日日都是豆腐脑油果子,再好吃的东西都吃腻了,今日吃素包子,大家倒是吃得香。 宋亭舟牵了马去上学,李雅琴过来上工,一家子又忙活起来。 快收摊的时候孟晚才想起西屋还躺了个人,急急忙忙去回春堂开了药,前天常金花中暑家里买了药炉子,如今刚好不用再买,将药煎上,孟晚进小屋探望。 那人脸色乌青,看不出样貌年岁,但除了某些天赋异禀的外,孟晚如今也能看出小哥儿是比汉子骨架小些的。 他家炕上躺着这人虽然个头不高,但确实是个汉子毋庸置疑,不然昨晚宋亭舟也不会自己留下让孟晚避开。 最重要的是,从昨晚救了这人起,孟晚便觉着他像是平桥勾栏被打手围起来打的那人,长相不说,衣裳颜色是一模一样。 如果真是那人,倒也算有缘了。 常金花收了铺子也进来看人,“这人咋被人打成这样?” “大半夜的大郎是在哪儿救的人?” “不会是啥偷鸡摸狗的被人抓住了打成这样了?” 孟晚同她解释:“偷鸡摸狗应当不是。”比起来昨天抛尸那人才更不像好人。 等药煎的差不多了,叫手劲最大的卢春芳过来,生生掰开那人的嘴,灌了一碗进去。 药撒了大半,孟晚怕药力不够,又喂了一碗,同样流出来不少。 药材昂贵,常金花有些心疼,“药渣子别扔,再添点水煮煮,哪怕是当水喂他呢,别浪费了。” 孟晚憋着笑,“娘说的是,我这就再出去添些水。” 就这样等晚些宋亭舟下学回来,饭后他们再喂他喝药,那人虽然闭着眼睛,但竟也能自主吞咽了。 家里没有别的地方住人,孟晚这几日便只能和常金花他们挤挤,宋亭舟独自和那人住一屋。 又喂了两天药,那人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还不能下炕,孟晚问他是不是平桥勾栏里戏班子的人,他倒也应了,问他还要不要回去也只是流着泪摇头。 一家子商量了一下,戏子是贱籍,离了戏班子也没什么好去处。他们铺子里李雅琴要走,不然问问这伶人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活? 孟晚替他端了碗稀粥,将话同那伶人说了。 “你意下如何?” 那伶人起不了身,只能躺在炕上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谢夫郎与相公救我,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愿为两位做牛做马。” 孟晚也是从贱籍过来的,竟能领悟几分这人的心思。 “你不必害怕,我家人口简单,也不是磋磨人的人家,你的户籍可能还在戏班子里,便先这样也好。但为你治病我们花费了不少,你好了后在我家做活,我每月按八百文给你算工钱,好歹你还够了我的药钱再说其他。” 若是他说的天花乱坠,那人可能心中更是惶恐,还不如说先让他留下还钱,也是实实在在的话。 果然听孟晚说完,那人眼中警惕散退,磕磕绊绊的向孟晚道了谢。 找好了替代李雅琴的人,但他还要休养不说,孟晚还想给李雅琴凑个整月,便又留了她几日。 头几天,他见李雅琴头上久戴着的银簪换成了发带,没太在意。 没过几天孟晚又发现她洗碗都不摘的银手镯,竟然也跟着不见了。 不光是他,卢春芳也看见了,“琴娘,你的簪子和手镯呢?” 李雅琴不自然的捋捋头发,“这几日不想戴。” 下工的时候她找到孟晚,几遇张口都没好意思说,最后还是沉默着回了家。 孟晚琢磨下觉得不对,又不好直接问她,便找机会同周婶打听,越是和她不对付的人,便越是关注对方生活。 果然,周婶冲着李家的大门翻了个白眼说:“人家心气高着呢,先是说了个肉摊子上的屠子,那小伙老实厚道家里也清白,嘿!偏生她看不上人家,不知从哪儿托了个私媒来,说是找了个秀才相公。” 周婶冷哼一声,“这回她尾巴是要翘上天了。” 孟晚念了句,“秀才相公?是哪家的?同在昌平府,没准我夫君还认得呢?” 周婶早忘了,她叫来自己儿媳,“鹃娘,李家那老姑娘找的秀才姓甚名谁来着?” 鹃娘打着扇子出来,想了一阵才说:“那天夫君说是在酒楼遇见过几次,旁人都叫他汤相公。” 看来还真是昌平府的秀才相公,回去问问宋亭舟认不认得。 “姓汤?此姓应当不多,我白日里和同窗打听打听。”宋亭舟在府城这些时日,倒也有了几位相熟的同窗,平日里不说多热络,打听个人还是可行的。 过了两日,李雅琴在宋家的铺子里干满了整整一月,孟晚拿出钱匣子给她结算工钱, “琴娘,本来说好每月给你六百文的工钱,但你既然没在我家吃住,活计做的也细,便再添八十文当作补给你的饭钱了。” 孟晚将钱数给她,“你看看钱数对不对。” 李雅琴接过钱,对孟晚说了句,“多谢了。” 不光如此,还对常金花与卢春芳都喊了句谢,两人倒是稀罕,都是大度的人,都也没将她之前的态度放在心里,各自客客气气的说了会儿话。 常金花做为长辈,主动提了句,“听说你未婚夫也是秀才,可是府城附近村子的?” 李雅琴羞涩的说:“是城北大官村汤家的人。” 孟晚道:“这就巧了,给我家送柴的樵夫便是大官村的人,那他如今在哪儿进学?” 其实他这话问的有些僭越了,可李雅琴只沉浸在找到如意郎君的喜悦中,并未觉得不妥。 “他考的不如宋相公考的那般好,只是勉强考中,就没再进学了,如今想着在附近县城找个主簿或典史做做。”李雅琴语气中带着份期盼。 孟晚又道:“如此看来,倒是个上进的人,只是县衙的小吏好似也不好做,他家中可是花了银钱疏通?” 李雅琴看了孟晚一眼,咬着下唇道:“他家产不丰,爹娘都是地里刨食过活的。”虽没明说,但众人都猜到她私下偷偷补贴了那汤秀才。 常金花插了一句,“能供出个秀才相公已是不容易,如今穷困些倒也不怕,待在衙门谋到了正经营生,这些钱也不算白花。”说完瞪了孟晚一眼,管人家那么宽做什么,把人琴娘都问的不快了。 李雅琴展颜附和,“确实如此。” 送李雅琴出门的时候,孟晚突然说了句,“琴娘,你不是蠢人,若是觉得不对,万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那秀才真是实心实意和琴娘过日子,又真将银钱都用作打点了,那孟晚今日可就将她们两口子得罪了,吃力不讨好。 “怎么就你能找秀才相公,别人找的就是别有用心?” 李雅琴听了他的话果然脸色不好,甩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有些后悔,悄悄侧过身去,再看宋家门口已然空无一人。 旁人是劝是说终究不是当事人,李雅琴此举算是豪赌了,嫁得好了,爹娘放心,在二嫂与邻里间也能出一口恶气。 嫁的不好,汤秀才成不了气候,毕竟也有个秀才名份在,这点他是不敢作假的,便是婚后日子不太好过,好歹嫁出去让父母安心,秀才娘子的名头总也比屠夫娘子好听。 第23章 名声 之后几日孟晚再也没见过琴娘,应该是在家里绣嫁衣,直到宋亭舟当真从同窗那儿问到了汤秀才的消息。 “他竟然真是府学里的秀才?丁巳班?” 宋亭舟同孟晚解释,丁班便是秀才中一直名次靠后的老生员,基本考举无望,若是连续三年升不到乙班,便会被从府学中退学。 孟晚讶道:“那情况倒还真与琴娘说的差不多,难不成是我想多了?但若是他在府学,哪怕是丁班也比无学可上的强,有什么可瞒的。” 宋亭舟叹了口气,他有位同窗的叔父便是府学中丁班的夫子,汤秀才的情况一问便知,“他确实姓汤不假,是秀才生员也不假,但家却不在府城,而是谷青县旗下一处村里的,且早已娶妻生子。” “啊?” ———— “有没有人呐!都出来看看啊!就是这柳堤巷的李家勾引我家相公!” “青天大老爷呦,还是府城的姑娘,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勾搭有妇之夫。” “街坊邻里的快都出来看看,就是他李家的姑娘,不顾我夫君有妻有子,上赶子到我家做妾啊。” 孟晚在家里正和宋亭舟说着话,外头有妇人又骂又唱的,嗓门洪亮,他家院里听得是真真切切。 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孟晚道:“糟了!” 常金花在家揣面没出来,妇道人家的事,宋亭舟也不便露面,孟晚便与卢春芳一同出门,这会儿大家都刚用了晚饭,正愁没地方扯闲,就发现了谈资,一时间巷子里围满了人。 不光是柳堤巷的住着的邻居,连附近其他巷子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 李家大门紧紧关着,门前正有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牵着个岁的孩子坐在门口叫骂。 周婶见他俩出门,招手让他们到她家门口待着,那儿有棵老树,树下的石头上能坐人。 孟晚过去坐在她旁边,“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骂的也太过火了。” 便是周婶一直看不上李雅琴,此时也不免附和孟晚,“就是,午时那会就领着孩子一直在咱们巷子里晃荡,问东问西的,谁想到竟是来找李家的。” 左右瞧瞧,她又低声问孟晚,“琴娘找的那个秀才,难道真是个有妇之夫?” 琴娘在宋家做小工,是周围邻里都知道的,不用早起,在家用了早饭再过去,帮忙洗几个碗就回来了,甭管宋家给多少工钱,当做补贴家用也是好的,不少人同常金花打听,得知他们不招人邻里才作罢。 琴娘之前一直出入宋家,因此周婶还以为孟晚知道李家什么小道消息。 孟晚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能,娶了妻还这般不要脸,跑来装作未婚求娶良家姑娘!” 他声音不高不低,周围人也都听见了。 “也是,又不是咱们城西的人家,没成婚前谁知道他是人是鬼的。” “所以说,嫁娶之事不能信那帮子媒婆的鬼话,给上几两银子的好处,她们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确实,还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好。” 李家也不能放着那妇人在门前谩骂不停,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出来的竟然是李雅琴的兄嫂。 “不知道哪儿来的娼妇就敢在我李家门口骂街?满嘴喷粪的贱人,再不住嘴,看我不把你给活撕了!” 纵使心里对小姑子呕着气,巴不得她立即离家,但事关李家姑娘的声誉,她家小哥儿也才三岁,若是叫这妇人坐实了她小姑子勾引有妇之夫的名声,她的小哥儿被传出去有这样的姑姑,往后长大了还怎么议亲事? 因此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与那妇人对峙。 李雅琴的二哥脸色更是不好,拿了把砍柴的斧头出来,威胁道:“若是再不滚,老子就将你砍死在这儿,倒头扔到井里头去!” 那妇人也是个刁钻泼辣的,听见李二郎这么一说,不光不怕,反而梗着脖子凑上前去,“你砍!你砍啊!谁不砍谁就是孙子!有本事你就朝这儿砍,巷子里这些个人都是人证,你家女娘勾引我夫君,汉子又当街行凶杀人,但凡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立即将你告到府衙去,让你下大狱!” 李二郎哪儿能说得过她这一张利嘴,拿着斧头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李二嫂也没见过这等泼皮,被她嚷得脑门疼,干脆不认,“你夫君找谁管我们李家什么事,你自己管不住爷们,到我们家来撒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妇人冷笑两声,“你们李家不认是。” 她扑腾一下坐在地上,连带着孩子都摔了一跤,她看也没看,任孩子摔疼了哭闹,自己也又哭又叫。 “可怜我在老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好不容易供出个秀才相公,竟被这城里的狐媚子给迷了去,李家姑娘你做做好!将我夫君还来!” “哎呦。”周婶拿帕子捂着半边脸没眼看。 “这妇人倒也确实可怜。” 孟晚回头一看,卢春芳竟然还共上情了。 他颇为无语,“这事情真假不论,她也该去找自己夫君,若是凭她几句话便污了人姑娘名声,这全昌平府的女娘哥儿的都别出门了,此等蛮不讲理的人,一张嘴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周婶儿媳也点点头,“确实如此,琴娘明显就是被人骗了,如今还叫这妇人这般攀咬,不就是再逼她去死吗?” 他们这边说到死,李家门口就冲出个老人过来找儿子儿媳,“二郎,快,快去找郎中来,琴娘她上吊了!” “什么!”李家二郎听了立即便要出去找郎中来,结果那妇人却抱着他大腿死活不让离开。 “你不能走,你们李家非得还了我公道不可!” 眼见着李二郎被她缠着脱不了身,他媳妇儿又忙着跟婆母进去看小姑子,周家离李家近,孟晚他们几人都听见了。 “春芳嫂子,你快去帮忙找郎中来,同善堂最近,快去!” 生死攸关的事,便是他不说,卢春芳也是要去的,“诶,我这就去。” “春芳嫂子,我陪你一起。” 周婶儿媳妇也要跟着。 她婆母使劲扯了她一把,她也不知真没感觉还是只顾着气愤琴娘的遭遇,跟着卢春芳就跑了。 周婶尴尬的冲着周边人笑笑,“年轻人就是气盛。” 孟晚说了句,“周婶,平常邻里口角就算了,毕竟人命关天。” 一个女子的名声甚至能决定她的生死,琴娘若是有别的路走,何至于上吊? 到底算是相识一场,总也不能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她才十九岁,放到现代还在无忧无虑的上大学,却在这几年间就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周婶拿帕子扇了扇风,跟李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这么大事不上门看看似也说不上去,儿媳妇都出去帮人请郎中去了,自己也当上门去看看。 帕子一甩,她迈着小碎步,急匆匆的往李家院里里走,孟晚等的就是她动,也紧跟在后头跟了上去。 李家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也比孟晚家的大,院中还打了一口井,自家吃水用。 其中一间厢房里正传来悲戚的痛哭声。 “琴娘啊琴娘,你这是要了我和你爹的命啊。” “要死也给我嫁出去再死,给家里丢了人不说,吊在家里,旁人还以为是我这当二嫂的逼得!” “孽障,孽障啊!” 门是敞开着的,周婶边往厢房里走,边用帕子按着眼角,“老嫂子,你快当心身体,琴娘这孩子糊涂啊。” 孟晚跟上去,厢房的房梁上吊着一长条被剪断的麻绳,地上扔着把剪刀。 琴娘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死盯着墙壁。 麻绳上都是毛刺,她脖子被勒的一片紫红,还在渗着血丝,看着就瘆人。 她娘坐在地上半抱着她,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积满泪痕,哭的痛不欲生。 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六旬老者站在她们身后,闭上眼睛,神情悲凉的骂着:“孽障,真是孽障。” 李二嫂脸色铁青,既恨不得小姑子痛快死了拉倒,又怨她拖累家里儿女的婚事。 周婶进来劝着老两口,见这种情景自己也掉了几滴泪,她问半死不活的琴娘,“你这是做什么?便是死了一了百了,你爹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就忍心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二嫂恨恨道:“她会管什么旁人!公婆这十几年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吃口糕,都要琴娘吃够了才轮到旁人。谁家老姑娘不是看家里脸色活着,偏她高贵,少吃一口,少拿一块都要耍起来。” “公婆一味的纵容你,这两年家里是我管钱了,可他们拿给你的私房还少?都被你猪油蒙了心的给了那汤秀才,说是打点做官。官呢?银子呢?” 被二嫂骂了几句,琴娘反而流下泪来,她嗓子伤的狠了,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说出的话都沙哑难听断断续续,“是我……我不孝,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李家,我这等……罪人,该……去死。” 李二嫂红着眼睛骂:“想死还不容易?去巷子里的井边上投了井去,省的糟践了李家的干净地儿!” “好……我……我去!”琴娘挣扎着要起身,周围人忙拉住她,连周婶都上手了,只有李二嫂和孟晚没动。 孟晚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你既然连死都不怕,就该站出去跟那妇人分说分说。是姓汤的设局骗你钱财,我当日也提醒过你,被骗确实是你蠢,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但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她说的那般不堪,凭什么被她污蔑?” 琴娘痛苦的闭上眼睛,“但我……确实与……姓汤的定亲……” “什么定亲,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我怎么没听说过。”孟晚打断她的话。 众人都只听琴娘说相亲相成了,街坊邻居没谁见过她定亲请亲戚过来吃席面。 李雅琴是蹉跎了的老姑娘,好不容易找到合心意的,一家子都想让她尽快成亲,定亲简办不好听,家里人都没宣扬。 再加上定亲要交换庚帖,还要去衙门的户房登记两人婚书,汤秀才是已婚之户,有正头娘子,怎么敢带李雅琴去登户? 因此他们定是像孟晚与宋亭舟当时那般,订婚小办甚至不办,等成了亲再拿婚书去户房入户。 孟晚的话说完,一屋子的哭声都停了。 李二嫂率先反应过来,“没错,没错啊!定什么亲,定个屁的亲,姓汤的分文不拿,我们家连彩礼单子都没有定的那门子亲?谁看见我家定亲了?” 孟晚接着暗示她,“二嫂,我听说府学有位汤秀才,但那位汤秀才的籍贯分明是谷青县汤家村的,可骗琴娘钱财的贼子却说自己是大官村的。 门外的妇人若是大官村的,那她就该赔你们李家被骗受损的钱财。 若是汤家村的,就更没理来柳堤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毁琴娘声誉,一样要赔偿!” 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必定得让她狠狠出一次血她才能记教训,若不然以为李家好欺负,还不得三天两头上门? 李二嫂听完茅塞顿开,“对,宋夫郎说的对,就该让他们赔偿才对!” 孟晚看了听愣的周婶一眼,意有所指的说:“二嫂,我今天可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听到什么,只是跟着周婶进来劝劝受了委屈的琴娘,等一会儿我们俩从门口出去,屋里的话就都别往外传了。” 李二嫂接话接的极快,“今天就多谢周婶和宋夫郎来看望琴娘了,这孩子,就是想的歪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咬一口就能将她气成这样!” 她说完挽住周婶胳膊,“婶儿,一会儿你和宋夫郎先回去,家里乱糟糟的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的情我们李家都记得,改日再登门拜谢。” 周婶又不是傻的,早就想溜了,李二嫂挽着她出去后,孟晚则相中李家院子里的大水缸了。 他身形灵活的踩上缸沿,够到与自家相邻的院墙上,坐在墙上头与在院子里做活的常金花对上了眼。 常金花撸起袖子,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了不得了,自家还不够你耍,跑到人家爬墙玩!” 第24章 摆脱 周婶同李二嫂走到门口,自己拿帕子掩了面溜了,刚才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这个当口上李家去了,晚哥儿不是说一块出来,怎么没看见他? 难道是已经出来了? 还是年轻,腿脚就是快! 李家门口处——哪怕是已经逼得人要上吊,那妇人却还是一个劲儿的抱着李二郎大腿嚎哭,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可真是不逼死人不罢休。 “你个狐媚子,在家装死,有胆子勾引男人你有胆子出来啊!” 李二嫂从门口出来,盯着那个胡搅蛮缠的妇人,突然冷笑两声打断她的嚎哭声,“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姑娘勾引你夫君,那你夫君姓甚名谁,原籍又在何处?总不能你上前哭了两句就污了我家姑娘的名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妇人哭声渐止,眼下竟然连丁点水渍都没有,她斜眼看向李二嫂,“我夫君是谷青县清河村汤家的秀才,是学政处登记在册的秀才相公,你若不服只管去查!” 宋夫郎说的竟然真的是真的! 李二嫂心下大定,冷声问道:“谷青县的汤相公么?倒是听说他如今在府学里进学,是也不是?” 妇人神色得意,“原来你也听说过我夫君,没错,他正是府学里的学子。” 得意没两秒,她又眼含警惕,“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夫君在府学进学。” 不光是她,周围邻里都竖起耳朵来听。 李二哥觉出不对,但看自家娘们似是胸有成竹,便没吭声。 李二嫂没回那妇人的问题,反而冷笑两声,“呵,这就怪了,我们柳堤巷里的都知道,向我家求亲的明明是大官村的汤相公,此人根本没在府学里进学,而是常常混迹在昌北瓦舍里,附近邻里小贩都有见过。如此看来两个汤相公根本不是一家,怎么你是一女嫁了两家?还是你借着相似的姓氏,故意上门来讹我们家来了!” 邻居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听李二嫂这一顿说辞,都跟着她的意思走了。 “好像是听谁说一嘴,什么大官村汤相公。” “那琴丫头是真叫人冤枉了?白叫人骂这么半天。” “空口白眼就打上门来,也真是个泼妇。” 那妇人被李二嫂一连串的话带进了沟里,张嘴欲辩白两句,李二嫂又紧接着说:“再说了,大官村的汤相公确实向我家提亲了,但我公婆怕闺女远嫁,还在家里斟酌没同意呢,我做嫂子的都不知道自家办过订婚席面,怎么到你这儿张嘴闭嘴我小姑子定亲了?怎么,他们定亲席面你坐上桌了?” 都是邻里,订婚这么大的事,男方父母亲族都要上门的,带上礼物聘礼,请族长替写婚书等,如此繁琐隆重,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真叫她几句话差点骗过去,我就说嘛,我离她家才几步远,定亲这种热闹能没看过。” “此女心肠也真是恶毒,这种瞎话都能编的出来。” “可不是,要真信了她的话传扬出去,琴娘还怎么做人啊。” 那妇人呆呆坐在地上,抱着李二郎大腿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不是一家?我找错了?不能啊?”她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李二郎狠狠甩开她的手,厌恶的拍拍自己裤腿。 李二嫂想起孟晚说的赔偿,如今自己又占了上风,插着腰厉声道:“你个泼妇到我家撒泼辱我妹妹名声,她如今在家哭的是死去活来,要么你赔偿我家银钱,要么我家托人写了状纸,将你和你家那个谷青县汤相公告到衙门里去!” 那妇人连连后退,躲躲闪闪的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既不是我就走了。” “四郎,帮我拦住她!” 李二嫂叫巷子里的年轻汉子帮忙拦着那妇人。 一群街坊将她围住不让她离开,她怀里的孩子吓得直往妇人怀里躲。 “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夫君可是昌平府学里的秀才相公!见了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矜贵人物,你们……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 她嗓门越嚷越小,可见气势微弱起来。 李二嫂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你刚才不是还在我家门口撒泼打滚吗?现在知道怕了!赔我家银子,要不今日就别想出了柳堤巷!” ———— 李家的风波渐熄,不时有人从巷口离开,卢春芳和周婶儿媳也带着郎中匆匆忙忙的进了隔壁。 孟晚坐在院墙上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常金花干完了活,放下捶衣棒子瞪他一眼,“还不下来?也不嫌晒得慌” 孟晚拿手搭眉以遮烈日,“娘你给我找个凳子来呗,下不去了。” 常金花端着木盆进屋,扔下一句,“我才不管你这皮猴。” 进屋后却推了西屋的门,唤了一声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宋亭舟,“你夫郎如今骑在墙头上耍呢,还不快去接他。” 宋亭舟撂了笔:“?” 孟晚又等了三秒,看见宋亭舟从屋里疾步出来,笑道:“娘叫你来的?” 宋亭舟走到墙下张开双臂,问道:“你怎么上去的?” “一会儿告诉你。” 孟晚从墙上一跃而下,宋亭舟稳稳的接住他,还借着角度偷了口香。 孟晚从他怀里退出来,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个穿着青衿的年轻书生,看四下无人,用扇子遮了面往巷子里跑过去。 孟晚和宋亭舟停住脚步,齐齐看着门口,过了小会儿,那书生拽着在李家闹了大半天的妇人脚步匆匆的往外走,生怕被人看见。 临近宋家门口,还能听见他压着声音怒斥:“你大老远从老家过来作甚!为何不先去找我,又来这儿胡闹什么?还将宏儿也带来了。” 那妇人是个泼辣的,直接骂起来了,“我若不来找你怎知你在外头还要娶个小的!” “什么小的老的,凭你胡说,我那是……”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孟晚和宋亭舟就听不见了。 天气炎热,孟晚顺手给马水槽里添了两瓢水,“也算是琴娘倒霉,碰上这么个伪君子。” 宋亭舟跟在他身后,“晚上你还和娘睡?” 孟晚扔了水瓢回身看他,“不然睡哪儿?” 宋亭舟百般无奈,“也不能总让他占了咱们屋子,厢房之前为了开铺子都打通了,不然再砌上一堵墙,隔出个小间儿出来?” 孟晚也愁,家里地方太小,好像也只能这样,“但铺子里头还要挪,多出两张桌子只能早上铺子开门的时候,搬到门口去。” 现在天气热,门前空地比屋里凉爽,倒也可行。 “早上我帮忙搬桌。”宋亭舟态度积极。 孟晚轻笑一声,“那倒不用,你晨起上学时间本来就紧,两张桌子而已,我和春芳嫂子抬就成,明日……” “我现在就去找街对头的泥瓦匠家。”宋亭舟立即接道。 “啊?今日怕不是有些晚了?”孟晚话没说完,宋亭舟双腿已经踏出了家门口。 “不晚。” 宋亭舟去对街巷子里请瓦匠,直接将人家父子三人都请了来,之前拆墙剩的砖还堆在柴垛旁,厢房两门三窗,父子三人一下午就将挨着马厩那头的门隔出来一个小间出来,位置有限,里头除了垒的床火炕外,空出的位置也只能放张桌子或木柜,也够那伶人住了。 只是炕还要阴干几日,如此还要委屈小两口接着分开住。 宋亭舟此人情绪不易外露,但心情不好,相熟的人总能看出来几分。 晌午——府学内设有廪膳堂,以供学子们午食。 乙子班中,已有许多穿着府学特有制袍的秀才收拾了书本,放好在书箱里,三三两两结伴去廪膳堂。 “宋兄近几日似是心绪不佳。” 有位容貌俊秀的青年学子,站在宋亭舟书案前,扇着扇子等他。 宋亭舟将书本规整好,站起来回道:“不过是家中琐事罢了,略有心烦,称不上心绪不佳。” 他旁边座位上又有一人站起来接话,“宋兄家中人口简单,又有夫郎操持家事,烦心事甚少,不像我。”他说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青年学子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双双安慰起他,“昭远家中是府城顶流世家,令尊又是昌平知府,家境如此已是常人求之不得,多些磋磨就当历练了。” 便是宋亭舟不怎么会劝解旁人,对上吴昭远也不得不宽慰几句,“吴兄学优才赡,今年秋闱也能下场一试,不妨屏蔽凡思,一心准备秋闱。” 吴昭远与宋亭舟年纪相当,身形却单薄清瘦,常年面带忧色,“多谢两位兄台宽慰,闲杂事暂且不提了,咱们去廪膳堂。” 三人中吴昭远乃是昌平知府庶子,另一位姓祝,名唤祝泽宁,是皇商祝家三房嫡子,家中巨富。 祝泽宁为人大方,人又和善,因为是商贾子弟,府学中有因为他家富足而巴结他的,便有清高嫌弃他满身铜臭,抱团孤立他的。 他与宋亭舟入学时间相近,也是今年院试考中的秀才,两人座位也相近。 祝泽宁发觉宋亭舟此人颇有意思,旁人同他说话,他便答了,若对他无视,他一样无动于衷当此人不存在。 不服他文章者找他辩论,他一句各有所长就将人打发走了,再来找他,他就当作听不见看不着。 这般行事便有人说他性子孤傲,看不起旁人文采云云,宋亭舟也不争辩,而后月考就考了头名。 然后又是涌来一群人非要与他辩论,宋亭舟跟人辩了几句,不耐那群人为辩而辩太过稚嫩,又是一句各有所长打发人家。 ——之后看不上他的人就更多了! 在乙子班中也算是另类的不招人待见。 祝泽宁只是觉得这人有趣,说过几句话,他老爹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宋亭舟才华出众,非要他与人相交。 交便交呗,他无所谓。 相处些时日,倒觉得这人也不像旁人说的那般性子孤傲,只要不惹他烦,其实也十分好说话,共处时又有分寸,除了他主动提及些家世,从不打听祝家的事。 不像那些既想从祝泽宁手里捞些好处,又暗自鄙视他出身商贾的伪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祝泽宁倒是从宋亭舟身上悟了这句话。 昌平知府庶子吴昭远又是另一个极端,他考上秀才已有两年,还是知府大人吴家的公子,却名声不佳,甚至比宋亭舟还不受欢迎。 不为旁的,只因出身不光彩,乃吴知府在勾栏里看粉戏,与那戏子一夜风流所生孽种。 唱粉戏的戏子们在台上以坦胸露乳取悦客人,粉戏班子堪称移动妓院,那戏子便是怀了孩子一样进不得吴家府邸,只是在城西买了处宅子安置。 吴大夫人若谈起了,也只是说“那外头的。” 说起吴昭远也是一句“外头生的贱种。” 如此情形,他从小过得什么日子便可见一斑,明明是吴家男丁,却连吴家族谱都没添上他的名字。 而祝家在昌平府里再富,也要同吴知府这位从四品朝廷官员打好关系,逢年过节都要走动送礼。 祝泽宁从小与吴昭远相识,这才带的宋亭舟也认识了这位身世可怜的知府公子。 三人一路相伴走到廪膳堂,这里的座位饭食亦分三六九等,但为了照顾贫困学子,最低等的饭食价格便宜又量大,只是油水不多,滋味也一般。 宋亭舟与吴昭远照例点了最便宜的,因为宋亭舟饭量大,除了饭菜外又多点了三个馒头。 祝泽宁本来有小厮每日前来送饭,都是自家厨子做的精致菜肴,比廪膳堂不知强上多少。 祝泽宁以前提过同吴昭远分食,但吴昭远因出身不好,心思格外敏感,祝泽宁被拒了几次,知道他性子怕他多想,便也不提了,再用午膳两人也从不坐同一处。 自从又认识了宋亭舟,两位好友都来廪膳堂,他自觉自己用膳无趣,便也开始同行,只不过他吃的就精致丰盛多了,向来只点最贵的。 分给宋亭舟一只鸡腿,祝泽宁没滋没味的吃着饭,对面吴昭远苦着脸夹菜,表情形同嚼蜡。 反观宋亭舟素菜就馒头,几口后一个馒头就下了肚,祝泽宁纳闷的看着他吃,好奇问道:“廪膳堂的饭菜真的好吃?” 宋亭舟吃了口鸡腿,“尚可,比我夫郎差矣。” 祝泽宁来了兴致,“那改日我要去宋兄家做客,还望嫂子能张罗一桌。” 宋亭舟筷子一顿,看着已经啃过的鸡腿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吃他的鸡腿了。 第25章 拿回首饰 “我家在城西开了早食铺子,祝兄可去一试。” 祝泽宁干脆不吃了,放下筷子说道:“我当然知晓,还是我家小厮提起的,据说在城西有些名头,我也叫人买过来尝过,但油果子太显油腻,我还是更喜欢豆腐脑,纯白如玉,细嫩软滑,我母亲也爱喝,常差人去买。” 宋亭舟见他听不懂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能明说:“我家中不像祝兄奴仆众多,夫郎操持买卖已是辛苦,我不舍得再让他劳累。” 祝泽宁往日只是觉得宋亭舟动不动就提他夫郎,觉得他们夫夫感情深厚,万万没想到他这么疼惜夫郎。 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揖了一礼,“那是我僭越了,宋兄勿怪。” 宋亭舟不喜客套,直言道:“无妨,当我欠了祝兄一顿饭,改日补你一顿。” 两人各说了一句,谁都没往心里去,仍旧各自吃饭,不时讨论句学问。 吴昭远家规森严,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是看着他们二人相处,内心羡慕两人性子坦荡,他自愧不如。 饭毕仍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三人起身离开,决定回班内看书。 “宋兄留步。”身后有人叫住宋亭舟。 他停下脚步回望,见是冯进章,脸色不由冷淡下来,“冯兄。” 冯进章满脸纠结,“可否与宋兄借一步说话?” 宋亭舟音调平平,“冯兄若有事但说无妨,若是无事我便与好友离开了。” 冯进章站在原地无言,宋亭舟等了一瞬,见他仍无动作转身便与好友离开。 冯进章急了,只能叫住他,“宋兄等等,之前听你说春芳在你家做工。” 这话说出口他似乎极为羞耻,左顾右盼怕人听去,脸色都涨红了。 “是。” 宋亭舟等他接着说。 “这……自上次见她也快过一月了,明日酉时下学我想同宋兄一起走,过去看看她。” 宋亭舟扫视他一眼,“可。” —— 李家在柳堤巷住了这么多年,琴娘又是受的不白之屈,邻里情还是有的,一大早开始便有街坊四邻拿了鸡蛋或是果子上门探望。 宋家关了铺子后时间已是不早了,探望病人不宜过晌午,卢春芳留下来收拾些杂物,常金花带着孟晚登上了李家的门。 这会儿邻居们该探望的已经都送了东西离开,只剩李家大姑奶奶回来看望侄女儿,还有连夜赶回来的老大一家子。 宋家人一进院子就受到李家人的热情招待,李大嫂和李二嫂对着常金花将孟晚一顿好夸,倒是还记得昨日孟晚的话,没明着说,只是话里话外的都是感激。 李家大姑奶奶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个侄媳妇怎么净夸一个外人。 这时琴娘下了地,出来找孟晚,她脖子上了外伤药,用麻布缠成一圈,声音仍旧断断续续,“晚……哥儿,你……来了。” 孟晚看出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上前跟着她进了厢房。 李大嫂和李二嫂也跟了进来。 琴娘拉着孟晚的手,眼角落下泪来,“怎么……办,镯子……钗……信物。” 孟晚瞬间明白过来,“东西还在姓汤的手里?” 琴娘含着泪点点头。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忘了这事了。 “这两样东西都是琴娘及笄的时候我公婆给置办的,我们那会儿还给琴娘添了一副耳坠,她平时逢年过节的才带,都一并被那姓汤的给骗去了。” 李大嫂嫁过来的年头久,早年和小姑子一起生活的时间也长,最清楚里头的事。 老两口年纪大了,再受不得刺激,这件事都没敢告诉他们,如今是两个嫂子替琴娘拿主意。 李二嫂也跟着说:“昨天警告了那妇人一番,又让她赔了身上的银钱,却也不知道还有信物没取回,早知道便不会轻易放那人离开了。这些都是琴娘贴身佩戴的东西,如今在姓汤的手上,若是他拿着宣扬出去,损了琴娘的名节,李家的孩子就真的没法嫁了!” 甚至比昨天被人辱骂还要严重,堪称铁证如山。 琴娘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双膝一软,突然跪在了孟晚面前。 孟晚急忙扶起她,“能想办法我定能帮你想,先别急,大嫂二嫂都是替你忧心,咱们一块想想法子。” 李二嫂一夜都没睡好,嘴上长了个燎泡疼的她更上火了,“姓汤的就在府城进学,不然叫你二哥等在府城外头,威胁他一顿,让他将这些首饰都还回来,不然咱们家就告到府学去!” 孟晚琢磨了阵儿觉得不妥,“这个汤秀才从找媒婆,忽悠你们不给聘礼,甚至不像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你便是豁的出去直接告到学政那里,与他对峙上,他拿出那些首饰来说你是自愿的,你又当有何分说?不管学政信不信你,贴身饰品落在外男手里,若是乱传你失了贞洁,又当如何?” 琴娘哑着嗓子说:“我……不……怕,要……告……他!” 她一字一顿,恨得快要泣出血来。 李大嫂也是急得不行,她算是看着琴娘长大的,自己上火不说还要劝她,怕她钻牛角尖来,“宋夫郎不是都说了,咱们就是告了,学政大人也不见得会信的。” 李二嫂直接的多,她对孟晚说:“宋夫郎,本来就该谢您昨日的仗义,又是帮我们叫人请郎中来,本不该再好意思劳烦您,但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一家子男女老少的加一起也想不出个正经法子,今日便是你不来,我们也是要厚颜去请的。” 既到这个份上,帮肯定是要帮的。 孟晚先将琴娘扶坐到炕上,“既然嫂子们信任,那我就乱说两句,嫂子们听听就罢了,不用往心里去。” 李二嫂忙道:“宋夫郎放心,你只管直言,做不做是我们自家的事,与你无关。” 孟晚轻笑一声,说实话,便是李家人恩将仇报编排他些什么他也不怕,论没有证据的瞎说胡扯,李家人能扯得过他? “首先告咱们肯定是要告的,但一定要先将首饰取回来再告,到那时就算他攀咬琴娘也没有证据。” 李二嫂愁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不知道那个天杀的狗东西会藏到哪儿去,可怎么找啊?” 孟晚别有深意的说:“咱们不知道,但有人肯定会知道。” 李老爷子年轻时也是打拼过一番,挣下了家业才在府城安的家,人脉关系还都是在的,二儿子又在码头上混了个小头目当着,在城西找个人还是能找得到的。 城北的一处小巷子,乱七八糟蜂巢似的小院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其中一户大门紧闭,忽然有个报童上前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一道询问声,谨慎没有立即开门。 报童喊:“可是府学汤秀才的家吗?有人送他昌平瓦舍的手牌,说是多出来的,请他带家里人去看戏。” “看戏?”院门打开,开门的正是昨天在李家大闹一通妇人,她虽性子刁钻但年纪确实不大,困在乡下老家那么久,一听唱戏便忍不住开了门来,将汤秀才临走时的嘱咐抛之脑后。 报童将手牌交到妇人手中,“是啊,汤秀才已经去了,娘子的手牌我已送到,可持手牌到昌平瓦舍的平桥勾栏去看戏。” 妇人接过手牌,看了两眼后叫住报童,“唉,这上头写的啥啊?你说的平桥勾栏又怎么走?” 报童指点她,“娘子到城北主街上,一路往西走就能看到瓦舍招牌,进去后自有人告知平桥勾栏,将手牌给守门的伙计看了便能进入。” 妇人拿着手牌一阵稀罕,回了屋见孩子熟睡,大门一锁就拿着手牌出了门。 角落里隐着李家的人,李二哥看见开门的是那妇人后便咬牙切齿的说:“真恨不能进去将她孩子给掳了,到时看她们还不还东西。” 李二嫂拍他肩头,“可不能这么干,要是那姓汤的要鱼死网破,你就得被抓大狱去!还是稳妥些好,走,去老钱家门口守着去。” 两口子又悄无声息的回了家。 再说汤相公之妻汤娘子,欢天喜地的独自寻到昌平勾栏,问了人找到平桥勾栏门口,进了勾栏里位置在最上头,先是努了嘴嫌位置不好,但仍被台上的戏腔勾去了心神。 同一出《张协状元》,不同的戏班子,孤女上门寻夫被张协拒之门外毒打一顿,汤娘子看的是揪心不已,正是愤恨之际,忽而听到头顶上的包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柔娘,再倒上一盏茶来。” “郎君~你若是中了状元,该不会像那张协似的弃了奴家。” “哎呦,看我的心肝说的什么话,本相公若是中了状元,定休了家里的那泼妇,迎我的柔娘入门,到时咱们日日交颈缠绵,饮酒作乐,岂不快哉?” “郎君说的我可是记下了,奴家便等着郎君迎娶~” 汤娘子头顶上的包厢里淫言狎语不断,听得她是火冒三丈。 姓汤的在家竟是诳她的,说是进学,竟是跑到勾栏里头狎妓!还说要休了她! 汤娘子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门撕扯那一对狗男女,巧的是台上的戏文正唱到张协上任途中又遇孤女,竟举剑刺之! “嗨呀,果然是负心汉,不认亲事便罢了,怎么还要杀人呢?”一旁突然有个夫郎出声谴责张协。 他旁边有比他年长的妇人同他解释:“张协一朝得势,自然觉得孤女配不上他,该娶个大家闺秀才成。可你年纪小不知道,成了亲的夫妻那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难道不认就成?还是杀人灭口来的干脆。” 小哥儿忿忿不平,“这读书郎可真不是东西。” 妇人又说:“也是分人的,有的读书郎正直良善,定做不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有些就是天生的坏种,最爱玩弄女子情感,一朝发达定先斩了糟糠之妻!” 汤娘子心中一激灵,身上忽然冒出一股子寒气来,她戏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上楼去找麻烦了,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平桥勾栏。 她一走,坐在她旁边位置上的李大嫂说:“这样就成了?她真会去钱家典当东西?要不要让二郎带人跟跟。” 孟晚磕着手里的瓜子,“从她住的狗儿巷到昌平瓦舍,这一路上共三家典当行,她初来府城定不识他路,只会选这三家其一。其中只有钱家是铺面最小,又是在另两家典当行中间位置,离狗耳巷远,离昌平瓦舍也远,大概率就是这家,但也保不准她心思打乱,选了离狗儿巷最近的那家。” 听他说完,李大嫂心思安定不少,“便是离狗儿巷近的那家,咱们也派了人守着,倒是不妨碍。” 孟晚见她虽是这么说,但神色依旧紧张,便道:“大嫂若是不放心,咱们就也去瞅瞅。” “算了算了,我去再碍了事,被她看破什么,还是回家等信儿去。” 等在钱家典当铺旁边的李二哥二嫂两口子,果然看见汤娘子回家拿了取了个小包裹回来,在典当行门口犹犹豫豫,最终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揣着东西进门了。 李二哥两口子心下大喜。 成了! 李二哥冲着角落里的乞儿打了个眼色,对方便上前几步候在门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汤娘子手拎着布包,里头空是空了,但她怀里鼓鼓囊囊的多了什么东西。 她脚步匆匆的往狗儿巷走,那乞儿便悄声跟在后头。 她们走后李二哥与媳妇忙进了典当行,“钱叔,就是刚才穿褐衣的妇人。” 典当行老板从柜台下取了个木盒,打开给他们看,“自己看,是不是这几样?” 原来那盒子里头不光是琴娘的银簪、银镯与银耳坠,还有其他八九样首饰,可见这汤秀才害人不浅。 李二嫂不动声色的问:“钱叔,就是这贼人偷了我家家当,不知这些东西多少银钱赎来?” 钱叔把盒子推给他们,“东西都是银饰,倒是好算,我和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了,说什么赎不赎的,刚才给了那妇人共十三两白银,你们照常给就罢了。” 李二嫂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并五个小银角给钱叔,“侄媳知道你们行当里的规矩,怎么也不能让叔你白忙活一场,您快收了。” 钱叔推辞几句收了银两,三人又客气了一番,李二哥两口子才出了门。 “天爷,总算了了事了。” 两口子放下了心,又等了会儿,刚才跟着汤娘子的乞儿跑了过来,三人挤在巷子里分赃。 “二哥,按你的吩咐没全掏来,十两银子给她留了一半。” 李二嫂惊呼,“十两?” 乞儿懵了,“是啊二嫂,十两,全是小银角子,要是整锭我就都给顺来了。” 李二哥苦笑着接过乞儿手里的五个小银角,扔给乞儿两个,“拿着买酒喝去。” “诶,谢谢二哥,那我就走了。”乞儿接过银角走远。 李二嫂闷闷不乐的同自家男人抱怨,“这钱老头是越来越精了,前些年到咱家吃酒还抱着爹嚎哭呢,如今越发不成样子。” 李二哥道:“他家五个儿子,天天闹着分家,又是做这种行当的,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甭管怎么说,东拼西凑的李家的损失好歹是补回来了,他们将东西和银两带回来,一家子都是如释重负。 第26章 重逢 李家的东西拿了回来,这是好事,汤娘子被扒手偷了一半银钱,带着孩子用剩下的钱租了车回了老家,汤秀才算得上是人财两空。 但此人无耻至极,没了钱便想方设法的骗,竟然又有脸找上李家,街坊邻里的都看见了。 李家本想息事宁人,如此倒好,干脆直接请了专门替人写状书的秀才,一纸状书将他告到了学政处,不告别的,就告他品行不端,弃乡下妻子不顾,居心不良,四处坑蒙拐骗良家女子哥儿。 李雅琴带着伤亲自与他在府衙对质,不光如此竟然还有几家同样被骗的,见李家状告汤秀才,也一同写了状纸来告。 一家告汤秀才品行不端,或还有人说说风凉话,说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几家一起告那可就街谈巷议,轰动一时。 大家伙骂的都是汤秀才,说起被骗的人也多是可怜同情。 这案子影响巨大,又牵扯到了府学学子,待知府大人查明李家同其他几家所告确有其事,不光学政取消了汤秀才的秀才名头,还将其逐出府学。 知府大人又当庭宣判汤秀才归还其他几家被骗财物,按律又押着他到菜市口按着打了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李家得的那些首饰也拿出来归还了被骗的那几家,众人都嫌晦气,干脆拿到铺子里重新熔了。 琴娘的首饰熔了,她爹娘又添了些,给大嫂二嫂家的女娘和哥儿各打了个镯子。 孟晚从她家回来,刚进了院便看见常金花要挎菜篮子出门。 “娘,家里不是还有菜吗?”孟晚稀罕道。 “不是你这些日子茶饭不香的,我听你周婶说喝些绿豆汤开胃,我去粮店看看。” 孟晚随口说了句,“粮店多贵啊,去菜市口不也一样?” 常金花不赞同道:“那哪儿能一样,粮店虽说贵上一些,大小都差不多少,里头又干净着。菜市口里各家卖的参差不齐的,里头净是些沙石瘪粒,买回来还要费力挑选,你不用管了,等我买回来做上就成。” 绿豆要先泡再煮,常金花怕时间赶不上,不再同孟晚多说,挎着篮子走了。 卢春芳在绣帕子,上次布庄掌柜给的布头三人一人一包,她的还没用。 最近天热,她从前在乡下家里都是用袖子抹汗,如今看大家都用帕子,她也觉得从前那样过于邋遢,便也抽空自己做了几条帕子,绣花她是不会,只是将布头上简单锁个边。 孟晚看她做活想到宋亭舟好像也没有帕子,便也找出几块布料出来,同卢春芳说:“明天咱们去找琴娘去,她会绣花,到时让她教教咱俩,绣个花啊草啊的。” 不然光秃秃的一张布,确实有些寡淡了,宋亭舟带出去若说是夫郎给绣的,那多丢人。 卢春芳也同意,“琴娘的帕子是好看,不光她,我看周婶用的上头还绣了雀鸟呢,绣的更漂亮。”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这几天琴娘家有事,找周婶去确实也行。” 孟晚认认真真的将布裁成整齐的小块儿,等着明日去周家学绣花。 家里的活计卢春芳和常金花都干完了,孟晚裁完布便又去写书,研了墨抬起笔尖,却怎么也下不去笔,天热的人心浮气躁,坐也坐不住,他干脆拿了把蒲扇跑到外头墙下纳凉。 卢春芳在一旁做活,突然开口问孟晚:“琴娘如今怎么样了?” 孟晚摇扇子的手不停,“伤好的差不多了,经此一事,她也算长了教训,人都比从前持重不少。” 卢春芳想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犹犹豫豫的问:“晚哥儿,你说人出息了真的会变坏?” 孟晚将头扭向她,扇子轻摇,语气一本正经:“人都是有欲念的,人之常情罢了,不同的是有的人能控制自己欲念,约束自己德行,但有的人一朝放肆不加约束,便会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卢春芳似懂非懂,“我夫君他……从前对我也是好的,自考上秀才后好像就有些变了。” 谈起自家事,卢春芳本来也是说不出口的,甚至一开始迟钝的并没往深处想。 后来日日看宋家人相处,才发觉普通夫妻该是相互扶持甜甜蜜蜜,后来在勾栏看来那出《张协状元》被孟晚几句话点醒,她那会生气更像是害怕了,接着隔壁李家就出了这档子事。 孟晚双目清透,眼神中透着一股子聪慧,“冯相公与嫂子从小一同长大,自是有不一样的情份,可糟糠之妻到底不如外面的花花世界。 乱欲迷人眼,冯相公如今是中了秀才,日后万一再中了举子呢?再往上,他入朝为官,成了了不得的朝廷大官,官宦世家之妻是何等德行,冯相公看世家小姐举止优雅,言行得体,真的不会钦慕? 抛开世家子女不说,便是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到时候纳进门里做妾也只是一桩风流雅事,嫂子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卢春芳脸色一白,“妾?” 乡下娶一个媳妇都是费力,谁又见过哪家纳什么妾啊。 孟晚只将最坏的结果和她说了,“妾还是好的,不是我吓唬嫂子,若是有世家小姐看中了冯相公,人家能为妾室吗?冯相公是你枕边人,你觉得冯相公会选你还是选那世家小姐?” 卢春芳手上的针刺破了手指,帕子也飘落在地上,她是为人粗笨,又不是傻子,若真有那么一天,结果可想而知。 她慌慌张张的捡起帕子,“若是他考……考不上……” 孟晚什么都不想说了,摇着扇子起身,“那你就求神拜佛,求冯相公别中举!” “晚哥儿,我……” “娘,你回来啦,我替你提篮子。” 孟晚见常金花回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这么沉?还有别的?” 常金花甩甩胳膊,“十五斤的绿豆,几根茄子,还有几根排骨。天热,有几日没正经做饭了,天天吃凉面,别说你不爱吃,我都有些够了,干脆一会儿做顿丰盛的。” 孟晚把篮子放在厨房地上,一样一样的往外拿,筐底还剩十来个小李子,个头虽然不大,但紫红紫红的,看着就好吃。 常金花拿了个小盆过来,将李子放进去洗,“有人卖自家树上的李子,我瞧着这东西增涎止渴的,也给你买了几个。” “还是娘对我好。” 孟晚喜笑颜开拿了个李子啃,果肉密实酸酸甜甜的,确实好吃。 常金花从水缸里舀了水喝,不甚凉爽,但还算解渴,“少说好听的卖乖,去泡上两三斤绿豆,一会儿用炉子熬了解暑喝。” 卢春芳手足无措的放下针线,“宋婶,我来做饭。” 常金花也没跟她客气,“春芳啊,他是个嘴刁的,你做的怕他吃不惯,不然你帮姨添火。” “诶。”卢春芳干脆的回答。 “春芳嫂子,那你的箩筐我帮你放屋里。”孟晚对卢春芳依旧神色如常。 反倒是卢春芳磕磕巴巴的说:“行,那麻烦你了晚哥儿。” 孟晚接过箩筐笑道:“嫂子客气。” 孟晚拿着两个箩筐进屋,路过常金花听她纳闷的问:“今儿你春芳嫂子怎么这么客气?” 孟晚放好箩筐顺便将杆秤给拿了出来,“嫂子向来客气,来咱们家也总抢着做活。” 他找了个木盆,用杆秤称了两斤绿豆,用清水泡上。 “娘,茄子拌着吃,我来弄。” 常金花将排骨放到案板上,细细剁成小块,“成,你弄,茄子我也就会炖着吃,什么凉拌我可不会。” 常金花将排骨炖上后在其上放上蒸屉,孟晚将茄子洗干净放上蒸。 院里地方小种菜费劲,但是葱蒜等物还是种着的,孟晚薅了把芫荽与几根蒜叶,想着一会儿凉拌茄子用。 过了一会儿茄子蒸好了,蒸屉拿出来,灶下架上火排骨接着炖。 孟晚将茄子放到盆里晾凉,芫荽蒜叶切小段,再加入酱油米醋,滴上两滴芝麻油。 芝麻油的香味霸道的很,孟晚喜欢。 巷子口渐渐传来了马蹄声,这个时辰应是宋亭舟回来了。 孟晚探头出去迎他,却见他是牵着马走回来的,身后还跟着冯进章。 “冯秀才?” 冯进章扯起个笑,“宋夫郎安好。” 孟晚看他没多少真情实愿,像是极不情愿来他家,倒是笑了起来,“冯秀才真是稀客。” 冯进章尴尬的笑了笑,“学业繁忙,不便常来叨扰。” 孟晚还欲再刺他几句,宋亭舟挡在两人中间,面向夫郎,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饿了。” 孟晚抬眼望他,哼笑一声,“知道了,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 又从他身前往外探出头,招呼冯进章道:“冯秀才,若是不嫌便留顿晚饭。” 他这声喊得声音大,屋子里烧火的卢春芳也听见了。 “谁来了晚哥儿。”她急匆匆的从厨房跑出来,见真是冯进章惊喜不已,“夫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冯进章神色复杂,“春芳,你好像白了,也胖了点。” 卢春芳从怀里掏出新做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汗,“宋家人都待我极好的,家里吃的也好,自然是胖了。” 孟晚在旁边说:“春芳嫂子,你带冯秀才去厢房里说话,一会儿吃饭了叫你们。” 他们两人进了厢房说话,宋亭舟则牵着孟晚进屋,“你没告诉嫂子?” 孟晚将拌好的茄子放进盘子里,“反正就差这么一天,告不告诉意义不大,干脆给她个惊喜?”希望是惊喜。 宋亭舟放好书箱,孟晚递给他两个李子,“娘买回来的,你尝尝。” 宋亭舟拿了一个咬着吃了,“不错,你爱吃这些果子,明日不如再去买些。” “嗯,改日我去转转。”天热,菜市口人多嘈杂,他已经多日不去了。 宋亭舟看他兴致不高,最近些日子又不爱吃饭,心中突然一动,手抚上孟晚的脸,磨蹭着他眼侧那颗鲜红的孕痣。 “晚儿,不然咱们去同善堂看看郎中……” 想到有某个可能,他心口狂跳。 然而孟晚瞬间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别白日做梦了,前几天娘就把我拉去医馆了,只是苦夏食欲不振而已。” “哦。”宋亭舟老实了。 常金花在东屋,西屋还躺了个半残,孟晚将宋亭舟拉到院子的树下,悄悄和他说些私密的话,“而且我偷偷问过郎中了,郎中说我年纪小,太早有娃对身体不好,起码要二十岁以后。” 宋亭舟哪懂这些私密事,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那我之后就不能同你亲近了?” 孟晚也有点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咳……不弄到里头自然就无碍。” 见宋亭舟没回过神来,孟晚踮起脚尖趴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们姿态亲密,刚从厢房出来的卢春芳和冯进章看了个正着。 卢春芳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更糟,冯进章同她从未如此过。 “夫君,我在宋家也要吃喝,工钱就给你一半。” 冯进章脸色不好,“那点钱够干什么?你在这吃住皆不要钱,留钱有何用?” 卢春芳与他争辩,“可你入学前,明明已经从家里拿了十五两银子,我同宋相公打听过,你们廪生又不要学费,府学内食宿加在一起七八两银子也够一年了,月考考的好了还有奖银,宋相公月初就拿回来了三两银子。” 冯进章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音调拔高,“无知妇人,那奖银是那么好拿的!我在府学一应笔墨纸砚,或与同窗交际哪样不要银子!” 孟晚听到这儿揪揪宋亭舟手指,小声说:“你手里银钱够不够用?若是有志投相合的好友,也是要维系关系的。” 旁人下学了都和同窗小聚一场,宋亭舟一下学就往家里跑。 “足够用了。”宋亭舟反握他的手,牵着他远离冯家两口子。 排骨已经炖好了,常金花端着菜出来,“呀,冯相公来了,真是稀客,不如坐下一起用。”她也看不惯冯进章,说是邀请,却并没多少真情实意在。 冯进章拱了拱手,“多谢宋婶招待,和同窗约好了要小酌一番,不便久留。” 又皱眉喝了句卢春芳,“春芳!” 在宋家人面前被呵斥,卢春芳涨红了脸,干脆进屋给他拿了钱。 宋家的三口人端菜的端菜,盛饭的盛饭,当作没看见这两口子的纠葛,该劝的都劝了,总也不能当人家的再说些什么,不然不成了搬弄是非的人? 冯进章拿了钱就走了,卢春芳干巴巴的坐下,孟晚帮她盛了一碗干饭,她端起碗突然就哭了。 孟晚自己盛了半碗米饭,坐下开吃,常金花也不知道怎么劝,本来是一桌好菜,卢春芳吃的却食不知味。 若是没发生最近的这些事,没有孟晚的那些话,她可能欢欢喜喜的迎接冯进章的到来,老牛似的供养他读书,毫无怨言,可如今她也会和旁人比较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也想攒上些银钱自己傍身。 第27章 妖物 又过了几天,厢房的炕终于阴干了,那伶人搬过去住,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他脸上消了肿,才能看出年纪比孟晚和宋亭舟都大,约莫有二十五六,身形高挑又瘦,骨骼比寻常男子偏小,但与孟晚这样的小哥儿比还是更宽阔些。 长相平凡,属于往人堆里一扔就认不出来那种。 相处这么些天,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宋家人已经知道他的名字。 “雪生,过两日你便同我夫君一起去府衙户房,将户籍一事办了。”孟晚收铺子,将碗筷等都端进后院。 雪生应了句:“成。” 他从小被班主从雪地里捡回去,练功习武被打骂都是常事,到如今年岁在戏班子里头已经算是年纪大的,本以为过几年会做个看门收台子的,没想到是经此落幕。 这些日子来看,宋家已是难得的良善人家,同是贱籍,给宋家为奴,过过这般安稳日子,了此残生也罢了。 他才二十六岁,眼神中便有了暮气,孟晚看在眼里,“你要不要去昌平瓦舍看看,没准同庆班子还没走。” 其实孟晚早就打听过,同庆班子在他们救回雪生第二天就走干净了,他这么说也只是想试探雪生。 雪生表情带了些变化,他看向面前这位目光睿智的夫郎,惊道:“你怎么知道?” 孟晚干着手里的活,嘴上漫不经心的回答:“这有什么难的,那几天我刚好在平桥勾栏看戏,随便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若是告诉他,自己还知道他是因何被打的,不得更吓到这位武生? 那天孟晚买烧鸡的时候,见他躺在地上被几人暴打,那些人虽然看着凶恶,但每打一拳都下意识做防守姿态,说明地上躺着的人也有功夫在身,应该还是个厉害的,不然也不能被打成那样,他们还不放松。 戏班子里有文戏武戏一说,扮武戏的戏子个个都要自小练功,身段和武艺缺一不可,孟晚当时便能确定,被打的定是戏班子里的武生。 后来宋亭舟意外救下这人,孟晚发觉他是在平桥勾栏遇到的武生后,就更想将人留下来。 自头一次来府城的路上险些丧命,孟晚一直警醒着,宋家本家离府城远,府城离京城也不近,宋亭舟若是一直往上科考,势必还要上路。 山穷水尽不知哪个山头就会冒出一帮子土匪或贼人,身边没有个会武艺的人难以安眠,这种人又可遇不可求,哪怕去镖局雇佣也不见得可靠,还有什么是自家奴仆会武更能令人安心的? 雪生的身份好打听,相熟的戏班子都知道,孟晚花了银子打听他的事,那时候同庆班已经离开府城了,其他戏班子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原来雪生和同庆班子里的红娘,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是有一段情谊在的。 前阵子大家都在传红娘被盐商祝家的四爷看中,要纳了做小,雪生在班主底下老实了二十六年,头次做了胆大妄为的事,他要带红娘逃出同庆班,找个乡户农家男耕女织。 孟晚听到这儿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好傻,贱籍怎么耕地?但见他花钱打听的伶人说起这个一脸向往,便想到这些人一生四处漂泊,可能不太了解律法,或是自知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才越渴望。倒也不见得是雪生的想法,而是这些人传成了这样。 结果可想而知,红娘没和他走不说,还和班主告发了此事,班主正指着红娘被纳进祝家,他好借着祝四爷的名头在城北瓦舍里扎根,闻言自然气愤不已,便想打折了雪生手脚赶出戏班子,谁想到几个打手手重了些,竟然将人打死了,夜里城门紧闭,干脆将人扔到城西井里。 在带着红娘到祝家上门一问,一夜春宵过后祝四爷早就忘了什么伶人,更别说纳进宅子做小,简直笑话一场。 同庆班出了人命,在祝家又没讨到好处,半天都没敢多留,灰溜溜的出了城。 孟晚打听到的加上自己猜测,情形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不过雪生的户籍应是还在同庆戏班里,他们定然也不会主动替他销户。宋亭舟的秀才身份在县城还好,府衙却不会当回事,需得按部就班的来。 幸而奴籍恢复良人虽难,但同为贱籍自请为奴还是简单的。 宋家与雪生双方立契,拿着这张奴契再去府衙的户房里申请为雪生重新造籍,造籍后雪生是没有单独籍贯的,会做为奴仆登记在宋亭舟户籍下,之后每年由宋家替雪生交税。 不过宋亭舟是秀才,又可将全家的税收都免除掉,这些就等他再次休假时去办。 孟晚捋了捋接下来要做的事,突然想到之前空墨书坊答应他的 分成早已过了一月,怎么还没过来分银子?难道是卖的不好?要不改日自己上门问问? 结果没等孟晚抽空找上门去,空墨书坊的人就自己上了门,比他们还早的,却是祝家。 城南祝宅后院—— “容哥儿,你身边那个护卫,怎么时时跟着你,到底是个汉子,总该避嫌的。”一个衣着艳丽的美妇人,坐在榻上苦口婆心的劝着方锦容。 奈何方锦容左耳进右耳出,只管吃着桌上的席面,“姑母,你放心,他有分寸,内宅是不进的,都是在院门口守着。” 方姑母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面色不快。 方锦容用好了饭,问旁边伺候的小侍,“月儿,这几天门口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小侍欠身答曰:“小公子,并无人送信过来。” 方锦容瘪了瘪嘴,“晚哥儿说好了在府城安顿下来,就来祝家递信,怎么还没个消息?算算日子他的书生表哥应该早就考完了,便是没考上回乡,走时也该给我递个信啊?” 方姑母与身边的小侍打了个眼色,小侍轻轻点头,信早就被他们拦下了,送不到里头来。 “你总是提这个晚哥儿,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考虑的如何了?”方姑母问道。 方锦容恨不得将耳朵塞起来,敷衍的问:“什么话?” “当然是你和你表哥的婚事!”方姑母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拖,次次提了都装聋! 门口有侍女禀报:“姨娘,二公子过来了。” 方姨娘听儿子来了心里高兴,“快把二郎请进来。” 方锦容从榻上起身,上头的席面还没往下撤,他用帕子包了个鸡腿,“姑母,那我先回去了。” 方姨娘拉着他不让走,“走什么走,正好你表哥来了,你们俩好亲近亲近。”他儿子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早该娶个夫人镇镇宅子,偏偏叫家里那个妒妇主母毁了她儿名声。 不过死了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小书童,被主母抓住了把柄之后威胁不说,又险些吃了人命官司。 二郎在家憋屈了多久,又是跪祠堂又是禁足的,不知是哪个口松的竟然还将这事传扬了出去。 打那之后,除了那些个商贾贱籍或落魄人家,贪慕他们祝家的钱权上赶着嫁儿嫁女,竟没有一户良家子女肯嫁给二郎。 她正是急的焦头烂额的,娘家大哥却把侄儿送到她这儿来说是让在府城给寻个人家,碰巧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娘家虽是镇子上的,却也是当地出了名的乡绅,手里有许多庄子良田,乃积善之家。 容哥儿又是她大哥的嫡子,自己的亲侄儿,配她儿子正正好,只是哥儿不好生养,等容哥儿过了门多纳几个良妾就是了。 小侍打了帘子将祝二郎迎进来,进来的人个子不高,又长得宽鼻阔口,脸大如盘,他穿着质地轻薄昂贵的罗裳,头顶玉冠,腰缠锦带,上头拴着块色泽通透的玉佩。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进屋里见了方锦容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容哥儿也在?我在空墨书坊得了新话本子,连文带画可是稀罕,我得了就立即给你送过来了!” 他一脸憨厚诚恳,倒真像是个好表哥。 容哥儿确实想看看稀罕的话本子长什么样,可上次被诓骗看的却是春宫图,险些被这个色中饿鬼给欺辱了,他又不傻,还会信他,当即离了祝二郎老远去,“我不看,你拿走。” 方姨娘说教他,“你这孩子,你泽宇表哥是好意,怎么这么不知情呢?” 方锦容拿着鸡腿看都不看祝泽宇一眼,“姑母,没什么事我就回屋里了。” 祝泽宇挡在他身前,欲要拉住他的手,“容哥儿,别急着走,你我一同观赏观赏,啊……什么东西打我!” 祝泽宇疼的缩回了手,按住手背上的红印不住搓揉。 方姨娘心疼的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方锦容则趁机跑出方姨娘院子,祝泽宇还欲再追,却不免想起上次家里闹得怪事,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 “姨娘,你说容哥儿身上是不是有点邪乎劲儿啊?” 方姨娘拿帕子甩他,“说的什么胡话。” “上次我差点就得手了,那……” 方姨娘赶紧屏退下人,“月儿,你们都出去门口守着。” 方锦容不知那母子俩又在商量什么坏主意,他如今有家不能回,寄住在祝家已有好几月了。 他姑母是祝家二老爷的妾室,又不是当家主母,他一个姨娘的亲戚,连出个门都要费力通传。 更奇葩的是,祝家的大老爷是个软弱无能的,家里二老爷把持家业,又有三老爷常年在外地走商,四老爷没沾手家里的买卖,听说在府城开赌场镖局,方锦容远远见过一次,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 方锦容自家人口众多,他祖父一把年纪还喜欢小姑娘小哥儿,一房一房的往家里纳,早就超过规制了,但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着。 便是他爹,也是有几房妾室的,如此一大家子已经够乱了,没想到祝家一个皇商也不遑多让,嫡庶不分,乱七八糟。 跑回到祝家给自己安排的小院,方锦容关了门进屋,他院里都是自己带来的人,倒还算放心。 “葛全,你吃不吃鸡腿?”方锦容也不知道对着哪个方向,胡乱喊了两声。 “吃。” 后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矫健的人影从窗户钻进房间里,葛全身姿灵活,几乎在方锦容开口下一瞬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呐,给你!”方锦容将帕子包着的鸡腿递给他。 葛全连着帕子接过去,对他道:“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门窗锁好,别人叫你不要出去。” 他经常半夜出去,方锦容也习惯了,“那你白天快补补觉,从我屋里多睡会儿。” 葛全见方锦容眼里有关心,却丝毫没有情爱之迹,无奈苦笑,“我睡房梁,免得被人撞见。” “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晚膳时方锦容的房门被敲响,方姨娘身边的小侍叫他去用膳,方锦容从榻上翻了个身,房梁上连个衣角都没有,葛全已经走了,他突感不安,门也没开的回了句,“晌午吃多了,不饿,你让姨母不必等我。” 门外的小侍没走,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公子,您多少用些,不然方姨娘该担心了。” 若是旁人在亲戚家做客,还不是正经亲眷,定是一副寄人篱下的姿态,谨小慎微。 但方锦容自小被娇惯长大,哪儿管那些,捂住耳朵只当自己没听见,就这样竟也慢慢睡去,院子里的仆人都各司其职,出于对葛全的信任,屋内一个人也没留,房间里寂静无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院内值守的人被叫去喝酒,酒杯入口就倒了一大片人,祝泽宇明目张胆的进了亲戚哥儿的院子,推门进去,只见方锦容在蜷缩在榻上睡觉,连张被子也没盖。 祝泽宇看着他白嫩稚气的脸蛋,眼中淫邪之光茂盛,飞速铺到榻上。 方锦容被重物压醒,瞬间清醒过来,想也没想就往祝泽宇身下踹,他用尽了全力,祝泽宇又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他踢倒在榻上躬身抽痛。 方锦容趁机跑到院里,却见自己带来的仆从都昏倒在地,他再傻也知道此刻乱叫招来了祝家人被抓的是自己,只能在园子里乱跑乱钻。 祝家太大,五房人又住在一起,大院子套着小院子。他避着人往一个方向跑,见门就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只看到前方有个大大的花园,假山奇石颇多。 方锦容实在累得够呛,想钻过去在假山后歇上一会儿,没想到一走过去便看到一道妖娆美丽的红色身影,光着脚在月光下跳舞! 方锦容忙蹲下身,慢慢往前挪动,想再靠近些仔细观摩一阵儿,发现那人穿着大红色纱衣,容貌美艳绝伦,眉心一点红痣更显妖冶,最令人惊恐的是它身后竟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毛茸茸的一大团,随着它的舞姿而摆动。 “妖……妖……妖怪~”方锦容双目圆睁,软绵绵的倒了下去,被身后的大手接住。 “方小少爷?锦容?容儿?” 葛全见前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似有察觉,干脆抱起方锦容退出花园。 第28章 谈判 孟晚拿着手上的信,上面只有几个不太工整的大字: 已离昌平,有缘再见,勿念。——容 孟晚:???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往祝家递的信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方小少爷早就离开祝家了,才走吗?那怎么一直没有音讯? 如今既然给他传信,又怎么才写这几个字,且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孟晚叫住给他送信的报童,“这封……这张纸条是谁让你交给我的?” 报童道:“有个戴着帷帽的公子交给我的,他好像很匆忙,匆匆说了一句就走了。” 报童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在一旁等他,两人是骑马走的。” 孟晚又问:“等他的男子是不是很高,肤色胜雪?” 报童忙不迭点头,“对对,那男子比女娘小哥儿还白。” 孟晚了然,原来是和葛全一起走的,可方小少爷是来投奔亲戚的,怎么走的却像是被追赶似的? 很快,孟晚便知道了原因,因为整个昌平府都开始震动,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开始传,名满昌平的盐商祝家,二房死了个庶子。 祝家在府城的盐铺如今都是祝二爷在管,连吴知府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次他的庶子横死,整个昌平都被祝家翻了个底朝天,可却没听说出个什么悬赏,只是一味的在找什么人。 “你就是孟晚?” 孟晚在前头忙着卖油果子,如今走路不太利索的雪生看着火炸油果子,卢春芳两头忙活,或是去取炸好的油果子,或是孟晚他们在前头收拾铺子,她在后头洗碗。 孟晚抬头看着面前这一伙人,穿着款式统一的小厮服饰,领头的似乎是管事,正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 孟晚疑惑的左右看看,“大哥是在叫谁?咱们小店里没有叫这个名的啊?” 管事眼神一直,没有叫孟晚的? 他难以置信的从后头叫过来一个小厮,“不是你说这间早食铺子,是谷阳县宋家夫郎孟氏开的吗?” 小厮也懵了,“小的们打听了好几日,又去税客司使钱打听过了,这家食肆登录的正是宋亭舟之母的名字,孟晚是常氏的儿媳,这应该就是他家的铺子啊!” 管事和小厮面面相觑,找人麻烦怎么临了突然就不确定了呢? 这时铺子里又来了位笑呵呵的掌柜,拱手对孟晚客气的说:“宋夫郎,许久不见了。” 孟晚看着面前的磐石斋的掌柜,苦笑一声,“掌柜的来的真是巧了。” 这位掌柜能找到这里来,想来应该是将他来历都查清楚了,只是时机不好,赶上有人找事。 果不其然,旁边管事不干了,“好啊!你这小哥儿还敢诓骗我们!” 小厮在旁附和,“就是!你夫家分明姓宋,还敢胡乱撒谎,当我们祝家是你能得罪的起的吗?胆儿也忒大了!” 磐石斋掌柜靠着体重将管事撞到一边,“宋夫郎是在哪儿招惹的这群豺狗,怕是会烦扰了您,不如咱们借一步谈谈?” 卢春芳和常金花早就接了孟晚手里的活,这会儿才是清晨,宋亭舟刚去上学,两拨人堵在店门口也不是回事,孟晚只能出去和他们交谈。 祝家的管事带着一众小厮来者不善,孟晚尚且摸不着头脑,干脆一边敷衍着和磐石斋掌柜说话,一边思索对策。 虽是大清早,但主街来来往往行人仍是不少,又有车驾随着马匹停在早食铺子门口。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宋夫郎这儿还挺热闹。” 空墨书坊的文士自马车上下来,语调却不显意外,显然是又一个探听到他家底的。 怪他家家小庙小,如今宋亭舟虽然算是入了仕,在平民百姓堆里还算有些体面,可对上这些富甲一方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 孟晚心里自知是怎么回事,如今的他耍耍心眼可以,万不能矜功自伐。 恭敬的对文士施了一礼,“没想到是聂先生亲自前来,真是蓬荜生辉。” “哦?你知道我。” 聂先生倒是意外,以聂家的势力找个小哥儿容易,这小哥儿却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孟晚上次在聂先生面前便极为老实,这次也是一样,并不敢耍宝卖乖,老老实实的给人解惑,“空墨书斋背后是皇商聂家,这还是很好打听的。聂家三位爷,听说其中聂二爷是有功名在身的,还被府学聘请为讲师。先生一身浩然正气,想必便是聂家二爷,我夫君只是秀才班,恐怕还没有机会上一上聂先生的课。” 商人都削尖了脑袋争当皇商,除了皇商背靠皇家外,还有那几个可以令家中子弟入仕科考的名额。 聂家掌权的大老爷是聂二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才给弟弟和儿子各争了个名额,再就是家族中有出息的子弟。 聂先生捋着胡子赞许道:“不错,你夫君虽未上过我的课,可他的文章我也读过,今年秋闱可以下场一试。” 宋亭舟耽搁了几年院试,能考上案首也算厚积薄发,但聂先生竟然说他今年秋闱也可一试,想必是真的看好他。 孟晚心中欢喜,这句话比对方的来意更能令他开怀。 “多谢先生夸赞,店里狭隘,不如我请先生到瑞丰楼里喝盏茶去?” 又对着磐石斋掌柜也客套一句,“掌柜的若不嫌弃,咱们一同前往。” 磐石斋掌柜从聂先生出现便退至一旁,他和对方差了一个阶级,今天若是东家亲来还好,自己一个掌柜在聂先生面前难免不够看。 “我还要赶去府学讲学,就不多留了,今日除了来给宋夫郎送分红,还要同宋夫郎知会一声,若写了下一册,空墨书坊仍旧愿意按照上次签订的契书,再多让出一成来与夫郎签订二册,只是一点,我空墨书坊要比其他书肆早一日发售。” 那可就是四成了,空墨书坊包了打版拓印的成本,契书上分成是扣除这些本钱另算的,便是这样四成也不该是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小笔手该拿的。 说起来,上次的三成若不是碰巧撞见聂先生,孟晚的书拿去空墨书坊恐怕也只是和磐石斋差不多的结果。 所以这四成,孟晚实在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敢接。 聂先生看出他心中似有些惶恐,反而更加欣赏孟晚,“上月的分红就在这儿,签契书的事也不急,宋夫郎可慢慢斟酌。” 聂先生说完直接上了马车,他的书童则拿了个布包出来递给孟晚。 孟晚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心中一喜,似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上不少。 “先生慢走。” 孟晚目送人家马车离开街角,这才招呼一旁的磐石斋掌柜,“掌柜的,请。” “站住!” 孟晚和磐石斋掌柜同时朝后看去,祝家的管事声音减弱,“咳……那个,我们二老爷要见你。” 同是昌平府的皇商,祝家管事是认得聂二爷的,磐石斋做为昌平百年老字号,管事一样见过掌柜的。 本以为只是拿个普通秀才夫郎回宅子里,谁承想这哥儿竟还同这两位扯上了关系,倒是不好办了。 孟晚音调平平,“祝家乃昌平高门大户,我身份低微且同祝家从来就没什么牵扯,不知祝二爷找我何事?” 祝家的事,二老爷交代了谁也不许外传,管事如今又不敢强硬将孟晚带回祝家,一时语塞。 孟晚远远又见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往自家门口赶来,心有所感下忽而展颜一笑,“祝二爷盛情相邀本该立即上门,不想聂先生刚走,家中似乎又招来贵客,实在分身乏术,只好请管事的回禀一二,他日空闲我和夫君自当一同登门拜访。” 马车停在早食铺子门口,将买油果子的客人堵的严严实实,众人见马车华丽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从一旁缝隙角落里钻出去。 车上的人也听到了孟晚的一番话。 “今日真是好日子,没成想宋夫郎这儿如此聚客,怎么聂二爷刚走吗?” 磐石斋掌柜暗道一声糟糕,空墨书坊就罢了,宝晋斋竟然也来人了。 祝家管事就更不济了,人家似乎都是来谈生意的,只有祝家是来找麻烦的。 且他们这群管事小厮身份低微只是奴仆,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眼见着一批走了一批又来了。 听到孟晚说的话,管事忙接下话头,态度也客气了不少,“既然宋夫郎有贵客要接待,我们便不久留了,还请宋夫郎不要忘了我家二老爷的邀约。” 好,又变成邀约了。 祝家的人溜了,孟晚该干正事了。 “铺子狭小不便招待,不如两位同我去瑞丰楼吃盏茶?” 马车里的人拒绝道:“吃茶就不必了,先前夫郎去我宝晋斋,没成想下头人不长眼,竟拒了夫郎的奇书。我一是过来赔不是,还望夫郎海涵,别同那几个憨货计较。二是想与夫郎商议书册的事,不知夫郎可还愿意同我宝晋斋合作否?” 他说的是客气赔罪的话,实则态度倨傲,甚至连面都没露,只怕若不是见他这儿招了这么多其他富贵人家,也是来者不善。 毕竟人妖情长如今在府城人人传阅,阅读量可观,可三大书坊里只有他宝晋斋没分到这杯羹,连带着其他书本的买卖都比不过其他两家,他如何不气? 上位者不会思考自己是否有纰漏,只会责怪他人不识趣。 孟晚心里不爽,又不能得罪宝晋斋,只能笑脸迎人,再想方设法挣些窝囊费。 “贵书斋乃府城数一数二的大书肆,能与贵书斋合作,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磐石斋与空墨书坊到底是先同我家合作,我只能先同这两家商议后,再登贵斋的门。” “哼,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了,只盼宋夫郎再上门时,我在宝晋斋。”若是他宝晋斋当初能吃下这本书,还有其他两个书坊什么事,如今竟还得捡别人吃剩的。 说是这么说,等孟晚与磐石斋掌柜坐上瑞丰楼雅间,宝晋斋的大掌柜也不请自来了。 三人虽然坐在雅间,但孟晚毕竟是哥儿,于是房门敞开着攀谈。 宝晋斋的大掌柜倒是一副笑面孔,“石老弟来的早啊,不愧比我年轻几岁,腿脚就是利索。” 磐石斋的石掌柜也笑着拱手,“金老哥来的也不慢,恐怕一直在东家后头候着。” 俩老狐狸打机锋,但石掌柜好歹知道点别的内幕,晓得了孟晚与空墨书斋分成的事。 “宋夫郎,咱们也算是合作过一次了,今天我来就是想问您个准话,这人妖情长的第二册……” 孟晚也不啰嗦,“已经写完,只剩收尾。” 金掌柜不免憋屈,他家第一册还没搞到手,若想分上这一杯羹,一、二两册都要谈到手,这会儿又不便插话,只能先看磐石斋开的什么条件。 石掌柜听后抿了口茶水,从怀里掏了张纸推给孟晚,“这是我磐石斋的诚意,还请宋夫郎一观。” 孟晚看了两眼,这次这位石掌柜比上次实诚多了,上来就是三成的分红,已是孟晚心里最优,倒没什么好异议的了。 “石掌柜以诚待我,我也不妄虚言了,这个条件可,但您也听到聂先生的话了,空墨书斋比您略高一成,条件是他们先一日发书,不知贵书斋可能接受?” “什么?还高一成!”石掌柜本来以为十拿九稳,下定了决心和空墨书斋一样,两家稳压宝晋斋一头的,谁知道聂先生如此舍得,竟让了四成利出去,果然是个死读书的,狗屁不懂还瞎搅乱市场。 便是不用禀告东家,石掌柜也知道,四成利是不可能的,若是金掌柜不来,他还能回去找东家商议一二,如今他恐怕出了这个门就会被宝晋斋截胡,没准更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也只能咬牙认了,“好,晚一天便晚一天,我这边没带文契来,还请宋夫郎同我一起回磐石斋签署契书。” 金掌柜脸都绿了,他还没听到什么有用消息呢,这两边便谈妥要走了? “宋夫郎且慢。”怕孟晚真跟石掌柜走了,他忙着叫住孟晚。 “不知两位谈的是什么条件,我宝晋斋愿意再添一成。” 如此说法便已经在谈判中落了下成,孟晚和石掌柜直愣愣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 石掌柜突然笑了,“还是宝晋斋大气,张嘴便让了四成的利钱出来,我们磐石斋是比不了了。” 金掌柜惊声道:“四成利!什么四成利,我可没说过!” 该死的,磐石斋竟然这么舍得,竟直接谈了三成利,听这意思空墨书坊给了四成,他们都疯了不成,哪儿有这么谈生意的! 石掌柜料定了金掌柜舍不得给四成利,顶天和他们磐石斋一样三成利,但他们家卖这本书已经一月多,受众群体已经固定,便是第二册两家一齐卖,也不见得卖过他家。 金掌柜也是急了,上次他压根没见到孟晚就被底下不长眼的小子将人给撵走了,《人妖情长》火了之后,东家派人查探消息,查到孟晚第一个来的本是宝晋斋,他们却没能将书留下,将他狠狠斥责一顿,这次数家争夺这第二册,他们宝晋斋说什么也不能落后了。 第29章 瑞丰楼 两辆马车相继从瑞丰楼门口驶离,石掌柜坐上车后又从怀里取出四五张纸出来,一并撕碎了兜起来,等着回磐石斋再销毁。 “虽是比预想的多上一成,到底谈下来了,跟东家也好交代。” 宝晋斋的金掌柜就没他这么轻松了,回宝晋斋又是被东家一顿臭骂。 “不过是个秀才夫郎而已,也配在我面前摆谱,三成利他们也吃得下?” 金掌柜战战兢兢的劝说:“东家,三成利虽然不少,但磐石斋的石掌柜是个精打细算的,他都能这么痛快让利,说明第一册他们赚的钱比咱们猜测的还要多。” “何况论卖话本子,无论是空墨书坊还是磐石斋,谁又能比得过咱们家?不说城里零散来买的,还有许多小书贩来咱们书斋进货分销,这就是一大笔进账。再一点,谈的虽是三分利,宋夫郎难道能挨个过来翻看咱们书斋的账本?到时候给多少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宝晋斋东家这才满意,“乡下人罢了,等他带书册来签文契的时候不必仔细了。” 金掌柜领悟,“是。” —— 从瑞丰楼出来,孟晚狠狠松了口气,三家同来,相互制衡,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最好的结果了。 空墨书坊大气有礼,最好说话,磐石斋的石掌柜精明贪心,倒也没有害人的意图。 只是这个宝晋斋,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目空无人的姿态,若是没有其他两家制衡,定会用尽手段强占书册,到那时别说几成分红了,性命无碍便是好的了。 隔壁周婶儿子从酒楼里追出来,“宋夫郎,你们点的茶水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壶里剩下怪可惜的,我给沥干用油纸包上了,若不嫌弃就回家泡着喝,总比咱们巷子里的井水强。” 瑞丰楼也是城西的老酒楼了,周婶儿子能做成里头小管事,在人情世故上果然无可指摘。 与权贵面前舍得下脸卑躬屈膝,与平民面前又能放得下身段事必躬亲。 孟晚接过油纸包,笑着说:“还是周大哥想的周到,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周管事事忙,送完茶叶又退回酒楼里去。 孟晚回去直奔西屋,常金花果然将刚才的布包藏进了柜子底下。 “五十两一锭的纹银,二、四、六、八……十七锭,还余了三个十两的小银锭,八百八十两!这还只是一月的。” 孟晚吞下惊呼声,等等……三十两在他心里都是小银锭了吗! 发了发了发了! “娘!”孟晚把这一大包巨款放回柜里,撒着欢出去找常金花。 “娘,娘。娘!!!”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啊?前头忙的要死,还不过来帮忙来!”常金花头也没抬的训斥他,忙的面目狰狞。 孟晚心道我都这么有钱还挣这三文两文的买卖? 被常金花一瞪又老老实实的卖油果子去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晌午,众人收拾完铺子,卢春芳和雪生洗刷盆子木盘,常金花捶捶腰抱怨,“今日人怎么这么多,晚哥儿,早起那群人找你干啥?我听那意思好像是书肆的掌柜,最后怎么还跑去酒楼吃茶去了?” 若是对面卖包子的知道她这么说,肯定会骂她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旁人都羡慕不来的人气,她家反倒还嫌人多了? 终于提到正事,孟晚咧嘴一笑,“给咱们家送银子来了。” “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你之前说那个,城东的书肆,和你谈什么分成的那个?” 常金花倒了两碗绿豆汤,自己拿起其中一碗喝了,最近她家天天备着一锅,天气炎热,解暑气用。 孟晚端起另外一碗,“正是他们,还有城西的、城南的,都来和咱家谈买卖,总之我挣了大钱,咱家买房钱都够了。” “真的!” 常金花一声惊呼,将做活计的卢春芳都引得回了头,“婶,咋了?” 雪生倒还是在安静干活。 常金花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那几个盆什么时候洗都一样,你们也过来喝两碗绿豆汤。” 卢春芳应她,“这就好了。” 常金花将孟晚拉进屋里小声说:“挣了那么多?” 孟晚示意她自己掀开柜子看。 “不不,这么些钱好好放起来,来回开柜子还不招贼来偷?” 常金花从没经手过这么多钱,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千万要放好,可别被偷了。 孟晚打趣她,“娘,你这么怕偷,咱不如都花了,省的惦记。” 话说出口,果然又被瞪了。 夏季白日漫长,酉时阳光还刺人眼睛,宋亭舟打马归来,往日家中烟囱定是冒着白烟,入院便能闻见饭香,今日却是不同。 他牵着马匹将马拴在马厩里,随手从一旁的水桶里给石槽添上水。 孟晚从屋子里跑出来迎他,“回来啦。” 他穿着上次买的细棉布做的夏衣,鸢尾蓝色,领口对襟,袖子宽松。 下裳似裙似裤,裤腿宽大,走动间又像裙子,不着地却能盖住脚面,若是以纱罗做成的会更具垂感,走动间也会更飘逸。 但孟晚长相美艳,如今虽然还带着两分稚嫩,却更显年轻灵动,披着麻袋都好看便是说的这类人。 宋亭舟眼也不挪的看着他,“娘呢?怎么不见她们?” 孟晚眉眼微弯,拉着他到院中洗手,“今儿请你去瑞丰楼吃席面去。” 宋亭舟洗完手,意外道:“去酒楼吃?空墨书坊的分红你拿到了?” 孟晚故作惊讶,“呀,夫君真是聪明,这都想到了?那你猜我得了多少?” 宋亭舟勾住他的手,轻笑,“我家夫郎今日这么大方,怎么也过了百数。” “哈哈。”孟晚绷不住的大笑出声,他拉着宋亭舟的手跳来跳去,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这会儿的他和在石掌柜他们面前的孟晚,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 隔壁做活的琴娘听见孟晚的笑声也不禁跟着笑了笑。 她二嫂则以为她有意,继续从一旁劝说:“是城北那头开肉摊子的小伙,附近村庄的离府城也近,家里头有十余亩良田,是老两口在家侍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和两个哥儿,手里积攒的东西往后都是这个儿子的,我和你二哥去看过两次,是个踏实肯干的,手里也小有余钱,听说在攒钱买院子呢,并不是一味地补贴爹娘。”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套是口干舌燥,琴娘替她倒了一碗粗茶,“那就见见。” 李二嫂:“人是长得普通,但……你说啥?见见?真的啊!他二哥,琴娘答应了!” 瑞丰楼离家里不远,常金花卢春芳和雪生三人先去了,留孟晚在家等宋亭舟,他们俩给屋门上了一道锁,院门又上了一道,这才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路上孟晚看见卖团扇的,是用绢布和竹子做的,上头还画了喜鹊竹子花草等,他挑了三把,“娘一把,春芳嫂子一把,我一把……这还有折扇呢,我看那些读书郎不分春夏秋冬都在用,给你也买一把,你喜欢哪个?” 宋亭舟选了个空白扇面的折扇,“这个,我想让夫郎替我作画。” 孟晚给他一个,你小子果然知趣的眼神,将四把扇子都买了下来。 等到了瑞丰楼,孟晚先是和周管事打了个招呼,“周大哥,我娘他们在哪儿坐?” 周管事笑着领他们上楼,“宋伯娘在二楼闻稻香,上楼左拐第三间就是,里头有窗,推开用膳凉爽些。” 宋亭舟牵着孟晚跟在后头,闻言道了句:“多谢周大哥。” 周管事受宠若惊,“宋相公客气了。” 他将孟晚他们带上楼,又亲自帮他们点了菜,介绍菜品。 “雪生伤还没好全不能喝酒,咱们几个便来壶葡萄绿。”饭菜点完,孟晚又点了一壶果酒,这种酒度数低,他们这么多人分喝一壶,也是无碍。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孟晚头次真正意义上的下馆子,还挺新奇的,其他几人还不如他,拘谨的不像话。 小二来上菜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自己去端菜,让人伺候着浑身难受。 “晚哥儿,要不咱打包回家吃去?娘坐这儿张不开嘴似的。” 常金花话说出口得到卢春芳的大力认可,她用力点点头,“我也……” “娘,但是我想下馆子了,又不用洗碗,今天当陪我一次嘛。”孟晚看着桌上的葱爆羊肉流口水。 “那就吃,娘给你夹。”常金花动筷先给孟晚夹了一筷子羊肉,其他人也开始慢吞吞的动筷。 孟晚要香死了,酒楼做的菜就是比自家好吃,“这个笋鲊好好吃,酸酸的又开胃,娘你尝尝。” “这道鱼羹好鲜啊,夫君我帮你盛一碗。” “你们快都尝尝,难得来一次嘛。” 孟晚不光自己吃,还一个劲儿的招呼别人,显然今天是真的高兴。 大家可能被他的气氛感染,也逐渐放得开了,常金花爱果酒的滋味,饮了大半壶,孟晚也爱喝,干脆又叫了一壶上来。 酒足饭饱,六菜一汤吃的干干净净,常金花有些微醺,孟晚和宋亭舟搀着她下楼。 外面天色已经渐暗,回了家各自洗漱歇息,宋亭舟临睡前又往灶里添了柴,锅里添了水。 夏天天热,火炕不必每日都烧,但孟晚夜里若是沐浴还是用温热些的水较好。 宋亭舟放下帐子四角掖好,孟晚穿着个凉快的小肚兜窝进他怀里,“今天锦容托报童给我捎了封信,他和葛全已经离开府城了,还很匆忙的样子,我觉得和祝家死得哪个庶子有关。”他将早上的事说与他听。 宋亭舟伸手揽着他光滑细腻的肩头,半靠在被子上说话,“他既然和咱们同在府城,怎么会现在才传来消息。” 孟晚琢磨,“他之前只说投奔亲戚,也不知是哪一房的,如今出事的是二房,将祝家把持在手里的也是二老爷,若是他亲戚人微言轻,可能传递不出来信儿?” 一个商贾人家,哪怕是皇商,规矩有这么严苛吗?孟晚没见识过,也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如今都是次要的。 “今天祝家来人的意思,应是要直接将我捉去祝宅,恰巧碰上几个书斋来人,其中空墨书坊的聂家与他们一样同为皇商,那些下人忌惮聂先生,这才先退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没完,祝家的人下次定会再来。” 宋亭舟锁着眉,“你与祝家的交际也只有方锦容了,那庶子莫不是葛全杀的?他们搜查不到人,这才找到你身上?” 孟晚觉得不对,他扣着自己的衣服带子,想了想说:“葛全虽是个浪子,又游走江湖,但我觉得他不像是滥杀的人,况且若真是他和锦容杀的人,这么大的事给我传信时,该隐晦提醒我们才是。 既然没提到,要么说明他们离开和此事无关,要么就是他们走时祝家的庶子还没死。” 宋亭舟还是不放心,“我有同窗是祝家三房的嫡子,祝二爷是他亲伯父,明日我便去问他,有我们这层关系在,应该无大碍。” 孟晚从他怀里坐起身来,惊道:“你还有这层关系呢?我怎么不知?是不是就是上次教你浑话的那个。” 宋亭舟怀中一轻,下意识又将他抱回来,“什么浑话?” 孟晚下意识想张口,突然意识到什么,指控他道:“好啊你,宋亭舟你学坏了!” 宋亭舟双眼迷茫,“学坏?” “哼,你在我面前跟我演?” 孟晚拽住他裤子,勾着声喊他:“舟~郎?” 宋亭舟喉头一紧,“嗯。” “那个祝家的同窗是不是妻妾成群的,天天在家调戏丫鬟小侍?”孟晚虚虚的眯起眼睛问他。 “呵。” 宋亭舟笑着轻啄他两口,“我只知道他还未娶妻,调戏不调戏丫鬟小侍我就不知道了。” 孟晚憋不住扑到他身上笑,“原来还怕你太过孤僻在府学没有朋友,没想到还能结交一二,不错不错。” 有宋亭舟这层关系在,事情好办不少,最主要的是孟晚确实没得罪过祝家,宋亭舟又有功名在身,难道祝家还敢强硬污蔑?两家又无嫌隙,没必要。 说完了糟心事再说点开心的,“我与三大书坊都已谈好,等你休假陪我一起过去签文契。” 宋亭舟抱着他,从床铺上摸起一把团扇,轻轻替他摇着,“好,我陪你。” 孟晚舒服的眯起眼睛,“还有,如今天热还好,你打马回家还算方便,等天冷下雪,路上又滑,还是将车厢按上,让雪生接送你。” “咱们如今手有余钱,还能再看看离府学更近的房子,但这次不用着急了,可以慢慢的……” 孟晚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宋亭舟摇扇子的动作不停,亲了他额头一口,也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祝二爷 心里记挂着祝家人找孟晚的事,第二天宋亭舟起了早在府学外等祝泽宁。 奈何祝泽宁来晚了,他刚起了个话头,讲学的夫子便进了课堂,宋亭舟只能按耐住,等晌午在找上祝泽宁。 “宋兄,你清早寻我何事?” 三人照旧结伴去廪膳堂,路上祝泽宁忍不住先问了宋亭舟。 宋亭舟沉吟片刻,问:“听闻祝家有位庶子身亡,不知何故?” 祝泽宁诧异的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也对这种事感兴趣,“是我二伯的庶子,整日混迹秦楼楚馆的主儿,我少与他碰面,不知怎的就突然殁了。” 宋亭舟追问,“就没有别的一点风声?” 祝泽宁想了想,“我二伯有位姨娘的亲眷,前几月过来投奔,但一直深居简出,我听说过府里来了这么一号人,但从未见过。我那位堂哥殁了后听说这人就不见了,宅子里派人寻了几日无果,也就罢了。” 若是和此人有关,他二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既然放弃追寻,只能说明堂哥的死与这位外亲无关。 宋亭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下一松,这样一来,祝二爷找上孟晚也可能只是询问一二。 他郑重的对祝泽宁拱了拱手,“有件事还要劳烦祝兄一场。” 祝泽宁意外道:“莫不是和我堂哥之死有关的事?” “是也不是。”宋亭舟将祝家管事小厮突然上门寻他夫郎的事与祝泽宁说了。 祝泽宁听完放下了心,“吓了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过几日休假,你带着夫郎上门找我,我领你们去找二伯问问就是了。” 又几日月考结束,孟晚估摸着时间直接到府学门口等宋亭舟,还带了两包茶叶和果子,虽说祝家定然看不上自己这点东西,可登门拜访,礼多人不怪。 府学建在半山坡上,位置较偏僻,大门高大庄严,门前修建的台阶也宽敞,需得走上百阶。 坡下的广场地面夯的平整,众多马车在外候着,多是小厮或家人,孟晚一个小哥儿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找了处树下阴凉地方,拿着团扇猛摇,近日入了伏,天气更热了。 “夫郎,若是不嫌弃到我家马车上纳纳凉。”有身穿青衣的小侍轻声询问孟晚。 孟晚笑着谢过人家,“多谢小哥儿,我夫君就快出来,便不多打扰了,劳烦替我谢过主家。” 他话刚落地,府学大门前便走出三三两两的学子,宋亭舟果真是大步流星冲在前头。 眼见着夫夫俩汇合,小侍识趣的退回自家马车。 “公子,宋夫郎让我谢过你,他等的人已经等到了。”小侍将孟晚的话禀告给主子。 马车车窗处的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隐约能看到里头一盆子冰块半化不化,带着丝丝凉气。 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头发半披,上半截发髻上插着两支玉簪,眉梢处隐着一粒小巧的红痣,竟然也是一位哥儿,穿着打扮精致素雅,想来家境不错。 他自马车里远远望着孟晚,喃喃自语道:“谁能想到当下在昌平炙手可热的清宵居士,竟然是长相这般美艳的夫郎呢?有趣,有趣。” 宋亭舟行至孟晚面前,额角已是流下热汗,他接过孟晚手里的东西,“晚儿,你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急的。” 孟晚见状忙用自己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你是在说你自己,既然不急还跑这么快,好些人都在看你呢。” 宋亭舟侧过身去,果真有不少府学学子在不动声色的往这边瞧,他挡在孟晚身前,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祝兄他们在后面,马上就过来,我们乘他家的车同行。” “好,我也是刚到,不急的,刚还有人邀我去马车上避暑。” “谁?”宋亭舟目光中带着警惕。 孟晚倒没有多想,“应当也是哪位学子的亲眷,见我在外头太热,这才好心让侍从下来邀我。” 他们说着话,便听后头有人唤宋亭舟,“宋兄,我不过是收拾书箱的功夫,你人怎么就没影了?叫我和昭远一通好找。” 找宋亭舟的,他那个姓祝的同窗? 孟晚望过去,是两位与宋亭舟穿一样学子制袍的年轻读书人,一个脸嫩还挂着婴儿肥,恐怕年纪和孟晚差不多少,十七岁上下,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挂着笑。 另一个年纪与宋亭舟差不多少,身材清瘦,脸色发黄,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是往下耷拉的,透着愁苦相,不过长相还成,中上之姿。 孟晚同他们不熟,不好随意开口,便装作文静,只站在宋亭舟身后默不作声。 宋亭舟转身对两位同窗道:“我夫郎在外等候,心中不免牵挂,走的急了些,抱歉。” 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夫郎孟氏。” 祝泽宁和吴昭远两人早就看见他身后藏了个人,心有好奇却不好眼巴巴的盯着人家看,宋亭舟这一让开才得见他夫郎真容。 孟晚打扮本来在平常不过,衣裳颜色也低调,甚至还没有市井妇人穿的娇俏,浑身上下也只有那枚祥云银簪一件首饰,却美的令人心悸,连带着身上穿戴的俗物也跟着不凡了。 愣了几秒,还是吴昭远先反应过来,“见过弟夫。” 祝泽宁也忙不迭的施礼,“嫂嫂安好。” 孟晚欠身对两人回礼,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能唬人的,文静的一批。 宋亭舟就更不爱吱声了,四人沉默着找到祝家的马车,为了避嫌祝泽宁早上临走时就交代了,晌午下学让家里派过来两辆车。 祝泽宁和吴昭远上了头一辆马车,还没坐稳祝泽宁便忍不住打破沉默,“宋兄的夫郎,真是……真是……” 吴昭远接过他的话,“天人之姿。” “对!” “我家不乏有貌美侍女和小侍,我四叔跟前更是美人如云,我竟从没见过比宋兄夫郎容貌更胜的!”祝泽宁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却险些被低矮的车厢磕到了脑袋。 吴昭远皱眉,规劝他,“宋兄夫郎确实貌美,但终是他人之妻,你万不可亵渎。” 祝泽宁涨红了脸,“你我从小相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感叹其容貌罢了,怎会轻慢好友夫郎呢!” 吴昭远轻叹一声,“如此就好,红颜终究会化作枯骨,我等日后娶妻还是要娶品行端正,贤良淑德的女子。” 祝泽宁不服,“谁说容貌好品性就不好了?宋兄夫郎操持家里,还开铺子供养宋兄进学,岂不是秀外慧中?” 吴昭远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宋兄夫郎确实难得。” 但他亲娘便是徒有其表如绣囊草枕,只会攀附男子,内心毫无成算,他在吴家见多了依仗美貌爬床的丫头哥儿,便对花容月貌的人下意识持有警惕心。 宋亭舟拉着孟晚上了后头一辆,一进去就被车里放置的冰盆镇的通体凉爽。 “哇,真凉快。”孟晚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凉气舒展开来。 宋亭舟将冰盆往外挪挪,“那也不要太过贪凉。” 祝家的马车面上平平无奇,实则内部空间还是挺大的,准备着小案几和茶水。 孟晚将手里的团扇放在案几上,没好意思动人家茶壶,“我知道,乍冷则热易中邪风嘛,对了,咱家的马怎么办?” “祝家的小厮会帮忙骑回家里。”宋亭舟挨着他坐稳,外头车夫开始扬鞭。 祝家和吴家的宅子都在城南,比他们家近多了,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祝家正门。 吴昭远家最近,早之前就下了车回家。 宋亭舟拎着茶果,孟晚拿起他的团扇,两人跟在祝泽宁身后,第一次登上祝家的高门。 祝家是一座五进的大宅,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已经去世,本该是大房坐拥正院,可祝大爷软弱无能,根本撑不起家里的产业,老三老四又都是庶子,无奈只能叫老二顶上,当下是二房一家居住正房。 如今祝家在府城的买卖都是祝二爷在把持,祝三爷便是祝泽宁的父亲,常年在外跑生意,偏僻小镇和县城的盐商买卖都是他在做。 祝四爷是个混账,年轻时名声便不好,如今年近三十也未娶亲,不过名下的赌坊镖局倒也营收不少。 祝泽宁带宋亭舟和孟晚进门后绕过影壁,穿过庭院,在正堂等着祝二爷。 “庆叔,我二伯可回来了?”祝泽宁问家中管事。 庆叔笑呵呵的回禀,“回四公子的话,二爷才回来不久,正在夫人那里用膳。” 孟晚他们一日两餐惯了,险些忘了有钱人家都一日三餐,这个点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怪尴尬的。 祝泽宁也忘了这茬,“宋兄嫂嫂,不若先到我那儿用些便饭。” 宋亭舟帮孟晚倒了盏茶,“还是不叨扰了,我同夫郎就在堂内等候片刻。” 孟晚也是这么想的,他俩是来干正事的,事情不解决,哪儿有心思吃饭去。 他们不走祝泽宁这个中间人也留下陪他们,顺便与宋亭舟探讨这次月考的题目,宋亭舟此次又得了乙子班头名。 孟晚则慢慢喝着茶,他不懂茶道,只是觉得祝家的茶水比他上次在瑞丰楼喝的口感丰富,甜涩味从舌根涌起,有股淡雅的清香,余味悠长。 想再来一杯,又怕等久了会上厕所,在祝二爷面前失礼,真是麻烦。 宋亭舟余光中一直在关注着他,突然停下与祝泽宁的探讨,询问道:“祝兄家的茶水,茶香持久悠长,怪我不懂茶道,不知是哪家的茶叶?” 祝泽宁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茶来,便解释道:“我家本家就在昌平,不像聂家能从老家运来新茶,我家的茶都是赵家采买来的,今日侍女上的像是谷雨前采摘的碧螺春。” 宋亭舟品了一口,同孟晚说:“一会儿我们也去赵家的茶庄买上一些?” 孟晚心里受用,笑着说:“当然好。” 祝泽宁这会知道宋亭舟做什么问起茶来了,原来是他夫郎爱喝。 今日的茶不是茶,反而喝的他泛酸。 他们在厅堂里又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祝二爷才姗姗来迟,包括祝泽宁在内的三人都起身相迎。 祝二爷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宜,身形微胖,面容严肃沉稳,极具上位者气势。 同低阶级人说话,他直接开门见山,“都坐,前几日我已经听四郎说过你们来意,找宋夫郎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孟晚刚坐下,被点名只能再次站起,欠身答曰:“二爷请问。” 祝二爷面容看不清喜怒,声音宽厚有力,“不知宋夫郎认不认得方锦容此人。” 孟晚早已大致猜到和方锦容有关,也想好了怎么回答,“认得,此人同我们算是老乡,同在泉水镇上。” 祝二爷点了点头,又问:“他身边是不是有一绝顶高手。” “高手?”孟晚疑惑的与宋亭舟对视一眼,“这个我确实不知。” 祝二爷不语,厅堂内静得可怕,孟晚也一直站着,他心里是没啥压力的,该怎么编他都想好了,现下他又不知道祝家的事具体和方锦容有什么关系,只捡无关紧要,半真半假到对方查不出来的说就是了。 半晌后祝二爷终于又开口,他紧紧盯着孟晚,像是在给他施加什么无形的压力一般,“那宋夫郎可知方锦容如今身在何处?” 孟晚没回避他的目光,也没大剌啦啦的直视他,只是半合着眼,恭敬的答道:“今年三月底,我和婆母陪同夫君抵达府城,那时在途中碰到了方家小少爷,他人是个热心肠的,看我们的马车拥挤,主动载了我们一程。后来与他在府城分别,他临走时说要来祝家寻亲,我若有事,看在同乡的份上可以找他帮忙。” 祝二爷以手画圈,在桌案上点了几下,沉声道:“继续说。” 孟晚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接着开口,“后来我夫君中了案首,我们返乡成亲,又重回府城安顿,期间手头不富裕时,倒也给方小少爷递过信,想让他帮衬一二,可是一直没得到回信,至此一直没联系到他。”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示意能知道的都说完了。 祝二爷闭目沉吟片刻,“既如此就罢了,以后宋家若是得了此人消息,再来祝家通告。” 他话里话外似是把孟晚当成了报信的报童,孟晚怎么说也是秀才夫郎,听闻面上却不露半分不悦,“如有什么消息,我们夫夫定告知。” “嗯,去。”祝二爷坐在位置上没动弹,还是祝泽宁起身送的他们。 “你们别介意,我二伯在我大伯面前也不给他好脸色的。”送至门口,祝泽宁同他们解释。 夫郎被人如此质问,宋亭舟是不悦的,可他也清楚自家与祝家之间相差的渠沟又多宽多深,如今一切只能忍耐,他要学晚儿那般遇事沉着,何况此事又不关祝泽宁的事。 “这次的事多谢祝兄牵线,明日若是不弃,我请祝兄在瑞丰楼一聚,还请祝兄将吴兄也叫上。” 祝泽宁是真心想同宋亭舟交好的,见他确实没有生气,放下了心,“好啊,明日我定叫上吴兄,好好吃一顿宋兄请的酒。” 寒暄了几句后,宋亭舟谢绝了祝泽宁相送,带着孟晚慢慢踱步。 他们本想先去离祝家最近的磐石斋,没想到往西走了百步远,行至祝家西侧角门的街道上,突然见到角门开了条缝,他们登门准备的茶果被人从里头随意扔到街上。 孟晚紧抿双唇,这次才是真的生气了,他上前将东西捡了回来,拍拍纸包上的土,“不要拉倒,我们回去自己吃,哼!” 宋亭舟从他手中接过这几包茶果,回身望向那侧角门,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止,但很快又被压下。 第31章 决心 孟晚怀里还揣着人妖情长的第二部,两人拎着东西先去了最近的磐石斋,石掌柜还以为宋亭舟便是写话本子的清宵居士本人,言语中多是客气奉承,他为人精明,几次见孟晚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半点没有瞧不起他一个夫郎做买卖。 纵然知道这是生意人的手段,孟晚也不免欣慰。 祝家同样是商户,祝二爷又不是傻子,这些基本的待人处事他难道不懂? 人家只是身处高位,别说宋亭舟小小的秀才了,便是举人、进士、七八品的小官,人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祝二爷会同挡在他面前的狗客气吗?他只会一脚踢开所有碍他事的物件。 从磐石斋出来还算恢复些许的心情,到宝晋斋又栽了个跟头,孟晚假装没看出文契中的漏洞,面上笑嘻嘻,心里把这个书斋从上头骂到下头。 怪不得那天在瑞丰楼答应的痛快,原来在这儿等着给我挖坑。 孟晚咬着牙签了文契,罢了,斗不过的,便是当场指出来,他们也还会再下别的黑手,倒不如妥协一二损失些银钱,既让他们放松警惕认为自己是个好拿捏的,又能保一时安宁。 宝晋斋就在城西,离他们家还算近,两份文契到手,他们手里还拎着茶果,干脆先将文契和茶都放回家中。 宋亭舟重新骑了马带孟晚去城东空墨书坊,可惜聂先生不在,是空墨书坊的掌柜接待了他们,可能聂先生之前交代过他,签署文契比另两家都干脆利落。 空墨书坊的藏书甚多,本来府学的资源也算不错了,但空墨书坊的书册众多,各种题材类型都有。 宋亭舟楼上楼下细细挑选着想要的书,趁这功夫孟晚又顺势将近些年的京都邸报都买了一份,这东西只有空墨书坊有。 孟晚本来以为那些话本子就够贵了,可宋亭舟挑的那两本名家注解竟然五两银子一本! 我滴个乖乖,上面标注的那些大人可分到这份银子了? 掌柜的似是看出他惊讶,解释道:“这是今年春闱时所有一甲进士与二甲前十名的文章,还着有国子监与翰林院几位大人的解析,是今年本店卖的最好的书册,刚下到昌平时,每月可卖三千册,近两月数额才降下来。” 孟晚眼睛发直,怪他没有出息,十五……一个月便是一万五千两?空墨书坊真是财大气粗,一般没家底的还真供不起个读书郎。 宋亭舟拿着书册看他,“还请夫郎辛苦付账。” 孟晚回过神来,“付付付,可还有别的想要的,我一并帮你买了。” 宋亭舟仔细一想,“我近日可能没空给你写字帖了,不若买几本现成的用。” 从三泉村开始,宋亭舟已经亲自给孟晚做过五六本字帖了,如今的孟晚基本的繁体字都已熟练,更多的是在练字写话本子。 孟晚点点头,“家里是没字帖用了,那就顺便买上两本。” 当下楷书是最受欢迎的字体,其中小楷秀丽又规整,女娘小哥儿最爱用,但孟晚最喜欢的却是行楷,既保留了楷书的规整形态,又有行书的连笔牵丝之特性,书写速度快,韵律感又强,写起来极为畅快。 他挑了一本中规中矩的小楷,又挑了两本风格不一的行楷,同邸报和宋亭舟的书册一起付了账。 “赵家的茶庄在城外呢,咱们改日再去。”孟晚坐在马上由宋亭舟牵着马带他。 他们奔波了半天,当下阳光已不太刺眼,宋亭舟抬头望向他,“也好,明日我约了祝兄和吴兄去瑞丰楼,若是散的早了,便自行打马过去一趟,一来一回也超不过一个时辰。” 孟晚心疼他难得休假两日还要出去奔波,“只是一包茶罢了,左右家里还有两包,能喝上好久呢,又不着急。” 宋亭舟视线落在远处,脑海里想的却是茶果纸包上,怎么也拍不干净的脏污。 回到柳堤巷,宋亭舟将孟晚抱下马,家里的烟囱冒着青烟,宋亭舟拴马,雪生给马厩里添了水和草料。 孟晚则提着东西进了屋,“娘,今天吃什么啊?” 常金花用大铁锅炒着菜,随口答道:“豆芽炒肉丝,酱炖茄子,胡瓜炒鸡蛋,快洗了手过来端菜来。” 孟晚将书册等物放到西屋,果子茶叶放到东屋,出来洗好手正好接过常金花刚炒出锅的菜。 “娘,这月夫君又考了月考第一。” 常金花脸上露出笑来,眼中带着几分欣慰,“那还不好,早知晚上再添只烧鸡了,上次你在昌北瓦舍买的滋味就不错。” 孟晚端了菜放到院里的石桌上,又跑回来端另一只锅里蒸好的米饭,“这个好说,明日咱们再去看戏,回来顺便从瓦舍里买一只回来好了。” 大家平日里不是干活就是做做女红唠唠嗑,哪有什么娱乐项目。他这么一说,不光常金花琢磨起上次看戏时的热闹,连卢春芳都有些心痒,但想到六文钱的门票,她就退缩了。 之前被冯进章拿走了工钱,她倒是还藏了个心眼,自己留了五十文,却也不多。 挣钱不易,花出去便更心疼。 “还是你和宋婶去看,我就不去了。” 常金花劝她几句没劝动,也没再说什么,孟晚干脆就没劝她。 雪生搬了凳子到外头,大家凑齐了一起吃饭,也没什么同桌不同桌的顾忌,都坐到一起去吃。 孟晚同宋亭舟说:“明日你们去瑞丰楼怎么也要晌午,早起便先带着雪生去户房把户籍给过了,尽快办好了也省心。” 虽然料定同庆班短时间内不敢回昌平府来,但世事无常难保意外,还是将雪生户籍过到宋家才安心。 宋亭舟起身添了碗饭,“好,但去的早了户房也不见得有人,先忙完家里的买卖再去不迟。” 常金花说他:“如今家里的人多着呢,还用你操心买卖?你就只管读书就成。” 若是以前,宋亭舟不会接她这样的话,该做仍旧照做,今天却迟疑了一瞬,点头了。 饭后孟晚又嘴甜的让常金花休息,他们四个收拾点碗筷还不简单。“娘,大热天的你做饭都够辛苦了,快歇着让我们来。” 等他们收拾好碗筷等,各自洗漱回房,他们房间的书桌长长一条,孟晚与宋亭舟各占一半,桌下是几箱子没处放的书。 房间还是太小了,装衣物的柜子再加上这么个大书桌连转身都难。 孟晚在这头临摹他的字帖,那头宋亭舟阅读他的书册,油灯点了两盏,夜深人静,巷子里各家门前树上的蝉鸣声不断。 孟晚临摹完了几页小楷,放下笔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小楷的字需要小而整齐,因此他刚才写的时候格外专注费力,这么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油灯里的油都耗费了不少。 孟晚站起来简单整理一下桌案,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宋亭舟。 他那头的桌上摆着的书册纸张更多,依着屋墙摞成高高两座书山,从孟晚这个视角看他的侧脸线条优越,下颚紧绷无须,高挺的鼻梁上有个轻微凸起的驼峰,眼睛半垂着,睫毛不长却浓密。 此刻正捧着今天买的注解,边看边细细的往纸张上记录着什么,油灯暗了也不知道添。 孟晚提起角落里的油壶往两盏灯里各添了一些,府城的平民百姓多用桐油点灯,一百三十文一斤,倒也不算贵,只是听说有比桐油好上几倍的苏合香油,不但火焰明亮又无烟气,还散发着一股清香味儿,不然明日去油坊问问价钱。 他将自己那盏灯也移到宋亭舟那头,明亮的光照让宋亭舟眉目舒缓不少,“写完了?” 孟晚站在他旁边劝他,“嗯,你也是,读得太晚对眼睛不好,人也疲惫。” 宋亭舟合上书本,将手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揽住孟晚的腰把他抱进怀里,“我记得,在村子里住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过我。” 这点小事孟晚都有些忘了,他当时还想让宋亭舟感激他报答他呢,最好考上秀才恢复他良籍再认他作干弟弟。 孟晚趴在宋亭舟肩头上用手抠他衣缝,有一点点心虚。 “怎么不说话。”两人挨得近,宋亭舟低沉的话语夹杂着呼吸落在孟晚耳边,烫的他耳朵泛红。 “我忘了。” 宋亭舟盯着他圆润的耳朵,仔细看才发现耳垂上还有一个小洞,听说隔壁的琴娘尚有几件贴身首饰,他家如今已不缺银钱,却没见孟晚买过几件钗环。 将孟晚头上的祥云簪抽下,长及背部的青丝散落,惹来孟晚一声疑惑,“安寝了?” 宋亭舟撩开他耳边的长发,将唇烙印上去,呢喃着说:“嗯,安寝。” 炙热的唇舌从孟晚耳朵游离到他脖颈,使他只能高高扬起头颅配合着宋亭舟的动作,下一瞬在他腰际缠绵的大手又向上托住他脸颊,略带急促的呼吸喷洒到他唇边,孟晚环着宋亭舟的脖颈接受他甜腻的亲吻。 唇舌纠缠,暧昧的水啧声轻起,孟晚坐在宋亭舟腿上,被他吻得不能自已。 “去……嗯~去床上……” 宋亭舟闻言手臂发力,抱着他从椅子上起身,下一秒两人双双跌躺进蚊帐里。 油灯的光照着帐中交叠的身影,晃晃悠悠,起伏难定。 孟晚起的晚了,厢房里早就热火朝天的忙了一会儿,幸好有雪生帮忙,还算井井有条。 往日宋亭舟也会干些活计,今日孟晚睁眼时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看书,手中还替他扇着蒲扇。 怪不得睡梦中还有凉风。 “几时了?”孟晚从蚊帐里坐起来问。 宋亭舟将蒲扇放下,“辰时一刻。” 孟晚匆忙披上衣服,“都这么晚了啊,你怎么不叫我!” 宋亭舟帮他拿鞋,“娘说她和春芳嫂子在前头忙得过来,叫你多睡一会儿。” “倒也不至于忙不过来。”只是不太好意思。 孟晚洗漱好了就替了雪生炸油果子的活计,让他先和宋亭舟去户房办正事去。 家里的油果子买卖一月能入二十多两,撂是撂不下,幸亏是小买卖,大食肆也看不上,至今没有人找什么麻烦,但日日这般火爆,也定有人眼热。 孟晚一直在想法子将方子放出去,但又怕惹了旁人利益,自己既得不到好处又得罪了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合作人选。 晌午是雪生自己回来的,宋亭舟与同窗会面,直奔了瑞丰楼。 “宋兄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瑞丰楼二楼的雅间里,祝泽宁纳闷的问出了声。 宋亭舟浅酌了小口杯中的酒,肯定的答道:“是。” 祝泽宁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以宋兄的学识,乡试的确极有可能中举,但你今年刚考了院试,夫子们都说,若是你再沉淀三年,三年后秋闱春闱一起考,极可能连中三元,那是何其的荣耀啊,宋兄何必不再等等?” 宋亭舟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我在昌平府学确实文章尚可,但天下读书人之多,南地更是人才济济,四年后的春闱我能否上榜还未可知,不如眼下一步一脚印先将乡试考了再专心潜修。” 一直不做声的吴昭远突然端起酒杯敬宋亭舟,“宋兄说的不错,脚踏实地远比那些虚名重要,一味彷徨蹉跎只是浪费光阴。” 宋亭舟与他对饮一杯,“我志不在名,谈春闱也为时尚早,只想尽快给家人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罢了。” 这番中肯的大实话,旁的读书人听了定会耻笑,但祝泽宁听了却觉得,宋兄定是将我当作至交好友,才将心里话托盘而出。 吴昭远想的是,宋兄家境尚可,又无旁人逼迫,尚且如此鞭策自己,他需得更加努力,挣破逆境为自己谋一条康庄大道才是。 祝泽宁年纪比他们都小,本来入府学后松弛的心也不免激励起来,若是宋兄与吴兄都考中了举人,以后他岂不是要独自在乙子班待上三年? 想想那些长舌妇一般的同窗,相比较还是宋兄这样话少的好,“那我也要下场一试!” 不提几日后远在谷文县巡查产业的祝三爷,收到儿子的信件是何其欣慰,只说眼下宋亭舟难得与人喝酒谈天,这顿饭竟也吃到了酉时。 第32章 听书 祝泽宁与吴昭远顺路,祝家的小厮将醉醺醺的两人扶上马车。 宋亭舟脚步还算稳当,他目送好友离开,站在瑞丰楼门口打起折扇扇了两下。 只见扇面上头画的不是主流的风水山河,而是一间平常小院。门口有树有河,院中是一男子一哥儿在贴春联,上头还用行楷提了一句话——故土难忘,初心不改。 折扇带来的风还算凉爽,宋亭舟抬头看了眼西落的日头,今日怕是来不及去城外买茶了。 漫步在街头散着身上的酒气,走到一处三层高的银楼前,他抬起袖子轻嗅,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这才抬步进去。 银楼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女眷在挑选首饰,宋亭舟这么个读书郎进来难免惹人侧目,不过也不是没有过。 店家迎上去招呼,“书生郎是买给心上人的,小店钗环步摇,腰饰首饰应有尽有……” 等从银楼出来,宋亭舟钱袋里月考的奖银花了个精光,他手上也多了支木盒。 孟晚和常金花出去看戏带着烧鸡回来,看见院门口的宋亭舟他乐颠颠的跑了过去,“你几时回来的?我和娘买了瓦舍的烧鸡回来。”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烧鸡,“我也是才进门,今日看了什么戏?” 孟晚兴致勃勃的同他说:“看了风筝误,还别说,比张协状元有趣多了。讲的是有位书生在风筝上写诗,线断后被才貌双全的二小姐拾取,她又在上头重新提诗……” 两人说说笑笑相偕进院,常金花也只是在后头欣慰的看着他们。 家里卢春芳擀了面条子,夏天天热,吃些凉面配上胡瓜丝爽口又开胃。 孟晚切了茄丁肉丁和大酱焖炒做卤,一家子坐在院子里头吃面,旁人都是用碗,连雪生也是在戏班子约束惯了,每顿只一小碗,同常金花的饭量差不多,有时候甚至还没有孟晚吃得多。 只有宋亭舟端了个大盆,孟晚一抬头看见了就忍不住发笑。 宋亭舟也不在意,任夫郎取笑自己。 等晚些大家快安寝了,宋亭舟将常金花叫进西屋,将带回来的那支木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支银镯递给她。 “儿子不孝,一直让母亲操劳至今,如今进学还不知几年才能出头,辛苦母亲了。” 宋亭舟语气郑重,起身拂膝跪下对常金花磕了个头。 常金花眼眶瞬间便红了,她也顾不上拿帕子擦擦,忙扶起儿子,“大郎快起来,你从小知礼懂事,给娘省了多少的心,你只管安心读书,家里还有我和晚哥儿在。” 孟晚刷完牙进屋,看着这母子俩的模样,“怎么了这是?” 常金花脸上还挂着泪,手上拿着银镯,宋亭舟在一旁则还算镇定。 孟晚琢磨过味儿来,上前拉着常金花的的胳膊,“这镯子真是好看,娘你什么时候偷偷买的,不然借我戴戴?” 常金花又是舍不得,又是不忍拒绝孟晚,“那……那你就戴着。” 孟晚倚在她身上笑,“我知道是夫君给你买的,你就戴上嘛,这有什么的,还扭捏上了。” 常金花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扭过身去擦拭眼角,“谁家儿媳像你似的竟敢打趣婆母,也不害臊。” 孟晚熟练的哄她,“我就是你半个亲儿,谁家儿子和娘那么讲究,这是夫君的一片心意,快戴上试试,等咱家往后发达了,我们再给你换成金子制的。” 常金花戴上银镯,半个指肚宽,边角圆润,可以调节松紧,上面刻印着大朵盛开的荷花,是个经典老款,府城是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十个里有八个都戴的和这个差不离的。 可常金花却怎么看都觉着好看,戴在腕上爱不释手,又唯恐磕碰坏了,“我每日做活可怎么戴,不然还是摘下来,出去做客吃席面再戴着。” 孟晚捂住她手腕,“金银等物又不像玉饰似的怕磕碰,之前琴娘在家里洗碗不是天天戴着吗?你只管戴着呗,旁人若是问了就说是夫君买的,多有面子。” 常金花破涕为笑,“戴就戴,只是不可张扬,府城各个富贵,便是一个巷子里住着的,人家谁家没有几分家底?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她知道两人每日都各自有学业要忙,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只是隐约听着东屋和卢春芳在说些什么,可见常金花虽然面上那样,心里还是欢喜忍不住和卢春芳说了。 宋亭舟拿起木盒子整个递给孟晚,“也不知是我不懂还是为何,挑了几样也没有满意的镯子,只给你买了支钗和耳环,你若嫌累赘便放着,若喜欢更是再好不过。” 哪怕孟晚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戴耳环,但对送礼物的人来说,自己也该表现出珍重来。 “还有我的份啊?多谢夫君,我瞅瞅。” 知道孟晚不喜欢过于装扮,说是耳环只是一颗小小的银珠,后头拧成一个小弯啾,和他上学时看到那些女同学戴的耳钉差不多。 孟晚轻嘘一声,还好还好,可以接受。 钗则是两股拧成一起,钗头镶嵌了一颗小玉珠,颜色还算通透,应当是制作别的成品剩下的边角料。 但就是这样一颗,价格也不菲了。 孟晚让宋亭舟帮自己插在发髻上,转了半圈给他看看成果,“好看吗?” 他问的是钗,宋亭舟却直直的盯着他的脸,“好看。” 孟晚歪头摸着钗上圆润的小珠,问他:“你今日还请同窗吃酒,又给我和娘买了首饰,身上还有钱吗?” 宋亭舟轻咳了一声,老实回答,“没有了。” “呵。” 孟晚笑了一声,开了柜子从里头拿出个十来个碎银角,又从箩筐里翻出一个新荷包,将银角都装了进去递给宋亭舟,“我绣的不好看,本来想再改进改进给你的。” 宋亭舟倒是颇为惊喜,“特意给我绣的?” 他拿到手里,荷包上头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小船,上头还有一朵白云。 孟晚用双手夹住自己脸肉,不太好意思的说:“都说了绣的不好,改日我要去找琴娘请教请教。” 宋亭舟本将荷包收入怀里,想到什么又将其挂到腰带上,“这样就很好,晚儿平日操劳已经很辛苦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孟晚听了就是心动不已,他将脸埋进宋亭舟怀里,“不辛苦。” 宋亭舟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他额头和鬓发。 孟晚窝在他怀里小声说话,“我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苏合香油用作燃灯,无烟又明亮。” 宋亭舟温声回应他,“嗯,是有这个说法。” 孟晚用头顶磨蹭他下巴,接着说:“然后我和娘从瓦舍出来就跑去油坊问了,结果你猜多少钱?” 宋亭舟轻笑,颤动的喉结震得孟晚脸颊都热了。 他配合着问孟晚:“多少钱?” 孟晚煞有其事的从他怀里退出来,“二……两银子一两油,我的老天爷啊,那群富贵人家过得是什么样的奢侈日子呀,二两银子够咱们村刘家一年的嚼头了,也只够那些老爷点那么一时半刻的油灯?” 宋亭舟眼神追逐着他,本来还在笑,却突然间说了句,“晚儿,今年的秋闱我想参考。” 孟晚只愣了一瞬,便扬起唇角,“好啊,那你便认真进学,家里的事有我呢。” 宋亭舟本就读书刻苦,从那日起更是加倍努力,天不亮便起身背书已是常态,家里的书西屋放不下,东屋又摆了两箱。 立秋后天气不至于一下子转凉,但早晚却凉爽不少。 宋家的早食铺子收摊还算早些,孟晚和常金花坐在院子里打袼褙,如今要趁着天暖将袼褙打出来,不然往后天冷了再做袼褙晒不干。 孟晚一边糊浆糊一边叹气,“唉,要是有卖现成的鞋就好了。” 常金花将他糊好的底子,挪到日头好的地方晒晾,“等大郎往后出息了,咱们也学人家大户人家买几个丫鬟婆子使唤,便不用自己做活了。” 孟晚笑了,看来常金花也做烦了。 隔壁热热闹闹传来宴客的声音,隔了会儿,李二嫂上门了。 “晚哥儿,和宋婶做活呢,今日琴娘小定,家里宴请了不少亲眷,我娘请你和宋婶也过去吃席面呢。” 街坊邻里都知道雪生是宋家新买的仆从,卢春芳是他家小工,按理说小定请的都是亲戚,孟晚帮了李家良多,叫他是应当的,喊常金花也是看在孟晚的面子。 孟晚同她客气,“二嫂,今日我就不去了,等年底琴娘成亲,我定然早早过去陪她。” 李二嫂又劝了几句,见他真的无意去李家吃席,这才作罢。 她走后常金花说:“琴娘定的那个屠户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咱家之前还去他肉摊子上买过肉。” 孟晚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他家附近的菜市口那几个肉摊子里并没有琴娘的未婚夫啊? “是城北的肉摊子,年初咱们刚来府城,大郎还没考中的时候。”那会儿孟晚不常出门,多是常金花出门买菜。 “哦,那我有些印象了,我有次和夫君去买土豆,好像去过那个肉摊子。”说到土豆,孟晚有些馋了,过阵子天凉了可以去北城门的摊贩处看看,之前卖土豆的老伯还来不来卖。 “娘,等中秋天凉了,咱们去北城门看看还有没有卖土豆的。” 常金花赞同,“成啊,那东西和萝卜白菜似的好存放,咱们用马车拉着,多买上几筐,能吃到来年开春。” 不光是自家吃,他们如今的院子太小了,若是明年换间大院,种些也可以。 前阵子孟晚写的话本子又领了一次分红,这次领的三家,虽然宝晋斋的分红水分极多,但三家合在一起也让孟晚赚到了近两千两银子。 他家花销又小,顶多买笔墨纸砚书本等是大头,再就是布匹粮油什么的。早食铺子的收益都能抵消,若当月宋亭舟不买太多书,这二十两他家都花不完。 孟晚已经着手托东牙行的小牙子看宅子了,这次看的仔细又不着急,小牙子应了孟晚的条件慢慢找寻。 当下家里不缺银子,常金花不时就去瓦舍看戏,但是戏文这种东西,有趣的可遇不可求,孟晚还是更喜欢听书,雪生伤好了后充当跟班,同孟晚去昌北瓦舍别的勾栏里听书。 卢春芳自己在家心和被猫挠似的,便也狠下心花上六文钱跟常金花去看戏。 “上回书说到梅郎单枪匹马闯入沧溟山鸧教,杀的教众节节败退,左护法无奈之下只好告知了狐妖小柳的下落,原来他是被伏妖师长明带走了。梅郎心焦如焚,又踏入寻找伏妖师长明的路程,自此!” 说书先生在台上醒木一拍,四周一片寂静,听众的注意力全都集聚在他身上,他这才接着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卷便拉开了序幕……” 哪怕是自己写的故事,孟晚也听得入迷。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狐妖小柳被古板年轻的伏妖师带走,靠着纯善的品行博得长明信任,但小柳毕竟是妖,长明仍不敢随意放他离开。 这时他们进入一个偏僻落后的小镇,镇上妖鬼肆虐,每年竟要向山鬼献祭一位年满十六的未出嫁女娘或哥儿,才能保佑镇子平安,不然那山鬼便要屠灭村庄与镇上的平民。 长明与小柳调查一番后发现山中并无妖气,正巧赶上今年祭典,小柳便替换了被献祭的哥儿,做新娘打扮被村民们抬上山,长明也混迹其中。 “花轿刚行至山腰,一阵阴风拂来,带着灰蓝色的雾气,众人瞬间便东倒西歪的躺倒一片。” “长明见势不妙,紧忙闭气,也装作被迷晕倒地。” “花轿的轿帘被人从外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狐妖小柳绝美的面容,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眉间一点殷红,双目紧闭,竟然也是晕了!” 说书先生说完这段久久没有言语,听书的人按耐不住发问: “接着说啊?” “快点的,大家都等着呢!” “快说快说。” 等大家被吊的心痒难耐,说书先生才一拍醒目,大声喝道:“预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群众们怒了,这他妈也太会吊人胃口了,你给我卡到这儿?还是人吗? 一时间往台上扔鞋的,扔臭袜子的,扔菜叶子的,手边有什么扔什么。 孟晚旁边一位老奶奶挎着菜篮子,里面的菜扔完,篮子都差点砸台上,看来年轻时候也是个火爆脾气。 好在扔钱的更多,且还都是奔着说书先生脸上去的。 被砸了他也不生气,一边捡钱一边往台后退,下一场该轮到别人讲了。 孟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雪生见他动也跟着动。 “这个柳儿有些蠢了,被救下的小哥儿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若是不救人,就不会以身犯险。”一道清丽的声音自孟晚左侧传来。 第33章 新房 如意勾栏与平桥勾栏不同,不管是一层还是二层都是圆桌,能坐一圈的人,上头还方便摆些瓜子茶水。 二楼只比一楼贵了十文,上头没有小间,但是桌子都被屏风一扇扇隔开了,说话的人就在孟晚旁边的桌子,两人中间隔着扇屏风,隐隐能看到一抹淡雅的身影。 孟晚虚起眼睛仔细看了一阵儿左侧的屏风,忽然回了句,“天下之大,若人人精明自保,说书人就不会讲出那些动人的故事给我们听了” “是,聂公子?” 聂知遥身后的小侍瞪大了眼睛,小声道:“公子,他怎么知道你?” 聂知遥弯唇一笑,“果真是位妙人。” 他起身回头,孟晚正在走廊上看他身后的小侍,“原来上次也是聂公子邀我上车,还没亲自道声谢。” 孟晚对他揖了一礼,聂知遥同样回礼,“没帮到宋夫郎什么,不值当受你的谢,只是想问问宋夫郎是如何知道我是聂家人的?” 孟晚实际上是半蒙半猜,看对方这反应想来是猜中了,他轻笑一声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册还没开售,这说书先生也是谁家请来做铺垫的,除了三大书坊外,应当没人知道柳儿后续会涉险。 听闻宝晋斋的东家是个年轻的,夫人又是位娘子。磐石斋李家的家规甚严,家眷轻易不得外出。只有聂先生家有位适龄的哥儿,听说是京都大房家来的,不知公子可是聂家主家的公子?” 空墨书坊的主店在尚京城,当家的是聂家大房,便是昌平府这一处,也是有掌柜在管,孟晚那次在书坊里能遇见聂先生,纯属是运气好。 台上一文说完,又有旁的说书先生进场,有听客撤离回家,走廊热闹起来。 “我在家中兄弟姊妹中行四。” “哦,那就是聂四公子了。” “听闻宋夫郎擅长烹煮?” “只是一些小道,比起酒楼里的大师傅差之远矣……说起来聂先生助我良多,还没登门道谢过。” “叔父向来不拘小节,宋夫郎笔下有神,他还叫我多向你学。” 廊上拥堵,两人便边撤边聊,小侍和雪生跟在后头。 孟晚这人心眼多,通常几句话就能将人家底摸个差不离,没想到这聂四公子也不遑多让,两人来来往往,九转十八弯的说着话,将身后的小侍听的云里雾里。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约定下次再聚,等到了瓦舍门口,聂知遥还想用家里的马车送孟晚一程。 “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当锻炼身体了。”孟晚笑着推脱。 聂知遥自马车上看他,觉着这话稀奇,“锻炼身体?好,下次我也试试,宋夫郎,我这便告辞了。” 孟晚对他微微欠身,“聂四公子慢走。” 等马车行的远了,孟晚才新奇的低语,“聂家四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之后几日,孟晚还真同他一起去如意勾栏听过几次书,两人还算谈得来,此人是个心机缜密的,与孟晚说话也是点到为止,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你若是想找房子,不然我也托人帮你问问。” 孟晚说到明日不来听书,要去牙行看房去,聂知遥便主动说要帮忙。 说实话两人才认识几日功夫,孟晚真没看出来他是个这么热情的人,更不愿意欠外人人情。 他一迟疑,聂知遥便知道自己逾越了,“只是帮你问问,不见得就找得到合适的,要是找到了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晚来了兴致,他剥着盘子里的花生问:“什么条件?我这小门小户的也有聂四公子想要的东西?” 聂知遥也没跟他卖关子,“第三部写出来先给我看看。” “啊?可以是可以,到时候本来就是要先送到你家的,但你竟然也对话本子这么有兴致?”孟晚是真没想到他这么一副冷冷清清世家公子的派头竟然也追书? 聂知遥的茶水是自家带的,他替孟晚斟了一杯,“若是没兴致我日日过来听书?昨日你的书一经销出就引起众多世家子弟追捧,如此势头,别说第三册,第四第五都不愁卖,我家掌柜已经决定将书册快马加鞭送到尚京城主家了,但你别担心,我家既与你签了文契,就是送到尚京一样按四成给你分成。” 明明尚京的主家才是他的家,聂知遥说起来却多是冷漠,想来和家人的关系不大和睦。 孟晚喜笑颜开,他没饮面前的茶,继续剥着花生,“怪不得今日从宝晋斋路过,那头围了许多的人。” 火了好,多多的挣钱,往后入了京也能买起房子。 聂知遥饮了口茶水,苦笑道:“我来昌平已有两年时光,这几日请我喝酒吃茶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清宵居士的消息的。” 孟晚警惕,“如今这昌平府只有三人知道清宵居士是谁,你可别给抖搂了出去。” 聂知遥勾唇一笑,“那就是我和我叔父,再就是宋相公?等你第三册写完,保准有人会找到他头上。” “到那时再说。”孟晚也很苦恼,但目前并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聂知遥托的人确实比官牙还靠谱,很快就找了几处合适的房产给孟晚相看。 “我这阵子看了几处,最喜欢其中两家。” 一大家子人又围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饭,中间是一盆冬瓜蛋花汤,两个凉拌小菜。 边上是用竹编小浅筐盛着的肉包子,一筐八个。 他们四个分两筐,宋亭舟自己一筐。 孟晚吃了三个半,剩下半个偷偷扔进宋亭舟碗里,对方两口吃了。 吃饱了就开始说这几日的进展。 “一间是城北的二进院,房间够多,位置同咱们年初刚来府城时租的差不多,相隔一条街,咱们若是买下来,往后不住了租出去也是方便的。”因为年年都有考生赴府城租房。 常金花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多少银两?” 孟晚把拇指食指中指都捏住,其余两根弯着,对常金花比了比。 饶是知道不能便宜,常金花还是咂舌,“这么贵!” 孟晚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另一个更贵,八百两,但位置实在是好,在城南,离夫君进学的位置更近些,虽是个一进的,院子却大着,足够咱们一家子住了。” 他这么一说连卢春芳都听出来了,孟晚更心悦城南这间。 不管是七百两还是八百两,常金花都听得眼晕,“其实咱们院儿也不是住不下,这么一看,柳堤巷一年二十两还挺便宜的。” 孟晚道:“旁的都好说,柳堤巷确实也是住得下的,但现在还好,冬日干冷,夫君早晚要赶路回来,就是再好的马车也没有屋子里暖和,别说咱家车厢薄薄一层木头,在里面坐上这么长时间到了府学都提不起笔来。” 他们当时手里实在没钱,匆匆找了个能租得起,人流又大可以支摊做买卖的地方,可城西本就离位处城东的府学最远,宋亭舟每日骑马进学,要骑近三刻钟才能到府学,冬日若是下雪地滑,没准会更慢。 既然现在家中银子宽裕,何苦还要遭罪呢。 他解释完常金花也明白过来,他们往后不知在府学待上多久,还是儿子进学重要,“既如此,那你就看着定下。” 既通知了家中长辈,说明孟晚已经是看定了,他也不拖拉。为免麻烦,等宋亭舟休假了两人一齐去与房主签了购置房产的文契,上头详细写明了房屋位置、面积与价格,聂知遥那边介绍房产的人做见证,双方依次签字画押。 孟晚将银钱一半给了见证的人,一半给了先房主,这都是当着大家的面做的,等去官府过了户,见证人自然将余款还给先房主。 见证人挂着张笑脸,“宋夫郎想的周到。” 房主也没什么话说,如此也不怕尾款拿不到手,大家都放心,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着一行人又到府衙户房里去办理过户手续,将房产过到宋家名下,再缴纳了相应的契税。 户房收回旧房契销毁,重新书写了新房契,盖了印章交给孟晚他们,如此事情才算了结,这座城南的一进院子便属于宋家了。 手拿房契,孟晚仔细在府衙门口看了半天才收回怀中,他们租过几次房子,搬了好几次家,却还是头次自己买房,孟晚也稀罕的不行。 “往后再也不用操心房租和担心住人房子会不小心损坏了,咱们在府城也有家了!” 宋亭舟握着他的手,嘴角也染上笑意,“嗯,只是可惜搬家还要往后推迟。” 再过十日他便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这会全家都没心思考虑搬家的事。 宋亭舟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给一旁的见证人,“还没多谢大哥替我们操劳了几日,这点银子大哥拿去吃酒。” 见证人姓齐,自家开着牙行,只是和聂家合作几年,聂家买卖的下人都是他家牙行的,这次聂家四公子吩咐,他这才亲自下场。 齐牙子忙拱手回礼,“宋相公客气了,聂公子既吩咐了,咱们当尽心竭力,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孟晚看笑了,他家书呆子也学会这手了?他上前劝说道:“齐大哥替我们忙碌了几日,本该亲自请大哥去酒楼吃顿席面,可想也知道牙行事多,不好再耽搁你时间,好歹是我们夫夫俩的心意,大哥莫不是嫌少?” 他这样一说,齐牙子哪儿还能推拒,收下银两,“既如此就多谢宋相公、宋夫郎的好意了,日后家里若是要采买下人置办产业,只管来城南的齐家牙行找我。” 双方客气一番才各自从府衙门口分开。 对房子的新鲜劲还在,两人干脆又到新房看看,顺便给大门换了把新的铜锁。 推门进去,挨着院门就是一排倒座房,是给门房小厮等住的,共两门四窗,雪生目前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另一间可以空着当杂物房用。 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大院子,新房子虽然是一进的,但院子足足比城北二进的大了一圈,孟晚也最喜欢这点,大院子敞亮着。 院中光秃秃的只有一口水井,先房主的家具搬得干干净净。 院子左右两边各是东厢房与西厢房,均是一门两窗,大小一致。 然后是正屋,中间敞着门的是堂屋,与左右两边的正房不相连,是待客用的。 堂屋东西方各有一间正屋,皆是两窗。 除此外正房两侧还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 这些个房间虽然没有二进的多,但他家才几口人,已经完完全全够用了。 绕了一圈,孟晚琢磨着将来新房要添置的东西,宋亭舟忽然在他旁边说了句,“很多事我还要同夫郎学习。” 他说的是刚才同牙子推诿说话的事。 孟晚瞬间领悟,怪不得,原来宋亭舟有时是在学他做事啊。 他无奈的笑笑,“我也不是事事都如意,不过是生活所迫逼迫出来的本事,你这样已经很好了。人的精力有限,若我是你,同样不能一边想着挣钱的买卖,一边勤恳读书。” 他负责挣钱,宋亭舟负责好好读书,家里门第越高,他才能越放得开手脚,如若不然,他家毫无身家背景,爬的太快只会被人立即按死。 宋亭舟听了他的一番话却还有心疼,他一直不敢问孟晚从前的事,但心中却是想了解的。 他嗓子干涩的艰难开口,“是你爹娘将你卖到高门大户做下人的?” 孟晚愣了几秒才跟上宋亭舟的脑回路,他眼中带着悠远的回忆,“不是,我爸……我爹娘很心疼我,待我也好,我每年生辰家里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还有玩具,只是他们后来不幸去世了。” 他目光黯淡一瞬,又琢磨了下穿越过来之后的事,“然后我才被卖到了府里,后来惹了家里主母不喜,又被发卖。” 宋亭舟心中一滞,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轻缓的将在孟晚揽在怀里,爱怜的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万分珍重的说:“从今往后,你有我在。” 孟晚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闭上眼的瞬间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宋亭舟,但愿你能记得今日所言,若你负我……” 呵,我可就将你娘给带走了。 第34章 离开昌平 回家将房契给常金花看过,后又带她去看了次新宅子,是了,他们新家院子不小,门槛也可加高,自然也能称之为宅子了。 常金花自然不胜欢喜,买之前心疼钱,买之后看哪哪儿都好。 搬家的事要推后,家里如今要紧的是宋亭舟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而且这次他还是自己独去。 常金花担忧不已,“便是我没什么用处不跟上,也不带晚哥儿去吗?他好歹是个机灵了,你去考试一考那么些天,总该有个人准备些汤汤水水的。” 宋亭舟心意已决,“昌平去奉天是官路,一路平坦安定,又有学院的同窗好友同行,若是带上晚哥儿反而不便,母亲安心,儿子到了奉天府后定会同家里传信。” “唉,那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金花知道他主意正,决定了轻易不会改变。 这时候孟晚带雪生从外头回来,雪生和他手里都拿着不少东西。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买了什么?怎么才回来?” 他下学回家就没看见孟晚身影,问常金花也不清楚,这会家里饭都做好了,若他再不进门,宋亭舟就该出去找了。 孟晚倒了盏茶喝,与人家祝府同样的茶,也不知是水不同,还是制茶的手艺欠缺,总是不如那日的好喝。 他一口气饮了两盏,才开始分摊东西,“咱家之前的车厢太单薄了,我方才又去木匠铺子里重新定了个车厢,多付了钱加急,说是三天就能做好,这次咱们用自己的马车,多带些东西,放不下便放祝家的车上去。” 他又从炕上的东西里啦出几匹新布和棉花,“娘,这几天铺子就不开了,家里不是还有几件以前的旧棉衣吗?咱们给拆了,然后用旧棉花赶制些铺在马车里的垫子和被子。 车帘窗帘也都要做的厚厚的,若是赶路的时候夜宿在车上,也能防寒。” “还有夫君在考场穿的衣服是不能有夹层的,我买了厚料子,我给你打下手,咱们做上三身给他换洗用。 虽说如今刚入秋,但早晚也是凉的,棉衣薄棉衣也要给他带两身。 还有雪生,他穿的是夫君之前的旧衣,让春芳嫂子给他做两身薄棉衣带上,鞋子之前做了几双,倒是够他们俩穿了。” 孟晚从自己那头的书桌上拿出一张纸来,一边同家里人交代一边在上头勾勾画画。 雪生在一旁听着,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惶恐道:“这些旧衣已经很好了,不用再给我做的。” 他在戏班子过得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穿的衣服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日子是麻木且看不到尽头的,改换奴籍之后也没想着能过多好的日子,宋家人心好,安稳度日已是满足了。 他们对自己越好,雪生反而心中越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仿佛自己配不上他们如此对待。 孟晚心里先是宋亭舟,如今对方乡试在即,也没什么心神分出来关注雪生心理变化。 他放下笔盯着雪生,音调不高,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度,“你来我家这么久,家里可曾将你当过什么下人看待?既如此几件衣裳而已,你矫情个什么?而且你这次是和我夫君出去,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你自己是没什么,旁人看得是主家的颜面。这样能不能懂?还有什么想说的。” 雪生诺诺道:“没……没有了,我会照顾好郎君的。” 之后几天铺子都没开门,家里先是做衣裳,又是缝车厢坐垫的,家里的碎布攒了不少,卢春芳也跟着忙活。 临着出发去奉天的前一天,冯进章又来找她,两人又躲到厢房说话。 没一会儿卢春芳便进屋在她自己的木箱里找到钱袋,常金花一直关注着她,亲眼见她从里头拎出一小串铜板又塞回木箱最底下,剩下的才放到钱袋子里拿出去。 常金花小声对孟晚说:“你春芳嫂子如今也知道藏些心眼了。” 孟晚做着手里的活计,他做针线活不如常金花她们熟练,因此慢吞吞的。 “除非是根木头,在府城环境复杂,接触的多了,也该明白些道理。” 但孟晚心里仍是不大看好,冯进章那种人,除非经历生死大劫,否则本性难移。 常金花叹了口气,“说春芳命不好,同我一样的乡妇,硬是供出个秀才相公,说出去也是叫人羡慕。若说她命好,冯进章眼见着又是个没什么良心的,只怕将来要辜负她。” 孟晚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春芳嫂子是个踏实肯干的,若是在村里寻户相当的人家,踏踏实实的生活,总会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冯进章有才华又有野心,是一定要往上爬的,人家倒也没错,只是对春芳嫂子来说难免吃力,若是冯进章有良心肯护着她,两口子一样能过好。” 毕竟当下的大流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只是会艰难些罢了,但想来冯进章是不愿意的。 常金花听了孟晚这番话后唏嘘,“倒也是,这也都是命了。” 孟晚岔开话题,“外头晒晾的被子什么的都好了,一会儿咱们将东西都铺好,车帘也都挂上。” “诶,好。” 过了会儿冯进章趁着人少的时候离开,卢春芳回来脸上有惊喜,更多的则是忐忑,“进章说也要去奉天府。” 孟晚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料到了。 常金花替卢春芳着急,“他怎么也没早说,可要给他准备什么东西,晚哥儿前几天布匹买的多,还剩下些,你要是不嫌弃就尽管用。” 卢春芳是个朴实的人,哪儿好意思一味的占宋家便宜,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他说和同窗一起去,一应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找我来拿钱。” 她说完也不禁心酸,冯进章来了倒也问她几句过得如何,但更主要的是找自己要银钱,又说自己在府学住宿,平时学业又重,只能趁休假来找自己。 “春芳嫂子,劳烦你收拾收拾屋里,我和我娘出去铺车厢了。” 孟晚的话打破了她的哀思,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应道:“诶,你们去。” 赶了几次远路孟晚也算有些经验了,他先上车,让常金花在车外帮他递东西。 “娘,先把席子递给我。” 车厢最底下铺厚席子,这东西隔潮防寒,造价又低,几文钱一张,孟晚铺了两张。 席子上头又铺了两层被子,暄暄软软,能铺能盖。 车厢的隔层里放上一个小包裹,里头是孟晚从同善堂让大夫配置的创伤药粉、驱虫的药粉和治疗风寒的两包草药。 还有据郎中说能吊命,花费他八十两银子的五十年年份的人参,总之只要孟晚能想到的东西,他都给宋亭舟带上了。 还有些东西,他弄不到手,也托聂知遥帮他搞到了。 八月初一,宋家的马车在昌平府南门等候,孟晚和宋亭舟坐在自家马车里。 “这个你贴身带好,到了奉天府也仔细放着。” 孟晚将一个细长形状的布包交给宋亭舟。 宋亭舟伸手接过触感坚硬冰冷,不免讶异道:“哪儿来的?” 孟晚主动坐进他怀里,被他双手圈住才满意,“托聂四公子弄来的,一共两把,给雪生也备了一把。” 包裹里头是短剑,内部铁质外层贴钢。 这东西是被朝廷严格管制的,按理说平民也能用,但申请步骤麻烦,尺寸上也不能超过三尺长,若被用于私斗还会被抓起来严惩,所以一般老百姓就是在路上看到,也不敢捡回家。 但宋亭舟做为仕阶级是可以持剑的,有些文士还就爱收藏好剑,当作风雅之事,孟晚想办法弄来也是以防万一。 “车厢里我放了药品,服用方式和疗效我都写在纸上,短剑你也放车厢里,晚上露宿就放在手边。上头的箱子里有水囊,死面饼子,还有好存放的糕点。” 孟晚在他怀里一一交代着事,冷不丁看到张放大的俊脸俯下身来。 被宋亭舟抱着吻了一阵,孟晚镇定了好几天的情绪突然有点崩,他紧紧搂着宋亭舟脖子问:“祝家的马车是不是还没来?要不我还是跟你去。” 宋亭舟失笑,“奉天离昌平不远,十日的路程罢了,祝家又请了镖局护送,我到了之后立即往家里寄家书,莫要忧心了。” 雪生在外头喊:“郎君,祝家的车队过来了。” 孟晚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同宋亭舟下了车,雪生将他家车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搬到祝家专门放物资的马车上。 孟晚同祝泽宁和吴昭远见了礼,“路上还请两位多多照拂。” 两人回礼,“嫂子\/弟夫客气了。” 眼见着众人要启程离开,孟晚又匆匆嘱咐雪生一遍,“到了奉天府,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郎君,自己也要警觉些,宁可将他人想的坏些,也莫要多什么无用的善心。切记,一切以郎君安危为主。” 雪生郑重的点头,“我记得了夫郎。”便驾上马车扬鞭而去。 头次要和宋亭舟分开这么久,孟晚心里空落落的,他猛地回过头去,不去看身后渐远的马车。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愈发冷清起来,常金花还好,经历过几次宋亭舟远行,已经习惯了。 她还怕孟晚不适应,劝他出去看戏听书。 晚上三人都没心思吃喝,干脆煮了锅粥,切了两碗咸菜凑合了一顿。 常金花问:“明天铺子开张人肯定多,家里要不要再招个人洗碗?” 孟晚喝了口粥,没滋没味放下碗,他蔫答答的说:“家里没个汉子在,还是别在外头招人了,咱们就少卖些,早点关铺子收摊。” “那成,你吃完就回屋,这几个碗我和春芳收拾就行。”常金花见他不爱动弹,劝住他动作的手。 “好。” 之后早食铺子恢复买卖,上午卖空了就早早关门,孟晚有时会带常金花去新房看看都需要添置什么大件,和木匠说好不急着做,下月再送。 聂知遥也常约他出去听书,但他现在身边没人,总不能上哪儿都带着婆母,所以十次只去两次。 聂知遥听说了缘由问他:“上次的牙行还算可靠,不如过去挑几个仆从用。” 孟晚还在犹豫,他少有犹豫的时候,一是还不习惯买人作仆,二是他小心谨慎,不太信任这种经过手的下人。 聂知遥劝道:“不若你先看看,遇到合眼缘就留下,不合意一个不留也不打紧。” 孟晚松了口,“那就先看看去。” 聂知遥轻笑,“哪儿还用亲自去那等腌臜地方,咱们在聂家等着牙子带人上门挑选即可。” 孟晚摸了摸耳上的银色小圆,是宋亭舟临走前一晚亲手给他戴上的,他从未戴过这种东西,总觉得存在感很强,不自觉的总想摸摸。 “我还是想去亲自看看,不然你借我几个人?” 最后是聂知遥和他同去的牙行,他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间看哪儿都很稀奇。 齐家牙行虽说在城南,可城南大着,他家是在靠近南城门的位置,不是什么铺面,而是一座两进院子。 聂知遥带了两个小侍一个婆子和四个小厮,一群人还没走到牙行门口,就有机灵的过来迎人。 “这不是聂家的四公子吗?您怎么亲自上门了?若是宅上缺人,尽管吩咐我们将人送过去任您挑选。” 聂知遥有些意外,他也没刻意压低声音,笑着同孟晚说:“这群牙子果然是人精,随便一个看门的竟然就认识我。” 孟晚认同,“确实如此。” 他问看门的牙子,“我们想亲自过来挑两个,要能吃苦的。” 牙子忙不迭的答:“有有有,夫郎尽管随我进去挑选,我家牙行是在府衙登录在册的,各个来历清楚。” 他这句话倒是说在了孟晚的心坎上,“我就要来历清白,无牵无挂的。” 从门口进去,一进院都是来来往往的牙子,和来看人的管事,偶尔也有普通百姓想来买个身世干净的姨娘,不过这种毕竟稀少,整个院子里还算井然有序。 孟晚站在院里望着二进的圆拱门,那道门里可就热闹了。 第35章 牙行 “求求你们!放我回家,我娘不可能卖了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太饿了小哥儿,求你先赏我们母女一口饭食,她再不进食就快饿死了啊。” “放肆!我是知府大人妾室,我儿子是秀才相公,你们敢!你们敢!” 哭叫声、哀求声、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甚至都传到前院来了。 另有牙婆在后院几个房间里挨个查看女子或哥儿,挑好了排成几排跟着她前往富贵人家供人挑选,这一队都是清秀可人的,不用多想定是选妾室。 他们从孟晚身边过,虽是简单受过牙婆的规矩,仍有胆子大的偷偷盯着孟晚看。 孟晚回了个笑,其中一个年岁小的便频频回头,五迷三道的撞上了前头的人,惹得牙婆呵斥。 孟晚突然开口问带路的牙子,“不对啊,怎么后头还有卖儿卖女的?禹国律法,略卖子女,买家和卖家可是都要受罚的。” 那牙子忙解释:“夫郎明鉴,我家可是挂了牌的牙行,怎敢干那些知法犯法的事?收的都是有正经来历的人,后院哭着找娘的那个,是他家大人……” 牙子压低了声儿,“她哥哥在赌坊欠了债还不上,就将妹妹给押上了,她爹娘剔除了她的户籍,又代她签了卖身契,赌坊的人连人带卖身契给送到了这儿。” 如此一来自然合法。 聂知遥从一旁插了句:“倒也是个可怜姑娘,要不提过来见见?” 孟晚纳闷的看着他,“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竟然如此高大?我家是惹不起麻烦的,不然你收了。” 聂知遥噗嗤一声笑了,“好,确实是个麻烦。” 他问牙子,“你们牙行怎么处置这姑娘?” 牙子也实在,老老实实的说:“不瞒公子,她到了牙行反而比在自家好得多,我们这儿好歹是正规官牙,来买卖的也都是正经人家,调教些日子送去谁家,也比跟着她那的赌鬼哥哥强。” 孟晚和聂知遥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姑娘若是个明事理的还好,若是个糊涂的,买到家里也是个不得安宁。 牙子拱了拱手:“屋子里都逼仄,聂公子与这位夫郎不如在院子里等,我将人都拉出来给两位瞧瞧?” 聂知遥:“可,你只管去,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两院之间的廊里有石桌石凳,孟晚与聂知遥坐定,他家的小侍仆人站立其后。 孟晚侧过身盯着后院,看着里头的乱像思索着什么,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里头要闯出来,后头两个打手立即拉住她往回拽,那妇人半跪在地上被他们拖着走,边哭边骂。 “我儿子是秀才相公,我可是知府的女人,你们家牙行的东家是瞎了眼吗?竟然敢收我!” “都是那贱妇嫉妒我容貌才陷害我,竟敢谋害秀才相公的亲娘,等我儿回来定要治你们的罪。” 孟晚心中一惊——知府女人,秀才相公? 他猛地起身往后院走,高声喊了一句,“等一下!” 妇人停止挣扎,两个打手也放松了力道。 “夫郎不必管这妇人,她是犯了罪被主母发卖的,连妾都不算,只是个外室。”牙子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孟晚喝止打手,忙解释了两句。 孟晚抿唇问他,“可是吴知府的外室。” 牙子吞吞吐吐不肯明说,“她并不在府上居住。” 禹国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宅子才能称作为“府”,他虽然没明说,却也是隐晦的暗示了。 孟晚暗道:这下可糟了,若是没猜错,这个妇人就是宋亭舟同窗吴昭远的亲娘,如今儿子刚走就被发卖,这里边不知道多少的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吴昭远是宋亭舟好友,如今又这么巧被他撞见了,不管说不过去。 孟晚咬咬牙,问牙子:“不知这妇人犯了什么错被主家发卖?” “这……我若说了还望夫郎不要外传。” 这话一出口聂知遥带着他家下人先退了几步,示意他就不便听了。 孟晚对他挥挥手,“你在旁边等等我,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他指的是牙子刚才带出来的七八个人。 牙子见周围人都离得远着,便开口说出了内情,“这位外室本来不住在府内,可因长相貌美时不时还会被接进府里住上几晚,那天说是与府里的妾室发生冲突,怀恨在心之下给妾室下了药,谁知那妾室已有了身孕,一尸两命,这才被主母给发卖了。” 孟晚头大,果然是深宅大院里的阴私事。 他暂时没有露面的意思,先从怀里掏了几角碎银给牙子。 牙子不敢接,“夫郎这是何意啊?” 孟晚开始狐假虎威的乱扯,“大哥也看出来了,我与聂家四公子是好友,家里前阵子买了清泉巷最里间的宅子,也是托齐大哥亲自搭线的,这位外室夫人,我想保她几天,不知大哥能否通融通融?” 人牙子左右为难,“不是我不给夫郎情面,但是府里的主母交代了要将她尽快发卖出去,还说了要卖的远远的,小的们实在不敢违背,不光是我,便是我们东家来了,跟夫郎也是这番说法。” 孟晚深吸口气,这熟悉的套路。 他来回踱步想着办法,忽而说道:“不然咱们折中一下如何?将她卖到奉天府去,离这儿也有十日的路程,府里的主母总不能亲自去押送?” 他和牙子都有顾虑,一口一个府里其实就是吴府,两人心知肚明。 人牙子被孟晚磨得没办法,又不敢得罪他背后的聂家,只好说:“这个我是做不了主,夫郎的银子我也不敢收,不然夫郎还是问问东家。” 孟晚只好又托着聂知遥找到齐牙子,好话说尽,又借了聂知遥的面子,舍了一百多两银子才得了齐牙子的准话。 “那就在路上走慢些,到了奉天还请夫郎那头的人小心接应,切莫走漏了风声,不然我是定会得罪府里主母。” “齐大哥请放心,当家主母卖的急,想必你也知道其中是有猫腻的,等府里的老爷回过神来,未必会舍得发卖,倒时若是老爷要人,你也好交代。” 孟晚说的不无道理,谁都知道这位外室是粉戏班子里头出身,这种本该去母留子,却被在外头金屋藏娇这么多年,可见是得吴知府几分宠爱的。 这种小妾外室一堆的男人,都是色欲熏心的主,死了的小妾孩子固然可惜,可吴知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 内宅阴私的事不知藏了多少鬼,等吴知府回过味来和夫人打擂台,保不齐又忆起外室的好来,到时候牙行一样得罪人,收的这外室可谓是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交到孟晚这儿,将来吴知府问起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办妥了这件事,孟晚急着回家写信告知宋亭舟,聂知遥那边叫他,“我看着这个叫狗儿的还算整齐,你留不留?” 孟晚随意看了眼,是个小哥儿,穿着洗到泛白的粗布衣裳,孕痣长在唇角,模样还算清秀,年纪不大不小约莫十五六。 这样不错,不然太小了短时间不得用,太大了又怕不全心全意的向着主家。 狗儿跟在聂知遥身后,眼睛没敢乱瞟,目前来看还算老实。 “家里都清楚明白吗?”聂家采买下人纵然不用聂知遥亲自办,但对方也应该比他有经验,孟晚信得过,这句话是问牙子的。 牙子答:“他家里是从南边被抄家流放的到昌平的,小官之家,还算有规矩,家人都被打散分给各大牙行了。” 这种罪奴还挺受欢迎,比普通乡野卖女儿儿子的懂规矩,大部分还会识字、插花制茶。 因为是罪奴,经历了家中巨变,也会更小心谨慎,不敢乱作妖。 孟晚拍板定下,“行了,就他。” 狗儿正值好年纪,模样清秀又识字,价格是比普通下人贵的,当值二十五两银子。 其实当时卖孟晚的人牙子若不是为了交差,将他拉到繁华府城甚至京都,几百上千两银子都能卖得。 泉水镇到底偏僻又小,八两银子人家都能买个好生养的女娘,自然没人愿意买个哥儿,说起来常金花是捡了大便宜。 利索的给了银钱,签订买卖文契,到底是官牙,很多事都比较省事,牙子自己就拿着文契到官府给备了案了。 他们做这套流程熟练的很,很快就备好案回到牙行,将盖了戳的文契交还给孟晚,“夫郎空闲了可拿家里的户籍与这张身契,去户籍将家奴的籍契挂到家里,如果不挂,收好了籍契也是可以的。” 孟晚还急着回家,“成,我空了再跑一趟,多谢大哥了。” 末了牙子又来了句,“狗儿,跟着新主子过好日子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人都要这么说上一句,孟晚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脸色怪怪的。 正巧被牙婆拽过来的一女娘也听见了这番话,她目光看向孟晚又看向狗儿,突然挣脱牙婆的束缚扑到孟晚脚下,抱着他的腿哭喊,“你也收下我,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什么活都能做的,求你收下我!” 她在牙行里已经关了几天了,牙行的人除非将她们领出去给人相看才会收拾收拾,其余时间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因此身上衣物脸手无一处干净的,孟晚青色的衣袍上都被抓出几道黑印。 聂知遥好干净,看着都替孟晚揪心,“这怎么像是刚才在后院哭娘的哪个?” 牙子答:“正是她,应是有人家要了,她不愿意,这才闹了半天。” 牙婆将人重新拽到身后,“惊扰了夫郎了,我这就带她去新主家。” 牙子问同行,“怎么不先梳洗一番再送过去?” 牙婆也无奈,“解她衣裳就寻死觅活,总归已经发卖了,到主家自然有人收拾。” 那就说明买家身份不高,不值当他们牙行大费周章的调教好了再送。 牙子懂了,怕孟晚心软,还劝道:“是个不知分寸的,夫郎不必可怜她。” 孟晚还急着回家处理吴昭远之母的事,连狗儿都是聂知遥帮他挑的,哪儿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拿帕子擦了擦裙摆上污痕,几下没擦干净他也有些急躁,干脆将帕子一丢,招呼聂知遥,“遥哥儿,咱们走,还得劳烦你家马车将我送回去。” 一行人跨出了牙行大门,身后那女娘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却惹不来旁人半点关注,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晚他们头也不回的走远。 秋风过耳,气候舒适,孟晚丢弃的帕子被微风吹落在她面前,她不顾帕子已被脏污,紧紧将其握在手心,因为她的手、她的身此刻也是脏的。 花一样的好年华,她眼睛里却满是恨意。 对爹娘的恨,对哥哥的恨,对赌坊的恨,对牙子的恨,对……刚才那个袖手旁观的夫郎的恨! 世上的人不知几许,凭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些! —— 乘了聂知遥的马车回了家,孟晚跳下马车,“你先等等,我进去给你拿钱。”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银两,今天花费的一百多两,都是从聂知遥那儿借的。 聂知遥坐在马车上,笑着看他活泼的样子,“这又有什么急的,改日来聂家玩再带过来就罢了。” 孟晚头也不回,“那可不行,我欠了人东西便浑身难受。” 狗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眼睛里都是忐忑不安。 常金花见孟晚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小哥儿谁家的啊,怎么被你带回来了?” 孟晚回屋先取了银子,匆匆对她说了句,“从牙行买回来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狗儿也不知是该跟上孟晚还是留在院里,犹豫的这一瞬孟晚已经出门去了,他只好缩回脚步,老老实实的接受常金花的打量。 常金花回过神来问他:“你叫啥名儿?” 狗儿小声答道:“狗儿。” 常金花倒不觉得这名字稀奇,她们村也有叫狗儿二狗的。 又问他:“多大了?” “十五。” “家里还有人吗?” “……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是怎么流落到牙行的?” “家里出了事,被发卖过来的。” …… 第36章 奉天府 等孟晚送完银子回来,常金花还在拉着人问东问西,她活到这般大的岁数,也曾想过往后儿子出息了,家里会不会也买上几个下人,谁曾想儿媳妇先给她实现了。 孟晚出去了这么久,外头的水又不敢乱喝,口渴的不行,“娘,茶壶里还有茶水吗?” 狗儿眼睛瞄着院中石桌上的茶壶,小步过去拿起来晃了晃,“夫……夫郎,这里面是有的。” 茶壶旁配套的不是小巧的茶盏,是几个花样不同的小瓷碗,他不敢乱动。 孟晚拿起一只青白色上有印花的,倒了半盏先喝了,狗儿手忙脚乱的拿起茶壶给他又续上半盏。 孟晚一口气又饮光了,这才解了渴。 他看着狗儿还算满意,“挺好的,你在牙行的衣服是牙婆给你找的?” 狗儿点点头,“是,我们听话些的会被带到前院,吃住的比后院强些。” 这群牙子自有一番调教人的手段,但也未必每个都需要调教,大部分流落牙行几天就被买走了。 孟晚对常金花说:“娘,牙行的衣裳不知从哪个身上扒下来的,你找身我的旧衣给他。” “成,我先找出来,等他洗漱了再换。” 孟晚说完独自进了房,他要尽快将家书写出来,一式两份一会儿送去驿站一份,再趁早拿去给齐家牙行一份。 不然牙行的车马,都是天不亮就上路了,明早怕是赶不上。 他坐在桌案前,研墨的时候想着要写给宋亭舟的话。 舟郎亲启: 八月十二,久不见君,君安好否?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宋亭舟的又长又事无巨细的写了好几张纸,另一份让牙行拿着的虽也是给宋亭舟的,但隐晦的提了吴知府外室的事,主要是给吴昭远看的。 孟晚写完便趁着天还没黑又出门去,租了辆车亲自送到牙行和驿站。 忙了这么大半天,他腿酸人也疲惫,总之以他如今的手段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就看这位外室的命了。 “娘,我没胃口,家里还有没有粥?我喝一碗算了。”孟晚瘫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双手做拳头捶打自己大腿。 要是宋亭舟在就好了,他手劲正好,按得也舒服。 常金花看他唇色发白,心疼的眉头紧锁,“日日喝粥也不成啊,想不想吃点别的,娘给你做。” 孟晚唇边扯了个笑,“娘,没事的,刚才累歇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等八月十五,咱们也好好做上一桌,将黄挣叫过来吃一顿团圆饭。” 常金花无法,只能给他盛了碗粥吃。 孟晚端着粥碗,望着树上半青不黄的树叶长叹,唉……他应该已经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自己的信。 —— 北地——奉天府。 乡试定在八月十八,而宋亭舟一行在八月初十抵达了奉天府城。 “不愧是北地最大的府城,比咱们昌平繁华多了。”祝泽宁坐在车上骨头都酥了,进了城便跳下车溜达。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车马众多,走在街上本该惹人注目, 但三年一次的乡试使得大量北地学子汇聚奉天府,家世比祝家显赫的只多不少,他们在其中便也不显眼了。 不算尚京城的贡院,北地和南地各有两大贡院,奉天做为北地最繁华有名气的府城,正坐落着其中一座贡院,很多祖籍在北地的学子也要返回奉天参加乡试。 刚才在城门口盘查时三人便一同上了最前头的马车,吴昭远掀开车帘望着城中的情形不禁感慨,“真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宋亭舟在车厢里拿着张信纸改了几笔,填写上日期后仔细装进信封,说了句,“也不知祝兄家里安排的院子多久能到。” 这次和祝泽宁一路来,一路住行都是镖局的人安排,确实省心省力。 祝泽宁重新跳上马车,“宋兄放心,我家小厮说再行半个时辰便到了。” 果然,车队又在街道主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后,拐进一条长长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虽然长,却只有两户大门,靠里的一户便是祝三爷为儿子准备的,三进的大宅子,也不知是买是租,但以祝家的财势来说,租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为东西太多,仆人将正门的门槛卸掉,马车直接赶进院子里,后院有现成的马厩。 镖局的人完成任务,也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前院安置住下。 他们是祝四爷的人,等祝泽宁考完乡试,还要负责在护送他回昌平。 祝家来的人多,不算二十几位镖师,还有十多个仆人和小厮,幸好这座院子够大,不然还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 相比起祝家的架势,吴昭远和宋亭舟就寒酸的多,吴昭远带了个书童秋影,宋亭舟带着个雪生。 因为这一行人都是大老爷们,没有一个女眷,干脆三人都住在主院,平日里还能讨论学问。 祝泽宁带的东西多,甚至连惯用的茶盏香炉都一路带到奉天,院子里忙忙乱乱都在规整东西,祝家的人先是忙着照顾祝泽宁,暂时也没空去管他们。 雪生也将自家马车上的东西往主院里搬,宋亭舟叫住他,“雪生,东西我自己搬进屋里,你出去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驿站,多花些银钱加急将这封信寄回昌平去。” “是,郎君。”雪生妥帖的将信件收好,跑出门去打听驿站。 宋亭舟和吴昭远各占正院的一间厢房,厢房也是大的,进门是待客厅,摆了张软榻,再往里是睡觉的卧房。 宋亭舟独自将行李都搬进厢房归整,最占地方的是被子和衣服,但厢房里有备好的被褥。他先将床上的被褥挪到外头软塌上,再仔细铺上自己带的。 褥子针脚虽然有些歪扭,但还算密实,是孟晚亲手缝制的。宋亭舟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也不知晚哥儿怎么样了,有没有想他。 听说来往奉天府的行商极多,等考完了乡试,该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带回去给他。 天黑前雪生终于赶了回来,“郎君,信已经托付给驿站的信差。” 宋亭舟了了一桩事,眉目松快许多,“好,辛苦你了,在外不同家里,你去找吴兄的书童一起下去用饭。” 雪生虽然没学过什么大家规矩,但行事沉稳可靠,在路上与两家的小厮都说过话,其中吴昭远的书童秋影最喜欢找他说话,这会儿正等他一起去前院吃饭。 因为人多,屋里挤不下,一屋一屋的端饭也麻烦,下人好说,这群镖师是请来的,需得好吃好喝的招待人家。 管事的便吩咐人在前院的廊下摆了几张桌子,厨房紧着做出了几桌席面出来。 后头主子加上两位客人才三人,仆人们自然是将宋亭舟三人的饭摆到了祝泽宁房里用。 因为是客人的小厮,雪生和秋影也被安排了一小桌席面,管事的周到,还给备了酒,只是雪生却不沾杯。 “雪生哥,你怎么不吃两盅酒啊?”秋影不解,他们家公子过得拮据,他也少吃得上什么好酒好菜,因此就是不贪杯,看见了也是想趁着光景吃上两杯的。 雪生一味吃着饭菜,路上不说风餐露宿,但也基本都是大饼就水,他刚才又出去寻了半天驿站,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略饱了饱腹,他才放下饭碗同秋影说:“我家夫郎说过,出门在外需得谨慎,能不饮酒尽量不饮。” “啊?”秋影不明白,怎么主家连这个都管?他家姨娘就从未交代过这些。 这次儿子乡试,祝三爷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给派过来跟着,在奉天府安顿下来后,这位管事就将宅子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轻易不会打扰少爷们读书。 祝泽宁年纪小,性子也比宋亭舟和吴昭远活泼些,若不是见两位好友都来乡试心中焦急,本该再打磨三年才是。 “宋兄、昭远,咱们来奉天也有些时日了,总是闷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闺中小姐,不如今日也出去见识见识?” 宋亭舟拿着书本稳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的回道:“乡试在即,还是稳妥些好,等考完了试,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见识。” 吴昭远也是这个意思,“宋兄说的对,乡试越近越是要把控心神,不可浮躁。” 三个人,两人都反对,祝泽宁也歇了心思,不甚爽快的拿起书本枯燥的读书,渐渐地也被书中的内容带了进去。 管事的猫在窗外偷看,欣慰的点了点头,三爷说的没错,宋相公果然是沉稳可靠的。 “义叔,你在做什么?” 义叔心脏被吓得迅速跳了两下,捂着胸口回头对雪生说:“我来看看公子们有没有什么吩咐,他们读书用功我便没敢进去打扰,你也别去了。” 雪生没听他的话,手里拿着信封继续往里走,“家里来了信,我家郎君定是要看的。” 自从来了府城,雪生便每日都去驿站询问,驿站的人都认得他了,今日终于问道了消息,他忙回来报信。 “郎君,昌平来信了。” 宋亭舟立即放下书本起身,“拿来给我。” 雪生忙将信交给他,宋亭舟本想立即打开,后不知想起什么,又捏着信回了居住的厢房。 祝泽宁看的是目瞪口呆,“咱们离开昌平也才半月,至于吗?” 吴昭远难得有心情取笑他一句,“你难道没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亭舟心绪难平,他进了厢房关上门,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一字一顿的看起孟晚写给他的家书。 过了会儿他脸上神情先是思念,再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后来看到孟晚写到无意间发现吴家外室的事,又是意外与深思。 这几张纸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直到雪生叫他去祝泽宁那儿用膳,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 宋亭舟找了个木匣子仔细放好,前往主屋用饭。 用膳时三人同桌,但他并未同吴昭远说他娘的事,吴昭远此人虽看着还算持重,但其实性格敏感,与祝泽宁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在宋亭舟来了之后才渐渐接受祝泽宁的好意。 若是以往,他宁愿自己租车来奉天,也不愿搭祝家的顺风车。 如今的时机告诉吴昭远家里的糟烂事,只怕会误了他考试,他努力了这么久,三年一次的乡试若是错过,或是被影响了心神,万一一蹶不振只会懊悔终生。 宋亭舟夜里思索了许久,昌平府在奉天府以北,若是牙行的人押着吴知府外室进城,定然也要从北门进来。 但他在奉天只有雪生一个亲信,光靠雪生守在北门看着难免有遗漏,且接到了人还要隐秘的安置下来,他分身乏术。 “雪生,你去将义叔叫过来。” 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祝三爷身边的管事了,他虽然没见过祝三爷,但一个庶子能从强势的祝二爷手底下挣扎出一份家业,应当也是位人物,他信赖的管事手段也是有的。 已是深夜了,义叔跟着雪生来偏房,心里也在嘀咕,直到听完宋亭舟的话。 义叔沉吟了一会儿,“那宋相公的意思是?” 宋亭舟道:“此事万万不能告知吴兄,祝兄也尽量瞒着,以免影响他们科考。” 义叔点头答应,“请宋相公放心,我定不会泄露出去。” 宋亭舟继续交代,“按信件上的日子算,牙行的车队应是在八月二十三抵达奉天,还请义叔派人守着北门,等车队进城,一定要小心交接。” 义叔明白他的意思,“我懂宋相公的意思了,明日我会安排出来一个小院,提前叫人去北门守着,若是接到了人先隐秘安排在院里,一切等你们乡试结束后再说。” 宋亭舟揖礼拜谢,“如此就麻烦义叔了。” 义叔自称仆从,哪儿敢受他一礼,忙侧过身去,“宋相公折煞老奴了,您是大义,为了吴相公的前程着想,小人只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送走义叔,宋亭舟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接下来便要全心全意备考,以期一举得中。 第37章 乡试 八月十八,所有奉天府的秀才相公,齐聚在贡院门外,这时天还是黑漆漆的,贡院外的官兵举着火把将贡院和门口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 寅时——各府的教官、书吏、门斗,在贡院门前点名识人,确定应试的考生是否本人,有无心思不轨的冒名顶替。 专门负责搜检的士兵,分别站在头门、与龙门外,考生们要解开衣衫、腰带、脱鞋解袜,卸了头冠、玉簪、发带等,披头散发接受检查。 甚至连耳朵、鼻孔、嘴巴也要扒开查看。 若是过了这道门再查出夹带小抄,不光考生要斥革功名,取消所有学籍,剥夺其终身考试资格,连带搜查他的士兵也要拿下问罪。 所以这群搜检的士兵不敢不尽责,搜寻严酷,半点情面不留。 若有人着衣不是单层,就直接剪碎了衣裳检查是否有夹层,便是没有也不能穿有层次的衣裳进贡院。 砚台只薄不厚,防止中空藏着小抄,毛笔的笔杆需要做成镂空状,以方便检验。 携带的提篮要编成玲珑眼,一览无余。 干粮如馒头、饼子、糕点都会被掰成小块,防备其中藏有纸条。 还有自备的蜡烛、油纸伞……只要是要拿进贡院的东西无一不精细搜查。 如遇神色慌张,举止反常的考生,当即拿下受审。 “大人,我,我……” “带下去仔细审查!那边那个也抓过来。” “大人,冤枉啊大人,我只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噤声!若你身上无任何夹带,我自会放你进去。” “永平县张志书,蜡烛中融了东西,带走!” “饶了我这次大人,我都是鬼迷心窍了啊!” 祝泽宁哪怕是经历过院试,也没有贡院现在的阵仗大,他小声同宋亭舟说:“没想到还真有这般胆大的人?” 宋亭舟排在他前面微低着头,“心存侥幸,利益诱人。” 祝泽宁还待再说:“那……” 他们身旁的师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噤声。” 祝泽宁脑袋一低,不敢再说了。 昌平府学来的自然不止宋亭舟他们三人,而是整整一百零四人,府学里的廪生老师都来了三十三位,专门为他们作保,避免像宋亭舟院试时的惊险情景。 同他们昌平府这般的情景还不少,除各府府学外还有许多知名的书院,都是被师长带领着。 宋亭舟眼神微闪,年初在昌平的试院发生的事他终身难忘,张继祖和那几位昔日同窗,他也不会忘。 禹国的乡试需考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 考生们顺利进入贡院后,要在小小的号房里答题,三天内不得进出,吃喝拉撒全在号房里,每日会有士兵收取恭桶。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是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中出题,考生以题中内容延展出三篇文章来,这也是乡试的重中之重,需要书写工整,容不得半点马虎。 宋亭舟第一天趁着状态最好的时候,便将三篇文章都写了个大概,直到深夜。 夜里的号房不算太冷,他小心的熄了蜡烛放回提篮,将单衣脱下披在身上当作被子,木板硌得的人难以沉睡,还能隐隐闻到远处飘来的骚臭味。 天微微亮光,宋亭舟就着士兵送来的热水,勉强自己吃了几小块掰碎的干饼,水只喝了一口便不敢多用了。 将昨日写好的文章重新润色,这就又是半天,晌午吃了两块干饼,忍着喉干没有喝水,然后谨慎万分的将润色好的文章抄写到另一张纸上,这一抄写就又到了夜里。 只燃尽了一根蜡烛宋亭舟便停了笔,他叹了口气,食不知味的又吃了两口饼。 放了两天一夜,这饼已经硬的不行,他啃了两口只能放弃,又从提篮里拿了块糕出来,也是被掰碎的,卖相甚至还不如饼子。 宋亭舟啃着糕,食不知味,忽而想到孟晚爱吃的千层糕不许带进考场,不然他该带几块进来的。 挨到最后一日,号房里的气味愈发难闻,宋亭舟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好在这时他已经将文章全部抄录完成,只剩一首五言八韵诗还没作。 申时一刻,他才将这首诗磨了出来,仔细又检查了几次卷面内容,宋亭舟摇响了号铃,有士兵手持托盘上前,将他的卷子放在其上。 交了卷子便不可多留,另有巡视的士兵盯着他收拾东西,送他出贡院。 宋亭舟出来算是早的,雪生就在外候着,他也没心思等祝泽宁和吴昭远,让雪生驾车送自己回去,回厢房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然后吩咐雪生准备些粥和清淡的小菜。 他洗漱后喝粥时,其他两人也回来了,但几人都没精力寒暄,各自洗漱吃饭,然后就是昏天暗地的开睡。 第二天宋亭舟难得赖了床,睡到日上三竿,吴昭远却是醒的最早的,他脸色本来就差,经过这三天更是满脸菜色。 “宋兄终于醒了。” 宋亭舟洗漱出来吴昭远便找上门来,“泽宁还没起来,我是来找宋兄对文章的。” 宋亭舟本身饭量就大,这次实在饿得狠了,也顾不得仪态,同吴昭远边吃边聊。 祝家的餐具精致小巧,宋亭舟一连吃了五碗面条才放下筷子,他还没饱,但面条已经没有了。 “郎君,我来时夫郎交代,说你刚从考场出来后,先吃个半饱适应适应。”雪生说完,面无表情的将空着的碗筷拿走了。 吴昭远佩服的说:“宋兄好胃口,我是吃不下去了,一直忐忑昨日所书文章。” 宋亭舟也不知怎的,哪怕是从旁人嘴里听到和孟晚有关的消息也会莫名甜蜜。 和吴昭远聊了一阵,祝泽宁一直睡到午后,三人会合神情都称不上好,今日歇息一天,明早仍要前去贡院考第二场。 八月二十二,贡院门前又是相似的步骤,再次挎着提篮进狭小的号房里,宋亭舟摒除杂念,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二场考的是五经义: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中各出一题来做为题目,考生不光要熟读五经,更要解析其含义,再加上自己的阐释。 考试中更要有自己的思维能力举一反三,从各种古典文学与历史事件中引经据典、援古证今。 其次便是判语,考官出四条禹国律法案例,要求考生写出涉案的案律条文和准确判决。 这也是宋亭舟最拿手的一项,估计在场众位考生只是死记硬背所有条文应付考试,更侧重的是四书五经与策问,只有他从三泉村开始便尽量寻找大量案例,思索律法背后的意义。 思路意外的顺遂,第二场考的也都是自己精通的,宋亭舟心中隐隐浮现几分自信,这次乡试,应该不会无功而返。 八月二十四出考场,又是狠狠的休息了一天,宋亭舟脑子里不是在回忆贡院里做过的文章,思索其中有没有什么疏忽,就是想孟晚如今在家中如何,回去后该给他带些昌平没有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没想起他似乎遗忘了一个人。 义叔这几天一直在忙前忙后的照顾祝泽宁,连见也没见宋亭舟一面,倒是雪生心里还记这事,但他再傻也知道如今紧张时期,不该让宋亭舟因为旁的事分心。 八月二十六再入贡院,考第三场的策问,这个更能体现出考生脑袋里的博学强识,与处理事情的智谋与策略,简单来说便是看此人适不适合做官。 若说考中秀才算是平民入仕,那考上举人,就是真的已经跨进了做官的门槛,只不过身后无背景的举人等一辈子也派不上官,也只有再往上继续考进士这一条出路了。 八月二十八,贡院门口都是考试憋疯了的考生,有人甚至坐地痛哭起来。 宋亭舟三人相聚皆是苦笑一声,若不是碍于读书人的体面,谁又不想放声大喊一场发泄发泄呢? 上马车前,宋亭舟还看见了冯进章,他正与其他几人说笑,虽然苍白狼狈,但精神气却是好的,想来考的也是不错。 只是宋亭舟观其中两人却不像是他们府学里的学子,多半是前些时日在奉天结交的。 他上了马车,冯进章的车从他车前路过,他应该也是看见了自己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装作不相识。 回去三人才是真正放松,狠狠的歇了一晚,第二日义叔才找上门来,“宋相公,前些时日我们已经接到了樊娘子,怕扰您分心,便没来禀告。” 一见着义叔,宋亭舟便立即想起来吴昭远亲娘的事,他忙问:“人可是安置好了?” 义叔呈上来一封信,“都安置好了,就在西边的小院子里。牙子那儿还有一封交给您的信,我一直没敢拆开。” 宋亭舟见是孟晚的笔迹,当即想立即拆开,但摸着厚度偏薄,便明白了过来。 “义叔与我同去找吴兄,如今也是该告知他内情了。” 吴昭远还在养着自己的精神气,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我娘在奉天!这是为何?” 宋亭舟站在他面前,将手上的信交到他手里,“考前我夫郎给我寄来的家书中提到了此事,言明他去牙行挑选仆人时意外撞见了令慈,但牙行得了上头吩咐不肯放人,我夫郎无奈之下只好托牙子将令慈送至奉天来。 当时咱们正要进贡院考试,我怕此事会分了吴兄的心神,便自作主张将事情隐瞒下来,还望吴兄莫怪。” 吴昭远来不及看信,先是对宋亭舟拱手道谢:“宋兄说的哪里的话,先不说弟夫的救母大恩,你处处替我着想更是感激不尽,又何来怪罪一说。” 祝泽宁在旁调侃道:“宋兄瞒得够紧的,连我这个主家都不知道。” 义叔闻言忙上前告罪,“公子,老奴也是怕耽搁你考试,这才隐瞒不报的。” 宋亭舟替他解释了句,“当初是我央求义叔暂且保密的。” 祝泽宁语气轻松,“嗐,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办的不错,宋兄和吴兄两位都是我好友,家仆能帮上忙我高兴还来不及。” 吴昭远满眼感激,“兄弟情义我就不多说了,义叔帮我安顿家母,我也该道声谢。” “老奴不敢。” 宋亭舟提醒他,“令慈如今正被义叔安排在院里,吴兄还是先去看看她。” 于是吴昭远拿着信,脚步急促的跟着义叔去看母亲了。 他们走后宋亭舟也欲离开,祝泽宁叫住了他,“宋兄,如今咱们总算是考完了,闷在这宅子里这么久,总该出去松快松快,怎么样?我让小厮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去处,咱们出去听曲儿去!” 听曲儿宋亭舟不感兴趣,但他确实想出去一趟。 九月十五放桂榜,他们要留在奉天等着看榜,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后续的鹿鸣宴。 既然短时间内回不了昌平,干脆趁这段时间买些奉天特产回家。 抱着这个想法的不在少数,但更多却是如祝泽宁这般,在考试后放纵自己。 “冯兄,咱们这次去水仙阁定要不醉不归啊!” “以冯兄的才华,才半年时间就爬上了乙寅班,这次乡试定能榜上有名。” “就是,我们陪冯兄大醉一场!” “各位兄台抬举在下了,真是愧不敢当。” 宋亭舟视线扫过被个学子围在中心的冯进章,眼中有些许不解,冯家只是普通农户,身上的钱都是春芳嫂子做工赚的,也就够他往日自己花销。 若说这些人真的是因为敬佩他文章才上赶子结交,宋亭舟又觉得他们态度过于殷勤了。 祝泽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顺着马车的车窗看到街上那群人。 “他们几人都是商户之子。” 禹国商户三服之内的子孙辈都不得走仕途,除了皇商子女有名额可以科考外,普通商户为了将家族中培养出一二走仕途的人才,绞尽了脑汁将有出息的孩子过继出三服外,再培养他们入学,也算是钻了些律法的空子。 可秀才已是千里挑一,考举不光死记硬背,更要自身才思敏捷才可,这次入奉天贡院考试的秀才有八千多名,最终却只录取一百四五十人,可见其艰难。 “有的商贾见自家子弟不中用,便想着拉拢些潜力股,手心朝上,家贫面薄的秀才便是最好拿捏的。” 第38章 中秋 祝泽宁说完宋亭舟才想通了关窍,这会祝家的马车已经驶过了那群人。 祝泽宁一家子的商人,除了大伯各个都闯出了一番天地,这种事听到耳朵里的不少,他打趣着说:“这回冯兄若是榜上有名,他家只怕会多上几个美娇娘了。” 宋亭舟拧眉,“他有发妻。” 祝泽宁噗嗤一声乐了,“哈哈哈,没想到宋兄如此守本。” 他们两人成长轨迹截然不同,便是祝泽宁的父亲爱重他母亲,家里也是有一房姨娘的。 他大伯二伯四叔,妾室通房众多,周围但凡是家中有些钱财地位,从未听过谁是守着一房老婆过一生的。 宋亭舟默然,禹国那么多案例中,最乱的便是后宅的人命官司,在主母权利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妾室还能将命案折腾到明面上的,没有一个是善茬子。 更有许多妻子早逝扶妾室上位的,亡妻子女不顾家族名声也要报官的…… 种种许多,纷纭复杂。 宋亭舟想到还在家中等他的孟晚,脸上神情柔和一瞬,他与晚儿之间,再不会有旁人。 “晚哥儿,刚才我出去看见木匠铺家夫郎了,他说咱家的橱柜桌椅都已经打好,问你哪天送到新房去。”常金花从外面买菜回来问孟晚话。 孟晚撂下笔从书桌旁站起来,“我现在就出去一趟,办完事就拿着新房的钥匙过去,通知他们送货。” 常金花从菜篮子里头往外掏菜,“那你别自己跑,让碧云跟着你去。” 狗儿从一旁打水洗衣,应了句,“欸,我陪着夫郎。” 他被孟晚买下,交代了自己家世,原来狗儿这个名字是牙子随口取得。 做为罪臣家眷,他以前的名字是不能用的,孟晚便重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碧云。 碧云来了几日,发觉宋家虽然是普通百姓家,杂事多,做活的人少,但婆媳和睦,借住的春芳嫂子人也好着,大家看他年龄小并不是一味的让他干活,反而多有关照。 他心中庆幸,便也知道争着干活,不会做的就学着做,倒也勤恳规矩。 孟晚拿上钥匙带着他出门,先去了趟驿站。 “宋夫郎今天来的晚啊,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可惜还是没有奉天传来的信件。” 孟晚心里不免失望,“那我明天再来看看。” 宋亭舟离开昌平已有半月,信件迟迟未至,孟晚心中不安,近来日日到驿站询问,搞得人家都认识他了。 拿着钥匙往外走,碧云在身后提醒道:“夫郎,咱们不是要先去木匠家里吗?那个方向不对。” 孟晚扶额道:“对对对,差点给忘了,先去木匠铺。” “宋夫郎!奉天来信件了。”驿站的驿卒从后头喊他。 孟晚猛地回头跑回驿站,碧云在后头追他,“夫郎,您别急,等等我啊!” 孟晚收了信,在路上便迫不及待的拆开,原来宋亭舟是初十到了奉天后才往家里寄的信,到今天刚好五天,驿使在路上并无耽搁,是正常的行驶速度,是孟晚关心则乱了。 将信件大概的看了一遍,孟晚心情豁然开朗,安全到达了奉天,城中一切又有祝家帮着安顿,接下来宋亭舟应该能安心备考了。 孟晚唇角上翘,“碧云,走,咱们去木匠家里。” 跟木匠知会了声可以送货了,孟晚带着碧云先去新家开门等着他们。 碧云是头次来,不免好奇的多看几眼,孟晚心情好,笑着对他说:“咱家人口不多,到时候给你单独留出来一间。” “谢谢夫郎,我都可以的。”碧云羞涩的说。 孟晚同他说着话,冷不丁门口探出个头来,是位三十多岁的夫郎,孕痣在脸上浅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穿了身棕褐色的衣裙,手上拎着一包糕点。 他带着碧云迎上去,“不知您找谁?” 那夫郎看见孟晚温和的笑了笑,“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江,只是听说这家院子卖了出去,又久不见人,今日听到动静好奇过来看看罢了。” 孟晚见他神色柔和,气质温婉,也不禁软下声音同他交谈,“江夫郎见谅,家里缺东少西的还没添置齐全,所以并未正式搬家,若是哪日搬了,定会和家中长辈一一拜访四邻。” 江夫郎递上手里的纸包,微笑着说:“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话,左右我闲在家里也无事,这是我自己做的米糕,不值什么钱,还请不要嫌弃。” 孟晚接过糕点,面色诚恳的道谢:“不敢不敢,家母正喜欢这类米糕,还要多谢江夫郎了。” 人家知书懂礼,若是不接未免太过拘泥,且看这夫郎穿的料子虽然不张扬,但眼见着是缎面的料子,上头还印着提花,这种提花缎布起码要二两银子一匹。 头戴的也不是普通人戴的银簪,而是金制的牡丹花钗,上头还嵌着宝珠。 孟晚送走他后感慨,果然不愧是住在城南的,哪怕不是如祝家那般的中心区域,也都是有钱人。 他家新房什么都缺,订的大件小件也多,如今先做好送过来的便都是大件。 正房堂屋里的八仙方桌、四把椅子和供桌。 旁边立着一架亮格柜,下面是柜子,中层两个抽屉,上面是全敞的架子。 这东西算是堂屋里最贵的家具了,一架便值八两银子,用作装饰撑门面的。 接着是卧室,依旧以炕为主,没办法,昌平这地方冬天又干又冷,哪怕是祝家这种富商,该睡炕也得睡炕。 常金花的东屋除了炕外,还摆了两组对开的衣柜,两个上开的箱柜。 府城的箱柜做的可比乡下小巧精致的多,放在床头也可当作床头柜。 当时在三泉村宋家是没有衣柜的,只有几口又大又蠢的箱柜,放粮食放衣裳,什么都放。 然后就是西屋孟晚和宋亭舟的卧室,早在前些时日孟晚就找人将西耳房外头的门给砌上砖封死了,他们卧室与耳房间开了道门。 如今家具进场,将里头放了条又长又宽的书桌,北、西两面各自靠墙放了满墙的书架,如此这间耳房就变做他与宋亭舟的书房了。 他俩的卧室里同样也是两组对开的衣柜和两个箱柜。 雪生住的门房也给他放了一组衣柜和一个箱柜,当时定制家具的时候碧云还没来,所以便没他的份,不过孟晚刚才已经和木匠说过了,让他再添一组衣柜箱柜,到时候放到东屋旁边的耳房里,碧云就住那屋。 东厢充作厨房,里头摆了两个橱柜和案桌,灶台砌了两大一小,铁锅还没买。 孟晚是想将家里一切都布置好,等宋亭舟回昌平了直接搬家。 家具都布置好了,孟晚盘算着还缺少的东西,碧云检查好门窗挨个屋锁上了门,最后才是前头的院门。 两人出去时恰巧碰见刚才打过招呼的江夫郎,他与夫君不知从何处归来,脸上似有愁绪。 孟晚带着碧云回家,正好迎面与他们走了个碰头。 “江夫郎,好巧,我正要回家去了。” 江夫郎先同丈夫解释了孟晚新邻居的身份,脸上又关切的同孟晚说:“天色不早了,那你路上小心。” 孟晚带着碧云告辞,碧云突然说了句,江夫郎同他夫君的关系真好。 已至不惑之年,却还同夫郎手拉着手在路上走,令人钦羡。 他们回家的时候刚进院子口便闻到了肉香,不光他家,整条巷子家家户户都做着好饭好菜。 “娘,我们回来了。” 常金花闻言将手边上切好洗净的青菜往锅里倒,“怎么回来的这般晚,菜我怕凉了都没敢提前炒。” 灶房里的橱柜上放着两道凉菜,碧云洗完手先将凉菜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配菜都切好备在盘子里,小铁锅炖着鱼,大铁锅从下午开始就炖上了猪肘子和排骨,满满的一锅。 火炉子上也飘着香,孟晚拿帕子包着瓦罐的盖子,掀开来看,是一锅奶白色的鸡汤,上头还飘着金黄的油花,只是味道有些古怪,香气中带着股酸苦。 孟晚将瓦罐的盖子盖回去,捏着鼻子对常金花说:“娘,这鸡汤里的鸡好像中毒了。” 常金花呵斥他,“胡说八道,什么中毒?那是草药的味。” 她将锅铲交给卢春芳,碧云又替了卢春芳烧柴的活。 常金花拿着麻布出来,垫在瓦罐耳上,将炖鸡的瓦罐从火炉上端了下来。 “你近日饭食用的那么少,人又没精打采的,我便去同善堂问了郎中,郎中说这是肝郁脾虚,让我开了草药给你食补,往后咱家三天两头便炖上一回鸡。” 三天两头吃怪味鸡啊? 那胃口岂不是更不好了! “娘,我是惦记夫君才会如此,不用什么药补。对了,我刚才在驿站等到了他的家书,说是一路太平,初十就到了奉天了。祝家长辈给租了大房子,他与另一位同窗在里头借住,一切顺利。” 听到儿子的消息,常金花也是欣喜,她双手合十祷告上苍,“真是老天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但回过头来又说:“但鸡汤你还是要喝的。” 孟晚眼睛一闭,“行,我喝!” “喝什么啊?” 黄挣拎着两包月饼和一包果脯进来,笑着同常金花和孟晚打招呼,“宋婶,大嫂。” 常金花忙招呼他,“你大嫂要喝鸡汤,我一会儿就给他盛,快进来坐下,怎么还拿了东西?下次不许带了,婶儿这里啥都不缺。” 黄挣将果脯放在桌上,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值什么钱的。” 孟晚直接将果脯先拆了,里头是杏干,他捏起一片吃了,“挺好,我爱吃。” 黄挣喜笑颜开,忙道:“那我下次来再买。” 孟晚叫他先入座,“你在朱笺书肆做活怎么样,没被人欺负?” 黄挣摇摇头,“没有,朱笺书肆虽然没有宝晋斋的规模那么大,但在府城也算二流书肆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东家人好面软,平时对我们极为和善,今日中秋节还每人都给发了五十文的赏钱!” “那很不错。”孟晚见他过得确实不错,身上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黄挣又说:“对了大嫂,有件事我想问你。” 孟晚接了常金花端过来的菜,将其放在石桌上,随口道了句:“你说。” 黄挣扭扭捏捏的说:“人妖情长能不能……” 孟晚回过头,“你告诉你们东家,我是清宵居士了?” 黄挣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没说!” “但是我们东家也一直想……一直想……” 孟晚接了他的话,“朱笺书肆也想分一杯羹啊?好啊。” 黄挣猛地站起来,“真的吗大嫂!” 朱笺书肆的东家一直想跟风卖这套书,但上头有三大书肆打压,底下的小贩还敢铤而走险私自买卖盗版,他们这样有头有脸的书肆被压的根本不敢动作。 若是能请到清宵居士,搭上了关系,哪怕这本书朱笺书肆分不到羹,那下本总该能喝到些肉汤? 他的心思店里的人都知道,黄挣在坊里做学徒起码十年才能出头,想在东家面前露脸,就只能过来求求孟晚试试,没想到孟晚竟然一口答应了! 孟晚又起身接了一道菜过来,“你先别急,我也不是直接同意的意思,只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他摸着光滑的下巴思索片刻道:“等到金秋十月,时机成熟后我会叫人去找你,你回去先别声张,只管等着就是了。” 虽然不明白孟晚话里的意思,但黄挣一向是信任他的,忙不迭的点头,“成,我等着大嫂消息。” 常金花炒好了菜,招呼大家吃饭,碧云端着一大盆米饭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入座。 “坐啊小哥儿,愣着干什么。”常金花叫他。 碧云放下饭后诺诺的说:“我去灶房吃就好。”平日里他是和主家一起上桌的,但今日来了外客,他坐下怕是不好。 孟晚抬头对他说:“黄挣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 “啊?是,夫郎。”常金花的劝说到底不如孟晚一句话好使。 一桌子的好菜香气扑鼻,黄挣在书肆里吃的饭食简直同宋家没法比较,他吃的头也不抬嘴泛油光。 宋家如今的日子好过,日便做回大肉,常金花饭量小,怕他们谁放不开,便盯着给小辈们夹菜。 孟晚今日收到宋亭舟的信也安心许多,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碗鸡汤。 常金花自认都是鸡汤的功劳,便说明日还给他炖,孟晚只好一脸无奈的点头答应。 第39章 分红 黄挣走后孟晚夜里开始写起了规划,他现在是没办法跟那群人斗,不代表将来不行。 他重重的在纸上画了个圈,起身洗澡睡觉,趴在被窝里抱着宋亭舟的枕头胡思乱想。 等我家舟郎一路考上去,看你们还在我面前嚣张! 第二天他带着碧云上了聂家的门,聂二爷不愧是有文人素养在身的,仆人带领他进门后一句废话没有,低眉顺眼,恭敬守礼,与祝家的奴仆天差地别。 他进了聂家的宅子,理应先拜见主家,聂二夫郎出身文人世家,父亲是书香清流,身上有官眷的架子,却不令人讨厌。 “你就是宋家的夫郎孟氏?我夫君常提起你们夫夫俩。” 孟晚还真不懂这种人家的礼节,他不敢乱坐惹人笑话,便干脆一直站在堂下回话,“聂夫子是我家的恩人。” 进了聂家家门,跟着宋亭舟喊夫子更显得亲近。 聂二夫郎笑了,他保养得宜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你何必这般拘谨,坐下来吃盏茶水。” 孟晚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本来匆忙上门两手空空就是晚辈失礼了,不敢再打扰夫郎清静,这便去四公子院子去寻他。” 他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带着碧云往后退。 孟晚走后聂二夫郎不满的说:“我又不吃人,做什么跑的这般快。” 身后的嬷嬷笑着说:“夫郎是喜欢这些小辈的,可能是气势太盛,这些小门小户的经不住便吓跑了。” 聂二夫郎蹙着眉呵斥了一句,“不可背后非议客人。” 嬷嬷忙跪地告罪,“是老奴笨嘴拙舌的胡说了,还请夫郎宽宥。” 聂二夫郎冷声道:“起来。” 嬷嬷动作熟练的起身,可见平时没少请罪,都习惯了。 “夫郎若是喜欢宋夫郎,可以常叫他来家里坐坐。” 聂二夫郎也没说答应,更没说反对,径直走到一旁的罗汉榻前,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话本册子研读,不时看到趣处还会轻笑两声。 “你可真是稀客,竟然来我二叔家找我,恐怕是有正事?” 聂知遥的院子还不算小,有花有草有水池,他此刻正站在曲桥上喂鱼。 聂二爷与夫郎只有一子,家风又好,没有乱七八糟的姨娘妾室,聂知遥来了也算正经主子,他过得比在尚京悠闲松快的多。 孟晚笑眯眯的凑过去,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聂四公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点小买卖啊?” 聂知遥扔下手中的鱼食,接过小侍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小买卖?” —— 城西宋家的早食铺子若说是昌平第二火的小吃铺子,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不知道有多少做早食买卖的小贩眼馋他家人气,油果子也不是没人模仿,可圆捏扁搓也炸不出宋家这么蓬松的。 八月二十,孟晚往早食铺子门口贴了张红纸,上头书写的字整整齐齐,比平常的偏大些,更好辨认。 有好事的第一个凑上去看热闹,一字一顿的读红纸上的内容。 “五十两……银子?教油果子手艺。帮衬开新铺子,只教心诚者,限二十人,九月初一,柳堤巷宋家,过时不候……” “教做油果子!” “真的假的,起开我看看。” “大哥我不识字,你再读一遍。” “五十两,真的假的?” “怎么,你要去?” 常金花和卢春芳在前头招呼客人,应孟晚的话,若有问起的,只管劝他们九月初一亲来,其他的不必多说。 九月初一,卢春芳穿上自己做的新衣,忐忑的说:“晚哥儿,我……我害怕做不好。” 孟晚语气平平,“之前我说想找人接下这边铺子,是嫂子自己说想接下铺子里的买卖,我几番问你确定过,你不改口,这才有了今天宋家教油果子的事,现在你说你害怕?” 卢春芳被他说的低落,呐呐的说不出话。 常金花替她辩了句,“你春芳嫂子说害怕,又不是说反悔不干了。” 常金花安抚卢春芳,“我不是都教你怎么捶面了吗?这些日子卖的油果子都是你捶的面,怎么不成? 别怕,你不是羡慕晚哥儿有本事?我们当初在镇上做油果子买卖,他那胆子有多大你都不知道,试都不试直接就要开门做买卖。你若是一直在府城陪冯相公,光做小工又能攒下几个钱?” “宋婶,我是想自己开铺子做营生的,不会反悔。” 常金花耐心劝慰,卢春芳哪怕心中仍然忐忑,也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做买卖的。 宋家的这间铺子已经在城西卖熟了,交给卢春芳是情分加上常金花的同情心。 且孟晚精力有限,既要惦念远在奉天府的宋亭舟,又要写话本子,还要琢磨家中营生。 早在上次两人谈话后他便懒得再管卢春芳和冯进章的事了,卢春芳若实在拿不起来,孟晚还硬塞给人家不成? 现成的买卖他要出兑出去,有的是人想要接手。 孟晚的计划倒也简单,将油果子买卖分划出去,他出技术,然后筛选踏实肯干有决断的人来学习。开店与他签上三年合约,三年后两不相欠,手艺你愿意教谁就教谁,五十两便是第一个筛选的门槛。 他家铺子一月二三十两的收益,总是提心吊胆怕惹人眼红出了什么事端, 要知道小商铺只要交点商税即可,但盈利超过千两可是要被降成商籍的。 宋亭舟读书是家里的要事,他们还要在府城待到他考中进士为止,本来就不可能一直自己开店,更是要少沾这些明面上的买卖。 他将这些道理都一点点掰碎了讲给常金花听,她可能不是个多通透的人,但有一点——她肯听劝。 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仗着自己年长就在家里一言堂。 常金花知道孟晚聪明知分寸,比自己懂得道理多,孟晚劝了后,再不舍得早食铺子的买卖也听孟晚的准备撂下了。 今日家里买卖关了门,主要是挑选合适的人学做油果子。 宋家院门口已经汇集了大量人群,碧云一开门就有人想往里冲,同聂知遥借的护院挡在前头。 “交了学费的才能进来,其余人退后!” 一句话出口人群又呼啦一下都退散开,站在巷子里远远的观望,最后原地只剩下十几人,这十几人左右看看,又退了两人。 碧云站在护院中间,按孟晚交代的话说:“若是真心想学手艺做买卖,在我这儿交了银子便能入院。” 到最后走到他面前的人也不过把十四人,这十四人有的犹犹豫豫,有的眼神坚定,有的更是带着股孤注一掷的意味。 人都进了门,碧云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无人再来,他关了院门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隔绝在外。 宋家的院子里摆了十来把木凳,碧云叫她们依次落座,又叫人将多余的凳子搬回厢房。 “丽娘、琴娘你们怎么也来了?”卢春芳在旁边新奇的问。 孟晚看过去,原来是隔壁李家的琴娘和周婶的儿媳妇丽娘。 不光她俩,后头一个看起来精瘦麻利妇人他也眼熟,似是城北客栈开面摊的妇人。 柳堤巷的人都知道宋家的买卖挣钱,可多数人觉得学的多了大家都跑去卖,也就不稀奇了。 孟晚贴出公告已有一阵子了,对他家铺子关注的小贩将消息传得老远,其中城北城南做小买卖的商贩最多,今天也主要是城北城南的小摊贩。 好歹都是在府城摆摊子过活的,五十两银子大家掏的出来,可也是家里大半家底了,谁也不敢随意拿出来霍霍,于是持观望态度更多。 琴娘由于在宋家做过工,所以想来试一试,家人也因为受了孟晚的恩情,便也同意了,不过她这五十两是向二嫂借的,往后真的挣了钱要还。 再就是丽娘,她和周婶根本没往这上头想,是闲聊说起时被周管事听见了,这才撺掇娘子过来学。 琴娘笑笑,“你们放心,便是我俩学会了也不在这条街上开铺子。” 她是想等婚后,在她未婚夫婿的摊子附近开的。 丽娘的位置也好找,周管事在瑞丰楼附近给她寻个地方就行了。 孟晚轻笑一声,“既然说到这儿,许多话正好和大家讲明白了,若是觉得接受不了,仍然可以给你们退了银子出去。” 这十四人坐在木凳上,听孟晚说还可以退钱,心里稍微安定了了些。 “大家想学油果子手艺,都是想自己开门做营生的,可首先要同你们讲好这第一条……” 孟晚侧过身对碧云招了招手,碧云便上前拿出一沓写好的契书过来,给坐下的那十四人每人发放一张。 有许多人不识字,便拿着契书慌了手脚,左右乱问,一时间场面杂乱无章的。 孟晚也找了把椅子坐,任由众人发泄情绪,等她们稍微安静些便继续开口道:“看不懂就问身边识字的,这十四份文书你们应该对照过了,一字不差,若无异议我就从第一条开始讲起了。” 他等了片刻,见无人质疑才开始说话,“第一,学成之后你们相互之间不可在同一条街上开铺子,这点大家能做到吗?” 大伙点着头,琴娘坐在前头笑着说:“开铺子是想赚钱,又不是冤家,谁傻乎乎的凑到一起去?” 不像是卖肉的摊子,卖菜的摊子,能凑到一堆吸引人过来买菜买肉。 这种早食铺子一条街不同类别就罢了,两家都卖同样的包子面条恨不得隔上几条街去。 孟晚对琴娘回了个笑,“那好,第二——你们交上来的这五十两银子,我只收取其中二十两做为学费,剩下的三十两我退还给你们,当作入股你们开铺子的筹备……” “还退给我们!” “真的吗?” 丽娘不可思议的问:“那学手艺只要二十两?” 原本孟晚便没指着这点学费赚钱,一开始设下这五十两的门槛,也只是为了筛选真正下定决心开铺子的人来。 如今这十四人,五十两都咬牙掏了,进来后再说其中只有二十两是学费,剩下三十两是投资给他们开铺子的钱,全都欣喜若狂。 本来就已经认掏钱了,又说还回三十两,谁管是干嘛的钱,总归是又回自己手里,岂不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大家先听我说,这三十两也不是白白还给你们的,你们也听到我刚才说的了,这是我的入股资金,是有额外要求的。” 孟晚说完众人安静不少,都等着他继续提条件。 “之后三年内,你们每月都必须将营收收入,刨去本钱后,分十分之二给我。” 怕她们有的人听不懂的,他耐心解释了一句,“便是说,若你家每月赚了十二两银子,抛去成本外若剩了十两,便要将其中二两给我。” 每月给出二两银子,还是现在直接交五十两银子学,其实大部分人还是更倾向于前者。 毕竟买卖没开门,大家心里都没底,别说每月二两,就是每月她们净赚二两也知足了,不然靠家里男人卖苦力,她们给人做小工,一月也就几百文罢了。 孟晚写的文契上零零散散又补充了几条细节,如三年内不得私自传授给旁人这门手艺,对账分红的事也不许外提。 最后着重又给她们讲了一条,每月对账的时候都要账目清晰,若是故意做假账欺瞒,少给银两,那他便可以靠着这张契书与她们对簿公堂!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严肃,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便是有小心思的人,短时间内应该也不敢搞小动作。 三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白人,也不会为了这三年冒着吃官司的风险铤而走险。 孟晚叫她们回家认真想想,再同家人商量商量,若是决定好了,明早过来开始学,若是不想学了,明早也可以来宋家退钱。 众人走后孟晚饮了两盏茶,说了半天早就渴了。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钱拿去吃酒。”碧云拿了两贯钱出来分给聂家的家丁们,他们对孟晚道谢后便回了聂家。 孟晚将铺子的事都交代好,才能空出手来和聂知遥一同做些旁的营生,那天孟晚只是和他说了个大致方向,只等早食铺子的事了结两人再详谈细节。 第40章 卖身葬父 第二日十四个人一人不少的前来,毕竟昨日她们上门,便是已经在内心经历过激烈斗争了,听到还能退回三十两,都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收了包括卢春芳在内的十五份文契,这就差不多了。 卢春芳签的文契自然与她们不同,同样是三年,但头一年需要将净赚的银钱同孟晚对半分,第二年和第三年同这些人一样只需两成,三年后同样自动解除文契,卖多少都是她自己的。 碧云留下记录下这些人的姓名与家庭住址,卢春芳开始教她们捶面。 油果子的技巧主要便是在捶面上,这是个磨人的力气活,早食铺子,本就只是赚个辛苦钱。 教了三日,便是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宋家的早食铺子又重新开门,只不过老板换成了卢春芳。 孟晚打趣她,“春芳嫂子,我们如今可算是替你打工了,你不请我们去瓦舍看场戏去?” 若是别的卢春芳还会心疼,看场戏的钱她还是有的,痛快的说了句,“成,下午收了摊咱们就去。” 常金花嗔了孟晚一眼,“就会逗你嫂子,她还没挣到钱呢。” 卢春芳忙道:“不不不,请看戏的钱我有,咱们一会就去。” “好了嫂子,我是逗你的,从木匠铺订了最后一批家具做好了,都是些小件,怕有遗漏我还是要去亲自看看,饭前再回来。”孟晚罩上褙子,理了理衣领和袖口说。 常金花送他出门,“新房的东西差不多了?还是尽量早些回来,今日还给你炖鸡汤喝。” “知道了娘!” 孟晚带着碧云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看不到他人影了,常金花才回院里,“都做人夫郎了,还这么不稳重,真是的。” “宋婶说的不对,晚哥儿比我们镇上的地主老爷还了不起。” 卢春芳不知多想活成孟晚那个样子,聪明又能干,好像什么问题到他那儿都能解决。 听到旁人夸孟晚,常金花不自觉的露出个笑来,“他也就是心思细些,什么了不起,叫别人听了不得笑话死。” 两人一起在院里洗碗,常金花突然说了句,“春芳啊,等大郎回来我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住了,铺子里你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不然提前开始招人手,到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做油果子起码得一个人在后头,一人在前面收钱,最少也要两个人。 宋家早食铺子生意好,配四个人才行,卢春芳就是再舍不得这份钱,她也不可能两头兼顾。 卢春芳也犯愁,等宋家人走了,她一个年轻妇人独自住在这里,再招个外人,更不放心。 “那……那我怕招到心思不好的,不然传信回老家让我弟弟弟媳来帮忙?” 她娘家只有哥哥,说的弟弟弟妹是冯家的,不过两口子都是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一向很敬重她这个大嫂。 常金花将洗好的碗倒扣在石板上,“成啊,等他们来了你在府城也有个伴,晚哥儿回来了让他帮你写信。” 卢春芳想到能和家人团聚也十分欣喜,“成,他帮我写完了信我今晚就直接送去驿站。” 九月二十二日,气候骤然冷了下来,树叶枯黄凋零,只于余几片残叶摇摇欲坠。 孟晚翻找出薄袄穿上,又帮碧云也找了一身。 “你针线活做的比我强,等搬新家了自己做上两身新袄裙穿。” 碧云如今略微了解了些孟晚的性情,知道他说这番话不是要听自己跪下谢赏的,便只是开心的应道:“欸,谢谢夫郎,您的衣服我也会做,到时候我给您做。” 孟晚浑不在意,“我去年的还有……” 常金花也在旁边整理衣物,闻言忙道:“那个拆了将棉花取出来!碧云呐,过几天你和我去布庄挑布,多买几匹,让布庄的人直接送到新宅子去,咱们全家都做新衣。” 去年孟晚的衣服是她给做的,偏僻村子里能有什么好看款式。 如今出去转一圈,发觉连菜市口卖菜的,穿的袄子都比那件好看,让孟晚穿那件粗蠢的棉袄走在府城的大街上岂不丢人? 定要做新的,全家都做! 孟晚收拾完柜子里的衣服,将夏衣都叠整齐放进箱子里。 话本子写不进去,闲下来又想东想西,他干脆带着碧云跑出去,“娘,我去菜市口买菜去。” 他让碧云挎了个菜篮子跟他出门,但出去后灵光一闪,往西走的步子又挪到北边,对身侧的碧云说:“咱们今日去北城门附近的菜市口。” 琴娘的夫家也在北城门的肉摊子上卖肉,孟晚依稀还有些印象。 他顺着肉摊子往北走,悄悄打量了一下记忆中的摊位。 嗯,好像是这个。 不错,粗中有细,人也老实厚道,看着像是会疼人的。 孟晚似模似样的暗中点评一番,过足了八卦瘾,便直奔北城门附近的摊子。 年初他就是在这里买的土豆,不知道那老伯还来不来卖。 北门外头临着许多村庄,禹国北地的作物一年只收成一季,这会儿农忙结束,正是贩卖些自家瓜果蔬菜,赚些补贴的时日。 城北城门附近的摊位一个接着一个,许多巷子里都被占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摊位间穿梭,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牛车、马车络绎不绝。 孟晚没想到这会儿的人这么多,让碧云拽紧了自己,只在外围走走看看。 这个摊子上挑几个苹果,那个摊子上挑几个梨子,桃子李子都过了季候,苹果是最好储存的水果,若是有地窖,甚至可以存放一整个冬季。 孟晚盘算着说:“等夫君他们回来了,让雪生赶车过来,多买上两筐果子搁到厢房里头放着。” 碧云附和道:“那还要备些木箱才是,底下铺上麦草,将果子置于其上。”碧云没见过雪生,听夫郎的说法应该是个汉子,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等搬了家,如今盛放衣服的木箱子都用不上了,腾出几个来放厢房即可……” “求求各位公子郎君见奴家一片孝心,便买了我,只要为我亡父买副薄棺安葬,奴愿为公子为奴为婢以报大恩大德。” 孟晚本来一边逛着一边再和碧云说着话,冷不丁见到前世的电视奇景——卖身葬父! 一身形纤瘦的妙龄女子,身披白色麻衣跪在一块麻布上,以素帕掩面悲伤抽泣。她身后是一辆木制推车,车上是被草席裹住的尸体。草席尺寸太短只能裹住头和身体,露出一双青黑色的、粗糙干裂、老茧层叠的脚。 孟晚精神一震,立即来了兴致,想看看会不会有大好人真的上当。 碧云在他侧后方,疑惑的看着他,心想夫郎怎么不走了,是累了吗? 街上行人穿梭过往,有人急着回家瞥了一眼便脚步匆匆的走了。有的单纯像孟晚这样为了吃瓜,脚步驻足。但不乏有真心可怜她遭遇的人,感同身受在旁边替她惋惜。 少女身边不远处渐渐汇集起了大量吃瓜群众,不少心软的人唉声叹气,似在为少女感到可怜无助。 “姑娘,咱们城北这头富人少穷苦人家多,大家恐怕没有余钱帮衬你,不如去城南看看?那头都是有钱人家,有的夫人夫郎们心善,没准会替你葬了父亲,留下你做丫鬟。”一位大娘给出了主意。 “呜呜呜,婶娘,我千里迢迢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求遇个良人买下我替我葬父。”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少女口口声声说什么公子郎君,原来是想直接嫁了人家。 不过也能理解,如此年纪父亲便身亡,看意思也没旁的亲人在,定是彷徨无助的。与其卖身做奴,不若直接嫁人还能保存良籍。 少女年轻貌美,倒真吸引了些年轻汉子驻足,也有许多如常金花当初的想法,想替自己儿子买了回去的。 “姑娘,我替你葬了你爹,你跟我走。”有个满脸麻子浑身酒臭的市井混混,吊儿郎当的凑了上去, 那少女被帕子捂住的嘴角一抽,垂着头不说话,只是一味抽泣。 “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如此便跟我走。”混混说完一把拽住少女手腕,就要将她强行带走。 “等等。”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惹得孟晚眼睛一亮,来了,英雄救美的英雄! 一男子穿过人群走过,他背着书箱,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袍子,面白无须,身材清瘦,一身的书卷气。 “这位姑娘好像并没有说要和你走。” 他一开口味儿就对了,正是孟晚刻板印象中的文弱书生形象。 混混也不负众望,在孟晚的期待中说出了经典台词。 “哪儿来的书呆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书生听了他的狂言眉头一皱,“这里是府城,主事的是朝廷四品大员,你胆敢在此地公然强抢民女?” 被混混强抢的民女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头对上了孟晚弯弯的笑眼。 她心中一惊,好似被人看透了似的透出丝丝心虚,下意识往混混身后缩了缩。 那混混有些不耐,“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她,你若出的比我多,自然可以将她带走。” 人群中一片哗然,乖乖,五十两?现在的混混这么有实力的? 书生也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但他依旧没有退缩,反而语气平稳的问少女,“你是自愿想和他走吗?” 少女低头抿了抿唇,并不作答,只是用帕子揩了揩泛红的眼角。 书生目光清朗,声音温煦,“若是你不愿便直言相告,我自会出钱帮你安葬父亲。” 少女用手指戳混混腰眼,混混后背一挺,目光上下扫了书生两眼,语气不屑的说:“就你这一脸穷酸样,能出得起几两银子?还敢和我争人,切!” 书生听他言语辱人也并不生气,反而屈身卸下书箱,从里头拿出五锭十两的银锭出来,“姑娘,如此可够了吗?” 少女从混混身后蹿了出来,忙不迭的说:“够了够了,小女子愿意和公子离开,只是要先葬了亡父,还望公子体谅。” 孟晚眼睁睁地看着书生就这么将五十两巨款交予少女,书生嘴上还说道:“不必了,能帮助姑娘解了燃眉之急就好,姑娘若有远亲,葬了父亲后,还是尽快去寻亲。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 少女银子到手眼里是压抑不住得喜色,哪儿还能听得进去书生的劝告。 她将银子收入怀中,发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还夹杂着几道窥探的目光,心里冷笑一声,给混混使了个眼色,吃力地推起木制推车,往城门口走。 听完书生的最后一句话,孟晚欲要踏上前去的脚步一顿,他猛然惊醒,不对劲,这书生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遥望少女的背影,那混混左闪右躲的在旁边护着她,两人即将走出城门。 孟晚拉着碧云混入人群,越想越不对劲,若不是最后书生说的那句——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他险些就上前去隐晦的提醒他被骗了。 也不知这书生年纪轻轻,比宋亭舟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是从哪儿来的大佛。 孟晚带着碧云远离这头,还真的寻到了卖土豆的摊子,只不过摊主不是年初的那个大爷,而是个十几岁的女娘同自己哥哥。 “这土豆我若是买上一整筐,你们给送吗?” “这是何物?又是如何播种?” 孟晚的声音和书生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娘一时都听懵了,“劳烦两位再说一次,我实在没听清楚。” 书生退了一步,示意孟晚先说。孟晚没料到竟然又碰见了他,对书生欠了欠身以表谢意,也没扭捏,重新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土豆我要买一筐,但我家没车,你们能给送到家里去吗?” 盛放土豆的筐是农家自己用荆条做的,孟晚有一米七二左右,这筐都快到他腰际了,他和碧云定是拿不动的。 兄妹俩一脸欣喜,“您真的要这么多啊?送,肯定给送,只不过要等我们将另一筐卖完才能给你送,您看行吗?” 孟晚笑道:“自然可以。” “原来此物叫土豆。”见他们谈完,书生才礼貌上前。 女娘哥哥说:“原先我们都叫黑泥蛋子,后来村里的伯伯拿来府城卖,有贵人识得此物说唤土豆,大家就都开始叫土豆了。” 第41章 喜讯 孟晚听得连连点头,怪不得,原来和那位老伯是一个村的,都一年了,土豆还没广泛推广吗? “倒是从未见识过,这样,另一筐我也全要了,劳烦小哥帮我送到北城门外,送别亭外有我家小厮,交给他即可。”书生说话客气,语调听着也让人舒心。 他们的摊位就挨着城门,往城外送更近些。 小姑娘的哥哥同孟晚商量,“这位夫郎,我先往北城门送一趟,回来便立即给您送如何?” 孟晚表示理解,“可以,我家在城西,确实离这里较远,你先去,不必心急。” 这会儿功夫还能再逛逛,刚才他见旁边摊子上卖的冬瓜还不错。 但书生好像有问题还要问他,“这位夫郎,叨扰了,我见夫郎土豆买的这般多,想必是对其了解一二的,不知可否为在下解一解惑?” 孟晚寻思有疑问你不是应该问卖家吗?怎么找上自己了?但他私心觉得此人有点可疑,极有可能是个人物,就算不巴结起码不能得罪,便笑着回道:“我只是年初的时候买过一次,拿回家中不管是炖是炒家里人都很爱吃,这次又偶然遇见,怕下次来就没了,便想着多买上一些。先生若有想问的尽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书生敏锐的察觉到孟晚态度过于恭顺,“刚才你也在附近?” 孟晚想抽自己嘴巴,是他失言了,普通人怎么会喊穷酸书生先生的?来府城后遇到的都是比他家地位高的,卑微惯了,竟是不过大脑,张嘴就来。 “看围了许多人在,便也凑了凑热闹,先生是热心肠的。”察觉了是骗子却还是配合的掏了银子,这操作确实看不懂。 书生笑了,他人看起来就很温顺,笑起来更像是个好欺负的,“你很聪明,但咱们还是说回这土豆,你买了这么多,是家中人口多?” 孟晚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我家人口简单,但上次买得时候,那老伯说土豆极易存放,我便试了下,发现的确如此,将土豆置于阴凉通风的地方,能储存很久,想必是像萝卜白菜一样可以存放过冬的食物。” 书生眼睛一亮,“哦?那不知口感和产量如何?” 孟晚站在摊前答道:“本身味道不是特别浓郁,但与肉类炖在一起会吸收肉汤的味道,口感也变得软绵粉糯。还可去皮切成细丝快炒,又会变得爽滑脆嫩。至于产量我就说不出来了,先生应当问问这位姑娘才是。” 孟晚站在摊前与他对话,一来一回引得守摊子的小姑娘嘴巴张张合合,眼中满是疑惑。 啊?还能切成丝炒着吃吗?回家我也要试试? 见孟晚口中再问不出旁的信息,书生果然开始问守摊的小姑娘,“姑娘,敢问你家中土豆产量如何。” 小姑娘眼神干净懵懂,“产量?” 孟晚在旁边给原着民当起了翻译,“就是收成怎么样,一亩地收多少斤土豆。” 小姑娘愣愣点头,“哦哦,收成啊?我家去年只种了一分地,收了五十多斤。” 孟晚从碧云的筐里拿出个梨,用帕子擦了擦啃起梨子来。 一分地五十斤算,一亩地就是五百斤,这还是在她们毫无种土豆经验,摸索的种的情况下。 书生眼睛一亮,“那今年呢?” 小姑娘想起家里堆积的土豆山,“今年啊,我们看土豆顶饱收的又多,我爹便特意留出一亩两分地出来,学着王伯伯种土豆的样子,放到长芽再掰开种的,前些日子家里共收了九百多斤。 罕见的出现了,一家子眼见着吃不了,分批运到城里卖的情况。她和哥哥在这头,她爹娘怕一处卖不完,推着车去了另外一头。 书生倒吸了口凉气,亩产八百斤,如此传神的作物,竟这般埋没了? 他态度依旧温和,语气却急切不少,“你家中可还有未卖的土豆?可否多卖我一些?” 小姑娘兴高采烈的说:“我家还有可多了,你要多少,一会我去喊我爹娘来。” 书生生怕错过,便迫不及待的说:“我家马车就在城外,若是方便的话,我去你家中与你家长辈详谈可否?如此还免了你们来回波折。” “好啊好啊。”小姑娘觉得自己谈了一笔大买卖,高兴地不得了。 孟晚咬着水灵灵的梨肉叹息,真是个诚实的姑娘,就这样邀陌生人回家,怎知对方是不是歹人呢? 他吃了一个梨子,还给了碧云一个,但碧云胆小,不敢当街吃东西。两人在周围转了转,买了个大冬瓜,半篮子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的哥哥推着空板车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正要开口说话,就被书生打断,“什么话一会儿出城再说,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那男人态度恭顺,“是。” 小姑娘将书生要去家里多买土豆的事和哥哥说了,哥哥也是高兴,“那我先将爹娘找来,你们先回去,我给这位夫郎送了土豆再回家。” 他们爹娘离得不远,也是推着两筐的土豆,因为卖相不佳只卖出去浅浅一层,被儿子叫回来见人,还没走到跟前,远处就跑过来一个男人。 “宋夫郎,宋夫郎!你可让我好找。” 孟晚看着周婶儿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找他,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去,脚步极快的迎上去,“周大哥,怎么是你来找我,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 周管事喘着气,怕孟晚担心害怕,忙解释道:“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宋相公……不对,宋老爷中举了!报录人刚去你家报了信,宋婶让我找你回去。” 也是赶巧,他媳妇丽娘学会了做油果子的手艺回家,他给寻了个瑞丰楼附近的铺子。 眼见着铺子要开张,他专门告了一天的假,想一家子去瓦舍里看戏听曲,结果刚走出巷口就见两人往柳堤巷走,一人敲着铜锣,一人牵着马开喊:“昌平府,谷阳县,三泉村秀才宋亭舟,中齐盛二十一年桂榜第八名!” 他们边走边喊,周管事忙带着家人退回院子,自己紧忙对宋家的院子喊了声,“宋婶,你家来报录人了,快提前准备茶盏!” 常金花慌得不行,“啥是报录人,是不是衙役来了?” 周管事好心指点,“不是衙役,是专门给中榜举子报喜的,要给人准备赏钱,宋夫郎不在家吗?” 常金花哪儿经过这阵仗,先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了,随后便是慌乱,“晚……晚哥儿去买菜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许是又去了别处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管事安抚她,“宋婶你先别急,这是好事,报录人进来后你先准备些茶水,赏钱也要准备,我现在出去帮你找找宋夫郎。” 这一条街大家都相熟,有人便说看见孟晚往城北去了,言谈间说是要去北城门的菜市口。 周管事一路找过去,幸好孟晚在外围,他一进来就看到了。 “我夫君中举了?碧云,快,我们回家去!”孟晚心花怒放,拉着碧云就要回家。 卖土豆的小姑娘哥哥忙道:“夫郎,那这筐土豆怎么办啊!” 孟晚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土豆,这功夫人都跑没影了。 幸好周管事还在原地喘着气儿休息,他喊着:“等我歇口气儿,我带你去送这土……什么豆的。” 书生望着孟晚远去的背影呢喃:“原来是读书人家的夫郎,如今又中了举,不错,不错。” 他带着随从同小姑娘一家出了北城门,城外有马车和车夫等候,邀小女孩一家上车,这家人说什么都不肯,说是走路惯了不妨事。 书生只好任她们在前头带路,他带着随从上了车。 随从立即开口,“大人,邱三娘和她哥哥都已被捉拿归案,小六他们先走一步将她们押回谷青县了。” 马车里简陋,没有案几茶水,只有水囊,书生饮了口水道:“她们二人与桑榆庄人骨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狡猾敏锐一路南逃,竟然跑到府城来了,一会儿咱们买了土豆便去追赶小六他们,一路上务必小心。” 随从问:“那咱们不在昌平停留了,小柳怎么办?不找他了吗?” 书生神色复杂,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句,“他既然要走,就随他去。” 宋亭舟考中举人的消息传的飞快,别说住得近的邻里,整条街都知道柳堤巷出了个举人老爷。 孟晚跑回来的路上,一路都是道喜的声音,认识的不认识的,他胡乱应了两声,速度不减。 碧云跟在他后面跑,篮子里的枣子都撒丢了大半。 回了院子里,发现常金花和卢春芳院里收拾洗涮茶碗。 “报录人走了?”孟晚喘息着问。 “走了,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常金花脑袋木木的,脑海中盘旋的还是旁人一口一句老夫人的恭维声。 看样子还算顺利,孟晚紧绷的心松懈开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问:“赏钱呢?给了多少。” 说到这个常金花摸不准的说:“一共两人,一人给了二两,多了还是少了?” 孟晚吸了口凉气,我滴个亲娘,你是真大方,哪有赏钱给四两的! 但嘴上还是安慰道:“还好还好。” 常金花心里踏实了,她咧开嘴,“大郎真的中举了?这就成举人老爷了?” 孟晚唇角上扬,“刚才你不是亲自接待的报录人吗?自然是真的。” 两人不胜欢喜,晚饭也没心思做,卢春芳和碧云张罗的晚饭。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冯进章也同样参加了乡试,若是报信也该一同报了。 常金花安慰道卢春芳,“也不见得就是没考中,也可能是报录人不知冯相公有亲眷在府城,直接将消息递回老家了呢?” 卢春芳却也没那么失落,“嗐,便是没考中也是常事,左右也要在府城读上几年,我又有了营生,慢慢来。” 她心态如今倒是平和多了,甚至认为冯进章当一辈子的秀才也不错,到底是受了琴娘的事被影响到了。 过了两天孟晚收到宋亭舟的信件,言明确实中了举,昌平府学这次共中了十一人,是二十年考中举人最多的一届。其中九人都是乙子班的同窗,同去的吴昭远与祝泽宁也榜上有名。 他们参加鹿鸣宴后便一同回来,让家中不必担忧。 孟晚心中大定,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盘算宋亭舟还有几日到家。 但先来的却不是宋亭舟,而是卢春芳的小叔子和妯娌。 清晨卢春芳和碧云在前头低着头忙活,突然听到有人向等候的食客问话:“大哥,这后头是柳堤巷吗?” 她听着声音耳熟,抬头望去,见是两个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裳,各自背着大包行李的人。 “进忠?” 卢春芳不敢认,因为这两人脸上一层灰,肩膀还耷拉着,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精神气儿。 她又试探了一句,“进忠是你和菊娘吗?” 两人一齐抬头看过来,难以置信的说:“大嫂?真的是你!” 两口子欣喜异常,语无伦次的说:“大嫂你好像胖了,不对是白净了……这就是你开的铺子吗?真好啊,这么多人来吃 早食,肯定赚了不少钱……” 卢春芳也高兴,“你们来的怎么这么早,我还以为还要几天的。” 碧云见她来了亲人,便接了她的活计让她招待家人。 卢春芳对他道了谢,领着小叔子和妯娌从巷子里的正门进去,常金花在灶房炸油果子,见她领了人进来,猜是冯家人。 “春芳啊,是你弟弟弟媳妇来了?” 卢春芳满脸喜气,“是啊宋婶。” 又招呼冯进忠和菊娘对常金花说话,“这是宋家婶子,我来府城后一直是宋家人照顾我,这铺子也是她家做熟了交到我手上的,是咱家恩人。” 两口子都是种庄稼的老实人,也不懂什么礼节,听嫂子说什么恩人,又给铺子做,便要跪下给常金花磕头。 常金花哪儿能受人家这么大的礼,也顾不得锅里的油果子,忙起身将他们扶起来,“啥恩人不恩人的,春芳是实在姑娘,合我眼缘,你们来了她在府城也有亲人了,好好干。” 第42章 邻居 孟晚在屋里写话本子,听见院里的动静出来,不用说也知道前边碧云一个人顶不住,便先去前头帮碧云,让卢春芳专心安顿亲戚。 “大嫂,娘说你爱吃腌菜,腌了两大坛给你带来了,俺们一路抱着的,就怕磕破了坛子。”菊娘比自家男人话多,她也累的狠了,把行李放在地上,自己也直接往地上坐。 卢春芳忙给她拿了个凳子,“菊娘你别坐地上啊,地上凉你坐凳子。” 菊娘一边掏东西一边说:“没事没事,我和进忠一身埋埋汰汰的,坐哪儿都行。你快帮我拿东西,这还有娘给你做的衣裳,还有新布鞋,她怕你在府城舍不得自己买,做好了让我给你带过来的。” 卢春芳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眼眶通红,声音哽咽着问:“她和爹都挺好的,你走前没同她们说吗?地要是种不过来就租出去,别累坏了。” 菊娘掏干净了东西,她和冯进忠只一人带了身衣服和吃的,剩下都是给卢春芳拿的东西。 “你放心大嫂,自从大哥中了秀才,族里好多田都挂在咱家,家里日子好过不少,爹身体不好干不来重活,我们走之前把地都租好了。” 菊娘渴的不行,端起石桌上的茶碗倒茶就喝,卢春芳忙说:“菊娘,别,那是晚哥儿的茶碗,我去屋里给你和进忠拿大碗去,你等会儿。” 菊娘一下子愣住了,咋一个喝水的碗还分人呢,府城就是和老家不一样。 进忠趁大嫂不在说了两句媳妇儿,“大嫂说了这铺子是人家宋家人交给她的,她哪有钱租院子,这院子肯定也是宋家的,你说话做事小心些,没头没脑的别让大嫂难做人。” 菊娘看着茶杯上的黑印,懊悔道:“你说的是,都是我手快。” 这菊娘的性子竟和当初的卢春芳一模一样,性子直爽毫无心机,难怪妯娌俩说起话来像自家姐妹似的没个顾忌。 卢春芳拿了碗出来给她们两口子倒水喝,“我先给你俩烧水梳洗梳洗,再张罗些饭食吃,想吃啥跟嫂子说。” 菊娘忙说:“我俩吃啥都行,哪儿还用张罗啊。嫂子你要是忙去忙你的,我们俩自己烧水。” 冯进忠在一旁跟着点头。 卢春芳也不跟她们说了,拾了柴火就烧了一锅热水,家里雪生住的屋子先将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孟晚那屋,让冯进忠住进去洗漱。 菊娘就去卢春芳常金花住的那屋,他俩各自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是没有补丁的,想来是后头家里日子好了新做的,起码比卢春芳刚到府城那会儿子强。 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卢春芳就先给她们拿了油果子和豆腐脑垫垫底,晌午又去菜市口买了肉、菜,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他们。 夜里碧云和孟晚住一屋,孟晚久不与旁人同住,还有点不习惯。 卢春芳家人来了,在铺子里干了几天虽然还不太熟练,但是也已经能上手帮衬着干活了。 孟晚便同常金花商量不然就不等宋亭舟了,他们先搬过去,否则等宋亭舟回来柳堤巷的院子安排不开不说,他和雪生长途跋涉归来人困马乏的,还能直接在新宅子好好休息。 本来常金花在城外的道观里找人批了搬家的日子,是下月初八,如今只能再出城去观里问问了。 没办法,嫁娶搬家在古时候是大事,不光他家如此,连帝王登基、请雨、迎后都是要钦天监择了吉日才行。 这是传统风俗,还是礼貌遵守的好。 九月二十八、寅时三刻,此时天还没亮,卢春芳一家也才起来。 昨日孟晚已经租好了马车,车夫在门口候着,常金花上了马车,孟晚将极少的行李递给她放到车上,自己和碧云随着马车走。 约莫着走了半个时辰,天光开始泛白,新宅子终于到了,孟晚付了车钱,扶着常金花下了马车,碧云拿着钥匙上前开了门锁。 纵使早就来过数次,但想到往后这里真是自己家了,孟晚和常金花还是不一样的感受。 大门口的灯笼是新挂的,门上贴的大红对子是宋亭舟走前写的,孟晚还在上面画了两个q版的小狮子。 院里的井边放着两个新打的木桶,窗几明亮院子宽敞,晨光能洒进正房、倒座房和满院。 “娘,东西别急着归置了,先歇歇。” 孟晚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这一晚他都没睡好,现在还困的不行。 常金花上了年纪,困劲儿没有年轻人那么大,“你和碧云再去睡个回笼觉,我不困。” 碧云不去,说要帮忙收拾东西。 孟晚也不管他们,自己迷迷糊糊的回了卧房,炕上还没铺被褥,他将自己外衫脱了搭在衣挂上,找了床小被子,爬到软塌上去补觉。 常金花和碧云收拾了行李,大件和有用的东西早就搬到新宅了,有些旧物干脆就没要,留给了卢春芳。 今早的行李其实只是随身穿的衣物而已,倒也好收拾,没一会儿就规整完了。 “碧云啊,我记得晚哥儿说新房这儿也送了柴,你知道放哪儿了吗?” 碧云答道:“柴房在东耳房后头呢,从东边这头进后院就是,我去取来一捆放到厨房去。” 东耳房是他住处,从旁边进到后院就是柴房,柴房边是旱厕,前院西厢房旁挨着倒座房的位置也有个旱厕。 东厢房一分为二,一半是灶房,一半放些杂物。碧云拿了柴到灶房的时候,常金花已经淘好米下锅了。 “老夫人,我来就行了,你快歇歇。” 自从宋亭舟晋升成举人老爷,四十岁的常金花就被抬举成了老夫人,她至今也不习惯这个称呼。 “我坐了一路马车,又不累,开铺子早起干活惯了,便是不做我也闲不住。”她说完又抱出来个小坛子,“春芳婆母腌的芥菜是真好吃,改明我也腌上两坛放家里。” 卢春芳本来要将一整坛芥菜都给常金花拿上的,但这是冯家长辈的一片心意,常金花哪儿好意思夺人所好,抵不住卢春芳的热情,便只要了一小点。 她将芥菜切成细丝,冲洗几遍用香油拌上。 “成了,晚哥儿也不知道要睡到几点,等粥好了咱们俩先吃,锅里给他留着粥。” 碧云在灶下添火,应道:“欸。” 她们吃完了饭,常金花见天气好,又和碧云将几个屋的被褥都拿出晒晾。 等孟晚醒来见了,也抱出他柜子里的被褥晒到外头。 “夫郎,锅里给你留了粥,要我再添把火热热吗?”碧云道。 孟晚摆摆手,“不用了,也没什么胃口,我对付喝一口得了。” 家里不开门做营生了之后,虽说不太适应,但确实安静不少,城南这边的巷子一条巷子才三四户人家,如孟晚家如今所在的花蹊巷。也有的甚至一家就占了一条巷子,如祝家。 孟晚他们搬新居,照规矩是要拎着礼品拜访四邻的,若是在柳堤巷那就是几个鸡蛋瓜果,城南嘛,起码点心果子起步。 城南的糕点铺子比城西的价贵,但样式也多,贵上那几文也能接受,毕竟孟晚也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奴隶了。 他挑了藕粉桂糖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两样,共包了四份,这是给邻居送礼准备的,又买了些枣泥山药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留给自家吃。 趁着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常金花带着孟晚和碧云拎上糕点一家家的拜访。 第一家便是之前和孟晚打过交道的江家,江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在城北城西各有几间铺面,自家还有染坊,虽说没有祝家那般的权势,但也是小富之家。院子自然也比宋家的大,是座两进的院子。 江家人口也很简单,江老太爷和老夫人只有江老爷一个儿子,加上江夫郎一共才四个主家,并下头十几个仆从。 江老爷白日不在家,是老夫人和江夫郎接待的孟晚他们。 “早就听说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一直想去瞧瞧,谁承想等啊盼啊的,你们竟才搬进来住。” 江老夫人年纪大了,更爱热闹,和常金花说个不停。 常金花客气的说:“买下花蹊巷的宅子后,家里还有别的琐事忙个不停,近些日子才得了空搬过来。” 江老夫人又拉着孟晚的手夸道:“哎呀,看看,真是个标致的孩子,我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漂亮的哥儿。毓哥儿你看,人家这孕痣也鲜亮,是个好孩子。” 江夫郎坐在婆母旁边勉强笑笑,“是啊,宋夫郎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他年近四十仍无子,一直是心中的痛。 常金花还是比较能端着的,孟晚觉得宋亭舟性情就有部分随她。 即使心里喜欢旁人夸孟晚,常金花面上还是矜持道:“他还小呢,也就是长相还能拿得出手,平日老实安静些,不懂什么事的。往后若是惹什么笑话了,还要大家多体谅。” 孟晚站立在她身侧:乖巧,安静。 常金花稍坐了会,江家下人蹑手蹑脚的进来凑到江夫郎耳边说了什么,江夫郎没忍住眉头皱起,脸色不大好看。 常金花忙道:“还要去另几位邻居家中拜访,就不久留了,咱们离得近,下次再来陪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又挽留了几句,江夫郎起身相送。 将宋家人送出门口,江夫郎回去和婆母回话。 “娘,儿媳已将客人送出门了。” 江老夫人问:“刚才杏桃进来同你说了什么,有客人在还这样失礼。” 江夫郎叹了口气,“后院那位姑娘又在闹了,杏桃她们劝不住,这才过来叫我。” 江老夫人冷声道:“咱家是正经人家,按照规制四十无子才抬了她做妾室,她身契都在你手里,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说是要见她爹娘,让她亲娘送她进门。”江夫郎眉宇间满是忧愁,和丈夫恩恩爱爱二十多年,如今又亲手给他挑买姨娘,本就心如刀绞,那姑娘进门后又百般折腾。 江老夫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真是可笑,她一个买来的,真当自己是正头娘子了,还进门?若是为个妾室大操特办,岂不让人笑话!” “但她一味的闹着不吃饭,又以死相逼,我……我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江夫郎面慈心更软,对这样倔强的人根本无可奈何。 江家后院一团乱麻,常金花和孟晚也拜访完一家又一家的邻居。 这条巷子里多数是做生意的,有一家也是读书人,在附近某私塾当夫子,知道宋亭舟在府学进学后,对孟晚他们尤为热情。 拜访过邻居后貌似又无事可做了,孟晚有时练练字,写写话本子,有时就单纯坐在院里发呆,比如现在—— 天空灰暗,乌云布满整个天空,电光在云层里翻涌,雨滴密密麻麻的砸在地面上。 院子里连接各处房间的通道都铺上了青石板,但房檐下却还留着一长条空地留着种些花草。 房顶上的瓦当里汇聚了雨水,再引导着排到房檐下,将下方的土地砸成一排小水坑。 屋里点了油灯也如黑夜一般,孟晚孤零零的坐在房檐下,看着小水坑里,一滴、两滴、三滴,溅起里头小小的水花。 下雨天很安静,又很吵闹。孟晚眼睛放空,耳朵里是雨水与土地和青石板触碰在一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渐渐的他发觉这声音中好像还掺杂了别的声音,是更重一些的“嗒嗒”声。 孟晚支起耳朵,虽然有雨声干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他猛的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冲了出去,被雨水噼里啪啦的砸了满脸才反应过来,忙又退回房下,手忙脚乱的撑了伞才又出去。 这会孟晚已经能听见门口有人拆门槛的动静了,若不是有影壁遮挡住视线,他甚至猜到自己已经见到了人。 宋亭舟撑着伞从影壁后走出,刚露面就被孟晚扑了个满怀。 他将自己的伞往前移了移遮住两人,“怎么将伞扔了?” 孟晚把脑袋扎进宋亭舟怀里,情绪难以控制,开口估计就要崩,因此干脆也不回应,只是将双手紧紧扣在他肩膀上。 宋亭舟轻叹一声,一只手臂发力,再用撑伞的手借力搭了一下,单手抱起怀里的人,脚步沉稳的向屋子里走去。 雪生在后头安顿好了马匹,捡起两人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常金花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 “雪生?你回来了,大郎呢?” 第43章 团聚 便是孟晚不嫌弃,宋亭舟也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异味,他先去同常金花说了一声安全归家,碧云有眼色的烧了两锅热水,让疲于赶路的两人洗漱一番,重新换了衣裳,一家人这才坐下好好说话。 “这次借了祝兄的家世,来往皆顺遂,参加完鹿鸣宴后又在奉天多逗留了几日,参加了两场诗会,这才往回赶。” 实际上祝泽宁还想再多留几日,但宋亭舟思乡心切整日催促,他们这才早早上路返回昌平。 “晚些也没什么,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常金花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高兴,也不顾外头下着大雨,非要带碧云出去买菜。 孟晚拦住她,“天还早着呢,他们也饿了,还不如先擀些面条煮了。” 常金花听他一说,又去灶房张罗擀面,碧云头次见男主人家心中不安,便跟着常金花去灶房帮忙。 小两口回了自己房间,外头雨幕遮挡,又无人打扰,孟晚一进门就被宋亭舟按在榻上亲了个透。 过了一阵儿,孟晚推开他,一会儿还要出去吃饭,再亲下去他也忍不住了。 宋亭舟将他抱在怀里平复呼吸,“你订的软塌?不错。” 卧室大了难免空旷,里头的炕和外面的软榻之间便用屏风隔了开来,屏风还能做衣挂用。 孟晚闭着眼睛轻喘,唇色水光潋滟,“在木匠家里订的,我和他说了家里人个子高,要他做的大一些。” 感受到炙热的手掌又在他身上胡乱游走,孟晚睁开眼睛麻利的坐了起来,“面条好的快,我先出去看看。” 宋亭舟伸出手去,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拽到。 孟晚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外头雨水依旧很大,幸好今天宋亭舟赶了回来,不然明天的路定不好走。 他撑了伞去厨房,常金花正在下面条,“你过来干啥,我这儿都忙完了,去和大郎待会儿去。” 孟晚心道:屋子里有大灰狼,我再进去可就被吃了。 “我怕你忙不过来,既然下完面条了,那我去收拾车里的行李去。” 常金花笑他,“等你想到我们早就做完了,雪生将东西都卸在西厢房了,碧云在里头收拾呢。” “那我也去瞧瞧。” 孟晚去东厢房和碧云一起收拾行李,出门在外,路上不方便洗衣,因此多半都是脏衣物,分门别类的放在厢房,等天好了再洗晒干净就好。 “这包是什么?”孟晚拿起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 碧云道:“好像是郎君的东西,我刚才看了两眼,没敢打开。” 宋亭舟和常金花似的,面上是极为冷峻的,他长得又高,宽肩窄腰看着就有气势,寻常人见了他都不敢轻易接近,因此碧云自打一见面就有些怕他。 孟晚将包裹拎回他们屋子,宋亭舟跟他一起出来,从行李中搬了一箱子书放进了书房里。 常金花在外头喊人吃饭,孟晚和碧云出去洗了手,碧云端了一大盆面条放到正厅堂屋的八仙桌上,孟晚跟着端了碗筷和小菜,常金花则给儿子单独拿了个小盆。 厨房里还留了小半盆面条,碧云和雪生说要在厨房吃,孟晚也随了她们,碧云不自在他看得出来,而且往后家里没准还会买人,多些规矩也好。 常金花吃了两小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说:“明日我早些带碧云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口转转,若是价钱太贵便走远些去西北早市,还能去看看春芳。” 如今家里不开铺子了,常金花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孟晚也支持她白日出去逛逛,“若是想买的东西多,就让雪生驾车去。” 常金花:“那倒不用,又没有什么急事,慢慢溜达。” 饭后雨水还是没停,看样子是要下一整天了。 孟晚没让常金花动,自己收拾了碗筷到灶房里,回房后宋亭舟已经洗漱好了,正在书房规整从奉天带回来的书本。 孟晚白天淋了雨,刷完牙进来自己将浴桶拽出来,宋亭舟听见了动静,从书房出来问他,“现在洗?” 孟晚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白天淋了雨,要洗头发。” “那我去厨房拎水。”宋亭舟说完就去了厨房,将孟晚的洗澡水兑好又马不停蹄的回了书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孟晚在屏风后宽了衣,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的中衣去找宋亭舟,“还在忙啊?” 书房点着油灯,宋亭舟将书分门别类仔细放好,听见孟晚的声音,又把放置在一旁的包裹打开。 “晚儿,过来,我在奉天寻了东西给你。” 孟晚听话的走过去,宋亭舟自身后揽住他,目光紧紧黏在他的侧脸上。 布包系的结实,孟晚费劲打开包裹一看,砚台、毛笔、字帖、还有一包像是茶叶和两个材质不同的木盒。 好家伙,人家都是去奉天备考,宋亭舟是去进货了是? 宋亭舟终于舍得将手从孟晚腰间挪开,他就维持着半抱孟晚的姿势,先将其中一个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枚质地清透、纯白无瑕的美玉,婴儿拳头大小,形状是极为大众的圆形,上头用浮雕的工艺雕琢着两条双鱼。 “我不懂这些,是祝兄帮我挑选好玉石,我又请工匠替我雕琢的。双鱼寓意夫妻恩爱、如鱼得水。” 不错。 孟晚将玉贴在胸口位置,这个礼物他喜欢,明日问问碧云会不会打绦子,他弄漂亮些挂在腰间。 “那这个是什么?”孟晚指向剩下的那个盒子。 宋亭舟的视线顺着他葱白的手指看了过去,想到盒子里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一番。他滚烫的唇印在眼前白腻的脖颈上重重吮吸了一口,“拿起来。” 孟晚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拿起盒子。 宋亭舟一把抱起孟晚,往内室走去,嗓音低沉暗哑,“一会儿给你看。” 一扇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暴雨,但室内也并不静谧,雨点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有节奏感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时而轻缓温吞,时而猝然遒劲。 连绵不绝的雨水从天幕中倾斜而下,而院子里下水口那么小,也不知能不能顺畅的将积水排出。 可厚重的云层里,沉闷的雷声无穷无尽,根本不管雨势已经如此浩荡,滚滚而来,震得窗户都嗡嗡作响。 雨水则伴着激昂如鼓点的雷声喷薄而下—— 连绵不绝,闷声不止。 这场骤雨,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平息。 …… 孟晚起床第一件事,眼睛还没睁开,先摸摸腰部以下还在不在,总之他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俗称——麻了麻了。 “宋……咳咳……宋亭舟。”他喊到一半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 “来了,是不是要喝水?” 宋亭舟在软榻上看书,听见动静迅速放下书本倒了盏茶水进来。 孟晚咕隆咕隆的喝了一盏茶,将茶杯往前一送,哑着声音道:“还要。” 宋亭舟没忍住笑了一声,惹得被窝里的人怒瞪了他一眼,这才又起身去给孟晚倒茶。 等孟晚解了渴,宋亭舟收起茶杯过来问他,“饿不饿,厨房里留了饭。” 孟晚往被子里一倒,烦闷的说:“不想吃!” “晚儿,你好像……瘦了。”宋亭舟坐在他身边,声音中透着丝丝疼惜。 只这一句话,孟晚好像突然就从宋亭舟回来这件事中缓过神来,宋亭舟回来了? 他掀开被子,也顾不得身上难受钻到宋亭舟怀里委屈巴巴的说:“宋亭舟,我好想你,下次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了。” 他以为没什么的,却没想到会这么想他,想的心都疼了。 宋亭舟揽着孟晚的手臂收紧,低头贴着他的脸颊,啄了啄他微肿的唇瓣,“好,下次再不分开了。” 碧云跟着常金花买菜回来,见家里悄然无声,不免疑惑的想:夫郎今日怎么还没起来? 他悄悄用余光看向常金花脸色,怕她觉得儿媳懒怠而不快。从前他家还没败落的时候,父亲是个七品的地方小官,家中也是有规矩的,他娘在祖母面前都是小心翼翼。 “我去看看夫郎,他没准今天不舒服。” 常金花拽住碧云,“他是不舒服,让他歇着,一会儿咱们早些做饭,省的他起来饿。” 碧云愣了一瞬,“啊?哦,好好,我现在就去灶房收拾。” 常金花买了两篮子的菜肉,她和碧云的菜篮子里东西都不少。 “雪生你来。”雪生在后院喂马出来,刚好被常金花叫来干活。 从篮子里拿出条猪肘子递给他,“你去拿去烧烧上头的猪毛,再去井边刷洗干净。” 等雪生接了肘子,常金花继续往外掏东西,还嘱咐碧云道:“一会儿先将猪肘子用炉子炖上,鱼晚些再炖来得及,其他的菜先摘洗干净了备用。” 碧云以前在家也学过厨事,但也是为了名头,实际上操作都有仆人伺候,因此被买进宋家一切都算是从新开始学习,好在他也不笨,除了复杂些的大菜需要孟晚或者常金花来,普通的炒菜已经可以上手了。 但宋亭舟刚回来,常金花肯定是要亲自给儿子张罗一桌的,碧云在旁只负责打下手。 “今天可有口福了,买这么多的菜啊?”孟晚溜达着到厨房来。 常金花赶他走,“今儿我下厨,你等着吃就是了,饿了家里有点心果子,都在堂屋放着,自己去拿了吃。” 孟晚确实是出来找吃的来了,他笑笑,“那我今天就等着吃娘做的现成的了。” “晚儿?”宋亭舟出来找他。 孟晚答应道:“来了来了。”他跑回去找宋亭舟。 “今天娘做了好多菜。” “前两天买的顶糕,这个是山楂馅的,你吃不吃?” 孟晚今天的话又密又多,偶尔还能听见宋亭舟低沉的回应声。 下午宋家的饭食早早做好了,碧云先端上碗筷和米饭,又将在炉子上炖了一下午,皮肉都快分离的肘子放到案板上,按常金花说的切成块再装盘,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 孟晚一天没吃顿正经饭,被肘子的肉香味馋的垂涎欲滴,也跑到厨房帮忙端菜。 常金花锅铲舞的飞快,有孟晚帮忙端菜,碧云便又开始盛鱼。一道道家常菜端上桌,昌北瓦舍的烧鸡、红烧肉、素炒土豆片、烧茄子、凉拌胡瓜、冬瓜鸡蛋汤,凑了六个盘菜两个炖菜,将堂屋里的八仙桌摆的满满登登。 除了鱼是整条的不便切开,剩下的每样都给雪生和碧云留了出来。 孟晚先帮常金花盛了一碗米饭,后才是他和宋亭舟。 “快吃,尝尝娘炖的肘子。”常金花招呼他们俩吃饭,家里还备着宋亭舟专用的大碗,不然他吃得多,一遍遍的盛饭怪麻烦的。 孟晚食欲大开,难得吃了三碗饭,常金花依旧是两小碗。 宋亭舟是他家收底的,但今天做的实在不少,难得最后还剩了两样菜。 饭后没叫碧云,孟晚和宋亭舟将碗筷盘子等端回厨房,孟晚和常金花亲自做活就算了,家里用的人确实少,可家里郎君也跟着做活计,又惹得碧云又惊又怕。 “郎君夫郎,我来收。” 厨房的方桌上也摆着七盘菜,雪生早就吃完去练功了,这么多年早晚练功已成习惯。剩下碧云吃饭吃得慢,碗里还有半碗米饭。 孟晚按住他,“不用不用,我们都收拾了送过来,你一会儿吃完再洗碗,不必着急慢些吃也没什么,左右家里又没旁人。” 碧云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感动,他是幸运遇到好人家了,也不知姐姐和弟弟如何了。等他攒够了月钱,也想向夫郎告假两日去寻寻她们。 夜里孟晚趴在被子上,宋亭舟给他按腰,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瓶东西。 “说,从哪儿来的?” 宋亭舟动作不停,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奉天的香粉铺子里买的。” “咳咳……那你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孟晚狐疑的扭头看他,“你该不会去了什么烟花之地?” 宋亭舟神色淡然,他坦诚的说:“确实有人相邀,但是我没去,是祝泽宁与我说的。” 乡试中举是何等风光,中举的这一百多人中,能有谁敢说自己没有自满自得的? 有爱经营的觉得这一百多人都是难得的人脉,没准日后谁就入了朝堂为官,便轮流举办起诗会来,其实钻研文章的少,借此机会打探家境、人品的更多,甚至还有替家中姊妹相看夫婿的。 两次过后,哪怕旁人极力相邀,宋亭舟也不再去了。 吴昭远更不耐应付,宋亭舟不去,他便也不去了,只有祝泽宁年纪小爱凑热闹,时时去参加。 有一次祝泽宁回去便对他和吴昭远说,那群人表面上看着有多正经,实际上一个比一个玩的花哨。 别的宋亭舟听了都嫌秽耳,只有这脂膏记在了心里,去香粉铺子一问,还当真有这东西,便买了一盒回来,只这一盒就二两银子。 孟晚拿了会那个盒子,越看越觉得烫手,一把扔给宋亭舟,对方还有脸追问他好不好用。 孟晚憋了半天,来了句,“下次你找找咱们昌平的脂粉铺子看看有没有卖的。” 第44章 议事 暴雨过后天气骤凉,宋亭舟只在家歇了一天,第二日便带了礼物,和祝泽宁吴昭远等人去拜访乙子班的夫子。 他们考上举人,理当前往谢师,虽然夫子不算正经师傅,但确实尽心尽意的教了他们一场,合该设宴款待一番。 谢师宴后,他们这些考中举人的学子便不合适再在乙班了,各自按名册分到了甲班。 甲子、甲丑都是要明年二月准备参加春闱的举子。宋亭舟和吴昭远的名次略好,分到了甲寅班,只等明年这些子丑班的学子前往会试,若是考不过便要按照成绩重新打散,给新一届举子中的佼佼者腾地方。 祝泽宁算是榜尾,按理只能被分配到甲戌班。但祝三爷知道儿子中举便放下手里的事赶回昌平,怎么甘心祝泽宁上个次班?于是偷偷捐赠了大笔白银,硬是把儿子砸到了甲卯班。 好歹离好友们近些了,祝泽宁很知足。 宋亭舟又恢复了每天去府学进学的日子,因为离家里近了,便是走着去也不过两刻钟。 相比之下同样中了举的吴昭远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舒心。 “娘,你若再闹,我只能在城外买个庄子将你送过去了。”吴昭远和亲娘同样住在城南的一处一进宅子,却与宋家不在一个方向。 樊娘子已有三十多岁,依旧肤白貌美,如娇花照水。 被儿子训斥也只会美眸中含着泪,娇柔委屈的申辩,“我毕竟是老爷的女人,怎么能就这么躲藏起来终身不见呢?” 在她心里能仰仗的还是吴知府而非儿子,换句话说,她眷恋的是吴知府挥挥手所带来的权势,哪怕她是外室,那些个铺面上的管事也高看一眼。 若真得跟吴家撇清了关系,光靠儿子,恐怕连小厮丫鬟都雇不起,她娇嫩的皮肤和纤细的双手,哪样不需要钱财保养呢?只是去了奉天一月,她便觉得自己衰老了几岁,相比被大夫人陷害,樊娘子更加恐慌的是在奉天的那段日子。 吴昭远难以置信的说:“大夫人将你发卖是父亲默认的,你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你驳了正妻的面子吗?” 樊娘子娇娇弱弱的扒住儿子胳膊,“老爷心里是有我的,等我跟他解释清楚了后宅的事,他就会接我回去的。” 吴昭远捏紧了拳头,“我说了,你若是再痴心妄想胡乱折腾,我就在城外买个庄子将你送进去。” “你哪儿有钱买庄子?”樊娘子如菟丝花般一心依附吴知府,却还清楚儿子的短处。 吴昭远声音清冷,他沉声道:“只要你不添乱,我自有法子!” —— 天气骤凉,生活回归平静,孟晚也有心思将他的第三册人妖情长写了个完美的收尾。 他吹了吹稿纸,摊开晒晾在桌案上,撂笔、起身、伸懒腰,动作一气呵成。 “也该去给黄挣递个信了,将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外头天色还好,孟晚套上褙子刚出屋,就被常金花叫了去,“晚哥儿,过来。” “来啦~” 孟晚迈步进大屋,入目就是一地的布头。常金花和碧云坐在炕上忙活着,最边上还有三摞做好的新衣。 “你们俩这是做了多少啊?”孟晚震惊。 常金花捶捶腰,“忙活了半个多月了,你又不是才看到。” “娘,你可真是当代裁缝,不如你开个成衣店,一定客满爆棚。”孟晚日常吹嘘婆母。 “要不是碧云帮我,我可不做这么多,明年你快去成衣店做现成的去。” 常金花现在已经快免疫孟晚的甜言蜜语了,她提起一件做好的夹棉长衫递给孟晚,“你去试试合不合身,我只会做大棉袄,这件长衫还是碧云教我的,他懂得花样多。” 孟晚拿起自己的竹绿色长衫,又看了看做好的那些,“怎么我的衣服料子还是锦布的?” 他摸着上头的竹纹织锦,恐怕一匹就得八九两银子,“上头还有提花?素面就挺好的了。” 常金花不满,如今大郎中了举,家里又不差那个钱,孟晚不过十七岁,整日为了家里奔波不说,在村里为了不惹眼还一直穿的老气横秋。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也没什么闲言碎语的,合该把晚哥儿打扮鲜丽些。 “你看看隔壁江夫郎,人家比你大了快两轮了,穿的戴的哪样不精?就只有你小小年纪还整日一身素衣,颜色不花哨就算了,提了花还不行?” 不动手的人没资格挑剔,孟晚忙道歉,“行行行,谁说不行了,都不知道多好看,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漂亮,喜欢的不得了。” 常金花屋子也有屏风,他去屏风后将外罩的褙子挂上去,换上新做的竹绿色长衫。 长衫的领口是立领斜襟,袖口不是紧袖却也不是窄臂大袖,垂下略有空余,能容三拳。 孟晚向袖口里摸了摸,里头还缝了口袋,从前三泉村时常金花都将口袋缝在怀里,这件衣服里的口袋应当是碧云缝的。 孟晚身形高挑,常金花是仔细量了他的体型才剪裁的,如今他穿上长衫正好垂到脚面,腰间宽松,需要再搭一根宽腰围束腰。 他拢着衣服出去给常金花瞧,常金花怎么看怎么欢喜,“不错,还有几尺鸢尾兰的锦布,明日我再给你做一身别的。” 碧云也跟着说:“夫郎,这里头我还絮了棉花,等天冷了也能穿里面,到时候外头再罩个裘衣,挡风又保暖。” 常金花虚心求教,“裘衣是啥?那些贵 妇人穿的带毛边的那个?” 碧云耐心的跟她形容,“裘衣是皮子做的,加上毛边好看又暖和。” 孟晚怕她们累着,“做了这么多日子都把娘累坏了,你们俩快歇一些日子,又不急着穿。” 常金花收拾着炕上的衣物,“如今又不开早食铺子了,整日闲的发慌,做几件衣裳算什么累的?大郎的我做好了两身放这儿了,你正好抱到你们屋子去,雪生干活穿短袄方便,这两身是他的,碧云你送到他那屋去。” 她将衣服给孟晚他们分了,心里合计着:晚哥儿又长了点个子,比在村里时高了不少,也比刚到府城时高。碧云比他矮半个头,他的旧衣改改给碧云穿正合适,也是用细棉做的,下人穿出去也不寒碜。 这个她就不管了,碧云针线好,让他自己改。 常金花肚子里有自己的考量,儿子进学读书该穿的体面些。晚哥儿一个做夫郎的,又同聂家的哥儿交好,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处玩,聂家是什么人家,穿着自然华丽。他们家里的钱都是晚哥儿赚的,没理让他穿的不如旁人。 孟晚抱着衣服回房收到衣橱里,又从炕边的箱柜里取出个带锁的小柜子,里头放的是家里的银子,雪生和碧云的身契,家里的户籍册子等贵重物品。 他取了八十两银子出来,常金花买布匹想必花了不少,自己之前给她家用的银子也不知道还剩不剩,干脆一次性再多给她补些。 碧云说的裘衣确实可以备做几件,皮子昂贵,要遇寻着买,而且若是买回家来常金花肯定舍不得给自己做,还不如买了后拿去裁缝店。 “你的买卖还有没有消息?可就快入冬了。” 昌北瓦舍里,孟晚和聂知遥又过来听书。 孟晚捏着花生剥开吃,“这不是第三部比我预计的晚了阵子嘛,莫急莫急。” 聂知遥饶有兴致的问:“哦,听你的意思是写完了?先拿来给我看看。” 孟晚二话没说就从怀里掏了本话本子出来递给他。 聂知遥轻笑一声,“你倒是真的信得过我。” 孟晚瞥了他一眼,“下次别再问这种蠢问题。” 聂家要是这么干,大不了这本他认栽,下本不合作了。 空墨、磐石和宝晋这三家书肆在昌平根深叶茂,难道没办法抢他一个哥儿手里的东西吗?却还老老实实的给他分红。 一是不差钱,二是爱惜自己名声,再者说一般书肆也都愿意和写手长期稳定合作,压榨更多价值,怎么可能惦记着做一锤子买卖? 聂知遥拿着书直接略过前面直接翻到最后,“竟然还是和梅郎在一起了,那长明呢?” 孟晚继续剥他的花生,听后无言以对,“书就在你手里你问我?” 聂知遥又从后往前翻到了伏妖师长明的结果,难得有几分孩子气的不满道:“为什么不是长明和小柳在一起,他们明明更般配。” 孟晚吃花生差点呛到,好家伙,聂知遥竟还是个明柳派。 “好了,书你拿回家里慢慢看,这可是我的手稿,好好给我留着别弄丢了。” “啪”的一声,书本被扔到孟晚面前。 聂知遥谨慎的说:“还是你自己收着保险,等进了我家书坊我再看不迟。” 孟晚眉头一挑,他不解的问:“我性子谨慎是因为家世,你又何必顾这顾那儿的?” 聂知遥苦笑,“不见得家世好,便就万事顺遂了,有时候这些反而是枷锁和累赘。” 方锦容敢说一声钱是铜臭味的,那是因为天真不知世。而聂知遥这种聪明人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被家里掣肘住了。 孟晚真情实意的为他叹了一声,“以你的聪慧,若是男子,或是科举入仕,或是出走行商,都必能各闯出一番天地来。” 聂知遥收敛了愁容,噗嗤一声笑了,“你夫君接连考上秀才举人,你就当科举是好考的了?有几分聪明就能考上的话,便不叫万里挑一了。外出行商更是不易,有的劫匪甚至连官道都敢劫持,商队还要年年给这群虎狼进贡,以保平安。” 他祖上就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聂家的小辈每年都要听一遍聂家的发家史,铭记祖训、戒骄戒躁。 孟晚反问他,“你别管能不能办到,我就问你,若是你能自立门户,敢不敢闯荡一番?” 聂知遥淡定的回了句,“不敢。” 孟晚扭回脖子看他。 聂知遥紧接着说:“但我会找个没有家世背景的读书人嫁了,背后坐镇,培养下属,操控买卖。” 孟晚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后续的事可有眉目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差不多了,你就等着新铺子开业。” 他们又说了两句,台上换了个新的说书先生。 “想必众位都听说了前一阵轰动整个昌平的——谷青县人骨案。谷青的严知县可是追查了半年之久才终于将凶手捉拿归案,今儿咱们就讲讲这人骨案的始末。” 台上说书先生起了调,短短一句话就将众人的心思吸引到了他身上。 “说来也巧,我家妇人正有个手帕之交的闺中密友嫁到了谷青县,这个案子正发生在她家隔壁……” 孟晚听得入了神,这个案子有名有姓还有具体地址,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就是这样才更有代入感,但其中不乏说书先生往里面添枝加叶,夸大其词,比如现在—— “那二郎对其恨之入骨,一时怒上心头举起斧头就是一顿乱砍,只砍得血肉横飞,内脏破裂,眼珠子都被一劈两半、砸的烂碎。黄绿色的胆汁黏在斧柄上,顺着手又流进衣袖里……” “唔……呕……” 孟晚那边传来有人呕吐的声音,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姐用帕子捂住嘴,退出小间后往外狂奔。 他再回头,发现聂知遥脸色惨白的说:“这是哪家请的先生,说书这么不讲究。” “还行,有的人不是也听得兴致勃勃嘛。” 台下受不了离场的人有,但往台上扔赏钱的更多,孟晚也扔了几个铜板上去,甚至摩拳擦掌的也想搞一本探案录合集。 人妖情长火了算是开辟了禹国灵异爱情类话本子的先河,之后定然有人争相模仿。 孟晚本身写作能力一般,只是占了没人写这类话本子的先机,等那些文采斐然的写手纷纷下场,他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管什么时代都不缺那些惊艳才绝的人才,他只能取些巧劲,趁着清宵居士的热度还在,再搞些稀奇的抢占市场先机。 又听了一会儿聂知遥实在难以忍耐率先告辞,孟晚却带着碧云留下,津津有味的听完了这桩悬案。 第45章 新铺子 “宋家那个夫郎又先找上空墨书坊了?”宝晋斋里,模样年轻的东家责问金掌柜。 金掌柜小心翼翼的回禀,“不光是空墨书坊,磐石斋他也去了。” 东家眉头拧紧,“这么说只有我宝晋斋难请到他这尊大佛了。” 金掌柜低头说道:“不光如此,朱笺书肆的东家还亲自带着礼,登上了宋家的门,他家一个伙计像是与宋家交情匪浅。” “啪……” 杯盏被推到地上的声音,“这么个小书肆也敢和宝晋斋争!” 年轻东家努力平复呼吸,“罢了,再忍耐一阵,等这部书写完,我养的那群人也该能写出十几本差不离的来,不过是小小的举子之家,也敢跟我们宝晋斋拿乔。” 金掌柜紧忙说道:“东家,后头现在便写出来两本了,您要不要过过目?” 宝晋斋东家扶着额说:“既然写出来,你就自己看着办,放到工坊里。但现在人妖情长的热度正高,第三部务必拿下来,哪怕多出些银钱,这些个小门小户,不是就想多要钱吗?给他。” 金掌柜偷偷擦着汗,“是。” 其实金掌柜已经有所猜测,孟晚或者是他的举人夫君,可能已经看出他家书斋给的分成有问题,但一直积攒不满隐忍不发,是要在第三部上狠狠拿捏宝晋斋。 可没想到他上门将来意一说,孟晚竟然痛快的同意了。 “不谈分成只卖第三册的话本的印册权是?可以啊。” 金掌柜谨慎的问:“不知夫郎觉得什么价格合适。” 孟晚嘴角上勾,要笑不笑的说:“贵书斋权大势大,听闻东家还是吴知府的内侄,自然是你们说了算了。” 果然被看破了,上头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是他这个中间的管事,金掌柜愁眉苦脸的说:“还望宋夫郎体谅,书斋里大大小小的管事众多,我也只是个按吩咐办事的掌柜而已。” 孟晚故作惊讶的说:“我还当你这样的老把式能分到店里的分红呢,金掌柜竟也这般难过吗?您在城西的三进大宅子我曾经路过几次,当真是富贵人家的做派啊!” 昌平府这么大个府城,金掌柜在其中最具名气的宝晋斋里做掌柜,又得了东家信任,手头过的钱不知道多少,这个老油条又不知道自己往兜里揣了多少。 孟晚暗自冷笑,这么个人物跟他诉苦?难不成他个奋斗许久才买上房的要去同情这位坐拥三进大宅的? 金掌柜脸色一僵,见孟晚软硬不吃,只好跟他打直球,“夫郎说笑了,既然要直接买断,不知六百……八百两银子如何?” 第三册完结篇最少也能火上三个月,他一月的分红都快八百两了,宝晋斋还真是喜欢花小钱办大事啊。 孟晚胸口快速起伏两下,算了,不能看当下,要看以后,宝晋斋你给我等着! “好,那就签文契,金掌柜应该带了才是。”孟晚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和金掌柜扯皮了。 金掌柜略感意外,他确实带了文契来,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的谈拢价格,但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宋家夫郎签文契了,没什么好顾忌的。 双方各自签了文契,金掌柜将书册拿到手里,淡淡的笑了,“宋夫郎是个识趣的人,往后必将有大造化。” 孟晚也似笑非笑,“那就借金掌柜吉言了。” 这八百两银子拿着都恶心人,孟晚干脆利落的将钱给花了出去,城西挨着城南的好地段,一年租金八十两的铺面,他眼睛眨都没眨便租了六年。 他想法倒也简单明了,新书再火热一时,热度也只有几个月罢了,不断创新才能源源不断的赚钱,但他一人能力有限,文笔也不过平平,但他在前世看过的电影书籍电视剧那不都是源源不绝的资源吗?宝晋斋会招写手,难道他不会? 他提供个店铺来,摆出优越条件吸引几个文笔好的坐镇,将清宵这个个人笔名直接做成一个品牌,各大书店自己相中哪本就与哪位作者签契书。 他再往各大瓦舍里雇一批说书人宣传,提供平台为作者造势。 孟晚行事小心,不拉个靠山是不敢大胆行事的,他家在府城认识最有权势且值得信任的也只有聂家了。 但聂二爷应当不会搭理孟晚这样的小打小闹,孟晚也没脸去找人家。 聂知遥就不一样了,他与对方虽说认识时间不长,但也敢说一句互为知己,聂知遥轻易不对旁人交心,却与孟晚之间还算坦诚。 对方资金链比他充足,背后又有靠山,若是有人不怀好意,孟晚也不用操心。 只是这个店铺必须有个明面人,聂知遥不行,他家也不行,黄挣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做铺面掌柜!” 黄挣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 孟晚抿了口茶水,顷刻唇齿间便品到淡淡花香,“不光你是掌柜,这间铺子还得挂到你名下,所以你也算是东家,只不过分红只能给你分一成。” “东家!还有一成分红?” 黄挣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自惭形秽,“可,可我什么都没……” 孟晚放下茶杯看向他,“放心,往后有的是你卖命的机会,我叫你来家里是想问你敢不敢做,若是不敢,我可就换旁人了。” 他话已经说到了这儿,黄挣觉得他若再扭扭捏捏,孟晚真的会找旁人,立即便回答:“我做!” 孟晚猜到他肯定会答应,因为黄挣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闯劲,嘴笨可以练,能力可以慢慢提升,他们是正经买卖,又不是坑蒙拐骗的,掌柜的看上去越实在越好。 黄挣如今还是朱笺书肆的伙计,因为孟晚的原因最近刚在东家面前露了脸,孟晚便同他说:“朱笺书肆的东家是个不错的,你去与他说我下册写的话本子依旧可以继续合作,他应该会放你走的,若是顺利,你再回宋家找我,我再安排你做后续的事。” 送走了心情激荡的黄挣,孟晚回书房里写写画画。 之后便以招揽写手为主,装饰铺子为辅,还要同聂知遥和黄挣开开会好好规划一下。 越想脑子越乱,甚至想撒手不干。 “碧云,你去街上买些彩线去,我想跟你学打络子。” 孟晚这几天跑了许多地方,今日不想动弹,便指使碧云去买彩线。 等宋亭舟回来,孟晚正坐在院里认真的打络子,他不喜欢太过张扬的颜色,便选了墨绿色的线配他的双鱼玉佩。 难度高的三两下根本学不会,因此他只跟碧云学了最简单的结扣,下面坠着穗子,往玉佩上一挂,像模像样的。 一片阴影落下,孟晚才反应过来,他仰头看见是宋亭舟颇为意外,“几时了?今日你似乎回来的早。” 宋亭舟俯下身和他说话,“申时三刻,近日天气寒凉,下学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 孟晚从小凳子上起来,让碧云把剩下的线收好,“这样啊,那还不错,免得到冬日时回家路上天黑路滑的。”冬季黑夜漫长,酉时天就暗下去了,再下了雪更不好走。 “晚饭想吃什么,今日我下厨去做。”孟晚想去厨房看看都备了什么菜。 宋亭舟拦住他,“今日不在家吃,我们去瑞丰楼。” “啊?”孟晚诧异道。 宋亭舟轻笑,“你原来真的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若不提醒孟晚还真忘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是我生辰?你怎么知道的?” 不等宋亭舟回答,孟晚自己又想到了,“是在谷阳县改户籍的时候!原来你那时候记住了啊。” 户籍上的生辰中,年份是按丑奴儿的年岁填的,月份时辰却是填的他自己的。 去年他提心吊胆,日子过得畏畏缩缩,哪儿还能想起来过生日。 再说了,自从前世他爸妈去世,他便也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十多年过去,自己都习惯了,也没抱有任何期待。 谁料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竟然重新被人记得生日呢?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孟晚曾经想象不出的甜蜜。 碧云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微微屈身行了一礼,嘴甜的向孟晚道了句吉祥话,“祝夫郎生辰喜乐,平安顺遂。” 牵马路过的雪生,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祝夫郎生辰安康。” 孟晚弯起眼睛,“多谢你们,等着,今日夫郎有赏。” 他乐颠颠的跑回屋子取了两贯钱出来,“来,你们俩一人一贯。” 碧云欢喜的接过其中一贯,“谢谢夫郎,祝您与郎君白头偕老。” 这话宋亭舟爱听,他也从袖筒里拿出一角银子给碧云,“说的不错,拿着。” 雪生嘴巴张张合合,学着碧云那样又补了一句,宋亭舟失笑,也掏了一角银子,并着孟晚的一贯钱给了他。 常金花想来也是早就知道了,她梳洗干净还换了身衣裳出来,同碧云雪生说:“你们愿意去街上逛逛,或是自己买了菜肉回来置办桌席面吃都行,当放假了。” 雪生性子沉寂,也不愿出去,但碧云毕竟年纪还小,是想出去松快松快的,雪生怕他受了欺负,便也陪他一同出去了。 一家三口便溜溜达达的步行到瑞丰楼,宋亭舟早就和周管事打了招呼,他们一进去就被请到二楼的雅间。 三人落座,宋亭舟道:“我已经点了两道做的慢的,水晶鹅和印子鱼,你和娘看看还爱吃什么。” 孟晚点了个酿螃蟹,常金花点了杏仁豆腐,再加上一盘素炒水芹和一壶果酒,周管事还送了份梅花汤饼。 鸡汤为底,红白梅花形状的面片在汤里若隐若现,一家子谁也没喝过这么精致的汤,一人先饮了小半碗。 常金花咂了下嘴,实在不明白和普通的鸡汤有何区别。 孟晚爱吃鹅肉和螃蟹,宋亭舟便给他剥蟹肉。 这顿饭吃到了日落黄昏,孟晚和常金花都有了醉意,一出酒楼,雪生正架着马车候在瑞丰楼门口。 宋亭舟先将老娘扶上车,然后是自己和孟晚。 这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日,对孟晚来说又是那么的不普通。前世如无根浮萍,怎料机缘巧合下竟在异世安了家。 晚些孟晚洗漱后先上了炕,他头还有些发沉,见宋亭舟带着一身水汽过来,便轻声对他说:“再过几日新铺面估计便能开张了,此种经营模式前所未有,也不知有没有人敢上门自荐。” 铺子虽然铺开了,但孟晚心里其实也不是万分把握。 宋亭舟把被子掀开盖住两人,将孟晚昏沉的头移放到自己臂膀上,温声说:“府学中不乏有家境不丰的学子,我得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赚这份钱。” 孟晚慢吞吞的趴到他身上,头虽然晕手却不老实,戳着宋亭舟硬邦邦的腹肌,“那就多谢舟郎了。” 宋亭舟按住他乱动的手,“头不晕了?” 孟晚一溜烟滚到里侧,“晕啊,我要睡觉。” 宋亭舟吹灭箱柜上的油灯,“还早,别急。” “喂!你……” —— 朱笺书肆的掌柜果然放了黄挣离开,不光如此,还多给他开了两百多文的工钱。 黄挣刚从朱笺书肆收拾了行李,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宋家。 黄挣:“东家还说等铺子开张,他要亲自过去道贺。” 朱笺书肆在昌平的所有书肆中,是个极为尴尬的存在,比上没有空墨、宝晋斋和磐石的背景深厚,不是皇商就是上头有人,要不就是扎根昌平数十年根基深厚。 比下又比那些小书肆规模大,东家家底也不薄,差的就是那点机遇和贵人。 朱笺书肆的东家可比宝晋斋规矩多了,姿态放得也低,为了人妖情长第三册的发售权,甚至愿意与孟晚对半分成。 孟晚没欺负人家,仍是按照三成分成与他签的文契。 对方也上道,主动买了一册和二册的发售权,那两册的热度其实已经降低,基本赚不来几个钱了,他这个行为基本算是主动往孟晚手里塞钱。 孟晚整理了两下衣袖,叫上碧云,又对黄挣说:“成,那你今天就跟我去新铺子看看,里面还需再添置一些东西。” 第46章 招揽 新铺子离孟晚家不远,他们步行两刻钟也就到了,前头是临街的两层铺子,在街道中心的好位置,旁边尽是书肆画坊之类的,还算清幽。 铺子后头还有一个大院、四间正房和两间厢房。 这间铺面原先是做吃食生意的,后面的院子是柴房、厨房、员工宿舍等。 孟晚先带黄挣去看了后院,他边走边说:“后面的房子你挑一间自己住,再留一间做库房。灶房太大了用不到,隔出一半来做别的用,剩下都隔成一间间的住房,若是将来有居无定所的写手,可以安排入住。” “知道了大嫂。”黄挣跟在他后头点头,怕记不住,手里头还拿了纸笔。 他们又绕到前头的铺面里,一楼厅堂还挺宽敞的,孟晚参照空墨书坊的装饰风格,琢磨着说:“大堂不用隔什么屋子,装饰的清雅些,到时候定些低矮一些的案几放到大堂,这一片的地上也要重用木地板铺。” 黄挣犹犹豫豫的问:“大嫂,那地板是铺鸡翅木还是黄山木,案几的样式呢?” 孟晚也只能说个大概,太详细的还真把他难住了。 他头疼的说:“这个还真得找行家来。” “要哪方面的行家?” 聂知遥带着小侍从门口进来。 孟晚见他恍如天仙下凡,欣喜的说:“你来的正好,黄挣,这是咱们清宵阁的二东家。” 黄挣老老实实的请了安,孟晚将修整铺子的想法与聂知遥说了,惹来对方嘲笑,“你是缺银子还是缺人手,何必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 黄挣低下头,怪他没用,让大嫂费心了。 孟晚语气软和,“也没有,我只是提供个大概想法,等日后铺子运营起来,自然不用我天天过来盯着。” 聂知遥抬步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心里有了谱,便对孟晚说:“既然铺子你租,法子也是你想,我总不能光出个名头,那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我叔父说朋友相交,贫可助,但万不能一味的任由一方给予,此乃大忌。” 本来孟晚也是要找他请教铺子修葺的,闻他所言笑道:“这方面你定是比我懂得多,那铺子修整就交给你了。” 装修的事定下,还要商议别的事。 “还有咱们要紧的招募写手的事,我想了下,也不拘着光找男子,写话本子嘛,起个笔名谁人知道是男是女是哥儿?” 聂知遥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还可以找女写手?” 孟晚声音不高不低,让黄挣也好好听着,“没错,但是咱们张贴告示的时候不能严明这点,而且女写手来铺子里坐班和男写手共事也不现实。所以我想用投稿方式,专门找个女管事或是哥儿管事,收取她们的投稿,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等着管事上门取稿,每月结了稿酬再挨个送去。” 聂知遥双眼放光,“好法子!若是你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办,管事我也有人选,我身边有个嬷嬷是签了死契的,还曾被我祖父祖母带在身边调教过,见多了大风大浪,用他做管事定然保准。” “我都和你合伙开铺子了,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你有得用的人选,我还能省些事。” 孟晚原本就是想让他帮忙找人,毕竟高门大户更有闲情逸致培养小姐\/公子读书习字,有些颇富才情的,散作诗作词不比那些苦读的秀才差。 这样的人,自然是以聂知遥的身份更好接近。 他们又在铺子里敲定了些细节,黄挣暂时插不上话,挫败感是有的,更多的却是钦佩。 第二日孟晚又去了聂家拜访,与聂知遥商议铺子装修细节,他自己本身就能画室内装修图,聂知遥补充想法和细节,更重要的是材质这方面孟晚是一点都不了解,需要聂知遥把关。 因为学过素描,孟晚甚至还整了个透视图,更方便工匠施工。 聂知遥自小习得琴棋书画,虽然不像书香门第有女学教导,但也自有一番见识,饶是如此,看到孟晚的图也惊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如此栩栩如生,仿若真的!” 孟晚也没那么大的脸说是自己自创的,便编造着说:“我幼时曾被一位云游高僧教过些日子,从他手里学会了这种绘画技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了。” 美术老师,俺想你,多谢您教导我一技之长,让我在异世还能吃上碗热乎饭。 聂知遥本来还想寻寻这位高人,闻言不免可惜,“如此方外高人,定是不慕钱权,能遇上真是你的机缘。” 孟晚想到美术老师平日清淡冷清的气质,和每次发完工资要死不活的样子,诡异的沉默了。 “你们俩窝在房间里是耍什么呢?” 聂二夫郎竟然突然从正院过来看他们,其实也不突然,每次孟晚过来找聂知遥,总会被聂二夫郎叫过去说会话,一来二去孟晚也看出来了,这位夫郎好像、可能、有点喜欢他。 不是孟晚自恋,他好像是挺招人喜欢。 孟晚与聂知遥起来见了礼,聂知遥先说:“二叔嬷,我和晚哥儿合开的铺子要重新规整,所以画画图纸。” 合开铺子的事家里都知道,所以聂二夫郎倒也不奇怪,他坐到软塌上,拾起炕桌上的图纸,“哦?我看看画的什么样。” 下一秒声音微扬,“这是晚哥儿画的!” 孟晚有种羞耻的尴尬感,“是我画的,画的不好,让夫郎见笑了。” 聂二夫郎快速的皱了下眉,“不是说了让你跟着遥哥儿叫叔嬷吗。” 孟晚从善如流的改口,“二叔嬷!” “嗯。”聂二夫郎这才满意。 “你这幅画如若不急着用就先借我两天。” 孟晚忙道:“二叔嬷说的哪里话,您若是喜欢尽管拿走,我再画就是了。” 聂二夫郎干脆利落的将画卷成一卷收了起来,“既如此我也不客气了,你们玩,有空去我那儿坐坐。” 他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孟晚是一头雾水。 聂知遥暗道:二叔嬷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心思深的吗?怎么见了晚哥儿那么亲热,明明晚哥儿比自己心眼还多。 孟晚又重新画了图,将图纸留在了聂知遥这里,让对方按样式和用途采买木料,黄挣请工匠在铺子里监工。 清宵阁他占了四分股算是创始人,聂知遥三分,黄挣一分,剩下两分收益是留在阁里,预备给优秀员工的奖励。 若将来有写手笔锋成熟,创作稳定,便签长期契书,用分红勾着人留在阁里。 敲定完这些,剩下的就只剩招揽写手了。 “万兄。”午休用餐时,宋亭舟守在廪膳堂门口,叫住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学子。 对方停下脚步,双手合抱,举手加额,弯身揖了一礼,“宋兄,还没恭喜你这次顺利中举。” 宋亭舟同样回礼,“多谢万兄,三年后望你也摘得桂榜。” 此人名万绥,正是奉天之行,昌平府学的众多秀才之一,只是可惜落了榜。 万绥内心苦涩,面上却没失礼,“多谢宋兄吉言。对了,不知你叫我是有何事?” 宋亭舟斟酌了一番才说道:“万兄也知道我也是同你一般的庄户人家,从前家境并不好,只是后来家母与夫郎经营些买卖才缓和一些。” 读书人中不乏有爱搬弄口舌的,宋亭舟又算是府学里的风云人物,他家里的基本情况自然有人知晓。 如今卖油果子的早食铺子哪儿哪儿都有,众人都知道是宋亭舟夫郎卖了方子,又买了新居。有人便在背后编排几句:找个好夫郎才衣食无忧等酸话。 宋亭舟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他会认为这本来就是实话。 家里富裕的书生也不会酸宋家这三瓜两枣,说这些话的多半是农户人家供养出来的读书郎,这些人分外抱团,万绥也是其中一员,只是没有面上编排过旁人,算是这些寒户里头的边缘人物。 “宋兄是何意?”万绥有些摸不准宋亭舟找他说这话的来意。 宋亭舟的铺垫有点短,但再多的废话他也没耐心说了,“我老家一个弟弟开了个铺面,要招人手写话本子,万兄若感兴趣,可前往一试。” 万绥怒从心来,他是没考上举人没错,可堂堂府学廪生,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写话本子! 宋亭舟莫不是在侮辱他! “我……” 他刚说了一个“我”字便被宋亭舟打断,“只要写出一册话本,不论好坏,至少十两银子。之后若卖的好了,其他还有分成。” 万绥一腔怒火卡在喉咙里,“我……我去!” —— “前期为了顺利开业,招揽更多写手,优越的条件是首要的,等人多了再培训提升质量,逐渐实行销量排行分成。” 孟晚的铺子施工很快,铺面上头已经挂上了一块宽一米、长三米、用红漆涂刷过的大红牌匾,上书着“清宵阁”三个字,这是孟晚叫宋亭舟帮他题的。 一楼大堂里宽阔明朗,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纸映射进厅堂的淡黄色木地板上。 一进门左手边的位置设了张柜台,正对门的空墙学着空墨书坊那样,摆了座用紫檀木雕琢的文昌帝君神像。供桌上供奉着瓜果香火,香炉中的香像是新插上的,烟火缭绕,屋子里都沾染了一股草木气息,可见是好物。 这些都是聂知遥掏的腰包,他甚至比孟晚出资还多。 靠墙、中间、靠窗的三个方位,顺着摆放了三排低矮的案几,一排六张。案几下又各自放着草编的蒲团,每个蒲团上都搭着个棉布坐垫。 二楼是一个个的小隔间,共十六间,这十六个小隔间大小一致,里头有桌有椅,因为气温渐低,小隔间门口都挂着厚厚的布帘子用来挡风。 孟晚和聂知遥等人正坐在一楼的厅堂里开会。 聂知遥问他:“销量排行分成是什么意思?” 孟晚坐在众人中间解释,“这些写手写的话本子需要黄挣先过滤一遍,选择出彩的几本,主动上门询问旁的大书肆愿不愿意打版出售,与他们谈咱们清宵阁分成和作者分成。谈妥了出售书本,每月按分成给这些作者做个排名,排名靠前者咱们阁里再分出一部分分成出去给他们,靠后者就没有了。” 聂知遥挑眉道:“你这老板做的可有良心。” 孟晚眉眼弯弯,“我只想赚点干净的小钱,不求什么大富大贵。钱是赚不完的,但一味的经营钻研,只怕会忘了初衷。我只是普通人而已,也怕哪天会禁不住穷人乍富的诱惑,害人害己,还是收着点。” 聂知遥身边的嬷嬷赞赏的点了点头,“孟夫郎大义,老奴也曾听老太夫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就是聂知遥家的嬷嬷,是跟着家主闯荡过得,别看是奴,身上自有一番气势,黄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 孟晚目光移到他身上,客气的说:“戴嬷嬷,女眷那边就麻烦您负责了,那些小姐公子不差钱,脾性也各不相同,咱们不见得要写的多好的,但一定要找些事少的,您懂我的意思。” 脾气差不怕,说明性子直,怕的就是那些家境复杂,鬼心思多的,拿清宵阁做幌子,牵扯些阴私事。 戴嬷嬷站起身来施礼,语气老成持重,“东家只管放心,老奴定会小心甄别。” 孟晚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视线扫过眼下的人,戴嬷嬷、黄挣,和两个新招的小伙计。 他姿态从容不迫的对在场的众人说:“新铺子开张,不可能一下子就招收到大量写手,然后各个写出精彩纷呈的话本子拿出去赚钱。起码半年内,我们不光挣不到钱,没准还会赔。但不要迷茫失措,稳下心神专注提升细节,以期之后。” “是!” 从清宵阁出来,聂知遥叫孟晚和他一起走。 “今儿出门的时候二叔嬷就说了,让我带你一起回去,他置办了席面。” 孟晚上了马车,碧云和聂知遥的小侍在车外跟着马车走。 “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叫我过去吃席面?” 聂知遥隐约听到点风声,“二叔嬷似乎来了什么贵客。” 孟晚更不理解了,“你家的贵客,叫我过去陪席?” 第47章 项先生 聂家后宅的会客厅里,只一桌席面,而且席面上并不是满桌的珍馐美馔,大多是素菜,但都用精美的玉盘盛放,盘盘精致素雅。 屋里熏着香,细烟自飞禽祥云铜炉中渺渺升起,香甜甘醇的气息中带着些许冰韵,温婉柔和,熟香之味绵长。 主座上坐着一位白发美妇,看样子应该最少六七十岁了,眼角嘴角都遍布着细纹,但皮肤却白里透着红晕,衣裳一丝不苟,坐姿文雅端庄,给人一种极有文人风雅的感觉。 聂知遥带着孟晚过来,聂二夫郎身边的桂嬷嬷守在门口小声提点他们,“夫郎让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他嘱咐说里面的老妇人是他师祖项先生,你们定要尊重,不可冒冒失失的惊扰了她老人家。” 聂知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老人家。” 看样子他显然是知道这号人物的。 孟晚拽了拽他衣袍,“项先生是谁?” 聂知遥小声对他讲,“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她是京都人士,从小就画技超群,受过三位书画名家的教导。她夫君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林易,我二叔嬷的父亲则位居顺天府的正六品通判,早年还是进士的时候拜了林学士为师,两家时常走动,我二叔嬷是在项先生膝下长大的。” 项先生性子寡淡并不爱张扬,名声便只在小范围清流圈子传播,有许多人家请她教导家里女娘哥儿习得画作,她也不拒绝,但并不轻易就收人为徒,只说是指点。 聂知遥和孟晚心里有了底,各自整理了衣裳,这才迈步进门。 两人见了座位上的白发美妇,悄悄对视了一眼,欠身施礼齐声道:“见过项先生,二叔嬷。” 项先生表情淡淡,眼也没抬的说了句,“外出归来,可曾更衣?” 孟晚懵了,他小门小户的是真没这个习惯,便是聂知遥商户之家也没这么讲究,顶多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换身舒适柔软的衣服,孟晚也是如此。 坐在项先生下首的聂二夫郎解了围,“去我房里换衣,开春找裁缝做了两身新衣,我嫌颜色太艳一直没穿,让桂嬷嬷给你们找来。” “是。”他们俩只好又躲到聂二夫郎卧房旁小耳房里换衣。 聂知遥喜白,穿了雪白色的那一件,下摆处是大片的折枝梅花,枝条是褐色的,又点缀着小瓣小瓣的红梅。 孟晚穿的是则是胭脂色长衫,看颜色其实还好,没有黄色粉色那么娇嫩,色彩偏黯淡稳重。但衣摆、袖口、衣领等处,都用金线和红色线交织,绣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 怪不得聂二夫郎不喜,这两件衣裳好看是好看的,但确实偏艳丽。 两人怕长辈久等,换了衣裳就要出门,桂嬷嬷忙拦住他们,“公子、孟夫郎,这两身都是单衣,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再冻得风寒了岂不罪过?” 他又从卧房里翻出两件白狐皮料的斗篷拿出来,同两人解释:“这都是夫郎年轻时的嫁妆,样子是不时兴了,可也是打理干净收放好的,两位不要嫌弃。” 桂嬷嬷是聂二夫郎带来聂家的陪嫁,平日也是能在主家面前说上话的人物。聂知遥虽是聂二爷的亲侄儿,来了昌平却也是客,一样要当客人对待。 孟晚既被邀来做客,自然客随主便,“嬷嬷客气了,这些都是我没穿过的好料子,怎会嫌弃呢,劳贵客久等,咱们这便去。” 他们又跟着桂嬷嬷重返待饭厅,厅里暖和,将披着的斗篷交给小侍,见礼落座,项先生这才抬眼正经打量这两个小辈。 她薄唇轻起,“这个是你侄儿?看着是个聪慧灵动的。” 聂二夫郎在他面前有种小辈的娇俏感,“他是大房的嫡子遥哥儿,算是聂家小辈里最通透的一个了,师祖如今竟然也夸起了小辈?” 项先生漫不经心的说:“那这位是……” “这位是孟夫郎,同遥哥儿是好友,俩人最近还开了个书肆?” 聂二夫郎嘴角带笑,他师祖明明听他说了孟晚的事,还故意在小辈面前装作不知,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孟晚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压着长衫,轻声解释了句,“二叔嬷,不算是书坊,只是招揽些写手,算是成立个小小的写作公会,小打小闹,没挣到钱反而搭进去了不少。” 项先生眉头轻皱,“过于板正了。”也谦逊太过。 孟晚愣了一下,这是在说自己? 聂二夫郎替孟晚辩解,“师祖,这孩子家世不太好,行事难免小心些。” 项先生淡淡的说:“罢了,你到我身边来。” 孟晚立即起身过去,站在项先生身侧。 项先生身后的老妈妈递过来一个扁平状的木匣子,轻轻一拉,里面是一张纸和几本书。 项先生指着里面的东西问孟晚:“这些都是你画的?” 孟晚侧头看过去,是三册人妖情长的话本子,和他画的那张透视图。 “是晚辈画的。”孟晚恭恭敬敬的说。 项先生淡淡的点评道:“虽然技艺生疏,细节处理的也不够完善,不过画风新颖,还算不错。” 孟晚忙道:“多谢先生夸赞。” 项先生又让老妈妈拿来一幅画轴交予孟晚,“你的画我留下了,也不欺你们小辈,我便也送你一幅。” 她的画价值千金,孟晚的草稿纸是比不了的,说来肯定是他占了便宜,“谢先生赐墨宝。” 孟晚心里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他余光瞟向聂二夫郎,对方神情放松,正吩咐仆人陆续上些热菜。 他本来年岁还小,穿着聂二夫郎的衣裳难免显得成熟,说话又似深思熟虑,百般心思流转。 项先生眉头轻皱,心中隐隐不喜,“好了,坐下用膳。” 虽然她语气一直平平淡淡,但孟晚还是感知到她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 孟晚面上不显,也没多嘴说些什么, 这顿饭他吃的食不知味,上首坐着的两位长辈慢条斯理的用着餐,饭桌上安静的甚至连筷子触碰玉盘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直到项先生撂了筷子,聂二夫郎也紧跟着罢了筷,孟晚和聂知遥见此情形纷纷小心的将筷子置于玉箸搁上。 聂二夫郎先扶着项先生下去休息,手对着他摆了摆,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等她们出了饭厅后,孟晚才低声问聂知遥,“那衣裳怎么办?” 桂嬷嬷笑道:“孟夫郎若是不嫌弃便穿着走,我们夫郎的意思本就是送给孟夫郎的。” 天气寒凉,来回换衣容易风寒,孟晚一直小心避免生病,闻言也没客气,“那就劳烦嬷嬷替我谢过二叔嬷了。” 聂知遥送他到聂家门口,刚要吩咐府里套车送孟晚回家,便被他打断了,“先等等,外头那个好像是我家马车。” 北风冷冽,孟晚裹着斗篷往外走,越近越发现车辕上坐着的确实是雪生。 他回头对着门口观望的聂知遥摆摆手,雪生下来往车下放了个小矮凳,让他踩着上车。 孟晚刚登上凳子车厢的布帘便被人从里掀开,宋亭舟握着他的手将他拉上去。 孟晚坐进车厢里问他:“你怎么来了?” 宋亭舟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碧云回去说聂家留了饭,你晚饭不回家吃,我怕太晚你独自回家不安全,就过来了。” 孟晚抿唇浅笑,被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车厢里也冷,宋亭舟将他半抱在怀里暖着,见他一身没见过的穿着,“怎么还换了衣裳?” 孟晚将今晚在聂家的事和宋亭舟说了,“我心里猜是项先生有意收徒,聂二夫郎便同项先生推荐了我,但后来看项先生好像并不满意我,这事可能悬了。” 孟晚说着轻叹了一声,“其实这样我反而更踏实些,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太高的书画天分,也自认为高攀不起这样的书画大家。” 宋亭舟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你已经是极厉害的人了,很多时候我都自愧不如,我会再努力用功读书,让你和娘不用事事看人脸色。” 孟晚眸子里染上温柔的笑意,“我夫君那么上进,我又怎能安安逸逸的躲在你羽翼之后,任你独自面临风雨?我现在为之勤勉的,都是我自己想得到的,若是躲在三泉村自然不必面临这些,但我不想。” 家人的关怀和这一路所遇的恶人,都是他步步前行的推力。 聂家再没传来什么消息,想来是项先生没看中孟晚,他倒也不意外,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小插曲,专心经营铺子想将其推上正轨。 人妖情长完结后,宝晋斋推出了一大堆类似的话本子,在昌平刮起了一阵人妖之恋的风气,但狐妖小柳到底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始终在大家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月底下了场薄雪,然后就到琴娘嫁人的吉日,孟晚许久没见她,她比从前瘦了点,人也精神了许多,不似从前第一次见她时的苦大仇深,脸上一直挂着笑。 直到哥哥背她出门子的时候,看着爹娘白发斑斑的头发才坠了泪珠子。 孟晚头次送人出嫁,感触万分,虽然琴娘遭了磨难,早期嫁娶也不顺利,可经历了这些,收获的似乎也更多,好事多磨。 他在李家吃完了席面,又在春芳嫂子那儿坐了会儿,后才带着碧云往回走,半路又下起了雪。 “碧云,前头那儿是不是卖柿饼的?咱们去买些回家,我爱吃。”自从搬家后,孟晚许久不来城西了,走走逛逛见远处好像有个老妇人在卖柿饼。 “欸。”碧云先他几步过去,一看真是卖柿饼的。 “夫郎,我见个头还挺大呢,咱们要买多少?” 孟晚看着那老妇人年岁不小了,身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孩冻得直流鼻涕,但一直紧紧抓着奶奶的衣摆。 “都买了,娘不能吃太甜的,雪生咱们吃。” 将半筐柿饼都买下来,孟晚挑了个干净些的,边走边咬着吃,“好甜啊!” 他递给碧云一个,“你也尝尝,上头都挂糖霜了。” 碧云笑着接过去咬了一口,“嗯,是甜。” 他俩走到正街,雪生驾着马车来接人,不出意外宋亭舟也在。 “偷吃什么好吃的了。” 孟晚被他拉上马车,碧云和雪生坐在车外。 “啊?吃了两个柿饼,是我嘴上有吗?”孟晚想掏帕子擦脸。 结果下一秒湿糯的触感就放大在他唇边,宋亭舟微微退开一秒又凑了上去,这次对准的是孟晚殷红的唇。 “甜过了。” 孟晚怒视他,“不爱吃你还亲。” 宋亭舟轻笑一声,“不爱吃柿饼,爱吃别的。” 孟晚无语,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嘴巴,帕子上头干干净净的,只擦掉些湿润的涎液。 快到家门口时碧云在外头说了句,“夫郎,好像是聂家的马车。” 孟晚掀开车帘,只看见马车车尾,从巷子另一头拐了出去,刚好没和他们碰上头。 他喃喃的说:“是遥哥儿?但是怎么又走了?” —— 半个时辰前,聂家的马车驶向花蹊巷,车上的人不是孟晚以为的聂知遥。 聂家的车夫将车马停下,对车厢里的人说:“先生,孟夫郎就住前头那家,要不我先过去叫门?” 项先生清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不急,我到底不能听你家夫郎的一面之言,总该多了解了解他人品才好。” 她要收徒,也要收人品悟性俱佳的,不然宁愿不收。 贴身妈妈将她扶下马车,项先生站在巷子里思索了两秒,先敲响了宋家隔壁,江家的门。 她扬起手臂刚敲响一声,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穿桃红色长袍,外头罩着红毛裘衣的年轻女人拧眉看她,“你是谁?” 项先生也没想到里头人开门这般快,先是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我想问问小娘子,花蹊巷有没有一户姓宋的人家。 那年轻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语气不善道:“有又怎么样?” 她语气着实不算好,像是和宋家有仇似的,项先生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见这女子无礼,也不欲与她纠缠,干脆直接的问道:“听说宋家有位夫郎,是打理生意的一把好手,小娘子可知他人品如何?” “人品?”年轻女人暗自打量了项先生几眼,见她气势不凡,头上戴的玉簪在光下竟透出斑驳的流光,眼见着不是一般凡品。 江家做布料生意,面前老妇人穿的这料子她竟在布庄里见都没见过一次,便是她身旁的妈妈穿的也是提花织锦,可见不是凡人,她们来打听孟夫郎? 第48章 赴宴 年轻女人收起一脸不耐,突然叹了口气,“宋家的夫郎自然是个顶厉害的人物,我听我夫家说过,他精于算计,做生意比男子还厉害……”年轻女人瞥了眼项先生的脸色,见她神情并无变化,也有些拿不准了。 “他模样生的漂亮,做事总比普通男子方便些。”年轻女人撩了撩脸侧的头发。 项先生闻言狠狠皱起眉头,对身旁的妈妈说:“罢了,我们走。” 两人上车离开,江家那年轻女子将门合上,留了条缝隙偷窥,没多久,又见宋家的马车紧跟着回了来。 孟夫郎被他夫君小心翼翼的扶下马车,两人十指相扣,说说笑笑的回了家。 她粗喘了口气,凭什么,一个小哥儿而已,既能嫁给那么好的夫君,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同江家主母这般蛋都下不出来一个,也配的上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听见过宋举人温柔宠溺的叫夫郎“晚儿”,可真好听啊,如果是我…… “婉娘?婉娘?” 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婉娘满脸厌恶的说:“不是说了申时三刻,怎么来的这么晚,害我苦等。” 男人讨好的说:“你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凶恶,挖地三尺的找我,为了躲他们,我硬是……” 婉娘没心情和这个人面兽心的哥哥纠缠,她一脸不耐的说:“好了,我不想听那些个屁话,这是二十两银子,你拿了后再也别来找我!” 那男人先是将银子接过来,在婉娘想关门的时候才又急忙说道:“不是说好了五十两吗?二十两也太少了,都不够我还债的。” “呵,就这二十两,你爱要不要。”婉娘又要关门。 男人一狠心,扬起声音,“那你就别怪大哥去找江老爷,说说春香阁里能让男人龙精活虎的虎狼之药了。” 婉娘怒目而视,“你敢!你有什么脸说?是你拿了药来让我给老爷下药成事的!” “难不成不是你故作清高晾着江老爷,独守空房了才跑来求我?”那男人也不是好惹的,一张利嘴辩得妹妹恼羞成怒。 两人纠纠缠缠不像样子,江夫郎寻了动静出来,“婉娘,是谁来了啊?” 婉娘迅速应了混账哥哥的勒索,从头上拔下根金钗扔给他,“滚!” 回身又冷淡的对江夫郎说:“没谁,上门要饭的。” —— 回家后常金花问孟晚,“怎么样,李家的席面香不香?” 常金花屋里搭了炉子坐着火盆,孟晚将斗篷脱了,宋亭舟个子高,抬手便帮他搭在了屏风上。 “李二嫂邀了你去,你又不去,还问我好不好吃?”孟晚挨着常金花在火炉旁边暖手。 常金花给他让了让位置,“你是被请去送琴娘出嫁的,我去就是干吃席,怎么好意思的。” 火炉里烧的红彤彤的炭火噼里啪啦作响,孟晚掌心温热,“我可是上了礼金了,怎么不好意思?” 常金花不理他,孟晚还要逗她,“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我在别人家多受欢迎?聂二夫郎都恨不得认我做干儿子。” 常金花哼了一声,“那是你在外头惯是能装,他不知道你本质是个皮猴。” 宋亭舟没忍住也勾起了唇,孟晚瞥见轻轻踢了他一脚。 一家子坐在一起唠着家常,常金花问着琴娘的昏礼,又感慨宋亭舟和孟晚他们成亲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连顶花轿都没有。 孟晚倒是不在意这些,他只记得当时快给他饿死了。 常金花又说到旁的杂事,“家里的盐见底了,我早起去盐行买盐。” 昌平大大小小所有盐行全被祝家掌控,府城的自然也是祝家的盐行。 孟晚从炉子边上拿了个烤化的柿饼咬,“买盐怎么了?又涨价了?” 常金花眼神中有些疑惑,“涨价倒是没涨价,就是那盐不像从前都是大粒粗盐,最近卖的盐有粗有细的,还有些里头不白净,灰黄灰黄的。” 禹国的盐场主要产在两淮地区,以海盐为主,粒大而洁白。颜色不洁净,掺了灰黄两色,要不就是运输途中进了赃物,要么……就非海盐而是井盐。 —— 过了几日黄挣去汇报,说清宵阁里的才子们终于写出三本话本子来。 孟晚心花怒放,寻思这些天天拿笔杆子的人,效率就是比自己快。 但到了阁里看过那三本书,他沉默了。 对着店里仅有的三个员工,孟晚痛心疾首的说:“各位都是才子啊,思想怎能如此固化?” 这三个员工两个都是宋亭舟在乙子班的同窗,另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秀才,三人都是秀才相公,此刻却坐在大堂的蒲团上忸怩不安。 孟晚拿着手里的三本话本子,真的惨不忍睹! 写的稀巴烂! 他拿起其中一本,仰天长叹,“万秀才,我对你给予厚望,把题材大纲都给你列好了,你顺着写不行吗,偏偏另辟蹊跷。侯府前任世子重生之后,不想着怎么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重夺世子之位,反而跑去尚公主?尚公主!本朝驸马不得入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不是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除了公主就没别的了是? 说好的不畏强权,靠自己实力光宗耀祖呢? 奋斗的目标就是公主是? 黄挣在角落里犹犹豫豫的说:“东家,可是这本书朱笺书肆的东家相中了,说要买下去打版售卖。” 孟晚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噎到。 ??? 真是山猪品不来细糠啊! “他要印就印,买书的钱阁里占四分,万秀才六分,后续打版售卖的钱咱们三家分,你和他们谈。”孟晚交代完后续,又没忍住给三人交代一番。 “你们写出来的人物,有自己的家世有自己的优劣品性,他们不是你们,是独立出来的人。你们也要想想,若是站在他们的立场该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见他们纷纷低头沉思,孟晚没忍住最后吐槽了一句,“总归一个满怀仇恨,势要重夺世子之位的王孙公子,是不会自毁前程跑去尚公主的。” 万绥刚因为分钱而喜悦的脸,忽的涨红了。 孟晚出了书斋的门感慨万分,这群人的固有思想很难转换,需要时间慢慢磨合,初期可能还要他自己来,先将清宵阁的名声打出去再说,不然真的赔到死了。 “这不是咱们孟东家?怎么愁眉苦脸的?” 清宵阁门口停着聂家的马车,聂知遥坐在马车上调侃他。 “你怎么过来了?”孟晚上车去找他,碧云随着马车走。 聂知遥扔给他一个手炉暖手,“我自然是过来找你的,跑了一趟宋家,你家雪生说你来了清宵阁,我这不就来这儿了吗?” 孟晚抱着手炉问他:“是有什么要紧事?” “算也不算。” 聂知遥从小茶几下面的抽匣里拿出一张请柬给他,“二叔嬷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孟晚将手炉放在一旁,接过请柬打开,淡淡的香气从中晕出,上头是一行小字和几株墨竹。 ——新宅初成,特设薄宴。诚邀君于十一月二十,移步新居花蹊巷林宅。 “是项先生要乔迁,她不在聂家宅子里借住了?花蹊巷?这不是和我家一条巷子吗?” “说是原本只想待几天,不知为何又改了心意要住到年后,嫌聂家住的不方便,要自己带着仆人出去独居。花蹊巷不是有户读书人家吗?他家要举家返乡,项先生便将宅子买下来了。” 孟晚把请柬折好放起来,重新抱起手炉,“那这是二叔嬷叫我去?” 聂知遥亲昵的点了点他额头,“你傻了不成,若不是项先生首肯,我二叔嬷怎么做的了她老人家得主。” 连聂知遥也看出来了,孟晚的画被二叔嬷递到项先生那儿,是在向项先生举荐他。 项先生这么大的年纪,画过的画作不知多少,被人收藏的也有许多。送孟晚那副是雪山青莲图,画风精湛,没有过多色彩,展开画卷上头的冷冽之风便扑面而来,可见画技之精湛。 孟晚叹了口气,“但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不敢冒犯项先生。” “你这人真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有时谨慎有时想法又很大胆。”聂知遥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孟晚。 十一月二十,宜:会亲友、作灶、入宅。 孟晚提了礼带常金花登上项先生新居,因为离得近,他们步行百步就到了。 大门口没有放爆竹、挂红灯,只留了个妈妈在门口迎客。 项先生的夫君林学士没来昌平,所以今日来的都是后宅女眷,孟晚估摸着都是官宦妻眷,各个衣着华贵,仪态万方。 常金花在这群人中间难免露了怯,她抻了抻身上的褐色裘衣,问孟晚:“晚哥儿,娘穿这身成吗?” 孟晚牵住她的手,“成,怎么不成了?我娘穿着不知道多好看,比那些贵妇人精神多了。”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全是安慰她。常金花肤色略深,因为常年劳作,行走坐卧皆如风,自带一股精神气,看着就觉得身强体壮似的。 比起其他贵夫人相互问候开口就问平日吃的什么药丸,常金花在其中相当另类。 项家是两进的小宅子,布置的优雅素洁,并无太多金银饰物,多是木、竹、玉饰。 孟晚携常金花先进堂屋给项先生问安,聂二夫郎正坐在项先生下首同她说话。 “恭贺先生乔迁新居,这是我婆母常氏。” 聂二夫郎本是不耐应付人的,奈何他师祖项先生更加没有耐心,因此他反而比平日规整不少。 见孟晚来脸上还能露出个笑脸,招呼常金花道:“常家姐姐过来坐,我最喜欢你家晚哥儿,咱们两家还比旁人亲近些。” 越紧张,常金花的脸绷的越紧,“他性子跳脱,平日里多亏了聂夫郎担待他。” 项先生挑了下眉毛,“哦?倒是没看出来,手里拿的什么?”她后一句话是对孟晚说的。 按说古人含蓄,不该当面问人礼品,但孟晚这一路进来也没下人上前收录登册,他只好拎了进来。 被项先生一问,便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是璎珞街上卖的顶糕,我觉得挺好吃,想拿给先生尝尝。” 项先生声音没什么起伏,“旁人送的都是金佛玉坠,你就买了些糕果?” 常金花在旁边坐立不安,她刚才看见了,席面上坐着那些贵夫人确实都送了许多贺礼,不乏有半人高的盒子被家丁抬到后院。她家送的这般普通,怕是主人家心有不满。 孟晚倒是没觉得项先生生气了,“我心想先生高情远致,应当不喜金银等俗物,除了这份糕,晚辈还亲自设计了座香炉当作贺礼。” 糕点是一包,他左手还有个比巴掌大一圈的小木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只橙黄色的橘子,怪模怪样的下头圆,上面还有个小头,不像橘子更像葫芦,表面也坑坑洼洼的,材质应该是陶瓷。 孟晚不傻,在还没有明确了解项先生是否有意收他为徒前,愣把自己当成自己人来看,人情世故这方面,宋家一家子里头也没比他更精通的了。 项先生果然受用,“拿过来我瞧瞧。” 孟晚将东西呈上,项先生拿在手里笑了,“怎么这般稀奇古怪,是梨子,还是橘子?” 孟晚答:“先生,是橘子,叫做丑橘。提着上面的枝叶可将盖子揭开,里头埋香。盖子上又有细孔,可将香气扩散。” 项先生捏着盖子上小巧的枝叶,果真可以把盖子打开,她捧着小香炉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虽然丑,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不错,不错。” 似乎觉得在小辈面前这般行径有些不妥,她又收敛了笑容,将香炉交给身后的仆人,淡然道:“收起来,外头宾客若是都齐了,就吩咐厨房开席。” 项先生没邀请太多客人,算上主家也统共只有三桌。 孟晚和常金花被叫到了主桌,难免惹人侧目。常金花如坐针毡,见旁人用膳动作缓慢文雅,自己便也不敢多动筷,只夹些面前的冷菜吃。 孟晚见状吩咐叫来一旁候着的小侍,要了双公筷,也不顾旁人眼光,给常金花夹了几样没见过的菜肴。 古人重孝,大户人家是有要侍候公婆用膳的规矩,可都是在自家,外出赴宴少有如此的。观宋家婆媳的样子又不像婆母刁难,像是儿夫郎特意照顾婆母。 第49章 学画 旁人怎么想孟晚不管,拜师还是没影的事,总不能为了迎合旁人,让他娘饿着肚子回去。 项先生规矩多又不爱钻研人情世故,想斥责谁根本等不到第二天,众人都以为她就算不会责备孟晚,也会不满,没想到一顿饭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什么。 便有人猜测这对婆媳和项先生关系不一般,回去少不得派人打听一二。 等送走了所有客人,聂二夫郎独留下孟晚和常金花,“常姐姐,我听晚哥儿说你针线活做得好,你过来指点指点我。” “啊?行行行。”常金花心想晚哥儿也太没深浅了,她这种粗浅手艺也好意思在外吹嘘? 厅堂里只剩孟晚与项先生。 “把你带的顶糕拿过来尝尝。”项先生突然说道。 孟晚将八仙桌上的油纸包打开,取了旁边的筷子,将糕点一块块的捡到盘子里,动作有条不紊。 他今天穿的是自己的绿色棉长衫,身姿修长玉立,外罩的斗篷被取下搭在椅子上,垂头敛目的时候极为认真,侧脸线条流畅细致,鼻梁高挺、唇珠凸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偶尔眨动。 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项先生也不催促,就这样盯着他捡糕。 “先生,好了。”孟晚将盘子轻放到项先生旁边。 项先生用帕子捡起块顶糕吃了一口,里头是栗子馅的,又掺了糖和蜂蜜,对她来说太过甜腻了。 放下帕子与糕点,项先生突然问了孟晚一句:“你画画独成一派,可是心中有物?” 孟晚听不大懂,“不知先生口中的心中有物是什么意思?”他画素描学的是观察力、构图、光影、明暗、排线和细节,主要表现是写实,简称看到什么就画出什么。 平时的卡通画就更简单了,谁小时候没跟着动画片和书上的漫画角色画过画呢? 项先生的心中有物应该不止这些,可他实在不懂。 项先生轻笑一声,“原来你还不懂,罢了,慢慢来。” 孟晚抚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慢慢来是个什么意思?“先生的意思是?” “今后每日未时过来找我作画。”项先生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说出了这句话,手又不自觉的玩弄了两下孟晚送的香炉。 结果没想到孟晚“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头一低就想磕头认师,这举动将项先生吓了一大跳,忙说道:“我并没说要收你为徒,快快起来。” 今天不收日后也会收。 孟晚心里有了底,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裳的膝盖和下摆处,“明日学生定会准时过来。” 等常金花和孟晚双双归家,离开宅子。项先生忍不住向徒孙吐槽,“本来以为是个呆鹅,没想到顺杆子就爬,我还没答应收他为徒呢,就自称学生了?” 聂二夫郎瘫在项先生这里的贵妃榻上,“我早就同师祖说过晚哥儿是个不一样的哥儿,不能以寻常哥儿那般概论。师祖偏偏不信,非要自己去问,那天可问出什么来了?” 想到宋家隔壁的那个女子,项先生便不自觉眉头深皱,她如此年纪也算阅人无数,那女子眼中带煞,看着就不是什么良善的。 “晚哥儿是不是和他邻里关系不睦?” 聂二夫郎支起半边身子,懒洋洋的说:“不能,他这孩子是个心有成算的,又不像我这样到处得罪人。” 他脾气这两年还算好些,当初聂先生被罢官落魄返乡,连带着他也被磨平了棱角。 “你若不是哥儿,伯爵府也是能嫁的,如今姑爷只是个进士,身上也没半点官职,幸好人对你不错,你爹娘也放心许多。”自己看大的孩子,项先生难免心疼,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千里迢迢过来看他。 聂二夫郎现在已经看开了,“夫君只任了三年官便被罢了职,一腔的凌云壮志不得施展,如今他说他只能读些圣贤书,再也做不来官场人,我们在昌平倒也清净,只是翎儿在盛京还要您和林大人多照拂。”他和聂先生唯一的儿子聂承翎在京都国子监读书,住在聂家本家。 项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掺染些许愁绪,“盛京当下亦不太平,我们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几时。回去跟你夫君说,让聂家在盛京谨慎起来做人罢。”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晚尚且不知道项先生和聂二夫郎之间的对话,欢欢喜喜的回家找宋亭舟。 宋亭舟也是刚进家门,碧云正在厨房做饭,雪生帮忙在灶下烧火。 比孟晚激动的是常金花,她回屋换了一身寻常家里穿的棉袄,随后快速踏进厨房。看碧云正站在桌旁守着一盆馅包饺子,高兴的问:“今晚包饺子啊,做的多不多?” 碧云不明所以,“准备了两屉的面馅,已经包完一屉,这屉也快好了。” 常金花合计了一下,“大郎吃一屉也吃不完,估计还能剩几个,雪生咱们仨吃另一屉,不够了再吃大郎的,雪生你先去街上买只烧鸡回来。” 孟晚在旁边插了一句,“再买半只卤猪头。” 婆媳俩对视一眼,得——都没吃饱。 宋亭舟实在是个无底洞,他们家一贯是宁愿多做都不少做的,今儿碧云是因为孟晚和常金花不在家吃才做了两屉,如今看来还得再加面加馅。 好在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们人手又多,很快又多包出来大半屉。 大铁锅的蒸屉可不是小竹屉,白菜肉馅的大蒸饺满满登登的能摆二十个,两屉就是四十个,多包出来的大半屉是十二个,等着大锅的饺子出锅后,再将余下半屉放锅里蒸。 孟晚添柴,常金花又捞了颗腌芥菜切成细丝用清水投洗几遍,加香油拌了。 没一会儿雪生买熟食回来了,碧云先将烧鸡撕成一大盘,孟晚刀工比碧云好,他切猪头肉。先将耳朵卸下来切丝,猪拱嘴切薄片,两者混在一起加葱丝、酱油、米醋、香油、蒜末凉拌一盘,多出来的另装盘留给碧云和雪生。 剩下的猪头肉切成大片,装两盘子,同样留下一盘。 第一屉饺子好了,碧云揭开锅盖,孟晚鼻子轻嗅,真香啊。 “先等等,把咱们家的小笼屉拿来往里捡八个,再拿床小被子来。”孟晚其实说饿也算不上,只是从项先生那儿回来突然觉得自家饭菜不知多香,便有些馋了。 “娘,我和夫君吃一屉也差不离,想捡几个送去项先生那儿。” “人家不能看不上?” 常金花倒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人家瞧不上。 孟晚将小巧的笼屉外裹上一张小棉被,抱在怀里说:“看不上不至于,不爱吃可以赏给下人嘛,总归是一片心意,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孟晚打从项先生那儿走,不到两刻钟又去而复返,他也没进去叨扰项先生,只将棉被撤了,蒸屉交给项先生身边的妈妈,转身又跑回了家,两家离得确实近,往后除了学画,时不时还可以过来刷刷存在感。 “是孟夫郎又回来了,说是家里包了饺子,拿来几个给您尝尝。” 妈妈同项先生禀告完,将笼屉打开给她看,“是个用心的好孩子,外头还裹了床棉被抱过来的,怕扰了您清净,东西交给我就走了,您看还冒着热气呢。”可惜项先生酉时过后从不进餐。 “拿双筷子来,我尝尝。”项先生语调淡淡的吩咐道。 妈妈跟了项先生多年,头发也是同款银白,就这么了解她的人物,也是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欸,我这就去,但您也别多食,不然夜间不好克化。” 项先生不耐烦她唠叨,“屋里刚点上油灯,算什么夜间,快去拿筷子,你个老货是年纪越大越能啰嗦了。” 碗筷迅速奉上,项先生夹了个饺子,细细的用筷子绞断成几个小份才一一送到口中,连吃了两个,她有些腻了,“肉放的多了,明日让咱们厨房也蒸上一回,不要放肉的。” 说完她又反了悔,“算了,里面少加点肉沫。” 宋家这边怎么可能不等孟晚回来先用饭,幸而也没耽误多少工夫,饺子和菜都已摆上桌,孟晚洗了个手一家子开始吃饭。 孟晚和常金花在项先生家里吃的食不知味,确实都是丰盛精致的菜肴,有的甚至连孟晚都没见过,但是太过素淡了。他和宋亭舟年纪都还不大呢,日子好了后基本天天都有荤腥,别说是他了,连常金花都吃不惯。 “还是咱们家的饭菜香,那些个高门大户就都吃那些?”常金花不解,甚至有些可怜她们,怪不得各个弱不禁风的。 孟晚咬了口饺子,他从前其实不大爱吃面食,自从来了这方世界,一开始在路上遭了罪,现在就没有不爱吃的东西。 晚间孟晚同宋亭舟在被窝里说着小话。 “本来那天从聂家回来我都以为没戏了,结果今日过去项先生说让我每日午后都过去学画!”孟晚眼睛亮晶晶的,可见那天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内心也是渴望的。 处在这个时代,哥儿又轻易出不了头,能得到传统的书画名家教导,已经是他走运了。 屋里升了火炉烧了炕,手拿出被窝也还是冷的,孟晚把胳膊缩回被子里,“多亏了聂二夫郎撮合,年后咱们理应给聂家备上一份年礼,好的咱们拿不出来,也该让人看到咱家心意。” 宋亭舟将他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嗓音低沉温柔,“晚儿说的不错,便是没有聂二夫郎举荐这档子事,光看聂先生也该登门拜访的。” 孟晚钻在他怀里只露出半张脸,闭上眼睛和他说着话,说起在项先生家里的见闻,看到的那些官夫人大致都有谁。又说到今天和他同在主桌的还有知府吴知府夫人,确实看着是个厉害角色等等。 宋亭舟不时应他一声,也和他谈谈府学中的见闻,他在秀才中算是拔尖,到举人班却有比他厉害的人物,因为家里丁忧耽搁考会试的,上京路上遇事耽搁的。 孟晚听到这儿便说,等宋亭舟上京定要早早过去租院子,不能再像院试那样,只提早十日是不够的,春闱在二月,他们得年前十月份就开始准备。 孟晚又问起冯进章,宋亭舟说他这次没中举,之前同他交好的那些商户之子也都散去了,他人倒是比从前内敛不少。 孟晚不以为然,说他一旦飞黄腾达,一样会旧态复萌。 两人依偎在一起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知油灯是几时熄灭的,也不知谁先睡着了。 —— 宋亭舟没想到,刚从孟晚口中听到吴知府夫人的消息,没几日同窗好友吴昭远便找上门来。 “这是之前弟夫郎垫的一百两银子,还有之前管你们借的六百两白银。”今日府学休假,孟晚不在家里,宋亭舟和吴昭远在堂屋里说话,吴昭远将一包银子放到桌上。 宋亭舟诧异道:“之前你不是说要在城外买庄子,是不准备买了?” 吴昭远苦笑,“我娘趁仆人不注意跑回吴家了。” 樊娘子如此执迷不悟,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或许也早有端倪,她是受不了跟儿子紧衣缩食的日子,不顾儿子一心想脱离吴家,在其身后背刺。 宋亭舟不知能说什么规劝好友,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吴昭远闭目深叹,“自从中举后,我爹就一直叫我回家去住,但大夫人一直阻挠。我娘毕竟生我养我一场,我不能看她这么送死,我想回吴家护着她些,四年后若能侥幸中得进士,纵使再也不能脱离吴家,也能护她一世平安。” 宋亭舟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若有难事只管和我与泽宁说,万事莫要自己扛着。” 吴昭远眼角泛红,真恨不得抱着兄弟大哭一场,但生生忍着,用袖口揩了揩眼角,“我记住了,多谢宋兄好意。” 吴昭远走后,宋亭舟也心绪不佳,吴家真如龙潭虎穴,也不知昭远能不能扛的过去。 午后孟晚挎着提篮回家,里头都是笔墨纸砚等。现在他每天上午或是在家写话本子,或是去清宵阁转转,午后再按时去项先生那里报到。 起初项先生只教他些基础线条的运用,后见他本就有基础,学线条学的极快,便又让他临摹些范本画谱等,可能因为前世有素描基础,所以孟晚进展迅速。 宋亭舟从府城进学,孟晚在项先生那儿学画,日子平静而充实。 时间悄无声息地推着人前进,春季繁花似锦,夏季热浪腾腾。秋季一树黄叶,冬季寒风萧瑟。 四季更迭迅速,光阴稍纵即逝,一转眼三年时光便已过去。 第50章 三年后 “夫郎,盛京来信了。”雪生从外头脚步匆匆的回来。 春日的光照和煦宜人,透过树荫照射在院子里,孟晚穿着身青色长衫迎了出去,伸出白皙修长但略带薄茧的手,“给我看看。” 三年过去他年满二十,但身高却已经一年都没变过,应该是不会再长了,如今约莫有一米七五左右。 身条抽长些不说,脸颊的线条也没有以前那般圆润,褪去少年的稚气,他那张脸越发娇艳夺目,五官无一不精致,肤色如雪,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支祥云银簪轻挽在脑后,俊秀而绮丽。 接过雪生手里的信件,孟晚讶道:“还是两封?” 他回到书房细细查看,原来一封是聂知遥的信,一封是他师傅项先生的信。 项先生是齐盛二十二年秋,在昌平府过完了年又避了暑才返回盛京的,比之前预计的晚了好几个月。临走前终于松口认了孟晚为徒,喝了他的拜师茶,受了拜师之礼。 这些年逢年过节虽然不能亲自赶往盛京,但每年的年礼孟晚都是妥善准备了的。 而聂知遥也是在同年和项先生一起回了盛京聂家本家。 孟晚总共就他这么一个朋友,自然不舍,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相约看戏听书,但两人来往书信频繁,从未断过。 晚上宋亭舟回来,家里开饭,孟晚说了今天收到的信。 “遥哥儿还好,回京后不是一直议亲不大顺遂吗,去年冬天说是招了个婿上门,他说怕我操心,稳妥了才给我写的信。” 宋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甚至很多事都爱在饭桌子上说。 “招婿?”常金花放下筷子讶道,这可是个稀罕事。 “这其中肯定还有旁的事,但遥哥儿是个主意正的,应该不会被欺负了去。” 孟晚说完碗里多了个鸡腿,他回赠给宋亭舟一个鸡翅,这才夹起鸡腿开始啃。 今天来信两封,孟晚在饭桌子上却只说了聂知遥的事。 等晚上洗漱回房,小两口在书房里读书的读书,画画的画画。 过了会儿院子里静了,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孟晚这才开口,“师傅也来了信,林大人年事已高,往上递了三封致仕折子,陛下才批了准许。她们老两口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从,说是要回江浙老家。” 宋亭舟放下书册,光影下他的脸显得更加成熟俊朗,“便是致仕了,留在京都也并无不妥,怎么要回老家去?” 孟晚趴在桌案上轻叹,“谁知道呢,我还想十月启程进京就能去看她了,谁承想我还没到,她们先走了。” 虽然与项先生相处还不到一年,但对方对他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别看面上总是淡淡,实际上回京后也总是惦念着他,遇到好东西要给他留着,遇见好料子也要托运过来,说是给他做衣裳,如师如母,大抵如此了。 宋亭舟用手轻托他脸颊,“会试若是我能顺利考中,咱们便先返乡,再去看项先生和林大人。若是不中,便直接南下。” 孟晚抬起头来将自己手递到宋亭舟手里,“也好,回三泉村稍远些,但南下就快多了。” 他们这三年统共也就回村里过过一回年,给族里先辈和宋亭舟的爹上了坟,待到初六就回来了。 家里很多事变化都不算太大,也可以说很大。 满哥儿和大力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买了个小铺子和院子,一家子都搬去了镇上。 满哥儿还有了身子,宋六婶一家欢喜的不得了。她也是个顶好的婆母了,铺子里的重活累活都自己揽了,不让满哥儿沾手。 他们回去时宋六婶一家热心招待,还让六叔和他们一起回去帮忙收拾屋子。 常金花看见自家院子没有半根杂草,房上的瓦片也都是整整齐齐,明白是宋六叔和宋六婶时常过来照看,心中自然感动不已。 早年他们走的时候宋亭舟中了秀才,免了粮税,因此租他家地的刘家一家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虽然衣服还打着补丁,好歹一家子都能吃饱饭了。 刘家老实,这些年的粮食都留一半折成银钱交给了常金花。张小雨和宋二叔来家里看望,常金花背地里又把这钱给了张小雨,让他藏好了自己买些肉吃补补身子,告诉他身子好了才能生娃,不然干再多也是白受累。 张小雨拿着钱哭了一场,便是娘家人也只会说些体己话,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补贴他来,常金花的话他记在心里。 常金花又板着脸敲打了宋二叔一顿,堂堂一个汉子,懒在家里都生锈了,地里活计都靠夫郎,岂不丢了宋家的脸? 自从村里人知道宋亭舟成了举人老爷,常金花现在在族里说话比族长都好使。 孟晚指教常金花一番,让她和宋亭舟拿上一百两银子给族长,让他补贴补贴宋家太过贫困的,或是无儿无女的。 这些银子既不会过于夸张引人瞩目,又是宋亭舟如今身份拿出来比较合理的,一人可带领起来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又可以反哺一大群人。 他们回乡住了七八天,张小雨和宋六婶时时过来串门,除了她们,还有族里的许多亲戚,村长、当地乡绅,这七八天家里人来人往的,除了晚上睡觉清静些。 隔壁田家院子里有小孩子软软的咿呀声,小梅的孩子也已经一岁大了,孟晚路过时见到,是个极可爱的小哥儿,只是有些瘦弱腼腆,不像他娘以前那么活泼。 宋六婶说小梅生孩子的时候,险些死在家里,田旺借了村长家牛车给拉到镇上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孟晚以前是见识过他婶儿怀孕生子的,孕期各种检查补这个补那个,心情也有很大关系,家里谁都不敢得罪她。 小梅难产可能是因为孕期过得太不安稳,家里接连死人受了惊,好在大人孩子都没事。 孟晚走之前去看了她,给孩子留了一匹细棉布做衣裳用。小梅为人母后人稳重许多,对孟晚说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客客气气的。 重新回到昌平,常金花还难受了几天,说自己年纪越大越想家了,被孟晚插科打诨的闹了过去,便又忘了这事。 四月初五,孟晚去铺子里盘账,给黄挣和其他写手算分红和工钱,聂知遥的那部分他先拿着,年底南上兑成银票拿到盛京去。 如今铺子里楼上楼下已经人满,再不复三年前空空荡荡只有员工三两个。 盘完账黄挣将孟晚叫到楼上议事,“大嫂,最近宝晋斋在暗地里挖咱们的人。” 黄挣表情愤怒又无奈,这些年他们清宵阁的名气打了出去,待遇和口碑绝对是昌平一等一的,因此招揽的写手越来越多。 人多选择便多,孟晚如今也不是什么人都招了,初设门槛,能到阁里坐班的都是经过他培训的,有什么创意也是阁里的写手先写,其他零散投稿的人就自由发挥,黄挣挑写得好的放到阁里。 这几年阁里话本子的质量逐步上升,不光昌平的书肆,甚至连隔壁奉天都有书肆老板过来谈合作。 宝晋斋当初想跟风,如今却是拍马都跟不上,孟晚他们火什么,宝晋斋就跟风写什么,但没等他们写出个什么名堂,清宵阁就又换了文风。 如此一来,宝晋斋里的写手在东家眼里如同废物一般,东家脾气差,将写手圈养起来如同对待畜生一般。他们眼馋清宵阁的待遇,却无一人敢背叛宝晋斋,没别的,就凭宝晋斋后头站着的是吴知府,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东家手里。 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经营了三年,也经历过不少坎坷,孟晚能将清宵阁做成如今这般,早就做好了各种打算,因此并不慌乱,“不用担心,他们这是狗急跳墙。长久的利益还是一时的诱惑,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就算宝晋斋真的狠下心重金砸下去挖空了咱们阁里的写手,咱们还有无数后补的,还有闺阁里不露面的那些小姐公子们,这个他怎么挖?” 宝晋斋有背景,他如今就没有人脉了吗? 黄挣听他说完定了定心,“那我懂了。”这些年他也成熟了不少,足以独当一面。 孟晚笑道:“你也不用太拼,是时候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黄挣略有羞涩,“我爹娘和我说过了,但我还没想好。” 他与孟晚差不多大,还没成亲,在当下来看已经算是晚的了。见多了如孟晚聂知遥这样厉害的哥儿,他眼光也开始挑剔起来。 “晚一点不见得就找不到合心意的,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成熟了,既如此就慢慢来。” 孟晚回乡的时候黄掌柜夫妻曾问过一嘴,儿子得孟晚照应在府城做了掌柜,收入不菲,两口子自然是感激不尽,黄挣的娘看见他身边的碧云,甚至想求孟晚配给自己儿子,被黄掌柜拦下了。 如此孟晚才有今日一问,碧云若是愿意,放了他奴籍也行,可两人都没这个意思,就也没必要硬配了。 从清宵阁出来,孟晚往花蹊巷走,迎面正碰见隔壁江家的丫鬟杏桃。 “王婆子你快点啊,我家姨娘可等不及了!” 杏桃拉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脚步急促连拉带拽的将人带进江家。 孟晚进了自家的门,常金花正和碧云一起晒晾冬天盖过的厚被褥。 隐隐能听见隔壁传来产婆的安抚声,哭泣声,还有江老夫人的责骂声。 孟晚看着常金花无声的指了指隔壁。 常金花拍打了几下被子,“像是江家那个小的要生了。” 碧云小声说:“若是生个男孩,她岂不是更嚣张?江夫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都是邻里邻居的住着,这么多年也知道江家的事了,江夫郎和夫君是打小相识的,感情深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旁人,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眼见着双双四十岁了,江老夫人这才做主要给儿子买个妾回来,也是怕儿子不喜,便对牙行说要买个家世干净,人长得漂亮的,牙行就将如今的陶姨娘送了过来。 因着是良家女子被卖,初时闹腾些倒也合理,但后来江老爷一直不得亲近,也不乐意了,想将陶花重新卖回牙行,这回也不求相貌了,只寻个乖巧听话些的。 没成想醉酒和陶花成了事后,她也不闹了,肯好好留下来过日子。 陶姨娘颜色好,人又年轻,江老爷愿意同她在一块,便冷落了夫郎。江夫郎本来就是个软和性子,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没少受姨娘的气,好在江老夫人还是向着他的。 常金花说了碧云一句,“到底是正经主子,姨娘总也不能越过江夫郎。” 孟晚给他们俩搭手干活,又问道:“接生婆怎么没早点请家里去,我刚才在门口看见婵儿刚去喊了接生婆回来。” “接生婆刚去?” 常金花纳闷道:“按理说他们这样人家,孕妇快到日子了应该早早将接生婆请到家里去住啊?” 江家此刻一片兵荒马乱,陶姨娘的房门关着,里头是阵阵痛呼声和接生婆的指导声。 “姨娘先别急着使劲,这孩子还没露头呢,先熬些米粥和参汤放厨房备着,一会儿生到一半没劲了可不行。” 门外的江老夫人听到了这话,忙嘱咐丫鬟去药铺买参,灶上熬粥。 江老爷四十多岁的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孩子,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的从铺子里赶了回来,还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跟头。 “怎么样了?” “生了没有?” “男孩还是女孩?” 江老夫人扶起儿子,“你先莫急,还没生,接生婆在里头看着呢。” 江老爷掏出帕子擦额头上的汗,喘着气问:“不是还有 一个多月吗?怎么还早了?” 江老夫人瞥了眼身后一直低头垂眸的江夫郎。 江老爷见了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陶姨娘身边的丫鬟出来将事情说了,“我家姨娘想出门散散步,夫郎不许,两人便争执起来了,姨娘……姨娘就摔在地上,然后就见了红。” 第51章 吴家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搁往常江老夫人也是要责问她的,可这会儿盯着陶姨娘紧闭的房门,她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哪怕她再不喜欢陶姨娘,可江家的子嗣到底是最重要的,她心里未必不气江夫郎不稳重。 江夫郎小步凑上来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怕她大着肚子出门被人冲撞了,这才不叫她出门,并未推她……啊!” 江老爷气息还未喘匀,一巴掌打过去又急喘了两声,他看也没看江夫郎一眼,低喝道:“你去回屋待着,这个月就别出门了。” 江家夜里灯火通明,直到午夜时分,才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微弱几不可闻,但江家人的喜悦却传到了左邻右舍。 孟晚睡梦中被嘈杂的人声烦扰,迷迷糊糊的从宋亭舟怀里醒来,“嗯?” 宋亭舟闭着眼睛轻拍他几下,“没事,睡。” 熟悉的气息将他紧紧环绕,孟晚便又安心睡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天气又好,孟晚早饭都比平常多喝了半碗稀粥。 宋亭舟去府学后,他陪常金花在院里播种。 “晚哥儿,你说胡瓜种哪儿?”常金花拎着锄头问孟晚。 孟晚随意指了指墙角的位置,“去年不是种在那儿了吗?还种墙角不就得了。” 常金花不满意,“去年种墙角长得就不大好,今年换个地儿种。” 孟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那种院心。” 常金花瞪他,“院心不是栽着枣树吗,还有石桌石凳呢!” 孟晚不以为意,“那就在枣树边上种嘛,让胡瓜藤爬树上,到时候还省得咱们绑架子。” “你这叫歪理邪说……” 婆媳俩正斗着嘴,隔壁江老夫人带着仆人亲自登门拜访。 “花娘啊,和儿媳忙着呢?” 常金花放下锄头迎过去,“我这就是闲着没事动弹动弹,算哪家子忙啊,您快请进。” 江老夫人嘴角眉梢都挂着笑,“不坐了不坐了,我还得去别家呢。” 仆人挎着篮筐,江老夫人从里头取出六个红鸡蛋来,“家里小的给我生了个孙子,这不是过来给大家都沾沾喜气吗,头一个就来的你们家,来年晚哥儿也给你们宋家生一个。” 送喜气没有不接的,常金花笑着说:“那您可是大喜,等孩子满月了,我们也上门讨杯喜酒喝,晚哥儿,你过来接喜气。” 孟晚用帕子净了手,接过鸡蛋谢了江老夫人,说了几句道贺的话,江老夫人喜气洋洋的从宋家离开,又去旁人家送红鸡蛋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上次见江老夫人还在家里稳坐不动呢,今天看着腿脚倒是利索了不少。”常金花看着家里的影壁稀奇的说。 “怎么不是江夫郎出来送鸡蛋?”碧云不解。 孟晚将鸡蛋一股脑交给碧云,“想必是有什么原因的。” 常金花和孟晚在院里种了半天的菜,晌午饿了便让碧云做些疙瘩汤,这个快,一会儿就能做好。 孟晚爱吃叶子菜,今早在菜市口买了新鲜的菠菜,碧云洗摘干净切成小段放进汤里,一会儿就熟了。 现在的院里也打了石桌石凳,就在枣树底下,孟晚端着疙瘩汤放在石桌上,用勺子小口小口的舀着吃,偶尔能听见隔壁江老爷爽朗的大笑声,人到不惑之年终于得了个儿子,看来是高兴坏了。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不知怎的云团突然就汇聚到了一起,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下雨好,正好咱们刚种了菜,还省得浇水。”常金花在炕上支开窗户看着雨幕说。 孟晚拿着伞从檐下走过,“您是不是忘了儿子还在路上呢?” 常金花“哎呦”一声,“对了,快叫雪生去府学送把伞去。” 搬家后除非天气不好,不然宋亭舟更爱自己走去府学,今早就是走着去的,天气晴朗又没带伞,眼见着就要到下学的时辰了,不得挨雨浇? “我下午没事,也跟着一块去。”孟晚撑着伞去前头倒座房去叫雪生,没想到雪生已经穿好蓑衣往这头赶了。 他把后院马厩里的马牵出来,到前头套上车厢,孟晚收了伞上车,常金花在屋里隔着窗户叮嘱,“雪生,下雨路滑慢些驾车。” “欸,知道了老夫人。”雪生应了声,随后卸了门槛将车驾出去,也没再将门槛按上,左右一会儿就回来了。 府学外的空地上已经停了许多马车,雪生找了个空位停着,从孟晚手里接过伞,想等着一会儿看见了郎君赶紧将伞递给他。 孟晚将车帘撩开透气,细雨如棉却无风,昌北本来是干燥的,这场雨刚好带来丝丝潮气。 他们没等太久,府学的大门便开始往外涌出学子,读书人自持风度,倒是没有乱跑的,但脚步也比往常凌乱不少。 雪生在一众小厮中灵巧的杀出重围,将手里的伞交到宋亭舟手上,两人顺利上了车。 宋亭舟掀开车帘便见孟晚笑眼弯弯地递给他帕子,“快擦擦。” 宋亭舟接过帕子擦脸,“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就许你每次接我,不让我接你?”看见宋亭舟头发衣服都半湿着,孟晚又找了个双层的布单披在他身上。 宋亭舟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是怕你着凉。” 孟晚无奈的说:“你还是祈祷你自己别着凉。” 这会儿周围的马车实在是多,孟晚吩咐雪生,“别急着走,等周围宽松些再动。” 他们在原地待了会儿,外头祝泽宁喊宋亭舟,“宋兄。” 宋亭舟掀开车帘,他和孟晚紧挨着,祝家马车上的祝泽宁也能看到孟晚。 “嫂子也在啊。”他心里不免羡慕,怎么这俩人这么小会儿也能黏在一起。 孟晚笑着点了点头。 祝泽宁叫宋亭舟倒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提醒他:“明日别忘了一起去吴府,早起用了饭在他家门口汇合。” 祝泽宁自己去吴家也是犯怵的,幸好还有个宋亭舟作伴。 “不会忘。”宋亭舟说完放下帘子。 雪生见周围宽泛许多,驾车离开。 孟晚忍不住问宋亭舟,“明日你们要去知府大人家中拜访?” “也不算是。” 宋亭舟面上挂了几分担忧之色,“吴兄病了,已经告假三日没去府学,祝兄今早递了帖子到吴府知府上,明早我们一起前去探望。” “病了啊,什么病这么严重?” 孟晚上次听到吴昭远的消息还是他向家里借钱,说是要在城外买庄子,后来将钱还了回来,庄子的事也不了了之。 宋亭舟也不知,“吴家没透半点风声,只说是病了。”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明明是在自己马车里,他却还像做贼一样趴在宋亭舟肩上,压着声音说:“之前不是说吴举人回了吴家后,知府大人有意给他上族谱,但知府夫人一直阻拦吗?该不会是什么后宅的手段?” 宋亭舟用手指抵住孟晚嘴唇,低声道:“不可妄议。” 孟晚抿起嘴巴,乖巧的点了点头。 他模样实在又乖又漂亮,宋亭舟撤回手指,侧头啄了两下他柔软的唇。 “其实吴兄自己也不想上吴家族谱,这才一直拖了这么多年。” 孟晚点头,“可以理解。” 屈辱了这么多年,一点知府爹的光没借上,眼见着有出息了,马上又是会试,一步登天指日可待,凭什么让吴知府坐享其成呢? 换成他是吴昭远,独门独户这么久了,只怕也不愿意上,不为别的,只为挣上这口气。 他们到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了一半,常金花还用小炉子煮了锅姜汤给他们喝。 晚上孟晚将明日登门拜访的礼品准备妥当,吴家当是看不上这些薄礼,但太次也不像样子,他备了两包稍好些的燕窝作礼。 宋亭舟和祝泽宁已经同府学中的夫子请好了假,翌日一早各自拿上礼品在吴家门前汇合,一同上门拜见。 吴知府不可能自降身份接待他们俩,是嫡长子露的面。 吴家嫡长子也有三十好几了,身上只有个秀才的名头,也在府城进学,只是之前没与宋亭舟他们同过班。说起话来还算客气,只是提起庶弟态度有些冷漠。 宋亭舟和祝泽宁简单跟人家客套了几句,就由小厮带着引到了吴昭远的院子。 五进的大院,他却占了个最偏僻的位置,院里空空荡荡的,既没种什么花草树木,也没有众多仆人穿行,看着有些荒凉。 一进院里便能闻到淡淡的药味,院心架着火炉,吴昭远的贴身小厮秋影正在煎药。 见宋亭舟他们提着东西进来,秋影把蒲扇一扔,肿的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又挤出几滴眼泪。他哽咽着说:“两位郎君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我家公子。” 见他如此作态,宋亭舟和祝泽宁心里都是咯噔一声,脑海中闪过几个不好的念头,脚步匆匆的进了吴昭远的卧房。 吴昭远就在炕上侧躺着,被子盖到小腹以下,头发丝丝成缕,面色红如猪肝,闭着目眼眶周围泛青,呼吸声粗重,喉中似乎有异物。 不管谁来,都能看出他状态已经差到极致。 宋亭舟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没料到吴昭远会病的这么严重。他上前轻唤了两声,“昭远,昭远!” 吴昭远似乎听到了宋亭舟的呼唤声,神色挣扎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宋兄……泽宁,你们来了,恕……我……不能起身。” 他声音嘶哑无力,仿佛这几个字就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不过三日未见,昭远怎么就成了这样?”祝泽宁走近看了眼炕上的人,心头发堵,眼睛忍不住的落下泪来。 宋亭舟则叫住端药进来的秋影,“你家公子这是生了什么病,人可还能清醒?郎中又是怎么说的?” 秋影将药碗放到桌上,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说:“前几天公子有些风寒之症,不算严重。府里都是夫人把持,她向来是不喜公子的,公子便没声张,以为夜里注意些保暖便好了,怎知一夜过后病情突然加重,人都站不起来了,我这才去找夫人请郎中。” 秋影抽了抽鼻子,“郎中来了后替公子把了脉,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明白,大意就是风寒加重了,又开了几服药。” 秋影说到这儿端起药碗崩溃大哭,“但我日日按时给公子服药,可公子就是不见好,到现在一天也醒不来几回。” 祝泽宁和宋亭舟见他这样也是胸口酸涩,祝泽宁拿帕子擤鼻涕,闷声闷气的问:“后来可曾再请大夫?” “昨日夫人给请了次大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给药量又给加重几分。”秋影用袖子擦干了眼泪,端着药碗坐到炕边的小凳子上喂吴昭远吃药,可人已昏迷无法自主吞咽,一碗的药只喂进去三分之一。 院子不算太大,但因为只有秋影一人忙活,倒显得空旷起来了。宋亭舟双目扫视了四周一圈,突然问道:“吴兄病的这般严重,为何身边只有你一人伺候?” 秋影正欲起身再去外头药罐子里盛药,闻言回道:“公子刚回府里的时候,老爷本来是要给他院里拨些人手的,但公子不愿意,老爷也动了气,后来便一直都是我和公子两人住,偶尔有些粗使仆人会到院里洒扫洒扫。” 祝泽宁插了一嘴,“那昭远生母樊娘子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来守着昭远。” 秋影眼中浮现出一丝恨意,“前日她是过来在公子床边哭了一场,晕过去被老爷抱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 祝泽宁和宋亭舟面面相觑,这可真是位好娘啊。 出了吴家的大门,两人心情都十分沉重。祝泽宁要比宋亭舟小上几岁,从小到大也没经历过太大风波,因此更沉不住气,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昭远怕是拖不住多长时间了,我爹行商的时候认识一位郎中……” 宋亭舟打断他的话,“先去我家一趟。” 祝泽宁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望了眼吴家的深门大院,越看越觉得院内似怪物的深渊巨口,青天白日也让他脊背发毛,快步跟上前方的宋亭舟。 第52章 郎中 他们走后,立即有仆人到后宅汇报。 吴知府夫人端坐中堂横眉冷眼,语气不善,“你说偏院那个野种的同窗上门来了?” 仆人回禀称:“是祝家三爷家的大郎和花蹊巷宋家的宋举人,昨日递了帖子,是大公子接的。” 按吴夫人嫡子的顺序排,吴昭远也能被称一声二爷,可吴家的仆从叫起来却只是公子,连个称号也没有,内宅是吴夫人全权把控,说明她根本就不承认吴昭远是吴家人。 吴知府和祝二爷来往亲密,祝泽宁小时候常来吴家,吴夫人倒是识得他。 将手腕上柿子红色的玛瑙手串拿在手里,缓缓拨动着,吴夫人问道:“花蹊巷宋家又是哪个?” 贴身婢女弯腰凑到她身边提醒道:“夫人,项先生那个弟子的夫家便住花蹊巷,听说也姓宋,莫不就是他家?” 她这么一提吴夫人有了些许印象,“孟夫郎?” 婢女应道:“是。” 拨弄手串的动作一顿,吴夫人声音不高不低的说:“派人盯仔细了,这么点的小事,传出去也是丢人,尾巴扫的干净些。” “奴婢晓得了。” 婢女躬身退出堂内,却在拐角处撞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侍。 “啊!” “哎呀,翠莺姐姐,实在对不住。”小侍应当只是三等小侍,长相普通,扔在人堆里都无人识得,但孕痣的位置却生的极妙,正长在额头最中间,朱砂色,圆滚饱满的一颗。 无意间撞到夫人身边的一等女使,他内心惶恐不安,满脸紧张的道着歉。 翠莺眉头紧锁,对着小侍冷喝一声,“做事这般毛手毛脚的,若再如此莽撞,就将你派到杂役房里刷恭桶去!” 他说完甩袖而去,一旁有别的三等小侍过来安慰被训斥的这个,“小柳,你也不是头一天在夫人院里做事了,怎么今日这般毛躁,还惹到了翠莺姐姐,一等女使里她最记仇了。” 小柳都快吓哭了,“那可怎么办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另个小侍说:“她哪儿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快买些果子给她赔不是。” 小柳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的说:“可我的钱都寄给爹娘了。” 劝他的小侍好心的说:“我这儿还有点,你先拿去用,下月发了月钱你再还我。” “谢谢你小蛾。” —— 孟晚不在家,应该是去清宵阁了,宋亭舟和祝泽宁同常金花打了个招呼,便直接将祝泽宁带进书房议事。 他在不大的书房里踱了两步,停下来对祝泽宁说:“郎中是要请,但是万万不能声张。” 祝泽宁咽了口口水,“你是怕吴家有鬼?” 宋亭舟思绪也很烦乱,“如今说别的都没用,治好昭远的病才要紧。” 祝泽宁从吴家出来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那我现在就回去写信。” 宋亭舟拦住他,语速也快了几分,“写信怕是来不及了,你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将郎中接过来。” 祝泽宁反应过来,“对对,派人去请,我知道了。” 他迫不及待的出门,转身时差点摔了,还是宋亭舟一把将他薅起来,“稳着些,如今昭远只能靠我们了。” 祝泽宁做了十九年安安稳稳的祝家少爷,首度被人仰仗,托付的竟然是至交好友的性命。 他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要颤抖,“我定会将大夫安然接回来。” 宋兄说得对,昭远能不能活只能靠他们了,派家丁去说话未必好使,他要赶紧回府去找四叔,跟他借几人去谷陵县找大夫。 孟晚回家的时候刚好看见祝家的马车从他家门前驶离,便知道宋亭舟也回来了。 将外衫挂到屏风上,他问从书房里出来迎他的宋亭舟,“吴举人怎么样了?” 宋亭舟面色沉重,在自己家里才敢畅所欲言,“情况不太好,我又不懂岐黄之术,他身边的贴身小厮秋影说他之前只是小病,是一夜之间突然加重的,我便觉得可能有些蹊跷。” 很多事不能和祝泽宁直说,倒不是不信任他,而是祝家家大业大耳目众多,太多事尽量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孟晚没想到这其中好像还真有问题,“若真是有人蓄意谋害,他在吴家岂不是更危险?” “但我们并没办法将昭远接出来。” 若是吴昭远还是在外头独门独户的还好,如今身在吴家,他们怎么有理由越过吴知府将人接出来医治,这不是明晃晃的打吴知府的脸吗? 孟晚思索片刻,发现确实没办法做到,除非是让雪生潜进吴府,将吴昭远从吴家偷出来。 可这样做一样有弊端,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便是成了,吴知府在昌平定有自己的眼线,谁都知道吴昭远与宋亭舟交好,若是事发他们跑又跑不了,便是救好了吴昭远只怕也会被降罪。 更别说吴昭远是风寒重了,还是中毒了,当下尚无定论。 “那你们决定怎么办了?”孟晚问道。 宋亭舟捏了捏眉心,“祝三爷认识个江湖郎中,在离府城最近的谷陵县,泽宁已经回去派人去请了,但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跑个来回。” 孟晚神情若有所思,“你们可知前些日子吴家请的是城中哪个郎中?” “不知,你的意思是?” 他问完见孟晚去取屏风上外衫,快步走过去帮他拿下来。 孟晚将外衫重新穿在身上,“走,咱们去问问去。” 不光他们,家里的雪生和碧云都被孟晚派了出去,他们先从城南开始,挨个药堂询问。 孟晚不让几人直说,而是旁敲侧击的拿银钱贿赂药堂的学徒。 就这样一家家的找,终于在日落之前问对了地方。 “那天我师傅确实去了知府大人家中,但你们是什么人,打听这事做什么?”药堂学徒狐疑的看着孟晚和宋亭舟。 孟晚苦口婆心的说:“小哥,实不相瞒,前几天我和我夫君因为发生了口角,在大街上闹别扭,结果一不小心将传家玉佩给弄丢了。若是旁得也就罢了,那块玉是我婆母在我过门的时候,亲自交到我手里的,若是寻不到我可怎么和婆母交代啊。” 学徒莫名其妙,“这和我师傅有什么关系?” 孟晚就等他这么问,迅速接道:“当时那条街上并无旁人,我只记得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从一旁路过,这才找上贵药堂。” “你意思是怀疑我师傅偷了你的玉佩?” 学徒眼神不善的盯着孟晚,被宋亭舟一手拨弄到一旁。 “你……”学徒仰头怒视宋亭舟,奈何身高不够,气势也弱了一大截,毫无半点威慑力。 孟晚忙从中间调和,“小哥莫气,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令师那天路过有没有见过我家玉佩,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他从袖袋里掏出两角碎银塞进学徒手里,诚恳的说:“还请小哥看我可怜,告知我们郎中的住址,我们自己去问。” 药堂学徒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才将银子塞进怀里,“行,我师傅住的位置偏僻,你们自己找肯定是找不到的,看你可怜我就带你走一趟。” 孟晚对着学徒道谢,眼睛却笑盈盈的看着宋亭舟,对方默不作声的牵紧他的手。 郎中家住在城北,因为着急,孟晚干脆让雪生驾车送他们过去。 到了敲门一问,家人却说郎中不在家中,孟晚不信,“我是真有要紧事要同张郎中说,还请婶子行个方便。” 张郎中夫人也急,“你这小哥儿,我还能骗你不成,他晌午出门确实还未归来。” 学徒看这架势将人带到就溜了,孟晚领着家里人堵在人家门口不肯走,缠着张夫人与他周旋,暗地里却又指挥雪生从后院潜进张家。 张夫人被他磨得不成,终于松口让孟晚他们进去查看,这会儿雪生已经悄悄返回,暗地里对孟晚摆了摆手。 那就是张家确实没人。 孟晚抿唇,重问道:“婶子,你是说张郎中晌午又去出诊了,那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张夫人对着孟晚是好气又好笑,“我与你说了半天,你这是才听懂啊?都说了他出去出诊未归,时辰就更说不清了,有时还被留下过夜呢。” 孟晚扯出一抹苦笑,“那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他与宋亭舟上了马车对视一眼,都不免感到挫败。 雪生架着马车刚拐出巷子口,便见一年轻男子满脸泪痕的背着个湿淋淋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边走边悲痛的哭泣,水渍一路走一路的顺着他裤脚衣袍往下流。 “郎君夫郎,你们出来看看。” 雪生语气也不大确定。 宋亭舟听他语气古怪,叫孟晚坐在车上等着,自己掀了帘子下了车。 雪生站在车旁,指着前头的踉跄的背影说:“那人背上背着的像是个死人。” 宋亭舟心中一惊,心脏急剧跳动起来。他明明看到那人除了背上背着人外,手里还提了个被浸湿的医箱。 “你回车上,遇到什么事也不可离开夫郎身边,我过去看看。”宋亭舟叮嘱雪生一番,随后快步跟上前面那人。 眼睁睁看见他敲响了张郎中家的门,刚还和他们说过话的张夫人打开门后大惊失色,“大郎,你爹这是怎么了?” 张大郎嚎啕大哭,“娘!爹……爹他没了!” …… 宋亭舟脸色铁青的回到车上,雪生又重新驾车离开,身后是悲痛欲绝的张郎中家人。 孟晚自然也听到了哭声,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张郎中死了?” 宋亭舟沉默着点了点头。 孟晚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不用确定了,定是有人害的没跑了。” —— 祝泽宁同宋亭舟分别后,半点都没敢耽搁,先去求了祝四爷借他十来号人并十匹快马,揣上几十两银子便上路了。 一路上不敢停歇,昼日不停的赶路,镖师们都不大能吃得消,别说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了。 祝泽宁将腿根都磨得渗了血,终于在一日后就赶到了谷陵县县城。 他强撑着一口气下了马,双脚落地立即便跪趴到了地上,啃了一嘴的土灰,跟随的镖师忙下马将他扶起。 祝泽宁口干舌燥,唇角都泛起一层死皮,他声音干哑的说:“先别管我,去盐行看看我爹在不在,剩下的人去打听范郎中住址,找到了人去祝家的宅子回禀给我。” “是!” 镖局的人用着比自家啰里嗦的仆人还顺手,祝泽宁做什么那群仆人都只会哭天抹泪的劝,活像他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祝三爷在谷陵县是有房产的,他就喜欢在些小县城小镇子上买房,美其名曰是给后代留条后路。 仅剩下的一个镖师扶着祝泽宁慢吞吞的往祝宅挪动,每走一步都牵扯到他腿根的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要放平时他早就叫上了,如今却硬生生的忍着。 大白天的街上人来人往,祝泽宁姿势怪异,像螃蟹似的大长着腿走路,姿态实在不雅,不少人看他指指点点。 祝泽宁惨白的脸更白了,“要不你租个板车推我……” “儿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一中年男子领着镖师急匆匆的骑马赶来,看到祝泽宁浑身是土,模样凄惨,心疼的喊他。 祝泽宁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感委屈,他眼眶一红,对冲过来的中年男子喊了声:“爹!” 祝三爷生的高大,皮肤黝黑,四肢有力。这下也不用板车了,他亲自将儿子抱到家里,放到榻上。 “快去请个郎中来。”祝三爷急道。 说到郎中祝泽宁激动了,“对对,郎中!爹你之前不是说谷陵县有个郎中,祖上是在皇城里做过御医的,快将他请来。” 祝三爷觉得儿子过于激动,但也没多想,忙吩咐仆人去请范郎中,随后才问起祝泽宁,“儿啊,你怎么伤成这般,又这么急着来找我,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在府学被欺负了?” 祝泽宁见到亲爹才心中立即有了底气,想到这一路的艰险和生死不知的好友,不禁悲从心来,“爹,你一定要救救昭远啊,他就快不行了!” 听到出事的不是祝泽宁,祝三爷多少放下了心,他挥退仆人安抚道:“是昭远?别急,慢慢和爹说。” 祝泽宁将他和宋亭舟去吴家探望的事和祝三爷说了,最后又悄悄说了心中猜想。 祝三爷沉吟片刻,“所以你这次来谷陵县是来找范郎中的?” 祝泽宁点点头,“是,我要立即将他带回昌平去,不然昭远生死难料。” 岂料祝三爷说:“大郎,你不能带范郎中去昌平。” 第53章 樊娘子之死 “为什么!”祝泽宁不解。 祝三爷声音平淡,“范郎中不在谷陵县,去了别处。” “公子,大夫我们哥几个给你找来了。” 祝三爷的话刚落地,之前祝泽宁派出去的那几个镖师就带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 祝泽宁看着他爹,沉默着不说话。 屋内一片死寂,那几个镖师见气氛不对也都安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祝三爷先大笑起来,他欣慰的说:“我儿真是长大了,做事也开始稳妥起来了,好啊,好啊。” 他丝毫不提骗了祝泽宁的事,像是一句话就将事情揭了过去,放以前祝泽宁肯定会问个明白,如今他却知道什么才是更要紧的。 “范郎中,请你和我们去一趟昌平府城,那里有人等着你救命。你若点头答应,我们即刻便可启程!”祝泽宁略过亲爹,直接向范郎中求助。 范郎中先是看了祝三爷一眼,见他毫无表示才开口问祝泽宁,“敢问公子要救的人是何疾病?” 祝泽宁想着那日见到吴昭远的样子认真描述,“他初时只是轻微风寒,突然间便病状加重,面红如肝,呼吸急促,唇色也是鲜红的。人时常昏迷不醒,醒来也不过清醒一阵子便又昏睡过去。” 范郎中捋着半长不短的胡子沉思默想。 祝泽宁急切的问:“范郎中,他这是什么病?” 没等范郎中回答他,祝三爷便先开了口,“老义啊,你先带范郎中下去休息,再摆桌席面给这几位小兄弟接接风。” 义叔是他亲随,除了三年前祝泽宁乡试被派去奉天照顾,时常跟在祝三爷身边。 眼见着义叔要带人走,祝泽宁终于绷不住了。 “爹,你就让我带范郎中回昌平!” 祝三爷语重心长的说:“泽宁,你大了,考上举人也有出息了,你爹我从没想过咱们祝家也能出来个举人老爷,那天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有多高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祝泽宁知道他爹又要开始从他祖父开始说起,但这些他早就听腻了。 只一个眼神,祝三爷就能看出儿子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稚子心性,“泽宁,吴家的事我们不能参与进去。” 祝泽宁有些急躁,“我知道,我们不能得罪吴家,从小你就叫我不要和昭远玩,他有段时间疏远我,是因为你去找他谈了话,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将范郎中带回去放在宋家啊,到时候让范郎中伪装伪装,宋兄带他进……” “泽宁!” 祝三爷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 祝泽宁不解的看着父亲。 “昭远是吴知府的亲子没错,可吴家不缺子嗣。一个可有可无没甚出息的外室子,可以当个阿猫阿狗的随意养养,一个前途无限不受掌控的外室子,便又是不同了。昭远看着文弱,其实是个有决断的,谁又能说得准,有些事不是吴知府授意的呢?” 祝三爷这段话简直颠覆了祝泽宁的认知,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祝三爷语气加重,“不管可不可能,都不是我们祝家能掺和进去的!你二叔同吴知府关系亲近,可他早就看我不满,想将我分出祝家,你如此冲动行事,可曾想过爹娘吗?” 祝三爷摆出孝道这座大山压在祝泽宁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突然透过支开的窗户看见马上要被义叔送出院子的范郎中。 “不行……” “不对。” “不可!” 祝泽宁探起身子高声喝道:“黑老二,不能让范郎中走。” 这间院子只是一进,那群镖师都在厢房喝酒吃肉,他们只听雇主的命令。听见祝泽宁这一吼,哥几个立即将酒杯一放,提着刀便冲了出去,将范郎中和义叔团团围住。 “泽宁!你还要执迷不悟!”祝三爷恨铁不成钢。 祝泽宁从榻上一把扑到到地上,祝三爷下意识伸出手接他,可他已经摔倒在地。 腿上的痛感又剧烈了三分,祝泽宁已然顾不得分毫,他抱着祝三爷的大腿,“爹,求你,你就让我带范郎中走。” “你只有我一个儿子,小时候堂哥们都瞧不上我,是昭远一直陪我玩,我们情同手足啊爹!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出息吗?乡试前的时光如此宝贵,是他和宋兄硬拉我上去的,不然我怎能这么快就考上举人呢?他们都是我的恩人啊!” “爹,我求你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昭远去死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涕泪并流,腿根处磨破的皮渗出血来,浸透沾了灰尘的白色中裤。 祝三爷仰首阖目,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见他这般模样又怎么能不心疼呢? 罢了,罢了。 他弯身重新将祝泽宁扶到榻上,粗声粗气的喊了句,“你们知道知府有多大的权势?乔装带人进去?当吴家都是傻子吗?想的什么狗屁法子!” 祝泽宁抹了把眼泪鼻涕,“可……” 他刚说一个字便被祝三爷打断,“可什么可,你在这给我好好养伤。” 对方朝外喊道:“义叔,速去备马,我亲自带范郎中回一趟昌平!” —— “这法子我看可能行不通。” 孟晚在书房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大大的一个吴字下,分了三方——吴知府、吴夫人、中间再添一个樊娘子。 吴夫人已知便有嫡子一位,嫡子又生了两儿一女。据他所知吴知府还有其他庶出儿子,但考取功名的只有两人,嫡长子秀才,新进举人吴昭远。 孟晚将人名或者代表人的符号都写在纸上,点点笔杆子突然说道:“我记得吴知府的年纪好像不算太大,五十?还是五十一?” 宋亭舟坐在一旁回答:“五十一。” 孟晚又往吴知府上面写了个五十一,“五十一啊,那起码还能在任上再干十五年。你说他知道吴举人不想上吴家族谱吗?” 孟晚话题转的太快,但宋亭舟迅速的跟上了他的思路,“若昭远跟他是一条心,哪怕有吴夫人阻拦,想必吴知府也会将举人儿子写在族谱上,你的意思是说……” 孟晚在吴夫人和吴昭远之间画了一条线,“咱们假设这件事是吴夫人做的,她的立场就相当明显——挑拨。吴昭远死了更好,不死其实她也没什么损失,因为她通过这件事,试探出了吴知府的态度。所以你们的办法应该行不通,我觉着她应该不会让你们再有接触吴举人的机会了。” “但发觉吴昭远对她没有威胁后,她还有第二个下手的人选。” 今天的早市说不上是哪儿奇怪,常金花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随口问了句聊得热火朝天的商贩,“蕙嫂,你们这是聊啥呢?出啥大事了?” 卖菜的蕙嫂将她拽过去小声念叨,“你还不知道?” 常金花被她问懵了,“知道啥?” 跟蕙嫂热聊的妇人紧张兮兮的说道:“现在咱们整个城里都传遍了,出妖怪了!” “啊?这咋可能?”常金花大吃一惊。 听她这话蕙嫂和那个妇人都来劲儿了,“咋不可能?我跟你说城北有个郎中,打家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回来就是横着回来的!” “说是被妖迷了心窍了,大白天的跑城北乱葬岗,在水坑里给溺死了,你都没见那坑多浅,小娃娃掉下去都能爬上来。” “哎呦,快别说了,怪渗人的。” 两人一唱一和,将常金花吓得汗毛直立,“那……那没准就是他倒霉,栽进去脚滑了,怎么就能说是妖呢?” 如今这事传的沸沸扬扬,各个都像是亲眼所见,蕙嫂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不是妖,不是被迷了心窍他你能栽进去?那郎中儿子找到他爹的时候,他爹手里还攥着一捧金豆子呢!” 和蕙嫂聊天的妇人又说:“不光是这郎中,你们不知道,知府大人……” 她声音左右看看,声音压低,“知府大人养在外头一个卖唱的,听说也被妖给杀了,哎呦,死的那叫一个惨啊,肠子都被掏出来了,脸也给刮烂了。” 青天白日的,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听了一肚子的山野奇闻,常金花连菜也没顾得上买,挎着个空篮子回了家。 “晚哥儿,出大事了,快让大郎请假,别去进学了。” “怎么了?”孟晚眼中一片茫然。 “城里出妖怪了!不是你书里写的那种好妖,是专门害人性命的。你说大郎的同窗会不会就是被吸了阳气,这才卧床不起?” 她将自己听来的消息都同孟晚说了,且还不知道死那个外室,便是宋亭舟的这位同窗之母。 孟晚放下自己写的新书《伏妖师长明》沉默不语。 妖? 晚些宋亭舟回来,常金花又将打听来的事重新又跟儿子说了一遍,还认真劝慰了儿子一番,“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她们说的也太吓人了,不然就告几天假。” 孟晚劝慰她,“娘,府学聚集了整个府城那么多一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信奉的是孔孟之道,怎么会怕妖鬼呢。” 宋亭舟附和的点了点头,“不错。” 夜里宋亭舟心思繁杂,因为记挂着吴昭远的病,睡也睡不着,孟晚便披上外衣陪他在院里说话。 樊娘子死的太过突然,孟晚有些忌惮的说:“平日说来樊娘子在吴知府眼里还算有几分地位,吴夫人行事这般阴毒,难道不怕吴知府会怪罪?” 悄悄将人杀了也就罢了,搞什么狐妖,这种横死的人连个正经坟地都不会准备,没准会暴尸荒野。 宋亭舟这两天心系吴昭远的病情,眉眼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郁色,他也算是去过一次吴府,便猜测道:“吴知府毕竟不可能天天在家,吴夫人掌管内宅极有可能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孟晚心想:连吴知府都能糊弄过去的法子吗?他没见过吴知府此人,但总觉得也不该是个好欺瞒的,是什么法子能将这位四品官员都骗到? 吴家真是一团乱麻,位高权重、草菅人命如儿戏一般,“樊娘子的死是有几分自作自受的,只是吴举人该怎么办?” 宋亭舟去屋子里取了个垫子回来给孟晚,面上不见轻快,“今日下学,我又去吴府拜见,却不得入内。只盼泽宁尽快回来,看看郎中是如何说的。” 外头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回响,孟晚拉着宋亭舟的手去门口,缓缓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却见街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路过。 “应该是主街传来的。” 孟晚和宋亭舟退回家里,向门房里叫了雪生一声,“雪生,你睡了没?” 雪生听见他们开门的动静就穿好了衣裳,孟晚刚叫他一声,他便推门出来,“郎君,夫郎。” 孟晚指了指主街的方向,“听到声音了吗?” 雪生点点头。 “你去远远跟过去瞧瞧,离远些,见势不对就快走,以自身安危为主。” “是。”雪生身子轻灵,连门都没走,翻墙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尽量贴着墙边走,隐在暗处追上了主街上的队伍,远远看去最前头有四五个披着黄袍的道士,手中或持桃木剑,或拿着符纸,谨慎的押着个穿着红衣的人,离得太远,雪生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道士身后则是一副漆黑的棺木,由六个穿着白麻衣,腰缠红布腰带的人抬着。 最后头又是跟着一大帮的人,有男有女大约三十多个,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雪生发现后头那批人里竟然大半都是带着刀的捕快。 “无稽之谈,大半夜的竟然还要拉上我来!”吴知府看着前头的黑色棺木隐隐不适。 吴夫人用帕子遮住嘴角的冷笑,“老爷若是不信只管在家待着,我是说用老爷的官威镇着这群鬼怪,又没拿刀架在老爷脖子上逼着您来。” 被她说到痛处,吴知府脸色难看,“你个无知妇人能懂什么,我乃朝廷命官,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岂不笑话。” 自己心里怕的要死,偏偏和她扯着威风,吴夫人内心不屑,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贱人的下场,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定,方能解她这么多年来的怨恨。 语气放缓了几分,吴夫人劝道:“旁人不信就罢了,老爷可是亲自见过祝二那个庶子是怎么死的。那么个妖媚狐精,杀了人后还剖尸饮血的,祝二当场就吓晕了。如今被咱们家逮到,若是不处理了,再任他祸乱人命,老爷岂不是会被朝廷责令?” 吴知府目光扫向道士们押送的红色身影,思绪飘远,也不知信是没信。 第54章 吴知府与盐商 雪生一路跟着他们直到西城门,本来还担心城门有人看守,只能无功而返,没成想城门大开,只有一个开城门的士兵在城门口候着。 雪生咬了咬牙,趁着士兵弯腰塌背的讨好吴知府,默不作声的从路边坠到了队伍后面去。 士兵半点也没起疑,反倒有个女侍差点回头看到他,幸而前头吴知府发了话,出了城门后和夫人乘了马车,要人在身边伺候,女侍小跑向前。 出了城门后周围环境愈发荒凉,不似城内道路整齐干净,土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和野草,雪生趁机藏到树后,借着春日浓密的植被做伪装,离前面一行道士越来越近,也终于看清了被捆绑起来那个红衣人。 被道士围在中间的红衣人相貌平平,个子中等,比他家孟夫郎矮了半头,鲜红饱满的孕痣在眉间过于显眼,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雪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痣。 “是个哥儿?”雪生惊奇。 红衣哥儿被道士围在中间,一路都是道士的念咒声和用法宝施法的声音,他眼角残存着泪痕,一脸迷茫与无辜,怎么也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妖物。 雪生在林子里走,他们一行人在官道上走,出了西城门不远处便是渡口 。 虽然天晚,但码头上仍然有船只来往,力工卸货。 道士绕过码头沿着河边往北去,掐指找了个位置停下。 雪生躲在树后,看着几名道士将红衣小哥儿围在中间,踏着八卦步,一会儿掐诀挥剑,一会儿燃符念咒,将他吓得浑身哆嗦,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如果不是嘴被破布堵住,只怕早就大喊大叫了。 道士们做完法,命人去牵一条小船过来,抬棺的人先将棺材抬上小船,雪生这才发现棺材上还缠着麻绳,粗实的麻绳将整副棺材捆的结结实实,另一端又被拴在了红衣小哥儿的身上。 这情景不说也知道接下来是要做什么,红衣小哥儿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他拼命挣扎的后果也只是被丢到船上。 其中一个道士踏上船去撑起船桨,往河里大概划了四十多米,便拿起备好的石头砸烂了船舱,河水瞬间从砸破的孔洞里溢上来。 不等船舱被河水溢满,他顺势跳进河里,扔下船上的棺材和红衣小哥儿,飞速朝岸边游来。 吴夫人坐在马车上看着这一幕,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满,“怎么不再多划远些。” 余下的道士忙上前解释道:“夫人,我与几位道友特意算过方位,此处是最适合封印妖物之地,再远些或近些都是不成的。” 吴夫人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这群江湖骗子实属可气,明明是怕将船划得太远会被同伴抛弃,这所谓“妖物”还是她亲自送到他们手上的,如今却扯什么算了方位? 目睹船上的棺、人,同船一起沉没在江上,消失的悄无声息,只有小哥儿挣扎扑腾出的水花还算热闹,不过也只是一瞬,吴夫人还算满意。 她身边的吴知府也不知有没有看到外边的事,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可以了,回府。” 雪生没跟着回去,实在是怕再经过城门时被发现,干脆等在树丛里目送吴家人离开。 直到城门关闭,他这才从林子里走出来,河面一片平静,像是从来没人来过。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拿着户籍册子守在城门口,看见排在队伍里进城的人里有雪生,他这才放下了心。 雪生一夜未归,他和孟晚猜测多半是跟出了城,但没见到人,不免担心他的安危。 “郎君。” “没事就好,先吃点东西,旁的话回家再说。” 将雪生接进城来,宋亭舟先带他去早食铺子叫了两碗面条。 雪生在外待了三个时辰,又冷又疲惫,两碗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身上暖和起来后人就更困倦了。 吃了面回去,雪生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孟晚让他回去休息。 大清早的,家里的饭也刚做上,碧云和常金花在厨房里忙活,早食简单,只不过常金花坐不住,餐餐都要自己张罗。 “这可真是天方奇谭,难不成还真有个狐妖?”孟晚一个唯物主义者都被吴家的操作搞得一愣一愣的。 宋亭舟目光黯淡,神色悲凉,“不过是个无辜的可怜人罢了,我以前从未想过,官至四品的朝廷命官,会如此将人命视如草芥。” 孟晚才是毫不意外,他将炕上的被褥叠好,“人都有坏有好,官也是人,当然也有好官坏官,我们如今还是太弱小了。” 宋亭舟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别说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哥儿,他甚至连自己的好友都没法帮助。 “问了城内那么多的大夫,见不得人,光听症状都是说风寒,可我不信。” 孟晚将他拉到身边坐下,“郎中都灭口了,怎么可能只是风寒这么简单?如今只能看祝举人那里怎么说了,你起得那么早,再躺一会儿。” 宋亭舟睡不着,“今天我告了假,听说城北大官村有个赤脚郎中医术高明,我想去请教请教。” 孟晚找了件外出的长衫备着,“用了饭我陪你一起去,若时间空余,城内没找过的也都问问。” 他们饭后也没叫醒雪生,宋亭舟卸了车驾骑马带孟晚去了大官村。也不知是其他人夸大,还是受限于没见到病人,大官村的郎中同样是那些话。 宋亭舟不免有些灰心,还好孟晚一直在他身边陪他,两人又问了几家城里的郎中,全是这番说法,无一例外。 若不是张郎中死的蹊跷,恐怕孟晚都信了吴昭远只是病重了。 两人颓败的回到家中,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义叔?你怎么来了,泽宁呢?他可回来了?郎中可请来了?” 宋亭舟见了义叔心情十分激动,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义叔笑呵呵的说:“宋举人莫急,公子还在谷陵县养伤,但我家三爷已经带着范郎中回来了,公子特意交代要我告知您一声,怕您心焦。” 孟晚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插了一句,“祝三爷亲自带郎中回来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宋亭舟闻言倒是又担心起了祝泽宁,“泽宁怎么会伤到?” 义叔闻言十分欣慰,“劳宋举人记挂,公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他忧心吴举人的病情,这才让三爷带着郎中先回来。” “那我也去吴家探望昭远。”宋亭舟心绪难平,说完就要出门去吴家。 义叔拦下他,“宋举人,三爷说此事他一人出面便好,有了消息,老奴定过来回禀。” 宋亭舟直视着义叔的眼睛,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他对义叔揖了一礼,“如此就麻烦义叔了。” 义叔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宋举人安心等着老奴的消息。” 送义叔出门的时候,孟晚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小声对义叔说了一句什么。 见对方表情诧异,补了一句,“我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也可能是我猜错了,剩下的还请祝三爷自行定夺。” 义叔是第一次见到孟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义叔诚恳的道了句谢,“多谢孟夫郎提醒,老奴这就回去禀明三爷。” 送走了义叔,孟晚颇感意外的说:“没想到祝三爷会回来,且人还算仗义。” 不让宋亭舟跟去,是怕情形不好吴知府会迁怒宋家,宋家根基薄弱,只是小门小户,如何开罪的起知府大人? 宋亭舟几日的愁容终于舒展些许,“希望一切能顺利,你刚和义叔说的事可是真的?” 孟晚将他拉回屋里,“上次娘说买回来的盐不一样,后来家里都是我去买盐,我仔细留意了一番,确实如此。加上祝二爷与吴知府来往亲密,难免让人多想。” 若是往日,他也猜不到这上面去,但如今却觉得这两人当真是有苗头的。 祝三爷带范郎中回来后先回的祝家,义叔紧跟着他脚后回来急忙报了信。 “此事可属实?”祝三爷满脸疲惫,但听到这等消息还是惊的从榻上站了起来。 祝家老宅里难免都是祝二爷的心腹,说话办事都要小心,义叔将声音压得极低,“老奴已经派人去盐行查看了,只是人还没回来,但老奴观孟夫郎此人像是个心有成算的,不会拿这种事胡说。” 祝三爷心思来回转动,迅速吩咐他,“不行,老义,这事牵扯重大,你立马亲自去一趟盐行。若是实情,此前准备的一番说辞就要变上一变了。” …… 晚些祝二爷回到宅子,在厅堂里宴请三弟,氛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剑拔弩张。 祝二爷端坐在主座上虚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庶弟。 “你可想好了,真的情愿分家?” 祝三爷在祝二爷面前谦卑的不像样子,他微低下头颅,“二哥说的哪里话,分家之后我还是姓祝,二哥能给我剩几家铺子养活老婆孩子就够了。” 祝二爷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分家后庶子只可得公中财产十分之一,家里铺面就算了,银两田庄多给你分上一成。” 祝三爷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而后缓缓松开,“一切都凭二哥做主。” “既然三哥都分了,我同三哥一起。”祝四爷得了消息赶回来,正听到了祝二爷的一番话。 他身材同祝三爷相似,都十分高大,长相粗犷,络腮胡一把,看起来极为凶悍。 祝四爷常年不在老宅里住着,底下也没经营祝家产业,祝三爷与他同父同母,亲哥分家他当然也跟着。 祝二爷哼笑了一声,“求之不得,我也觉得这主宅是越来越挤了。” 分家是大事,特别是祝家这样的大家族,要请族长开祠堂,邀全族的人前来见证,一时半会的是分不了的。 但祝三爷已经答应,请二哥办事就要先按了手印来。 分家的文书手印一按,祝二爷立即领着三弟和郎中登上了吴家的大门。 宋亭舟他们难见一面的吴知府,亲自接待了祝二爷。 祝二爷在吴知府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他恭敬的说:“听闻您二子昭远病了,我顿感心焦,这孩子和我三弟家的泽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侄儿还特意从外地寻访了名医为昭远诊治。” 吴知府神情冷漠,语气中也听不出来喜怒的对祝三爷说了句,“你养了个好儿子,重情重义,不错。” 祝三爷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闻言忙起身道:“知府大人谬赞了。” 他本是沐浴过后又和祝二爷用了饭来的,只吴知府这一句话就让他冷汗淋漓,踏湿了后背布料。 吴知府淡淡的说道:“我和你二哥还有事商谈,你便带着郎中过去。” 他既没告诉祝三爷吴昭远的院子位置,又没派人领路,淡漠到重病垂危的好像不是自己儿子一般。 祝三爷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能带着范郎中边走边使钱打听,耗费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找到吴昭远的院子。 秋影将今日煎药剩下的药渣收好,沥干后明日还要用。抬首就看见有人闯了进来,他是识得祝三爷的,又看见他身侧的人背着药箱,明白是来救吴昭远的,眼泪又是嗒嗒的往下砸。 “三爷,我家公子就快不行了,您快救救他!” 祝三爷拧眉说:“进去再说,将药渣和没用过的药都拿进来。” 秋影拿起药渣跟上他们进屋,用袖子摸了摸眼睛解释道:“自三天前宋公子和祝公子来过,就没人给公子抓药了,他们又看着不让我出去,房里早就没有没用过的药,只剩些药渣我这几日反复煎煮。” 范郎中先扒拉了几下药渣,又立马查看早已病入膏肓昏迷不醒的吴昭远。 秋影有眼色的替范郎中搬了个凳子过去,范郎中查看了吴昭远的口鼻眼耳等,又坐下替他把了脉。 轻嘘了一口,“还有得救。” 秋影闻言听到双膝一软,趴在地上便给范郎中和祝三爷连磕了几个头,“谢谢郎中!谢谢三爷!” 祝三爷刚被儿子磕头,又被吴昭远身边的仆人嗑,见他这样心中不免动容,“你倒是个忠心的,这几日范郎中就留在这里给你家公子治病,这些银两你先留下打点,若缺了什么只管出去买,应当不会有人拦你了。” 祝三爷扔下一个钱袋给秋影,里面沉甸甸的最少也有百十两银子。 第55章 送别 三日后祝泽宁终于乘马车回了昌平,他伤口已经无碍,只是走路还会有些别扭。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宋亭舟汇合去看望吴昭远。 这次吴家再无人阻拦,甚至当他们是透明人一般,发觉吴知府不在意吴昭远生死后,吴夫人也全然当家里没有这个人。 上头的态度决定下人们的看法,这院子甚至连吃食都不供给,吴昭远本身就没什么积蓄,各种治病的药材一样要花钱,若不是祝三爷的银两,过一阵子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 秋影每日忙着照顾吴昭远,院子无人打理,野草茂盛。 “昭远,你怎么样了。” 宋亭舟扶着祝泽宁走进屋内,祝泽宁还未见到人,便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 吴昭远半倚在被子上看书,面色有些苍白,脸庞也消瘦了一圈,听到祝泽宁的声音,忙挣扎着想下来。 “你快别动,身体还没好呢,好好歇在炕上就行了。”祝泽宁上前阻止他下来,动作一时急了牵扯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泽宁,你这是怎么了?”吴昭远声音虚弱无力的问道。 祝泽宁和宋亭舟都不擅长骗人,一时间竟都沉默了起来。 吴昭远似乎明白到祝泽宁的伤可能是因他而起,得知亲娘去世都没留一滴眼泪的男人,蓦地红了眼眶。 “是我拖累了你们,秋影都和我说了,我病的这些日子,都是你们在外一直替我想办法。我……” 他说着竟要跪下给两人磕头。 宋亭舟只好又撇下祝泽宁将吴昭远给重新提回炕上。 “和我等还此番作态,我和祝兄所求难道是要你磕头吗?” 折腾这一番,吴昭远他瘫坐在炕上气喘吁吁,“我知道……我也懂,可除了磕头拜谢……我竟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祝泽宁瘸着腿挪过来,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本来比我聪明,却又稀里糊涂的涉这种险,下次别让我和亭舟操心,就是报答我们俩了!” 君子之交,克制有礼。 三人目光交汇,眼里各自隐着情绪,祝泽宁年纪最小,率先掉了泪珠子,吴昭远眼睛也是红的,宋亭舟比他们强些,心里却也又酸又涩,短短几日,各有磨难。 范郎中已经走了,临走前去了祝家一趟,祝泽宁才知道他爹说的不假,昭远确实是中了乌头之毒,这毒确实容易与风寒混淆,也就是范郎中这样专研疑难杂症的郎中,才会立即分辨出来。 三人一起又说了些话,面上是问问学业,其实心里都懂,一些隐秘的事现在不方便说,只能等吴昭远病彻底好了后再议。 在吴府到底是不方便,时不时便有几个下等小厮跑到院门口晃荡。祝泽宁和宋亭舟都不便久留,宽慰了吴昭远一番,各自回了家去。 宋亭舟终于一扫前几日的郁气,连步伐都没往日那般沉重了。 “大郎回来了,吴举人怎么样了?”常金花正和碧云坐在院子里摘菜,见宋亭舟回来问了一嘴。 “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体还是很虚弱,要休养一段时间。”宋亭舟说完脚步下意识往西屋去。 还没进屋,隔着敞开支起来的窗户便能看见卧房没人,他没走正门,又向书房的窗户看去,同样没人。 “娘,晚儿呢?” 常金花就知道他要问:“黄挣来找了,说是铺子里有事,雪生驾车带他去了。” 宋亭舟脚步开始重新向门口挪动,“那我去清宵阁找他。” 常金花看着儿子的背影颇为无语,“不是刚回来?他也不嫌累。” 碧云在一旁捂嘴偷笑。 —— 清宵阁里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在阁里坐班的其中两名写手,竟然真的被宝晋斋给挖了过去。 财帛动人心,清宵阁的待遇堪称顶尖,想必宝晋斋挖那两人是出了血本的。 虽然对这种事早有预料,但孟晚心中还是不免窝火,想当初这群大爷写的那是什么玩意,他一点点给调教好了,被人摘了现成的果子。 再加上吴昭远的事宋亭舟心情不畅他也跟着忧心,搞得他这些天也有点上火。 简单给剩下的人开了个短暂的小会议敲打了一番,孟晚下楼后看到宋亭舟在一楼大堂内等自己,顺手还给文昌帝君的神像上了柱香。 “你怎么来了,吴举人没什么事了?”孟晚快步下楼。 宋亭舟见他脚步急促,上前迎他,“人已经清醒,你慢些。” 牵住孟晚的手,他吊起来的心才缓缓放下。 孟晚嘲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走路难道会摔了?” 宋亭舟略有不满,“楼梯太陡。” 孟晚抱着他右边的胳膊往外走,轻声轻语的哄他:“放心,我都扶着扶手下楼,不过那群读书人里没准有视力不好的,我让黄挣找工匠改改。” “最近你饭菜用的少,我买了些绿豆糕放在家里,你当零嘴吃。” “好啊,千层糕买了没有?” “买了。” 黄挣分明就在楼下,那两人嘴上说着找他,眼睛里却都是彼此。黄挣苦笑一声,见惯了他们这样的感情,谁还会想着将就。 本本分分父母之命的小年轻,硬生生被孟晚和宋亭舟影响成渴望自由恋爱的先进青年。 因为吴昭远的事,宋亭舟和祝泽宁都耽搁了许久没有去府学,明年春天便要参加会试了,时间紧迫,祝泽宁的伤还没养好,第二日便重新去府学进学。 祝三爷这回没走,他之前时常在外地不回家,一半都是为了避开祝二爷的锋芒,这回都要分家了,也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 蚊子再小也是肉,费尽心思经营的商铺,转手就变成是给二哥打工,祝三爷怎么能甘心。 族里的长辈也是念着他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不时还救济族中小辈,但盐务归于主支是毋庸置疑的,毕竟是皇商,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你私下置办的私产都归你,你和老四的姨娘身份低微,并无嫁妆,家里的古玩字画不可带走。”祝二爷嘴里轻飘飘的说出贬低庶弟的话。 祝三爷隐忍惯了不觉如何,祝四爷脾气火爆一点就炸。 “姨娘是没嫁妆,可我们屋里的东西哪样不是自己挣的?凭什么算是公产!” “凭什么?”祝二爷面无表情的反问。 他语气嘲讽,“凭你们是妾生子,因为你们没那个命在嫡母的肚子里生出来。” “祝玙你……”祝四爷赤红着眼用力一拍身边的木制扶手,猛地站起身来,表情狰狞恐怖像是要活撕了祝二爷。 毫无存在感的祝大在一旁充当烂好人和稀泥,“老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得那么僵呢?这样,大哥做主,你名下的产业家里分文不要,都划分给你。” 他说的好听,那些本就是祝四爷一手打拼的,和祝家没有半毛钱关系,若真是有人敢动,按祝四爷的脾气还不得将整个老宅都给砸了。 祝三爷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大哥,“当年爹说大哥能守成,大哥当真是守紧了家当。”像一条看门老狗。 祝老大脸色一僵,显然是听懂了弟弟的讽刺,身为嫡长子却并无管家实权,甚至还不如两个弟弟。 “废话不必多说,你和老四的私产各自划给你们,家里的田庄和地你二人各得十分之一,可有异议?”祝二爷冷眼看向两个庶弟。 “家产都是二哥把持在手里,多了少了自然都是二哥说了算。弟弟自然全凭二哥做主,谁让二哥是咱家最有能耐的嫡子呢!” 祝三爷话说出口,祝老大脸颊不自觉抽动两下,扯出抹生硬的笑,“老三不必担忧,族长和族人们都看着呢,你和老四各分十分之一的家产而已,老二不会克扣的。” 都要分出去了,祝三爷如今也不怕得罪了谁,“但愿如此。” 克扣了他的,他在县城城镇里收的那些账,难道不会也做做手脚吗? 十分之一?呵,莫非不分给我,我就不能自取了?总要给我儿挣出一番产业来。 分完了家,祝四爷搬得最快,他本就一直在外头住着。 “三哥,我好歹手底下还养着几个镖局赌坊,你的盐铺都被收到老二手里去了,往后该如何是好。”祝四爷替哥哥担心。 祝三爷拍了拍弟弟宽厚的肩头,欣慰的说:“难为你还想着三哥,放心,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傻的,手底下那么多管事的跟着我,老二肯定是容不下他们的,为了这帮下属,我也要闯一闯。”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叮嘱了弟弟一句,“对了,你的镖局好好经营可行,但赌坊……还是关了。” “这是为何?”镖局养着那些人只是勉强盈利,赌坊才是祝四爷的大头,他定是舍不得的。 “我总是觉得心里不安定,你若是听得三哥一言,就将赌坊都给我关了。”说到最后祝三爷语气深重。 —— 祝泽宁搬了新家,位置离宋家所在的花蹊巷极近,宋亭舟和大病初愈的吴昭远都前去贺喜。 祝三爷置办了房产就又去外地做生意,留下祝泽宁在家。 “昭远,你若是不嫌弃就搬过来和我同住,或是去府学宿舍都是好的。”怕吴昭远多想,祝泽宁劝到一半又改了口。 吴昭远虽说经了大难,但眉宇间的愁绪却消散开来,“多谢泽宁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去南地的崇文书院求学。” 宋亭舟意外的问,“你此时去崇文书院,那来年春闱怎么办?” 吴昭远显然已经考量过一番,“经此一遭我已经想开了,留在昌平……未必有出路,只有南方,还可一试。明年的春闱我便不参加了,南地的书院都赫赫有名,不若趁着大好年华过去见识一番。” 他从前努力读书是为了脱离吴知府掌控,出人头地让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现如今也算是脱离了吴家,他想为自己而活,找到读书科举的目的,看一看自己的本心。 他未尽的话,宋亭舟和祝泽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吴昭远心意已定,他们做兄弟的也只能提起茶杯,道句珍重。 五月初,祝泽宁和宋亭舟在城西的渡口边上送吴昭远,该说的话都已说尽,秋影在后头喊:“公子,船来了。” 三人抱拳作别,祝泽宁和宋亭舟不约而同,一个塞到吴昭远怀里个钱袋子,另一个直接扔了个包裹给后面的秋影。 两人一套动作做完,转身就走,潇洒的背影冲淡几分离别的愁绪。 吴昭远捂着钱袋子,哭笑不得又铭感五内。 秋影小跑着过来悄声说:“公子,宋举人扔来的包里有银两、补药、糕点果子……还有把短刃呢!” 吴昭远接过包裹,摸着底下坚硬冰冷的触感,感叹道:“如此心细,怕是他夫郎准备的。” 宋亭舟去渡口送人,孟晚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小口小口的吃绿豆糕。 常金花觉着他的样子像小狗,忍不住逗他,“娘屋里还有花生,吃不吃啊?” 孟晚把绿豆糕都咽进去,拍了拍手,“吃,我自己去拿。” 常金花起身,“你坐着,都是生的,我去给你用锅炒熟了吃。” 孟晚在后面笑眯眯的喊:“谢谢娘,娘真好!” 常金花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等宋亭舟回来,婆媳俩各自搬了个小凳子,脚边放了一小盆炒花生,边吃边唠嗑。 雪生趁着天气好将马牵到后头去刷洗,碧云在厨房发面,晚上做红豆包子。 孟晚献宝似的拿出一捧剥好的花生,“娘刚炒的,可香了。” “辛苦你娘炒了半天,感情都是给大郎剥的啊。”常金花在一旁醋意大发。 孟晚飞速喂了宋亭舟一个,剩下的一把都交到常金花手里,“谁说都给他了,我都是给娘剥的,就给他一个。” 常金花摇头笑道:“娘逗你的,你们自己吃,娘去厨房看看。” 她走后孟晚拉着让宋亭舟坐下,一边吃花生一边问他,“吴举人走啦?” 宋亭舟也从小盆里抓了把花生剥,“走了,临走前去河边上了柱香,再无牵挂了。” 孟晚点点头,“如此也好,我听说想进崇文书院还要经过三轮考试,他没问题?” 宋亭舟将剥好的花生递给孟晚,温声道:“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吴兄如今脱胎换骨一般,只要能稳下心来,想必不难。” 孟晚自己吃,时不时还喂给他一颗,常金花在厨房里喊:“少吃点零嘴,一会儿吃饭该吃不下了。” “知道了娘。” 第56章 满月酒 吴昭远走后生活又归于平静,一眨眼就到了隔壁江家要办满月酒的日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大清早天空就阴云密布,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 风把细密的雨水吹落到窗户上,啪嗒啪嗒的作响。 宋亭舟起来去关窗,温暖的被窝失去了温暖源,涌进一股冷气,惹得孟晚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怎么起的这样早啊。” 屋内昏暗寂静,正是好眠的时候。 听到他的动静,宋亭舟关了窗忙返回去,掀开被子搂住孟晚,“不起,只是外头下雨了,我刚出去关窗。” 孟晚闭着眼睛往他怀里拱拱,舒心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忍无可忍的以手抵着宋亭舟胸膛向后挪了挪。 “硌到我了!要睡觉!”孟晚抗议。 宋亭舟紧跟着他移过去,将孟晚挤到墙角,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进怀里抱紧,“嗯,睡觉。” 嘴上这么说着,被子下的手却不安分的起起伏伏,孟晚呼吸逐渐粗重,回过头恶狠狠的在宋亭舟脖子上咬了一口,“你……呼……你怎么这么烦人。” 宋亭舟呼吸声一滞,猛地翻身将孟晚压到身下,“嗯,我的错,亲一会儿,离去府学还早。” 准确无误的寻到孟晚柔软的唇,微侧着头舔舐上去,细细开始吮吸。动作过于温柔,引得本就困倦的孟晚不自觉的回应。 舌尖闯入孟晚口腔,追逐着里面的小舌和它共舞。 孟晚双臂紧搂着宋亭舟脖颈,仰起脖子的和他接吻,暧昧的水声不断传来,口鼻之间喷洒出的温热气息将孟晚的脸熏得通红。 宋亭舟放开他的唇舌,见他发丝凌乱,长如蝶翼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泛粉,嘴唇被亲的水润红肿,不管怎么看都那么喜欢。 一腔心意涨得他胸腔酸酸胀胀,无处发泄,只能轻扯衣襟,露出紧实健硕的胸膛。 他早年常在家里做农活,哪怕没有特意练过,肌肉线条也是流畅有型的,犹如一匹正值壮年的骏马,可以肆意在宽广的草地上奔跑。 …… 宋家的灶房里飘出饭香,烟囱的白烟逐渐变细,宋亭舟飞快的洗漱干净,披上外衫脚步匆匆的自房里出来,兀自去后院牵了马穿上斗笠。 常金花站在灶房门口喊他,“大郎,你不吃早饭了?”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牵马出去,“不吃了娘,给晚儿留些热水和白粥,我先走了。” 目送他出门,常金花小声唠叨,“这孩子,真是的,幸好雨水不大,不然到府学鞋子定会湿透。” 孟晚睡到晌午才起,他也不好意思,悄悄摸摸的看向窗外,发现没人在外头,这才去厨房舀了一桶温水一桶凉水回卧房,洗了澡换了身衣裳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灶房里的小锅里放着屉,坐着一碗白粥和两个红豆包,孟晚喝了半碗粥一个红豆包,肚子里有了底就行,下午还要去江家吃席面。 下午天气还是阴暗的,雨水没停,不过下的也不算大,常金花在屋里换上体面的织锦衣衫,上衣是红褐色对襟长衫,长至膝盖上方,下面配了条色深些的布裙。 江家是喜事,该穿的鲜亮些。 她也是这样对孟晚说的,孟晚的衣裳都是青绿色较多,便找出了前些年聂二叔嬷送他的那件胭脂色长衫,这件衣裳在日光下偏艳丽,今天是阴雨天,看着反倒还好,衬着孟晚的好年华。 江家门口人来人往,少数是江家亲眷,多数是江老爷生意上的朋友。 常金花和孟晚打着伞过去,门口江老爷亲自迎客,可见其重视。 常金花客套的道了句贺,孟晚也跟着道了一句。 做邻居这么多年,江老爷也见到过孟晚几次,今日再看目光中仍不免闪过丝惊艳,随后又说了几句应酬的话,叫了仆人引二人进去落座。 江家前后院都摆了席面,因着下雨,桌子没办法摆在院里,前头正堂和厢房摆了桌,后头女眷则厅堂和耳房连成一片。 常金花上完礼金,看到花蹊巷相熟的人家,挨着几位邻居做了一桌,免不了又是一番客气话,多是夸孟晚颜色好又能干的。 做了这几年邻居了,都知道常金花爱听这话。 随后趁着主家还没露面,说起些别的闲话。 “江家的满月酒,怎么不是江夫郎出来张罗?” 有人知道内情,便小声说:“那小的生了儿子,现在得意着呢,江夫郎前些日子不知又怎么她了,挨了江老爷的训斥受不住面子,跑回娘家去了。” 都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不免为他抱打不平。 “男人都是这么个东西,那小的没进门之前,两口子和和美美的过了二十多年,如今竟还比不上个买来的货色。” 孟晚吃瓜子差点呛住,忙喝了一大口茶水。 也有人说话尖酸刻薄,“他那是年轻时过多了好日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男人没个小妾?若是贤妻,年轻时就该张罗着给江老爷纳妾了,还用等到四十?” 孟晚附和的点点头,放下茶盏又嗑起了瓜子,“汪夫人说的有理啊,你看您,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家里还一房一房的给汪老爷纳妾,可见之贤惠。” 桌上几个夫人忍不住都抿着嘴笑了,哪儿是汪夫人主动给纳,实在是她家爷们好色,唱的卖的都往家里划拉。 见汪夫人表情怪异,又是高兴又是像吞了屎一样难受,孟晚接着说:“不过……听说你二女儿也成婚三年无所出了,可别等的太晚了,这两年就该张罗起来给姑爷纳妾了。” 常金花在桌子底下掐了孟晚一把,笑着说:“别听他胡说,听说你家二姑爷是个好的,拿你和汪老爷当亲父亲母对待,真是不错。” 二姑爷是个落魄户,饭都快吃不起了,靠着汪家接济,哪儿还敢纳妾啊。 汪夫人神情僵硬,忙岔开了话题。 开席前陶姨娘抱着孩子出来,雨天天凉,孩子裹在大红抱被里看不清模样,陶姨娘却打扮的鲜亮。 江家做的是布匹生意,她一身玫红色的缎面衣裳,竟然比在座的正经夫人穿戴的都贵气。 江老爷领着母子俩挨个桌给客人敬酒。 到了孟晚他们这一桌,陶姨娘不自然的摆弄了一下头上插袋的金钗,理了理因为抱孩子蹭歪的衣裳。 旁人或多或少的凑近看看孩子,夸两句养的好,又白又可人,孟晚却实在对小孩不感冒,更别说旁人家的孩子。 陶姨娘手上抱着孩子,脸看向旁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孟晚的一举一动。 他今日也穿了件红的,上头还绣了金线?俗气。 那银簪可真老气,不是说他很有本事吗?连支金簪都戴不上,难不成都是吹出来的?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诋毁着孟晚,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住她不肯承认的自卑。 陶姨娘揪着手里的帕子,故意掩在下巴上扮乖,声音柔媚,“这位夫郎像是没见过。” 在座的夫人夫郎们都是正经迎进门的,本就不乐意搭理这么个妾室,也是看在江老爷和江老夫人的面上才上前夸夸孩子。 更有和江夫人相处好的,恨不得甩她两个白眼,因此场面一时竟然安静下来,没人接陶姨娘的话。 孟晚刚才吃了虾,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仰头答道:“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宋。” 陶姨娘刚才这副姿态分明是故意想和孟晚搭话,如今孟晚看着她说话了,她反而目光躲闪起来,视线虚虚掠过孟晚说话。 “倒是没怎么见过。” 她说完仍是摆弄着手里的那块手帕,连孩子往下滑了下都没太在意,对这个儿子还没有对个陌生人上心。 江老爷心系在儿子身上,见状微微有些不满,“行了,孩子给我抱,你先回后头。” 陶姨娘不想去后院,将孩子递给江老爷抱后,她不甘的望着孟晚,对方态度平淡,眼神陌生,显然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孟夫郎的帕子好像很别致。” 孟晚惊讶的看着她,“我随便用家里没用的素布裁得,江老爷经营布庄,家里应当不缺布料?” 他这回才看见陶姨娘手里的帕子和他的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简单一块布,针脚歪扭的锁了个边。 “原来陶姨娘也喜欢用布头做帕子啊?”他略感意外。 陶姨娘脸色由红到绿,再也克制不住,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她跑回后院躲进自己房间,神经质的拿起绣篮里的剪刀,把手里的帕子一刀刀剪成碎片。 她在意的,只是对方遗弃的。 对方可以坐在席面上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她就只能龟缩在后宅伺候老男人。 陶姨娘剪完帕子情绪又稍微稳定下来,她嘴角挂着抹讥讽的笑。 伺候谁都是伺候,她今天能挤兑走江夫郎,姓孟的一样没有孩子,她既好生养,为什么不能再去给宋家生一个? 江家的席面做的不错,是正经席面的样子,竟还有一道鹿肉,叫鹿抱同春,用春季时蔬搭配鹿肉烹制,肉质鲜嫩,极受欢迎。 家就在隔壁,吃完席面几步就走回自家,天上已经不下雨了,竟然还露了会儿太阳。 刚进门常金花就问孟晚,“我见那陶姨娘像是认得你似的。” 连她都察觉了,孟晚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对方态度怪异,当然不排除对方就是那种爱显现的人格。 “邻居三年多了,说没见过肯定是假话,可能是对我有什么成见。”他一个小哥儿天天外出做生意,总会有人在后头酸上两句,没办法,谁让他太优秀了呢,有些质疑的声音是正常的。 “谁对你有成见?”宋亭舟紧跟着他们后面回了家,天暖后,府学的下学时间又变成了申时。 雪生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马绳,将马牵到后头去喂草料。 孟晚佯装着叹了口气,“自然是嫉妒我才华和美貌的人!” 橙橘色的落日洒下,给灰扑扑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孟晚的长衫下摆的金线与金光相呼应,衬得孟晚白皙的脸都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宋亭舟上前牵着他,“那她们嫉妒错人了。” “啊?”孟晚瞪着眼睛看他。 宋亭舟浅笑,“应该嫉妒我能娶得这么,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夫郎才对。” 孟晚将头扭过去咧着嘴巴偷笑。 爽了爽了,这小子进步迅猛,也知道说好听的了。 常金花和孟晚不在家里吃晚饭,宋亭舟便说要吃简单些,碧云张罗了饭菜,一盆米饭,菠菜炒鸡蛋和鲤鱼炖豆腐。 饭后天还没黑,孟晚便陪宋亭舟到街上散步,买些家里的零用针线等。 路过脂粉铺子,宋亭舟轻咳一声,小声道:“家里的脂膏没有了。” 孟晚毫不留情的甩开他的手,“你自己进去买,我先回家了。” 宋亭舟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转身进了脂粉铺子里,他也算是店里的熟客了,一个大男人时常光顾,还是有几分稀奇的,付了银子又和老板寒暄两句,宋亭舟回去找孟晚。 却见他在花蹊巷口直直的往里看,像是在观察什么。 宋亭舟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孟晚拉着他往巷子里走,指了指他家前面一点,江家门口的马车,“好像是江夫郎从娘家回来了。” 宋亭舟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甚至不知道江夫人回娘家的事。 孟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先回家,我有事问雪生。” 回到家中,孟晚叫来雪生到书房说话,“那天你跟着吴家的人出城,当时沉船里的那个红衣小哥儿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雪生只回想了一会儿,对孟晚说道:“当时天太黑,哪怕是周围有火把照明,我也只记得他眉间那颗红痣,相貌……我怎么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没什么别的特点。” 孟晚眉头紧皱,“真是奇了怪了,刚才我见江夫郎从娘家回来,身边多了个陌生的小侍,眉心正正当当的生了一颗红痣。” 宋亭舟也颇感意外,“这么巧?” 第57章 勾引 今天本来就是大喜的日子,江夫郎前些日子跑回娘家,江老爷本是不满的,但见他回来一脸憔悴,到底没说太重的话。 “回来就好,你也不是孩童了,还耍那些脾气。” 江夫郎目光中带着股疲惫和自嘲,“是啊,到底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江老爷心口一滞,他僵硬的岔开话题,“这个小侍倒是没见过,是你新买的?” 江夫郎冷淡的“嗯”了一声。 他娘家就在城西河下村,江老爷没发家之前也是河下村的人,河下村有条河是城西那条大河的分支。 这次他回去本来心情不好在河边散步,谁料就捡到了漂流到那里的小柳。 对方记忆一片空白,说是记不得自己家在何方,只记得名叫小柳,江夫郎心善,便将人捡回去请郎中照顾,直到最近小柳身体好些了,他才将人带回江家。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太平,只是孟晚总惦记那个小侍的事,想找机会去拜访江夫郎试探一番。 岂料他这边还没行动,陶姨娘反倒先按耐不住了。 又是一个雨天,陶姨娘内穿小衣,外面一身服帖的玫粉色织锦缎衣,守在宋亭舟下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眼见着远处走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撑着把伞佯装从宋亭舟身边路过。 两人渐渐靠近,地上湿滑,陶姨娘一不留神踩到了裙摆,眼见着就要倒在闷头赶路的宋亭舟身上,岂料宋亭舟反应迅速的后退了一步,陶姨娘直愣愣的倒在了水坑里。 因着昌平只有主街才铺了青石板,小巷都是夯平的土路,下了雨的土路上都是泥泞,她不免摔了一身的泥水到身上。 宋亭舟将脸扭到一旁不看她,对着空气说了句,“姑娘没事?” 刚才远远似乎见到陶姨娘半披着头发,前面溜着两缕青丝,宋亭舟便误以为她是巷子里谁家未出嫁的女娘。 陶姨娘湿着身子,玲珑曼妙的胴体紧贴着轻薄的衣物,声音娇媚柔弱,“我扭到了脚,有些起不来身子,还望公子扶我一把。” 宋亭舟挺直的剑眉轻皱,“孤男寡女,恐怕有些不太方便。” 陶姨娘柔柔弱弱的说:“周围无人,公子只需将我扶到家门口即可,并无旁人看见,我若再躺在这泥水里,只怕要生病了,还望公子怜惜。”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往前走,背对着她说:“我家就在前头,便叫了家中小侍来送你回家。” 陶姨娘眼见他越走越远,只能再试道:“可我躺在地上身子半湿,冷的不行,公子可否借奴家一件外衫,以遮风雨。” 宋亭舟停下脚步,语带歉疚,“不是我不肯帮衬姑娘,实在是外衫给了你,我若是生了病,家中夫郎难免挂心。还请稍作等待,我这就回家叫家中小侍过来。” 陶姨娘一把从泥水中坐起身来,狼狈的看着宋亭舟飞快消失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一把踢开了地上的油纸伞。 宋家的小侍是认得她的,再说了,她又不是真想让小侍来扶。 恨恨的甩了甩满是污水的袖子,陶姨娘白着张脸踉跄着走到江家内宅的侧门。 她身边的丫鬟在门口守着,见她浑身湿透,漂亮的衣裳都被泥水浸湿,忙将她迎进门内,“姨娘,你的伞呢?怎么湿成这样了啊?” 陶姨娘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目光中带着丝阴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更别乱说。” 丫鬟被吓得慌忙将头低下,不敢抬首直视她,颤声回道:“是。” “去厨房要热水和姜汤来,我要洗澡更衣。” 陶姨娘的卧房离侧门近,本来能顺利躲开人回房,谁料偏偏遇见了江夫郎身边的小侍。 小柳对她弯腰欠了一礼,惊讶道:“陶姨娘这是怎么了?像是在泥里打了滚。” 陶姨娘对着他冷哼一声,“管好你的舌头,若是不想要就来我屋里,我替你剪了它。” 小柳吓得捂住了嘴巴,眼泪汪汪的说:“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一边抽泣着一边打着伞在院子里乱晃,刚好撞见过来找陶姨娘的江老爷。 江老爷面庞严肃,额头刻着几道细纹,嘴角微微下撇,“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可是被夫人呵斥了?” 小柳低着头道:“不……不是夫人,是陶姨娘。” 江老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是夫人跟前的小侍,怎么会被陶姨娘训斥?” 小柳磕磕巴巴的说 :“我……奴婢刚看到,陶姨娘湿着衣裳从外面回来,多嘴……多嘴问了一句,便被她呵斥了,还说要把奴婢的舌头剪下来。” 小柳被吓得狠了,眼角又不自觉的流出泪来,他本来长相并不出色,但年纪小,皮肤又白皙细腻,加上眉间的那颗艳红色的孕痣,哭起来格外惹人疼惜。 江老爷语气不自觉放软,“好了,我们是正经人家,怎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用酷刑体罚下人?回夫郎屋里去,别在这里哭了。” 小柳对江老爷欠了一礼,他腰肢极细,盈盈一握,做这个动作更显柔韧,仿若巷子里刚抽新芽的柳枝。 转身走后江老爷还一直在后头注视他那把细腰。 到了陶姨娘那儿,果真见她正在沐浴更衣,地上的木盆里还放着那件都是泥水的织锦缎衣。 这是他留给自家人穿的名贵料子,总共两匹,连江夫郎和江老夫人都各自只得半匹。陶姨娘生了儿子,剩下的一匹就赏了她和孩子。 见江老爷来,陶姨娘慌忙从浴桶中出来,披上中衣。 “老爷你怎么来了。” 江老爷声音不见半点起伏的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孩子呢?” 穿上衣裳后,陶姨娘的动作才不再急切,好像是裹上的这层布料能保住她薄弱的自尊似的。 她用布巾擦着头发,漫不经心的说:“奶娘和春樱在带。” 陶姨娘说完一低头,地上的脏衣就在她和江老爷两人之间,而江老爷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她心口一慌,忙又补了一句,“我出去是给老爷买果子去了,您不是说璎珞街上果子好吃吗,结果回来走得急摔了一跤。” 江老爷神色缓和了不少,“果子呢?” 陶姨娘慌忙从矮桌上的提篮里掏出两碗果子来,确实是江老爷平日里爱吃的。 江老爷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两碗糕果,摆放的整整齐齐,底下连余渣都没多少。 隔壁宋家,碧云撑着伞,腕上搭了件衣裳从外头回来。 “郎君,街上并无人啊?” 宋亭舟颇感意外,“无人?那可能是她自行回家了。” 孟晚却觉着不对,“你说那姑娘长什么样?” 宋亭舟诚恳的说:“我乃有夫郎的人,怎么好盯着未婚姑娘的脸看。” 简称不记得长相了。 孟晚哭笑不得,“倒也没那么夸张。” 宋亭舟嘴巴抿紧,神色略微不满,反正若是孟晚长时间注视别人,他内心定会不快。 “哎呀,我夫君怎么好像生气了?” 孟晚示意碧云退下,自己抱着宋亭舟的半边胳膊哄,“我夫君这么丰神俊朗,模样学问样样出挑,定是迷倒了谁家的姑娘?” 宋亭舟将他半抱在怀里,声音坚定,“我只喜欢晚晚。” 孟晚弯起眼睛,目光温柔且带着缠绵悱恻的情意,“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相信你啊。” 一缕情丝,两头牵系。迢迢棉雨,潺潺春意。 第二日再到了宋亭舟快下学的时候,孟晚就守在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偷看,他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姑娘敢撬他的墙角。 过了会儿宋亭舟先从一头走来,蓝袍黑带,行走如风,肩宽腰窄,面容冷峻。 孟晚暗暗点头,又高又帅,不愧是他家的。 他躲在巷子里的柳树后,因此宋亭舟并没有看见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往家里赶路。 孟晚私下张望,也不知昨天那姑娘今天还来不来偶遇,结果没过一会儿宋亭舟身后真有一位女子提着裙摆跑过来喊他。 “公子,公子留步。” 陶姨娘今天又换了一身衣裳,是颜色淡淡的青色襦裙,上半截用宽带勒着腰,下摆坠着鹅黄色的络子,走动间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 她脸上还画了妆容,唇色殷红,眉弯似柳,不像昨日还撑着伞,今天足以一眼就能让宋亭舟看清她秀丽的模样。 宋亭舟又往前走了一段,自觉与身后女子拉开了距离,这才慢下脚步,“姑娘有事请讲,只是莫要耽搁太久,家里夫郎还等我回去吃饭。” 陶姨娘带着笑意的面色一僵,这男人除了夫郎夫郎还会说别的吗? 不过没关系,男人不都是这样?等有了新人,旧的就也是蚊血。 陶姨娘想到当初怎么引诱江老爷的,眼神一番变化,神情似哀似求,声音凄苦可怜,“我只是恋慕公子,想与你多待上一会儿罢了,只求公子能成全我一片痴心。” 她发现委婉的对宋亭舟勾引根本没用,还不如明说。 男人若是想轻薄女人要用强硬手段,女人诱惑男人却是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只需伸出白嫩的指尖一捅…… 轻易便能将这层纸给捅破。 但宋亭舟反应的却极为剧烈,他冷着脸大步远离这个陌生的女子,“我早已言明家中已有夫郎,你却还不顾名声硬要攀扯,你若不要声誉便罢了,我却不能被夫郎误解。” 宋亭舟说完便甩袖离开,陶姨娘根本追不上她,累的胸口上下起伏。 在村里、在赌坊、在牙行、甚至在江家,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不解风情的男子,她自认相貌娟秀,结果这位宋举人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仿佛她不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而是一只吃人的老虎。 “原来是你啊!” 孟晚从小巷出来,面上作恍然大悟状。 陶姨娘没想到会被孟晚看见,撇过头用手抚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只是在巷子里溜达溜达。” 孟晚也不管她怎么胡扯,自顾自的说道:“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有眼光,竟然相中了我家相公,原来是江家的姨娘。你恋慕旁人家汉子,不知江老爷知不知道此事。” 陶姨娘尖声叫嚷,“你放屁!你敢在老爷面前乱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同样一身青衫,孟晚比陶姨娘高挑了不少,他眉梢挑起,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视了陶姨娘一遍,语气轻佻的说:“通不通知江老爷暂且不说,你这种姿色,除非我夫君眼瞎,不然还对我造不成什么威胁。” 孟晚的姿态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玩意一样,一句话就将陶姨娘气得面部扭曲。她满腔的自卑与恨意交织,恨不得化身厉鬼,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 她也不是太傻,知道孟晚在故意激怒她,努力平复了心情后,快速的捋了捋脸侧的秀发。 “我不知孟夫郎在说什么,只是路上遇到宋举人,同他说了几句话罢了,若是宋举人非要与我攀谈,我还能无视举人老爷不成?” 孟晚就这样轻飘飘的看着她,笑吟吟的双目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陶姨娘想自取其辱,我本是不想管的,退一万步讲,你纵然使了什么脏手段和他成事了,进了我们家的门,难不成以为我同江家夫郎那般软弱好拿捏?” 他一步步逼近陶姨娘,拿着张帕子放在手上,隔着布料捏住陶姨娘圆润的下巴,声音若梦似幻,不有力却震撼人心。 “你也应该听说过我在外做生意,人脉还算宽广,到时候把你们腿都打折了抓起来,或是剁成几块扔到江里喂鱼,或是将你重新发卖到妓院供人蹂躏,总有无数法子能收拾了人。” 陶姨娘呼吸急促,她下意识弱了气势,嗓音轻颤,“你……你敢。” “哈哈哈。” 像是被她的表现逗到了,孟晚笑了两声:“你可以试试啊?” 他松开陶姨娘的下巴,手上的帕子也自然而然的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湿,孟晚指了指地上的帕子,“对了,这种帕子你若是喜欢,这块也可以捡起来用。” 帕子被脏水浸湿,显然孟晚不会再要了。 那天原来孟晚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他丢弃的帕子。 陶姨娘像看妖魔似的眼神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帕子,后退两步远离孟晚,随后拔腿狂奔。 一路上都是泥泞,她接连滑了两跤,摔了一脸的泥,活像后头有鬼在撵她,连滚带爬的跑回了江家。 “哼,也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手段也就这么两样,只会放放狠话的货色。”孟晚一句话总结完,踮着脚踩在干净些的地上,慢慢悠悠的回了家。 第58章 昔日同窗 孟晚抬脚刚进家门,便看到宋亭舟打算出来寻他。 “去铺子了?怎么没叫雪生送你过去?” 孟晚心情不错,笑着说:“没去铺子,只在附近转了转,踩踩虫子玩。” 宋亭舟忍俊不禁,他揽住孟晚脖颈,“踩虫子?你也不怕脏了鞋子。” 孟晚看看鞋底,一脚的泥,他不在乎的说:“反正也踩了一脚的泥。” 他唤碧云,“碧云,你去屋里帮我拿双干净的鞋子过来,给郎君也拿一双。” 宋亭舟回来也还没换鞋,两人都是一脚的泥。他家院子里走路的地方都铺着青石板,被雪生打扫的干干净净的,踩脏了还要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吃饭,孟晚跟常金花说:“娘,明天咱们去江家看看江夫郎去。” 常金花夹了块排骨放他碗里,纳闷的说:“上他家干啥?人家心里够烦了,咱们还去人家家里让人招待,岂不更添乱?” 孟晚刚把排骨啃了,那边宋亭舟又给他夹了块烧鹅。 “你说的也是,没个由头反倒叨扰了人家,那咱们约她一块看戏听曲去。” 他见又有筷子往他这边伸,飞速将烧鹅吃了,又将饭扒了个干净,放下饭碗道:“别给我夹菜了,我吃饱咯!” 常金花筷子伸到半空把肉扔进儿子碗里,“那给大郎吃,你不想吃肉就再吃些菜。” 孟晚眼珠一转,突然凑近常金花,“娘,你是不是想抱孙子了?” 常金花吃饭差点没呛到,这个人精,她不过是多给他夹几筷子菜就被看穿了心思。 “我不过是看你身子不如人家圆润,想让你多长几斤肉罢了。”常金花嘴硬的说。 “哦~” 孟晚正色道:“等下半年十月份,我就要随夫君去盛京城备考会试,这个时候并不适合要娃,总得家里安定下来再说。” 常金花不免失望,本来村里是生了就养,她家如今也不差银两,可晚哥儿说话总有他的道理,常金花是信他的。 “明天不吃排骨了,吃面条。” 信归信,脾气还是有的。 孟晚无奈的笑,“娘做什么我都爱吃。” 回屋两人在书桌上对坐,各忙各的,孟晚率先撂下了笔,他用了九天的时间画了幅春雨图,细细的填写描绘终于完工,过两天要寄去给老师指点,等项先生回信又要一个多月了。 见孟晚放下笔杆,一直关注着他的宋亭舟说道:“晚儿,今天我下学回来又遇到昨天的女子。” 孟晚面似有些不悦,“怎么会这么巧,不会是专门等你的?” 宋亭舟老实的点点头,“是刻意等我的,还和我说了那种话,我听都没听完赶紧跑回家了。” 孟晚绷不住了,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坐到宋亭舟腿上夸他,“不愧是我夫君,就是这么正直不屈。” 宋亭舟将他双手捉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对他这句夸赞并不满意,“不是因为我品性,而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才装不下旁人。” 孟晚见他满脸认真的解释,忽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颤动,酸酸涩涩的情绪从他身体里来回流淌,温的他四肢都暖洋洋的。 他搂紧宋亭舟脖颈,闭上眼睛靠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城南也有家大型瓦舍,里头据说有个常驻的戏班子很出名,和雪生之前那种四处奔波的戏班子不同,城南瓦舍的戏班子在这里扎了根,不用天南地北的漂泊。 孟晚包了个二楼的包厢,请江夫郎过来看戏,包厢的桌子上摆着干炒花生、炒瓜子,还有孟晚自己在外头买的两碟子蜜饯。 江夫郎带了个小侍过来,孕痣是长在唇边的。 孟晚暗自可惜,不是哪个眉心有痣的,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竟然一次也没见到过,这更加将孟晚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第三次将江夫郎约出来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叫小柳的小侍。 “小柳的痣长得可真好。” 江夫人温和的笑笑,“看见小柳的人都这么说,三年前府城不是有部书大火,后头还改成了戏文,我那会儿十分爱看。见到小柳的时候就想到书上的狐妖小柳,是不是很巧?” 撰写这部书,这个角色的孟晚都没想到会真有一人叫小柳,而且孕痣也生在眉间,只不过狐妖小柳容貌绝色,江夫人的小侍却容貌平平,在人群里都不好找的那种。 孟晚平淡的扫视小柳一眼,勾起唇角笑道:“是很巧。” 昌平府学—— 宋亭舟这几天下学都是让雪生驾车去接送他,倒是再没遇见过那个女子。他心里松了口气,倒不是怕个女人,而是这种事被旁人看见难免误会,哪怕他没做什么,让晚儿听到些闲言碎语也是徒增误会。 回家路上虽然少了个人纠缠,但府学里却又冒出个更令人厌烦的家伙。 张继祖一脸欣喜的凑上来,“宋兄,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你,你是要去廪膳堂吗?不如我们一起!” 三年过去,他今年院试居然真考上了秀才,还入了府学。 宋亭舟定定的看着他,面上无波无澜,过了一会儿后并没回应他的话,直接同祝泽宁一同离开。 “张兄认识宋亭舟?”张继祖此人最好钻营,才来府学不久,便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 见身边的秀才班的同窗问话,张继祖苦笑着说:“我与宋兄本是同乡,早些年还一起同窗几年,没想到再见面对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罢了,终究是我高攀了。” 听他这么有诱导性的话,众人不免为他不平。 “你们既是老乡又是昔日同窗,他态度竟然如此冷漠,未免太过高傲了。” “就是!不就是举人,有什么可傲的!”说这话的定是府学新一届廪生。 “宋亭舟此人,才学出众,可品性古怪,少有好友。”这是曾和宋亭舟相处过的学子。 张继祖目光微闪,“哦?宋兄脾气还真是没变,但我见他身边似乎有一位同窗经常与他同进同出,年岁看着也不大。” 有人答道:“那是皇商祝家的子嗣,祝泽宁,家中巨富。” 另一人反驳,“如今他们三房被分出来,早就不在祝家了。” 张继祖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心里暗道:宋亭舟,既然我来了府城,你就别想再往上高升一步,我够不上的位置,你也休想! 这些年他一次次的来昌平参考院试,一次次的落榜,郑廪生甚至宁愿家里小哥儿蹉跎,也不愿嫁给他一个童生。 他埋头苦读,今年二十七的年岁才考中秀才,憋屈的入赘进郑家,娶了他家年纪又大,又容貌不堪的丑哥儿。 哪怕从偏僻小镇跨越了一个阶级,他也没有半点喜悦之情,郑廪生那个老不死的砸钱托关系给他送进府学后,他这才知道宋亭舟不光考上了举人,甚至在府学里名次都是名列前茅的。 聪明的头脑,优秀的成绩,美貌竟然还能兼顾赚钱养家的夫郎。宋亭舟那么个一闷棍打不出来个屁的人凭什么? 下学后雪生架着车停在宋家门口,身后一辆普通的马车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宋亭舟下车后,后头的马车掀起车帘,张继祖露出一张虚伪的笑脸。 “宋兄原来住在这儿,离府学这么近,恐怕价格不便宜?” 宋亭舟本来往前踏的步子停下,忽然回头说了句,“我听说你院试的名次并不多好,你是怎么进的府学?我听说你成婚后是住的郑家,那就是郑廪生给你疏通了关系?” 他声音并不激烈,反而十分平淡,但那双凉薄的眼睛瞥向张继祖时,张继祖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他再也维持不住伪善的表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完撂下车帘,催促车夫快点离开。 宋亭舟望着郑家的马车,目光幽深冷厉。 “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雪生把马牵进去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孟晚探出个小脑袋出来望他。 宋亭舟回身时眼神中的冷意瞬间温和下来,“和旁人说了几句话。” 孟晚招呼他,“快点进来吃饭了,我做了你爱吃的葱花饼。” 这几天刚入夏,气候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孟晚刚在厨房忙活完,热的身上都沁了一层薄汗,白净的肤色中透着粉色,歪着头看他的样子不知道多可爱。 宋亭舟心里软成一片,“辛苦晚晚。” “不辛苦!快来啊。” 一大盆的葱油饼,外皮金黄酥脆,葱花都被烙成了金黄色,撕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清脆的咔哧声。 每人盛了碗胡瓜鸡蛋汤,桌上再摆上两盘凉菜,就这葱油饼吃的齿颊留香。 孟晚先给宋亭舟夹了块饼子,“本来你就爱吃我烙的,好些日子没动手了。” 宋亭舟抬手给他也夹了一块,“晚儿做的好吃。” 见常金花默默自己夹饼,他又补了句,“平日娘做的饭我也爱吃,娘辛苦了。” 常金花噗嗤一声乐了,“大郎莫不是跟你学的,如今也会说这样的漂亮话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夫君这是发自内心说的,他才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 常金花哼了声,“他不是,你可是。” 饭后宋亭舟陪孟晚到巷子里遛弯,正巧碰到江老爷带着陶姨娘出来。 双方各自客套几句,陶姨娘始终龟缩在江老爷身后,连头也没敢抬。 将宋亭舟夫夫走远,江老爷语气不满,“宋夫郎同你说话,你连句回应都无?” 陶姨娘神情窘迫,“我……我……” 江老爷眉头深锁,似嫌她丢人,“算了,回去,到底是村户女子,不似孟夫郎那般有胆魄。” 孟晚一路走一路和宋亭舟说话,“怪不得前阵子娘突然着急起娃娃的事来,你猜如何?” 宋亭舟摇头。 “春芳嫂子又有了,可真是要三年抱俩啊!”孟晚佩服。 冯进章落榜后安分了不少,主要那群富家公子也不带他了。又听闻弟弟弟妹到来,便也搬到早食铺子那里,同卢春芳还算修复几分感情。 卢春芳这些年身子养的好,女子又比小哥儿容易受孕,怀了也不奇怪。去年她生了大女儿,孟晚还和常金花过去吃了满月酒,如今老大才一岁,就又怀上老二了。 不光是她,琴娘也生了个女儿,常金花看人家一胎一胎的生,这才眼热了。 宋亭舟握住孟晚的手,“我们不急。” 他想到子嗣艰难的江夫郎,又郑重补充了句,“哪怕四十无子,我也甘愿守着你过一生。” 孟晚理所应当道:“那是当然,不然你还指望我给你纳妾?你要是敢在外面乱来,我自然可以南下投奔师傅去,到时候让你想找都找不到我。” 宋亭舟抓着孟晚的手渐渐收紧,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慌忙保证道:“我绝不会……” “好了。” 孟晚打断他,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让你有那种机会呢?” 交作业的画作完成寄走,孟晚又开始准备提炼好的大纲,好让阁里的写手们集思广益,按照大纲发展出来类似的话本子来。 除此之外,他又搞了几本真正意义上的漫画书,算是现代简笔和古代水墨的结合体,他看着是还行,只是不知道读者能不能接受这种风格,可以先拿一本出去试试水。 清宵阁里的事其实很繁琐,幸好其他方面都有黄挣盯着,他这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 第二天一早照例宋亭舟先走,孟晚带碧云出门,先去了趟阁里开了个会,叫上几个老员工将大纲规整出一个简纲发给他们。 宝晋斋之后又接二连三的挖走二楼几个人,好在孟晚脑海里的点子多,挖就挖好了,他这儿还有新的。 不过这也算是帮他做了个筛选来,剩下的万绥几个基本都是一路跟着他到现在的,基本不会跳槽,交代起来也更放心。 接着就是要给他的小人书找个主,头一个不做他想,肯定是空墨书坊,曾经专门卖科举相关的正经书坊,现在因为长期和孟晚合作,画风也逐渐变了。 有便宜不占就不是商人了,聂二爷不管书坊的事,里头的掌柜却也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 都是熟人了,掌柜的也没拿乔什么,孟晚写的东西放到他们家一直是四六分,更何况这次孟晚只是试水,不打算再找别的书肆了,因此空墨书坊是独一份。 第59章 乱吠 在外忙活了一天,黄挣用清宵阁的马车送孟晚和碧云回家,马车行至半路,天空就凝聚起灰黑色的乌云,速度极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聚拢过来。 孟晚坐在车里推开车窗,抬眼便是阴暗下来的天色和低空飞行的蜻蜓,街上摆摊的小贩动作利落的收拾着摊案,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今年的雨水怎么这么多。”孟晚坐在车里嘀咕。 碧云也跟着说:“就是,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雨,晚上看来还要下。” 黄挣车上没蓑衣,孟晚到了巷口就和碧云下了车,“你快回去,车上也没备个蓑衣,回去别再被雨浇了。” 黄挣抬头看看天,应了一声掉头走了,孟晚刚到家门口,云层中闪过一道极光,紧随其后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房顶的瓦片上和树上,他和碧云抱着头冲回家里。 常金花在屋里唤他,“晚哥儿,被雨浇湿了没?” 孟晚跑回自己屋子,拿了块布巾到房檐下擦脸,“娘,我没浇湿,黄挣驾车送碧云我们回来的,刚走到咱家门口就下雨了。” “那就好,你清晨起得早,左右下雨也做不了什么,你若是困就在屋里睡会。”常金花日常操心着他。 “欸,好。”孟晚一琢磨,好像是没什么要紧事了,这天确实适合眯上一会儿。 他脱了外衫,下雨天气还算凉爽,他将窗户关上,屋门敞开,这样能吹上一丝凉风进来。 抱着枕头倚在榻上,孟晚缓缓闭目,屏蔽杂乱的心思,听着淅沥沥的雨声,渐渐陷入梦境。 宋亭舟此时刚刚午休,祝泽宁看着外面的大雨,“咱们还去廪膳堂吗?不然让我家小厮将饭食送进来算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油纸伞,“走,你家小厮一来一回还不知要多久,随意填填肚子便可。” 祝泽宁也拿上了自己的伞,“行,我可真讨厌下雨……那边不是咱们上次碰见那人吗?一脸假笑的,他怎么这么跑出去了?” 宋亭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张继祖从秀才班里冲入雨幕,神情悲戚,还打滑摔了一身的污水。 身后一个小厮打着伞追他,“姑爷,你慢点,等小的给你打伞。” 张继祖一脸悲戚,像是哭了,一把把的抹着脸,也不知擦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会正是午休时间,不少人站在门口或者房檐下,旁议论张继祖的行为。 “这人疯了?有伞不打。” “莫要胡说,没准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还真叫你猜对了,我刚从丁班那头过来,那群秀才说是他家小厮过来报丧,他岳父殁了。” “啊?那可真是,怪不得着急。” 众人在心里暗自腹诽,看那表情还以为死了亲爹,原来是岳父啊,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宋亭舟冷眼旁观那道狼狈的背影,周身气质冷冽,偶尔有雨水被风吹斜,滴洒到他的衣衫下摆上,留下不太明显的痕迹。 他上次对张继祖说了那番话后,对方定会忍不住尽快对他下手。 其实书院里花钱找关系塞人是常态,除非是宋亭舟与张继祖这样相互敌视的,否则旁人不会管这种闲事。 而张继祖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污人名声,若是怕宋亭舟抓着他这点不放,只要让宋亭舟在府学的名声扫地,那他说话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 “人真的死了?真的?” 张继祖跪在灵堂上,望着那副棺材不可置信道。 一紫袍青年神情不耐的站在郑家厅堂的门口处,“你自己下的手,现在在问我?” 张继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表情隐隐透着丝癫狂,“是,他死了,郑家都是我得了!” 紫袍青年嗤笑了一声,郑家这么点微末家产也值当争抢,真是废物一个,不过这废物还有点别的用。 外头金掌柜打着伞过来,“东家,午前孟夫郎又去了空墨书坊。” 原来紫袍青年正是宝晋斋的东家,他嘴边还挂着讥讽的笑,闻言立即冷下了脸。 “一个小哥儿而已,给脸不要脸,真当我不会往他身上使手段?” 张继祖向府学告了假,操办完岳父的葬礼才重新回到府学,他要为郑廪生守孝,今年秋天的乡试他是没办法参加了。 其实便是没有丁忧一说,他考乡试一样不成,不光今年,三年后张继祖一样没底,经过这些年他历经波折才考上秀才,他早就认了命,秀才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他才要往旁的事上开始经营。 见识过府城的繁华后,让他如泉水镇何秀才那般回到小镇上经营他是不肯的,如今便不是掌了府城的家吗? 虽然郑家只是城北一座一进小院,但只此一样便比泉水镇强上三倍,更别说这些年郑廪生替人作保攒下的银两,若是他不挥霍,足够此生吃喝不愁了。 没了个辖制他的廪生岳父,顺利在府城立足,接下来,就有的好看了。 —— 府学的议事堂上,高挂的牌匾上书写着“崇雅堂”三个大字。 而堂内坐着八位身着儒衫,袖袍宽大,不论老少皆气质文雅的学士。 张继祖立于堂内,身穿素衣,腰上挂着块孝布,他刚办完岳父郑廪生的头七,便迫不及待的赶回府学,却不是为了进学,而是申冤。 “我夫郎亲眼见着岳父被狐妖所害,那妖物双目猩红,尾巴硕大一条,利爪已劈就能将人拍死!” 张继祖满眼恐惧,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他眼前。 与之相反的是站在堂内另一名被审视的学子。 宋亭舟狭长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他语气淡漠,“不知这位张秀才说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诸位夫子又为何将我叫来?” 这里地位最高的是年过六旬的府学学官,身上挂着九品官衔,乃朝廷授命,享禹国官员待遇与俸禄。 对于宋亭舟这样的优秀学子,他语气还算和蔼,“丁亥班的张秀才到我这儿检举你,言你与他岳父之死有关联。” 张继祖神情激愤的怒指宋亭舟道:“没错,是我检举了你。因为整个昌平安宁了百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妖物,偏偏那本《人妖情长》现世后才闹了妖怪,还是和书中一模一样的狐妖!” 宋亭舟在堂中站的笔直,他冷冷一笑,“无稽之谈,难不成张秀才的意思是书里的狐妖跑到现实中杀了人?” 张继祖一张利嘴叭叭乱喷,“不然如何解释昌平狐妖之乱,甚至连知府家都……总之都是狐妖之祸,而这本作为始作俑者的书,便是宋兄所着!” 朝廷并无明确律令说明入仕之人不得着书,只是读书人自诩清正,不屑书写话本子挣钱。但不乏有万绥这样家境贫寒的学子,撰写话本子补贴家用,以供自己读书费用,并不惹人诟病,顶多被清高的读书人鄙视一下。 这本书是从宋家流出,是各大书肆都默认的事,没人刨根问底的去调查此书出自何人之手,因为宋家人口简单,几乎所有书肆的掌柜都认同了《人妖情长》是宋亭舟所写,那个清宵居士本人就是他。 除了此时坐在座位上平淡饮茶的聂夫子。 聂夫子放下茶盏,声音平淡,缓缓叙事,“顺昌八年,盛京城中确实有过妖物作乱的先例,最后大理寺卿康大人抽丝剥茧,用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终追查到妖物所在,乃一天生怪力模样丑陋的夜叉。康大人请兵五百,将那夜叉困与城外破庙当中,生生耗了五日,才终于将夜叉捕获,此事记于《禹国异志录》中。” 张继祖眼神一亮,刚想再说些什么,可聂夫子紧接着又道了句:“但在正史中,这位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被当时的顺昌帝,以造谶纬妖言之罪处以绞刑。” 当朝政策,可以讨论及写作关于妖鬼等怪物的言论和书籍,但不可涉及皇家与朝政,一旦用怪诞事迹迷惑百姓,妄谈国运和政治更迭等危害国君的内容,都要处以绞刑。 孟晚不是傻子,他早在第一次来府城时便将禹国律法和其相关的律法书籍都看了个遍,这才敢将书放出来打版售卖,谁成想就这么倒霉的被营造出来一个真狐妖来。 聂夫子的这番话说出来,张继祖也不免双腿发颤,但一想到此番谋划若是能成,既可以将宋亭舟拉下水,又能得到宝晋斋东家的赏识,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他咬紧牙关不松口,“学生所说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学生也有,还请先生们明鉴。” 只要这些学官、典史、学录等府学高层详细询问他,他立即便叫出宝晋斋东家准备好的证人和证物,迅速咬死宋亭舟,治不治罪不要紧,最起码能让他声誉受损被府学退学。 张继祖臆想着:到时候书院还会将此事记录到黜陟簿里,宋亭舟未来参加科举或求官,都需向主考官或衙门提供清白文书。他这般被黜陟簿记录在册的人,连考院的门都进不去,一生前途都会被葬送! 崇雅堂内很安静,几位府学高层各个都很沉得住气,除了聂夫子出声,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宋亭舟率先开口,他并没有如张继祖所想那般大惊失色,反而不解张继祖诡异牵动的嘴角。 “看来张兄岳丈过世,张兄很欢喜啊?” 学官的目光落到张继祖脸上,他下意识的绷起脸,“宋亭舟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劝你尽早交代!” “交代?” 宋亭舟面无表情的俊脸上突然多了丝嘲讽,“我还是没弄懂你的意思,你说书里的妖物跑出来杀了你得岳父?那不去报官或是请个神婆,反而找我要个交代?” 张继祖立即反击,“是你写了这种怪力乱神的……” “好了。”学官呵斥了一句。 “你们都先回去,这件事府学内会弄清楚的。” 他既然发了话,张继祖只能不甘不愿的退下。只是从这天起,昌平内又刮起了一阵妖风,而且这次指了名道了姓的说是《人妖情长》里的书中妖怪现身害命。 商人狡诈重利,一些书肆老板嗅到了不寻常的讯息,各个都安分起来,甚至将妖怪志异的书都藏了起来,等过了风声在拿出来卖,或是更胆小的干脆烧毁。 一时间清宵阁门庭冷落,黄挣着急上火的跑来找孟晚。 “就算真是小柳跑了出来,他也是个好妖啊,不光不害人,反而救了许多人呢。” 孟晚抬了抬胳膊,“你自己倒茶喝,不必着急。” 黄挣牛饮了一大杯,放下茶盏道:“我怎么能不急呢,阁里还压着那么多的书呢,还有养着的那些个写手,若是没有书肆老板过来合作,岂不是日日干耗?” 窗外雷声乍响,看来又是个雨天,比起清宵阁的事,孟晚心思却飘得更远。 禹国的水利如何? 今年的雨水如此丰沛,乃至快积水成灾了,会不会真的造成巨大灾情? 河水泛滥的话,最先便是农田被淹没,严重些房屋倒塌,人口伤亡,不堪设想。 粮食、田地、人口…… 孟晚突然问黄挣:“阁里的可以挪用的钱财还有多少?” 黄挣被他问住了,他还以为孟晚也着急了,反而又安抚道:“倒是也还不少,我刚才只是急了才那般说,实际没有那么夸张,而且这些年我还剩了不少积蓄……” 孟晚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面带思索的说:“留出一半用来日常经营,剩下的买些粮食备到库房。” “啊?好。”黄挣有些跟不上孟晚的思绪,不过他素来听孟晚的指挥,愣了愣神后就去办事了。 等晚些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孟晚先问了他府学的事。 宋亭舟脱下外衫,用清水净了净手,周身气质温和,“不说还有聂夫子在,便是学官们也不可能信他这番说辞。” “他应该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宝晋斋背后靠的是吴知府,我们目前还真没办法收拾他。”孟晚推开屋子里的窗户,外面雨水渐渐急促,雪生正在卸马车后面的车厢,孟晚让碧云过去给他撑伞。 宋亭舟也站在他身侧看雨,“昌平表面看似安宁,实际本质糜烂腐朽,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第60章 灾情 谷青县—— 雷雨不断,暴戾的雨水一连串的从天上砸下来,啪啪乱响,急促的落雨声与人胸膛“砰砰”的心跳声重叠,响的人心慌。 严昶笙深夜还伏在桌案上愤笔急挥,这位青年知县也不知是从哪儿刚回来,洗的泛白的衣裳下摆还在往下滴水,头发也是湿润的。 他面容紧绷,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怒色,下笔极快,手腕却端的很稳。 “大人,咱们县上的大坝守住了,可小六顺着河道一路往上,发现上游谷阳县的水坝被冲毁了,若是雨水再大,不知咱们县还能撑上多久!”有衙役穿着蓑衣冲进来禀告。 严昶笙握笔的手一顿,纸张瞬间被墨水浸染了一块。他放下笔闭上双目,声音疲惫的说:“昌平还是没来人。” 同样年轻的师爷面色沉痛,“大人,你早就上书吴知府要防备灾情,却了无音讯。如今谷阳、谷文和谷青都有灾情,知府大人却到现在都连一兵一卒都未派过来,我是怕,他要弃车保帅。” 在吴知府手下三年,几个县令都知道这位顶头上司是位什么货色,或是同流合污,或是明哲保身,总归都有出路,偏偏他家大人倔强。 吴知府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他们都懂什么意思,他八成是想将灾情隐瞒下来,以免影响自身仕途。 严昶笙又何尝看不明白,望着外面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似的雨势,他沉声道:“但我不能离开谷青县,起码现在不能。” —— 孟晚这些天空闲,早上在家睡懒觉,白天写写画画,黄昏便去府学接宋亭舟。 清宵阁里人心浮动,又走了一批人,总归他们是缴纳了违约金的,孟晚也无所谓。比起这些小事,他心中有更加令人不安的顾虑,就像这连绵不绝的阴雨天,弄得人心里也跟着晦涩焦灼。 闷在家里的不光是他,隔壁江夫郎主动请他去江家做客,闲着也是闲着,孟晚便去了。 到了后他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小柳不在?” 江夫人也很疑惑,“早上还见了他,从中午起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似乎很喜欢小柳,脸上挂着笑,“他年纪小,性子也好动,总是喜欢家里家外的乱逛。” 江夫郎是个善良的好人,救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哥儿也真心待他。 孟晚没动江家的茶盏,自己在家里带了两包花生来,同江夫郎边吃边聊天。 快到了接宋亭舟的时间,孟晚起身告辞,江夫郎将他送到大门,回去后问身边的杏桃,“都快晚饭了,小柳怎么还没回来?” 江老爷的书房单独一间,不在江夫郎的院子更不在陶姨娘院子,而是位处一进门后的中堂旁边。 里面是宋家书房的两倍大,除了书架和案几,里面还用屏风隔出了一间卧室,有时江老爷会在里面休息。 此刻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插上,明明是夏日,可窗户却也都关着,屋子里不说像蒸笼,可也又闷又热。 小柳泪眼汪汪的缩在屏风下面,裹紧了自己的衣裳,声音颤抖,语气害怕,“老爷不要。” 江老爷经过陶姨娘一事后,似乎将这种害怕拒绝当成了一种调情手段,这些小玩意在见识过江家的财富后会飞速妥协。 “别怕,老爷让你成人,之后你要什么老爷都给你。”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沉迷美色的人,纳陶姨娘的确是为了子嗣,但享用过年轻青涩的身体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再压抑了。 江老爷不知为何脑子有些混乱,在逼近小柳的过程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的画面便是小柳普通又白皙的脸,和他身上幽幽的香气。 “妈的,差点让这老色鬼占了便宜!” 将老色鬼江挪到床上扒了衣裳放好,小柳将怀里的荷包塞到隐秘的地方,持续散发香味,而后原地一跃,从头顶的房梁上勾下一个棕褐色的布包,换上里面的黑色夜行衣,并将身上穿的这身塞进包袱又放回房梁上。 做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有多顺手,动作轻盈而快速。 外面天色刚黯淡下来,并不是出去的好时机,他又等了会儿,外头有小厮过来叫门。 “老爷,后院摆饭了,您还去陶姨娘屋里用吗?” 小柳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一道低沉中混杂着情欲的男人音调出口,“不吃,今晚我在书房睡,不许让人过来打扰!” 其实和江老爷的声音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但小厮并没有听出来,怕惹怒了主家,忙不迭的应了声就退下了。 小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浅浅闭上双目,他像是一个极为冷酷又有耐心的杀手,安静的等着时间流逝,不喝一口水,没动一块桌上的糕点。 夜渐渐深了,人声渐渐减弱直至消失,只剩树梢草丛里昆虫的细微的爬动声。 小柳从假寐中苏醒过来,显然时机已经到了。 最角落的窗被从里面打开,他纵身跃出,只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若是有人将他与雪生比较,就会发现他们的路子身法一致,都是反应灵活,动作敏捷那一挂。 而小柳因为是哥儿,更显体态纤细。 他一路返回到吴知府家中,对庞大的五进大院熟门熟路,避过上值的仆从,他先去了第一目标地点——吴知府的书房。 小柳趴在房顶的瓦片上与夜色融于一体,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书房有人,且不止一位。 吴知府放下往日高贵的面皮,舔着脸同另一位高官套近乎,言谈间提到昌平底下的几个县城,小柳在听到谷青县时变了脸色,偷听完整个谈话,小柳的眼眸深处已是按耐不住的暴戾。 但附近同样有高手守着书房,他不敢轻举妄动,见吴知府送完人又返回书房,知道一时半会不能成事,他面上略过一丝厌烦,转身又去了下个地方。 翠莺趁着没人,偷偷摸摸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小柳一腔的戾气没有地方发泄,统统化作恶趣味,祝家他藏着的好东西正巧被他挪到了吴家。 “翠莺姐~” 翠莺本就提心吊胆的怕被旁人发现,听到熟悉的声音更是吓得浑身一紧。 “谁!”她声色厉茬的低声道。 一身轻薄的红色纱裙从天而降,毛茸茸的尾巴被小柳抱在怀里。月光照映在他白皙的脸上,像是覆上了一层柔光,那颗赤色的痣被映照的愈发艳丽,勾人心魄一般。 “姐姐这就不认得我了啊~”小柳语调缓慢,仍旧是那张平凡的脸,却多出几分勾人心魄的意味来。 翠莺像是见鬼了一样,没人比她更清楚是她向夫人举荐了小柳被沉河,做过亏心事,才更怕冤魂复仇。 她想嘶声喊叫,又想起自己闯的祸,若被夫人知道和死也差不多了。 前有狼后有鬼,翠莺捂着嘴跑回自己屋子里,惊惧到几乎快窒息,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顺着指缝流进嘴边。 小柳慢慢踱步到她门前,脚步无声无息,翠莺只能透过纸窗看外面逐渐靠近的身影。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蹲在桌下,眼睛瞪到最大,内心无比希望外面不知是鬼是妖的东西快快离开,可惜结果不如人愿。 房门被人轻而易举的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翠莺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啊~” 小柳轻笑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你不是说我是狐妖吗?不如我就给你看看妖的本事。” 躲在桌下的翠莺突然感觉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痛,一道勒痕凭空出现,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嗬……不是……不是我……都是夫……夫人让我……嗬嗬……做的……” 翠莺一步步顺着脖子上的力道跪着向前挪蹭,眼神逐渐绝望。 小柳把玩着手中透明的不知名材质的丝线,眼神玩味,“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夫人让你保管的宝贝被你弄丢了。” 他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晃到翠莺眼前,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 ——钥匙原来在他这里,怪不得。 这是翠莺生命里最后的念头。 小柳从翠莺怀里摸出张帕子,擦干净手里细丝上的血迹,将其缠绕在手腕上,后直接将尸体背着扔进吴夫人的床底下。 妈的,那天是真的差点叫这俩傻逼娘们淹死,暂时动不了那个,先吓吓她解解恨! 后半夜小柳才回到江家,江老爷还死猪似的躺在床上,门前窗户都无变化,没人进来过。 小柳换回小侍的衣裳,将夜行衣和红纱衣都藏好放起来。上床躺在老色鬼身边,嫌恶的拉开一点距离。 小柳渐渐闭目,他一时半会心思还在活跃,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忆起一直不动声色试探他的孟晚。 暗道:姓孟的不愧是写话本子的,脑子就是活泛,恐怕已经怀疑到了他头上。 在吴知府那里偷听到的消息要尽快传到谷青去,明晚最后去一趟吴知府书房,哪怕被发现,东西也一定要拿到手。 江家不能多待了,为了报答江夫人的善心,走的时候送他一件大礼好了。 清早小柳还在沉睡,江老爷被下了药,只会比他更困乏。 小柳昨晚留宿在江老爷书房的消息被捅到了陶姨娘跟前,她压着一肚子火气跑到书房门口捉奸。 结果当然是被江老爷一顿臭骂,小柳泪眼婆娑的躲在江老爷身后,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柔柔弱弱惹人爱怜。 江老爷新得了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哥儿,心中万般疼惜,又苛责了陶姨娘几句。 陶姨娘见了自然更是窝火,等江老爷出了门,还不等江夫郎寻来,她先将小柳叫到了自己房内教训。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孟晚起的晚,夏天天热,他起来后到院子里洗漱时,陶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嚷声穿透院墙透了过来。 “这女人又再发什么疯?”他一阵莫名其妙。 洗漱好他去厨房寻吃的,碧云说要给他下碗面条,过了会儿面条还没煮熟,黄挣先急急忙忙的登了门。 “不好了大嫂,咱们谷阳县上流的大坝被冲破了。” 孟晚心头一紧,语速比平常快了几分,“你到堂屋来和我说。” 但黄挣的话已经被常金花听到了。 “咋回事?那咱们镇上的水坝呢?家里的田没事?” 她急匆匆的从屋里冲出来,脚上的鞋都一右一左的穿反了,问他。 既然没瞒住,孟晚劝住常金花先别急,而后叫上黄挣一起到堂屋里说话。 “你慢慢说,说仔细了,不要冒冒失失的。”孟晚神情沉着,目光镇定。 常金花和黄挣见他如此,心下也稍微冷静了不少。 黄挣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沉声道:“我爹写信过来,不光咱们县,附近谷文和谷青县的坝都被冲毁了,不过淹了许多田地,挨着水源附近的村子,连房屋都被冲塌了。” 常金花站起来一连声的问:“镇上呢?我们村呢?” 黄挣叹了口气说:“水泉镇和庆丰镇之间修的那条水坝连一天也没挡住,好在镇上地势高还算好些。三泉村我爹也特意打听过了,低洼些的屋子也被冲坏了不少,田地也糟践了。” 常金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角泛着泪花,“这可怎么办啊晚儿,咱家的地,还有你爹的坟还在村里呢!” 孟晚起身站到她身边安慰她,“田淹了也就今年没收成,咱们家有积蓄,倒是不靠地里的田过活,再者爹的坟在半山腰呢,位置也好,没事的。” 他劝好常金花又问黄挣:“黄掌柜信里可曾说过,县令有没有派人下来治水安顿灾民?” 黄挣直接将手里的家书递给孟晚,“我外祖父家在庆丰镇,连着几个舅舅都来镇上投奔我家,只说了雨水大,冲塌了水坝的事,其余旁的倒是没说。” 孟晚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同黄挣所说。 “大嫂,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回去一趟。”黄挣愁眉不展,他家地方还算大,但这么多亲戚来恐怕也挤得慌,而且他做为外甥不露面也不好。 “你先别急,等晚上夫君下学回来我同他商议一番。”不行他们也要回家看看,族里人是一方面,他家混得好不能装作睁眼瞎漠视不管,再者爹的坟也要回去看看,万一山里发了洪,真被水冲了就坏了。 第61章 受伤 “回去一趟太折腾人,我的意思是咱们俩回去跑一趟,娘就别跟着操劳了。”宋亭舟刚回到家中,孟晚便同他说了各地水患的事。 下午刚上骑射课,宋亭舟汗湿了衣裳,到家先沐浴换了干净衣裳,他一边穿衣一边回着夫郎的话,“也好,那我明天就去和夫子告假。” 本来心里是十分严肃且正经的,但孟晚的手偏偏自己长了腿似的跑到宋亭舟腰腹上,捏了捏人家紧实的腹肌。 宋亭舟将他细长的手指按在自己身上,“嗯?” “哎呀。”孟晚将另一只手缩回来捂在眼睛上,装模作样的故作羞涩。 宋亭舟看着好笑,弯腰轻啄了他额头一下,“好了,要摆饭了,我去和娘说。” “就你们俩回去?”常金花有些不放心的问。 孟晚给她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娘,我们都多大了,这点事还处理不好吗?” “那倒不是,你们比爹娘年轻时候强百倍。”只是做娘的难免不放心孩子独自出远门,常金花没滋没味的吃着鱼肉。 宋亭舟声音沉稳可靠,“我会照顾好晚儿,办好了家里的事就立即回来。” 他今年二十三岁,脸庞和身躯都透着成年男性的成熟可靠,说话十分令人信服。 他开口后常金花就不再说话了,饭后家里紧着忙活路上要用的东西,如今多了碧云帮忙打点,省了孟晚不少心思。 这次回去是做正经事,不会多待,再者入了秋宋亭舟还要去盛京备考,时间上也很紧凑。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就先去府学告假,回来后祝泽宁又陪他去四叔那里雇了镖师同行。 这份钱不能省,上次他们返乡过年也雇了,有了祝泽宁这层面子会更方便,不然镖师的质量参差不齐,只能乱碰运气,有他出面雇佣的都是些有身手又上道的。 一会儿也没耽搁,黄挣将清宵阁的事交代好后,过来宋家汇合,孟晚也托聂二夫郎帮忙照看常金花和清宵阁。 碧云留在家里给常金花作伴,雪生随宋亭舟和孟晚回去,他先将马车赶到巷子里候着,孟晚在后头细细交代着常金花事情。 “我们不在家,除了买菜不要总出门,出门也要碧云你们两个一起。” “家里米面油盐等都够,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只管锁上门在家待着。” “隔壁江家的事不要管,他们上头有老夫人,下头还有那么多的仆人,用不到咱们外人操心。” “若是实在出门在外了,也别轻易吃生人的东西,碧云尤其是你,多多注意着,平日里机警一些。” 哪怕这是自己半个儿子,常金花也想借机挖苦他一句,“你当谁都像你似的长八百个心眼子? 她也是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孟晚外出警惕成什么样子,哪怕是跟人家说笑的再亲近,暗地里也下意识的提防着人,不肯用旁人家准备的吃食茶水,除非是众人一块吃的席面,他才动筷。 “哎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小心些总没错的。” 孟晚登上马车,对着常金花轻轻挥动手臂,“娘,我和夫君走啦。” 宋亭舟和雇佣的镖师在巷子口等着他们。 常金花脑子里琢磨着东西都给他们带齐了没有,有没有落下哪样,嘴上的话随意却含着不舍,“去,车上给你带了千层糕和顶糕,还有大郎爱吃的葱油饼,水囊里也都灌满水了,路上省着喝,沟里的生水不干净。” 孟晚应了声,缩进车厢里,巷口的宋亭舟看了老娘一眼也跟着上了车。 黄挣的车上放了许多粮食、药材和行李。 他驾了一辆,孟晚又雇了一辆,放的都是这些东西。 十多个镖师则骑着马在前面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 常金花一直目送他们上了主街,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这才和碧云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江家的小厮急急忙忙的请了郎中回江家,路过常金花的时候险些没撞到她。 碧云咬着下唇,气愤不已,“他们这是在干嘛?我们两个大活人没看到吗?” 夫郎刚将老夫人交给她照顾,转眼就差点被人撞了! 常金花倒是没怎么生气,只是稀奇道:“莫不是江家老夫人病了?怎么这么急。” —— 孟晚等一行车马顺利出了城门,但他们走之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昌平四面城门封锁,府兵迅速接手了守城兵的任务,挨个排查即将出城的人群。 身后有兵马在四面八方的追人,孟晚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下,见来者不善,镖师里有人认识领头的士兵,忙不迭的套近乎,恭敬的奉上一小包碎银,约莫着最少也有六七两。 “郑哥,你们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急。” 领头的士兵接过荷包轻轻掂了一下,满意的塞进怀里,但话风却还是一副高傲且不近人情的模样。 “知府大人说有人假冒狐妖作乱,为了维护百姓安康,特令我等查询可疑人物,车厢里坐着的都是谁,都下车来!”说到后面他低喝道。 收了钱也没用,半点面子也没给,镖师哭丧着脸冲着车厢里喊:“宋举人劳烦您和夫郎下车一趟。” 听到里头是举人老爷,士兵神色略微缓和。 “例行巡查,还望老爷夫人配合。” 宋亭舟掀开车帘先下了马车,然后再去扶后面的孟晚。下车后孟晚一句话都没说,安静的垂眸站在宋亭舟身后。 士兵打量了他们二人几眼,对着身后的同伴们摇摇头,示意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饶是如此仍旧挨个检查了车厢,与里头的行李等,也可能是镖师的银子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宋亭舟的举人身份让这些士兵顾忌了几分,好歹装粮食的布袋只是下手按按,没被拿刀戳破。 检查无误后士兵们对宋亭舟客气的告罪了一声,然后又迅速上马,到其他方向检查过往的人群。 孟晚塞了锭十两的银锭给刚才出头的镖师,总也不能让人家白搭钱。 他和宋亭舟上了车,车马重新启动往谷阳县的方向出发。 “他们走了,还不出来?”宋亭舟语气微冷,周身气息浮躁,他鲜少露出这样不耐的神情,当然不是对孟晚。 孟晚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轻声道:“别不是死了?” “你死了,你爷爷我都不会死……咳……咳咳。” 一丝腥甜的血腥味渐渐从车底飘出,孟晚脚下的地板轻微松动,传来一阵暴躁的轻啧声。 “喂,挪挪你的猪蹄子,你爹我要上来。” 孟晚动脚踩死那块木板,他嘴角挂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我两个爹都在土里埋着呢,你不是也正应该下去陪他们?” 血腥味更重一分,那声音开始示弱,“好哥哥,是我嘴贱,你快让我上去。” 孟晚脚尖微动,宋亭舟却似有顾虑,他脚抵上孟晚脚边,看着孟晚脖颈上似有似无的红色血线,目光中满是疼惜,“你先下去,我自己留在车上。” 孟晚将头倚在他肩上,声音不高不低,用足够让车底下的人听见的音量道:“没事,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反正外面都是咱们的人。” 他顶开宋亭舟的脚,木板被人掀上来一块,露出一个成年男人两脚宽的孔洞,小柳一身黑衣,像猫一样灵巧的钻了上来。 宋亭舟自他露面就眼含警惕,小柳一肚子的脏话憋在嘴里,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里面还混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碎块。 雪生在外压低声量喝了句,“郎君?” 宋亭舟语气冷沉,“无事,捡到了个东西。” 雪生定是早就察觉了,但主子没发话,他便一直暗自警觉。 小柳一边狼狈的用袖子擦拭唇边的血,一边虚弱的还嘴,“你他妈才是东西。” 孟晚眼底的冷色更浓几分,“你要是不想跟我们一路,尽早滚下车。” 又指了指车厢里黏糊血腥的地板,嫌恶道:“自己吐得自己收拾了,万一引来官兵,可别怪我们。” 小柳受了重伤半死不活,还要被这夫夫俩指使干活,喘着气把裤腿撕下来擦车厢,好在多数是吐到了那个洞里,将边上血污都擦干净,布料顺着孔洞扔下去,小柳将木板重新按上,坐在车厢里大口喘息。 再看对面,宋亭舟在车厢的座位下翻出之前孟晚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的给孟晚的脖子上上药。 “切,就那么点伤,一会儿都快结痂了,还至于上药?真是浪费。”小柳嘴上说着不屑的话,余光却不自觉的飘到两人身上,似是在学习他们的相处方式。 孟晚衣襟扯开了一点,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上面那条鲜红色的伤痕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更加显眼,车厢里闷热,他脖颈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汗水,触到伤口疼的人打激灵。 可孟晚不敢表现出来,他怕宋亭舟担心他。 宋亭舟小心翼翼的取了药粉,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往孟晚伤口上沾,唯恐弄疼了他,动作缓慢又谨慎。 “天气热,就别用纱布包了,咱们勤上药。” “嗯。” 孟晚眼里都是对宋亭舟的温柔倦意,他脖子挺得累了,便缓缓的倚在宋亭舟肩头,“渴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水囊要喂他喝水。 小柳被当成个透明人似的,终于忍不住怪声道:“喂,我也要喝水。” 孟晚半靠在宋亭舟怀里被喂了两口水,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道:“你伤了我,我们收留你就算了,还喝水?” 小柳不自然的抽了抽鼻子,“我那是无意的。” 作为一上车就被勒了脖子的人,孟晚不想听他废话,“说,你是什么人?刚才那批官兵也是找你的?我们并没将你交出去,你也该对我们展现几分诚意来。” 小柳神情不耐,“什么诚意,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安安稳稳将我送到谷青县即可,我会报答你们的。” 孟晚眼睛虚虚眯起,喃喃道:“谷青县……严昶笙?” 小柳见鬼似的看他,“你才是妖怪,什么严昶笙,不懂你说什么。” 孟晚轻笑,“你不懂没关系,我还教过严知县种土豆呢,路过谷青县,我去问问他好了。” 严昶笙此人爱国爱民,哪怕是身处昌平府这样复杂的环境,上下连通一气贪污乱税,他夹在其中却仍旧一心为民。 发现土豆后的第二年,严昶笙曾表明身份上门询问过孟晚土豆种植之法。 他从农户大伯那里知道孟晚曾指点过他,未免有什么纰漏,竟然愿意虚心请教孟晚这么一个小哥儿来指教。 孟晚懂得也不是太多,但想到宋亭舟以后的仕途难免也对此上了心,一番研究,再请教田间农户,这才搞出了个粗略的种植方法。 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小柳老实了不少,难得吐了句实话,“我去给他送点东西,路上出了纰漏,这才遇见你们。” 孟晚眼神锐利,“你从吴知府手上拿了不得了的东西?”值得吴知府大张旗鼓派兵搜寻的,不可能那么简单,最近的水患,再加上一心为民的好县官夹在其中,既混乱又好猜。 小柳闭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艹!要命了,我说什么了我。 不用从他嘴里确认,孟晚光看他的眼神便已经得到了大致信息。 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眼神惊疑不定,“不太好办。” 要是东西不重要,一次扳不倒吴知府,严昶笙拿到东西也只是引火烧身。 但若是东西十分紧要,那就更要命了,以严昶笙一个小小的知县,越级状告上官不知有多艰难。 他又怎么能知道这偌大的北地,有多少官员之间是相互勾结的? 这小柳真是个能惹祸的,而且…… 孟晚狐疑道:“你真叫小柳?” 小柳眼睛看看天看看地,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几不可闻的答了一声,“嗯啊。” 孟晚差点气笑了,这个小柳身上的秘密不少,亦正亦邪,手上肯定也是沾了人命的。 “祝家有个庶子三年前死了,是不是你动的手?” 提到祝泽宇,小柳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他半点也没否认,“他那种人渣就该去死。” 小柳身上的戾气太重,张嘴闭嘴不是人渣就是该死, “那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江家?”这是孟晚最不解的地方,江家难道也和吴知府有关联? 小柳似是有些不舒服,嘴角又洇出一丝血迹,被他粗鲁的抹掉,“本来在吴家待的好好的,偏偏幺蛾子一大堆。” 他手指指向宋亭舟,“你夫君的好同窗,缺心少肺似的和亲爹对着干,脾气老硬的说既然前半生是自由人,后半生便终生不会入吴家族谱。那老王八动了怒,放任大夫人下毒,那娘们是个心黑手辣的,顺手将碍眼的都给除了个遍,抹平痕迹找了我当替死鬼。” 孟晚一惊,“原来当初沉船上的红衣小哥儿是你。” “你也看到了?” 小柳挑眉,“看来你知道的事也不少嘛。” 说话间他唇角又溢了血丝,孟晚见了挺着脖子在车厢里翻翻找找,递给他一个药瓶,“这是遏止血气翻涌的药丸,你身上还有外伤,我这儿有药粉。” 第62章 返回三泉村 小柳再凶残到底也是个小哥儿,扒衣服上药需得避着人。 宋亭舟用警告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阵,这才坐到外面和雪生一起。 孟晚坐在车厢口的位置,眼见着小柳粗暴的扒了衣裳,他身形消瘦,肤色惨白。 孟晚这才发现,他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有青紫色被重击的痕迹,也有被利器划破的伤痕,最重的一道是腹部的剑伤,贯穿至深,被小柳用布条勒住,甚至现在还往外渗血。 孟晚先将布条揭开,洞眼瞬间往外流出血迹,小柳脸色一白,瞬间天旋地转。 “怎么脖子上还有道抓痕啊?”怕他昏厥过去,孟晚跟他扯东扯西的说着话,这道抓痕在一众要命的伤痕中还是挺明显的。 小柳哼了一声,身上疼的沁了层冷汗,“你老熟人挠的,那女人还知道装死。” 孟晚惊讶道:“谁?吴夫人?”他在家蒸馏烈酒,搞出了点类似酒精的东西,这次带出来一小坛子,将酒精倒在帕子上,给小柳腹部的剑伤消毒。 小柳疼的说出的话都在打颤,“我要真杀了知府夫人,恐怕现在连吴家的门都出不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江家那个姨娘。” “她怎么得罪你了?”到底是一条人命,虽然比较膈应人,但在小柳嘴里轻飘飘的没了,孟晚还是不大适应。 小柳被酒精刺激的倒吸了几口凉气,“我这不是……嘶……报答报答江夫人的恩情嘛~” 孟晚给他的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扯出布条在小柳腰上缠了几圈,最后见没有血痕溢出才松了口气。他翻了个白眼,“你的报恩方式是杀了江家的小妾?这算哪门子的报恩,死了一个江老爷不会再纳第二个吗?” 小柳白着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坏笑,“所以我把那狗男人下面给剁了喂狗吃了,一劳永逸。” 他笑的嚣张,牵扯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孟晚听得身下一凉,他嘴角抽了抽,“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你夫君要是背着你找小的,到时候我也帮你怎么样?”小柳不怀好意的说。 孟晚给他清理身上其他伤口,面无表情的说:“不劳你费心,我自个会动手……对了,吴家的外室也是你杀得?” 小柳斜目看他,“你是不是当我闲得慌?我杀她做什么?” 孟晚了然,那就是吴夫人动的手。 给所有伤都上好了药,小柳已经是一头的汗,孟晚对他说:“你的伤还是要尽快去镇上找郎中医治。”不然大夏天的,路上条件又不好,化脓感染了就糟了。 小柳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行,来不及,我要尽快回谷青。” 孟晚点他,“你傻啊,这时候各个县城肯定也守了府兵,你越是急着进去越容易露出破绽,还不如在路上慢慢养伤,时间长了没准他们还会放松警惕。” “我怕昶笙会有危险。”小柳拧着眉吐出了实话。 孟晚吐槽了一句,“如今你不在他反而安全。” 劝住了小柳,孟晚又找出自己的衣裳替他换上,没办法,这位勇士真的伤的太重了,上药折腾这么一通更虚弱了不少。 他认真仔细的给小柳系腰带,这个位置正好是剑伤,为免触碰伤口,他半蹲在对方面前,微微侧着头弄。 汗珠从孟晚莹润的脸庞滑落,他额前的乌黑发丝湿润,眉下的状若桃花的双眼不笑时又像杏眼,目光专注,潋滟的眼尾泛着一抹薄红。鼻尖的汗珠摇摇欲坠,终于被晃了下来顺势滴到唇缝里,滋润着形状完美的唇更加红润。 小柳惨白着脸歪在那儿让他摆布,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平凡的五官。 ——他娘的,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外头天热,孟晚舍不得宋亭舟在外头晒着,将人叫进车厢,但实际上车厢里也并不好受,又闷又热的。 宋亭舟刚才已经和雪生说了小柳的事,路过城镇的时候,直接驾车去镇上带小柳找郎中治伤。 好在吴知府的兵力主要分散在县城里,甚至边走边排查的话,可能还没他们的路程快。 总之小柳的伤虽然好的比较慢,但好歹没有感染和恶化。 七月十二,他们先绕过谷阳县县城,到了泉水镇上。黄挣卸下自己的东西回了家,孟晚他们在镇上的客栈安置。 伤势好多了的小柳又在催孟晚回谷青,孟晚实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但这位是真真正正见过血的勇士,比同样会武的雪生凶残多了。 孟晚只好不厌其烦的同他解释,“我们现在着急忙慌的去找严知县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看看其他县城的情况如何,咱们多收集些信息给他。” 小柳神情不耐,却又不得不被孟晚说服,“行,总归你脑袋比我机灵,信你一回。” 小柳留在客栈里还能安静养伤,孟晚和宋亭舟在客栈里洗漱休整过后,便先准备回村里看看。 雇佣的镖师是保护他们路上安全的,不好指使他们干活,便让他们也留在镇上客栈等着。 这两天断断续续的下雨,好在都不像之前连雨天那样,乡路泥泞,驾车车轮极其容易泥陷。宋亭舟孟晚和雪生三人先徒步回村看看。 一脚深一脚浅的,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一个时辰,到后来都是宋亭舟背着他过的。 路旁的田地里的积水最浅也到腿弯处,乡里的房子砖瓦的还好些,只留下雨水冲塌的痕迹,但茅草房却只剩个半截土墙还在。 砖瓦房还是少数,多数人家都在被冲塌的原址上重新搭了个草棚,砌上简易的灶台。 村口第一家就是宋六婶家的房子,她家老房是用土坯和木头搭的,但后来大力和满哥儿成亲的新房却用了砖瓦,如今老房塌了,砖房还好好的,宋六叔六婶都在家清扫房子,将院里冲塌的土墙重新夯实。 她家院里也都是泥,但是走路的地方垫了石头,好歹比外头的乡路强。 孟晚从宋亭舟的背上跳下来,跺了跺脚上的泥,厚厚一层,走路都发沉。 “六叔六婶!” 听见孟晚的呼唤声,两人忙回头去看,“哎呦,是大郎和晚哥儿回来了。” 两人欢欢喜喜的将他们迎进满哥儿和大力那头的院子,张罗着给他们倒茶水做饭食。 他家这些年日子好起来了,大力他们在镇上也买了宅子,本来一家五口都是在镇上过活的,结果这次水患村里的田和房子都遭了秧,宋六叔怕有个什么意外,让满哥儿他们留在镇上,自己和六婶回来收拾房子。 他们家还好,不光有住处有积蓄,镇上还有买卖。村里其他人家就没那么幸运了,家里房子塌了,地里等着收成的田被淹了,一年到头就指着地里的庄稼供家里老小吃喝,这下子更难了。 老刘家租宋家的地,刚缓过劲来自己也买上两亩,今年又出了这种事。 不光他们,村里盖砖瓦房的毕竟是少数,宋亭舟家里也是土房。 在宋六婶家稍作歇息,他们便急着往村里走,宋亭舟没推开大门就看见自家院墙塌了一半,透过塌陷的院墙露出里头半塌的房屋。 饶是预料之中,两人也不免心中酸涩,于宋亭舟而言,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家,对孟晚来说就更情绪复杂了,宋家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真心容纳他的地方。 宋亭舟推开门进去,神情不免有几分黯淡。 孟晚察觉后自宋亭舟身后牵上他的手,抬眸望着他,“房子塌了咱们再盖就是了,等明年娘回来了,看到新房子也高兴。” 他语气不知有多轻柔,如暖风般抚平了宋亭舟揪在一起的心脏。 “好,我们找人盖新房。” 不光自己家盖,族里也要帮衬,村里也要照顾。 时间紧,任务重。宋亭舟和孟晚先去找族长和村长议事,问清这次遭难的人家。 有点多,几乎全村八成的庄稼都被淹没了,除了地势高些的和零星几户砖瓦房几乎全军覆没,最不幸的是有两家孩子在大坝附近玩,被洪水冲走了,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宋亭舟和宋氏族长私下商量,之前他们留给族长的银子还有,孟晚再添上二百两,将全族的房子都修缮一下。 族里的他们可以帮衬,但全村几百户人家就帮衬不过来了。 田虽然淹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置,宋亭舟和村长他们组织上村里的劳动力挖渠放水,能放多少放多少,上半年的庄稼是废了,北方冬天来得早,现在种第二茬也来不及收成。 孟晚这次带回来些土豆和其他菜种都交给村长,让他给村民们发下去,好歹一家分上一些熬过今年冬天,明年再种新种了日子就好过了。 钱捐给族里,粮食还是要救济救济村子里。 第二天将镇上的两车土豆和菜种等分发下来,同村民们讲起怎么播种,都是地里的老把式,识字读书可能还摆摆手,说到种地一点就通。 地里水灌得太多,播种暂且急不来,宋亭舟便领着大家起房,宋家族人有限,再从村里找上几批人雇佣,这样还能让他们舒缓家中银钱紧张。 宋亭舟带着村里人做活,孟晚就在泉水镇和附近的城镇采买粮食,水患的关系,粮食价格也高。 购了粮他没办法白送给乡民,这事牵扯不小,传了出去十里八乡都得疯了似的把他围起来要粮,他就是放血去买粮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斗米恩,升米仇。他收了平常粮价的八成卖给大家,众人表面笑着恭维他,诚恳的道谢,但肯定也有不知好歹的背地里骂他。 孟晚都能猜到是什么话,无非是他家都那么发达了,钱捂在兜里也不帮亲里等。 孟晚也不在乎这点小事,毕竟大部分乡亲还是真心实意感恩的。 宋二叔家里也塌了,没地方住,孟晚住在宋六婶家,宋六叔和宋亭舟雪生住到了族长家,条件艰难,先捋顺了之后就好办了。 “二叔嬷,你肚子大了就别动了,我来就成。”孟晚在灶台前忙活,劝一旁的张小雨。 宋亭舟有了出息,族里人都敬畏着他们家,张小雨闻言动作有些畏缩,他肚子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不夸张,看样子怀了有五六个月了。 宋六婶倒还好,对孟晚一如从前,“你别管你二叔嬷,地里人都这样,闲不住,让他给添把火没事的。” 大热天的,孟晚和面也累,头也不抬的说:“那成,二叔嬷你小心着。”三十多了才怀了头一胎,也是不容易,还正赶着水患,孟晚也是觉得他可怜。 宋六婶家院里支了六个大锅,菜板面板的也都搬到了外头,干活的妇人不少,还有几个帮忙烧灶的孩童,也才六七岁大。 族里有几户大人被冲塌的房梁给砸死了,这群可怜的小孤儿没爹娘管。族里自顾不暇,旁人家也过得紧巴,有人好心给送两顿饭,总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孟晚见着了便将他们都接到了宋六婶家,暂时跟着他们吃喝,他们怕被赶走,小小年纪也都察言观色的帮大人干活。 晚上挖渠的、盖房的都分批吃饭,宋六婶家一批人,族长家村长家各一批人。 孟晚这几天也就晚上用饭的时候能看到宋亭舟,见他一身粗布衣裳,身上脸上都是泥点,不免心疼。舀了勺水放进木盆里问他:“午后还去吗?” “明日还要再去趟村口的地里看看,后天就不去了。”宋亭舟低头洗了把脸,再抬头干净的布巾已经递到他手边。 他唇边上扬,“多谢夫郎。” 孟晚笑盈盈的看他,“不客气。” “对了,有些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宋亭舟问。 他没换衣裳,明日还是脏的,洗都洗不起,还好不和孟晚住一起,不然该怕夫郎嫌弃了。 孟晚指了指灶台上帮忙端饭的几个孩子,“族里这几个孩子,没爹没妈怪可怜的,若是寻常年头倒也能活下来,如今水患,又有谁能管她们呢?干脆让族长先建个育婴堂,咱们出些银子供他们长到十五,学些手艺或是读书识字都成。” 宋亭舟向来都支持他的决断,“可行。”若是之后他能高中,族里便也开办个族学,一人入仕艰难,同族若是携手共进,才是上上策。 大锅饭香的要命,孟晚跑到小孩那一桌吃,这档口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汉子张罗要酒喝,都在埋头吃饭,或是商量着房子怎么起,还会不会下暴雨。 夏季的蝉鸣声头次没有盖过人声,放眼望去都是朴实勤劳的百姓,宋亭舟放下筷子,吃了个半饱。 这片乡土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也可能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初心。 第63章 会面 在村里又住了几天,雨水少了,房子也都有条不紊的建着,宋亭舟和全族的青年,买了石料,推着黄土,各个拎着铁铲进了山。 将族里的坟场都修缮好了,宋亭舟留在最后,他默默的跪在宋有民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潮湿的泥土粘在他额头和发丝上。 宋亭舟什么话也没说,跪在亡父坟前的身形劲瘦挺拔,他眼神极静,黑如墨染的瞳孔深处印着山下青山绿水环绕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有飞鸟在林中穿行,树枝敲打叶片的声音似是唤醒了他,他这才默默起身走向下山的小路。 他日再归故里,当是骏马轻裘。 不辱黄泉父命,释褐纾解乡愁。 —— 他们家的家当都带着,老房子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起房的事由宋六叔和宋二叔他们帮忙盯着,宋亭舟带孟晚回到了镇上。 他们临走前梳洗整齐的去看望外祖母,常舅舅和舅妈拿他们当座上宾,一路殷勤的请进屋里,再也不复当年盯着孟晚手里的两包果子模样。 雨哥儿长大了几岁,也知道叫人了,看着孟晚的眼神满是热切,他知道这位表嫂如今在府城安家,而他连县城都没去过。 孟晚嘴上上翘夸赞了雨哥儿几句,但笑意不达眼底,面上多是疏远客气。 宋亭舟给舅舅打了酒,买了肉,常舅母这回欢欢喜喜的张罗了饭。 他和孟晚单独和外祖母说了会话,见她精神还好,面色也不错,知道常舅母没敢苛待她。 孟晚偷偷给她塞了两个小荷包,一包里面是五两银子,这是等他们走后让她交给常舅母的,毕竟在儿媳妇手下讨生活,若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常舅母又该变脸了。 另一包是二两碎银角和一百个铜板,银角被孟晚剪成了四小块,这些也够老人家私存起来买些零碎东西。 在常家用了饭,小柳已是急不可耐了,他们当即退了房赶往谷青县。 谷阳县是上游顶多是山洪和暴雨的冲刷,谷青县和谷文县才是真正的遭了殃,他们路过谷文县境内,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家里田地房屋被毁,为了不饿死,只能上街乞讨流浪。 饿死在路边的流民,卖儿卖女以换口粮的,比比皆是。 府城十几两、二十几两才能买到的奴仆,这里三个窝头就能换来一个,人牙子拉着板车收人。 有的人家未必是舍得卖孩子,而是怕孩子跟在他们身边反而饿死。 宋家的马车从大路上驶过,有饿得红了眼的灾民一拥而上,乱糟糟的伸手讨食,被守护在四周的镖师赶退。 孟晚亲眼见着前面的马车被灾民围住,里头的女眷都险些被混在里头的混混侮辱,他们的镖师上前救了人。对方自是感激不尽,他们一路上又遇到几辆车马,一行人结伴前往谷青县。 临近谷青县县城的时候路边灾民少了许多,但城门口却排查慎密。 “县城门守着的官兵是府城来的。”孟晚远远的看着守门的士兵说道。 他们成亲时去谷阳县,城门处明明只有两人,如今谷青县城门处却有整整一队士兵。严防死守,进出城门都要严查。 宋亭舟命雪生骑马去北门看看,过了会儿雪生回来说北门守着的士兵更多,足有二十多号人。 白天龙蛇混杂守着这么多人,就怕晚上防守反而会更加森严。 马车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这回要怎么进去? 小柳顿了下,动作熟练的撬开车厢里的某块木板,从里头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裹来。 孟晚眼睁睁看见他往脸上涂涂抹抹,又捏又搓,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哥儿,变成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冷肃的妇人,再往宋亭舟和孟晚面前一坐,简直就像一家三口。 孟晚默默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并且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开展美妆技术教学,总感觉很有用的样子。 车上的血迹已经被一路的雨水与泥泞冲刷干净,孟晚叫镖师们留在城外等候,四人驾车到了城门口。 宋亭舟交上户籍册子,一家三口加上个奴仆,士兵仔细核对无误,又翻看了马车车厢,这才将他们放行。 但这还没完,县衙后竟然也守着人。 小柳气得眼睛通红,“昶笙一个知县,竟然被几个士兵给圈起来了?” 孟晚劝他先稳住,“吴知府应当是有所怀疑,但还不确定你就是严知县的人,不然就不光是圈禁了。” 这个当口,困住朝廷命官,也是够胆大的,吴知府看来是做了几年土皇帝便真把自己当成昌平府的主人了。 小柳没有被人抓住,吴知府可能怀疑了几个人选,若是孟晚猜的没错,不光是几个县城,上京的大路小路肯定埋伏的人手更多。 毕竟偌大的府城光府兵就有五千,再加上衙役和帮闲等,守住这些路口盯梢,绰绰有余。 雪生声音平稳,“晚上我和小柳闯进去。”他知道主家是想帮小柳的,或者说想帮严知县。 小柳目光一闪,“可行,我将手里的文书分你一半,咱们各自带着东西分两个方向跑,到时候就看谁能顺利进去了。” 孟晚面色不愉,眉眼间凝着一抹冷色,“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让雪生陪你冒险。” 小柳气急败坏,“一个仆人而已,你知道我手里的东西多关键吗!” 孟晚冷笑,“关我屁事,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而已,雪生是我家的,凭什么无故为你冒险。” 小柳说不过他,急的脸颊通红,“我自己带东西进去极有可能被抓住。” 雪生抿唇,“夫郎我……”他被抓就立即自裁,绝不会连累主家。 宋亭舟拉住他,眸色沉着,“听晚儿的。” 孟晚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他和雪生两人进去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最关键的是他并不信任小柳,起码他看到的小柳不拿人命当回事,挥挥手就可以宰了几个不顺眼的,如此罔顾人命,几天就会对他们交心了? 他说和雪生各自拿着重要文书进入,万一给了雪生一份假的,故意暴露雪生引人注意,他自己安然无事进去了他们又能如何? 见他不松口,小柳到底是没辙了,他咬咬牙,“那我自己去总行了。” 孟晚口吻随意,“你去,若是闯进去不甚被发现,正好明目张胆的告诉人家,偷了吴知府东西的贼就是严昶笙的人。” 小柳急了,“那怎么办!” 孟晚帕子又湿透了,他热的心烦意乱,“没办法进去,难道不能让严昶笙自己出来吗?” 一县之官,又是这么紧要的时刻,严昶笙难道不心急? 他只怕比所有人都急着出来。 第二天清晨,县衙门口的鸣冤鼓被人敲响。 此鼓一响,若严知县不出来受理,便犯了玩忽职守、懈怠政务的罪名,何人敢拦知县大人受案? 严昶笙姗姗来迟,表面上眉头紧蹙,神色严肃,可见到小柳扮演的小偷时,眼眸深处便变成了一汪被搅乱的深潭,尽是激荡之色。 小柳跪在堂下对他使了个眼色,严昶笙便立即明白过来,报官的男人是小柳找来的同伙。 迅速结了案子,将小柳收押进牢房,牢房位处县衙之内,里面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将衙役都叫到牢房门口守着,严昶笙终于得见小柳。 小柳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那颗耀眼的红痣被他遮住,此刻正孤零零的蹲坐在稻草床上揪着干草枝玩。 牢房昏暗,严昶笙拎着油灯进来的脚步声响起,小柳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眼神一亮,“昶笙!” 严昶笙神色愠怒,“你这些年除了传回几次只言片语,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既如此,便在外头好生过活,又在这个当口回来作甚?” 小柳先是委屈巴巴的说了句:“我这还不都是为你?” 随后又双眼放光的脱下了裤子,被一脸震惊的严昶笙下意识给他提了上去。 “岂能如此行事!”严昶笙气得青筋横跳。 小柳紧忙解释:“不是啊昶笙,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严昶笙深吸口气,扭过头去,“我不看!” 小柳把手伸到腿根处,灵巧地将系在大腿上的绳子解开,从裤子里掏出两本账目出来,“是吴知府和祝家盐行往来的账目。” 严昶笙心下一惊,转身迅速拿走他手上的账本,只翻开前面几页,便骇目惊心的说:“祝家作为皇商,竟敢擅自私开盐井,同吴知府合谋在昌平境内掺到官盐中混卖!” 盐之利润是举国之最,什么茶叶丝绸都要靠边站,只一年的时间,账目上的数字便触目惊心。 小柳又将手上另一本递给他,“这本是我最先想查的,四年前朝廷将土豆种子分发给各府,其他府城都各有收成,只有昌平进展缓慢,原来是吴知府借着土豆种的名义收受贿赂。” 吴知府刚开始还没那么胆大,只是借理由让手下的县官们进俸,县官们为了不掏自己腰包,又将手伸向下面层层剥削,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土豆种,愣是弄得比金银还贵,结果大半都烂在了县衙后院。 而根本没贿赂上司的严昶笙,更是连种子都没拿到。 小柳入府城的原因本来是为了祝家庶子,出上心中一口恶气,却无意中发现了祝家与吴知府的联系亲密,这才一待几年,就是憋着股气想让严昶笙出头。 严昶笙明明是廉洁奉公的好官,却因为毫无背景,只能在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里蹉跎年华与一腔抱负。 牢房里采光几乎没有,严昶笙带进来的油灯放到桌上,能照应出一小块亮光。 他拿着两本账目,影子被拉长到墙上,随着烛火闪烁,影子也微微摇动。 这上面是吴知府亲手一笔笔记录的,便是他不承认,只要将此物递交到国君面前,吴知府是禁不住上头查验的。 小柳忍不住说:“我带你上京状告吴知府,连那个祝家一块告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严昶笙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闭目叹息道:“明天我让小六他们先送你到乡下去。” “为什么?我不去!”小柳这次回来就是要保护严昶笙的,怎么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弃他而去。 严昶笙沉声喝道:“你若是不走,以后就再别回来见我,我只当没有救过你,未收养你那几年。” 小柳尖声质问,“我就是不走你能如何!你敢不要我了?” 他声音虽尖锐,高声说话时却另有一番腔调,但现下并无人欣赏他这一把好嗓子。 —— 谷青县外,宋家的马车重新上路,这回车里少了个阴戾的少年,孟晚和宋亭舟坐在一起说话。 “严昶笙若是老老实实的在谷青县还能保住一条命来,若是他要进京,吴知府便更有借口截杀他,事后只管说是严昶笙擅离职守路上被劫匪杀了,他还能出兵剿匪,名正言顺的将知情人灭口。”孟晚脖子上的伤痕愈合好了,结痂掉了之后剩下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线,再过些日子应该也会淡去。 宋亭舟却总觉得那道白线碍眼,他燥热的手掌轻抚上去,声音沉重,“小柳之前说在吴知府书房见到一人,那人定然官高吴知府一级,甚至极有可能是上面派下来的钦差。” 孟晚接着他的话说:“既然上面派了人下来,就说明有人注意到了昌平的不正常。若是水患的事被捅漏,是瞒不住的,定有人直接过来拿他,不是水患的话……” “土豆?”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盐务。” 被泥泞的破路颠簸的难受,孟晚倚在宋亭舟身上,“严昶笙是个好官,这次水灾这么严重,谷青县却是一路以来流民最少的县城,只要再耗上几年,有人查办了吴知府,他定能熬出头。” “你说的对,希望他能等得到那一天。” 宋亭舟一手揽着孟晚,另一只手挑开车窗上的布帘,让轻风送入车内。 他抬眼望去,谷青县上空又重新酿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在云里作响,连风也变得残暴起来。 雨水细细密密的坠落下来,初时并不算大,不过对于经历了这场水患的人来说,再小的雨都令人厌烦,乃至恐惧。 第64章 都察院副都御使 正值酷暑,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迎着晚霞回了花蹊巷,孟晚脚步轻快的下了车,晚风拂面吹走他身上一丝燥热,他上前拍打紧闭的门,“娘,我们回来啦。” 过了小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碧云在里头小心的确认,“夫郎?是你们吗?” 孟晚觉得自己都快捂馊了,迫不及待的回应,“是我碧云,快开门。” 碧云从里头将门栓抽出,院门打开,他见着主家回来也是惊喜的。“郎君,夫郎,你们回来啦,我去给你们烧水做饭。” “先烧水,我要洗澡。”孟晚实在忍不了身上的异味了。 常金花已经躺下了,孟晚和宋亭舟隔着窗户和她说话,没让她起身出来。 他吃饱了就洗澡歇息了,没必要折腾她。 孟晚他们屋里只有一个浴桶,孟晚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宋亭舟和雪生大致收拾了车上的东西。 等他们收拾好,孟晚也泡完了澡,他用布巾搓着滴水的头发,看宋亭舟帮他倒洗澡水,自己再兑水泡澡。 从衣橱里帮宋亭舟找了身缎布长衫,里头是孟晚斥巨资买的素罗,八两银子一匹,制成亵衣睡觉穿柔软轻薄又透气。 赚了银子也该享受一把,不然夏天也太难熬了。 宋亭舟换了衣裳出来,碧云在厨房做了凉面,胡瓜鸡蛋卤的,直接给他们端到了屋里来,雪生的那份他也给端到了倒座房门口。 晚上吃的太多不易消化,孟晚只吃了一碗多一些垫了垫肚子。 宋亭舟的碗大,他吃了两碗,把碗放回厨房去,刷牙漱口上床,孟晚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宋亭舟洗漱进来将窗户推开,点了把艾草熏蚊虫,放下蚊帐也上了床,半搂着孟晚给他打扇子,过了会儿也陷入沉眠。 第二天一早常金花起来动作轻缓,悄声和碧云说了几句话,两人便挎着篮子去了临近的菜市口。 这一觉睡得香甜,孟晚起身时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舟郎~”他趴在床铺上不愿意起来,早上凉爽又舒适,蚊帐掀开也没有蚊子。 宋亭舟闻声从书房走过来,手里端了杯清水,“醒了,起不起?” 孟晚接过清水一饮而尽,雪白的脖颈上仰,露出完美的曲线。 “不起,想再眯一会儿。”孟晚将杯子递还给宋亭舟,半阖着眼睛,陷入浅眠。 “好好歇着。”宋亭舟接过杯子,揉了揉他头顶如墨般漆黑的长发。 掌心下的人半趴在薄被上,下半身穿着轻薄的亵裤,上半身是类似背心的小衣,圆润的肩膀和白皙的胳膊裸露在外,纤长的手指抓着被子一角,本来十分正常的一幕配上他绮丽的脸后,有种莫名的性张力。 宋亭舟眼底暗潮涌动,守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声逐渐均匀,才又返回书房。 院内静谧安宁,连每日习惯早起练功的雪生都没发出动静。 等常金花回来,孟晚从她和碧云口中得知了惊天大秘密。 “江家纳得那个小的没了,才那么小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常金花长吁短叹的说。 “是吗?”孟晚神情淡定,毕竟他早就从小柳口中得知了陶姨娘被他搞死的事实,而且还有另一个受伤颇重的人。 “那江老爷呢?” 碧云边用刀收拾盆中的鱼边道:“陶姨娘没了后,江老爷好像生病了一段时间,也是前些日子才好些又去铺子里忙活了。”他现在做饭越来越熟练了,家务活做的也利索,很多事都是他在打理,像模像样的。 孟晚嘴角上翘,笑的狡黠,“哦,病了一段时间啊~” 常金花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江家啥事?” 孟晚一脸正经,“不知道啊,我就是想到开心的事了,哈哈哈!” 整个八月下旬,终于没有下一天的雨,暴烈的太阳像是要将大地都烤裂。 虽然天气这般灼热,可孟晚和宋亭舟反而都放下心来。 天公不作美,却也留给平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宋亭舟就快赴京参加会试了,时不时就会被聂先生叫去空墨书坊开小灶。 空墨书坊每月都有盛京下来的邸报,聂先生也会同宋亭舟分析盛京局势,及其利弊关系。 当然,只是笼统概括,说到敏感话题两人都会止住。 因此当宋亭舟看到八月的邸报时才知道,都察院正三品副都御使王大人,早在上月就被国君派往北地,代君巡视整个北地。 奉天是第一站,第二站是建平府,第三站不出意外便是紧挨着奉天的昌平了。 那之前小柳在吴知府书房看到的人,必定是前来给吴知府通风报信的同僚,整个昌平府的官僚都早已和吴知府同流合污。 同气连枝用在这里,却并不是什么褒义词。 八月上旬,吴知府早早收到消息开始筹备,所以不出意外,这次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巡视,根本刺探不出昌平府的虚实出来。 宋亭舟心中是早就了然的失望。 八月底,巡抚御史王大人抵达昌平,被吴知府殷勤的迎入府内,两个老狐狸定是要一番试探的,这些都是宋亭舟和孟晚够不到的层次,这会儿,他们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他俩就要上京了,那会天凉,且还要在盛京城过冬,厚衣服都带着。”常金花和碧云收拾着上京的行李,嘴里碎碎叨叨的说着惦念的话,儿子才回来不久,就又快启程了。 孟晚拿了个桃子进来,边啃边说:“娘,准备的也太早了,还有一个月呢。” 常金花翻找着衣裳,“一个月还早?收拾出来看看缺什么好尽快添上。”她能为孩子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孟晚见不得她眼里有愁绪,拉起她叫上碧云说要去瓦舍看戏。常金花被他磨得没法子,只能将手头东西放下,跟他去了。 他们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抱着孩子出来的江夫郎,才四个月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穿着细软的缎子衣裳被江夫郎抱在怀里,乌黑纯净的圆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孟晚上前与江夫郎说话,他怀里的孩子便一个劲的把身子撅起来想让孟晚抱他。 孟晚手忙脚乱的接过孩子,动作慌张无措,逗得大家大笑。 江老爷从铺子里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见有外人在,勉强笑了笑,“孩子太小,总是晒着不好,还是抱进去。” 不知是不是心里知道了小柳下的黑手,孟晚总觉着江老爷的胡子稀疏许多。 “我和我娘还要去瓦舍看戏,这就先去了。” 江夫郎将孩子交给下人,上前两步追上孟晚,“去看戏啊,正好我也好久没去了,咱们一块凑个伴。” 江老爷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你去看戏?那钰儿呢?” 江夫郎抚了抚衣服上因为抱孩子弄出的褶皱,“家里仆人那么多,不必事事都用我。” 江老爷胸口起伏了两下,最终也没有发作,只是死死盯着江夫郎的背影,眼里到底是有几分悔恨的。 —— 孟晚他们到了瓦房,找了个唱戏的勾栏进去,比起唱戏他其实更爱听书,但常金花喜欢看戏,十月初他们就要去盛京了,还是多陪陪她。 进去后孟晚要了个包厢,台上上一出戏正在收尾,下一出戏还要等上片刻,他便带着碧云到外头买些零嘴吃。 勾栏里的小吃卖的多,孟晚买了两包炒花生,一包炒豆子,两包樱桃果脯,碧云拿着东西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回走。 “这不是孟夫郎吗?真是有缘,竟然在这儿碰到了。”身穿紫衣的宝晋斋东家不急不缓的从一间勾栏内出来,身边还跟着个头大肚圆猥琐盯着孟晚的男人。 孟晚捏着樱桃果脯,苦思冥想半晌恍然大悟,“原来是宝晋斋……” 孟晚说到一半卡了壳,“您贵姓姓什么来着?” 紫衣青年阴阳怪气的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姓刘。” 孟晚了然,“对对对,和吴知府夫人一个姓嘛,看我这记性。” 宝晋斋的东家有父有母,孟晚嘴上却说他和姑姑一个姓,岂不是在暗暗讽刺他借吴家的势,靠姑母耍威风? 他脸色骤然一变,又没脸当街跟着小哥儿纠葛起来,冷哼一声道:“现在府城里四处都在传清宵居士有将死物写活的本事,这股风也不知道会不会吹到盛京。” 孟晚求之不得,他诚恳的说:“若不让你帮我宣传宣传,真要传到盛京,想必我又能赚上一笔。” 自认为孟晚是在嘴硬强撑,宝晋斋东家路过孟晚身旁时,阴恻恻的说了句:“毕竟是个哥儿,别光惦记赚钱,你夫君的仕途若是被此毁了,想必宋家不会容你。” 张继祖落后他几步在后头,双眼看向孟晚时散发的是让人厌恶的黏腻目光,“若是宋兄怪罪,我愿娶你为平妻。” 孟晚险些恶心吐了,这俩秋后的蚂蚱,他再忍几年等吴知府倒台,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们俩。 “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像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遇到这两号人,孟晚看戏的心情都被影响了,但他善伪装,倒是没让人发现。 晚上回家常金花和碧云张罗饭食,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后则先换了身衣裳去空墨书坊,聂先生上次布置的文章,他有了思路。 这会儿是下学的时辰,空墨书坊的学子很多,其中大半都是府学的,许多认识宋亭舟,和相熟的不熟的都客气的打了招呼,他直奔二楼。 聂夫子在房间里看他作好的文章点头,“不错。” 他赞赏道:“若是我那一年的科举,此文可榜上有名。” 宋亭舟眼神平淡,并没有自恃其才,“会试人才济济,便是落榜,学生也做好了三年后再战的准备。” “唉,我年轻时不如你沉毅。”聂夫子目光悠远,他从前青年才盛,自命不凡,狠狠的撞破了头才知道,天外之天并非只有骄阳和祥云,多的是诡谲异象。 “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自然不易出错,可若少年人壮志凌云的气魄却更值得人赞赏。” 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跟着的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聂夫子猛然想起什么,立即带宋亭舟起身相迎,“不知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 脚步声停顿,一位气度文雅且面上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修远,一别多年,许久未见了。” 王大人是聂夫子科举时的考官,聂夫子可称一句座师,早年在盛京见过几次,没想到王大人还能记得他。 见真是当朝的三品大员,聂夫子忙叫宋亭舟一起弯腰行礼。 王大人扶起两人,“行了,又不是在衙门官场,不必做那些虚礼。” 三人落座,王大人拿起桌上写好的策论看了一遍,指着宋亭舟道:“这是你收的弟子?文章写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见王大人误会了,聂夫子解释道:“学生只是在府学里做个小小夫子,不好耽搁这些孩子的们的前程,他是府学里的学子,名唤宋亭舟,还没起字号。” 他自己只是个进士,又没有官身,宋亭舟在他看来以后大有作为,有机遇可拜名师。如今指点一二就罢了,怎可毁人前程? 王大人捋了捋胡子,和善的笑道:“宋亭舟?不错,后生可畏。” 宋亭舟站起来谦卑道:“大人谬赞。”他身姿挺拔坚韧,已经彻底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变得更加俊美持重。 “说了今日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坐下。” 王大人没有半点官威,在空墨书坊与聂夫子谈天说地,直至夜深才放两人各自离开。 孟晚猜到宋亭舟可能与聂夫子请教学问晚了,便与常金花先吃了晚饭,后又叫雪生去空墨书坊外候着。 等到亥时一刻,家门口才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孟晚早就洗漱完毕,一直在书房练字等他,听见动静披了件外衫,提了油灯出去,“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往常宋亭舟去找聂夫子,讨论学问,最晚也不过戌时便归,今天外头都已伸手不见五指了。 宋亭舟沉默一瞬,“嗯,今日是晚了些。” 第65章 决绝诗 “姓王的去了空墨书坊?”吴知府看起来颇感意外。 下首有人禀告:“是,畅谈许久才离开。” 吴知府沉吟半晌,“可探听清楚都谈了些什么?” “这……多是咬文嚼字的话,属下只听了个大概。”探子身手非凡,可文化程度却不高。 吴知府眉头拧起又松开,“这些日子他倒是去了几个地方,多是无关痛痒,派几个手下盯着聂二和宋家的举子,王御史那里还是你亲自盯着。” 等下属领命离开,他又独自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难道是他?可若是他拿到了东西就不会入昌平了……莫不是想从我手中得些好处?” —— 谷青县县衙—— 除了城门处还守着人,县衙的士兵已经被撤走了,如同来时一样,这群人并不屑给个小小的县令什么理由,说来就来,说走也无人敢拦截。 严昶笙和衙役们从附近受灾最严重的村子回来,吴知府不上报朝廷,没有朝廷发放的救灾粮。但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会用余下的钱财屯上些粮食,算是他的私粮。 严昶笙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用膳简单,后宅里早年还有书童照顾他起居,还有个后来收养的小柳。后来书童死了,小柳也走了,他花销就更简单了,往往几个馒头就是一天的伙食。 衣裳只有每季两身的换洗和一身半新不旧的官袍。 俸禄余下都买了粮食囤,但这点粮食又能够多少户百姓所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哪怕谷青县的许多村庄早在发洪水之前就已经被他命令撤离,保住了家里的钱财和人命,哪怕此时谷青县是整个昌平受灾最轻的县城,可仍旧避免不了百姓流离失所。 为了活命其他县城流浪的灾民又去争去抢,撑不下去背井离乡的流民越来越多,若再等不到朝廷赈灾拨款,严昶笙纵然有心为民,可一样毫无办法。 几县灾民,不知最后会死伤多少,又有多少父母失去孩子,多少孩子成为孤儿。 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他眉宇间是无奈和愤怒,无奈自己官阶低微,愤怒顶头上司是吴知府这样贪婪的饿狼,为了自身前程不给百姓留一条活路。 他如今也只能带着衙役先从受灾最重的村子开始,组织青壮年开采县衙管束下的公山木材,用以多盖些临时住人的草棚,让居无定所的百姓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至于在暴雨的冲刷下风寒等死。 生了病的百姓同样要隔离开来,还要派人照顾,可药材同样要钱,他只能同当地乡绅商议,放下脸面在他们手里赊账。 他忙的晕头转向,今天终于能回县衙歇息,用凉水冲了澡,小柳从外面买包子回来,两人坐在桌旁安静的吃完饭。 看着严昶笙疲惫的脸,小柳将他推去休息,自己收拾了桌子,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脏衣裳去院里洗。 那群官兵走了后,小柳就从乡下返回到县衙,有时也会去找严昶笙,不过严昶笙不是在上山就是在下田,他去了之后只会瞎捣蛋,后来他就不去了,在县衙等待,也学着怎么照顾劳累的严昶笙。 院里有水井,小柳打了水将严昶笙换下的粗布衣裳扔进水盆里搓。 “小柳,我自己洗就可以。” 严昶笙走过来想夺过衣裳,却被小柳躲过去,“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快去歇着,我能行,这些年我在外面学了可多了……” 话音刚落,手里的深蓝色衣裳就被撕下了一条袖子。 小柳和严昶笙面面相觑,拿着手里的破损的粗布衣裳尴尬的解释:“昶笙,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会洗衣裳的。” 严昶笙眸色温和下来,疲倦的目光中带着丝欣慰,“嗯,我知道,小柳长大了,也会帮我做事了。” 被他这么一夸,小柳反而不好意思了,“也没有啦,我还会补衣裳,等衣裳晾干了,我就帮你补好。” 就用针线缝嘛,明天他去布庄里找人请教请教,肯定不难! 小柳搓衣裳搓的更来劲了,不过这次他控制了力道,尽量不让本就伤痕累累的衣裳再受伤害。 严昶笙摇头笑笑,迈步向书房走去。 太阳西下,暖色的光辉映照到他身上,使他全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金光。 —— 齐盛二十四年,十月十一日。 前一天一家子热热闹闹的给孟晚过完了生日,今天一早,他和宋亭舟就要出发去盛京。 这回去盛京不光是宋亭舟带着孟晚,连祝三爷也要同行去送儿子。镖师照旧雇佣妥当,他们需先乘马车到奉天府,再从奉天府坐船南上入京。 马留在家中,雪生将自家的行李都搬到雇佣的马车上,总共八个木箱。不算多,反正到了盛京也要再添置,带着路上紧缺的就是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好在常金花已经有些习惯,毕竟这次上京是好事,儿子要去准备明年初春的会试。 今日天气晴朗,高空万里无云,他们清晨出发,路边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被阳光一照,霎时变得五彩斑斓。 车马路过的震荡颠簸到小草叶,露珠便顺着叶片滑到草心,滋润着新生的嫩叶成长。 刚出昌平府南城门不远,前方官道就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祝三爷吩咐镖师上前查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人还没回来。 祝三爷和宋亭舟亲自下了车,往前步行了小会儿,越是靠近,越是发现场面不同寻常。前头有护卫戒备,禁止人群过往,若发现可疑人员,便会被护卫扣押,他们的镖师就正被他们扣着。 看样子,前头的车队里是个大人物。 祝三爷是个老江湖了,嗅觉敏锐,当机立断说:“别过去了,咱们撤,绕小路过去。” 镖师犹豫着说:“那虎哥他们怎么办?”同时还被前头的官兵押着。 祝三爷沉声道:“他们就是探个路,又没犯事,不会被怎么样的,别废话了,走!绕东边的小路。” 宋亭舟叫住他,“伯父,从西边绕过去。” 他双目深沉,里面是沉甸甸的、祝三爷看不懂的情绪,却让他心头翻涌,忍不住听从了宋亭舟的话。 “从西边绕。”祝三爷吩咐前边开路的镖头。 镖头不解,“三爷,西边是农庄。” 田边的路不好走就算了,踏坏了田地还要赔钱。” 祝三爷不耐的重复一遍,“爷都说了走西边,磨叽个屁!” 宋亭舟往回走的前一瞬,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车马,以及……跪在马车前面,一身知县官服的人。 ———— “……自八月初谷阳县水坝被洪水冲破,谷文、谷青两县水坝接毁,到如今已有两月,三县百姓有六成都已流离失所。” “卑职有心联合两县的县令一起上报朝廷,却被谷阳、谷文两县的县令出卖,将消息捅到了吴知府手中,吴知府派遣府兵围困谷青县,另下官不得外出。” “如今三县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泡毁,百姓没了过冬的口粮,若朝廷再不救济,明年年初不知会死多少人!” “卑职所说句句属实,还请王大人回京上奏陛下,请他派人严查昌平知府吴衍!安置灾民,移粟就民,赈给粮粥!” 严昶笙跪在马车前,句句哀痛,声声泣血。 马车上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你说的这些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了,但我记得四年前昌平知府曾上奏户部,拨款维修昌平内的几处大坝,怎么可能一朝决堤所有堤坝尽毁?我且问你,越级状告顶头上司,朝廷三品大员,可有实证?” 严昶笙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仍是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捧着献上,官服几年未换新的,已经洗的泛白。他声音激昂,谁都能听出他音调里的怒火。 “卑职身为知县丝毫不知此事,更没有收到知府拨下来的修堤款项!三县境内民不聊生,只要大人往北走去亲自一观,便可知道卑职所说皆无虚言。除了昌平三县被隐瞒下的水患之灾,这两本账目上还记录着吴墉联合皇商祝氏私造盐井,以私盐充官盐售卖给百姓,和为了勒索下官,将朝廷下发的数万斤土豆种放烂在府衙粮仓!” 他所说之事太过惊骇,王大人终于露了面,他掀开车帘对身边保护他的护卫沉声道:“将书册拿过来给我。” 护卫刚一动作,东边的林子里便传来了人声,一众兵马瞬间包围了整个车队和所有带刀护卫。 王大人从马车上下了,眉头深皱,“吴知府这是何意?” “下官担心王大人路上会遇到危险,这才带兵过来相送,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吴墉嘴上轻描淡写的说着话,却带领了数千府兵围剿全场。 真刀真枪的面前,人数较少的护卫们并不敢妄动,任由吴墉上前抽走了手中的书册。 严昶笙眼睁睁的看着账本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到吴知府手里,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眶瞪得通红,已经是愤怒到了极致,“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找王大人?” 吴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在他脚下挣扎的蝼蚁,“我倒是不知道是你这种小货色,能从我书房盗走东西,倒也有几分胆色。” 严昶笙蓦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子的瞬间又被两个士兵拿刀按跪在地上。 严昶笙声音惨淡,“原来如此,你是故意将消息散播出去,想引我上钩!” “哼。”吴墉冷哼一声,“倒也没那么蠢,只是走错了路。” 既然已经中计,吴知府是不会让他活着回到谷青了,严昶笙只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王御史身上。 “王大人,卑职万死不辞,但昌平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该枉死啊!请王大人救救他们!” 王御史离他只有三米远,他背倚着车厢沉默不语,没有回应严昶笙的话,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吴墉的人。 他声音不怒自威,“本官是替天子出来巡视,吴大人难道要对天子不敬吗?” 吴墉忙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旗下县令擅离职守,危言耸听,冒犯了王大人,下官是定要将他拿回去定罪的。” 他嘴上说着恭敬的话,但神色却没几分敬意,甚至不等王御史发话,他已经自行起身了。 “王大人巡视北地下一站应是安平府,一路舟车劳顿,太过辛苦,不如让下官的人送大人前往。” 如王御史所说,吴墉不敢将他扣押或在昌平境地杀害,但安然放他回京已是不可能了,干脆将他送去安平。 安平府乃最北地,姓王的就是返京也要两月之上,到时丝毫证据没有,只靠一张嘴,看国君信不信他的一番话,便是信了,这两月时间也够他花费数十万银两打点好上面,届时只将所有事情都甩锅在几个知县的身上,如此便可高枕无忧。 吴墉眼睛一眯,已经将所有细节想遍,自然再无遗漏,心中得意之下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严昶笙,却见对方眼里的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息。 严昶笙抬首望着不再言语的王御史,对方却不肯与他对视,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御史为求自保,是不会管了。 他惨笑一声,悲戚高喝:“田间无粟百姓饥,洪灾无情官无义。华楼满砌红白物,皆是苍生血铸成……” 吴墉抓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声音饱含危险,“我看你是一刻都不想多活了。” 严昶笙仰天大笑,所有悲苦、恨意、愤怒、失望,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竟然生生吐出一口污血,染红了吴墉大半张脸,还没等吴墉发火,他便挣脱对方桎梏,一头撞在了王御史身后的车辕上。 鲜血喷洒在破旧的官袍上,让这身红色官服,添上了一层新色。严昶笙缓缓倒在地上,顶着涓涓流血的伤口,死死盯着拿帕子擦脸的吴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王御史不忍的闭上了双目,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对身旁的护卫说:“将严大人就地掩埋了。” “这就不劳王大人费心了,下官来处理了就好。” 吴墉脸上的血渗进皮肤,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就顶着这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抽出下属官兵的长刀,狠狠刺在严昶笙的遗体上。十几刀下去,刀上沾染的除了血迹,还有破碎的内脏碎屑,吴墉这才满意的收了刀往旁边一扔。 “王大人,请,下官亲自送你出昌平境地,之后的路也会由府兵们相送的。” 王御史的车驾渐渐远去,只留下五人收拾严昶笙的尸体,准备回昌平。 见人都走远,这五人中不免有人抱怨,“真是倒霉,留下干这种活。” 有人劝他,“知足,不比去安平强?” 严昶笙尸体中断几乎被人砍碎,几人抬了几次没能成功,便找了个麻袋过来装,装到一半前方幽幽飘过来一道穿着红衣的身影。 五人戒备起来,“你是谁,官府办事,不可再前行了,还不快滚开!” 小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手里染血的麻袋,双目赤红,怀里还抱着件缝补粗劣的蓝色长衫,但刚缝好没几天的长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在他手里扭曲变形。 “昶笙,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第66章 昌平府篇(完) 一个月前—— 严昶笙那天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的半只脚突然定在原地不动。 书房内,桌后裂了一条缝的榆木椅子上,多了道陌生的身影。 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十岁上下,一副寻常商人打扮,见了严昶笙先是拜了一礼,随后说道:“齐盛十九年的二甲进士严昶笙严大人?我记得那一年是刑部侍郎廖大人主持春闱。” 洗衣服的小柳敏锐的察觉到院子里的变化,他厉喝一句:“昶笙!” 严昶笙脚步一动,先对着小柳说了一句,“别过来。” 随后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对椅子上的人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光临寒舍?”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之心,那人见他这样反而放下了心,“大人不必紧张,卑职乃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麾下小吏,我家大人特命我前来见大人一面,这是我家大人的亲笔书信,还请大人一观。” 实际上这样得用的心腹,王瓒共有六个,来昌平之前就全都被他派了出去,比他本人还先到达昌平,没成想竟真有一个寻到了要紧人物。 此人得知严昶笙手里有证物后,便派人迅速回禀了王瓒,得来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通过部分兵力包围敌方据点,营造出要攻城拔寨的气势,吸引敌军所有兵力前往救援,再利用预设好的兵力集中主力进行伏击与歼灭。 而严昶笙,就是那个吸引敌军的诱饵,他……甘愿配合。 “小柳,我要去一趟乡下,你去小六家或者虎头家住几日,他们家中都有姊妹兄弟,省的你自己待在后宅无聊。” “和他们那群小屁孩有什么可玩的,你要去哪个村,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的地方很远,你跟着会累。” “我不嫌累,我就要去!” “你不是一直想将户籍放到我户籍上?你乖乖等着,回来我就叫孙主簿帮你迁过来。” “真的?那我就能跟你姓严了?” “对,跟我……姓严。” —— 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将王御史送到昌平边界,亲眼见着自己手下府兵把人送走,吴墉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一路行来都是骑的马,回程不急他便让手下买了辆马车来用。 坐在车上他打开了捂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账本,翻了几页先是无碍,可后半本突然察觉到不对。 “不对……这上头的墨是新墨,这账本是假的!” 吴墉满头惊汗,本是秋日阳光和煦,他却直感一股凉气从脊椎骨一直蔓延至全身。 “停车!速速快马追上王瓒。” 车马重新调头,耗费一日重新追上王御史车驾。 吴墉逼停了赶车的人,冷声道:“王御史不愧是京官,真是好手段啊,险些连我都糊弄过去了。” 王瓒掀开车帘淡淡的说:“本官不知吴大人所言何意。” 吴墉将他随身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被逼的红了眼,“都到这个份上了,王大人不必装傻,我若是找不到账本,朝廷命官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照样不多!” 吴墉犯得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已经和亡命之徒没甚区别了。 眼见着刀要架到脖子上,王瓒瞳孔微缩,不得不开口,“吴大人逼我也没办法,账本确实不在我手中。” 远处隐隐能看见安平知府派来接人的车马,吴墉恨恨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既如此王大人就在安平好好的待着,等之后再路过昌平,下官还是要好好招待大人一番的。”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杀气腾腾,怕跟安平知府打照面,他领兵又回了昌平。 这一路吴墉又将王御史到昌平后接触的人捋了个遍,所有和王御史接触的人他全都派了人盯梢,到底落下了谁? —— 在吴知府还在一个一个捋人的时候,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已经行至奉天码头。 祝三爷财大气粗的租了一整条大船,东西都已被搬上岸,宋亭舟却还候在码头上眺望远方,心中越来越沉,他等的人似乎不会再来了。 即将登船的前一刻,一抹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宋亭舟快步迎了过去。 小柳一身红衣,额头上却系着根白色的麻布条,将他眉间那道鲜红的孕痣遮住,显得不伦不类。 他脚步轻盈似鬼魅,几步就走到了宋亭舟面前。 宋亭舟这才发现他怀里用蓝黑色粗布包裹着什么东西,西瓜大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小柳缓缓的将其中一只手抽离,从袖口处拿出一份信件递给宋亭舟,“这是昶笙给孟晚的信,也是他交代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办到了。” 他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面色惨白无血,眼神空洞,缺乏活人的生气,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副毫无生气的躯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孟晚从后面跑过来叫住了他,“小柳?你怎么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小柳出了什么事,但孟晚本能觉得不好。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盛京。”他想也没想的邀请道。 小柳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洇湿了他怀里的布包,布包再往下淌水,水却是殷红色的。 他说:“昶笙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孟晚脸上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反倒是宋亭舟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 好一会孟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音干涩的再次叫住即将离去的小柳,“你要去……做什么?” “杀吴墉。”小柳眼神中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孟晚上前几步欲拦他,脖颈间却多了一道透明的细线,那线及其锋利,他早就愈合的伤口又成了一道血痕,孟晚甚至毫不怀疑,他再往前走,立即就会尸首分离。 宋亭舟反应极快的将孟晚拽回来护在身后,“他想让你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呵,他想要?” 小柳眼角的泪水不断,“他为何不问问我想不想要?” 河边风大,吹动着他脑后的麻布,他最后对着孟晚说了一段话。 “我看过你的书,其实我叫猫儿,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小柳。 他长得好看、善良,不管是人是妖都有人喜欢他,我也想像他那样。 可我生来就是杂碎,戏班子里的班主不知道在哪个粪坑里将我捞了出来。 我十三岁上台,第一场就在谷青县。当地乡绅六十岁大寿,那个老色鬼硬要纳我为侍君,我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脏的腥的早就听惯了,当然知道小妾侍君都不是什么好词,但也是懵懵懂懂的。 那老头半夜来我房里,刚脱了裤子就上不来气了,我被主母扭送到河边要淹死,是昶笙路过救下了我。 他刚上任,坚持要审案还了我清白,我就一直跟着他,死皮赖脸的,撵我我也不走。 他身边有个书童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我们两两看不顺眼,只是没想到昶笙带他去了一趟昌平,回来却只剩他一人了,书童……被祝家那个庶子奸污致死。 昶笙做为知县,要捉拿那个畜生归案,却反被祝家欺辱。 他不能为书童报仇,病倒在床,那段日子县衙里很压抑,我见不得他那样,便跑到昌平去了。 书童死的很惨,畜生便也不能轻快的了解,我看了你的书受到启发,吓了他整整半个月,要不是被人看见,我还想再多玩玩。” 小柳语气冷冷的说完了自己的身世,回眸望了孟晚一眼,“我其实是想对你说声多谢的,但我说不出口,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等再回昌平,替我给一个叫小蛾的小侍三百文铜钱。” 丝线被收回,孟晚白皙的颈上渗了血,宋亭舟飞快用帕子捂住了伤口,孟晚看着小柳决绝的背影,心中沉痛又压抑。 ——终究还是太弱了,若是他是皇商,或宋亭舟是官身,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就不会被害死。 孟晚登船后拆开了严昶笙留给他的那封信,信得封口处有被人拆过的痕迹,那人也没想遮掩。 【虽然你是哥儿,但与君一见如故,我早年丧父丧母,被乡民用百家饭喂养长大,入朝为官后,也当报效一方百姓,方称得上一句官。 望君之夫婿来日不会像我一样处处受人辖制,能一展宏图做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宋亭舟也看到了这句话,他还没初试官场,就已经窥探到了暗黑一角,此刻不免有些迷茫,他喃喃道:“为生民立命那我未来该做什么样的官?” 孟晚的表情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心里是想让你做一个明哲保身的人,但有些路,总是要有人先走后人才会跟上。若我们能为很多人做些什么,我也情愿和你死在一块。”不管宋亭舟怎么选,他都会支持他。 船舱外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宋亭舟心中的迷雾逐渐被撩拨清晰,他轻轻环抱住孟晚,语气如磐,“我不会让你死。” 他承认自己没有如严昶笙那般的家国大义,宋亭舟只想在保住家人的前提下济世安民。 若不想像严昶笙这样重蹈覆辙,就要爬得更高才不会受人辖制。 良久他们才平复下情绪,孟晚又继续往下看信,严昶笙早就料到自己没有生路,想将小柳托付给孟晚。 【我和小柳在世上都没有家人,仿若两块无根的浮萍。小柳出身不好,我又忙于政务没有认真管教于他,等我死后……】 但后面的墨迹被水渍淹没,还印上了几滴深深浅浅的红。 孟晚感受着脖颈上的丝丝痛感,心里猜测,严昶笙是不是猜到小柳可能会去为他报仇,所以才让他过来送信,但他猜不猜的到小柳会先看了信呢? 小柳赴死之心太过决绝,多劝一句都恨不得杀了他,已然陷入魔障,不可自拔了。 孟晚僵着脖子看向宋亭舟,“是那天你在空墨书坊晚归?那东西如今在你手里?” 宋亭舟眼皮缓缓垂下,心里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沉声道:“是,严大人说谷青县百姓病亡、饿死者,已达一万三四,其余两县只多不少,若再粮运不继,所复城镇皆空城,他可以拖到吴知府事发,可百姓已经拖不下去了。” 吴知府自从账本被偷,已然派出身边所有耳目,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吹到他的耳里。 围点打援,严大人和王大人都只是饵,为的只是牵制吴墉所有心力,让他误认为已将所有事都掌握在手心,如今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 吴墉率兵直追盛京而去,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一州知府擅离职守又是重罪,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马匹跑的飞快,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突然,最前面的十几匹马高昂的“嘶嘶”声,声音尖锐响亮,带着惊恐愤怒的哀鸣。 刹那间的功夫,十几对健硕奔腾的马蹄被无形的细线斩断,鲜血飞溅。随即马身上的十几个士兵接连摔下了马,紧随其后的几十人来不及躲避,也纷纷着了道。 几千士兵瞬间警戒起来,马车上的吴墉掀开车帘,一道细线紧随他脖颈缠绕上去,但下一刻竟被一柄短剑割断。 细线瞬间绷直,削掉了吴墉半只耳朵,他捂着耳朵惨叫一声,“吴剑!” 短剑迎上杀进人群的红色身影,小柳的线坚如钢铁,连马蹄都能切掉,却被这人的剑一挥而断。 不止一个,吴墉身边围了三位高手,用短剑的人身形最为灵活,另外两人戒备,他一人与小柳缠斗起来。 吴剑游刃有余,纵然面貌有些许不同,但他显然认出了小柳的武器,“是你?上一次就是你在我手上偷了东西,这次还敢再来!” 之前昌平是吴墉的地盘,其他两人被他派了出去,只剩剑客这才被小柳钻了空子,这次吴墉出城目的明确,外出又怕遇刺,这才将其他两位高手召回。 小柳面无表情,那件黑蓝色的长衫被他结结实实的绑在背上,无视身上愈发多的剑伤,他一点点逼近吴墉。 “别再耽搁了,都上,直接杀了他!” 吴墉半边耳朵鲜血直流,疼痛感和小柳恐怖的眼神,使他语气又急又快。 三人齐齐出动,小柳本就不适合正面交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剑客一刀刺进胸口,再无挣扎的力道。 他败了,但意外的,本来冷漠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艰难的将背上的包裹抱进怀里,小柳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长生与小柳告别,独自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半边的袖子略短一些,脚步沉稳而坚定。天空虽晦暗无光,但他双目澄澈,眼神明亮。 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似乎是受了伤,脚步踉踉跄跄。 长生走了会儿,终于看不下去的弯腰将它抱进怀里,小猫舒服的闭上眼睛,安心的趴在他温暖的胸膛。 这条本该注定孤独的路,多了一个小家伙陪他,好像也不错。】 ——《伏妖师长生》 第1章 初入盛京 齐盛二十四年冬,十一月三十日。 在江河上走了一个多月水路,孟晚他们乘坐的船终于在清晨抵达盛京城外的码头。 码头上风大,冷冽的风呼啸而过,孟晚的额发被狂风吹下了几缕,胡乱在他脸上拍打。 盛京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比昌平差远了。孟晚挺直肩背,抬起眼眸,看着人来人往的码头,足有昌平码头的三倍大,虽然是大清早,但力工早已吆喝起来干活,码头上还支了几个早食摊子。 祝三爷找了几个力工帮忙搬行李,雇马车,雪生上前看着自家行李,宋亭舟则牵着孟晚下船。 祝泽宁问他们,“行李还要搬一会儿,大嫂要不要吃点东西。” 坐船比陆路舒坦些,但船上有船上的不便,脚踩到地上的刹那,孟晚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吃碗馄饨,想喝口热汤了。” 三人坐在馄饨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孟晚将自己碗里的舀给宋亭舟几个,对上对方担忧的视线,微微弯起眼睛,“也不是太饿,只是想喝口热汤。” 祝泽宁坐在他们对面闷头吃馄饨,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馄饨皮薄馅厚,一口咬下满口增香,价格也算公道十二文连汤带水的一大碗,没有孟晚想象中的比府城贵上许多。 “孟夫郎,哎呦,是老奴来晚了。” 远处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眼神毒辣的在人群里寻见了馄饨摊上的孟晚,疾步过来唤他。实在是他容貌出众,哪怕码头鱼龙混杂,也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他。 孟晚见了来人面露惊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迎过去,“耿妈妈,你怎么来了?” 耿妈妈哭笑不得,“我的夫郎,老奴已经连在码头候了七八日了,就怕错过了夫郎。” 孟晚语气意外,“但是师父不是和师公离开京城回乡了吗?你怎么没同她一同离开?” 耿妈妈脸上笑出褶皱,目光慈爱,“咱们姑爷会试这么大的事,老夫人走之前早就吩咐好了,拾春巷里给留了座两进的小院,老奴一直留在里头替您打点事物,您就跟着老奴走。” 孟晚懵了,“啊?” 他师父连房子都给准备好了?这些年来回通信,竟然一次没提过。 耿妈妈不光自己来,后头还跟了七八个小厮。本来祝三爷是想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再慢慢租个小院安顿,如今有现成的,干脆被孟晚邀着一同前往。 他们下了码头坐上马车,踏上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再往前就是巨大的城门。 盛京城的城门比昌平府的城门高了三丈,城墙上也戒备森严,时时刻刻有巡视的士兵警戒。 城楼、箭楼、闸楼、翁楼等各自配备士兵,光是这侧城门的守备兵,估计就有一千多名。 而这样的设备完善的城门,盛京共有十二座。 出示了路引与户籍册子,士兵仔细核对后才放他们入城,耿妈妈带来的马车打前走,祝三爷租来的马车紧跟在后头。 京都的街头繁华而井然有序,街上人随随便便就会出现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腰缠玉带,头钗金玉,上好的布料和新鲜的打扮,在这里毫不稀奇。 街道上的青石板铺的整洁平坦,连小巷子里都铺着石板路。 马车进了城又行了快两个时辰,才终于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里,整条巷子有七八户人家,耿妈妈的马车停在了最里面。 她下车来指挥小厮拆了门槛,好让马车进去卸货。 孟晚和宋亭舟下来,被耿妈妈引进这座二进小宅。 “哥儿别嫌,拾春巷这座宅子虽然小些,但胜在清净,离贡院也就半个时辰的车程,是当年老夫人年轻时为老忠毅侯夫郎作画,被他随手赏的,如今已有几十年了。” 耿妈妈边走边说,“老夫人临出京前,已经将这座宅子都找人重新翻修了一遍,夫郎您住着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吩咐老奴去添。” 孟晚心里感动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妈妈说的哪里话,这已经比我们在昌平住的还大一倍有余了。只是我夫君的同窗也要借住一段时间,他们一行人也要麻烦耿妈妈了。” “嗐,这有什么的。”耿妈妈将他领到正厅,里头一应家里都是崭新的梨木家具,价格适中颜色也好看。 耿妈妈从靠墙的一对亮格柜里,翻找出一只带锁的小匣子,又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铜制钥匙,连匣子带钥匙的交给孟晚。 “这里头是宅子的房契,和院里八个粗使仆人的身契,夫郎若是瞧见哪个太过粗蠢,只管打发走了。” 孟晚没太意外,从耿妈妈说项先生给他留了座小院起,他就猜到可能是买给他的,只是真正住进来才知道师父的一片心意。 等耿妈妈出去安顿祝三爷等人的屋子,宋亭舟不免感慨道:“没想到项先生看起来清冷,人却如此心细。” 四下无人,孟晚将素钗卸了,重新挽了鬓发,听完宋亭舟的话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当这些能是我师父想到的?定是林大人或者身边的妈妈提醒的她。” 项先生这般年纪还收了个小弟子,和老来得子差不多,心里稀罕着。但她天性淡漠,人又不善表达,周到的事多是林大人安排的。 但也不是说她不疼孟晚,把自己贴身伺候的老妈妈都给孟晚留下了,盛京好位置的两进小院甚至价值千两白银,说送也送了,师父当成这样,孟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晚上我就给她写信,等明年定要过去看看她和林大人的。” 宅子前院的房间留给祝家父子和他们带的佣人,他们在盛京最少也要待到三月份,镖师休整一晚,明日返回昌平去。 倒座房住着四个耿妈妈买来的小厮,厨房里厨娘一个,后院有四个伺候的粗使丫鬟,负责打扫房间,端茶送水,在灶房里帮衬厨娘。 晌午厨娘安排了饭食,盛京的位置也算偏东北,整体菜系同昌平相似,都是偏咸香的。 不过餐桌上没有下水之类东西,甚至连烧鸡都是去了屁股和爪子的。 孟晚见了觉得有趣,不免多问了句端菜的粗使丫鬟,丫鬟答,“那些下水盛京人是不吃的,普通百姓人家会拿来喂猪喂狗,大户人家更是不许主家看见。” 哪怕还没接触当地百姓,从这么小小一件事情上来看,孟晚便已经觉得京都规矩定是又多又繁琐。 便是没人时时在旁提醒,可一进盛京,身上便不自觉的有种包裹全身的束缚感,让人寸步难行。 垂花门和正房中间是个小花园,饭后宋亭舟去找祝泽宁借书,孟晚独自在花园里溜达,这个时候里头已经没有花开,只剩残枝断叶,他捡了两节枯树枝拿在手里掰着玩,乱七八糟的思绪侵占他的脑海。 吴知府会不会已经回过神来知道是宋亭舟带走了账目? 他们手里这个烫手山芋又该怎么处理? 今年要在京都过年,据他所知师父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在京都,按理说是该登门拜访的,但两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贸然拜访不免唐突,还要找耿妈妈好好问问。 问题个顶个的麻烦,最要紧的就是手里的账本,不送出去,放在他们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送出去又要选好送到谁手里才能发挥最大价值,不然严大人,岂不是白白葬送了性命? 下午他将带来的行李归置起来,衣物都放好。晚上和宋亭舟各自洗澡刷牙清洁完毕,两人这才进了卧房。 盛京也有炕,不过是放到外间的一个小矮炕,更像是家里来了亲近的兄弟姐妹,招待人说话打闲嗑的地方,正经睡觉用的是床,床榻已经被丫鬟们铺好,被褥也都是崭新的。 孟晚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床了,躺在上面还有几分新奇,等宋亭舟上来,他放下帷帐,迫不及待的将人拢进被窝里说话。 “怪不得临走前,你要娘在咱们走后也带碧云回老家去,但似乎还是不太保险……是你已经确定带了账本回来立即就会有人前去捉拿吴墉?但是东西不是还在你这里吗?” 漆黑的被窝里只有两道相互交缠的呼吸,宋亭舟轻声道:“晚儿,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什么时候?”孟晚惊讶道。 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宋亭舟闷闷的声音,“晚儿,这里面的事好像并不简单。” 孟晚的手被宋亭舟握住,孟晚察觉到触感一片冰凉,他突然惊醒过来,“是我傻了,不知道是谁最好,我们就当个局外人。” 被子被孟晚掀开,外间坐了一盆压了灰的炭盆,屋内的温度称不上暖,也不算冷,孟晚钻进宋亭舟怀里久久没有闭眼。 宋亭舟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额头,“事情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莫要忧心,莫要多心。” 孟晚缓缓阖目,“嗯……” 第二天一早,祝三爷出去找房子,常住别人家里他不习惯,总归他手里资产颇丰,干脆也想给儿子在附近买一套宅子。 耿妈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拾春巷这头的房子有钱也买不下来,意思是还要有一定人脉关系和社会地位,不然是不会卖给普通人的。 祝三爷做买卖四处闯荡,也来过盛京一次,但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买房子竟然还要看人? 离了皇商的身份,他只是一介商贾,身份一说更是够不上。看了一圈的宅子,发现只能买离拾春巷三条街以外的,还被牙行的人阴阳怪气笑话了一通,祝三爷压着股气回去,狠狠的鞭策了儿子几句,说什么也得给他老子长长脸。 祝三爷是有野心的,不然也不会儿子都快二十了也没给定媳妇,就是抱着祝泽宁中进士后改换门庭,可以找户小官之女,哪怕是哥儿呢,也能让他这一脉脱了商户的根。 祝泽宁愁眉苦脸的埋头苦学,本来还想找宋亭舟抱怨一二,可没想到宋亭舟比他更甚。本来在府城宋亭舟就勤奋,如今更是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祝泽宁见了也只能咬咬牙挺住。 “耿妈妈,我之前听师父说过,师兄师姐们都在京都,不知是否方便我前去拜见?”又过了几天,将家里都捋顺了,孟晚叫耿妈妈进正房说话。 耿妈妈并不坐下,站着回话道:“其实大爷和姑奶奶都惦记着哥儿,但他们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高嫁入了怀恩伯爵府。咱家姑爷又是会试当前,为了避嫌,这才没上门子来。” 孟晚围着盆边的炭火吃柿饼,闻言恍然大悟,“是了,难怪。那过年的年礼我就不备着了。” “哥儿说的极是,盛京里头规矩多,官场上那些个事老奴也不大明白,只是见旁人家都是这般行事,咱们就也小心些,多避讳着。等姑爷考中了进士,大爷和姑奶奶定会叫你们过去说话的。” 耿妈妈已经是项先生身边的老人了,在京都生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敢说什么托大的话,可见里面水深。 孟晚愈发小心起来,宋亭舟会试前尽量还是少出门。 他不上门,但有人可以前来找他。 “了不得,你竟然住到拾春巷来了,连我爹都买不上这里的宅子。”聂知遥进了屋脱下外罩的斗篷,交给身边的小侍拿着。三年不见,他对孟晚的态度与三年前并无不同。 孟晚倒是稀罕的看着他,聂知遥如今梳起了发鬓,上身穿着件偏藕色的圆领夹袄,下身一条印着提花的马面裙,这是京中较为时兴的打扮。 “这么久不见,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反倒说起宅子了。”孟晚坐在外间的矮炕上,丫鬟往上摆了张小几,摆了几碟糕果和花生,他一边吃着果脯,一边同聂知遥说话。 聂知遥坐到他对面也捏了颗花生剥着吃,“你有什么可问的,郎君那么出息,对你又好。”他面色红润,眉眼间不见愁容,可见过得还算滋润。 孟晚反问他,“那你呢?你招那个婿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知遥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情绪的对身后伺候的小侍说:“去门口守着去。” 孟晚眉头一挑,搞这么神秘? 聂知遥又剥了颗花生,“禹国四大世家听说过没。” 第2章 邸报 孟晚天天家里蹲,盛京城里的事都知之甚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四大世家呢。 “没听说过。” “你真是……”聂知遥不知说什么是好,“你不是挺胆大的吗?怎么到了盛京连街都没出过吗?” 孟晚诚实的摇了摇头,“所以四大世家是什么?” 聂知遥只得给他科普,“你若是街上逛一逛,就该知道盛京流传着一句童谣:宁娶世家女,不入帝王家。” 孟晚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狂?这是可以说出来的话吗?” “你在乱怕什么?咱们国君脾气好得很,当朝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抄了家,从未听说谁乱说话被砍了头的。” 聂知遥道:“四大世家里鹤栖吴氏、弦歌罗氏、云岫项氏和绮罗乐正。其中绮罗乐正家最为古老,从周朝开始一直到现在。剩下的三大世家也历经几个朝代了,个个家底丰厚、底蕴幽深、地位崇高且不可动摇。这句童谣也不是从本朝开始传的,而是不知哪个朝代就开始流传了。” 孟晚像听故事似的,“那你婚事和这四个世家有关?” 聂知遥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我招的夫婿便是绮罗乐正的人,不过只是其中分支罢了。” 也就是孟晚刚入京两眼一抹黑,但凡是知晓四大世家的,都会知道,四大世家一直流传着不与皇家通婚的规矩。 他们只在世家内相互通婚,虽然后来逐渐打破了这个规矩,可历史最悠久的绮罗乐正家仍保持着这一家规。 乐正家连皇室都看不上眼,哪怕分支,也不应该是聂知遥这个小小的皇商之子能嫁过去的,更别说是招婿了。 聂知遥和孟晚说了个大概,“他那一支不受主家待见,已经逐渐被边缘化了,我遇见他的情景实在不算是好,不过是各需所求罢了,如今还算凑合,好歹我顺利从聂家分出来单过了。” 一个哥儿又是招婿,又是分出来单过,想必聂知遥也是经历了一番艰辛的,好在如今结果不错。 孟晚想到什么,下了矮炕跑到里屋拿了个匣子出来,从里头取了几张银票和三本账本递给聂知遥,“这三年铺子的分成和账本,你自己看看。” 除了第一年清宵阁是亏损状态,第二年基本就开始盈利了,只是分到三个东家手里,大家一人几百两不算太多。 但第三年名气打出去,黄挣开始点钱点到手软,不说孟晚和聂知遥两个大东家,他自己就攒了一千多两银子,是他爹镇上那个小书肆每年利润的七八倍。 聂知遥分到了几千两银票,他如今单过,这笔钱倒是真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大致的翻看手上的账本,头也没抬的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可惜咱们俩根基尚浅,不然在京都也开个清宵阁,定然也能挣上一笔。” 孟晚这些年凭着刚开始写话本子,挣了千两多的银子,后来在府城买宅子花费了八百两。之后第二册第三册他与几个书肆分成共赚了约四千多两。 书不是消耗品,赚的都是新书热度的钱,后来话本子在昌平百花齐放,人妖情长就不显眼了, 油果子分红虽是小钱,但架不住有十五家之多,每月约能分上五六十两,一年十二月就是七百多两,三年光是油果子分红孟晚就进了两千两。 这两项再加上清宵阁他分的分成,孟晚共攒下了一万两左右,他家花销不大,佣人也少,除了宋亭舟读书支出稍多点,也就是买些布料子了,实在是没花上什么大钱。 临走前除了给常金花二百两银子回乡零用,剩下的一股脑都被孟晚兑成银票带在身上,大钱庄在全禹国的各个地方都有分店,兑换也方便。 所以说如今孟晚只要不败家,这些银子足够一家几十年的花销,他此刻对赚钱已经没有当初刚到三泉村的那种急迫感了。 因此听到聂知遥钻钱眼儿里的话,孟晚反而眸光平淡,“我初到盛京,还不知道里头的水有多深,是万不敢贸然行事的,赚钱事小,因为利益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可就糟了。” 聂知遥心有戚戚,“行,你说的也对,在京城随便扔块石头没准都能砸到一个七品官,多得是开罪不起的人。” 他们俩许久没见,凑在一堆说了半日的话。家里生人太多,也不好留聂知遥用饭,聂知遥便道,他是先来认认门的。 孟晚同他说了宋亭舟会试前不想出门怕惹乱子,聂知遥便说他近来无事常来找孟晚玩。 他乡异地有知己,孟晚心里熨帖不少。不出门就不知窗外之事,好在京都的邸报买来还算方便,孟晚便常让宋亭舟出去买书的时候给他也带上几份邸报,不光是近期的,前些年的也要。 宋亭舟读书时间紧张,孟晚就将邸报上的有用信息裁剪下来,整理成一本小册子给对方。 “我看近九年内的三场春闱,策论方面都是从民生、灾患、税务等,那大方向还是比较务实的,我对科举到底知之甚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孟晚站在屏风后画画,聂知遥新婚搬家他都没能送上贺礼,干脆给他画上一幅屏风画装饰新家用。 他想画写实风,叫人弄来一架空白的屏风后,他自己往上头作画填色,已经画了五日还没画完。 宋亭舟站在他身后细细观赏这幅在他看来已是毫无缺陷的画作,目露欣赏,“你说的不错,从往年的科举中榜者来看,陛下确实是更喜实务派,但考官多变,这么多年从未有重复的主考官,风格多难揣测。” 孟晚给面前的小橘子添了一笔水光肌,感叹的说:“你们考科举真是不易,光背书还好说,还要学以致用,一个字恨不得就解释出来八百个意思,换做是我还真考不来,我还是更喜欢化繁为简。” 宋亭舟若有所思,“学以致用不光是文章,更要用在民生身上,真正能将书本上的东西用之于民,才是真正的学以致用。晚儿虽然不喜欢做文章,但做实事却比我不知强上多少,我该和你学习。” 孟晚转身对宋亭舟笑笑,“别的不说,舟郎嘴巴是越来越甜了,不错不错。” 他右手持笔,身上有几笔不小心染上的颜料,双眸灵动有神,只是平日里漂亮柔润的唇瓣此刻有些燥意,应该是坐在屏风前半晌没有喝水了。 宋亭舟稍稍伏下腰身往他唇上轻啄一口,“都是晚儿教的好,我去给你倒杯茶水。” 桌上茶壶里的茶水是凉的,宋亭舟将炉子上坐着的水壶拎起来,又重新沏了一壶茶。等微微晾凉了,才倒进茶碗里喂了孟晚一杯温热的茶水。 今天宋亭舟没出门去,雪生外出跑一趟买了邸报回来。 孟晚还在专心致志的作画,宋亭舟坐在矮榻上,放下书本先捡了邸报来看。 孟晚抽空问了句,“是昨日的,写了什么?” 过了良久宋亭舟才说了句,“吴墉被罢免了。” 孟晚一脸震惊恍然的喃喃道:“终于。” 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些遗憾太慢了。 邸报只会发布陛下发布的政令、朝廷的决策、重大礼仪和对官员的任命和罢免,并不会说的太详细。 上面只写了吴墉暂时被罢免,后续会派勤王和关东总督到昌平彻底清查。 但孟晚和宋亭舟都知道,是吴墉的证物被递交到陛下面前了,这趟清查,就是他抄家灭族的前兆。 “吴举人不会被牵连?”孟晚问宋亭舟。 宋亭舟缓缓捏紧邸报一角,“应当是不会,朝廷办事按户籍和族谱抓人,昭远之名既不在吴家族谱之内,他的户籍又是独成一户。” “那就好,不然被这种便宜爹牵连到,那也太倒霉了。”孟晚都替吴昭远不值。 宋亭舟忧虑的说:“也不知这勤王又是什么人物……”会不会包庇吴墉,但转念一想陛下第一件事就是罢免了吴墉的职位,这事应当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们初入盛京,犹如坐井观天的青蛙,出了井底才知道外面天地多大,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太被动了。 不出门闲赋在家的日子过得很慢,孟晚数着日子到了年底。 远在昌平的黄挣来了信,言道孟晚他们走后,他将常金花和碧云安全送回了老家。 三泉村的人感念上次宋亭舟对村里的帮扶,对常金花格外客气,族里的人也答应会照顾好常金花,让他们不必挂心。 宋亭舟和孟晚见了这封信才算踏实下来,吴墉现在自身难保,想必有许多人都要开始着急了。 孟晚突然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祝家的事肯定也是瞒不住的,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祝三爷和祝泽宁怎么办啊?” 一个吴墉不知要牵扯出来多少人,没准他们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哪怕早有听闻当今圣上品性仁慈,可贩卖私盐这种重罪,便是脾气再好的皇帝都不可能容忍? “我已经暗地里和祝三爷透露过了,但他像是有别的路子。”宋亭舟似有不解,证物被人取走后,他早就找机会隐晦的告诉了祝三爷利弊关系,但对方像是有些把握的样子,并不心急,如此宋亭舟也跟着放下了心。 “有路子?这么硬?”孟晚愈发觉得谁背后都不简单,只有他和宋亭舟背景薄弱。 祝三爷年前到底买了处宅子搬了出去,毕竟一大群人住在旁人家,做些什么都不大便利,祝三爷又不缺钱,但他走之前将儿子留在了拾春巷借住,快过年了才回祝三爷那里。 除夕前夜,宅子里需要上街采买东西,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打算出门,这些都交给雪生和耿妈妈来办。 常金花不在,只有宋亭舟和孟晚过年,还是怪冷清的。 盛京的红灯笼要除夕挂,拾春巷这间宅子略大,不像当年三泉村的土房子。 宋亭舟亲自写了对子,下人们往大门和院里其他地方挂红灯笼,贴大红对联。孟晚和宋亭舟自己挂了正房门上的灯笼。 晚上的席面做得很丰盛,但孟晚却觉得怎么也没有常金花做得好吃,今年夏天回村的那次席面也香。 平平无奇的过了来盛京的第一个年,他和宋亭舟心里压着事,会试又逐渐逼近,可以说是过得索然无味。 好在初三就可以去聂知遥家串门了,他将给聂知遥画的屏风另找车装好,再买些年礼常备的酒水点心等,同宋亭舟一起去了聂家。 小聂家。 盛京城的房子以皇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离皇城最近的两圈寻常人是不用想的,基本都是有爵位的,便是第三圈住的也都是朝廷命官,还要是高官。 拾春巷在第四圈内,没有官身的同样住不进来。聂知遥家则铺在第六圈,同孟晚家相隔四条街,坐马车都要坐上两刻钟。但院子和他们住的差不多大,也是两进的。 孟晚早就和聂知遥说过初三要来,因此门房的小厮一听是拾春巷宋家的人,就立即将他们迎了进去,并进去禀报给聂知遥。 “怎么才来啊,我从早起就开始等着了。” 聂知遥拉着孟晚的手进了后头正宅,留下个眉目深邃,五官浓艳而绮丽的男子。 他个子高挑,身形修长劲瘦,眼睛色泽也比普通人淡上不少,聂知遥一声招呼不打也没抱怨,反而客气的招待起宋亭舟,“对宋兄早有所闻,还请到厅堂里一叙。” 他说的虽然是客气话,但宋亭舟却莫名觉得这人像是认识他,但他却是第一次见这人,毕竟这种出色的相貌,不管是男子还是哥儿,都会让人见之不忘,比如孟晚。 孟晚随聂知遥进了正房的堂屋,里头可比他家布置的华丽多了,格子架和亮格柜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和装饰物,墙上挂着字画,桌椅家具用料考究。 孟晚脱了外罩的厚实斗篷,聂知遥亲自帮他挂在屏风架子上,孟晚也没客气,坐在外间的矮炕上对他说:“给你画了架屏风,你看看喜不喜欢。” 聂知遥屁股刚坐上矮炕,闻言立马坐了起来,“你不早说!” 他急忙吩咐小侍,“快去看看孟夫郎送的东西给我放哪儿了,让那群小子仔细着拿放,可别给我弄坏了。” 第3章 乐正崎 屏风被小厮小心翼翼的搬进堂厅里,聂知遥将他摆到最显眼的位置,满目欣赏,“三年了,你的画技越来越好了,我天,这橘子好像伸手就能被我摘到手上一样,真是以假乱真。” 聂知遥一身玉色锦袍,站在屏风面前对孟晚大夸特夸。 天气正寒,孟晚坐马车过来,便是有手炉腿也有些微微发麻,他在矮炕上暖手,哭笑不得的说:“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你若喜欢,我左右也无事,再给你画上两张好了。” 聂知遥终于舍得从屏风前离开,也坐上矮炕,命下人们上些热茶和果子。 “你还当你的画简单么?项先生收你为徒的消息谁也没往外传,不然那些京中贵女不得踏破你家的门槛?项先生除了早年收过两个徒弟,可是近二十年都没收徒了,不说别的,只要你将她老人家的名头亮出去,就是画得再一般也会有人追捧,更别说你画风自成一派,走的是与项先生完全不同的路子,甚至更青出于蓝。” 聂知遥从小也习得琴棋书画,这点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受过现代动漫原画冲击,有素描写生的底子,又被国风顶流大师亲自调教过,孟晚到底是占尽了便宜,若画的不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孟晚画画技艺再进步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项先生所说的画心他至今也没找到,只是为了画画而画画,终究落了下乘。 他捏了块杏脯放进嘴里,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位就是你夫婿乐正崎,没想到长相如此出众,你之前怎么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 聂知遥提到乐正崎表情变得悻悻,他没好气的说:“光有一副华丽的皮囊,实际上心思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晚:???? 他杏脯都吃不进去了。 谢谢,有被冒犯到。 晌午在聂知遥家用了饭,主家人少,他和聂知遥又是好友没什么避讳的,两家四口人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孟晚没拿聂知遥当外人,看了眼盛放米饭的小木桶,面不改色的对伺候的侍女道:“再端过来一桶。” 侍女先是一愣,随后忙道:“奴婢这就去。” 聂知遥先是不明所以,后见宋亭舟一人干了半桶干饭后彻底呆滞了,晚哥儿这是嫁了个饕餮。 殊不知孟晚已经担忧上了,回程路上坐在马车里问宋亭舟:“最近你用饭怎么比以前少了。” 宋亭舟一噎,“有吗?” 孟晚把这件事当个正事一样研究,“可能是到京都后一直在家,运动量下降食量也跟着少了,腹肌摸着都没有以前结实了。” 宋亭舟心中警铃大作。 腹肌? —— 送走孟晚他们后,聂知遥和乐正崎往回走,到正房门口一左一右的分开,各自走进自己卧房。 聂知遥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驻足说了句,“今天你对我朋友还算客气,多谢了。” 乐正崎冷淡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你我本就夫夫一体,夫郎何必客气。” 他穿着玄色厚重的长袍,个头和宋亭舟差不多,身材偏瘦,发色偏棕,肤色白的有些病态感。 眉峰挺拔,有明显突出。上眼皮较薄,双眼皮宽而清晰,睫毛长而上翘,眼窝深陷,眼球上下有一圈明显的浅沟,使眼睛极其富有立体感。 鼻梁高挺,唇形优越,五官立体,整个面部轮廓深邃且迷人。 美人一笑,大冬天的却硬是让人觉得眼前百花齐放,相互争艳。聂知遥也不免晃了晃神,清醒过来后脸色难看的低骂一句,“装模作样。” 谁知乐正崎耳尖,这句话竟然被听见了,他懒懒散散的说:“之前我冷淡些不和你说话,你骂我哑巴。今日我笑了你又说我装模作样,你想我怎样?” “抱歉。”丝毫没有被抓住说人坏话的尴尬,聂知遥敷衍的认了错,废话没有直奔屋内。 乐正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瞬间收起唇边的笑意,神色变得淡漠,同样回了另一间正屋。 夫夫二人显然是塑料感情,竟连住都不住在一起。 乐正崎回房间后并未休息,反而换了身衣裳又重新出了门,下人们见怪不怪,显然都知道两位主子的关系不好。 整个小聂家大部分下人都是聂知遥的,乐正崎身边只有两位同样瘦高的仆从,他们见主人要出门,一个套了马车,另一个紧随其后。 马车在一处酒楼的后门停了下来,乐正崎下车后马车也没停留在原地,继续向前走去。 从后门进入酒楼,一路上了三层的某个隐秘的包厢,里面正在有人密谈。 “老二还在半路磨蹭?” “勤王殿下是怕得罪吴家。” “大局已定,还做这种愚蠢姿态,真是难登大雅之堂。辽东总督可安抚住灾民了?” “殿下放心,咱们拿到证物后,就已经先叫辽东总督过去监察,王大人也已重新返回昌平,官仓的粮食能暂时缓解灾情,临近的奉天府和建平府都被借调了粮食与棉花。” 昌平天寒,今年的粮食被糟践,百姓一年没有主要经济来源,粮食解决了,棉花若是少缺一样会冻死不少人。 门外有人守着,但守门人显然认得乐正崎,他被放行进去,不知具体禀告了什么事,只偶尔透露出一言半语。 “……应当没有干系。” “有年轻人的锋锐与抱负,是个良善的君子。” “项家有急流勇退的意思,林家向来清流……” —— 孟晚还不知他和宋亭舟已经被人将家底摸得一清二楚,小人物的可悲就在于,知晓自己弱小无力,可却连什么时候被人算计都没有个预告。 甚至有时候应该庆幸自己的弱小,因为现在连被人当棋子用的资格都没有,所以牵扯不进盛京的一汪浑水里。 年后的日子依旧平淡,除了宋亭舟心血来潮要每天早上和雪生练练打拳。 他今年二十四岁,习武已经是晚了,不过练练五禽戏强身健体还是不错的。 祝泽宁年后又收拾包裹被祝三爷扔到宋亭舟这里,他主要是早早看中宋亭舟沉稳的性格,想让儿子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稳重些。 再者宋亭舟文采斐然,还能带带祝泽宁,一举两得。 于是大清早耍五禽戏的又多了一个。 孟晚待不住又琢磨起之前想到的奶茶来,他暂时不想做生意引人瞩目,只是自己馋了又无聊想弄成了自己喝。 盛京不愧是帝都,牛奶羊奶这种在昌平比较罕见的东西,这里却是寻常, 他买了个大肚子的小陶锅,又让雪生找了户卖牛奶的人家,提了一小桶新鲜牛奶回来。 堂屋砌着座小火炉,冬天砌,春天拆。 鲜牛奶放在桌上,孟晚先泡了一小壶红茶,再把小陶锅坐在炉子上。 禹国最常用的糖是红砂糖和饴糖,孟晚取了些红砂糖放到锅里,具体配比他也不懂,都是估摸着放的。 小火将糖炒至融化,将泡好的茶水撇出单独装进另一容器,只留底上泡好的茶叶和一点点茶水。将其倒进锅里翻炒两下,加上一把干茶叶继续翻炒,锅内飘出茶叶的独特香气,再把剩余茶水都倒进锅里,牛奶也加入进去。小火烧至微开状态,将小陶锅端下火炉即可。 因为加的是红砂糖,颜色略偏红褐色,不过闻起来味道不错,有奶茶的那种奶香茶韵。 孟晚坐在桌上品了一口,嘿,不错,和前世喝的奶茶口感差不多,下次再做些蜂蜜红豆就更好了。 “雪生,你把我做好的奶茶端到前院给郎君和祝举人,耿妈妈,你也尝尝。”孟晚倒出一杯留给耿妈妈,剩下的都叫雪生拿去了前院。 耿妈妈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赞叹道:“顺滑甜香,真是好喝。” 她稀奇道:“早之前随老夫人进宫的时候,也喝过宫里的奶茶,是咸口的,里头还要加盐,哥儿做的倒是口感细腻,好喝。” 项先生的夫君林大人只是翰林院里的清闲职位,四品的官员,家眷鲜少有机会进宫。 但项先生本身是书画大家的身份,又是女眷,娘娘们爱召见她,倒是宫里的常客,耿妈妈跟着她见识不少,才会被项先生留下来照看孟晚。 孟晚坐在榻上,面前摆了碟千层糕,一口奶茶一口糕点,不亦乐乎。 他心里暗自可惜,这要拿出去开奶茶店,在盛京这种不差有钱人的地儿,肯定可行。 过了会儿宋亭舟从前院回来也说好喝,孟晚第二天便又蒸了锅红豆,熟了后用蜂蜜拌匀,做奶茶里头的小料。 这一波材料比肉还贵,但对于都是富贵人家的盛京来说又不算什么了。 孟晚听耿妈妈说,多的是人家用金玉做盘,帕子上都是用金线锁边,用上一条便直接丢掉。泡茶用的水都是自全国各地人力运输来的。大姑娘是伯爵夫人,伯爵府的轿辇马鞍、鞍垫、缨辔等都是银制的。轿子大到里头甚至还有迎客厅。 盛京的名门望族奢靡程度,是普通百姓难以想象的。 行,孟晚听后半点不羡慕,反而脑海浮现的画面是昌平水患那些食不果腹的灾民。 他突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想将那些见过的画面记录下来。 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却又是那么凶猛,让他一时半会都等不了了。 他家书房里备了一张长约两米的画案,占了书房一半的地方,孟晚铺了张上好的宣纸上去,研墨伏案作画。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烛台放到桌前,孟晚抬首看向紧闭的窗户,洁白的窗纸映着一片昏黄的颜色,显然夕阳正要落幕。 宋亭舟放好烛台,轻声问他,“饿不饿?” 孟晚看着画案上的大片未完成轮廓,放下笔杆笑道:“早就饿了,你吃过了吗?” 果不其然见宋亭舟摇了摇头,“喝了奶茶,不算太饿。” 孟晚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能听到细微的“咔咔”声。 “你不饿我也饿了,快叫侍女摆饭。”他又揉揉手腕,净了手,拉着宋亭舟回到堂厅。 厨房早就备好了饭,主家发了话,一些炖菜先被端上了桌,然后便是小炒的时蔬和汤。 孟晚和宋亭舟两人用膳,平日多是四菜一汤,宋亭舟能吃的缘故,多数时候都能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的汤是肉丸汤,新鲜汆好的肉丸再点缀些碧绿的葱花,味道鲜美,孟晚喝了两碗,又添了一碗干饭,吃的肚圆。 宋亭舟扫了底,将剩下的菜都吃光了。 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孟晚披上斗篷,戴上他的小灰皮帽和宋亭舟到院子里散步。 这是他到此间世界过得第一个年,宋亭舟从猎户手里买的皮毛。 宋亭舟目光一暖,替他理了理帽子,“该再给你买一顶更好一点的。” 孟晚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帽子,长长的羽睫眨动,“不是没坏吗?” “但我见聂夫郎的皮毛斗篷不错,通体雪白。”聂知遥从小在盛京长大,大户人家小姐公子的衣裳是一季一换新的,季季穿新品,谁穿了去年的花样,她们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不同。 聂知遥其实吃穿用度都比孟晚讲究许多,打眼一看就能看的出来。 “嗐。”孟晚不大在意的转过身去,“戴着暖和就行了,谁管我穿什么戴什么的?” 宋亭舟上前牵住他的手,“你画的是谷青县吗?” 孟晚脚步不停,脸侧过来微微抬眸与宋亭舟对视,“准确的说是整个我见过的灾区,合并在了一起。今天画的只是一部分,之后还会继续完善。” 宋亭舟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晚儿有心了。” 孟晚若有所思,“心?” 他们在院里散步消食,走到第二圈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孟晚用手接了一片,触之即化,他感叹道:“盛京的雪下的不如昌平厚,也不如昌平多。” 昌平的雪,是一整个冬季都不化的,而他们到盛京以来,这才是第三场而已。 “希望会试当天,气候能暖和些。” 会试在初春,说是初春,其实也能叫冬末,那时候下的是雪还是雨还说不定呢。 第4章 处决 只过去了几个月而已,昌平称得上是翻天覆地,早在十一月宋亭舟带着证物来到盛京,手中的东西便被秘密拿到都察院衙署。 左都御史苟正芳拿着两本账本一夜未眠,良久后才妥帖的放好其中一本,写了长长的奏折,带上另一本在早朝的时候直接当朝告到了御前。 他呈上厚厚的奏折出列,“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谨奏!臣要状告昌平知府吴墉,以权谋私大罪。陛下忧国忧民命全国上下推行土豆种,如今过去四年,只有昌平府收效甚微。” 另有官员出列澄清,“陛下明鉴,昌平地处北地,气候恶劣作物本就极难成活,往年的粮产也是倒数之列。” 苟正芳似乎早有预料有人会站出来反驳,怒而回怼道:“昌平府气候恶劣?难道比昌平还要靠北的建平、安平等府就风景秀丽、四季如春了?怎么他们两府的都各自呈上了土豆推行的进度,只有昌平这么多年毫无成果!” 一国之府何其之多,除了奉天临安江淮等大府,剩下的国君不可能挨个关注,这便给某些地方官员钻了空子。 昌平若不是遇上大灾,吴墉不知还会逍遥多少年。到他这个地位,哪怕朝中有堂兄相助,没有像样的政绩升官也难。而且他早就习惯了在昌平做土皇帝。 然则他行事有这般底气在,便是因为他本家乃是鹤栖吴氏之人。吴家作为屹立上百年的世家大族,全族足有三十余人在朝为官,五人官至四品以上,这其中就有吴墉。 礼部尚书吴巍丝毫不慌,他语气缓慢的辩说:“昌平知府确实政绩一般,但也在昌平任职了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推行土豆种缓慢了几分,也没有苟大人说的以权谋私这么大的罪则。” 苟正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即将掌握的罪证呈上,“陛下,臣有证物呈上,陛下体恤百姓,不取分文将土豆种发放北各府,吴墉却私自扣留昌平的土豆种,以此为由勒索下官,账目上正是记录的,昌平府旗下几名县令打着“买”土豆种的旗号献礼于吴墉,一斤土豆种便是十两白银!” 土豆种最先被负责管理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官员奉上,先是在皇庄上试种。彼时还有众多种子都被带回种下,只当是个稀罕消遣的物种,没想到收量喜人。 事情传至朝堂,谁都知道这是个利国利民的好物,国君龙颜大悦,不光市舶司得到重赏,连皇庄里专门播种土豆的普通农户都被封了个福恩伯爵的封号,可谓是一步登天。 北地历年收成向来不如南地,土豆种推行之初,国君是先在北地推行,再收半数北地的种子用以南地推行。 第一年分到北大各府的种子并不多,只是让他们试种留种所用,但就是这点种子,竟然也被吴墉做起了文章。 司礼监太监接过证物呈给国君,圣上果真龙颜大怒。当即罢免了吴墉的职位,派了人去昌平详查。 众皇子中排行老二的勤王向来与吴家关系亲密,这个档口本想躲上一躲,没想到被陛下钦点去昌平查案。 吴巍在大殿上碰了一鼻子灰,下朝后与勤王文晖对了一眼。都察院中也有御史是吴家的人,下朝后被吴巍叫到了家中议事。 “你在都察院中就没听到半点风声?”吴巍心中其实是恼怒的,在他看来土豆种不是大事,贪污受贿也算不得什么。但吴墉自身账目被泄露,就该立即向京中书信求救,不然今日早朝他也不会那么被动。 “族叔恕罪,都察院苟大人将院里把持的滴水不漏,右都御史就是个摆设,下属的两位副都御使也都是他的人。侄儿身份低微,实在是探查不到什么。” 这人嘴上说着告罪的话,可明里暗里的想让吴巍提拔他一把。 吴巍把玩着手上价值不菲油润细腻,工艺精湛的玉貔貅,嗓音不怒自威,“如今是多事之秋,等风头过了我让智儿给你调动调动。” 他的意思是吏部也有吴家的人在,堪称势力滔天。但培养一个四品大员,也是耗费族里许多精力财力的,吴墉这步棋,他还要试试能不能挽救。 盛京的水太深,国君日渐年迈,皇子们却都壮年了。 二月初,都察院副御史王瓒和后来终于得知真相的勤王总算赶回盛京。 王瓒回京为表急切面圣的决心,进京后便叫侍卫先一步去王家为他拿来官服,就在马车上洗漱一番,换上官服,当即就进宫去面见国君。 正是大朝会,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王瓒一脸疲惫,跪伏在大殿上声泪俱下,“陛下,那昌平府知府吴墉罪行昭昭,三年前谎报给户部说昌平的水坝年久失修,可实际上户部拨下去的钱款全都进了他自己口袋。 下属县官有样学样,堤坝修缮全都敷衍了事,去岁盛夏,三县大坝全被洪水冲毁,百姓民不聊生。 为免事情败露,他还命人封锁府城,恐吓微臣。幸而谷青县知县严昶笙,以身就义,微臣这才能将账目送回盛京! 去岁勤王大人赶到,开放了官仓里的粮食救赈灾民,还从临近的奉天府和建平府借调了粮食与棉花,天寒地冻,百姓们这才活着度过这严严寒冬。” 他递交上的折子整整十二页,三县百姓伤亡惨重,知县们却吃酒寻欢。灾民们易子而食,千百斤的土豆种反被烂在后衙。 谷青县令为国忧民,结局竟是被吴墉死后鞭尸,奏折上字字诛心,那些个惨状仿佛越于纸上。 国君大发雷霆,奏折被一把扔下,正砸在吴巍的乌纱帽上。 吴巍抖着双腿跪伏在大殿上不敢吭声。 众臣子以为都察院弹劾吴墉是因为土豆种的事,谁想到竟还牵扯到假公济私、谋杀朝廷命官。 “勤王。”国君沉声道。 靠前的勤王白着张脸跪下,“父皇恕罪,儿臣……” “你做的不错,该赏,昌平便作为封地赏赐给你,后续便由你主审吴墉。”帝王声音平缓下来。 勤王受宠若惊,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外,他是最年长的皇子,可实际性子懦弱怕事,这次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实际到昌平之后都是辽东总督和王瓒接手所有事,他也乐得清净,不得罪人。 后期他才知道吴墉犯了那么多抄家灭族的大罪,还顾得上什么交好吴家人,胆都快被吓破了。 谁料王瓒回来竟说是自己的功劳,父皇还赐了封地,可以说是天降之喜啊! 勤王刚庆幸上,王瓒就又抛出个大雷,关于盐务的账本又神秘的回到他手中,被他适时呈给国君。 “陛下,吴墉之罪责不光如此!他还与皇商祝氏暗中勾结,祝氏私挖盐井,吴墉身为一州知府,不光隐瞒不报,更是行知府之权,助皇商祝氏将井盐掺在官盐中在昌平府四下售卖,以此牟利!” 满朝皆惊,禹国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有官员敢掺和进盐务里,周围的视线都有意无意的瞥向始终跪在前面没有起身的吴巍身上。 这可是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啊! 吴巍颤声道:“陛下明鉴,臣毫不知情,而且此事事关重大,陛下不该仅听王御史一人之言啊!” 难怪年前他往昌平递消息都如石沉大海,原来不光是土豆种,竟还有天灾和盐务,王瓒真是好手段,能硬生生瞒到现在。 不,王瓒是太子殿下的人,难道是他? 吴巍匍匐在地上微微侧头,看向殿下最前方的大红色的身影,上用金线绣着华贵的四爪金龙,太子的身形立于殿中巍然不动,如屹立的高山,威严而不可动摇。 王瓒声泪俱下的控告,“陛下圣明,臣绝不敢诬告朝廷命官,除了吴墉和祝玙往来账目,臣还有人证在,请陛下准许祝氏三子祝瑞上殿。” 吴巍心头猛地一颤,听见上首的帝王沉声说了个字,“准。” 祝三爷被侍卫带上金銮殿,往日再精明的汉子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强忍着没有哆嗦,软着一双腿“啪”的一声实实在在的跪在地上,“陛……陛下万安,小人……草民祝瑞,乃祝家庶子,排行老三。祝玙私挖盐井的事,小人本不知情,也早已同四弟被分了家,直到……” —— 盐务一事国君震怒,吴墉死罪难逃,按理说他犯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然鹤栖吴家乃北方豪族世家,先帝起兵时曾赠粮马相助。最终判了吴墉五马分尸之刑,又诛了他三族亲眷,三族中有九人都在朝为官,其中竟也包括了吏部的那个智儿,甚至于还有吴墉的妻族。 会试前夕,孟晚收到黄挣的信,上头说了昌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吴墉下马,被抄家灭族,宝晋斋东家被斩,书斋四分五裂之下被其余三家瓜分干净,清宵阁也捡了不少的漏,只是曾经跳槽的那几位,如今黄挣是不会以德报怨的再收留他们了。 孟晚心中惊骇,小跑着去前院找宋亭舟,把信拿给他看。 “这么大的事,邸报上竟然没报,”孟晚揪着宋亭舟胳膊上的布料,指尖微微颤栗。 宋亭舟将袖子抽出来握住他微凉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信飞速看完,心绪复杂道:“也该是这样的结局。” 孟晚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半阖着眼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息,“严大人没有枉死。” —— 二月初八,宜:祭祀、嫁娶、祈福、冠笄。 四更天时正是深夜,耿妈妈在门外轻敲,“哥儿,该叫姑爷起来了。” 孟晚几乎一夜没睡,耿妈妈一敲门他便坐直了身体,宋亭舟自身后搂住他,将脸埋在孟晚脖颈处啄吻几下。 “起。”孟晚头脑昏沉,离开温暖的被窝下床点燃了油灯。 宋亭舟也下了床,顺手将床被整理妥当。 开门进来的耿妈妈忙上前,“哎呦我的姑爷,今天是大日子,哪儿用你做这种活计啊。” 身后的丫鬟利落的上前打理床铺,还有一个要替宋亭舟更衣,被他拒绝了。 孟晚洗漱后亲自从书房取了提篮和行李,一一取出来重新检查。 “毛笔五支、两锭墨、两方砚台、草纸二十张、草垫一个、皮毛毯子一张、薄被一张、铜制提锅一个、木头制的水杯一个、碗筷一副、水壶一个、蜡烛二十支、打火石两个……” 孟晚一样一样的核对仔细,确定东西完整,没有什么夹层之类的,也没被人动过,又问耿妈妈,“妈妈,厨房的面和好了没?我过去烙饼子。” 这会儿外头寒气正盛,耿妈妈替他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披上,“我起来就吩咐他们和好了面,雪生在哪儿盯着呢。” 孟晚披上斗篷,见宋亭舟正在屋里洗漱,嘱咐耿妈妈道:“妈妈不必跟着我,我规整的这些东西您要不离眼的帮我看住了,谁也不准碰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迎着寒风进了厨房,雪生果然在里头盯着,孟晚这人心思多疑,宋亭舟进贡院里的吃食,既然他在,必是要亲自动手的。 将和好的面有仔细揉捏,擀成薄片抹少许猪油盐和葱花,卷起放入锅中用小火烙着,孟晚共烙了三十张,用油纸仔细包了其中二十五张,余下五张放到盘里,又煮了锅稠粥,二十个鸡蛋。 粥和余下的五张饼是给宋亭舟现在用的,鸡蛋和包好的油饼都是带进贡院的,在里头整整九天,这些还不知道够不够吃。 不过据宋亭舟上次乡试的经验,在小小的号房里也没什么胃口。 宋亭舟在家只喝了半碗的粥和一张饼子,便提着提篮上了马车,孟晚也跟了上去,坐在车上不厌其烦的检查着提篮里的东西。 “排队的时候要仔细着旁人,不要被动了手脚。” 宋亭舟眉间有浅薄的暖意与无奈,“晚儿,你莫要紧张,若是无趣便去找聂夫郎来家里作伴,再过九日我便回来了。” 孟晚起的早,想的事又多,坐在马车上不免被颠得晕头晕脑。他轻靠在宋亭舟肩上,淡淡的答了句,“嗯,你在贡院里专心答题,不必心里惦念我,我就在家闭门谢客,哪里也不会去。” 第5章 医者 会试同样要有人给考生作保,两种方式,要么是京官,要么十位考生相互作保。 孟晚做了两手保障,昌平府学上京的考生宋亭舟和祝泽宁按常联系。私下他又询问了耿妈妈,用林大人的面子使银子请了位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给办了结印。 初八不是正式考试的日子,贡院外的众多学子被挨个检查完都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宋亭舟脱了身上的棉袍,穿着几层单袍,拿着提篮等物下了车,雪生帮忙拿着铺盖卷,孟晚不便下去,只能在车上目送他们前去排队。 贡院外头车来车往不免杂乱,宋亭舟找到祝泽宁后,回头用眼神示意孟晚先回家,雪生要留下拿行李和看护主家,车夫另带了一个小厮。 孟晚望了小会宋亭舟被火把晃照的背影,轻声道:“回。” 二月初九,早已入号房等候的考生开始考试,同乡试相似,主考三场,只不过每考完一场也不许离开贡院,只能三场考完才能出去。 比考生待的更久的是考官,由国君钦定四位主考官,一正三副,今年是由风头正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担任的主考官,工部侍郎夏垣,刑部侍郎曾士棋,翰林院侍读学士李连嵩,四人担任副考官。 还有同考官一十八人,由礼部官员担任的提调官,都察院官员担任的监视官。 其余小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等,分别负责收取试卷、密封住考生的卷头、誊抄试卷、校对试卷这种细微任务。 他们这些人从接到任命诏书起的那一刻便不许回家,必须立即赶赴贡院锁宿,家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回去,也不可与外界书信联络。 等考生考完之后,他们还要留在贡院里批阅,同考官批阅完,主考官再审核一次,以保证评阅的准确性和公平性。种种部署比乡试更加严苛。 考试第一场是经义,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中出题,以大题为主,小题为辅,用八股文作答。 宋亭舟仍是趁着第一天最有灵气的时候细看题目,着手开始破题。 直到腹中饥鸣,这才叫杂役兵过来添了热水。 每间号房都发了一盆炭,宋亭舟夹了两块放到家里带的铜制的双眼小提锅底下拿火折子点燃,上头一个眼孔坐上水壶,一个眼孔放上小锅,锅中添一浅层热水,将被掰成几块的饼子直接放在上面。 等冻得梆硬的饼被熏软,宋亭舟便食不知味的将饼吃掉,喝了半杯的热水,用炭火的余温烤暖了手脚,这才继续答题。 夜色暗下来之后,他立即点上了白蜡烛,白蜡比寻常的蜡烛要贵,每条要四百文,可晚儿说这种东西不必省着,眼睛熬坏了才是不值。 宋亭舟将桌案的左右角皆点上了蜡烛,放眼望去应是贡院里第一个点上蜡烛的,将文章再草纸上写至八成,蜡烛也燃到底部。 他重新点燃了一支,拿出提锅又放了一块炭火,用相同的法子热了一块饼,煮了一个水煮蛋,又喝了两口热水。 吃完东西将炭火等物妥善放好,桌下还有带着盖子的恭桶用来解决生理问题,两者能隔多远就隔多远。 睡前将号舍中的木板拼在一起当床睡,下头铺上毯子,上面盖着薄被,外衫团起来做枕头。 因他身形高大,在小小的号舍中比旁人更加难捱,腿伸不直不说,脖子也要曲着。 时不时还有人拿恭桶解决生理问题,幸好天冷,味道没有乡试的时候熏人。 也有人挑灯夜战,不时唉声叹气,或是被冻得发冷,止不住轻咳。 一夜过去宋亭舟再起身已经是疲惫不堪,而这样的日子还要再扛八天。 天公不作美,二月十五那天竟还下了场薄雪。 孟晚在家茶饭不香,眼含担忧的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气候骤冷,宋亭舟又穿着单衣,也不知熬不熬得住。 他思前想后觉得两日后贡院大门一开,定有不少考生要找郎中,那会请谁也不好请,不如现在就去找一个到家里住下。 他叫了耿妈妈和另一个小丫鬟跟着他出门,雪生了驾马车出去,这是宅子里原先就置办的。 孟晚先问了离拾春巷最近的一家医馆,坐堂的郎中竟然早就被人请走了。 孟晚还以为自己想的够早,没想到盛京的夫人们经验更加丰富。 他只好又让雪生往外围找,刚好遇到医馆的郎中看诊回来,孟晚上前刚要搭话,旁边就冲出个背着筐篓的女娘。 她约莫着有十五六岁,穿着缝了补丁的灰色粗布衣裳,头发被布包包着,脸色偏黄,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双杏眼,大而纯净。 “张叔,羌活我给你送来了,都炮制好了,你看看成不成?” 她将满满一背篓的药材放到台阶上,郎中把药箱递给学徒,伸手抓了一把背篓中的药材,拿在手中看了看成色,又放到鼻前闻了闻:“不错,一会儿我叫小真给你结钱。” 女娘面上一喜,“谢谢张叔。” 郎中似乎与她家长辈是旧识,又问了句,“你祖父近来可好?” “他都好,有时下乡采药治病,有时在家炮制药材,一会儿也闲不住。” “他啊,年轻时就这样。”张郎中叫药童将药材帮女娘拎进医馆里。 三人进去,孟晚也默默跟在后头。 张郎中这才看见他们,“夫郎是看病还是抓药?” “家中夫君科考,担心他后日出了贡院身体受不住,想请郎中后日黄昏时刻到我家坐诊。”孟晚踏进医馆说了来意。 女娘站在张郎中旁边,对着他那张精致的脸恍惚了一阵,红着脸往后退了退,给孟晚腾出地方。 她袖口和裙摆都是泥土,晒干了后一动就开始掉土渣,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碎土块,神情颇为窘迫。 “夫郎来的不巧,老夫已经答应惠民街的郑夫人,后日要去她家坐诊。”张郎中婉拒。 孟晚不免失望,“如此,叨扰了。” 他转身出门,上了马车后往前行了一段路,雪生在外面赶车,突然说了句:“夫郎,刚才那个女娘追过来了。” 孟晚心中一动,“停车等等她。” 他下车去见人,耿妈妈劝道:“夫郎,让老奴去。” “不碍事的,多走动走动也好。” 孟晚隐隐猜到了什么,站在车旁等那位女娘过来。 “姑娘是要找我吗?” 小女娘在医馆结了钱一路跑过来,呼吸还没喘匀,“我……我刚才听见夫郎说,要请大夫上门看诊,我也可以的。” 孟晚惊讶,“你吗?”他原本还以为是她家中祖父呢。 “我从小和祖父习医术,十岁就在镇上看病了,我祖父在附近城镇也有医馆,我平日也坐诊的。”小女娘眨了下眼睛,暗暗将手背过去搓袖口的干泥。 孟晚余光见了,觉得她模样可爱,又可怜兮兮的,不免惹人怜爱,“那后天黄昏,辛苦你来趟拾春巷,最后一家写着宋宅的就是我家。”总归暂时也找不到,先叫来一个是一个。 “你真的敢用我啊?”孟晚答应了后,她反而还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孟晚失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不是你自己说你是郎中吗?” 小姑娘揪揪手,“可很多人见我是女娘,都不愿用我看病。” 孟晚把玩腰间坠着的玉佩,漫不经心的说:“可看病不是应该看医术是否高明吗?同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显然从未听人与她说过这么一番话,先是愣了下,随后才说:“啊?那……那好!我一定会准时上门的。”她嘴边是压不住的笑意与开心。 孟晚看着她连蹦带跳的背影,眉眼间弧度柔和,但转眼便对耿妈妈说:“一会儿劳妈妈回刚才那家医馆,问问那姑娘是什么底细。” 耿妈妈眼角褶皱渐深,“哥儿是个心细的,比我老婆子还强,老夫人定然也会放心。”等宋亭舟考完了会试,她也是要离京去找项先生的。 他们后来又走了两家,果然也被人给订下了。 这样找郎中效率太低,耿妈妈使了点银子问了医馆的药童,那姑娘家的确是在镇上开医馆的,也确实会坐诊看病,她祖父便是张郎中的师兄。 如此孟晚也算放了心,在家又备了老参和治风寒的药材。 二月十七当天,晌午孟晚就吩咐了耿妈妈盯着厨房,热水吃食都准备上,他则让雪生驾着车两人到贡院门前去等人。 他们来的不算早,不乏有许多人家大清早就来等人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竟比初八那天还要拥挤。 酉时一刻,贡院紧闭九日的大门终于打开,考生们排队出来,各个脸色惨白、胡子拉碴。 还有十余人是被抬着出来的,其中两个脸上盖着白麻布,人竟然是已经不行了。只是也不知死了几日,毕竟按贡院的规矩,哪怕是死在里头,也得等考完试开了门后才能将尸体运出来,否则连只蚂蚁也不许出贡院大门。 孟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紧盯着被抬出来那十几人。 官兵一个个的唱名,唱到了,家眷便冲过去痛哭,趁着人还有气,忙带着考生去找大夫。 还有两家扑在盖了麻布的尸体上绝望哀鸣,亲人故去,痛不欲生。 “夫郎,我看见郎君了!” 孟晚瞬间便被雪生的话唤回视线,盯着贡院大门急切的问:“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雪生干脆跳下车去,“我去扶郎君过来。” 宋亭舟体魄不错,可这么九天折腾下来,也已经是精疲力尽,脚步虚浮。 他挤在人群里,恍惚中听见雪生叫他的声音。 背上的行李被人接过去,雪生一手拿着行李一手扶着他,“郎君,咱家马车在那儿呢。” 他眼睛扫过去,便见自己的夫郎将马车车厢上的帘子掀开,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宋亭舟心间涌上一股暖流,僵硬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丝活力,脚步更加快几分。 临到车前,他突然脚步稍缓,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果然隐隐散发着异味。 “夫君,愣着做什么,快上车。”孟晚催促道。 宋亭舟上了车,也不进车厢里去,就和雪生一起坐在车辕上。 孟晚看他状态还好,放下了心,只是见了他的举动后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我不嫌弃的,今日风大,你快进来坐。” 怎料宋亭舟语气坚决,“我就坐在外面清醒清醒不错,晚儿莫要担忧。” 怕熏到夫郎,他连头都不敢回,孟晚头次知道他这么在乎形象。 “身体可有不适?”孟晚干脆掀了帘子坐在车厢门口同他说话。 宋亭舟隔了两秒才回他,“还好。” 孟晚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异样,从车厢中出来,伸手摸上宋亭舟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身前的人也缓缓歪倒在他身上。 “雪生,先停车,帮我把郎君搬到车厢里去。”孟晚声音急促的说。 雪生把宋亭舟搬到车厢后,扬鞭加速,可马车实在太多,仍是耗费了比上次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拾春巷。 家里耿妈妈带着小厮在门口等着,雪生先进车厢背了昏迷不醒的宋亭舟出来,小厮上前搭手。 耿妈妈焦急道:“姑爷这是冻着了还是累着了,人怎么还晕了?” 孟晚从车上跳下来,一连声的吩咐道:“青杏姑娘在哪儿休息?先叫她看着,再打发出去几个小厮瞧瞧有没有诊完了平安脉出来的郎中,若是有一并请过来。” 耿妈妈忙吩咐了人出去打探,由留下一人牵马规整行李。 青杏就是那天的哪个小姑娘,今天一大早就提着药箱过来了,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裳,虽然也是粗布的,但颜色比那天鲜亮许多。 她不光自己一个人,还带了个小小药童,是个小哥儿,才十岁,跟在她后面老老实实的,也不敢乱看乱动。 宋亭舟被雪生背到正房的床上,青杏身为医者天生没有旁的女子那般顾忌名声,当然,也有可能是生活所迫。 总之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边为宋亭舟诊脉,边观察他的面色。 孟晚候在一旁,内心焦虑又不敢上前打扰。 “是外感风寒,风寒之邪乘虚而入,感于经络,入于脏腑,故而发热。郎君体魄健壮,喝几服药就好了,不必太过忧心。” 第6章 看榜 青杏看起来只是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可作为医者的瞬间,她说话的却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令人信服。 她诊断好了病人,身后的小药童递给她一张草纸,又乖乖巧巧的帮她研墨,别看年纪小,看样子是干惯了。 青杏飞速的开好了药方,嘱咐道:“先武火后文火,加水一斗,煮取三升,一日三次,三日后若有好转便一日两次。” 孟晚拿着方子交给雪生,让他前去最近的药房抓药,又不放心的问:“那他的高热喝了药就会下来吗?” 青杏起身离开病患后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太自信的小姑娘,“按理说喝了药休息一晚就会退热的,他也不光是风寒,连日没休息好,身心俱疲也有干系,要好好休息几日。” 她说的谦虚,孟晚却认认真真的记下了,“多谢姑娘,我这就给你结了诊费,但现在天也晚了,你和药童就住下,明早我让家中小厮送你们出城。” 青杏看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她来时和祖父已经交代过去向,暂宿一夜应该也无事,她拽着腼腼腆腆的小药童,“那就多谢夫郎了。” 她一个姑娘家,远赴盛京来坐诊,正好在孟晚四下求医的时候,虽说若是请不到她,晚上一些也能请到别的郎中,到底会凭白急上一阵,因此孟晚心里是感激她的。 诊费给多结了一倍,觉得她似家境不丰,日子好似有些清苦,便又让厨房置办了一桌席面给她和小药童吃。 其实这时候的医者还是很赚钱的,便是村野的赤脚医生也比普通村民过得富裕,也不知青杏家里在镇上明明开着医馆,为何还过得拮据。 孟晚暂时还没心情想别的,叫人将出去找郎中的小厮找回来,他虽不懂医,但青杏的一举一动让人信服,孟晚愿意信她。 药煎好了忙边吹晾边小心翼翼的喂宋亭舟喝下,又备了热水给他擦洗身体降温,擦到一半人迷迷糊糊的清醒了,非要起来洗澡漱口。 少有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孟晚哭笑不得,但人醒了他也放心不少,后扶着宋亭舟洗漱,又换了干净衣服和被褥,让他能舒舒服服的睡下。 孟晚就倚在床头眯了会儿,半梦半醒见下意识摸摸他的额头和身上,觉得不滚手了,脑子里紧绷的线终于松懈,半靠在宋亭舟身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宋亭舟站在床边给他盖被,外头天光大亮,日光透着窗纸透进屋内,只有床上因为挂着帷帐才没那么亮堂。 孟晚打了个哈欠,见宋亭舟穿着中衣站在床边,脸色虽没有昨天那样难看,到底比平日苍白,担忧的问:“好些了?怎么不再多躺会儿。” 宋亭舟身体本来就挺强健,这次生病也是因为号舍里的条件实在艰苦,又下了场薄雪,这才撑不住了。 回家灌了顿汤药,又休息了一晚,今早起来人已经精神不少,“没事了,只是腹中空空,下床去找些吃食。” 孟晚忽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起身子,“先吃点好消化的,不能吃的太多。” 他说完还不放心,直接下了床,随意将头发重新拆开挽好,披了件斗篷出去,“我去看看青杏姑娘走了没有,让她再给你诊诊脉。” 宋亭舟身子还虚弱,赶不上孟晚风风火火,只好先慢吞吞的洗漱一番,将凌乱的胡茬都刮洗干净,再穿上外袍出去找他。 青杏被留下吃了早饭,她钱本就多收了,本不好意思留下用饭。但耿妈妈想的周到,让她用完饭再给宋亭舟诊诊脉再离开,青杏这才应下,和小药童吃了饭正等着耿妈妈叫她,孟晚就来了。 重新给宋亭舟诊治一番,言并无大碍,又嘱咐近期不可食大荤大腻之物,她这才准备告辞。 孟晚叫家里的车送她们出城,又千恩万谢的感谢一番,拿了两包果子塞到她怀里。 “小童还小,奔波一趟,当是我给他的报酬。” 马车出了拾春巷,小药童的手就忍不住伸向油纸包。 青杏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伸手打了下他半大的手背,“到家再拆,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你若是偷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小药童也是有脾气的,觉得委屈,“我又没说都吃掉,吃半块还不行吗?孟夫郎明明说是给我的。” 青杏板着脸,“你还说,人家孟夫郎是好心送咱们两包果子,你当你那么大的面子?” 小药童抽抽搭搭的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黏糊糊的哄青杏,“好阿姐,我是太馋了嘛,回去后你别告诉祖父好不好。” 青杏拿食指轻轻弹了下他额头,“也那么大的哥儿了,就你嘴馋,还不如几个小的。” 小药童嘟嘟囔囔的撒娇。 外面赶车的小厮听着里头因为两包果子惹来的训斥不由得会心一笑。 宋亭舟喝了两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肚子里有了东西,又灌了碗闻着就难喝的汤药。 孟晚昨夜睡得太少,又不安稳,跟着他喝了碗粥,见宋亭舟状态还好,又回房补了一觉。 青杏开的药疗效极佳,三日后宋亭舟就好得差不多了,孟晚这才想起来没去祝家问问祝泽宁怎么样了。 宋亭舟这几日在家休息好了,干脆带上雪生亲自登门去。晚些回来才与孟晚说到,原来祝泽宁也是一出来就病了,幸好之前住在拾春巷一直与宋亭舟锻炼身体,没什么大碍。 他们二人还算好的,有人考了这么一场试,命都恨不得去了半条,也难怪郎中稀缺。 祝泽宁活泼好动,是个闲不住的,考完了会试养好了身体,是说什么也要上街去逛逛这偌大的盛京城,宋亭舟没兴趣,他就找同来盛京赴考的府学学子一同去逛街,这会儿也不嫌个别人是故意恭维想让他当冤大头了,出手大方的紧。 盛京多的是销金窟,几百两银子,几天就被祝泽宁霍霍完,祝三爷有自己的事要忙,祝泽宁考试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回了趟昌平,近日快放榜了才回来。 往日家里有钱儿子是稚子心性,如今家里败落了,主家全被处死了不说,其余几支族人也都被砍了个干净,只有他带着弟弟苟延残喘的躲了过去。 家里如此腥风血雨,祝泽宁却丝毫不知,仍旧没心没肺的过着少爷日子。如今会试考完,虽不知结果如何,祝三爷却也开始看之前宝贝疙瘩似的儿子哪哪不顺眼。 又见他这几日心里没点数,散钱无度,终于忍不住折了两根刚抽芽的柳条训子,祝泽宁这才老实下来,直到三月初九放榜那天还蔫头耷脑的。 贡院门口又是堵得严严实实,这次可真真正正的车马不通了,宋亭舟让雪生将车停的稍远些,先下了车,又接住孟晚。 雪生将马拴在街边的树上,拍了拍新衣腰腹处的褶皱,跟上前面的主家。 前些日子孟晚特意找裁缝给他、宋亭舟还有雪生都置了身新衣裳,所以今日宋亭舟和孟晚难得都穿了身浅色的衣裳。 宋亭舟一身月白色长衫,头上插得是孟晚买给他的白玉发簪,这几年养的肤色也比在三泉村时白上两度,轮廓分明却没有从前那般锋利,着一身浅色衣衫,在人群中身高优越,倒是也有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人潮拥挤,不是车就是人,孟晚拉着他的手被他护在身后,艰难的向前挪动,越靠近贡院,周围空间反而松懈许多,好歹这些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把马车都停到了外头。 雪生不识得几个字,跟在他们后头也伸起脖子乱看。 孟晚则被宋亭舟拉着站到榜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从前往后一个个的数,才看几眼便一下子看到熟悉的名字。 第十二名:宋亭舟,昌平府、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人士。年二十四,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父亡,其母常氏,夫郎孟氏…… “第十二名!夫君你中了!!!” 孟晚攥紧了宋亭舟的手,声音兴奋到甚至有些颤音。这是他第二次为宋亭舟看榜,欢呼的声音在人群里不算显眼,因为榜单前不时便传来一声相似的音调,或是悲戚又不可置信的质疑声。 会试举全国举人,最后只录取其中前四百名,北地又不像南地一般文人辈出,书院盛行,宋亭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艰辛。 宋亭舟喉结滚动,望着榜单上的名字突觉有些陌生。年幼时父亲去世时的茫然,这些年不分昼夜苦读的艰辛,几次落榜累得母亲被嘲讽的不甘,院试时被人陷害的愤怒,明知严大人赴死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此刻种种情绪都被汇集成那一行普普通通的字上。 齐盛二十五年、杏榜第十二名——宋亭舟。 他早已习惯隐忍,哪怕此时他半条胳膊都抖得不成样子,眼眶也泛起血红色的细丝,面上反而更是紧绷,冷峻的不像是中了杏榜,而是要奔赴战场。 孟晚还沉浸在喜悦中,见他久久没有吭声,这才发觉不对。 将宋亭舟另一只手也捞过来放到自己手上,两种温度相互叠加到一起,孟晚微微侧头柔声道:“十几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是该高兴的。” 宋亭舟大手牢牢抓住夫郎的手,这才眉目下压,唇角抽动,颤声道:“好。” 祝泽宁住的离这里远,路上车马又多,因此来迟了一步。祝三爷像拎着小鸡仔似的将他拽过来,满怀期待的从前往后看榜,越往后看越是忐忑,终于在末尾看见了儿子的名字。 “哈哈哈,中了,我儿竟真的中了,三百九十六,好好好。”祝三爷嗓音洪亮,一下子盖过旁人的声音,不时有人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过来。 祝泽宁心里又极为喜悦,见有不少人盯着这里又觉得丢人,忍不住埋怨道:“爹,你小点声不行吗?” 祝三爷听懂他话里的嫌弃,反手就想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想到这是在外面,儿子又真的考中了贡士,这才收回去伸了一半的手。 祝泽宁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欢欢喜喜的去寻宋亭舟,宋亭舟个子高,他刚才就看见了,只是着急看榜没打招呼。 宋亭舟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疾步过来的祝泽宁,“中了?” 祝泽宁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中了!三百九十六。”不出意外殿试后会被赐为同进士,但他本来就资质平庸,其实这次会试就很没底,谁知道竟然真的中了。 贡院九天九夜的苦他是受不来了,三年后再考没准还上不了榜呢,同进士就同进士,他家有钱,打点打点被授个小官也不错。 有的是心怀抱负的考生,认为考中同进士还不如不考,祝泽宁却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没心没肺的继续对宋亭舟说:“我看见了你的名次,是第十二名,恭喜恭喜!” 他半点嫉妒之情都没有,是真情实意的替宋亭舟感到高兴。 孟晚听完在旁也扬起个笑脸,“多谢,同喜同喜,一会儿咱们去酒楼定一桌席面?” 祝泽宁就喜欢往外跑,孟晚的话深得他心,“成啊!我去叫上我爹。” 吃席一时半会是吃不上的,有守在榜前的报子眼尖的凑上去报喜,孟晚挨个给了赏钱,不光是他,但凡是中了榜的没人会吝啬这点赏钱。 祝三爷前几日还嫌弃儿子败家,如今撒钱撒的比谁都积极。 晌午祝泽宁带领,找了家盛京有名的酒楼点了一大桌的席面,孟晚又单独给两家的下人们单开了桌。 祝三爷在饭桌上颇感欣慰,亲自给宋亭舟敬了酒感谢,宋亭舟不敢受礼,忙拦住了他。 祝家此番大起大落,偏偏这些事都是辛密没法与外人说道,祝三爷憋着口气想着儿子中榜为祝家改换门庭,竟真的实现了,心中百般艰辛杂念,眼圈一红,差点在小辈面前出丑,没一会儿就下去结了账先走了。 他走后三个年轻人更放得开些,胡吃海喝到下午,晚饭是吃不进去了,宋亭舟没准还能回去吃个夜宵。 第7章 殿试 宋亭舟中榜回去孟晚不胜欢喜,给家里的仆从都包了红封,收获了一箩筐的吉利话。 会试考完还没结束,宋亭舟他们这些上榜的贡士还要习得宫中礼仪,最后再入宫参加殿试。 殿试不出意外是不会再往下筛人了,只分三甲,排名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一甲三人,二甲约取四十到五十人,其余都是三甲同进士。 所以祝泽宁才有自知之明的认为榜尾也不错。 过了几日,宋亭舟果然收到了礼部的通知,所有新科贡士都要入宫习宫中礼仪,四月初八正式入宫参加殿试。 中了榜的贡士们不管是不是盛京人士,都在等着殿试,不同于会试,等待入宫殿试的心都是雀跃且忐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便是鱼跃龙门的最后一道,而他们这些贡士,头身都已经过了龙门,只差小小尾梢。 孟晚又是给宋亭舟收拾行李,他着人打听过,又问了耿妈妈,项先生的儿子早年也中过进士,所以耿妈妈还有些印象。 宋亭舟这次入宫习礼,是所有贡士们一同住进保和院一月,期间不能离宫,但里面住宿条件好,不用准备什么吃食和铺盖。 孟晚给他带了几套换洗的贴身衣物,洗漱用具也都买好的拿上,剩下的便是塞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真的缺了什么少了什么,有了银子也能使唤的动那些宫侍。 祝三爷想来也是这种想法,祝泽宁的包袱底下都是沉甸甸的不规则块状物,应该是怕儿子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几十两一锭的散出去,还给耐心的剪成一两一锭,五两一锭的小银块了。 告别了家人,两人凑到一起排队,祝泽宁心里还有点小兴奋。 “我爹给我塞了三百两银子,大嫂给你带多少。” 宋亭舟轻咳一声,“差不多。”晚儿给他塞了五百两,宫殿之中,也不知上哪儿用花这么多银两。 “大嫂真大方。” 祝泽宁扭扭捏捏的说:“我爹说我也成人了,考完也要给我寻亲事。” 宋亭舟理解的点了点头,祝泽宁也已经二十,早该准备亲事了。 祝泽宁还欲再说,但马上就排到他们了,前头礼部的官员清了清嗓,面无表情的扬起音量,“噤声!” 祝泽宁瞬间闭紧嘴巴低下头去,宋亭舟则眉头轻皱,不知是不是错觉,前面那位穿着圆领绯色官袍、胸前补子绣着锦鸡的官员似乎若有若无的打量了他好几眼。 他们被身披重甲的金吾卫严格排查一遍,先检验身份凭证,在核对名单,确保其为合法入宫人员。 后再由礼部的官员带领进入保和宫,宫里路况复杂,气氛庄严肃静,时不时就有一身肃杀气质的侍卫巡逻路过。贡士们只管埋头跟上,并不敢轻举妄动,连祝泽宁都老实下来。 保和殿位于外朝三大殿的最后面,他们从太和殿、中和殿的侧门穿过去,总共约走了两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入保和殿的大门。 领头的礼部官员先给他们讲了讲大致的规矩,如这一月不得擅自离开保和殿,不得在殿内大声喧哗等。 今日不授礼,先给他们在找了两座宫侍住的偏殿安置下来,分发统一的服饰。 四百人人数不少,又要聚集在一处,所以每间房里都安置了八个人。 这方面倒是不严,可以找相熟的人同住,昌平府就只出了宋亭舟和祝泽宁这两个贡士,他们俩就随分配与其他不相识的六人住到了一间。 这六人也有意思,其中四人都围着一个叫吴千嶂的人打转,另一个人就隐隐被排挤在外。 祝泽宁看的分明,暗地里和宋亭舟说:“这个吴千嶂拿鼻孔看人,若不是咱们俩是一块的,也得和那个安平府的贡士一个下场。” 宋亭舟只觉得很幼稚,这群贡士里最小的也有二十,年纪大的五六十也有,恭维吴千嶂的便有一人已经四十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搞当初他在泉水镇,张继祖弄的那一套,实属可笑。难不成还指望这么一个月就与人结成莫逆之交? 带着目的的接近只会让人轻视,吴千嶂对围在他周围的贡士只有轻视,没有任何对同届人的平等尊重。 总归只是待上一月,宋亭舟只想安安稳稳的学好礼仪,顺利参加殿试。 与他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同屋的安平府贡士也是沉默寡言。但更多的是心思活泛,想借此一月,多结交人脉的。 这种想法不算稀奇,毕竟将来这些人会被派到禹国各个职位上发光发热,特别是前五名,不出意外一甲就在他们五人里出,殿试结束后会被派到翰林院入职,自古便有俗语,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虽然今朝的内阁权利逐渐开始被削弱,但首辅大臣的职位依旧被这些还未入朝为官的贡士向往,可见翰林院火热。 若是搭上人脉关系,成了好友,高升后岂不是能拉自己一把? 宋亭舟排行十二,在这四百人里着实不低了,也有人主动找他搭关系,宋亭舟态度比在府学时好上不少,起码没有敷衍旁人,有问必答,但不深交。 祝泽宁临进宫前被祝三爷促膝长谈过祝家的处境,祝三爷没有详说内情,只是说道:“你二伯犯了滔天大罪,咱们祝家险些被全族被杀,老家你几个堂叔堂弟都没了,你四叔又是个不着调的,前阵子也入了狱,被判了两年。爹前些日子回昌平就是回去收尸。” 祝家全族上下多少口人命,只因祝二爷一己贪欲,全都枉送了黄泉。 如果不是祝三爷之前有了预感,将族中小童都做主过继了出去,花钱打点上下,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若非如此祝家险些就剩祝泽宁这一根独苗,不过现在情况也差不多少,那些孩子起码要过了这几年风头才能在过继回来。 听完自家遭遇,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祝泽宁才知道父亲为何这几月苍老不少。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曾经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也开始肩负责任了。 祝三爷让他进宫后别光知道花钱,多交好些排名靠前的贡士,祝泽宁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要他一下子变得阿谀奉承他也做不到,干脆找找看得顺眼的说说话,探讨探讨学问。 他年龄在这群贡士里算是小的,主动与人交谈,哪怕名次差,也鲜少有人会冷眼以对,倒也打听到不少消息。 在保和殿学了一天的宫廷礼仪回来,宋亭舟和祝泽宁一起往饭厅走去,一路祝泽宁说个不停,“怪不得那个吴千嶂这么高傲,原来是这次会试的会元,我说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看榜的时候看见过。 宋亭舟淡淡的说:“我还以为你第一天就知道了,毕竟第一行那么显眼。” 祝泽宁压着嗓子小声说:“不光如此,听说他还是鹤栖吴家主家的人,怪不得这么多人巴结,礼部尚书是人家大伯,礼部的小官各个把他当爷爷似的供着。” 本身学问好,亲大伯还是礼部尚书,往后仕途还不是妥妥的。 宋亭舟行走的脚步一顿,重复问了句,“鹤栖吴家的人?” “对啊,不光他,原来咱们屋子那个安平府的柴郡,原来人家竟是这次会试第三,谁能想得到啊。” 安平府位置偏僻,是小府城,底下一共就只有两个县城,北地学子本就没有南地众多,这次安平府只有一位考中贡士,便是这位柴郡。 那兄弟一共就带了两身中衣几本书,按理说中了举后当地官员都会嘉奖。穷秀才,富举子,到他们这步进京赶考,连路费都是当地县衙给出,基本没有太穷的。 这个柴郡倒是个另类,人也孤僻得紧,宋亭舟虽然也是冷峻,不会与人主动攀谈,但谁来找他说话,他起码不会给人使脸色。 柴郡就基本上是吴千嶂的另一种极端了,清冷孤傲,不屑与旁人交谈,看不上其他人巴结吴千嶂的样子,对祝泽宁这个商户之子也没有好脸色,同住一起反倒和宋亭舟还说过两句话。 两个同样傲气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简直是一场灾难,特别是吴千嶂的拥护者众多,而柴郡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没住了几天两者就闹了几次不愉快。 幸好读书人不像武生,多是口舌之争,柴郡受了他们近一个月的挤兑,终于到了殿试的日子。 四月初八,所有贡士都要换上统一的蓝罗袍,腰系乌角带,头戴进士巾,跟着礼部教他们礼仪的礼部官员和宫侍前往保和殿正殿参加殿试。 宋亭舟不想和吴千嶂相争,便和祝泽宁落后一步,等吴千嶂一群人出了门,他们才跟上。 “我的罗袍!是谁干的!”柴郡抖开床头的蓝罗袍,发现罗袍不明显的腰际和下摆都被人用剪子剪了几刀,眼见着要殿试,哪怕是现在缝补也来不及了。 祝泽宁同情的看着他崩溃的样子,这个档口,他若是穿这身面圣,连殿试也不必考了,立即就会以殿前失仪的罪责被侍卫拉出皇宫。 宋亭舟转身回自己床铺翻了翻,找出一身崭新的蓝罗袍出来,递给自哀自怨的柴郡,“我多备了一套,借你用,只是你穿可能略大一些。” 柴郡看着他的眼睛都在发光,还怎么会嫌弃,“多谢宋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宋亭舟表情淡淡,“只是举手之劳,柴兄不必挂怀。” 他说完就先和祝泽宁离开了屋子。 祝泽宁诧异的问:“你竟然还多准备了一套袍子?” 宋亭舟嘴角突然勾了抹笑,连语气也温和下来,“晚儿准备的,不止一套。”包袱里还有两套。 祝泽宁钦佩,“我要多向大嫂学习。”总感觉大嫂比他爹还精明似的。 在保和殿这一月他们不光学习了向国君叩拜之礼、三跪九叩大礼,宫廷朝会等场合的站位顺序、进退礼仪外,还要熟知宫廷祭祀时的各种礼仪。 掌握宫廷宴会的座次安排,学习宴会上的饮食礼仪、进食姿势、与其他官员互动动作、敬酒顺序。要做到举止优雅,动作规范。 除此之外还要学在宫内与国君和其他皇室成员说话时的敬语,回答国君问题时的措辞、与官员讨论政务的言行举止,要条理清晰、言辞得体,表现出做为新科进士的文化底蕴和修养。 总之很是繁琐,但成果也很喜人,起码这四百人进殿之后无一人行错一步,说明礼部调教的不错。 众人低头行礼,并不敢直视天颜,等国君发话后,才敢在大殿内落座。 大殿内铺设了四百张案几和蒲团,贡士们按会试排名坐在蒲团上准备答题,宋亭舟排名靠前,而最前面的便是吴千嶂、会试第二的老者和柴郡。 吴千嶂看见柴郡一身完好但偏大的衣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来是知道哪些人做的事了,没准其中还有他的授意。 柴郡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大殿内不敢发作,只得在心里憋着这口气。 很快士兵开始发放考卷,宋亭舟拿到手里不免一惊,纸张竟是空白的。 身后有人没忍住轻叫一声,“啊?” 这就算是殿前失仪了,士兵飞速将那人拿下。国君仁慈,淡淡的说了句,“罢了,移到最后一位去。” 没被赶出大殿是幸事,可这位贡士恐怕是不会被录取了。 其他人心中一凛,坐的更加板正了。 等空白纸张发完,又有士兵搬来三筐作物,众人打眼一看,竟是一筐土豆,一筐麦子和一筐水稻。 国君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上首龙椅上响起,“众位都是国之栋梁,朕忧百姓之忧,知禹国粮产不丰,四年前得神物豆种,不胜欢喜,然北地之麦,南地之稻一直是国之根基,众卿又如何看这三物?” 国君出题虽围绕粮食二字,可范围称得上宏远了,可以发挥的空间也更多。 土豆这些年已做到南北普及,谁都知道是利国利民的好物,可水稻与麦子也传承多年,难道因为土豆的产量高,就弃了不种,全民都种土豆吗? 第8章 金榜 宋亭舟看着那三筐粮食出了神。 国君是少有的仁义之君,换句话说有些软弱,登基之后一直被世家制衡,不得大展拳脚整顿朝纲,如今四十八岁,在位已有二十五年。 朝堂上不得志,但一颗忧国忧民的爱民之心却是真的。 但粮种之事定有国君专门派人研究,他们一群只会读圣贤书的贡士,国君难道还指望他们来分析粮种吗? 说些普通的对三种作物的看法显然太过片面,那破题的关键就仍在于国君说的第一句话,禹国粮产不丰。 不管是本土的麦子、水稻还是新从番外传入的土豆,都是为了让百姓果腹,但目前也仅仅只能果腹。 禹国国土庞大,但周边和海外依旧还有别的国家,特别是和禹国东南部接壤的扶桑国,表面谦和,实际野心勃勃的。 国家打仗和养兵首要便是粮草,宋亭舟和孟晚谈过,以孟晚的现代社会发展来看,想整个国家富起来,是让百姓带动经济,而不是部分人富有,玩命的囤积钱财。 百姓又靠什么富呢? 哪怕有土豆种这种神物,也只是够勉强饱腹不被饿死,这是为何? 以宋亭舟现在的见识来看,他只能借着晨时初升的光照,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到:“今上践祚以来,以仁善为本,抚临天下。其心也,若春日之煦,暖彻万民;其德也,似光宇之覆,庇佑四方。” 开头先吹嘘国君一番,乃是惯例,宋亭舟亦不能免俗,除非他不想当官了。 之后开始步入正题,“上之仁善,泽被苍生,故而福伯献种。豆种于北地……” 宋亭舟想到孟晚与严昶笙的谈话,思量了一下接着写道:“亩产千数,收量可人。然究系新种,种种弊端,尚未可知。稻麦之类,仍不可弃矣。黎民之匮乏,盖因地主豪绅之多占田亩,贫农、雇农、佃户旁多,不得田产,租赁度日。”他一口气写到这里停了笔,之后就不能再往深处写了。 “……凡地主乡绅多占田亩者,悉没入之,以分黎民,使耕者有田,以安民生,以固邦本。是故,土改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其功其德,铭于青史,后世瞻望,颂其不朽。” 宋亭舟一气呵成的写完,长吁一口气,顿觉心宽体畅。 国君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保和殿,放眼望去,残阳如血,余晖洒落进宫殿之中,有人在奋笔疾书,也有人像他这样已经撂了笔杆。 殿内放置在中间的香炉中,最后一支香燃尽,宫侍尖声唱道:“时辰到,请诸位贡士撂笔。” 侍卫奉命下场收卷,贡士们有序离场,返回住处整理行囊,马上就能在入夜前离宫。 四日后会张贴榜单,之后的几天时间他们可以回去等待,但不可离京。而这四百张卷子都会被密封好送进文华殿去,由读卷官评阅,筛选排序,并选出十份最优的试卷进呈国君。 四百张考卷,就是考官们较多也是一道庞大的工程,三天后才梳理妥当,国君心血来潮提前进了文华殿,看官员们相互传看试卷并点评。 侍读学士李连嵩捧着张卷子,目露欣赏,直接送到了最上首的苟正芳面前,“苟大人,此篇《粟政济民论》,足列前十。” 苟正芳接过去细看,笑着捋了捋胡子,“不错,留下。” 工部侍郎夏恒也送上去一张,“苟大人,这篇《均田兴邦策》也乃上佳之作。” “苟大人,这篇《丰谷安民策》可得前十。” “苟大人,此文上佳。” 接二连三的文章被送到苟正芳桌面,可还需要在这些文章中取出前十递交到国君面前。 “看来今年殿试人才济济,众卿都挑花眼了。”国君自殿外进来,文华殿内的官员忙跪下请安。 “诸卿平身。” 国君身形微胖,面色柔和,扫视了一圈文华殿内的官员,突然问了一句,“怎么礼部只来了个郎中,吴巍和林苁蓉呢?” 殿试阅卷向来是礼部和翰林院出的人最多,如今殿内六部都来了上官,礼部竟只来了个五品的郎中。 礼部郎中伏地回话,“禀陛下,吴大人侄子是这次贡士之一,需要避嫌。” 国君显然是知道此事的,又问道:“那林苁蓉呢?他也有侄子参加了殿试?” 林家向来清流,支脉都留在老家务农,老父致仕后林苁蓉才从地方调回盛京,如今朝中只有他一人在仕。 这次回禀国君的是苟正芳,“陛下,您可记得林大人之母项氏?” 国君淡笑,“项氏还曾入宫为太后和宫妃们作画,笔精墨妙,神韵毕现,于丹青一道,造诣卓绝,乃禹国名家。” 苟正芳也没在国君面前绕弯子,“项氏前些年在昌平府内收了一徒,是位夫郎,其夫正在这次殿试之内,也算是林大人之弟夫了,这才避嫌告假。” 国君语调微扬,“哦?竟还有这层关系,那贡士唤何名讳。” 苟正芳答:“谷阳县、三泉村、宋亭舟,是这次会试第十二名。” 国君心里有了数,“把挑选好的答卷呈上来,朕这就阅出前十。” 苟正芳又同众官员商议一番,最终选出十篇文章呈于殿前,读卷官们又依次给剩下的文章排名排序。 国君拿到手中十份试卷,先细细品读了一遍,选出三篇放置一旁,其中赫然有夏恒选出的那张《均田兴邦策》,他手指点在上面,显然十分中意。 后又令宫侍将糊名处依次揭开,露出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 国君看到三甲籍贯后,闭目思索片刻,“作这章《粟政济民论》的贡士姓吴,可是吴巍的那个侄儿?” 苟正芳上前看了两眼籍贯,回道:“禀陛下,是他。” 国君手指在三篇文章中摩挲,将其中的排在第一第二的《均田》和《粟政》又放回到了试卷中,又在里面挑出两张出来添进一甲之列。 苟正芳看在眼里,默不作声的用朱笔填写一甲三名次序,再书写二甲七名。 看来太子殿下真的揣圣意而中,国君果然对世家不满。 吴家,就是第一个被开刀的。项家……就看他们能不能急流勇退了。 —— 宋亭舟回家真真正正的松懈下来几日,既没看书也没早起,日日和孟晚黏在一起,出入成双。 四月十二那天,他突然被宫侍招进宫里,这就是说明中了前十之名,所以要被陛下召见,去太和殿参加传胪大典。 太和殿内国君身着礼服,御前侍卫鸣鞭,宫廷乐师奏响礼乐,官员和宋亭舟等一众考生向国君磕头行礼,鸿胪寺官开始唱名。 十位考生是按会试的名次站位,最前方就是吴千嶂,柴郡等人,宋亭舟排在末尾。 鸿胪寺官唱名的语调缓慢悠长,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等唱了三次,吴千嶂并不在其中,反倒是会试第三的柴郡中了状元,会试第二仍是殿试第二,中了榜眼,探花则是排在宋亭舟前面面相清秀的考生。 接下来唱到了第四名吴千嶂,宋亭舟微垂的眼眸清晰的看见最前面的吴千嶂,衣袍下的双腿在轻轻颤抖,他在不服。 很快宋亭舟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五名,和他预料的相差不多,只是有些可惜,前四名都可入翰林为官,自己怕是要分到其他地方。 但这个名次已经不愁派官的事,只要挤进二甲都会被优先派官,而祝泽宁这样的同进士只能等着候补。 唱名结束后国君说了几句勉励新科进士们的话,言毕奏乐声再起,众人恭送国君回宫。 礼部官员用云盘捧着金榜,三名一甲进士跟在他后面去更衣准备游街。 鸿胪寺官员则领着宋亭舟他们剩下七名二甲进士出宫,先到午门前将金榜放到龙亭内,再张挂到宫外临时搭建的龙棚中,供所有人观看。 今日天气好,阳光明媚和煦,街边的杏花已经开到绚烂,地上铺了一层落下的花瓣,有的枝丫上坠着密密麻麻的小果子,光是看到就觉得牙酸。 孟晚早早就来了,占了个靠边不会被挤到的好位置翘首以待,虽然有了会试的底子在,但他心中还是不免紧张期待。 今日观榜来的不光是考生和家属,还有许多闲来无事看热闹的百姓,人潮攒动,热闹非凡。 雪生护在孟晚身前,金榜一出,大家都往前看去。 孟晚踮起脚尖,发现看着有些费劲,又往前开始挪动。他今日本就穿了一身葱绿色的衣裳,青嫩如刚刚新生的柳芽,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水嫩细腻。 行动间又带动了腰间系着的双鱼玉佩,清瘦柔韧的腰晃得人眼晕。 再往上看那张绮丽的脸,五官无一不精,急切的表情都令人赏心悦目,惹得本来看榜的男男女女频频侧目。 街道对面聚集了几名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其中一人调侃同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还不往回收收。” 同伴瞪他,“好你个秦艽,你自己都看的抬都不抬,反倒说起我来了?” 秦艽笑的痞气十足,“我又不是色中饿鬼,看人家也是光明正大的看,并无邪念。” 他一一点过几位同伴,“可不像你们几个小子,心里蔫坏,人家可是嫁了人的夫郎,快把你们的歪心思收一收。” 友人不屑,“至于吗?谁会惦记个嫁过人的小哥儿,京都又不是没有美人,听香榭里的花魁模样才是一绝呢!”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 嘴上说着,可这一行人眼睛还是有意无意的往孟晚身上瞟。直到看见被宫侍送出来的一行新科进士中,有一身姿最为高挺的一露面,那貌美的夫郎便急切的迎了上去。 两人站在一块姿态亲密,正是一对才子佳人。 “原来他夫君是这届的新科进士啊,没意思。”众人撇开眼,话里带着酸意。 一个小小的进士都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哥儿,他们家里都是盛京豪门,却连自己嫁娶都做不了主,无趣透了。 —— 金榜上面第五就是宋亭舟,孟晚往前一凑便看见了,他心中正欢喜,就见到了身穿青罗袍,头戴乌纱帽的宋亭舟,两人汇合到一起,面上皆是一片喜色。 祝泽宁也在附近看榜,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在一旁等他。 “恭喜夫君中了第五名。”孟晚正正经经的道了句贺。 宋亭舟失笑,对自家夫郎回了一礼,“多谢夫郎。” 孟晚噗嗤一声笑了,他笑起来时唇角微勾,多情又惑人。温煦的日光勾勒着他轮廓柔和的侧脸,让他在光下美的失真。 旁边隐隐传来一阵细微的吸气声,孟晚和宋亭舟没注意到,反倒是耳朵灵敏的雪生看了过去,但见榜下另一名进士望着孟晚的背影愣愣的发呆,家人连唤几声得不到回应。 “三百名已是不错了,哥哥不必伤心……”女娘见兄长没有回应,又唤了两声,“哥哥,哥哥?” “啊?兰娘,怎么了?”进士回身问妹妹。 兰娘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张精致的侧脸,“没什么,我们快回去,爹娘还在家里等着。” 孟晚和宋亭舟在原地等了会,祝泽宁兴奋的冲过来,“宋兄,我排名又往上升了一名!” 宋亭舟想到在殿前失仪的那名贡士,又重新扫了下榜尾,原本四百名贡士果真只剩了三百九十九名。 除一甲三人外,二甲留了五十人,其余人都赐同进士出身。 过一会儿一甲三人要簪花打马游街,街上都是看热闹的,孟晚也想看,但这里明显不是什么好地方。 祝泽宁道:“我在酒楼里订了包厢,咱们去主街的酒楼里看。” 他们一路出去上了主街酒楼的包厢,临近晌午,果然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 新科状元柴郡骑马在最前头,头戴顶戴花翎,身穿大红吉服,那张往日清傲的脸此刻更显意气风发。 街道两侧的百姓都围聚起来看热闹,有调皮的孩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众人目光多是追寻排在前面的柴郡和后面模样清秀的探花,满是赞叹声。 路过的店铺也应景的挂上了红绸,伙计们都挤在门口张望,鞭炮齐鸣,热闹非凡,称得上是一大盛景了。 有妙龄少女采了花瓣从楼上洒下,或是成朵的花往年轻的状元探花身上砸。 第9章 师兄 孟晚看着人家一篮子的花蠢蠢欲动,宋亭舟在一旁好似有所察觉,就那么睁着一双深邃黝黑的眼睛看他。 看的孟晚心虚,他摆弄腰间的玉佩玩,突然说了句,“报录人该从盛京出发了,娘在村里知道你中了进士一定很高兴。” 拾春巷也会有人过去报喜,家里有耿妈妈在,倒是不用操心。 宋亭舟牵住他的手,温声说道:“等吏部派官后,我们就回去接她。” 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直接被分配入翰林院为官外,剩余二甲和三甲进士要被分配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观政三月,观政完毕经历考核后才会被派官。 普通人接触官场之人难于登天,祝三爷就是想趁观政的机会为儿子谋划,不然吏部会优先将二甲的四十七名进士按排名授官,轮到三甲同进士三百多人,怎么争也是争不到的。 孟晚他们看了半天热闹,在酒楼用了饭才回拾春巷,耿妈妈向他回禀,报喜的果真来过了,她给这些报喜的散了银钱,又亲自给邻里报了喜。 过几日吏部下来文书,言明宋亭舟被派到礼部进行为期三月的观政。孟晚觉得这个观政和现代社会的实习期差不多,只不过二甲的进士不犯大错都会被留下,是国家赋予的铁饭碗,镀了层金后到别的岗位发光发热。 孟晚给常金花写了信,说明了宋亭舟还要观政三月,要等夏天才能返乡,让她在家好吃好喝,照顾好自己,不必心急。 宋亭舟到礼部实习的第一天,碰到了同样来此处的吴千嶂,二甲前十之中,只有他二人来了礼部。 身为同科进士,他们算是一个座师下的同年,可吴千嶂对上他的态度着实算不上善意。 “保和殿殿试之前,是你借了柴郡衣服。” 到礼部观政的第一步就是要先习得礼部相关的律令条例,了解朝廷的礼仪制度等。 于是礼部的官员们各忙各的,他们就坐下看书。 宋亭舟刚拿了一本祭祀活动的书,就被吴千嶂语气不善的拦住了。 宋亭舟半点没有被拆穿的无措感,他淡定的掀开自己面前的书页,平静的说:“不是。” “你明知他与我作对,还敢帮……”吴千嶂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 不是? “那天我明明看到你们三个最后进殿,柴郡还对你一脸感激,不是你是谁?” 吴千嶂都快被气笑了,姓宋的也长得剑眉星目一脸正派,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当他是傻子吗? 宋亭舟将手里厚厚的书翻了一页,声调不变,“贡士给每人都发了蓝罗袍,柴郡穿的当然是他自己那件。” 旁边的几名进士手里的书半天没翻,耳朵一个个都在支棱着。 吴千嶂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授意旁人剪坏了柴郡的罗袍吗? 但心里总归是不甘的,他默许恭维他的考生剪坏柴郡的罗袍,并不是认为柴郡的文采比他好,让他感受到威胁,而是单纯看柴郡那副清高的样子不爽,一个偏远府城出来的,怎么敢在他面前头颅昂的比他还高? 结果谁料到胸有成竹的状元之位,竟真被柴郡夺去了,他不免就想到罗袍的事。 若那天殿试柴郡真的没去成呢? 或是殿前失仪了? 就差这么一名他就能挤进前三,那时他本该顺利进入翰林院的,而不是还要进行为期三月的观政。 第四名,这个名次让吴千嶂怎么能甘心呢! 他目光森森的看了还在翻书的宋亭舟一眼,“礼部?你就别想了。” 宋亭舟连个眼神都没送他一眼,礼部本来就不是他的最优选择,吴千嶂此人心胸狭窄,同批竞争者他们早晚会对上。 吴千嶂本就是这次状元的热门人选,他的身世背景众人都知晓,礼部尚书吴巍大人的亲侄子,被他一手培养,入了礼部就如同回了自家一样。 他们这一行来礼部观政的有二十多号人,除了宋亭舟和吴千嶂是二甲,其余众人都是三甲的同进士,谁不想巴结吴千嶂留在礼部? 曾经在保和殿柴郡身上发生的事,如今隐隐又要在宋亭舟身上上演,而且这次巴结吴千嶂的人数更多,事态只会更无法控制。 在意识到暗自排挤宋亭舟对他几乎毫无影响之后,终于有人在吴千嶂明里暗里的示意下,为了自己的仕途,在下了衙后对宋亭舟出了手。 他们几个还算聪明,还知道没在礼部衙门内动手,而是在半路上堵住了宋亭舟。 几个平时肩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甚至连常金花都能推他们几个跟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这方人多?头脑简单的就将宋亭舟请进了无人的巷子。 宋亭舟这么高的个子和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难道都是摆设?都不用接他下衙的雪生出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亭舟便揉着手腕走了出来,其实他也早就烦了,因为发了狠,平时冷淡的眉眼也不免染上一层厉色。 雪生不动声色的往巷子里瞄了眼,那几人还都能站起来回家,就是脸上不好看,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敢告假的,明早去了礼部又会惹人指指点点,应该能消停一阵子,知道宋亭舟不是柴郡那样好拿捏的。 再从马车上下来,宋亭舟的脸上已经是一片平和,他穿过中堂,孟晚正在正屋前的花园里拿水瓢浇花。 “回来啦。”孟晚把水瓢扔进桶里,上前去接宋亭舟,拉着他的手往花园一侧看去, “你看我的土豆发芽了。”原来这里一半的花卉都被移到了坛子里,空余的土壤被孟晚拿来种了土豆,他刚才也是在这里给土豆浇水。 宋亭舟蹲下仔细看了土豆的幼芽,破出湿润的土壤,稚嫩的绿叶上还顶着水珠。 孟晚将土豆照顾的很精细,几小排田垄上一片片嫩叶齐齐破土,一派朝气蓬勃。 宋亭舟指尖戳动水珠,让那滴水落入土壤里,“新作物的出现,可缓解百姓粮食短缺。” 去年他们回三泉村带的土豆虽然不多,可对于地里庄稼都被水淹没的百姓来说,好歹是多了个果腹的东西,洪水褪去后再种其他粮种已经来不及了,反而是土豆周期较短,让家家户户得以片刻喘息,等到朝廷救援。 宋亭舟和孟晚一家之力,只能做到这么多,若是他为官呢? 孟晚静静的站在一旁笑着看他,眼神似春日暖阳般温柔,“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了。 宋亭舟起身拉着他的手,“我知道夫郎是在夸赞我,但现在该去洗手换衣吃晚膳了。” 孟晚顺从的被他拉走,两人边往正房走边说着话,孟晚问起他在礼部是否适应,宋亭舟没有隐瞒,但被人围堵的事到底没说出来让孟晚担心,只说了和吴千嶂的恩怨,以及众人的冷待。 孟晚听了心里还是不免窝火,这不就是职场冷暴力? “现在我们已经熟悉了礼部的规章制度,被分到几个司郎中底下干些杂活,被打散开了便也不总见面。” 宋亭舟说着宽慰他的话,实际吴千嶂被吴巍带在身边调教,平日见了就更得势了,办公的时候少不得被他刁难一二,不过他也不敢做的太过火,这些在宋亭舟看来还不算什么。 第二日到礼部上值,几个头脸青紫的人路过他时躲躲闪闪,还算老实。 吴千嶂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五月份宫廷宴会的食材供应名单,“啪”的一声甩到宋亭舟桌上,“精膳清吏司郎中让你勘察相应单子,下衙之前交给他。” 宋亭舟看着眼前厚厚的清单,淡淡开口,“这些庶务是司郎中该做的,我只是小小进士,不敢越权。” 正五品司郎中的职务,让他个刚熟悉制度的进士做,他便是做了,做得好是司郎中的功劳,做的不好便可尽情将责任推卸到他身上,只要不傻就不会接这种棘手活。 吴千嶂笑了,他有恃无恐的将司郎中叫来,司郎中阿谀奉承的姿态转身对着宋亭舟便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他昂起脖子立着官威,冷声冷语的威胁道:“你若是想顺利通过为期三月的观政考核,便做好本官派给你的差使,如若不然,别说是三月,就是三年,我也保管让你通不过礼部的考核!” 宋亭舟眼神幽深,从被派到和吴千嶂一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学生过不过考核倒是不要紧,但司郎中大人升到现在正五品的官衔,想来也不容易,大不了一起闹到尚书大人、侍郎大人面前,便是我不过这次考核,司郎中大人一样别想善了。” 今日他若是妥协,名日他们又会换别的名头整治他,若是软弱可欺,越是被人欺辱。 “你敢!”司郎中本以为拿捏个初入官场的进士,在自己手底下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岂料对方半句不让,竟是个硬茬子。 “我不过是几日不在,竟见识了曾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林苁蓉四十几许,长相清瘦,身穿绯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红腹锦鸡,颜色多彩而艳丽。 他踏步过来,众人忙躬身见礼。 “林大人,下官不敢……” 司郎中慌忙欲解释,但林苁蓉直接略过了他走向宋亭舟,“即是考完了试,怎么没带上晚哥儿去家里坐坐。” 宋亭舟脑海中思绪纷飞,随即反应过来这位林大人便是会试后,带领他们入宫的习礼的礼部侍郎,更是耿妈妈口中的高官大郎,晚儿没见过面的师兄。 “见过师兄,实在是不懂京中规矩,晚哥儿怕给你惹了麻烦,嘱咐我说等派了官再上门拜访。”他言语客气。 “是我疏忽了,你们小辈又懂什么,过几日让晚哥儿去我府上,他大嫂和几个侄儿侄女早就想见见他了。” “我回去就写拜帖奉上。” “一家人,何必如此麻烦,只管叫他上门就是了。” 他们二人攀谈起来,旁边一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原先看宋亭舟笑话的同年进士各个脸色懊悔,原是两尊大佛斗法,他们掺和进去不光得罪了人,还挨了打! 比他们更后悔的是在一旁不敢插嘴的司郎中,他心中翻江倒海,甚至暗恨宋亭舟有林侍郎的路子,却不早早显露,害他无意得罪了顶头上司。 林苁蓉来这里只是在衙内听到了些风声,过来敲打一二顺便帮宋亭舟, 他同宋亭舟交谈了两句,达成了目的,很快便要回去办公, 不过林苁蓉在临走前,对在座众人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句,“礼部,不是一个人的礼部,而是替君主维护礼仪秩序,主持科举事宜,选拔天下人才使禹国传承得到延续,以向外邦展示我国威严的礼部。” “曾大人,你六年没动过位置,没从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今年你的政绩,恐怕还是不够了。” 这句话几乎宣判了他的死刑,司郎中忙丢下吴千嶂去追向外走的林苁蓉。 “林大人,卑职在任司郎中六年,无功却也无过啊……” “大人……” 吴千嶂眼睁睁的看着司郎中丢下他跑去追林侍郎,脸色铁青的对宋亭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没想到你还能和林侍郎扯上关系,真是小瞧了你,官场似海,宋兄便祈祷来日我二人不在同一衙门。” 宋亭舟淡淡回了句,“那就祝吴兄得偿所愿。” 两人堪称撕破了脸,可自林苁蓉出现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来找宋亭舟麻烦。 即林大人提到,孟晚便备了拜帖让小厮送去,隔日带上拜礼登门。林夫人比孟晚大了二十多岁,但按照项先生的辈分来排,孟晚也要叫一句大嫂。 林家家风清流,林苁蓉并无妾室姨娘,夫人共给他生了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都在老家的书院里读书,身边只跟着个十四岁的女儿,要称孟晚一句小叔。 毕竟年岁在这儿,林夫人又性情端庄说话客气,与孟晚坐着聊天也聊不到一起去,反而是她的小女萱娘极其爱找孟晚说话聊天。 项先生虽擅画,却不是谁人都教,聂二夫郎在她膝下长大,也算不上她的徒弟,儿子与孙子孙女里她也试着调教过,但并无天份。 她此生只收徒三人,孟晚便是第三个。 萱娘以祖母为荣,见识了孟晚的画技后,少不得向闺中密友夸捧一二。 第10章 游园 “我小叔有一幅昌平水患图,不知画的有多精美,那人物都像是要跃纸而出一般!” 小姐妹疑惑道:“项先生不是只有林侍郎一个儿子吗?你哪儿来的小叔?” 萱娘给没见过世面的小姐妹解释,“我祖母前些年又收了个徒弟,是位哥儿,那不就是我小叔吗?” “能被项先生收为徒弟,他一定画技了得。”小姐妹一脸憧憬,项先生几乎是所有闺阁少女和哥儿们的偶像。 一介女流在这种封建社会被举国上下的人敬佩,梦里都不敢这么想的。 萱娘来了劲,说话间耳垂上的小小珍珠都在轻轻晃动,她眉眼得意,“可不是,我小叔那幅图太神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多看两眼就要流泪呢。” 她这么一说,小姐妹更是好奇了,“改日你就带我一起去找你小叔嘛,我也想去看上一眼。” 萱娘被她磨得没办法,“好,但我小叔父近来要被派官了,他家里不见得有空,过些日子我问问?” “好啊!” 正值七月盛夏,萱娘还没带自己的小姐妹登门拜访,孟晚先接到了怀恩伯爵府的请柬。 耿妈妈早在殿试结果出来便趁着气候好南下去找项先生了,孟晚拿着请柬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来耿妈妈临走前提过,师父的女儿好像就是嫁到了怀恩伯爵府。 怨不得所有官员都想往盛京里爬,就是这错综复杂的亲友关系也占了大关系。 孟晚一个乡野出来的哥儿,怎么还能和人家伯爵府扯上关系了? 他坐在马车上也觉得自己的经历莫名其妙,下车的时候还意外碰到了聂知遥。 “你怎么也来了?”聂知遥看见他也显得很惊讶,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哦对,你和怀恩伯爵夫人还有项先生这层关系在。” 孟晚跟着他往里走,“今天的游园会是不是邀请了很多人?” 聂知遥嘴唇微动,“怀恩伯家世子也考中了进士,世家子弟中是个顶出息上进的,正要张罗议亲呢,反正盛京城里有点头脸的都叫来了。”他夫君乐正崎只是通政使司里的七品知事,都被发了帖子来,更别说旁人了。 孟晚心中了然,原不是只请了亲近人家,人家是有别的目的,顺带叫了他来。 这位伯爵夫人恐怕不是太想认他这门亲戚,就不露面又怕惹人闲话,才在这种日子将他叫来凑数。 这样也好,其实他认为京中的关系越是简单越好,特别是勋贵人家,不是那么好高攀的。 他和聂知遥奉上拜帖,被女侍引进后院正厅。 耿妈妈走了后,孟晚身边一时半会没有得用的人,他便从粗使丫鬟中挑了个还算机灵的带了过来。 聂知遥身边带的还是熟悉的小侍,是从小陪他长大得,叫阿寻,他本来在后面和孟晚的丫鬟并排,突然凑上来小声同孟晚说:“孟夫郎,你穿戴的太素净了,一会儿定会被人说嘴的。” 聂知遥先说了他一句,“就你能多嘴。” 但他上下仔细看了孟晚这一身,青色的锦罗长衫,布料是好的,但款式还是前些年昌平的旧款,手上光秃秃,耳垂也光着,头上只簪了一根银质的祥云簪,连阿寻都戴的比他多两件,怪不得他会忍不住说出来。 “阿寻在我身边没大没小惯了,你别理他,但你今日穿的也确实是素净,这群贵夫人不知有多会找事,多少添一样。”聂知遥从自己手腕上拽下来一只碧玉手镯给他。 孟晚也是没料到今天是这个场面,不过他首饰本就不多,便是特意装扮也找不出来几件。 把聂知遥的镯子戴在手上,有种不适应的异物感,一时半会还挺新鲜。 聂知遥道:“玉能养人,戴习惯了也就好了,处于这种环境,特别是你家郎君要入官场,有些面子上的架势是要摆起来的。” “你说的有理,我是该适应起来。”孟晚不是不听劝的人,有些东西不用旁人提醒他也会意识到。 他和聂知遥在侍女的接引下面见了怀恩伯夫人,对方保养得益,笑的也很温婉和善,只是话语客气疏远,端的是贵妇姿态。 孟晚已经知道人家的态度,便拿出既恭敬,又识趣的不过多交谈,也没当着众人的面攀亲说起项先生。 看得出来怀恩伯夫人对他没有胡乱攀亲还算满意,挥手让他们随意去园子里逛逛。 孟晚和聂知遥见过主家就跑到外面透气,这一趟来的遭罪,伯爵府又看不上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不来又得罪人,真是左右为难,罢了,就当是过来见见世面。 怀恩伯爵府世代积累,府里面积大的惊人,光是后宅的花园,孟晚和聂知遥沿着湖边走了约两刻钟,目测了一下,觉得最少也有六亩,相当于九个篮球场大小。 园子一眼望去先是中心的湖景,清澈见底的湖水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亭楼的倒影映在其中,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 湖边柳树成荫,偶尔有几只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身姿灵动轻盈。 湖中荷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宛如羊脂玉般细腻,在耀目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粉嫩又娇艳。 大片的翠绿荷叶铺在湖面上,好似荷花的裙摆一般,有鱼儿在水下游动,叶下乘凉。 孟晚和聂知遥说说走走,从丫鬟手里接过团扇,绕了小半圈他鼻尖都冒汗了,他扇了两下扇子,只觉得带来的风也是热的。 聂知遥也热,“咱们去亭子里坐坐,喝些茶水去。” 他们来的早,这会儿渐渐来了人,可能是有身份贵重的,怀恩伯夫人也出来作陪了。 孟晚和聂知遥坐在湖上的六角亭里纳凉,见她们一行人过来,忙迎上前见礼。 萱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园子太大,他们刚才没有遇见,这会混在人群里,俏皮的对孟晚眨了眨眼睛,孟晚回她一个淡淡的笑,惹得萱娘旁边的小姑娘也红着脸看他。 今天来的人杂,大官小官的女儿们都有,年纪小的没有小哥儿,全是女娘,哥儿也都是成了亲的夫郎们。 高门大户,一般都是娶女娘为正妻,少有的娶夫郎也是高娶低嫁。 孟晚仔细观察了下,这一群年轻的世家千金中,暗暗分成了三波人,一波衣着华贵,随行的仆人众多,应该是底蕴深厚的勋贵世家女。 另一波眉目清雅许多,说笑间自有清傲,隐隐与世家女对立,相互各不为营,应是家世清流的书香门第之女,萱娘和她的小姐妹就在其中。 第三波就更有趣了,杂七杂八的小户之女,比孟晚穿戴的也强不了多少,但她们共同拥护着为首的一位女子。那女子服饰首饰都还算体面,但行走坐卧都不成规矩,像是极少参与这种场合,表现的不太自在。 孟晚虽然规矩也是不成的,但他向来会装,扎在人群里还算淡定,又有聂知遥作陪,虽说无人搭理,但两人也姿态惬意,纯纯的不带目的过来赏景。 伯爵夫人眼神在世家女和清流女中来回打转,谁都能看出来她心中更中意她们,甚至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只不过单独相看难免显得无礼,这才叫其他人过来掩人耳目的。 “夫人园里的荷花开得真是热闹,一朵挨着一朵的。”上门做客游园,自然要夸夸伯爵府家的园子。 伯爵夫人客套道:“今日花开绚烂,难得的美景我独自一人欣赏岂不可惜,这才邀姑娘们过来,你们喜欢就好。” 她先问一层的世家女中身穿粉裙的姑娘,“吴姑娘,若是有喜欢的只管和我说,等下我叫仆人给姑娘摘上两朵拿回去玩。” 说完又不偏不倚的对另一头的清流女中绿衣女子也说了句:“顾姑娘也是如此。” 粉衣女便是从一品礼部尚书吴巍的孙女,今年刚满十五,她落落大方的对伯爵夫人欠身行礼,“谢过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那边的娇容三变,内蕊淡绿,新开的花色为淡粉,久开的又是白色,白白粉粉交织在一起,不知有多漂亮,我是真得喜欢。” 伯爵夫人淡笑,吴家女仪态不凡,家底丰厚,家里的人脉盘根复杂,祖父又得陛下重用,唯一的缺点便是性子娇纵了些,颜色也是一般。 另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我倒是更喜欢这头的翠盖华章,集了红、白、黄、绿四种颜色于一体,外层的花瓣边缘又嵌了层红紫色,花瓣内点缀着翠绿色斑,色彩丰富又艳丽,不必再有旁的陪衬,独此一朵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清流中的顾姑娘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当朝内阁实权被削弱不少,手中没有实权,但好歹可以随时直面天子,顾大人又家风严谨,是清流中的典范,顾姑娘容貌气质也清新脱俗。 伯爵夫人在两人中间思忖考量,来回平衡,谁也不得罪谁。 被忽视的那一批小官之女倒是有自知之明,只是为首的福恩伯之女神色尴尬。 福恩伯爵府本与怀恩伯爵府爵位相同,但福恩伯爵府出身太低,本就只是皇庄里的佃户,只因种土豆的功劳使得国君龙颜大悦,这才被赏赐了个福恩伯爵的封号。 但此封号不得世袭,只此一代,因此京中名流世家,谁都没把福恩伯爵府当回事,也只有小官之家才会巴结一二。 这会儿福恩伯家的女儿富佩兰已经开始隐隐后悔前来了,她费力维系的关系人脉,到怀恩伯爵府上一看竟如笑话一般。 与她比起来孟晚和聂知遥才是真正的没人搭理,孟晚是实在没兴趣看人家相互结交攀谈,自己被晾在一旁,他又不是自虐。 和聂知遥悄悄对视一眼便将脚步往外挪,一直关注他的萱娘小姐妹忙拽了拽萱娘衣袖,“你小叔往岸上去啦。” 萱娘回身一看果然如此,同伯爵夫人说了句,“姑母,我去岸上玩去了。” 伯爵夫人应下后,她立即拉着小姐妹往孟晚离去的方向追。 她们走后清流这边的千金好奇,“萱娘怎么还冒出来个小叔?之前从未听说过。” 伯爵夫人笑意一收,淡淡的说:“不过是我母亲曾指点过一二,算不得什么亲眷,小孩子家家叫着好玩罢了。” “被项先生指导过啊,那岂不是很厉害?” 也有机敏的,看出伯爵夫人对这门便宜亲戚不太热络。 “想来是家里落魄的,身上的衣裳是绸缎而不是纱罗,咱们这样的人家换季谁家不定做新衣,他着的却是前些年的旧款,连我身边得宠的嬷嬷都不穿。” “何止如此,到伯爵府做客,竟连一件像样的头饰都没有,如此失礼,也不怕伯爵夫人见怪。” “走路也不端庄,过快了。” “他旁边的那个夫郎又是哪个?怎么从未见过?” “我倒是见过一次,不过是商户之子罢了,夫君是我爹的下属,一个七品小官,但听闻是乐正家的。” “乐正家不是一直族内通婚吗?怎么还娶了商户子?” “这你就说错了,不是娶是招婿,听说是分支,那一脉都没人了。” …… 她们林林总总竟数落出孟晚和聂知遥不少闲话出来,富佩兰看着心寒,这就是出身贵族,高贵识礼的千金们?竟小半都是搬弄口舌的,同庄子里的农妇又有什么分别? 她还拼命往这群人堆里挤,努力学着装点自己,唯恐被人笑话,还不知这群人在背后又该怎么笑话她。 孟晚本不知道这些话,他和聂知遥找了个安静的树荫下说话,没一会儿功夫萱娘拉着小姐妹的手过来找他。 “小叔,这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女儿璎娘。” 璎娘微微欠身,“小叔好。” 孟晚哭笑不得的回礼,“好。” 萱娘说明来意,“小叔,璎娘想看你那幅昌平水患图,我们一会儿能不能跟你回家赏鉴啊?” 孟晚随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画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吗?” 他们凑一堆说说笑笑了一阵,伯爵夫人叫萱娘过去吃茶,萱娘还想叫孟晚一起过去,被他婉拒了,“你先去,我还想再赏赏这一池的荷花。” 萱娘和璎娘走后不久,福恩伯之女竟然和孟晚遇见了,孟晚还不识得她身份,只是见她好像特意来找自己。 “刚才你们走后,那些人指责你穿戴寒酸,不给伯爵夫人的面子。”富佩兰竟当孟晚的面说了这么一番话。 孟晚内心无语,面色不变,“是吗?” 富佩兰没想到他神色会这么平静,不免讶道:“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生气的,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我一小门小户,何必争辩这些,华服并不能带给我什么。” 孟晚没觉得怎么样,阶级不同,难免如此,反正伯爵府他也算是登过门了,往后不来了就是。 第11章 授官 富佩兰脸色变了变,她家本来在皇庄里做佃户,也算是衣食无忧,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突然泼天的富贵砸在头上,别说她一个小姑娘茫然不知所措,连爹娘哥哥都是一样的。 为了适应新身份,她这些年努力学着其他高门大户的作态,但没有悠长的底蕴和见识非凡的长辈,只能学了个不伦不类,惹人笑柄罢了。 她莫名其妙的过来跟孟晚说了这么一席话,像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又像是得知了令她茅塞顿开的,甩开那些紧跟着她的小官千金,连声招呼也没打,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怀恩伯爵府。 聂知遥也没见过几位官家女,更不认识这位新晋的勋贵女,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谁。 午间怀恩伯爵夫人还留了饭,旁人都没走,孟晚和聂知遥也不好率先告辞。 本就是如坐针毡的吃饭,席间孟晚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打眉眼官司,应是在嘲笑自己用膳的规矩。 孟晚心里暗自叹息,真要在京都住上几年,这一堆条条框框的规矩的可真是要人命了。 画匠可以卑贱,也可以举世闻名,这个时候,名不见经传的孟晚,哪怕是项先生的徒弟,一样只是世家的谈资。 下午这群千金小姐各显绝活,有在湖边亭中抚琴的,有在假山处吹箫的,还有让侍女搬来桌案铺上宣纸当场作画的。 总之孟晚是开了眼界,别说她们高傲,人家是真有本事在身。 晚些伯爵夫人终于挨个送客,孟晚装着温婉的样子跟她告退,但伯爵夫人忙着和吴姑娘说话,并没看到。 萱娘拉上璎娘要跟着孟晚一同离开,伯爵夫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萱娘,去哪儿?” 萱娘停下脚步轻声细语的说:“姑母,我去小叔家做客。” 伯爵夫人眉峰皱起,语气严厉,“天都快黑了,还乱跑什么?今天就在姑母家休息,我让下人去林家回禀你爹娘。” 萱娘被伯爵夫人扣下,璎娘也不好自己去孟晚那儿,临走前她还在自家马车前面望着孟晚家的马车,竟见他家车上还有男子下来。 孟晚看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宋亭舟,讶道:“你怎么来了?” 宋亭舟走过来牵他,“今日下衙早,听家里仆人说你来怀恩伯爵府赴宴,我就过来接你了。” 他们姿态亲密,眼中只有彼此,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古人含蓄,盛京又处处都是规矩,在外如此行径,还是十分少见的。 有人羡慕道:“是个爱惜夫郎的好郎君。” 内阁学士家的顾姑娘临走前也感慨一句,“是啊,寒门小户,感情倒是和睦。” 吴巍的孙女向来和她不对付,闻言反讽道:“那是还没见识过京都的繁华罢了,若有高官之女下嫁,看他还能守着个哥儿过日子不能。” 不管是清流还是世家,到她们这样的地位,见过的世面、乱七八糟的污糟事情只多不少。爬床的丫鬟小侍,哄得郎君宠妾灭妻的姨娘侍君,胎死腹中的无辜孩子…… 今日来的都是嫡女,有的被家里保护的天真,有的则正处旋涡中间挣扎。 有位女娘听了她们的话,又看了眼相偕离开的夫夫俩,心中若有所想。 —— 三月的观政即将结束,有林侍郎这边的关系在,司郎中倒是没有故意卡着宋亭舟考核的成绩,吏部的人正和各部接洽,将这些二甲进士按照殿试排名,安放到合适的岗位授官。 林苁蓉先收到了消息,到吏部找到负责的文选司郎中,“新科进士二甲第五的宋亭舟要被派到岭南去?” 他被气得嘴唇都在抖动,哪怕宋亭舟夫郎与林家毫无干系,这么一个三年在那么多举子中挑选出来的优秀人才,末了最后被派到岭南地区当官,哪朝哪代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文选司郎中也是左右为难,“林大人,宋亭舟是被派到雷州府做同知,正五品的官职,也是这批进士中的头一份了。” 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还在翰林院任着六品七品的修撰、编修熬资历呢,二甲都上五品了。 林苁蓉真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一时间竟都被气笑了,“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雷州府下面只有两县,两县人数加一起才三万,你说正五品的官职好?那李大人也官居五品,你怎么不去?” 按他的想法来看,宋亭舟本该被选拔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好好沉淀几年,而不是被派遣到雷州府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文选司郎中说不出话来,京官本就比地方官便利的多,更别说是岭南那一片,历来都是发配流犯的地方,别说是同知了,就是知府总督,他也不去。 “林大人,下官也不想,但你们礼部交代出话来了,下官也很难办。”文选司郎中手指朝上,示意是礼部的高官掺和了进来。 林苁蓉已经是礼部二把手了,比他还权势大的,不就是尚书吴巍吗? 林苁蓉眉头紧锁,“只是小辈间的小小纷争,何至于如此狠毒竟毁人前途。” “可能还是我连累了宋进士啊!”外头又走来一人。 文选司郎中一看,竟是都察院的副御史王瓒,忙上前见礼,但心中不免嘟囔,每三年一次的新科进士派官吏部是最热闹的,没少有人送礼打听,但也没像今年这般接连被上官敲打。这宋亭舟究竟是何许人物?连最铁公无私的都察院都来了人。 林苁蓉也没想到王瓒会过来,不解的问道:“王大人所言何意?” 王瓒来之前是调查过林苁蓉与宋家的关系的,可以说宋亭舟虽然无关轻重,但掺和进世家之争,从踏入盛京起便一直被人暗中关注。 吴巍定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在这档口对吏部施压,将宋亭舟派遣到岭南去。 是吴墉案背后的推手他暂时不得妄动,这才拿宋亭舟一个小进士出气。 “林大人可还记得年前昌平前任知府罪臣吴墉?” 王瓒稍一点拨,林苁蓉就明白了关键,宋亭舟是昌平的人,又是在那个节骨眼上进京赶考,恐怕和揭发吴墉有着重要关联。 吴墉姓吴,这两年鹤栖吴家在朝堂上许久未见新人,每损一个都减少了他们对朝堂的掌控。 乐意见到这一面的自然是皇室的人。 林苁蓉抿死嘴唇,“原来宋家已经被盯上了。”这样一来翰林院是不成了,留在盛京反而被人掣肘。 “但岭南是不是也太过偏远了!” 王瓒意有所指的说:“廉王背后的定襄国公不久便要班师回朝,这天怕是要被各路霞云铺盖,远一点未必有坏处。” 他话锋一转,又突然对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文选司郎中道:“但雷州府确实不行。” 文选司郎中没想到问题还是回到他这儿,“但吴大人那儿下官确实没法交代啊!” 王瓒身为御史,最爱干的就是为难人的事,“李大人可要想好了,吴大人官威是大,但林大人和我却也不是吃素的。” 林苁蓉为官清廉,从没干过拿官威压人的事,不习惯的往王瓒身后站了站。 文选司郎中都快哭了,左右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他从自己的桌案上四处翻找,终于拿出两份文书出来。 “西梧府呢?地处云府与东广府之间,辖下共五县,有个赫山县的县令辞官了,正好让宋进士补上。”文选司郎中眼巴巴的看着两位上官。 “位置是比雷州府强,但只是个知县?”林苁蓉不满,若是盛京周边,七品的知县倒是正好,但岭南那种地方,知县就有些不够看了。 王瓒眯起眼睛拍板,“既然地方偏,那官职就要大!” 文选司郎中眼前又是一阵迷糊,哪次新科进士派官不是先从七品做起的,就是状元郎在翰林院也只是从六品啊。 便是地方偏远,也不能越了规矩去,不然别说眼前的高官打压了,自家尚书大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能苦哈哈的解释,“大人,不是下官故意给宋进士派至七品,两位大人也是知道我们吏部也是有规制的,下官实在是不敢胡来。” 王瓒阴阳怪气是有一手的,他道:“不敢胡来怎么将人派遣到岭南去了呢?感情李大人的规制不在吴大人身上用,只欺负我和林大人这样的寒家薄族。” 文选司郎中擦汗的帕子都被汗水浸湿两条了,他愁眉苦脸的又跑去翻看文书,没一会又是捧着文书过来,“两位大人请看,西梧府的同知年近花甲,快要致仕了。宋进士可先到赫山县上任个三年两载,等西梧府同知致仕后,他便可连升几级补了这五品同知的空缺,这样是可行的。”不然哪儿有一上来就是五品六品的,可饶了他。 林苁蓉还是有顾虑,“那万一到时候西梧府同知不愿致仕呢?” 他爹便是到了古稀之年才从翰林院致仕回乡,对年龄来说,只要你做得好,朝廷是没有硬性要求的。 文选司郎中还没说话,王瓒便笑了,“林大人不必多虑,到时候那位同知定会自请辞去官职的。” 文选司郎中附和道:“是是是。” 林苁蓉不大习惯他们这种暗箱操作,但在官场这么多年,也知道这是常态。从吏部出来后,不顾王瓒挽留,脚步飞快的离去。 王瓒看着他的背影,捋着胡子轻笑一声,谁都知道他是太子门下的人,林苁蓉这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他们走后,文选司郎中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便带上勾选职位的文书去找顶头上司。 吏部尚书问:“人都走了?” 文选司郎中答道:“都走了。” “给选了个什么地方?” “回大人,是西梧府城辖下的赫山县。” “嗯。” 在一旁办公的考功司郎中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深觉这个姓宋的进士是个有背景的,竟然连尚书大人都亲自过问了一遍。 ———— 宋亭舟的观政终于结束,接下来在家等着任书即可,他和孟晚还不知道会被派遣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不过在家等待的日子亦是心怀忐忑。 晚上孟晚洗漱好,先将床上的帷帐放下来,后将所有窗户打开,快到中伏了,天气热的不行。 他先上了床,还是觉得闷热,可能是要下雨了。 宋亭舟将头发擦了个半干上床,接过他手中的团扇轻轻的扇。 微风袭来,孟晚这才舒爽了些,他半靠在薄被和枕头上眯起眼睛,长而浓密的眼睫打在眼下浓黑一片。 “泽宁在工部筹谋的官职怎么样了?” 宋亭舟紧挨着孟晚,将结实的臂膀横在孟晚腰上, 手中不徐不缓的为他打着扇子,“三叔早早便开始替他打点,但似乎不怎么顺利。”到了这一步,临门一脚,有谁是不想做官的?恨不能掏出全部身家来打点上官。 祝家如今败落,靠祝三爷藏起来那些私产竟也挣不过旁人。 盛京的官职是捞不上了,现在不管何处,只求能派上官就好,同进士便是如此境地。 孟晚也算是见识普通人想做官有多难了,他对宋亭舟说:“你明日若是去找他,问问三叔,若是钱不够可从咱们家拿。” 宋亭舟侧身轻轻啄吻他,道了句,“嗯。” 天气太热,一动就是一身的汗,孟晚都快没心思亲热了,他用手支开越凑越近的人,“亲事呢?之前不是说有合适的,怎么说了?” 被挡住了也不要紧,宋亭舟干脆将人抱到自己身上,炽热的唇舌一路向上吻到孟晚嘴边,再一点点的勾着他羞涩的舌尖与他缠弄。 间隙中敷衍的回了句:“那家的意思是,泽宁这边派上了官便去提亲。”若是派不上也就告吹了,提都不要再提。 孟晚坐在他身上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弯垂的脖颈脆弱又无力,思绪也有些涣散,好半晌才“啊?”了一句。 祝泽宁长相清秀周正,身边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房里人,祝三爷一开始就打算着让他攀高枝,这方面管的严。 除了他商人的身份有些给儿子减分,其实祝泽宁是好寻亲的。 在那些一鼓作气考上来想找个盛京娘子时,盛京何尝没有人家在考量这些新晋进士,如今就是僵持在授官这里了,做不上官,一切枉然。 谁也没想到有心相看人家的祝泽宁还没先找到合适人选,早已成家的宋亭舟反而被人盯上了。 第12章 任命 宋亭舟授官的事情敲定下来,吏部任命的文书还没送到宋亭舟手上,林苁蓉先登门隐晦的提及了外放的事。 正堂之中,林苁蓉在上首坐的并不安稳,他解释道:“本来以你的名次,可以参与翰林院的考核,留在翰林院里做个庶吉士进修三年。三年后或是进六部,或是去都察院等,都是便利的。” 他说到一半神情无奈,“谁知有人插了手,我和王大人也只能给你争取个比之前稍强些的位置。” 林苁蓉颇为汗颜,宋亭舟是真才实学考上去的,若不是吴家的事,便是不用他运作,吏部按班就位的按排名分配,也该分个好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居功。 孟晚坐在林苁蓉下首,默默的听完他的来意,后起身上前替他斟了杯茶,“师兄说的哪里的话,我和夫君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师兄种种心思都是在帮我们着想,我们是铭记在心的。” 宋亭舟也站起来对林苁蓉揖了一礼,“多谢师兄谋划,但外放出去为百姓做些实事正是我心中所想,不管背后之人此举为何,反倒正合我意,师兄不必因此介怀。” 夫夫两是诚心诚意的对他说这一番话,哪怕林苁蓉前来传信不是为了这句感谢,心里也是熨帖的。 午间林苁蓉留下用膳,又给宋亭舟讲了许多做地方官的经历和心得。 林家有祖训,世代只留一人位列朝班,之前他一直在地方上作为,他爹便留在盛京,后来他回盛京任职礼部侍郎,他爹便致仕同他娘告老还乡了。 林苁蓉这么多年做地方官的经历颇多,从宋家走之前还嘱咐宋亭舟,过几日他休沐让宋亭舟和孟晚上门,他再详细为他讲授。 这样的机会难得,宋亭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送走林苁蓉后,小两口开始琢磨外放的事。 孟晚拉着宋亭舟到书房抽出禹国的舆图来比划。 “这个西梧府城在哪儿?我怎么不记得看到过?” 两人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南方的边界处找到地方。 孟晚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师兄支支吾吾一脸可惜的,这地方也太偏了,都快到边境了。”好像发配流犯的地儿就在附近,哪能安生起来? 岭南地区大多的土地都是山地和丘陵,平地少山林多,林间多瘴气。宋亭舟倒是不怕吃苦,但孟晚和常金花呢? 宋亭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让孟晚陪常金花在老家等他的话,便默不作声的听孟晚说话。 “怎么还有王大人的事,难道是念着你送信的功劳?”孟晚又想到林苁蓉早上提的事,王大人还在其中帮衬了宋亭舟。 “可能是。”宋亭舟也猜是这样。 他们接触的层面就在这里,再聪慧也猜不透王瓒上头还有人关注他们。 东宫毓庆宫内—— “被派遣到西梧府了?岭南地界?”西梧府太过偏僻,哪怕是博览群书的太子太傅,乍一听也没想起来。 王瓒回禀道:“不错,本来吴巍那个老东西是想将宋亭舟派遣到雷州府任职,但雷州府瘴气弥漫,民风彪悍,根本不适居住。我和林大人又游说过,吏部这才将宋亭舟派到了西梧府。” 太子太傅知识渊博,他想起《西南异志录》中描绘的情景,说道:“西梧府也没好上多少,深山密林里,还有许多当地的土着异族,一直不服朝廷管教。” 上首穿着赤色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有金织蟠龙纹的太子,模样年轻,人却沉着非凡,他思索片刻,沉声道:“他因吴墉一案被吴家迁怒,算是本宫欠了他一个人情。此人行事颇有成算,外出历练后也堪大用,便帮他一把。” —— 翌日国君在御书房中批改奏折,宫侍不时添上一盏茶水,或轻手轻脚的规整桌案上的奏折。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吏部尚书觐见,呈上了今年的新科进士派官名单。 国君展开奏折,只看了前面两页,淡淡的问:“吴家的孩子被派到了翰林院参加庶吉士考核?” 吏部尚书回禀道:“陛下明鉴,礼部的吴大人找过微臣,但吏部都是按照规制办的。”吴巍显然想将侄子放自己眼皮子底下,人在礼部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像吴墉那样被动。 但吏部尚书的位置至关紧要,是坚定的皇党,国君一手扶持上去的人,深得圣心。他当然知道陛下心中忌惮世家势大,干脆先把吴千嶂安排到翰林院这个空有名头的空闲衙门。 国君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可。” 他言毕就要把奏折放到一旁,身边的宫侍突然多看了那奏折两眼,神情似有疑惑。 “怎么?”国君问。 宫侍是他皇子时期就跟在身边的老人,在国君面前是有几分脸面的,他跪下回禀道:“奴才见名册上只有六人参与翰林院的庶吉士考核。” 殿试前十名除去一甲三人直接授翰林院官职外,其余七人都可参与翰林院的考核,考核通过便可留任翰林院庶吉士。其余二甲则没资格参与考核,观政后直接被派官。 国君闻言重新拿起名册,这才发现少了一人,再往后翻了一页宋亭舟的名字正排在派官进士的第一位上。 “宋亭舟?这名字有些熟悉。” 宫侍提醒道:“陛下,这人像是之前作均田兴邦策的那名二甲进士,奴才记得他是排在二甲第二名。” 国君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关注此人。” 宫侍神色半点没有慌乱,他恭敬的说:“陛下曾在殿试之后将《均田兴邦策》带到御书房来翻看过,奴才替陛下理案牍时曾见过,后被奴才放到了书阁第四层,陛下可要奴才取来详阅?” 本来宋亭舟早已被国君抛之脑后忘却了,经他提醒,却又记起来一些。 国君登基二十五载,也曾在会试中见过几篇惊艳才绝的文章,这篇《均田兴邦策》不是最出众的,却是其中最可行的。此人言之有物,想来是真能设身处地为百姓考虑的良臣。 再一看被发配的地方,不免面色阴沉下来,折子被他不轻不重的扔到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二甲前名宋亭舟,怎么会被派遣到岭南那等毒瘴之地!”他显然忘了宋亭舟与项家的关系。毕竟只是个小小进士,文章作得好也不见得人便堪用,如今尚入不了国君的眼。 吏部尚书跪伏在地上,沉声道:“陛下,吴大人派遣人来过吏部。都察院的王大人和礼部侍郎林大人都为此人来过,只是目的各不相同 。” 他将几人与宋亭舟之间的恩怨都悉数禀明,最后又突然将话拐到了别处,“定襄国公不日便要班师回朝,想来贵妃娘娘和廉王殿下不胜欢喜。” 定襄国公是老将军了,战绩累累,忠君爱国,也是廉王的最强外援。 吴家又向来和勤王走得近。 这个档口便是让吴巍气焰嚣张些又如何? 只是可怜这个叫宋亭舟的进士…… “罢了,岭南一带民风彪悍,不通国法,也是该派个得力的官员过去管制一二了。” 国君语气缓和下来,吩咐宫侍,“去兵部传朕的口谕,叫范勇从盛京附近的卫所里凑上两千兵力,为宋卿赴任添上些许助力。” 若是宋亭舟能担大任,在岭南那等农产不丰之地都能做出一番作为,那便调回来为他所用。若是不能,说明才略不过尔尔,便继续困顿在岭南。 岭南那等未开化之地,便是派几任官员过去也难有政绩,或是熬到致仕,或是干脆病死在任上。 帝王无情,便是如今的国君再仁善,对这等小人物也是不以为意的,如今过问这两句,已经是弥天皇恩了。 —— 赴任文书从礼部传到宋亭舟家里,这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拿到赴任文书后,宋亭舟没有片刻耽搁,立即便带上任书和户籍等,去吏部领取赴任凭证。 这会吏部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刚被任命的新官问东问西,还有走关系想谋个好职位的。 宋亭舟以为自己会费上一番口舌,岂料报了名号后,吏部一位五品郎中便亲自带着他去铨选手续。 先核对了他的户籍和任命文书,确认无误后便在吏部的架阁库内备案登记,领取赴任凭证。 赴任凭证上面要写清离京赴任的期限,需在期限内到达岭南西梧府地界上任,不然朝廷会认为新官懈怠,给予严惩。 接着便是领取敕牒,上面写明官员的官职、品级和任职地点,是证明身份和权利的重要凭证。 再就是赫山县知县的印章,由上一任县令致仕后归还于吏部,吏部再任新官时交予新知县。 最后还有俸禄凭证和勘核文书。禹国官员的俸禄都是由户部发放的,但吏部会为赴任官员开具凭证,证明其官职和俸禄标准,以便到地方上任时能顺利领取俸禄。 勘合文书则类似于通行证和身份证,上面记录官员的身份信息、行程路线等,方便官员在赴任途中通过各地关卡、驿站时使用,可享受官身所带来的便利,一路上入城不必接受守门士兵的盘查。 考公司郎中将这些都与宋亭舟讲清,神情和蔼的说:“宋知县年轻有为,愿君此去前程似锦绣,仕途如青云。” 宋亭舟受宠若惊,显然没想到这位郎中为何对自己态度如此和善,面对上官祝贺忙揖了一礼,“谢大人吉言,下官不胜感激。” 考功司郎中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这么忙的时刻竟然还拉着他唠了几句家常,“本官见你户籍册子上写今年才二十四岁,真是年轻有为。” 他话锋一转,“可是娶妻了?” 宋亭舟的户籍册子上本来就标注了孟晚的名字,这位考功司郎中若是见了他的生辰,该看到夫郎孟晚的字样,何故明知故问? 宋亭舟神色淡了淡,“下官已经同夫郎成亲四年了。” 考功司郎中颇感意外,“哦?我见户籍上你并无儿女,可是你夫郎四年而无所出?” 宋亭舟闻言心中已是不悦,他声音平淡的说:“夫郎年龄尚小,孕育唯恐伤身。” 考功司郎中不赞同,就没有男人不想要子嗣承欢膝下的,“宋知县年龄还小,未谙得子之乐。” 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不过也难怪,哥儿嘛,总是比女子子嗣艰难些,我家中倒有一女,还是我家中教养的嫡女……” 话停顿到这儿,若是上到的便已知是怎么回事了。 但宋亭舟只觉得荒唐至极,他抱拳告罪,“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吏部事务繁忙,下官便不耽搁大人办公了。” 考功司郎中这时脸色已经不好,但想到宋亭舟人脉宽广,林侍郎和王御史都来吏部为他说话,想来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是个有背景的。 他家里女儿三个,嫁了哪个也不过是送出去个女儿,便是宋亭舟没出息,也不过是损失个女娘罢了,二娘又是自己中意宋亭舟的,他堂堂五品京官,女儿做妾惹人笑话,本来想让这小子干脆休了夫郎,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考功司郎中脸色忽晴忽暗,最后又挤出个笑脸来,“你若是舍不得夫郎大不了就让他退让做小,如此宋家血脉也能得以延续,岂不两全其美?” 宋亭舟怒火中烧,偏偏不能发作,他强忍着一股怒火道:“多谢大人垂爱,下官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令媛。” 考功司郎中没想到他这般退让宋亭舟还如此不识抬举,怒极反笑,“好好好,你个偏远之地的知县罢了,还当我家上杆子高攀你不成?那等未开化之地,我看过上几年你能做出个什么政绩来!” 若是没有政绩,哪怕什么林大人王大人,一样捞不回来! 考功司郎中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怎料宋亭舟如此冥顽不灵,他官至五品,又是吏部炙手可热的考功司郎中,随便放出消息嫁女,便有无数小官挤破门要与他家结亲。 一个还未上任的小小知县,真是心比天高,就守着他那夫郎去岭南,有他后悔的时候! 第13章 接亲 哪怕在吏部被耻笑了一番,宋亭舟回家仍是面不改色,只挑顺利的与孟晚说。 “手续都办好了,印章等物也都拿到了手,只等回乡接娘,再请了爹的牌位,便南下赴任。”西梧府在最南,昌平又在大北方,相隔天南地北。 他们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不能年年返乡上坟,便带上牌位日日供奉,也算心中聊以安慰。 “那我去收拾行李!”孟晚兴致高昂。 可以回乡接娘,又能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他心中不知多高兴,对未知的陌生地方也没有太多抵触了。 看他明媚的笑脸,宋亭舟通体舒畅,只觉得在吏部遇到的糟心事也不算什么了。 行李收拾的快,很多还可以暂时放在京都,等接过来常金花,再回来拿趟行李从京都的渡口坐船南下。 他们本想尽快动身,但走前宋亭舟竟然收到一封喜帖,要知道他们在盛京唯一认识的熟人,也就只有林苁蓉和祝家了。 宋亭舟揭开喜帖一看,神色有些惊讶,“是同科的状元柴郡。” 柴郡不光邀请了他,连带着还有祝泽宁。更令人称奇的是女方还是福恩伯家嫡女。 福恩伯的爵位来的意外,盛京的高门大户背地里都不承认他家地位。等日后福恩伯薨了,爵位不可世袭,他家便还是小小农户。 不过福恩伯之子还算争气,入国子监四年,竟真的考上了个进士,虽说是同进士身份,但家里的伯爵身份不假,吏部多少给了个面子,给授了个七品的通政司知事。 按说盛京主流还是门当户对,少有也是女子高嫁,男子低娶,风气如此,从小锦衣玉食堆养起来的女娘们,更像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当然小哥儿就更不济了,或是沦为妾室,有疼惜孩子的便让小哥儿低嫁做正正经经的夫郎,聂二夫郎便是如此,官宦人家却找了个商户进士。 福恩伯嫁女这一出看似匪夷所思,可细想下却怎么都合理。 京中的簪缨世家和官宦人家都看不上地里刨食没有半分教养的富佩兰,她便是费尽心思嫁进去了,想也知道夫家瞧不上她。 柴郡是规规矩矩的状元郎,现在便在翰林院内任从六品修撰,以后若无差错定可一路向上,富佩兰嫁他,还真说不上是亏了。 福恩伯是个老实庄稼人,女婿家境贫寒,便出资给小两口买了座两进的小宅子。 富家本是贫民,家中积蓄十几两。被封为伯爵后每年可领三百两的俸银,福恩伯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人,骤富骤贵后也不敢胡乱花销,反而因为耳根子软,被亲戚借走不少。 后来富佩兰管家便不再乱借出去了,这四年也攒上不少。福恩伯夫妻二人心疼女儿,总归往后还有俸银,便将家中钱财大头都给女儿拿来买了宅子。 此间宅子虽然大小好看,但位置称不上好,以皇宫为轴,坐落在第七圈,快到最外围了,因此价格倒还算合适,七百多两的银子。 富家为了顾及柴郡薄弱的自尊心,昏礼也是在新宅子办。 柴郡这边亲眷少,又是在女方主场盛京成婚,婚事仓促,许多族人不便过来,便只有他爹娘和几家近亲,连五张桌子都凑不满。 宋亭舟带上孟晚,祝泽宁带上老爹,才硬生生给柴郡凑满了五张桌子。 反观富家,哪怕是在朱门高弟中抬不起脸面,但也在盛京经营几代,虽亲戚都是农户,但人数众多,怎么算也有十五六桌的客人。 本来按照规矩女方的亲眷要在伯爵府招待,但柴家不是入赘胜似入赘,好好一个昏礼宾客少的过分,无法只能将富家的亲戚也安排到新宅这边来。 也是两家都是小户人家的心理,想着这样方便省钱又能全了男方的脸面,但此举日后传了出去,免不了又是被人笑话一通。 进了新宅子,记了礼账,宋亭舟先将孟晚送去女眷那边,这才过去找柴郡说话。 祝泽宁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他们夫夫俩的相处模式,可再看见还是感叹,“就这么几步,大嫂又不会丢。” 宋亭舟斜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现下天色还早,新郎官还未出发去迎亲,宋亭舟和祝泽宁过去的时候,发现柴郡做为新郎官却并不见几分喜色。 柴郡穿着喜庆的大红色长袍,头戴幞头,腰间束革带,脚蹬皂靴,一副新郎官的打扮。 见同年过来,勉强笑笑,“宋兄,祝兄,你们来了。让两位见笑了,家里资产不丰,我堂堂男儿身却只能依靠岳家。” 他极难开口说出这种话,但这是既定的事实,与其让人背后议论,还不如他自己说出来。 宋亭舟不喜欢听这种话,他语气淡淡的说:“我家中产业,皆是夫郎所谋,我一路考上来也都是他替我张罗,才让我从未替钱财分心过。” 柴郡正在暗自伤神,闻言不免一愣。 啊??? 他们没说几句话,多是柴郡自艾自怜,清楚的知道是他娶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强取豪夺了。 孟晚在后院也听了一嘴八卦,他好久没享受到这种在一堆乡下婶婶伯娘中间闲聊的感受了,抓了把瓜子听柴郡的弟媳眉飞色舞的胡吹海吹。 “我家大伯哥从小可是乡里出了名的神童,六岁便会对着鸡作诗,十岁考上童生,十四考中秀才,十七中了举人。当时我们家啊,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但我家大伯哥愣是没有一个看的上的,这些年把我公婆急的啊!”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当时家里的盛况,自顾自的进入情绪,急的直拍大腿,恨不得代替柴郡娶进来十个八个。 坐在一旁的亲戚捧着她说:“还是状元郎有主意,乡里那些丫头小哥儿的哪儿能比得上盛京城里的贵人啊!” 柴郡弟媳一脸得意,“那可不,我家大伯才二十四便中了状元,这才被人家伯爵府相中,上杆子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以后我们家就是盛京人了,看这大宅子没?今儿起就是我们柴家的了。那后头正屋给我公婆住,我们家和三弟家住左右厢房,前头那间还得留给我儿子娶媳妇住。” “还有伯爵府你们知道不?我跟你们讲……” 孟晚听得目瞪口呆,真是不知者无畏,柴家的人这话都敢往外说? 那边几桌富家的亲戚自然是伯爵的亲眷,在这里摆足了谱,斜眼瞧不上柴家那头的乡妇。 “兰娘这丫头糊涂,便是给了他表哥,俩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亏待了她?挑来挑去选了这么一户人家,连婚房都要陪嫁。”之前一心想嫁个京户,她家够不上就算了。忽又改了主意了,挑了那么一家子,除了状元的名头好听,还有什么?还不如嫁给她儿子,到时候这两进的宅子就是她家的了。 又有人说:“可不是,我们家她柱子哥不也没娶呢吗?” 其他亲戚笑她,“你家那柱子可了不得了,天天都要上花街找姐儿,他还敢惦记兰娘?” 富家发达后,这群穷亲戚都沾了光,四处威风耍的厉害。 孟晚瞧着这两边的亲属都不是好对付的,夫君那个同窗若是厉害还能压得住,不然兰娘接过去也够受的。 福恩伯爵府建在紧挨着皇城的内二圈,附近住的都是勋贵人家,但也只是一时的,等福恩伯去世,伯爵府就会被收回皇家所有。 内二圈离新房所在的七圈相隔甚远,每圈约隔着五六里左右,算算就是三十五里,晌午前出发,可赶在黄昏前回来拜堂。 柴郡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不成样子,恐会被旁人笑话,但往日又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只能硬着头皮恳求宋亭舟和祝泽宁同他前去接亲,也好帮他撑撑场面。 祝泽宁是个爱凑热闹的,祝三爷也想让他多多结交人脉,便让他去了,宋亭舟见他去,也跟着同往。 一路敲敲打打的抬着花轿到了福恩伯爵府,因为请了有名的媒婆住持,过程还算有条不紊。 但他们前脚刚接到新娘,柴郡同新娘一起向福恩伯夫妻俩行了礼,后脚就有柴郡的表弟冲过来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宋亭舟眼见着柴郡突然方寸大乱,转身要走,忙眼疾手快的拉住他,“柴兄,你太急了,要先扶着新娘子上轿才对。” 柴郡眉头紧锁,但亲事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他确实不能扔下新娘跑了。 “那便快走。”他语气急切,神思不属。 扶着新娘的时候脚步太快,险些将人带的摔倒。 兰娘的哥哥富佩晟看不下去了,他扶稳妹妹对着柴郡说:“你先到前头骑马,我背兰娘上轿。”正好他一会儿也是要去新宅替爹娘招待富家亲眷的。 柴郡闻言一句话都没说,甩下兰娘便大步出去上了马。 富佩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妹妹就要上花轿了,容不得他深究,只能先背着妹妹出门子。 岂料出去后更是生了一肚子的气,柴郡做为新郎官在前头骑马骑得飞快,不像是接亲,倒像是逃婚的。 后头锣鼓队的人、抬轿子的轿夫、随行的媒婆和侍从等两腿怎么也跑不过骑马的,很快就被远远甩在后边。 宋亭舟眼见着柴郡跑到前面,忙跟了上去,临走前交代祝泽宁,“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你在这儿领着花轿回新宅。” 他说完就去追柴郡,心中暗恼他没有新郎的作为。 本来只是凑热闹的祝泽宁莫名其妙顶了新郎官的活计,“啊?我?我领?” 兰娘的红盖头上绣着针线细密的一池荷花与鸳鸯,她略感不安的捏起盖头一角,咬咬唇,将轿子的轿帘掀起来一道细缝,透过缝看到前头骑马飞奔而去的新郎官,忐忑不安的红了眼眶。 陪嫁的丫鬟看到了,怕被旁人瞧见,忙提醒道:“小姐,这帘子不能掀开,你快坐好了。” 兰娘闭了闭眼,胸前起伏几下,平复了呼吸才问:“姑爷呢?” 丫鬟不知该怎么说,兰娘又问了两次她才回道:“姑爷家里似有急事,不急的小姐,咱们再走上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你在里头若是颠得慌,车厢里备了软垫。” 兰娘也只是个未嫁过人的女娘,今年不过十八,这些年好亲事没寻到,反而白白被人笑话了几场。 她坐在摇晃的花轿里满怀忧虑,她同柴郡见都没见过一面,只是听哥哥说此人文采出众,家里又是普通农户之家,想着总也比那些家世复杂的世家子弟强。 但今天再看,兰娘也不知道自己这步棋到底走对了没有。 宋亭舟在前面追上柴郡,沉声喝到:“柴兄请我和祝兄去接亲,我兄弟二人也是好意才会陪同过去,如今柴兄弃下富家姑娘,守得是哪门子的礼教?” 柴郡还在同宋亭舟狡辩,“还要麻烦宋兄一二,家中确实出了急事,要我尽快赶回去。” 宋亭舟见柴郡急的像是家中长辈骤然过世一般,眉头紧锁,难不成真是他长辈出事了?可临走时柴父柴母还康健着,拉着他和祝泽宁一通感谢,怎么可能呢? 宋亭舟不解,便一路跟着他回去,直到被挡在一间厢房外头。 柴郡尴尬的说:“宋兄,里面是未婚的哥儿,就不便让你进去了。” “哥儿?柴兄是什么意思?你抛下新娘不是父母亲人出事了,而是为了见个未婚哥儿?”宋亭舟当下便想带着晚儿回家去,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柴郡拉住他,情真意切的说:“我早就听闻宋兄与其夫郎伉俪情深,你该懂挚爱之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感受,我与云哥儿从小一起长大,早就许了终生,今日是我负了他,他才闹得要寻死,我怎能不管?” 宋亭舟甩开他的手,柴兄真是深情,“既如此你便该娶了他,而不是与富家姑娘成婚。” 柴郡苦笑,“我也想,可爹娘不准,只待我成婚后才可将他纳为侍君,可没想到云哥儿这么糊涂……” 宋亭舟面有愠色,“柴兄的事轮不到我管,我家中尚有杂事缠身,便先行告退了。” 他被柴郡一番话恶心的够呛,早已后悔过来参加这场荒唐的昏礼,忙找到还在吃瓜的孟晚,迎着他不解的目光道:“这种宴席不吃也罢,咱们叫上三叔一块走,路上再和你说。” 第14章 变数 柴郡忙着安抚他的云哥儿,哪怕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似乎惹了同年生厌,但一颗心坠在屋里受了委屈的爱人身上,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 宋亭舟带着夫郎到了前院,孟晚叫身边跟着的丫鬟去叫祝三爷。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柴状元不会怪罪?” 宋亭舟提到柴郡便不自觉的拧眉,他与柴郡虽然没有几分情分,但让他背后说旁人的不是他又说不出口,只能憋出一句,“他不是什么良人,今日昏礼恐生事端。” 孟晚站在圆拱门内轻摇团扇,眼睛看向后院柴家的家眷和富家的亲戚。 “不是良人?”家里一群刁蛮的亲戚,人又不是良人,那还图个什么? 祝三爷被丫鬟从席面上叫出来,听到宋亭舟说要走,虽说祝三爷十分信任宋亭舟,但这会儿也不得不问一句,“泽宁呢?” 他那么大一个乖儿子呢? —— 兰娘的花轿一路走来难免被人指指点点,没见过谁家新娘是自己坐花轿到男方家去的。 “新郎呢?怎么就一个轿子,新娘没接到?” “什么眼神,没看到旁边的仪队和喜娘在,定是接到了新娘。” “那新郎官怎么不在?” “这……前头骑高头大马的莫不是新郎官?只是怎么没穿喜袍?” 祝泽宁打马在前头给迎亲队带路,听到路旁的议论声在马上左扭右扭,心道:柴郡这厮真是个坑,但是宋兄怎么还不回来啊! 这一路不止坐在花轿里的兰娘煎熬,替柴郡迎亲的祝泽宁更是像扎了软刺般局促不安。 终于回到了新宅,祝泽宁隔了老远便看见自己爹和宋亭舟孟晚三人在门口等他。 “宋兄,你怎么不等我!”祝泽宁埋怨道。 一路护在花轿旁的富佩晟本来脸色难看,憋了一肚子的火,怎料看到孟晚的刹那突然定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孟晚,一腔怒火也变成了别的,眼见着一张脸瞬间涨红起来。 宋亭舟敏锐地察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夫郎身上,迅速将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的祝泽宁拨动到一旁,微微侧身挡在孟晚身前。 他一张俊脸紧紧绷着,眼眸中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冷冷的看着富佩晟,一字一顿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指教两字他咬得极重,像是下一秒就真的要叫上富佩晟去“指教指教”了。 富佩晟视线被人挡住,这才回过神来,对,这位哥儿是有郎君的,他如此盯着人家看确实不该。 他低头不自然的理了理衣袍,身后锣鼓声又重新响起,他瞥了眼妹妹乘坐的花轿,叫媒婆上前来。 “几位可是柴郡亲属?大婚之日他一人骑马走了,剩下我妹妹独自坐花轿前来。如今我家的花轿都到了跟前,难道他还不出来迎亲吗?” 富佩晟越说越怒,是柴家先放出风声想找盛京中的女娘成婚,他家兰娘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正好想通,想找一家世普通的进士嫁过去,这才派媒婆过去接触。 柴家急着成亲,又没钱大办,婚房酒席都是他们富家出的钱,这些他家都忍了,可新婚之日柴郡竟抛下未过门的妻子不知跑去哪里,到底把他妹妹置于何地! 祝三爷看架势不对,忙撇清干系,“我们两家只是被请过来的宾客,柴家的人在院子里头待客。” 锣鼓的声音这么大,柴家的人当然听见了,柴父柴母和两个儿子儿媳都迎了出来。 “花轿来了,好好好,快叫新娘子和媒婆都进来。” “亲家哥哥,你快请进。” “后边那都是嫁妆,速速抬后院去。” 柴家人一人一句说的热闹,可谁也没叫柴郡出来的意思。 富佩晟只觉得荒唐至极,“自古迎亲哪有新娘自己进门的道理,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柴家人胡搅蛮缠,“亲家说的不对,我们安平府的规矩便是新娘自己进门。” “就是,我们不都过来陪着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总归进了门就是我家的媳妇,规矩要早早适应,可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 柴家这一家老小,没一个是讲理的,富佩晟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面太过心酸,连祝泽宁这样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富家公子哥都看不下去的嘟囔道:“我要是富家人,干脆把花轿抬回去,好过让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 他这话倒是有些担当,但却是不能作数的。 孟晚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随后说道:“在一步一矩的盛京,富家姑娘的花轿没有新郎接亲就够引人争议了,若真为了堵上一口气,把花轿就这么抬回去,流言蜚语便能将她给活活逼死。” 祝泽宁为这姑娘可惜,“可真的吞了这么一口恶气,又如鲠在喉。还没过门就忍了如此委屈,往后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孟晚弯起眼睛对祝泽宁身旁的祝三爷说:“三叔,泽宁如今说话办事,比从前老成许多,若是成了亲你也能放手了。” 泽宁的亲事还没着落,富家家境简单,但看与柴家办事,人应该也都是老实厚道的。富家有名,祝家有钱,岂不相配? 祝三爷本是觉得孟晚夸儿子这句莫名其妙,但一对上他带着笑意的双眼,突然间醍醐灌顶。 敲锣打鼓的人眼见着气氛不对纷纷停下了动作,花轿里传来兰娘平静的声音,“还请柴家的尊长将柴郡叫出来。” 没人能看见,她在花轿里盖着红盖头,双手死死抓着锁了金边的红帕子,掌心被抠破一道伤痕,血都揉进了帕子里。 柴家的人左右看看,没人动换,他们来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早先柴父柴母不想儿子娶个夫郎,如今又觉得儿子有出息娶了伯爵府女儿后,纳上几个小的是应该的,地主老爷还有好几房姨娘呢,别说他儿子这样的状元。 柴母笑盈盈的装聋,“兰娘啊,先进门,进门再说,我让你俩弟媳妇搀你。” 眼见着柴家两个儿媳妇往花轿处走,要硬将兰娘给拽出来,祝三爷将手伸至儿子身后用力一推—— 祝泽宁无缘无故就挡到了她们前头,他茫然的看着面前两个插着腰的村妇。 “你不是我大伯哥的同年吗?拦着我们作甚?” 富家的人和柴家的人都看着他,祝泽宁嘴巴张张合合,硬着头皮说:“富……富姑娘与柴郡还未拜堂成亲,那儿来的弟媳?你们不过是见富家的长辈没来,使些野蛮手段欺负人家姑娘!”他越说越是义愤填膺。 兰娘在轿子里闻言一愣,此人是和柴郡同年的进士?人倒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竟肯站出来替她说话。 眼见着富佩晟一介老实巴交的斯文人,半天也没什么作为,祝三爷轻咳一声,站了出来,看似诚恳的劝道:“柴家哥嫂,这大喜的日子也不好让人看了笑话,还是把柴郡叫出来。” 要是不想娶就赶紧给他儿子腾腾地方,虽然这种拾人牙慧的事有点不道德,可祝三爷行商,这种事还真干的多了。只不过往日都是抢生意,这次是给儿子抢媳妇。 “不是我们不叫,大伯哥是真有要紧事,左右从今天起都是一家人了,我们扶着也是一样的。” 柴家俩儿媳还想找机会闯进花轿里硬拉兰娘,被轿子门口守着的祝泽宁挡的严严实实的。 柴家的人态度极为光棍,管别人看不看笑话,一家子就站在门口,有本事就冲进去找人。 富家的人都憋着这口气,今天的婚事怕是不能善了,一行人怒气冲冲,但又不能真不顾忌街坊四邻的眼光,还当他家姑娘恨嫁似的。 两家人就这么僵持在门口,巷子口引来不少看热闹的。 孟晚在这当口挪动脚步到了柴父柴母面前,双手一插和柴家人站到同一战线上,不满的看着面前的花轿,嘟囔道:“富家的人是怎么想的,这不是让旁人对咱们柴家指指点点吗!还没进门就这么能拿乔,真成了婚住一个院里……” 他说到一半似是觉得这样说话不好,无视柴家人支起来的耳朵住了嘴。 怎么不说了,真住到一个院里会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欺压公婆? 她敢! 老两口被自己脑补的东西气得怒上心头。 孟晚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对,忙找补道:“柴叔柴婶,要不还是叫柴大人出来,虽说福恩伯爵府没钱没势的,可好歹有个伯爵的称号。柴大人不一样,都是靠自己一路考上来的,实打实的受陛下册封,整个禹国可都是找不出来几个状元郎啊,要是被他们这样在外面闹,传出去耽搁了柴大人的前程可怎么是好啊!” 柴郡虽然任书早就下来,但还没开始去翰林院走马上任,孟晚一口一个柴大人,把老两口哄得心里发飘,好像儿子明天上任,后天就能当首辅大臣。 柴母不知不觉仰起脖子,听到后头咧到一半的嘴巴一收,问孟晚,“被人说说闲话,还能耽搁我儿前程?” 孟晚吹捧她,“柴婶,我家夫君的官职没有柴大人高,懂得也不如你家多,这些都是从旁人那儿打听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柴父将脸板起来,“对,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能坏了大郎的前程。”被孟晚一捧,他这会儿又开始装懂了。 叫二儿子,“二郎,你去找你大哥过来,让他将人先领进去再说。” 一盏茶的功夫柴家老二就将大哥叫了出来,柴郡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满脸的愧疚,“富姑娘,实在对不住,家里有急事,这才耽搁了,我这就背你下轿子。” 富佩晟本来一肚子火气,但妹妹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见柴郡态度还算诚恳,便让开地方,同意让他过来接人。 祝泽宁本来也想退开,但抬手一看,他爹和他大嫂,一个对他横眉竖眼,一个偷偷对他摆手,他一时不知道是退是进。 轿子里的兰娘悄悄揭开盖头,透过薄纱似的轿帘,隐隐绰绰能看见挡在外面的挺拔身影,一时间也没说话。 柴郡不解的望着祝泽宁,“祝兄……” “郡郎~” 这会儿院子里竟跑出来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儿,大喜的日子他额头却包着条纱布,隐隐透出一点红色的血迹。夏日衣薄,能看出小哥儿腹部圆滚一片,竟是有孕在身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传出一阵哗然,孟晚和祝三爷对视一眼,好家伙,这事估计是真能成。 这场面估计用不到他拱火了,孟晚退回到宋亭舟身边,被他牵住手,然后小声的问:“这就是你说他不是良人的原因?” 宋亭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问孟晚,“你和祝三爷?” 孟晚用极低的气音说:“撮合撮合试试看。” 柴郡护眼珠子似的护住云哥儿,责备的话中透着关心,“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屋子里休养吗?” 云哥儿一脸凄苦,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郡郎,你真要娶旁人?既如此我便离开你身边,不耽误你金榜题名,如花美眷!” 他语气决绝,转身便要跑开,却被柴郡一把拉住。 柴郡痛苦的说:“我说过我是有苦衷的,你再等等……” “等什么?等娶了我之后纳了他,还是干脆等你发达了直接将我一脚踢开,好娶了你的情郎?” 兰娘一直在隐忍,忍到现在等来的结果却是这样,未婚夫还没娶妻就弄出个孩子来。 便是京中纨绔子弟再能胡闹,都办不出来这样的事,反而是小地方好不容易考上来的状元郎如此风流,真是可笑。 兰娘一把甩开盖头从花轿里走出来,掌心一片血红,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又酸又痛,但一出来对上的不是一对你拉我扯的狗男女,反倒是扭头一脸无辜望向她的祝泽宁。 怒火突然就熄了大半。 柴郡还在狡辩,“我绝无欺骗姑娘的意思,但云哥儿是我此生挚爱,我断不会放他离开。我向姑娘保证,今生只纳他一人,只要姑娘能容他,我必将好好珍惜姑娘。” 别说是兰娘,旁观的孟晚都快恶心透了,他看见兰娘紧抓着手上的帕子,间或点下两滴红色的液体。 孟晚推推宋亭舟,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你去附近的医馆买瓶伤药来,要好的,盒子好看的。” 宋亭舟轻轻点头往巷子外走去,临走前还托付祝三爷照看孟晚。 兰娘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红,“左右与柴公子还未拜堂,干脆就说个明白,柴公子所言所行恕我不能接受。” 她眼里含着泪看向富佩晟,“哥哥……”她这样回去会坏了名声,哥哥还未娶妻,可会嫌她连累家里。 富佩晟嘴拙,心疼妹妹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拉住她袖子,沉声道:“柴家不嫁也罢,我们回家去。” 乐队就地解散,富家找来的媒婆都不知道从何劝起,她招牌是被砸了。 富佩晟扶着妹妹进轿子,将上头绑着的红绸一把扯下扔到柴郡身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柴郡,你真是好样的,我们富家绝不会忘了今日大耻。” 眼见着他就要将妹妹重新抬回家去,柴郡欲拦又被云哥儿绊住手脚,闹着要回安平。 父母兄弟不帮忙就算了,被孟晚捧得发飘,还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 “伯爵府就了不起了?自己送了新娘过来又自己灰溜溜的回去,我家大郎是不怕什么名声的,怎么说也是男娃,就看你家姑娘还怎么嫁的出去!” “就是,再送上门来,我们可就不这么好声好气了。” “我儿是翰林院里的状元郎,你们这等庄户出身,攀上我们就够高攀了,还敢拿乔?” 孟晚小步追上去踩了祝泽宁一脚,语气急促的指点他:“快过去告诉富姑娘,不能坐花轿走,这宅子是富家买的,要走也是柴家滚蛋。” 第15章 返回昌平 祝泽宁性子虽然有些心大,很多事不愿细究,但有一点——听话。 知道孟晚不会坑他,果真上去拦住轿子,诚恳的说了一番话,看不到坐在轿子里的兰娘是什么表情,但轿子外的富佩晟却神色一动,又叫人将轿子抬了回来。 柴家的人自以为他们是怕了,又是一阵的冷嘲热讽。 “呦,怎么又回来了,刚才不是很硬气吗?” “当我们柴家是什么人了,京都想嫁进来的小姐哥儿有的是!” “这般娇气的女娘,连个侍君都容不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就是!” 富家没有人听着不火大的,富佩晟站到前天喝道:“这是我富家买的宅子,如今两家既然结不成亲事,你们柴家的人从哪儿来,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什么你家买的宅子,没看见上头写着状元家吗?” “要滚就快滚,不许往我们柴家的宅子里闯。” 柴家的人惊怒交加,显然没想到他们是来要房子的,也不识字,就知道大门口上挂的匾额写的是柴郡。在他们眼里,这座宅子早就是他们柴家的了,怎么会吐出来还给富家?立马冲出去和富家的人掰扯。 孟晚不知道从哪儿搞过来一根长棍,悄悄给祝泽宁送过去,又指了指宅子大门上挂的牌匾——状元及第。 好好表现表现,争争印象分。 于是两家一片混乱之际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大门上挂的匾额竟然叫人给捅了下来。 柴家人各个怒目而视,祝泽宁抓着长棍不撒手,心想看什么看,一群不要脸的欺负了人家姑娘还想霸占了人家房产不成。 他毫不畏惧的站在那里说了句,“这宅子自然是谁出钱便归谁! 见富佩晟还没回过神来,孟晚都快急死了,他走到花轿那里问兰娘,“富姑娘,宅子的地契和房契可在你手里?” 富佩兰比哥哥机敏一些,她已经意识到孟晚他们一行人是在帮自己,忙不迭的回道:“有,就在我的嫁妆箱子里,现在是要拿出来和他们对质吗?” 她往日在世家勋贵面前再故作端庄,到底还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遇到大事不免惊慌失措,今日这般已经很好了。 孟晚安抚性的笑了一声,“不必,你是什么家世,何须自降身份去和她们争论?只管安心坐着,莫要忧思。” 哪怕才与孟晚第二次见,兰娘却被他几句话和一个笑就使得心情宽慰,莫名安心。 “之前在怀恩伯爵府上……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无礼。” 孟晚心道:让泽宁努努力,大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客气干嘛。 嘴上却风轻云淡地哄着小姑娘,“那算什么无礼,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那天不是和你说了吗?那一身的华服带来的只是虚名罢了。” 孟晚意有所指,“同这地上掉落的匾额一般——状元及第,但谁又知道这间宅子其实是姑娘家的呢?一年两年姑娘拿着房契说这是你家房产,十年八年过去,这间宅子便不知不觉的姓了柴。” 甚至于连富家人都会觉得合情合理,岂不恐怖。 “兰娘,人活一世是为自己,只为自己。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也该由你自己决定。”而不是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里。 新宅门前乱成一团,里头的宾客见势不对也都出来看热闹,柴郡去而复返。 本来是一桩喜事,如今闹成这样他也是难堪,但错确实在他,柴郡真情实意的说:“这宅子确实是富家的,既然婚事不成,我家自然不会霸占。只是家中亲人都在,能否请富兄和富姑娘缓上几天,等我安顿好父母兄弟,立即便搬出去。” 富佩晟为人敦厚,耳根子软,见他态度诚恳,心中不免有些动摇,“那……” “那富姑娘怎么办?”祝泽宁突然插了一嘴。 掺和了这一通,他作为一个外人看的反而通透。 富佩晟回过神来,对,妹妹不能就这么抬回去,宅子让柴家住两日是没什么,但今日却不成!他脸色刷的一下就冷下来,“你有负我妹妹在先,难道我家吃了哑巴亏,还要为了你家亲眷委屈我妹妹吗?现在就给我搬出去,否则我就去到衙门状告你们霸占民宅!” 柴郡自知理亏,却也暗自恼怒祝泽宁多管闲事,“我自认没得罪过祝兄,还因保和殿借衣之情一直对你和宋兄心怀感激,不知祝兄为何一直掺和我与富家的私事。” 他这么一说富佩晟的目光也移到了祝泽宁身上。 被他们盯着的祝泽宁:“……”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被我爹一把推出来的啊!我手里的杆子还是我大嫂找来给我的! 苍天啊!谁信啊! 祝泽宁眼角一抽,“我……我仅仅只是觉得富姑娘无辜,替她打抱不平罢了。” 富佩晟闻言敬佩不已,对他抱拳揖礼,“兄台是人品贵重之人,改日我必携礼登门道谢!” 祝泽宁不好意思的说:“那倒不……” “那我们就扫榻欢迎了!” 祝三爷忙上前答应,顺便堵住儿子的嘴。 富家的亲戚众多,各个巴不得兰娘和柴郡的婚事黄了,柴家生要闹也占不到便宜。再说柴郡还是要脸的,只能让家人收拾行李腾地方。 柴家人临走前还满腹牢骚,“咱家给富家的彩礼东西,明日也该都要回来。” “两匣子首饰和几匹好布呢!” “那果子酒水的也不少,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没错,就该如此!” 富佩晟忍无可忍,“那些东西都是我家给柴郡拿钱置办的,你们柴家分文未取!” 周围看热闹的人震惊不已,连彩礼都没出,还占了人家女方一座宅子,新婚还闹成这样,这就是这届的状元郎办出的事? 面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柴郡终觉丢脸,忍不住呵斥住家人。 一家子顶着他人评头论足的话语,大包小包逃难似的被赶了出去,兰娘的花轿这才抬进了宅子后院。 今儿的席面是吃不成了,富佩晟站在大门口挨个赔罪亲戚。 兰娘独自从花轿中走出来,夕阳的橘光比不得她身上的大红的嫁衣鲜艳,她戴着镶了宝珠的凤冠,巡视这座小宅的眼睛泛着盈盈泪光,她好像总是在选错路。 “姑娘。”贴身丫鬟虎妞叫她。 兰娘下意识想用帕子擦拭眼边的泪水,却在抬起的瞬间又放下了,她干脆用手指轻轻揩了下,回头问道:“怎么了?” “祝公子叫我给你送来的,人就在垂花门那儿。”虎妞往圆拱门处一指,兰娘视线随着过去,只能看见一道清隽的背影。 “呀,他怎么走了。”虎妞大惊小怪的说。 兰娘低头查看虎妞递给她的东西,一块洁白的帕子,和一盒还没巴掌大的瓷白色小盒子。 她轻轻揭开盖子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清冽的草药味,悠悠地传来。 摊开掌心,那几道被指甲戳破的划痕已经不再流血,只是还残存着丝丝被汗水灼浸的疼痛感。 —— 参加了场闹剧似的婚礼,宋亭舟和孟晚再不能从京城耽搁下去,否则误了上任的日子就不好了。再说了,有时间在京都停留,还不如回老家住着去,他们还没见到新家是什么样呢! 带上该带的东西,雇了在京都口碑还算好些的镖师,收拾了两车的东西,余下大部分都先留在京都,下人也一个没带,他们算是轻装简从的上了回乡的路。 从盛京先走水路到奉天,再从奉天转官路到昌平整顿一番。 他们走后昌平的宅子都是托付黄挣打理,里头整整齐齐并无变化,只是被褥时长没拿出来了,夏天有些泛潮。 黄挣在帮他们卸车,东西大部分都留在车上,只有日用品要卸下来用。 他见孟晚把被褥拿出来晒才想起这茬,不好意思的挠挠脸,“不好意思啊大嫂,我把这事给忘了。” 孟晚将被褥摊开在挂衣绳上,随口道:“没事儿,咱们这头气候干燥,也就是这些日子快入秋了,被褥才会泛潮,晒晒就好了。” 黄挣问:“那你们这次在昌平要待多久?” 孟晚与干活的宋亭舟对视一眼,后者道:“可能三两天,也可能五六天。” 黄挣诧异,“是还有什么事要办?” 宋亭舟沉声道:“是有些事。” 一路舟车劳顿,晚上黄挣把镖师都带去清宵阁安置,雪生到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食回来,三人垫饱了肚子,各自洗漱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孟晚和宋亭舟带了礼去聂家拜访。 “我们昨日刚到府城,没来得及给先生写拜帖,还望恕罪。”宋亭舟坐在聂家的厅堂下首,对聂先生告罪道。 聂先生捋着胡子,毫不介怀,“此又何足挂齿,你们本该好好休息,不必急着来我这里。” 聂二夫郎喜欢孟晚,半年多没见看着亲热,拉着他到自己跟前坐,“盛京可好玩?” 孟晚小声跟他吐槽,“规矩又多,人又大多无趣,在那儿半年,连门都没出过几次!” 聂二夫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倒是有一点和你师父说的一样,盛京人都无趣的紧。” 他们说说笑笑声音又不收敛,搞得聂先生看过来好几眼,“晚哥儿可还写书?” 孟晚将歪扭的身子坐直,正正经经的答道:“回先生,还写的,只是写的慢了些。”毕竟如今已经不打算以此为生了,只是心有感悟便会添上几笔。 聂先生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好孩子。” 宋亭舟突然出声,“这次过来一是拜访先生,二是请先生为学生赐字。” 本来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时,该由父亲或尊师赐字的,但宋亭舟一无父亲,二没拜师,如今都要当官了竟然还没表字。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要拜聂先生为师。 聂先生神情复杂,“你如今是官身,该找位位居朝堂,能给你添上几分助力的师父。”他早就欣赏宋亭舟,就是一直顾虑这些才没表露出来。 听出他话中的松动,宋亭舟干脆利落的跪在他面前,“从我们刚到昌平时,先生便助我夫夫二人良多,后在府学又予学生三年授业恩情。先生潜心钻研学问,德才兼备,学生恳请夫子纳于门下,收学生为徒。” 孟晚见此也跟着跪下,“聂先生性行高洁,君得如兰,是我夫君高攀了先生才对。拜师便该尊人品与学问,而不是地位高崇便堪为名师了。” 聂先生心潮翻涌不止,只觉得百感交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聂二夫郎看不下去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快先让孩子们起身来啊!” 聂先生这才扶起宋亭舟,后头孟晚自己便起来了。 “好好,我便收下你为弟子。”聂先生声音微微颤抖。 “我去翻翻易经,找个好日子行拜师礼。”聂先生博学多才,精通四书五经,这等找良辰吉日的事情,他也是会的。 “先生不急,我们只在府城逗留几日,过几天就要返乡了,等再回府城再行拜师礼可好?” “可。”聂先生心下欢喜,哪儿有不应的。 聂先生又留下宋亭舟去书房说话,晌午他们在聂家用了饭才回去。 隔壁的江夫郎正带着小娃娃在巷子里玩,一岁的小男孩刚学会走路,磕磕绊绊的往江夫郎怀里扑去。 孟晚同他打了声招呼,他脸带笑意的问道:“早就听闻宋郎君中了进士,可是刚从盛京回来,要回乡祭祖?” 孟晚蹲下身子逗弄小小的男孩,“是啊,我们在家休整几天就要回乡了,江夫郎近来可好?” 江夫郎眉目温柔,“都还好,多谢晚哥儿挂念,只是你后来见过小柳吗?他也没留下个只字片语的就走了。” 孟晚动作一顿,眸色有些暗淡,“他可能,也回乡了。” 晚些黄挣过来报清宵阁的账单,这大半年孟晚不在,府城变化可太大了。 首先上头的知府三族都被抄了,先不说别的,与盐务有关便是滔天大罪,若不是吴家在朝堂上的根基太深,本该斩九族以震慑朝纲。 吴墉的三族包括吴墉父族,母族,还有吴夫人娘家那边。吴墉的岳父一族,岳母一族,出嫁的女子哥儿与孩童,一个都没放过,都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那血渍到现在都没冲刷干净。 宝晋斋的东家也在其中之列,黄挣当时还去菜市口凑热闹,回去就做了一晚的噩梦。 第16章 状告 “吴家的产业都被充公,宝晋斋也被查封了。”黄挣将孟晚走后的账本都拿了出来。 孟晚接过来细看,嘴上回着他的话,“之前你给我写的信我认真看过了,阁里现在有多少写手了?” 黄挣将账本给他翻到最后一页,“宝晋斋被查封后,他家圈养的写手才算自由,有人心灰意懒回乡,还有的被咱们招揽了。” 宝晋斋东家不喜欢干人事,仗着吴家的背景和土皇帝差不多,行事霸道狠厉,拿家人性命威胁写手都是最基本的操作,还有许多阴暗手段黄挣听着都叹为观止,他没法张口和孟晚这样的哥儿说,怕脏了大嫂的耳朵。 所以当时只有他们宝晋斋挖别人的份,他们斋里的写手是不敢走的。 孟晚看着账本上的数字,眉梢微挑,“坐堂的就涨到五十人了?阁里坐得下吗?” “后头的一间厢房也改成小厅堂了,能坐下十个人,就是有点挤,我已经在看合适的新铺子了?”黄挣现在做事也是像模像样,在聂知遥和孟晚相继离开后,也开始能当家作主了。 孟晚葱白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后面的营收,“先不急,空墨书坊做的是读书人的买卖,磐石斋主要以外批笔墨纸砚等营生为主,新晋的朱笺书肆……” 黄挣了解前东家,“他家东家还算厚道,书本等卖的价格公道,宝晋斋倒了后,他们接稳了宝晋斋的人脉,昌平各个县城、小镇的零散小书肆现在都去他家进货。” 孟晚思索道:“朱笺书肆的东家是个肯吃苦、有成算的,也能抓得住机会。清宵阁这样总是卖话本子也不是回事,写手越来越多,质量参差不齐,到时候就该轮到别人挑我们的了。” 黄挣也想过这个问题,“那咱们要是也自己印书呢?” 孟晚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耐心解释道:“先不说咱们要从头开始建造纸工坊,便是找造纸工匠也是不好找的,昌平就这么大,和其他人争这份生计,大家都别想吃上几口,还不如想想别的路子。” 孟晚心里隐隐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但这法子危险系数太高,他也不敢直接启用,但放弃又觉得总有一天会用得到,思前想后还是折中了一下对黄挣说:“我就要随你亭舟哥去南地赴任,清宵阁以后就要你一个人撑着了,但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想这样安安稳稳的守着赚钱,还是想再将阁里的规模扩大些?” 黄挣一秒都没犹豫的从椅子上直愣愣的站了起来,“嫂子,我想再将清宵阁做大!”从泉水镇那样的小镇子出来,黄挣心里是有一股狠劲的。 孟晚哭笑不得的让他坐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在京都学了几招,如今他喝茶也自有一番架势。 “既然你有决心,咱们就再好好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清宵阁不光单一的写话本子,阁里养了这么多的写手,完全可以多方面发展,给戏班子和说书的写写剧本,帮新开业的店铺打打广告。” 黄挣真诚发问:“大嫂,给戏班子、说书人写剧本我能听懂,但打广告又是何意?” 孟晚将想法掰开揉碎的和他说:“广告就是招徕启事的通俗说法,比方说,如果有家酒楼新开张,以什么手段宣告客人得知呢?” 黄挣不假思索的说:“敲锣打鼓放爆竹。” 孟晚将腰间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但是这样只有附近的街坊邻居,和路过的路人才能被吸引注意力,酒楼便只能靠日积月累的经营才能打出名声,甚至有的位置不佳的做了十年还有人没听说过。” “那招徕启事……广告,就是写张纸贴在酒楼门口?” 孟晚轻笑一声,“那不和敲锣打鼓放鞭炮是一样吗?广告就是我们的委托方付钱,请清宵阁写手写推广的文案,这些文案或印刷出来请报童满城分发,或是放在清宵阁中。这种模式若是能养成,便可以去奉天,去临安等大府开清宵阁的分店,扩大经营。” 孟晚眼睛微微眯起,其实他最想创办私人杂志,类似民报的意思,但禹国虽然没有说过不许商贩私自开办民报,其中却也会受到诸多限制。 万一不小心有猪油蒙心的写手写下了什么敏感的东西,整个清宵阁都要遭殃,他和聂知遥黄挣也难逃一死。 做做小广告就还好,只要认真筛选商户,做些小户买卖便最为稳妥。 黄挣已经不是从前什么都不懂的莽撞小子了,听完孟晚的解释后他眼神一亮,“这样不单是可以为酒楼等做买卖,有些小巷子里的手艺人也都是邻里才知道。” 但他又担忧道:“他们会心甘情愿的掏这笔广告费吗?若是有人学去了也自己去印着发放又该怎么办?” 孟晚笑道:“咱们做生意,如果天天怕人学去,那便什么都不用做了,不做便不怕人学。每个行业必定有第一个肇事者,其他人才会接踵而至,我们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所经营的做的更好,而不是怕其他人超越。” “黄挣,钱是赚不完的。欲壑难填,莫为铜臭役,当守冰心明,你讨厌宝晋斋东家,也受过那些利益熏心人带来的苦楚,便不要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他说的直白,黄挣记在心里却颇具震撼和启发性,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懂了大嫂。” 他们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黄挣临走前孟晚叫住他,“你回去帮我打听个人。” 黄挣一口答应下来,“好,打听谁?” “宝晋斋的前掌柜,金喜。” 宝晋斋如今是禁忌,但金喜做为大掌柜多年,手段是有的,孟晚猜他可能会自己开书肆,也可能还继续给人当掌柜,总之都是条出路,却没想他会过的这么凄惨。 他看着面前这个窝在城北破屋里的老人,语气中有些不确定,“金喜?” 金喜蓬头垢面,衣着破烂,只能勉强蔽体,他双手手腕向下弯曲,缩在墙角嗓子干涩的说:“夫郎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我从前或是难为过夫郎,可那都是东家指使的,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还望夫郎高抬贵手!” 只是大半年没见,他竟从风光无限的宝晋斋掌柜沦落到这个地步。 黄挣在一旁同孟晚解释:“宝晋斋从前得罪的人多了,他们东家一家子死得干净,那群人就针对到金喜身上,他手里那些田产房契都被骗走了,妻儿怕被他连累,卷了剩下的钱回了老家,将他自己留在府城。” 孟晚蹲下身子,没和他废话,更没心思同情他,别看他现在老实,从前手上没准还沾过人命。 “你应该知道张继祖?” 金喜沉默一瞬,他到这个地步,不怕别人利用他,反而最想用余下价值换取一条小命,不然今岁寒冬,他便会冻死在这间无主的破屋里。 “夫郎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但还请夫郎施舍我百两银子,将我送顺利送出府城。” 孟晚没想到他如此识趣,站起了身子,轻拍了几下下摆处沾染的灰尘,缓缓的说:“不急,我知道你怕别人不让你活着出城。你的命我保了,但该让你卖命的时候,你若是敢给我耍什么花招,我保管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个无关紧要的掌柜,孟晚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更别说宋亭舟现在还是官身,普通商贾不敢得罪。 将金喜带回宅子让雪生看着,宋亭舟去拜访新上任的知府还没回来。 晌午宋亭舟回来,又单独见了金喜。 晚上夫夫两又在书房商议了许多,第二天没再耽搁,孟晚收拾东西,宋亭舟则领着金喜直接去县衙报案。 整个昌平所有的官员全都被砍的砍降得降,新任知府年纪也不小了,不知从何地被调过来,战战兢兢的上了任,接待宋亭舟也算客气。 听闻他要状告个普通秀才,听了金喜的供词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详细问了案件情况,叫来书吏核实核实张继祖的信息籍贯,确认无误后,立即便写了牌票交给衙役,让他们将张继祖带回衙门来。 “大人,不知大人派人叫学生前来是有何事?”张继祖本在府学上课,突然被衙役押至内堂来,惊疑不定的问出了声。 知府身着官服,头戴官帽,身旁是幕僚书吏,坐在内堂上首,重拍惊堂木,“原告上堂。” 张继祖心头一惊,有人告他?告他什么? 知府衙门内堂审讯,周围是没有闲杂人等的,宋亭舟自堂后缓步出来站在堂下一侧,他先对堂上的知府大人揖了一礼,随后声音有条不絮的说:“下官谷阳县泉水镇宋亭舟,状告昔日同窗张继祖为一己之私谋害下官,乃至下官院试三次落榜,更在四年前伙同已经亡故的郑廪生戏耍于我,让我差点错过院试,这是下官的证词。” 书吏客气的收取他的证词交到知府案头,这些他们都已经看过了,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张继祖见到宋亭舟的那一刻便暗道糟糕,听闻他状告自己更是激动的大喊冤枉,“大人明察,我与宋……” 忆起刚才宋亭舟口口声声自称下官,他咬牙切齿的改口道:“学生与宋大人乃是同乡,又是多年同窗,一向关系交好,毫无嫌隙,根本不知他为何诬告学生。” 宋亭舟不屑与他这等油腔滑调的人诡辩,只是在堂下站的笔直,“你不必还装腔作势,我来也不是和你对峙的,自有人证和你当庭对证。” 知府又喝道:“传人证上堂。” 几个泉水镇上总是和张继祖混迹在一起的童生,一起上了堂,除此之外还有个蓝色儒袍的老者单独站在一处。 几位童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大人,我们可为宋大人作证,张继祖确实几次三番的暗中陷害宋大人,以至于他三次都没能入得院试考场,第四次又勾结了郑廪生,让他临近考试突然反悔为宋大人作保。” 蓝色儒衫的老者也躬身道:“学生便是当年为宋大人作保的廪生,他所说确有其事,郑廪生为给儿子招婿,故意在进试院前弃宋大人不顾,学生见之不忍,为宋大人作了保,当时许多廪生都知晓此事。” 知府在上首反问张继祖,“张继祖,你蓄意陷害同窗,阻人前程,行事恶毒至极,你可知罪!” 真是墙倒众人推,张继祖不认也不行,好在这些都是小罪,顶多关押几天,赔些银两罢了。 他咬紧牙缝,跪伏到地上,“学生糊涂,学生认罪,望大人看在学生态度诚恳,免了学生的皮肉之苦,我愿赔付宋大人百两银子。” 宋亭舟神色并无半点变化,他淡淡的说:“百两银子我便不要了,全当给张秀才添副薄棺。” 他将袖袍一扬,再次说道:“大人,下官还有证人在,他要告张继祖谋害人命,毒杀自己岳父。” 张继祖浑身一震,半边的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他音调拔高,声音尖锐刺耳,“你胡说!我岳父明明就是病死的,我又何曾下毒谋害!” 宋亭舟眼神淡漠,“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做没做过。” 知府大人无视堂下张继祖苍白的辩解,按部就班的走着流程,“传另一原告和证人上堂来。” 衙役又从堂后带出一位身形瘦弱的夫郎和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张继祖看见前面的夫郎瞳孔一阵收缩,紧接着便怒目而叱,“你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回家去!” 原来这夫郎竟是郑廪生的独子,他眼神不复往日畏畏缩缩,而是充斥着一股惊天的恨意,“难怪我爹平日身体一直硬朗,却突然一病不起,原来是你,我们郑家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这畜生真是好狠的心啊!” 杀人一事不同陷害同窗,张继祖今日若是承认,怕是要拿命去抵。 他眼神慌乱,只管跪在地上对上首的知府大人磕头,“大人明鉴,内子善嫉,近日正因我纳妾之事不满,所说之言都是胡言乱语,全数做不得真啊!” 第17章 判决 郑夫郎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来,“禀大人,这便是张继祖藏在家中的毒药,若不是他想以同样手法给草民也下毒,草民还发现不了。” 他看着张继祖的眼神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一抹无法释怀的悔恨。他爹为了郑家不绝后让他招婿,岂料引狼入室,招了个这么心肠毒辣的坏种。 张继祖紧张得浑身发抖,心脏仿佛爬满了蚂蚁,整颗心都揪在一起,“大……大人,不可听这夫郎一面之词,他……他是因为我要纳妾才……”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知府大人狠拍了一板惊堂木,“证人金喜,将你知道的都速速呈于堂前。” 金喜跪在堂下刚要开口,张继祖便疯了似的扑到他面前,他心里也知道这位掌柜知道他和宝晋斋东家的所有事,让他开了口就是自己的死期。 衙役站的较远,一时反应不及时,眼见着张继祖一脸狠意,金喜满面惊恐,张继祖不敢当堂杀他,但会不会拔了他的舌头就不一定了。 他双手已废,这辈子已经不能打算盘珠子,若是再不能说话就真的不能翻身了。 张继祖面色狰狞,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金喜开口,但突然间胸口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清醒了片刻,下一瞬便被宋亭舟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宋亭舟收回腿,眼中是一晃而过的快意,他声音低沉地说:“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你在做下恶事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金喜差点被吓破了胆,唯恐没机会开口,忙将事情都交代了清楚,“张继祖入府城后,一直明里暗里的打听宋大人的家事,正巧宝晋斋想打压孟夫郎清宵阁的生意,东家便和张继祖接触上了,两人狼狈为奸,张继祖苦于入赘进郑家,终日被郑廪生管束着,一心想除去岳父自己当家作主,便托我们东家为他寻来毒药,日日下在郑廪生的茶水里,因为每次用量极少,这才没被发现,顺利毒害了岳父。他们下手成功后还让我在城中散布狐妖害人的谣言,诋毁清宵阁声誉。” “大人若是不信,草民还知道炼毒之人乃是一江湖术士,常年做些阴损招式,行踪缥缈不定,只知道姓刘,头发半黑半白,性情喜怒无常。”为表揭发张继祖恶行的决心,他将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和吴家人扯上了关系,哪怕不是官告民,新任知府也不敢大意,毕竟上一任知府的胳膊腿脑袋都被五马分了尸,吴墉死的有多惨,下一任便有多警戒。 “如今人证物证聚在,谷阳县泉水镇张继祖,毒杀岳父,谋害朝廷命官,按禹国律法,当判斩首之刑。” 知府大人当庭下了判决,后续还需将案情和判决上报到盛京刑部,由刑部和大理寺复审后交由国君裁决。后将判决下达至昌平府,知府大人再将死刑犯由地牢中提出来,拉到菜市口由刽子手斩头。 但基本上案情记录清晰的话,知府的判决一般就是最终判决。 张继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他不知害了多少人,如今轮到自己,方知将死的恐惧。 宋亭舟就这样看着他像一条毫无灵魂和尊严的蛆虫一般,被衙役从自己面前拖行着离开。 长久以来,在心头那团一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阴霾,终于被抹去,瞬间无影无踪。 年少时他心性尚无如今这般坚定,未曾没有被张继祖挑唆的同窗言语伤害过,他无法对任何人倾诉那种被孤立的茫然无措感,甚至也曾自我厌弃,为何没有张继祖那般长袖善舞,受人欢迎。 后来遇见孟晚容貌好,性情佳,他同样自卑过。 再然后他卑劣的心得到了回应,那一瞬间他原本晦暗的心空突然花开无数,朵朵都是为他绽放,他便再也不能让乌云遮挡住那些绚丽的花,且发誓要守护住它们。 —— 孟晚带着雪生从街上大包小包的回到家,正巧宋亭舟也刚走到巷子口。他接过孟晚怀里抱着的布匹,将自己手上的油纸包交给对方,问道:“怎么买了这么多粗布?” “明天不是要回村子了嘛,府城的布料色调多,买些回去送礼。” 孟晚将油纸包提起来,那鼻子嗅了嗅,哇!是他爱吃的昌北瓦舍卖的烧鸡。 “案子了结了吗?” 宋亭舟走在前头,将布匹都放在厢房的草席上,“张继祖已经被收押入狱,只等朝廷的判决下来。” 孟晚若有所思,“哦~这个步骤是因为陛下要将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加强皇权控制。还有就是担心地方官以权谋私,残害百姓,这样上书刑部,更加公正合理。” 宋亭舟愣了下,“加强皇权控制?” 他反应过来笑道:“晚儿说的倒是言简意赅,确实是这样。” 雪生把剩下的果子饴糖酒水等物都放进厢房,等明早走的时候直接装车。 孟晚拎着烧鸡,“晚上就着烧鸡吃过水面,雪生,你一会儿去菜市口买些茄子和肉回来,在多买些炊饼留着明天上路带走。” 他从钱袋子里给雪生拿了两角碎银,雪生没接,“上次夫郎给的还没用完,够用了。” 他说完就走,孟晚只能将碎银收进他的小红荷包里。 孟晚舀了面,宋亭舟打了一桶水过来帮他和面,小两口边干活边说说闲话。 “昨天我到菜市口的时候碰见春芳嫂子了,她又生了个儿子,才几个月大,女儿也长大会叫人了,一儿一女长得都像她。” “冯进章去年应该去奉天参加乡试了。” “是去了,不光去了,还考上举人了。我听春芳嫂子说,他们当地的乡绅要在府城给他们买房,还有些昌平府的富商也凑上来送礼。” 当初宋亭舟考中举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都被他们客客气气的拒了,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那些猴精的商人每一分也不是白拿的,一时不显,但若是放任,终将酿祸。 孟晚将揉好的面团揪成几个大剂子,擀成一张张薄面片,再用刀切成细面条。 宋亭舟在灶下烧火,天气炎热,他额头和鼻尖都往下滴汗。 孟晚下完面条净了手,换了盆井水,将帕子放在里面投洗两遍,弯腰给宋亭舟擦汗。 井水拔凉,帕子敷在脸上冰凉舒爽。 雪生将肉菜买了回来,还有两布袋的炊饼。他见厨房暂时没有用到他的地方。便顺势在院子的井里打了水将菜清洗干净,给厨房的孟晚拿去。 孟晚将菜放到菜板上,看见雪生手上还拎着两大条上好的梅花肉。 “怎么买这么多的肉?”肉类天热不好放,他们这几天都是吃多少买多少。 雪生忙道:“我在菜市口遇见柳堤巷隔壁的李家姑娘了,她家男人是肉摊子老板,硬是要将肉白送我,但我临走时将银钱扔到案子上了。” 这些都是孟晚提点过家人的,也嘱咐过常金花和碧云回乡不要拿人家东西,乡邻送的野菜山菌倒还没事,再值钱的就不能收了。 孟晚忆起,“之前是曾听琴娘提起过,她家肉摊子挪到城南来了。” 琴娘两口子都忙,一个守着肉摊,时不时还要下乡收猪或劁猪。一个开着早食摊子,日日不落的早起干活。但家里两个进项,日子过得也红火。 孟晚将其中半块肉切下和茄丁一起做卤子用,另外一条半交给宋亭舟,“夫君帮我剁成肉馅,明早包包子都用上,不然也不好放。” 面条过遍冰凉的井水更加劲道,茄丁肉丁卤连盆端到院子的石桌上,面条盛了两盆。 如今只有他们三个,便都坐在石桌上吃面和撕好的烧鸡,宋亭舟端着盆,孟晚和雪生端着碗。 这几天快入秋了,昌平昼夜温差大,他们吃饭时夕阳西落,吹来的风都是凉爽的。 饭后雪生收拾碗筷,孟晚规整东西。 “有些我穿着小的衣服也拿回去送人,给族里那几个小孩改改,那些粗布也都是给他们买的。” 宋亭舟整理书房里的旧书,他们以后大概率不回几次昌平了,书本这种东西不像衣物,这次要一本不落的全带回三泉村,“我有些启蒙的书也留给族里。” 说到这儿孟晚想起来了,“这次是不是要给族里办个私塾?” 之前两人就有这方面想法,但是正值灾乱,时机不对,如今昌平也普及了土豆,百姓多了样口粮,朝廷又给免了一年的田税,日子好过不少。 最主要的是宋亭舟如今是官身了,也该照拂照拂族里的人,为自己培育帮手。 不说别的,便是这次派官,就能看出官场有自己人脉的重要性,若不是林大人和王大人帮衬,他们只有到派官的那日才能知道被放到了雷州去。 甚至连怎么得罪的人都不知道,然后就被人给整治了。 “是要办一个给族里的孩子启蒙用,但若是启蒙,其实童生就够了。”若是有天赋的孩子其实启蒙三年就能看出优劣来,到时若是有聪明肯学的,自然可以接出村子培养。 夫子的人选也要找好,启蒙阶段教的不难,主要还是找个人品尚可的,教书育人,不光教书,也要教品德,宋亭舟心里有了人选。 晚上孟晚睡前先发了面,第二天一早镖师们架来了马车,雪生他们搬东西装车,孟晚便在厨房包他的纯肉大包子。 剩的肉有十来斤,被宋亭舟剁了一大盆的肉馅,孟晚放了盐,搁在井里放了一晚上,早晨雪生拿出来给他摆到菜板上。 孟晚调好了馅,包了满满两锅的肉包。他们自家人吃了一锅,雪生又在外买了油果子豆腐脑,并剩下的一锅肉包子,请镖师们吃了个早食。 装好了四车的家当,一行人吃饱喝足的上了路,黄挣将他们送到城门口,没有跟着出城。 孟晚叮嘱他,“金喜的事你不要管太多,左右咱们只承诺将他送出城,他是去哪儿和你我无关,将银子给他,把他送出城后你即可回去,便是看见了什么也不要多管闲事。” 谁知道他得罪的到是谁,是老是少,是善是恶,总归金喜此人也不是善茬,对孟晚恐怕也没有什么感激,孟晚巴不得再有人整治整治他。 黄挣也不是愣头青了,从前更没少和金喜打交道,自然懂他的意思,“我知道了大嫂,你们路上也多加小心。” 孟晚临走又想起前两天叮嘱黄挣的事来,“还有别忘了帮我找那个叫小蛾的哥儿,他是吴府的小侍,极有可能被牙行收了重新发卖。” 黄挣答应道:“放心大嫂,等你从老家回来,我定能打听到消息。” 孟晚安了心,缩回马车里去。 黄挣在后面目送他们一行车马渐行渐远。 —— 中秋佳节当天,常金花照常在家喂鸡,到了饭点一叫,十二只鸡一只不差的跑回家来。 这些鸡她抓了半年了,吃的饱养得好,有两只母的已经快要下蛋了。 碧云在收院里晒晾的被褥,近些日子他隔个天见气候好就会将被褥抱出来晒。 他把被褥收进屋子,常金花对他说道:“碧云啊,一会儿咱们也去隔壁村子打几块月饼回来,说是她家五仁馅和枣泥馅做的好吃,咱们多买上一些,给晚儿和大郎留着。”隔壁村做月饼只在中秋前后这两天卖,其余时候是不做的,不年不节寻常村民买的少,做了也卖不出去。 碧云闻言从厨房拿了个篮子出来,底下还贴心的垫了块干净的粗布,“欸,那我将屋门锁上。” 常金花将鸡都关进鸡圈里,用院里的水盆洗了洗手,又拍拍身上的粘到的稻糠,“走。” 两人前脚刚锁上大门,远远就见一长条的车队和人马。 常金花面露喜色,音调上扬,“哎呦!是不是大郎他们回来了!” 碧云也高兴,“肯定是他们。” 他反应过来忙将大门上的铜锁重新打开。 车马行的快,没一会儿就行至门前,村里没做活的都跑出来看热闹。 宋亭舟先下车,然后接住往下蹦的孟晚。 “娘,我们回来啦!” 第18章 乡情 常金花看见真的是他们回来了,自是喜不自胜,“我就估摸着你们快回来了,这个日子赶得好,正好赶上过节!” 她在前头带孟晚进门,平素严肃的脸这会不自觉挂满了笑。 碧云推门,雪生和镖师们开始一车车的卸货,有热心的村民也上前帮忙,这会儿算是农闲,还没开始秋收,家家户户地里的活都不算多,宋六叔和宋六婶都在镇上给儿子儿媳帮忙。 “宋大人,我们就不多留了,还要赶到附近县城接些短活,镇上会留人看着,等回京前去镇上找他即可。”镖头客气的和宋亭舟说。 宋家的这一趟镖虽然路远,但他们镖局也不是没接过更远的,这夫夫俩一路待人和善,没有那么多的事,夫郎也不矫情。 路上遇上城镇休整,主家吃什么也会给他们也带上,算是他们做过较为省心的一趟买卖。 宋亭舟和镖头寒暄了两句,给他们结了来时的余款。 这四辆马车都是租的,等东西卸完,车夫也驾着车跟镖师们离开去镇上找活干几天。 青石板铺的院里堆了大堆的东西,碧云和雪生还在忙着整理。 孟晚弯着眼睛环视新家,房子还是在原址,只不过往后又错了有十几米,前院进深更深了。 一进院门也学着昌平城里的那样做了个倒座房,大门在中间,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半房。 这是孟晚走的时候吩咐的,雪生住这儿,或是住个外人男子都方便。 院子东面盖了一长条的厢房,四间屋大小。 挨着田家那面没盖厢房,挨着门房那儿建了个马厩,接着又垒着一个猪圈和一个鸡圈,院子进深边长了,后边还能空出一块地方来。 正对院门的是堂屋,用来待客中间隔了个屏风,后边是软榻,还有后门。左右两边各是两间卧房,卧房两侧是两个灶房,烧炕做饭用的,灶房有后门也通着后院。 照旧是常金花住在东边,孟晚和宋亭舟住在西边,碧云住紧挨着常金花那边的厢房。 后院地方也大,靠边上两个旱厕,正好还能分个男女。 孟晚也累,大概看了会就被常金花叫去西屋。 知道孟晚爱干净,这一路肯定受罪,她指着西灶屋里的大锅说:“你们这边的锅都是干净的,我刚又刷了遍添上水了,等水烧热你就兑点凉的洗漱洗漱,浴桶在你屋里放着。” 孟晚央道:“娘,你快帮我做点吃的,我想吃饺子了,热水我们自己烧。” 常金花哪儿有不答应的,忙道:“成,娘去给你做,想吃什么馅的?” 孟晚吃了一路的干粮,现在什么都馋,“现在有芥菜,要吃荠菜馅的。” “那我去隔壁屠夫家买点新鲜肉回来,正好还没买月饼呢,你们在家等着。”常金花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院子里了。 孟晚见状忙喊:“娘,你路上小心点,不用着急。” 常金花头也不回的答了句,“知道了!” 宋亭舟很快烧好了水,家里没有旧衣服了,孟晚在行李里把他们的衣裳都翻了出来。 西屋盖的比从前大了两三倍,朝南是炕,朝北是书房,中间隔着架木头屏风,款式没有京城的款式好看,但是特别实用。 衣服搭在屏风上,宋亭舟帮他把浴桶放到书房那边,用屏风将窗户挡住,先让孟晚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 孟晚换了衣裳出来,边擦着头边指着盛放脏衣服的木盆,“夫君,你快换水去洗,脏衣服堆盆里,干净的我帮你挂屏风上了。” 等宋亭舟也洗漱干净,孟晚的头发已经半干了,他把头发挽好,到厢房去叫雪生,让他也自己烧些水回自己房间洗漱。 等他进厢房一看,雪生和碧云手快,已经将东西大致分了,他们的衣物和路上吃用的物件,这些该洗的洗,该放好的放好。 买的布匹饴糖茶叶等物要妥善放在厢房里,明日出去走亲送人用。 剩下宋亭舟的书都是一箱箱规整好的,一会儿直接搬去书房即可。 好在现在家里地方大了,要不还真放不下这么多的东西。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常金花也回了家,之前黄挣送她回来将昌平的马车驾回了村子,但她和碧云都不会驾车。 怕走着去太慢,刚才还是找了村长儿子,让他用牛车送她去的隔壁村。 孟晚先同驾车的村长儿子招呼了一句,“柱子哥,麻烦你送我娘跑这么一趟。”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刚回来,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去家里找。”柱子热情的说。 常金花从牛车上下来,掏了几个铜板要给柱子扔过去,忙被他拦住,“婶儿你就别磕碜我了,你家大郎和晚哥儿帮了村里多大的忙,我顺手的事,咋好意思要你的钱。” “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婶儿不能占你的便宜。” 常金花非要给,柱子死活不要,脸都激的红了。 孟晚把板车上的篮子拎下来,劝常金花,“娘,柱子不要就算了,反正明天我和夫君还要去村长家看看他的。” 去村长家拜访送礼总也比几个铜板多,常金花听完便罢了手。 两人各拎着一个篮子进院,宋亭舟洗完澡出来,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两个篮子都沉甸甸的。 三人进了东屋的灶房,常金花一样样往外拿,“今儿正好过节,隔壁村卖的月饼我买了八斤回来,咱家人多,还要留两斤给你爹供上。” 常金花打开其中两个油纸包,让他们自己拿,“五仁和枣泥的,晚哥儿来尝尝。” 孟晚拿了个枣泥的,掰了一半给宋亭舟,“好吃!馅料也不算太甜。”饼皮是稍硬的,有韧性,里面的枣泥枣香浓郁,甜而不腻,确实好吃。 “少吃点,一会儿娘给你多做些好吃的。”常金花又从篮子里拿来一条猪肘子,半扇排骨,一条五花出来。 “这么多肉啊,我给娘打下手。”孟晚馋的不行。 常金花打发他走,“厨房里用不着你,叫碧云进来帮我就成,你要是待不住就去菜园子里帮娘摘点菜来。” 家里后院和门口都有小块开辟出来的菜园子,青菜不缺,孟晚挎了个菜篮子和宋亭舟去菜园子里摘菜。 他们回来的时候门口聚了不少人,这会儿都散的差不多了,还剩三三两两在更里面一些的位置,坐在大石头上唠嗑,不时还比划比划他家的院子。 张小雨抱着个孩子,还挎了个篮子往这边走,一看就是往他家来的。 孟晚过去接他,“二叔嬷,你都生了啊,男孩女孩还是哥儿?” 张小雨将怀里的娃娃往他那边送了送,“去年腊月就生了,是个小姑娘,你抱抱?” “不不不,我帮你拎篮子。”孟晚以前抱过他堂弟,甚至还给他冲奶粉换尿布,那小子小时候还挺可爱,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长大点后就是个魔星,导致他看小孩都快有阴影了。 篮子里是张小雨挖的野菜,他也聪明了一回,知道宋家不缺菜肉,就带了点城里没有的。见常金花忙着也没多待,说了几句客气话,放下野菜就走了。 孟晚送他出来,“二叔嬷,明天我们要去族长家和村长家坐坐,后天再去你家。” 张小雨惊喜的说:“好好,那我让你二叔明天出去买点肉。” 宋亭舟中了进士后,报录人一路敲锣打鼓的到宋家来,十里八乡都知道宋亭舟要当官了,常金花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乡亲们送的鸡蛋果子还好说,都是有来往的,人家办事再回礼就好。 可镇上那些乡绅地主一箱一箱的好东西硬是往院子里塞,常金花和碧云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我记着晚哥儿嘱咐的,别人东西再好也不是咱们家的,后来咱们族里的汉子出面,挨个都给他们挡回去了。还有的把东西往门口一扔就跑的,柱子他们也都用牛车给他们送回去了。” 常金花在厨房看着菜,孟晚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边摘菜边和她说话。 孟晚把事往严重了说:“娘做的对,他们现在见咱家得势了过来巴结,若是咱们收了他们的礼,他们出去胡乱嚷嚷,损了夫君的名声事小,打着他的名号闹出乱子了,上面的巡抚一彻查,还真有咱家有利益纠葛,那夫君的官途就被毁了。” 常金花脸色一板,“你们放心,娘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这样要紧事和我说了,娘都记在心里。” 孟晚对她竖了个大拇指,“我娘真是全天下最明事理的婆母。” 常金花被他逗笑了,“就你嘴甜,我去后院拾柴,咱院里的枣树去年没死,你自己打枣玩去。” 这棵枣树有些年头了,这会儿树上的枣还没大熟,青青红红掺半。孟晚跑门外的菜园子里捡了根长杆子,对着枣树上果实长得最旺盛的枝条轻轻一打,哗啦啦掉下来七八个枣子。 孟晚还等着让它们再长几天呢,从地上捡起这一小捧枣子。他家院里现在打了井,孟晚在井边随意洗了洗,拿去找宋亭舟。 “咱家院里的枣,尝尝吗?” 宋亭舟在他们的卧房搬书,闻言回头望去,孟晚正倚在敦厚的木屏风上笑着看他。 他刚才洗完澡换了身碧青色的长衫,头发彻底干了,青丝松散,眉目如画,白皙的手摊在他面前,上面放着几个匀着红的枣子,不算太大。 宋亭舟将手伸过去,没接他手上的枣,而是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自己怀里,对准他红润的唇就凑了上去。 孟晚下意识攥住了手心的枣,手上没有着力点,整个人被宋亭舟吻得连连后退。 算后者还有点良心,怕他把屏风压倒,双臂搂紧孟晚清瘦的腰背,将他整个人抱离原地,按在了桌案旁的木头柜子上。 孟晚双臂环在他脖颈上,死死攥着手里那把枣子不松手,唇舌被宋亭舟灵巧的拨弄着,有吞咽不及的涎液从唇边溢出来,又被宋亭舟垂着眸一一舔舐。 再顺着往下直吻到孟晚被衣领遮住的脖颈,那处的衣服已经松散开,宋亭舟眼神混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上面,热的孟晚头昏脑涨,他仰着头,茫然一片的眼珠泛着层潮气。 突然感觉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正急躁的拽掖他的腰带,孟晚颤着声音说 :“别~等……等晚上。” 宋亭舟闻言只能松了手,重重的在孟晚锁骨处狠吸了一口,孟晚魂儿都差点被他吸没了,没忍住又是一哼。 宋亭舟抱着他缓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像模像样的整理好衣服走出去。 孟晚用井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直接将他脸上的温度也降下来了。 厨房里飘出肉香,肘子已经用火炉上的陶罐炖上了,排骨炖在大锅里。 碧云在案板上切菜备炒,常金花则和面准备包饺子,雪生收拾马厩,宋亭舟接着收拾他整理了一半的书。 天空开始昏暗,圆月隐隐浮现。 孟晚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耳边是杂乱而温馨的声音,他惬意的半阖着眼睛,细细感受。 “晚哥儿,过来帮娘擀饺子皮。”常金花在厨房里叫他。 孟晚睁开眼睛,嘴角挂笑,“来啦娘!” 今天做的菜多,几个人端去堂屋端了好几趟。饭前宋亭舟和孟晚先给宋亭舟父亲的牌位上香供奉,然后才净了手回堂屋吃饭。 今天中秋,团圆饭嘛,左右没有外人在,雪生和碧云也上了桌。 常金花和孟晚包了两屉荠菜馅饺子,这是主食,不算太多,大家主要吃菜。 炖的皮肉都快分离的肘子,和红烧排骨是大菜,剩下还有酱茄子、清炒土豆丝、胡瓜炒鸡蛋、肉片炒白菜、和一盆子的野菜豆腐汤。 孟晚吃嘴巴都犯了油光,他已经不是刚来宋家那会儿馋肉了,但许久没吃常金花做的饭,在外面吃什么都觉得差点。 宋亭舟更厉害,一人就吃了半只肘子和许多菜饭。 饭后孟晚没让常金花动手,他和碧云收拾了桌子,雪生洗了碗筷。 常金花将碧云白日晒好的被褥抱到西屋去,“家里之前的东西都被水泡了,我都送人了。这些是后来做的新的,晒晾过好几次。” 孟晚爬上炕去铺床,闻言拍了两下被子,确实松松软软,还有股淡淡的棉香。 “娘,你先等会过去。”忙活这么半天,一家子还没好好坐下说会儿话。 孟晚将他随身的小包袱从柜里拿出来,从里头找出个小木盒来递给常金花。 “又给我买啥了?家里啥都不缺,有这份钱你自己花。”常金花嘴上说着教训他的话,手已经习惯的打开了盒子。 然后瞪着眼睛说:“咋买对这么老大的金镯子!” 盒子里赫然是一对用红绸布包裹的累丝金镯子,上面没有太过繁琐的镶嵌宝珠,但是累丝工艺精湛,上面还雕刻着如画般的福字。 第19章 族规 常金花哪怕在府城住了几年,也从没见过这么精致首饰。 见她光看不动,孟晚干脆拿起一支直接给她带到手上,“你看!多好看。” 常金花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你小心着些。” 孟晚哭笑不得,“反正是金子打的,又不会磕坏。”他就是怕给常金花买了玉质、翡翠等饰品常金花会舍不得戴,这才买了对金镯来。 常金花不听,当易碎品似的摸着手腕上镯子,嘴角不自觉往上牵。 “喜欢?”孟晚叉着腰问她,脸上带着得意。 这对镯子是他在盛京买的,还把聂知遥叫着两人一起挑了好久,一对加一起重约三两,但贵的却不是金价,而是工匠制作的工艺,这可不是现代用机器批量生产那种,而是金匠一点一点细细打磨雕琢出来的,每一件都堪称独一无二。 孩子的心意她哪能不懂,红着眼睛说了句,“喜欢,但是……” 她话锋一转,“娘戴一只就够了,另一只你自己戴。” 孟晚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将略有宽松的袖子往上一撸,白皙的手腕上晃着一只白玉手镯,还不是单只,而是一对。 “我自己当然也买了,还不止一对呢。” 孟晚又抱出个妆匣子来,并一只单独的长盒子。 这些都是他那天从怀恩伯爵府出来后,在家思索一晚,找聂知遥和他一起去挑的。 当时还不知宋亭舟将要派官至何处,若是留在盛京,少不得要和其他夫人、夫郎等交际,没两样像样的首饰,这群人第一眼就会将你排挤在外。 那群人可不是只会在后院绣花而已,有的人精个顶个的厉害,甚至能靠内宅社交给家里郎君带来助力。 在其位谋其事,其实想想,若是宋亭舟被授官在京都,孟晚自己也少不得和她们打打交道,勾心斗角想想就累,还是出去外派好。 孟晚将匣子里的首饰都打开给常金花看,里面头钗、发簪、耳饰、项链、项圈、手镯、腰饰,样样齐全,每种样式不多,但件件都是精品,常金花看着便觉着精贵。 孟晚又把手里的长木盒打开,“这件本来想明天拿给你的。”让她缓缓,省的会再骂他一遍。 两个金镶玉的簪子摆在里面,工艺相似,都是用金丝缠绕玉身,华中带贵,只是一支雕琢的是荷花,一支是金乌。 “咱们俩一人一个,这支荷花的更适合你的年纪,金乌的我自己留着。”去了趟盛京,他备的东西还多着,岭南气候温热,又多毒虫瘴气,他还买了不少丝质的布匹和草药留在拾春巷里,等走的时候要拿着。 “都是贵重的好东西,你年纪轻打扮打扮是应当的,给我个老婆子买岂不可惜了。”常金花还是舍不得,回乡穿戴的也都是细棉布衣裳,孟晚买的那些提花料子也就在府城穿穿。 “不给你买我给谁买去,不光你,我这还有套银质发钗是给碧云买的。”碧云也十九了,之前自己用月钱买了个素银簪,这么多年也没换过,对比起来聂知遥身边的小侍阿寻,打扮得就比他精心多了。家仆不好过于张扬,孟晚却也不是个苛刻的主家,这次回来便给碧云也买了一套。 握住常金花粗糙的手,孟晚双目描绘着她比同龄人还要苍老不少的脸,认真的说:“娘,从前夫君在外读书,家中只有你一人操持,你们孤儿寡母人微言轻,谨慎些是对的,这些年你辛苦了。但如今不同了啊!夫君被派了官,你如今也是官老爷的娘了,只要不杀人放火,咱们不怕什么的,往后你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戴什么就戴什么,谁也不敢说你半分。” 从院子里刚走进来的宋亭舟也听到了这番话,他不知该怎么和母亲提及这些亲昵的话,只是重重的“嗯”了一声,沉声附和道:“娘,晚儿说的对。” 有灼热的水一滴滴落到孟晚手上,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哑然又心疼。 常金花并不习惯煽情,她板着个脸面无表情的抹了抹眼泪,“给碧云的你明天自己给他,今晚早点睡,明早娘给你们磨豆浆喝。” 她说完红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包好首饰揣进怀里,回了东屋。 宋亭舟跟在她身后送她过去,“娘,我被派官到岭南地界了,那里气候……不是太好。” 宋亭舟抿了抿唇,“娘你……” “我现在这把身子骨还行,等七老八十了不用你说我也不跟着。”常金花头也没回的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孟晚把头从窗户探出去:“……” 语言的艺术,我夫君并没有。 晚上两人早早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孟晚起床来觉得全身上下都是酥的,睡这一觉可真香啊。 早起雪生磨了豆腐回来,常金花煮了豆浆,水煮蛋,还打了饼子,切了几小碟咸菜。 吃饱了孟晚到厢房去挑东西,挑好了宋亭舟和雪生往他家马车上装。布匹放在最里面,这都是给家眷拿的,剩下都是酒水和糖茶叶这样也很实用的。 他们先去了趟村长家,毕竟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该好好拜访一下,不费什么事,也没拿什么贵重东西,正常的走动罢了。 官老爷亲自携礼上门,这便够让村长家受宠若惊了,硬要把准备过年杀了卖钱的半大肥猪给宰了,请宋亭舟留家吃饭。 孟晚忙拒绝了,“叔,我们还要去族里看看,过几天家里摆席面还要请你过去帮忙记礼账呢,今儿就不多留了。” 村长识些字又在村里有权威,乡里乡亲家里办事摆席都是请他过去记账。 宋亭舟考上进士做了官,连知县都会有功绩,更别说本村了,便是再低调也是要大摆宴席庆祝一下的。 从村长家出来他们便直奔族里,族长知道他们要来,老早把族里的人都通知到了。乌泱泱的一大堆人,族长带头就要给宋亭舟行礼,被宋亭舟给拦下了。 “我如今虽然是官身,却仍是宋氏一员。先父去世后,族里的长辈一直很照顾我们孤儿寡母,我们一家都铭记在心。” 这就是客气话了,三泉村的宋家都穷着,几代才出来宋亭舟这么一个体面人。大家都是地里刨食勉强果腹,好不容易攒些钱也不会救济他们家。 但同一家族,荣辱感还是有的,常金花一个寡妇日子不好过,若是遇见了什么地痞无赖,族里的汉子也是二话不说过去帮忙。 孟晚给族长和几个长辈都送了礼,布匹茶糖酒,不贵重却也不寒酸,都是农家用着实惠的。 族里现在富裕了,都盖上了新房,那几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也统一住在一个院里。 去年孟晚他们走前出资让族里人帮忙盖得善堂,他们几个的粮食也都是宋亭舟家出,但只供到十四岁,十四往后就要想法子自己谋生。 宋亭舟和族长商量,“我是想在村里盖一座私塾,请个童生过来教书,只要是族里的孩子都能来学习。若是考上童生,后续我会继续供着。” 族中有族学,那是天大的荣耀,又不用他们出钱,几乎无人反对。 族长的老脸笑开了花,“难为你这般为族中的孩子们着想。” 宋亭舟当官,他们整个宋家所有族人都与有荣焉,出去提上一句别人都会高看一眼,在这个普通的北方小镇里,甚至都能昂着脖子从镇东吹到镇西。 “宋氏一脉相承至今,共祭同一祖先,理当相互扶持。但是……” 宋亭舟话锋一转,语气也严肃起来,“族人必须要约束起来,不可在外出言不逊,以我之名作威作福。若是我在朝堂上被其他人参上一本,别说我自己的官职不保,整个宋家都会被覆灭,昌平府前任罪臣吴墉就是后果。” 吴墉的事已经传遍了昌平府上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说吴墉不知道,说昌平前知府,谁都知道他一家老小死的有多凄惨。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不免瑟缩,想对外宣扬显摆的心也冷却不少。 但宋亭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他们尝到了宋家逐渐崛起的声望,所带来的便利和诱惑后,便会逐渐忘却今日的告诫,转而被欲望驱使。 族规要重新制定一份,并且要人严格遵守。 晌午宋亭舟是在族里吃的饭,他下午还要和族长商议重订族规的事。孟晚则带着剩下的半车东西,去了族里的膳堂。 一年不见,这几个孩子看他有些眼生,都缩到最大的一个女孩后面去,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看着他。 孟晚没耐心哄他们,就一句话,“有糖吃不吃?” 几个小孩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膳堂的房子是大通铺,一间院子里盖了三大排的房子,东西北各一排。现在孩子少,他们就住坐北朝南那排,等以后孩子多了或者大了就可以男女小哥儿都分开来。 孟晚将最外面的包袱从车上取下来,一人给分了小块,小的嘴馋,一口就给吞了,几个大些的倒是意意思思的藏进了袖兜里。 “都吃了,留着该化衣裳里了,小叔给你们买了不少呢,都放大姐这儿,你们想吃了管她要。” 把包裹给女孩递过去,“你拿去先放好了,还给你们买了粗布,回来了帮我接着点东西。” “诶小叔,我马上就回来。”女孩听见有新布,高兴的应了声,连蹦带跳的跑回屋子放糖去了。 几个小的还算懂事,眼睛盯着大姐手里的糖依依不舍的看了会,便凑到马车旁问孟晚,“小叔,我们也能帮你搬东西。” 吃完了糖,这会儿也敢和他说话了。 “行啊。”孟晚笑眯眯的说:“小七去带着小八小九去一边玩,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把布搬到西屋去。” 几个小孩排队接着一匹匹颜色鲜艳的布,孟晚在基于耐脏的前提下挑了比较亮眼的颜色,海蓝、松花绿、橘黄、橘红、石榴红、樱桃红。最后还有两包他和宋亭舟的旧衣。料子都不错,改改便能穿。 搬完东西他找几个大的说话。 “房门都要锁好了,平时若是见了生人就去族里找大人,受了气就去找族长。” “过阵子族里要盖族学请夫子了,你们不管男孩女孩还是哥儿,都要去好好听课知道吗?” “女孩和小哥儿辛苦点,小叔再给你们找些会刺绣和织布的嬷嬷来,你们好好学学,等往后自己也能学会门赚钱的手艺,不必非要依附别人过活,记住了吗?” 几个孩子可能还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还是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夫夫俩各忙活了一天回去,第二日一早又到宋二叔家送了些布匹等物,请他联系隔壁村的屠子收上十头肥猪来,后日摆一日的流水席,请三泉村和附近所有村落的人来吃席。来者不拒,到晚上结束。 本来想等吃席的日子再将外祖母接来,没想到常舅舅竟然识趣的将人给送了过来,还说要留下帮忙待客。 “你外祖母想你们了,我想着你们回来日子短,家里事情也多,没准需要人帮衬,这就带着你表弟一家子不请自来了。”常舅舅拘谨的同宋亭舟说话,姿态矮了不是一星半点。 孟晚热情的说:“舅舅你们来的正好,我娘也念叨你们呢,又怕办喜面辛苦累到你们,本来是想明日请你们吃现成的来着,既然来了就得辛苦舅母和表弟、弟妹了。” 常舅母忐忑的心落回肚子,笑容满面的捧着孟晚的手说话,“哎呦,看你这孩子,说话这么见外干啥?都是一家人忙不过来只管使唤就是了,你外祖母天天念叨着你们呢,这回陪着你们再住几天。” 孟晚端详着坐在炕上和常金花说话的老人,比上次见胖了一圈,一头银丝梳的整整齐齐,脸色也新鲜,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眉眼也没有以前那般的愁绪。 不错,看来常舅母真是用心伺候了。 他们也知道以前得罪了宋亭舟和常金花,忙着用外祖母修复感情,平常一见面又白得不少银子,想来除非是疯了才会继续虐待外祖母,不然恨不得她能活到百岁。 孟晚回自己屋子,取了副小孩戴的银锁和一对大人戴的银镯子出来,招呼雨哥儿,“雨哥儿来小叔这儿。” 雨哥儿眼里闪着光,亲昵的跑到孟晚面前,半点也不怕生。 孟晚将银锁给他戴在脖子上,同常舅母说:“舅母别嫌弃,给哥儿带着玩的。” “你看你,一个孩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啥?”常舅母嘴上说着,实际一会儿都等不了,偷偷掂了掂银锁的重量,满意的笑了。 “没什么的,表弟成亲我们不在家里,这对镯子就当是补给弟妹的了。” 盛京的富贵人家镯子都是戴成对的,极少罕见东西才戴一只,但乡下买一只戴都是宝贵的了,别说一对。 常舅母儿媳受宠若惊,“谢谢大嫂,这太贵重了。” 孟晚笑意渐深,“你还年轻着,往后常家少不得让你操持,外祖母年纪越来越大了,只会辛苦你和舅母。” “大嫂放心,我肯定看顾好奶奶。” 第20章 流水席 家里如今便是比以前大了两圈,院里也是不够摆流水席的。 摆宴的前一天屠夫就将猪都拉过来在村里的晒粮场宰杀好了。满哥一家关了镇上的买卖过来,宋二叔一家,族里的人再加上村里的人也都自发来帮忙。 宋亭舟家和宋六婶家院子里搭了二十多个临时用的灶台,大锅支了二十几个。 张小雨家住在村尾也搭了灶,两头炒菜,免得不好上菜。 膳堂里有一批妇人专门在里头蒸馒头,前一晚便发好了面,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蒸,都是白面蒸的大馒头,比成人拳头还大,小孩一个就能顶饱。 桌椅板凳碗筷都是村里人家借的,这也好说,家家户户连着,谁家门口都摆着自家的,从村口第一家的宋六婶家开始,一直摆到村尾。 第一天先请外乡的来吃,不拘是哪里的,来了只要坐满一桌子就开始上菜,一轮上完再继续炖下一锅菜。 因为来的人太多,要是炒菜肯定是供不起的,便都弄得炖菜和凉拌菜。 白菜肉片炖豆腐、猪蹄炖黄豆、香油蒸猪血、酸菜炖脊骨、冬瓜炖排骨、茄子蒸大肉片、土豆炖五花肉、苋菜拌猪心、凉片猪肝、凉片猪肘子、胡瓜拌猪尾巴、豆芽拌猪皮…… 道道都保证沾了油腥,请来的厨子炖到什么菜上什么菜,整体以炖菜为主,保证每桌四个炖菜两个凉拌菜不重复就行。 猪大肠和猪头都没空收拾,除了留出两个猪头供奉祖先和宋亭舟父亲,剩下都切下来给帮忙的人家分了。 巳时的时候,席面上已经基本都坐满了人,还有的坐不上桌在村口凑在一堆说话。 宋家的喜事,宋族长作为长辈便站出来说了几句体面话,村长则守在村口记录来的都是哪个村的什么人家,不是收钱的意思,只是大概记录下,好心里有个谱。 雪生和几个年轻人到村口放了爆竹,表示开席了,盆盆盛的满满登登油汪汪的菜一个个往桌子上端,颜色微黄但暄软的馒头一桌一筐,没了就添。 膳堂的孩子们自己还小呢,竟也跑出来给大人帮忙,外头兵荒马乱的。大的去便去了,小的几个孟晚没让他们靠近灶台,免得绊倒烫到。 “你们坐这边的桌子上和常奶奶吃。”孟晚把他们带到东屋屋里,让他们上炕和外祖母坐一起吃饭。 张小雨的孩子也在炕上和雨哥儿玩,他还小,要人看着。外祖母和几个族中老人都在这屋,说说话带带孩子。 “你家晚哥儿真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操持里外都是一把好手。” “可不是,还供出个官老爷来,了不得呦。” 如今族里都仰仗着宋亭舟和孟晚,这些老人便光捡着好的说,不过也有从年轻时到老了都没什么眼色的,免不了问孟晚成亲多年都没个孩子,要不要找人问问偏方之类的话。 前者外祖母还都笑着回应两句,后者的话就干脆装聋。 她女儿这个正经婆婆都没催过,她一个当外祖的,也好意思管外孙子的房里事? 外头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哪儿哪儿都是嚷嚷声,不过基本上都是上菜的和院里干活的人在嚷嚷,席面上的人都是在甩开膀子抢肉。 有人吃饱了还干坐着不离席,没等主家说什么,后边排队的也不干了。 这顿饭吃到晌午人还是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附近村子的几个地主借着盛况过来和宋家攀关系,张嘴闭嘴不是送银子就是送女人,总之就是老一套。 宋亭舟客气了两句,见他们越说越不像样子,干脆扳起脸来要送客。族长过来扮红脸和他们打交道,宋亭舟则招呼何秀才和他儿子何童生。 何秀才是人精,说话间不算巴结,又恭维的让人舒心,他见宋亭舟似有话要单独对儿子说,便主动说要尝尝乡村大席,临走偷偷暗示儿子把握机会。 “夫子与我有教诲之恩,本想临走前去拜访的。”宋亭舟带何童生去了后院,这里稍微安静一些。 何童生神情复杂,“是你自己本身上进出息,我没能帮你太多。”宋亭舟如今成就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他心里除了欣慰,难以置信,还有些恐慌。 毕竟他也曾目睹某些事而视若无睹过。 宋亭舟如今的格局与想法早已大不相同,他根本没想计较那些往事,而且总的来说何童生确实帮他不少。 他不想太过寒暄,直奔主题道:“我想在三泉村建立族学,不知夫子可愿过来教学?” “让我来教?”何童生受宠若惊。 他表情不似作伪,而是真的感觉自己没有本事胜任。 宋亭舟眉目清朗,“夫子莫忧,只是给孩子们启蒙罢了,每年十两银子的束修,若是有人考中童生,族学每出一个童生便会再给夫子半两银子的嘉奖。” 其实何家并不缺钱,但何童生在其父亲的打压下一直过得如提线木偶一般压抑。 他略显犹豫的问:“你……镇上童生不少,你为何找我这么个因循守旧的刻板人。” 宋亭舟郑重的对何童生揖了一礼,“因为我信先生人品。” 能在何秀才这样刁钻势利的教导下还没长歪,可见是心性坚韧的,这样的性子给孩子启蒙,未必是坏事。 何童生闻言心绪激荡,“好,我……答应了。” 镇上两富今日都到齐了,方大爷熬死了亲爹,将家里乱七八糟的姨娘都给了笔钱打发了,庶出的弟弟也全都给分了出去,家里清净不少。 孟晚找到他问:“大爷可知锦容的下落?” 方大爷神情有几分不自然,“他在外嫁人了。” 孟晚还当他是怕泄露了方锦容的消息给儿子带来麻烦,便解释道:“我与锦容交好,并没有试探您的意思,只是府城一别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免挂念。” 方大爷抬手揉了揉额头,苦笑着说:“我没骗孟夫郎,容儿确实嫁人了,嫁得还是个守边士兵,如今在岭南那等偏僻的地界落了户。” 山高路远,又是那等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每次传个书信都要半年,他儿子不知道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自己又没办法扔下一大家子去看看他,想想就头疼。 孟晚讶道:“岭南?那还真是巧了,我夫君便要去岭南赴任,大爷若是信得过,就将锦容如今住址告知,我们一家过去后,若是离得近还能寻他一寻。” 方大爷喜不自胜,“那可好,那地方我记得清楚,夫郎这里可有纸笔?” 孟晚拿来宣纸和毛笔,记下了方锦容在岭南的住址,妥善放好。 这顿流水席吃到天黑,因为桌子摆的多,附近村子的村民基本都吃到了。 众人各自收拾桌面,村头和村尾的桌子撤了二三十张,余下的桌子和灶台不动,明天他们自己村子的还要再吃一天。 第二天本村帮忙的也都坐上席面吃饭,剩下二十来个族里的留下帮忙,他们要忙活完了再吃。 夜里席面吃完,留了常舅舅一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再走,外祖母则留下多住两天。 宋亭舟他们找看风水的先生请了宋父的牌位,一家人又在家里待了三天,和宋二叔宋六叔等交代些事,家里的鸡和多出来的粮食等给两家分了分,这才又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 前几日雪生去镇上给镖师和车夫都传了信,镖师在镇上等着,车夫一大早都赶过来帮忙装车了。 他们装车的时候孟晚将家里的钥匙递给张小雨,“二叔嬷,这是家里大门和屋门的钥匙,往后麻烦你和二叔时不时过来照看一二。” “你们放心,家里交给我们,定给你照看好好的。”宋二叔拍着胸脯保证。 他还是喝酒,但也不像从前那样醉生梦死了,张小雨带孩子,有的活他不干也得干了。 常金花是长嫂,临走前不免劝诫他两句,“如今宋家的日子是好过了,也没谁能替你过日子,雨哥儿苦日子跟你过过来了,还给你生了个女儿,没什么不知足的,你勤快些,给女儿攒些家当来,往后也招个婿,生了娃一样跟你姓宋。” 宋二叔老老实实的点头,张小雨听了这话却不免升起几分盼头。 外祖母正好和他们一道去镇上,孟晚照旧给了塞了些碎银和零碎的铜板。 送到常家后,又给常舅母散了点银子,堵上她那点瓜子大的脑仁。 这种只认钱的人实际比纯坏的好对付,只要外祖母能给她带来好处,她比谁都关心婆母的身体健康。 来时四辆车,散了些东西后又装了不少东西,他家的马车也赶着走了。 半月后顺利回到昌平,聂家准备了拜师宴,不算隆重,但总体是严肃且郑重的。 聂先生坐在主位上,接受宋亭舟行的三跪九叩大礼,喝过敬师茶后,为他起字为——景行。 出自《诗经》里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聂先生对弟子的祝愿,祝宋亭舟前路光明,大道可行。 回昌平最重要的事办完,已经快到九月中旬了,他们不能多待要抓紧时间赶回盛京。 黄挣找小蛾的事有了些眉目,但孟晚却等不及了,只能交代了黄挣找到人后替他还钱,只说是故人欠的,若是小蛾过得不好,能帮就帮衬一把。 黄挣一一记下,又再次送孟晚他们出城,只是再见,便不知多少年了。 十月初,他们终于抵达盛京,给镖师们结了余款,车马行至拾春巷。 天已经快要黑了,孟晚下车后突然见他家门口的柳树后面似乎有一小片黑乎乎的影子。 他拧着眉将在前面搬车的雪生叫了过来,“雪生,你过来看看树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雪生走近一瞧,“夫郎,是几个小孩子。” “小孩子?”孟晚疑惑的走过去,发现还真是。 四个稚童窝在树后睡觉,可能是察觉到人声,睡得很不安稳,已经快要醒了。 “这个大的怎么这么眼熟,是不是上次青杏来家里带的那个小药童?”孟晚问跟上来的宋亭舟。 “确实是他。”宋亭舟还有印象。 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小药童睁开眼睛,他看着面前的人,愣愣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他一哭将剩下三个小的都惊醒了,接着这群孩子就一个个的全哭了起来。 孟晚头疼不已,“先跟我进去,好好说说为什么在我家门口睡觉。” 小药童缓过来抽抽搭搭的领着弟弟妹妹跟他进了宅子,这群小萝卜头最小的才两岁,小脸被冻得红了一片,嗦着手指头懵懵懂懂的跟在后面。 常金花见了有些心软,把她抱在怀里走路,“哪儿来的小孩,爹娘呢?” 她一问小药童又要哭了,被带进正堂里后直接哭着跪到了孟晚脚下去,“孟夫郎,你救救我阿姐!我阿姐说你是好人,我不知道找谁,你能不能救救她?” 他说的语无伦次,几个小孩听到阿姐又要哭,孟晚头都要大了。 他叫来外头两个粗使丫头,“你们去厨房叫厨娘准备些汤面送来,要清淡些的。” 又哄这些孩子,“先别哭了,哭也不能将你们阿姐哭回来,先吃饱了,将事情明明白白的和我说了听见没有?” 听见吃饭,几个小的不哭了,又开始嗦手指,他们身上着实说不上干净,衣服都不知几天没换了。手上脸上都是泥,还把脏乎乎的手指往嘴巴里塞。 孟晚无语扶额,“碧云,你快带他们几个去厢房洗洗,再找些干净衣裳给他们换上。” “夫郎,但是咱们家哪儿有孩子衣裳啊?”碧云问。 孟晚一琢磨也是,他差点忘了,“那快叫个人到成衣店问问去。” 这个点也不知道成衣店关没关门,若是关门了只有给他们找些大人的衣裳凑合凑合了。 仆人骑了马去,临近的成衣店还真没关门,他很快就买了衣物回来。 碧云将孩子们,拉去洗澡换衣,而后又干干净净的穿着新衣服出来吃汤面,一人一碗捧着碗热乎乎的面条吃的喷香。 小的一碗就够了,大的不知道饿了多久,飞速吃完一碗还不好意思添。 孟晚就在一旁看着,见状起身帮他们夹面条。 第21章 大理寺 小孩们都很有礼貌,吃的头也不抬还会和他道谢。 等他们都吃饱,孟晚这回开始问小药童,“你让我救你阿姐,那她如今在哪儿?” 提到青杏,小药童又要抹眼泪了,孟晚耐心有限,脸色冷下来,“说不明白就回家去。” 小药童缩瑟了一下,忍住了泪水,哽咽着说:“旁人都在说阿姐……阿姐被衙役抓走了,他们说她治死了人,要抓到大牢里给……给人家偿命。” 孟晚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扯到了人命,“还记得你阿姐是去给谁家治病吗?” 小药童摇摇头,“不知道,是大晚上有人寻来的,专门找我阿姐。我要跟着,阿姐不让。” 他揉了揉眼角,“祖父最近病了,阿姐又不让我告诉祖父。她一夜没回来,我开了家里的药房给祖父抓药,祖父问我,我就说了。” 小药童抽泣着,“然后祖父就病的更严重了。” 小药童说了一大堆,孟晚的思绪也被他带跑偏,“那怎么不先给你祖父请大夫?” 他这话一说,几个小孩都面露奇怪的看过来,“阿寻哥哥就会治病呀,为什么还要请大夫。” 孟晚惊讶的看着小药童,“你这么小就会把脉看病了?” “阿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会看病的呀,我们三岁就要开始背药经了,弟弟妹妹们都会的。”阿寻目光澄亮的回望他,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 孟晚目光一闪,他看着这几个小萝卜头,心道:还是从小培养的医学世家? “那你知不知道青杏被抓到哪个牢里去了?” 阿寻想了想,“我家隔壁住的是车夫,他说我阿姐是在城里被抓走的,是被抓去了什么府尹。” 孟晚:“顺天府尹?” 阿寻点了点头,“好像是。” “那还好说些,明天我叫人出去打听打听,你们晚上先住这里,现在出城也晚了。” 几个小豆丁齐齐看向阿寻,阿寻犹豫,“不行,我祖父还在家要人照顾。”怕几个小的在家吵闹打扰祖父休息,他这才带他们一起来城里。 其实今天已经不是阿寻头一次来拾春巷了,他白天来,黄昏走,已经等了好几天,没想到今日真的能等到孟晚。 孟晚正好想去青杏家观察一番,便说道:“那这样,这会儿城门还没关,我送你们回家去,顺便在你家住一晚可以吗?” 阿寻这个小傻瓜没有半点防备,傻乎乎的同意了,甚至还十分欢喜,“好啊好啊。” 孟晚本来就在路上累了一路,到家还没歇多久就又要出去,宋亭舟不放心,便和他一起同去,雪生驾着车送他们出城。 临走前孟晚从家里拿了茶叶和果子拎上车,车上还放着两包果脯,是孟晚赶路时候买的零嘴,他把果脯递给阿寻,让他给弟弟妹妹们吃。 阿寻打开一包分给弟弟妹妹,自己只吃了一颗,还拿着剩下一包果脯小心翼翼的问孟晚,“孟夫郎,这包我想留起来给阿姐吃,可不可以?” 孟晚眼神温和,“既是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想留给谁吃都可以。” 阿寻觉得眼睛又要下雨了,又想到孟晚不喜欢他们哭哭啼啼的,忙低下头说了句“谢谢。” 孟晚侧身和宋亭舟小声说话,“青杏家里把孩子养的很好。” “确实是。”宋亭舟赞同的点了点头。 之前阿寻和青杏来家里的时候,衣裳简朴干净,他小小的人也识字懂礼还会医术。 几个小的除了提到阿姐抹抹眼泪,其余时候也也都安安静静,阿寻给他们分几个果脯,他们就吃几颗,不会抢别人的,也不会嫌少再要。 家里祖父病了,长姐又出了事,阿寻自己还是孩子,却还知道给祖父抓药煎药,照顾弟弟妹妹,又懂得找之前长姐说是好人家的宋家去求助。 虽然孟晚是贪图人家的医者身份,但若是人品不佳,他也不会介入的。 青杏家住的镇子离城里并不远,驾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但几个孩子每日这么走来走去的,幸好没被人贩子给抓了去。 阿寻指着他家隔壁的小院说:“我们每天来都和隔壁租车的伯伯一起进城,下午有时能碰上他,有时自己走回来。” 孟晚摸了摸他的头,“你很厉害了。” 阿寻羞涩又骄傲,他扭头开了家里的大门请孟晚他们进去。 院子里有两间正房和一间厢房,但厢房没有人住,像是盛放药材的。 几个小的累惨了,老三是个六岁的哥儿,他带着两个才三四岁弟弟妹妹走到西边的屋子睡觉。 孟晚看着阿寻脸颊上的孕痣若有所思,这一家的孩子,先不说长相各不相同,连着青杏这个大姐一起,共有三个哥儿,两个女娘。 最小的小五和青杏是女孩,阿寻和老三老四都是哥儿。而且老三走起路来,一只脚像是有些跛的,老四又始终没开过口,嗓子好像也有些问题。 阿寻推开东屋的门,轻声唤了句,“爷爷,你睡着了吗?” 屋子里燃着油灯,灯光昏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但是不是特别浓郁。 炕上的老者年纪并没有孟晚想象中的白发苍苍,那是个挺精壮的小老头,六十来岁皮肤黝黑,听见声音从床上坐起来,“阿寻啊,怎么才回来……你们是?” 阿寻忙给祖父介绍:“爷爷,这就是我说的那户人家,是孟夫郎和宋大人送我们回来的。” “哦,你们就是之前找青杏看病的那户人家?这几个孩子麻烦到大人了。”老人回过神来要下地招呼客人, “老人家不用下床,你好好歇着。” 孟晚阻止他下床,又将提着的几包礼品放到屋里的柜子上,“我是听阿寻说青杏出事了,所以想过来看看,没什么麻烦的。” 说起孙女,青杏祖父也着急,“那天我是听到些动静,确是有人过来找青杏看病,但我前些日子在山上过夜,风邪入体来势汹汹,喝了药后昏昏沉沉也听不真切,隐约听见是什么大理寺,什么许还是徐家。” 大理寺?孟晚琢磨了一阵又问:“那青杏以前说过这户人家吗?” 青杏祖父道:“不瞒您说,青杏女子行医本就不便,我们乡下小镇还好,我家药堂里不收诊金,他们也便不说什么。可京中的贵老爷们是看不上青杏是个女儿身的,有时候她跟我出去出诊也会被人说上几句。整个盛京城也只有您是正经请她上门出诊,她便是在家说,也只是说孟夫郎多心善,从未说过旁的人。” 也就是说,青杏祖父也不知其中详情。 如今得到的信息便只有大理寺徐家或者许家,他对朝堂关系也只是一知半解,只能回家在同宋亭舟商量商量。 “阿寻,我口渴了,能去帮我倒杯水吗?”孟晚道。 阿寻忙答应,“我马上就去。” 孟晚将他带来的茶叶拆出一包来,“这里有茶叶,麻烦阿寻了。” 等阿寻带着茶叶走后,青杏祖父忽然下地跪在两人面前,苦声恳求道:“我家青杏一直心善,绝不可能存心将人治死,这里面必定有内情。我不为难夫郎和大人将她救出来,但两位若是在京城里听到了什么消息,还请告知我们,便是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救她,总也该知道给她收尸啊!” 老人家病还没好,躺了几日手脚无力,宋亭舟将他扶起来,“若有消息,必定奉告。” 孟晚又留下聊了几句,青杏祖父姓苗,终身未娶,这几个孩子全都是他外出行医的时候捡回家的,小哥儿最多,其次是女娘,都是可怜孩子,多多少少身上还都带了点病。 像青杏小时候其实是有心悸之症的,苗爷爷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也最多,从小用药喂着长大。 青杏极具医者天赋,学来了苗爷爷的一身本领不说,自己还研究起自己的病来,没想到十四那年竟真的好了大半,这些年来也少有犯病。 阿寻的病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病,他天生左手和左脚都少了根指头,这点孟晚倒是真没看见。 就这么一点小病,放在小哥儿身上也足以变成被遗弃的原因,老三小蓟脚陂了就更不招人待见了,他是在四岁的时候被家人扔了的,甚至现在还知道家在哪里,可那家人不要他了。 老四忍冬口不能言,老五白薇心智不全。 这些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可抛弃他们的也是那些他们最亲的人。 孟晚心里有些酸胀,来之前他心中还在权衡利弊,如今却是真的有些不忍心了。 苗家院子大,住人的屋子却不多,雪生在镇子上找了家客栈开了两间房,三人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清早赶回了家。 一夜没休息好,他在家休息了半日,重新洗漱换衣去聂家找聂知遥,宋亭舟则去林家拜访。 “你问在大理寺里任职徐家人和许家的人?你们这两天都快走了,问这个干嘛?”聂知遥将炕几上的糖渍果脯推到孟晚面前问。 孟晚捏了颗甜杏放到唇边,他还不确定青杏的事到底是大是小,便没直接说出来,而是道了句,“有件小事可能牵连到大理寺了,我便想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 聂知遥吃了两个李子,左思右想,“你若是问我些盛京里出了名的门户我还能说出来几个,剩下的我还真是不知道。” 他家皇商的名头说着好听,实际在那些清流眼中就是土暴发富,是不配和官宦世家相提并论的。 如今的夫君倒是个小官,可也不是大理寺的啊? 想到乐正崎,他犹豫的说:“我去问问我夫君,没准他知道。” 孟晚在盛京也就认识这两家,闻言便道:“那成,你若闲了便帮我问问。” 送他出去后,聂知遥带着小侍跑到花市上去,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了盆秋海棠回来。 他叫人将花搬至乐正崎房门外,过了会儿乐正崎下衙回来,果然一眼看见了这盆名贵的花。 他眉梢微挑,眼带笑意,“夫郎这是何意?” 聂知遥拨弄了两下秋海棠颜色墨绿到近黑的叶片,“有些事想向夫君打听一二,便投其所好送你盆乌叶八月春,不知夫君喜不喜欢?” 乐正崎笑意淡了几分,“夫郎请讲,我若是知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仔细的将花搬进了屋子,这花金贵,如今天凉了,夜晚放在外面会被冻伤。 聂知遥跟着他进去,“大理寺是不是有位姓徐的官员?” “姓徐?好像有位七品的评事姓徐。”乐正崎见他在外待久了脸色都有些发白,便将白日开着通风的窗户都关上了。 聂知遥追在他身后问:“那姓许的呢?” 乐正崎动作一顿,声音平淡,“谁跟你打听的?” 聂知遥语气不耐,“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问你你答就好了。” “呵。”乐正崎冷笑一声,“夫郎这是求人的态度?” 聂知遥差点被气笑,他指着地上那盆叶形独特,颜色稀奇,整株植被给人一种神秘又高贵的名花,“我二百两银子就被你放这儿了,你还问我求人的态度,只问你些小事而已,你还想要我什么?” 乐正崎见把人气到了也没多急,反而栖身逼近聂知遥,微微垂眸,声音低沉而暧昧的在聂知遥耳边倾诉,“我想要夫郎再留寝一晚……” “啪!” 非常响亮的一声脆响之后,乐正崎脸上多了道红印,他眼神冷冷的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小哥儿,面若寒霜。 聂知遥气得手都在不受控制的抖动,“你还敢提!” 乐正崎忽而笑了,他顶着半张被打红的脸笑的夺人心魄,“上次难道不是你主动的,我为什么不敢提?” “你休得妄言!”聂知遥用力踹向地上的花盆,结果那东西沉的要命,他不光没踢动,脚还生疼。 为了不让乐正崎看笑话,他强忍着疼,让自己脚步正常的走回了自己卧房。 深夜聂知遥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挑开了门栓,乐正崎正正当当的走了进来,丝毫不怕被人发现他偷偷跑到聂知遥房间。 他先是居高临下的看了一会儿床上熟睡的人,目光深沉又隐隐带了丝执拗。 也许是察觉到他危险的眼神,聂知遥睡得不安稳,被子都扯开了一半,亵裤下的一只脚,脚尖红肿着,还有丝血印。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叹,乐正崎这才有了动作。 他半蹲在聂知遥床前,从怀里掏出一支药膏来,动作轻缓的给聂知遥上好了药,随后帮他盖好被子,重新退出房间。 第22章 牢房 孟晚从聂知遥家里回来,宋亭舟先打探回来了消息。 “师兄说大理寺确实有徐、许这两个姓氏的官员,其中姓许的乃是大理寺卿许樾,当年和他同一批考中进士,比他年轻几岁,极富才华。”宋亭舟脱去外衫换了件家里穿的长袍。 孟晚心中有股预感,当时去请青杏的应该就是这位大理寺卿家。 这种地位与官职,大可去拿着帖子进宫请御医,何必找上青杏这么个名声不显的女郎中呢? 孟晚跟在宋亭舟身后问:“那他家里女眷是不是病了?” 宋亭舟回身拉着他的手,耐心解释:“这个师兄倒是不知,他也没听说许大人后宅有什么乱事,只是隐晦的跟我提及,这位许大人有位继夫人是定襄国公府的远亲,而廉王正是国公爷的外孙。” 林家历来是保皇一派,世代清流从不站队。林苁蓉显然是怕他们和廉王沾染上什么关系,这才将其中的关系告知。 孟晚若有所思,许家一听就不是简单人家,只是不知青杏到底是不是治疗许家的人出了问题,当日治病时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 因为当前见不到青杏,得到的消息又少,孟晚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结论。 直到第二天聂知遥一瘸一拐的上门。 “你这是怎么弄得?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孟晚忙扶着他坐里面的软榻上。 聂知遥一脸一言难尽,“这你别管,反正消息我给你打听来了。大理寺有位七品的评事姓徐,但你要问的人应该不是他,而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许樾。” 孟晚也上了榻,他轻咦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是许樾。” 昨天宋亭舟回来也从林苁蓉那里打听了个大概,但林苁蓉也只是给报了个名字,并没有探听到什么内部消息,聂知遥口中的可就详细多了。 他仔细着将脚放好,缓缓的同孟晚叙述,“因为这个许樾家里最近出了大事,我先详细和你说说他家背景。许樾今年才四十,刚当上大理寺卿两年,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可谓是前途无量。但据说他早年是靠岳家起来的,前几年夫郎死了,他新娶了个夫人,和岳家的关系也闹僵了。” 寥寥几句,信息量过大。但事情肯定不光这么简单。 孟晚见昨日聂知遥爱吃酸杏,便叫碧云也端上来两盘,屏退下人让他在门口守着,把盘子推到聂知遥面前问:“然后呢?” 聂知遥捏了一颗吃,不错,比他家买的好吃。 “许樾和亡故夫郎生的嫡女,被歹徒给……”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孟晚懂了他的意思。 他拧着眉问:“这些名门闺秀身边不是都跟着侍女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些养在闺阁里的小姐,在家时侍女形影不离,出门后身边起码带两个一等女使,四个二等女侍,轻易不会让外男近了身的。 聂知遥压着声音,“说是这个嫡女去参加小宴,回来时那些侍女都跟着车呢,到家一看人却没了。” 孟晚道:“人在马车里,那么多人看着,这还能没?” 两人都不傻,瞬间想到,这种事,要不就是跟车的侍女有鬼,要不就是许家人有鬼。 聂知遥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高门水深,特别是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如今许大姑娘怕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孟晚看他的样子,“你母亲是正经嫡妻,你在家的时候竟也受气吗?” 聂知遥苦笑,“你是不知道我家妾室有多厉害,我母亲性子软弱,一心只盼着我哥哥的考上功名,要不就是我妹妹的亲事,哪儿有空管我。” “不过如今也算好了,我出来单过,免得受那一大家子的气。”聂知遥心想,要是乐正崎那混人疯子能正常点,日子就更好不过了。 孟晚安抚他,“日子嘛,总该让自己越过越舒心,遇见过不去的坎,能绕就绕,能推平就推平,两者都不行,干脆先趴坑里歇歇,有劲了再走。” 聂知遥被他逗乐了,“晚哥儿说的实在有理,在家的时候斗了那么多年着实累了,确实该好好歇歇。” 聂知遥待到快晌午,他家夫君上门来接人。 将聂知遥扶上马车后,乐正崎突然对孟晚说了句,“孟夫郎与我家阿瑶是好友,有些事理当奉告一句。不要被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所欺骗,京都水深谁都知道,可又有谁能看清水底深藏之物。水若是被搅浑了,率先死去的只会是卷进来的鱼虾。” 孟晚没见过乐正崎几次,但也能隐隐察觉到此人性情多变,是个深藏不露的。 目送聂家的马车离开,孟晚转身后脸色难看。 要命了,没猜错的话青杏应当是无意间被卷进了什么大人物间的博弈,她现在只是被收押,迟迟没有被判决,应该是棋局还没落幕,现在也许有人要她死,有人要她活。 哪怕猜不到是谁,但两边绝对都不是孟晚能得罪得起的。 他长叹一声,若真让他这么放弃这家心地善良的现成的郎中,他上哪儿找能跟他和宋亭舟远赴岭南又拖家带口值得放心的人去。 真是难办。 现在只能想方设法见青杏一面,了解内幕,若是真的无法扭转,那也只能……替她收尸了。 —— 乐正崎接聂知遥行至半路连个招呼也没打自己下了车,聂知遥自认和他是塑料夫夫,也没问,全当没见过这人,自己安安稳稳的坐着马车回家。 还是同样的包厢,偏僻的酒楼看似有几个闲客,实际全都是掌心挂着薄茧的死士。连脸上挂着虚伪笑容的掌柜,四处巡视的时候眼睛都满是精光。 “殿下,秦艽仍被困在许家。” 身穿常服的太子虚起眼睛,声音不怒自威,“许樾这个老匹夫是存心和本宫作对了。” 乐正崎语气恭敬的说:“国公爷班师回朝,想必是廉王迫不及待地想试探殿下一番。许樾不过是个马前卒,但时间拖久了,怕秦艽会耐不住性子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太子冷哼一声“若不是他蠢,怎会被许樾给拿住把柄!” “殿下息怒,秦艽散漫惯了,心地又不如臣等冷硬,难免怜香惜玉,受人蒙骗。”乐正崎话语中带着自嘲。 他这话一出太子扫了他一眼,“秦艽是我小舅子不假,论起来你我也是干亲。你和你那个夫郎如何了?” 乐正崎眸光一闪,声音语调不变,“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 青杏如今关在顺天府的衙门,没转到刑部去就说明事情尚有一丝转机。 但孟晚与宋亭舟再不能多停留,最多五日后就要离京南下。如今青杏又属于未决犯,以防串供或泄露案情相关,旁人根本无法探视。 孟晚被乐正崎的话吓住,不敢自己露面,只能辛苦阿寻这个小孩出头。 他花重金买通了个狱卒,又把阿寻接过来培训一上午,趁着晌午的时候让阿寻提了一篮子好菜和一壶好酒去了顺天府的牢房,自有狱卒前来接应。 “一会儿进去放下东西,只能说两句话就离开,知道吗?” 阿寻看着前方连个窗户都没有的狭隘地牢,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不敢说,想到孟晚教的,也什么都不多问。 腰上挎着刀的狱卒还算满意,领着他往里走的时候有同僚阻挡。 “王哥,这是干啥,咱们这里头可不让外人进,让牢头知道,小张咱们几个都得受罚。” 王哥把阿寻带来的提篮揭开,“我家弟弟,看我在外辛苦,给送了酒菜来,你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这会儿牢头都出去找酒吃了,咱们也吃喝一场。” “这……”同僚还是不敢。 王哥直接塞过去一锭二两的银角过去,“就把桌子搬到门口来,咱们快点吃,牢头回来前收拾了不就行了吗?快去!” “那……那行,咱可得快点吃。”同僚收起银子,拿手拨弄了好几下才跑进去叫人。 王哥将阿寻带到其中女狱那边的甬道,打开甬道口的牢门,嘱咐道:“往前走右边第五个就是你姐,说几句话就等出来,要是撞上牢头回来,你也得被关进来,懂了吗?” 阿寻忙和小鸡仔似的点头。 等牢头走了,他两条断腿倒腾的飞快,很快就找到关押青杏的地方。 “阿姐 ~阿姐你怎么样了?” 青杏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阿寻?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快出去!” 阿寻没时间和她解释太多,语速飞快的说道:“阿姐,是你之前医治的那家人,你到底为什么被人抓进来啊?快和我说,我待不了多久的。” 他一边说一边心疼的抹泪,青杏人本来就瘦瘦小小的,如今看着像是更瘦了。 青杏听完他这么一段话,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孟……” 阿寻急道:“阿姐!别说了,你快点说是怎么被抓的,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那天去一户大人家为他们家女眷治病,她……她是那里边受伤了,我把了脉,又留了药方,本来是想回家取些药膏送过来的。谁知道走到半路,突然听见巷子口的井里有动静……” “你姐姐的意思是说,她救那男人上来,给他做了急救其实是将他救活了,但那男子的家人寻来,见她对那男人又拍又打说是她害了人,所以后来衙役才会把她抓走?”孟晚坐在椅子上,重述了一遍阿寻传回来的话。 阿寻站在孟晚面前,眼角通红,“阿姐就是这样说的,她根本不是杀人犯,她是被冤枉的。” “你阿姐说她救得男子并没有死对吗?”孟晚再次向阿寻确定。 阿寻用力的点了点头,“阿姐说她救活了的。” 孟晚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小声的问:“那你阿姐有没有说找她看病的那户人家,当时她被请去是给谁看病?当时又有谁在场?” 阿寻还以为重要的是后半段,所以那些记得最仔细,一回来就说了。 这会儿孟晚问青杏出事之前的那户人家,阿寻是仔细想才回答:“阿姐说那个女娘是那里?受伤了,周围有很多人,可能她家人都在,还有个衣袍都是血的男人。阿姐说那人好像叫什么世子,其他人都对他很客气。” 孟晚倒吸了一口冷气,世子?怎么和勋爵还扯上关系了,难怪。 他捋了捋脑海中繁杂的线,咬了咬牙,怎么办,放弃青杏,游说苗郎中离开故土带着几个孙子跟着去岭南,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扯淡,无缘无故的谁愿意远离故土和一个不熟的人去那种鬼地方。 骗一骗倒是也能骗去,但孟晚还没混蛋到那种份上,骗人家一家子这么信任他的老弱病残,那也太不是人了。 他让下人送阿寻回家,自己在原地来回踱步,怎么都拿不下个决定。 宋亭舟回来,立即便感受到了他的焦虑,“怎么了?” 孟晚将他拉进屏风后面,轻声将所有事情,加上他的猜想和顾虑,一股脑的全都对宋亭舟说了。 “咱们顶多还能在盛京留四五日,我又怕若真掺和进去出了变故该如何?”但是不救青杏他又不甘心。 宋亭舟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安抚他道:“我们如今确实地位低微,但若是跳出上位者博弈这个怪圈来看这件事呢?” “青杏只是好心救了个路人,这个人看样子是不愿作证证明青杏清白了,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还不出现。此人当时没有死成,那青杏不论如何都构不成杀人这个罪责。” 孟晚灵光一闪,“哪怕青杏真的被人针对,此人当时未死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他后来在家死了也不能勉强扯在青杏身上,她顶多算是谋杀人未伤,按照禹国律法,要杖五十,流放三千里。” 所以两方人都在斟酌,青杏在其中又算重要,又可以说是无关痛痒。 宋亭舟淡漠的眼对上孟晚便如水般化开,他缓缓将孟晚半抱入怀,“我知道你怕我们一家去岭南有险,一直在准备许多事情。苗家的人都是难得有善心的好人,我们将家里打点好,随时准备走人,便是冒险一帮,不行便即刻启程去西梧府,尽力便好,莫要忧虑。” 孟晚把脸贴在宋亭舟胸口,闭上眼睛听着他胸口沉稳有力的“嘭嘭”声,喟然长叹,“那便豁出去一把,帮就帮!苗家这一家老小,我都要连窝端了!” 第23章 收买 兵部的令函送到了家中,盛京附近的几个卫所凑了两千兵力来,就在京郊大营安置,宋亭舟要拿着令函过去露个脸,认认兵,通知他们四日后准时出发。 他走的早,孟晚在家陪常金花吃了早饭,饭后他带上碧云,雪生,还有家里几个家丁,气势汹汹的找上了青杏救的那户人家。 那家人倒也好找,青杏是从许家往离镇上最近的一角城门走,才遇上那个不知是要自杀还是失足,亦或者是他杀的人。 中间巷子口有井的巷子就那么两条,杀人这么大的事,不用刻意打听,往巷子里大爷大妈聚堆的地方一站,立即便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张家二郎还没起身呢?我夜里咋听见他说话挺有中气的?” “真的假的?他爹不是说他躺床上要不行了吗?” “你还信老张那嘴?他儿要是快不行了,还天天大鱼大肉的?” “那他娘还天天跟街坊们哭,说她家二郎命苦,无缘无故就叫人给害了。” “你们说张二郎真是被人给害得跳井了?” 有个大爷闻言撇了撇嘴,“你说旁人害他跳井我信,可那么个小姑娘能他个大小伙子推到井里头去?” 其余人也不信青杏那么个娇小的女娘能推得动张二郎。 但他们想得简单,顶多也是张二郎自己脚滑掉进去了,张家讹人家小姑娘罢了。 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都知道张家人的德行。 孟晚听了半天的墙根,知道了张家人的住址也没二话,大张旗鼓的带着一帮子人,找上了门。 坐在巷子里的一群人看这架势,各个身形灵活,窜的飞快。 只是跑回了家都躲在门后墙根的支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孟晚派了个嗓门最大的小厮上去叫门。 “张世春!滚出来见我们夫郎!”平日宋家人都低调的要命,也不要人贴身跟着,这小厮头次干这种嚣张跋扈的事,眼神左右乱飘,不像霸道小厮,反而像是扒手小偷。 孟晚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怕什么,大声喊。” 小厮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嗓子,院里的人才姗姗来迟,是个妇人,扯着嗓子骂道:“喊什么喊,大门敞着不会进来啊!” “什么夫郎夫人的,到我们家耍个屁的威风!老娘我……” 妇人看到门口这么乌泱泱的一堆人,叫骂的话含在喉咙里,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你们找谁?” 孟晚今日穿了身墨色的长衫,外罩一身暗红色绣着黑色暗纹的褙子,头上难得将那支常戴的银簪换了,插了一支坠赤色宝珠的金钗。 走动间赤色与金色相互交织,映得孟晚面无表情的脸更显冷艳,看着就不似凡人。 他唇瓣轻起,吐出的字冷若寒冰,“找你二儿子。” 妇人先是被他周身冷冽的气势惊了一惊,随后便梗着脖子撒谎,“我家二郎病了,如今人还未清醒,起不来身!” “没醒?” 孟晚反手从怀里掏了一把金豆子出来,捏在手里来回把玩。 金色的豆子在他葱白的手指中来灵活滚动,看的那妇人移不开眼,一双豆大的眼珠子随着金豆子左右乱逛。 孟晚随意扔给妇人一颗,声音冷清的问:“现在他醒了没?” 那妇人两手捧着小小的金豆子,视线却还贪婪的扫向孟晚手里剩下的一捧金子。 孟晚两眯起眼睛将金豆子送到她的眼前,“想要啊?” 妇人忙不迭连连点头。 孟晚脸色一冷,“那就带我们进去见你二儿子。” 妇人面露挣扎,明显在忌惮些什么。 孟晚的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怎么会白白便宜了她。对着雪生使了个眼色,雪生动作飞快的将妇人手里的金豆子抠了出来,动作之快让她都没反应过来。 她急的直拍大腿,“我又没说不让你们见,进来就是了!” 孟晚没理她,抬步就往屋里走。 妇人在后面追,“西屋,在西屋呢!” 西屋卧房确实躺了个青年人,精神头还不错,将这么多人闯进来本来是慌乱的,但一见孟晚反而还扭捏了起来。 “这位……” “雪生,给我搬个凳子来。” 孟晚可不是来探望病人的,等雪生搬来凳子,他一甩衣袖端正的坐稳,“你就是张世春?” 十八九岁的年轻汉子脸上一热,“是。” 孟晚拨弄着自己的玉佩当把件玩,声音清脆悦耳,“你明明身体已经康复,为何还整日待在家中,不肯出头露面?” “啊?”张世春没想到他是来问自己这个的,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他娘这会儿跟进屋里,抢在张世春开口前说话,“二郎还没好全呢,他昨个还跟我说头晕不记事,连自己大哥看着都眼生。” 她挤眉弄眼的问张世春,“娘说的对?” 张世春经母亲提醒,便也磕磕绊绊的说:“我是……是脑子不大清楚,郎中说还要静养几日,不要我见……见人。” 孟晚冷眼看他们娘俩的小动作,“脑子不太清楚?你想必还抱着侥幸的心理。” “张世春,难道你心里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撞破了什么事,才差点被人灭口的吗?” 张世春闻言神情迷茫,“啊?” 孟晚眉间挤出一道轻微的印痕,张世春的表情不似作伪,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真的是个普通失足掉井的人?还是他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见证了什么,却真的忘了? “那天你是怎么掉进井里的?” 孟晚话说出口,视线紧紧锁定张世春的脸,却见对方半点迟疑都没有的说:“是个医女给我推下去的。” 孟晚见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你看见是她推你的?” 张世春迟疑了,“这……我当时吃了酒,只感觉有人推我,然后……” “就是她推得,别看那小姑娘个子小巧,力道大得很!”张世春母亲夸张的描述道。 “呵。” 孟晚冷笑一声,没理她的毫无根据地胡叫,继续对张世春说道:“你当时濒临死亡,正是那位叫青杏的女郎中不顾声誉救你,当时你家人何在?如今你若是轻易听信旁人所言,反咬她一口,愧而为人!” 张世春母亲还待再说什么,孟晚将手中的金豆子重新拿出来,抓了一把放到她手上,“你想好了再说一遍,是谁推得?” 张世春母亲欢天喜地的攥着手里的金豆子,一个个拿起来仔细端详,嘴上还忙不迭的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是我家二郎吃酒吃迷糊了,自己掉的。”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里剩下的金豆子都扔在了张世春的床上,“过几日顺天府开庭,知道该怎么说?” 张继春母亲爬到床上挨个翻找金豆子,口中承诺道:“夫郎放心,我们必定不会乱说,那女郎中可是我家二郎的恩人啊,改明府尹老爷断案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在堂下还人清白的。” 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夫郎是医女那头的人! 从张家出来孟晚脸色骤冷,坐上自家马车,他看着巷子里重新聚集的人群,想必是在讨论他刚才大张旗鼓去张家的事。 “看来有人已经提前找过张家人了。”甚至从一开始青杏救人,可能都是旁人设下的圈套,就等着她自己往里钻。 碧云从一旁问:“如今张家人已经同意翻供,青杏姑娘是不是就没事了?” 孟晚轻叹,“你以为他们被我吓一顿,用些金银收买,就会真的在堂上替青杏澄清?不可能的,他们能为了钱财妥协,污蔑一条无辜的人命,就会为了钱势而诓骗与我。” 碧云不解,“那夫郎还给他们钱?” 孟晚垂眸,长如蝶翼般的羽睫落下一片阴影,“我能看出张家人品不佳,背后之人恐怕更知道他们不值得托付。” 这么一家子墙头草,又传出了有人明目张胆收买的名声,谁又能放下心来呢? 他和宋亭舟就要走了,等不起背后势力这般僵持下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僵持什么。 既然他们不想庭审,孟晚便只能逼顺天府开庭了。 他的金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 第二日,许家本来瞒得严严实实的嫡女被辱了贞洁一事突然传的沸沸扬扬,而当朝太子妻弟、忠毅侯府世子秦艽,则以嫌犯的身份被收押至顺天府。 青杏尚未洗脱自身冤屈,反而又作为秦艽案的证人重新被提审。 孟晚之前收买的狱卒早早传来消息,得知青杏要被提审,他坠在心中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和宋亭舟商量好,青杏庭审那天,他们即刻准备启程南下。 但没想到那日的阵仗,却比想象中还要大。 这次乃是公审,秦艽、许家嫡女的贴身女侍、青杏和张家人,众人齐聚堂下。 只是秦艽不光是不用像其他人一样跪着,还有自己的座椅,他的状师乃是太子幕僚假扮,见状重重的咳了两声。 目瞪秦艽,示意他正正经经的站到堂下来。 秦艽自觉给姐夫添了麻烦,不情不愿的挪了尊臀。 顺天府尹顶着庞大的压力升堂,随后开始例行询问证人。 “许家奴仆翠柳,你可是亲眼看见秦艽掳走你家小姐的?” 孟晚站在人群一角,眉头不自觉轻皱。 事关许家嫡女的清誉,他本来以为不会公开庭审,看来这位许大人为了做局,已经决定好要舍弃女儿了。 女使斩钉截铁的说:“禀大人,奴婢确实亲眼所见,忠毅候世子穿了身鱼白长袍,喝得酩酊大醉,当着我和车夫的面掳走了我家小姐。” 状师适时开口,“你说世子酩酊大醉,那你与三名女使一名车夫竟拦不住个醉鬼?” 女使伶牙俐齿的辩驳,“谁人都知忠毅侯是武将世家,世子更是从小习武,十五岁便能拉开两石之弓,我们几个女婢根本动不得他分毫,车夫更是年迈老朽。” 状师不客气的说:“作证的都是许家的家仆,自是你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小姐是不是自己与人私会还不知道,只管齐心协力的攀咬世子!” 女使气结,“你……你若是不信,我们许家还有人证在!” 她指着堂下跪在地上,面色憔悴,身形虚弱的青杏道:“小姐被寻回后,身体抱恙,便是请了这位医女来宅邸替小姐医治,当时她也见了,是世子亲自抱着小姐回来的。” 女使突然扯出帕子来哭,“当时世子的衣袍上还沾染了我们小姐的血,那件血衣就在我家放着,现在便能当作证物,看是不是世子当日所穿的衣裳!” 衙役呈上许家交上的血衣,顺天府尹看过后问秦艽,“敢问世子,此衣可是许家女当日遇害之时你身上所穿?” 秦艽看着那件染了大片血迹的衣裳,轻“啧”一声,“不错,是我那天穿的。” 秦艽的状师和观察的孟晚齐齐吸了口凉气。 这人真是莽撞,如今又没有摄像头监控,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了?你倒是含糊含糊,多跟人掰扯掰扯啊! 状师忙补救,“府尹大人,世子当日是在街边发现的许姑娘,彼时许姑娘已经遇害,半身血迹、昏迷不醒。世子曾在宫宴上见过许姑娘,这才挺身而出,为了许姑娘的名声,暗自将人接到自家马车上,亲自送回许家。” 他痛心疾首,“谁知许大人嘴上说着感激世子的话,让世子留下换身干净衣裳,转手又将世子告上了衙门!” 顺天府尹脑袋一阵嗡嗡作痛,他揉捏了几下太阳穴,厉声提问起青杏,“医女苗青杏,你是否为许家嫡女医治过,当时有无见过忠毅候世子秦艽?” 青杏的目光在堂下几人间游离,最后又迅速的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对上孟晚及他身后的老者时,见孟晚轻轻的摇了摇头。 想起那天阿寻带给她的话,青杏收回视线,忐忑的心突然安定不少,她突然大声说道:“我当时确实在许家见到了秦世子。” 状师的眸光瞬间闪过一丝寒气,他冷冷注视着青杏几秒,对顺天府尹禀道:“大人,据晚生所知,此女乃是谋弑未逞之凶犯,她所说之言,怎么能做为证词呢?” 若不是有人保着这个医女留下作证,太子殿下的人又不能太过张扬,苗青杏当晚便当是掉在井里的那个人了。 “禀大人,草民有话要讲。”孟晚适时出声。 顺天府尹见是个哥儿,神情不耐,“此乃顺天府衙门公审,尔等小民观瞻就是,不可扰乱公堂!” 孟晚微微躬身,双手呈上一张状纸,毕恭毕敬的说:“大人息怒,草民乃赫山县知县夫郎,早年跟夫君学了几年律法,这次受苗家人之托,做苗青杏谋害张世春一案的状师 第24章 定襄国公 “状师?哥儿做状师?禹国建国以来从未有此先例。”顺天府尹一副不耐的表情,明显认为孟晚在胡搅蛮缠。 孟晚暗叹,宋亭舟的七品小官在盛京果然还是不大好使,既如此,林师兄我就只能借借你的威风了。 旁边衙役拦着他不准进堂,孟晚干脆跪在门口,“大人明鉴,草民虽然只是个寻常哥儿,但尊师向来不喜以性别划分阶层,草民受她教导,一时间忘了形,还望大人恕罪。” 顺天府尹心里咯噔一声,京都遍地是皇亲国戚,面前这小哥儿气度不凡,又是哪儿位的高徒啊! 今天的案子本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隐隐有些精神崩溃,“尊师又是哪位?” 孟晚拍拍袖口并不存在的尘土,谦逊的说:“家师乃丹青圣手项芸。”女子名讳轻易不能得外人所知,但项先生显然是个特例。 若项先生之名受风雅之士追捧,那她母家云岫项家就是世家中最富。项家在江淮一带盘踞五代,传说其富饶更胜国库。 项芸的夫家又是一个极端,三代都入过翰林,最是清贵人家。 二人之子林苁蓉深受陛下青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等吴巍退下,林苁蓉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礼部尚书。 若说那些清贵的文人雅士更看重项先生名气,那同为京官且低林苁蓉两阶的顺天府尹则更关注礼部侍郎。 “你是林侍郎的师弟?” 孟晚从容不迫的说:“前日我夫君还曾登门拜访师兄,说起府尹大人恪尽职守,是位令人钦佩的好官。” 顺天府尹轻咳一声,“咳……起来回话,既你要做苗青杏的状师,就把状纸先递上来。” 衙役呈上孟晚准备好的状纸,顺天府尹随意瞥了一眼,突然顿住,扫了眼问孟晚一句,“你上书所言可属实?” 孟晚郑重的说:“草民所写句句属实。” 顺天府尹沉吟片刻,突然吩咐衙役,“去张家搜索证物。” 他话音刚落,堂下的许家人、张家人、及堂外观庭的某些人都是一惊。 人群中甚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秦艽的状师察觉不对,张家人明明是他们这方找来的,用来挟制医女,怎么看这样子和许家人也有关联呢? 他不是蠢人,瞬间想到他们螳螂捕蝉,实际有人黄雀在后。 孟晚凑近秦艽的状师,悄声道:“大人莫急,我们不见得就是对立的一方。” 孟晚容貌出众,那张绮丽的脸极其能够抓人眼球,他凑过来后秦艽越看越觉得眼熟,“是你?你夫君是新科进士。” 孟晚倒是没想到这位世子会认识自己,但也没有过于惊讶,京中大户手段通天,可能自家和林家走的近了些,这才被调查过。 他心中警惕着所有人,但面上仍是一副正直好欺的样子。 “世子竟认识我等草民?” 哪怕秦艽被冤枉奸辱官家女子,却仍旧不见什么惧色,“宫中张贴皇榜之时曾见过夫郎一面,你与夫君站立皇榜之下,伉俪情深,可是羡煞我一众好友。” 他这话说的算是轻佻了,在分不清是敌是友之前,状师恨不得堵上他的嘴。 公堂着实不是闲聊的地,孟晚很快退到青杏身边,“安心,我不会让你出事,几个小的我都接走了,你爷爷身边也有人护着。” 孟晚的话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直直照射进青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青杏眼睛一热,瞬间湿了眼眶,“谢谢你,孟夫郎……” 孟晚帮她这么多可不单单为了一个谢字,但现在言之过早。 所有人都在等待去搜证的衙役,衙役的速度也很快,很快就将张家翻了个底朝天,带回来一包金豆子,一小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及两个形迹可疑跟着他们的人。 “大人,属下等搜捕途中见一伙人形迹可疑,可另外几人身手灵活,只有这两人被我等抓获。” 顺天府尹办案多年,一眼就看穿其中有鬼,“先将这两人带下去审讯,证物呈上来我看看。” 他先掀开那一小箱银子,那箱银子每二十两一锭,摆满应有二十锭,已经被花去了三个,余下十七锭。 顺天府尹随意拿起一锭,声音威严的质问张家人,“这箱银子里每一锭底下都刻着官印和年号,可见是正经的官银,你等小户人家怎么拿到这么多?说,是如何得来的!” 张家人被吓得一哆嗦,也不知道和堂上谁对上了眼,手指一扬便指向秦艽的状师,“是他找上门来,让我们告医女伤人。” 状师双目眯起,他们的人是找上了张家人没错,可怎么会大意到用官印贿赂,看来之前收到的消息没错了。 小小门户,竟敢戏耍他们,也不怕收了银子没命去花。 孟晚等的就是此刻,他当堂问向张家人,“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指使你们冤枉青杏?” 张家人瞥了眼不动声色的许家人,又看向之前吩咐他们翻供的孟晚,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们被人拿银钱与性命要挟,这才不得不状告青杏姑娘!” 他们说的慷慨激昂,知道的明白他们是收了钱财污蔑一个心善的医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是什么贫贱不移的人物。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大人,他们一家既然已经承认是诬告苗青杏,那苗青杏的供词是否可用?” 顺天府尹抽出张家初审的供词看了两眼,发现漏洞颇多,再加上今天搜出的证物,确实有诬告的可能,便道:“可。” 许家奴仆相互对视,目露得意。 张家人还想再为自己辩白几句,“大人都是世子的状师威胁我们,我家家小庙小的怕得罪贵人才会做下错事。” 秦艽的状师欲辩,被孟晚拦下,“大人,我说了,我们未必对立。” 青杏这时适宜出声,她跪到最前面去,尽量放大自己声音,“大人,我是在许家见过秦世子不假,但他并非是胁迫许家小姐的人!” 此言在公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乃至许家人都一直认为青杏是站在许家小姐这边时,她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许家的女使率先发难,“当日你明明亲眼目睹我家小姐的惨状,怎可替恶人说话!” 孟晚这时突然轻笑一声,许家女使应激似的冷声道:“你笑什么?” 孟晚反问:“我笑许家告这个告那个,怎么没想到问问当事人呢?” 另一女使尖声道:“你懂什么!我家小姐出事当时昏迷了,清醒后便只看见了秦世子,不是他是谁!” 若真是寻常人家出了这档子事,按照禹国对女子和小哥儿的严苛程度,只会想着将女儿嫁给秦艽,哪怕是妾室也要嫁。但许家上来就告,甚至不惜让女儿名节失守,如此一来,别说是嫁人,就是活着都难,其他人看不透,许小姐这个当事人难道看不透吗? “许小姐是昏迷了,可她昏迷前却无意抓掉了那歹人的信物,她自知身边无人可信,医女青杏上门医治她时,她见青杏医者仁心,为人赤诚,于是便将这件信物交到了青杏手中!” 孟晚一番话砸得众人晕头转向,怎么回事,还有信物在? 秦艽状师大喜,许家的仆人却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青杏这时竟真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用暗色的布包裹着,她紧紧攥在手中,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费力的站起身子,想亲自将那物送至顺天府尹的桌案上。 许家仆人在公堂上躁动不安,被周围衙役按住,张家人同样如此,只是这样一来在门口守着的衙役便一连少了好几人。 这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人来,身形魁梧,又蒙着面,力气浑厚以一敌百,招式大开大合,势若力拔山兮。 掌风直奔青杏而去,孟晚大惊,想到会冒出个会功夫的,却没想到此人招式如此狠辣,他忙闪到雪生附近护住自己。 这边青杏被人袭击一时间闪躲不及,差点被那个男人一把扭断脖子,但男人的目标却是她手中的东西。 他拿到东西就要走,孟晚则在此刻大喊,“此人就是凶手,秦世子若想洗刷冤屈就拿下他!” 秦家人善武,他不信秦艽不会。 秦艽的状师立即明白了事情关窍,原来这位孟夫郎真的做了局,竟连他也被蒙骗在鼓里,胜券在握的许家人就更没反应过来了。 状师高喊道:“世子!” 这时候蒙面男人已经快要扎进人群,秦艽终于动了,他脚步一抬,飞速追了出去。 蒙面人冲出人群却发现外面早有衙役埋伏,后面的秦艽也已追上,他对上秦艽不见得有胜算,干脆狠狠用力一捏手中的东西,却挤出了一把干涸的面粉来。 “该死!”他目光阴狠的看向雪生身后的孟晚,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衙役和秦艽围剿住蒙面人,他干脆放弃挣扎束手就擒。秦艽一把拉下对方的面巾,状师凑过来一看。 呦,还真是老熟人。 “韩参将,真是许久不见啊!” —— 皇宫戒备森严的御书房内,皇上端坐在精雕细琢的龙椅上,下首的位置坐着一位须发发白的老将,地上则跪拜着大理寺卿许樾,及刚被顺天府尹送至刑部的韩将军。 皇帝态度还算和善,“韩参将刚跟国公从战场上回来,难保心中还有几分血性没杀干净。我听闻你嫡妻亡故了几年,如今可曾续娶?” 韩参将听懂陛下的意思是要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放他一马,他跪在地上窥探老国公的脸色,斟酌着回禀道:“回陛下,是臣吃醉了酒做了糊涂事,微臣家中只有两房妾室,尚未续弦,愿以正妻之礼娶了许家大小姐,厚待于她。” 皇上又神情宽厚的问向许樾:“既如此,许卿,你家女儿是受了委屈,朕便为她赐婚予韩参将,正三品的武官,也不算辱没了她,如此可好?” 陛下赐婚,许樾哪敢说半个不字,感激涕零的匍匐在地上叩首:“陛下仁慈,赐小女莫大荣耀,微臣全家深感圣恩!” 如此也算是既给定襄国公保全了颜面,又给许家嫡女留了一条活路,不然她被辱之事宣扬的这么大,为了家族清誉,人也是要被吊死的。 但下一秒,本来一直一言不发的定襄国公便脚步沉重的走下台阶,他身上还有刚下战场的肃杀之气,一步一步的行至韩参将身边,压迫感极强。 谁都没有料到,国君特许他带刀上殿,他竟敢真的抽出腰间携带的佩刀,分毫迟疑都无,对准参将低垂的脑袋,一刀便砍了下去。 刀刃之厚重,力道之庞大,瞬间便让刚才还鲜活着说要娶妻的男人尸首分身。 鲜血喷洒到离得最近的许樾身上,吓得这位文绉绉的中年美男浑身颤抖,双腿一软的跌坐在地上,身下大片水渍浸湿了金黄色的龙纹蚕丝的地毯。 皇帝也被这一幕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边的内侍官下意识护在他身前,尖声道:“来人!护驾!” 定襄国公立即扔了佩刀,重刀跌进地毯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陛下恕罪,是老臣管教不严,才让手下出了这等登徒子。军令如山,这等沉迷女色,不奉军令之徒,若是在边境大营里,还该是这种下场。老臣一时激愤,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皇上拨开身前的宫侍,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得沉寂,他沉声道:“国公一向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为了国法亲手处置了手下亲信,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他压着怒火说完这番话,又吩咐冲进来的御林军,“将罪臣韩硩的尸首交给刑部。” 宫侍们有眼色的开始处理染血的地毯,皇上一挪眼又看见了痴傻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的许樾,厌恶的说:“传朕口谕到吏部,大理寺卿许樾殿前失仪,难堪大用,叫吏部卸了他大理寺的官职,派到其他地界去。” 定襄国公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功高盖主,竟敢在御书房提刀斩杀三品武将,分毫没把自己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国君心中又怒又怕,急着往定襄国公和廉王跟前凑的许樾便成了他迁怒的人。 自己还没死就急着站队,卖女求荣,这么喜欢往上爬便该待在脚底,让吏部远远的派放出去,一辈子都爬不回盛京。 第25章 乘船南下 孟晚带着青杏雪生和青杏祖父走出了顺天府府衙,神态轻松拿着一把金豆子放在手里把玩。 “孟夫郎真是好本事啊。” 他们身旁驶过一辆马车,车里的青年男声话语中带着丝嘲讽。 “张家这把刀竟被你耍的炉火纯青,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最后孟夫郎会反咬一口他们偷窃?”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快就找上门了,还没等他出城呢! 指尖的金豆子漏了两颗滚出去,青杏下意识捡起来还给孟晚,雪生则戒备的护在孟晚身前。 孟晚接过青杏还给他的金豆子,摸着下面刻着的十字记号,定了定慌乱的心,“我听不懂公子的话,这袋金豆子是早在五天前就不小心遗失了,当时也让家仆报了案,谁知道是被张家人偷盗的。” 车里的人没料到他还敢狡辩,沉默了会儿后说道:“行事太过大胆,真以为出了盛京就拿你没办法了?” 只这两句话,孟晚几乎已经确定了来者身份。 也是,毕竟这会儿许家背后的人,应该也在焦头烂额,应当没空来围堵他。 那车上的人大概率就是护着秦艽的,秦艽本身已经是忠毅侯府的世子,身份足够尊贵,比他还崇高的,只有他的太子姐夫了。 孟晚这会儿想的是,要不要装傻当不知道,还是干脆摊牌。 就是这么犹豫了一小会儿的功夫,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什么了,“看来是猜到我的身份了,不错,确实有些小聪明,只是身为哥儿,到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孟晚干脆利索的跪下叩首,“殿下恕罪,是草民冒犯了世子,但草民并不后悔。世人皆是为己,草民却想看看,旁人因为种种忌惮而不愿意去看真相,救一些因为身怀善意却被拉入泥潭的人。” 不知道说什么狡辩的时候,干脆喂对方一嘴心灵鸡汤。 这一手先不说糊弄没糊弄过太子,反正他旁边的三人都各有所悟。青杏更是泪眼汪汪,差点就地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一句活菩萨。 车上的帘子被人拉开,太子文昭垂眸望了眼孟晚乌黑浓密的发顶,盯着那根素净的祥云银簪看了几眼,不知想了什么,最终说了句。 “也罢,你先在此处等等,有人也要和你同去。” 孟晚听完心头疑惑,却并不敢反驳,他没立即起身,而是等耳边再没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后,被雪生扶了起来。 “夫郎,人已经走了。”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丝毫不在意人来人往怪异的目光,他轻拍膝盖处的尘土,“也不知要等什么人,就再停留片刻。” 这位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好像就没有要问罪他的意思,如今是要他等谁? 青杏神情略有迟疑。 孟晚看在眼里,“如今你在盛京已经得罪了人,就算不和我去岭南,也万不能在京城逗留了,否则只会连累了家人。” 青杏忙解释,“我当然愿意和夫郎一起离开,只是我本就承蒙夫郎搭救才能洗脱冤屈,如今又拖家带口的投奔夫郎,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不知怎么报答夫郎才好。” 孟晚感慨,真是个实在姑娘啊! “你当然要报答我,为了你,我得罪了廉王,几年之内都不能回京。” 孟晚见青杏面露愧色,心里满意,接着说道:“我也不瞒你,岭南的毒瘴之气厉害,我带你去也正是希望身边有位得用的郎中。” 青杏祖父是位老郎中了,他这些年行医的积蓄大半都给几个孩子治病了,如今囊中羞涩,这位年长者一样心地纯善,“我们也就这一身医术能给夫郎助力一二,可还有那么多的孩子,恐怕到了西梧府还多要麻烦夫郎,实在心中不安。” 孟晚开始给青杏和她祖父画饼,“你们既是跟着我去,这一路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到了赫山县后,我出钱替你们开医馆,几个小的也可以放我家帮忙照顾。但确实是有条件的,阿寻往后要跟在我身边,算是我聘请他,等往日离开岭南,他也要跟着我走。” 青杏和祖父对视一眼,本来家里养这几个小的都很吃力了,阿寻跟着孟晚也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问问阿寻的意思。” “那是当然。” —— 另一头太子的车驾低调的驶入忠毅侯府,秦艽前脚刚从顺天府回到家中,后脚就又被叫到正厅陪太子说话。 他吊儿郎当的对太子见礼,“姐夫。” 说完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太子蹙着眉,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特别是有了其他人对比后,他忍不住骂道:“同是秦家人,你姐姐便聪慧又贤惠,你怎么如此之蠢,还不如个乡野地方来的寻常小哥儿!” 秦艽把脸一扭,强嘴拗舌,“你是想说孟夫郎?他那样的叫寻常小哥儿?”猴精似的,心眼比他的状师还多,一看就满腹算计。 太子对他这副胡拉乱扯的嘴脸气笑了,“你是不是还很不服?” 秦艽嘴硬,“我没有!” 太子不想跟他多说废话,“马上收拾行囊,我派人送你去和他们汇合。” 秦艽满眼不可思议,“我和谁去汇合?去哪儿?怎么才通知我?你临时决定的?” 太子冷笑一声,“父皇调了两千士兵助宋亭舟启程岭南,你正好一起去过去做个小队长。” 秦艽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什么地儿?岭南?现在?我爹娘姐姐知道吗?” 太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岳父岳母和你姐姐那里,我自会和他们说明。如今宋亭舟与其夫郎即刻便要启程,难不成你还想在家睡个午觉?现在便去!” 秦艽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却不敢反驳太子姐夫的话,时间紧迫,他只能随便塞了两包衣物和金银,便被太子打包送到了孟晚那里。 —— 盛京城门外的渡口处,众多船只,其中一艘船只上站满了士兵。 常金花在船舱里焦急等待,旁边的阿寻抱着最小的妹妹安抚,轻声问她:“常奶奶,孟夫郎真的能把我阿姐带回来吗?” 他一问几个小的也跟着问:“常奶奶,西梧府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常金花摸摸他们的小脑袋,“常奶奶也没去过,在等等,你阿姐就回来了。” 虽然担忧,但她对孟晚总是信任的。 宋亭舟则在码头上同祝泽宁和祝三爷说话。 “可惜你和昭远都不能来参加我的昏礼。”祝泽宁话语中带着些遗憾。 自从那日帮了富家,富佩晟果真没有食言,一家子携礼登门,拜谢祝家与宋家的恩情。 祝三爷热情接待了富家人,也不知与富家长辈说了什么,隔了几天又带着祝泽宁上门拜访,两家这么一来一回,也不知怎么地就将婚事敲定了下来。 总之祝泽宁还在那儿扭扭捏捏的想给人写几首酸诗的时候,他爹就突然通知他要和富姑娘定亲了。 如今两人婚事已定,就等着慢慢过礼,年底便要成亲。 他婚事定下,祝三爷一半的心都安定了下来,扬言他也大了,便在订婚后也给儿子起了字,唤永宁。 刨除所有责任和压力,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真挚的祝愿,永宁——永世安宁。 宋亭舟视线眺望城门处,口中和祝泽宁说着告别的话,“总归是要分别的,鸿鹄飞天,海阔遨游。下次重聚,你我与昭远已扬帆历经风雨,也算不负韶华。” 也不知是不是定了亲事,祝泽宁倒是比从前成熟不少,再不是府学里初见时那个东挑西嫌的富公子,而是肩挑家族兴衰、父亲期盼的男人。 祝泽宁此刻只能祝福兄弟,“景行说的是,终究要分别的,愿君此行前程皆锦绣,仕途上青云!” 祝三爷也拱手道:“在外若有难处只管写信回来,三叔过去帮衬你们。” 家族祸事,祝家再碰不到盐务,祝三爷管着弟弟的镖局受了启发,想干脆想带着这群镖师做行商,或许可以往南边走走。 宋亭舟与祝家人说话,城门口又驶过来一辆马车,他疾步迎上去,下来的却是林苁蓉。 林苁蓉下车见了他,面色有些许古怪,“你就任他如此胡闹?” 什么吏部侍郎师弟亲自下场做状师替医女鸣冤。 旁人听了好奇,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师弟还是个哥儿,一下子就更令人传颂了。这么小会儿的功夫,城里快要传遍了。 宋亭舟像是早就料到了林苁蓉过来送行定会说上这么一番话,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画卷递给林苁蓉。 “这是晚儿画的,他说萱娘一直很喜欢这幅画,便叫师兄带回去送给她。” 林苁蓉不明所以,缓缓展开画册,却被眼前透出纸张的惨像所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宋亭舟语气沉痛的说:“图上所绘皆是当日昌平真目,那上面倒塌的房屋、瓢泼的大雨、瘦骨嶙峋的灾民、随处可见的尸体、被父母卖掉的孩子、因为一个窝头而群起争夺的荒诞场景……都是去岁我和晚儿亲眼所见。” “这……” 知道昌平水患是一回事,真实见过当时的惨景,便能明白那一串被上报的死亡名单,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宋亭舟长叹一声,“师兄,晚儿说他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同样有血有肉,他当日没能力解救那些百姓,如今难道还救不得一个无辜的医女吗?” 林苁蓉瞳孔微微扩大,他低头看着面前的画卷,仿佛透过画卷看破了什么。 “难怪,难怪母亲会收他为徒,是个好孩子,像我们林家的人!” 渡口风大,林苁蓉衣摆都被吹得飞扬,怕画被吹坏,他小心谨慎的卷好画卷,心潮澎湃,“这画如此珍贵,堪为当世珍宝,我不能拿走,你们还是妥善收好。” 宋亭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晚儿说,画只是物件,其表达的心意才是它的价值。画出来,就要让人看到,而不是做为什么珍品被关进盒子里。清宵居士的画,不会赚任何一分钱。” “好!好好好!” 林苁蓉咧开嘴角,像是极为满意这番话。他拍了拍宋亭舟宽厚的肩膀,“去了西梧府,只管凭心做事,三年后政审,我定会在朝堂上为你运作,将你调回盛京。” 宋亭舟拱手道谢:“多谢师兄!” 他起身眼睛瞥到城门,发现有两辆马车驶向码头,马车后面还有一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骑着马跟在后面。 等马车离得愈发近了,他才看清坐在车辕上的雪生。 林苁蓉也看见了,他问:“可是晚哥儿回来了……咦?那是忠毅侯府的世子秦艽?他怎么也在?” 秦艽率先翻身下马,吊儿郎当的对宋亭舟拱手道:“宋大人,这是兵部的调令,命我任你麾下旗兵小队长。” 他扔给宋亭舟一张调遣文书,宋亭舟认真核对,发现上面确实印着兵部的印章。 孟晚从马车上下来,还有碰巧撞见前来给他送行的聂知遥。 “秦世子确实是接了调令来的。”毕竟太子亲自发话,只是个小队长,兵部立即就给批了。 两千士兵不是小数目,都坐船南下就要租最大的福船,租金便要千两。 皇上给宋亭舟两千士兵是好意,但这两千人也不是好养的,孟晚和宋亭舟商量后,只能决定只贴身带上一百五十人,其余一千八百五十人与押送流放岭南的押解兵一起上路,昨天已经出发了。 如今秦艽便只能和他们坐船一起上路。 一行人都安顿上船后,孟晚与聂知遥最后话别了几句。 “西梧府路途遥远临近边界,你们恐怕要年后才能抵达,春节可能要在路上过了。”聂知遥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襟,感慨的说了一句。 孟晚望着不远处安顿苗家人的宋亭舟,虚虚得眯起眼睛,“总归我们一家子都在一起,在路上过节也别有一番滋味。” 聂知遥笑了,“你总是说什么都有一番道理,前路漫漫,你自己多保重。” 孟晚见他被风吹的脸色发白,挥了挥手,“行了,心意我收到了,我到了之后再给你写信,你也不要总是多思多想,你看我总是多疑,但也不耽误相信宋亭舟。” 聂知遥后退两步,“知道你说的意思了,快走。” 目送孟晚登船离开,聂知遥被渡口的风吹的头痛欲裂,被小侍扶着上了车后,立即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摇晃醒的,乐正崎将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一步步的往他卧房走去。 聂知遥睁开眼便天旋地转,声音低哑的问:“我怎么了?” 他身上不爽利,窝在乐正崎怀里难得有几分乖顺。 乐正崎眼中划过一丝心疼,脚步更轻缓了几分,“可能被风吹到,染了风寒。” 他将聂知遥安置在床上,立即叫人请了大夫来。 年过半百的老郎中坐下把了会脉,捋着胡子摇头晃脑的说道:“诊其脉,滑利如珠走玉盘,但觉往来流利,此滑利之脉,实乃胎元之应!” 乐正崎听罢神色冷静的送走了大夫,回来迎面就被聂知遥扔了个枕头过来。 聂知遥强撑着坐起来,声音阴森的问:“我怎么会被诊出滑脉的!” 乐正崎表情疑惑,“夫郎这话好生奇怪,人到了年纪,自然会有被诊出滑脉,此乃天伦人常。” 聂知遥气得不行,一时间脑袋发晕差点摔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甘的说:“乐正崎,你就是来克我的!” 乐正崎紧忙上前半抱住他,“阿瑶,莫气,你若是不想,不要也罢。” 聂知遥突然睁开眼睛看他,“难道你想要?” 乐正崎轻轻抚上他的肚子,神色复杂,“这个孩子,最好是个小哥儿。” 第1章 探望师父 上了船孟晚先到常金花舱房里报了平安,苗家人一家终于团聚,也是喜不自胜。 孟晚独自回房间里歇息,过了一会儿宋亭舟安顿好秦艽回来,孟晚迫不及待的问:“把师兄糊弄住了?” 宋亭舟不免莞尔,“师兄感动不已,直言你像他们林家人。” 孟晚的小嘴像是抹了蜜,一本正经的说道:“那可不对,我都是和我夫君学的。” 宋亭舟目光缱绻,船体微晃,他干脆搂着孟晚半倚到床上,“永宁和富家姑娘订婚了,三书六礼也已过了一半,预计年底就要成婚了。” 孟晚脑袋枕在他身上,也替祝泽宁高兴,“好事啊,那他的官职是不是也有着落了?” 宋亭舟眼里闪过一丝敌意,“富家那位公子已经在给吏部打招呼了,估计年后应该会有消息。” 孟晚见他冷下来的脸觉得有趣,便逗他道:“统共我也没和富公子说过两句话,你怎么还记着他呢?” 宋亭舟轻咳一声,“去了半天的顺天府衙,肚子饿不饿?” 他这么一问孟晚还真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宋亭舟拉着他下了床,“娘买了几只烧鸡上船,如今天凉能放两天,你吃不吃?” “吃吃吃,再让碧云给我热个馒头。” 孟晚刚上大船还是有几分新鲜的,也比坐马车赶路舒服,起码能随时烧火做饭。他们人多,共包下了三艘船,船上各置办了米面等物。 可惜常金花不光晕车,竟还也晕船,不光是她,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秦艽秦世子也晕船,船还没驶出多远她们俩就已经下不来床了。 而船上的日子,他们起码还要待上两月。 这时候就体现出随行一家子医者的好处了,虽说晕船不可根治,但好歹能用药物缓解。 而孟晚为这次南下,准备了大量炮制好的草药,随取随拿。 南方河道众多,他们时而下船走官道,有河道则乘船,一路上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了扬州府。 宋亭舟先租了三个院子安顿他们这一行人,只逗留两三日,众人唯有挤挤了。 整顿好后第二日宋亭舟与孟晚备上礼品换了新衣,叫雪生驾了马车找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这村庄离扬州府府城极近,驾着马车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师父在信里说是村中段,林氏祠堂西边第一家。” 孟晚眺望这座整齐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是青砖瓦房,路面夯实的平平整整。 他们来得早,但村民们起的更早,已经开始下地劳作。虽然穿的也是带着补丁的粗布旧衣,但精神面貌都很好。 林氏祠堂很好找,毕竟这一个村子基本都姓林,随便问了个村民,知道是找林大人夫妻,村民还热心的带了路。 找到林家祖宅的时候,孟晚眼睁睁看着他矜贵的师父项芸蹲在灶屋里,灰头土脸的往炉灶底下的灶膛里猛塞,一时间整个灶屋四处冒烟,熏得满头白发的项芸不顾形象的抹着脸往外走。 孟晚目瞪口呆,“师父,你……这是在干嘛?” 项芸脸色一僵,勉强睁开被熏得通红的眼睛,“晚哥儿?” 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她一身狼狈的时候被弟子撞见。 逆徒! 项芸挺直腰背,不许不缓的蹭了蹭脸上黑灰,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语气轻描淡写的说:“无事,你师公今早出去了,我本想做些早食的……你们是几时到扬州的?我见蓉儿来信姑爷竟没入翰林考核,而是被派到岭南地界去了,这是为何?” 孟晚回道:“我们昨日便入了城,如今我婆母和一众士兵都安置在城里,夫君正月要到西梧府上任,我们在扬州耽搁不了几日。在盛京发生了不少事,等师公回来了徒儿一一告知。” 项芸往日盘的一丝不苟的白丝有些凌乱,她不动声色的往耳后挽了挽,“你们用饭了没有,不若先去屋里坐坐,我去煮些粥来。” “这种事怎能劳烦师父呢?师父若不嫌弃,我去给您做顿早饭,你先进去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好。”几年没见,孟晚瞧她身体依旧硬朗,先是放下了心,又知道她极其好面子,便不动声色的拉着宋亭舟回灶房收拾残局,给她留出空隙来换洗衣物。 如今已入一年中最冷的腊月,但扬州明显比昌平暖和不少。孟晚熟练的从米缸里舀米,头洗干净下锅,宋亭舟在炉灶下烧火。 除了灶膛和北方不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还在三泉村的时候。 孟晚见宋亭舟点上了火,又在厨房翻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食材,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刚才忘了问师父了,耿妈妈怎么没在?” 宋亭舟将项芸一股脑塞到灶里的秸秆抽出来,又用火石重新点着了一点点往里塞,膛里很快冒出火光来。 “你忘了,耿妈妈也有自己的儿孙,我记得她说也在附近的村子,应当是回她自家了。” “也是,我忘了这茬了。” 孟晚在坛子里找到两坛腌好的雪里蕻和酸笋,先捞了几颗酸笋出来清洗后切成菱形小块,加香油搅拌做咸菜用。 又把雪里蕻切成小段,摸出几个鸡蛋放一起炒了一大盘。 宋亭舟饭量大,光喝粥喝不饱,孟晚又舀了一盆面,让宋亭舟和好了,他在上手打上猪油烙饼。 “可是晚哥儿来了?”林易回家见自己家烟囱冒着烟,本来稀奇的紧,但见到院里正在给马喂草料的雪生便想到夫人的弟子来信说要南下,可能是他们来了。 孟晚放下手里的锅铲出来见人,“是的师公,我和夫君也是刚到。” 宋亭舟紧随其后,叫了句,“林大人。” 林易笑起来眼角和嘴角都是明显的褶皱,“不用那么见外,跟着晚哥儿叫师公。”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个子不高,看着和蔼可亲,在翰林院当了大半辈子的文官,书生气却不是很重,仿佛就是随处可见的农家老翁,只不过皮肤比他们偏白而已。 宋亭舟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林易对是他们在做饭没有半点意外,他老伴平时不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估计孩子们来了还在睡懒觉。 岂不知项芸今日还就真的起早了,老两口精通养生之道,晚间从不多食,导致她今日难得早起还饿得不行,老头不在家,只能起床自给自足。难得下厨一次,还被徒弟夫夫看见出了丑。 项芸回屋洗漱换衣,铺床铺得也随意,听见老伴的动静忙叫他进去。 “你快帮我把头梳梳,见了孩子们不成样子。”她一把将梳子塞到林易手中。 林易熟练的替她梳头挽发,手法比女子还熟练,挽好后又从梳妆台上拿了根玉簪帮她插上,“成了,孩子们做好了饭在外等着你呢,走。” 堂屋里摆着饭桌,孟晚弄得差不多了让宋亭舟收拾厨房,把饭菜给雪生留了一份在厨房,他自己端着饭菜摆到饭桌上等着老两口过来吃早饭。 项芸坐在餐椅上,看着面前香气扑鼻的清粥小菜,“晚哥儿的手艺不错。” 孟晚替她和林易盛粥,精致的白瓷小碗上印着青花,“师父和师公爱吃的话,这两天我都来给你们做饭。” 项芸喝了一小口粥,夹了一筷子鸡蛋,空荡的胃里稍稍满足。 “耿妈妈回家探亲去了,她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天伦之乐。”她自认为和林易年纪大了,也没几年好活,厌烦了盛京那样的浮华地儿,回乡前就将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下这么个老妈子和她们回来,也是因为耿妈妈的夫家就在当地。 孟晚不是太饿,只喝了一碗粥和一角饼就放下了筷子,“便是耿妈妈不在也该买个丫鬟回来伺候,别的不说,做做饭也是好的。” 不然俩人这么大年纪还自己独居,怪让人担心的。 项芸吃了口用油酥烙出来的饼子,往常只觉得早上吃略显油腻,今日却吃了一块半,剩下半块吃不下,随手扔进老头子碗里。 对小徒弟关心的话语,她眼神柔和,“不必担心,族中有妇人来给我们做饭,时时过来照看。” 只是她起的晚又好面子,怕人发现了,所以平日早饭都是糊弄,多是林易起来煮些米粥。 正说着,果然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大嫂提着菜肉过来,见有客在用饭也没打扰,径直进了厨房。 过了会儿见他们吃完了饭,利索的收拾了饭桌。 林易又嘱咐她们到集市上再多买些菜回来,晚上多做些饭菜招待客人。 饭后孟晚、宋亭舟和老两口说了到盛京这一年发生的事,又告知了被派到岭南的原因。 林易在翰林院任职多年,历经两任君王,也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更比宋亭舟了解盛京情势。 “外放出来也好,京中情势混乱,陛下有心整治世家,早就有先拿吴家开刀的意思,便是你考中了庶吉士,我也是会让蓉儿替你运作外放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会是岭南。 孟晚想到师父项芸的出身,“那项家……” 项芸又恢复了端庄的样子,顶着一头梳的一丝不苟的银发说道:“项家家主是个精明的商人,等吴家真的败落了,他自会知道如何选择。” 项芸准确来说算不得项家主支,林家说好听些一门三翰林,可林易之父四十不到,坐到翰林院的五品官就殁了,林易自己也没有儿子林苁蓉的官职高。 可以说林苁蓉如今才是林项两家最顶尖的官身,他在项家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但项家在江淮一带盘踞多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抽身,若真有一天项家要被清算,林苁蓉大概率会舍弃项家,端看项家家主如何抉择。 孟晚见项芸不像是对家族感情羁绊深厚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 党皇一派大家不敢随意讨论,孟晚在林家村又陪了师父几日,多是讨论书画之道。 “你画作自成一派,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是见你如今作画行如流水不见顿挫,可是找到了画心?”项芸见孟晚面前的一幅扬州初雪图,线条流畅大胆,逸趣横生,仿若将那一场薄雪凝于尺幅之间,神形兼备,可称上品。 孟晚提笔用行楷在空白处写上画作主题、日期与他清宵居士的大名,再把自己的小章拿出来按在名字下面,轻轻吹了吹。 “徒儿大致明白了画心之说,只是尚未摸透。” 项芸欣慰的看着他,“你尚且年少,不必心急。” 孟晚好奇的问了句,“师父是多大找到自己画心的?” 这似乎是个非常久远的话题,项芸思索片刻才不确定的说:“十四五岁?当时我还未成婚。” “……” 孟晚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壁垒。 他的心太乱,装下了太多杂事,远没有项芸纯粹,所以对方才是真正的大家。 三日后孟晚告别师父师公,再次踏上路程。 聂知遥的话一语中的,大年三十他们果然是在路上度过,彼时他们已经快到西梧府境内了,众人在一个小镇的渡口上卸下了行李,接下来要走陆路。 年节后四处都在放爆竹,这座偏远小镇也不例外,镇上的人说着令人费解的浓郁乡音,穿的服饰也和北地大不相同。 宋亭舟在码头租了几辆马车,结果当地车夫只有四五个,他们还有六车的行李没办法安置。 无法只能在小镇逗留一晚,明早再想办法从附近城镇租车或是租几辆镇民自家的马车。 岭南境地山地丘陵众多,平原面积零散又稀少,道路难行,因此去隔壁镇租车其实是有些不便的,他们最好在镇上有马车的百姓家里租车。 他们一行成群结队,在这座小镇上十分惹人注目,最关键的事语言沟通也很有障碍,幸好青杏祖父早年走南闯北的接触过这边的人,镇子上的人许多也会说官话,大家才勉强能与当地人沟通沟通。 “孟夫郎,这家人说在镇外有个庄子,可以借咱们的人暂住。”青杏爷爷问过几个当地人后终于找到一家乡绅愿意接纳他们。 孟晚喜出望外,“太好了,你和他们说,咱们会给他们报酬的。” 已经快到西梧府境内,这么多的人赶路跟着都不方便,孟晚想着干脆明日先让士兵们上路。自己和宋亭舟身边有秦世子这样的高手,雪生还贴身跟着,再留十来个士兵,应该就够了,这样轻车简从,还能快些。 乡绅家的管家看他们这一伙人不似寻常人家,赔笑着说不用报酬,粮食也可以由他们准备。 孟晚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告诉他们,只需提供给他们些灶具就好,他们自己有米面粮食。 第2章 山寨 晚上他们在郊外的庄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这些士兵便步行上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千户管着,轻易无人敢惹。 宋亭舟则是带着雪生先在本地租借马车,本地乡绅就这么一户,主家很好说话是不错,但也只能凑出三辆马车来,简直叹为观止。 哪怕是他们在泉水镇,光是方家也是有七八辆马车的,再加上何家也有个两三辆,这个镇子贫瘠的简直难以想象。 如此一来,还差三辆马车就只能去隔壁镇子租,但据本地人说,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哪怕骑马去,最快也要六天才能走个来回,反倒是离县城还算近些,三天就能回来。 但要进县城便要有户籍,雪生一个奴仆独自进城会被当做逃奴,只能宋亭舟亲自带着文书进城。 宋亭舟要将剩余二十士兵都留给孟晚他们,自己带着雪生尽快上路往回,但孟晚怎能放心。 “不若让秦世子也和你们一起,他武艺高强更胜雪生,这样我也能放心。” 宋亭舟看着他因为接连赶路又消瘦了的脸庞,眉头紧锁,“你和娘身边不放个会武的人我不放心,这样,我带雪生和五名士兵上路,我们骑马去,尽快回来,这三日你们就在庄子里不要乱走。” 孟晚迎着宋亭舟担忧的目光,主动将自己脸颊托进他宽大的手掌,“安心,我们就在庄子里还好,此地多是山峦,你们路上才是要多加小心。” 他本是关心宋亭舟的话语,怎料一语成谶。 为了赶着尽快上任,宋亭舟也没耽搁,当即就带着雪生又点了五名士兵,备了些干粮和水囊便上马离开。 此地险峻,往县城的方向根本没有官道,他们先骑马跑了一天,路过一段狭窄的小路是建在峭壁上的,下头就是万丈深渊。 他们不敢骑马过去,只能牵着马走。有个恐高的士兵腿都软了,硬着头皮蹭了过去。 这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宋亭舟着急租了马尽快回去,心中又隐隐后悔带这几个人出来,耽搁工夫。 屋漏偏逢连夜雨,却是真的雨。 细如牛毛的小雨落在身上,添了丝阴冷,这是穿多少衣服都掩盖不住的湿寒,包括宋亭舟在内的人都不大适应。 细雨连绵不绝,山间渐渐凝了层薄雾,雨水不断雾气便不减反增,慢慢越凝越厚,连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天地间皆是茫茫大雾,偶尔能听见几声马蹄声和人不适的轻咳。 宋亭舟本来在专注的看着脚下的路,迈着适中的步子不急不缓的前行,怎料他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喊声,接着就是马匹受惊的声音。 不知哪个士兵似是脚滑坠落了峭壁,手上还死死拉住了马匹。那马匹扬了蹄一脚踢到了宋亭舟的马上,牵连着他的马也受了惊。 宋亭舟本能拽紧牵绳,下一瞬立即察觉不对放了手,但已经晚了一步,他被马匹带的扑到了崖边,直接冲向峭壁处。 哪怕宋亭舟已经使出全身力气贴着山壁往下滑,尽量保持自己紧贴岩壁,以免坠落。但很快膝盖处的布料便被磨破,双手手指也被凸起的石头割得鲜血淋漓。 峭壁太过陡峭,他虽然稍微缓解了下落的速度,最后仍是速度极快的坠了下去。 “王哥!” “大人?” “糟糕,是大人和王哥掉下去了!” “什么!郎君!” “大人!” …… 宋亭舟再次醒来,只觉得左腿和手指都传来剧痛,他缓缓睁开眼睛,空间昏暗,油灯带来的一丝光亮勉强能让他看清身处何地。 头顶似乎是用粗竹搭建的房顶,不光如此,墙壁好像也是用竹子扎捆结实做成的,目光所掠桌子、椅子、储物的箱子等都是竹制品,这竟是一间宋亭舟从未见过的竹屋建筑。 “你醒啦?”少女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宋亭舟视线轻移到门口,只见一位穿着异族服饰的少女端着一碗闻着就气味浓郁汤药。 她约莫有十七八岁,脸蛋圆润,肤色偏黑红,穿着一身蓝黑靛布作底的长衫和短裤,脖子上挂着银项圈和彩线编制的挂饰,杉领和袖口均用花布镶边,腰上扎着彩色布条编织的腰带。 说的话也带着没听过的腔调,是一方方言,宋亭舟琢磨了会才大致听懂她的意思。 “多谢姑娘相救,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他其实最着急的是昏迷时间太久孟晚和常金花会着急。 少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发觉宋亭舟可能听不太懂她说话后,羞涩的连说带比划的摇头,意思他没昏迷多长时间, 宋亭舟心口略微一松,又问道:“那我身上的包裹又在何处?”里头的银两事小,赴任文书等都在里面容不得半点闪失。 宋亭舟语气虚弱,少女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如何,眼神躲躲闪闪的侧到一旁,又说了两句他听不懂的话语。 宋亭舟从竹床上坐起来,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的中衣,但外袍却变成用深蓝色粗布做成的短打,身上传来阵阵皮肉之痛,血肉模糊的手指和手掌被糊了一层墨绿色的草药。 这些都还好说,只是左腿疼得几乎不能动弹,多半是骨头断了。 他一个陌生男子,总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女给他换的衣裳,她家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在。 他看着被包裹起来的左腿问道:“姑娘可是为在下请了郎中?” 少女大致能懂什么叫郎中,但是她回的话宋亭舟实在听不大懂。 宋亭舟刚要再问些什么,就见另一个年长的男人进来。同样是黑蓝色的衣裳,上面是较短的立领对襟衣,胸前两侧各绣了个鸡仔花图案,下面裤子的裤管宽大,但意外的竟会说几句拗口的汉语。 “你是汉人?我们寨子里有巫医,是他给你接了骨上了药。” 能正常与他沟通就好,宋亭舟客气的说:“多谢大伯和巫医的救命之恩,我确实是汉人,家人都在坪石镇上,能否劳烦您将我送过去? 说实话宋亭舟并不相信什么素昧蒙面的巫医,他现在最焦虑的是怎么回到镇上。 年长男人脸色有些冷漠和警惕,“你是坪石镇的人?” 宋亭舟听出他话里的提防,想到孟晚他们还滞留在镇上,忙问道:“坪石镇怎么了?我只是路过此地的行商,在镇上稍作整顿。” 年长男人脸色松懈不少,“那个镇子上有些不好的传闻,我们寨子住的近,却宁愿去绕路去县城也不愿去坪石镇。” 宋亭舟心尖一颤,“不好的传闻?是否有伤人之事?还请阿叔尽快将我送回镇上,我愿重金相送。” 年长男人爱莫能助,“我们不要你的金银,你可以先留下养伤,因为我们可以用板车将你拉到镇子外面,但是不能送你进去,所以你最好能走动了再回去找你的家人。” 看来镇上确实有什么危险,导致他和族人都不愿意踏入。 他越是这么说,宋亭舟越是着急,但他如今伤势未愈,又不熟悉山路不知怎么回到坪石镇,除了原地等待雪生找来,竟别无他法。 “那可否帮在下捎个口信呢?不必入镇,只是旁边的庄子里,若你们不愿接触旁人,我书信几封,你们随意仍在门口即可。” 这个倒是还可以,年长男人思索了小会儿,就答应下来,“瑶长哪里有纸笔,我去向他讨来给你,你写完后我叫几个达努到坪石镇附近的庄子送一趟。” 宋亭舟感激不尽,“多谢阿伯,我包裹中有银子,可作为各位的报酬。” “包袱?”年长男人对上女儿躲闪的目光,没有回答,而是叫了女儿出去。 “兰朵,是不是你拿了那个汉人男子的包裹?” 兰朵双手捂着脸,“我不是故意的阿爸,我……”她没在寨子里见过这么俊俏的男人,比寨子里最受欢迎的山虎还招人,又正是青春好年华,难免心动,便起了些别的心思。 年长男人叹了口气,他年轻时也向往寨子外的世界,曾和其他年轻人出去闯荡过,也和汉人打过交道。 “汉人成婚都早而且一生要娶很多老婆,看他穿着家里也应该是有钱的,也不知老婆有几个,还是我们寨子好,你成了亲后还能住在家里,或者不想嫁人娶个达努也是好的。” 兰朵想起宋亭舟俊朗的五官和说话时清冷沉稳的气质,还是觉得比寨子里的青年强,她咬了咬唇,恳求中年男人,“好阿爸,我就想要他,我们不要还给他东西了,让他留在寨子里。” 中年男人拒绝道:“这怎么可以,偷盗东西是不好的事,密洛陀女神会怪罪我们的。” 年轻的姑娘为了心上人,越被家人反驳便越是坚持,“我们不是偷盗,等他留下来和我成亲了我就会将包袱还他,密洛陀女神知道我的心意,是不会怪罪的。” 中年男人看着女儿执拗的眼,深深的叹了口气,“随你。”他们族的人对婚恋自由度很高,也没什么门第之说。 而且他想到住在他家那个高大的年轻汉人说家人都在坪石镇上,坪石镇那个地方,估计也九死一生,他没了亲人,可能就会在寨子里和女儿安稳过日子了。 宋亭舟尚不知道这父女二人商量了什么,等中年男人带了笔墨纸张回来,自己将纸裁成几块,每长纸上面都写了大大小小的字,有的写多些,说自己在镇子西面一日半路程附近的山寨里,有些只写了两个字——勿留。 他写的认真,却不知答应将信纸帮他送到镇上的中年男人却反悔骗他,那些纸张都被偷偷烧毁了。 在寨子养了几天的病,宋亭舟膝盖和手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但因为左腿骨折,还是不能下床。 他心急如焚,一心想回到镇子,却也没忽略身边奇怪的视线。 “姑娘,我家中已娶了夫郎,你尚未婚嫁,不太方便和我独处。”宋亭舟委婉的对兰朵说。 兰朵听后咬了咬唇,用这几天和阿爸学的汉语,坑坑绊绊的说:“你娶妻便娶了,总之以后和我成亲了就只能和我一人好。”她说到后面也十分害羞,脸颊通红 。 宋亭舟脸色冷淡,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耐,“姑娘可能是没听懂我的话,我已有心爱之人,怎会和你成亲。” 兰朵被他这样冷言冷语的拒绝,顿感心痛委屈,“就算你成亲了,他们在坪石镇,坪石镇是有的山犭军的,镇上镇长常捉外人投食它,你若有妻,也早就被它吃了!” 宋亭舟不顾左腿钻心的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要下来,“山犭军是何物,坪石镇又哪儿来的什么镇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兰朵见他这样目露怜惜,想扶他又被他冰冷的眼神摄住,怯懦懦的不敢近身。 兰朵的阿爸听见动静从外面进来,将宋亭舟扶回床上,“兰朵没有骗你,我们以前也只是听说过坪石镇有山神,却不害人,他们镇子也多是供些瓜果牲畜。” 他娓娓说道:“直到去年,坪石镇突然无缘无故的死了不少人,后来来了个什么道士,也不知和镇长说了什么,后来坪石镇就开始祭生人了,刚开始周围的寨子没人知道,只是去过镇上的年轻人都再没回来。” 说到这里,兰朵阿爸黝黑的脸染上些惊惧,“今年年初我们寨子里有个年轻的达努在镇上失踪,第三天又跑回来了,说是坪石镇上有怪物,长着狗的身体,人的脑袋,见人就吃,十分恐怕!” 宋亭舟绝不信有什么鬼怪伤人,但兰朵阿爸描述的如此真实,简直像是亲眼所见。 “那个跑回来的年轻人现在还在寨子里吗?”宋亭舟想问问那人关于山犭军的详情。 兰朵阿爸面露怜悯,“人早就没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被咬坏了,全是伤口,一晚都没熬过去。” 兰朵阿爸不忍见女儿伤心的样子,只能规劝起宋亭舟。 “你家人在镇上,肯定会被镇长骗去活祭给山犭军的,你回去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我们寨子里,和兰朵好好过日子。她从小没有阿妈,家里只有我们,你留下我们都会好好对你的。” 兰朵期盼的看着宋亭舟,渴望他松口答应。 听到坪石镇的危险是来自一个虚幻的畜生,和那个靠骗人活祭的镇长,宋亭舟这几日吊起来心反而松懈不少。 晚儿身边有秦艽这样的高手,他本身人又聪慧,不见得会被镇长诓骗。 宋亭舟眼神中还是没有几分温度,话语又硬又冷,“我已经同兰朵姑娘说过了,家中已娶夫郎,姑娘家的声誉不好,往后不便麻烦她过来送饭。” 事无绝对,他还是要早早回去和晚儿重聚,靠这个寨子里的人可能困难了,也不知雪生几时才能找到他。 第3章 寻得 自宋亭舟坠崖后,雪生立即便想绕到崖下去寻人,谁知山路南行,弯弯绕绕的,雾气又重竟然迷了路。 等好不容易走出山林,他意识到五人这样乱找不是办法,当即让剩下四人回去禀告孟晚。 他自己多少有功夫在身,这几个兵都是养在营里没见过血的,比他还不济,若是单派一两个回去再从半路上全军覆没可糟了。 孟晚收到消息可以多派些人过来一起找郎君,最好将青杏或苗老爷子也叫来。 四名士兵走后,雪生孤身一人又在山林里找了半晌,眼见天要黑了才找到一座山寨,里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竹子结构房体,穿着打扮也与汉人不同,他早年也算走南闯北,却从未见过。 宅子里的人十分排外,雪生不得其入,天黑的山林更加危险,他干脆在宅子外围找了棵大树休息。 寨里有心软的阿婆给他端了碗热汤来,雪生想起孟晚平常对人的防备姿态,虽然谢过阿婆,但是并没有喝汤。 他问了阿婆有没有见过穿着和他差不多,个头极高的陌生男子。阿婆说的话雪生听不懂,但摇头的姿势他还是懂的。 郎君不在这里? 他又问崖下的路怎么走,阿婆想了会给他指了一条小道,雪生谢过她,给她塞了几个铜板,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要,端着自己的碗又走了。 雪生在树下拢了火堆,又在周围拾了两把干柴,一直停到后半夜,才灭了火爬上树小憩片刻。 清早宅子里出来打猎的声音将他唤醒,他们还是很警惕雪生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汉人的。 雪生见状默默退开,顺着昨晚那个阿婆指的小道,走了半天果然走到了一片崖底。 底下躺着一具人的尸体和两匹死马。雪生一惊,上前查看才发现是先前掉下来那个士兵的。 崖底的地势还算平坦,又没有尖石之类的锐物,这个士兵若不是被马压在身下,应该不至于死亡。 雪生检查了一圈,发现另一匹马的背上有大量血迹,不是出自马的伤口,那便是宋亭舟留下的,人应该还活着,只是不知身体情况如何。 雪生心焦如焚,宋亭舟已经坠马一天一夜,应当受了重伤,若是自己走应该不会走远。 他在附近的树林里又找了一天,并未发现宋亭舟的身影。夜里他又回到那个寨子的外围,依旧拢火休息。 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随意用火堆里的火烘烤几下,水囊里早就没了水,雪生干啃了个饼子后就吃不进去了。 后半夜爬上树休息,清晨天还没亮是被寨子里的人叫醒的。 “达努,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想做什么?”一位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面容严肃的问他,口中说的竟然是汉语。 雪生见终于有人能和他沟通,忙从树上下来,思索一番后指着宋亭舟掉下来的峭壁方向,问道:“我有个哥哥,前几天路过那边的崖壁时不小心掉了下来,我找了他两天还没找到,想问问您和您的族人有没有见过他?” 瑶长听他说话还算客气,又是来找亲人的,稍微放下了戒备,“我可以帮你问问族里有没有人见过你哥哥,你可以进来歇歇脚。” 雪生又疲又累绷着两天,确实急需一个地方歇脚。 瑶长将他安排在最外围的一处竹楼里休息,告诉他立即便会问问寨子里的族人们。 雪生大致看了眼,觉得这寨子不算太大,顶多几十户人家,半天应该就能问完,他在竹楼里等了会,见四下无人,实在忍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他才惊醒,见窗外升到顶空的太阳觉得危险,刚才他睡成那样,若是寨子里的人有了异心可就糟了。 幸好幸好。 他心里暗自侥幸,警告自己不能再这般不谨慎,瑶长已经上了楼。 “我已经问过所有族人,他们这些天并没有见过除你之外的陌生男人。” 雪生暗叹,今夜过去就三天了,时间拖得越久,郎君处地便越不安全。但若是那三个士兵顺利返回镇上,今天应当能带着人过来一起寻找郎君。 他谢过瑶长,“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 寨子里的竹楼都是一楼厨房饭厅,二楼住人休息,这样能有效隔湿防潮。 雪生跟着瑶长欲要下楼,突然看见最里面有座竹楼外面的空地上晾着一件长衫,虽然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寨子里的人皆是短衣短裤打扮,颜色多为蓝黑,那件长衫却是青色的。 他脚步微不可察的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的走下楼梯。 辞别瑶长雪生并没有离开寨子附近,而是借着茂密的树林绕到寨子的另外一头,距离最里面竹楼更近的位置,这里更能看清那件挂起的衣衫正是宋亭舟当日所穿。 雪生心中激荡,但又怕寨子里的人撒谎是有别的目的,不敢打草惊蛇,只能静观其变,等待支援。 他不动声色的在寨子周围巡视,一整天都在以避开寨子里的人的目的下观察,终于在天黑时与从镇上寻过来的苗老爷子等人汇合。 “宋大人在何处?可有大碍?”生怕宋亭舟有事,苗老爷子背上药箱带上伤药就跟随余下官兵过来了。 雪生看着面前乌泱泱的人,顺手接过苗老爷子背后沉甸甸的药箱,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家夫郎呢?” 士兵跟来十几个,连秦艽也过来了,如此留在镇上竟只有老弱病残吗? 报信的官兵回复雪生,“我们回去报信的时候孟夫郎并不在庄子里,常老夫人听闻消息心急,便跟着过来了,但下面山路不好走,她留在官道上等消息,小侍在上面陪同。” 雪生知道这是常金花心忧儿子,坠崖听起来实在过于惊险,只怕夫郎知晓也是要跟来的。 “可留了人给夫郎传信?” 士兵答:“留了八人在,既能传信,又能保护夫郎安危。” 雪生这才放了心,他对秦艽说:“我在附近的寨子里发现了郎君的行踪,但寨子里的人似乎有意隐瞒,咱们这么多人过去难免起了冲突,秦世子可否跟我前去探查一番?” 秦艽如今听得是宋亭舟的命令,顶头上司遇险他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倒也痛快答应了。 雪生身手没有秦艽高超,但身姿轻盈,更适合探查。 他先一步从僻静的地方入了寨,直奔白日看过的那座竹楼而去,秦艽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寨子偏僻,其中东西两面都环着峭壁,鲜少有外人进来,因此都也没什么守备之说。天一黑,寨门关上便各自回家休息。 雪生找了处低矮的墙体,轻而易举就翻了上去。 秦艽在他后面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宋亭舟这个七品小官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能人,想来也是有些本事。 寨子的墙体下面是用石头搭建,上面则是一排排的木桩。秦艽体重身高都要高于雪生,略微跑了几步助了力才上翻过了墙,幸而木桩足够结实,没有被他压歪。 两人尽量将身体贴着寨子边缘的石壁,整个人都隐于黑暗,凭借朦胧的月光,缓缓潜行。 油灯在这座小寨子里是稀有品,一入夜宋亭舟便放下了兰朵父亲从瑶长那里借来的书本,缓缓闭上双目,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不管看没看到字条,他外出久不回归,晚儿定会派人来寻。 这里离镇上不远,晚儿意识到县城没有他的踪影后,极有可能根据蛛丝马迹探查出他坠崖。 再说还有雪生他们也会回去回禀,他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但想到兰朵父女说的关于人首兽身的怪物,宋亭舟不免情绪急躁,怎么也静不下心安睡。 再者这对父女又将他的赴任文书藏了起来,最迟一月底他也要到西梧府,向当地知府交付委任文书等。 若是取不回文书,或是文书被他们毁坏,便只能先同西梧府知府告知原委,再上奏朝廷,请吏部重新加急送到岭南一份,如此已经算是宋亭舟失职,极有可能会被人在政绩上记上一笔。 宋亭舟众多情绪在脑海中翻滚,一时半刻也睡不着。 忽然,他察觉白日放在门后的茶碗在微微颤动,里面的水晃晃悠悠的荡了出来,像是有人要从外面推门而进。 宋亭舟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眉目冷淡的盯着门缝,右手从枕下摸出一根坚硬的竹棍,竹棍的一头被嵌入进去一片碎瓷片。 门内的门栓被人从外塞进来的剑刃挑落,发出一声闷响。 剑?还是短剑? 与预想的情景似乎不同,宋亭舟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 “雪生?”他压低了声音问。 雪生推门进来,“郎君!” 他声音不自觉激动的微扬,身后的秦艽提醒他,“且低声些。” 雪生已经行至宋亭舟床边,“郎君,你身上可有大碍?” 宋亭舟掀开被子,露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腿,苦笑道:“怕是走不了多远。” 秦艽:“大人放心,我们的人都在寨子附近,郎中也在其中。” 宋亭舟更急的却不是自己的腿,“什么!你们将人都带了来,那晚儿呢?” 秦艽不知他说是何意,“孟夫郎自是还在镇上,他还尚不知大人遇险。” “坪石镇可能不太寻常,还要劳烦世子迅速带人返回接了我家眷出镇。” 雪生劝道:“郎君,我们先将你带出寨子,苗郎中正在外面等着,出寨子后我立即带人回去接夫郎。” “你要走吗!”兰朵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 大晚上她一个姑娘家丝毫不避讳的突然爬上了竹楼,见了屋内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汉族男人也没害怕,而是双目泛红的看着宋亭舟。 秦艽眼神在兰朵和宋亭舟之间穿梭了一阵,突然笑了。 这一路看着宋家夫夫俩恩恩爱爱,还以为多么情谊深厚呢,结果才分开四五天而已,啧啧! 做为手下,好歹知情知趣些,他也没兴趣看两人拉扯,便拽了身边的雪生一把,打算下楼去等。 秦艽侧身一拉…… 再一拉…… 他回头看着笔直立在原地的雪生,没拉动? “我早就和兰朵姑娘说过几次了,家中有夫郎,乃我此生挚爱,断不会抛弃他转而娶你的。”宋亭舟这话说了千万遍,神情不耐的将手指放在床边的书本上敲击,每一下都似乎在宣泄心里的厌烦。 晚儿在镇上还不知情况如何,偏偏这姑娘像听不懂人话一样,若是让她再纠缠不休,引来了寨子里的人,他们联合起来阻拦,又是一场麻烦。 宋亭舟给门口站立的雪生使了个眼色,想让他看准时机将兰朵打晕。 暂时没工夫问赴任文书的事了,晚儿的安危要紧。 “那……那他要是被山犭军吃了,你也不愿意娶我吗?” 兰朵初次恋慕一个人,哪怕被宋亭舟冷眼以对,还是不免死心眼的问了一句。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诅咒和盼望,因此宋亭舟脸色更差了。 “别说以我夫郎的睿智定不会让自己身犯险境,便是他……”宋亭舟狠狠的吐了口浊气,“便是他真有什么意外,我也断不会再娶旁人!” 他这句话说完胸口闷痛难忍,双手也不自觉蜷缩成拳。 “雪生!” “那你走!” 雪生刚要出手,兰朵就突然大喊出声,随后抹着眼泪边哭边跑了。 徒留雪生愣在原地,“郎君?” 宋亭舟不想出现任何差池,吩咐道:“跟上去,若她叫人就将她打晕,看她住处是否有我自己带的包裹。” “是。”雪生飞身下楼。 宋亭舟又对看了半天热闹的秦艽说道:“世子,还要劳烦你扶我下去。” 秦艽突然有些欣赏起宋亭舟来了,“宋大人何须客气,我看这竹楼陡峭,还是背你一趟。” “如此就多谢世子了。”宋亭舟客气的说。 他和孟晚都清楚,秦艽这个小队长同他们一起来,定是太子有其他计划,可能在西梧府待不上多久就走了。侯府世子身份尊崇,还是要小心对待的。 秦艽身材和宋亭舟差不多,也幸好是他跟来,不然雪生一个人还真可能背不动宋亭舟。 两人下楼后雪生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兰朵的父亲。 “我知道你定是外面的什么人物,兰朵还是孩子般的年纪,希望你看在我们救了你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看来他已经知道女儿哭跑回去的原因,手里拿着兰朵找出来的蓝色包袱,过来想还给宋亭舟。 宋亭舟拿回包袱的第一时间就查看了里面的文书,只有几分褶皱,并没有弄坏,他心中如释重负。 兰朵父亲却以为对方怕他们偷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东西我们没有动过。” “我知道,兰朵姑娘年纪尚小,该有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我并非她的良配。”宋亭舟从包袱里拿出两锭银子出来,怕兰朵父亲不收,当面让雪生放到了他住过的竹楼里。 兰朵父亲叹了口气,“你们跟我走,我给你们开寨门。” 宋亭舟腿脚不便,爬墙还真有些费劲。 秦艽背着他,雪生跟在两人后面,出了寨子后,宋亭舟又对守在寨子门口的兰朵父亲说了句,“多谢阿叔的救命之恩,往后若有难事,可去赫山县找我,我姓宋。” 第4章 邀请 和苗郎中汇合后,他立即检查了宋亭舟的腿伤,“骨头接的不错,也没歪,等回到上面大路我在替大人换上新药即可。” “换药不急,先回镇子。” 所有人手都聚集出来找他,独留孟晚和一群孩子,宋亭舟从知道这个消息后便一直心神不宁。 岂不知身为母亲的常金花也在官路的马车山上默默流泪,她青年丧夫已是命苦,儿子成婚后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做了官了,若是又出了什么意外,下半辈子她也不用活了,干脆到地底下去一家团聚罢了。 碧云在一旁劝她,“老夫人,您身子还没好,别太伤神了,大人定会无碍的。” 秦艽年轻力壮,晕船适应了半月也差不离了,常金花年纪毕竟在这儿,一路遭了不少罪,一直汤药不断,也就今日才清醒些,就听到儿子的噩耗,碧云怕她撑不住又倒了。 常金花岂不知哭亦无用?但事到临头眼眶里的泪水就由不得她了。 碧云一边安慰她,一边不住的往后看向不远处树木高耸的密林,夜里的山林有一种特殊的寂静,偶尔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什么不知名动物在林间爬行。 几只树梢沉睡的飞鸟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齐齐张开翅膀飞走,碧云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在回头一看后方有油灯和人声。 他抱紧常金花胳膊,“老夫人,是……是不是雪生哥他们回来了?” “雪生他们回来了?我去看看。”常金花满心沉浸在悲痛里,闻言立即便要下车。 碧云愣了愣,赶紧跟着她下了马车。 马车四周的士兵也听到了动静,“老夫人,你先别动,我们过去看看。” 常金花急得不行,“好好,你们快去。” 士兵沿着大路往后跑,没过一会便回来禀告,“老夫人,是大人回来了。” 常金花忙小跑着迎过去,见到被秦艽背着的儿子,又是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快将大郎放到马车上去,腿这是怎么了,是在山崖下摔得?” 宋亭舟坐在车厢里安慰她,“娘,我没事,但是要先让雪生他们带你去县城,我要回镇上去接晚儿。” 常金花尚不知坪石镇有危险,“啊?咱们一起回去接晚儿不行吗?” “娘,天色暗了,不好来回折腾,这里离县城也就一日半的路程,你先去县上等待,我们随后就到。”宋亭舟面上看不出急色,实际心急如焚,只恨自己受了腿伤,不能立即骑马飞奔回去。 常金花向来听儿子儿媳的话,闻言也只能嘱咐道:“那你要仔细着腿。” “有苗郎中在旁照顾,无事的。” 碧云陪着常金花,宋亭舟又叫雪生带上七八个士兵护送常金花去县城,他自己则和剩下的人赶回坪石镇去接孟晚。 这里属于坪石镇和县城之间的中间地带,距离两边的路程都将近一天半。 紧赶慢赶昼夜不停,终于在第二天夜里重回镇上外的庄子。 之前这座庄子被乡绅借给他们时候,因为他们人数太多,庄子里的佃户都搬了出去。 如今他们大部分士兵都已率先出发去西梧府,佃户该搬回来才是,但庄子里却一片寂静,不是因为夜晚才安静,而是那种渺无人烟的静谧。 “世子,劳你尽快查探一番。”宋亭舟心中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但他腿脚不便,与其耽搁时间让人照顾,还不如让所有人尽快探查。 宋亭舟不说,秦艽也已经开始四处查探了,他们最先看的就是孟晚他们所住卧房。 “孟夫郎,孟夫郎?” 秦艽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干脆直接推门而入。 房内安安静,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像是从来没人住过一般。 他暗道不妙,吩咐其余士兵,“尽快搜索,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还在。” 士兵们搜索进度加快,但整个庄子竟然半个活人都没有,连他们的行李都不见了。 “怎么可能?”其中一个士兵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两天前才随常金花等离开庄子前往营救宋亭舟,那时候庄子并无异样。 自入了庄子后,宋亭舟便已经察觉不对,如今听到他们回禀的消息,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声音压抑到极致,挤出五个干涩沙哑的字来,“去镇上……找人。” —— 三天前—— 宋亭舟和雪生他们走了后,孟晚便静下心来,在庄子里大致规整了下他们的行李,想着等宋亭舟他们租车回来,接着打包走人。 赶路赶得他脾气都跟着暴躁不少,山高水远实在磨人。 他正盼着宋亭舟快些回来,好上路去西梧,下午镇上的乡绅陈家的管家就找上门来。 “我家大夫人听闻夫郎一家是打远处来的,特命家里备了酒席,请夫郎到家里一叙。”管家笑呵呵的邀请孟晚。 孟晚也对人家堆笑,他这人笑起来如沐春风,真诚的不得了,半点看不出虚情假意来,“本该是我等自请登门拜访大夫人的。” 说完他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指着乱糟糟的院子道:“但陈管家也看到了,我们这一行行囊还没规整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我在家看着,实在不方便过去叨扰,还请向大夫人告罪。” 陈管家笑容有些勉强,“夫郎有正事要忙,我们哪儿还有硬要请的道理,夫郎只管忙着。” 他转身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大夫人满心欢喜,如今怕是要失望了。” 若是寻常客人,听见主人家这么说,都会心生愧疚,继而扔下一大家子赴约,但孟晚显然不是寻常人。 他头也不抬的叫了碧云一声,“碧云,你去送送陈管家,好让他早点回去通知大夫人,别浪费了一桌子好菜。” 陈管家僵着张脸悻悻的离开了。 一夜过去,宅子里还算平静。第二天孟晚又带着碧云等人收拾了半天,下午闲来无事,带几个小的踢了半天毽子玩。 秦艽少爷脾气,这一路估计也被逼疯了,很快加入他们。 孟晚顺利退出,找青杏和她爷爷问当地瘴气的问题,青杏爷爷见多识广,认为是当地气候太过湿热,林木茂密,导致毒虫瘴气频生,这才有了毒瘴的说法。 孟晚心里琢磨着有些难办,这里气候如此,山林又多,不像是一座山一片林,又没有北地那样平坦辽阔的地势,全都退林还耕显然十分困难。 不知赫山县地势是否也是这样奇峻。 晚上他们吃饭都是用的自己米面,孟晚吩咐剩下的士兵,“你们辛苦些,晚上四人一值夜,撑过这些天,等夫君回来就上路。” 这些士兵面上应得好好地,可背地里对个哥儿的命令并不服气,但上头有秦艽压着,他们还算安分,夜里照常值守,不管尽不尽责,起码人数在这儿,白日黑夜几人替换着巡视,总归是将庄子防备的水泄不通。 第四天一早,孟晚估摸着宋亭舟一行若是顺利,近几日就应该能回来了,他心里盼着,冷不丁又看见陈家的马车过来庄子,竟是乡绅的大老婆亲自来了。 在人家地盘上住着,面上的身份又是行商,孟晚理当跟陈家这个土地主家客客气气的。 “大夫人怎么亲自来了,还没登门谢过您和陈老爷租借宅子给我们。”孟晚笑盈盈的上前躬身行礼。 陈大夫人的年纪和常金花差不多,长得瘦弱,面色偏黑,一见了孟晚的面就亲亲切切的招呼起来。 “哎呦,不愧是从盛京来的,我在这小地方活了四十多年,哪儿见过你这样如花般精致的哥儿啊!” 孟晚面对人家夸赞早就免疫了,只是寒暄着和她说话。 “还请大夫人见谅,我婆母走水路晕了船,现在还没缓过劲了,只能晚辈出来招待你。” 陈大夫人双手一抚,笑的开朗,“这有什么的,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前几日叫家奴来请,你推脱无空。今日是可我生辰,家里支了几桌席面,寻思着今天你总该有空了,这不亲自过来请你了吗?” 孟晚眉峰一挑,只觉得有意思,他和这位陈夫人是头次见面,他就是再自恋也不认为自己人格魅力大成这样,所以这位陈夫人三番四次的叫他做客是何意? 他故作愁苦的模样,“大夫人好意我是不该再推脱的,可婆母病着,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我是该留下侍疾的,不然夫君回来不好交代。” 大夫人作势要带人进去看望常金花,“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带人去看看老姐姐,跟她要你一日的空闲,看她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孟晚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常金花是真的病了,好不容易下船调养调养,他怎会让外人扰了她的清净? “婆母病着不便见人,既如此还是我去,有劳大夫人等我片刻。” 他进屋后脸色不太好看,常金花早上喝了药晕晕沉沉的躺着,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清醒。 孟晚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子,后叫来秦艽和苗老爷子。 “我一会儿要随陈大夫人去镇上一趟,家里就交给两位操持了,若真出了什么事,那些家当不要紧,我婆母的安危重要。” 在他人地盘上,不好真的撕破脸皮,若真有什么事他年轻机灵能跑,常金花必须交给值得信任的人,青杏一家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人又良善,只要他托付,定会看照好常金花的。 他家里现在就这么几个人,常金花身边要留一个伺候,小哥儿就一个碧云能顶事,孟晚便将他留下,自己找了青杏陪同去陈家赴宴。 “你们几个乖乖在家,若是有什么坏人来,旁边的茅厕旁有个狗洞,你们悄悄钻出去往西走,知不知道?”安顿好常金花,孟晚又叮嘱了几个小的,虽说可能是他多想,但万事做好防备总归无错。 孟晚刻意换了身低调的深蓝色衣裳,全身上下穿戴的普普通通,没有半点出彩的地方,但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一出现便足以夺取旁人视线,让他哪怕穿上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别有一番风情。 “陈大夫人,我们这便走。”孟晚带着青杏拎着两包礼品出来。 陈大夫人的目光从青杏和孟晚年轻娇嫩的脸上划过,笑着说道:“便坐我家的车,咱们还能在车上说说话。” 孟晚不着痕迹的推脱,“夫人是今日的寿星,马车上拥挤,不好挤着了你,我家奴仆再架一辆就是了。” 他叫了七八个士兵,让他们套了车送他入镇。 这些士兵各个身强体壮,也是一种震慑,陈家若是一些小心思还好应付,若是有些头脑发热的想法,孟晚也不介意让他们清醒清醒。 到了陈家的宅子,门口热热闹闹人声不断,看来是真的家有喜事。 陈大夫人一下车,便有相熟的亲眷打听,“今日你做整寿,怎么不在家里等着孩子们给你磕头拜寿,反倒打外头回来了?” 陈大夫人热情高涨的招呼他们,“孩子们孝顺,大清早就给我磕过头了,席面还没开呢,咱们几个先去后院看戏去。” 她拉着孟晚介绍,“这可是从盛京来的人物,我亲自请来的,你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同我一块招呼招呼去。” 孟晚克制有礼的推脱了陈大夫人的邀请,“大夫人与诸位夫人只管先行,晚辈备了些薄礼,这边去前院先记个礼账。” 陈大夫人随意的说:“让你身边的丫鬟去不就行了?” 她语罢又要去拉孟晚,孟晚灵巧避过,微微欠身道:“大夫人先请。” 他如此不给面子,陈大夫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笑意淡了几分,“那你就先去前院,可快些过来找我,免得前院有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她这话像是在指旁的,孟晚微笑着目送她们一行人去后院看戏,等人都走后,并没急着去前院记礼账,而是在原地四处观察了一会儿。 青杏奇怪道:“孟夫郎,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委屈你充当我的丫鬟,用膳的时候也不要离了我左右。” 孟晚看着这一院子看似热闹,实际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他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具体哪里不对,只是心里暗暗警惕。 第5章 陈家 坪石镇是个不大富裕的小镇,镇上富裕人家也就陈家一家,剩余都是勉强糊口而已。 孟晚一面观察陈家的环境,一面观察来往的宾客和仆人。 今日来的宾客几乎都是镇上的居民,有贫有富,邻里之间态度和善,大家说说笑笑看起来十分亲厚。 孟晚本来一直以为坪石镇是个贫瘠的镇子,毕竟范围不大,镇上也没什么太多的产业等,只有一家酒楼生意还不错的样子。像泉水镇那样的寻常早食铺子竟然一家也没有,最是寻常的布庄同样只有一家。 孟晚原以为坪石镇是那种特别落后的镇子,生产力和商贾都不出彩,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今日发现镇上还是有些富裕人家的。 从刚才在门口见得那些女眷时孟晚便觉得有些违和感,如今想来有几位夫人竟是头戴金玉,身穿绫罗,和陈大夫人的穿着比也是不落下风的。 前院的宾客们精神面貌也都振奋饱满,只有一家三口似乎是陈家的远亲,他们送了一篮子菌子过来,夫夫二人穿着草鞋和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带了个十多岁的哥儿拘谨的站在一旁。 过了会儿有位陈夫人身边的丫鬟从后院过来,将他家夫郎和小哥儿带去后院,随后又安排了一个靠边的位置让那家汉子坐下。 这倒是出乎孟晚意料,陈家人行事竟然意外的和善,难不成真是单纯的好客? 陈家的院子不算太大,但布局和北方不同,有上下楼梯,现在下面的一层用来待客,上面二楼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往来。 孟晚心中一动,难怪他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家里女主人过寿,还是五十岁的整寿,陈老爷呢? “孟夫郎,陈大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了,料想是来叫我们的。”青杏轻声提醒。 孟晚回身一看,确实是陈大夫人身边的丫鬟。 “孟夫郎,后面的戏台子要开唱了,大夫人叫我过来请你过去。” 再托辞就真的得罪人了,孟晚淡淡一笑,“劳大夫人久等,我们这就过去。” 后院的空地上搭了高高的戏台子,戏台前摆了三桌圆桌供女眷哥儿们落座,陈大夫人正坐在最中间桌子的主位上。 她见孟晚过来,忙招手让他陪坐在主桌上。 孟晚落座后客气的对同桌女眷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孟夫郎没看过我们当地的桂剧,正好跟今日瞧个新鲜。” 别说是看了,孟晚听都没听过,台上戏子的装扮与北地大不相同,腔调他也听不大懂,只能看个形猜测内容。 大约讲的是个男的离家修道,过了几年归家后,怀疑妻子不贞,为了试探妻子,便假死进了棺材,实际改容换面,化作另外一人假装来家里吊唁,借此机会对妻子百般撩拨,让妻子坠入爱河,情到浓时他又装作患了脑疾,命不久矣,唯有人脑可医,诱使妻子劈棺取脑。妻子救情郎心切,反复犹豫之后,竟然真的劈开了丈夫的棺材。 剧情荒诞又大胆,不时还有几分恐怖氛围,着实不适合在寿宴上看这么一出,偏偏身为女主人的陈大夫人看的津津有味,一出戏罢还和周围人讨论起来,说了一会儿又叫来远亲家的小哥儿到跟前说话。 “敏哥儿今年多大了?许久没见,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陈大夫人和蔼的说。 那家夫郎领着儿子过来见礼,“他今年十岁,面子薄怕生的狠。” 他们家和陈家是远到天边的亲戚,还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来镇上求陈家救济。此刻带儿子拘谨的站在大夫人面前,想说句吉利话,脸憋得通红也张不开嘴,只陈大夫人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到最后开席了,借钱的话也没张的开嘴说。 陈家的席面做的很丰盛,此地山多河多,食材也多是木耳、菌子、山鸡、野兔等野味,和鱼虾之类。 孟晚用膳前,青杏在他的示意下,先用清水清洗了一遍碗筷,仔细的摆放在孟晚身前的桌子上,后又看好桌上的菜,捡着陈大夫人用过的菜品,用公筷一一夹起放在空置的小碟子中,供孟晚慢慢享用。 同桌的其他夫人夫郎,哪儿见过这种架势,不免侧目。 孟晚微笑示意,“诸位见谅,家中规矩向来如此,长久以往已经习惯了,夫人们勿怪。” 其余人相互看看,忙不迭的答:“不怪不怪,夫郎是贵人,同我们这等乡野小民不同。” 一桌子都在虚情假意的客气着,用了饭后天色突然阴暗下来,怕是要有一场急雨,镇上都是土路,真下了雨马车就不好走了。 孟晚想快点回到庄子上,心中又惦念一会儿下雨后宋亭舟他们不好赶路,立即便要起身告辞,陈大夫人挽留几句无果后只得送他出门。 他和青杏上了自家马车,突然看见陈家的那个远亲也被送出门来,就在他们前方往外走去,可只有夫夫二人,并未见到他家小哥儿的身影。 片刻后雨点落下,小会儿的功夫就雨滴声就急促起来,空气变的更加湿冷。 马车路过那对夫夫身边时,孟晚掀开车帘,看着他们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突然问了句,“你家的敏哥儿呢?” 那家夫郎刚在席面上见过孟晚,知道他是陈大夫人的贵客,因此对孟晚也是恭恭敬敬的态度,面对他的询问也只当是贵人随口一问。 “蒙他堂伯母看中,说要让敏哥儿留在家里做事。” 这对清苦的夫夫俩话语间都是对陈大夫人的尊敬和感激,他们自己活着都艰难,儿子跟在他们身边也是往复循环的过苦日子。 如今跟在陈大夫人身边,哪怕是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侍呢,好歹也能填饱肚子了。 更别提陈大夫人还说等敏哥儿大些,会给他留意镇上的人家。若是真嫁到镇上,也算是改头换面了。 夫夫二人揣着兜里的三两银子,满心都是对生活的向往。 孟晚就像是随意问了一嘴,说完就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夫夫俩朴实的面孔。 身旁的青杏欲言又止,她还以为孟晚会邀他们上车避会雨,青杏性子仁善,到底是没忍住说道:“孟夫郎,我可否送他们一把油纸伞?” 孟晚叫停赶车的士兵,对青杏说:“今天只是情况特殊才让你扮了会仆人,你当然有你的行事自由。” 青杏感激的对他笑笑,不再犹豫的掀开车帘向后看去,却见已经有镇民热情的借夫妇俩雨伞了。 她心中一暖,对坪石镇的镇民感观又更上一层。 “我们走,他们已经有伞了。” “哦?” 孟晚闻言也掀开车帘回望,果真见后方有几位镇民同行,可能是习惯了当地动不动就下场密雨的天气,他们都带着伞,那对老实巴交的夫夫俩夹在他们中间,就像是落入狼群的羔羊。 两方距离渐渐拉远,孟晚正坐在车里安坐,岂料下一秒车身猛地一震,他险些没被颠吐。 抚住砰砰乱跳的心脏,他问外面赶车的士兵,“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喊,“还请夫郎暂时先下车来,咱们车轮陷进了坑里,暂时动不得了。” 孟晚和青杏打着伞下了车,只见后方确实有个泥坑,说大又不算太大,当当正正的在路中间,其实还是挺容易躲开的,但赶车的士兵分了心,这才没看见。 “夫郎莫忧,咱们人多,一会儿就能抬出来。”那士兵眼神闪躲有些心虚的模样。 孟晚纵使心中微恼,也知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 “那便快抬上来,一会儿天黑就更不好走了。” 他身边的士兵一人抓住马车一面,后面又留了两个人推,很快马车便被推了出来。 孟晚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后面有个士兵便回禀道:“夫郎,糟了!这坑底有石块,咱们车轮的轮辐被颠裂了!” 这就难办了,若是天好还能走回庄子,但岭南的雨夹杂着薄雾,路上泥泞又有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极其容易迷路摔倒。 后面的镇民逐渐逼近,有人在席间和孟晚同席,热心的问道:“孟夫郎的马车这是怎么了?用不用我家男人搭把手。” 孟晚目光沉沉的看着裂了一条大缝的车轮,片刻后突然笑了,“多谢夫人好意,不过不必了,路上难行,镇上还没个打尖住店的地方,我还是回陈家借辆马车,想来陈大夫人心善,定是能将车借我。” 众人纷纷附和,“孟夫郎说的有理,便是借不到车,大夫人热情好客,住一晚也没什么大碍的。” 他们又劝那对乡下来的夫夫,“我看你们也别回去了,下雨后乡下小路最是难行,干脆和孟夫郎一道去陈家借宿一晚算了,都是亲眷,岂不更好说话?” 孟晚吩咐了士兵将车驾卸下,独牵着马匹跟上,他和青杏走在前头,一行人又回到陈家宅院门口。 看门的下人眼尖禀告,陈大夫人很快撑着伞迎出来,“我早说让你留宿一晚,明个儿天好再回庄子上,你偏着急,可是马车子坏了?” “夫人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 孟晚不抱希望的问道:“不知夫人家的马车能否借我一用?明日一早便可叫我家下人还来。” 陈大夫人一脸无奈,“这有什么的,一辆车而已,就是你不说,我也是要送你回去,只是不巧我家的车被我家老爷赶出去用了,他明天才能回来,不若你晚上留宿一晚,等明日他回来了再送你回庄子上。” 果然没借到车,孟晚出神的望着伞外的绵绵细雨,与灰暗的天空,浅浅的叹了口气,“那就麻烦大夫人了。” 陈大夫人给孟晚和青杏安排了后院二楼的一间客房,几名士兵则被安排到前院的佣人房。 晚膳陈大夫人派下人叫孟晚下楼用膳,孟晚借口中午吃的太饱,并没下去用饭。 后来只有一个小丫鬟上来添了茶水,陈大夫人并未再上来打扰。 青杏午间跟着陈家的下人用了一桌,饿倒是不饿,只是难免有些口渴。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欲往茶碗里倒,孟晚看到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青杏讶道:“夫郎?” 孟晚没有解释,只是问道:“叫你带的东西都戴着?” 青杏点了点头,从袖带里掏出了几包东西,和几根被收在荷包里的银针。 孟晚亲自倒了杯茶水,推给她道:“你试试有没有问题。” 青杏俯身细看那杯茶水,因为泡了茶叶的原因,颜色并不透彻。她再用银针细细探入,并无异常。 “无事?”孟晚问。 青杏认真的解释,“这世上有许多银针探不出来的毒素,我也只能辨别其中几种而已。” 她说着突然用舌尖舔了一口刚才的银针,孟晚吓了一大跳,“别……” “夫郎放心,越是厉害的毒药,其色泽与气味越难遮掩,茶水中若是被人下了药,也只会是毒性低的或是迷药,这一小点损害不到我内里。” 青杏仔细品辨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无大碍,但三息过后突觉眼前的画面似乎有些重影,她甩了甩头,感叹道:“好厉害的迷药!” 竟然还真的有毒。 孟晚紧张的问:“你无事?” 青杏缓缓坐下,“只是迷药,虽然我并没见过,但药性如此之强,要是我们喝下一口,只怕就会眩晕倒地了。”她再天才,平常也是治疗风寒擦伤之类的最多,这些关于毒药迷药的还是她祖父与她讲过,和在医书上看过。 孟晚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看来还真是没安好心,是冲我们的钱财,还是人?” 想起白日见过的那个十来岁的敏哥儿,他直觉陈家更图他人。 夜里,二楼的走廊寂静无声,一道娇小的身影脚步极轻的来到孟晚所住的客房外。 她先是轻轻钩开门栓,从外面推开一条小缝,一眼先看见卧房的床上躺着一人,又见旁边的小床上的青杏也在隆着被子睡觉。 视线转到桌子上,上面的茶碗明显被人动过,两杯被喝剩一半的茶水随意的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几点掉落的水渍。 人影像是极为满意,但动作依旧轻缓无声,慢慢的靠近孟晚床铺,缓缓的掀开被子…… “枕头?” 人影刚察觉出异样,床下猛地伸出一双手来,死死的扣住她双脚脚腕,狠狠一拽。 人影惊呼一声立即应声倒地,青杏自后方上前,趁她骇叹之时,端起茶碗捏住她下巴,快准狠的将茶水灌入她口中。 孟晚从床底下钻出来径直压在人影身上,双手玩命的按在她口鼻上。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孟晚与青杏配合的更是天衣无缝。 三息过后,身下的人影慢慢停止了挣扎。 第6章 侍君 孟晚亲眼见到身下的人合上双目,双手还是没松,反而对着青杏说了句,“再倒一杯茶水来。” 青杏一怔,“啊?好,我这就去。” 孟晚松开手,整个人还是严严实实的压在人影身上半点没有松懈, 等青杏拿来了茶杯,他捏着身下那人的下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灌了一杯进去,浑身的紧绷的气氛这才松懈下来。 房门被风吹出一条缝隙,孟晚身上忙出的一身冷汗被阵阵冷风吹过,激的他打了个哆嗦。 “青杏,把门关上,动作轻些。”他压着嗓子吩咐青杏。 青杏已经被他一系列的操作,佩服的五体投地,下意识按照孟晚的要求做事,并无半点怨言。 将门关好,两人没点油灯,他们眼睛已经暂时熟悉了黑暗,孟晚摸着黑借着点轮廓将那个娇小的人影搬上了床,在她身上乱找一通,发现并没有什么刀子之类的利器,应当暂时不是要他命来的,然后被子一盖就露了把漆黑的头发在外面,旁人并看不出是谁。 青杏提着心看着他一通操作,小声问道:“夫郎,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在屋子里等到天亮吗?” 孟晚无声的扯起唇角,“傻青杏,我们留在这里不是等着被人捉住吗?跟我走,去外面。” 陈家之所以没直接撕破脸来,忌惮的可不是他带的几个伪装成下人的不靠谱士兵,而是之前浩浩荡荡的整整五百人。等陈大夫人意识到他们手下五百人真的离开之后,便是豺狼揭露伪装的时刻。 也算是孟晚失策,谁能想到这么个小破镇子上竟然还有人包藏祸心呢? 两人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临走前孟晚将那壶茶水也提起来拎在手里,走廊里并无旁人,但楼下一间房子似乎亮着油灯。 好奇心在真正的险境里并无大用,孟晚躲着那间屋子静静的贴着高耸的院墙寻找周围的小门。 他白天的时候观察过,前院与后院间的连接处被前院的二层小楼遮挡,那里不时有一两个仆人进入,但并未立即出来,应该是一处侧门,可以通到别处。 走到附近处,孟晚果真发现那里有个还不到两米的小门,可惜的是,上面竟然上着锁。 “夫郎,怎么办?要不要去前院叫咱们的人?”青杏用微弱的气声问。 孟晚摇了摇头,“不可声张,咱们就在这儿等待机会。” 他左右看了眼,白日前院的一楼好像是厨房和厅堂,且厨房为了上菜方便是前后各开着门。 孟晚把手里提着的茶壶交给青杏,并嘱咐她在原地等待,自己摸着黑去了厨房,没一会儿就顺了把菜刀回来交给青杏,“拿着。” 青杏指了指自己? 然后在孟晚坚持的目光下接过菜刀,“夫郎,那你怎么办啊?” “放心,我带了。”孟晚掀开衣袍下摆,从靴筒里拿出一把不到一尺长的短剑来,这是临走前他托聂知遥弄得好货,不说吹毛断发,也算刚劲锋利。 还好这会儿已经不下雨了,他们就躲在阴暗处,紧盯着这座小门。 不知过了多久,孟晚倚在冰冷的墙上都快打盹了,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在平地,而是正在柔软的鞋底和楼梯相接触的声音。 沉闷且轻微,若不是孟晚就守在楼下,且一直注意着周边的动静,恐怕并不会当回事。 他拉着青杏往后退,直到只露出一点可以看到小门的视线。 片刻后,那里出现了一个哥儿,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一身低调朴素的衣裳,在夜里并不显眼。 他正偷偷带着一个低矮瘦弱的身影,轻手轻脚的走到那个小门面前,手中似乎拿了一把钥匙,动作极轻的开了门,然后推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往外走。 那道身影抬了抬胳膊,似乎是在抹眼泪,而后小声和他说了句什么独自出了门。 中年夫郎送走了小孩转身正想将门锁上,冷不丁脖子被抵上一个冰凉的东西,冷的他打了个颤,身后传来一道压低到有些失真的声音。 “想活命就闭嘴,不然即刻让你见了阎王!” 搭在他颈间的利刃沉稳又锋利,瞬间便割出了一道血痕。 身后那人的手很稳,面对一条无辜的生命,没有半点迟疑和动容,像是个异常冷酷的杀手。 实际上孟晚心中也紧张,但他目标明确,旁人死和他死这道选择题还用他多想一秒? 当是块猪肉就好了。 孟晚在心中给自己建设完毕,继续用幽冷的语调恐吓身前的中年夫郎,“管住你的嘴往前走,若是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我保管在其他人救你之前让你尸首分家。” 那人脖颈挺得笔直,沉默不语的带着孟晚往前走,青杏则心惊胆战的跟在他们身后。 小门外并不是孟晚想象中的街道,而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左右各有出口,只是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往哪儿走?”孟晚问。 中年夫郎沉默片刻,用手指了指左面,那头是靠近陈家正门的方向。 孟晚冷笑一声,手腕干脆利落的一扭,将身前的人往胡同右边推去,并叫上青杏,“你在前面,先看看右边是不是出口。” 青杏点点头,也不知在黑暗中孟晚能不能看清,提着茶壶走到前面去探路,那人这才发现挟持他的歹徒竟然还有同伙。 “啊!敏哥儿?”前面拐角处传来青杏一声压抑的轻呼声,随后敏哥儿从里面跑出来冲向孟晚,嘴里还喊道:“你快放了他!” 糟糕!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反手将短剑扎在身前中年夫郎的肚子上,低喝道:“站住,闭嘴,要不我立即捅死他!” 敏哥儿被吓得站在原地不动,但已经晚了,一墙之隔的陈家院内各个房间都亮起了暗光,还有零星的人声传来。 孟晚当机立断拽着中年夫郎往敏哥儿跑出来的巷子口跑出,青杏捂着手腕站在那里,“夫郎,是白日席面上的那个小哥儿。” 孟晚又恼又怒,“我知道了,刚才他叫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宅子里的人,我们快走。” 青杏也算知道这陈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回头见敏哥儿似乎认出了孟晚,此刻正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心软的叫了他一声,“快走啊。” 敏哥儿这才小跑过来跟上他们。 岭南平地少,镇子上的建筑与北方零散分散开,家家户户都是大院子不同。这里的铺子宅子一家挨着一家的建着,密密麻麻,巷子出去又是小巷,不大的小镇除了主街宽敞些,小路和迷宫似的。 中年夫郎被孟晚威胁着指了几次路,发现孟晚一直在朝他说的相反方向走之后,停顿了一会儿,又指了个方向,这会儿孟晚却直接按他说的方向走了。 中年夫郎欲言又止,“我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 孟晚冷静的说:“我知道,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接连在巷子里绕了半个时辰,孟晚气息已经有些不稳,因为跑的急,肚子都痉挛般的抽痛了两下。 他找了个搭在院外的柴火堆,一把将中年夫郎推倒在上面,捂着肚子平稳呼吸,“说,你是陈家什么人?” 敏哥儿和青杏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敏哥儿见孟晚语气不善,动作粗鲁,忙小步挪到中年夫郎旁边,想将他扶起来,看着孟晚的眼神躲躲闪闪充满恐惧,就像是在看一个随意凌辱旁人的恶霸。 “我是陈勇的二房。” 孟晚头次听到这种说法,“二房?那就是侍君?” 中年夫郎似是颇为厌恶这种说法,但屈服在孟晚的淫威下,只能点了点头,“我姓楚名玉菁,其实是苏州人士,来西梧走亲的途中路过坪石镇休整,被陈勇用计骗入陈家,陪我来的仆人也都被他祭了山神。” 孟晚来了兴致,“哦,山神?” 楚玉菁神情复杂,“是一种长着人头的兽,镇上的人叫它山神,陈勇说它是山犭军。” “还有这种东西?”孟晚是绝对不信的。 楚玉菁看出了他的想法,“山犭军每月十五会下山来,若是有活人献祭,它生食了活祭后便会隐回山中,若是无活人献祭,它便会闯进镇民家里,吃饱了再走。我曾经……真的看见过他啃噬活人。”说到这儿他似乎回忆起了曾经看到过的恐怖画面,眼中满是惊惧。 敏哥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在一旁响起,“大夫人留我在府里,我偷听她和管家说,要留我下来等十五祭献给山犭军,还说童子之身可让镇上安宁三个月。” 孟晚听两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思量这个山犭军就算不是怪物,应当也是凶兽之类。 但只要是兽就无人性,总不会知道初一十五之分?若是闰月差了两天呢?孟晚觉得背后八成有人圈养它。 巷子另一头好像隐约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孟晚心中一禀,正要拉起楚玉菁再跑,不是他好心带上人跑,而是这人即是陈家人,管他是侍君还是二房,关键时刻没准能要挟陈家人一二。 “快进来。” 他们刚迈开腿,身后的院门就被人打了开来,一道苍老的妇人声自里面响起。 孟晚谨慎的回头望去,发现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正从门后招呼他们进去。 “诸位放心,我家只有老妇一人。” 孟晚捂着又开始抽痛的腹部,二话没说就带人进了院子,他现在急需休息。 老妇人等他们进来后插上了院子大门上的门栓,“我家就一间住人的卧房,你们先在里面躲躲。” 这间小院确实不大,里面没有厢房,除了挨着墙的旱厕,剩下一览无余,正房只有一间卧房和一间灶房。 青杏看出孟晚脸色不好,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菜刀护在他身前,率先进了卧房。 卧房里比外面还黑,青杏仔细探查了一番,发现果真没有第二个人后松了口气,扶着孟晚坐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夫郎,你怎么了?” “刚才可能是跑的急了,肚子抽了两抽。”孟晚坐在床上缓了气后,又觉得好了不少。 青杏坐在他旁边替他把了把脉,眉头越皱越深,她刚要开口孟晚便对她摇了摇头。 青杏领悟,起身用极轻的气音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孟晚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捂在肚子上的手,冷静的说:“嗯,知道了,你再去厨房和院子检查一番。” 青杏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放下茶壶,拎着菜刀出了门。 孟晚将这里当成自己家似的,斜倚在床头的被褥上歇息,问面色愁苦的老妇人,“老人家,你独身一人,怎么敢放我们几个陌生人进来?” 老妇人面色十分和善,“我知道你们不是镇子上的人,应该又是被镇民骗进来的。” “哦?那你也不认识他吗?”孟晚手指指向楚玉菁。同是镇子上的人,应该见过陈老爷侍君。 外面正值深夜,屋内黑灯瞎火,基本只能相互看见个大概轮廓,老妇人顺着孟晚手指的方向,凑到楚玉菁面前仔细辨别,突然惊骇道:“公子!你竟然还活着?” 楚玉菁显然早就认出了她,语气复杂的看着面前的老人道:“王妈妈,我以为我被陈勇诓骗入陈家后,你早就已经走了。” 两人明显认识,又相互间相顾无言,气氛十分古怪,总归不像是旧人重逢该有的氛围。 半晌后突然转过头去看向一直观察他们的孟晚,“这位夫郎,你现下已经安全脱身,能否放我离开?” 孟晚嗤笑一声,“楚侍君不是在说笑,我若放你离开,你回首就告诉陈家人我的下落又如何?” 楚玉菁言之凿凿的说:“我可以指天发誓,绝不会出卖你。” 青杏从外回来,拿着菜刀堵住去路,孟晚安心的半合着眼睛,一句话都懒得和这几人说。 楚玉菁见状也是无奈,孟晚占了屋子里唯一的床,王妈妈只好从院子里抱来两捆细长的干草铺在地上,又找出多余的被褥铺在上面,她和楚玉菁敏哥儿睡在地上。 青杏则去厨房捣鼓了些喝的喂孟晚吃了一碗,等孟晚睡下后,自己半倚在床边闭目休息。 第7章 祭祀 陈家的下人并不太多,不说和盛京那些大户人家比,便是宋亭舟的祖籍泉水镇上的乡绅,仆从也比陈家多了三倍。 院外只听见有人路过寻人,并不曾挨家挨户的进去查找,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让他们有自信孟晚出不了镇子。 休息了一晚,孟晚虽然神情还是略显憔悴,但好歹恢复了些精神,青杏又给他搭了个脉,“夫郎,今天最好在休息一日,不宜奔波。” 孟晚收回微凉的手腕,缩回到袖子里,“我知道了,咱们就在这里再休养一日,明早再想办法出镇子。” 见王妈妈要去厨房烧火做饭,青杏也过去帮忙。 过了一会儿阵阵米香传来,屋内几人都不免腹中饥饿。青杏率先端来两碗浓稠的米粥,将其中一碗递给孟晚。 孟晚哪怕再饿,仍是慢条斯理的用汤匙舀着碗里的粥喝,举止斯文,惹得年纪最小最沉不住气的敏哥儿一直偷瞄他。 昨晚天黑,大家又不敢点灯,今早才看清其余人的长相。孟晚本身相貌出众,与昨天晚上那个穷凶极恶挟持人的模样实在反差过大,别说是敏哥儿这样的小孩子,连楚玉菁都不自觉的看上几眼,然后轻轻触摸脖颈上还未结痂的伤口。 青杏拾完碗筷回来看见了,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出来,里面是用纸张包裹好的一包包药粉,她打开其中一个,递给楚玉菁,“敷一下。” 楚玉菁坐在地上草堆中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了句:“多谢。”他年纪虽然比孟晚青杏他们大了十多岁,但五官生的都不错,长相清隽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王妈妈也端了两碗粥过来,递给楚玉菁和敏哥儿,“公子,你也吃些东西。” 怎料楚玉菁并未接过,反而带着敏哥儿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吃就好,端来端去反而麻烦。” 王妈妈无措的端着两碗粥,叹了口气自己坐在桌边喝了起来。 孟晚喝粥的间隙看着楚玉菁离开的背影,眉梢微挑。 这对主仆同住一镇却并不知晓对方存在,起码是明面上不知道。如今机缘巧合下相认,但气氛却并不寻常,似乎有什么其他隔阂,将这对昔日主仆越拉越远。 “王妈妈,你昨天说其他镇民也会骗人进镇子,这又是为何?”他们没有马车,回庄子的路不近,孟晚如今的身体奔波不得,只能另想办法,左右今天走不了,孟晚便套起王妈妈的话来。 王妈妈放下粥碗,眉间的褶皱缓缓加深,“从前坪石镇就一直有山神的传说,可大家都是逢年过节到山边上供奉些牲畜而已,后来不知道是那一年起,镇上突然每隔一个月就有人死去,还是一家一家的死,大家都很害怕。” 孟晚吃完饭后就安心躺在床上,此刻自己将被子往上盖了盖,双手在被子下面捂住肚子,问了句:“那怎么不搬家呢?” 虽说古时人们都不愿背井离乡,但都一家子一家子的死了,难道非要留下来给山神塞牙缝吗? 王妈妈嘴角松垮的皮肉耷拉了下去,撇出一个很苦涩的弧度,“搬,怎么不搬呢?但每户人家刚搬出去,第二日尸体就会被扔回镇上了,死状凄惨。一次两次之后,大家就都不敢跑了,老老实实的留在镇上。” 青杏从厨房回来,和孟晚一起听王妈妈讲镇上的往事。 镇上不断死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全家。陈老爷在镇上的声望最高,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道士,道士说是镇上之前伤了人命,所以才有怨鬼报复,他会召唤来山神山犭军守护镇子平安,但山犭军会像镇民索要贡品。 开始镇民们还将信将疑,等道士做完法事后,镇上果真在没有人死去,大家喜不自胜,对道士更加信服。 但山犭军的胃口越来越大,刚开始是粮食牲畜,再后来是金银钱财,金银总有供不尽的时候,所以镇中又有人开始死亡。 为了自己性命无忧,镇民便开始骗外来的人,有钱的更是绝对不会放过。 家中的钱财足够供奉山犭军,每家每户分到的金银首饰也多,除了和附近村民换些粮食外,她们都拿去自己穿戴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钱财来的如此轻易,便轻易助长了镇民的欲望。 金银首饰供奉给无欲无求的神明太过浪费,那些误入镇子的活人便成了上好的祭品。 孟晚明悟,难怪镇上不事生产没什么店铺,但那些夫人夫郎们的衣服首饰却风格迥异,华丽异常,原来都是打劫的有钱人,他这是也被人当成肥羊了? 晌午青杏照旧亲手去厨房做饭,王妈妈家只有米,和几样冬笋和萝卜,并无肉类。 她煮了一锅粥,炖了碗萝卜端给孟晚吃。王妈妈炖了锅白菜,几人分食了锅里剩余的粥,结果饭后齐齐倒地。 “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孟晚看着地上晕倒的三人问青杏。 青杏老老实实的回答:“剩下的半壶茶水都用上了,足够让他们睡上四五个时辰。” 楚玉菁和王妈妈已经看出他身体不佳,光靠青杏一人是拦不住他们的,干脆先将人放倒再说。 孟晚算了一下,发觉他们最早醒来也是半夜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 “今天就是正月十五,有利也有弊,如果操作的当,我们就能离开坪石镇。你也累了一天了,昨夜又一直守着我,也上来睡会儿。” 若按照王妈妈和楚玉菁的说法,每月十五祭祀山神的日子,村民是不敢轻易离开家门的。 等祭祀完成,山犭军吃饱离开,就是他们外出找出路的时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养精蓄锐。 青杏点点头,她确实又累又困,但见到地上躺了一地的幼弱老,还是将挨个将他们都抬到草席上盖上被子,这才躺到床上,怕挤到孟晚,青杏蜷缩起来睡到了床边。 孟晚双手护在小腹上方,他乡异地,人心叵测,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内心不安无人能倾诉,本来是应该难以安眠的。 但可能因为他现在是一体双身,从昨日起突然怎么睡也睡不够,刚闭上了眼睛几息的功夫,便不自觉的陷入了沉眠。 这一觉睡得香甜,若不是青杏轻轻的推了推他,孟晚可能还不会醒来。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视线尚未适应黑暗,耳边就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诡异音调,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不远处的大街上。 “嗯~什么声音?”孟晚强迫自己从床上半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缓神儿。 青杏轻声道:“我也是听到声音才醒的,夫郎觉得如何了?” 孟晚揉捏了两下眼侧的太阳穴,声音低哑的说:“睡得不够,总是觉得困乏。” 青杏抬起手腕替他搭了个脉,发现休息了这么一天后,孟晚的脉象平稳不少,稍稍安了心,“夫郎放心,这都是常态,等回去我给你煎几副汤药调养几天即可。” “那就好。”孟晚也松了口气。 他们说话的功夫,草席上的敏哥儿有了动静,可能是小孩胃口小,身体代谢的又快,他竟然率先醒过来了。 “欸?我什么时候睡的,我怎么忘了?”他从被褥中坐起,看着周遭一片漆黑昏暗,一时间都忘记身处何地了。 孟晚和青杏都没开口说话,敏哥儿自己坐了小会儿,听着外面诡异的声音,害怕的推了推身边的楚玉菁。 “小叔叔,你快醒醒。” 叫了小会儿,楚玉菁才醒来,“怎么了?” 他说完琢磨过不对来,对床边的两人道:“是你们……”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这两人中的女娘还好,小哥儿显然是个行事霸道果断的。问也无用,这屋子一共就这么几人,定是他吩咐女侍做的。 王妈妈年纪大了,可能是药效中的较深,一直都没醒来。 四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坐着,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孟晚突然说:“青杏,我们去院子里看看。” “是夫郎。”青杏扶着他下床,两人也没理楚玉菁和敏哥儿,径直出了屋子,往院子里走去。 楚玉菁突然提醒了一句,“别被山犭军看见了,它可以跃墙而入。” 便是他不说孟晚也知道,但他还是成了份情,道了句,“多谢。” 出了屋子后敲锣打鼓的乐器声更大,青杏先爬上墙头去看,发现并不能看到声音来源,便跳下来和孟晚说:“夫郎,像是隔了两条街,我们这里被前面的房屋遮挡住了。” 王妈妈前面的房子刚好是间两层的铺面。 孟晚当机立断的说:“我们往前凑,找临街做生意的铺面。” 主街上的铺面稀少,住房又多,夜里肯定没人在铺面里住。里面方便躲人,就是可能不好进入,但是今夜没有村民敢出来,他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此刻已经临近子时,他们轻手轻脚的出门,沿着巷子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果真发现了通往主街的道路。 第8章 巨兽 他们顺着所有临街房子的后街走,找到了一间墙体稍微低矮一些的空房,之所以知道这间是空房,因为墙上爬满了枯草和青苔,后门上挂着的铜锁也上着厚厚的一层锈。 孟晚用力拽了几下,发现还是拽不开,眼睛瞄了瞄土墙,“青杏,你先下去,然后接我一把。” 用菜刀劈砍的动静太大,还是爬墙安全一些。 青杏费力的爬上墙头,然后将孟晚也拉了上去,空房的后院也都是杂草,青杏先跳了下去,再接住孟晚,好在孟晚体重不重,不然她怎么也是接不住的。 俩人猫着腰进了屋子,里面满是灰尘,呛得人嗓子发痒,孟晚找了间可以看清街道,又不会露出影子的房间,躲在其中一根柱子后面,青杏则在他对面,他们从破烂的窗缝里看街上诡异又荒诞的所谓祭祀仪式。 四个镇民各拿着铜鼓、铜钟、铜锣、腰鼓,热热闹闹的在街边敲打着。街道中间摆着一张红木长桌,上摆着一座人头狗身造型奇怪的神像。 神像前供着香炉,旁边青、红、白、黑、黄五色令旗,分别对应五个方位插在上面。本该放贡品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一位穿着灰色道袍的道士,同色道帽下的头发半黑半白,手持黄色圆柱形短棍,就在供桌前方嘴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开坛做法。 过了会儿灰袍道士做完了法事,叫停了身侧吹奏的镇民,低声唱道:“上……贡……品!” 那四个镇民闻言乐器一收,突然四散跑开往巷子里钻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将孟晚吓了一大跳。 随后一辆板车被人拉了过来,上面堆了七个人,其中五人正是随孟晚一起到镇上的士兵,但每人的嘴角都溢了丝鲜血,唇色发紫,显然已经断了气。 还有两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赫然竟是敏哥儿的爹娘,他们当日是随镇民走的,看来下场比那五个士兵强些,起码面上没有中毒的迹象,胸口还有轻微起伏,应该是被下了迷药。 拉车的人将一车的人放到法坛前面,同样是一副惊惧万分的模样,连车都不要了,放下就跑。 道士打量了一下板车上的几人,似是不大满意,冷哼一声,最终拂袖离开了。 道士离开后突然有变异的怪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开来,又哀又凄,格外瘆人。 青杏无意识的咽了口口水,眼睛看向对面的孟晚,见对方巍然不动,这才勉强稍微镇定了些。 但下一瞬,巷口突然跑出去一道娇小的身影,敏哥儿带着哭腔扑向板车,“爹、阿爸,你们醒醒啊,快醒醒,快醒来!” 嚎叫声愈发靠近,青杏脑海里仿佛都能想象得到敏哥儿一会儿的下场,白日还活生生和她待了一天的小哥儿,甚至才和阿寻一样大,就这么看他死在自己眼前吗? 作为医者的本能,她无法就这样漠视生命就在她眼前消逝,谴责感逼的她心头快要泣血。 可实际上在孟晚看来,青杏看到敏哥儿之后,甚至只犹豫了五秒就毅然决然的冲了出去,然后就动作迅速的背起了体重更沉的敏哥儿父亲,对还在哭泣的敏哥儿说道:“拉着你阿爸,快跟我跑!” 孟晚暗叹一声,青杏不傻,知道必死无疑还出去送死,既然冲出去,就代表有希望能救,只是风险未免太大,也就只有青杏这个傻姑娘敢这么舍身救人了。 敏哥儿虽然十岁,但身体瘦弱本就没什么劲,费劲力气将他阿爸拽下板车,但街口已经能看见有一道庞大的黑影正在逼近。 “你快跟着她跑,我来背你阿爸。”楚玉菁也从巷子里冲出来,飞速背上敏哥儿阿爸,青杏带着人往那几个镇民消失的方向跑去。 下一刻,一只爬动间比敏哥儿还高的巨兽脚步优雅的漫步至街边,借着今日浑圆的月亮光辉,孟晚在看清它的瞬间瞳孔骤然放大。 那只巨兽比前世他见过的阿拉斯加还大上两圈,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四肢矫健有力,光看身体就是一只放大版的雪狼,可它颈部往上竟然真的长了颗狰狞的人头,甚至连嘴巴都是人嘴而非吻部尖长的兽类。 它低头嗅着地上的五具死尸,属于人类的嘴巴裂到最大,露出一嘴尖锐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几丝猩红的血肉,一口就咬掉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半个脑袋,灰白中掺杂着红的脑浆崩溅,将巨兽胸口的毛发染红。 巨兽呼伦吞咽下口中的食物,继续撕咬起来,他进食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吃掉了一具尸体。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吓得镇民们在被子里都瑟瑟发抖。 孟晚捂住嘴巴,险些呕吐出来,他正勉强压下胃中翻涌上来的不适感,便听到后巷里似乎有旁的动静。 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后院,发现后门处有什么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泼洒到了门上,接着一具矮瘦男人的尸体被人扔进了院里。 孟晚盯着那具并不认识的尸体又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想了下,从后院薅了一抱干草垫在墙角处,踩在上面在微微探头看向脚步声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再望向后门处,破旧的木门门板被泼了一大碗血迹,也不知是鸡的,还是人的。 “行,倒是小瞧了她,看来她早就醒了,一直跟在我后面没声张。”孟晚冷笑一声,这会儿也不怕什么声响了,拔出靴子里的短剑砸开了破旧的房门,拉着院里的尸体就窜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妈妈家里。 王妈妈家离这里隔着两条街,但巷子里的道路是相互交错的,纵向只隔了两户人家而已,孟晚很快绕回王妈妈家,二话没说将死尸顺着大门扔了进去,然后对着相反方向跑远,边跑边喊,“山犭军没吃饱,又要吃人了!!!” 山犭军体型庞大,镇上的围墙根本拦不住它,哪怕是供奉了祭品,但家家户户今夜也都无法安眠,各个缩在被子里等天亮。 如今孟晚一嚷,这一片的镇民都听见了,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山犭军要是真没吃饱,那可就要一家子的性命来填啊! 有临街的人家往街上一瞧,山犭军嘴里咬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腿,正往大家住的巷子里跑去,这么些年和这巨兽打交道来看,可见是真的没吃饱,要选一户人家下嘴了! 临街的那户人家心惊胆战,他们也算是经验丰富了,知道留在原地坐以待毙不是办法,等山犭军破墙而入什么都晚了,于是当机立断的带着妻女跑到街上,直奔镇上其中一个地方而去。 临街的人都跑了,动静大的其他人家基本也听见了,于是渐渐越来越多的人拖家带口往外跑。 孟晚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无声息的混在逃命的人群中。他才不信什么离开镇子就会死去的诅咒,八成是那个道士或者陈家搞出的把戏,这么多人受到生命威胁往外跑,只要出了镇子,外面不远就是他们住的庄子。 可跑来跑去,这群人并没有带他出镇,反而来到山脚下一座道观里,一窝蜂的扎进前殿,对着里面供奉的人头兽身的山神像,又磕又拜。 还有个身穿灰色道袍的小道士见怪不怪的收留了他们,挨个给他们发香。 孟晚:“???” 他忙活了一晚,谁成想会是这种结局,无语又气愤,肚子都被气得隐隐作痛。 孟晚抚着肚子,努力平缓呼吸,怕被镇民发现,躲进了一旁的侧殿里,一边休息,一边打量这座道观。 这里修建的很新,房檐露出的瓦片是材料珍贵的琉璃瓦,柱子都刷上了朱漆,漆色新鲜,想来是近些年刷上的。 刚才他瞥了一眼,供奉山神的正殿非常宽广,应该能容纳一两百人,另一头也有个门,应当也是像他现在待着的这种侧殿。而他所在的侧殿斜后方似乎还有个小门,应该是通向道观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 孟晚站起身子,偏殿还是太危险了,那群疯子般的镇民万一哪个从正殿走几步进来就会发现他,殿中一览无遗又无处躲藏,若是后院有安全地方他就躲上一会儿,若是没有他也只能铤而走险的回到陈家去,想来陈家也不会被那巨兽袭击。 推开偏殿的侧门,后面竟然还有个大水池,水池后有一排厢房,其中一间染着油灯,似乎是有人在里面,剩余的都暗着光。 孟晚犹豫不决,现在出去极有可能面临山犭军,也有可能侥幸不被遇见,这都是五五概率的事。 但见道观里的镇民越来越多,他还是打断了这种想法,这个山犭军极有可能会嗅到活人气息,要不然这群人不会这么害怕。 出去危险太大,还不如先在后面的厢房里躲上一晚。 孟晚下定了决心后便不再犹豫,径直走向后面的厢房。那间亮着灯的房间在东侧,他就找了间最西侧的屋子,发现里外都没上锁后,闪身躲了进去。 第9章 道观 房间不大,收拾的整整齐齐,里面有一张床,床头放了个篓子,里面放着杂物。 挨着墙还摆了个衣柜,不算高,倒也能藏进个人。 孟晚目光一闪,这间屋子像是有人在住,只希望不是那个道士。 他钻进衣柜,这东西做工简陋,不似现代那般严实,关上柜门也有透气的空间,省的他还要留出个缝来打草惊蛇。 十五的圆月又圆又亮,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堪比路灯,他无聊的开始从柜子缝隙中仔细探查能看到的部分。 唔……篓子底下那张帕子里好像包了东西,是不是有油渍印透出来了?是鸡腿? 孟晚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想吃。 他努力克制住食欲,目光又在衣柜里巡视。 屋主应该是小孩,衣裳都偏小,年龄大约十岁到十四岁之间。这么小的年纪,衣服却都是灰色的道袍。 好饿啊,娘我也要吃鸡腿…… 是刚才在正殿里给其他人分香的小道童年纪对上了,这应该是他的屋子。 宋亭舟什么时候回来啊,他都要当爹了怎么这么不靠谱? 怪不得上头那么好心给宋亭舟派了兵,定是有团灭在半路上的先例。 宋景行你大爷!!! —— “小辞,阿爹之前给你准备的银两都收好了吗?” 本来一片寂静的屋子里突然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两人。 楚玉菁轻声询问面前的小道童,目光中都是怜爱。 小道童沉默着点了点头。 楚玉菁缓缓抱了他一下,语气克制隐忍,“现在有个绝佳的好机会,镇上来了户大人物,定是官宦之家,很快阿爹就能带你逃出去。我们回你外祖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溪水小桥……” 他对面前的小道童说了很多,把衣柜里打瞌睡的孟晚都吵醒了,但小道童一句也没回应。 孟晚考量了片刻,楚玉菁安然无恙的在这里,青杏和敏哥儿应该也无碍,只是不知在哪儿躲着。 他没有直接出去和楚玉菁对峙,对方有个儿子在道观的事陈勇应该知道,因为道士和陈勇极有可能是合作关系,那这个儿子会不会是陈勇留给对方的把柄或是人质? 楚玉菁一心想让儿子离开镇子,话中的意思明显是猜到了宋亭舟是官僚的身份,是要借他的手。 楚玉菁对镇子、陈家和道观都很熟悉,万一他有心故意将自己坑死在这里,惹得宋亭舟报复陈家,以达到陈家破灭,镇上被禁锢的桎梏被打破目的,和他儿子恢复自由远走高飞怎么办? 以己度人,孟晚自己就很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万万放心不下旁人。 楚玉菁来看儿子,想来也是趁什么机会来的,过了一会儿便辞别儿子走了。自始至终那个道童都没给出任何回应。 楚玉菁离开后,小道童默默的站在原地不动,下一瞬间直接快步拉开了衣柜的门。 一柄锋利刃薄的短剑直逼他面门,小道士瞳孔瞬间收缩,整个人都屏住呼吸。 孟晚动作熟练的将短剑横到他脖子上,挑了挑眉道:“小道士,很有种嘛。” 这么危在旦夕的时候都不吭一声。 但孟晚很快发现出不对的地方来,他惊讶的问:“你是个哑巴?” 对方只是用一双比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的眼睛,沉沉的看向他,里面像是没有什么对死亡的恐惧,阴郁到有些瘆人。 孟晚“嘶”了一声,难怪陈勇舍得将儿子交出去当人质,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但这小道士既然发现了他,就不能轻易放了他。 不然把人给噶了? 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被小道士抓个正着,对方终于举起双手对他比比划划起来。 孟晚不耐烦的说:“看不懂。” 脖子上的剑还没刺破脖子便带来一阵刺痛感,小道士刚才还淡定的神色露出了一丝破绽。 憋憋屈屈的指了指床边放置杂物的篓子,孟晚带着他走过去,看他姿势别扭的从篓子里取出一沓纸和笔墨出来。 “别杀我,我能带你离开。”小道士在纸上写道,字又大又丑。可见真是威胁生命了,这小子还是不想死的。 “这么轻易就能离开,为什么你和楚玉菁不走?”孟晚不信,这小子明显一肚子鬼心思。 小道士又磕磕绊绊的写,“我师父给我下了毒,我必须拿了解药才能走,不然一月不服他炼制的药压制毒性,就会毒发身亡。” “下了毒?楚玉菁不知道你中了毒?”孟晚听刚才楚玉菁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被陈勇束缚住了,并没有提小道士中毒的事。 小道士笔尖一顿,下写两个字,“知道。” 知道儿子中了毒?那这事就古怪了,楚玉菁刚才可半句都没提解药的事,若无解药就是跑出镇子,小道士只能活一月,根本走不到苏州。 这个楚玉菁表面温和无害,但好像全身的秘密,果然是谁都不可以轻易小觑。 孟晚愈发信不过这个镇上的人,“你说有办法送我离开,是什么办法?” 小道士紧抿着唇写道,“只要你帮我拿到解药,带我离开坪石镇,我就告诉你怎么离开。” 孟晚半点没信他的话,“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拿到解药反悔把我供出去怎么办?” 听完他这句话,小道士急急的写到,“如果你不帮我,你一样出不去,山犭军还没尽兴,现在离开道馆出去就是找死。等今晚一过,那些镇民们找到你,你一样会死。不,你这么漂亮,说不定会被我师父留下剥活皮!” 孟晚心神一凛,“山犭军到底是什么东西,别说是什么山神糊弄我。” 小道士想了想写到,“它是我师父造出来的,本身是一只异变的白狼,我师傅还有很多荒诞的想法,让镇上的陈老板和很多其他的人,帮他抓了许多猛兽,都囚禁在道观里。” 孟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狼和人的头拼凑一起,怎么可能还能活?” “不算是头,而是皮。”小道士笔下的七个字只叫人毛骨悚然。 孟晚久久回不过神,这道士就是个疯子,必须尽快离开。 他嘴上诓骗小道士,“我家有五百人马就在镇外等我,等不到我的话,就会踏平坪石镇。” 小道士刷刷两下在纸上写到:“有这么多人还被骗来?” 孟晚干咳两声,“那你说怎么把解药偷来,给你师父下点迷药行不行?” 小道士颇为无语的写:“知不知道我师父头发为什么半黑半白?那都是他给自己下毒所致,迷药对他根本毫无作用。我想办法将他引开,你去他炼药的房间偷解药。” 之前他找不到帮手,好不容易遇见孟晚,小道士认为这是最可行的法子。 “不成。”孟晚果断拒绝,灰袍道士可太危险了。 “先不说我不通药理,根本不分什么毒药解药,万一你中途失败,他提前回去怎么办。”把自己的命交付到别人手里的事,孟晚坚决不干。 小道士写:“那你说怎么办?” 孟晚漂亮的双眸虚虚眯起,平淡地说出最凶狠的话,“我们想办法先搞死你师父,然后你自己慢慢找解药,镇上的人惧他敬他,野兽总不会了?” 他对小道士知不知道出去方法的事半信半疑,但如果杀了怪道士,道观目前就会安全许多,他就有时间慢慢琢磨逃出去的办法。 小道士再成熟毕竟也是个孩子,听到孟晚说的话瞬间脸上的表情崩裂,张目结舌的望着他,抖着手在纸上写到:“搞死?” 道观正殿里的镇民不敢妄动道观里的东西,整个大门敞开,冷冷的风吹进大殿也没人去关门。如今生死之际再没人在乎男女有别,全都挤在一团。 丑时一刻,山犭军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道观外面,整个人头和半边兽形身体都被血污覆盖。镇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闭着眼睛胡乱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想起哪个就拜哪个。 山犭军目光渴望的盯着大殿里的人,血红色的涎水流了一地,可它似乎对道观有什么顾忌,终究是没闯进道观,而是跑进了道观附近的山林里。 镇民们逃过了一劫,可也没人想要离开,大家都在等着天亮。 道观后院,本来该在山林里的山犭军却出现在怪道士的炼丹房里,看着对方将从尸体山上剔下来的骨骸一根根处理、打磨,最后炼制成雪白的骨棒,再一点点磨成粉末装进罐子里封存,山犭军无聊的闭上眼睛。 小道士正在一旁拿着大桶给它刷洗身子,它也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弄,半点没有刚才在街上吃人的那副凶相。 过了会儿有人径直找上门来,见了这畜生不免惊骇,但很快就压制下去。 “道长炼制的药不知何时才能炼好?我夫君已经挺了些许日子,就快挺不住了。” 怪道士怒道:“陈大夫人,你竟然还敢过来责问我,说好的童子没有、貌美的夫郎也没有,供上来的七个人里五个都是死尸,余下两个活的又去了哪里?” 若是余下活人,山犭军自会背回来供他剖析。 第10章 逃命 陈大夫人有苦难言,“自从去年镇上跑出去个活人,附近村庄和乡镇都不敢进镇,也就偶尔有外乡人不知情下才会进来,这次来的外乡人又是个不好骗的,好不容易趁他家中无人半是威胁进镇,他又将我侍女迷晕逃走了。” 有些镇民怕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还会诱骗外乡人进镇,然后私自藏起,以免被山犭军盯上,可以扔给山犭军暂保小命,如此陈家就更不好替道士网罗活人了。 “我不管你们有何难处,若是想让我炼药,就要拿出诚意来,否则休想!” 道士可不管陈家难不难,总归他们是互利互惠的关系,若没有活人送来充数,休想得他灵药。 陈大夫人有求于人,也是知道这道士几分脾气秉性的,对着外头招呼一声,便有小厮扔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看身形正是前晚闯入孟晚房间的女人。 她手脚皆被束缚,嘴上也堵得严严实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怨毒、悔恨、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瞪着陈大夫人,想来也是知道落到怪道士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道士捏着女人的下巴端详片刻,起身扔给陈大夫人一瓶药,“一个月的量,让陈勇克制些,不然我可就真没有了。” 陈大夫人小心翼翼的将瓶子包好,揣进怀里,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一眼,忙不迭的走了。 他走后道士突然吩咐哑巴小道士,“这两天收拾收拾观里的东西,准备走了。” 道士经常出去云游,再带回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回来,小道士比划着说:“是要出去半年吗?” 道士看了他一眼,随后拿出一把锋利的细长刀刃,在地上那女人的脸上比划,“不是,地牢里的东西都处理干净,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坪石镇现在已经没有外人敢进来,陈家的家仆也都快被杀光了,剩下的人不是傻子,虽是卖身的奴仆,可连命都没有了,还在乎什么身不身的。这里已经不能再给他提供更多的活体,他要换个能继续给他提供活人的地方。 小道士牵着山犭军出了门,身后的门里隐隐传来女人绝望的闷哼声,还有浓郁的血腥气味。 山犭军本来懒散的兽瞳瞬间染上一层血色,躁动不安的流着涎液,那张扭曲的人脸也变得贪婪起来,对着小道士来回猛嗅,但却一直没有下口。 山犭军本就是兽,吃了那么多死尸和活人后,已经愈发残暴。 小道士见此迅速将山犭军关进一间房间里,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它怒吼几声后又安静了下来。 小道士抿了抿唇,希望那个人说的办法管用,不然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潜进道观中的一条暗道,里面整个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屠宰场,七八个大铁笼中关着各式各样的凶兽,有山彪、老虎、棕熊、豺狼、野猪等。 其中一个铁笼里赫然是一只和山犭军长得类似的白狼,只是体型没有它那么高大,头也是正常的狼头,它身下还护着两个小狼崽,也是通体雪白。 见到它来,身为母亲的白狼本能察觉到危险,对着小道童龇牙咧嘴。 小道童撒了一把白色粉末进去,母狼便瞬间栽倒在地,他抱着那两只小狼崽。将所有野兽都放倒,然后打开全部笼子。 道士身上有他自己炼制的毒液,所有野兽都不敢近身,包括山犭军。但山犭军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若是像那个夫郎说的那样添上一把火,没准真的有可能成功。 小道士的心脏砰砰乱跳,他先将其中一只狼崽抱到自己屋子塞给孟晚,在纸上写到,“你抱着山犭军的崽子,旁的野兽不敢近身。一会儿那些野兽都冲出去,镇民们都会各自逃命,也没人有空管你,这样你放心了?” 孟晚心中满意,难得关心了小道士一句,“那你呢?” 小道士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孟晚的启发,破釜沉舟的写下一行字。 “要不就是我师父被山犭军吃掉,我找到解药自然能离开,要不然就是他发现我出卖了他,将我剥皮拆骨。” “你快走,趁现在我师父正在制药,山犭军野性未消,你走后我就去了。” 孟晚抱着小狼崽,走前深深看了眼这个包括自己在内,谁都在算计他小小少年,“你若是能活下来,可以去赫山县找我,我叫孟晚。” 小道士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道,“我、叫、楚、辞。” —— 陈家前院二楼的房间,这里便是陈勇的卧房,而大夫人一直对外说陈勇外出未归,其实他人一直躲在房间里。 往日房间门口人手不断,今日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陈勇卧趴在床上,对着一颗粉色的药丸又舔又吮,情态猥琐。 楚玉菁推门而入,房间内一股怪味扑面而来,惹来床上的陈勇一声暴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开!” 他边说边用手遮住自己脸颊凹陷、颧骨突出、蜡黄晦暗的脸。 陈勇越是这样,楚玉菁反而越是逼近,“你丧尽天良,杀人无数,竟然还有不敢面对我的时候吗?” “你以未婚的身份骗我嫁你,又将我全家害死在这他乡异地,竟还会羞愧吗?” 楚玉菁心中恨意如烈火般燃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那张温润的脸,也变得青筋鼓起、扭曲变形。 “小玉,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陈勇拿着那粒药丸不松手,见楚玉菁越靠越近,干脆直接吞咽进了肚子里。 这药也不知有何奇效,原本还神经质质的陈勇,竟然须臾间便精神了几分,呆滞无神的双眼也逐渐变得有神。 “小玉,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快乐吗?”他从床上站起来,身形颇高,纵使被药物摧毁了身体,比楚玉菁更显苍老,但也能从五官中看出年轻时是个俊朗的男子。 楚玉菁看他只觉得恶心,他就是被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假面所骗,累得全家都身死。 被困在坪石镇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只感觉恶心,包括为陈勇诞下孩子。 楚玉菁闭上眼睛,坪石镇已经完了,陈家的报应也到了,他本想带上那个孩子一起去死,但是······算了。 房间外突然窜起炙热的火舌,陈勇猛地迈动步子想打开房门,但房门被楚玉菁堵得严严实实。 空气中的热浪翻腾,外面一片火光,陈勇还有些虚弱的身体狠狠撞在楚玉菁身上,“婊子!你干了什么?” “来人!快来人!” “人都死哪儿去了!” 岭南的房屋多用木质结构,陈家的小楼也是如此,被泼了油后,燃起来的速度更是迅速,很快便能听到木头的哀鸣声,随后整栋小楼都轰燃倒塌,埋葬了里面最亲密、也是最仇恨的人。 陈大夫人背着大包小包的金银珠宝,看着倒塌的火楼神情恍惚了一瞬,低骂了一句,“疯子!” 而后转身欲逃,结果正看到一伙人骑着马飞奔到近前。为首一人剑眉朗目,面色冷峻异常,他唇角幅度紧绷,不带任何表情的问道:“我夫郎身在何处!” ······ 告别楚辞,孟晚抱着小狼崽上了主街,刚开始还避着人到处乱钻,王妈妈家附近都是空房,他便又回到那附近躲避,远远就能看到她家房门大开,门口处是一大滩的血迹,上面还有山犭军啃噬剩下的血肉残渣。 胃部又是一阵恶心,孟晚捂着嘴巴躲进院子,小狼崽似乎也察觉到不安,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他像撸狗似的撸了两把,静静的倚在墙上等待,等听见外头主街传来镇民慌张的叫声,知道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小狼崽重新跑到主街上。 街上已经乱成一片,也不知道是楚辞给那些野兽下了什么猛药,还是这些本该在山间的野兽被关疯了,四处都有被扑咬的镇民。 看着面前的惨像,孟晚心中有些没底。他先试探性的将小狼崽扔到一个被棕熊撕咬得不成样子的人面前,然后自己灵活异常的窜到旁边墙上观察。 果然,那个棕熊闻了闻小狼崽之后,虽然不舍得身下的猎物,还是立即后退了两步。 孟晚眼睛一亮,竟然真的有效! 刚才动作太大,肚子又开始隐痛,孟晚这回不敢再做大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下了墙,重新将小狼崽抱在怀里,别说,毛茸茸的暖肚子还不错。 纵使小狼崽有奇效,但孟晚还是不敢托大,一路尽量避着野兽和镇民,也不敢跑的太快,边走边歇,生怕累坏了肚子里的。 也是因为如此,才在一伙逃命的人中格外显眼,有一伙逃命的人正是孟晚当日去陈家赴宴所见过的人,便是他们哄骗走了敏哥儿的至亲。 “孟夫郎真是好悠闲啊!” 他们看着本该被祭奉的孟晚,神色惊疑不定,一个柔弱的夫郎,是怎么在这群野兽中安然无恙的。 “现在恐怕不是叙旧的时候,几位不忙着逃命吗?”孟晚后退两步,他怀里的小白毛太过明显,怎么藏也藏不住,让人立即便能联想到山犭军。 这会儿大家都不装了,其中一人恶狠狠的问:“你怀里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因为它,别的野兽才不攻击你!” 孟晚满脸无辜,张口就是众人始料未及的话,“是啊。” 他承认了!一行人蠢蠢欲动,当即便要抢夺。 “你们不想知道它为什么可以让我免受野兽的攻击吗?”孟晚问他们。 “谁管他为什么,识相的快点交出来!”他们一行都是大男人,伸手便要上手抢夺。 孟晚大喊:“因为它就是真正的山神!” 这一嗓子大家都懵了,“什么?山······神?” 孟晚义正辞严的说:“没错!只有真正的山神才能让百兽畏惧,只有真正的山神才能守护大家平安!你们现在快点召集自己的亲属过来,我们一起靠山神的力量走出镇子!” 生命面前,这几个男人能跑出来都是抛家弃子的,听到还有机会能救妻儿,都面露犹豫。 他们正欲相互商量一二,其中一个眼尖的男人突然嚷道:“他跑了!” 众人转身一看,果然见刚才还一脸振振有词的哥儿,如今撒开腿跑的飞快。 但孟晚再快又怎么能快过这种拼命的男人,眼见着就要被人追上。 “臭婊子,敢骗我们!你······” 他话没说完,陈家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下一瞬追上孟晚的那个男人脖子上便被插上了一把精致的短刃,随后直直的倒在地上。 宋亭舟被雪生扶着艰难下马,搂住惊魂未定的孟晚安慰,“晚儿,无事了,我回来了。” 孟晚先是愣愣的被他抱在怀里,随后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第11章 赴任 宋亭舟看他狼狈的样子,心疼的无法言表,只能用手为他擦拭眼泪,哄着他说:“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孟晚从他怀里缓了一会儿,自己揉揉眼睛,“我还好,就是一直在镇子上来回乱窜。对了你的腿怎么回事?” 推开稍许,他才发现宋亭舟左腿被厚厚的布包裹着,站了这么会儿都要有些摇摇欲坠了,看起来没比他好上多少。 宋亭舟眉目柔和,轻声劝他,“不小心摔了,没事。” 孟晚紧张的问:“摔了?严重不严重?苗郎中给你看过了吗?既然腿伤了怎么还骑马呢?” 雪生见宋亭舟要撑不住了,忙上前搀扶他找个地方坐下,“夫郎,咱们一会儿上车再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郎君说坐车太慢了,马车在后面跟着,一会儿也快到了。” “好。” 孟晚又想到青杏来,“你们是去过陈家了,可曾见到青杏了?她也很可能在陈家躲着。” 雪生回道,“我们也是刚到镇上,并未见到青杏。”他们一行人确实是从陈家过来,但是因为担心孟晚的安危,门都没进,听到主街上有动静忙赶过来了,连他家的几大车行囊都没找。 苗郎中年纪大了,跟在后面坐车,这会儿还没到,不然听见肯定心急。孟晚将人家一家子带来岭南,总不能还没到地方就先让青杏出了事。 “算了,如今镇上不安全,我们还是别分散了,等马车过来我们一起去找。” 秦艽砍了头杀红了眼的山狼,尸体就扔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 他们此处聚集的人多,又有功夫在身的秦艽和雪生,对那些野兽也是有些震慑力的。一时半会没有野兽敢攻击上来,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好在没等多长时间,苗郎中和其余人就驾着马车赶了过来。雪生忙活个不停,先扶孟晚又扶宋亭舟,将两个弱的扶上马车,好放下心来重返陈家去找青杏。 陈家前面的楼体还在燃烧,但楼体倒塌,里面就算有人也是活不了了。其他仆人逃的逃死的死,前几日都宾客满楼的乡绅家,如今看着竟空无一人。 庄子里被人搬得干干净净,其余人去陈家其他的房屋里找宋家的几车行李,雪生在院子里喊了两圈,青杏果真带着敏哥儿和那对贫穷的夫夫从后面的二楼走了出来。 她见到孟晚无事,不免激动的跑上前去询问,看到爷爷也在更是抱着他痛哭起来。 士兵们不光找到了他们丢失的所有行李,还意外发现了许多陈家这些年来掠夺的钱财。 这钱都是过了明路的,这么多人都见了,封口未免日后惹来更多麻烦,孟晚干脆叫人把将箱子都封好,留了几个士兵看守起来。 等过日到了坪石镇上头的县城里,宋亭舟和当地知县说上一声,该怎么处置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在镇上又搜刮了几辆马车,自家又扔了些家当,勉勉强强的硬是挤下九车的行李。 该找的人都找到,他们本该立即离开镇子,但孟晚还记着那个被他诓着送自己离开的小哑巴,虽然没有五百士兵,但救他一个小孩还是够得。 但往道观的方向前行,野兽太多,马匹受惊不肯前行,雪生干脆自己独行进入,他身形矫健,独自穿梭也有把握。 他记着孟晚描绘的楚辞样貌,从道观后院的房间里找到了半身都是血迹的哑巴小道士,好在血都是别人的。但雪生找到楚辞时,小道士正抱着一堆药瓶满眼迷茫。 山犭军崽子死了一只后发了狂,果然第一个就攻击了灰袍道士。 对方被山犭军咬掉了一条胳膊,但山犭军也被他下药给毒倒在地。 普通毒药对山犭军无效,但灰袍道士的毒堪称天下一绝,他药倒了山犭军自己却也血流不止,不知去往何处了。 楚辞没被他杀了已算幸运,万不敢追上去。 只好在灰袍道士炼丹处翻找起来,挑着像是解药的丹药都摆到面前,他从很小就已经知道楚玉菁是表面上对他最关切,实际也是最想让他死去的人,没人牵挂他,他亦了无牵挂,正想靠运气从他认为最可能是解药的两瓶中挑出一颗来吃,就遇到了孟晚派来的雪生。 若不是雪生到来,他就要胡乱吃一个了。 “原来真的有人来接你,你没骗我。”小道士被带到孟晚面前,蘸蘸身上的血,写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血迹加道袍,怎么看怎么瘆人,孟晚又快要吐。 宋亭舟担忧的半搂住他,为他轻拍后背,又递上了一个水囊。 孟晚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微微缓解了胃部的灼烧感后,有气无力的对楚辞说:“我当然没骗你,现在你可以比划了,我们这里有人能看懂你。” 一个马车里挤满了人,楚辞又是一身的血,哪怕是冬季,也能闻到他一身的腥味。好歹这小子救了自己一命,孟晚没有丧心病狂的将他赶下车。 出了镇子后,敏哥儿和他双亲下了车,车里便松懈不少了。 青杏和他们告了句别,这对夫夫俩从生死观走了一遭,还差点把儿子给推进火坑,想必也想明白了许多道理。 纵使家里清贫,孩子也还是更想和自己父母在一起。 但现在他们车里就多了个刚无父无母的小孩。 青杏当时是被楚玉菁带去陈家的,因为陈家也不会被山犭军主动攻击,她和敏哥儿一家也亲眼见到楚玉菁葬身火海。 此时她尚且不知同车的小哑巴便是楚玉菁和陈勇的儿子,对孟晚说了楚玉菁身死的事。 孟晚下意识看了楚辞一眼,对方毫无波澜,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总归你也没地方去,便跟着我。” 楚辞沉默着比划了几下。 青杏同步翻译,“他说他想去苏州。” 孟晚歪在宋亭舟肩上,轻笑一声道:“你这么个小屁孩,十二岁?先不说会不会被人贩子给拉去卖了,你有户籍吗?” 楚辞怀里只有鼓鼓囊囊的药瓶,他手抬起来,又无力的放下了。他是楚玉菁满怀仇怨的产物,出生后就是哑巴,没人替他落户。 “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帮你落户,把你养到十八岁,等你十八岁后,海阔天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样?”孟晚拍了拍身边宋亭舟的胳膊,对方在他耳边道了句,“可。” 楚辞看了看他们二人,没有犹豫太久,便缓缓的点了点头,再坏也不可能比被亲爹抛弃,被脾气怪异的师父下毒控制更糟糕了。 至此孟晚已是疲惫不堪,他坐在宋亭舟身边,病恹恹的将头倚在对方肩上,抚了抚自己小腹。 宋亭舟紧紧牵着他另外一只手,为了尽快赶来强行骑马,此刻左腿钻心的疼。但还是在孟晚动作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举动,“怎么了,哪里难受?” 孟晚把他的手带到自己腹部,然后就这样目光上抬仰视着他不语,纤长而稠密的睫毛翩翩煽动两下,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亭舟本来还不解其意,但与孟晚视线交错的一瞬,突然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他猛地想站起来,却忘了如今还是在低矮的车厢里,且腿伤未愈。 于是孟晚眼睁睁见他头铁的磕到车厢,又牵扯到腿伤,一系列动作后跌坐在他身边闷哼出声。 宋亭舟顾不得身上疼痛,忙叫上正在给楚辞把脉的青杏,“苗姑娘,劳你再给晚儿诊治诊治。” “可是我刚上车的时候就替孟夫郎诊过脉了啊,略动胎气,待一会儿车队休整后,我取了药材替他煎上药,孟夫郎年轻体质佳,吃上几天再多加休息就能调养回来的。”青杏一脸茫然,怀疑宋亭舟脑子是不是被撞出了问题,但仔细一想,自己当时在孟晚的示意下好像确实没说关于胎像的话。 宋亭舟只捡个别字听,“动了胎气?雪生!先停车,带苗姑娘去拿药。” 车还没驶到庄子,余下的人一脸懵的雪生带着青杏拿药,煎药,药煎好了才继续上路。 庄子上守着几个留守的士兵,和在附近农户家里被找到的阿寻四人。 他们一上车,车里又挤了起来,青杏和楚辞便坐到了车外去,给几个机灵的小豆丁让位置。 阿寻可了不得了,带着弟弟妹妹们躲过了陈家的搜捕,顺着孟晚说的狗洞带他们躲到外面去,久等不到大人还知道寻到周围农户家里求助。 他一心觉得自己功劳大又有本事,迫切想得到大人们夸奖,可孟晚喝了药就躺在宋亭舟身上睡着了,宋大人又一脸紧张的板着个脸。他只能从车帘里钻出个小脑袋找他阿姐说。 “姐,我当时看见外面有很多人过来,立马就带弟弟妹妹们钻狗洞了!” 青杏脸上露出个笑,“做得好,一会儿再告诉爷爷,现在别说了孟夫郎要休息。” “好。” 阿寻有些失落的将脑袋缩回去,但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句,“从狗洞钻出去之后我们就趴在草堆里,谁都没看见!” “姐姐知道了,小点声阿寻。” “哦……” “姐那你旁边的小哥哥是谁啊?”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走?” ———— 路上因为顾忌孟晚的身体,到附近县城本该三天的路硬是走了四天半,等的常金花百般焦急,就怕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的在客栈中见到了宋亭舟和孟晚。 “怎么去了那么些日子?”她话语中都是关切。 孟晚不想让她担心,便挑挑拣拣的说了些,说被陈家请去吃席了,结果山上的野兽突然跑出来咬死不少人,幸好他们都跑出了镇子。 常金花大为震惊,怪不得都说岭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山上的野兽竟然还敢下山伤人! 宋亭舟拿着文书去了趟本地县衙,将自己身份和坪石镇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本县县令,那是个年迈的老官了,已经数十年没挪过窝,把县令干成了养老单位,温吞的表示自己知道了。 话已送到,宋亭舟也不多留,打算在客栈歇一晚就立即动身去西梧府。 回到客栈,发现常金花正红着眼睛抹泪,孟晚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劝她,“这不是喜事吗?怎么还哭了?” 常金花多好强的一个人,近来竟然连哭了两场,一场为了儿子下落不明担忧,这场却是喜极而泣。 见宋亭舟回来,她情绪十分激动的说:“去西梧上任你自己去,我在县城陪晚哥儿,他现在还没坐满三个月,不能总是来回奔波。” 经过这次的波折,宋亭舟是万不想和孟晚分开,只能劝常金花,“青杏和苗郎中都说了,晚儿并无大碍,我们路上仔细些,到我任上安安稳稳的养着不是更好?” 孟晚早就赶路赶腻了,也想尽快去赫山县,“娘,你就放心,咱们一行三个会医的,你还怕照顾不来我,要是和夫君分开,我才更是心绪不宁。” 自古医毒不分家,楚辞被怪道士从小养大,也是懂医理知识的,甚至某些方面连苗郎中都不如他,毕竟怪道士不同于传统郎中的手段,其中也有可取之处。 两人劝住了常金花,第二日一早就重新上了路,一路再无曲折,顺顺当当的到西梧府。 到西梧府后同样没有过多停留,宋亭舟梳洗一番拿上礼品拜见了西梧府知府,他新官上任,往后几年都要在知府手底下做事,礼多人不怪,但太多就成了贿赂上官,之间的度需要拿捏准确。 孟晚便给他准备了些名贵药材和在扬州一带采购的丝绸。 西梧府知府姓刘,也是同样的年岁不小,被派到岭南这等地界,基本都是背后无人的普通进士出身。 到地方当官受当地掣肘,也没本事脱身,若是被派到别的地域,出几个考上举人的读书郎也算是功绩了,未尝不能挪挪地儿。但岭南别说举人,连个正经书院都没一个,府学里三瓜两枣的秀才也只是矮个子里面拔将军,考不出去一个读书人。 没有政绩便升不了官,如此岭南辖内的官员大都得过且过,总归老百姓苦是苦,他们有供奉和地方乡绅的孝敬,还算富足。 宋亭舟送上贵礼拿着赴任凭证拜访的时候,刘知府对他还算给了个笑脸,看在礼品的面子上提点了几句。 “景行初至西梧,甚得我心,有些话便提醒你两句。” “咱们西梧府内山寨众多,山虫野兽遍地,信奉又各不相同,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的族长管事,少有报官。”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极其排外,若非必须,少与那等野蛮人相处,免得被他们冲撞了。” 第12章 赫山县 齐盛26年正月三十,走走停停历经三个多月,宋亭舟一行人终于赶到任地赫山县。 马车驶到古旧的城门,只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兵斜倚在城墙上晒太阳,旁边有人进城出城,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直到宋亭舟一行人到来,整整九车的行李,和几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他这才揉揉眼睛,“我嘅天吖!呢啲系乜嘢?” 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渐渐逼近,老兵拿着杆枪头上锈的长枪,犹犹豫豫不敢上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们家大人是新赴任的知县,不必拦截,去前面带路送我们去县衙。”雪生拿着张文书凭证上前,在老兵面前随意晃了一下。他也看出这老兵就是个糊弄人的摆设,识不识字都不一定呢。 五百士兵在西梧府登记在册,还不是全部,剩余一千五百人还在路上。 要知道一府的府兵才只有五千,宋亭舟一个新上任的知县就从兵部领了两千兵来任上,可见是被上面看好的。 也是因为如此,西梧知府当时才会提点宋亭舟一番,不然光送些礼也就是面子情。 西梧府这地方,不知熬死了多少七品官,来了新知县,刘知府大概率见都不想见一面的。 这五百士兵们不随他们进城,而是由千户带领他们暂时在县城外安营扎寨,等宋亭舟安置好,规划给他们一片空地出来,开荒种田和往日进行演练。 县上和城镇中的百姓都是汉人,会讲西南本地的官话,也会讲汉语。 那老兵闻言是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忙点头哈腰的应声,“是是,大人请随小人进城。” 稍许停顿的马车再次前行,孟晚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对面的阿寻眨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盯着他。 孟晚身上还有几分困顿劲儿,他失笑问阿寻:“怎么了?” 阿寻刚要作答,孟晚头顶就响起宋亭舟低沉的声音,“我们已经进入赫山县,马上就能下车了。” 孟晚在宋亭舟怀里伸了个懒腰,走了一路他就睡了一路,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他掀开车窗上的布帘,外面映入眼帘的就是稀稀拉拉的房屋和商铺,有的紧挨在一起,有的隔了老远,街面上零星有几个摊贩,有人路过看上两眼,但少有真正去买东西的。 再看地面,偌大一个县城,连地面竟然还是土的,除了比泉水镇地盘大,人气甚至还不如个繁华些的镇子。 赫山县偏僻,少有商贾行商至此,故而这么一行人进城还是挺惹人注目的,车停到县衙门口时,已经有下首的八九品小官到门口迎接了。 “下官恭迎知县大人。” 三位身穿青色、绿色官袍的县官对着被雪生扶下马车的宋亭舟躬身行礼,见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腿上似乎有伤,诧异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宋亭舟声音平稳,“诸位客气了,我自盛京过来,还要先到内宅整顿一二。” 为首一人笑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理当好好休息。”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有位姓张的典史是个有眼色的,当即叫上几个衙役亲自带领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往县衙一侧走去。 “大人,马车不便从大门进去,县衙后头的内宅边上另有一道门,足够车马通过,下官这就带你过去。” 宋亭舟在车上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那就有劳了。” 禹国的县衙是正经的办公衙门,全国所有县衙都是要按照工部的规制标准去建造。一般都是四进,坐北朝南,三班六房。 虽然都是四进,但大小也有差异,若是繁华昌盛,治下镇子又多,当扩建一番地势。 但像岭南这边的县衙,户部甚至都不想给太多的经费建设,因此虽然同是四进,但比其他地方的县衙都小。 张典史带领他们从县衙的大门东侧,顺着大路往北走了一小段,很快便看见了一座院门。 门前倒是铺了几块青石板,但已经裂开了缝,有枯草从缝里屹立,长得老长。大门不说破旧,但也灰扑扑的满是尘土和蛛网,可见长时间没人居住打理了。 张典史找了把钥匙出来开了门,几名衙役将门槛拆卸下来供马车进出。 除了前头三辆马车是在其他县城租来拉人,其余九辆马车都是盛物的,这还是清减后的东西。 张典史表面恭恭敬敬,实则暗自打量着地上被马车压出痕迹的土路,彰显着满车都压得实实在在。 来他们这个地儿上任的县令,都是一身清贫,少有太多家底的,这位倒是不一般,也不知是不是个什么人物,一会儿要赶紧禀告给县丞大人。 按理说县衙的第四进都算是知县的私人领地的,可四进门的西侧建的是税库、银局和接待上宾的花厅。 东侧单独的一个小院才算的上内宅,他们一进东门便是了。 内宅里着实称不上宽敞,坐北朝南的一排正屋,东边挨着东门是厨房,西边是西花厅和拱门,南边是两间小小的杂物房。 整个院子还不如他们老家新盖的大,车马都停不进去几辆。众人只好先行下车,让放着行李的车辆先挨个进去。 外头乱糟糟的,孟晚就先带他们进了正房,三个房间,一间常金花住,一间他和宋亭舟住,空出的一间还要做书房,这就已经安排的满满当当了。 正房还算宽敞,常金花那间卧房的外间可以放张床给碧云暂住。 两间小杂物间收拾收拾让雪生和楚辞休息,但苗家一家人是真没地方安排了。孟晚只好让雪生先送她们到附近的客栈里住着,他在慢慢为他们挑个租住。 这小院子显然放不下这九车的行李,幸好暂存国税的税库是空着的,东西搬到正房一些,剩下都放税库里头锁着,等着来日空闲规整。 宋亭舟腿伤没法奔波劳作,孟晚的情况常金花也不许他动,自己和碧云雪生两个先将他们休息的屋子给擦洗收拾了出来,楚辞也跟着擦擦柜子,搬搬轻些的物件。 苗郎中和青杏虽然找出了真正的解药给楚辞服用过,但他中毒时间太长,已经有些损害了内里,之后也是要调养些年头的。 孟晚坐在床上整理衣物,问旁边查看黄册的宋亭舟,“雪生刚才帮你取过来的?” 宋亭舟皱着眉点了点头,“这上面记录的东西并不清晰,明早我要去主簿厅看看。” 初至地方上任,头一件事必要先摸清赫山县管辖内的百姓们人口和田产,可记录这些的皇册上下衔接不明,他要找到县衙主簿问问地方详情。 孟晚往床脚的柜子上放了个篮子,路上碧云缝的小棉被,厚厚软软的铺在篮子里,一路风餐露宿的小白狼就窝在里面打瞌睡。 孟晚摸了它两把收回手道:“咱们初来乍到,县衙里的水也不知道深不深,光看刚才见到的张典史便是个心有城府的,你腿伤还未好,走哪儿都记得带上雪生……” 听他话音停顿下来,宋亭舟将目光从黄册转移到孟晚身上,“怎么了?” “秦世子也老老实实的归营了?”孟晚若有所思的问。 “不错,千户往他手下分了十人,他如今便在营中做了个小伍长。”秦艽在盛京的时候虽然有些不着调,但说靠谱也算靠谱。 岭南位置偏僻,太子殿下让他来,他却也听话的来了。 一路风餐露宿,这位从小在盛京长大的公子哥却也从未抱怨过一句。 有事让他帮忙的时候,不管愿意不愿意,秦艽也帮了。 虽然态度看似肆意,但这位侯府世子意外的事事有回音,一直没出差错。 孟晚思量下来突然笑了,“秦世子身份尊贵,住在兵营里好像有些屈才了,不若请他跟你办一阵子公事。如此他有了政绩,也好升官,你身边有个得力的亲信,也好办事,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总归太子殿下让他来,就算是历练,可也不想自己小舅子做上年的伍长。 宋亭舟斟酌一番发现确实可行,“你说的有理,正好将他手下十人也一并叫来,先暂住在吏舍里,内宅里确实小了。” 孟晚自由思量,“我空闲了便打听打听周围空房,最好是再买间紧挨着县衙的大宅子,如此相互连通,住着也方便。”还有安顿青杏一家的铺面也要找一找。 大家本就都累的不行,好不容易将住处洒扫干净天都已经快黑了,常金花让雪生出去买了现成的吃食,几人一起凑合着吃了一顿,洗漱干净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孟晚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宋亭舟已经瘸着腿走马上任了,幸好只是坐在县衙里查看文案,总比在路上奔波强。 雪生应该是出城去找秦艽了,常金花和碧云则在收拾行李,洗衣、打扫院子。 楚辞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羊奶,正在院子里喂小白狼喝。 孟晚穿好衣服在屋里刷牙洗脸,出门泼水的时候被常金花看到了。 “放那儿别动,娘给你泼。” 孟晚神色颇为无语,“娘,不至于的,你想想二叔嬷和春芳嫂子,哪个怀孕的时候没做活计?我小心着些,无碍的。” 常金花自己都是从以前的日子过来的,岂不懂这些?她只是心疼孟晚这一路不得安生,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想让他好生歇歇罢了。 “你泼便你泼,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去。” 孟晚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早起胃口不是太好,喝碗粥填填肚子算了,晚上想吃娘包的饺子。” 这话常金花爱听,“成,我也一会儿就上街买些菜肉回来,也不必等晚上,你早起吃得少,咱们一会儿就做饭,往后一天做三顿饭吃。” 她行事风风火火,手里的活做完就拉上碧云出门了。 晌午宋亭舟带着雪生从前头二堂门回来,孟晚问他,“秦世子请来了?” 宋亭舟先摘下官帽,后换下青色的官袍,“请来了,在前院与其他人一起用膳。” “如此正好。”孟晚满意,秦世子果真是个上道的。 过了阵常金花和碧云提着菜篮子回来,一脸不快。 孟晚看着她篮子里提了一条猪肉、半扇的排骨和碧云篮子里的两颗白菜,问道:“怎么了娘?” “这地方竟没有卖白面的?粮店里头只有米!”常金花难以置信的说道。 “啊?” 孟晚也懵了,“只有米吗?” 反倒是宋亭舟还算淡定,“赫山县山多地少,麦子不易生长,只有稻子还算大熟,但一半的粮食也都是从其他府城运输过来的。” 常金花吃了大半辈子的面食,得知今后只能吃稻米不免失望,“咱们之前路上还剩了小半袋的白面,我这就去做饭了。” 碧云跟着他过去做饭,厨房里不一会儿便飘来了肉香。 孟晚问宋亭舟,“就只有稻子吗?赫山多山林,百姓家里田地是否不丰?” 宋亭舟揉了下酸胀的眼睛,“大抵应是如此。”主簿称病在家,他上午只能一一翻找主簿厅的黄册来看,找些人问问乡土人情,也只是挑拣着和他说。 孟晚约是看出了他初来乍到,步步艰辛,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掌心,“莫急,总归岭南穷也不是一时半会了,咱们慢慢来便是,如今你是一县之长,这等偏僻地方就是有些心有鬼胎的人也翻不出来什么风浪,比在盛京每走一步都要看人脸色好的多。” 宋亭舟反握住孟晚的手,眉目松懈开来,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我知晓夫郎的意思,也并不急切。” 他腿伤未愈,先晾一晾那些心思各异的县官也好,等腿伤好后,再亲自看看赫山的风情地貌。 常金花将所有的白面都用了,包了两大盆煮水饺,吃了到赫山后第一顿,可能也是最后一顿的面饭,每人都吃了不少。 孟晚安慰常金花,“放心娘,赫山虽然没有白面,但西梧府也是有的,不至于吃不上。”只不过价格可能贵上几倍去。 第13章 童牙子 饭后宋亭舟拄着拐回前面主簿厅,继续看赫山县税收等相关文书。 孟晚则带着雪生出门去找牙行,他家的房子不够住,青杏一家也要帮忙安顿,这是当初就答应好人家的,孟晚不至于为这点小事食言。 雪生一番打听,当地的牙行共有两家,官牙私牙各一家,因为之前几次和牙行打交道对官牙的好印象,孟晚这次毫不犹豫的先带雪生去了官牙。 官牙位处主街最好的位置,晌午过后几个牙子正坐在门口打叶子戏,见雪生过来先是懒散的问了句,“买人还是买宅?” 后看见其后的孟晚才来了精神,为首的一个像是牙行管事的男人把牌往桌上一扔,吊着个嗓子问:“夫郎面生的很,可是初到我们赫山?那就是想看房?” 他语气如此轻佻,雪生面色不善的挡在孟晚面前瞪着他。 却听孟晚不紧不慢的回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何不猜一猜近来赫山新来了什么人家?” 牙行算是消息最为通达繁杂的一行,上至谁家老爷纳了新人,谁家姨娘偷了汉子,下至那户人家快活不起了上门低价手来几个孩子。 他们掌握着第一手人脉资源,但因为干的都是得罪人的勾当,知道的都是不为人知的腌臜事,所以行事大都极为低调,一般都建在暗巷里,独门独户的一间宅子。 这家官牙却偏偏高调的开在大街上,足见身后定是有人撑腰,才让其有恃无恐,既如此消息应该比旁的牙行更灵通才是。 人牙眼珠子一转,突然恍然大悟,忙带着几个手下从牌桌上起来对孟晚行礼,“原来是咱们新上任的知县夫郎,夫郎莫怪,都是小的有眼无珠了,不知夫郎有何吩咐?” 做买卖当然不是在大门口谈生意的道理,人牙子说完就请孟晚进屋说话,雪生则寸步不离的跟着夫郎,进去后为孟晚寻了张椅子坐下。 “我过来是想问县衙附近可有合适的宅子,二进三进皆可,四进五进也不嫌大。”孟晚提起长衫下摆,安坐在椅子上后轻轻一捋,让衣摆自然垂直下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位置,头上两根精美的钗环轻幅度摆动,姿态优雅高贵不可冒犯。 几个牙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眼睛都看直了。 雪生适时出口,“还不一一回禀!” 为首的牙子反应过来,“是是,小的这就去找,若是没有明日便去挨家挨户的问!” 孟晚刚坐下就站了起来,“那就劳烦诸位了,街上的空闲铺面若是有合适的也搜集起来,得了消息便去县衙内宅通报,我便不多留了。” 这群人精最会看碟下菜,必要时摆摆谱子比拿银子打点还要好使。孟晚端足了架子,至门口上了马车。 牙子们送走孟晚,也没心思打牌,回铺子里翻找起牙贴来,边找边热火朝天的议论起孟晚。 雪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隔着堵墙便听见里头的闲话。 “人年轻着,谱子摆的倒是挺大,爷爷我在县城带了这么多年,头回点头哈腰的伺候人。” “童爷你什么身份,谅那夫郎是不知晓的,不然还敢不给您个笑脸?” “哼,知县夫郎又怎么样,就是知县也不能奈我何,这赫山难道来的知县还少吗,不就是那么回事!” 姓童的牙子显然是在当地称王称霸惯了,突然被孟晚下了面子,当面不敢如何,背后却忍不住卖弄起来。 雪生不动声色的听完了全程,孟晚安坐在马车上也没催促。 过了会儿雪生扬鞭扬鞭赶动马车,回家后才将听来的话给孟晚复述了一遍。 孟晚听完后没怎么生气,这种事难免的,只是童牙子话里的事让他忍不住在意。 “雪生,你出去打听打听,近些年赫山一共换过几位县令,都是因何原因致仕,有没有什么乡绅大族姓童的。再叫上另一家私牙的人过来见我。” 雪生领了命出去,孟晚慢吞吞的搬了个椅子放到院里,把小狼崽的提篮也拎出来一起晒太阳,屋里总有股湿冷感,还没有外面有太阳的时候暖和。 他轻抚平坦的小腹,有时格外注意,有时又会忘记里头揣了个。 阳光温煦,孟晚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碧云见状回屋取了条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 雪生做事很快,孟晚没眯上多久,他便已经将私牙的牙子带过来了。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恭敬又紧张的给孟晚行了个礼,“请……请孟夫郎安。” 雪生在一旁说道:“夫郎,这是瑞祥牙行的行主,姓黄。” 孟晚把身上的毯子搭在腿上,姿态慵懒,时到今日,他在自家地盘,面对小人物也是不必再装模作样了。“黄妈妈,我家雪生想必也和你说过了叫你来的目的。” 黄妈妈来是有所准备的,她从怀里拿了两本牙贴出来,躬着身,毕恭毕敬的呈给孟晚,拿尽了最底层贱业面对官家夫郎的低姿态。 “夫郎请看,这是我牙行里大大小小登记在册的宅院和商铺,夫郎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小人,小人定知无不言。” 孟晚还算满意她的识趣,先翻开宅院的册子,发现里面竟是些偏远地方的房屋宅子,再翻看商铺,商铺倒是齐全许多,但县衙附近是没有合适铺面的。 这可就明显了,赫山县一共就这么两个牙子,官牙的童牙子竟这么霸道,独揽了宅子的买卖? 做牙行生意的都是人精,黄妈妈即刻便察觉到孟晚对册子上的宅院与铺面不甚满意,忙道:“若是夫郎有相中的地方,小人可去与主家交谈。” 孟晚脸色一板,“黄妈妈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若是要卖,自然去牙行找牙子,我家夫君虽是知县,可我们也不干那些胁迫百姓的事。” 黄妈妈慌忙解释,“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夫郎误会了。实在是童县丞的亲侄子霸占了城里的大部分买卖,有些人就是想去别的牙行,被他们知道了轻则带一帮子混混过去打砸,重则连人都要被狠狠收拾一顿。有些人家想卖宅铺,童牙子又会在其中狠狠抽上几成的分红,他们不想和童牙子打交道的,都会暗自和小人联系偷着卖。” 孟晚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昌平府,昌平府里行事最嚣张的也就是祝家和吴家。 吴家因为是官身,都是暗地里坏,祝家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唯有宝晋斋斋主是真正欺压过人的。如童牙子这般街井混混行事的,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行了,我知道了,那就劳黄妈妈帮我打听打听县衙附近的宅子和商铺,离县衙越近越好。” 黄妈妈谨慎的问了句,“那这价格……” 孟晚笑了,“我还会差了钱?只管去办,都按市价来。” 赫山的房价比谷青县都便宜,照府城盛京的价格算称得上一句白菜价,他就是买个十座八座也买得起。 但他和宋亭舟常金花都不是欲望奢靡的人,来岭南这一路加上采买东西,他已经花了两千两银子,除了买宅子和买铺面的钱外,剩下的钱他还有大用。 黄妈妈走后,雪生对孟晚说到打探来的消息,如今已经知道官牙的童牙子和县衙里的八品县丞是亲属。 这位童县丞姓童名平,也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 当今圣上继位以来,赫山县除了最早的老县令是年老致仕,之后共调来四任知县。第一位命不好,赴任之后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虽说没做出什么太大贡献,却也治理的还算太平,但身体羸弱,受不了当地毒虫瘴气侵扰,在任上执事七八年后就不幸病故了。 第二位倒是年轻力壮,可惜倒霉的很,还没走到任地,就在半路没了,全家无一活口,至今都不知道是何原因。 第三任年纪不大不小,三十好几,也成功到了赫山任地。但脾气是个稀软好拿捏的,被下头的官员扒的皮都不剩,县衙里的童县丞说什么是什么,当地的乡绅也敢对他指手画脚,才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了。 可能是因为上一任知县的放任助长了童县丞的气焰,第四任知县上任后他行事愈发胆大,加之童家又是当地大姓,第四任知县实在受不住磋磨,宁愿辞官回乡教书也不愿再在赫山县待下去了。 第五任便是宋亭舟了,也是个挺倒霉的瘸腿县令。 听雪生讲完这么一大堆,太阳都快落山了,常金花和碧云在厨房做饭,孟晚干脆带雪生去前面找宋亭舟,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外衙,不免有些好奇的左顾右盼。 雪生陪同宋亭舟来过,轻车熟路的找到主簿厅,主簿仍是在告病假,宋亭舟目前要大致了解赫山县的情况,还没空抽出手来搭理他。 主簿厅的另一头就是县丞厅,孟晚进屋前瞧了两眼,张典史正从里头往外走,见到孟晚看过来还笑着见了个礼。 孟晚回了礼后踏进主簿厅内,宋亭舟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左边已经是堆起高高一摞,这是已经看完了的。右边地上还放着一只极大的书篓,里面的书册都是宋亭舟整理出来需要看的。 他看书已成习惯,左手翻书之时,右手还不时在他自己做的簿子上添上两笔。 如今看书已不是为了做文章,不需再字斟句酌,因此进展飞快,这两日宋亭舟已经记了两本簿子了。 他神情太过投入,竟然都没发现屋内多了个人。 孟晚随意从他左侧的书册中捡起一本宋亭舟看过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看了起来,一本书没翻到底,孟晚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死结。 “晚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夕阳的余晖映到屋内,就照在宋亭舟手上,他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孟晚听到他的话凑过去坐在他身边,“才来而已,你看这个。” 他指给宋亭舟看他拿着的书本上的其中一行字,“赫山县辖内芦云镇、红泥村,除村长外每家每户最多的竟才两亩三分地,其余都是一亩多,甚至还有一家六口人只有三分地的?这么点地够谁过活?” 宋亭舟之父当年是个目光长远的,给家里置办了十四亩地,和几十两银子,这才能让常金花一个寡妇供得起儿子几次院试。 便是家里没有读书人,普通三口之家起码最少也要两亩地才能不被饿死? 宋亭舟拉过孟晚让其坐在自己腿上,拿起自己记录的簿子递给孟晚,“你看看这个。” 见孟晚一页页的翻开起簿子,他轻声在一旁道:“整个禹国都知道岭南穷困,朝廷也将岭南的税务压到最低了,可为何还是不见其效?” 两人时常探讨些政事,如今孟晚也是能说上两句的了,他眸光一闪,“因为田地根本不在百姓之手,百姓却既要交田税又要交人头税。其他地方地域辽阔还算勉强,岭南地区本就山地多,平地少,哪怕一地只有一两个囤地的乡绅地主,对普通百姓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宋亭舟目光中都是骄傲和赞许,“晚儿说的不错,岭南的局面绝非种些豆种就能改变的,而是要彻底洗牌,摊丁入亩。” 孟晚疑惑,“什么叫摊丁入亩?”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不是历史书学过来着? 宋亭舟耐心的同他解释,“国家征收田税和人头税,本是依据禹国所有田地,均摊到所有平民百姓身上,但实际上无地少地的农户却依旧要承担丁税。分明是地方乡绅占地更多,他们该交更多的田税丁税才是。” 孟晚点头赞同,“是这个理,如此税收确实不公。”但这种收税方式从前朝沿用至当朝,并没有太大的过失,所以并没有人想着革新。 宋亭舟继续说道:“若是将丁税归于田税之中,从此往后按田亩交税,哪怕再滋生新丁也永不加税。再限制富人购田亩数,以此田地便会反哺回农户手中,这样大量农户有钱交税便不会赊欠国债,国库充盈,此乃国家与农户双赢的局面。” 孟晚大为震惊的看着宋亭舟,半晌说不出话来,“此种革新若是真能得陛下首肯,必将德被后世,名垂青史。” 但阻碍同样不小,不说普通的地方乡绅被动了利益定会想尽办法大力阻挠。便是朝廷上下的官员,又有几个没有大量屯田的? 第14章 抢生意 若光是在赫山县做出些政绩来,宋亭舟是有这个能力的,但他走后赫山还是那个赫山,岭南也还是那个以毒虫瘴气、穷山恶岭出名的岭南。 难得可 以大展拳脚,替当地百姓做出改变,何不趁着如今尚在皇上心中留有残余印象的时候,勉力一试呢? 当然,他如今背后只有一个林苁蓉,想要将当初殿试写的均田之策实施起来,不能直来直去的直接上书要求革新。不然别说是一个林苁蓉,就是陛下自己,也不可能光凭一道旨意便令全国上下立即执行起来。 摊丁入亩这四个字万不可放在明面上说,不然就是告诉所有勋贵和天下富甲,我要动你的利益了。 宋亭舟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想要的是结果,是一个开端,这个结果以什么形式呈报到朝廷上其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既要让该懂的人懂,又要让想阻止的人说不出任何不对来,一切合情合法。 饭后孟晚先行洗漱,他便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自己研墨找了纸张铺好,一面思索一面书写。 先在最顶上写上赫山二字,下面则是县衙的几个下官,排第一的便是正八品县丞童平,童平之后是正九品主簿乔兴源,两人之间官差一级,但位置同样重要,是县衙内不可或缺的两位主要成员。 主簿后面是九品巡检黄义臻和无品级的典史张盟。 教逾和训导在县学,之前露脸过来拜见过宋亭舟,但宋亭舟暂时空不出手来管理县学,便暂且不写上来了。 张典史虽然对自己毕恭毕敬,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是童县丞的人。 黄巡检他见过两次目前还看不出底细,但黄家也是当地大族,他往日行事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忌惮童县丞。 至于问题看似最为严重的童县丞,在他面前确实有几分卖弄资历,隐隐拿着资历试图压他一头。 宋亭舟清晰的知道自己来赫山的目的,不是和这些拉帮结派、公权私用的下官耗费宝贵的时间。 他需要赶在农忙前快速清理衙门,使所有人为他所用,完整的运行起政务系统,才能让他做起决策来事半功倍。 宋亭舟深思片刻,想到孟晚和他说的官牙,又在县丞童平下面写上了祖籍芦云镇,红泥村。兄弟四人,侄子八个,官牙行主乃其大哥之子。 他在官牙上面用毛笔画了个圈,又将自己写了一半的奏折又续写了下去。 孟晚洗完澡见他半天还没动静,在书房门口瞄了一眼,里头烛光还算明亮,宋亭舟脊背挺的笔直,正疾笔如飞地书写奏折。 孟晚悄悄退了出去,用木盆将浴桶里的热水都舀出去泼到外面,刚泼了一盆就被宋亭舟拿走了手里的木盆。 “怎么不叫我?” 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孟晚回身抱住宋亭舟亲了一口,“看你在忙,想帮你兑点洗澡水。” 心口被他一句话软的一塌糊涂,宋亭舟眼里的温柔似是要溢出来,“下次不许再自己做这种重活,又不差这么小会儿的功夫。” 老夫老夫的还搞这么肉麻,孟晚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洗洗上床里来,被窝里冷的要死,我自己都睡不着。” 他垂下眼眸不与宋亭舟对视,宋亭舟微撂下眼皮便能看到他白玉般剔透的肤色,和红成玫瑰色的耳根。 “我现在就去洗,很快便回来陪你。” —— 又过了几日官牙的童牙子姗姗来迟,见到孟晚二话没说就开始一通诉苦。 “孟夫郎恕罪,小人这两天忙的家都没回,这才找到了三处符合您要求的宅子,您请看……” 他说着话就要凑到孟晚身前,被一旁的雪生挡住了去路,雪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交给我即可。” 童牙子心里暗骂一声,“衰仔!” 嘴上赔笑着说:“是是,小人没有规矩,让孟夫郎见笑了。” 孟晚接过册子,眉梢微微扬起,“你倒是消息灵通。”这就知道他姓孟了。 没再搭理童牙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孟晚掀开书册查看。 这三套宅子倒真是位置顶好,全都环绕在县城左右,其中一间在县衙对街,两进的小宅,据童牙子所说房主几年前才翻新过,售价三百八十两。 第二套位置稍远,与县衙隔了一条街,但房子大价格便宜,三进的大宅三百五十两。 第三套就在内宅其后,离县衙最近,中间只隔了一条小巷,宋亭舟来回上衙也是方便,同是两进院子,卖价四百两整。 观看册子上的内容,孟晚自然更中意内宅后面这座两进的,比起盛京乃至昌平,这样的价格又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段,价格真的称不上贵了。 “好了,我都看过了,将册子拿回去。” 如果没有黄妈妈提前给孟晚报了价的情况下,孟晚可能直接就敲定了后面这座两进的。但现在有了前提,这些报价就有些可笑了。 童牙子还等着给孟晚一一介绍呢,怎料对方翻了几眼就退还给他了。 赫山一年也做不上几个买宅子的大买卖,童牙子还想趁此机会开张赚上一笔,心中不免着急。 “夫郎是没相中?还是价钱嫌贵?宅子我还能再给您去寻摸,价钱咱们也能跟房主再谈,都好说的。” 孟晚欣赏了一会童牙子心急如焚的样子,而后才淡淡开口道:“那明日一早,便先去趟内宅后的那座两进的宅子看看。” “要得要得,小的这就去找原房主要来大门钥匙。” 童牙子欢天喜地的从县衙内宅出去,刚走到街上,迎面就和生意场上的对头黄妈妈打了个照面。 他冷哼一声,扬着脖子从一旁过去,全然不知黄妈妈也是往县衙方向去的。 —— 第二天一早,童牙子早早就候在了东门口外,见孟晚出来点头哈腰的在前面带路。 常金花在家中无事,干脆也叫孟晚拉出来看个新鲜。 他们拐到县衙后头的巷子,这条巷子极为宽敞,说是街道也能使得。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没人敢在这里摆摊开铺子。 巷子里只建了两座宅子,两座宅子之间隔了一片空地,另一头也不是死胡同,而是通着县衙西侧的街道。 童牙子将孟晚和常金花等人领到巷口第一家,里面区别于北方的传统四合院,也不是江南水乡的曲径通幽的园林。 岭南之地因为气候原因,所有建筑主要以木制结构为主,院子里的房檐轻薄翘起,看着灵巧又精致,不同于北方的沉稳大气。 每间房屋的屋檐都向外延伸许多,这是为了方便遮挡雨水。但如此一来,采光便不大好了,因此院内多建天井。 常金花看着稀奇,惦记着孟晚不宜来回走动,让碧云陪他慢慢溜达,自己到宅子里头四处转。 等她看个尽兴后回来,面色惆怅道:“还是咱们老家的房子看着透亮宽敞。”这里的房间屋子是多,院子也东一个西一个的,但怎么看还是不习惯。 孟晚安慰她,“娘,每个地方都有当地习俗,西梧府这里就是这样,雨多空气潮湿,一年四季都在下雨,若是像北地一般,人在里面不得发霉了?” 常金花被他逗笑,“晚儿说的是,我一把年纪也算是跟着你们长见识了。” 孟晚虽然嘴上劝着常金花,但这座二进的小院确实比他预想的小,不过如今他家夫君就是当地县令,两间宅子中间的空地若是自家买下来搭建,想来也不是难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孟晚将人都往正门口引去。 面露满意之色,故意微微扬起些音调对童牙子说:“我记得昨日你说这宅子四百两?倒也值当。” 童牙子大喜,看样子这位孟夫郎是相中了,不枉他忙活一通。 “四百两!哎呀我的个乖乖噻。” 夸张的女声从邻居院子传来,黄妈妈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对孟晚说:“夫郎既然是想买这边的宅子,何不看看隔壁这座,大小布局都是一样的,只要二百八十两的喔!” 孟晚听罢果然惊讶不已,“二百八十两?” 常金花真情实意的急迫道:“怎么竟差了一百二十两!” 童牙子搓着手指,掌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这……夫郎老夫人莫怪,可能是旁边院家里出咯什么急事着急卖。” 黄妈妈这可算是明目张胆的抢他生意了,童牙子对孟晚和常金花陪笑脸的时候,不忘抽出空来阴森森的瞪黄妈妈几眼。 就是常金花不知内情,也觉得这个牙子不是个实诚的。 她拉住孟晚的手,犹豫着说:“晚哥儿,买宅子是件大事,不若咱们再回家商议商议?” 她不想在外头驳了孟晚的面子,因此说的十分委婉。 孟晚似乎对童牙子今日办的事情很不满意,冷声对他说:“既然我婆母说回家再商议商议,那今天就先算了。” 他说完转身就带着常金花等人走了,几十步便进了内宅的门,背影消失不见。 童牙子眼见着到嘴的鸭子飞了,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上前去找黄妈妈麻烦,结果正好撞见了带人巡逻归来的黄巡检。 “姑妈,你怎么到县衙这边来了?”黄义真问黄妈妈。 黄妈妈看见侄子笑得和蔼,“到这头看看房子,你这是刚回来?明天到姑妈家吃饭去。” 黄巡检随意答应了句,然后看向冲过来的童牙子,厉声喝道:“做什么的!” 他怎会不认识童县丞的侄子,对方与自己姑姑又同是县城的牙行,往日没少发生纠葛。 由于黄妈妈年纪大了,又是女流之辈,没少在对方手底下吃亏,平素多是忍让对方。 今日看这样子姑妈是得罪童牙子了,他做为侄儿,既撞见了就没有不为姑妈出头的道理。 童牙子暗道一声倒霉,瞥了眼黄巡检腰上挎的长刀,连句狠话也没敢放,一溜烟的又跑走了。 黄巡检干脆先送了姑妈回到铺子里,又吩咐队里巡逻的兄弟们多加照看,之后才回到县衙向宋亭舟复命。 “大人,您吩咐属下排查县衙附近的商铺和商贩,属下已经都登记在册,请大人一观。” 宋亭舟坐在桌案后面,淡淡的说:“先放在桌子上,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 “是!”黄巡检将册子呈上,便转身离开三省堂。 童县丞不知是来给宋亭舟拿什么东西,遇见黄巡检屈尊纡贵的说了句,“黄巡检就是太淳朴了,这种巡逻的小事交给底下的捕快就行了,哪儿用你亲自去啊。” “大人交代的差事,下官不敢怠懈。” 黄巡检半点没领情,这句话说完就离开了,丝毫不惧这位号称县衙里的二把手,徒留童县丞看着他的背影冷哼。 —— 未免真的失去孟晚这个大主顾,童牙子在铺子里抓耳挠腮的干坐了一会儿,晌午一过便马不停蹄的跑去县衙后宅求见孟晚,怎料雪生一句夫郎在午睡没空见他就将他打发了出去。 等过了一夜童牙子再上门,就得到孟晚已经买了另一座价格更低的二进房的消息,且房契地契等都已经过完了。 主簿不在,宋亭舟这个县令亲自给自己夫郎盖得印,还把那块空地一块批给孟晚了。 要不得人家都说朝廷有人好办事,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多的银子擦肩而过,童牙子回到牙行又悔又恨,早知道就报二百八十两了,大不了在原房主身上赚出来。 赫山这个小地方,一年里有几单这样的大买卖?如今倒好,鸡飞蛋打! 向来都是他从旁人手底下抢生意,哪曾想今日竟被旁人给截了胡,真是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他也不拖拉,当即叫上一群在街头混的兄弟,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找上卖给孟晚宅院的原房主,逮住人就是一顿胖揍,只打得原房主哭爹喊娘,最后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就这样童牙子也没解气,平日碍于黄巡检不敢对黄妈妈下手。这回气得狠了,到了黄妈妈开的私牙发现她人不在,干脆和这群混混将她铺子给砸了。 街头巡逻的衙役前两天刚得了上司的嘱咐,让他们多多照应姑妈的铺子,今天巡逻就正好碰到童牙子砸人铺面,二话没说就将这帮人全都扣押了起来。 第15章 医馆开业 童牙子因为寻衅滋事被衙役们关进了牢里,他嘴上不干不净的骂着衙役们是走狗,还态度嚣张的说自己二叔便是县丞大人。一群跟着他进来的混混们也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把牢房当自己家似的。 衙役们虽然不胜其烦,但终究是领略过童县丞的护短,未免惹了麻烦,便将此事上报给了黄巡检。 滋扰生事的罪名可大可小,黄巡检虽然不怕童平,但也不至于和对方闹翻,吓唬童牙子一顿也就放了,但他有权将寻衅滋事的人暂时抓捕,放出牢房却要经过宋亭舟的首肯。 黄巡检去公衙拜见宋亭舟的时候,正巧遇上县丞童平正在宋亭舟面前摆弄是非。 “大人,黄巡检因为与我私怨,竟无故将我侄儿关入地牢,此举不光是针对我,更是不将大人放在眼里!” 黄巡检站在门外怒从心起,他本想放童牙子一马,怎料对方竟先告上他的黑状了! “大人明鉴,童牙子纠集混混打砸他人铺面,下官是依法将他收押,并无什么私人恩怨!” 宋亭舟将目光从刚进门的黄义真身上又挪回到童平身上,“童县丞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下官的侄儿冤枉啊,他是结交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朋友,因生意上的关系到瑞祥牙行想讨个说法,怎料那几个年轻人与对方动起手来,我侄儿是想拦也拦不住,这才被裹挟进去。”童平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两句话就将童牙子干的事给敷衍了过去,全成了几个混混率先出头。 如今他与黄义真尚且不知童牙子还殴打了良民。 宋亭舟听过他的话斟酌片刻,“黄巡检,你先退下。” 看样子就算他没来汇报,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已经打听过童家的权势,准备看在童平的面子上对童牙子轻拿轻放了。 黄巡检本是这个意思,但见宋亭舟果真如此行事后又心有不甘。说到底他还年轻,新知县来之前他还是抱有期待,能跟着对方做上一番成绩的。 如今看来,竟和上一任知县没什么两样了。 留下来的童平心中一喜,“大人,下官定会好好教训我那不争气的侄儿,让他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宋亭舟眸色深沉让人看不出情绪,童平说着说着音调也慢了下来,老实的站在一侧。 又过了几息,宋亭舟才缓缓开口,“听闻童家在芦云镇是有名的地主,十里八乡都置办了不少田产?” 童平刚安分下来的心思又起了苗头,知县大人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是想让童家奉上些金银?没看出来倒是个贪的,才刚上任几日,啧啧。 “咳。”他轻咳一声,“家里是置办了几亩田产,不值当什么的,只是小侄是我大哥独子,若是大人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家中定备上厚礼谢过。” 宋亭舟眼神愈发幽深,“哦?厚礼?” 童平以为自己猜中了上官的心思,面上更加得意,“金银珠宝家里许是不多,百亩良田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赫山这地界,良田总共又有多少亩?童家张嘴就送百亩良田。 宋亭舟不动声色的说:“先带你侄儿回去,剩下几个泼皮无赖本身就有先例在前,明日押到堂前审讯。” 宋亭舟初到任上,童平安分规矩了些日子,眼下自认为又看穿了新任上司的底细,没忍住更放肆了几分,“大人,那几个孩子虽然纵然有错,但毕竟年龄尚小,还望大人轻判。” 宋亭舟没有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淡淡的说了句,“我知道了,退下。” 第二日庭审几人,黄妈妈在堂下声泪俱下的诉说店内损失与伙计伤情,然而宋亭舟果真只判了童牙子几人赔偿黄妈妈银两,并未严惩。 童平和童牙子之流越发看轻宋亭舟,认为他也不过如此,行事日渐猖狂,又恢复到了之前赫山县没有知县坐镇,童平一家独大的日子。 孟晚买了房子和土地,空地还没动工就先把还在客栈挤着的苗家人接了回来,这间院子他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用途。 “苗郎中可是等急了?这些日子忙活着看房,怠慢了诸位,还望见谅。” 对于这家子医者,孟晚还是尊敬的,不说旁的,金秋十月他的身子还要青杏帮忙。 苗老爷子精瘦黝黑的手忙摆了摆,“孟夫郎这是说的哪里话,是我们这一家子拖家带口劳你费心了。” 孟晚当下差的是人而不是钱,一间小小的院子倒不算什么,“你们一家先在前院住着,临街的这面我会叫人改成医馆,供你和青杏坐堂。” 他们一家暂且没搬家,一是因为宋亭舟腿伤未愈,住在县衙更方便一些。 二是某些事情彻底解决,另一头的宅子他同样要买下来,与中间的空地一起相互打通,到那时建好了再搬家也不迟。 雪生已经找好了工人动工,先将临街的厢房改好了,就开始在两个宅子之间的空地上建房。 苗家一家子的小豆丁,除了青杏外,第二大的阿寻今年也才十一岁,倒是和楚辞年龄相差无几,老四忍冬同是发不出声的,孟晚便叫楚辞白天过去找他们一起玩,晚上吃饭了再回家来。 他目前算是解决一桩心事,安心养了月余身体,嗜睡之状也稍稍减退了。 二月中旬,西宅的厢房彻底改建完成,一间医馆一间药房并列。 鞭炮声在清晨的大街上响彻,世安医馆与世安药房同时开张。令人惊奇的是,医馆里坐诊的竟是位年龄不大的女郎中,药堂里抓药的则是一个老头加上一串小孩子。 苗郎中将医馆让出来给孙女坐堂,自己在药房却也没闲着。 孟晚写了一沓传单,又找了城中的报童,四处发散,上书世安医馆新店开张,前三日为百姓们问诊。不论男女老少是何身份,皆可上门求医。 本来还对女郎中坐堂指指点点的百姓们瞬间闭起了嘴巴,等第一个年长的妇人犹犹豫豫的上前求诊后,被青杏私下带进房内拉下布帘,确诊为带下之病,遂开了药方,嘱咐了一番后令其到隔壁药房抓药。 隔壁的苗家老三小蓟见来者是女子,便自己去接待。他也是小哥儿,年后已经八岁,长相白净清秀,只可惜一只脚是跛的。 他为那年长的妇人按方抓药,又详细叮嘱对方怎么煎药服用,看样子是个极为细心的孩子。 见真有人问诊买药后,其余人不免蠢蠢欲动,反正是看诊,就是看的不好不买药就是了。 渐渐的进来求诊的人越来越多,阿寻和被孟晚叫过去的楚辞就在一旁给青杏打下手,若是有人捣乱,楚辞这个半大的小子也能顶上用处。 第三日真的有人陈年旧疴被青杏诊出后,排队问诊的队伍已经从医馆门口排到街边去了。 突然有个年轻汉子背着个年迈的老者了冲过来,“这里的郎中可真是问诊?” 旁边有好心的人见他神色急切,便答了句,“确实如此,是个女郎中,前日我家老婆子过来求诊,开了几服药回去竟真的有效。” “我小孙子风寒吃了药也减缓了。” “我家的也是。” 旁边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真到了和自己身体息息相关,女子行医虽然艰难,但医术在身,在没有其他好选择的时候,照样能受人尊敬。 青杏在盛京无人敢用,不过是因为盛京不缺医术高强的郎中罢了。 汉子神色焦急,听了前一句便忍不住挤到前头去了,“郎中!求您快救救我爹。” 替人把脉的青杏听到他的喊声忙站起身来,“劳烦大家让让。” 有人刚要排到自己,眼见着青杏又要先救治别人,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堵在门口不动弹。 “大家可以先到我这儿来把脉。”阿寻突然找了张椅子坐在青杏身边。 本来一个女郎中就够匪夷所思的了,这下子换成个年龄更小的哥儿,谁都觉得他是在玩笑,无一人所动。 这档口外边排队的地方又是一阵骚动,雪生护着孟晚过来,手中还拿着一面锦旗。 “阿寻小神医!终于找到你了。”孟晚激动的说。 孟晚要进门,雪生一把将挡在门口的男子推到一旁去,“我家夫郎是县太爷之妻,如今还怀了身子,谁若胆敢挤到他,别怪我下手无情。” 被推走的男人一肚子脏话憋在嘴里,闻言立即都吞了进去。 孟晚畅通无阻的走进去,顺带对背着老者的汉子指了指,对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青杏忙带人进了内室。 孟晚给楚辞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也跟上去。青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单独面对男人还是有风险的,不得不防。别看楚辞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但有一身用毒的功夫在。 等他们走后,孟晚将本来准备给世安堂装门面的锦旗一巴掌拍到阿寻面前,语气激动的说:“阿寻小神医,你可真是神了!我嫁给夫君五年无子,如今终于被诊出滑脉,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小孩还会治不孕不育! 人群中有人眼神忽闪,也有人一脸不信。但在重子嗣的古代来说,会治不育可郎中堪称稀世珍宝,之前堵在门口不肯让阿寻把脉的人被后头的人一把挤开,“阿寻郎中,我那个不是治不育,只是来把个平安脉。” 有相识的人笑话他,“不治不育你一房一房的小妾往家里抬,搞来供起来的喔?”说的那人面红耳赤。 虽然阿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治不孕不育的了,但还是耐心为病人诊起了脉。 “你这是肾中藏精,过度损耗以至精室空虚,精亏髓少,阳事不兴。本就久居湿寒之地,又贪凉饮冷,阳气无力抵御湿寒邪气侵扰,终伤肾之本源。” 那人根本听不懂这么一堆话,只是见阿寻说话振振有理似是真有几分本事,不免急切的问道:“那该喝什么药的郎中,我买!” 阿寻道:“你这个不光要喝药,往日还需洁身自好,不能沉溺于闺房之乐,不可贪凉饮凉。明日下午你来找我,我为你制些右归丸,服上两月在好好调理一番,几月后或有成效。” 那人一听竟真的可治,不管是真是假总也给他个希望。感激涕零的走了,走前还非要留下几十文的诊金。 阿寻不敢拿,最后推辞不过便只收了六文。 这些其余人见他年龄虽小,做事却有条理,因青杏走开的抱怨声渐渐平息,默默又开始排队。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将雪生留在这里,自己到内室查看里面状况。 “这位老丈是从高处摔落而伤的?”青杏检查完病人伤势后,问背人的汉子道。 汉子点了点头,老实巴交的说:“我爹给财主家畜生棚子上铺干草,谁知他家小孙子调皮,将他身下的竹梯给推歪了。我爹一脚踩空,直直的摔到了地上,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青杏抿紧嘴唇,“本来伤势不算严重,但老丈年龄大了,身体不似青年人健壮,从高处摔下只怕已然伤及脑窍和体内脏腑了,所以才致昏迷不醒。” 她又让中年汉子帮忙,摸遍了老丈的脊柱四肢,心下一叹,果然那淤紫肿胀之处的骨头也折断了,“为今之计,急当治标,需得先开窍醒神续命为上。”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观这汉子身披粗布,大冬天的还脚踏草鞋,脚腕处裸露的皮肤粗嘎干裂。而床上躺着的老人穿着同样这般,就知以这家的情况,恐怕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果然,那汉子无措的搓了搓手,“要……要多少银子?” 青杏对他比了个数,“这些药材都是按照进价给你,没多用一分一毫。” “我知道,知道。”汉子已经在老家镇上看过郎中,可那些人都是让他家准备后事的,便是来了县城,也没有郎中敢肯定能救治。 他听人说世安堂在看诊,这才过来一试,也知道青杏说的银两数目,已经是极低的了。 可家中糊口都是困难,别说几十两,就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孟晚在旁听了半晌,忽而问了句,“为何你不找那位财主家里索赔?” 第16章 击鼓鸣冤 四十好几的庄稼汉子面露苦涩,“人家是地主老爷,我全家老小的口粮都指望他们家的地,怎敢上门索要赔偿。” 孟晚瞬间了然,“原来你家是佃户。” 那汉子似乎对佃户这两个字十分敏感,辩了句,“别说我们家,我们整个村子都是童家的佃户。” “童家?” 孟晚突然笑出了声,“这就巧了,这样,你爹治病的钱我出了,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中年汉子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孟晚,磕磕绊绊的说:“什……什么事?” 孟晚眉眼含笑,像是极为开心,“放心,不叫你杀人放火。” 带着雪生从医馆出来,孟晚当即去找了黄妈妈。 “孟夫郎,那家人收了您多给的银子,已经举家搬到隔壁县了。”黄妈妈忐忑的说。 从帮这位县太爷夫郎看宅子起,她好像做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过,只是简单的带人看个宅子,按孟夫郎的要求说了几句话。 但这位夫郎好似神通广大,怎么就知道她的店要被砸,提前叫她躲了出去?又怎么知道原房主被打后,让她送了银子过去? 这一件一件的她都迷糊着,稀里糊涂的就照办了。 “那就劳烦黄妈妈亲自去隔壁县城请他们回来。” 见黄妈妈欲言又止,孟晚堵住她的话头,“妈妈也不用不愿意,黄家和童家一样是大族,甚至族人更比童家多。你在牙行被童牙子欺负,你侄子在县衙里同样处境不妙,帮我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孟晚挂着张美艳的笑脸,却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而且……我没给你拒绝我的权利。童家固然不好惹,但我家夫君也不是吃素的。得罪童家还是得罪知县,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妈妈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我明日……不,小人现在就去。” 孟晚满意的走到她面前,笑意不减分毫,“妈妈不必害怕,我听我夫君说过,黄巡检做事还是很缜密的,他人又年轻,未来肯定大有前途。再者官牙如今乌烟瘴气,换上一家做也不是不可以。” 黄妈妈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毕恭毕敬的将这尊大佛送走,自己马不停蹄的吩咐人套车送自己出城。 —— 二月初十,本来这几天已经回暖了,怎料一场绵绵细雨空气中又招来一层冷气。 床上的帷帐被掀开一角,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先探了出来。 “冷死了。”床里侧睡得好好的人不满的嘟囔着。 已经坐起身体的宋亭舟无奈又抱了回去,“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孟晚闭着眼睛裹了裹被子,只觉得宋亭舟一起来被窝里四处漏风。 “要,去拿。” 宋亭舟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睡得白里泛红的脸颊,长长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孟晚脖子上,又麻又痒扰了他休息。气得他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半坐起来,勾着宋亭舟脖子就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嘶。”宋亭舟轻吸了口气,然后回搂住快要跌回枕头上的人,接了个缠绵悱恻的蜜吻。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从帷帐中退出来,“我去给你拿被子。” 孟晚也跟着他出来,“还拿什么呀,我都清醒了。” 知道是自己惹了人不快,宋亭舟殷勤的将外套递给孟晚,怕他清早起来冷到。 一层两层的套了两层外衫,孟晚还是觉得冷。等宋亭舟从厨房打来温水,俩人在屋子里洗漱过后,孟晚才稍稍暖过来一些。 堂屋里孟晚端着碗热粥慢悠悠的喝着,问宋亭舟道:“状纸递了几日了,你果然没有收到?” 宋亭舟用饭速度很快,“没有,状纸早在第一日就已经被童平扣下。” 孟晚放下粥碗开始剥鸡蛋,“他倒真是胆大,这种事也敢犯。” “之前的王、季两位知县太过仁慈,赫山又近两年无县令掌管,他一家独大惯了,这才无法无天。”宋亭舟语气平淡,并无半点被下官蔑视的恼怒。 孟晚把鸡蛋递到宋亭舟碗里,幸灾乐祸的说:“前阵子让他得意得意就算了,今天就叫他好看。” 常金花看了两人几眼,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想来晚儿又要算计谁。她下意识张嘴想劝俩孩子少得罪别人,突然想到现在自己儿子已经是当地最大的父母官了,心中更是比她有成算。 她心中既高兴欣慰,又不免惆怅。 她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在镇上和府城时还能帮晚儿做做衣裳,开早点铺子,如今却只能给孩子们做做饭了。 “娘,给你吃鸡蛋。”孟晚雨露均沾,给宋亭舟剥完又给常金花剥了个。 他最近又要养身,天气又冷,加上对赫山还不是全然了解,很多事暂时没办法做起来。 而常金花初来乍到的,年纪大了又思乡,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最近好像更沉默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去前衙后,孟晚叫常金花,“娘,今儿天不好,左右也不能晒太阳,咱们去后边的宅子里看看,把从京城带来的料子挑挑,做些小娃娃的衣裳、被子之类的?” 今年还没开始征税,本来他们的行李都堆在税库里。但毕竟不合规制,买了新宅子后,宋亭舟就叫了几个衙役,将他们的东西都搬到后头苗家人住的宅子里头了。 常金花眼睛一亮,“你说的是,该早早备上,做好了下水洗的软软的放起来,等入了秋就能用得上了。” 她说完急不可耐,一会儿都等不了了,“雨天地滑,你还过去?不然就碧云我们两个就够了。” 雪生今日去前衙陪宋亭舟,就孟晚碧云他们三个在家。 “慢些走没事的,我自己在家待着也无聊。”孟晚从来没什么感觉,他小腹上才凸起来一个小丘,和吃饱了饭似的,若有若无,存在感极低。 碧云打着伞扶着孟晚,常金花背了个准备拿来盛放布匹的篓子,独自打了一把伞走在前头,三人从东门出去,过了路往西走就是苗家现在的房子。 进了门就见往日院里晒晾的药材已经被收好放起,一进的堂屋被当做药房用,门打开着,阿寻在里头苦哈哈的制药丸,老四忍冬在旁边给他打下手,老五白薇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抓屋檐流下来的水珠,她乌黑的双瞳看到了孟晚三人。 “哥哥来啦!” 阿寻忙着手里的活没注意白薇的话,反倒是忍冬侧头望了过来,他不会说话,手上又拿着药材,便只对孟晚点了点头。 孟晚笑着回应,招手将白薇叫过来随他们一起去二进宅子里玩。 “小薇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哥哥送给你。” 碧云将所有布匹都倒腾出来,这些有的是在盛京买的,有些是孟晚在扬州买的。 扬州气候适宜,土壤肥沃,所产桑叶质量优良,蚕丝的质量便也上佳,绢绫绸缎举国闻名。 交通道路不便,岭南的夏天又热,孟晚便采购了不少。 他挑了两匹颜色鲜艳的和一匹深色的布匹,想送给苗家人。 “我们不要哥哥,不要哥哥的东西。”三岁的小孩口齿还不算伶俐,词不达意,只是一个劲的拒绝。 孟晚猜可能是青杏或者苗爷爷叮嘱了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帮助他们良多,不可再讨要吃食等。 “反正你也拿不动,一会儿我叫碧云哥哥帮你拿回屋子去,你和哥哥姐姐爷爷都能做新衣服穿。” 他大致是把苗家人当成自己员工看待,他们跟着自己到岭南来开荒,该给的员工福利还是要给的。 常金花挑了一匹色彩鲜艳的织锦布,两匹罗布,和两匹细棉布。回去的时候碧云帮着拿了一半,孟晚两手空空。 他们回到东门的时候隐隐能听到县衙前门有沉沉的鼓声传来,鼓声缓慢且低沉,像是像是一声声沉闷的怒吼,充斥着无力愤怒和不甘。 宋亭舟从鼓声响起的第一刻,便起身从二堂的座椅上起身,理好官服上的褶皱,让雪生扶着一步步往审案的一堂走去。 张巡检带着捕快们快步到公堂外维持秩序,毕竟赫山县已经许久没有知县,百姓们难得见一次有人击鼓鸣冤,都想看个热闹,更有想瞧一瞧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何模样。 堂下衙役们在公堂两侧整齐排班站立,齐声高喊“威武”,以壮声势,警示挤挤攘攘的百姓们保持安静。 宋亭舟身着青色盘领官袍,袖宽三尺,袍上饰有小杂花。头戴乌纱帽,腰束素银带,足踏黑靴。一步一顿的从后堂步入公堂,行至公案后的座位入座。 他姿态从容,目光镇定,惊堂木一响,低沉的嗓音清晰地砸在堂下所有人耳中。 “将击鼓者带到堂下。” 第一息堂下衙役并无动作,还是黄巡检察觉不对,喊自己手下的捕快去将人带来。 宋亭舟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堂下两侧的衙役,他们自认为近些日子已经看透了谁是县衙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自作聪明的站到了童县丞那头,得了他的吩咐想给新任知县个下马威瞧瞧。 都是一群见风使舵,又没有品阶的杂役外聘罢了,宋亭舟淡淡吩咐,“这批衙役多有耳疾,不得助力公干,都卸了差服赶出县衙,速速换下一班来。” 堂上的众衙役一惊,这才惊觉踢到了铁板,忙跪下求情,“大人恕罪,我等只是反应不及,并非耳疾啊!” 宋亭舟目光扫向堂外震惊的黄巡检,淡漠且没有任何情绪的问:“黄巡检莫非也有耳疾?” “下官领命!”黄巡检心下悚然。 飞快指挥手下捕快将堂上的衙役都压了下去,有不服者干脆堵了嘴巴收拾了一顿。 另一班衙役本来还不知道为何突然轮到他们上堂,结果看到上一班的兄弟们都被脱了差服,全都大惊失色。 黄巡检好心提醒了他们一句,“速速上堂听知县大人钧谕,切莫多事。” 这群仅剩的衙役们心中一凛,脚步迅速的拿起水火棍上了堂。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公堂上竟然就当众罢免了一批衙役,百姓们看了一场热闹的同时,不免也警觉起来。 他们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好像分外严格啊! “大人,就是此人击了鸣冤鼓。”捕快将人带到堂下,恭恭敬敬的回禀宋亭舟,生怕对方一个不满意将他也就地卸了差服。 宋亭舟示意他退下,然后问跪在堂下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堂下何人,乡贯哪厢?又为何击鸣冤鼓,难道不知鸣冤鼓不得轻易敲击,若是寻常报案递上状纸即可吗?” “大人明鉴啊,草民是芦云镇红山村的村民陶二。前些日子已经请人写了状纸递到了县衙,可几日过去毫无半点音信。家中老父还等着钱款救命,草民迫不得已,这才敲了登闻鼓。” 宋亭舟问道:“你说你递了状纸,是递给了谁?” 陶二的眼睛在堂下的衙役身上巡视,凡与他对上眼的都不敢回望,他们常帮童县丞递状纸,没准哪个真的就递了陶二的。 果然,陶二眼睛盯在其中一个衙役身上不动了,他粗糙的手指一伸,“大人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拿了我的状纸,说是帮我递上去。” 被指的衙役眼前一黑,若是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与陶二争辩两句。但看到那十二个兄弟被干脆利落的卸了职之后,如今是半点反抗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扔了水火棍直直的跪在堂下,“大人赎罪,是小人接了状纸,但小人本想递到大人桌案上,是童县丞,他……他叫小人将状纸给他,然……然后我……” 宋亭舟没空听他说上一堆无意义推卸责任的话,随意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黑色刑签扔到堂下,“以下犯上,胆大妄为,竟敢擅自处理百姓递上的状纸,杖二十,逐出衙署,永不录用!” 方才还是同僚,当下就要下手打板子。 众衙役却被宋亭舟的雷霆手段吓得不轻,谁都不敢上前求情,将跪在堂下衙役往春凳上一拉,扬起水火棍就是“砰砰”的鞭挞声。 第17章 乔兴源 童县丞被带到公堂上时,看见的就是这等场面。 衙役一板一眼的棍打同僚,百姓们躲躲闪闪的往来看,却无一人敢窃窃私语。 他自认历经两任知县,身上底气足得很,虽然略感公堂气氛古怪,却也没往别处想,大摇大摆的就要坐到宋亭舟下首的位置上去。 “大人叫我来可是有哪处不懂的要请教于我?” “将童平扣押起来!” 童平和宋亭舟的一前一后出声,这回堂下的衙役再无半点犹豫,立即上前,把童平双手扭到身后,推至堂下。 “你们敢!王小虎,你家的地还想不想租了!” 扭送他的衙役一脸决然,地不租他好歹还有个正经差事,领的工食银比那几分地出息。因为在衙门里当差的原因,人人羡慕,老娘媳妇在村里说话也顶用。真要是得罪了县太爷被卸了差服,那可就只能回家和大哥一家争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了! 不光王小虎,只要不傻如今都能看出宋亭舟几分虚实来。个顶个的奉命唯谨,对宋亭舟的话言听计从。 “童平,你可知罪?” 童平被押在堂下一肚子的火,对顶头上司的态度也算不上恭顺,“属下并无犯错,不知大人为何要扣押我?” 张巡检带着一沓文书从后堂过来,“大人,这些都是在县丞厅里找到的。” 他将那些文书呈到宋亭舟的桌案上,供对方一一观看。 宋亭舟拿起最上面一张状纸,声音听着不高,但一字一句整个公堂内外的人都能听见。 “齐盛十八年腊月初三,芦云镇赵家状告童安强娶他家哥儿为侍。” “齐盛二十年八月十六,芦云镇红泥村连家状告童敬胁迫他家卖田三亩。” “齐盛二十一年秋,赫山县丁家酒楼的东家状告官牙童晓石带人打砸他家酒楼,扬言不将酒楼卖给他就令他全家不得安生······” 宋亭舟每看完一张状纸,便将看完的文书扔到堂下,其中一张正好飘落到了童平身上。 他抖着手拿起那张状纸,当时只认为自己手眼通天,真到了公堂上审判,哪怕是普通良家百姓也会慌张,更别提他真的犯了国法。 “怎么可能,这些我早就烧毁了,怎么可能还有!”童平难以置信的说。 这样的东西他不知截下了多少,拿到的时候便立即烧毁了,不可能还留在手里被当作把柄。 宋亭舟眸光一闪,没理会童平崩溃的自言自语,拿起最后一张状纸对堂下久候的陶二说:“芦云镇红山村人陶二,状告童家奴役佃农。陶二,这份状纸是否是你之前递上来的?” 陶二上前跪在宋亭舟下首,“这张状纸正是草民所呈,草民不识字,特意请了旁人帮忙书写。” 宋亭舟摩挲了几下上方熟悉的字体,早年孟晚的所有字帖几乎都是他亲笔所纸,说是他手把手教对方写字也不为过,虽然这些状纸的笔迹不同,但每张上面都能找到熟悉的痕迹。 童家做为芦云镇乡绅,在当地几乎算是只手遮天,这些不过是他托秦艽所探查到的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了。 “你所说,童家奴役佃农之事,是否属实?” 佃农自己无田,靠租住地主家的田地过活,为了讨好地主降低佃租,多是殷勤讨好,长久以往身份便逐渐低贱起来,动辄被地主当奴仆畜生使唤责骂。 禹国国君仁善,自继位以来便有意提升佃户地位,律法中也明确指出,田主不得随意役使佃户,佃户对田主只行以弟事兄之礼。 就像宋家在三泉村的时候,刘家便是租的他家田地,但从来没说过什么佃户不佃户的话来,常金花对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大人,草民老父前几日被童财主喊去搭盖畜生棚子,他岁数年迈,做事难力,便被责骂了几句。童家的小少爷更是以辱我老父为乐,竟趁他爬上最高处时,故意推歪了竹梯,以至重重摔下,伤势严重,至今还昏迷不醒。” 陶二一大段话说完,又红着眼说:“草民家贫,治不起老父的病,便和家中兄弟几个找去童家讨要说法,没成想竟被童家的小厮殴打恐吓,他们还直言若我们再敢闹下去,来年就将我们的田租翻上三倍!” 观审的百姓们既暗骂童家行事不地道,又没为此事觉得太过诧异,童家的缺德事干的多了,甚至可以说,不光是童家,当地的乡绅地主里,就没有哪个是清白的,只不过童家有人在衙门办事,所以往日更肆无忌惮。 同在堂下的童平反应过来,陶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丁,如何能懂得什么奴役不奴役的?显然是背后有人指点才说了这话来。 但这时的童平还没多想,只以为是想来和他不对付的黄家或是其他乡绅在对付他。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追溯这些,而是想办法平息知县大人的怒火。 “大人,大人息怒啊,下官只是见大人带病上衙辛苦,想替大人分担,这才拦下了这些状纸的!”童平只辩陶家的状纸,以前那笔糊涂账可日后再提。他逍遥了这么多年,今日才猛然惊醒他当时刚入衙门时为何谨慎,所以只想先平息宋亭舟的怒火再说其他。 做为县衙里的下官,他只是秀才出身,可知县却是正正经经的进士。不说对方是朝廷指派,官大他一届,便说对方知县只是,而他的县丞就是此生尽头了。 宋亭舟坐在椅子上,目光淡漠的望着他,“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不认罪吗?” 还没等童平说话,衙门外又传来喊冤声。 “大人!求大人为草民伸冤啊!” 宋亭舟面上毫无波澜,淡淡的吩咐道:“是何人喊冤,将人带进来。” 张巡检就守在门外,见状立即领人进来。 来者自然就是另一苦主,他被童牙子打得凄惨无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告的也同样还是童家人。 有了一个就有两个,突然就又跑出来三人,无一例外全是状告童家人。 此举何止震惊,简直是奇迹。 地主乡绅本就高普通百姓一头,哪怕是黄家也不敢说自家就没犯过什么错处,可大家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错处不足以灭顶。 家族庞大,只要不是诛九族的过错,这些小事就不会伤筋动骨。 这也是所有地方官都拿当地乡绅没办法的主要原因,一次拿捏不住,就落了下成,他们知道你不过如此,便不会重视你。 百姓们也不是傻的,地方官待了几年就走了,而他们还要留在老家仰仗地主鼻息过活,谁会憨巴啷当的得罪乡绅呢? 但眼下竟然就有了几个蠢佬,还不止一个! 宋亭舟一股脑将所有案子都接了,更没半点拖拉,直接命黄巡检率领众捕快将被告全都带回,一一问罪。 童平被判滥用职权鱼肉百姓,杖责五十,罚银二十贯。他直到被拉上春凳还在叫嚣,说宋亭舟只能打打他板子,他是朝廷任命官员,就是知府来了也无权免他职位。 这话虽然恼人,却也是实话,童平若一天在任上,童家多了个倚仗,便不是那么容易倒得。 黄巡检忧心忡忡的看向宋亭舟,“大人,他说的不无道理,剩下的这几个童家人,真的要全部收押吗?” 他如今终于看出来宋亭舟是真心想要整顿赫山官场了,可盲目对上地方乡绅,在他看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黄巡检自身便是岭南大家族里的人,这里的人既受族人庇护,又能庇护族人,两者相辅相成,拧成一股绳后团结的可怕,远非抓起来几个就能击溃的。 宋亭舟如此行事,只会更激怒对方,惹来这些土皇帝疯狂的报复。 他却不知道,宋亭舟图谋的,远比他想的更深远宏大。 “该判的刑罚,本官已都庭判妥当,你只需按令行事,其余事情,本官自有定夺。” 宋亭舟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忙,没空对手下详细解释。 “还有,你知不知道主簿乔兴源的消息。”他问向黄巡检。 黄巡检今日又颠覆了对宋亭舟的看法,觉得对方煞气颇重,见他问起乔主簿,怕他迁怒,忙解释道:“大人息怒,不是乔主簿不愿意回衙门办事,实在是一年前上一任县令走后童平独揽县衙大权,乔主簿人品耿直,两人之间多有摩擦,童平依靠家世威胁乔主簿妻女,对方这才不得不离开。” 宋亭舟早就对主簿厅的东西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整治了童平和一批衙役,干活的人又少了一批。“我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告假,如今县衙缺人手,他若是不想干了干脆递上辞呈,我也好尽快招揽两个秀才做事。” 黄巡检心下一凛,迅速领命,“是大人,属下这就派人去乔主簿家中找他。” 第二天黄巡检派出的捕快还没出城,就碰到背着包袱回城的乔主簿。 捕快大喜,“乔主簿你终于回来了,知县大人正派我去村子寻你呢!” 乔主簿四十余岁,皮肤黝黑身形干瘦,不像是文人,倒像是工匠。 他听了捕快的话面色复杂,又带着几分欣慰,“昨天县衙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宋大人倒是个不同以往的。”可能此人真能为赫山的百姓做些实事。 “何止是不同以往啊!”衙役一肚子的话藏在心中,想对乔主簿吐露两分,又怕对方耿直传到宋亭舟耳里不满,两三下再卸了他的差服赶回家种地去。 乔兴源不知衙役所想,只是怀着宋亭舟是个有抱负的年轻官员,是真正来做实事的,若是如此,便是拼着得罪了童家的风险,他也不能再龟缩下去了。 等见了宋亭舟,对方果然年轻。乔兴源刚张口欲要说上几句肺腑之言,宋亭舟对给了他几张名单,“上面是我要查阅的籍册,你迅速整理出来送到二堂。” 拐杖还是不能离手,将事情吩咐完,宋亭舟拄着拐匆匆离开,只留下一脸茫然的乔主簿。 对方站在前院,眼中所见所有人只要被宋亭舟看见,就会被吩咐诸多事务,众人皆来去匆匆,整个县衙严肃又井然有序的忙碌着。 童家人被收押了好几个,其中还有童家唯一的官身童平,家主不急是不可能的。 但宋亭舟腿脚不便,整日窝在县衙里养腿伤、忙政务,县衙如今又是铁桶一块,更是不得轻易求见,童家想使银子都没处送,只能将主意打到后宅。 童牙子被收押入狱,他的牙行也不再挂着官牙的名号,手底下的几个牙子见挣不到钱,有自己另起炉灶的,也有将手里的牙贴分出的。 新任官牙的牙行主人黄妈妈就废了心思拿到手了几个。 “孟夫郎,您看看,不光有县衙后头的那间,还有您之前看的那两处都在其列,价格都绝对公道。”黄妈妈殷勤的招待孟晚。 孟晚扫了眼价格,呵、果然,当初童牙子给他报的价每座宅子都贵了起码一百三十两。 他扣下县衙北边的那座,“其他的就暂时不看了,后头这间我先买下住着,若是好路段有铺子要卖也都给我留意着,我自有用处。” 黄妈妈自从成了官牙后,嘴角就没下来过,她笑的合不拢嘴,“是是,小的定会帮您留意,我这就去叫宅子原主家去县衙同您过契。” 孟晚前脚刚过了契想去后头宅子查看,后脚就被人堵在了巷子口。 “哎呦喂,不愧是宋大人的夫郎,长得真是出众。” 一位衣着织锦衣裙,个子不高,长相微胖的妇人从马车上下来,人还没到孟晚面前,一箩筐的好听话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看看人家这身段,看着这脸蛋,要不是旁人告诉,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了呢!” 孟晚被夸得似乎有些羞涩,但又与她不相熟,“这位夫人是?”他心有所觉,没想到这童家竟然比他和宋亭舟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夸人夸完了,那妇人扭着身子过来,拉着孟晚的手就开始诉苦,“不敢隐瞒夫郎,我便是童安之母。” 第18章 童家 “童安?那是何人?”孟晚疑惑的问。 “前些时日知县大人判了以强凌弱,持凶犯奸的便是我儿童安。但他是被冤枉的!”那妇人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和气恼,旁人顶多就是个毁坏他人财物,斗殴伤人,关些日子以银钱折抵刑罚就是了。 偏偏他儿子当年抢来那个小贱人,那家人就这一个孩子,当时便闹腾许久,刚安分几年,如今又告起来了。 按禹国律法,行强逼奸,犯奸施暴等是要严惩的。 本来小哥儿地位低下,一般官员碰到这种案子,人又纳进了家门,算的上是一笔糊涂账,怎么说都有理,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遇上正要整治童家的宋亭舟,当即重重的给判了杖刑一百,徒刑三年。 这里的徒刑可不是在当地县衙的地牢里坐上三年牢房,而是被押送到外省,变成从事炼铁制盐等苦役,被分哪儿去暂且不说,死在外面的苦役不计其数,还不如在县衙。 童安从小在家娇生惯养,哪儿受得了做苦役的日子,只怕磋磨不到三年就要死在外头了。 不是自己家孩子,族里人惯会说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只有当亲娘的心急如焚。 那妇人左右看看,对孟晚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孟夫郎到我落脚的地方一叙,咱们坐起来好好说说话。”她邀请孟晚上她身后的马车。 孟晚瞬间警觉起来,演戏是演戏的,真和这群土地主相处还是要小心一些,他们困守一方称王称霸惯了,明显和盛京那些步步规矩、棉里藏刀的达官显贵比,又是另一番模样。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躲开妇人想上前拉他的手。 那妇人见他如此谨慎,脸上的笑意果然淡了下来,“我待夫郎如此真诚,不想夫郎竟还防备着我。” 她话音一转,“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夫郎既然不肯跟我走上一趟,我就只能硬请了!” 后一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讯号,身后街道上的马车里猛地窜出了几个大汉,动作迅速的直奔孟晚而来。 比他们更快的是一直守在孟晚身边的雪生,他动作迅速的撂倒了第一个冲过来的大汉,然后大喝了一声,“速速来人,有人要对夫郎不利!” 一时间街道周围瞬间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赫然是一直暗中跟随孟晚的秦艽与手底下的兵卒们。 童家的人哪怕再身强力壮也不是秦艽和雪生的对手,更别说还有十来个兵卒将他们包围住了。 童家的妇人哪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阵仗,立马换了副面孔,“孟夫郎,都是误会,你看我就是想请你去我家中坐坐,没旁的意思。” 孟晚也懒得再陪她演戏,他甚至都能猜出这是童家那房的人,“带这么多人来请我?真是承蒙童三夫人看重了。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的家眷,虽然未遂,但也要按照谋杀罪论处的,童三夫人不是思儿心切吗?马上就可以去牢里陪他了。” 童家的妇人哪儿懂什么律法之说,难以置信道:“我碰都没碰到你一根毫毛,怎么就成了杀人未遂了?” 孟晚好心替她解释:“童三夫人真是糊涂啊!我夫君是谁?如今的赫山知县呀!你带着这么多人来势汹汹的冲着我来,大家可是都看见了。我说你是要杀害我,我夫君便判你个杀人未遂又有何不可?” 童三夫人往日在小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哪能辩得过孟晚这样伶牙俐齿的,被气得哆哆嗦嗦的指着他,“你你竟敢如此攒拢宋大人糊涂行事,我去京城告他的御状去!” 孟晚没忍住笑了,他单手叉腰站到童三夫人面前,眼神锐利中又带着股锋芒,“告御状?且不说岭南距离盛京天高地远,便是你家不过是小小财主,还妄想与官争斗?实话告诉你,我家在盛京与福恩伯爵府和礼部侍郎家都有人脉关系在,你敢去盛京,我保管让你有去无回!” 童三夫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就这样攥着手帕仰视着他,被吓得眼里洇出一串泪花,满脸惊惧,活像是被恶霸欺辱的柔弱女子。 “你我” 候在一旁的秦艽不耐的说:“啰啰嗦嗦什么?都带到县衙里去让宋大人审了!”他被岭南这破地方磨得吃饭睡觉无一处顺心,唯一的好处就是做什么都没人盯着了,因此说话越来越随心所欲。 在县衙办公的宋亭舟又收了一批童家人,还是童家正经的三夫人,他得了孟晚的暗示,竟真将这三夫人判了个杀人未遂,剩下的几个汉子也判了从犯。 乔主簿欲言又止,“大人,如此行事只怕童家更不会罢休。” 宋亭舟头也不抬的问,“吩咐的差事做好了没有。” “啊,下官已经做完,正是要过来上呈给大人。”被宋亭舟这么一问,乔主簿立马忙活起了正事。 —— 此时芦云镇童家,几乎所有的童家族人都聚集在这里。当然,童家旁支一样有穷苦的,那样的就没被叫到镇上来。 “连老三媳妇也被抓进牢了,姓宋的到底想要干什么!”一个中年男人忍不住暴怒道。 另外一个男人皱着眉说:“不若就送些金银去将人都换回来。” “二哥,你刚回来不知道情况,什么法子我们几个都想遍了,那新来的县太爷就是油盐不进。” 童家老二认为是兄弟们没用,“说是清官油盐不进的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钱不行就地,地不行就送女人小哥儿,这还用我教你们?”从前拿捏那两个知县的法子左右不过这几样,找不到把柄的就制造把柄,清正廉明就让他不清正。 其他几个弟兄对视了一眼,均都苦笑出声,“二哥,你是真不知道,这姓宋的把县城防的铁桶一样就算了,他后宅那个夫郎也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老三媳妇怎么可能一个照面就进去了。 童老二不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干脆就龟缩在家里,总不可能在家待着也能被捕快抓起来?” 童老三急道:“如今不是想着怎么自保,而是想着怎么捞人!”他媳妇儿子可都在牢里呢! 童老五说:“还不是三嫂性急,上赶子给人家送人头,可不就被抓起来了吗。” 童老三闻言嘲讽的说:“老五当然不急,毕竟牢里没有你儿子。” 童老五不说话了,怕惹了众怒,毕竟这里头只有他和老二家里没出事。 “大哥,你倒是说两句啊,石头也在县衙的牢里头关着,你是不管了吗?”童老三是真的急,他儿子可是被判徒刑三年,媳妇又是杀人未遂,除了行四的童平外,他家被判的最重。 一直没出声的童家老大在上首陪着族长坐,他今年已经快到六十了,童牙子正是他庶出的小儿子。 “这位宋大人城府极深,显然不是之前几个糊涂县令能比的,把从前的那些个手段都收上一收,否则三弟妹就是下场。”童老大说完几个弟弟都沉默不语了。 最后还是童老三忍不住问道:“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童老大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说道:“有一点老二说的对,他总是要有所求,明日我和族长亲自去县衙一趟,若是万事仍可坐下好商量,我们童家吃些亏就罢了,当是给这些小辈的教训。” 他一抬手中的龙头拐杖,落下重重的敲击声,“若是他硬要跟我们童家鱼死网破,我们也奉陪到底!” 童家在此地这么多年,根基不可动摇,不是被抓走几个族人就能轻易击溃的。 第二天一早,童老大果真带上族长和老二老五两兄弟,一行人轻车简从的前往赫山县。 车停到衙门门口,他们还没来得及让看守的衙役禀告宋亭舟,雪生就在一旁拦住了他们。 “几位可是童家人?我家夫郎有请。” 童老二警惕的问:“你家夫郎是?” 雪生面无表情的指了指衙门,“我家夫郎姓孟。” 到了这一步,童家已经将宋家这几口人都打听了下来,一说姓孟瞬间便领悟。 童老五不将个小小的夫郎当回事,“我们是来找宋大人商议事情的,暂时没空去见孟夫郎。” 雪生表情不变,似是早就猜到了他们会这样说,“我家夫郎说了,你们若执意去前头找我家大人,那就是公事公办。若是到他那里,就是和他做买卖。端看诸位如何选择。” 这话是什么意思? 童老五摸不着头脑。 还是童老大和族长对视了一眼,立即做了决定,“还请小哥带我们去见孟夫郎一面。” 孟晚在新买的宅子里面等他们,秦艽今日被派来保护孟晚,也在厅堂内守着。 楚辞无所事事的站在他身后,心不在焉的想去医馆里找苗家的孩子待着。虽然去了也是帮他们晒药帮忙,但总比和孟晚在这里干坐着强。 看出他心思不在这里,孟晚给小孩扔了两包果脯,“一会儿去田家和那几个小的分着吃。” 到底是小孩,楚辞被他两包果脯收买,眼神中闪过一丝欢喜。 孟晚见着好笑,又从怀里掏出个月白色的小巧荷包,上头还绣着淡粉色荷花,拿起来的时候能听见里面哗啦啦的响动声。 将荷包递给楚辞,“拿着,是你碧云哥哥给你绣的荷包,里面我放了点银钱,想买什么自己买就是了。” 楚辞意外的盯着面前的荷包,半晌才用手缓慢的比划了一下,“给我的?” 相处到现在,孟晚已经能看懂些简单的手语了,他轻笑,“是给你的,我见其他家孩子都有零花钱,连白薇那么小还有两个两个铜板呢。拿着,不够用了再管我要。” 楚辞从他手中接过荷包死死捏住,另一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默默转过身去不看孟晚了。 他打开小巧的荷包,里面有十来个大小差不多的小银角,还有七八个单独的铜板,其中一个银子竟然还被做成了花生的形状。 楚辞捏出那颗小花生放到手里把玩,然后侧身悄悄用余光去看孟晚精致好看的侧脸。 那个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是孟晚该有多好啊 楚辞眼神黯淡一瞬,还是算了,他那么好,我不配做他的孩子。 秦艽看着他脸色变来变去,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哟,几两银子就感动的要哭了?我小时候金锁玉扣都是当戏具的。” 楚辞冷冷的瞪了他一眼,眼眶四周都泛着层红。 孟晚没注意身后的两人谈话,因为童家人已经被雪生领了过来。 与童家人想的不同,孟晚一见面就热情的招呼他们,“哎呀,童大伯,对你早有耳闻,这位是童氏族长?请坐请坐。” “两位是童二叔和童五叔?都坐下啊。这宅子还没开始休整,招待不周,几位叔伯多担待担待。” 他上来就是一顿套近乎,反而把几个童家人弄得摸不着头脑。连秦艽都没了逗弄孩子的心思,若有所思的观察孟晚一个小哥儿如何在一个照面就掌控住了局面。 童家人此刻心中又惊又惧,除了老三往县城跑了两趟,剩下的人从来没到县城见过孟晚,这位夫郎竟如此手眼通天,分毫不差的叫对了他们的身份。 如此手段怎能不让人忌惮害怕?怪不得老三家的一个照面就被人送进了牢里。 童老大见此情景,也放弃了让两个弟弟先行试探的打算,开门见山的说:“孟夫郎,我家三弟妹无知村妇,前几日竟然冒犯了您,我们这是来替她赔不是的。” 孟晚莞尔一笑,像是极为大气豁达,“嗨!那算什么,三夫人也是爱子心切,我能理解。” 童家几人都不敢相信孟晚如此好说话,童老五试探的问:“那可否请知县大人放我三嫂出来?” 童家进了牢狱的都是子侄辈,也确实有案在身,童三夫人被抓原因就两两对半了,一半是因为她行事确实欠了妥当,另一半则是她虽犯案,但孟晚并未受到实际伤害,按理说只能算是斗殴,并不至于判刑。 不过就像孟晚所说,当日童三夫人在县衙附近行凶,众目睽睽之下,就是孟晚说对方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也似乎能自圆其说。 不管怎样,这件案子是最有可能试探出宋亭舟态度的,所以童家人拿这件案子来询问孟晚。 第19章 租地 孟晚为难的说:“ 我也着实想帮各位,但我只是后宅家眷,又怎能干预我家大人办案呢?” 童家老二奉上老一套说法,他打量了一下简陋的房子,家具还都是老旧的物件,随后对孟晚说道:“夫郎说家里的宅子要修建?正巧我手底下有一帮子的兄弟,十天半月就能把夫郎的宅子修整的漂漂亮亮!” 孟晚笑着婉拒,“多谢童二叔好意,还是不必了,若是到时候屋子里头多出些什么东西来,旁人告发到知府那儿说我夫君受贿,那就不美了。” 他一番话直接将童家人剩下的言语全部堵死,那几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竟沉默了下来。 孟晚也不急躁,不慌不忙的自己倒了盏茶水饮,还招呼童家人一起喝。 童老二也算是见识了孟晚的厉害,拿捏茶杯的手收的紧紧的,牛饮一般仰头就干了一杯入喉。 孟晚轻笑,童家老大是个有成算的,就不会把老三带来添乱,也就只有家里没人被押进牢房的老二老五。如今看来,这个老二还没有老五沉得住气。 童老大瞥到孟晚唇边的笑,又看了眼自家弟弟不争气的样子,端起茶杯压下了嘴角的苦涩。 他抿了一口品不出滋味的茶水,放下精巧的杯子,重重的叹了口气,“孟夫郎是从盛京来的,想来也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物件,我家除了几亩地和山头,也不知”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见本来还在浅笑的孟晚,眼中似乎闪过一道精光。 童老大猛然醒悟过来,“孟夫郎是看中了我家的千亩良田!” “什么!” 童老二和童老五闻言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童家从祖辈便开始是当地地主,家里有祖训,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童家子弟是不准卖地的。 家里老四考上秀才的时候,举全族之力用了种种手段才顺利将人送进本地的县衙,老四当了官后家里的地是越屯越多,童家也越来越富。 地就是童家的根本,怎么可能就这么交出去! 童家几人都脸色铁青,显然是谈不拢的,连年迈的老族长都颤颤巍巍的跺着拐杖,“当官的竟然觊觎老百姓家的土地,这算什么好官,你们要抓就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抓进牢里,地!我们童家一分也不会让。” 孟晚哭笑不得,他怎么成了逼迫良民的坏蛋了? 他脸上笑意一收,“童家人犯法,不是我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迫他们做下的,众位不用如此姿态。” 童老二没忍住说道:“那我三弟妹呢,难道不是你诱使的?” 孟晚反问:“是我叫她带着一群人过来围堵我自己的?” “你!” “好了老二!”童老大制止住二弟,沉声对孟晚说:“孟夫郎的意思恕我们不能遵从,宋大人初来我们赫山,之后治理地方若要咱们当地乡绅配合,不光我们童家,就请宋大人看看有哪家肯出面了!” 童家如今算是被拿出来开刀了,但童家若是不接,其他镇子上的乡绅包括黄家,为了保护家族利益,谁都不会做第一个出头的。 童老大的意思就是放弃牢里的童家人和宋亭舟硬碰硬了,但他说的不错,若是没有当地乡绅协助,甚至他们还在其中使绊子,很多事情开展宋亭舟都会受到极大阻力。 起码现在,不是将他们全部都收拾的好时机。 童家的人说完都愤然起身,行至门口,孟晚突然在后面慢悠悠的说了句,“几位是要我武斗了?” 他如今不便奔波,今日这种童家当家人和族长都在面前的好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是他和宋亭舟费心促成的,如何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唉!”孟晚叹了口气,“几位何必着急,我说了是来和诸位谈生意的,生意还没谈,几位就要匆匆离开吗?” 童老二嗤笑一声,“你一个哥儿懂个什么生意?” 孟晚并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童家的地我确实有用”眼见着童家人眼神又变化起来,孟晚接着不急不慢的说道:“但却不是让你们卖地,而是租用。” 童老五吃惊的说:“租?” “不错,几位将地租给佃户也是租,还不如租给我。” 孟晚态度诚恳的说:“佃农贫穷,除了上交点粮食外并不能给童家多带来什么,有时候就连地租也会拖欠。” 他站起来一拍桌子,慷慨激昂的说:“我就不同了!我租了童家的地后不光可以先给出来三成的定金,每年也会按时缴纳地租。” 童老五试探着问了句,“那孟夫郎打算租多少亩地,每亩每年又给我们多少银钱的地租?” 童老二瞪弟弟,没出息的东西。 不过他和童老大、族长等神色确实缓和不少,只是租地的话,便是租他几十上百亩也无大碍,由这小哥儿瞎折腾也罢,就当是交好宋知县了。 “我要租童家在红泥村和红山村的所有田地,包括村里的山头。每亩五百文”孟晚语出惊人,一张口就是大手笔。 哪怕是向来是家里主心骨,又极其稳重的童老大,此时也忍不住震惊道:“光是红泥村一村就是三百亩了,你还要租山头和红山村?” 孟晚养身体的日子也不是光闲着,而且又有宋亭舟在衙门帮他查阅典籍,他早就打算好了一些东西。 童家几乎在所有村落都有田地,其中红山村乃童家本家,村内所有田地都姓童。 陶家人也说过,红山村除了童家外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佃农。 因为地形原因,芦云镇下的七个村子皆是山地繁多,平地甚少,便是如此,童家在红泥村和红山村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有约六百亩。 江南等地土地肥沃,最富裕的地方甚至能达到一两银子一亩地,岭南地区整体贫穷,正常一亩地一年的租金只有三百文,孟晚出手就是五百文一亩地,又是租上六百亩,加一起就是三百两,这还不算上山头的租金。 如此确实比租给村民们合适,但童老大仍有顾虑,租个村民他家势大,哪怕村民赊欠也不怕他们敢不付地租。可这位夫郎 童老大看向孟晚弯起眼睛,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可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实在看不透他的底细。若是他占了童家的山头,最后强取豪夺占为己有又该如何? 向来都是童家霸占别人家土地,哪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种顾虑呢? 似是看出童老大所忧,孟晚承诺道:“两个村子的地我是都要租的,童大伯若不放心,第一年的租金我可以直接给你一半,我们在县衙里签订租赁文书,请其余乡绅做个见证,如此可行?” 这些乡绅地主平日可能多有摩擦,但对付起外人来是出乎意料的统一和谐,请他们来做见证,一是让童家人安心,二是借童家的事给其他地主提个醒,民与官并非对立,甚至可以双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早,若不是宋亭舟和孟晚这一系列操作,初至岭南就找当地乡绅说要租地,这些人恐怕是疯了才会答应租给他们。 如今在环环相扣的事件中,只是租了个地,好像是童家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事不宜迟,孟晚唯恐事情生变,这群人回去后又反悔可就糟了,当即带着这群人从县衙正门进去,直奔主簿厅,里面不但有衙役们请过来的几家乡绅地主,甚至连租赁文书都已经准备好了。 童老大应着几个老相识或幸灾乐祸,或是好奇的对他挤眉弄眼,一肚子的话说也说不出口,只是在签文书之前,问了孟晚一句,“孟夫郎,那我家老四的事” 孟晚拿着新鲜出炉的文书,笑意变得极淡,“先前我已经同诸位说过了,我家大人的事,我是插不上话的。” 碧云从内宅取来钱财,百两银子交到童家人手上,他们拿着银子出了县衙,看着外头的晴天白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边是黄家家主意有所指的打趣声,“童兄不愧是我们几个里最有成算的,竟然这么快就和新任知县搭上了关系,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 放在往常,童老二在一旁非要刺上他两句,可这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行四人带着家仆胜券在握的来了赫山县,又带着包银子和文书,心情复杂的回了芦云镇。 又过了几天童家带着赎银来大牢里赎人,几个打架斗殴情节不严重的,交了赎银便能放人,可如童安和童牙子之流仍是维持原判。 至于童平,宋亭舟已经上报朝廷,他这种情节严重的小喽啰,出了当地在盛京那些高管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他犯下的罪责最轻也是斩首,只等朝廷的判决下来。 宋亭舟的奏折先一步送到上官西梧刘知府手中,他看到关于童平的事不甚在意,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而已,连个举人都不是,处置了也就处置了。但看到另外一封折子,他默然了。 刘知府拿起笔杆犹豫了很久,他在西梧已经不知道待了多少年,子孙若是不成器,如此寥寥一升也就罢了。但他嫡孙难得成器,才十五岁就已经中了秀才,年龄尚小,日后大有可为,不该就埋没在这等毒瘴之地。倒不如他拼上一把,若是真能成事,他便能更上一步,孙儿日后再考中进士,刘家便能就此崛起。 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觉得宋亭舟行事颇有底气,莫名揣测他在朝中定是有人脉关系,那两千士兵便是证据。 他思及此处,下定决心,在宋亭舟的奏折后面又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私印。 三月份,气温逐渐回升,天气转暖,飞往南方的燕子又排成列着队回到北方。柳树的枝芽嫩绿,桃花杏花的花苞泛着粉。 比起人员往来,全国各地的地方官传递的奏折薄薄一封,驿站送起来更快上一倍。 盛京的春天仍是不可脱下夹袄,清早上朝的官员们宽大的官袍里更是厚厚一层。 一个冬天过去,皇上更显老态,一件件政务或分发,或商讨,直到一本奏折被吏部侍郎呈上,“陛下,西梧府赫山县县令呈奏,其下县丞饕餮无厌,背公循私,凭县丞权柄,行诡谲之奸谋。或借征赋税之名,因曾科敛;或借词讼之便,曲庇豪右。更敢僭越名分,狎侮上官,行悖逆之事,全无尊卑之礼。赫山县县令宋亭舟请陛下圣裁。”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眉间轻轻一皱,道了两字,“斩刑。” “陛下圣明。”吏部侍郎退下。 户部尚书补上,“陛下,同是这位赫山知县,向朝廷禀奏岭南乱象,严明当地百姓大有无田可种者,想请朝廷准奏,鼓励农户开垦无主之荒地。准他将荒山同样归纳到荒地之列,以供村民果腹。西梧知府刘成也附议请旨。” 位列朝班的大人们听着不免替这位县令心酸,如此不拔之地,竟贫困到此等地步了,这样禀奏给陛下,也不怕陛下盛怒。 毕竟地方小官除了向户部要钱外就是向上位者吹嘘自己治理的有多好,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只有这位姓宋的知县,文字诚恳,全篇没有哭穷要钱,但字字都透着穷酸。 林苁蓉心中暗悔,只恨自己没去过岭南,不了解当地情况竟然糟糕成这样,让师弟和宋听过过去过这种苦日子,自己作为长辈,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思及此处,不由得狠狠瞪了吏部的人一眼,又眼神晦暗的看着自己前面吴墉的背影。 同在朝堂的太子倒是还记得宋亭舟这个名字,毕竟自己的妻弟也在,但这种情况下他反而不好开口。 上首的皇帝听完全程,不带表情的问了一句,“众爱卿以为如何。” 旁人尚且没动,礼部尚书吴墉就第一个跳了出来,“陛下,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禹国之地何来无主之说?开地可行,但仍要向朝廷缴纳契税!” 第20章 进山 林苁蓉面色平静如水,自有林家这边的人脉站出来不轻不淡的反驳,“当地村民连田地都没有,糊口都难,又怎么有钱买地?” 此人官至四品,吴巍不屑与之争辩,自有门人顺着他的意思说。 “陛下,岭南之地之所以贫瘠,乃是因为多数山寨刁民,民风凶悍,不服教化。田亩只占其一,若是再均地给他们,只会更助长其野性。” “陛下,臣附议。” “陛下······” 几番争辩,最后林苁蓉才出声道:“陛下,不若将其折中一番,百姓开荒不易,但赋税仍是要收取,给赫山县农户们三年喘息之机,三年后再开始征税。” 出乎意料的是,都察院苟正芳竟也从最前方出列,“陛下,臣认为林大人说的在理,吴大人既说天下之地莫非王土,那王土之下同样皆是陛下子民,陛下向来仁慈宽厚,怎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呢?” 不愧是一群耍嘴皮子的老大,他这话一出,还有哪个脑袋不够用的敢反驳一句,就连吴巍也不再出声。 上首的帝王目光中透着不可捉摸的威严,轻扫大殿下的臣子们,仿佛看穿了一切,只是引而不发,许久后殿内安静到落针无声,他才下颌微收,声音浑厚肃穆,“准。” —— 三月二十二,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驿卒将朝廷派发下的文书送至宋亭舟的桌案上,但这时候已经扔了拐杖的知县大人并不在县衙当中。 近日接连埋头在主簿厅里办公的乔主簿脸色白皙了不少,他收到公文立刻骑马出去,到离县城最近的村落去找在地里劳作的宋亭舟。 彼时宋亭舟正带着村民们下地开荒,其实赫山地界哪儿还有荒地可以开采,离县城近的村落还能收拾出来十几亩荒地,但赫山的大部分村子不是被群山环绕,就是河流众多,能开采出来的荒地不多,根本不够村民们分。 宋亭舟站在半山腰一处修整好的梯田下,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摸着亲自用石块垒好的田埂,对召集起来的几十个村长解说:“修建梯田的时候要找土质较好,适合开垦田地的地方,周围尽量有山泉水脉等,方便灌溉作物。田埂要垒的结实,否则山里发了洪地就被冲塌了,事关家里的口粮,你们回去定要与村民说清楚。” 有个中年村长,肌肉扎实,嗓门洪亮,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我们不会大意的。”他们在村里这么多年,也只有几位见过县官。刚开始被叫来,都是不情不愿甚至发怵的,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任知县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县令是大,可更像是戏文里的人物,反倒是地主老爷对他们的威压来的更真实。 后来亲眼见到宋亭舟并无半点官威,虽然脸色严谨,但颇有耐心的一步步教他们清石块枯草,将本来有些低矮的山丘一点点变成田地,一股发自内心的敬佩感油然而生。 宋亭舟低头拍了拍裤腿上湿润的泥土,“那就好。”能做村长,起码得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人,该能号召起村民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山下的小道上就传来乔主簿的喊声:“大人,大人!朝廷的公文下来了!” 宋亭舟心中一紧,哪怕他早在到达赫山县的前几日就给林苁蓉送了信,可仍怕出现众多意外,万一信件没送到林苁蓉手中,或是对方没有理解他字里行间的用意,礼部尚书吴巍心胸狭隘,是否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而从中下绊子? 他已经从孟晚的话中受到启发,开始教村民们修建梯田,若是不成,便只能以他知县的权柄,再想其他办法,总归晚儿那边进行的还算顺利,红山和红泥两村的村民已经稳住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脚步放缓不少,语气也想变得如往日般平静,“可将公文带过来了?”他问乔主簿。 乔主簿从怀里掏出被布包好的文书,“带过来了,请大人一观。”他将东西递给宋亭舟,悄无声息的打量宋亭舟的这身装扮,心中不免钦佩。 都说这个爱民如子,那个体察民情,可实际上各个都端着官腔,又有哪个知县能做到他家大人这样亲自下田劳作教村民开荒的?简直前所未闻。 宋亭舟拿到文书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开始细细查看。 正好赫山县各村的村长来了大半,他干脆先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三年免税,村长们听着更激动了,远的他们暂且想不到,近的来说动作快点还能赶上今年收成。到时候又不用上缴田税,只是人头税的话,没准还能省下些粮食换铜板。 大家欢欢喜喜的将消息带回各村,宋亭舟回到县衙后来不及梳洗,先让乔主簿拟了公告他好盖上官印,然后让衙役们张贴到县衙外面的墙上去。 做好这一切,宋亭舟才回到后衙梳洗换衣。 县衙后面的新宅还没修建好,和苗家之间空地上的两座小院倒是盖的差不多了。苗家人多孩子多,大了总要一人一间屋子,孟晚便将那间两进院子都给他家住着。 自家的东西收拾到中间其中一间小院里堆着,常金花这些日子没事就过去整理整理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在家做着小孩子的衣物和被子,这会儿她正和碧云一起收晾好的衣裳。 赫山多雨,难得晴天第一件事便是晒衣晒被。 见宋亭舟衣袖裤脚上都是泥土,雪生立即便去厨房为他烧水。 孟晚穿着身宽松的衣裳出来,是宋亭舟从没见过的样式,上面是青色的长袖对襟上衣,但不同于褙子的宽大衣长,此上衣的长度是刚好能遮住股间。下裳则是一条宽松的裤子,上下宽度一致,走动起来似裙似裤,看起来就舒适凉爽。 孟晚见他打量,张开手让他细看,“怎么样?娘给我新做的。” 宋亭舟赞赏的点了点头,“不错。” 把手里的衣物都拿进屋子,一会要叠放好。常金花说:“晚儿说的,要穿便于行动的衣裤,我就照着他说的做了两身。别说,看着还挺利索,改明儿我和碧云也做成这样的。” 孟晚穿着长裤,怎么待怎么自在,他随宋亭舟进屋,只听对方说:“朝廷的公文下来了,之后三年,赫山的百姓开荒地可免税三年。” 孟晚打开衣柜,给宋亭舟找换洗的衣物,“这倒是合理,历朝历代也有这种说法,百姓们为了家中田地积极开荒,我租地再带动一批民生,就看明年如何了。不过也不急,三年时间咱们大可慢慢图谋。” 宋亭舟将浴桶从角落里拿出来,听他说完动作微不可察的顿了顿,“你真要和我一起去红山村?不若我自己去,带上秦艽也是够用了。” “别,你有你的公事,我有我的私事,万不可混为一谈,将来落下把柄与你仕途有碍,咱们万事谨慎的好。”孟晚现在已经快到四个月,他年轻身体康健,这些日子养的也好,并无太大反应,更何况万事开头难,刚开始他肯定要仔细盯着才能放心,不然六百亩的地和七八个山头,他也不敢松懈。 宋亭舟见劝不住他,便也不再劝说,总归他也要去村子巡视民生,便正好与孟晚一起去,还能多加照看。 他洗完澡换上家里穿的常服,与孟晚一起收拾起行李来。 他们也都是在小村子里出来的,知道多带银两也没处花,米面粮食才最实用。被褥枕头、洗漱用品,换洗衣物,最后加上几袋子精米和一坛子常金花炼好的猪油。 “雪生就别带着了,家里就剩娘和碧云,总该留个人照看。”孟晚坐在床上装衣物,看宋亭舟在屋子里来回忙活。 宋亭舟将浴桶的水倒了,又洗刷了一遍,赫山的三月底已经和昌平老家的五月气候相似,孟晚爱干净,要日日洗澡,还是将自己的拿去用着方便。 听了孟晚的话他不赞成道,“雪生留在家里,但碧云还是跟着你去,不然你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多有不便。” 孟晚略一思索,“你说的也对,你中途定是要回县衙看看的,到时候我们若不在一处,我自己出入身边总要有人,碧云跟着很好。” 第二天一早家里套上车,孟晚问常金花,“娘,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去?那可就只剩你和楚辞雪生在家了。” 常金花态度坚决,“你们都是去做正事的,离得又不远,去添什么乱?” 孟晚走到门口上了马车,“那我们可就走了,你若是在家无聊就让雪生套车去找我们,走三日也就到红山村了。” 常金花拉着楚辞出门送他们,“你自己在外头也要当心,自己少动手,别累到身子。” 孟晚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摆动,“知道啦!” 一老一少加上雪生,望着马车的渐行渐远,常金花喃喃道:“走,咱们进去,没有大郎在家,我做饭都方便不少。” 马车行了不到两天就到了芦云镇,这段路还算平坦,带路的衙役就是之前和童家打过官司的陶家老四,他家一共十一个兄弟,出了老大老二老三还在村里,剩下的八个弟兄都补了县衙里衙役的差事。 孟晚替他们出钱给家里老爹治病,听说他家兄弟多,又聘了他们兄弟几个做衙役。陶家人心中感激,这次一听说孟晚和宋亭舟要来红山村,争抢着领了差事。 芦云镇到红山村的路况不好,他们在镇子上将买了头牛,将车厢换到牛身上,马叫其他人骑着,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有时候牛车上也太颠还需孟晚下来步行过去。 第三天下午,前面带路的衙役回禀,“大人,前面就是红山村了。” 牛车停下,宋亭舟扶着孟晚下车,孟晚实在半点都忍不下去,甩开宋亭舟就跑到一旁开吐。 宋亭舟显然已经习惯,熟练的拿出水囊,轻拍孟晚后背,“晚儿,喝口水。” 孟晚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不少,他现在总算理解常金花和秦艽晕船时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既然前面就是,那我不上车了,咱们走着进村。” 宋亭舟心疼他都来不及,不是怕顶到肚子就要背着他进村了,又怎么会拒绝这点小事。 陶四带着弟弟们率先进村,好通知村长收拾出来地方供宋亭舟和孟晚暂住。秦艽慢悠悠的赶着牛车跟在夫夫俩身后,看着两人时不时交谈两句,姿态亲密无间,仿佛旁人插不进去半点。 孟晚边走边指着村子里的山岭对宋亭舟说:“你看红山村的地势,这边山峰太高,又比较陡峭,不太适合种植作物。这边这座倒是正好,但是上面枝繁叶茂,树木繁多,若要开采,还真是一件大工程。” 宋亭舟看着孟晚所说的那座高山,看的又是另外一面,“此山确实过于陡峭,其中又有两道坡度较大的沟谷,容易积攒落石,若遇到雨季,恐怕落石和碎岩都会被冲刷下来,附近的田地、房屋和村民都有危险。” 孟晚点头赞同,“那就要多栽种树木,能抵挡一部分山洪与碎石。” “不错,还要清理已经风蚀的碎岩。”宋亭舟思量着安顿好孟晚,要让村长组织人手清理碎岩,趁着春季万物复苏栽种树木。 红山村家家户户都依山而建,房子都是木质,外头没有院墙,而是用竹子做成的竹篱。 他们往村子里走,也是昨日刚到家的村长带着村里的几个壮丁迎了上来。 这群淳朴的村民听说宋亭舟就是叫他们村长做梯田的知县大人,好奇又尊敬的要给宋亭舟跪下行礼,被他拦下之后又殷勤的帮他们安置住处,从牛车上往下拿放行李。 村里只有村长家的房子上铺着青灰色的瓦片,其他人家除了童家,一概是茅草铺顶的房子。 村长家里儿孙众多,为了给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腾出房间,其他人又往一处挤了挤,空出了一间房来。碧云和村长家的几个小哥儿挤在一屋睡,秦艽则去了陶家几兄弟家里借住。 孟晚心里琢磨着,之后是要呆些时日的,总是这么挤着借住怪不方便的,最好还是要再起两间房,若是有现成的荒屋再修建修建就更快了。 第21章 工钱 宋亭舟听了他的意思后找村长一问,对方还真找到了个地方。 “这家的孩子爹妈进山都没回来,他跟着他阿奶一块过日子,家里房子正好空出来几间,大人与夫郎若是嫌我家挤,也可借住到他家来,只是屋子泼赖,尚需修整。”村长说完略有些忐忑,县老爷纡尊降贵来他们村子,结果连住的地方都没安排妥当。 宋亭舟蹲下身子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我们可以住在你家一段时日吗?作为报酬,会将你家的房屋都修整一遍。” 小男孩往后缩了缩,可他身后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可以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的父母。于是只能自己独自面对这位“大人物”。 “可可以。” 意识到自己的交谈可能会给这个孩子带来更大的困扰,宋亭舟干脆起身放他离开,自己去找村长谈话,“我们自己买瓦片砖石,只是等翻盖的时候还需要村里人搭把手。” 瓦片砖石可以在镇上买,让陶四他们去办,四天应该就能把东西都用车拉回来。用来修整房子的木料需要晒晾加工,短时间内就是砍伐下来也用不了,村长倒是有现成的,他们也不白占百姓便宜,按市价给钱就是了。 这些事都可以交给陶家几个兄弟来办,他和孟晚都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定的一定的,村里的汉子多,到时候几天就能把房子给翻建出来。” 村长也姓童,但和镇上的童家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关系,人家也不屑对他太过客气,除了每年回乡祭祖,两边一年也碰不上两面的。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童家有人被抓进牢里的事,唯恐因为姓氏被宋大人迁怒,说话一直都是诚惶诚恐的。当然也可能是当下的时代,寻常百姓本就畏官。 宋亭舟是个做事讲究效率的人,既然翻建房屋的事敲定了下来,他当下就让秦艽去找陶四几个,让他们在家歇一歇脚,明日一早便拉着牛车去镇子上买瓦片砖石回来。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就换上短打衣裳,去山上指导村民们修建梯田,这东西其实没有多难,但选址和一些细枝末节还是要再交代交代,等顺利修筑出来几座梯田后,村民们信心大增,便不用他一步步盯着看了。 孟晚一觉睡到自然醒,碧云给他打水洗漱出来后,就看见村长留在家中,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能被村里人认可坐上村长的位置,责任心是有的,也是一心想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因为修建梯田给了村里人希望,全村现在都对宋大人感恩戴德,所以对孟晚也是多加尊敬。 “村长有事但说无妨。”孟晚端着碧云递给他的粥碗,自然随性的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边吃边和村长说话。 村里的年轻力壮如今都忙着开荒,只剩一些年迈的老人和孩童在家,岁的孩子便不用大人管了,满村乱跑。再大一点七八岁就已经可以为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了,家里洗衣做饭喂鸡,地里拔草捡石子。 村里虽然还是一股穷苦之相,但莫名的随着春天的到来共同泛发生机,人们眼睛里都是对收获的期盼。 村长搓了搓粗糙的掌心,讷讷难言,磕巴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村里的陶二说如今村里童家的地是被孟夫郎租下来了。” 孟晚喝了口又香又稠的米粥,望着村里四处乱跑的小孩子说:“我记得上月就让陶二告知了大家,不必担心租地的事,虽然我租下了童家的地,可仍旧会雇佣大家帮我种地,还不用担心收成问题,我以银钱雇佣村民们。” “是是,陶二是说了。”可大家伙还是担心这事不靠谱,地里种上庄稼,那是实实在在他们的东西,可如今怎么算?连租地都不叫他们租了,变成雇农了? 实际上若不是宋亭舟教他们垒梯田,又通知大伙开得荒地都算自家田地,前三年还免了大伙的田税,村民们看在宋大人的份上生生按耐住了,不然早就要堵在村长家问孟晚个明白的。 孟晚端着碗琢磨了下,“这样,我见村中有块宽阔的空地,今晚大家吃了饭劳烦村长通知一声,想知道我雇佣大家的种地的详情,可以过去听一听。” “好好,等他们回来了,我就去挨家挨户传声。”他给了准话,纵使依旧不明白其中有何关窍,村长心里也先踏实了不少。 宋亭舟劳作了一天回来,晚上村长非要让家里婆娘杀鸡款待,阻拦无果孟晚干脆塞了银子买鸡,村长这才消停下来。 表面上看上去宋大人面容严肃,可实际上这位一直笑呵呵的夫郎才是不留情面的那个。 晚饭后宋亭舟陪孟晚一起出门,村中的空地上早就挤满了人,事关三百亩田地,往年家里一年的口粮,哪怕如今家里在忙活着开荒,可头次修建梯田,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差错,没人内心是不焦灼的。 孟晚坐在宋亭舟给他放置的小凳子上,目光环视四周的村民,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有的村民能接受,有的接受不了,但请大家听我说完,再问出心中疑惑。” 人群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懂孟晚话中的意思。 孟晚对眼下安静的环境却还算满意,“首先,原本租给你们的地被童家租给了我,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但众位别急着着急。我想问大家,我们种地是为了做什么?” 村民们不假思索的说:“当然是种粮食,填饱肚子了。” “就是,不种地一家老小吃什么?” 孟晚不假思索的反问道:“那你们一家老小的肚子填饱了吗?” 都说北地气候干旱,土地贫瘠,一年只能收获一茬。可当初三泉村的村民也比如今的红山村人过得富足些,起码寻常人家逢年过节还能买上两斤肉来。 可红山村,每家每户平均下来每口人才一亩的地,这地上的收成还要上缴给地主一半以抵地租,再加上朝廷的赋税,别说吃肉、吃饱,每年饿死的都有。 所以孟晚问完,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了。 孟晚一抚掌,清脆的声音自他掌心传出,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现在这片地我要租来种些东西,需要聘请大家。从今年四月开始,到秋季十月底,共七个月的时间。家家户户男丁十六以上,五十岁以下,每日工钱五十文。女娘哥儿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每日工钱三十五文。每家最多一男丁一哥儿或女娘,所有工钱按月结算,第一次发放工钱的日子便是五月初一。” 有人难以置信的喊出声来,“多少!一天五十文,能发七个月?” 村民们做好心里最坏的打算,便是这位夫郎春季发工钱要他们播种,而后秋季收获再发几日的工钱。谁料孟晚不光给他们连发七个月的工钱,一天竟有五十文,和去外地做苦力也差不多了,且去扛大包也不是天天都有活计做的。 有人光顾着激动吃惊,有人忙不迭的问身边脑瓜子转得快的,“一天五十文,七个月是多少银钱?” 还有人不可思议的扯过身边的邻里,“孟夫郎刚才讲咩?女娘和哥儿也给算工钱?”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想张嘴问,又不好意思,紧张又激动,唯恐是自己听错了。 孟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地里的活有些是粗活,有些是细致活计,女娘和哥儿反而干着比汉子仔细,但因为体力问题,所以比汉子少给了十五文,大家要是有什么异议现在也可以提出来。” 在场的哥儿女娘们使劲的摇着脑袋,“没有,孟夫郎说的在理。”他们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俨然是孟晚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是再有异议,简直是不识抬举了。 不知是哪个大傻子,为了讨好孟晚,还扬声喊了句,“这群婆娘和赔钱的哥儿便是挣个五文八文就是抬举了,怎么能跟汉子比呢!” 虽然这是村里男人的真实想法,可没谁嫌自己挣钱多,当众傻了唧的喊出来,闻言都四下找寻,对着一个方向怒目相向。 孟晚侧身询问身后的秦艽,“秦世子,你可听清是哪个村民说的,劳烦帮我把人揪出来。” 习武之人就是耳聪目明,迅速就把人找了出来,将其拽出人群带到孟晚面前。 那人刚才还说着混账话,真被揪到孟晚和宋亭舟这儿便又老老实实,一脸局促的低头不敢乱看。 但这种人,别看再老实,能说出这种话来可见在家是耍着横的。 孟晚视线扫了一眼其他村民,男人们目前可能都是这种想法,只是因为他们是受利者,所有不会像这个傻佬一样出声质疑。 但也不奇怪,男尊女卑惯了,等女子和小哥儿们渐渐有了自身价值,这些男人不习惯也得习惯,没出息的就只能在家种地管孩子。 孟晚轻哼一声,“村长,这位大哥家中可有女娘和哥儿?” 不等村长回答,便有其他村民抢着说:“孟夫郎,他阿爹就是哥儿,自己娶得也是哥儿,家里还有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家哥儿能不能干我们不知道,但我家草哥儿可是又能下地除草,家里又把持的一把好手,地里草拔得比我家床铺都干净。” “就是啊孟夫郎,我家翠娘十一岁就跟我下地了,也是个能干的。” “各位放心,我说出口的就不会改变,但这位大哥既然主动要求八文钱的工钱,我也不好不成人之美。就请村长帮我记一下,他家的哥儿女娘工钱就按我说的来,把这位大哥的工钱改成八文,我也不欺负人,他干得少,每日便只用上半天的工就好。” 若是其他人都是八文也就算了,只他如此,比女娘和小哥儿赚的还少,不是让全村人看笑话吗?那男的再傻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光没讨好这位夫郎,反而将人得罪了。 还想再说什么补救,但村长一把将他拉扯开,“快滚回家去,没点眼色的东西,当着人孟夫郎的面说什么小哥儿无用的话,得罪了贵人有你好果子吃!” 孟晚从凳子上起来,“既然大家没什么想问的那就先散了,明晚空了再到村长家登记下上工的人家,这几日大家还是先忙着将荒地开了再说。” 接下来红山村热热闹闹的开荒地、垒梯田,陶家兄弟将瓦片砖石从镇上买回来,卖这些东西的瓦工也带上两个儿子,赶着自家牛车过来帮忙瓦房顶。 这户人家也姓童,小男孩叫童顺,今年八岁,比起村长和童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童顺奶奶年岁大了,耳朵也聋,家里反而是八岁的小孩照顾着奶奶。 房子翻修比单盖要省事,毕竟整体的大框是好的,只需再规整添补一番,上头再把瓦片铺好就成了。 正房有三间卧房能住人,厢房有两间,孟晚不爱和生人同住一间屋檐下,便和宋亭舟碧云搬进了厢房,秦艽住到正房里的一间。 眼见着梯田建设的还算顺利,孟晚这边也该行动起来。 他端坐在桌旁在纸上写写画画,碧云坐在他对面也难得拿起笔杆书写名单,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字自然是会写的。 “红山村共有二百七十户人家,其中有一百九十户家中无地,要上工的共有三百一十人。其中男子一百四十人,女娘九十七人,小哥儿七十三人。” 孟晚飞速算道:“那男子七个月的工钱是一千四百七十两,小哥儿和女娘加一起是一千二百四十九两零五百文,共两千七百一十九两零五百文。” 碧云在一旁倒吸了口凉气,“夫郎,是不是太多了点。” “唉。”孟晚轻叹,“投入是不少,可赚的会更多,种地是个力气活,太少了也不像样子。”村民们可能一日三十文就很知足了,可按劳动占比来说五十文真的算不上多,毕竟还有许多的山头,都要这些人忙活,只看年底时的收入,若是可观便再发些赏银。 碧云没忍住问了句,“夫郎,你租这么多的地,到底要栽种些什么啊?” 孟晚将毛笔撂下,轻笑一声,“甘蔗。” 第22章 鸡舍 红山村的四月初,村民们不得不先放下开垦荒田的活,开始着手栽种孟大东家要的甘蔗,大批优选的良品甘蔗做种,更有孟晚请来种了十几年甘蔗的老农,手把手教村民们种植甘蔗。 “看见没,选梢头部和中部蔗茎,从这个地方砍,砍成两三个芽儿一段的种苗,就这么简单。” 老农指着自己砍好的种苗,对其他村民讲解,“砍好的种苗不能直接栽种,还要做些青石水来,把种苗放在里头泡上一天一夜,拿出来等表面的青石水风干了以后,再栽种到田地里去。” 前面的村民们还能听得懂,后面说到青石水就不理解了。 “青石不是地主老爷砌墙用的吗?怎么还能泡成水抹庄稼?” 孟晚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积极的说:“我知道了甘老,青石水是不是可以减少种苗病变?”种地他不在行,但石灰水的作用是杀菌嘛,这个他知道。 甘老琢磨着孟晚的话,“病变?还是孟夫郎会说。之前我们村栽种甘蔗都是泡草木灰的水,后来有家人挣钱了要盖房,买的石灰多了便突发奇想用他泡甘蔗种,没想到他那批甘蔗里竟真的少有木枯花腐,这件事从村里传开了之后,大家便都开始用青石水泡种了。” 甘老也不知道是不是姓甘,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他,是孟晚当日在扬州托他师公林易在当地找的。 扬州如今是禹国最繁荣富庶的地方,这老农别看其貌不扬,实际家里便是做糖坊的,也就是林易才能将人请动,让其动身来岭南这等偏远之地来。 他年纪大了,又帮忙张罗买种,路上行程慢些,近些日子才到赫山县。 甘老在红山村留了三日,亲自指点村民们选种,砍种,做青石水,浸泡种苗,栽种进地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掰开揉碎了讲解给村民们听。 这还没完,毕竟孟晚是包了两个村的地,红山村的解决的差不多,红泥村还要去上一趟。 不过他身体不适合奔波劳碌,来红山村已是不易,红泥村是万万不能再去,就只能让宋亭舟和陶家兄弟带着老农和一车车的种苗去往红泥村。 红山村如今很和谐,家里老人和女娘哥儿在家砍伐种苗,做青石水浸泡等活计,青年壮力便将泡好的种苗用板车推到地里栽种。 荒地那边之前已经都垒的差不多了,小孩们被大人赶去地里捡捡石块,拔拔新长出来的野草,还能顺便在地里玩闹,然后滚了一身的土回来。 童顺家里特殊,既没有地,又不够年岁。往年都是往家门口的空地找机会种点粮食,他和奶奶人口少吃的少,倒也勉强活下来了。 孟晚雇佣了这个小孩,每天给他十八文,每天就让他跟着那些女娘哥儿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好。 砍甘蔗其实也很费体力,那些女娘哥儿们可怜童顺,便叫他做些轻巧的,如做青石水,浸泡甘蔗等。 孟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童顺奶奶身体不好,耳朵又背,在院里溜达了一圈就回屋躺着了。 青杏打水洗衣服,秦艽推了车甘蔗站在院里一刀刀的砍种。 他站的笔直,过了会儿可能嫌累,便也搬了个凳子坐着砍。 “你是不是还要做糖坊?”他突然问了孟晚一句。 “那是当然,不然这么多的甘蔗我难道要往扬州的糖坊运输?”那成本就更高了,孟晚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糖坊。 禹国的糖坊全都在江南一带,那里百业熙攘,万商云赴,除了糖坊,最出名的就是盐和纺织,接下来陶瓷、造船、丝绸茶叶等百花齐放,保管商贩入了江南便流连忘返。 只是当地都是厉害的商贾,普通的小商贩也只能喝点汤,祝三爷想去闯一闯江南恐怕轻易打不开局面,但岭南就不同了,孟晚琢磨着他这边已经铺好了路子,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家人,是时候跟祝三叔通通信了。 见他面露思索,秦艽突然感慨了一句,“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孟晚无奈的笑了下,“我其实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想法和你们……和许多人比起来更大胆了些。” 他是占了便宜,借用了先人的智慧,但这些古人未必就都是傻子,虽然大部分人思维固化的厉害,可其中不乏有聪慧绝伦的人,不然许多东西又不是凭空出现的,比如土豆就是先例。 “大胆?”恐怕不光如此,总之秦艽是没见过哪位小哥儿敢上来就威胁乡绅租地给他,然后又果断的花费巨资来栽种甘蔗,为建造糖坊做准备。 他来岭南后,已经做好了宋亭舟被当地乡绅辖制,动弹不得,借自己世子的身份以兵队强硬镇压的准备,可谁知这两人一个雷厉风行,一个狡诈阴险,竟反过来把县衙收拾的干干净净,又给了当地乡绅一个下马威。 秦艽如今也琢磨过来,难怪当初他太子姐夫将自己派了过来,一是避一避定襄国公和廉王的风头,二是到偏远地方磨一磨他的性子,毕竟这对夫夫是真没拿他当侯府世子恭敬,使唤起来不知道多顺手。 秦艽恶狠狠的砍断了一截甘蔗,三估计也是看中了宋亭舟和林家的关系和自身潜力,若是外放能做出些功绩便可顺势拉拢。 四么……当日这位孟夫郎在顺天府尹公堂上的一番表现入了太子的眼,恐怕是想让秦艽也跟在身边学机灵点。 可他这位好姐夫绝对想不到,这位夫郎胆大心细,行事堪称惊世骇俗,不光是机灵这两个字能概括的。 红山村的种植甘蔗的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平地的甘蔗种好了,又要马不停蹄的在开好的荒地上种稻子。 孟晚租的那些个山头也有大用,赫山县的山低矮又密集,与北地的山峰有很多区别。这种山在孟晚看来搞养殖正合适,动物所留下的粪便发酵过后还能供给村民们新开的荒地。 退一万步讲,他想吃炸鸡烤翅了。 孟晚爱吃鸡,想让小吃文化提前发扬光大,便要推广大范围养殖技术,算是给大家一个启发,养鸡还能这么养?那猪鸭是不是也行? 想法目前很美好,但他也是个门外汉,不比已经相对成熟的糖坊,养殖场这个东西他还要细细琢磨,若是出现大规模鸡瘟,也要提前想出方法应对。 这时候还没有专业养殖的概念,没办法找专业人士来指导,许多事都只能孟晚自己瞎搞。 在纸上画了半天,他弄出个鸡舍的透视图出来,交给秦艽让他问问村中懂些木匠活计的陶大伯会不会做。 秦艽已经知道了他是项先生弟子,却还是头一次见识他的画作,见着上头栩栩如生的建筑,讶道:“这是什么?” 自从来了红山村和孟晚长时间接触后,孟晚发现这人就像一个好奇宝宝,这也要问那也要问的。 孟晚无奈的答:“鸡舍。” “鸡舍?给鸡住的?你上面注着四丈长!”就算秦艽从小锦衣玉食,但也知道鸡不会住这么大的地方,甚至比普通人家的院子还大。 “因为我想在山头上想养一千只鸡。”孟晚心想,长十三四米还是按照小型鸡舍的标准来的,等今年如果养的成功,明年他还要做更大的。 “一千只鸡!”不怪这位自认见多了世间繁华景象的世子这么大的反应,他就没见过比姓孟的更能折腾的小哥儿。 孟晚觉得他反应过激,“其余的六座都还先种甘蔗,空出一座山头来先养一千只鸡。四丈长的鸡舍约莫着能养一百五六十只鸡,那就先建六个鸡舍。” 他租了童家七个山头后,立即便开始着手这些事宜了,按原本想法是想七个山头都养鸡用的。正好村民们折腾完了甘蔗,又种好自家新地,刚好能给他养鸡。 人多力量大,看似养的数量不少,但他雇佣的村民也多啊,所以七千只鸡听起来挺多,但完全能够实现。 但问题是鸡仔,这个比较麻烦,一只鸡仔是十五文上下,七千只就是一百零五两,但从哪儿能买了七千只鸡仔?这个恐怖的数量比征兵还难,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那便只能买来种蛋自己孵,问题就在这儿,七千颗种蛋,要是在扬州还能凑齐,在赫山县一千就是极限了。 哪怕孟晚早早就开始张罗,也只是将将凑了两百多只鸡仔和八百多枚种蛋,路上还折损了一批。 孟晚今年只能先孵化这些种蛋,幸好现在温度刚好,不冷也不太热,孵出来多少算打多少的,如果顺利等明年就能用自家鸡场的蛋孵化鸡仔了。 在秦艽难以理解的复杂眼神中,孟晚把他赶去和陶大伯一起做鸡舍。 六个鸡舍也算是大工程,村里的陶大伯自己忙活不过来,好在鸡舍结构简单,稍微懂点木匠活计应该就会做。如今开荒,木头砍伐了一堆,他如今就是村子里的散财童子,这木头全给他用了也无妨。 他花了这么多银两雇人的好处立即就体现了出来,六个鸡舍,三天就给做出来了。 山下稍微平坦些的地几乎都被开采,只能在半山腰的位置规整出来一片平坦的空地。这些天又下了两场细雨,山中道路湿滑,孟晚自己不方便上山,就将事情交给秦艽去办。 等宋亭舟巡视了名下所有村落回到红山村,路边的田地里的甘蔗已经抽叶长起来了。 孟晚在一旁的甘蔗地旁遛弯,他身形柔韧纤长,因此哪怕穿着宽松的衣裳,腹部隆起的幅度也格外明显。 他身旁的碧云率先看到宋亭舟一行人赶来,神色颇有些激动的说,“夫郎,是大人他们回来了!” 孟晚扭过头去,果真见到是宋亭舟和穿着衙役服的陶家兄弟。 “回来啦?”他脚步散漫的往前走了几步,田边的风吹乱他几根发丝,打在脸上带起一片痒意,孟晚用手轻轻抚弄两下,显出几分温柔小意。 宋亭舟大步流星的走至他身边,“在红果村耽搁了些日子,没等急。” 见他这样,孟晚心里有种极为得意的安定感,他帮宋亭舟打了两下扇子,“不急,村里可能比县城待着还要凉快点,上午秦艽捞了虾和草鱼,你快回去洗漱洗漱,脸上都是汗。” 宋亭舟讲究的拿了张帕子擦了擦汗津津的手,马交给陶四,自己牵着孟晚步行回去。几人也算识趣,没打扰分别了一个多月的夫夫两,连碧云也同陶家人先走了。 孟晚惦记独自守在县衙的常金花,“中途回过县衙,娘还好吗?当日咱们是没来过红山村,也不知道事情开展的顺不顺利,早知道就把娘也带过来了,比起县城,没准她更喜欢在乡下待着。” “下次,如今村里的事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宋亭舟这趟巡视皮肤黑了两个度,但气质也更坚毅不少, 孟晚望着郁郁葱葱看不着边际的甘蔗地,“也是,回县城还要筹备旁的事。”养殖鸡的事交给了陶二主事,村里的村民挑出了十多个干活仔细的喂养鸡仔。他回县城之后又要筹备糖坊的事。算算日子,下次再来起码要十二月了。 这月初的时候村里发了第一个月的工钱,隔壁村则是宋亭舟和甘老主的事,孟晚并未前去,但两个村子离得还算近,栽种甘蔗的事也大都相同。 红泥村的工钱是秦艽拿去和村长一起发放给村民的,红山村也同样如此。等一串串的铜板拿到手里,村民们压在心头的担忧卸下,终于真情实意的开怀起来。 一家出两个的,这一个月就拿到了二两银子并零散了几百文,哪怕家中就出了一个也是一两多的银钱。 那几天村里比过年还热闹,有将钱存起来舍不得花的,也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买米买肉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的。不管是哪种,村民们眼中都闪着细碎的光,那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憧憬。 第23章 买人 五月中旬他们回到赫山县,这会儿家里新买的宅子已经修建好了,与苗家相连的空地改成两间独门独院的小院子,门都是通往主宅的,这样在外看来便是一体。 靠外的一座暂时给秦艽住,里面的那座给楚辞住,如今家里地方大了,人又比从前多,总不能让常金花当老妈子似的用,哪怕她自己乐意,孟晚也不赞同。 “咱家又不是没有那份钱,院子这么大,总该买几个洒扫的下人。”他的钱在路上花费不少,当时在扬州又买了好几车的药材和布料来岭南。再刨除买甘蔗种苗、种蛋鸡仔和留出来给工人结算一年工钱的银子,当下手里只剩下三千一百两。 这三千一百两中,还要再刨除过阵子建糖坊的钱,与许多细碎的留用资金,孟晚手中最多还能花两千五百两,这笔钱却已经不少了。 孟晚叫碧云去找牙行的黄妈妈来,叫她寻来一批奴仆,最好是无父无母,就算有爹有娘 也要来历清楚明白的。 他的吩咐黄妈妈向来不敢大意,很快便和行里的其他牙子带了三十多号买来的人,可能是被黄妈妈调教过,这群人都老老实实头也不敢抬上一下。 黄妈妈将他们带上来让孟晚过目,孟晚看着一排排脑袋颇为无语,“头都抬起来,男的站左边,哥儿女娘站右边。” 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养活不起了才被卖的,不如盛京城的奴仆机灵也是常事,有几个反应的慢了,还被黄妈妈斥责了两句,“听不见孟夫郎吩咐?还不快快动作起来!” 孟晚其实不想往家里摆太多奴仆,人多是非就多,不同雪生是被家里救回来的,一心为主。买碧云的时候家里又没有几个人,常金花心软,碧云和她相处的时间久了,也从来没真正当过下人。 这次再买他就准备挑上两个就算了,一个男仆做些洒扫的粗活,一个女仆或是小哥儿洗洗衣裳擦擦桌子的。 “怎么没一个长相周正的?”真是神奇了,不至于歪瓜裂枣,但也说不上端正,长时间在自己眼前晃悠,不得像碧云似的清秀些?毕竟他花钱是买舒心的,不是闹心的。 “夫郎要长得周正的?那不是我以为”她一脸欲言又止。 孟晚哪儿还不懂她那些小心思,“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不要胡乱揣摩我的心思。” 宋亭舟要真有那个心也不是靠这样就能防得住的,他还没琢磨这事,旁人先看县太爷年轻力壮的着上急了。 “那我这就回牙行换上一批回来。”黄妈妈忙不迭的说。 她匆匆的带着人走了,让刚准备过来瞧个新鲜的常金花诧异不已,“怎么刚来就走了。” 孟晚道:“娘你不用管她,自作聪明罢了,晌午咱们吃什么?” 说到这个常金花来劲了,拎起手上的竹篮给孟晚看,“我早起和青杏一块去郊外的山上去了,看!捡来这么一大篮的蘑菇,” 孟晚紧张的扒着篮子翻看,“都是能吃的?” 常金花许久没掐他几下了,听他说话瞬间手痒痒起来,她没好气的说:“当你娘我是傻的不成?人家青杏都看过了,每个都是能吃的,没毒。” 孟晚熟练的哄了她几句,“我娘真能干,采了这么多蘑菇,咱们吃不了还能晒干下次炒了吃。” 见常金花被他逗笑孟晚又开始提要求,“我还想吃娘炒的那种干干的鸡块,里面放土豆。” “成,我正好也不换衣裳了,碧云不敢杀鸡,我把鸡杀了给他收拾,换了衣裳就去给你做。还想不想吃别的?上回我和别人学的腌酸笋看你爱吃,一会儿吃饭再给你切一盘子?”日头快当空了,常金花说完就往外走。 孟晚跟在她后面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 常金花提着篮子走后,心里琢磨着孟晚爱吃酸笋,她今天采蘑菇去也看见过竹林,午后再问问青杏哪天还去采药,她带着碧云一块去挖些笋子回来。这会儿腌菜天热有些晚了,不过可以加点醋给晚儿凉拌着吃,清脆又可口。 晌午孟晚吃到了爱吃的炒鸡和鲜美的蘑菇,可能是地域原因,总觉得这里的蘑菇比从前在三泉村采的吃着鲜嫩爽滑。 晌午饭后,孟晚躺在竹席上小憩。放在昌平这会儿早晚还有凉气呢,赫山却已经热到心烦意躁的了。 卧房里的窗户都打开着,碧云往屋子里点了根青杏帮忙调的香条,插在香炉里一燃,屋子里便干干净净的一只蚊虫都没有。 宋亭舟斜倚在竹席上给孟晚打着扇子,孟晚则躺在他身边昏昏欲睡。 过了一会儿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响彻天际的雷鸣声,孟晚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果不其然,外头天色阴暗下来,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真烦,又要下雨了。”孟晚不满的嘟囔了一声,他本来挺喜欢听雨的,可架不住赫山下的频繁。 “这雨来的急,应当下不长,上午不是要挑买下人,怎么又没音讯了?”宋亭舟手指轻蹭他鼻尖上的细汗,又顺手摸了摸他眼下殷红的小痣,触感细腻,他越摩挲那颗小痣,那痣的颜色便越深红。 宋亭舟心火燥热,扇扇子的速度也不自觉加快了一分。 孟晚闭着眼睛轻哼,“黄妈妈那点小心思,怕我选了漂亮的被你看上再开罪她,挑了三十人来,不是年岁大的,就是长相平庸的。”说平庸都算委婉了。 宋亭舟扇扇子的手一顿,想起之前断腿险些被人强留寨子里的事,略凑近孟晚轻声说,“夫郎不怕?” 他说完情绪莫名,像是想让孟晚怕,又觉得他和孟晚之间说这些未免可笑,怎么谈笑间情绪又回到了以前,他和孟晚没确定心意时候的青涩了?恐怕要惹晚儿笑话。 孟晚果然笑了,“怕什么?我的过去没什么好留恋后悔的,更不会畏惧将来。”他说的过去本来是指上一世,没想到宋亭舟给听差了。 “你的过去是我。”宋亭舟语气不满。 孟晚捂着肚子翻身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是你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是你,下下辈子还是你,宋亭舟我爱你。” 常金花从廊下路过想提醒他们关窗,正巧听见了这番话,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跟头。 她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以示存在,扭过身背对着窗户,“青天白日的,好好说话,再不济小点声,前院雪生都快听见了。” 孟晚婚后脸皮越来越厚,随意敷衍了句,“知道啦。” 他扭头看去,床上的人也是同样一副姿态,在床边坐的笔直,再细看耳根已是通红一片。 孟晚跟个引诱圣僧的妖精似的从后边搂上宋亭舟脖子,“这就不好意思了?我都说了,你怎么不说?嗯?” 宋亭舟被他逼得红晕从耳根泛到脖颈,“时候不早了,我去县衙处理公务。” 怕把身后的孟晚带的摔倒,他还转身依着这个孟晚手臂挂在他脖颈上的姿势,将对方板板正正的放倒在床铺上,“你再睡会,我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目送他离开,倦倦的侧躺在床上。 这个天,黄妈妈应当不会带人来了,孟晚刚要卸了头上的簪子再接着睡觉,雪生就从前院跑过来禀告,“夫郎,黄妈妈带人来了。” “她倒是真上心了,让她带着人到前院厅堂里等着我。”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困意了,打了个哈欠,起来洗了把脸,通体凉爽不少。 常金花也回去午睡了,孟晚没惊扰她,让碧云撑伞过来陪他去前厅。 他家前头的厅堂重新改了,剔除了几个多余的屋子,整个打通开来,使这间厅堂比从前宽敞了两倍。 黄妈妈带人站在细雨里,雪生话少,劝了一句他们不进来就罢了。 孟晚懒洋洋的说:“做什么这副姿态,都带进来。” 也可以理解,普通百姓面对官身本来就畏惧,更别提在宋亭舟雷厉风行的收拾了童家后,身为黄家人的黄妈妈心中难免忐忑。 她不懂什么规矩,就把小心眼发挥到极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左右没犯到自己,孟晚也懒得理她,“都抬起头来我看看。” 这批人黄妈妈可能没时间调教了,面上个顶个的怯懦,孟晚挑了几个顺眼的,年纪适中的出来,“他们几个都是什么来历?” 做牙子的记性都好使,黄妈妈端看了两眼几人相貌,利落的回答,“夫郎挑的这个汉子会管家识字,是抄家从江南地带被发配到咱们这头的,他自己说家里是什么地方的同知,他爹犯了事才被抄了家” “下一个。”孟晚打断她的话,当时买下碧云是因为碧云家本来就是小县官,犯得事也说不上大,家里当时又缺个跟着他的,这才定下读书识礼的碧云。 这个来历连黄妈妈都没问详细,谁知道棘不棘手? 那男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庆幸夹杂的心情,他不想为奴,但这家的条件似乎比较简单,若真留下来也还不错,回到牙行还不知下一个是个什么主家,因此脚步磨磨蹭蹭,希望孟晚能改变主意。 黄妈妈叫人叫他拉走,也不问原因,这个不行就紧接着介绍下一个,“欸,好好。这个小哥儿” “夫郎你选我!” 落选的那批人本来安静的待在一旁,或是偷偷打量左右,或是麻木的低头沉默不语。突然最后面传出个少年清晰干脆的声线。 随着声音跑出来一个十三四的小哥儿,不过还没等雪生动作,牙行的人就把他压回去了。 孟晚觉得有意思,招招手说:“让他过来我瞧瞧。” 其余人见状想要效仿,雪生冷漠的双眼扫过去,他们便不敢起半点苗头了。 少年被带到孟晚面前,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脚上踏着草鞋,身形瘦弱,不是寻常的瘦,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最明显的额头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淤痕,嘴边也有,伤痕遮住了小粒的红痣,像是被人打得,受伤时间应该就是这么几天。 孟晚看着他的惨状,似笑非笑的问身边的黄妈妈,“要不黄妈妈能管理那么大一个牙行呢,连这么大的孩子也下的去狠手。” “哎呦,孟夫郎,这你可误会我了,这可不是我们牙行的人打的。”黄妈妈大声喊冤,又责问自家牙子,“我走时候挑他了?” 那牙子摇头,“八成是这小子自己钻进来的。”人数太多,又都蓬头垢面不如上午那批人收拾的干净,混进来了他们一时也没察觉。 孟晚眉梢挑了一挑,“不是你打的?那这孩子你从哪儿买来的?” 黄妈妈苦笑,“不瞒夫郎,这小哥儿还是和我一个姓的,本来我是不收的,他那个要命的爹非要送来,说是我不收就给镇上的牙子送去。” 赫山县本来就偏,之前管理不当,县丞当家秩序混乱,镇上的牙行什么脏的臭的都有,还有专门拐人的人贩子,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保不齐转手就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去了,黄妈妈只能收下这可怜孩子。 “他家都是一家子混账,我不敢给孟夫郎找麻烦,本来是不想带他来的,他可好,我没像关别人那样关着他,他反倒给我找事来了。”黄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了那小哥儿一眼。 小哥儿被吓得浑身哆嗦,眼睛里含着汪眼泪,可还是哆哆嗦嗦的喊出来,“求你了夫郎,你买了我,我吃的少,随便住窝棚都行的。”哪怕被吓得都快哭了,他也凭着一股韧劲咬死了不松口。 孟晚托着下巴看他,“是挺可怜,可我家里已经有小孩了,你这么小,还没我家楚辞长得壮实,又能做什么呢?” 黄妈妈听了以为孟晚要拒绝,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好言劝了那哥儿一句,“你老实跟我回去,等我空了给你找个好人家去,不比你狼窝一样的爹奶强?” 那小哥儿想也不想的猛烈摇头,豁出胆子说了一句,“我不能走,我走远了我娘就会被他们打死的!” 第24章 槿姑 “你娘?和你娘又有什么关系?”孟晚好奇心上来了。 “我娘在家快被我爹和我大爹打死了。”小哥儿瘦的眼眶凸出,眼睛大的吓人,但他后面说的话远比他现在的形象更吓人。 原来他名叫黄叶,只是看着瘦小,其实已经十五岁了,家就住在离县城不远的水和村,隶属于芦溪镇。 水和村村中河流小溪多,山上还有山泉水,又距离县城近,平日采些山珍水产到城里卖,用来换取家用,村民可以多份进项,但也仅此而已。 村民几百户,山珍水产就那么多,根本不够大家分,每年都有因为多采一块山菌,多捞了一条鱼虾吵架的。 水和村水多地少,比红山村更甚,红山村好歹山多,如今又可以建造梯田,水和村才是真的田少贫困。 黄叶的爷奶共生下了五个孩子,到最后只剩他大爹和他爹两个活了下来,其余都饿死了。 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两个儿子长大了却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好在他家二儿子是个奸猾的,从隔壁县寨子里拐来了一个女人,这便是黄叶的娘——槿姑。 槿姑会织布,容貌又秀丽,初至黄家,着实和黄叶的爹恩爱了一段日子。直到黄叶的爷奶将二儿子骗去县城,让大儿子和槿姑共处一室。 黄叶爹回来见她衣衫不整,旁边躺的是脱了裤子却被砸晕的大哥,哪怕槿姑百般解释没有让大伯哥得手,可到底一切都变了。 后来槿姑怀孕,生出的小哥儿长得和两兄弟都像,黄叶爹更是疑窦丛生。 黄家靠着槿姑织布攒了些铜板,给大儿子又娶了夫郎,那夫郎生的不如槿姑好看,大伯哥便贼心不死,槿姑靠着谨慎没让他得手,反而被大伯哥的夫郎看了个正着。 那夫郎将家里闹翻了天,骂槿姑偷汉子偷到自家头上,勾引大伯哥生了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 黄叶的爹怒上心头第一次动手打了槿姑,后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小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他心里扭曲,白日拿着槿姑织布卖的钱出去酗酒,晚上回来在家便要大闹,槿姑被打一家子都不出声帮他,反而怕她被打跑了日日盯着。 黄叶甚至希望他死在外面永远不要进门,但他娘总说,有这么个人也好。 黄叶以前不懂这句话,现在也不太明白。直到前些日子他爹要把他卖到镇上酒馆家里,给人家做小的。 槿姑头一次激烈反抗,拿着刀护在他身前,状若疯癫,谁来砍谁。 那一瞬间,黄叶又怕又觉得解气,原来这群恶人也会怕。 槿姑将镇上来的人吓跑,等护着了儿子,免不了又是被黄家人一顿拳打脚踢。 奇怪的是,再不久她竟然主动提及要将黄叶卖到黄妈妈这里来。黄叶爹同畜生无疑,管他是卖到谁家去,给他银子就成。 孟晚听到这里觉得不对,“你说是你娘主动开口让你爹把你卖到牙行的?” 黄叶看了眼黄妈妈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道:“是。” “糟了,恐怕要不好。” 孟晚看着外头阴暗的天色,从椅子上起身吩咐,“雪生,你速速带他去县衙里报官,走正门,就说” 他脑子里的思绪转了一圈,然后果断的说:“就说是略卖人口。” 黄妈妈“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夫郎明鉴啊,黄叶的爹是亲手给儿子签的卖身契,自愿卖身为奴,并非是小人逼迫啊!”她吓得要死,心中悔恨交加,自己不应该可怜他们母子就将人收下。 孟晚哭笑不得,“你快起来,我又没说让他告你。” 见黄叶还呆愣愣的,孟晚催促,“你想让你娘活命就速速跟着前去。” “雪生,你见了咱家大人,迅速将事情交代给他,速度要快,千万别拖拉。” 孟晚吩咐完,雪生二话没说便拉着黄叶往衙门走去,他脚程快,黄叶捂着蹦蹦乱跳的胸口跑着也跟不上,但他仍旧努力的追在后面。 黄叶不懂报官是什么意思,也只是在前些日子听大人说过县太爷去了他们村子后,才隐隐知道了官的概念,但他有种直觉,刚才的这个夫郎是在帮他和他娘。 他要再快,再快一点就能把他娘也救出来。 —— 宋亭舟在二堂办公,乔主簿苦哈哈的在一旁汇报工作。看着上司板着的脸,他一点忧国忧民的心思都生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命苦如黄连。就因为家里离得远,他夜宿县衙,结果大半夜被知县大人叫起来找齐盛十五年的文书。 这种事不是一回了,他前几月的俸银宋亭舟都补给他了,租房子的钱还是有的,不然将妻儿都接到县城来? 他睡眠不足,心思七拐八拐的飘散到天边,冷不丁一句呼声将他的魂儿从云层里勾了回来。 “大人,雪生带了个小哥儿过来报案。”张典史畏畏缩缩的过来回禀,实际上要不是雪生进来被他撞了个正着,他也不想在宋亭舟眼前露脸,毕竟他之前是站童平一派的,而对方如今在牢里关着,就等秋后斩首了。 他每日在县衙心惊胆战的躲着宋亭舟走,就是生怕知县大人看他不顺眼把他官职给撤下去,毕竟他连品阶都没有。 怎料怕什么来什么。宋亭舟黑沉沉的眸子望向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吩咐了一句,“先把他们带过来。还有,若是你还如前几日般在县衙里玩忽职守,东躲西藏,明日就脱下官袍离开,县衙里不收无用之人。” 受训的是张典史,偏偏乔主簿在旁也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惊得他连瞌睡都没了,人精神百倍,只愿还能为宋大人当牛做马。 雪生记得孟晚的嘱咐,进来就迅速的将事情缘由交代清楚。 宋亭舟即刻理解了孟晚的意思,对方让这雪生带着小哥儿从衙门正门进来报案是谨慎行事,为防事情有变以备不时之需。 “叫黄巡检立即带捕快赶过去。”宋亭舟话音刚落,自己也起身站了起来,“罢了,将秦艽叫来,我亲自去看看。” 水和村离赫山县较近,宋亭舟巡视村落的时候去过一次,但还是不比黄巡检熟悉,因为对方便是芦溪镇的人。 秦艽懒洋洋的往宋亭舟办公的二堂走,走到一半就见黄巡检带着四五个衙役牵着马往门外走去,叫他过来的宋亭舟也在其中。 秦艽跟上去接过其中一个衙役递给他的马绳,问宋亭舟道:“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宋亭舟飞身上马,“水和村。” 他扬鞭就走,秦艽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扬鞭跟了上去。 黄巡检做为本地人,进村后刚要找村里人问黄叶家的位置,没成想村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看见。 这时众人已经心感不妙了,宋亭舟沉声道:“尽快找人。” 秦艽做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大人,河对面似乎有动静。” 宋亭舟下了马,“走,去看看。” 河上没有架桥,只有几块磨得还算平坦的大石头,留下一个衙役看马,剩下的人都踩着石头过了河,越往里走越能清晰的听见人声。 村民们聚堆围在一户人家墙外议论纷纷,里面则传来男男女女的哭声和叫骂声。 “你个疯女人!” “贱货!自己男人都害!” “放手,我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别别别再动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动啊,我不想死。” 黄巡检立即带人冲了进去,“都让开,官府办事。” 百姓们见他们一身官服,立即退避三舍。 地方空出来,比衙役动作更快的是秦艽。 赫山还没入夏天气便已经极为炎热,他进去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便充斥了他的鼻腔,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 残肢断臂,腥臭的黏腻的血液流的四处都是,一个身穿深蓝色满是补丁衣裳的女人,怀里抱了颗男人的人头,就这样面色冷静的坐在血泊中。 她面上有血痕和青紫色的撞痕,甚至鼻孔和嘴角还都在流血,头顶的头发有一些黏腻的纠结在了一起,那些粘稠的东西好像也是鲜血。 而她右手边,同样躺了个男人,看样子应该是没办法动弹,也可能是不敢动,因为那女人的菜刀比她此时的脸色还冷,正横在他抻直的脖颈上,似激动,又似恐惧,微微颤动着。 因为刀锋锋利,这细微的颤动就将地上躺着的那男人脖颈划得乱七八糟,血痕一道比一道深。 这两个人对面则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和一位中年夫郎,刚才宋亭舟等人在外面听到的骂声就是他们和地上那男人发出来的,从始至终,那女人一声不吭。 秦艽在京城见识的都是宅院阴私和氏族贵门间笑里藏刀的手段,他们若要杀个人甚至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点点头吩咐两句,自然有的是悄无声息就让人消失的办法。 如今头次直面这种惨烈的场景,不免满目惊骇。 这一迟疑的功夫,地上那男子的脖子上又添了一刀伤,吓得他都快失禁了,这回是真的连叫也不敢叫,生怕刺激到身边这个疯子,直接将自己脑袋也给砍了下来。 “秦艽!”宋亭舟慢一步进来,瞳孔瞬间收缩,厉声喊了句秦艽的名字。 秦艽这才回过神来,迅速用自己的手中的刀砍掉了那女人架在男人脖子上的菜刀。 也就是他艺高人胆大,不然黄巡检带来的衙役对这种情况也是棘手。 那女人菜刀脱手的一瞬间,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和希望。 手中圆目怒睁的人头还带着生前狰狞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缓缓滚到宋亭舟脚下,他情绪复杂的看着这颗人头,有种熟悉的宿命感。 “将人都带去县衙。” 地上躺着那男人便是黄叶的大伯,他侥幸逃过一命,劫后余生的惊喜让他身上突然来了力气,像八十老太般颤颤巍巍的坐起来,看着被衙役控制起来的女人开始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贱人,荡妇,还敢杀人!你们不用抓她走,我们家自有法子收拾她!我” 宋亭舟幽深的眼睛回望至他身上,让叫嚣的男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敢质疑衙门办事,之国法于不顾而私下行刑,一起捆起来带走。” 男人捂着自己脖子告饶,“官差老爷饶命,是我嘴贱说错了,我自己掌嘴,您快饶了我!” 然而宋亭舟发了话,黄巡检和几名衙役都不敢违抗,不光那男人,连同黄叶家所有男女老少,全都被控制了起来。 槿姑可能想到了自己会死,却没想到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新知县,会将其他人也一起责问。 麻木的双眼不免带着些疑惑的看向宋亭舟。 宋亭舟目光中似有惋惜和沉痛,“你本该可以报官的。” 槿姑的嘴巴微微张合,发出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音节,“没人告诉过我,可以报官。” 宋亭舟想到孟晚让雪生带到县衙里的小哥儿,轻叹了一声,“没关系,有人已经为你报官了。” 槿姑双目瞪大,她嗓音哑到难辨男女,“叶哥儿他!”她的孩子像她一样傻,他不该管她的,该远远离开这个让人泥足深陷的家。 “他很好,你也不是没有希望。我夫郎和我说,哪怕境地再糟,人只要活着,就该为了自己挣扎出个光明平坦的前路。路上有荆棘,就拼着手被扎伤将荆棘拔光,路上都是阻拦你的人,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那些人都只能仰望。若躺在荆棘堆里任由它们吸取你的血液作为养分,只会使它们越来越茁壮。” 赫山的雨来的急,走的也快,这会雨水渐停,太阳挣扎出云层,努力照亮身下所有被阴霾覆盖的地方。宋亭舟低沉且清晰的话语就这样如劈开厚厚云层的光束一般,直射进槿姑的胸腔。 “不要放任它们,更不要放弃自己,一切都还不晚。” 槿姑低头望着满手的鲜血,喃喃道:“真的还不晚吗?” 第25章 公道 槿姑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她没法狡辩也没想过辩解。 “我我从前在寨子里和巫医学认过草药,有一种叫闹羊花的药草,它的花有毒素,我便下到了饭菜里面,黄家人吃了便可以倒地不起,任我” “任你性子软弱,被他们虐打惯了,又被死死盯住不能离开村子,也不该如此糊涂行事啊!”孟晚带着黄叶绕了一圈从前面大门走进公堂,及时的打断她接下来的话。 一直跟着他的雪生此时却没有跟过来,也不知被孟晚派去哪儿了。 在公堂一侧记录文书的书吏停住笔,小心的望了眼上首年轻威严的知县大人。 内宅小哥儿怎可干扰公堂办案呢?大人行事这般严格,定会痛斥自家夫郎一通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眼见着平日对他们一贯冷脸的宋大人神态缓和下来,语气柔和的吩咐下方站立的衙役,“给夫郎拿把椅子来。” 衙役动作迅速的搬来椅子,孟晚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也不知是个什么立场在堂下说话,但最上头的县太爷不吭声,又有谁敢质疑? “槿姑一时失手杀了黄二壮,确实是重罪,但她的确事出有因” “天爷啊!杀人偿命,这个毒妇杀了我二儿子不说,还把我大儿子也伤成这样,要不是衙役制住了她,我大儿子也要被她杀了啊!”听孟晚说到一半,黄家人不干了,黄叶祖母在堂下哭诉,一个劲的喊冤,非要让槿姑偿命。 被打断了话语孟晚也不恼,只等她们哭耍够了继续说道:“槿姑是杀了黄二壮不假,但黄大壮她可没想杀,而是失手杀了黄二壮后,由于太过害怕,又被你们家人言语恐吓之下失了智,这才想要制住对她威胁最大的黄大壮。” 孟晚将目光投向槿姑身上,“是不是啊槿姑,槿姑?” 槿姑自他一进来眼睛便死死的盯着自己儿子,仿佛少看一眼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一般。孟晚连叫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啊?是。” 她根本连孟晚是谁都不知道,就凭着本能回应了一句。 黄家人不懂法,也辩不过孟晚,但他们就认准了一个死理,杀人就要偿命。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嚎耍泼,又说什么若不是知县大人将人带来县衙,在村子里槿姑杀夫也是要被她们绞死的。 水和村的村长这会儿也架着牛车赶了过来,同样是这番说辞,他一把年纪还振振有词的说:“大人新上任可能不知,我们这样村子里的家务事,向来都是村子里自行料理,从没有报官这么一说。烦劳大人费心,我们这就将这毒妇带回村子处置。” “家务事?” 宋亭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而后猛地一拍惊堂木,坚硬的木板发出沉闷又庄严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声音冷若寒冰,“涉及到人命官司,怎可私下动刑解决,尔等是置国法而不顾吗?还是在质疑当今圣上!” 天高皇帝远,这群人不懂什么国法什么圣上,但他们看出来县太爷生气了,瞬间便老实下来,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孟晚还是头一次见宋亭舟在堂上的样子,差点眼冒星星。不愧是他男人,怎么看怎么有型,怎么是一个帅字能形容的,简直是又帅又有气质! 一旁的书吏不得不提醒宋亭舟一句,“大人,您夫郎说的虽然在理,可光是杀夫这一件,可就是斩刑啊!” 禹国律法对这一法案又明确规定,妻妾谋杀亲夫是重罪,若因通奸而杀夫更是要被凌迟处死,奸夫则要被判斩刑。若奸夫杀死亲夫,哪怕奸妇不知情也要被判绞刑。即使没有通奸的前提下,谋杀亲夫也一样是死罪难逃。 这种事哪怕是不通律法的人,常在衙门办事的人也都是清楚的。更何况是熟读律法的宋亭舟孟晚夫夫。 公堂外的百姓有些见识的也都听说过谋杀亲夫是要犯斩刑的,一时间议论纷纷,黄家人不免得意,认为处死槿姑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槿姑自己心中有对儿子的不舍,也有一丝淡淡的悔恨,若是再晚一些,就差那么一点如今只有认命了。 “大人我” “谁说槿姑是杀夫了?”孟晚突然出声反问道。 黄家的老妇人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了,扯着个破铜锣似的嗓子叫唤,“没天理了,我们水和村那么多户的人都亲眼目睹这个毒妇杀夫,这个哥儿凭什么张嘴闭嘴都是替这贱人说话!” 她嘴上不干不净的骂人就算了,手还上前去撕扯槿姑。 一旁秩序的衙役迅速上前将她扯开,嘴上喝道:“肃静!若再不安分,是要挨板子扣押起来的!” 这下子外面过来被村长叫来撑场子的水和村人不干了,一群人叫叫嚷嚷,不服管教。 “县老爷的夫郎不在后院绣花,跑到公堂信口雌黄,你们怎么不打他的板子?难不成还不让人说实话? “就是!凭什么打我们板子!” “什么狗屁县官也管不到我们村里的事!” “谁敢动我们水和村人一下,当我们村里没男人吗?” 人群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反对声,赫山县本地的百姓见势不对都挤到了另一边不敢靠近。 孟晚半点没慌,他悄咪咪的抬头看了眼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宋亭舟,对方目不斜视的看着堂下的这场闹剧,泰然自若。 哦,那就是火候还不够。 两人明明没有任何交流,但某种默契已然形成。 从孟晚叫雪生黄叶绕远从县衙正门走正规流程报官起,就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件事发展到那种地步,就一定要公审,闹得越大越好。 孟晚对躲在人群最后的雪生使了个眼色,对方便身形一动,悄无声息的挤进人堆里,侧着身扬起嗓子喊道:“管他什么县太爷,咱们把这毒妇抢回去,带回村里沉塘!”他这一声喊得清亮,县衙里外的人全都听见了。 村长是老了不是老糊涂了,虽然对官府插手不满,但还没傻到和官府作对,可被挑起情绪的年轻汉子们可不管那些,见有人出头都义气的附和,推搡下堂下执勤的那些衙役竟然真的没拦住,叫这些人闯了进去。 宋亭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走下公堂护住了孟晚,村长被人推搡到他面前的时候人都麻了。 “大人,你听老朽一句,这个孩子们年轻气盛,不是有意冒犯的。” 宋亭舟站在孟晚前面,沉声道:“黄巡检!” 一直在后堂躲着的黄巡检这才带着捕快们冲进来控制局面。 “大胆!竟敢扰乱公堂,干扰大人庭审疑犯,都不许动!” 水和村来了四十来号的汉子,他们自认为人多势众,连衙门的人也不放在眼里,推搡下好几个衙役都受了轻伤。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会儿,秦艽又带了一批人过来,这才将水和村的汉子挨个捆绑起来,便是如此,他们依旧不知天高地厚的嘴硬叫嚷。 直到宋亭舟轻飘飘的来了句,“领头打伤衙役的四人,杖责八十,服役三年。”他们这才傻了眼。 怎么就要打板子服劳役了? 村长作为领头人难辞其咎,但宋亭舟偏不罚他。 “本官念你年事已高,受不得重刑,便由你家中儿孙代为受罚。你自己说,要选哪个?” 村长跪在堂下看着自己双手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大人要罚就罚我,是老朽没有约束好村里的人。” 宋亭舟冷冷的说:“约束?你是以什么身份约束村民?江浙一带村中的里长皆是由村民推举,经过当地知县任命,其职责是调查村中户籍、课置农桑、检查非法、催税督税、调理乡情的。你觉得你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唆村民行事?当水和村是真的姓黄吗?” 黄巡检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 宋亭舟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既然他选不出来,便将他家子孙后辈随意抓一个进衙门受刑。” “是,大人!”黄巡检都不用使太多手段,吓一吓没参与进来的村民就得到了村长有个三儿子在县城一个木匠家里做学徒的消息。 老三什么都不知道就代父受罪,愚昧的村民不知道官府的分量,村长家的老三却是知道的,他被打的皮开肉绽也没办法在公堂上骂爹,但得知还要服劳役之后说什么也忍不住了。 “爹,你说句话啊?打我能替你挨了,劳役难不成也让我去!我在师傅家端茶倒水伺候他们一大家子,还动辄被打骂,省下的几十个铜板全都交给你补贴家用,你哪个儿子有我这么孝顺?您就不能盼我点好吗!”老三一肚子的苦水,见过坑爹的,轮到他怎么就变成爹坑儿子了? 老汉承受不住儿子的责问,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大人,是我有错,我不配做水和村的村长,还请大人饶了我儿。” 宋亭舟亲自把孟晚的椅子搬到书吏和自己之间,而后做回案后,对堂下好似片刻间便苍老了几分的村长说道:“罢了,你年事已高,确实不便再担任村长。我见你这儿子还算明辨是非,往后便由他做这水和村的第一个里长,也是我赫山县的第一个里长。” 黄老三没想到峰回路转,他竟然越过大哥直接接替了老爹的村长。 不!比村长还了不得,是在官府衙门过了明路的,知县大人说是赫山县头一份的里正! 一时间连屁股上的伤都不疼了,只觉得自己这顿打挨得值。 当然,其他村民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剩下的人归张典史管,他小心翼翼的观察宋亭舟的脸色,速战速决的将水泉村的村民带到外头打板子的打板子,收押的收押。 春凳不够用,仪门和公堂间的空地上,浩浩荡荡的躺了三十多个汉子,惨叫声此起彼伏。 赫山县的百姓已经见识过宋亭舟的雷霆手段,但见此场景还是不免心惊,对知县大人更畏惧了几分。 黄叶的祖父祖母和大伯一家被这番变故吓得仿佛失了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生怕说错一句话也会被拖出去。 孟晚颇为满意的扇了扇手中的团扇,“这回安静多了。” 他翻了翻书吏桌案上的禹国律例,而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接下来我不方便在场了,我这就回家找娘,她说最近和别人学了道猪脚汤。” 宋亭舟目送他从堂后离开,书吏则是满目震惊的将手中的律例呈上,上面一行是鲜红的一行字。 略买人口,犯采生折割罪者,凌迟处死。 宋亭舟目光闪了闪,审问起堂下一直安静的槿姑,“槿姑,你的腿因何而伤?”早在带瑾姑进城的时候,他便发现槿姑的腿脚有疾,走路一瘸一拐,想必孟晚刚才也察觉到了。 “是我夫……”槿姑刚起个话头就对上了宋亭舟扫过来的视线。 “是黄二壮的家人怕我逃跑,日夜看守,晚上的时候还会将我锁在床头……”槿姑是人,会不甘、会挣扎受伤,也曾被黄叶的爹有意砸伤过,这条腿就这么跛了。 宋亭舟吩咐书吏,“这段记上,妙龄女子槿姑,因被拐卖到黄家生子,折辱打骂无算。为防其出走,竟使脚裸栓绳之若畜类,棍棒加身,脚骨尽碎,终成跛足。” 书吏飞速记载着宋亭舟所说的话,心中感慨,要不人家考中了进士自己只是个童生呢。这添油加醋的本事,啧! 对着还在观望的百姓,堂下恶人告状的黄家人,以及一步行错迷茫懊悔的槿姑,宋亭舟宣判道:“自古杀夫的确是重罪,为妻者难逃一死。可槿姑是被拐进黄家的受害者,在生死关头反杀了囚禁关押她的人贩子,是有何错?” 见观审的百姓们有的事不关己,有的面露不忍,还有的义愤填膺。宋亭舟又道:“槿姑的脚跛了一只,黄二壮所犯不止是略买人口,更有采生折割之罪,本就该凌迟处死。然槿姑伤人即为事实也不可轻易放行,本官自会将本案上书刑部,届时必还受害人公道!” 第26章 糖坊建成 槿姑被暂且收押入女牢,黄大柱一家涉嫌略卖人口也被收押起来等候发落。 黄叶这个小哥儿同另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起被孟晚买了下来。黄叶暂且跟着碧云住,让对方教他些规矩。 那个十七的男孩则和雪生一起住,孟晚心想都有碧云黄叶了,干脆给他换了个名字叫秋色。 晚点宋亭舟回来,家里果真炖了猪脚汤,他外出奔波,又审了半日的案子,饿的饥肠辘辘,孟晚直接给他端了个小盆吃。 孟晚自己近来的胃口也不错,连吃了两碗米饭和一碗猪脚汤,啃出来一小碗的骨头。 自己做的菜孩子们爱吃,常金花心中满足,但黄叶娘的事闹得很大,她不免多问上一句。 “晚哥儿,你买的这个小哥儿不会给家里惹麻烦?他娘的事怎么说了?” 孟晚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放下碗筷,“放心娘,这小哥儿来的正是时候,他惹得麻烦越大越好。” 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表面上看起来宋亭舟借梯田免税的事赢得了大部分村民的信任,实际上从刚才公堂上水和村村民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们内心认同的仍是老一套村里的规矩,对法治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并不尊重。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童平借乡绅之势,以下官身份迫害朝廷命官。若是在其他地方就是再借家族势力,又怎敢如此行事? 天高皇帝远是民俗说法,真相便是偏远地区消息封塞,不通礼法,自认自己看见的天地便是世间原形,别说是些小恩小怨,就是杀人放火这种大案也是自己处置。 长久以往,官威不再,黄巡检保不齐就是下一个童平。 所以宋亭舟势必要借槿姑一案打开局面打破村民固有想法,就算不是今天的槿姑,也会是旁的案子。 只不过黄叶为了自己娘够胆子豁了出去,又碰上孟晚这么个契机。 田产纵然重要,宣发化民一样迫在眉睫。 而要使万民咸知纲纪,必先让其畏惧律法,如此方可愿意踏出原地,自发的去了解这些未知的东西。 剩下的事就是宋亭舟这个当官的事了,孟晚要忙着建糖坊。 入了秋后,随着槿姑的判决被驿使快马加鞭的送到鹤山县衙,随之而来还有其他各路书信。 槿姑被判了五年的苦役,好在服役的地点就在隔壁县城,黄叶每月两日的假期都会将省吃俭用的月钱买肉食和鞋子给槿姑送去。 知道儿子过得不错,在宋家衣食不缺日日都有荤腥,槿姑每次见他都觉得比之前又胖了一些。 苦役虽苦,可比起从前命都随时受到威胁,总觉得更多了些盼头。等熬过五年刑满,就可和儿子团聚。 黄家人被判了略买人口的罪责,每人杖一百徒刑三年。黄叶的大伯母没有参与诱拐,当日就被放回了家。但村里人因为他家的事无故被打了一顿板子,如今各个看他不顺眼,想来他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个秋天还有在牢里提心吊胆、日日煎熬的童平,他也迎来了最后的日子,被县衙里的刽子手拖至菜市口斩首示众,童家的人默默的为他收了尸。 槿姑和童平的事皆在十里八乡传的沸沸扬扬,槿姑的事还被孟晚编成戏曲,自掏腰包请了戏班子来,挨个村子唱了出槿姑杀夫案。 村民们的娱乐项目基本上等同于无,看戏的时候和过年差不多,戏台子还没搭好便有小孩提前搬了凳子过去占位置。 戏曲开始前只听名字便有人开骂槿姑杀夫是奸妇,等一曲戏被唱完却再无骂声。 无他——孟晚写的槿姑比现实更要惨上几分。 戏曲一开始槿姑就是被黄家人拐卖给两个儿子做共妻,在家里当牛做马,受尽折辱。苦的一众看戏的汉子都红了眼,女子小哥儿更是共情不已,台下抽泣声不断。 一场戏是槿姑苦了半场戏,她生的小哥儿叶哥儿又苦了半场戏,观戏的村民不是在忙着哭,就是在忙着骂黄家人。 直到最后槿姑终于为了儿子不被黄家人接着祸害而奋起反抗,错手杀了黄二柱,再无人说一句槿姑的不是,台下全是一片叫好声。 戏演到中后段,一位戏子做正派扮相,穿着戏改的官服上台宣判槿姑是无罪的受害者,结果却有村长带头出来阻挠,更是将整出戏推上了高潮。 “宋大人是好官啊!不能把槿姑交给他们!” “什么鬼佬村长,鼻子上边那俩孔是出气的!” “狗日的村长!我呸!” 有村民激愤开骂。 他们本村的村长就坐在他旁边,表情比吃了屎还难受。 “村长,我们不是骂你,是戏里那个不辨是非的狗村长。” 村长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说:“好好,是该骂。” 最后黄家人皆被判刑,但可怜的槿姑却也被判流放,与叶哥儿母子分离,这种遗憾式结局让众人心中感慨万分,只要闲暇时候便要和其他人讨论几句,再一起狠狠骂两声戏文里的恶人。 渐渐就有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说这件事真是发生过,就在咱们县城旁的水和村,事情越传越离谱。 戏文与真实交汇后,众人难免反思自己村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污糟事,遇到不公是否也要去县衙里报案去。 这出槿姑杀夫案在赫山唱火了之后戏班子又去隔壁县唱,直到几年后这出戏在整个南地都颇为流传。 —— “泽宁动作很快嘛,这才多长时间,兰娘就有了?”孟晚一目十行的看着宋亭舟递给他的书信。 宋亭舟将祝家的信递给孟晚,随后又拆开另外一封。赫山偏远,除了朝廷公文有专属的驿使取送外,私人信件动辄三四个月才能送到,所以其他人给他们寄来的信件都被攒到了一起现在才送过来。 “昭远拜了一位大儒为师,又娶了师弟为夫郎。明年秋,他也要带夫郎入京准备齐盛二十八年的会试,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宋亭舟言语中都是为好友欣喜。 孟晚弯着眼睛,“不错,都是好事。” 宋亭舟又抛来一句,“秦艽可能要升官了。”林苁蓉给他的信中提到了太子在为秦艽运作。 孟晚了然,“不怪不怪,谁叫他京里有门好亲戚,不过怎么也要等到年后?” 宋亭舟将桌子上的一封封信件都重新装好,“嗯,年后新任县丞也会赶来赴任。” 孟晚喝了口温热的白水,叹道:“希望是个拎得清的,笨些可以调教,最怕自作聪明。” 这时候新买的小厮秋色小心翼翼的从门外回禀了句,“大人,夫郎,外头送信的又送来一封信。” 孟晚行动不便,宋亭舟大步上前接过秋色手中的信。 孟晚奇道:“从北面来的信应该都是一起送到才对,怎么还落下了一封呢?” 宋亭舟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将其递给孟晚,“是从钦州送过来的,应是给你的。” “原来是钦州!”孟晚恍然大悟,他们初到赫山的时候,他曾给方锦容递过信,应该是那边的回信。 拆开一看果不其然,入目便是方锦容那一手又大又丑的字,整整十几页的信纸,字数却和旁人四五页一样多。 不过这样也便于翻看,且方锦容说话直白,写信也是同样的风格,通俗易懂。 原来他当日在祝家醒来后和葛全撞破了小柳杀人,堪称诡异惊骇,祝家不太平,唯恐被掺和进去葛全便迅速带他离开了昌平府。 也是他嘴欠,好不容易离家一次没过够瘾,便怂恿葛全带他去闯荡江湖。 刚开始确实百般有趣,他跟葛全孤男寡男日日待在一处,姓葛的模样俊美,人又武功高强,方锦容这个从里到外白纸一张的小少爷难免心生爱慕。 两人互表衷肠,江湖中人本就浪荡,一个没把持住就成了亲。 成亲了就要安家,方锦容怕离得近了被爹骂,心野的很,让葛全将他带的远远的。 葛全之前攒下不少银子,但是小少爷能花,便不能坐吃山空。他做些夜里干的几种活计来钱快,怕周围四邻乱猜说自己夫郎闲话,便花钱买了个小伍长做明面上幌子。 两人如今定居在钦州,方锦容还招呼孟晚找他去玩,或是等葛全有空带他来赫山找孟晚。 孟晚见他字里行间还和未婚时一般率真无邪,来去何处也自由方便,不免失笑,“锦容还和从前一样,说风就是雨,他很好,也算幸运。” 不过孟晚自己也算走运。 忙完乱糟糟的杂事,宋亭舟给他在县城外的空地处批了块地,用来建造糖坊。 金秋十月,糖坊终于建成。 这间糖坊是两人初来赫山的所有心血,也将倾注他们所有的期盼和爱意。 家里人全都喜不自胜,宋亭舟给远处的亲友写信时手都是抖得。 糖坊建成,孟晚也轻松许多,在家休养了一月有余,便开始着手下乡收甘蔗的事。 第一年收甘蔗他定是要亲自走这趟流程的,甘老忙完这趟便要彻底放手这边的事,回扬州含饴弄孙去了,所以此次更不得有半点闪失,雪生、秦艽和红山村当地的陶家兄弟,全都要陪着孟晚一起去。 孟晚临走前还带上了黄叶,黄叶年龄虽比碧云小,但因为家里的缘故,遇事胆大,又能豁得出去,孟晚想带在身边好好培养。 但碧云却也难得主动向孟晚请求同去。 孟晚见他换上了前些日子做的新衣,又将自己给他置办的银钗簪了一根在发鬓上,心中了然,碧云只比他小了一岁,年岁确实不算小,早就该开窍了。 只是相中了哪家?难道是红山村的? 孟晚坐在马车里手指轻点了几下膝盖上的布料,他腰身重新恢复纤细,但是脸颊这些日子养的比从前圆润不少。 “夫郎,怎么了?”碧云坐在他身侧,见孟晚目光不时便扫向自己几眼,有些忐忑的问了句。 孟晚托着腮,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跟我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我家不是苛待人的,若是哪天想嫁人了只管和我说,我又不差你那份赎回卖身契的钱,嫁妆之类的也会给你添置。” 碧云被他如此直白的话说的脸红,但又知孟晚所说定是真情实意,又不免感动。 犹犹豫豫的看了眼旁边偷听的黄叶,终究是轻轻诺诺的小声说了句,“是陶家人。” “我猜也是。”孟晚道。 毕竟碧云往日接触的人里也就陶家有适龄的未婚男子。 真听碧云承认,孟晚也算松了口气,陶家人也好,忠厚老实,小的那几个都进了县衙也好安排。 他最怕是红山村的普通村民,倒不是瞧不上种地的,而是碧云确实也没吃过种庄稼的苦,有朝一日真变成了村妇,怕他会不适应。 孟晚危坐正襟的劝告他,“你年纪也不小了,既有相中了的,就跟他说,正正当当的去家里提亲去。若是因为你现在是奴籍就要免了这步,那也不堪你下嫁。” 碧云咬了咬唇,“我知道的夫郎,他早就说过要去提亲,是我舍不得你和常姨。” 孟晚从车里找了一包月饼出来,给碧云和黄叶都分了一块,自己吃了一口后劝慰碧云,“这有什么的,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常态,你早晚都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有自己的子嗣,只要活得通透,不管什么境地都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黄叶拿着月饼若有所思,“夫郎,那……那不成婚难道不行吗?”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小小年纪思想就这么超前了? 孟晚立即回道,“怎么不行?你雪生哥为情所伤,我看他就没打算过要成亲。” “雪生哥竟然还经过情伤?我怎么不知?”碧云大惊失色,他和雪生两人情同兄弟,竟然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见雪生嘴严。 黄叶也将耳朵凑了过来。 孟晚轻咳一声,也是车上太过无聊了,他开始和手下两个哥儿分享八卦,“我跟你们说,雪生以前有个相好的……” 就在车厢外赶车的雪生:“……” 同样耳聪目明的秦艽打趣了一声,“呦,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段呢?” 第27章 砍甘蔗 再回到红山村,孟晚一身轻松。地里的甘蔗已经成熟,还没进村孟晚就跑到道旁的甘蔗地里,挑了根叶子最黄的甘蔗用他的小短剑砍断。 然后熟练的将甘蔗和短剑都递给雪生,“雪生,帮我削一根尝尝。” 雪生接过甘蔗,任劳任怨的替孟晚削起来。 “你们干什么的!这甘蔗不让砍的不知道吗?去去去。”在甘蔗地里值勤的村民见有人明目张胆的砍伐他们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甘蔗,飞奔过来大声制止。 早在甘蔗刚有成熟迹象的时候,不用孟晚吩咐,红山村和红泥村两村的村民便自发的白天黑夜组成几队在地里守着。 毕竟挣着孟晚那么多的钱,今年两村的百姓不但能吃饱,隔三差五的还舍得跑去镇上割两斤肉吃。小孩子在村里奔跑都比旁的村子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大人也更加平和宽容。 这会儿那几个村民跑过来,第一眼已经认出了在县衙当衙役的陶家兄弟,再一看才知是东家来了。 “原来是孟夫郎啊!对唔住,我们几个隔得远没看清,还以为是偷甘蔗的。”村民们不好意思的对孟晚说道。 “是大家尽责保护甘蔗,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孟晚接过雪生削好的甘蔗啃了几口,甘甜的汁水充沛口腔,有种清新的专属于草木的甜味,“真甜啊!”不愧是甘老精挑细选的良种。 村民们不好意思的说:“前阵子我们拿不准甘蔗熟没熟,砍了两根尝过,是甜的。”他们边说边窥探孟晚的脸色,纵然知道孟晚大方,不会计较这么几根甘蔗,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孟晚大手一挥,“明日先从熟度最深的地开始砍伐甘蔗,等这几日忙完了,每家每户拿两根回去给孩子当零嘴。” “使不得使不得,那就得好几百根了。”村民们连忙拒绝。 说他们鲁莽莽撞一根筋是真的,但对待恩人的态度的真诚程度也是实心实意。 孟晚依旧带人住进童顺家,因为孟晚的雇佣,他小小年纪竟也攒下了一小笔钱。 知道孟晚爱吃鸡,他们一行人住进来的当天,童顺偷偷摸摸的宰杀了自己养了快一年的两只鸡,用菌子给炖了满满当当的一大锅,香气传出老远。 村长一跨进门就笑了,“你小子动作倒是快,我还想叫孟夫郎到家我去吃呢,算了,那就明天。” 碧云和黄叶把孟晚上次留下的被褥拿出来晒,孟晚自己坐在院里啃甘蔗。 前阵子补身体,常金花不是给他炖猪蹄就是炖鸡,他现在只想吃草,“还是免了村长,也不用铺张浪费,我就想吃点咱们山上的菌子和野菜。对了,明天就要开始收甘蔗,我带了些牛车来,收完就要直接往县城里的糖坊里拉,这些日子要辛苦大家了。” 甘蔗收完后糖分容易随时间流失,新鲜运输则能减少损耗,等运到糖坊再进行砍段、清洗等工作,准备工作妥当之后便可直接压榨、提糖了。 村长见孟晚言辞客气,连连摆手道:“这算什么辛苦的,咱们全村上下都受夫郎的恩惠,都是应该做的,夫郎不必客气。” 孟晚又同他商量了些细枝末节,碧云和黄叶晒好了被褥也在童顺家厨房帮忙做饭。 他们上次来是自带了精米的,当时剩下了大半袋粮食直接送给童顺了。这次孟晚也同样自带了精米来,结果碧云发现童顺已经蒸好了精米饭。 小孩不好意思的说:“是上次孟夫郎留下的,我没舍得吃,都好好存放着呢,既没受潮,也没生虫。” 孟晚也不好占个小孩的便宜,村长走后他让碧云将带来的旧衣拿来送给童顺,料子都是好料子,也没有补丁等,是实用且这孩子能用得上的。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童顺叮嘱奶奶的轻语。 孟晚惦记着家里的小崽子,夜里睡得不太香,童顺那么小的声音他都醒了。 他一动,在他卧房外间搭床的碧云也醒了。 “夫郎?” 孟晚下床回了声,“嗯,去将黄叶也叫起来,简单弄些早饭,咱们吃完就去甘蔗地。” 碧云把黄叶叫起来两人先到灶房去。 童顺已经走了,这孩子心细,灶房的锅里还有煮好的白粥。膛下的火被熄灭,残留的余温在温着粥。灶台边上扣着一碗切好的酸笋,和几个煮鸡蛋。 “呀,夫郎,童顺将饭都准备好了。”黄叶叫孟晚。 孟晚身上换上一身的短打,脚上踏着柔软的布鞋。刷牙洗脸完毕随手将头发用布条扎的高高的,额上掉下来几缕碎发也不用搭理,反正一会儿要下田。 “做完了就快吃,你俩记得头上也别带首饰,不然一会在田里再丢了。” 黄叶诧异的看着他利索的造型,“夫郎也要去田里吗?” 孟晚接过碧云盛给他的粥,“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仔细去看看,快吃饭,村民们应该早就都走了。” 黄叶闻言忙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昨天孟晚与村长已经商量了个大概,先从山下田地里的甘蔗开始收,汉子们分成两拨,一拨人从村头开始砍甘蔗,一拨人从村尾开始砍。 女娘和小哥儿同样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村子里负责捆绑甘蔗,方便装车,一拨随车到县城,在糖坊里清洗砍段。 这批跟车到糖坊的人都是村长认真挑选的,因为孟晚说了,她们到糖坊不止这几天的功夫要忙,若是做得好了,还可能留在糖坊里做正式工。 村长没听过什么正式工,但听孟晚言语里的意思,哪怕等红山村这七个月的雇佣关系结束,这些个女娘小哥儿还能留在糖坊里接着挣钱。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首先想把自家婆娘儿媳妇小儿子等塞进去,但好歹理智残存,比水和村的村长多了分自知之明。 人孟夫郎说了从中挑选,又不是光红山村的人,还有隔壁红泥村呢,他家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占了名额再被罢黜下去,万一被隔壁红泥村比下去就丢人了。 村长半点没藏私,用心挑了二十多个手脚麻利的,让她们跟车去了县城糖坊做活。 另外村子还留出一批赶车人,每收完十五车就立即往县城里拉,路上有孟晚带来的衙役护送,雪生和秦艽交替着跟车,到县城后再换下一批衙役来。 三人吃完了饭,顺着路往村头的甘蔗地走去。 甘蔗地里热热闹闹,村民们正热火朝天的砍甘蔗,都是肯卖力气的庄稼汉,孟晚到的时候,前头的两块地已经空了,女娘和哥儿们去掉甘蔗多余的叶子和尖头,一捆捆的捆扎好,搬运到车上。 村长一边在地里巡视,一边自己也动手干活。 孟晚拿了个小砍刀跃跃欲试,“碧云,你带黄叶去帮忙削叶子,我去前边地里。” 碧云担忧的说:“夫郎,你小心着些。” 孟晚头也不回的扎进甘蔗地,“放心。” 力气活计简单,孟晚学了几下就上了手,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久不劳作的身体素质,到中午他体力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碧云,我砍不动了,你俩也跟我回去歇着。”孟晚无精打采的提着砍刀出来。 在一旁歇息的村民善意的笑道:“孟夫郎已经很了不得了,镇上的地主老爷怕是砍刀都拿不稳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孟晚这边累的要死要活正要带自己的小侍回家,远处的村道上就驶来了一辆马车,童家老大苍老的脸上挤出一抹假笑,“孟夫郎真是能人,看样子今年的收成喜人啊!” 孟晚就是再累,面上的功夫也不落半分,“咱们赫山的地界好,雨水充沛,光照又足,红山村的大哥大姐们都是种庄稼的好手,一点就通,也是多亏了他们辛苦侍弄甘蔗,才有这么好的收成。” 这会儿是晌午了,女人们都回家端饭过来,一家子在甘蔗地边上吃饭,边吃边支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毕竟一个是旧日租给他们地的地主,一个是他们新东家。 往日地里收成好,要不就是感谢老天爷,要不就是拜谢远在天边的皇帝老爷,头次有人说是因为他们照料庄稼照料的好。 一群庄稼人往嘴里扒着干饭,心窝子被孟晚一句话熨得平平展展,只觉得人也不累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儿,马上就能再砍上三亩地甘蔗。 童老大自是不知道村民们的心理变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意味不明的说:“以前都知道糖贵,江南土地肥沃,不管是种水稻、养桑蚕织布、种茶树采茶,栽种甘蔗产糖等,都是得天独厚。谁承想原来咱们赫山的山沟沟里也能丰产甘蔗呢?” 孟晚面上笑着,心里骂着,你没想到是你蠢,跑过来和我说个屁,给你点脸真把自己当我的东家了?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附和着说了一句,“想赚钱就要胆大,没有第一个勇于开拓前路的人,敢于抓住潜藏于风险中的宝藏,后人就只能喝些剩汤。” 他陪宋亭舟来赫山县,为的可不是赚钱。肥皂他也会做,写书他也在行。钱他够用就好,多了又花不完。 宋亭舟要走仕途,若是不想困顿岭南之地,功绩尤为重要。虽然林师兄对他们不错,但也不可能光靠旁人提携。 为官者起码要有爱民之心,宋亭舟比他仁善的多,也有心为百姓做实事。 而孟晚来这个世道一趟,以前便罢了,想好好活下来都费劲,挣钱保命便是他心之所愿。 后来生活安定下来,经历过严昶笙的事之后,他内心对于这个时代的残酷与愚昧又有了一个更新的见识。 便总想着为这个世间的人做些什么,留下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一边赚钱一边给难民救济,可不是长久之计,岭南这个大窟窿就是榨干他也填不完。他能做的只是给这些人一个出路,一个希望,让弱势群体的地位潜默化的逐渐提升。 思量种种,所以他所作之事,必要与官府民生挂钩。 租下童家的地是削弱乡绅在农户中的形象,也是给他们打个样。岭南的土地肥沃,日照也好,比江南等地更适合栽种甘蔗。他们有了种甘蔗的经验,往后自家也可以栽种甘蔗卖钱。 “孟夫郎不愧是从盛京来的官家人,见地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比不了的。我听说之前有位甘老,不知他老人家还在不在村里?”童老大眼睛扫向四周茂密的甘蔗地,眼中是惊骇和贪婪。 这么多的甘蔗,能榨出多少糖出来,这可是暴利啊! 而且这么多的地可都是他家的! 孟晚笑呵呵的说:“甘老啊,他老人家事务繁忙,早就回江南了。”老东西,手伸的还挺长,只怕自己种甘蔗的事早就传到对方耳朵里了,毕竟芦云镇是童家的主场。 童老大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他不抱希望的试探道:“还是孟夫郎人脉甚广,连这样的人物也能请来,只是不知道甘老的老家是哪里的?” 孟晚大大咧咧的说:“当然是扬州啊,那里的人热情又诚实。我是买甘蔗种苗的时候认识的甘老,他老人家种了一辈子甘蔗,见我在他家买了这么多的种苗,生怕我栽种不好,非要同我一起来赫山亲自指导。热情难却,我只好同意了。” 这话童老大是不怎么信的,可想起给他传话的村民说的内容,似乎又和孟晚的话能对的上。 他心里左右摇摆,看着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甘蔗又无比眼馋,最后和孟晚又扯东扯西的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来,最后又匆匆忙忙的离开。 他走后村民们难免忐忑,有人放下饭碗过来问孟晚,“孟夫郎,那……那你明年还雇我们种甘蔗吗?” 孟晚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童家的地明年还给我租,我就依旧以今年的价钱雇佣各位,大家只管放心。” 不管村民们怎么想,孟晚是累的不行,说完就带着碧云黄叶回去了。 童顺早上带了几个馒头走了,中午也没回来。 碧云张罗着做饭,黄叶则烧了一大锅水,孟晚洗了澡重新换了身衣裳,下午他是砍不动了,明天能爬的起来再说。 三人吃完午饭,孟晚在屋里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浑身酸软,动也不想动一下 第28章 议亲 碧云和黄叶是要随身跟着他的,孟晚在家歇息,他们就也陪着在家,黄叶在家里是做惯地里活计的,体力比孟晚和碧云都强。 他吃过饭又麻利的将孟晚换洗下来的衣服拿到院子里洗。碧云从他们拿来的行李中找到青杏做的驱蚊香,山里毒虫多,封闭又不严实,夜里没准就有蛇虫之类的爬进屋子。 孟晚倚在床上歇着,刚好趁着闲暇说起碧云的婚事。 “陶家几个兄弟都在衙门,婚后你还是不要住村里了,我给你出嫁妆,让他家再出些聘礼,你们小两口在县城买个一进的小院子,住着也方便,想你常姨了就回去看看。”碧云面上毕竟是他家的仆人,便是放了奴籍,没有娘家也怕旁人眼酸多嘴,年轻人嘛,自己在外头单住多痛快。 再说句托大的话,如今整个红山村都受孟晚恩惠,过上了颇有存款的日子,他管不管陶家儿子多不多呢,总之碧云要是嫁进他家,诚意必须得给我摆出来。 “我……知道了,晚哥。”碧云将香条加进香炉里,一只手抬起来抹眼泪,另一只手还在动作轻缓细致的埋香。 他那声“哥”字将音节咬的重重的,是孟晚从没被人喊过的称呼。 孟晚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在家歇了半天,第二天孟晚又去砍了半日的甘蔗,一连砍了几日,他们人多手快,竟将这三百亩的甘蔗就这么收完了。 离开红山村前,孟晚还跑到半山腰看了看他的鸡,这些鸡在山上吃草吃虫,有的已经快要开始下蛋了,今年的鸡怎么也要给他下满几千个蛋够明年孵小鸡才行。 碧云挎一篮子晒干的蘑菇上车,除此之外还有村民们送的山货,凑了满满一车。都是大家的心意,孟晚便没有推脱,都带着回了县城。 他们回县城的时候天色将暗,城门正要关闭,守城的士兵已经从老头换成了几个小年轻,十人一班,三班轮流守卫巡逻,将城门防的密不透风。 “好像是咱们知县大人夫郎的车架。”有个守城兵认出了孟晚的马车。 “快将城门打开,真是孟夫郎。” 众人忙着推开城门,将孟晚等一行人迎进城内。 马车车帘被掀开,碧云客气的对几个守城兵说:“麻烦诸位大哥了。”他跟了孟晚多年,人情世故也学到了几分。 守城兵越过他看到车厢里假寐的孟晚,面上挂着奉承的笑:“云哥儿客气了,这大晚上的,孟夫郎都累了,快进城快进城。” 马车顺利进城,直奔县衙后面的新宅子。 住在门房的秋色听到动静过来开门,随行的衙役家在县城的直接回了家,像陶家兄弟般家住的远的便睡在县衙的吏舍。 孟晚带着碧云和黄叶下了车,雪生牵着马车进院。 宋亭舟抱着个还不到两月的小娃娃迎出来,远看便见襁褓中雪白的一团,可见肤色随了孟晚。眼睛也像,状似桃花花瓣,因为幼小显得很大,水润润的。 “儿子,阿爹回来喽。”孟晚小跑着上前,因为没洗漱换衣裳也不敢接过来抱,眼巴巴的就着宋亭舟的手巴望他可爱又小只的儿子。 宋亭舟稳稳的抱着儿子,看着孟晚的眼中挂着丝心疼,“怎么瘦了不少。” 孟晚摸摸自己的脸,“半个月都没去上,瘦也瘦不了多少,我还嫌之前补得太过,都是虚胖呢!” “走走走,我先进去洗澡去。”他迫不及待的说。 初为人父,新鲜着呢。这种感觉是他没娃之前想象不到的,有点新奇,有些激动澎湃,还有些父爱泛滥,总之自家娃怎么看怎么顺眼。 小东西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一会儿也离不了人,孟晚洗澡的功夫宋亭舟又给他换了个尿布,喂了些温热好的羊乳。 孟晚洗的香喷喷准备逗儿子,却发现小家伙躺在婴儿床里合阖着眼,小脸蛋睡得白里透粉。 他轻轻的挨了挨儿子的小脸蛋,“阿砚睡了啊?那明天爹爹再带你出去玩。” “阿砚还小,还不认得爹爹,不知道想念,我就不同了。”宋亭舟跟在他身后好一会儿也没得孟晚一个正脸,终是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孟晚瞬间回过神来,原来一不小心忽略了爱人,忙哄道:“哎呀呀,不好意思夫君,我想咱们两人情比金坚,许多情谊不用宣之于口,没想到惹得我家舟郎误会了,是我的不对。” 他双臂搭在宋亭舟肩上,踮起脚凑上去亲宋亭舟,却被对方反客为主紧搂住腰身抵在床柱上亲了个透彻。 宋亭舟许久没有开过荤了,这一亲就有些收不住,哑着声冲外面喊了句,“雪生,进来。” 雪生在外头将马牵到马厩里,正和秋色从车厢里往下卸行李,被宋亭舟喊了过来,对方将还在无知熟睡的孩子连床一起交给他,“送到碧云房里,让他照看去。” 等雪生带孩子离开,屋子里彻底清静下来,宋亭舟将孟晚压在床上细细的吻。帷帐放下,油灯的照映下只剩两道缠绵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 常金花睡得早起的也早,黄叶帮她一起准备早饭,她见厨房多了许多干货,便问道:“都是从村子里带回来的?昨晚什么时辰到家的,我竟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黄叶拿出两根笋来准备清炒,“是啊老夫人,都是村民们主动送给夫郎的,里头的屋子还有一小布袋子晒干的木耳。昨晚我们回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小少爷正醒着。” 提到阿砚常金花一脸慈祥,“夜里阿砚睡在你们屋子了?隔夜的奶就别用了,一会儿再给他热热新的。” “欸,好。”黄叶答应道。 今儿外头天不好,宋亭舟起床吃了早饭,又到常金花那儿看了眼儿子,这才去县衙办公。 赫山县这三年百姓新开的荒地是没有田税的,但少部分在自己手中的田地,和乡绅手中的田地,还是要照缴不误。 田丁户三税加在一起,给普通百姓带来许多沉重的负担,和对朝廷的埋怨,国库也并没因为这些税而富庶,但不收就更会负债累累,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却不得轻易打破。 往年百姓交不起税,或是向地方官府赊借,或是卖儿卖女,最后再不得已成为地主乡绅的佃农。 今年的芦云镇税收好上许多,其他镇子因为开垦梯田,也有许多人家好歹吃得饱饭了,可对于税收依旧窘迫。 这种景象是整个岭南的困境,非宋亭舟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他最近忙着税收的事,这才没时间陪孟晚一起去红山村。 孟晚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快到晌午了才起身,洗漱换衣吃了点东西,和常金花说两句家常又逗逗儿子,接着叫雪生送他到城外的糖坊。 糖坊就建在士兵驻地外不远处,离城门也近,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敢过来捣乱。 这间糖坊是由甘老向孟晚描述,他自己手绘图纸,和工匠沟通,详细建了几个月才建成的。由甘蔗储存区、甘蔗压榨区、过滤沉淀区、熬糖煮糖区、冷却成型区、成品仓库区和供工人住宿和吃饭的生活区,共七个区域组成。占地约十八亩,用现代的平米换算大概有一万两千平米左右。 如果赫山县不是自家地盘,孟晚绝对不敢弄得这么大,这些建地面积还是宋亭舟开了后门,打了骨折搞得。 如今只有不到一千亩地的甘蔗入坊其实是有些浪费的,但孟晚既然将糖坊建的这么大,目标便不是光指望这两个村,甚至于镇子,而是奔着带动整个赫山县的制糖业来的。 也就是说,是宋亭舟方便了孟晚,还是孟晚白送宋亭舟业绩,还真不好说。 当然,除了是两口子,一般人也不敢想象孟晚一个小哥儿行事如此敢为人先。起码秦艽在看到如此规模的糖坊后又是一惊,心里又带着股诡异的得意。 他想他的太子姐夫一定想不到把他塞到岭南来,会出现这么大的变故。 孟晚在糖坊绕了一圈,见里面有条不紊的在处理甘蔗,红山村的甘蔗收完,红泥村也开始一车车的往县城拉甘蔗。两批被村长挑选到糖坊做事的女娘小哥儿撇除刚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铆足了力气做活,不为别的,孟东家给她们每人一天八十文的工钱,比汉子还多。 而且若是活干得好,嘴又严实,还可以调到中心区干活,听说那里过滤熬糖的每天就是一百多文,一直干到年底,那得是多少钱啊! 晚上孟晚从糖坊回去,和儿子玩玩乐乐,吃饭的时候孩子就交给碧云带。 饭后常金花叫他去屋里说话,“碧云是不是该找婆家了?咱们也不是硬拘着人不让嫁的人家。” 孟晚剥了个橙黄橙黄的橘子,掰了一半给常金花,“放心娘,我把他嫁妆都准备好了,怎么会不让人嫁呢?” “听你这意思是找好人家了?”常金华吃了瓣橘子,语气惊讶。 橘子是县城附近村民家里的树上结的,用牛车拉到县城来卖的,常金花买了两筐,都收进了地窖里。 “你就看着,若是个有心的这些天就该上门了,若是没谱,我再找找合适的。”孟晚拿了个果皮最漂亮的橘子,洗干净拿给儿子当玩具玩,看他眼睛都不聚焦,躺在小床上用脚乱蹬就觉得可爱到不行。 喜欢喜欢还行,这么大的小孩夜里磨人,孟晚可不把他接到自己屋子里睡,自己逗够了就跑。 常金花还没稀罕够孙子,张罗着给缝两个布老虎给阿砚玩。孟晚叮嘱她喜欢缝可以缝,但不能夜间动针线,不然灯光昏暗再伤了眼睛。 如今家里做事的仆人多了,带孩子的人也多,有时候楚辞不去苗家,都会过来帮着带娃。孟晚的话常金花心里受用,倒也听他的,只在白天阿砚睡觉的空隙动动针线。 孟晚回县城的第三天,陶家的人终于按耐不住上门了。 “原来是你小子,我倒是没想到。”孟晚看着面前沉默腼腆的陶九颇为意外。 他还以为会是更机灵的陶十和陶十一。 陶九讷讷的说:“是。” 孟晚无语,真是个又呆又不善言辞的。 常金花倒是喜欢老实本分的,招呼陶九和他白发苍苍的老娘坐下,“快坐下说话,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那是不小了,怎么这么大还没成亲呢?” “家里兄弟多,还有三个哥哥没娶。” “对对,晚哥儿和我说过,你家是十一个兄弟?” “是,我排行老九。” 陶九的老娘没见过世面更是局促不安,都是陶九回答常金花的话,是常金花问一句陶九答一句。 以前陶九家兄弟多,地少吃的又多,是村里最穷的,如今兄弟们都混上了衙门的差事,在村里说话又是别样硬气。 家里几个年长的哥哥今年借了孟夫郎的光挣了不少银钱,他们兄弟十来个开荒地也快,家里种的粮食比往年都多,日子眼见着好了起来,他娘就开始张罗着给他们娶老婆。 按理说,按顺序怎么也是前头几个哥哥先娶才能轮到他。 但孟夫郎当初拿钱给他们老爹治病,救了他一条老命,是他家的恩人。 再者,他也不舍得让碧云等,因此哪怕没有孟晚叫碧云传的话,他也是要上门提亲的。只是陶九不懂求娶大户人家的奴仆是不是有什么规矩,多方打听下都是些不靠谱的,这才拖了些日子。 地上扔着一对肥硕的大鹅,陶九又带了两匹棉布、一坛子酒水和两包点心果子。 孟晚见着他诚意也算足了,两人又是两情相悦,不准备为难人,但有些话却是要提前说好,免得日后闹得不愉快。 陶母眼见着是个不顶用的,只是被儿子拉来做个摆设,孟晚还是对她说道:“我知道你家兄弟多,各个都要娶妻,一大群妯娌住在一起难免生出嫌隙,日后……” 这回陶九表态倒是积极,“我攒了些银子,婚后想先在县城租间房子住,只是怕委屈了他。” 陶母附和点头,“是是。”她从怀里掏出个帕子,细细打开后发现是一只银镯子,有些年头了,部分地方都被氧化黑了。 “这是我婆母以前给我的,一只给了老大媳妇,这只是留给碧云的,他们小两口往后,我……我不多嘴。” 孟晚满意,穷归穷,陶家人的态度还不错。 第29章 运输 碧云的婚事敲定,因为常金花不懂这边的习俗,便由陶家人找大师定成婚的日子,最后按照碧云和陶九的八字定在年后二月初八。 孟晚心中大致有了思量,接下来再去糖坊便带着碧云,他之后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每天都去亲自盯着糖坊,既然早晚都要给糖坊培养一个负责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忠仆呢? 糖坊的工人,他已经决定全部雇佣女娘和小哥儿了,管事的也毕竟是两者其一。碧云婚后的婚房离城门近些,来去方便,夫家又是衙门的,能为他添上几分助力,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红山村与红泥村的甘蔗收完,地空着浪费,孟晚收购了大批的土豆种。赫山的环境温度,完全可以现在种下土豆,来年三四月份收获,届时再种甘蔗。 土豆他同样有些想法,但不同于甘蔗还有甘老这个老把式手把手的教导,土豆的事他要自己一点点琢磨,不过若是不成,还能当粮食卖出去。 糖坊第一批红色蔗糖制作出来,祝三爷也带着原镖局的人风尘仆仆的赶到赫山县。 “早在之前听泽宁说你会写书时就觉得你不似常人,这么大的糖坊,你说建就建了?”祝三爷来不及修整梳洗,就顶着一脸长时间没打理过得络腮胡,迫不及待的让孟晚带他先去糖坊一趟。 从甘蔗被工人清洗切断,经过碾压榨出汁水,再过滤出杂质、经过沉淀,成为更纯粹的糖水。后由工人将一桶桶沉淀好的糖水运输到熬糖煮糖区进行熬煮。 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煮糖的火候和过程中不断的搅拌,既要把握时间又要耗费人力。最后再将熬煮好的糖浆倒入准备好的容器冷却,脱模切块后放入仓库妥善封存,呈现在祝三爷面前的就是满满一仓库的红糖。 孟晚感慨的说:“我也是逼到这个份上,又得师父师公关照,请了能人过来过来相助,不然也不敢铺这么大的摊子。” 当着熟人且还是长辈的面,他并没有逞强。当初他和宋亭舟到岭南的局势颇为艰难,不破不立,不豁得出去,便只能受当地乡绅辖制,只有大刀阔斧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打开局面,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孟晚只是不曾在常金花和下属面前显露过,实际他做那些事的时候,纵然百般斟酌,可依旧也会忐忑不安。 他一开始只知道甘蔗能制糖,他上辈子的岭南地区便有些省份是种植甘蔗的大户,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赫山县地势条件到底适不适合种植甘蔗? 乡绅地主手中的地又要如何成功租赁? 甘蔗种苗具体又是怎么种植的?若是出现害虫又要如何治理? 一个成熟的糖坊又是分几步才能运作起来? 多少斤的甘蔗才能出一斤红糖? 这些全部都是未知。 孟晚师公林易算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留给孟晚的仍有一大堆的问题。 他一点点的琢磨和谋划,才有如今顺利的生产出红糖。 在孟晚之前,祝三爷从来只当女娘和小哥儿是只能依附男人的柔弱产物。便是宋亭舟和祝泽宁关系亲近,他也只当孟晚是个聪明的小哥儿晚辈,仅此而已。直到身处这庞大且运作顺畅的糖坊中,心中才是真正的大为震撼。 祝三爷这会儿和孟晚说话不自觉用上对同辈人的语气,“晚哥儿啊,依你看,咱们这买卖该怎么谈?” 孟晚对不同的人,自是不一样的姿态,他面上表情舒展,说话也比往日随性放松,“三叔和我是自家人,那些个虚话我就不跟你说了,侄儿有三条建议给您。你大可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决定。” 祝三爷眸色一动,“你说,三叔听着。” 孟晚请他到存储红糖的仓库旁,那里有间待客的办公室,平时门都是锁着的。 他用钥匙开了门,先请祝三爷进去坐,这才说道:“三叔本来的常年跑商,手底下也有一群走江湖的镖师,如果光做运输,替我运货,风险少,只管来去路上的事,也少些担忧。”这是最稳妥的,但祝三叔是个颇有野心的商人,也经历过祝家身为皇商的繁花锦簇,估计不会选这条。 果然,孟晚话说完后,祝三爷面色没有半分变化,“这我知道,之前在盛京和扬州之间也跑过两趟。” 扬州天下商贾集聚,后来者很难打开局面,便是剩下残羹剩汤也早就被当地的小商贩瓜分干净了。祝三爷插进去旁人连算计都不屑算计,因为他单枪匹马根本抢不到货源。 孟晚也不建议他单纯走商,他千里迢迢的叫祝三爷来,就是信得过他的手段,想分他一杯羹,“其二三叔可以在我这里拿货,分销到何地都随你的意,我们七三分成,我七你三。”毕竟庞大的人工、土地、场子都在孟晚手上,他承担了成本和风险,七三分已是照顾祝三爷了。 “若是在糖坊中拿货,又是怎么个说法?”祝三爷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 孟晚讶异的看着他,“三叔在我这里拿货,我自不会多赚你的钱,我家糖坊出的红糖分两种,一批是纯度一般的市面上常见的红糖,外面铺子上售卖是五十文一斤。一种是纯度较高的红糖,八十文一斤。三叔若要拿货我便每种便宜十五文。但如此一来路上的风险都要三叔独自承担,三叔可要想好了?” 祝三爷露出个笑来,“当日我祖辈贩盐,那才是真的从昌平千万商贾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你做为东道主,都给我这么大便利了,我还不敢一试,岂不是太过窝囊!” 说实话,孟晚是赞同祝三爷的话的,找准了时机下手就要利落,“三叔既然如此敞快,我也就不再多劝了,只是还望三叔外出行走时多多提及我家的赫山糖坊。” 糖坊建在县城的南城门外,孟晚提前已经为祝三爷租了靠近南城门的院子,祝三爷带的人多,孟晚又请了两个浆洗衣服采买做饭的老妈子。 甘蔗已经全都收到糖坊里,糖厂的糖已经堆满了一个仓库,大范围的产出已经能计算出来。 安顿好祝三爷,孟晚捧着几本账本开始在书房里记账,常金花本想进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见状都没敢出声打扰,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孟晚拿着账本和草稿纸飞速记账。甘蔗收上来后两村村长挨个田地秤好统计的,每亩地约能收一万斤甘蔗,孟晚不知前世甘蔗产糖量,但如今他家糖坊的工艺水平来看,大约每三十斤甘蔗能产出一斤普通的红糖,每四十五斤才能产出一斤纯度更高,杂质更少的红糖。 保险起见,他今年租的六百亩地全都制成了普通红糖,山头除了一座养鸡,剩下山头的甘蔗都用来产高纯度红糖了。 六百亩地便收上来六百万斤的甘蔗,刨除刚开始用来试验,和中途失误浪费掉的甘蔗,这六百亩地共产普通红糖二十万斤上下。这二十四万斤的红糖按市价五十文一斤算便是一万两白银。 山地所产高纯度红糖约五万斤,市价是八十文一斤,所值四千两白银。 但他们这里的糖坊算是总销处,便不能按市价批给商人。拿祝三叔拿货来算,每斤孟晚少收了十五文,那普通红糖就是三十五文一斤,算作七千两。高纯红糖变成了六十五文一斤,五万斤就是三千二百五十两。 全加在一起是一万零二百五十两。 成本的话租地的租金三百两加上几座小山头的租金共五百两。两村的村民工钱支出太多,共五千一百四十两。 再加上购买甘蔗种苗、组建糖坊、聘用糖坊员工等,孟晚共耗费了约六千九百八十两,约等于七千两银子。 若是糖都顺利销售出去,他可以净赚三千二百七十两,其中花销最多的便是村民们的工钱。 其实孟晚完全没有必要请这么多的人工,六百亩地两百人足矣,但他就是故意让这些人感受到天差地别的落差感。 孟晚不可能一直上杆子喂这些人吃饭,总要有人受到启发,跨出现有状态。只要有人敢迈出第一步来,便会有其他人奓着胆子跟上去。 生产力不是光指盲目的干活,而是要集体共同进步,带动整个赫山县的发展。这是光靠孟晚一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目的,从童家的事开始便与宋亭舟一步步规划。 眼下——就只差一点火候了。 年前祝三爷从孟晚这里买了九万斤普通红糖和两万斤的高纯红糖,南地的糖几乎都被江南一带的糖坊垄断,但北地因为没有自己的糖坊,所以糖价更比南方贵上五文到二十文不等,市场空缺大有可为。 昌平曾经又是祝家的主场,便是家里败落了人脉关系也在,所以祝三爷打算回北地。那里与赫山天南地北,他若是买少了,连路上花销都赚不回来,既然决定干一票有风险的,干脆赌上一把。 孟晚和宋亭舟送他离开时,站在县城城门外,孟晚喊了句,“三叔,下次再来赫山,大可以再带批粮食来,还能再挣上一笔,路上又什么好的良种也记得给我带一份。” 祝三爷骑在马上爽朗一笑,“好说,来往不便,书信常寄。” 宋亭舟执了个晚辈礼,“岭南境内不太平,我已经让秦世子点了兵送三叔出岭南,万望三叔一路珍重。”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三叔走了,若是顺利来年再见。”祝三爷不是个拖拉的性子,说完便带着商队离开。 祝三爷这批货算是缓解了孟晚囊中羞涩的境地,但总的来说他并不急迫,因为剩下的糖宋亭舟已经给他找好了去处。 越到年根儿,县城里的年味越重。腊月二十四,雪生带着黄叶和秋色一起,用竹叶煮水擦拭家里的家具,寓意扫去旧年霉运。 碧云抱着阿砚在院子里看他们干活,“少爷你看那是谁啊?是祖母祖母在煮竹叶水呢,等她煮完我们在喝奶好不好?” 阿砚乌黑纯净的眼睛看看爬在高处的雪生,又看看灶房里煮水的常金花,最后还是又转向雪生那头,小嘴里呜呜啊啊的乱喊。 孟晚从房间里出来接过儿子,“阿砚是不是也要爬高高啊?”他用柔软的帕子揩了揩阿砚嘴边留下的口水,声音温柔的说道。 阿砚又是一阵呜呜,孟晚觉得有趣,逗了会儿发现自己袖子和胸口小腹都湿了,崩溃的喊了句,“宋亭舟,你儿子尿了我一身!” 宋亭舟刚从外面回来,闻言熟练的到常金花屋里找了条阿砚的小裤子和尿布,“晚儿,把阿砚抱进来给我。” 孟晚急匆匆的把孩子抱进屋里交给宋亭舟,自己火急火燎的回自己屋里擦洗换衣,等再出来时宋亭舟已经将孩子哄睡了。 “他是不是故意使坏,每次我抱他都尿我一身!”孟晚迫不及待的向打小报告。 宋亭舟失笑,“怎么可能,他那么小还不认识人呢。” 孟晚一脸狐疑,“按理说是这样,怎么就轮到我这么巧?” 宋亭舟净了净手,让碧云进去照看睡着的儿子,认真同孟晚解释:“前天我也被尿了一身,咱们家阿砚就是喜欢被抱起来的时候小解。” 孟晚恍然大悟,“哦,我懂了,那他就是纯坏。” 常金花自他身后提了根干竹敲了他两下,“就你能胡说,哪儿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真是找打!” 孟晚躲到宋亭舟身后去,“我说着玩呢娘,别打了别打了,我和夫君去粮店转一圈,听说泉山街上的粮店从府城采办了面粉来,去晚了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我们这就去瞧瞧!” 他说完拉着宋亭舟就跑,徒留常金花在原地又气又笑,“都当爹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碧云轻声接了句,“那是夫郎在您面前才这样呢,在外面他可不会如此。” 常金花进屋看了眼长相酷似孟晚的孙子,和蔼的笑笑,“这我知道,晚哥儿是孝顺我的。” 第30章 又逢除夕 赫山县就这么大,县衙附近除了开了一家吃食铺子有时衙役捕快们会去光顾,周围基本没有什么店铺。 再往居民区走一点,街上便稍微热闹两分,但与其他地方的县城比还是荒凉得多,甚至还比不上江南繁华地区的镇子。 孟晚和宋亭舟步行到泉山街的粮店,巧的是粮店的掌柜为人好热闹,宋亭舟的两次县衙公审他都去旁观过,对这位知县大人印象深刻。 “宋大人和夫郎来了,两位真是稀客,快请进。”粮店掌柜客气的说。 孟晚被宋亭舟牵着走进粮店,随口打趣了一句,“我家的粮食都是在你家买的,怎么还说是稀客呢?” 粮店掌柜暗中腹诽:这些个大户人家不都是指派下人过来买粮?除了你们夫夫俩,还有谁亲自登他家这小破店的门呢。 “往常都是宅子上的雪生小哥过来买粮,小的还是头次接待知县大人,多谢夫郎惠顾。”粮店掌柜面上赔笑着说。 宋亭舟将孟晚往后拉了拉,“我家夫郎娇俏,爱与人玩笑两句,掌柜的不必介怀。” “哪里哪里,咱们县城里谁不知道孟夫郎办了个糖坊,是顶有本事的。”掌柜的眼见着宋大人将夫郎护的和眼珠子似的,除非是不长眼的才敢说些风凉话。 宋亭舟闻言果然满意,“小打小闹罢了,听说铺子里新采办了面粉来,不知还有没有。” 掌柜忙不迭的答:“有有有,您来的正巧。我这面粉还没到铺子都被人订的差不多了,刚好还剩下来两百斤,您看您要多少?” 孟晚道:“那就都要了。”常金花和宋亭舟都爱吃面食,就是顿顿吃也吃不腻。来赫山县快一年,已经许久没吃上白面,眼见着又要过年了,饺子也要安排上,多多益善。 粮店掌柜喜笑颜开的应了一声,“那我一会儿就叫伙计送到您家里去。” 面粉每斤的价格比别的地方略贵上几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南地雨水充沛,还是以每年能种两季的稻子为主,面粉为辅。好在如今家里也不差这么点银钱了。 从粮店出来,孟晚点点宋亭舟的手背,“这个粮店掌柜说话只说半截,他自己说采办的面粉还没到铺子里就被人定的差不多了,我们来问却又腾出来二百斤。要么就是他吹牛,要么就是谁家定了后又不要了。” 宋亭舟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面粉因为运输等原因,西梧府这一带价格一直比大米贵上几文,普通百姓除非是像我们家这样不差钱的,或者是真爱吃面粉的,否则都是买大米,面粉看都不看一眼。” “对!“孟晚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拢了拢衣服的领口,阻止寒意入侵,“粮店老板见我们把所剩二百斤白面都买下来,脸都笑成花了。极有可能是后一种情况,被谁家定了后又不要了,他担心这些面粉会砸在手里生虫,所以听见我们说全买了才那么高兴。” 他俩三两句将这二百斤面粉的来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将一旁卸货的粮店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 宋亭舟重新拉住孟晚的手,指尖微凉,他将其握在掌心暖着,“回家去还是再逛一会儿?”县衙昨天就开始休假了,衙役小吏都各回各家,宋亭舟忙完税收的事,赫山县的衙役与县兵将税银与“税粮”运输到府城交差后,他便也轻松下来。 孟晚穿了身青色的薄棉长衫,外罩一件白色狐皮鞣制的斗篷,戴上帽子显得脸更加小巧,难得年前有空出来逛逛,他道:“听说菜市口有个猎户猎得皮子不错,只是不常来县城卖,咱们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若遇见了,可以给阿砚和楚辞一人做件斗篷。” 宋亭舟自是陪同他一起去,也是他们运气好,碰到那猎户年前最后一次进山,攒了一堆皮子拿到县城来卖。 孟晚挑了几张雪白的兔皮和两张红色的狐皮,红色狐皮颜色鲜亮好看且稀少,价格略贵了几分,正好给两个孩子做毛领斗篷,兔毛就做帽子。 碧云和常金花近些日子都在缝制嫁衣和绣被,孟晚干脆将皮子送到了布庄,交了定钱让布庄里的绣娘帮忙做斗篷。 回去的路上又在街头买了些用红纸剪裁的福字,对联就不必了,这个往年都是宋亭舟和孟晚亲自写。 大年三十当天,黄叶秋色将家里张贴上春联和门神,窗户糊上故意倒着贴的福字。灶房的烟囱从一大早就开始冒烟,等晌午的时候,满院子都已经飘起肉菜的香气。 孟晚抱着儿子满院子溜达,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熟了便被常金花投喂两口,一顿正经饭没吃,但肚子一点不饿。 宋亭舟难得有空,这些天不是带孩子就是教楚辞读书写字。孟晚抱不动儿子了就叫他换班,自己跑去书房教楚辞写字画画。 晚上一家人围在厅堂里摆了满满一桌的菜,除了鸡鸭鱼肘子这样的大菜,还有土豆、冬笋、荸荠、菌菇、木耳等山珍素食。家里人都不贪杯,孟晚便买了果酒回来。 他们一家再加个楚辞摆了一桌,雪生、碧云、黄叶和秋色四人,又在厢房里单独摆了一桌。 宋砚小朋友还算给面子,中途睡了香香的一觉,让他们不用分出心来照顾他,众人吃了顿丰盛的美食。 饭后碧云他们先来收拾桌椅,洗刷碗筷等,麻利的将餐桌的收拾妥当。楚辞拿着吃剩的肉骨头喂小白狼,他给小狼起名叫雪狼,养的和大狗差不多,在宅子里看见谁都摇着尾巴要吃的。 宋亭舟爹的牌位供在常金花屋里,上面供着瓜果五谷和肉食,孟晚和宋亭舟由常金花带着依次上香磕头。中途阿砚醒过来,也被孟晚带着见了见祖父的牌位。 孟晚做为现代人是不信这些人鬼仙神的,但现在越来越能意识到,亲人死后,若是半点念想都没有,未免太过凉薄,温情不该散去,血脉里的牵挂也应永远鲜活。 哄着哇哇大哭的儿子,他随口说了句,“听说芦溪镇上有座寺庙香火还算兴旺,明年我也想将我爹娘的牌位请到庙里供奉。” 常金花正在给阿砚用火炉温奶,冷不丁听到孟晚的话心中不免一跳。早就知道孟晚的身世不好,却从没听他提及过自己家人,原来是双双过世了。 也是,若是没过世,应当也舍不得将这么聪慧漂亮的儿子卖到旁人家为奴为婢。 她眼中怜惜更胜,“也好,逢年过节让大郎跟你一块供奉些香烛寒衣,免得在底下孤寂。” 阿砚小宝宝喝完奶在床上玩了会祝三爷给他的玉葫芦,踢完了抱着啃,啃得都是口水再踹到一边去。楚辞看着可爱,偷偷摸摸的亲了口他又白又嫩的笑脸,换了阿砚热情且带着大量口水的啃咬。 楚辞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口水,转过身去嘴角玩命的往上翘。 孟晚假装没看到他的小动作,“今夜别去你的小院了,就在常奶奶这儿的耳房里睡,明早带你上街玩。” 楚辞犹豫了下,比划还在院子里啃骨头的半大小狼,一般狼崽一年就可以蜕变成熟,但楚辞的雪狼因为父亲是个异种,体型大的不正常,它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体型也比一般狼大,掰开嘴巴看牙齿的话,便会发现这匹拉出去已经极为骇人的狼,实际还未成年。 楚辞担心自己不在家雪狼被关在小院里会乱叫。 孟晚如今已经能看懂大半哑语了,他回道:“没事,让雪生看着它,再不济往后把它带我糖坊里去,正好能给我守门。” 楚辞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可以。” 孟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想玩就去隔壁找阿寻他们玩,夜里早点回来守岁就好了。”他家没有同龄人,往日自己又忙,楚辞再怎么早熟也是孩子,平日里爱去苗家玩。 雪生白日去布庄将两件款式相同的红色斗篷取回家,袖口处绣娘还用金线各绣了只带翅膀的小猪,是孟晚亲自绘得图,憨态可掬,十分可爱灵动。 趁着楚辞不在,孟晚偷偷将大的那件放到常金花隔壁耳房的枕头旁,那里还有一只新荷包,里头装着几个小银锞子,应该是常金花放的。 晚饭剩的饭菜放好,又开始按北方的习俗包大年夜要吃的饺子。常金花做了蘑菇猪肉和白菜猪肉两种馅,赫山搭炕会泛潮,床上不方便放桌子包饺子,常金花便在厨房里放了张矮桌,将面板横在上面,同碧云一起包起饺子来。 “晚哥儿说你们婚房已经看好了?”常金花手上飞速动作,嘴里还和碧云唠着家常。 碧云有些害羞,“看好了,就在城门口附近,院子很大,房间也足够住了,陶家几个兄弟前些日子还在院里打了口井。多亏了夫郎帮我添置。”本来陶九是准备婚后在县城租房住的,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有个家了。 “这里房子的价钱比昌平便宜多了,晚哥儿也没费几个钱,再者早先他就说要给你准备嫁妆的,也算全了你们一份主仆情,等成完婚,宋家就是你的娘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来。”碧云陪在常金花身边好几年,如今快要出嫁她还有几分不舍。 “欸。”碧云嘴上答应着,眼圈又红了一次。虽说和家人分离,各自天南地北找寻不到,可宋家人待他已如亲人一般,他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夜里一家子边吃饺子边守夜,将阿砚哄睡了后,第二个倒下的是楚辞,宋亭舟把他抱回耳房睡下,等回去后孟晚也迷迷瞪瞪的快睡着了。 “你们俩也回去睡,守不守的,明天还要早起呢。”常金花劝他们回屋去睡。 孟晚把儿子留在她这儿,自己打着哈欠往回走,“那我们过去了娘,你也快睡,明早早饭让黄叶他们做,你多睡会儿。” 宋亭舟见他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生怕他摔了,前脚出常金花屋子后脚就将人抱了起来。 孟晚熟练的把双手环在他脖颈上,颇为烦躁的嘟囔,“还没洗澡呢,真烦,好困……” 宋亭舟人长得高,步子也大,迅速回来他们的房间将人放在外间的软榻上,“你睡你的,我去打水来帮你擦洗身子。” 孟晚迷迷瞪瞪的说:“那倒不用,你帮我打水来,我快些洗就是了,耽误不了太久。” 宋亭舟只好依他给他打了洗澡水来,屋里的火炉燃着炭火,熏得还算暖和,孟晚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像他说的那样飞快洗了个澡。 宋亭舟洗的也快,揽着人斜倚在榻上将孟晚揽进怀里,替他擦拭头发,擦着擦着又没忍住按着人亲了起来。 孟晚扬起修长的脖颈艰难回应,身上人灵巧的舌挑弄的他舌根发麻,透明的涎液顺着唇角滴落,拉成一条长长的银线。 等宋亭舟一吻完毕,孟晚的瞌睡早就飞远了,他勾着对方健壮的腰身,不满的说:“又扰了我的好觉,你说,怎么罚你?” 炙热的喘息就在孟晚耳边响起,宋亭舟声线性感,声音又低又哑,“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孟晚眸子半阖不阖,手顺着他坚硬紧致的人鱼线逐渐向下,“这样行不行?” 宋亭舟猛喘了一声,额角硬生生逼出一串热汗,“晚儿!” —— 大年初一孟晚没起得来床,大清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没能将他吵醒,但因为心里记挂着要起来给常金花拜年,他倒也没晚的太离谱。 洗漱完换上一身颜色鲜亮些的新衣,孟晚慢慢悠悠的去见常金花。 “娘过年好!”孟晚正正经经的给婆母行了礼。 “好,好!过来,娘给你包了大红包。”常金花从没因为孟晚起得早了或者晚了生气,在三泉村还怕旁人来串门,被人撞见赖床会惹闲话。如今在赫山县又没有人来,虽然昨日叮嘱过,但小两口感情几年如一日般亲昵是好事,没道理找小麻烦惹人嫌。 “今年还有我的呢?”孟晚诧异。 三泉村那边的习俗,成了亲的便算是大人了,只有没出阁的小哥儿才能拿长辈红包。孟晚自和宋亭舟成婚后就不收长辈红包了。 果然,常金花对他说道:“今年是让你代阿砚领的。” 孟晚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把金豆子,他笑着说:“成,有红包就行,我先替他花了。” 第31章 碧云出嫁 楚辞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腰间挂着两个荷包,别别扭扭的过来给孟晚磕头拜年。 孟晚受了他这份大礼,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给楚辞,“压岁钱你宋叔和常奶奶都给你了,这份是我送的,拿去戴着玩。” 楚辞小心翼翼的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碧色的平安扣,上面拴着条黑色的绳子,可以挂在腰间。成色还算晶莹剔透,不是京都富人圈里稀世罕见的货色,却也值得百两银子。 匣子被重新合上,楚辞久久无言,他想对孟晚比划个谢谢,但做到一半又停了,变成了,“我再和苗家人学医,以后也能帮你和宋叔很多。” 孟晚鼓励他,“行啊加油,我等着呢!” 初一一家子都换上了新衣,整个宅子张灯结彩,吃吃喝喝的一天过去,初二开始在家等着迎客。 先上门的都是宋亭舟的下属,乔主簿、黄巡检,县学里的教逾和狗狗祟祟的张典史。他们多是送些本地的特产来,只有张典史真金白银的送来了一布袋的金银大米,赫山这么贫困,他还能拿得出金银来,说明这些年跟着童平没少搜刮民脂民膏。 本来宋亭舟初来乍到,是找不到他们贪污的证据的,目前也空不出手来收拾张典史,但他偏要自己凑上来,既然当时能用别的理由把童平斩首,如今便同样能将张典史弄下台。 孟晚抓了一把金银掺杂的大米,精致的米粒从他指缝间缓缓溢出,发出“哗哗”的声响。孟晚感叹道:“赫山这么个小地方,张典史一个不入流的县官都能贪这么多,江南等地涉及盐、茶、糖等,岂不是更加黑暗?难怪连三叔这样的老油条都混不下去。” 宋亭舟很有自知之明,“江南等地世家大族林立,全国巨富云集,确实不是我等身后无氏族帮衬的寒门子弟可以贸然踏入的。” “不错。”这话说到孟晚心头上,他最担心的就是宋亭舟被书中所述清廉正义浸染,一腔热血不管不顾。 孟晚将手中的金银米扔回布袋里,“只有立到高处,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我们只是白身的时候,仅能赠一人馒头,初入仕途之际,稍稍可帮小民伸张正义,现在你做到了一方知县,便可守护此方百姓。等到来日官袍变成绯色,才是为民请命之时。” “你放心,哪怕一时隐忍,我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宋亭舟神色动容,他知道孟晚所忧。 孟晚歪着头对他笑笑,其实每次同宋亭舟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同样在鞭策自己。 因为哥儿地位低下,他大部分行动其实是受限的,但因为宋亭舟的爱护和信任,他又是自由的。 宋亭舟身份低微的时候他便谨小慎微,尽量不惹麻烦。宋亭舟踏入仕途成为一方知县,他便也在不超过规制的条件下做自己能做的。 孟晚不再是当初刚到此处自身难保,连个正当良籍都没有的小可怜。 他吃过苦,从小疼爱他的父母因为意外双双亡故,让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寄人篱下,靠着看人脸色度日。 穿过来后差点被人一句话决定生死,又像畜生一样发卖到更加未知的地方。 被富人欺压过,遭恶人觊觎过,见过恶心,踏过黑暗。 他不是什么矜贵的小少爷,而是历经千帆的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猎手。 …… 宋家的近亲都在三泉村,初三的时候孟晚便开始给宋亭舟的下属一一回礼,总也不能白拿人家的。 陶家的人初三也来了,是陶九带着兄弟们过来的,一是以下属的身份过来给上司拜年,二是以碧云未婚夫婿的角色来给宋家送礼。 他本身存下的银子就不多,为了这场婚事积蓄都花光了,今天来宋家拿来的东西还是兄弟们给他凑的。 陶九人还算诚恳,陶父陶母年纪大了,做不了几个儿子的主,陶家的孩子都是自己心里有成算的。 孟晚也不占他们这点便宜,对照陶家送的东西,又给他们回了一份礼,当是给陶家长辈的年礼。 他之前也同陶九说过,碧云成婚后是要到糖坊上工的。 多一个人赚钱日子还不是更红火?陶九除非是红山村那个大傻子才不会同意,毕竟现在不光红山村和红泥村的村民以到糖坊做工人为荣,旁的村子甚至县上的百姓,都在拐弯抹角的打听怎么进糖坊里挣钱。 女娘和小哥儿的地位在两村也算是飞跃提升,总会有女孩和小哥儿认识到自身的价值,逐渐拥有话语权,进而感染到其他人。 —— 年底的盛京各部都忙,其中以户部为最,因为所有的田赋税银等都陆陆续续的运送到京都,户部的人要一个个查验、对照、登记在册。 哪怕是地方上缴银、粮的数目不够,赊欠国库,也没人敢在这件事情上造假。 地方县城将收上来的粮税上缴当地府城,府城集结完辖内所有县的银粮后运输到布政司,最后再由布政司送到户部。 这其中但凡有一个步骤出错,顶在前面砍头的就是最大那个,想推给下属背锅都不能。 户部尚书寇汶是个出了名的守财奴,每年年底户部核对粮税的时候都是他既欣慰又上火的时候,特别是岭南的账目,他是一眼都不想看,收不上来银粮不说,年年倒欠朝廷。 “咦?”查点西梧府账目的户部侍郎拿着账册眼睛瞪得溜圆。 寇汶问:“怎么了,又是那个州府?欠了银,还是粮?”他心里厌烦,全国上下交税要是都像扬州那样积极就好了。 户部侍郎欲言又止,“大人,岭南今年确实还是欠收,但西梧府下的赫山县,啧!它……” “他什么他?给我。”蔻汶一把将他手上的账册抢过来自己看,结果几眼看下来双瞳瞪得比属下还大。 “这……这这这!走,跟我去粮仓看看去!” 蔻汶难以相信自己手上拿的册子真伪,放下一堆的公务就去了粮仓,真的面对那一堆堆的糖时,他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开口,“……赫山县,以糖抵税?” 以粮抵税才是常态,虽然盐粮铁糖是硬货,但按照实际来说有人会拿盐和粮去以物换物,却很少听过拿铁和糖去这么做的。问题是,赫山县那个五年俩知县的穷地方是哪儿来的这么多糖?真他妈离谱到家了! 户部侍郎愁眉苦脸的问:“大人,那怎么办啊,咱们是收还是不收?” 蔻汶咬紧了牙根,“不收?要是不收又没粮又没银的,还让他们赊借吗?收了,按市价折算,详细登录在册。” 这件事太奇葩,算是开国第一例以糖抵税的,被蔻汶完完整整的上书给了皇帝。 “以糖抵税?赫山县知县是哪个?”御书房内穿着常服的皇帝询问道。 几个皇子和一品大员都在殿内,太子没有过多犹豫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父皇,赫山知县乃齐盛二十五年的进士宋亭舟。” 皇帝手指轻点面前的奏折,“有点印象,开春时是不是还向朕上奏过要开荒地?是个能为百姓着想的仁官。”能得皇上这番夸赞已是天大的殊荣了,底下官员大都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思量着是哪家子弟,能不能拉拢。 面容俊雅的廉王笑的温润,“太子殿下仁厚,这等微末小官还能记得清楚。” 太子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忠毅侯恐子不成气候,特意将其遣送至赫山,至今未归。” 太子这番话两个意思,他之所以能答得上来赫山知县姓甚名谁,是因为自己小舅子在当地历练,关注一下不足为奇,一个小小知县又怎能比得上侯府世子呢? 皇上的关注点果然转移到了秦艽身上,“哦?将嫡子派去了岭南,忠毅侯倒真舍得,是个什么职司?” 太子语气谦逊,“回父皇,秦艽顽劣,不堪大用,只是做了个小小的伍长。” 如此皇上彻底想起来自己曾派给宋亭舟两千士兵,充作当地县兵。 “忠毅侯年轻时是禹国猛将,他儿子想必也是不差,只做个伍长未免埋没人才,做个百户也不屈他。”一个正正当当的世子,身份何其尊贵,只当个伍长被普通士兵指挥确实不像样子。 “谢陛下圣恩。”太子这个姐夫,替小舅子拜谢一番,满意落座。 廉王意识到自己给秦艽那小子递了把梯子,脸色不大好看,但生生按捺住了,面上瞬间又恢复了和煦的模样,如此行径,可见是个城府深的。 接下来又回到了户部尚书递上来的话题,众朝臣商议一番,总结道:“赫山县此次以糖抵税情有可原。”毕竟穷嘛,能上缴点有用的东西已经是不容易了,毕竟这个破县之前没有一年是上缴粮税齐全的,碰上个天灾人祸更是什么也没有,好歹今年是给交全了。但…… “赫山宋知县言明,开荒与建造梯田效果显着,当地百姓不再饱含饥饿,但大部分百姓仍没有能力负担国税。这些糖是他夫郎开办的糖坊里私家之物,为了减轻当地百姓税收压力,以部分工酬抵税,或是将糖以低价卖给其他村民,这才补上了税收的窟窿。” 说到底还是一个问题,百姓地少,荒地产出暂时没有良田高。 高官大臣不会将民生发展的眼光投到赫山县这样的小地方,但宋亭舟这一遍遍的哭穷,因为以糖代税史无前例,又一次顺利的让陛下看见了赫山的困顿之处。 皇帝沉吟片刻,“乡绅买地无罪,遏制艰难,确实是偏远小县的窘迫之处。你们可有良策?” 他后一句话是在问两个成了年的儿子,老二勤王自从有了封地,好像就奋斗到头与世无争了,如今只有排行老四的太子文昭,及廉王老五文旭还在暗戳戳的打擂台。 两人一个是中宫正统,娶了忠毅侯府的嫡长女。一个贵妃所出,背后有定襄国公坐镇。心思深沉,不相上下。 文旭揣度片刻,“儿臣认为乡绅买地无罪,是当地知县无能。只要好言劝诫乡绅,通过道德教化,引导其低价将土地租给农户,即可缓和矛盾。” 呵!太子心中冷笑,这算什么办法,还不如抓住两个强占欺诈的当众砍了,也比什么好言相劝靠谱,果真是一门心思向着世家。 “父皇,儿臣也看了宋大人的折子,当地乡绅竟然故意高涨租金、打压糖坊。百姓暂且只能果腹,地主之流却把田地牢牢把持在手中,奴役百姓。这样的人再好言相劝只怕也是不妥。”太子心中也有宏望,他心里想的是要抑制乡绅囤地,定规量、设矩度。使他们不可肆无忌惮的囤地的,但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虽然官员不可囤地,但哪个没买地挂名在族中呢?他说了就会得罪朝廷半数世家。且几大世家被铲除前,此举根本难以实现。 皇帝又看了一遍宋亭舟的折子,然后“啪”的一声合上,赫山知县恳请将赫山当地的人头税并入到田赋税中,以田亩数量交税,而非人丁。如此地越多,税便越重。以此既能减轻农民压力,也能抑制地方乡绅囤地导致百姓无地可种。 此乃良策,却尚要斟酌。 只是宋亭舟此举,到底是给皇上心中埋下了一粒土改的种子,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举国改革。 如今挡在前头的世家,皇帝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商量了一圈,最后赫山以糖代税的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但因为这件事,朝廷还是颁布了新的律法,以后各州府不必再押运粮食上京,全都折成现银。也不许什么以糖代税、以盐代税的,往后户部统统都不收,只认银子。 —— 二月的赫山地界已经开始回暖,但因为冷热气流交汇,天天不是阴天就是下雨,难得初八这日的天气还算晴朗。 宋家的宅子里挂满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纸裁剪的喜字。赫山的习俗是早晨迎亲,碧云几乎一夜未睡,天不亮就换上一身大红嫁衣,由喜婆给梳洗上妆。 他头上戴着孟晚给他置办的头面,在黄叶的搀扶下,给厅堂里主座的常金花、孟晚和宋亭舟磕了头。 第32章 上山 常金花叮嘱了他几句,说了些身为长辈祝福的话语。 孟晚将碧云的卖身契当着他的面撕碎了,县衙有人好办事,碧云的良籍早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辞别旧主,黄叶扶着碧云出门。雪生就蹲在门口等着,他身形偏瘦,个子也不像宋亭舟那样高,碧云轻手轻脚的趴在他后背上,生怕压趴了他似的。 “我是习武之人,你这小身板累不到我。”雪生难得说了句俏皮话,今天他是作为哥哥送碧云出嫁。 碧云默默的搂紧了他的脖子,从堂屋穿过中堂走过两座院子到门口的马车,平日里觉得很远的距离,此刻却发现有些短暂。 雪生将碧云放到挂了红绸的马车上,对前来迎亲的陶九说了一句,“碧云是我弟弟,好好对他,若是不然……”雪生不是多话的人,干脆捡起地上倚马车车轮的木块,一掌拍碎,随后转身潇洒走人。 碧云刚才就哭了几场,闻言又要垂泪。他在后面喊了雪生一句,“哥,我两天后再回来。” 雪生没有回头,只回了一个“好“字。 碧云乘坐的婚车离开宋家,带着他对过去的难过不舍,奔赴自己未知且期待的新生。 碧云出嫁后家里少了个人,大家都还怪不自在的。 黄叶做活虽然麻利,但人不如碧云细致稳重,常金花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亲自带阿砚。 阿砚到二月中旬正好四个月了,已经会躺在床上来回翻身,需得时时有人看顾,做饭洗衣的活计常金花就吩咐黄叶和秋色。 新的一年开始,朝廷的政令也传到了赫山,往年送粮和银改成只送银,布政司的压力少了不少。 这条政令想也是和宋亭舟往上送糖有关,孟晚坏笑着说,“我就喜欢看那群大人物吃瘪的样子,只可惜不能当面欣赏。” 宋亭舟将书册放好,语气颇为放松,“新来的县丞做事还算勤恳,等张典史被撤下,我让陶九顶替了他的位置。”如此县衙的蛀虫算是清干净了,剩下的都是为他所用的人。 “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孟晚感慨这就是大家都挤破脑袋当官的意义,哪怕不做贪官,也总会有各种便捷。 赫山雨水充沛,今日外面又下雨了,宋亭舟询问站在檐下看雨的孟晚,“今年的甘蔗是不是也该栽种了。” 雨水一连串从屋檐往下落,把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泥土味道,孟晚轻叹一声,“本来是想先种上两年甘蔗给村民们打个样,他们见着有收获便会自发的栽种甘蔗,如今看来,童家也太沉不住气了。” 宋亭舟颇感意外,“他们这就要毁约?” “童平到底是童家嫡系,就这么死了他们不可能毫无怨言,到底是地方上称王称霸惯了,还以为自己心思够深。”这一年可能要多费些事了,孟晚无奈道:“看着,直接毁约他们不敢,保不齐弄出些什么事来,要让我自己去提。” 宋亭舟自身后揽住他,嗓音低沉温柔,“别让自己受了委屈,若是不想理他们,便由我出面。” 身后的温度温暖又令人安心,孟晚微微眯起眼睛,轻笑着说:“在你的地盘只能我委屈别人,放心,在家待着也是无趣,我还挺喜欢陪他们演演戏的。” 孟晚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已经自行在扬州买好种苗的童家人却坐不住了,这一车车的种苗不尽快种到地里就会坏在手里,童老二一路从扬州运回赫山辛苦不说,钱也没少花。 “大哥,你想出来办法了没有,实在不行把钱退他,地硬收回来算了。”童老二急躁的说。 童老三冷哼一声,“退给他?你说的好听,当时签的文书你们没看吗?姓孟的租了三年,大哥是签了字押了朱印的,若是毁约,咱们那位好知县不更有理由将你们抓了个遍?”宋亭舟如今在赫山百姓心目中的形象,都不是铁面无私了,整个一铁面阎王。 童老大还算淡定,他喝了口热茶,劝导几个着急上火的弟弟,“不用急,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着,我要那孟夫郎心甘情愿的将地让出来。” —— 进了三月孟晚还是没说今年种甘蔗的事,红山村和红泥村的村民都心中着急。 两村都有女子和小哥儿在糖坊上工,虽然签了什么保密文书,但多少隐蔽透露过去年收上去那一车车的甘蔗做了许多的糖。 按理说糖价贵,又压秤,还有外地的富商过来一车车的买糖,孟夫郎应当是赚了不少钱。今年该是早早准备起来,怎么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呢? 陶家如今与孟夫郎最亲近,便有村民上陶家去打探消息,结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陶老大一家子七八口人现在住在半山腰给孟晚养鸡,其余人也是真的不知道。可村民们不信啊,引人不满便有人传些陶家的闲话,说他家老九娶得小哥儿了不得,没孝敬一天公婆,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 不过这话传了两天,老实巴交的陶家人没吭声,家里有哥儿在糖坊上工的人家不干了,一家子堵在造谣的人家里开骂。 “你自家孩子没本事进不去糖坊,这就开始造别人家的谣了?” “我家娃每月不知道挣多少银钱回来,你们一家子人都赶不上!” “自家没本事眼红旁人家,我呸!不要脸!” 造谣那家子被指着鼻子骂,句句被戳着心窝子,偏偏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心里窝着火,气得五脏六腑都酸胀。 第二日童家的管家便跑到村子里打探消息,又找了许多姓童的说话,连童顺这个还不大的孩子都被叫了过去。 这孩子实在,可能听出了什么,给隔壁婶婶送了银钱和米面,恳请他们帮忙照顾奶奶,自己背着包袱,坐上出村子的牛车便赶去了县城,找孟晚告状。 孟晚暗地里一直关注着童家的动作,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千里迢迢过来给他送信。 他也没戳破什么,只是留童顺在家里住了两天,又让黄叶收拾了一包家里多出来的棉花、粗布等,和两盒子点心送给童顺。 自己则是收拾了一堆行李,让黄叶、秋色在家陪常金花带孩子,带着雪生和楚辞陪自己去红山村一趟。 宋亭舟不放心他,正好赶上春季播种,他本来也是要下乡的,便也跟着去了。 今年再来红山村,村民们再没有去年一开始那种隐隐的敌意与不安,反倒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他来。 孟晚仍旧住在童顺家里,雪生武力值还行,做家务就不太擅长了,孟晚和宋亭舟的东西自己收拾,他还有先见之明的带了被褥来,因为童顺家放的被子已经泛了潮,要晒晾过后才能铺盖。 楚辞默默无声的踮着脚帮他们忙活,他头次被带到村里来玩,和郊游差不多,看到哪里都稀奇,却听话的没有乱跑。 他们收拾完行李,对付着吃了口饭,便各自回屋洗漱休息了。 孟晚洗完澡一边往衣橱里放衣裳一边同宋亭舟说话,“你说阿砚会不会想我们?” 在他身旁铺床的宋亭舟意外的看着他,“之前你不是还嫌他爱哭闹,这就又想了。” “他哭起来是有点子烦人,但平时还是可爱的,你不知道他最近会翻身,整日醒来就在床上来回滚,可好玩了。” 提起儿子孟晚眼睛里都是笑意。他穿着一身缎面的中衣,质感柔顺,头上戴的仍旧是最爱的那支祥云银簪,这是宋亭舟在订婚时送给他的信物。腰间坠着的玉佩也是所爱之人赠与的,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被爱滋润的模样,有了阿砚后又添了些许变化。 宋亭舟将被褥规整好,凑上去在他形状姣好的唇上亲了一口,“村里的事都办完了我们就回去陪他。” 孟晚嘴角微翘,“也是,我要是天天在家可能还会嫌弃他烦人。”远香近臭嘛。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出去找村长说话,孟晚坐了一路马车起的晚了些,醒了后楚辞就带着雪狼坐在他门口晒太阳。 他手边放着一个小木盆,里面有三四个水煮蛋,此刻正一个个的剥给雪狼吃,比普通萨摩耶还大上一圈的白狼一口一个的吞着,吃完就眼巴巴的看着盆子里的,却也不乱动。 楚辞老成内敛,将狼也养的这么老实。 孟晚拿着牙刷出来问他,“你吃早饭了没?” 楚辞将手里还没剥完的鸡蛋丢了出去,雪狼连蛋皮一起吞了。 “和宋叔一起吃过了,他去找村长了。”楚辞飞快的比划。 “好,我知道了。”孟晚洗漱完,自己去厨房找吃的,锅里给他留了饭,但是没有常金花做的好吃,晚上他想上山抓两只鸡回来做。 “孟夫郎在家吗?”外头有人来找。 其实一大早童顺家院子外面就守了人,只是孟晚一直没露面,大家不好进来,这回听见孟晚的声音了这才到门口来问。 宋亭舟不在,雪生在门口喂马,孟晚去哪儿楚辞就跟到哪儿,隐隐以一种保护者鹅姿态守护着他。 村民没见过楚辞,孟晚每次下乡来穿戴的都十分朴素,也分不清什么仆人主子的,村民还以为楚辞是孟晚的小厮。 “小孩,你家主子呢?” 楚辞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嘿,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还不如孟夫郎之前带过来那几个哦。”村民见他不理,自行走进了院子。 怎料雪狼拱起身子,龇牙咧嘴的低吼。 村民远见还以为是狗,近看才知道是狼,一时间被吓得不敢动弹。 “陈叔来了,你不用怕,它不咬人的。雪狼,回来!”孟晚出来喝了雪狼一句,它便低眉顺眼大的跑回来趴到楚辞腿边不动了。 陈叔拍了拍发麻的腿,他们村的山都低矮,林子也不深,因此少有野兽,冷不丁腿都吓麻了。 “孟夫郎啊,没打扰您,我来是想问问,怎么今年甘蔗还要砍断育苗的,现在是不是也该筹备起来了?”陈叔客套的说。 去年村子里的人家都挣了不少钱,但谁嫌钱少呢?如今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巴望着,恨不得把自己家的地也卖了当佃户。 孟晚把用来洗碗筷的脏水泼到院里,“陈叔放心,我如今来村里就是通知大家快开始栽种甘蔗,糖坊那边已经开始租车往村里拉甘蔗种苗了,大家都不必着急。” 他如今说出来的话就是金玉良言,比村长还权威。陈叔眉开眼笑,“好好,那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孟晚将他送出院子,眼见着一群人围上去对着陈叔问东问西。 “老陈,咋样啊?孟夫郎说了没有,今年还中不种甘蔗了?” “三叔,你快点说说,我爹娘都急死了。” “孟夫郎都跟你说啥了,你倒是说啊!” 陈叔被这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得嗓门还大,嚷得自己脑门嗡嗡作响,“都静啲啊!啰里啰嗦,孟夫郎说了今年还种甘蔗,在家等着就得啦!” 大家一听都安了心,欢欢喜喜的各自散去,但其中童姓的村民各自目光闪烁,似乎还有别的心思。 白日无事,孟晚带楚辞和雪狼上山抓鸡,小半年没见,现在天气回暖正是孵蛋的好时候,明年他就有大批的鸡了。 雪生默默走在他们后面,孟晚就像领着小朋友放风似的,和楚辞一人背了个小巧的背篓,他挖野菜,楚辞采药草。 有不少村民也在山上采野菜,撞见孟晚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这山如今是被孟晚租下来了。 往年主家不在,他们都是偷偷上山,毕竟就住山边,也没人见天的守着。 “没事,你们挖你们的,我上山看看鸡。”孟晚对着众人笑笑。 还没到半山腰的鸡舍,便看见有鸡在附近溜达,这批鸡算是散养,往日都是在山里吃喝,耗费的粮食不多,夜里不用叫都知道自己回半山腰的鸡笼里,偶尔有几只笨大的要陶大的儿子去找。 陶大一大家子住在山里养鸡,为了方便盖了两座竹楼住,还有间底下垫的高高的平房,大早上烟囱还冒着细烟。 陶大媳妇拿着筐从平房里出来,看见孟晚惊喜道:“哎哊!孟夫郎来了!” 第33章 大吉大利 孟晚将背篓卸下,挂到竹楼旁的杆子上,免得里面的野菜被跑来跑去的鸡给吃了,然后问向陶大媳妇,“是啊陶大嫂,听陶九说你年后开始孵蛋了,所以过来看看,有破壳的了吗?” 陶大嫂是个脸圆爱笑的妇人,笑呵呵的对孟晚说:“最早的一批毛都硬了,我男人又做了几个小鸡舍养着,上个月我孵得那批刚才我过去看也有破壳的了。” 孟晚眼睛一亮,帮楚辞也挂好背篓,“走,小叔带你去看小鸡破壳。” 楚辞平静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波动,避免惊到山上的鸡,雪狼没有跟来,被独自留在了童顺家,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孟晚走进了平房。 两人一揭开厚厚的帘子,扑面而来就是一阵温热。为了小鸡能够顺利孵化,平房里外捂得严严实实,房门左右各一长排到前面顶头的木箱,中间也有两排。 整个房子就是一个巨大的育雏房,里面间断着摆了八个火炉,时时都要看着火炉里的火不能熄灭也不能过旺,总之是个细致又磨人的活计。 孟晚掀开中间段的一块破棉被,底下正有小鸡在努力破壳。 楚辞急急的指了一下其中一只,那里正有一只小鸡在啄蛋壳,但他们都看了小会儿了,别的小鸡都出来两只了它还没有啄开。 “不急,你帮它剥开一个小口就行了。”孟晚听人说过有的小鸡破壳困难,就是需要外力辅助一下子。 楚辞本就会炼毒,也没什么不敢下手的,动作轻缓的将被小鸡啄的凸出来的小鼓包剥开,里面挣扎的小鸡便慢慢一点点的顺着那道小口一点点啄破蛋壳,最后成功出壳。 孟晚若有所思的说:“这只小鸡和你很像,本来困顿在蛋壳里,但只需要一点点的助力,便能顺利迎接新生。”如楚辞,也如赫山的百姓们。 楚辞脸上还有没褪去的笑意,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和孟晚出来玩,他很高兴。 陶大嫂知道孟晚要吃鸡,当即挑了四只长得肥的,手起刀落就给四只肥鸡放了血,就着炉子里热的水将鸡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才递到雪生手里。 有没受精的鸡蛋,被陶大嫂腌了两坛子,正好又给孟晚带下山一坛,三人满载而归。 孟晚许久没有下过厨了,让雪生将灶房的两个锅灶都点上火,先和了一盆白面放在一旁慢慢发酵,后将其中一只鸡白水下锅随便煮了煮。这是喂给雪狼加餐的,孟晚也觉得当日的山犭军瘆人,一般时候都给雪狼吃熟食。 剩下的三只鸡剁成大块,用清水泡出血沫再沥干,起锅烧油加葱姜爆香接着下鸡块,灶房里瞬间窜出香味来。 楚辞在门口紧盯着孟晚干脆利落的动作,雪狼在他旁边则是流着口水看锅里的鸡。 孟晚把锅里添上热水和配料,盖上锅盖,又将面盆揭开,他想顺便在锅里贴点饼子,用锅气蒸熟就着鸡汤,宋亭舟爱吃。 锅边冒出白烟,孟晚重新将锅盖打开,把擀好的饼子一个个贴在锅边推开,再重新盖上盖子,让雪生一次少添些柴火慢慢炖,宋亭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狼的饭好说,整个的鸡捞出来晾着,这口锅再蒸上一盆米饭。 “雪狼开饭喽!”孟晚把鸡扔到雪狼的食盆里,招呼它吃饭。 雪狼早就馋了,一个猛子就扎到了盆里,囫囵吞了一半的鸡才觉得不对,好像和刚才闻到的香味不一样。 晌午宋亭舟回来时,童顺也从地里干活回来了,去年他自己也千辛万苦地开了一亩荒地。这些天村里人开始播种,童顺人小,干活的速度和体力都不如大人,但也慢慢吞吞地种上了稻子。 他奶奶年迈,今年连饭也做不了,童顺干活回来还要给她做饭。 孟晚炒了个野菜炒蘑菇,一个木耳炒鸡蛋,分量都是大的,各盛了一些并一小盆鸡肉和一盆干饭让楚辞挨个端到童顺家堂屋去。 楚辞不会说话还不爱理人,任童顺不好意思的推脱,也只当没听见,完成任务一样放下东西就走。 宋亭舟、孟晚、雪生和楚辞四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除了他们三个吃了六七块饼子外,剩下的饼子都被宋亭舟吃了,人家还另吃了两碗米饭和许多的菜,现在连楚辞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吃完了饭雪生收拾碗筷,孟晚从刚有阿砚的时候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脱了外衣招呼宋亭舟躺在床上,和他闲聊两句,“这个冬天又有不少村民自发开了荒地?亩数可多?” 宋亭舟被他当抱枕依着,声音自孟晚头顶低沉地响起,“红山村山地坡度尚可,村民们有家里勤快的一冬过去开了六亩荒地,虽产量不如平地,但总归多了进项。” 哪里都不缺勤快的,更也不缺懒人,有积极开荒的,同样就有去年多挣了银子在家躺着不动的。 孟晚懒洋洋的说:“去年山地的甘蔗比平地的甘蔗更甜,当时就觉得红山村最适合种甘蔗,等童家的事了,如今开荒多的人家往后便能多种几亩甘蔗。” 如今开荒不积极的人不过是两种心态,一是怕开的太多两年后赋税太重负担不起,又没有人会买破山地。这是大多数村民的想法,倒也能够理解。 第二便是极少部分,觉得孟晚喂饭太香,不想再苦哈哈的自己种地,只侍候孟晚的甘蔗等着领工钱即可。 宋亭舟在心里思量着过分开垦也不是好事,一亩不开更会重新被地主摆弄,他说破嘴皮这些人也不会改变固有思维,还是得让他们跌上一跤才成。 春种时要重新丈量土地登记在县衙的鱼鳞册上,若是挨个让乔主簿来还不得将人累死,宋亭舟这次下乡便是为了让村里推选里长,到时候由里长和衙役丈量,最后上呈到乔主簿那里一一登记在册。 一般情况下里长选举的都很容易,因为大部分村民还会选择原来就在村子很有威望的村长。 特殊情况的就像是之前在公堂上捣乱那位水和村村长。哦……现在是前村长了,如今村里的里长是他三儿子,为了帮他三儿子在村里立住威信,他难免偏颇三房,引来家里其他儿子儿媳不满,如今里外不是人。 相比之下红山村就和谐的多,村里的里长还是以前的村长。不说别的,其他人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当时选人去糖坊的时候,略过了自己家人选了村里别家媳妇和哥儿。 那些被选中的人家是心存感激的,旁的村民也信服他。 下午宋亭舟和红山村的旧村长新里长去量地,晚饭孟晚煮了锅粥,炒了盘素菜,切两盘陶婶腌的咸鸡蛋,楚辞好像很爱吃,他正长身体,是如今家里第二个能吃的。 夜里宋亭舟正抱着孟晚睡得正香,童顺家的大门便被人敲响了。 “宋大人,童顺?” 宋亭舟在黑暗中睁开双眸,先抱紧了怀里的人,感受孟晚呼吸均匀顺畅后方才慢慢将人放平在床上,自己轻手轻脚的下床披上外袍。 他出去时雪生已经走到院门处警惕的询问:“找谁?” 叫门的陶大声音有些急切,“我是山上给孟夫郎养鸡的,鸡舍里的鸡突然死了一批,我来告诉孟夫郎。” 这可不是小事,他一年十二月挣着孟夫郎给的工钱,孵小鸡死了几只还算正常,养成的大鸡无缘无故死了一批那不就是他的过错吗?可怎么和孟夫郎交代哦! 陶大一家子心里都急,发现了就马不停蹄的下山来童顺家找孟晚。 走过来的宋亭舟听到了陶大的话,示意雪生先将门打开,然后对着急上火的陶大说:“可能是生了瘟毒,你将死鸡单独放到一处,再看看其它的鸡有没有异样,今日夜深了,明早我和夫郎再上山去看,你先回去休息。” 他说话态度寻常,听不出有怒气,陶大忐忑见状不安的心踏实了一半,借着月亮光又返回了半山腰。 第二天一早孟晚醒来听宋亭舟说起昨夜的事,他挖了一块咸蛋黄吃,语气轻飘飘的说:“一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山上看看,今天你不是要去隔壁红泥村吗,你自去你的。” 宋亭舟有些不放心,“去红泥村的事不急,明日再去不迟。” 孟晚把自己不爱吃的蛋清挖到他碗里,“放心去,你不走,旁人还怎么施展手段?” 他把宋亭舟哄走做正事,自己带着楚辞和雪生上了山。 “孟夫郎,你可来了,都是我家男人没看顾好,你让我们怎么赔都行,可别伤了和气。”陶大嫂惴惴不安的说。 她都是当奶奶的人了,担心孟晚生气,说话谨小慎微生怕孟晚责怪。毕竟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所以才更不好意思。 一大家子昨晚全没睡好觉,在鸡舍盯了一夜,把喂鸡的水和粮食都换了一遍,今天又早早干活,喂鸡的喂鸡,铲粪的铲粪。 “陶大嫂,你们都先别急,带我去看看死鸡在哪儿。”孟晚不是爱胡乱怪罪人的,何况鸡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待考量。 陶大嫂的儿子昨夜将死鸡都扔到山上一颗大树底下,昨天半夜一共死了十七只成鸡,还是半夜陶大起来方便听到鸡舍里有异样才发现的,此刻都在大树底下,每只都保持着鸡头扎进翅膀里,两爪直直伸着的僵化姿势。 孟晚不懂畜牧,但楚辞懂,他上前查看一番,很快得到结论,“是中了断肠草的毒。” “什么!”陶大嫂惊呼一声,随后愤愤地说:“是哪个缺德的干这种事!” 孟晚倒是没什么意外,“既然那人干了这种事,那么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劳烦陶大嫂夜里暗自观察,也不用立即就抓个正着,只需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自会着急。” 陶大嫂觉得自己没听懂,再次确认了一句,“不当场抓住?” 孟晚义正言辞的说:“对,毕竟都是乡亲嘛,总该给人家一次……嗯……几次机会的!” 陶大嫂欲言又止的送孟晚他们下山,回来和自家男人、儿子儿媳妇说:“孟夫郎心肠也太好了,去年咱们一个村子都是他养活的,多少门户翻盖了新房。当下村子里有人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他不责怪生气就算了,还要给那贼人机会。唉!真是菩萨似的人物。” 陶大儿子哼了一声,“孟夫郎是心软,但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放过那人,今晚我值夜,要是让我看见是哪个孙子干的,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陶大抽了儿子一巴掌,“扒什么扒!今晚你老实给我睡觉去,我看着,孟夫郎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听着就对了。” 陶大儿子心肠不坏,就是人过于耿直,被老爹抽了一下子,也没敢反驳,自己嘟嘟囔囔的就跑去给鸡添水去了。 宋亭舟走后,孟晚没事就带着楚辞雪生去山上采蘑菇挖野菜,去年红山村村民送的菌子常金花就极爱吃,难得再来一次,他便想自己多采些晾干,回去给常金花带上。 又过了五天,孟晚说的甘蔗种苗没送来,反倒是陶大又叫儿子下山来找孟晚,还是清晨路上人最少的时候。 “我家夫郎还没睡醒,你若是不急,就先等一会儿。”雪生少见的态度温和,此人毕竟也是碧云的侄儿了。 “欸,不急不急。”陶大儿子嘴上说着不急,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就要想吐露。 孟晚和楚辞都还没起,且他也没嘱咐过雪生陶家有什么急事,是以雪生只是点火烧水,当作没看出陶大儿子的急躁。 日头东升,阳光夹杂和煦的暖意照射到窗框上,孟晚睡觉的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穿了身被常金花改良的对襟长衫和裤子出来,长衫是深蓝色细棉做的,长至大腿,深灰色的裤子做成宽松直筒样,能盖住半个脚面。 这一身穿着再舒服不过,孟晚到乡里最爱穿成这样。 说实话没多好看,重在舒适,和村民们干活穿的短打也差不多少,远没有盛京扬州等地的衣服花样子多,样色也不鲜亮,但穿在孟晚身上就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第34章 今夜吃鸡 陶大儿子明明已经见过孟晚几次了,却还是不适应这么个精致的人物日日在他们这山沟沟里。 “出了什么事了?”孟晚端着漱口杯和牙刷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刷牙前问了陶大儿子一句。 陶大儿子回过神来,“孟夫郎,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和我爹真的撞见给鸡下药的人了!” “唔唔唔!”你说你说! 孟晚毫无形象的一嘴沫子听陶大儿子说这几天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孟晚下山了后,陶家人对山上的鸡是谨防死守,夜夜都两班倒的看着,结果第一天晚上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鸡舍附近。 他们盖鸡舍的平地被夯平挺大一片,为了方便养鸡便没有修建围墙,只扎了一圈的篱笆,这更方便了贼人进出。 陶大就守在暗处,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拿着一布袋的东西,蹑手蹑脚的往鸡舍里钻,引起几声轻微的响动后,又偷偷摸摸的下了山。 他强忍着逮人的冲动,按照孟晚的吩咐一声没出假装没看见,放了那人安然离开,只是当天飘了细雨,夜色浓稠阴暗,没能看清那人长相。 那贼人走后陶大赶紧跑到鸡舍,却见鸡食盆里掺着些青绿色不知名的草,和食盆里的鸡草长得极为相似,怪不得上次中了招。 上回只是死了十几只鸡就把陶大心疼坏了,这回那人可是背了一袋子进来啊!这些鸡要是吃了,岂不是最少也要死上百只! 陶大心头火起,恨不得追上去捶死那狗贼,但想起孟晚的嘱咐只能努力按捺住。他叫醒儿子,父子俩连着食盆里其他鸡草全都重新换了一遍,忙活完天都亮了。 当天陶大儿子就要下山告知孟晚,陶大琢磨着孟晚的临走前的话,还是叫住了儿子。 两人白天睡了一天,晚上由陶大儿子守着,结果那人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直到昨晚,可能是山上陶家没有动静,那人竟然胆大包天的又来了,除再次背了一袋子毒草又偷偷摸摸的掺到了食槽里外,这几次行动助长了他的狗胆,临了竟然还偷走了两只鸡! “那个孙子偷鸡的时候动静闹大了,我娘和我夫郎都醒了,我爹我们想假装没发现都不行。他吓得转身就跑,我爹离得近看清了他的脸,但假装天黑没看真切,骂了几声并未追上去。” 陶大儿子怒骂一句,“就这样那贼人还紧捏着袋子不撒手,硬是背了两只鸡下山!” 山上的鸡和鸡蛋平时也可以散卖,有村民过年的时候就上山来买过鸡和鸡蛋,也有专门过来买受精蛋回家自己孵的。 陶大先前并没有往自己村子的人身上想,毕竟家家户户在红山村几辈子了,都是乡亲邻里,怎么可能这么阴损知道他为孟夫郎养鸡还故意来下药? 多半是其他村子的人眼红他们村子当下过得红火,故意来捣乱的。 谁曾想他们红山村就是有那坏的流脓的人! “孟夫郎不知,前些日子村里就有人说我家的闲话,我爹和爷爷都是老实人,叮嘱家里的叔叔们不许惹事。后来童庆家被村中其他人找上门骂了一通,我家才知道是他乱嚼舌根,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怎知童庆又跑上山去给鸡下药,真当我们陶家好欺负的不成!” 这个无耻小人! 陶大儿子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即就冲到童庆家里把人拉出来揍一顿。 “叫童庆啊,和镇上的童家又有什么关系?”孟晚洗漱好没急着吃饭,楚辞年纪小睡得沉,这会儿还没起,不过估计也快了,等他醒来一起吃饭。 陶家还以为是他们家和宋家结了亲,他九婶说进就进了糖坊,又被孟夫郎安排成管事的,惹得童庆眼红才下了黑手。完全没想过和童家有什么联系,“镇上的童家以前是在我们村分出去的,可人家早在上上辈就是地主了,真沾亲带故的都在镇上,村里姓童的都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远亲。” 孟晚眯起眼睛,“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后续的事情不用管,也暂时别声张。” 陶大儿子实在忍不住,“孟夫郎,童庆……他……” 孟晚但笑不语,陶大儿子说不下去了,垂头丧气地离开,估计在他心里孟晚已经是一个心软懦弱的泥菩萨。 又过了两天村中风平浪静,童庆家井里挂了两只褪了毛的鸡,愣是不敢煮了吃,家里的小的天天烦着要吃鸡肉,童庆一咬牙,“吃!叫你小爹拿灶房里剁了,今晚就吃。” 儿子女儿都欢天喜地,童庆家没到饭点就早早飘出了香气。 邻居好奇,“今儿是铁树开花,还是公鸡打鸣,怎么童庆家舍得炖肉了?” “不对,他家去年也没养鸡啊,难不成是买的?” 鸡都吃完了也没人来找,更助长了童庆的胆子。但他行事这么拖拉,半点风声没有,已经让指使他的人不满了。 夜里,还是在养鸡的半山腰。月亮高悬在空,四周一片寂静,林子里偶尔传来鸟类清脆的叫声和爬虫爬过林间的“沙沙”声。 鸡舍里静悄悄的,五道黑影一前一后的往鸡舍走去,行动缓慢小心,其中还能听到最后一人坠在后面累的剧烈喘气,还低声责骂领头的那人,“童庆,大哥真是看……哈……看错你了……这……这点小事居然都做不好!” 最前面的童庆像是极为怕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反驳,“五叔,我真的上山去了,还去了好几趟,肯定是陶大怕被孟夫郎发现,硬给瞒下来了。” 其他四人应该都是在迁就最后这人,一步三回头的走着,中间三个因为头回做这种事,一路上不停左顾右盼,生怕叫人看见,其中一人没注意到脚下的路还差点被路上的树枝绊倒。 被童庆叫做五叔的人,正是当初跟着童老大一起到县城找孟晚的童家老五。他人年轻但是辈分高,只因吩咐童庆做的事一直没有进展,童老大觉得他做事还算稳妥,便叫他过来亲自看看。 童老五听了童庆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你放屁!真要是你说的那样下了好几次药,是他说瞒就能瞒的下来?” “反正我真下了。”童庆小声辩驳。 三人中有人不耐烦的反问:“管你下没下,反正你没办下来事,要不童五爷会再叫上我们一起来?” 其他两人附和,“就是。”看来他们和童庆之间的关系不太融洽,可能暗自还相互竞争。 “好了!”童老五压着嗓子斥了一句。“今晚我带了迷药来,先将陶家人都迷晕。童全、童福、刘四,你们仨不是刀快吗?今晚你们四个把鸡舍里的鸡头都给我砍下来扔到村头去。” 他们三人家里都有一亩两亩的地,并不是童家的佃农,以前看来比其他人家都富裕,还嘲笑过旁人,结果去年没地的佃农都挣了大钱,他们还是困顿着。 听到要杀鸡三人第一反应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瞬间想到了一处,对视了一眼,童全犹犹豫豫的问:“五叔,杀完的鸡要是没用,能带几只下山吗?” 童老五鄙夷的瞥了他们一眼,语气不屑,“几只破鸡而已,你们想带就带,但是不能叫其他人看见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三人大喜。 五人商量妥当,先由童老五去童家的窗户外头放迷药。这玩意是稀罕东西,这群汉子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说,怕他们去再把自己给迷晕了,童老五只能自己上。 其他几人放哨的放哨,在鸡圈旁准备的准备。 童老五先从袖兜里抽出一条黑色棉布,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和嘴巴,然后又掏了包用帕子包裹的东西,打开来又是一层红纸包,红纸再揭开便是两块手指粗,一寸长的棕褐色的香块。 童老五躲在童家住的竹楼下面,吹亮了火折子,将两块香都点燃了,自下而上的塞到陶大房门处。又小跑到另一座竹楼,如法炮制的将另一块香也放到其门缝处。 童庆凑上来问:“五叔,这就成了?我们现在就能去杀鸡了?” 童老五狠狠的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成个屁!你当什么神药呢,不得熏一会儿才有效果?找个地儿待着去,等一炷香再进屋去看看。” 他拍完童庆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些眼晕,暗道:我蒙着口鼻呢,之前这药效也没有这么大……啊…… 童庆眼睁睁的看着童老五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因为他体肥膘壮,与地面接触的时候还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声,听着就疼,可就是这样童老五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等童老五再醒发现天已经亮了,而自己则躺在竹楼前面的空地处,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就只有嘴巴还能动动。 “怎么回事!人呢!童庆、童全、刘四、童福,都死哪儿去了!”他嗓子干裂,声音也嘶哑难听,像是下一瞬就能呕出血来。 “哎呀,童五爷看来休息的极好啊,居然还能喊得出来?”孟晚一脸惊讶,他拿着一只小鸡就蹲在童管家身旁不远处,把小鸡放在地上来回跑着玩。 小鸡顽皮,还叨了叨童老五的头发,疼的他龇牙咧嘴,“你……你怎么知道!我……我这又是怎么了!” 楚辞勤快的拿了两个凳子出来,递给了孟晚一个。 孟晚道了声谢,坐在小凳子上,笑眯眯的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童老五说:“当然是童庆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昨夜已经将事情全部都交代了。童五爷可能是夜间行事太累,竟然倒地就睡了。” 童老五脸上阴晴变化,然后恶狠狠的承认道:“没错,是我指使他们上山杀鸡的,我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哥儿在红山村耀武扬威,这是我们童家的地盘!”他就是在大牢里关上几天又如何,大哥肯定是要把他赎出来的,所以并不担心,几番思量下竟然将事情直接担下了。 孟晚满脸钦佩,双掌情不自禁的拍起来,“童五爷真是敢作敢当,只是可惜了一条人命。” 童五爷眼皮一跳,“什么人命!我只是杀几只鸡,还没来得及下手呢!你再是县太爷的心尖肉,他也不能任你胡乱枉顾人命!” 孟晚淡定起身,“嗐,什么心尖肉,听着叫人怪不好意思的。雪生,把人都拖过来。” 雪生像拖死狗一样拖来了四具尸体,各个脸色泛青,嘴角溢血,眼看是被人毒害了。 童老五眼珠子玩命似的往尸体上看,眼白上瞪出大片的红色血色,他不可置信的低声呢喃,“童庆!童福!赵四童全你们醒醒啊!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全身上下不能动弹,睚眦欲裂的崩溃道:“他们怎么会死的?怎么可能?” 他倒不是为四人的死而难过,只是感到惊惧,昨晚还和他说话的四个人,这就没了?他借童家的势欺压过村民,也曾间接致人死亡过,但还真是头回见本来还活生生的突然就没了。 噬骨的寒意在他身上四处流窜,冷的他想打几个摆子都不能,只能硬生生的撑着,此刻他真希望自己还不如晕倒。 孟晚表情很是惊讶,“怎么死的?不是你下毒将他们毒害身亡了吗?你看看,你手里还攥着毒药呢。” 什么!怎么可能是我!童老五眼睛努力下翻,果然见着自己手里攥着一包什么东西。他牙齿打着颤,“你……你这毒夫要诬陷我!我不认罪,人不是我杀得!我只是来杀鸡,没有杀人!” 孟晚神色无辜,“童五爷说话好难听啊,怎么叫我诬陷的呢,明明是人证物证都在。”他冲着竹楼后神情复杂的陶大一家子挥手,“陶大嫂,你们一家昨晚都看见他是怎么行凶的了?” “看见了,看见了。”几人小鸡啄米一样忙不迭的点头,看样子是怕极了孟晚。 童老五满脸绝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栽在了孟晚手里,如今自己的小命就在对方手中。 他费力的咽了口口水,语气软化起来,“孟夫郎,是我错了,我眼瞎得罪了你。只要你放我离开,我保证回家就让我大哥把手里的地均出来给你。”他倒也不傻,知道孟晚最在意的就是童家的地。 第35章 作法 “放你回去啊,可以呀!”孟晚痛快松口。 童老五脸上一喜,但很快又重新警惕起来,姓孟的会这么好糊弄? “你,不要立个文书字据?” 孟晚摆了摆手,“嗨,那些都是虚的。”他对身旁同样坐在小凳子上的楚辞说:“小辞,来把炼魂紫鳞王请出来。” 哪怕听到孟晚将那个中二到无语的名字读出来,楚辞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配合的从怀里取出个血红色的瓶子。 里面缓缓爬出一条两寸长,身体呈圆柱状,在阳光下外壳散发出一种深紫色的光泽,爬动间只见身下探出数百对虫足,身体又分成几十节。看着既恶心又瘆人,只叫人头皮发麻。 童老五眼见着楚辞神情麻木的捏着那条“炼魂紫鳞王”逐渐向他唇边靠近,眼神中充满强烈的恐惧,像是下一秒就要受尽非人折磨了。 他想摇头拒绝,又怕动弹不得,只能小幅度张嘴,尽可能将声音放到最大,“这是什么东西?孟夫郎,你……你饶了我,我从今往后……不要!,求你!唔唔……嗬嗬嗬……” 童老五的惨叫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孟晚背过身去,无声干呕。 他暗自谴责:啧……我现在怎么这么坏了?像个大反派似的,再这样下去没准会有个柔弱善良的小白花跳出来指责我。这样可不好,我得做个为民请命的大好人! 再一抬眼,陶大一家子扫地喂鸡填料,就是没有一个敢往这边看的。 楚辞喂完了虫子,又喂童老五一颗乌漆嘛黑的东西,腥臭腥臭的,不管是看还是闻都不像什么好东西。 童老五万念俱灰,顺从的吞了进去,却意外发现自己能动了,他艰难的坐起身子,一瞬间活撕了孟晚的想法都有,可想起对方的手段,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你给我吃的那个是什么?” 他想到那东西看着就满身是毒,如今进了自己肚子,只怕是时日无多了,想到这不免阵阵惨笑。 果不其然,孟晚拉过臭脸小孩楚辞对童老五介绍道:“我干儿子,西域毒仙,精通各种蛊虫毒物,刚才喂你的那条就是他精心用心头血喂养五年的炼魂紫鳞王,只要你心中生出对我不利的歹念,他便会吸食你心口的血肉,直至将你全部吞噬变成它孵化孩子的容器。” 他这一番话简直颠覆了童老五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所有认知。 “炼魂……紫鳞王?” “吸心?孵化孩……孩子?” 每个词全是童老五又能理解又不理解的东西,这个小哥儿还是人吗? 他想起大哥的计划,心脏砰砰乱跳,没准他们歪打正着,真的猜中了真相,姓孟的哥儿,不是人! 楚辞听孟晚一通乱编乱造听得嘴角抽搐,但想起孟晚对他的称呼还是没忍住小幅度扭头看了孟晚一眼,再扭头又看一眼,最后唇角不自觉的往上翘。 孟晚见童老五呆呆傻傻的望着自己,心想,吓过了? 他轻咳一声,“你也不用害怕,等你将我交代你的事做完,我自然会让我干儿子把你体内的蛊虫引出来。” 童老五眼神中迸发出生机,“还能引出来!” 但随即立马警惕道:“你要我做什么?” 孟晚低头将黏着他的小鸡放到手心上玩,声音清冽舒缓,拖着一点点尾音,“放心——总不会让你杀人放火,只是一点点的小忙而已。” 童家困守在偏远小镇,其实思想很保守守旧,对付孟晚既不能闹到官府去,因为县衙上最大的是个夫奴,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暗地里下手又找不到机会,因为童三媳妇就是前车之鉴。 再从糖坊来说,糖坊里日夜都有人看守,里面的工人不傻都不会吃里扒外,毕竟孟晚不光是她们东家,大方又友好,她们如今挣得比县城里的男人还多。 其次孟夫郎的男人还是一县之首的知县大人,一个是知县,一个是地主老爷,还用过多比较吗? 若是宋亭舟初上任,还没有如此威慑力,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眼前童家几乎找不到突破口,还有什么办法? 吓他。 这个时代的神鬼令人敬畏害怕,只要提及大白天都会打个冷战的地步,如昌平府的狐妖传闻和岭南小镇的山犭军。 童家人想先将半山腰鸡舍里的鸡渐渐都毒死,再从村子里搞些邪乎事,事情宣扬出去叫童庆几人编些瞎话引起恐慌,接着找人假扮道士唬住孟晚和村民们。 这个昏招便是童大和年迈的老族长想到最有效的方法,又不用惊动官府,还能将孟晚给吓怕,主动打破文书契约归还田地。 届时他们童家就能借着孟晚搭好的线、铺好的路,用低廉的价格雇佣佃户为他们种甘蔗。 糖坊若是能一起拿下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姓孟的可以去扬州找个教他建糖坊的,他们就找不来了? 老二之前去扬州买种就已经和其中一个卖种的搭上了线,只等他们这边的甘蔗种下,便找那人来教他们建坊制糖! 童家设想的很美好,实际行动下来却在第一环节就出现了问题。 童庆这个不中用的一只鸡都没毒死! 总之山上半点动静全无,童大这才急了,旁人不靠谱,便叫上自己弟弟悄悄来村里,这一来,回去的可就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童老五了。 三月十五,村民们家里的地都种好了,白日除了去地里除除菜竟也没别的事干,晌午吃饱了饭便在村子里的树下说说闲话当是消遣。 “先前孟夫郎不是和老陈说了吗,糖坊已经开始往村里拉种苗了,怎么这些天过去,还没动静呢?” “是啊,这甘蔗苗不来,我这心里总没底。” “谁说不是,孟夫郎租童财主的地租个三四十年才好呢!” “这地要都是孟夫郎的就好了,唉!”给童家当佃农的日子可着实艰苦,一家子都跟着受气,村民们都怕回到当初的日子。 陶三媳妇插了句,“我听我小叔子说,像孟夫郎这样丈夫是当官的,不能在外头买地,只能回老家买去。” 有个年岁大的夫郎哼了一声,“就是能买,你看老童家将地把持得死死的,他们也不会卖给孟夫郎,保不齐过两年就会张罗收回去。”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孟晚去年种甘蔗挣了钱。 提到这事,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你们说之前童财主找童庆他们几个姓童的是干啥的?” 人群里就有当时被找上门的,同样姓童,他嘴巴一撇,“能干啥?平时半点光也借不上,好事能轮到我们这群远亲?我当天就根本没去!” 不光他,人群里好几个人都接过话茬,有人说:“我也没去,孟夫郎眼见着不待见童财主,叫我的时候我夫郎拎着耳朵叮嘱我不许去。” 其余人笑他,“现在你夫郎是了不得了,怪不得你听话,他进了孟夫郎的糖坊,不光挣钱多,听说过年还分到两只鸡?” 那男子平时是个混的,脸皮又比旁人厚,别人打趣他怕夫郎他也不以为耻,昂着头说:“是啊,我们家刚翻盖了房子,过两天还想看看牛车,他隔七日休两天,我赶牛车接送他好方便。” 其他人面上笑话他,实际内心酸他家挣了两份工,他夫郎的还是一年十二个月都发工钱。 当下他们哪个不着急今年种甘蔗的事?只有村里这几家在糖坊做工的人家不慌不忙。 反正种不上甘蔗他们还有两亩荒地,够家里吃喝,再加上媳妇和夫郎在糖坊挣得,是地也有了,钱也有了,再不用给地主当佃户。 场面一时间有点冷淡,过了会才又有人重新开口,“你们老童家就没有去了的?” “童庆好像去了?” “还有童全童福也去了。” “刘老四不是童家女婿吗?他也去了。” “欸?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他们几个?” “是没见……外头有车进来了,是不是拉甘蔗苗的!” 这里能望到村口,见外面似乎有车进来,众人忙一拥而上。 离得越近了,村民们越是失望,原来是童家的马车,走近前还能看见马车上下来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仙风道骨。 老道士自己跳下马车,童家的仆人扶着童老大和童老五紧随其后。 见马车前围了这么多的村民,道士和童老大好像半点也不意外。 童老大一下车就感慨的说了句,“这阵子大家都担惊受怕了!” 啊?? 村民们有些懵,但想到童老大说的可能是孟夫郎的甘蔗苗久久不至的事,虽然觉得在前东家面前谈论现东家有些怪异,但地主老爷主动搭话嘛,还是热情的回答了。 “不至于担惊受怕,就是还是有些惦记……” 童老大根本就不是在详细问村民,更像是走个过场,他一脸忧心忡忡,“村子里出了这种事,我自从听了便日日担心,正巧遇上扬州云清观的张天师云游到咱们赫山县,当即就请他过来替大家排忧解难!” 村民们:“……” 村民们:“???” 童老五跟在大哥身后,闭上眼睛双手遮面,将叹息声都堵在嘴里。 童老大见众人的神情怎么也和饱受妖鬼恐吓,而终于得到救星不同,心中略有怪异感,但仍未想到是亲弟弟骗了自己。他转而对白发老道说:“道长,咱们这就去山上看看去。” 道士一扫拂尘起着范儿,“童善人请在前面带路。” 童家一行人,老道士、童家老大、老五、老三、一大堆的仆人,浩浩荡荡的上了山,徒留村里的百姓面面相觑。 “童财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童庆夫郎、童全媳妇他们怎么也跟过去了?” “孟夫郎养鸡的鸡舍就在他们去的那山上?要不要去告诉孟夫郎?” “你还问呢?旁人都已经去了。” “这群狗腿子,跑的真快……等会我!” 孟晚收到村民的消息,也没多急躁,不慌不忙的带着楚辞和雪生上山去。 他们到山上的时候,陶大一家子正拿着木棍赶人。 童老大面色不耐,“山上有鬼怪作祟,你们不赶快下山逃命就算了,还敢阻挡道长做法?还不让开!” 跟他一块上山的几个村里的妇人和夫郎坐在地上又哭又骂,悲痛难抑,活像死了丈夫。 其中嗓门最大的童庆夫郎,情绪最为浓烈,“都给我起开!我家童庆定是叫山上的邪物给迷了心智,三天都没归家了,要是他出了什么事,都怪你们陶家!” 他这话好没道理,陶大嫂都气笑了,“你们家童庆丢了你不去找,怪我们陶家作甚!他一个大老爷们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脚,不会自己跑吗?” 童庆夫郎胡搅蛮缠的说:“我不管,童庆自从上了山才不见的,肯定和你们有关系!” “就是,童全也丢了这么些日子了,山里定是有古怪,你们快让大师过去!” 跟上来看热闹的村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过他们,原来是走失了。 四个大男人说不见就不见了?那他们家里人怎么没声张出去? 他们几个也不讲什么道理,只管一个劲的和陶家人推搡,陶家人怕伤了他们,心存顾忌之下,真的让这些人进了鸡舍范围里。 那老道进去后立即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掏出罗盘,他举步微抬,看似踏空虚行,实际是因为步子迈的小而细碎,才到达了足不蹑地的效果。 老道起着架势拿着罗盘一通乱扫,上头的指针指向山间一棵大树下竟真的停下了。 “小心!鬼怪就在附近!” 老道轻喝一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纸,也没见他如何点火,只是将那黄纸夹在指尖轻轻一晃,便窜起一道火苗将黄符纸点燃了。 之后黄纸燃烧的灰烬却并未散去,老道拂袖一甩,那块灰黑色的符纸便颤颤巍巍的向大树飘去,快靠近时才缓缓落下。 这一连串举动把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道是高人!难不成真有鬼怪。 孟晚从外围热烈鼓掌,“道长真是好厉害啊!” 童老大见他出面,心中一喜。忙上前攀谈,“孟夫郎莫要见怪,实在是我得知村中有鬼怪害人,这才请了道长过来做法。听说我家的田间还莫名溢出了大量血水?山上的鸡舍里的鸡也死了大批,这定是妖鬼作祟啊!” 第36章 假道士 孟晚一脸疑惑,“鬼?妖?” 他扭头看向陈叔,“陈叔,你们昨天还去了甘蔗地?里面有什么血水?” 陈叔也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没有,二娃你看见没?” “没有啊?” “甘蔗地里天天有人,没听说什么血水,什么鬼啊妖的。” 人群中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说着。 童老大隐隐察觉不对,转身看向弟弟。 童老五张嘴心乱如麻,转身想对大哥说些什么,但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一般。想起什么恐怖的东西,他嘴巴艰难张合,想说的话终于在口中转了个弯,“大哥,童全……” 经他提醒,童老大瞬间回想起重中之重的事,对!还有童全他们呢。 “道长,我有几个侄儿下落不明,还请道长相助。”童老大一脸愁眉不展的恳求起老道士。 童庆童全他们家人也看向老道,只是神情间不见什么期许,好像已经认了命,只是得到了某些许诺,才过来配合这场荒诞的剧情。 上山看热闹的村民们越来越多,先一步上来的正跟后面的人描述之前的事,大家听说童全他们疑似在山上遇害了,都十分吃惊,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众人都在关注着老道,老道也不负众望,脚下踏着天罡步,手上曲下食指和中指,大拇指掐无名指中节,如此闭目冥想片刻,突然低叹了一声,“只怕他们已经遇害了。” 这时童老五隐晦的看孟晚,想起四人的死状浑身气血翻涌。 可不是遇害了吗,都叫这毒夫给杀了!也不知姓孟的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居然连这种事都叫他泄露出去。 虽说是让他告诉大哥这四人是误食了吃过断肠草的鸡才毒发身亡,可姓孟的果真嚣张至此,杀了人都不怕人知道吗? 想到这他心口又开始疼,然后默念孟晚是大好人,心绪平复之下,心悸之状居然奇迹般好了。 妖夫!毒子! 不好又疼了! 孟夫郎乃当世善人,菩萨心肠…… 不经意间看到童老五来回变脸的童老三纳闷,“老五,你怎么回事?自打前两天回家就怪怪的。”一阵儿脸色狰狞,咬牙切齿,一阵儿又面色平和安详,像是马上就要超脱。 童老五保持宁静的神色,“没事,三哥。” 童庆家人哭天抹泪,童全、童福和刘四家也是如此,还没见着尸体呢,只这老道士一句话,他们就像是笃定了四人已死,放声大哭,发泄着悲伤的情绪,哭的真情实意。 童老大一直在观察孟晚的情绪,见他一脸复杂的看着她们悲戚的样子,更是认定了心中所想。 姓孟的肯定是在心虚! 毕竟人都是因为吃他家的鸡而死,又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诡事,刚才他面上的镇定没准是装的,此刻不知道怎么害怕呢! “道长,那我这几个侄子的尸骨如今又在何处?”童老大装作难过的样子,声音颤抖哽咽着问老道。 老道动作坚定,长袖一挥,手指指向之前符纸灰烬飘落的地方道:“此处怨念最重,他们的尸身就在此处!”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坐在地上哭的童庆等家人就纷纷扑了过去,童老大带来的小厮还给他们递了铁铲。 童老大神情警惕,生怕孟晚指使陶家人去阻挠,没想到对方什么举动也没有。 他心中略感奇怪,便是四人不是孟晚直接杀害,但他们的死也多少和孟晚脱不了干系,不然他也不会将四人尸体偷偷埋了起来,既如此,他为何不阻拦一二?难不成尸体被悄悄转移了? 童老大略感不安,若对方真的将尸体运到别处,红山村山连着山,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 “挖到了!” “真的挖到了,是血!” “好多的血!” “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 “童福,你个挨千刀的是谁害了你!” “谁这么狠毒将我儿埋在树下,这是不想让他超生啊!” 他们才没挖多长时间,竟然真的在大树底下挖到了四人的衣角,泥土里也都是血色,远远看去树下多了几个坑洞,红色的泥土中漏出几片衣角,场面极为还挺瘆人。 村民们震惊不已,他们之前一直半信半疑,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在山上挖出了东西,一时间连窃窃私语都停了,浑身汗毛倒立,场面寂静无声。 童老大反而褪去不安,心中激荡不已,这四人找的好啊,死的更好!若不是因为他们贪食欲而死,哪儿能有现在这等成效。 “孟夫郎不必忧心,想来这几人虽然不知为何死在山上,但只要不是枉死,等找到尸身发葬了,做做法事也就安生了。”童老大装模作样的安慰起孟晚。 孟晚脸色缓和下来,“那我就放心了。” 童老大哪儿能让他真的放心呢,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只希望他们是安安生生没的,若是枉死可就……” 孟晚眼睛低垂,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声线冷清,“若是枉死又会如何?” “若是枉死,自然会纠缠害他们身亡之人,搅得那人日日不得安宁,直到给他们赔了命!”老道一双利眼直直刺向孟晚。 孟晚被吓了一跳,“赔……赔命!敢问大师那要如何才能化解?” 老道见人上钩,忽略童老大的暗示,自己加了句台词,“首先定得要我开坛做番法事,以凡人银黄之物请仙家保你一时平安,再远离此处,十年内不得靠近此山百里之内,否则必被怨鬼缠身,不死不休啊!”百里之内,那可就不光是红山村了,而是直接概括了整个芦云镇,童家人想的还挺全面。 孟晚脸色煞白,“这……这……银黄之物又是什么?” 老道暗恼他不上道,“当然是凡俗金银,以此供奉给仙家,方能保你一条小命,否则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照样会丧命!” 孟晚像是终于明白过来,诚心发问:“那要供奉仙家多少银黄之物才可解我之困?” 老道一撮手指,“银十黄八即可,每锭都不可低于二十两,不够分量到时压不住厉鬼,就不能怪本道长了。” 孟晚还没如何,童老大先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姓孟的跑得越远岂不是越好,这老道收了钱财还这般贪婪,真当他童家是吃素的?等此间事了定要让他好看! 孟晚紧攥着手指,牙齿在唇上压出一道淡色的印子,犹豫不决的说道:“银黄之物好说,但我在村里租了地种甘蔗,如今种苗已经在路上了,这百亩的甘蔗地又该如何啊?” 童老大心中大喜,面上则一副为孟晚着想的样子劝道:“夫郎糊涂啊!如今连金银都是俗物,那些买卖生意更是微不足道,还是保命要紧啊!” 孟晚似乎被他说动,犹犹豫豫的说:“当时文契上的违约金是三倍……” 童老大慷慨的说:“夫郎不必忧心,违约金我童家只要一成即可,你所剩甘蔗苗我也可以低价纳收。”他说着掏出一张纸来,竟是将当日所签文契都带来了。 孟晚收敛起脸上的表情,突然对着一旁安安静静的陶大家人说:“陶大哥陶大嫂,我看他们挖了许久都没动静,不然你们也上前帮帮忙。” 听他吩咐,陶家人二话不说,拿着铲子上前。 村民们伸长了脖子往坑里看,见确实除了血衣外并无其他,等陶家人加入,再挖的深了就见坑里根本不是什么童全等人尸体,而是十几只抹了脖子的死鸡! 童老五最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但随即他想到和童老大一处去,孟晚将尸体转移了,定是如此,怪不得有恃无恐。 童家人脸上都精彩万分,眼见着地就快到手,童老大更是心急,他在脑子里琢磨着再想些其他法子在山上乱挖。 这时候老道士的脸色也白了,他装了半天的花架子,见此情形挂不住脸,还待再说其他,孟晚突然站了出来,“既如此我就不瞒着大家了,其实我早年也在外修行过,既然这位道长找不到人找了这么一堆死鸡出来,少不得我也露上一手。” 老道士浑浊的老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你也会?” 孟晚挑了挑眉,手往后一伸,雪生递过来一张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白纸,和一个小盒子。 孟晚打开盒子把手指伸到里面浅黄色的蜡状固体上轻抹,再拿着白纸搓了两下,白纸便眼睁睁的在众人面前燃烧起来。 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他又学着刚才老道士的样子,也没用什么法诀手诀之类,只是袖袍随意朝着一个方向挥了挥,那段燃成灰烬的纸便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轻轻飘落。 “我猜失踪那四人就在那处,大家若是不信尽管去寻。”旁人被吓得不敢去,童庆童全等人的家人两两相望,真的去找了。 那头正是鸡舍最深处,怕他们惊到了鸡,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陶大一家也跟了上去。 留下的村民们皆是惊奇不已。 “孟夫郎竟然还真有道行?” “我看见了,孟夫郎手指摸了什么东西,再去搓纸,纸才烧起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老道士难道手上也摸了?” 有人心细慢慢观察,竟真看到老道士手指上有些淡淡的白黄。 “大家猜的没错,这东西是从一种石块上提取下来的,六叔,你过来试试,只要抹了这种东西,大多数的纸都能点燃。” 孟晚热情的邀请他们过来尝试,结果真的谁都能燃纸成功。 “这个就更简单了,就是比那个麻烦一些,需要用特定的纸,来你们试试。” 他教完燃纸又教怎么指引纸往前飞,这个有些难度,风向力度都要把握,不过还是有人做成功了。 到了这个份上,所有人都明白这老道就是个骗子! 村民们默不作声将老道围了起来,村里出了骗子是全村的事,都不用里长吩咐,是全村的大事,也幸好这老道没骗到村民的钱,不然非得被抓起来打死不可。 童老大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眼见着事态发展不对,忙和老道撇清关系,“好你个贼人,竟然敢诓骗我!” 孟晚气愤不已,也跟着骂道:“这老道实在胆大包天,竟然用人命诓骗我给他金银还有田地!” 听到田地二字童老大眼皮一跳,还不愿放弃挣扎,“孟夫郎,也不全是假的,自古都是冤魂索命,那童庆他们可能真的会……” 他的话被鸡舍后传来的哭声打断。 今天这一波三折村民们还以为自己都快免疫了,但听到哭声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怎么?这次是真找到童庆他们的尸体了? “好像不对,我听着像童福说话的声音。” “我听着也像,好像还哭呢?” “哭得也太难听。” “你没听说过鬼哭狼嚎吗?现在哭的没准是……” “快别说了,太吓人了,我不待了,下山找里长去。” 有人喊道:“别去别去,出来了,真是童福!” 其余人全都看过去,“还有童庆、童全和刘四,不是鬼,是活人!” “原来没死啊?” “谁说死了,这不活的好好的吗?” 童老大和童老三眼睁睁的呆望着童庆他们从鸡舍中好手好脚的走出来,四人皆是一脸萎靡不振,身上还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鸡屎味,但确实是活人无疑。 童老大扭过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五弟,声音颤抖,“老五,你不是说你亲眼看到他们四个死了吗?”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童老五眉毛倒竖,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弹出。他冲到前头抓住童庆的衣领,震惊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 面对他的责问,童庆偷偷看了孟晚一眼,神情怯懦的解释道:“我们几个嘴馋,上山抓鸡被陶大他们抓住了,孟夫郎叫我们留在山上铲鸡粪,铲够五天再下山。” 众人恍然大悟,“坑里那些鸡就是被你们宰的?十几只呢!也太缺德了,孟夫郎罚得好!” 童老五知道自己被当了猴耍,可万万没想到连当天看到的真相都是假的,一时间崩溃不已,心口更是疼的厉害,“那我中的蛊,炼魂……炼魂紫鳞王呢?” 孟晚一双漂亮的眸子轻轻眨动,轻描淡写的说:“那个啊?就是条普通虫子,现在已经变成粪便了。” “不可能!若是我没中蛊,怎么可能一想说你的坏话就会心痛难忍!”童老五坚决不信自己蠢到没中蛊还背叛了兄弟家族。 孟晚别过身去,“噗嗤”一声笑了,“那确实是我干儿子用来练手的毒药,但于性命无碍,只是服下后每逢心绪激荡就会心痛,一月后毒性便会自动消散。你带人上山要毒杀我的鸡,我这点小惩不算过分?” 童老五脸色煞白,他怎么这么蠢,也不想想除了骂孟晚的时候,耗了体力或是心绪难平时都会心口疼,自己竟然被虚假的蛊虫吓到受孟晚指使。 “什么蛊?什么炼魂紫鳞王?老五你和姓孟的联合起来坑自家人!” 第37章 全民甘蔗 “大哥我没骗你,我是被姓孟的下了药,是迫不得已的啊!” 童老三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你他妈的这叫迫不得已?姓孟的都说了是诓骗你的,是你自己惜命,不敢对兄弟们透露实情,打小你就蔫坏,也就大哥信你!” 童老五捂住胸口,“我坏?你们几个都是大夫人生的,就我是小娘养的,你们做什么不是背着我拿我当外人!好的找不上我,坏的都让我去干!” 童家兄弟热热闹闹的吵了起来,让旁人看够了热闹。 童老大对着打成一团的弟弟怒吼一声,“够了,不嫌丢人吗!” 事情闹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都是孟晚布的局,为的就是引他入瓮。 “孟夫郎技高一筹,我们童家认了,红山红泥两村的田地,夫郎便安心种着!”他说完了就要带两个丢人现眼的弟弟离开,结果被雪生挡住了前路。 童老大面色铁青,“孟夫郎这是何意?” 孟晚笑眼弯弯,“山路不好走,我找人送送童大伯。”不狠狠整治童家一次,其余乡绅再各个试探,他和宋亭舟哪儿有功夫陪他们玩。 童老大还有恃无恐,“我只是听说村里有异象,好心请了道士过来,谁成想这道士竟然是个骗子,四个侄子也毫发无伤,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了。” 孟晚就笑着让人挡在童大面前,他家七八个小厮,闯上前一个就被雪生踢飞一个。这下子一旁动手的老三老五也察觉到不对停了下来。 这时上山的小路上传来多而密集的脚步声,宋亭舟脚步不停,声音稳如泰山,“本官接到报案,红山村出了命案。” 见他身着官袍,后面跟着大批衙役,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命案不知道,但这里有人妖言惑众,以神鬼之事想诓骗我钱财,又以莫须有事实污蔑我杀人藏尸的,还望大人还我公道。” 老道反应最快,见官府来人悄无声息的向后慢退,被一直盯着他的雪生追了上去,这老道竟然还真的会两手功夫,只是年事已高,和雪生缠斗了几招便被拿下,由衙役们捆绑起来。 童家人见势不妙,忙放下乡绅的身段来,客气“大人,既然造谣的人已经被捉拿归案,我们兄弟几个就不多留了。” 孟晚慢悠悠的出声,“这老道以骗人的把戏骗我钱财着实可恶,但欺世惑俗之人不是还在吗?” 他将视线转向童家人,意味深长的对童老大说:“童大伯,我说的对?”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装模作样的叫童大大伯。 童大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只是没想到孟晚会直接惊动官府,宋知县也纵容他至此。 如今他还是以为孟晚只是为了他的六百亩田地和几个山头,半点律法不通就敢胡乱行事,可见就算是上次吃了大亏,还是认为自家不可能被扳倒。 其实他想的倒也没错,孟晚和宋亭舟是来为当地百姓建设的,又不是专门扫黑除恶的,乡绅地主杀之不尽,让百姓自身崛起才最要紧,但谁让童家太过张扬,光动了个童平还不足以让他们收敛。 “我夫郎孟氏所说,在场诸位都是人证,不知是否属实?”宋亭舟面不改色地问四周围观的村民。 刚开始四周的村民没人说话,片刻后陶家人站了出来,然后是在糖坊做工的工人家属,再之后村民里也有为孟晚作证的。 官府正当办事,又有人证物证。于是除了骗财的老道,童家三兄弟也被顺理成章的带回了县衙。 四天后县衙升堂问案,一切按禹国律法行事,以妖言惑众者,皆斩。若以妖言污蔑他人杀人,同属妖言惑众范畴内,一样要被处以斩刑。 在如此偏远的赫山,律法是普通百姓想象不到的严肃无情。 童家人这会儿再知道怕,已是为时已晚。 童家三兄弟被收押入牢,童老大被判斩刑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其余二人算作从犯也要徒刑三年。 几个兄弟中唯一幸存的童老二莫名其妙继承了家里的产业,幸而他还念着几份兄弟情,去找了赫山县的其他乡绅,共同上衙门求情。 如今的情形假如是换一个县令,局面可能就变成了几大乡绅威逼利诱,可童家眼见着都快没人了,其他乡绅但凡不傻也知道惹不起,但眼见着童家真这么落败又不免产生一种唇亡齿寒危机感,生怕自己落得童家的下场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这些乡绅各自盘踞一方,并没有太大的利益纠葛,一起对外时同仇敌忾所以才难以铲除。 “各位来求情该去前衙找我夫君呀?”孟晚抱着儿子玩,阿砚把小脑袋放在他肩膀上,要多乖有多乖,孟晚稀罕的不行。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地主对视皆苦笑了一声,谁不知道童老大是得罪了孟晚才进去的,这位夫郎才是要紧人物,不找他难道去找那个阎王一样动不动砍头的知县吗? “我等自问打宋知县上任以来从未有过半分不敬,还请孟夫郎看在我们几个老骨头的面子上饶了童泰一命,哪怕让他回乡种地也好。” 他们一把年纪养尊处优惯了,难得还将姿态放得极低,看着就能激起人的负罪感。 但不包括孟晚,他模样温顺的抱着儿子,内心算的门清。 这群老地主是不对宋亭舟下手吗?不,是他们没有童家人在县衙有人脉,没有童家又傲又胆大,但凡黄巡检也是在县衙一手遮天的人物,信不信黄家也会蹦跶的那么欢? 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试探宋亭舟虚实就被吓住了,而不是心里真如面上般老老实实。 任几人说破嘴皮,孟晚依旧不为所动,他折腾这么一通,这群人妄想动动嘴就让他放人?可笑。 “我知道孟夫郎中意我家的地,我愿以红山村和红泥村的六百亩田地有赎金,赎我大哥回去!”童老二发了狠。 孟晚倒是高看他一眼,毕竟如今童老大入狱,他这个做二叔的还能跟侄子争一争家主之位。竟然真的舍得下本钱捞人? 将儿子交给黄叶,孟晚回头看他,“此言当真?你可想清楚,这些事我夫君可是要上报朝廷说你家主动捐地的,到时候反悔都不成。” 童老二一怔愣,姓孟的不是要他们家的地吗?不悄悄收下就算了,怎么还要上报朝廷?他也搞不清里头的弯弯绕绕,反正地他给出去,管到谁手里,能换回大哥就行。 孟晚送走这些乡绅,临走前黄家的家主磨磨蹭蹭的和孟晚客套了两句,“孟夫郎,我儿在县衙里表现的可还算入眼?” 孟晚失笑,“黄伯父有话尽管直说,我们也算是相熟。”他为人向来如此,没翻脸之前都是朋友。 “咳,我家要不要也捐个一百亩地?”黄家家主试探的说。 “黄伯父若是捐地朝廷自会念着您的好。”孟晚不说劝他捐地,也不说不用他捐,模棱两可的回了这么一句。 黄家家主回家琢磨了一晚上孟晚这句话,最后还是到县衙找宋亭舟主动上缴了一百亩地。 这些乡绅都是相互联系的,如今黄家儿子在县衙当巡检,家里又没像童家一样犯了事,他突然捐地是何道理? 有人心思深,寻思着家里虽然没有童家地那么多,但几十上百亩还是拿得出来的,不然也跟着黄家捐上百亩? 有一就有二,旁人都捐了只有自家不捐,万一被像童家一样整治可如何是好? 最后整个赫山县的乡绅竟然都捐了了,加起来数量甚至多达千亩。还真是宋亭舟和孟晚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不说这件事上书朝廷又是一场小小的风波,只说眼前搞定了童家,孟晚又可以安心的种甘蔗了。 但比起去年,今年又是多了番变化。 “大家心里也清楚,去年我新种甘蔗,不知多少人手才算合适,所以雇佣的太多了。今年呢,我不想再雇佣那么多的人。”孟晚毫无铺垫的说道。 被里长聚集起来的村民们惶恐不安,“孟夫郎,不然银钱给我们少些也行,我要三十文……不,二十文就够了。”不是卷也不是竞争,他们是真怕失去这份收入来源,更怕孟晚变成之前奴役他们的童财主。 “陈叔,你不用慌,有些事我也正想和大家说清楚。童家的地我当时签的就是两年,今年哪怕我继续雇佣你们了,若是几年后我夫君被调走了,你们又如何呢?” 孟晚认真的发问:“还回到以前那样给人做佃农的日子吗?” 陈叔垂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也不想给人做佃农,新开的几亩荒地应该也够吃喝了。”但去年的好日子让大家都不满足只是吃饱,他们还想日给家里买上两斤肉,翻盖新房,养鸡养鸭,给儿子娶媳妇夫郎,给女娘小哥儿存些嫁妆。 人无欲便只剩麻木,有欲则回不到最初。 孟晚声音轻缓但极有力度,他对着面前神色失望忐忑的村民们说:“大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想挣钱是好事,种地不光是吃喝也能赚钱。比如说去年就是例子,我租了地建了糖坊,卖出去了钱,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若是你们自己种甘蔗秋收的时候卖到我糖坊里去呢?” 听了孟晚的话村民们都议论纷纷,有人比较保守,“自己种甘蔗卖?那若是赔钱可如何是好,还是种稻子稳妥些。” 也有人胆大心细,开始向别人打听,“去年咱们收甘蔗,一亩地多少斤来着?” 孟晚见他们有人响应,干脆拿出他的小账本,跟大家说个明白。 “去年我们每亩地大约一万斤甘蔗,刨除糖坊工人月钱、糖坊运作成本等,每一万斤甘蔗,我可以给大家出一两八钱,大家卖的越多,挣得就越多。” 站在前头的里长老眼微张,“孟夫郎你说的可是真的?每万斤就一两八钱?” 村民们也激动不已,虽说去年给孟晚做工赚的不少,可心都是提起来的,不是怕工钱被拖扣,就是怕出现一点点意外,今年种苗久久不至,没几家是睡得好觉的。 能自己多挣钱,谁愿意打工? 孟晚和村民相处还算诚恳,知道他们朴实,他也没必要诓骗他们,“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咱们县太爷给我批了那么大一块的地,就在县城外,里头一件件的家伙,一间间的房间都是我亲自设计的,融了我的心血进去,我总也不能扔下就跑。” 孟晚转头将陪他一起来的碧云拉了出来,“碧云是咱们红山村的夫郎,大家总是认的?如今糖坊的管事是他,就算日后我有什么变动不在,大家找他也是一样的。一万斤的甘蔗一两八钱,赫山糖坊就是这个价收!” 他说的这么一通话,村民们可能要记上好几年,今晚过后村里就像炸开了锅,大家讨论的热闹非凡。 孟晚功成身退,里长处理后续,童家这六百亩地虽说是捐了,可朝廷的判决没下来之前,孟晚也不敢妄动,便还按照自己租的价格,每亩五百文转租给村民。 接着还有甘蔗苗,今年因为是村民们试种头一年,他糖坊里保存良好的甘蔗种苗基本是半卖半送给村民们,主要以鼓励为主。 这样一来红山和红泥两村,除了少量人家还不为所动坚定种稻子,剩下的村民最少也是将自家开垦的几亩荒地种上甘蔗了。 孟晚如今也发现了,甘蔗这东西在岭南就是个 bug,气候适宜,土壤肥沃,地形多样,整体的生长优势比扬州更佳。 糖坊的种苗有限,村民们基本先到先得,甚至还有附近村子的人也试探着买了些甘蔗种回去试种。 这很好,凡是买种的人,孟晚都叫手底下的人详细和他们讲了种植甘蔗的注意事项。今年秋后的收成若是好了,村民们把钱都挣到手,附近的村民见了自然会自发的种植甘蔗。 种甘蔗的多了,糖坊也会接二连三的在赫山出现,孟晚不但不会抵触打压,反而还会欣然促成那种局面的出现。 第38章 做买卖 赫山的四月田间已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种植甘蔗普及下去也算了了孟晚一番心事,不枉他筹划了这么长时间。 等今年秋天赫山的甘蔗扩散开来,百姓会基本脱贫,比不了江南一带,但起码能饱腹,能存的下银两,也有闲钱买布买肉,这样便很好了。 孟晚长长的叹了一声,似感慨,又似期许,眉眼间尽是千帆过尽的释然。 他目光望向在桌案上书写奏折的宋亭舟,角落烛火的火苗凝定不动,光晕柔和地铺散在他身上。自己的心像是也被裹进这层温柔的朦胧里,心安神泰。 他没想到自己会真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为了赚钱,不为了名利,费尽心思筹划近一年之久。里面或许夹杂了些许盘算,但大体是好的,结局孟晚也出乎意料的满意。 宋亭舟写完最后一笔,动作轻缓的将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抬头问他,声音中带着些轻哄的笑意,“怎么叹气了?” “甘蔗的事我不用管了,最近要陪娘和阿砚待一段时间。”孟晚走过去本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结果被人一把拉了过去,改成跨坐在宋亭舟腿上的姿势。 他心里暗想:幸好穿的是亵裤。 宋亭舟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孟晚腰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轻轻叹慰一声,“夫郎辛苦。” 他身上如北地雪松般干燥又温暖,孟晚靠在他肩上舒适的半阖下眼睛,“不辛苦,反而觉得很有意义,我大概有些理解你们这些为官者身上所承担的责任了。” 宋亭舟闻言眼神中的温度更加柔和,“晚儿是胸有丘壑,眼存山河的人。” 孟晚嘴角一翘,“不得了,宋大人现在说话了得,夸人都一套一套的了。” “呵。”宋亭舟轻笑,“都是和夫郎学的,我夫郎才是口吐珠玑,字字精妙。” 两人抱在一处胡乱说笑两句,气氛温馨又有爱意,过了会孟晚又说起正事来,“以后赫山糖厂的名声若顺利传扬出去,价格又比江南便宜,定不会缺像祝三爷这样目光长远的商贩前来。”商户低贱,可谁能否认这些人眼光独具,心思敏捷呢? 宋亭舟感慨道:“一旦打开赫山县的市易,商户间相互往来,赫山路远,商人们定不会空手而来,途中带上其他地方的粮食和特产到赫山售卖。如此一来,相互通商,这座县城才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这么一说,孟晚把放在天边的心收了回来,“你说得对,正好我现在有空,过两日该置办几家铺面去,不说别的开家客栈生意定然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宋亭舟忍俊不禁,“那我往后就要多多靠夫郎照拂了。” 孟晚双眼弯曲的盯着他俊朗的脸,手还不老实的黏在他紧实有力的腰腹上,一副调戏良家妇男的调调,“好说好说……” 宋亭舟眉梢一挑,直接抱着他站了起来,“看来夫郎还算满意?” 什么鬼东西? 孟晚被宋亭舟这句话不知联想到什么去了,搂紧他脖子把脑袋埋进去哈哈大笑。 宋亭舟无奈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晚哼了两声,咬了口近在眼前的耳垂,抱着他的人便什么都不问了。帷帐被迅速掀开,两人跌进床铺里。 …… 最近宋亭舟又开始准备巡视水利,第二天孟晚起床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家中。孟晚吃了饭去常金花屋子里找阿砚玩,他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但这小子懒,坐一会儿就黏黏糊糊的靠在祖母身上。 “娘,今天我领你出去逛逛?” 孟晚进屋后常金花还没作答,阿砚突然直起身子来要孟晚抱抱,常金花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日日陪你玩,陪你吃,你阿爹一露面就不要祖母了?” 小小的阿砚听不懂祖母的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阿爹的身影。 他听话的时候孟晚把他当心肝似的疼,见儿子要抱,孟晚立即上前接他。阿砚“阿巴阿巴”的说着大家听不懂的婴语,口水没一会儿就流满了下巴,还有往下低落的趋势。 孟晚见状忙用他脖子上挂着的围涎轻拭他红润的小嘴,亲了亲他的脸蛋,“阿砚啊,祖母生气怎么办?” 阿砚眼睛溜圆,“啊呜呜呜啊!” “咱们带祖母出去买些好东西给她!”孟晚像模像样的跟他对话。 常金花看着好笑,“既然得空了就好好在家歇歇,我和阿砚在家也不是天天闷在家里,后院的韦家儿媳常带她女儿来找阿砚玩。我也带阿砚去过她家几次。” 孟晚这一年颇忙,和宋亭舟在家的日子都不多,因此和邻里还真不熟,他家南面是县衙,右手边是苗家,左方是街道无人,只有后面隔了条巷子是同是两户人家,一家姓韦,一家姓黄。 黄是大姓,赫山姓黄的很多,这家基本上和县衙的黄巡检没什么关系,只是碰巧同姓而已。 “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带你们出去逛逛也好。”孟晚笑盈盈对常金花说。 常金花换了衣裳,阿砚喝羊乳喝的白白胖胖,抱在手中颇有分量,孩子又不是东西,抱在怀里讲究的是让他如何会舒服,而不是自己怎么才会方便。 孟晚可不想抱胖阿砚一路,楚辞去苗家铺子里帮忙了,于是孟晚叫上雪生和他们同去。 将阿砚脱手给雪生后,孟晚果然轻松不少,无视儿子巴望的眼神,他走在常金花身边跟她闲聊,“黄叶又去看他娘了?” 常金花笑着逗弄孙子,头也不回的和孟晚说话,“去了,还是搭的牙行马车。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买了六尺粗布给他娘做衣裳鞋子,白日里还不敢摆弄,怕扎到阿砚,都是夜里回自己屋里的时候缝衣做鞋,劝他两次也没听。” 不光衣物,黄叶到他娘服役的附近还会买些肉食饭菜等给她娘一块送去。当日槿姑能为了他豁出性命,她生的小哥儿也没辜负她一片心意。 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为之护周全。 这是孟晚自己没有阿砚之前所体会不到的情感。 “晚哥儿,你看前面摊位上小瓷娃娃做的多可爱。”他们在街边走着,常金花看见了个卖瓷具的摊位,上头多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小孩子路过都会看上几眼。 她接过雪生怀里的阿砚,想抱着他自己挑挑。 孟晚独自上前将常金花所说的陶娃娃拿在手里细看,娃娃的边角圆润,颜色烧制的也鲜艳,是个好物件。 “摊主,这个娃娃怎么卖的?”他问摊贩。 那摊主听孟晚问价,又见他是个眼生的,张嘴就要了个高价,“夫郎眼光好啊,这陶娃娃我共烧制了十天,费工又废料。夫郎若是诚心买,五百文便可拿走。” 常金花抱着阿砚走过来听了一嘴,“什么东西五百文?” 她不像孟晚东奔西跑,时不时在县城里露露脸,因此摊主虽不认识孟晚,却认识常金花这个县太爷亲娘。 “哎呦,是常老夫人啊,那这位夫郎是?”小摊贩回过味来,试探的问道:“您是孟夫郎?”城外糖坊的主人,谁人不知孟夫郎。 孟晚笑了,“是又怎么样?你还怕我不给你钱不成?” “您说笑了,若是喜欢只管拿去给小公子玩,说什么钱不钱的。”摊贩心头暗悔,忙不迭的补救。 常金花也听出了门道,她扳起脸来,“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买东西了,你次次这般说,难道我少给了你银钱不成?算了,不要了,晚哥儿咱们到前面去看看。” 孟晚好久没见过她这么生动的样子了,乖乖的跟着她往前走,眼里含笑,像是回到了还是三泉村的时候初次被她带着去集市,他那会初至村子,所有前路都是未知,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常金花算是他来到这里的领路人,平常爱板着脸训他,相处久了才知道她是外冷内热,极容易心软,是个好人——更是个好母亲。 在其他摊贩上给阿砚又买了个瓷娃娃,虽然没有刚才那家漂亮,但厚实许多,可以清洗干净了放在阿砚的床铺上给他滚着玩。 这会儿山里都是野菜,宋亭舟从没对百姓搞过什么入城税,于是有许多农家人在山上挖了野菜来卖。 “买些春笋回去,给你腌酸笋。”常金花观察着路边的摊子,对比看谁家卖的细嫩些。 “好,谢谢娘。”孟晚跟在她身后看她熟练的挑笋。 常金花回头看他,见他一身青碧色的薄衫,抱着阿砚跟在自己身后,模样乖巧,“跟娘还这么客气呢。” 常金花买完春笋后让雪生拿着,又挑了一捆新鲜的苋菜,“这回吃苋菜正新鲜,晌午咱们包包子吃,也不知道这会儿去肉摊子上还有没有好肉了。” 孟晚建议道:“没肉咱们就吃鸡蛋苋菜馅,从红山村带来那么多鸡蛋还没怎么动呢。” “说的也是,还好你和大郎都不挑食,吃什么都香,就是不知道小辞爱不爱吃。”常金花说着手上一空,雪生将她手里的菜也接过去了。 家里人多,很多时候孟晚他们吃什么,雪生他们也吃什么,光包包子不成,还要准备些其他的菜才够,常金花又买了两样时令青菜,这才往肉摊子那头走。 他们来的晚,肉摊子上的时候大肥的肉已经被挑完,还剩下干瘦的只有一层肉的排骨,和许多没剃干净的大骨头。 肉摊子上的屠夫也认得常金花,“呦,常老夫人,您今天可来晚了,我这都卖的差不多了。” 常金花也料想如此,“没事,把剩下这两扇排骨都栓上,骨头也来上四根,心肺各来一个。” 屠夫利落的把肉和骨头都捆在麻绳,眼睛还打量了几眼面容姣好的孟晚,应该是猜出他的身份了,倒是没多嘴问什么,东西递给雪生说了两句客气话。 他们拎着菜肉回家,孟晚好久没下过厨,常金花将面发了进屋去看阿砚,他就收拾菜肉。 骨头白水煮一下给雪狼吃,排骨剁得小小一块,一半做糖醋小排,一半拿来和鲜笋炖汤。 现在天气开始热,赫山是又湿又热,热菜两个就够了,剩下猪心猪肺都煮熟了和野菜一起凉拌着吃,可惜孟晚还没发现辣椒,不然再加上一勺子的辣椒油肯定香死了。 拌了满满一盆,装满四个盘,煮熟的骨头也晾的差不多了。 “雪狼!”孟晚喊了一声。 雪狼从楚辞的小院里撒着欢跑过来,哈巴着嘴巴吐舌头,除了都是白的,孟晚真看不出它和当日霸气侧漏的山犭军哪点像父子。 把骨头倒进他吃饭的大盆了,不去看他愚蠢的吃相,孟晚又炸了盘花生,用焯好的菠菜同样拌了一盆。 等包子馅切好常金花的面也发的差不多了,堂屋凉快,雪生把面板、蒸屉都搬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地上又铺了层厚厚的垫子,让阿砚躺在上面玩。 新买的泥娃娃似乎不合他心意,阿砚还是更喜欢雪生拿玉葫芦逗他。 “娘,你在家无不无聊?”孟晚擀面皮供常金花包包子。 常金花熟练的捏着包子上的褶皱,“无聊什么无聊,阿砚一天吃喝拉撒还不够我忙活的?” 虽然平时有黄叶帮她带阿砚,但常金花疼爱阿砚,恨不得让他长在自己屋里。 孟晚随口说道:“可阿砚总会长大啊?到那时候你又要做什么?” 常金花动作一顿,感叹道:“那时候娘都老了……” 孟晚不同意她这话,“娘还不老呢,你看我师父,她都多大了,活的照样有滋有味。前几天她从扬州来信,说是养了几只小鸭子,结果连笼子也没有,天天偷钻进屋,还在她的新画上头便了鸭粪,把她气得连画都扔了。” 常金花忍俊不禁,“你师父那样的人物竟是真的回乡烧火养牲畜?”毕竟项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清冷风雅。 “嗐,她也是人啊,性情又随性,从来想的都是自己怎么快活。” 项芸也算是禹国第一女性崛起醒悟的人物了,孟晚身为她的弟子,是打心眼里敬佩和欣赏她的。 “过两天我要在县城买几个铺子,看看租出去或者自己做些买卖。娘有想做的,也可以试试。你从前忧心夫君的仕途,如今又心系阿砚,总该为自己的想法也尝试一回,就算不行不是还有我和夫君嘛。”孟晚极力劝常金花。 第39章 炸鸡 之前家里开早食铺子也是孟晚起的头,家里没钱逼到份上便也敢做些小买卖,但真让常金花再自己开铺子,她反而有些退缩,“做买卖?你自己做就是了,我这么大的岁数还是女人……” “娘~”孟晚放下手里的擀面杖不说话,他还是整体地位更低下的哥儿呢。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常金花闭上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是娘说的不对。” 孟晚笑了,他娘是个善良的有分寸的女人,“我说这个也不是非比你去坐什么女强人,只是怕你在家闲得无聊,总归家里有人看着阿砚,你或是去和青杏上山溜达溜达,或是去糖坊看看碧云,都是可以的,何必死守在家?我和夫君有事要做的时候也怕你无聊的。” 常金花耳根子软,孟晚劝了几句她态度便有些松动起来,“还是没影的事呢,到时候再说。” 包子还没蒸熟,宋亭舟已经从县衙回来了。 秋色在收拾厨房,孟晚往桌上端碗筷,“今天回来的早。” 宋亭舟脱了外罩的薄衫,净了手去接常金花手里的阿砚,“今日没什么事便早些回来,下午要去水和村上面的水坝处看看,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 孟晚蠢蠢欲动,“也行,回来的早的话还能去街上看看铺子。” 宋亭舟只是带着衙役过去实地考察一下,暂时不会动大坝,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阿砚在父亲怀里乱窜,常金花一见他这样就是饿了在要奶喝,“大郎,你先把阿砚放到床上去,这孩子饿了。” 孟晚拿着在一旁温着的奶,倒进阿砚的小碗里,凑到床上小勺小勺的喂他,“阿砚是饿了呀,阿爹还以为你也想跟我们出去玩呢。” 常金花真怕他们带阿砚出去,忙道:“水坝上风大,别吹着阿砚。” 孟晚又往阿砚微张的小嘴里投喂了一小勺羊奶,“娘,我们出去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带他这个小不点。” 常金花不管了,去厨房看包子。 宋亭舟见孟晚一勺一勺的喂着有趣,过去接了阿砚的小玉碗和玉勺,这是知道阿砚出生后项先生托人送过来的。 他们困顿在岭南,亲友们无法过来相见,便都托送了东西来。布匹、玩具、器物,应有尽有。 山高路远,路途迢迢,亲友们的惦念让流逝的岁月都多了丝温暖。 但孟晚没想到,山不是最高,但路是真的陡峭。 饭后他和宋亭舟一起出发去建在水和村和水泉村之间的水坝,一路走的小路,马匹过不去,留下一个衙役看马,剩下的人全都轻装步行。 小径走到一半,看着脚下越来越窄的路,孟晚已经开始后悔了,他紧拽着宋亭舟衣摆,惨兮兮的说:“宋……宋亭舟你慢点走。” 宋亭舟握住他的手,触感冰凉,回头望去,孟晚脸都吓白了。不是因为山高,而是山间雾气弥漫,低头除了脚下的实地外,右侧的崖下都是迷雾,视觉上好像深不见底,一个趔趄就会掉进去一样。 “我背你过去。”宋亭舟道。 掌心的温度让孟晚踏实了不少,他拒绝道:“别别别,一个一个的走贴着边还好,背着重心不稳更危险,我们走慢点就可以了。” 知道他害怕,宋亭舟与他十指紧扣,牢牢的护着他。让孟晚有一种就算掉下去宋亭舟也会紧紧把他拽住的安全感。 恐惧心稍稍轻缓,一条不算长的路程,孟晚愣是走了半个时辰。 等到了水坝上视野就宽阔多了,孟晚的腿也不抖了,宋亭舟和衙役巡视检查的时候,他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一屁股坐在上面。 水坝不算太大,但一旦被冲毁,淹没一个村庄还是能办得到的。赫山县雨水充沛,多的是这种小水坝,时不时就要派人来开闸放水,不然积攒的水太多便会溢过水坝,流动性强了,水坝就更容易毁坏。 宋亭舟和他说禹国的水坝多是用石块和黏土筑建,其他地方或许还用了其他更好的材质,但赫山的就比较简陋了。 而且石块中间的黏土经过几年冲刷已经全都没有,只剩石块,这种情况就比较危险,随时有被冲塌的风险,宋亭舟需要在夏季暴雨频多的季节到来前,将几个位置危险,修建老旧的水坝重新砌好。 宋亭舟看了一圈水和村水坝的位置和堤坝情况,让身边的小吏记录上,“水和村堤坝三等,情况不危,位置尚可。” 这就行了,暂时不需要紧急修复。但宋亭舟还是下山去找了里长,吩咐他下雨前后多注意水坝水位及堤坝上的石块等是否松动,若有异常不可隐瞒,也不可私自处理,尽快到衙门找他汇报。 回去的路是从水和村的大路走的,说是大路,但也比不上官道开阔平坦,水和村离县城近些尚且如此,其他山村情况更差,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往镇上走一走。 回家孟晚和宋亭舟在书房说话,“我从前听人说过,有一种泥,是用石灰石烧制而成的,再掺进沙子等物,结实防水不说,施工进程还快速。” 宋亭舟瞬间想到一物,“三合土?” 禹国有石灰砂浆和三合土,多用于建筑,但石灰砂浆的耐水性不高,三合土工序复杂成本又贵,并不能奢侈的拿它铺路。 “不不,怎么说呢。”孟晚把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象着说道:“可能工艺稍微不一样,但成本比三合土低,可以用来修筑水坝,也能修路。修过的路扛得住承载重物的马车碾压,又不易被水泡烂。” 他实在不懂,只知道是把石灰烧了做成的水泥,怎么烧,多少温度,中间是不是要加点什么,一概不知。 就算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宋亭舟竟然也信。他不问孟晚是从哪儿听说的,也没有非逼着他说详细,确定孟晚说的不是三合土后,他点了点头,“明日我到窑坊问问,若是可行乡镇之间便可先行互通。” 赫山县只有一座小型窑坊,多烧制瓷器,在城外依山而建,方便取柴伐木。 宋亭舟不是个拖拉的人,第二天去别处巡视水利的间隙,便去了窑坊询问。里头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石灰石是能烧的,三合土他们也能制,但孟晚说的那种防水又结实的东西是真没听说过。 宋亭舟没为难人,但留下了一句,若是烧制出来那物,赏银二百两。 这家窑坊里头是一家子人忙活,赫山市井萧条百业不兴,窑坊里的生意也是平平,除了年迈的祖辈留在这里看着窑坊,年轻力壮不是种地就是上山,有大单子了才都留在家里。烧石灰二百两银子,可以说是天大的机遇了。 除了窑坊,宋亭舟还找了瓦窑的人,他们常年烧制瓦片,和黏土打交道较多,应该会比窑坊更懂这方面的东西。 赫山还是资源太过贫瘠了,孟晚生怕他们搞不出来水泥,又写了封信给师公林易,拜托他在扬州当地问问有没有靠谱的烧窑师傅,他愿意重金聘请他们来赫山县,若是烧制成他想要的东西,还会另得赏银。 他附了一张自己作的画,画卷上脚下是被雾气弥漫的万丈深渊,前方却是望不见头、翠绿一片的甘蔗地。 这种事孟晚和宋亭舟都不擅长,急也没用,只能期望工匠的智慧,甚至心里还要做好禹国不具备现代条件而失败的可能性。 水坝的位置由远有近,宋亭舟有时要出去七八天,他到城外军营驻扎的地方叫上秦艽作陪,雪生则留在家里。 孟晚在城中置办了三家商铺,城门处买了块空地找人修建了座规模挺大的客栈,名字是他死皮赖脸耍泼打滚非要让常金花起的,常金花琢磨了好几天,恨不得夜里做梦都在想。 “叫……来福,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这名字不知道有多棒!”孟晚相当捧场,“你想,以后从别处来到赫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从远道而来,看到咱们客栈的名字都会觉得像家一样亲切的。” 虽然知道孟晚是在哄她,但常金花还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一家客栈加上三家店铺对孟晚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不想过多的和本地百姓竞争资源,虽然现在的县城里还是大片的空地。 铺子一家卖糖,算是给糖坊留的门面,往后外商过来想打听糖坊也方便。一家卖鸡蛋鸡肉,同样是为了给他养的鸡打个广告。 剩下一间铺子他打算卖吃食用,也没想着用他赚钱,一来可以给常金花开着玩,二来孟晚最喜欢的炸鸡一直没时间搞,这次他想试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弄得出来。 做炸鸡最起码要用淀粉,然后用油炸……额,剩下孟晚就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困在了第一步,用土豆做土豆淀粉。 常金花在家里抱着阿砚看热闹,孟晚在院子里指挥雪生给他拍土豆,一巴掌一个,非常高效。 孟晚把雪生拍碎的土豆全放到一个大盆里拿棒槌捶,阿砚也想上去玩,在常金花怀里一个劲的往前闯。 “阿砚乖,你小爹不知道捣鼓啥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和祖母看着好不好?” 黄叶拿了个椅子给常金花坐,阿砚能短暂的站一会了,就倚着祖母看孟晚捶土豆泥,不时激动的攥着小拳头用力朝下挥动,连肥嘟嘟的脸蛋都跟着抖动。 孟晚穿着轻薄的罗衫还在出汗,雪生几下拍完剩下几个,接过他手里的棒槌捶土豆泥。 孟晚撒开了手告诉雪生,“捶成泥就成了。” 他拿起一旁放在凳子上的团扇猛扇,带来的风都是热的。 “捣成泥就做成你说的什么粉了?”常金花一脸好奇的问。 孟晚还以为她开口第一句是要说他浪费粮食呢,毕竟刚才雪生拍土豆的时候能看出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心疼。 “应该是还要沉淀一下?”孟晚不确定的说。 秋色打了一盆井水上来,黄叶给孟晚端了一盆,让他洗脸净手用,孟晚洗过之后果然凉爽不少。 刚开始孟晚让雪生将土豆泥挤出汤水,后来觉得不对,又找了块麻布来,先将土豆泥加水搅拌搅拌再用麻布过滤。三十斤的土豆,弄了一大桶的汤水。 这种布料是北地没有的,南方过夏常穿麻衣,质地较粗,但十分凉爽、透气、不粘身体。 第二天孟晚再看,桶里的水已经变得十分清澈了,能清楚的看见桶底下米白色的大片凝固物。 孟晚大喜,成了?也不是太难嘛。 将清水倒掉后,孟晚又觉得这粉不够细腻,颜色也不太对,太过昏黄了。 要不再洗洗? 他如今已经领悟,这东西好像是洗后沉淀来的。 说干就干,孟晚将上面的水倒掉,继续加水清洗沉淀,之后桶底的淀粉果然更白了几分。 接着湿淀粉是要晒干的,三十斤的土豆,最后晒成淀粉只有六斤。 现代也是这样吗?反正按孟晚这个方法开店嗦粉是点浪费的,毕竟三十斤的土豆够一家子吃六七天了。 桂林有米粉,但赫山整体种着甘蔗,稻子产量不高,米粉暂时也没办法生产开店,不过可以自家做一些吃吃。 阿砚现在也添辅食了,没喂得太杂,只是将米粥熬得细碎,还弄了些菜泥和肉泥等喂给他,少食多餐,和羊奶一半一半的喂。 开店不行就自家吃嘛,这倒没什么好纠结的。土豆淀粉做成功了之后,孟晚又开始研究炸鸡。 他是有做饭的经验的,叫雪生杀了两只鸡,将鸡腿、鸡翅、翅根等肉嫩的地方卸下来,剩下的留着红烧炖土豆。 鸡腿鸡翅先腌制,腌制好了就挂上调好的面糊油炸,可能是少了现代的某些调味品,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但是也够好吃了。 常金花拿了块鸡翅,“上面撒的就是你跟青杏要的中药?”她说的是孜然。 孟晚给她科普,“娘,这个东西是香料,调味用的,只在盛京和江南一带普及,咱们昌平没有,赫山也没有。” 他说完啃了口炸鸡腿,嗯——香! 第40章 商户 常金花将鸡翅趁热吃了,不得不承认炖鸡炒鸡吃惯了,炸鸡简直香的要命,连她这样不贪嘴的人都多吃了一块。 “还是你心思巧,这炸鸡是要拿到店里卖?” “是啊,娘你看行不行?”孟晚啃了一嘴油问她。 常金花极为肯定他的建议,“怎么不行,这鸡肉做的酥香酥香的,下酒吃顶好。” 孟晚洗了洗油乎乎的手和脸蛋,一边擦拭一边问常金花,“今年糖坊还没开始忙起来,要不你帮我忙活几天,咱们开店去?” 常金花先想到的肯定是她的心头肉大孙子,“那阿砚怎么办?” “让黄叶带着他呗。”孟晚随口说道。 常金花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做阿爹的一点也不心疼他。” 孟晚无奈的说:“娘,阿砚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心疼他?”他的人生还有爱人和亲人,对阿砚他是不能时时陪伴的,但爱意又不会减少。 何况他每天还能回家陪他,等他再大点更认人了之后既可以他带着阿砚出去,宋亭舟再出去巡视也能带上他。 常金花犹豫良久,“也是行的,忙起来的时候我去帮忙,等不忙了我就回家带阿砚。” 她嘴上这么说着,等店铺开业,她比谁都忙活的积极。 店铺的名字孟晚简单粗暴的起了个常氏炙肉店。 没错,不光炸鸡,孟晚还搞了个烧烤摊子。炙肉店后面有个不大的小院,孟晚定制了两个烧烤炉放在那里,专门招了两个人烤肉,两个小工上菜。 毕竟是他自己的养鸡场,拿货方便,回来鸡腿鸡翅用了,鸡胸可以做炸鸡柳。内脏用来烧烤,每天再进上一批猪肉串成大串,岭南的青菜种类就更丰盛了,只可惜没有孟晚爱吃的辣椒。 铺子前面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桌椅板凳都摆在外头,白天防晒,雨天防雨。 客栈还没建好,炙肉店已经收拾妥当。开业前三天孟晚搞了个买一送一的活动,但收效甚微,客人多半是县衙的衙役来捧场。 乔主簿一家搬到了县城里住,他带着夫人儿子来点了炸肉和肉串吃,孟晚亲自给他端菜。 两口子受宠若惊,忙起身相迎,“孟夫郎客气了,怎可劳累您亲自上菜。” 孟晚仍是一副上身长袖罗衣,下半身裤裙的装扮,行动间利落又便捷。 “这有什么的,我开店就是赚你们这份钱,这会儿我是店家,不是什么知县夫郎,你们尽管用,若是缺了什么招呼小二就是。” 乔夫人比夫君脾气爽朗些,“既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祝孟夫郎生意兴隆!” 孟晚笑了笑,吩咐伙计送上一壶茶水。 他走后乔主簿小声责备夫人,“怎可如此对孟夫郎说话?” “这有什么的,我见孟夫郎人很随和,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乔夫人不以为意。 她跟着乔主簿吃过苦,人又快言快语的,乔主簿说不过她,只能埋头苦吃。 嗯?这个什么香酥羽脍居然意外的好吃。 乔主簿五岁大的儿子眼角挂泪要哭不哭的说:“爹,你把我的鸡腿都吃光了!” 乔夫人怒目而视,乔主簿尴尬的用帕子抹抹嘴巴,“爹再给你买两个。” 铺子都各自招了管事的,生意平淡,孟晚和常金花不必日日看守也能忙的过来,可是之前说过惦念阿砚的祖母,现在一天到晚也闲不下来,就是带阿砚去玩,也是去炸鸡店附近去玩。 孟晚总算给她找了点事情做,不然日日对着还不会说话的稚童,他和宋亭舟又有旁的事,再开朗的人憋在宅子里只怕也会抑郁。常金花年岁还不大,该走出家门看看别样天地。 赫山最热的七月过去,八月虽然没有明显感觉到温度转凉,不过孟晚已经觉得像是蒸笼里揭开了盖子,偶尔也有阵阵凉风。 院子中堂的屏风被撤走,前后大门敞开,里面搭了张非常宽大的竹编床,上面每一处都细细打磨的圆润光滑,还上油保养过,无半根毛刺干裂。 阿砚在竹床上爬来爬去,孟晚就斜倚在他身边,见他爬远了就提回来继续爬,阿砚乐此不疲,孟晚却越呆越困。 前院守门的秋色过来回禀,“夫郎,祝三爷回来了,在外头求见。” 孟晚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他直愣愣的坐起来,声音略显急促,“还求见什么求见,快快请人进来。” 秋色忙解释:“是三爷身边还带了旁人一起过来拜见,小的这才先过来禀告。” 孟晚瞬间领悟,这个别人极有可能是随祝三爷一起过来的商贾,“你先去前面将人接到前厅奉茶,我换身衣裳随后就到。” “是。” 秋色退下接人,孟晚起身吩咐身旁侍候的黄叶,“你在此好好看顾阿砚,若他困了就抱到厢房里小睡。” 他身上的衣裤在家穿着还好,接待远方而来的外客明显不太合适,换了身得体的衣衫,孟晚才重回前厅待客。 “三叔,你怎么赶这么热的时候来了?” 祝三爷可能是更衣洗漱过才来见的孟晚,连胡子都修剪的错落有致,听见他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略显无奈,“我是想早些来拿糖,可谁知岭南的酷暑如此难捱。” 路上本就艰辛,再赶上这里最热的月份,祝三爷人都清瘦了两圈。 祝三爷起身时,他下首两个中年男人也跟着起了身,甭管心里是如何心思,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孟夫郎。” “下回三叔可就知道了,甘蔗如今还没收上来,十一月份三叔过来便能运走头一批红糖。两位辛苦,也请坐下。”孟晚坐到上首的位置,招呼大家坐下。 两个中年男人对视一眼,有时候一句话便可知道对方深浅,他们还没自报家门,这位孟夫郎似乎就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和所求。 祝三爷爽朗一笑,“我早来也是为了赶阿砚的周岁宴,等从赫山回京,正好还能去看看孙女。” 孟晚和宋亭舟早就收到过祝泽宁的信,兰娘今春生了个女娘,取名叫祝琼,取自琼枝玉树,喻意姿容秀美,品性卓然。 祝三爷和儿子说自己只识得几个大字,起名还是让祝泽宁起的好,于是祝泽宁便绞尽脑汁为女儿取名为琼。 “等你回了京没准还能赶上琼娘的周岁,我给她准备了抓周礼,刚好可以托三叔带上。” 孟晚与祝三叔说了几句话叙旧,便开始谈论起正事,毕竟不能将外客晾在一旁太久。 “还没给你介绍,这二人一个是我在扬州认识的粮商王兄,一个是咱们昌平近邻建平贩糖的糖商赵兄。”祝三爷向孟晚介绍他们的身份。 孟晚毕竟是官眷,身份于他们乃云泥之别,所以两人言语上十分客气,“见过孟夫郎,夫郎康安。” 孟晚笑意真诚,“两位是三叔的朋友就是我家的座上宾,不必如此客气。”他隐隐给祝三爷抬了抬位置。 “不敢不敢。” 两人看似谦逊的回话,实际上滴水不漏,一来一回的和孟晚打着机锋。在场谁都知道孟晚卖糖,他们来是为了卖糖,可就是谁也不张嘴第一个提,好险没把孟晚累死。 但谁让赫山县如今没有名头,而岭南穷山恶水的名头又声名远播,人家多有考量也是正常的。 以上是孟晚自我安慰的话。 “王兄赵兄,两位就别再藏着掖着了,若不是你们和我关系亲近,这事我也不会向你们透露。”祝三爷义正言辞的发了话,可实际他拉着糖出了贫穷的岭南地界,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最后选出了财力颇为雄厚,商号名声还不错的王赵两人。 一路上祝三爷并没透露糖坊主人,直到到了赫山县县城里落脚了才说。这两人见孟晚是个小哥儿,怕靠不住,竟然还拿乔上了。 姓王的粮商道:“不是我们不信任祝兄和孟夫郎,只是做买卖总要看过货物再说其他?” 另一个姓赵的糖商也附和的点了点头。 孟晚唇边挂着不变的弧度,说起话来也客客气气,“两位说的在理,明日便可去城外糖坊看货,到时自有管事的接待。” 这俩人是要想拿捏他?真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的愣头青呢。 宋亭舟从一个破童生坐到如今一县之长,是为了让自己夫郎对着这两个看不起他的商贾受气的?糖就在那儿放着又放不坏,这俩人爱买不买。 孟晚礼貌送客,晚上叫秋色去祝三爷去年买的小院里叫人到府上吃饭,那俩人本来也没指望官员能宴请他们。哪怕是个偏僻地方的知县,也是有傲气看不上他们这些商籍的,不管是在扬州还是在建平,都是他们往上巴结的份。 但这会看祝三爷被叫走,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王老哥,依你看这位孟夫郎如何?”赵姓糖商问道。 王粮商和他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关系,他们二人都是因为祝三爷才被联系起来的,因此并不接赵糖商的话,“孟夫郎气度不凡,言之有物,对我们这些商户半点没有轻视,当真是可敬。” 赵糖商碰了个软钉子,两人心思各异,谁都不想空手来一趟,又生怕赫山穷山恶水,孟晚一届官眷开糖坊会不会有其他猫腻。 本来想找祝三爷再谈谈话,岂料对方一夜未归,问祝家的镖师,镖师又说他们东家被留在宋大人家中过夜。 宋亭舟下衙回家见到了祝三爷自然惊喜,他久不见祝泽宁和吴昭远,来往书信又不方便,这回祝三爷过来少不得悉心探问。 孟晚把人带到了炙肉店,黄昏后炙肉店的生意一般,也只有些没老婆孩子的男人带着酒水过来吃肉串,小孩子闹着吃炸鸡,家里人过来买回家去吃。 铺子外头拼了张大桌子,孟晚早就吩咐了伙计打了两壶酒水放后院的井里冰镇。 炸鸡和烤的素菜先上,祝三爷打量洁白的瓷盘里金黄酥脆的鸡块,“这是炙肉?怎么和往日见到的不大相同?” 孟晚给他介绍,“三叔,这个叫香酥羽脍,是用鸡肉做的,你先尝尝看,炙肉要稍等一会儿才好。” 祝三叔用筷子夹了一块尝,还真是酥脆嫩滑。 孟晚给他斟了一杯井水镇过酒水,“三叔再尝尝这个,我们这边的特色白金瓜酒,男女老少都爱喝,不易醉人还能润喉。” 这会儿肉串也烤好被伙计端了上来,肥瘦相间,滋滋冒油,焦香味和孜然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扑面而来。祝三爷一口酒一口肉,吃的连连叫好。 常金花年纪上来晚上孟晚不叫她吃油腻的东西,他和宋亭舟作陪,三人边吃边聊大为痛快,只是遗憾吴昭远和祝泽宁不在。 “上次你说让我沿路若是方便,帮你找些瓜果菜种等,我收罗了十几种,都好好存着呢,明日就给你拿来。” 孟晚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多谢三叔!”他音调都扬的比往常高了一度,可见是真的高兴。 宋亭舟双目注视孟晚上翘的唇角,缓缓将他垂下的手拉在自己掌心里揉捏,换来对方一个更灿烂的笑。 —— 第二天孟晚起得晚,宋亭舟早上叫陶九带着祝三爷和那两个商户到城外糖坊观摩。 “孟夫郎可是没空?”赵糖商试探的问了一句。 陶九没回他,祝三叔打了个哈欠说:“孟夫郎是知县大人夫郎,昨日面见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怎敢使唤人家?” 赵糖商嘴上附和着,“是是。”暗地里却和王粮商对上了眼,看来这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个孟夫郎倒是不太简单。 糖坊的大门是锁着的,这会还没到收甘蔗的季节,里面工作的工人不多,多数是在擦护保养工具。 里面各个作坊排列整齐,顺序得当。是孟晚按照最起码可以收两镇甘蔗的范围建造的,光是看着这里一座座仓库厂房,便能想象的到秋冬制糖时候的盛景。 第二次见到县城外规模庞大、建地广阔的糖坊,祝三爷还是忍不住感慨,他儿子要是有晚哥儿的种种手段,不考状元也能兴家啊! 他都如此,王照两人更是震撼不已。别看王粮商因为是扬州粮商,在祝三爷和赵糖商面前隐隐自得,也是三人中话语权更高的人。但实际扬州大小商贾无数,盐、布、茶、糖……粮商更是多如牛毛,他家生意这两年越来越不景气,隐隐有被并吞的风险,他这才铤而走险跟祝三爷老赫山,想找找其他路子。 王粮商不懂糖坊,尚且只是被赫山糖坊的规模震惊,赵糖商可是常年去扬州糖坊进货的,他见识过扬州顶尖的几座糖坊运作模式,才更惊骇的发现小小的赫山规模竟能媲美天下糖坊聚集的扬州糖坊。 第41章 阿砚一周岁 糖坊各个作坊的内部不能带他们详细参观,碧云和陶九接上头,“云哥儿,这是来扬州和建平府来的商户,孟夫郎吩咐你带他们看看糖。” 碧云抚了抚胸口,他内心颇为紧张,但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露了怯,温婉的对陶九笑笑,“那你回去办差,我带三位掌柜去库房。” 陶九目光停顿在自己夫郎身上,只觉得他和在家里的样子不同,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大人给了我半天假,我就在一旁守着,你不必管我。” 他这么说碧云便真的不管了,挺直腰背,带领他们去库房看制成的成品糖的途中,对来参观的商户们说话井然有序,不卑不亢。 仓库剩下的一小批糖是孟晚特意存留,就是为了给来赫山的商户观看的。 哪怕是仍旧对糖坊的来历存疑,王赵两人也已经收起内心的轻视,开始严肃正经起来,哪怕被派个小哥儿管事接待,俩人被孟晚和糖坊免疫后,除了刚开始轻微不适,倒也没有太过诧异。 看糖的时候王粮商就不吭声了,赵糖商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见对方面上不露声色,或是问一问去年的甘蔗产量,今年糖坊预计能产出多少糖来,或是尝尝糖的甜度。 王粮商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眉头暗皱,生怕被他或者祝三爷联手坑了。 不过两人心中的想法还都算一致,谈价格还是要回去找孟夫郎谈。碧云可能也看出了两人心中想法,便闭口不谈糖坊的进价。祝三爷走的是友情价,就更不会主动提及了。 王赵两人想的好,可再见孟夫郎可就不容易了,对方又跟着宋亭舟去了乡下。 祝三爷是不急的,他需要在赫山县等到十一月份,反正去年他挣了钱打开了销路,只要孟晚还按照去年的价格让他拿货,他是要在多进一批走的。 这段日子他也不准备闲着,在县城置办了两个铺面,一家粮店是孟晚建议的,叫他带上收来的米面过来售卖。 赫山县山地多,且粮产不丰,粮店多是在西梧府或者其他府城的乡下收粮,拉回赫山卖的也比旁处贵。 祝三爷在途中买粮运来,算是去年的陈粮,因此价格稍微便宜了些,就是加路上的损耗,价格也比本地卖的便宜,因此开店后生意倒还不错。 他悠哉悠哉的做起生意,眼瞧着赫山糖坊像是不差他们这份买卖的样子,王赵二人也急了。他们千里迢迢的来可不是为了空手而归,见不到孟晚便只能再次找上碧云,开诚布公的问起了价格。 “普通红糖四十文,高纯红糖七十文?”赵糖商心里思量着,普通红糖倒是只比从扬州收货便宜三文,但高纯糖却比扬州糖坊整整便宜七文。 赫山虽然路途遥远,可算上一路车马劳损也是赚的,而且是多收多赚。 赵糖商心中已是意动,不过生意就是要谈的,哪怕压下去一文也是多赚的,谁会嫌弃钱少呢? 见他与碧云绕价,王粮商懂了,他对糖的进价也稍微了解,只是扬州的大糖坊都早已被人垄断,小糖坊的那点糖量赚着还没他的粮多,他这样在扬州半上不上的商贾也看不上。 赵糖商常年收糖,他既然不惧路途如此心动,多半是有利可图,这买卖可行! 碧云做买卖时间还不长,而且还没有亲自和大商贩攀谈过。这回孟晚将事情交给他办,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他好歹也随着孟晚见过世面,对方又将底价告知,因此咬死了最低普通糖三十八文,高纯糖六十八文不松口。 若是寻常的男子行商,王赵两人还可以将人请到酒桌上继续谈,大家饮上两杯气氛到了,没准还能压一压价格。可碧云一介小哥儿,口风又紧,反而难办。 最后两人也没能再谈下去一文,就以普通糖三十八文,高纯糖六十八文收。 价格虽然谈妥了,可不见到糖坊开工,谁也不敢签订文书交下定钱,因此他们二人便如同祝三爷一般在县城等着。 两人手里都不差钱,各自在祝三爷附近买了间小院挨着住,王粮商见祝三爷的粮食铺子生意红火,觉得大有可为,心思一动想等甘蔗的事确定下来,也买上一间铺面开家粮店。 商人趋利,来往一趟路远,若是从北方带来什么东西进行买卖,就是将路费赚出来也是好的。 —— 孟晚最近确实有时不在家,但也没有特别的忙。主要还是为了躲开那两个商人,再加上锻炼锻炼碧云的能力。 “李哥,你烧的灰单独抹在地上确实还算坚硬,但掺了沙子后凝固的不太好,有些散碎,别说是修路用了,估计木轮车一压就毁。”孟晚看着地上似模似样的水泥有些发愁,这东西果然很难,怕是不能成功了。 烧瓦的老李和烧陶的老孙被一起叫到城外烧窑几个月了,烧了一辈子瓦片的老李也很郁闷,要不是知县大人每日按时给钱雇他研究石灰石,他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比起偶尔过来的孟晚,宋亭舟来这边盯着的时间更长,只要县衙无事就来城外看看。 见孟晚模样有些灰心,宋亭舟拉着他从地上起身,用浸过水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他手上的泥点,“千仞之峰,非一石所成;万里江河,乃百川汇聚。我们只需静待,若能候来佳音自是欣喜,未果亦无憾,且盼来日。” 孟晚本来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飞快的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你说的也是,这事本来就急不来,日日耗在这上头也不成。刚才我见城门口有卖葡萄的,个头又大颜色又好,咱们去买些回家?” 宋亭舟将脏帕子收好,牵住孟晚的手往城门处走去,“荔叶县的荔枝早就熟了,明日叫雪生过去采买几筐回来。”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他这么一说孟晚也想吃了,荔叶县的荔枝栽种的不多,品种也一般,不够资格给皇室上供。但价格对本地人来说相当友好,普通百姓也吃得起。早在七月初他们就去买过,常金花十分喜爱,如今应该是最后一茬了。 雪生去隔壁县买回来五筐的荔枝,孟晚送到祝三爷那儿一筐,隔壁苗家一筐,两个商户各半筐。 他们自家吃也吃不完,常金花拿出去散些给邻居,剩下大半都被冷藏到地窖里,也能放个日。 “阿砚还要吃啊?不可以哦,你太小了,一日只能吃这么一小颗。不然会引发虚火知道吗?”阿寻这几日清闲些,便过来找楚辞玩,顺便拿剥好的荔枝逗逗阿砚。 阿砚趴在竹席上,四肢起立,小脑袋高高昂起,一双圆眼睛紧盯着他手上剥了一半壳的荔枝,涎水如瀑布般哗哗往下流,把竹席都淌湿了。 “啊啊啊……阿爹!” 孟晚一进门就听到阿砚喊他,发现是什么情况后被逗得哈哈大笑。 “我小时候可没阿砚这么馋,他肯定是随你。”他打趣宋亭舟。 宋亭舟刚下衙回来,他脱去官帽,无奈的认下这个罪名,“是随我。”他回房间换了身常服净了手,过来抱阿砚,“阿砚,叫爹。” 阿砚现在不喜欢被人抱着,更喜欢自己站着,他敷衍着叫了声“爹”眼睛一直往阿寻和楚辞手里的荔枝上瞄。 楚辞怕把他馋哭,干脆将整盘荔枝都端了出去。路过孟晚的时候,孟晚拿了一颗剥了,清甜的汁水混着果肉被吞到肚子里,也难怪阿砚爱吃。 “可惜没有好的封存手段,不然卖到北边去肯定能赚钱。”孟晚感慨。 鲜荔枝难得,制成罐头便能延缓它的腐坏性。遗憾的是制作玻璃的瓘玉局掌控在皇室手中,寻常人想得到玻璃制品都难得。再说现阶段可以用来做盖子的材料,密封条件也不足以将罐头运往北方。 九月初,刑部的判决下来。老道被判处以斩刑,童老大则是流放五百里。较死刑比对,这已经算是轻的了。童家有钱,在路上打点打点,也能让童老大挨过去。 相较之下他两个弟弟就不太顺利了,被判到沿东海边境充军,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童家和其余乡绅上捐的田地充作官田,为减轻这些村民的负担,农户可以按市价的一半购入。 这是在朝廷还不知道红山村的村民们挣到了钱的缘故,否则不说别人,户部尚书蔻汶便不会同意。 这次最令人意外的是宋亭舟的提议居然真的被当今圣上首肯,他以为还要再磨上几年。 朝廷颁布下来的政令严明:赫山县整县的百姓,近三年内可将人头税和田税合到一起缴纳,不看人口多少,地越多交的税便要越多。 赫山地处偏僻,宋亭舟上任的这一年半中又揪出了大批囤地的乡绅,百姓被逼的无地可种,此条例合情合理。都察院的御史不吭声,其他人没理由反驳。 有敏锐察觉到不对的,刚来得及说两句话,便被其他官员辩驳回去。 礼部尚书吴巍诚心要和宋亭舟作对,结果当朝被陛下呵斥,责令让他在家好好闭门思过。 赫山县的消息日后如果传扬出去,自有勤政爱民的好官效仿。等他们齐齐上书给朝廷,贫困之地,又没有油水,上头的氏族基本也看不上,便不会尽力阻碍。 以后摊丁入亩的实行之地越来越多,他们再要插手也晚了。陛下和太子有意整顿世家,宋亭舟的奏折虽然出乎意外,但正巧装到这个当口上,十分称得陛下圣意。 这是继水泥怎么也做不出来后,宋亭舟和孟晚最欣慰的消息。 夏季最热的时候过去,阿砚也越来越大,不但会叫爹叫祖母,还会说吃。 亲爹孟晚无语。 再无语还是要为阿砚小宝准备周岁的抓周礼,苗家人关了医馆全家都来观礼,祝三爷也早早登门。碧云陶九、乔主簿一家、新来的董县丞一家、黄训教和县学的教逾,热热闹闹的也坐了五桌客人。 自己地盘就不会像盛京一样讲究什么内宅外院了,孟晚让大家以家庭为单位坐到一起。众人基本上都是熟人,也没谁觉得被冒犯。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阿砚穿着一身石榴红的新衣,被宋亭舟抱到院子中间的大桌子上。上头摆着笔墨纸砚、珠宝玉石、没开刃的短刀短剑、书籍玩具和糕点吃食等,应有尽有。 阿砚好奇的看了眼桌子上的东西,再扭头瞥向拿着画笔坐在一旁画画的孟晚,“阿……爹?” 孟晚将头从画架中探出来,笑吟吟的说:“阿爹在呢,拿,想要哪个就抓哪个。” 怕他没听懂,宋亭舟也轻声哄他,“爬过去阿砚,喜欢什么?” 阿砚坐在桌子上左右张望,在发现被油纸包裹的鸡腿后奋不顾身的爬过去就开啃。 宋亭舟哭笑不得的将鸡腿从他手上抢出来,惹得阿砚咧着小米粒般大小的几颗牙齿就开始大哭。 小孩子行事懵懂,憨态可掬,不免惹得大家欢笑,却也不忘送上几句吉利的贺语。 抓周礼简单结束,孟晚在画纸上勾勒出大概线条,剩下的细节可以等以后再细细填上。 观礼结束后便是席面,孟晚和常金花的厨艺都不错,调教出来的黄叶也能拿得出手。今天人多他一人忙不开手,孟晚在外头请了厨师到府上帮忙,除了寻常宴席上的菜外,还做了炙肉店的炸鸡和烤串。 席面上的饭菜可口,宋家人又不摆什么官架子,推杯换盏,宾客尽欢。 阿砚满月之后赫山才凉爽下来,城外的窑场里水泥依旧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用作测试的路,如今却从窑场一直铺到了城里。断断续续,东缝西补,材料用的各不相同,硬度也不一样。孟晚每每看了都觉得像在拼积木。 秋收后孟晚的炙肉店生意好了一点,他已经基本不管了,都是让常金花打点,他自己在家带了一段时间阿砚,时不时就去后街找韦家的小孩一起玩。 第42章 丰收 “你个死鬼,不是人,你儿子刚过周岁你就出去嫖,要不要脸了!” “我嫖怎么了,哪个男人不嫖的?” “你还敢说,这个家都是我挣钱在养,你竟然偷我的银子去找暗娼!” 孟晚今日来的不巧,刚抱着阿砚从后门走出去,迎面就看到后街的韦家夫妇厮打在了一起。 别看县衙周边寂静,这会儿竟也围了一大群的人看热闹。 混堂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看,见孟晚过来还递给他一把,“啧,珍娘可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男人。” 孟晚无视儿子眼巴巴的眼神,将他交给黄叶抱着,“如今韦家的人都是靠珍娘过活,也不知道他们在嚣张个什么劲,单单不给他们花销这一条就能制住这家人。” 混堂老板娘瓜子掉在地上,“这……不孝公婆,被韦家老婆子告到县衙可是要打板子的。” 她说完想到孟晚就是知县夫郎,便压低声音劝他,“可别为了一个外人让宋大人徇私啊,韦家人可是难缠。” 她倒是古道热肠,直言直语。 孟晚吃了把瓜子,笑道:“嫂子放心,他们若是闹到县衙我夫君定会秉公执法。只怕韦家人舍不得告珍娘这个摇钱树。” 珍娘是韦家媳妇,她女儿和阿砚只相差几天出生。孟晚忙的时候常金花时常带阿砚找珍娘女儿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也算熟悉了。 珍娘是有心计的人,和常金花相处的往往姿态放低,有意讨好,但也是环境所逼。 韦家上一代,也就是珍娘的公公是个有本事的,家里在县城也开了两间铺子。结果珍娘过门还没多久,公公就去世了。 她丈夫是个软蛋,撑不起家业。家里的铺子卖了一间,剩下一间也险些倒闭,还是珍娘起早贪黑的经营,才保住了仅剩的一间裁缝店。 男人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这也就罢了,韦家仰仗珍娘面上母子俩对她还算客气些。 可珍娘累的伤了身子,不易有孕,好不容易拼死生了个女儿后却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下韦家的母子俩反而撕下了伪装,话里话外都是珍娘断了韦家的香火,要珍娘交出管家权来,不给就见天的折腾,所以才闹了今天这么一出。 韦母好面子,见街坊邻里都过来看热闹,忙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将儿子儿媳都拉回家里。 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过了几天珍娘给夫君买了个妾室迎进家里,韦家仍是她管着家。 常金花听了韦家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就不带阿砚去后巷玩了。 天气渐凉,甘蔗地里的甘蔗越渡越甜,糖分充裕到终于可以收了,比农户们还激动的是等了好几个月的王赵两位商人。 眼见着糖坊派出一车车的牛车将甘蔗拉回坊里加工,他们时不时便溜达到糖坊外面张望。 “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规模如此大的甘蔗场,都说赫山贫瘠,只怕光是栽种甘蔗,都能养活半县的百姓。”王粮商感慨道。 赵糖商心中一动,孟夫郎是当地知县夫郎,这等政绩只怕宋大人来日便可高升,若是能搭上这条人脉提携他们赵家一把,便是举家搬到岭南又如何? 商人重利远亲,若是普通百姓,除非天灾灭顶,否则轻易不会离开祖地,他们却不会有太大的顾忌。 这回下乡收甘蔗除了刚开始孟晚跟了几天,剩下都是碧云带人去办。偏远又种的多的人家,直接派糖坊的牛车去村里将捆好的甘蔗收回来。 也有许多不敢多种,用荒地和菜地种甘蔗的小户。这种就要由村民们自行将甘蔗拉到镇上,每一千斤一百八十文,和整亩整亩卖的价格相同,一亩约万斤就是一两零八百文。 孟晚在芦云镇上租了个小院,派了个小管事在那里专门收取零散人家的。 今年种植甘蔗的村民们多,早就有住在红山红泥村附近眼红他们的人。红叶村有家姓陈的不顾家人劝阻一咬牙种了八亩,当时孟晚直接将甘蔗苗送到他家,还叫人详细的教他怎么砍苗,怎么栽种。 红叶村的村民都笑陈家当家的是眼红红山村的人疯魔了,敢弃水稻不种,种那劳什子甘蔗,万一赔了一家几口连吃饭的粮食都没有。 陈家人赌着气天天在地里侍弄,每亩竟还多产了一千斤,且甜度也比其他人种植的高。 孟晚大喜,亲自来陈家看过,发现情况属实,陈家的甘蔗拉到糖坊可产出纯度更高的糖来。便每亩给他家提到了二两银子,除了陈家自家留些种苗外,竟然共得了十五两并百文。 这下子谁不心惊,如今县城粮商多了起来,连镇上的粮价都比从前便宜,陈家人挣了钱二话没说,又是翻盖房子,又是买了牛车,从镇上拉了一车的粮食回来。 “陈二又去镇上了?这一车的粮不便宜?” 陈二自打卖完了甘蔗一身轻松,人都要飘上天了,嘴角天天就没往下拉过,他一扬草鞭,“嗨,还不到一两银子呢,够吃到明年夏天了,我家大牛能吃的紧,草哥儿又嚷嚷着要吃白面馒头,我让他娘也学学白面馒头怎么个法子做。” 他说完将车驾到自家院子门口,草哥儿和村里其他小哥儿玩作一团,看见他爹架着牛车回来迈着小短腿就往这里跑,“爹!爹!让你给我买的发带买了没?我要红色的!” 陈二一把抱起小儿子,“买了买了,是红的,五文钱一根,赶上一斤糙米喽!” 草哥儿才不管什么糙米多少钱,他就是要他的红发带,这是他爹出门的时候答应给他买的。 可惜拿到手还没来得及跟小伙伴炫耀,就被他阿娘要了过去,“娘先给你留着,要不你出去玩弄丢了多可惜?过阵子娘带你上集市去,穿的漂漂亮亮再戴。” 草哥儿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听到去集市又欢喜起来,“好哦,好哦,去集市喽,到时候我要吃糖葫芦!” “爹给你买!”陈二一口答应,然后被自家婆娘拧了一把,“这也要那也要,家里房子盖完大牛也该议亲了,买什么买。” 村民们又酸又涩的看着陈家欢欢笑笑的,心里琢磨着从他这儿买些甘蔗种,明年开春自家也种上几亩,哪怕没有陈家挣得多,十两银子也是好的。 —— 腊月初,糖坊还没停工,王赵两位商人已经拉着先熬制出来的红糖走了,赫山糖坊物美价廉,市场空缺,相信明年更会吸引大批的商人前来。 祝三爷是最后走的,他带了六车孟晚给他收拾出来的赫山特产,和给琼娘的满月礼。托他在路过扬州的时候给项先生留下一车,回京后送林师兄家一车、聂知遥一车、祝泽宁一车、已经赴京准备明年春闱的吴昭远一车,再就是回昌平后宋亭舟恩师聂先生一车。 孟晚送祝三爷的时候不好意思的说:“三叔带货就已经很不方便了,每年还要替我送年货。” “跟三叔说话还这么外道可就不对了,知道你们在这儿好好的,长辈们就安心了,东西我都会带到,你们且放心,明年三叔还来看你们。”祝三爷一开始让儿子交好宋亭舟可能是抱着商人利益角度,想让好生带带差生。可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就把宋亭舟和孟晚当作自家孩子,每次离别也都是不舍的。 “三叔,你今年给我带的种子挺好,我种出来好几种,明年若是去旁的地方走商,记得再帮我捎来些。”孟晚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实际上没拿祝三爷当外人。 祝三爷上了马,“好,三叔帮你找来。景行,快带晚哥儿和阿砚回去,外头风大,别冻着了孩子。” “三叔珍重。” 宋亭舟携孟晚目送祝家的车队渐行渐远,这才一手抱着阿砚,一手牵上孟晚往家里走去。 “今年的税有一半都收齐了,对朝廷的欠款也补上了三分。”宋亭舟平淡的说着前几任知县遗留的问题。 祝三爷走得早,如今天还没大亮。阿砚趴在宋亭舟肩上闭着眼睛,落下一片浓厚的阴影。他眼睛长得和孟晚一模一样,睫毛也是又长又密,睡着的时候乖巧可爱。 孟晚怜爱的亲了亲阿砚白嫩的脸蛋,替他将斗篷上的小帽子掩紧,“十里八乡的甘蔗收的也差不多了,除了留下些存苗的,还剩一批堆在糖坊里,慢慢熬就成了。等明年这些糖商知道了时间,以后都年后再来赫山进货,糖坊就不用像前阵子一样拼命赶工了,把碧云也累的够呛。” “对了,这个赵糖商也有意思,走之前悄悄找到我,竟然连明年的定金都要先给我。”孟晚现在想想对方的举动还觉得好笑。 街上有小孩在放炮竹玩,怀里的阿砚被惊到了,闭着眼睛小声抽泣。宋亭舟安抚的拍了拍他,“他是要向你示好?” “应该是,这群商人精明的很,不知道又想到哪儿去了。”孟晚脚步加快几分,远离了放鞭炮的区域。 宋亭舟捏了捏自己掌心的手,“你也辛苦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关心的话,也能让孟晚心里泛甜,“辛苦也值当,我的小金库又添了不少。”他们不贪不骗,挣得每一笔钱都干干净净,又能带动当地百姓发展,花出去的时候都安心。 两人都辛苦了一年,年底略清闲不少,却还是有其他的事做。林易从扬州找了位烧窑的工匠前些时日终于抵达了赫山,还是托林易的面子拖家带口的来。 此人姓徐,祖祖辈辈都是烧窑人,还曾在京中烧过官窑。只因得罪了人差点死在盛京,因念着同乡之情被林易随手救下,感激林大人救命之恩,这才二话不说带一家老小从扬州到偏僻的岭南来。 孟晚处事之道如今愈发娴熟,不光在城中买了座小院给他们住,还安排徐家人到他开的店铺中上工。毕竟没有后顾之忧,烧窑人才好专心为他们做事。 宋亭舟时不时就去城外窑场查看进展,县城里不同用料的路也越铺越多,铺满了之后就往城外铺去。 不光如此,今年的赫山县衙也多了项往年没有的差事。 “岭南之地本就山匪众多,西梧府因为穷困潦倒,反而还算安定。但钦州一直是整个岭南最乱的地方,前些日子邸报上说西南边境动荡,那边的匪寇很有可能会往岭南内部逃窜……” 宋亭舟说完后对下首的黄巡检和新任典史陶九说道:“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你们带领手下的捕快和衙役多多巡视村庄,特别是红山红泥两村。今年两村甘蔗丰盛,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余钱,若真有匪寇恐会被盯上。” 黄巡检和陶九神色都是一凛,他们一个家里是地方乡绅,一个全家都住在红山村。听宋亭舟说的严重,难免心中不安。 县丞听到这里恭敬地对宋亭舟说:“大人,听闻芦云镇童家也雇人种了甘蔗、建了糖坊,要不要派人去传个话嘱咐一番。” 童家除了红山和红泥两村的地外,其他村子还有上百亩地,本来村民们是不想与他家为伍,可送上门的工钱谁不想赚呢?谁都想成为下一个红山村。 可是童家的地是好地,买的一车车甘蔗种苗却被扬州商人给坑了,糖坊大致建了个雏形,卖童家种苗的扬州商人便卷了钱跑路。 也是童老大当时信心太过,认为一个小哥儿都能成事他们童家为何不能?孟晚说的什么扬州人质朴,买甘蔗种苗便上杆子教他建糖坊的鬼话也信了。 连祝三爷这样精明的商贩入了扬州都要吃瘪,遑论他家就是纯纯的地主,也妄想一蹴而就,不骗他们骗谁? 就是不算买种苗的银钱,甘蔗已经种下半年,总也不能拔出来再种稻子。童老二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将糖坊大致建完了。 收完自家地里的甘蔗,往糖坊一拉,出来的成品不是稀糖浆,便是火候过大,口感焦苦的糖。 宋亭舟没有过多犹豫,“通知。不管童家还是其他乡绅地主、平民百姓,都要对其复述一遍我说的话,年前叫所有村子的里长来县城见我。” 第43章 匪患 全县的里长都被宋亭舟叫到县城里,起初惶惶不安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来听他说完才发觉只是个没影的盗匪。 “与我们西梧府相邻的玉林府已经有村庄受害,钦州的劫匪若是为了躲避边境战乱往北撤,极有可能会路过西梧府。”毕竟现在的消息有时差,他们都收到了玉林匪患的消息,可见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如今那些劫匪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有人觉得知县大人小题大做,也有人对宋亭舟敬重不已,因此半点不怀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论如何,屈服在宋亭舟的绝对威严下,这些里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心里再抱怨,回村后也按照宋亭舟的指示动员村民们藏好粮食,修高院墙,加固大门等。 “大家要是放心就把自家粮食都做上记号,背到半山腰挖的地洞里去存放,留些过年的口粮在家。自家银钱就找个地藏好,叔伯兄弟一大家子尽量住到一起去,人多也有个威慑。” 各村里长将宋亭舟吩咐的话都挨个通知给村民们,藏粮的地窖也找村里的青壮年挨个挖好。 他们赫山县贫穷,应该不会招来大规模的匪寇进攻,但糖坊的消息不知道传没传出去,万事还当小心为上。 红叶村的里长同样在叮嘱本村村民,“……家里的小孩子都看顾好,别东奔西跑的。遇见生人搭话也不要理,赶紧跑回家找爹娘去,听没听到?” 小孩都长了一颗玩心,年关将至,都想着去集市卖糖买爆竹玩,里长的话听了一嘴也都忘记了,还是要靠家中大人多嘱咐几遍。 陈二回家和家人说起里长的话,“我看宋大人就是多虑了,钦州离咱们多远,那里的劫匪能跑到赫山来抢劫?说出去不得让同行笑掉大牙,哈哈哈!”他说到后面被自己的话都逗笑了。 与他的粗枝大叶不同,草哥儿娘是个谨慎心细的性子,她剜了陈二一眼,“你懂得还能比宋大人多?大人让咱们过年小心些是为咱们好,要不现在连村里最勤快的张大都歇了准备过年,人宋大人还操心咱们别被土匪端了?” 陈二揉着自己后脑上,“你说的也是,那咱家的粮食也搬去地窖里?” “搬,留下半口袋糙米,半口袋精米在家,剩下的明天你和大牛都搬到山上去。”草哥儿娘想了想又说:“明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了,赶牛车打眼,咱们俩走着去镇上,早去早回。” 陈二瞧着小床上沉睡的小儿子,压着声音说了句,“不带大牛行,不带咱家小哥儿他醒来不得闹翻天?” 草哥儿娘也愁,“明日买的东西多着,又要看着他,万一叫花子被拍去怎么办?闹就闹,今年糖便宜,集上多买半斤给他沏糖水喝。” 两口子又说了几句琐事,洗漱之后早早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挎上篮子背着背篓出了门。 草哥儿醒来只有大哥在家,果然气得哭了,“爹都答应好带我一起去的,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不管,大哥你带我去集市上找他们。” “咱家还有那么多粮食呢,不能没个人看家。”大牛被他磨怕了,爹娘没回来干脆自己先干,推了一板车的粮食就上了山。 邻居见了他家一车粮食眼红,阴阳怪气的说:“呦,大牛今天没跟你爹娘上集啊,我还想搭你家牛车呢。” “四叔,我爹娘今早没赶车,走着去的。”大牛实在的说。 四叔脖子一梗,“那定是怕乡亲们搭车不给钱,挣那么些钱,还这么小气。” 大牛再老实也听出他话里的酸气了,没再吭声,推着板车就上了山。 他走后四叔往他家门口“呸”了一口,“木头似的,谁家好闺女哥儿的跟他。” 一大早心气就不顺,转身又被他家小崽子牛犊子一样给撞了了趔趄,“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虎子!” 虎子头也不回的往外跑,“我找草哥儿玩去!” 四叔气急败坏的喊:“他家现在发达了,草哥儿长大不得说个镇上的人家,人家能跟你玩?”孩子们现在还小,压根听不懂他的话里的酸意,但四邻们却听见他嚷的话了。 “老四越来越不像样了,跟个孩子也计较。” “你还没听出来呢,他哪儿是和孩子计较,是在酸陈老二日子好呢!” 家里没人理,草哥儿就也不哭了,闷闷不乐的从床上爬起来,把家里被子都叠了。锅里留了一碗粥和一颗水煮蛋,他又搬了个凳子从橱柜里拿小半碗切好的酸笋。 饭刚吃到一半,隔壁的虎子就领着一大群孩子过来找草哥儿玩。虎子家里不富裕,鸡蛋都是荤腥了,他直勾勾的盯着草哥儿手里吃了一半的鸡蛋。 草哥儿正嫌蛋黄噎得慌,见状将手里的鸡蛋塞到他手里,“我吃饱了,剩下的给你吃。” 虎子一口就将半个鸡蛋给吞了,噎的直打嗝,从草哥儿家里喝了一大碗凉水才好。 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跑出去玩,难得草哥儿出门前还知道将自家大门给关上。 年前最后一个大集,村里的人家几乎都去集市上买东西了,极少的男人在家也是上山送粮。 村里有些空旷,孩子们欢快的玩闹声就显得更加明显。 “卖糍粑,好吃的糍粑呦!”卖糍粑的吆喝声不高不低,越靠越近。 做为西梧府一带价格低廉又好吃的小吃,黏黏糯糯的糍粑深受小朋友喜爱。 虎子一众小孩凑过来,胆大的跑过来问卖糍粑的老爷爷,“糍粑怎么卖?” 老爷爷穿着破布衣裳,肩上扛着担子,笑眯眯的说:“没馅的两文钱一个,有馅的四文。” 竟然比集市上卖的还便宜,大家蠢蠢欲动,但能掏出两文钱的却少之又少。 虎子怂恿草哥儿,“草哥儿你买,你买一个咱们一人一半,等过年我家炖鸡,我偷个鸡腿给你吃。” 草哥儿没有虎子那么馋,他想起里长和娘说的话,这些日子要离生人远些,不自觉后退几步,“我不买,咱们去晒稻场玩翻鞋去。” 他一说去玩,其他有想买一块糍粑的小孩都犹豫了。 虎子拽住草哥儿,“你家那么有钱,我那天都看见你爹给你两文钱了,你就买一块呗。” 卖糍粑的老爷爷笑着说:“都是爷爷自己做的,便宜些给你们,一文一个怎么样?” 这下子虎子更不走了,拉着拽着就要草哥儿买。 草哥儿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烦人的情绪,“那你在这等着,我回家取钱去。”他随便敷衍一句,回了家从院里插上大门就不出去了,徒留虎子在他家门口鬼哭狼嚎的叫他。 其他小孩觉得没劲早都跑远处去玩了,卖糍粑的老爷爷闻声寻来,见虎子可怜便送给他一个,总算止住了他的哭声。 面对面前紧闭的房门,老爷爷问:“刚才这个小哥儿家既然有钱,怎么连两文钱都舍不得掏?” 虎子吸溜着鼻涕吃糍粑,“他娘不让他花喽,反正我爹说草哥儿家村子里最有钱的,还买了好几百斤粮食用牛车拉回来呢,我们都看见了!” 老爷爷惊讶的说:“他家还有牛车啊?那是有钱。” “虎子,回家来,你二舅来了。”虎子娘在自家院里叫他。 虎子狼吞虎咽将一整个糍粑吃完了,生怕被他娘发现,然后扔下老爷爷大步跑回家里。 —— 城外的水泥自从徐窑匠来后就进展飞速,起码人家一来就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小人觉得是石灰烧得不对……” 徐窑匠说完又否决了自己,“这么说也不对,是现在用的窑有问题。这两座窑只是普通的蛋窑,要想烧出孟夫郎所说之物,起码要用石灰竖窑来烧。” 孟晚听得双眼放光,不愧是从大地方来的,见识就是广,一针见血就指出了问题所在。 宋亭舟沉声道:“那就建石灰竖窑。” 石灰竖窑不是说建就能建成的,首先选址。这头的位置不错,但地势不够高,要在半山腰整理出来一块背风的平地来。接着挖坑、砌筑、封顶、阴干、烘窑,繁琐又不能出错,建完最早也要一个月。 建窑的事急不来,就先忙活着过年。阿砚一岁多了,已经能吃些蒸的软烂的米饭,但羊奶还是没有断。 “饭饭,饭饭!”阿砚拿着个小木碗和小木勺在厨房门口巴望。 他的玉碗玉勺已经被孟晚收起来了,若是不收估计几天就要被他摔坏。 常金花在厨房里下肉丸子,一个个鲜嫩的小丸子一进滚水就漂浮起来。她动作利索,小会儿的功夫锅面上就浮了一层小丸子,肉香味飘荡出来,急的阿砚直跺脚。 “祖母,饭饭!” “欸,祖母听见了,阿砚别急啊。还有一小盆虾丸没下呢,阿砚要猪肉丸还是虾丸啊?”常金花给阿砚抛了个问题出去,暂时糊弄住他。 阿砚还真停下动作站在原地好好想了一会儿,“虾,阿砚要次虾丸!” “好好好,祖母这就下虾丸了,阿砚乖乖等一会儿就好啊!” “好!”阿砚脆生生的答了一句,攥紧他的碗和勺,直勾勾地看着厨房里忙活的常金花,秋色要带他去玩滑梯他也不去。 “阿砚?”孟晚回家换了衣服过来找他。 阿砚一听他的声音连碗都扔了,一颠儿一颠儿的跑到孟晚面前,张开手的下一秒就被阿爹抱到怀里。他小脑袋窝进孟晚脖颈,脸蛋还一上一下的磨蹭,看着又乖又委屈。 “哎呦,阿爹的大宝这是怎么了?”孟晚打趣的说。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阿砚眼泪真要往下掉,“祖母,不让偶次饭饭。” 秋色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老夫人在做了,是少爷自己等不及跑过来催。”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是谁在拆他的台,软软的趴在孟晚怀里瞪秋色。 常金花也听见了他们说话,端着一碗刚出锅的小虾丸,故意板着脸说:“是哪个小坏蛋说祖母不给饭吃的?” 阿砚手指毫不犹豫的指向秋色,“似他!” 常金花哈哈大笑,还是要逗逗他,“晚哥儿从外头回来肯定饿了,这碗丸子还是先给阿爹。” 阿砚忙不迭的说:“晚呜呜不饭饭!阿砚饭饭!” 孟晚把他放下来,接过常金花手里的碗,“知道啦,嚷得我耳朵都疼,等阿爹吹吹再喂你。” 小丸子不大,但阿砚的嘴巴更小巧,要将丸子舀成四小瓣再小口喂给阿砚吃。 这个小东西从小就能看出是吃货一枚,连吃了四个小丸子才解了馋。还想再要孟晚却不给了,“一会儿你爹回来你还有吃些面面,丸子不能多吃。明天过年祖母还包饺子,阿砚爱不爱吃?” “爱次,爱次!”阿砚肯定的表示认可常金花的手艺。 孟晚笑,他儿子就没有不爱吃的。 赫山雨水充沛,小河小溪到处都是,水产较为丰富。常金花和宋亭舟做为纯正的北方人,他家饭桌上鱼虾还好,各种贝类河蟹是吃不惯的。往常也就孟晚一个人吃,但也不算热衷。如今好了,阿砚什么都吃,尤其爱吃河蚬、螺蛳和虾。 他家没有太大规矩,但起码人不坐齐是不开饭的。等晚些宋亭舟回来,阿砚坐在自己竹编的宝宝椅上,口水已经浸湿了三条巾帕。 一家子坐定后,常金花给阿砚碗里的面条用筷子夹碎,方便他用勺子吃面。“好了,吃饭。” 阿砚埋头吃面,孟晚见他自己吃的不错就没再多管,问起宋亭舟,“听说广西总兵要借调赫山县外的两千士兵?钦州是不是真的乱起来了?”要不然这么点兵也值当跟个知县开口。 这两千人说的好听是被陛下送至岭南协助宋亭舟办事的,由朝廷发俸米养活。实际上这两千人算不上是县兵,只能称作是当地驻扎的军队,上级还是地方总兵,只是寻常附近治安有问题,宋亭舟也可以指使他们。 如今广西总兵要调度,宋亭舟没有理由拒绝,“只怕秦艽也要去。” 孟晚恍然大悟,“难怪……” 上位者的心思莫测,他就说秦艽一个侯府世子,和他们来岭南算是怎么回事,再加上这两千士兵。如此看来,这两千人只是给世子练手用的。他们也只是用来混淆视听,迷惑别人的虚靶罢了。 他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我们这样的小角色,竟也能被安排成棋子?可真是高看你我了。” 第44章 草哥儿 秦艽过年是在宋家过的,年后他可能就走了,常金花和孟晚张罗了一桌子饭菜,黄叶给他们打下手,雪生看娃。 若不是匪寇的事孟晚原本想放黄叶去隔壁县城看他娘的,外头动荡,孟晚便没让他独身去,只等年后若是县城谁家商铺派人去临县,再托付他们帮忙将黄叶捎带过去。 家里人多气氛也热闹,秦艽教楚辞耍两手功夫,阿砚在一旁拍手叫好,很是捧场。 “夫君,你过来帮我打蛋液。”孟晚喊宋亭舟。 他想试试蒸个蛋糕出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起码打蛋液他就打不来,太费胳膊。 “怎么打?”宋亭舟端着小半盆蛋清问孟晚。 孟晚手里拿着捆在一起的竹片,上手给他演示了一遍,“就这样,顺着一个方向一直搅拌一直搅拌,你手酸了就和雪生换着来。” 宋亭舟替他将歪了的银簪扶正,“不累,你和娘辛苦了。” 孟晚将脸扭过来熟练地蹭了蹭他的手,“和娘做饭最有意思了,等着你夫郎给你做好吃的。” 他此番姿态神情都和阿砚极像,阿砚见了小跑过来,“阿爹,阿爹偶也呜呜。” 孟晚敷衍的蹭了儿子一下,怕他缠着自己,转身就进了厨房。 秦艽看着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感叹道:“还真是几年如一日啊!” 楚辞趁他不注意刚想偷袭,谁料秦艽像是后背也长了眼睛般,头都没回就挡住了他的进攻。 “小子,你还嫩着呢。” 宋亭舟的蛋清打的不错,但遗憾的是孟晚的蛋糕并不算成功,因为它不蓬松,是塌了的。 常金花看他脸色不对,还故意安慰他,“这回的鸡蛋糕做的虽然有点老了,但怎么比平常还香呢?” 孟晚哭笑不得,“娘,我做的是蛋糕,不是鸡蛋糕。” “都一样都一样,全是用鸡蛋做的,叫鸡蛋糕也对。”常金花敷衍他就如同他自己敷衍阿砚。 宋家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有菜有肉又有鱼有虾,阿砚不知道有多幸福,只可惜大部分阿砚都不能吃。 饭后他又被楚辞带去苗家玩,不过没玩一会儿就被楚辞抱着回家了。这小子吃饱就困,在苗家还没玩太长时间就睡着了,晚上闻到饺子的香味又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饺饺?” 孟晚咬牙,阿砚怎么除了吃就是睡,不行,小小年纪不能玩物丧志,他看不惯! 大年夜孟晚坐到桌案上提笔就画,什么十二生肖,桌椅板凳,植物动物等,做成了一小沓软纸卡纸,拿着给阿砚玩。 阿砚还是有做为小朋友的好奇心的,拿着卡片也不找饺子了,只不过常金花喊开饭后还是把卡片放到一边,饺子比较重要的样子。 众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吃饺子,怎料吃到一半,前头雪生脚步匆忙的带着陶九进来,冷肃的风吹淡了屋子里的暖意。 “大人,出事了。” 宋亭舟瞬间放下碗筷站了起来,秦艽也跟着起身。 阿砚懵懵懂懂的把脸从碗里抬起来,“爹?” “快吃,吃完了去祖母屋子里玩小卡片。”孟晚哄了他一句,穿上衣服送几人出去。 宋亭舟边走边交代雪生,“我走后守好家里,大门和小门都关紧,用重物倚上。有风吹草动立即禀告夫郎。” 雪生:“是大人。” 眼见着他们急匆匆的往马厩走,孟晚紧随其后不放心的问陶九:“是哪头出的事?” 陶九一路赶来,气息不稳,“是我六哥儿连夜赶来汇报,说两天前在镇上集会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他怀疑是大人之前说的钦州劫匪,因此留下我家几个兄弟暗地里看着,他赶来赫山找大人禀告,如今正在门外候着。” 宋亭舟他们从马厩牵了马出去,果真见到陶六守在门口。骑马从芦云镇到县城最快也要三天,他两天就赶来,可见夜里都没怎么休息。 门房里雪生他们也支了一桌席面,是些肉类熟食和几盘子热乎乎的饺子,孟晚叫秋色拉他进来,“他们先走一步,你趁热快吃两口再追他们,要不身体熬不住。” 两句话的功夫宋亭舟他们已经打马离开,陶六确实又冷又饿,也没客气,坐在桌旁就开始往嘴里塞饺子。 秋色替他倒了杯温热的酒水,孟晚见陶六眼睛看着肉块又不伸筷子,便找了双干净筷子,往他面前的快空了的饺子盘里夹了几块红烧肉和一只鸡腿,“慢些吃,能追的上他们。” 话虽这么说,陶六还是着急,嘴里还嚼着肉,勉强咽下去之后快速说了句,“多谢孟夫郎。” 当初他爹的诊费都是孟晚给的,不然老爷子也捡不回这条命。后来又将他们兄弟几个都塞到县衙里当差,找他家人去山上养鸡,甚至糖坊也有他家的人在。孟夫郎于他们陶家有天大的恩情,不然陶家兄弟也不会在县衙这么卖命。 “不必客气,陶九说你在芦云镇见到了一伙形迹可疑的人,是怎么样的?”孟晚还是不放心宋亭舟他们。 陶六飞速干掉一盘饺子,“回乡前大人就让我们各个镇子巡视一遍,但因为有的村子太过偏远,县衙里衙役和捕快加一起也才二百多人。所以主要重点都放在了几个城镇和偏富裕的村子。我们兄弟几个家都在芦云镇红山村,所以大人就派我们守在芦云镇,过年的时候还能轮流回家待上几日。” 陶六说完直接干了一杯酒,“两天前轮到我和老七在镇上巡视,那天正好是集市,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本来是看不过来什么本乡人和外地人的区别的。巧的是老七夫郎有了,老七在镇上给他买糍粑的时候见一个老人的糍粑摊子尤其火爆,他买了十来个。” 陶七和陶十一算是陶家兄弟里头最机灵的俩,他卖完糍粑和六哥汇合后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卖糍粑的老头一脸笑呵呵的慈祥模样,脸上的褶子也深,但一口好牙和寻常老人根本不一样。 他把怀疑的和陶六说了,兄弟俩干脆就在一旁的大树后面盯着,等老头卖完东西收摊子往外走,两人便悄悄坠在后面跟了上去。 卖糍粑的老头越是远离人群,走路的速度就越快,过了会儿竟然拐进一座小院后门。他进门前还谨慎的左右查看了一遍,幸好那天集市人多,陶六陶七没被发现。 等院门被关好,他们轻手轻脚的凑过去,便听见里面喝酒吃肉的吆喝声,听着都是热血方刚的汉子,人数还不少的样子。 这会儿两人已经发现这事确实不对劲了,也没半分犹豫,陶七留在镇上盯着,陶六直接从镇上租了匹马,快马加鞭的回到县城找宋亭舟。 孟晚听完事情原委,陶六也吃饱喝足,“孟夫郎,我就不久留了,现在便去追宋大人他们。” 孟晚抿着唇,“秋色,你去隔壁将青杏叫来,快些。” 劫匪有多凶悍他和宋亭舟是亲身经历过得,那就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下手又快又狠,可没有半点普通人的胆怯。哪怕宋亭舟带着秦艽他也不放心,还是带个信得过的郎中才是。 青杏是女子不便独身和陶六上路,孟晚只琢磨了三秒便对陶六说,“你再带上些吃的在路上吃,我去后院叫我干儿子和隔壁苗郎中同你一起走。” 一毒一医,又有秦艽。而他们这边家中有雪生在,隔壁还有一家子郎中,如此两边都算妥当。 苗家也正在吃年夜饭,但听到孟晚派人来叫,青杏毫不犹豫的背上药箱过来,楚辞也被孟晚叫来,“这次又要麻烦你了,遇事小心,劳烦多顾看顾看小辞。” 青杏郑重的说:“还请孟夫郎放心。” 楚辞则沉稳的对孟晚点了点头。 雪生从后院又牵来两匹马,陶六的马就拴在门口,他上了马后说道:“夫郎放心,我熟路,他们跟着我走没事。”他是真心急,一大家子老小都在红山村,生怕晚一步就被这群匪寇给闯进村子。 孟晚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外面街道明亮。今日除夕,县城里的所有店铺虽然都关了门,但也挂上了红灯笼,期盼来年红红火火。 这是他们来赫山县过得第二个年,希望来年一切顺利,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 ——大年初二,红叶村陈家。 “娘,外面怎么放烟花了?是谁家放的?”草哥儿蹲在灶前帮他娘烧火,柴火的温度舔舐着锅底,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草哥儿娘估摸着锅里的时间差不多了,听到草哥儿的话抽空往外面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哪儿有人放花,那东西贵的很,只有镇上童老爷家里舍得放。好了你往后退退,娘揭盖子的时候热气再烫着你。” 她说完将锅盖揭开,水汽裹挟着香气从铁锅中窜出,粽叶的清香、糯米的谷香、腌猪肉的肉香交融在一起。厨房里弥漫着醇厚的香气,勾的草哥儿不停吞咽口水,让他瞬间忘了刚才烟花的事。 “爹,大哥,吃饭啦!” 陈家一家子在家里吃饭,咸香的肉粽、清蒸的整鱼、甜糯的糍粑、烩制的鸡块,过完丰盛的年节,初二的伙食还是让人垂涎。 草哥儿刚咬了一口肉粽,幸福的眯起眼睛,他爹便猛地站了起来,“不对劲,孩子娘你先带草哥儿进屋去,大牛你跟爹来。” 事情毫无预兆,陈二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放下筷子往后院跑,大牛紧随其后。 下一秒他家后院的院墙上就跳下来三四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正和陈二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愣了一下,一向木楞的大牛这时候反而怒喊了一声,“跑啊爹!他们手里有刀!” 他这一嗓子瞬间喊醒了陈二,他转身撒腿就跑,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有劫匪进了他家,也不是找家伙反抗,而是不能让这群人进屋子伤害婆娘和孩子。 大牛毕竟年轻跑得快,但又不可能丢下父亲,率先冲到前院拎起柴刀就往后接陈二,陈二睚眦欲裂,“跑啊你,管我……啊!” 他话没说完就惨叫一声,原来那三个壮汉已经大步追上来,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刚照面便要将陈家父子灭了口。 其中一人的大刀重重往陈二后背上劈,从后背到臀部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这一刀是冲着要人命去的,伤口很可见骨,若不是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的多,只怕就这一刀就能将陈二了结。 “爹!”大牛跑回来护到陈二面前,稍稍阻挡了劫匪的攻势。 但他又哪里是身经百战杀人越货无所不作的劫匪对手?不停挥动着柴刀乱砍而不得章法,渐渐被对方三人围住,一错身就被砍掉了整条胳膊,肢体掉出去老远,鲜血喷洒的到处都是。 草哥儿被他娘塞到盛放粮食的木柜里,听外面父兄的哀嚎声,捂着嘴巴流眼泪,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又慌又乱害怕难过的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他小声的叫,“娘,娘……” 没有听见他娘的回应,草哥儿眼泪流的更快,将粮食袋子都哭的哭湿了。 脑海中乱成一团,草哥儿沉浸在悲戚恐惧的世界中,仿佛耳鸣般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再也不想吃肉粽子和糍粑了,也不想要红布绳,他只想和爹娘哥哥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时间流逝的并不长,但草哥儿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突然他所在的柜子被人从上面掀开,一个面容白皙俊美的男子出现在草哥儿上方,“出来,你娘没事。” 草哥儿没听见他的话,也可以说是听见了但没有理解,因为他仍深陷恐惧不能自拔。 “葛全,找到那小孩了没,他爹就剩一口气了,怎么办啊?”一阵轻悦的少年音响起。 葛全把柜子里吓傻的小哥儿抱出来,回复方锦容道:“先将包袱里的止血伤药给他们撒上。” 草哥儿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爹……哥,我娘她……”话说不完整,他眼泪又刷刷的掉。 还是太小了,才七岁就经历了这种事。 “你娘没事,要是怕就在屋里待会儿,我们出去救你爹和你哥。” 草哥儿软着腿,声音弱的像没断奶的小猫,“我……我也去。” 葛全惦记着院子里的方锦容,也没再多说,转身就往外走去。 草哥儿这才发现,他后背上还背着个布包,均匀的鼓出一个长条来,像是背着个枕头。 草哥儿出去后他家打理整齐干净的院子已是一片狼藉,鲜血和尸体堆满了这个小院。他爹和他哥就躺在地上,下面被人铺了些柴垛上的稻草,但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大牛少了一条胳膊,直直的躺在上头脸色唇色皆白,一动也不敢动,疼的直吸凉气,但好歹性命无忧。 陈二的状况就糟糕多了,趴在稻草上整个人已经昏厥过去人事不知,草哥儿娘抖着手扯开他身上的衣裳,让蹲在旁边眉目鲜明的少年给他上药。 第45章 交锋 草哥儿家大门敞开,除了他爹和他哥躺在稻草上,堂屋里躺了一具劫匪的尸体,院里还躺了两具,大门外竟还有两人头上插着木棍直直倒在地上。 原来这群劫匪从后院进来三个,门口居然也安排了放哨的。 看着这一院的尸体,草哥儿抖着腿跪趴在他爹身边,捂住自己眼睛不敢看他爹身上瘆人的伤口。他娘哑着嗓子说:“草哥儿你先回屋去。” 草哥儿听他娘的话跑回屋子,从屋里打开窗户看外面。他娘和那个好看的小哥儿一起给他爹和他哥上完药后,他看见他娘没有起身,而是直接给两人跪下了。 “大……大侠,多谢你们救了我丈夫儿子。”她也只是个普通农户,甚至见识也不多。大年夜经历这么一遭,家人生死未卜,还能说出话来感谢恩人,已经是心理极为强大了。 “我们也只是路过,不过他们二人现在情况危急,怕是不能随意挪动,最好找个大夫过来。”葛全拽起方锦容,“只是我夫夫二人如今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知能否在贵地借宿一晚?” 刚才葛全一剑了结一人的模样草哥儿娘也不是没看见,惊魂未定下巴不得他们住在自己家,忙不迭的回道:“能,能!草哥儿,快将你大哥的房子收拾出来,放上被褥。”草哥儿娘的话音刚落,村子里不知是谁家竟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透过院子能看见有一个男人抱着孩子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跑出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正是陈家隔壁的邻居何四。 何四上头有爹娘哥嫂,今天是大年初二,一家子应该是去何老大家走亲戚,然后被留下来吃晚饭了。只是他家婆娘和闺女看样子都没跑出来,只剩他们父子,身后还有几个凶悍的劫匪追赶。 方锦容动作熟练的躲到葛全身后,“怎么还有啊。” 葛全似乎也有些不解,“我们过去看看?似乎不是一伙人。” 他们从钦州来西梧,为了避免麻烦遇上逃窜的劫匪,时不时就要从小路绕路。 这次为了歇脚挑了红叶村,陈家的房子看起来最好,所以前来借宿,谁能料到这么巧就撞上了劫匪杀人,救下了陈家父子。 他们这一路倒也救过人,可也有因此而赖上他们夫夫的,方锦容有点嫌麻烦,“村子里难道没有青壮年吗?地方官府呢?哦哦……知县是晚哥儿夫君,那就帮一把。” 他们说话的功夫,不用葛全出手,何四没有半分犹豫,抱着虎子直奔陈二家来。边跑还边向劫匪求饶,“大王,别……别杀我,我家没钱。前面那家……你看他家盖得新房就知道有钱,不光有银子,还……还有好几车粮食。”何四跑的不住喘气,虎子又沉,渐渐就要被人追上。 夜里杂声少,何四的这番话陈家院里的四人听得是一清二楚。江湖人快意江湖,恩怨分明,葛全向前准备救人的脚步生生顿住。 而将劫匪往陈家引的何四,眼见着身后的劫匪下了决心要灭口,心中一狠竟然将怀里的虎子扔向身后,以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 虎子麻木的看着即将落下的大刀,刀锋上还染着他娘和姐姐的血液,他们都像此刻的他一样被他爹推出去挡刀。 这一刻虎子小小的身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死死抱住要跑的何四不放,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何四身上,身下也被不知是激动、愤怒、害怕刺激的失了禁,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就耽误这么小会儿的功夫,劫匪的刀已经重重落下,从何四后脑勺直劈到虎子左腿,何四当场就丧了命。 “二哥,不对劲,前面的院子里咱们没派人去,怎么地上还躺了人?” 劫匪下一刀正要顺手了结虎子,突然被手下兄弟提醒。一抬眼果真看到不远处的院子院门大开,门口处直直躺着两人,看打扮身穿深色衣服,脸上还遮遮掩掩的挂着布,应该是和他们不同山道的流匪,脑门上各插一根指肚粗的木棍,显然已经丧了命。 劫匪头头警惕起来,“有高手,三貂那边已经问出粮食藏在哪儿,别管这家人,我们拿了粮食就走。” 几人与人厮杀经验丰富,先面朝陈家倒着走,觉得出了安全范围后迅速扭头就跑。然而他们刚踏出半步,几只堪比利箭的木棍便直击他们后脑,效果比拿锤子钉钉子还要一气呵成,跑在后面的几人应声而倒。 最前面一人脑后的木棍刚擦破他头皮便承受不住其内的气劲,“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那劫匪劫后余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捂着后脑勺拔腿就跑。 葛全叹了一声,他要留下护着夫郎,身上趁手的武器又都在他师傅哪儿。老头贪杯,半路就和他们分开了,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当下只能放那贼人一条狗命。 —— 红叶村半山腰聚集了七十多号劫匪,这群劫匪和袭击陈家的流匪显然不是一个路子。他们不怕被村民发现,入村先杀进何家问出了村里藏粮的地方吗,灭了口后也没节外生枝,只派了几人去追何四,剩下的人全都上山去找粮食。 “大哥,二哥他们去追人怎么还没跟上来?”有人问道。 为首的劫匪皱了皱眉,粗声粗气的说:“不用管他,没准又去找娘们和小哥儿去了,咱们先取粮,今早离开这个破县城。” “就是,这破县城既没钱又没粮,巡逻的衙役倒是不少,若不是咱们实在没粮了,还真不好出手。” “大哥,咱们还要往南走啊?在西梧府扎根不也行吗?” 劫匪大哥不耐烦的说:“先不说西梧这个破地多穷,连镇上乡绅都没有多少存粮,就说岭南本来也没有富裕地方,咱们兄弟既然好不容易从钦州逃出来,你不想找个富饶些的地界?” 此言一出,手下的兄弟们没人吭声了,他们刚在镇上干了一票,除了些金银外并没有太多存粮,他们如今是逃亡去了,金银在路上还没粮食实用。 他们这些劫匪和流匪还不同,流匪遮了面,相互不相识,干完一票回家还是良民,该种地种地,该娶妻娶妻。 他们这样杀人越货的劫匪走到哪儿杀到哪儿,到一处就抢一处,早就是官府衙门悬赏榜上的常客,根本回不了头。 “好了,就是这处的地窖,把石头搬开开挖。” 红叶村藏粮食的地窖不算隐蔽,就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台处,旁边还立了块大石头做记号。不过若是没人指引,旁人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有地窖。 劫匪们各个身形健硕,挪开石头三两下就挖开了窖口。 其中两个劫匪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过了半晌却又没有音讯了,劫匪老大蹲在窖口俯下身子,“赵峰、老九?你……”下一秒漆黑的地窖里捅出一把尖刀,刀锋在夜里闪出一抹雪光来,直逼劫匪老大的面门。 劫匪老大与人死斗经验丰富,脖子硬生生一歪,避开了地窖里探出来的寒刃。 “有埋伏,快撤!” “放箭!” 劫匪老大的声音和周围树林里传来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劫匪们心中慌乱,被不知哪个方向射进来的冷箭扎了个对穿,还没同敌人照面二十来号人就应声倒地。 劫匪老大带着剩下的弟兄随意找了个方向往外冲,可能是山上狭隘怕射伤自己人,埋伏的人扔下弓箭换上长刀与劫匪们厮杀起来,连地窖里都钻出四十几号穿着衙役服的人从后面截杀。 “大哥,他们穿着兵服,是官府的人!”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喊。 “嚷个屁,杀出去!” 这群劫匪倒是勇猛,想要硬趟出条血路来,可惜秦艽手持长刀杀了进去,没管其他小喽啰直奔劫匪老大而去,两人缠斗了十几招,劫匪老大不敌被秦艽砍下头颅扔进人群里,“你们老大已经伏诛,若再反抗必死无疑!” 没了群领的劫匪们像是被捏住了命门,他们被官兵包围已经是大势已去,干脆放下抵抗捆严实带走。 秦艽踢了踢其中一个劫匪,将其踹到在地,“喂,你们还有没有同伙?” 那劫匪低垂着脑袋闭口不言,他身上带着人命,说不说都活不下去了。 秦艽眉头一挑,“很硬气嘛?” 他音调扬高,“你们这群人里有没有手上没沾人命的?若是想戴罪立功少赋几年劳役,就把知道的说出来。” 还真有一人弱弱的说了一句,“山下村东头还有我们二当家,他带了几个兄弟过去追人了。” 秦艽满意的说:“成了,你们将这群人看住了,下山去将人交给大人审讯。” 宋亭舟等人大年夜就开始往红泥镇赶,只不过到的时候晚了一步,童家已经被洗劫一空。 他们一路追查找到了劫匪们的窝点,一批人将窝点里的金银财宝与粮食等拉回县城。宋亭舟从劫匪口中撬出口信,带领秦艽和剩下的人连夜赶到红叶村埋伏起来。 秦艽藏身半山腰,宋亭舟守在山下,两面夹击之下,终于将这群劫匪制服。 因为知道山下还有漏网之鱼,秦艽没跟着大部队,而是走了小路下去直奔村东头。 陈家门口的尸体已经被葛全处理掉了,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时半会还没有消散。秦艽鼻头轻轻耸动,加快的脚步略缓,双目紧紧盯在陈家紧闭的院门上。 他迟疑片刻,脚跟稍稍抬起,半点声响也没泄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寻了处低矮些的围墙单手借力一跃,动作轻盈的翻了过去。 只是双脚还没落地,一道黑影急速飞至,哪怕秦艽已经有所预料的闪躲开来,还是硬生生的被削掉一缕鬓发。 回头一看,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根粗钝的木棍正嵌入他身后的土墙上,顷刻后便四分五裂,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咦?他身手好像不错,葛全,你打不打得过他啊?”有娇气的小哥儿在屋里说话,期间还伴随一阵婴儿微弱的哭声。 一道语气平淡的男声回道:“打得过。” 只有一流高手才能不用兵刃便可抬手杀人,秦艽已经明白自己处于劣势,是决计战不过这个叫葛全的男人,忙扬声喊道:“兄弟,我不是坏人,你们也不是劫匪?”劫匪总不能带着小哥儿和孩子出来抢劫,院里的血腥味重,可能是因为那几个劫匪被屋子里的一流高手解决了。 男人没说话,第一个出声的小哥儿喊道:“你说你不是坏人就行了?坏人难道往自己脸上写字啊!哼!!!” 小哥儿仿佛在这上面吃过什么亏,开口就没什么好气。 秦艽哭笑不得,站在墙下又不敢乱动,“我真是好人,乃赫山县城外驻军中的伍长,两位不信……” “你说你是赫山县的官?那你知不知道赫山知县夫郎叫什么?”小哥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孟……晚?”秦艽脸色古怪,这算什么问题? 方锦容还以为自己聪明一把,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知县内宅人名讳的,便是姓氏可能也不知道。可谁叫孟晚已经将企业做大做强,打起自己的名号来甚至比宋亭舟还要响亮。 “全哥,他好像真是宋亭舟手下的人。” 露了个洞的窗户被人从屋里打开,一个挽起头发的夫郎将头探了出来,杏眼圆睁,眸子清透,脸颊上带着些肉感,鼻侧的孕痣比唇色还红艳,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 “喂,你进来说话。”他像是支使惯别人了,和秦艽说话毫不客气。 秦艽差点气笑了,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太子的小舅子,皇亲国戚!被宋家两夫夫差遣就算了,起码宋家人和善,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小哥儿算是个什么来头! 葛全俊秀白净得不像江湖人的脸庞出现在方锦容身后,平淡的扫了秦艽一眼,不带任何表情。 秦艽哑火了,他抬头看了眼窗户上指肚大小的破洞,低头揉了揉鼻尖,抬步进屋。 第46章 通儿 被抓住的劫匪都被士兵们围守在红叶村的晒粮场上,周边火把通明,宋亭舟身边跟着两个小吏,一人拿着一沓海捕文书挨个对照劫匪面容,另一个则抬笔记录。 “钦州恶虎岭刘彪,绰号黑罗刹,面黑、颜丑,下巴生有一颗花生大小的黑痣。曾在黄屯村杀村户十八人,火烧三家,奸淫妇女哥儿六人……” “钦州恶虎领张小貂,绰号三貂,体瘦,善用双剑,截杀商旅二十九起……” 里长在一旁听了会儿心跳加剧,嘴唇颤抖,“大……大人,村里何家被这群山贼给砍杀了,老两口和何老大夫妻当场没了,何老四婆娘和他家女娘也咽了气。” 宋亭舟眉头微皱,身为当地父母官,他自然不想有人伤亡,到底是晚来一步。 千户领兵过来,“宋大人,秦百户去追漏网之鱼至今未归,本官这就带人去接应他了。”千户的官阶按理说比知县大,可他们毕竟是陛下责令的驻县兵,因此千户对宋亭舟的态度向来客气。 宋亭舟对他拱了拱手,“马千户只管去寻人,这里有县衙的衙役和捕快已经够了。” 马千户火急火燎的带兵往村东寻去,若是忠毅侯世子在他手下出了什么事,他一家老小都别想有活口。 马千户刚走,就有一妇人冲过来找里长,正是跑到里长家里寻人无果的草哥儿娘,“里长,你家二壮是不是在这儿,我家糟了强盗,大牛断了胳膊,陈二也快不行了!我不会赶车,快叫二壮赶牛车去镇上请郎中。”草哥儿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挂满了泪痕。 村长惊愕道:“陈二快不行了?二牛,你快……” 宋亭舟目露沉思,还有劫匪?难道是秦艽追的漏网之鱼?可秦艽不过才去了一会儿,这妇人从东往西到里长家又到晒粮场显然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他吩咐身边的衙役,“去将青杏姑娘叫过来。” 青杏就在后方给受伤的士兵和衙役们处理伤势,因此来的很快,“宋大人,您叫我?” 宋亭舟先对草哥儿娘说了句,“这位姑娘就是郎中,先带我们过去看看你家人情况。” 草哥儿娘像遇见了救星一样眼里泛着激动的泪花,“太好了,请姑娘跟我回家,我男人后背被砍了一刀,现在动也动不了,人也清醒不过来……” 黄巡检和陶九留下看守劫匪,楚辞在后方治疗伤员,宋亭舟、里长、青杏则随着草哥儿娘到陈家。 陈家这会儿已经被马千户带兵给包围了,秦艽推门出来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马千户误会了,剩余几个劫匪已经被人解决了,我也没事。” 他遥望宋亭舟等人过来,突然对屋里喊了一句,“你们不是要找宋大人吗?他刚好来了。” 方锦容打开窗户,眼见着宋亭舟带人越走越近,激动的大喊,“宋亭舟!还真是他!” 故人重逢,宋亭舟抬首望去先是一愣,见到方锦容和他身后的葛全后不免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陈二伤势过重,不敢大幅动的挪动,因此只能先抬进更为宽敞的堂屋地上,底下铺了稻草和褥子。青杏扎进堂屋里紧急救人,草哥儿娘烧水搭手。 “宋亭舟,你现在做了大官呀,真厉害。”方锦容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模样也没什么太大变化,明明是过了二十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可还是不见有多稳重。 宋亭舟无奈一笑,“多谢夸赞,听晚儿说两位之前在钦州?可是因为战乱的事才离开那里?” 葛全道:“算是,自从收到你们的信,锦容便一直想来西梧看你们,但他当时身子不便,一直拖着没法动身。去年钦州地界动荡,不再适合我们一家四口留下,便带着通儿上路来西梧府。” 听他说到孩子,宋亭舟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个小小的婴儿,也就三个月大,脸色白嫩异常,双目紧闭像是睡得正香。 方锦容动作不甚熟练的将孩子抱起来给他看,美滋滋的说:“我家崽子很听话的,动不动就睡觉,也不爱哭闹。” 他面上都是得意,宋亭舟却觉得不对,“他路上一直睡?不曾哭闹?”几月大的孩子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饿了就哭,有人逗弄就笑。 赶路条件艰苦,有时候连大人都受不了,小孩怎么可能不哭不闹? 葛全见他脸色不对,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宋亭舟也不确定,但身边好歹有医者在。 青杏这功夫已经将陈二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正开药让草哥儿娘用药炉去煎,便听见了宋亭舟的声音,“青杏,你过来先看看孩子。” 草哥儿张了张嘴说,想说他哥的伤还没看完。但见他娘没话说,便也没有吭声。 青杏坐到床边先掀开孩子的眼皮看了一下,又捏开嘴巴看了看对方舌苔、手脚四肢等。 方锦容眼见着紧张起来,“姑娘,我儿子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他想到一种恐怖的可能,眼睛突然泛起泪花,“我夫君天天背着他打架,是不是脑子被晃坏了!” 葛全默默自责,他背得很稳,没想到还是晃到了孩子吗? 青杏:“……” 她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多久没给孩子喂奶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孩子是被饿晕了?” 一路风餐露宿,饔飧不继,吃上了红叶村一位刚生育不久的小媳妇的奶后,葛成通小朋友终于爆发出一声愤怒中带着丝丝委屈的大哭声。 三天后夫夫二人已经在宋家安置下来,阿砚大了能睡床了,他的小婴儿床刚好用来给方锦容和葛全的孩子通儿用。 孟晚站在床边,看着婴儿床上睡着的婴儿啧啧称奇,“长得和葛大哥一样白,模样也像他。”孩子大概三个月大,容貌也几乎复刻葛全。 方锦容坐在软塌上剥橘子吃,“想起这个就生气,哼!”他受了罪,结果孩子像葛全。 孟晚调侃他,“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听说你俩在路上给孩子饿晕了?啧啧,可真是俩靠谱的爹。” 方锦容橘子都吃不进去了,心虚的说:“我哪儿知道小孩子一天要吃那么多次饭,有时候路上没有人烟,我也没办法嘛。” “通儿还这么小,你们上路前就应该备上两头母羊,路上也好烧奶给他喝。”孟晚无语,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也是皮实,方锦容不靠谱就算了,葛全也真是没想到啊。 “生完他都是请人照料嘛……”方锦容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声音越来越小。 孟晚将话题转到别处,“怎么不见葛师傅?” 方锦容:“老头还不如我们俩可靠呢,也不知在哪儿吃醉了酒,走错了路。” 行,一家子没一个妥当的。 孟晚见通儿要转醒,在他哭之前将其抱进怀里,“小通儿,你还是快快长大。” 过了个年钦州越来越乱,赫山县外的驻军收到调令前往钦州支援,秦艽身为百户也顺理成章的动身前往。 孟晚与宋亭舟为他饯了行。空出来的小院正好收拾出来给葛全方锦容一家住,不过因为他俩不会照顾孩子,通儿还是留在主院里养着。 黄叶是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已经有丰富的带娃经验了。 家里最开心的就是阿砚,他有了弟弟,但新鲜了几天后发现弟弟只会吃奶睡觉,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爹,偶要姐姐,不要呜呜。”阿砚找孟晚诉苦,小眉头纠结起来愁眉苦脸的说。 糖坊年后重新开工,这回西梧府内的的糖商都闻讯而来。糖坊要根据剩余的甘蔗数量与这些糖商签订订单,孟晚这几日正忙,哪儿有空管儿子。 他停下外出的脚步,揉了揉儿子的头,“姐姐家里有事,你要不要和阿爹去糖坊里玩?”韦家一团乱麻,过年都在吵吵砸砸,也不知道韦家人在折腾什么,离了珍娘恐怕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 “糖糖?”阿砚琢磨了下,点点小脑袋,不忘提条件,“甜甜水。” 孟晚痛快答应,“成,跟阿爹走。” 他出门拐了个弯,对前面葛家住的小院喊了一声,“锦容,你和不和我去糖坊玩!” “去!”方锦容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孟晚抱着阿砚上马车上等他,过了小会儿,见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灰皮毛的斗篷出来。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方锦容上了马车奇怪的问。 孟晚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像一直没变。” 方锦容故作沧桑道:“经历多了,我可比以前聪明多了,你知道吗?当年我和全哥从昌平离开,去找他朋友,路上顺手救了个小哥儿。这可好,那小哥儿还黏上我们了,一口一个葛哥哥,我还以为他要下蛋了……” “咳。”葛全轻咳了一声,他与方锦容基本上形影不离,此刻正骑着马跟在外面。 方锦容理都没理他,“我和葛全说,让他把那个天天下蛋的咯咯哒送走,那小哥儿一听就哭着说要给我们做牛做马,不要名分乱七八糟的。” “然后呢?”孟晚听得来劲,他怀里的阿砚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有什么然后?他自己说要当牛做马嘛,我就每天让他给我洗衣铺床。他做饭应该也不错,但葛全不让我吃他做的饭,可能是怕他给我下毒,毕竟他暗戳戳看我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的,哈哈哈!”方锦容现在想起那个小哥儿憋屈的样子还是想笑。 他并不傻,甚至有点小聪明,只不过从小被娇惯长大,爱使小性子。若不是突然冒出这么个小哥儿刺激到了他,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赫山糖坊近在眼前,和其他第一次来到糖坊的人相同,方锦容见到也不免大吃一惊。“我滴个乖乖,你可真是,从当初一个小早食摊子,现在建了这么大一个糖坊?” 孟晚牵着儿子走在前面,“开早食店的时候,我只是想赚钱供夫君科举。后来经历了很多事,遇见了很多人,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造福百姓。” 葛全满眼钦佩,“你和宋大人都不似寻常人。” “唉,我们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办得到的。”孟晚也愁,县城外的石灰竖窑已经建好,烧出来的石灰搅拌铺路确实比之前的要结实,可远远达不到孟晚所需的要求。 在糖坊里忙了一天,方锦容到晌午就待不住了,说是要看看孟晚说的窑场。 他们俩走了就罢,还把阿砚也给带走了,孟晚操碎了心,生怕自己儿子被方锦容给祸害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儿子好手好脚的拿着木碗在厨房门口守着,孟晚突然无比想念他,抱着阿砚就狠狠亲了一口。 阿砚:“???” 阿砚茫然的看着他,胡乱回了个满是口水的亲亲。 晚饭是常金花张罗的,地道的北方饭菜,极为符合方锦容的胃口,“常婶,你做饭可真好吃,店里的香酥羽脍我也爱吃。” 常金花用公筷给他夹了个鸡腿,“爱吃就多吃,婶子天天给你做。” 方锦容咬了一口鸡腿,“那我赶紧多吃几天。” 孟晚饿了一天,也没听出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劲。之后他整日忙的早出晚归,三天后有空闲时间了忽然察觉有异,“锦容呢?葛大哥呢?” 常金花抱着通儿从他身边经过,“我看你是忙糊涂了,他们不是和你说了要出去几天找什么朋友去帮大郎做那个石灰?” 孟晚难以置信,“他什么时候和我说了!” “还有,您怀里的通儿是怎么回事?” 常金花也怔忡片刻,“啊?他俩走前我客气了句,不然把通儿放家里养着,省着跟着他们来回颠簸。” 孟晚接过到他家半月就胖了一圈的通儿,哭笑不得的说:“通儿啊通儿,你看看你没谱的阿爹,定是他心血来潮又要去哪儿玩了。” 他们两人一走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还真给宋亭舟带了个据说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 江湖人士爱憎分明,听说宋亭舟造这东西是为了给百姓谋利,二话没说背着个包裹就随葛全来了赫山。 第47章 拖家带口 “宋大人还请放心,那个什么水泥的东西若是我烧不出来,我香山第一铸剑师的招牌不要也罢!” 葛全找来的人拍着胸脯和宋亭舟保证了一番,十天后失败水泥的路又多了一段。 宋亭舟到城外窑场的时候,几个匠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徐叔,绝对是你建的这窑有问题!要改改才对。” “我的窑有问题?什么香山第一铸剑师,你徐叔烧窑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老徐你是真能吹牛,你烧出来的东西和泥巴有何区别?” “你烧的好怎么没把水泥烧出来?” 烧窑的队伍逐渐扩大,烧制的东西进展也比最开始好了不少,宋亭舟已经十分欣慰了。 见匠人们吵做一团,他无奈劝道:“众位别吵了,此事不易,本就辛苦大家,且徐徐图之,不必急躁。” 葛全找来的铸剑师见到宋亭舟颇为惭愧,毕竟他在江湖上确实还是有名号的,如今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却没办到,不免赧颜。 “宋大人你放心,东西我说什么也给你烧出来!” 结果这位香山第一铸剑师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 林易找来的徐窑匠颇为可惜,“早知道就不刺激那小子了,谁知道他面皮这么薄直接跑了。” 宋亭舟:“……”他也没想到前一天还信誓旦旦和他保证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跑了,只是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 果然,半个月后跑掉的香山第一铸剑师,连车带马的拉来三个比徐窑匠年纪还大的老头。 “我师父、师伯、师叔,全被我叫来了,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烧不出来!” 不愧是电视剧里在茶馆、酒楼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江湖人士,别的不说,就是犟! 当时的孟晚心里是这般吐槽的,实际上烧到现在他也怀疑能不能搞得出来。 但又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孟晚被宋亭舟带到城外,难以置信的看着正在被重新浇筑的城墙,声音微颤,“真的……成了?” 宋亭舟牵着他的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同样满是激动之色,“是真的,终于制成了。” ——齐盛二十八年春,禹国第一代水泥终于研制成功。 于贫困、道路艰险的岭南来说,水泥就像是物流运输的基石,促进整个岭南与其他地区间的贸易交流。 而现在,仅仅只是小小的赫山县,便受益无穷。 —— “风大哥,你真要带几位师父们走啊?” “徐老您也要走?” 孟晚听见这群大神功成身退要离开赫山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没了这次水泥的机会,他下次还要去哪儿找这么一群神人来! 毕竟是林易介绍来的,徐老对孟晚的态度同对待自家子侄差不多,和蔼可亲的对着孟晚说道:“宅子你都给我找好了,我还走什么?不走了,赫山这地界养老也不错,比扬州省心。” 老头子在盛京什么没见识过?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赫山位置偏,县城里也清净,收拾行李是要回赫山县城里和家人住几天。 孟晚放下了一半的心,“风大哥,你们不如也留下算了。” 香山第一铸剑师——风重潇洒的摆了摆手,“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有缘再聚罢。” 孟晚咬了咬牙,有缘个鬼,这群人这么能溜达,下次去哪儿能找到他们? “唉,诸位能将水泥烧制出来,可谓是名扬千古的大功德,堪比疏河凿渠。功在后世名垂千古啊!”孟晚莫名其妙的开始吹嘘起人来。 宋亭舟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勾了勾。 风重嘴上说着,“嗐,我铸剑……不,烧石灰只是为了黎民百姓,说什么立碑什么的。”实际一个比宋亭舟还高的大汉,娇羞的捂住了自己暴露心情的嘴巴。 孟晚一脸真情实意,“别的地方不敢说,赫山的路是必要给诸位立碑的!” “真是说不过你,你愿意立就立,我师父师伯他们年纪大了不愿被世俗纷扰,要立就立我的!”风重义正言辞的交代了一句,怕被耳背的师父听见,坐上马车车辕就要扬鞭离开。 孟晚心想:我信你说的鬼话。 “风大哥可知烧制后的水泥是做什么用的?” 风重想着送行就送行,这小哥儿怎么说个没完,是不是看上我英俊的相貌了? 风重目光中带着丝丝警惕,将视线从孟晚身上扫到宋亭舟身上,“不就是宋大人要给百姓铺路用?” “没错,铺路!可铺路又是为了什么?” 风重渐渐不耐烦,他哪儿知道为了什么。 孟晚看出来了,于是快速将接下来的话通俗易懂的说出来,“铺路是为了让农户不要局促一隅,打开同村的道路,将大山里的东西带出来买卖。让赫山乃至整个岭南道路通畅,对外通商,开拓经济……” “哦。”风重挖挖耳朵。 孟晚:“……”算了,直接说。 “你知不知道皇城内有瓘玉局?” 风重眼神锐利起来,“你要我给你做玻璃,修好路后卖到外地挣钱?”玻璃珍贵易碎,难怪要修路,那此人之前冠冕堂皇的说要为百姓做实事就是在骗他。 孟晚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转变,笑眯眯的说:“我是想让你帮我做玻璃,但却不是为了当珍贵器皿买卖,而是想让你想法子批量生产,用玻璃当容器来用。” 西梧府水果种类繁多,温度和低矮的山坡更适合果树生长,当地甘蔗产量超过扬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柑橘荔枝等北地难得一尝,用其他方法都多有损耗,且数量稀少只供皇族。若是做成更容易存放的罐头扩展出去,百姓们便又多了条商路。 孟晚说的口干舌燥,终于将风重一行人忽悠住。制玻璃的瓘玉局在皇室手中,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大批量生产,但他先是想留下风重这样的能人,便随意丢了个难题给他。 “玻璃可制,可若以玻璃做容器,又怎么能保证它的盖子能密封住罐子而保持食物不腐坏呢? —— 水泥烧制出来后,孟晚自掏腰包,不光兑现承诺给赫山县本地的瓦匠和陶匠各二百两白银。还直接在城外盖了几座小院,给风重一行人入住。 宋亭舟过年期间捉获的劫匪也有了新用处——修路。 这群人想过会被处以极刑,会被砍头,就是没想到会没日没夜的拌水泥。 传说中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令钦州人闻风丧胆的恶虎领黑罗刹,在没日没夜的劳作后拿着铁锹崩溃大喊:“杀了我,啊,杀了我!” 看守罪犯的衙役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叫什么叫,今天铺不完二里路,谁都不许吃饭!” 劳役虽然解决,但原料人工等都是每天耗钱的东西,钱从哪儿来?童家白送的。 不白送也不行,反正要了宋亭舟也不会给。 谁说这是童家的钱?这些明明都是他从土匪窝里掏出来的不义之财,用之为民岂不正好? 童家镇上的宅子基本上被搬了个干净,糖坊里熬制出来的糖也卖不上钱,低价出手后连本钱都回不来,反而卖了上百亩地添上窟窿。最后一大家子也只能回到乡下,守着仅剩的田地过活。 童家败落后,其他乡绅都老实的不像话,再也没人敢在孟晚面前倚老卖老的骚扰他。 糖坊碧云打理的越发顺手,今年春天大部分村民都自己留了种苗种甘蔗,也有许多人见去年其他人种甘蔗挣钱到糖坊买种苗的,这些都由碧云接手去办。 孟晚今年清闲的不得了,甚至比操心店铺生意的常金花还清闲。他空了就带阿砚去街上逛逛,客栈里玩玩。 “面面没,次面面。”阿砚不知道从哪儿翻来个空布袋出来,拿到孟晚面前给他看。 孟晚斜倚在榻上,面前支了架极长的画架,上铺着充作画纸的绢布,绢布上面画着城外的糖坊。 古朴简约的作坊,成群结队的牛车一车车的往糖坊里运输甘蔗,工人们或是将甘蔗榨成汁水,或是搅动长棍熬汤,人物万千各有其态,纤毫毕现,触笔入微。仿佛下一刻就能被拉入画中,尝一尝勺子里熬好的甜腻糖浆。 黄叶追着阿砚跑进来,站在离画架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不敢动弹,生怕走动间的尘埃会弄脏了画。 他便是不识字,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夫郎画的是珍品。 孟晚早就停了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走过去找阿砚,“昨天不是才吃了面面吗?怎么今日还要,没吃够?” “要次,面面好次喔。”阿砚把头往孟晚怀里一埋,左右开蹭。 孟晚半扬起双手,他手上和身上都沾染了墨汁和颜料,没法抱阿砚。 “那你去前面叫秋色买米,回来阿爹给你做。”阿砚说的面面不是普通面条,而是孟晚闲暇时叨咕出来的米粉。也不知道哪个步骤不对,没什么弹性,他自己是不爱吃的,倒是阿砚喜欢。 孟晚说完又想到这几天忙着画画都没带阿砚出去玩,便反口道:“算了,阿爹带你去街上玩,回来给你做米粉好不好?” “好喔!”阿砚在孟晚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孟晚净了手脸,又换了身衣裳,牵着阿砚上了街。街上有认识他的会客气地打声招呼,孟晚也没什么架子,同他说话他就回应。 “阿爹,抱!”阿砚走了一小会儿就不想走了。 孟晚一本正经的蹲下身和他说:“阿砚现都快两岁了,要开始锻炼身体,这样长大之后才能像你葛叔一样飞天遁地的,不能总让大人抱。”特别是你阿爹。 阿砚迷茫的看着他,明显不懂什么锻炼身体,只知道阿爹不抱他,瘪嘴就要哭。 孟晚起身牵着他的手,当没看见。 阿砚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孟晚牵着他走了一会儿,觉得阿砚快累了就抱一阵,一直到祝三爷的米店,这里是他雇佣的掌柜在打理。 “掌柜的,送一百斤精米到宋大人家里去。” 米铺掌柜热情的说:“哎呦,是孟夫郎亲自过来了,小人这就叫人送去,可还缺些其他粮食?” 孟晚想了下,当下盛暑已过,但赫山县的天气还是热气蒸腾,买些绿豆降降暑气也好,“那就再来十五斤绿豆。” 从米铺出来,夕阳西落,比晌午的时候凉爽不少。家里有黄叶张罗饭食,孟晚便带着阿砚又在街上逛了逛。 “姐姐!”阿砚趴在孟晚肩头突然喊了一声。 孟晚回头望去,果真是珍娘带着女儿,买了一小筐的龙眼和几包果子。 阿砚也爱吃龙眼,吃完再玩里面的果核,但青杏叮嘱不能给他多吃,否则容易积攒火气,孟晚便极少给他买。 “珍娘,你们这是要回家去了?”既然看见了,孟晚便主动招呼了一声。 珍娘客气的说:“是孟夫郎啊,家里来了客人,我来街上买些果子。” 孟晚把快要滑下去的阿砚往上抱了抱,“既如此我就不耽搁你了。” 珍娘点了点头,带着女儿离开,小女孩乖巧的跟着阿娘走,只是两步三回头的回望阿砚,显然是想和他一起玩。 “客人?” 孟晚买了半篮子青皮蜜桔和几串葡萄回家。橘子放在外面大家吃,葡萄让雪生镇到井里留着饭后洗了吃。 他们刚到家没一会儿,宋亭舟也下衙回来了。见他手里拿着书信,孟晚问道:“是京城来的消息?” 宋亭舟点了点头,神色竟然罕见的有些紧张,“是昭远的信,他今年春闱也不知顺不顺利。” 若是顺利早早便该写信到赫山,若是不顺利昭远应该也不会瞒着。 孟晚点点信件,“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怕被阿砚缠上,宋亭舟拉住孟晚进书房去看。拆开了信,刚看了个开头宋亭舟神色便缓和了下来,声线比往日略有提高,“昭远中了,一甲第二!” 那就是榜眼了? 孟晚略有意外,“倒真是因祸得福。” 按照昌平的教育资源,吴昭远当日文采是略逊宋亭舟一筹的,去南方书院里静下心来潜心钻研,倒是有了意外之喜。 如今拜了师,娶了夫郎,又考上一甲进士,岂不是前途无量。 第48章 薄幸 宋亭舟又斟酌了片刻,给吴昭远提笔回了信,恭贺他一举得中,嘱咐他在京中万事小心,最好不要提及两人认识,免得被姓吴的针对。 写到这他看了眼倚在门口的孟晚,对方姿态松懈,站姿没有盛京贵族仿佛丈量过得端庄典雅,但浑身气场自成一派。那张瑰丽却不艳俗的脸,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愈发惑人。 但自己已经见过孟晚懵懂、不安、乖巧、讨好、开心、难过、伤感、感动……许多的样子。为了怕他担心,也隐瞒过对方很多事情。 有时候宋亭舟想,除了常金花有时候会偷偷想念三泉村,一家人在赫山过得都很开心,就这样一直做个小小县令,似乎也不错。 朝堂上的那些纷争,仿佛可以离他们很远,很远…… “怎么了?” 孟晚恍然察觉到宋亭舟已经停了笔,且目光在自己身上已经停留很长时间了。 宋亭舟只迟疑了两秒,便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昭远在信中说他这届春闱的主考官是师兄。” “啊?师兄不是二品吗,可以由他主持春闱?”孟晚听宋亭舟说过,主持春闱者皆是朝中一品大员,历年都是从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和翰林院掌院学士轮流担任。其中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只是从二品,但能执掌翰林院,同样有资格主持春闱。 可林苁蓉只是正二品的礼部侍郎,从哪儿看也是轮不上他的。 “此事诡异,只怕是坏而非好。”宋亭舟面露担忧。 孟晚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朝堂行事变化多端,他还真的一知半解。“这话怎么说?” “按照规制,今年春闱确实该轮到礼部主持,但当时越过身为尚书的吴巍,直接选了林师兄,却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手段。”宋亭舟将吴昭远的书信存放妥当,往自己刚写完的信件上封蜡。 孟晚从屋内匣子里拿了只火折子递给他,“你说皇上和太子是一条心的吗?”他以前看的电视剧里太子基本都是反派,历史上顺利登基的太子也寥寥无几。 宋亭舟正色道:“起码如今是一条心,陛下一心为民,但太子也是雄心壮志,两人一心则海晏河清,若一方素心难平……必将庙堂震荡,乱象横生。” 孟晚蹙起好看的眉头,“事出反常必为妖,总觉得是某种大事的前兆。”他心中不免暗自庆幸,幸好当初没有留在盛京,不然就宋亭舟的身份地位妥妥的炮灰。但他师兄位置艰险,他们又爱莫能助,只能在岭南干着急。 宋亭舟同样担心远在盛京的两位兄弟,“陛下的几位皇子中,如今最高调的便是廉王,昭远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次又靠前,极有可能受到招揽。” 孟晚拉他从椅子上起来,安慰道:“昭远还好,他人比泽宁稳重。泽宁官职低微,又有富家兄妹看着,应是无碍的。说来说去都只是我们猜测,没准师兄主持春闱还有别的内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坏呢?” “但愿如此。” 宋亭舟拿着信件随孟晚出门,厨房里已经飘出阵阵香气,他喊雪生过来将信件送到驿站,下一瞬黄叶就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大人、夫郎,老夫人叫你们过来吃饭。” 阿砚的生辰又快到了,家里三个大人谁对过生日都不大热衷,只有他懵懵懂懂的听说自己生辰,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开心的不得了。 孟晚久违的又做起了蛋糕,不出意外这次依旧没有成功,可阿砚还是给面子的吃了一大块。 “阿爹,呜呜爹爹飞,呜呜哭。”阿砚拿他的小米牙啃鸡腿,啃得满嘴是油,孟晚用湿帕子给他擦嘴巴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了通儿。 通儿的两个爹又扔下他出去找葛师傅了,但孟晚怀疑这只是他们出去玩的借口,或者说葛全真的有什么江湖上的事要解决,又不方便和他们说。 孟晚无奈的同阿砚解释,“通儿弟弟不是因为他爹走了才哭的,是小宝宝就是很爱哭,你小时候也这样。”甚至嗓门更大,所以阿砚小时候孟晚很烦他。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包袱,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哭包,撅着小嘴就说:“阿砚不哭。” 只要阿砚一胡说八道,孟晚就开始装聋,他收起湿帕子剥螃蟹吃,假装没听到儿子说话。 阿砚喊了两声无果后,已经习惯了,默默找宋亭舟夹菜吃。 宋亭舟刚给阿砚夹了两个他最爱吃的虾丸,秋色便进来禀告:“大人,县衙那边来人了,像是有人报案。” 一家子都很平静,显然是经历多了这种场面。 连常金花都调侃一句,“是不是哪条街邻里又吵架了?” 秋色老实的说:“老夫人,还真不是,好像是两个读书人过来报案。” 孟晚放下筷子,“读书人?” —— 因为不是什么大案,宋亭舟换上官服去往县衙,让衙役直接将人带到二堂。 “郑兄,你别拉我了,我不报官,我真的不想报官。” “我看你是叫那妖精给迷了心智了,非叫宋大人给你治治不可。” “宋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管我这点小事,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他老人家办公,速速离去。” 坐在堂上的宋亭舟端到嘴边的茶水都差点喝不下去,他放下茶盏语气严肃道:“县衙内何故拉拉扯扯,喧哗推攘,还不进来面见本官。” 门外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后两位身着青衿的读书郎步入二堂,齐齐对着宋亭舟拱手,“县尊大人。” 这是当地读书人对宋亭舟的尊称,因为他上任这两年不恋钱财整治当地乡绅,带头开荒改善百姓生活,屡屡向朝堂请降田税。之后的摊丁入亩之策引得县城学子们钦佩,故而自发的称其为县尊大人。 宋亭舟见他二人年岁都不大,顶多也不超过二十岁,神态也不是十分急切,料想不是什么事态严重的事,于是淡淡开口,“你二人是谁报的案。” 两人抬头先是暗自震惊宋亭舟竟如此年轻,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端坐在堂上脊背挺直如柱,气度俨然。模样又生的俊逸非常,眉目含威,令人望之便心神一凛,不敢造次。 左边一位身穿淡青色长衫的读书郎率先站出来,“回禀大人,学生郑圆要替好友卢溯报案,状告弄眉巷的暗娼荷娘骗他钱财,叫他去年秋闱盘缠尽散,如今又诳他变卖祖宅!” 他递上自己写的状纸,结果右边穿着深青色带着几道补丁衣裳的书生将状纸拦下不说,嘴上还辩道:“荷娘没有骗我,都是我自愿的。” 郑圆早就防着卢溯这一手,轻巧的躲过他的动作,顺利将状纸承给宋亭舟。 宋亭舟听他们一面之词,并无太多表示,边看状纸边沉声道:“将详情都一一道来。” 郑圆:“大人,卢溯与学生相识多年,并不是贪恋女色留恋花丛的浪荡子,和暗娼荷娘相遇也是偶然……” 卢溯这个苦主本人一言不发,反倒是郑圆将事情来历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卢溯家住芦桥镇,家中父亲是镇上的货郎,平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做些买卖。这种小商贩是不入商籍的,除了辛苦些有时镇上生意不好需要下乡,倒是比乡下种地的家中富裕些,因此才有闲钱供儿子读书识字。 卢溯也很争气,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要知道整个赫山县出个秀才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么些年县学里就那么一个撑门面用的老秀才一直挺着,直到郑卢二人考中院试,老秀才才终于功成身退。 卢溯考中秀才着实风光了一阵,要知道当时县衙里一手遮天的童平也只不过是个秀才。 卢溯的爹也打着这个主意,他想多攒下些钱财为儿子捐个官,卢溯却觉得自己还能往上考,父子俩因此争执了两句。不过没过多久卢溯爹就败下阵来,松口同意卢溯往上考。 再进学同样也要赚钱,左右跑不了一个钱字。等卢溯进了县学后,卢溯爹便天不亮就挑个担子下乡叫卖,下午再回镇上挑卖。 有些偏远村子有多陡峭是宋亭舟和孟晚亲身经历过的,哪怕卢溯爹上路走惯了,也难免有失足的时候,这一跌,便直接没了命。 剩下卢溯娘独自撑着这个家本就艰难,更有搬唇递舌的邻里无中生有,说去卢家买杂物的男子是卢溯娘找得相好的,气得卢溯娘当着邻里的面一头撞了柱子以证清白。 卢溯彼时风光正盛,根本不知为何再回到家中爹娘皆逝,双重打击之下关了家里的铺子,县学也不去了,日日只是喝酒买醉。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和弄眉巷的荷娘好上了。那妖妇使尽百般手段,今儿说头疼要使银子看病抓药,明儿又装模作样的说衣裳旧了舍不得扔。这些小钱也就罢了,去年冬天卢兄本来振作了几分决定去府城参加秋闱,就这么紧要的当口,那妖妇竟然将他的盘缠都给骗了去!” 郑圆提起荷娘来咬牙切齿,那妖妇骗难道不能找个有钱的公子哥捞,卢溯本就已经是颓如腐木,意志消沉,活着都浑浑噩噩度日,还要受她蒙骗将钱财都给网罗去了。 被好友在宋亭舟面前这么说,卢溯面上已经挂不住了,他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但仍旧不死心的小声呐呐,“不是她骗的,她和别人不一样,是真的有难处才找我,是我自愿给她的。” 赫山的未来就交到这种榆木脑袋上?罢了,如今整个县城也就这么两个独苗。 宋亭舟单手扶额,声音冷淡,“荷娘如今身在何处?” 卢溯不说话了。 郑圆讽刺的说:“禀大人,荷娘如今攀上了高枝,要嫁给镇上的韦员外为妾。偏偏她又放不下卢兄这只肥羊,说只要卢兄能凑齐八十两银子就转嫁卢兄。” 谁都能听出这句承诺是虚假的,轻的就像风中飘浮的羽毛,轻飘飘的,没有一丁点重量,全是虚假的敷衍。可偏偏卢溯就是信了,也不知荷娘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将镇上的宅子卖了,去解救那位据说就要踏进火坑的暗娼荷娘。 宋亭舟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问卢溯:“卢溯,郑圆所说是否属实?” 卢溯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亭舟将状纸放在桌上,“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推敲,猜到被骗了碍于面子不敢承认?” 卢溯低垂下头,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不是的,荷娘没有骗我,她也很不容易。” 宋亭舟指节轻叩桌面,腕骨微凸,骨节轻响,引的堂前二人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既然你还不死心,那敢不敢一试?” 卢溯怔愣了一下,缓缓开口问道:“试?” “情之一道,仿若雾里看花,向来懵懂难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既然坚定荷娘对你之情,她便也需对得住你这番情谊才是。否则你妄自殷勤,倒行卑就,纵倾尽热忱,亦难换真心半分。是也不是?”宋亭舟音调虽然依旧平静,但谈到情爱之事,却似乎颇有一番见解。 卢溯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纵倾尽热忱,亦难换真心半分?” …… 卢溯和郑圆走后,宋亭舟将杯中还剩一半的茶水泼到地上,因人走动而带起的尘灰被水扑灭,宋亭舟长长的叹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老远便能听到你叹气。”孟晚的声音自后堂传来,一会儿工夫后门处就露出他清丽的面容,手上还拎了个大大的食盒。 宋亭舟迅速起身,快步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食盒,“我办完事回去吃就是了,怎么还提了过来?” 二堂的桌子够大,孟晚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刚才你才吃那么一点,又不知道在县衙要办公到几时,饭菜凉了再热便不是滋味了,还是新鲜的好。” 孟晚视线借着残阳的余晖瞥见正往县衙外走的读书郎,“看来我来的正好,案子这么快就完事了?” 宋亭舟端着饭碗轻叹,“还有一点小事要解决一下,赫山的读书人还是太少了。” 第49章 荷娘 几天后卢溯回到芦桥镇,脚步踌躇的走到弄眉巷,行至巷子里最里面的一间小院,犹豫良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小院里推门走出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穿着简单朴素,脸上未施粉黛,身形消瘦,眼角微微下耷,长相温婉而无辜,看起来着实不像是骗人感情钱财的娼妓。可她甫一开口便是,“卢相公,你来找我可是凑够了钱?” 卢溯心中一痛,本来因见到少女而雀跃的心瞬间冷却下来,“我……” 可能是看出卢溯的脸色有异,少女话锋一转,她拢了拢耳边垂落的碎发,语调中带着江南一代才有的吴侬软语,“卢相公应是刚从 县城回来,我只是太过心切相公,毕竟事关我二人的婚事。还请相公进来坐坐,奴家为您张罗几样饭菜。” 卢溯随她进了小院,因她轻轻柔柔的两句话,心情又由阴转晴。“那就劳烦荷娘了。” 院子很小,说是小院更像是一条走廊,一面整齐的摆着一行柴火,另一面左邻邻居的矮墙。踮起脚便能看见旁边院里的情景,布局和荷娘家里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个小院,这会院里都很安静,可能是在屋子里补觉,傍晚黄昏再出来迎客。 房门口的位置稍微宽松一些,堆着一小盆脏衣,荷娘刚才可能是在院里洗衣服,这会儿她将脏衣盆往角落里推了推,卢溯眼尖的看见底下似乎压着一件男人穿的长衫。 他嘴角犯苦,“我就不进去了,咱们就在院里说会儿话。” 荷娘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没一会儿工夫双眼中就泛出了莹莹泪光,声音似悲似叹,“终究是与相公有缘无份吗?” 只她这副姿态,越是没有说什么逼迫卢溯的话,越是叫他痛苦万分。 “当日我因父母去世,神思涣散,如坠幽冥。是你收留我,劝我重新振作,再考功名。父母诞我育我,恩重泰山,但你的温言劝勉,令我碎玉复全,亦是再造之恩。” 卢溯闭上眼睛,大好男儿,竟生生洒出几串泪来,他哽咽着说:“荷娘,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拿不出银子,你当真要嫁给韦员外为妾?” 荷娘眼睛望向别处,刚才的泪水仿佛只是错觉,她瞬间便能收了回去,连声音都变得冷硬,“卢相公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左右我在你心中只是个见钱眼开的娼妇罢了。你我缘浅,往后便不要相见了。” 她说的这般绝情,卢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见他惨笑两声,叫住欲转身进屋的荷娘,抹抹脸,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这里面是一百两,你都拿去。或是仍不死心要给人做妾,或是自己留着花销,都随你。” 卢溯退后一步,将手中的银票双手奉上,目光一直注视面前的倩影,亲眼看她转头拿起银票,头也不回的进了屋,才终于彻底心死。 他心里自嘲一笑,面上却绷的死死的,哭都哭不出来,离开小院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门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好友郑圆,“怎么样?我就说她就是为了钱财才和你往来的,这回你可算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了,到底是我劝你千遍万遍你都不信,还是宋大人说的你才肯信。” 卢溯好久才说出话来,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干涩沙哑,“我将银票给她了。” 郑圆家境也一般,同之前的卢溯家差不多,家里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没有一百两,闻言差点跳脚,“什么!那可是一百两!你卖了宅子得的银两,竟然全都给她了?” 卢溯郑重的对郑圆拱手揖礼,“郑兄,我心知你一心为我好,便让我了却这桩无果的姻缘,从今之后我要专心读书,以待两年后的乡试。” 郑圆扶起他身子,“你……唉,如此也罢,只是你可别再回来找荷娘了。” 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荷娘听不见脚步声了,才重新出来坐在门槛上浆洗衣裳。 隔壁院里的房门打开,一位穿着桃粉色棉布衣裳的女子掐腰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荷娘,“你可真是狠心啊,这年头难得有像卢相公那样的痴情人了,嫁给他有什么不好的。” 荷娘头也不抬的说:“那你怎么不叫他进屋,没准他也能娶你呢。” “哼!”隔壁的粉衣女子轻哼一声,一边拿着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一边说:“我要是你这么个岁数遇上……” 荷娘将手中的衣裳“啪”的一声扔进盆里,“遇上什么?你怎么不说了?前年说要回来娶你的那个童生,不是说要从黑哥手里将你赎出来吗,拿了你两根银簪可曾回来了?” 被她戳到了痛处,粉衣女子险险扯断了自己几根头发,脸色难看的扭头进屋,临走甩下句,“卢相公也是眼瞎,配个什么女娘小哥儿给他不行,一颗真心非要栽在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身上。” 今日难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荷娘重新低下头洗衣,有水滴落在盆里泛起涟漪,她小声喃喃道:“是呢,他这么好,配个什么良家女子不行……” —— “抵押?那书生管你借钱将房子抵押给官府了?”孟晚拿着宋亭舟公案上的文书问他。 宋亭舟反而对卢溯真的将银钱给了荷娘没什么太大意外,“算是了却他一桩痴情,他如此重情重义,将来起码不会是个唯利是图的贪官。” “你对他评价不错嘛?是个苗子?”孟晚自己是个能屈能伸又利己的,对于这样的人能理解却无感。 宋亭舟评价道:“我找教逾拿来了他的文章,文风扎实又别出心裁,在岭南这种杏坛冷落,文旌不扬之地,已是难得了。” 孟晚写写字作作画还成,文章就一窍不通了,不过身边有个二甲第二,全国第五在,“比起你当初呢?” 宋亭舟无奈一笑,“晚儿。” 孟晚凑他身边被他搂住,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懂了,较之我夫君差之远矣。” 宋亭舟被他逗笑,啄了他唇角两下,“我的旧书放在县学供学子们抄阅一份出来,然后存放至县学门口,本县学子皆可自行抄读。”就这么两个秀才,在岭南还算够看,等真考中了举人要进京,这点水准放在哪儿都是难以入眼的。 孟晚点点头,“你说的其实也对,学问做的再好,若是心术不正的话还不如像卢溯这样赤诚的。不过有利有弊,他之后的上官若是你这样的才好。” “夫郎明鉴,只待看他后年的乡试如何。”宋亭舟心里有预感,他来赫山已经两年,官员们三年一考核。按他的政绩来看,不出意外会升上一升。 但赫山是他一手铸就成现在这番模样,他需要接替他的人恪尽职守,一心为民,按照他铺好的路带领这座刚刚焕新的城镇走下去。 孟晚陪宋亭舟在县衙待了一阵,傍晚两人一起牵着手回家,路上或有未出阁的女孩小哥儿见了或羞涩或羡慕的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去。 “有卖橘子的了,阿砚肯定爱吃,买些回家?”孟晚现在看见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儿子。 宋亭舟带他走到卖橘子的摊贩面前,橘子个头不大,半红半黄,看着就不像是甜的,孟晚只挑了十来个,和宋亭舟一人装了五个。 回家常金花剥皮一尝,牙齿都差点酸倒,“我的好晚哥儿,你挑的也太酸了,不成不成,阿砚吃不了。” 宋亭舟本就不爱吃酸的,闻言剥橘子的手都停住了,为了证明夫郎眼光没问题,硬着头皮吃了一个,“我这个还成,晚儿挑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品类如此,所以才不甜。” 常金花看着他一边吃橘子一边喝茶水,话都不想回他。只拦着阿砚,“阿砚不吃,别听你爹瞎说,这会儿沙坑县的十月橘肯定熟了,改明让雪生去买些回来。” 孟晚把宋亭舟手里的橘子塞到自己嘴巴里吃了,“十月橘甜,等阿爹去给你买。” 常金花纳闷的问:“你也要去?糖坊这会儿不是开始忙了吗?” 他们这会儿在常金花的屋子待着,孟晚从一旁的耳房里找出一包蜜饯,三个大人开始炫。孟晚挑了块密笋花递给阿砚,“忙是忙不完的,如今糖坊基本步入正轨,坊里也挑出几个小管事出来梳理,碧云自己能做得好。” 常金花欲言又止,“也别那么使唤他,还不得给他空出功夫生孩子?不然陶家人该有意见了。” “咳咳。”孟晚差点被口中的蜜饯呛到。宋亭舟忙递给他一杯茶水,孟晚顺过劲儿来说:“娘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不给人生孩子的时间了,再说,陶家人若是因为碧云没子嗣敢给他闲话,将他接回咱们家就是了,碧云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 雪生在一旁也摸了个橘子吃,被酸得一脸扭曲了,还是赞同的暗自点头。 楚辞看他的样子,把手里还没剥皮的橘子扔到门口,一只雪白的大狼窜出来,嚼都没嚼一口吞了,然后“呜呜”叫了两声,口水流了一地。 阿砚透过窗户看它可怜兮兮的样子,跟祖母说:“祖母,呜呜吃了橘橘呜呜。” 常金花没听懂他的意思,“通儿弟弟睡觉还没醒呢,他还小,不能给吃橘子知道吗?” 阿砚指指窗外,“不似呜呜,是呜呜!” 楚辞溜到门口瞪了雪狼一眼,白狼流着口水委屈巴巴的回了小院,于是常金花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孟晚嘴上嫌弃方锦容和葛全不靠谱,三天两头扔下儿子出去玩。等他自己踏上去沙坑县的马车,心情要多开朗有多开朗。 “黄叶,你娘再有三年就能刑满释放了?”孟晚问坐在身边的黄叶。 槿姑刚好被判到沙坑县服劳役,本来服劳役就条件艰苦,还是宋亭舟吩咐了当时押送槿姑的衙役,和沙坑县的人交接之时交代了几句,槿姑在当地劳作时才没受什么苛责。 黄叶有心去看他娘,但也不是次次都有机会赶上有人陪他,他一个小哥儿独身出门不便,孟晚这次便顺便将他也带来了。 “是啊,还有三年。她现在虽然每日都要劳作,但比从前在黄家的日子要好,也爱笑了。夫郎,我娘笑起来居然有酒窝,可惜我没有。”黄叶满心都是对于见到阿娘的欢喜,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孟晚轻笑,“虽然你没有酒窝,但是眼睛鼻子都像槿姑,也是好看的。” 黄叶害羞的用双手托着自己脸颊,眼里是闪耀着的细碎星光,“夫郎才是最好看的,我们村……不,咱们整个县城都没有比夫郎更标致的人物了。” 黄叶前十几年从没想象过日子可以过得这般舒心,那时候他心里只是期盼如果哪天不挨打就好了。如今在宋家吃得饱,穿得暖,老夫人教他做菜,夫郎教他的更多,算账、人情、为人处世。每月有月钱,过年有赏银,他可以给他娘买果子买肉。 三年,他娘只要再熬过三年,哪怕两人不能日日都在一起,可也是有盼头的。 孟晚很喜欢黄叶的性格,他当时为了他娘冲出来的时候,那种既胆怯又坚定的矛盾情绪令人触动,“等你娘服完劳役,我便将你身契放了,让你能陪槿姑一起生活。” 黄叶没料到孟晚会突然说到这个,当日碧云出嫁,孟晚以娘家人姿态为他送嫁,黄叶内心是羡慕的。也会偷偷想他以后嫁人,孟晚会不会也放了他的身契。 但他暗自下定决心,那时候就是孟晚让他走,他也是不走的。 于是现在他也对着孟晚摇头,“夫郎,我算过了,您给我的月钱我都留着,等我娘服完劳役,足够我在宋家附近给她买座小院子了,到时候我每月都去看她几次。您对我们母子恩重如山,我要报答您一辈子。” 孟晚摸摸他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照顾阿砚也很尽心,不必用恩情套牢自己,以后你还有大把的人生。” 黄叶没说话,他是个性子执拗的小哥儿,当下对孟晚说的话也和他娘说过,他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守着孟夫郎。 第50章 探望槿姑 秋色留在家里,孟晚带了雪生黄叶和他干儿子楚辞。楚辞这两年抽条长高的快速,虽然才十四岁,但远看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他和雪生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着冷静,竟然有几分宋亭舟的影子。 孟晚从常金花给他装的零食袋子里掏出两包花生递给他和雪生,“小辞,要不要进来坐坐。” 楚辞接过花生回头飞速地比了两下,“不进去,外面凉快。” “那好。”孟晚将脑袋缩回车厢,把两边的窗帘挂起来,两边通了风也不会闷到,甚至夜里还会冷。 沙坑县离赫山县不算远,他们是寅时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家里出发,约莫赶了七个时辰的路,酉时进了沙坑县。 这是孟晚第一次来,沙坑县做为赫山县的邻居,并不比赫山县强上多少,更比不上现在的赫山县。 同样破旧的城门、守城的老兵、零散冷清的街道。 雪生来过沙坑县,偌大的县城空旷着不少空地,只有挨着南城门处有一间客栈。 他们今晚要在客栈里住一晚,明天出去逛逛,买上几筐十月橘,后天一早回赫山县。 孟晚财大气粗的开了四间上房,所谓上房,实际就是一排平房的其中有窗的四间。 客栈里提供饭食,就是样式比较简单,他们随便叫了几碗面填饱肚子。用过饭后天色便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雪生从院心的井里自己打了水到厨房里烧开,再把浴桶洗的干干净净给孟晚准备上洗澡水。 客栈的被褥上泛着一股子霉味,孟晚将其铺在身下,拿出他家马车上备着的小被子,盖在身上糊弄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黄叶醒的最早,先去早市上买了条肥瘦相间的五花回来,给了店家些柴火和调料钱,大清早就开始炖肉,里头还放了些山菌笋子等,满屋香气。 孟晚和楚辞还要睡上一阵,他昨晚就交代好,让雪生早起先送黄叶去劳役们劳作地方。那附近有村庄,黄叶可以在村庄里借住一晚,同槿姑多相处一天,等孟晚走的时候再直接去村里接他。 黄叶将肉从锅中盛出来,用个陶瓷瓦罐装着,另提了个木桶,里面是蒸好的精米饭,简简单单的一菜一饭,但分量却都不少。 雪生二话没说帮他将最沉的陶瓷锅端到马车上。 黄叶递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他贴在肉锅旁贴熟的饼子,这还是常金花教他的做法,“谢谢雪生哥!” 雪生接过油纸包,搭了把手让黄叶上车,坐在车辕上啃了口香软的饼子说:“不谢,还要不要去买其他东西?” 黄叶拍拍身边放着的布口袋,“我早起还买了五斤面粉和一些熟食,不买别的了。” “那你坐好,咱们这就走。”雪生轻扬马鞭,车子从萧条的街道穿梭,出城后往人烟更稀少的乡道处驶去。 沙坑县之所以有此名,是因为它辖内有一座铜矿,西梧府内几乎所有劳役都要到沙坑县的铜矿山中服役。男子从事开采矿石、运输矿石等繁重危险的工作。女子和小哥儿则做相对清闲些的烧火做饭,清洗矿石等杂事。 这本是禹国律法所规定,可劳役的基本没有人权,大部分时候没什么男的女的之分,能干活的的都要去干,死了便就地掩埋,连身后事都无需向亲友交代。 沙坑县劳役众多,女子和哥儿不必下矿,但平时劳作也是不停歇的。槿姑算是关系户,干的是较清闲的灶上活计,可住宿吃食大家都是一样的,住草棚,喝糙米稀粥,只能勉强喝个水饱而已。 黄叶来之前先到附近村子里找了一户老实厚道的人家借宿,这才在过了饭点,槿姑不忙的时候过来找她。 “槿姑,你看那边来了个小哥儿,不会是你家叶哥儿?”同槿姑一起干活的人说。 “不能,他上月才来过,这才几天。”槿姑本来在低头刷碗,结果一抬头才发现还真是黄叶。 “叶哥儿!”她欢喜的无以言表,但远处有衙役看守,她也不敢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接黄叶。 黄叶向她这边挥了挥手,没急着去找她。他左手一个布袋,右手挎着篮子,先是从布袋中掏出两个油纸包递给守在外头的衙役。 那衙役收了东西便带了黄叶进来,到草棚下搭建的简易灶台处喊了声,“槿姑,你家小哥儿来看你了,少说两句话,不可逗留太久。”他说完就拎着油纸包出去打酒了。 “欸,多谢差爷。”槿姑用清水净了净手,一瘸一拐的走向黄叶,“前阵子不是来过吗?怎么又来了,不要总是麻烦旁人,在孟夫郎家做活勤快些。” 黄叶将空了的布袋塞到篮子里,“这次是孟夫郎正巧有事来沙坑县,想着能叫我过来看看你,便带我一起来了。” 他从篮子里往外取东西,“娘,你吃过饭没有?”吃过了估计也没吃饱,一天两顿的稀粥,睡着的时候肚子都要咕咕叫。 槿姑心疼他每次来不光给自己带吃食,还要打点那些衙役,“你又带这么多东西来,乱花钱,都攒下来自己裁布做衣裳穿多好。” 黄叶笑的开心,“不是和你说过嘛,逢年过节夫郎都会给大家发赏钱发料子,我衣裳多的都穿不过来,还留了几尺料子准备给你做冬袄。” 他把提篮里的菜饭摆到一块大平石上,肉香味和晶莹剔透的干饭引来了一部分人的眼光。 “唉,槿姑命好,有这么个小哥儿惦记着,月月来看,定是能熬过去的。”有位四十来岁的婶子感叹道。 其他人要么心有所感的长叹,要么眼冒绿光,如饿狼吞食般盯着肉块。 这是黄叶每次来这里的常态了,他熟练的分出一半肉菜出去,米饭也只是给阿娘留了两碗,剩下都放到厨房。 “我娘这两年多亏了叔婶哥姐照顾,我做的多了不好带来,大家尝尝味,别嫌弃我手艺粗糙。” 他话说的漂亮中听,可这会儿大家心思都放在肉上,基本他话还没说完,那边肉和米饭已经抢光了。 槿姑也没再多话,拿了双筷子,快速扒饭,她不是嘴馋的人,可日日清汤寡水,神人也扛不住。 黄叶坐在一旁看着槿姑又黑又瘦的脸庞,“娘,这才半年,怎么又换看守的衙役啦?”他上次来还不是这人的。 “以前他们本来是一年一换班的,最近突然改成半年了。不是娘不想你,只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还是少来这地方。”槿姑吃了一碗干饭肚子里有了饱腹感后,夹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巡视的衙役们中,有两人视线在若有若无扫向黄叶。 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听到他们母子俩说话,凑过来压着嗓子说:“听你娘的话,还是少来,这些天矿上总有些年轻女娘和小哥儿失踪,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腌臜事。” 她们吃过几次黄叶的饭,倒也领他这份情,平日对槿姑向来多加关照,真有事也敢提醒黄叶一句。 黄叶瑟缩了一下,到底没经过事,有些怕了,“那娘,今晚我在村民家里住一晚,明早就回县城找孟夫郎。”本来以为可以多和阿娘待一天的,唉。 槿姑温柔的抚了抚他有些干黄的鬓角,这是黄叶幼年受苦,就算在宋家养也养不回来的发色,“好孩子,咱们娘俩往后还有许多日子。娘不怕苦,能熬得过去,只要你好好的。” 黄叶鼻子一酸,“我知道了娘。” 槿姑飞速吃光了饭菜,不等衙役赶人,就让黄叶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黄叶惦记着昨天槿姑和其他劳役的话,天刚见亮就从村里找了家有牛车的人家,花了几个铜板坐对方的牛车想回到县城与孟晚汇合。 牛车行至半路,黄叶觉得不对,“陈大伯,这不是去县城的路?” 赶车的陈大伯憨厚的说:“嗐,这边有条小路去的更快,就是路不好走。” 黄叶攥紧了身边的包袱,“大伯,咱们还是走大路,我不着急。” 陈大伯也不应他,不断重复那一句话,“这边有条小路更快,小路快……” 黄叶坐直身子,突然一跃身从牛车上跳了下去。 “欸,你这小哥儿这是做什么?”陈大伯似乎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停下车要过来。 黄叶扭到了脚,生生忍着疼往树林里跑。 “呦,这是谁家的小哥儿这么标致,上哪儿去啊?哥哥们送你。”林子里竟然迎面围过来一群壮汉,各个虎背熊腰,痞里痞气,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路子。 黄叶心脏狂跳,壮着胆子叫嚷:“你们是谁,我是赫山县宋知县家仆,你们敢动我,我家夫……宋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在扯着嗓子大吼,实际上在那些地痞流氓看来,他这一句话喊得还没有猫叫声尖利。 “宋大人?知县,哈哈哈哈!”那些人并没有半分忌惮,反而嚣张的道:“一个小小知县的家仆?哥哥们手里经过的官家哥儿小姐都不知道多少了,会怕一个小小的知县?”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忽然问身后一个个子稍矮,皮肤黝黑的男人喊:“老黑,你手底下不是有个临安府同知家的小姐?叫什么来着。” 老黑冲着黄叶笑了一下,模样要多瘆人有多瘆人,像是在打量牲口似的,“大哥,叫沈清荷,他还有个弟弟也在我手里,叫沈清羽。两都是同知大人的家的少爷千金。” “同知大人”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黄叶听后脸色被吓得煞白,他不知同知是个什么官职,可临安府还是知道的。是比他们西梧府繁华十倍的府城,那里头的大官之子女都被这群人弄到手了,自己还有什么退路? —— 雪生找了两户县城附近的人家买果子,这会儿的十月橘熟度正好,甘甜爽口。 半身高的竹篓,孟晚买了两篓子,和楚辞坐在车里边吃边炫。 “这沙坑县除了十月橘还没有咱们赫山县好玩呢,没意思,明早早些去村里接黄叶,咱们尽量赶天黑前回家。”孟晚挑了个个头算大的橘子,扔给前面架马车的雪生。 雪生接过橘子,“是,夫郎。” 夜里又休息了一晚,孟晚的小布袋里还有零嘴,早上雪生先起来煮了锅粥,三人凑合着各喝了一碗后便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便出了城。 孟晚觉多,楚辞长身体更是贪睡,两人在车里又眯了一会儿,被车身剧烈的颠簸给吵醒,整个人都贴到了车壁上。 “怎么了这是?”孟晚险些磕到脑袋,还是楚辞拿胳膊替他垫了一下。 雪生在外说道:“夫郎,你和小辞没事?是个老伯脚扭了在路边求救,我一时没看见他,差点撞到。” “老伯,求救?”孟晚按了按楚辞的胳膊,见对方无碍后才谨慎的撩开车窗看向外面。 如雪生所说,他们车旁确实有个老伯捂着脚坐在路边,乡路两旁草茎幽深,天又没有大亮,空中布了层薄薄的雾气,雪生一时不查差点压到了人,这才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孟晚隔着窗喊他:“大伯,你家住哪儿啊?” 老伯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我家就住前边的村子,乘马车不到一刻钟就能到。” 孟晚意外道:“哎呀,那可真是巧了,我们正要去前边的村子。” 老伯脸上绽放出一抹真挚的笑意,“太好了,我脚伤动不了,能不能让赶车的小哥扶我……” “当然可以了,大伯你等着。”孟晚痛快的答应下来,快速叮嘱了雪生几句,雪生果然下车去扶人。 “谢谢你啊小伙子,你和你家夫郎都是天大……诶诶?你把我往哪儿放?”老伯感谢的话还没说完,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径直被雪生抱到了一旁的草堆里去。 雪生一声不吭地将他移走,随后麻利地上了马车,驾车就走。 孟晚仍旧趴在车窗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大伯,你脚扭伤不易走动,我们这就进村叫你家人过来接你。路上危险,你就在一旁等候,可千万别急啊!” 第51章 三荆 “哎呦,我的脚哦,好心人你们不如送我……欸,你们别走,别走啊!”大伯被马车远远的甩在后面,声音愈发气急败坏。 孟晚撂下帘子对旁边的楚辞说:“看见没,路边不要随便捡人,谁知道是人是鬼。” 楚辞郑重的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眼睁睁的看着马车驶得飞快,越来越远,刚才还瘸着腿的老伯气得跳脚。 林子里钻出俩人,“陈伯,人呢?不是你说昨晚带走那小哥儿,家里还有个年轻夫郎要来接他吗?” 陈大伯急的拍大腿,“是有,你们来的太迟了,那夫郎姿容貌美,连我都没见识过这么俊的小哥儿。” 听到长得好,两人眼睛一亮,其中一人上前攥住他衣领,一脸凶神恶煞,“说了让你拖住一会儿,你就这么废物?” 陈大伯瑟缩的说:“我拖了,没留住人,他们往村子里去了。” —— 另一头孟晚他们已经快进村了,他环视道路两旁的庄稼,突然叮嘱雪生道:“一会儿将马车停在村口不起眼的地方,咱们接了黄叶就走。” “是,夫郎。” 雪生按照孟晚说的,把马车栓在村口一处树林里,茂密的枝叶挡住马车大半个车厢,不上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楚辞见孟晚眉头的位置轻轻蹙着,扯扯他袖子,用手比道:“怎么了?” 孟晚站在视野空旷的地方环视了一圈,“这村子太奇怪的,如今正值秋收,地里却没什么劳作的人。路旁的田里种的都是常见的水稻,里面的杂草和稻子都一般高了也没有农户进去收拾……”地就是农人的命根子,谁会嫌自家粮食多呢? 而且村中房屋坐落极少,零零散散也没见到有什么人。 孟晚停住脚步问雪生,“黄叶借住的人家在村中?” “是在村中,他说他之前来看槿姑,曾在那户人家里借宿过一次。”虽然不明白夫郎在担心什么,但雪生依旧有问必答。 孟晚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咱们人少,万事还是小心为上,那边的矮陂看到了没有,我们不从村中过,上矮坡上看看去。”人生地不熟的,遇事还需多加谨慎的好,无事一身轻松,有事便提前多个防备。 三人由雪生带头,没经过村口的路,而是直接从一旁林子里岔了进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陈大伯便带着那两个男人进了村。 “三荆,你崇哥他们这些天还回不回家?你记得帮我问问他。”陈大伯腿脚伶利的直奔村口,目光期许的问其中一个男人。 三荆不耐的说:“崇哥要带着这批人去江门府,还不知道多久回来呢。” 陈大伯急切的说:“往常不都是在西梧府内吗?这次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界去?同是岭南,江门府也不见得有多繁华。”别看这么不起眼的一位老伯,说起话来竟有几分见识的模样。 三荆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模样,轻佻的说:“陈伯,这里面的事你还是别管了,我们自有定夺,你就和我爹娘留在村里享福就即可。” 陈伯张张嘴,到底没有说些什么。 他们并不知道,不远处的矮坡上趴着三道身影,其中雪生已经将他们的话大致不差的传达给孟晚听。 孟晚趴在原地没动弹,好一会儿见那三人进村,村里也有零星的人出来走动,不过都是年纪大的老人了。 “雪生,你自己走脚程快,现在过去看一圈黄叶还在不在村里,不用细找,不论见没见到人看完立即回来找我们。”孟晚音调压得很低,他怕那两个年轻汉子中也有有功夫在身的。 雪生领了命走了,剩下孟晚和楚辞背对着矮陂坐着,楚辞是因为嗓子问题不会说话,孟晚则是沉浸着思索问题。 初晨的光照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幔,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树林里的动物复苏,有鸟儿绚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耀,都没有孟晚那张冷淡下来的脸更吸引人。 楚辞扭头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发了会儿呆,可能又想到那个对他态度十分矛盾的亲爹了。 过了一会儿雪生回来,他动作已经够轻了,还是惊飞了几只鸟儿。 “那户人家可有黄叶的踪迹?”孟晚问他。 雪生小幅度摇了摇头,“不光是黄叶借宿那户无他身影,村中我大致看了一眼也没有。” 孟晚当机立断的说:“走,我们上车,回刚才遇到老头那里去。” —— 三荆二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并没见到孟晚一行人,甚至连马车的踪影都没有,不免败兴而归。 “三荆,陈伯是不是说瞎话了,哪儿有人进村?连个马车的影儿都没看到。” “他骗咱们有什么好处,可能是人往别的道上去了,咱们再好好找找。”三荆到这会儿眼睛还在四处乱瞟,两人显然是不死心的。 几个大哥不在,多劳多得,黑子光是靠一个荷娘就捞了多少银子了。马车上的哥儿要是真有陈伯说的那般标致,那他们俩可就赚翻了。 村子附近没搜到人,按陈伯所说,只要那个小哥儿是往这个方向走的,那他想出来必定还经过外头的林子,两人商量了一通决定回去死等。 就是这么巧,他们前脚刚到林子,后脚就有马车出来,才十四岁的少年郎在驾车,旁边有位相貌美艳的夫郎正坐在车辕上愁眉不展,两人身后的车厢门帘打开着,里头是两大框橙黄色的十月橘。 “唉,今日又没卖出去橘子,家里的橘子都要烂在地里了,这可如何是好。”貌美夫郎唉声叹气的说。 三荆和同伴对视一眼,面上皆有喜色。 好家伙,陈伯没说谎,还真是上等货色。 可能这哥儿刚才真是走进了别的小路没入村子,这才错过了。 两人拦在马车的必经之路上,三荆开口叫住孟晚,“那个小哥儿,你是哪个村卖橘子的?”三荆还算谨慎,荒山野岭上他们这破地方卖橘子来?而且不是说是昨晚哪个小哥儿的主家吗?怎么变成卖橘子的了,难道陈伯记错了? 孟晚似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拦住自己,刚开始有些害怕,想着要将橘子卖出去才强忍着胆怯回话,“我夫家是黑叶县的,家里有人犯了事被发配到沙坑县挖矿,我和弟弟一是为了过来看他,二是顺便将家里的橘子卖卖。” 他微低着头,不敢与他们正面对视,漂亮的桃花眼要抬不抬地扫视三荆二人。姿态清纯、五官绮丽、神态勾人,段位不知比荷娘高超多少。 哪怕是经手的哥儿女娘无数,三荆也不免咽了咽口水,另一人比他强些,想着黑叶县的,还真是陈伯任差了人。 “卖橘子?就这么两筐吗?”那人问道。 孟晚温声回道:“这会儿没带太多,我们兄弟二人在县城里卖了一些,大哥可以尝尝我家的橘子,若是好吃随我们回乡现摘可是可以的。” 两人确定了他身份寻常,接过他手中的橘子吃着吃着突然怪笑起来。 本来他们二人坏事做多了,自带一股子流氓味,这一笑就更不像是个好人了。 另一人把吃完的橘子皮砸到一直不吭声的楚辞身上,“你家这橘子有股怪味啊!” 孟晚护在楚辞身前,诺诺的解释:“这两筐都是我仔细挑选,不可能不甜的。” 三荆看着楚辞与成年男子相仿的身高,歪着嘴说:“他是你弟弟?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不会是你夫家的小叔子,和小叔子一起外出?啧啧……” 孟晚看着后方逐渐逼近的雪生,突然换了副嘴脸,胆怯闪躲的眸子转厉,冷声喝道:“他确实不是我弟弟,是……你爷爷!” 三荆两人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张嘴就要破口大骂,结果脊背忽然窜上来一阵酥麻感,双脚双手都不听使唤,软绵绵的跪躺在了地上。 孟晚从一旁捡了根长长的棍子,往那两人的脸上戳了几下。见他们眼神恼怒但面色麻木没有表情,身上动也不动一下,像是已经任人宰割的样子,还是没有彻底放下。 又用长棍往他们身下使劲捅了几下,见他们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恼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还是没动,这才真正的松懈下来。 雪生和楚辞见此将脑袋扭向旁处。 上脚就踩在了三荆下三路上,“昨天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发色微浅的小哥儿?他在哪儿?不说给你踩废了信不信?” 三荆的眼睛布满血丝,生生沁出几滴泪来。 孟晚觉得不对,松了脚拽拽面壁思过似的楚辞,“你下得药还让人不能开口?” 楚辞颔首。 孟晚扶额笑了,“那你不早说,浪费咱们时间。雪生,把他们俩抬到马车上去,咱们先尽快离开这里。”没猜错的话不光那个人烟稀少的村子,连沙坑县的锡矿上也有他们的人,他们只有三个,待的越久便越危险。 雪生将两人扔进车里,从路边的草堆中割了两捆干草,边赶车边用干草搓麻绳,和孟晚学的,双重保障。 “他们二人的功夫比起你来呢?”孟晚在车门处坐着问雪生。 “手部关节粗大,虎口处有茧子,他们应该是会些粗浅功夫的,几个我能收拾过来,十几个就不行了。”雪生老实汇报。 楚辞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转过去面对着孟晚比划,“我可以下药。”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下药这种事只适合暗地里做,而且天下有奇人,难保没有你师父那样的能人不惧药性。若无绝对把握,毒药只能当做保命的手段,而非与人博弈的手段。” 他向楚辞举例,“如果今天没有雪生,只有我们俩,哪怕给他们下药很轻易,但我已经不敢带你去冒险,就是这个道理,懂了吗?” 楚辞似懂非懂的轻点脑袋,又抬手打了个手势,“那不回沙坑县去了,黄叶怎么办?” 这会儿日头高升,按那老头所说,黄叶起码已经被抓走一天一夜了,这一天将人藏在哪里不好藏呢? 他们只有三人,在陌生的县城找黄叶不亚于大海捞针,车里这两人也不见得会告诉他们真话。 更何况,孟晚回望上了大路后依稀可见的破旧城门——他并不信任沙坑县知县。 回去的路上孟晚让雪生绕了绕小路,快回赫山县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可以张口说话了,普通人罢了,又不是专业训练过的探子。 威胁恐吓一下,基本上就开始往外倒话。 “我们兄弟俩因为在家不务正业,所以专门调戏十里八乡的漂亮女娘或哥儿……” 孟晚顺手从筐里拿了个小橘子,剥开后掰了两瓣放入口中,被橘子汁水润透的唇毫不留情的说了句,“雪生,把他们俩的手指各掰断一只。” 甚至都没给两人反应的时间,雪生出手利落的将二人手指折断,“咔哧”两声脆响后是两声惨叫。 “啊!” “别,啊!” 像刚才这两人往楚辞身上扔橘皮戏耍他们一样,孟晚也将橘皮砸在了他们冷汗淋漓的苍白面孔上,“现在在重新说一次,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叫三荆,他叫马瑜,我们是沙坑县本地人。”十指连心,三荆疼的汗水直流,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本县人?”孟晚哼了一声,“你说你是矿山旁边村子里的人我信,说自己是本县人,我就不信了。” 楚辞不解,这二者为何如此矛盾? 马瑜慌道:“我们不懂您说的意思,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真的只是口中花花两句,并没想着真的冒犯你们。” 孟晚闲的没事,最喜欢看人被一点点揭穿的无措感了,他语气轻飘的扔出大雷,“你们和崇哥,包括那位陈伯,乃至整个村子里的人,曾经都是锡矿上的苦役?” 马瑜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认识崇哥,知道我们……” 三荆打断他的话,嗓音阴郁,“你们那时候就在村子里,听到了陈伯和我们说的话!” 孟晚脸色不变,“是又怎么样?我如今已经知道你们是一个村子的,都曾经服过苦役,可能来自岭南境内,也可能又更远的被发配至岭南。而今怕不是全村都干着略卖人口的黑买卖,行径如此嚣张,难道就不怕被人逮到?” 第52章 下落 三荆和马瑜的老底被孟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早在第一眼看到陈伯起,孟晚就对这个老人起了疑心。 他一身农户打扮,偏偏一身衣裳干净整洁,只有衣摆处沾了些清晨的露珠,说是崴了脚,鞋面却没有泥土。 再深些,他拿着拐杖的手上生有各种老茧和冻疮,都比不上他大拇指和中指上的厚茧。那是常年书写毛笔字的人才生的茧,宋亭舟亦有。 可他一个偏僻村路上的老人,怎么可能既辛苦劳作过,又常年拿笔杆子,岂不是相互矛盾? 当年宋亭舟的爹只认识些字,打打算盘便能将日子过得很好了,这老伯的茧比宋亭舟还厚,不是个教书先生便是个文职,又哪里需要亲自劳作? 什么样的人会出现在锡矿附近,还身负学问? 等雪生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告知与他,孟晚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个村子,极有可能是那些发配到岭南的苦役聚集而成。 被发配边境的苦役都是犯了重罪的,甚至举家都被抄家发配,原有户籍会被注销,从而在发配地重新落籍。 可这种重新落成的籍贯是区别于良籍的,出城购田都有限制,算是终身被软禁在边境,子孙后代都不能离开,所以当地百姓也会对之鄙夷。 这种情况下基本不可能翻身,但凡事总有例外。 不知是哪一批的苦役中有这么个天才,竟然带领这群人干上了倒卖人口的买卖。竟然还真的在沙坑县眼皮子底下做的有声有色,真是奇了。 所以孟晚才信不过沙坑县知县,锡矿是沙坑县的依仗,这么大的事发生在矿上,他会毫不知情? 黄叶被掳走毫无征兆,后又有人要骗他,听他们之前话里的意思是知道黄叶主家是知县的,如此情景却还敢打孟晚的主意,这位沙坑县知县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孟晚带着未解疑惑回了赫山,赫山县是自家地盘,哪怕他们回城晚了,守城兵照样给孟晚开了城门。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孟晚没惊扰常金花,将去到沙坑县的所有事和宋亭舟说了。 “那两人现在被绑到柴房,我怕人半夜跑了又让小辞给他们各灌了一杯迷药。据他们之前透露的话来看,这个村子的年轻人应该都是做这种勾当的,平时零散的分布在外头,或是骗良家女子,或是从锡矿山的劳役中挑选年轻漂亮的,给衙役些好处费,然后拉出去做暗娼。” 宋亭舟眉头紧锁,“你不进沙坑县城是对的,这群人行事这般猖獗,难保没有仪仗。” 孟晚洗漱完浑身疲惫的上了床,斜倚在被子上说:“他们在西梧各处都有窝点,黄叶也不知被他们给拐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了。但听他们的话那个叫崇哥的是要带人去江门府去,如果是我肯定会带上年轻秀美的,黄叶极有可能被带去江门,到时候就更难救人了。” “被发配至岭南的罪犯,哪怕服完苦役也不可出本县地界,他们就算身后有人,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四处通行,多半是沙坑县县衙中有人给他做了假户籍。” 孟晚半眯不眯的眼睛猛然睁大,“还有这种操作,难怪了,但做假户籍可是大罪。”丢一个黄叶,竟然后面还牵扯出别的官司出来了。 宋亭舟吹熄了油灯躺到床外侧,轻抚孟晚困倦的脸,温声哄劝,“你先安心睡,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嗯……”身处熟悉又舒适的环境中,孟晚合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起来。 宋亭舟等他睡得熟了,动作轻柔地起身穿好官服,戴上官帽,在夜色中从家里行至县衙正门。 守夜的衙役本来在打盹,见他来了猛地打了个哆嗦,生怕宋亭舟责备他怠惰,忙道了句,“大……大人。” “叫执勤的衙役都到二堂来见我,把黄巡检和陶典史也叫来。”宋亭舟冷声吩咐了一句后便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县衙里。 除了他们外,搬出去住的乔主簿也难逃一劫,宋亭舟吩咐他查近三年来赫山县所有外来人口。 好在宋亭舟上任以来,对人口普查抓的很紧,各种户籍也让乔主簿分门别类的归放整齐,年年捋顺。乔主簿天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查起来倒也顺手。 “黄巡检,你往日巡逻对城中街道最为熟悉,县城内可有暗娼之流?”宋亭舟先叫黄巡检上前说话。 赫山这地方之前活着都难,流动商贩也少,妓院是开不起来的,所以多是暗娼。这东西屡禁不止,又没有龟公老鸨在其中与客人打交道,时常有争风吃醋闹事的。黄巡检巡视时见过几次,因此还真能答得上来,“禀大人,城内确实有两处暗巷。” 桌上一盏油灯难免昏暗,宋亭舟又燃了一盏,二堂这才亮堂起来。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依旧冷静肃穆,“你和陶典史各带人去镇上排查一遍,将所有暗娼和嫖客都押回县衙。” 黄巡检在宋亭舟手底下执事两年,知道宋大人行事果断又有魄力,不喜做表面功夫。便一句也没多问,和陶九领了命各自带人分头行动。 乔主簿抱着几本户籍册子和来往名单过来,见他们一行人来去如风般从二堂出来,各个神情严肃,生生将自己到嘴的哈欠吞回肚里,也尽量板着脸进去,将文书递到宋亭舟面前的桌案上,“大人,这是近三年咱们县城内所有外来人口。” 宋亭舟多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叫他和县丞二人一起帮忙查看。 “把这三年内入城原因不明,且是沙坑县户籍的挑选出来放到我桌案上。” 这是又有要案? 乔主簿和相处不错的新县丞双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是,大人。” 查找文书是个细致活计,两人在二堂内的矮几旁坐下,堂内的油灯又被点燃两盏,室内一片静谧,只剩下翻过书页发出的“哗哗”声。 寅时末,天际泛起鱼肚白,像是一池浓墨中,被人兑了勺银粉。薄雾笼罩了县衙,带来一丝潮湿寒冷的潮意。挑夫的扁担被沉甸甸的早食压得吱呀吱呀作响,“糯米饭,干贝糯米饭喔!” 宋亭舟抬首吹灭油灯,刚要吩咐门口的衙役出去买几份糯米饭回来,孟晚清丽的声音便从门外响起,“今天门口怎么就留了两个衙役?其他人呢?” 他和雪生一前一后的进来,雪生提了两个食盒,孟晚手里也提了一个。 宋亭舟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怎么没多睡一会儿?” “心里惦记着事,早早醒了。煮了些面条,两位不嫌弃就凑合吃上一口。”孟晚后一句是对埋首办公的主簿和县丞说的。 乔主簿苦哈哈的说:“夫郎客气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说法。” 县丞腼腆的没有说话,他姓刘,平日是个谨慎低调的。被调来前也打听过上一任县丞的下场,因此来了赫山之后,做事一贯战战兢兢,比乔主簿还刻苦。 雪生往一旁空着的桌子上摆饭,孟晚凑到宋亭舟身边看他桌上的文案,“很不好找吗?” 宋亭舟简单整理了一番桌案上的文书,“各类外县进城的人员都已经找了个大概,但一一排查太耗费功夫。黄巡检和陶九已经带人去查镇上的暗娼,若是这些人一心想敛财,暗娼比直接发卖人口更能笼络银钱……”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住,喃喃道:“暗娼?” 孟晚帮他盛面,见他面色有异问了句,“暗娼怎么了?” “之前有个两个秀才过来报案,便说是暗娼诓骗他钱财。”宋亭舟猛然想到卢溯和荷娘的事,迅速叫住雪生,“雪生,你去芦桥镇找黄巡检,让他到弄眉巷找一个叫荷娘的暗娼。” 雪生二话没说,放下东西立即就去县衙马厩牵马去。 宋亭舟三两下吃光了面条,孟晚给自己人做饭也是实在,宋亭舟的盆里被放了六个荷包蛋,他两个下属碗里也一人两个。不是区别对待,而是给他们放六个,他们也吃不了。 吃过饭三人加上孟晚再找,这次有了目标便很快就能确定疑犯。 “沙坑县,锡石村,陈云墨?名字倒是文雅。”乔主簿道。 刘县丞接到,“此人啊最早六年前便来过赫山,之后隔了两年才再次前来,之后便变得频繁又有规律,每隔一月过来一次,次次都是芦桥镇的弄眉巷。” 宋亭舟将关于陈云墨的簿记拿在手里,眉目锋利,声音低沉有力,“就是他了。” 黄巡检还没有将荷娘带回县衙,白日宋亭舟叫人把孟晚抓回来那两人提到牢房里私下审问。他们吐出来的和孟晚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但再往深了问,陈云墨是谁他们不知道,荷娘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有个小头目叫黑哥,黑哥几年前又曾在锡矿山上弄到手一个女娘,女娘的名字便带荷。 这一下事情就能对上线了,陈云墨八成就是黑哥。 但黑哥和陈伯的儿子陈崇都带了谁,什么时候走,如今又躲在哪里,他们俩一概不知。 下午宋亭舟从县衙回家,常金花坐在饭桌上眼眶微红,“叶哥儿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又被拐子给拐了。” 孟晚没将事情和她全部说清,只大概的讲了沙坑县有一伙拐子十分嚣张,掠卖女娘哥儿无数,黄叶是去矿上看他娘所以被盯上了。 宋亭舟端起饭碗,“这群恶人如害群之马,一日不收拾干净,百姓难安。” 孟晚给常金花夹菜,“娘你不用担心,夫君已经有眉目了,应该是能把黄叶找回来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比起黄叶,常金花实际更庆幸当时出事的不是孟晚,“能找回来就好,可既然现在还没抓到人,你还是先别出门了,在家安稳待些日子。” 孟晚安抚她,“好,我听娘的,等明日陶九回来,我叫他也跟碧玉说上一声,糖坊里的女娘哥儿若是回家,也让她们的家人到糖坊去接。” 阿砚还是稚儿,读不懂大人们的忧虑,只知道阿爹最近不出门在家陪他,开心的拍起了小手。 黄叶不在家,常金花今天心情不佳,孟晚便将阿砚带回他和宋亭舟的卧房。、 “阿爹~喜欢阿爹哒床床!”阿砚在床上撒欢。 孟晚给他洗了个澡,清清他的小牙,阿砚臭美的拍拍自己嫩呼呼的脸蛋,没玩上一会儿就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睡着了。 宋亭舟在书房洗漱过来,将阿砚抱回小床上,盖好他的小被子。 “明天黄巡检他们可能便会赶回来,到时我可能会去一趟沙坑县。”宋亭舟托着半干不干的头发上床。 孟晚不知听谁说年轻的时候总是湿着头发入睡,老了之后便容易头痛,从屏风上拽下一条干巾下来,边穿着中衣替他绞干头发,边同他说话,“去了之后万事小心,也不知这个沙坑县有什么门道?” 宋亭舟放下帷帐,握着他的手把干巾扔到床头的矮柜上,“年前在刘知府家中曾见过他一面。” 孟晚自然的倚在他怀里,好奇的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亭舟垂眸吻了吻怀里的人,对沙坑县知县只有八个字的评价,“谈吐无状,色中饿鬼。”甚至连刘知府家中的美婢都胆敢调戏一二,不知是真的不知分寸,还是有恃无恐。 第二天上午,被宋亭舟派出去的黄巡检、陶九和雪生等人悉数返回衙门,不过黄巡检并没能带回荷娘。 黄巡检向宋亭舟回禀,“大人,雪生找到属下的时候,属下也正巧问到了弄眉巷,但荷娘四天前已经被一个叫黑哥的人带离了芦云镇。” 饶是有预料荷娘有可能已经被带走,宋亭舟仍是不免心下一沉,“你又是如何知道他被黑哥带走的?” 雪生从外面带进来一男一女,女的三十多岁,岁月不再,风韵犹存。男的则是四五十岁的普通庄稼汉,这二人完全不搭边的人竟被一块带回了县衙。 第53章 色中饿鬼 “禀大人。”黄巡检指着那女子说道:“此女名唤箐娘,乃是荷娘邻居。两人同为暗娼,且都是黑哥手下,四天前她亲眼看见黑哥将荷娘带离。” 宋亭舟看向身穿粉衣的箐娘,“你与荷娘都是怎么被黑哥带到弄眉巷沦为暗娼的,他走后又为何只带了荷娘而没带你?” 他威严太过,吓得箐娘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回大人话,奴家从前是镇上的寡妇,死了夫家后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做起了皮肉生意。四年前遇上黑哥带荷娘来弄眉巷,稀里糊涂的就和他们搅在了一起。可能奴家本就是后来的,所以黑哥走了才只带了荷娘。”她几句话说得也不太明白,黑哥的来历更不清楚。 宋亭舟坐回椅子上,视线扫过另一个四五十岁的庄稼汉,“你是莲塘村的里长?”各村里长每年都要到县衙里汇报田税产量等杂事,其中莲塘村次次都是垫底的存在。 芦桥镇与其他镇子不同,芦桥镇的大部分村落都是河流小溪,土地极少,哪怕是开梯田也开不来多少。因此大部分村子都因为梯田和摊丁入亩受益的时候,芦桥镇的村子大部分还是老样子。 宋亭舟已经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铺路的第一站也是芦桥镇。因此和莲塘村里长接触过的次数较多,没想到黄巡检会将他带回县衙。 宋亭舟问完话,莲塘村里长竟然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大……大人,小人不知道。有个黑脸汉子,问村里有……有没有想跟着他去享福的。我……小人,有人就送了哥儿去。” 他说的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哆嗦。显然是黄巡检路上和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了自己办了错事,犯了案子。 宋亭舟威严太盛,上任来不知道砍了几颗脑袋。莲塘村里长生怕自己也被砍,死亡的恐惧吓得他险些神志不清,话也说不明白。还是黄巡检在一旁对宋亭舟解释道:“大人,莲塘村里长曾和黑哥打过交代,以前甚至还促成过村子里几家卖儿卖女的,只因近些年您排查严苛,所以他才不敢这般行事了。” 变卖良人为奴毕竟是犯法的,要家人按手印,改户籍。可拐子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拉了人就走。 宋亭舟上任将童牙子端了后,黄妈妈一直小心行事,从不敢犯了禁忌。衙门的人不光在县城巡视,重大节日人多的时候,宋亭舟还会分派衙役和捕快巡视乡镇。再加上之前槿姑的案子,断案之严苛干脆,让有些小心思的人都不敢妄动。 赫山县的制度已经足够周密,但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 黄巡检见宋亭舟冷着脸俯视地上还没起身的里长,态度恭敬的接着禀告:“四天前,黑哥带着荷娘在里长家借宿了一晚,走之后村子里便有村民家发现丢了孩子,共两个小哥儿和一个女娘,都是正当龄的。” “村民们无人前来报案?”赫山治下丢了三人,他这个做知县的却浑然不知,谁都能听出宋亭舟声音中压抑着的怒火。 “禀大人,我问了这四日在门口执勤的衙役,其中两人曾见过有人在府衙门前徘徊,但并未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那对夫妻便离开了,此二人并未放在心上。”一旁的陶九将头压低,黄巡检负责带捕快外出巡视,县衙里的衙役归他管,这里面他也有失职。 哪怕陶九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宋亭舟也半点没留情面,“你先将莲塘村村长扣押入牢,再与那二人各罚三月俸禄,笞杖刑十板。” 陶九躬身领罚,“是大人。” 宋亭舟起身整理了一番官袍,沉声道:“张县丞和陶典史留下守着衙门,其余人,和我立即出发去沙坑县。” 从现在起,就不单单是丢了个黄叶这么简单了,竟然有人在赫山境内公然拐卖贩卖良人为娼! 众人心中一凛,“是!” 乔主簿夹在其中弱弱开口,“大人,我也要去吗?” 宋亭舟撂下眼皮睨了他一眼,“去。” 乔主簿欲哭无泪,救命,宋大人气势汹汹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样子,他去能做什么?他只是个文职啊! - 一日后沙坑县——知县胡逖正与他新得的美妾玩欲拒还休的老把戏。 “小美人,你不必觉得委屈了自己,本官虽然现在只是个知县,但不日便可飞黄腾达。到时候你要什么没有,不比卖给那些乡下娶不上媳妇的老鳏夫强上百倍?”胡逖三十多岁的模样,眼尾堆了几条褶子,个子不高,身量不胖不瘦,整个人普普通通毫无亮点,最闪耀的可能便是他眼中的淫秽之光。 被他逼到墙角的姑娘,环抱住胸口跌坐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大人,求您放我回家,我并非妓子,而是良家女子被骗到此处,还望大人放我归家!” 胡逖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被拒绝也没恼怒,只是叹了口气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抚着姑娘略带薄茧的手有些扫兴,“你看看你,面若桃花手却粗糙,还有身上穿的这布料如此暗沉,怎么配得你如花般的年纪?” 他扬声吩咐门口装聋作哑的管家,“去胭脂铺子买上两盒最贵的脂粉,再到布庄拿几匹颜色鲜艳的织锦。” 他这手糖衣炮弹玩的纯熟,态度又温柔。姑娘瑟瑟发抖,但反应却是不如刚才激烈,只是不断摇头,用微弱的声音做着最后的抵抗,“我不要衣裳脂粉,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胡逖得寸进尺的半揽住她,还待继续哄骗,门口突然冲出个衙役来。 “大……大人,赫山县知县带人来咱们县衙了,正在县衙门口等您。”衙役没见过这种大阵仗,飞奔而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宋亭舟?他来作甚?耽误我好事!”胡逖没什么好气的说。 同是西梧府辖内知县,他显然不能避而不见,于是只能抛下刚得的美人,换上官袍去见宋亭舟。 还没等他步入县衙大门内,远远就看见二百多个赫山县衙役和七八十的捕快守在县衙门口,他家衙役畏畏缩缩一副没见过世面似的偷看这群人。 “干什么的聚在这里看什么呢?没活干了?都给我滚!”胡逖将自家衙役教训了一顿,然后对为首肩背笔挺有型,一身官威浓厚的宋亭舟阴阳怪气的说:“宋大人好大的威风,赫山县还不够你耍,跑到我沙坑县来有何贵干?” 宋亭舟神情冷淡,站在县衙门口眼看着四周暗暗聚集起来一批看热闹的百姓,“本官辖内丢失良家女子与小哥儿四名,种种线索都指向沙坑县锡矿村之人,所以前来问问胡大人可有定夺。” “你县城丢人,到我们沙坑县拿人?”胡逖不是个心思多深沉的人,猛一听到宋亭舟提起什么丢失良人,当即脸上便五彩纷呈。 他身边跟过来的师爷倒是个猴精,悄声提醒胡逖道:“大人,宋大人远道而来,不然邀他进您私人宅里一叙。” 私人两个字他咬得极重,胡逖瞬间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宋大人所说具体为何,但衙门口总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宋大人到本官家中一叙。” “本官来沙坑县是为了办案,县衙可进,胡大人家中就不便叨扰了。”宋亭舟站在胡逖面前身高傲人,他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奈何与胡逖一对比哪儿方面都强出他一大截来。 年龄比他年轻、个子比他高大、身材健硕修长、容貌竟然还那么俊朗!胡逖仰视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不光脖子,还有心理。 “哼,宋大人既然要进县衙,那就随本官进来。”胡逖说完迅速远离宋亭舟,迈着腿便往县衙里走。 宋亭舟带着人进衙,赫山县的衙役都被他压榨惯了,各个身板挺直,从衙门门口一路排到一堂,瞧着气势惊人,沙坑县的衙役连站都不知道往哪儿站。 “来人,给宋大人搬把椅子过来。”胡逖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懒洋洋的对身边小吏吩咐。 “不必了,我来沙坑县只是想来捉拿疑犯,找到本县百姓,还望胡大人配合。”宋亭舟语气冷淡,就这么长身玉立的站在堂下一样卓尔不凡,嫉妒得胡逖牙根泛酸。 胡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话刻薄,“不知宋大人要我如何配合,凭你一句话,难不成让我将锡矿村的人全部都抓起来审问。” 宋亭舟语出惊人,“有何不可?” 胡逖见他面上无一丝笑意,眼神冷峻如深冬寒潭,不免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的问:“你说真的?” 过了会儿他觉得自己没有气势,又拍着桌子补了一句,“简直可笑之极,我不同意!” 宋亭舟早就料到他不会同意,“听说沙坑县的锡矿山上经常有妙龄女子哥儿失踪,胡大人可曾彻查过?” “女子小哥儿本就体弱,受不得苦累,并无失踪一说,都是被累死的。”胡逖随口说着漏洞百出的话,像是根本不怕宋亭舟去查矿上的事。 宋亭舟冷眼观察了一番他有恃无恐的姿态,和糊里糊涂的说辞,大致知道他底细深浅,也没再和他废话。 “本官因为沙坑县不是我辖内管治范畴,所以特来与胡大人知会一声,但胡大人既然无意管束,本官便只能自行处理了。” 胡逖被他一副强硬说辞唬住,“自行处理?宋大人这是何意?” 宋亭舟把手向身后一伸,乔主簿立即将包袱里的文书放到他手上。 宋亭舟接过文书扔到胡逖面前的桌案上,“这是本官上任前在兵部领的调令文书,胡知县可认得?” 胡逖眼皮一跳,“你……你不用吓我,兵部派给你那两千士兵早就被借调到钦州去了!” 宋亭舟黑沉沉的眸子带着严厉的审视扫向胡逖,声音低沉而有震慑力,“胡大人也知道这两千士兵只是临时借调,不日便要返回,本官只是不愿多等罢了。赫山百姓被你辖内罪犯拐走,胡大人既无能勘察,本官接手此案顺理成章,你就是告到大殿上也是我这般道理!” “宋亭舟,你,你敢!”胡逖见他当真说完就走,半点和他私下商量的意思也没有,不免站出来跳脚。 “来人,给我拦住……”胡逖话没说完,一支手指粗细的木棍便从县衙门口射进来,直直穿透了他头上的乌纱帽,将其钉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方。 胡逖吓得腿肚子发软,“谁!是谁!” 县衙一片寂静,只有宋亭舟一众人整齐的脚步声,和任劳任命又偷摸取回文书,又迈步跟上的乔主簿。 葛全从县衙墙上轻松跃下,“宋大人,我已经听晚哥儿说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里,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交代。”他是受孟晚所托马不停蹄赶过来的,方锦容被他留在宋家倒也放心。 宋亭舟心中一动,有葛全在,很多事就更好办了,“倒真有事要劳烦葛大哥一趟。” 沙坑县本来就穷,衙役的那点俸禄也让胡逖省出来养女人,剩下这点根本不够赫山县这群天天锻炼的衙役们看。 宋亭舟轻易便将守在锡矿山的衙役带走,换成黄巡检等人留下看守,山中的锡矿村全村人更是一个不留全部带去了赫山县。 胡逖无力阻拦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汇报的消息更是如遭雷击。 “什么!你说我的娇妾美侍都不见了?” 管家脸上都是胡逖喷出来的口水,他擦也不敢擦上一下,只是哭丧着脸说:“不见了,连新得的那个,刚才还在屋里哭,我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 胡逖险些晕厥过去,“一个……一个都没了?”这可比要了他的命还让他难受啊! 管家突然想起什么,激动的说:“大人,还有,还有一个!” 胡逖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揪着他的衣领晃荡,“还有哪个在?是兰娘还是莺哥儿?” 管家艰难开口,“大人……是夫人,夫人还在家中。” 胡逖闻言崩溃不已,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哭嚎,“是哪个该死的,怎么不把我夫人也给抓了去啊!” 第54章 押回 赫山县54 ——西梧府德庆县。 “崇哥,三荆他们还没有音讯,不会出了什么事?”皮肤黝黑的汉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顺手牵着马绳拴在茶棚旁边的大树上。 陈崇蹲在一旁,气质凶悍,面带刀疤,吓得开茶棚的夫妻俩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默默添茶倒水,按他们吩咐的准备简易饭食。 “有胡逖在,他们能出什么事?”陈崇不耐烦的应付黑哥的话,他一个被发配至岭南的流犯,言语间对胡逖竟也没有多敬畏。 黑哥同样如此,他招呼剩下的兄弟们轮流休息,剩下的人继续看着他们六辆马车,“胡逖那个色鬼,临了还硬要了个女娘过去,早晚死在温柔乡。” 陈崇起身坐到茶棚里,抬臂抿了一口茶水,动作行云流水,不看他粗狂的外表,竟然还有一股子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他自嘲一笑,“这种破地方的知县,以前我家老头子发迹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我竟也沦落到与这种人为伍了。” 黑哥脸上也划过一丝落寞,“也不知道咱们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陈崇仰头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眼神中有几丝狠厉,“跟这些人为谋,早晚就是下一个我爹。” 黑哥隐约知道他的想法,心中略有顾虑,好半晌没出声。 “黑哥,你带来那一批人,有个闹着寻死觅活。”守在马车那儿的人喊了黑哥一声。 黑哥心里正烦,低骂了两句走到最后一辆马车旁边,“闹什么闹!现在不老实待着,到了江门府有你们好受。” 他不说还好,一说马车上的哭声更大了,“放我回家,我不去江门府,你们敢抓我,我爹我哥肯定要搞死你克!” 黑哥暴躁的挠了挠头,说真的,他都有点后悔抓了这小哥儿来,太他妈能吵了,从赫山县到现在德庆县,其他人早就认命老实了,就他这车人不安宁。 他猛地一掀帘子,“再叫我现在就把你卖了信不信!” 马车里面坐着四个小哥儿三个女娘,黄叶赫然和另外两个小哥儿缩在一起,独留一个脸颊微肿的哥儿扯着嗓子大嚷。他之前显然已经挨过巴掌,但就是不服,也算是独一份了。 黑哥没有打小哥儿的习惯,威胁恐吓了一番这小哥儿也不往耳朵里进,干脆气得眼不见心不烦,和崇哥一块吃饭去了。 见黑哥走远,黄叶扯了扯还在嚎哭的小哥儿,小声劝道:“糖哥儿你别哭了,嗓子都哑了,他们是不会放了我们的。” 糖哥儿个子高,身形也比其他小哥儿粗壮,但脸上五官还算清秀,不然也不会被拐,他哑着嗓子说:“你懂咩啊!难不成我不知道他们不会放了我们?就是要闹,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好让他们就地把我卖了算了。这里离家近些我爹和哥哥肯定会来找我,真要是跟他们去了江门府,才真的回不来了。” 黄叶还真是没搞懂他的脑回路,忽而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忽而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别天真了,这群人有的是法子治你,现在只是急着赶路才没空搭理你罢了。”角落里独自坐着的荷娘突然开口说道。 糖哥儿不管,“那总也不能干等着被卖?我刚订了亲,他家姐姐还是我们县城糖坊里的女工,我还没嫁人呢就被这群公龟给卖了,呜呜……”他说完悲从心来又开始哭,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泪水。 黄叶听到糖坊心中动,眼眶也红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夫郎和宋大人的恩情,小少爷也才两岁,他娘就要服完劳役了,日子刚刚好转,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情绪是最容易传播的无形力量,一个微笑能点亮整片空间,一声哭泣也会让周遭的人全都被笼罩在阴霾之下。 他们二人哭泣,其余人也不免偷偷抹泪。 荷娘麻木的看着这一切,这些也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她那时也想有人会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可惜……太迟了。 陈崇和黑哥带人在茶棚并没休息多久,轮流吃了顿热乎饭菜,填满了水囊里的水,让马儿歇了歇脚,加在一起也没用上半个时辰。 一行车马重新上路,只要在行三天,便能出了西梧府的管辖范畴。可他们刚走出茶棚不远,后方突然追上来一队人马。 “前面的马车停下,你们是做什么的?” 黑子跟的马车押尾,他暗骂一声,下马对后方来者毫不客气的说,“你们又是做什么的?凭什么拦着我们。” 对方只有十几人,他们这边却足足三十来个壮年汉子,谁怕谁还说不定呢! 来人连马多没下,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着黑子仔细比对了一番,对后面同伙说道:“陶八,你回去找大人,就说找到疑犯了,就在茶棚东南方向。” “我这就去。”陶八调转马头便策马离去。 黑子这才发觉不对,“你们是衙门的人?” 他迅速冲着车队高喊:“走!都散开,衙门来人了!” 可惜他们反应再快已是无济于事,宋亭舟他们就在不远处排查,得到消息很快便将贩卖人口的车队包围住。 马车的被拐的女娘小哥儿尚且不知是怎么回事,黄叶却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叶哥儿?你在哪辆马车里?” 黄叶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眼含热泪,“雪生哥!我在这儿!” 雪生听到他的声音骑马过来,“你可还好?这群人有没有为难你?” 黄叶幅度极大的点头,眼泪珠子也随之掉落,“我都好雪生哥,自从被抓到就一直在路上,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夫郎和老夫人都好吗?小少爷呢?” 雪生见他这样已是不忍,但自己又不擅长安慰人,便递给他个干净的水囊,又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着的马蹄糕给他,“家里都好,夫郎和老夫人都惦记着你,安心坐着,我们这就回赫山县了。” “好!”黄叶满心欢喜,落泪的眼睛里都闪着希望的光。 “叶哥儿,那是你哥哥啊?我们是不是得救了?”车厢里其他人都听见了黄叶和雪生的对话,等雪生走后都语含期冀的问他。 黄叶抹抹眼泪,将油纸包打开,把里面的马蹄糕分给大家共食,“是我哥哥,我是宋大人家中仆人,前面穿着蓝衫的就是我家大人,我们真的得救了!” 糖哥儿闻言扒在窗口望过去,“是宋大人!我们赫山县的宋大人,他真的来救我了,呜呜呜……宋大人比我爹娘哥哥还可靠……呜呜呜。”糖哥儿喜极而泣。 荷娘坐的位置也能看见前面一行人的身影,她心中忐忑不安,竟并不见得有几分喜色。 而挟持她们的陈崇还妄图做最后的挣扎,望着马背上一身便服的宋亭舟,“不知是西梧府的哪一位大人。” 历经十来日的奔波,宋亭舟连个好觉都没睡上,此时并没有和他攀谈的闲心,淡淡的说了一句,“过几日你自会知道我是谁,黄巡检,将人都捆绑结实带回县衙。” “是,大人!”黄巡检与衙役们将这群流犯捆绑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并无反抗,让跟他们一路过来的葛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葛全骑马与宋亭舟并行,“领头那个陈崇身上是带些功夫的,应该是个二流高手,比雪生身手还胜一筹,我还以为他会挣扎一番。” 宋亭舟倒像是早有预料,“他不妄动说明心有城府,不是鲁莽之人。”也更能说明里面牵扯之人不普通,让陈崇如胡逖一样有恃无恐。 十一月初,他们踏入赫山县境内两天后,官路便渐渐从用土夯实的路段变成平整的水泥路,将剩余两天的路程缩短到了一天半。 陈崇黑哥之流尽数收押入牢,被他们拐卖的女娘小哥儿有的已经成为娼妓好些年,有的像黄叶糖哥儿一样刚刚被骗。 糖哥儿这样家人疼爱的孩子当即就被家里大人领回家去,可这样的人家并不多,更多的是图黑哥他们给钱给的多,将孩子卖给他们的。钱拿到手,孩子若是领了免不了被知县大人责罚,干脆不认了。 黑哥他们不拐小孩,都是十五六的少男少女,又怎会不知道家中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家人所抛弃的。 因为愧疚,和各种未知的原因,他们没人要了。 “你们父母那是非法买卖,你们户籍还是在家里的,若是不甘心想回家,我就叫人送你们回去。”孟晚本来是接一个黄叶的,没想到接回来这么一大群,少说有三十来个。 他说完人群中有些躁动,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回去后,家也不再是家了。 “夫郎,我能不能像叶哥儿一样留在宋家为奴?”有个和黄叶同车的女娘怯生生的说。 她一张口,在场都是附和声。她们处于这个年纪太尴尬了,有家回不得,将自己嫁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短时间内吃住都成问题,心中迷茫之下干脆羡慕起黄叶来。 孟晚扶额,“你们现在还不知道为奴的代价……这样,让我想想,你们先暂住到我家和隔壁的苗家,之后会给你们安排去处。” 他总得先将人安抚下来,再慢慢思索,总归手里有人好办事,不行就再建两个场子。 孟晚思量着糖坊就算了,他只是起个领头的作用,并不想再和当地百姓抢占市场,那样和地主之流也没什么区别。他好歹是当地父母官的夫郎,这点思想觉悟还是有的。 最好就是如糖坊一般既能自己挣点银钱,又能对百姓有益。 “叶哥儿,你刚回来快歇会儿,左右家里也没什么活计。”常金花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孟晚收拾好心思穿过圆拱门回后院,见黄叶勤快的干这干那,常金花在旁边劝他,“折腾这么些日子你也不嫌累,回你屋去或是睡会或是吃些东西。” 孟晚笑着说:“怎么,这是见家里人多了,有危机感了?” 黄叶红着脸,“夫郎我不是……” 孟晚拦住他肩膀,将他往耳房里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老夫人不是说了吗?家里没有要紧活计,今天做还是明天做都是一样的。你先好好歇上两天,之后好有精神带阿砚玩耍。” 黄叶整个人其实处于一种疲惫和激动之间的状态,身体疲劳不堪,可精神异常亢奋,他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被救回来,总觉得还在马车里做梦,必须要证明现在是真实的才能安心。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在家调理几日回归平静就好了。 常金花隔着窗户见里面黄叶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这孩子是遭了罪了,那群人贩子真是该死。以前大郎小时候三泉村也出过人贩子,将将要把孩子抱走的时候被村里人瞧见了。” 孟晚就爱听她说些以前的事,闻言便问道:“后来如何了?” 常金花离远了耳房说:“抓住被村里人打死了,咱们村没有像大郎这样的好官,我在村里大半辈子也没见过知县长啥样,偷了死了都没人管。” 孟晚把在一旁和雪狼玩的阿砚强制抱在怀里,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抱着狼头,认真的和雪狼说:“小狼啊,往后阿砚就靠你保护了,一定要看好他知道吗?” 狼头被挤得变形,在他胳膊下小声嗷呜。 阿砚也学着他没好调的狼叫。 宋亭舟从前衙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净手换衣后抱起儿子训导,“阿砚是人,而非兽,怎可习兽嚎?”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诡辩,“阿砚没嗷~~是狼狼叫。” 宋亭舟板着脸打了几下阿砚屁股,小孩抽抽搭搭的哭了,哭的时候还拿眼睛偷瞄常金花和孟晚。 常金花果然面露心疼,张了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孟晚突然一把拉住了她,“娘,我又想琢磨新吃食了,黄叶睡着呢,你帮我去打下手。” “啊?什么吃食,一会儿不行吗?阿砚还哭呢!哎呦,大郎你轻些的……” 第55章 玉藕脆甜 宋亭舟回到赫山县的第二日就提审了陈崇等人,未免他们相互之间串联口供,还是一一审问的。可这群人里下面几个就像三荆一样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上头两个大哥陈崇和黑哥又嘴硬的狠,半点有用的信息都不肯透露,这是料定了会有人来过来捞他们了。 果然,宋亭舟首次公审定了几人罪名后,他上奏的折子便被扣下了。宋亭舟与孟晚心知肚明,孟晚在家中忿忿不平道:“岭南这种穷地方都有这么多破事。” 宋亭舟拿着手上新鲜热乎的请柬轻叹,“刘知府亲自下的帖子,看来对方来头不小。” 孟晚不免担忧,“背后的人会不会就是刘知府?” 宋亭舟送书桌后起身,拉着他回卧房,“多半不是,刘知府做为我顶头上司,若真是他的话,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孟晚将外罩的裘衣脱下挂到衣挂上,“这样说来的话,十之八九是身份没有知府高,但又和他有牵连的?” 宋亭舟将人揽到床上,“我大抵有了人选,就看去府城赴约后,刘知府是个什么说法。” 孟晚轻抚他线条冷硬的脸颊,“刚好葛大哥在家,让他陪你去府城走一趟,免得着了别人的道。”按理说刘知府做为一府之长,背后又无根基,应当是不敢糊涂行事,可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宋亭舟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啃咬了一下,泛起丝丝疼痛。 “做什么?”孟晚不解。 宋亭舟将脸埋在他颈间,闷声闷气的说:“你与方锦容是朋友,该随他叫葛全弟夫。” 孟晚:“???” 这是什么昏话,他又不是不认识葛全,叫弟夫才感觉怪怪的好。 “嘶,轻点。”他走神的功夫,白嫩的脖颈上又被轻咬了一口。 好,这是吃醋了? 孟晚只觉得好笑,这不纯纯没醋硬吃嘛,还是哄哄。 “舟郎?”他把手要挂不挂的搭在宋亭舟身上,抬起身子亲了亲他唇角,音调甜蜜又黏腻,“去把灯先熄了。” 宋亭舟今天格外叛逆,将孟晚抱在怀里又往上带了带,唇重重的碾了上去,强势的勾着孟晚回应他,直吻得两人呼吸都变得粗重,才稍稍退开,声音暗哑果断,“不熄。” 孟晚无奈的纵容着他,油灯中的火光无风自动,忽明忽暗,忽快忽慢,直至深夜才渐渐燃尽。 第二天一早孟晚恍恍惚惚中察觉身边热源褪去,闭着眼睛嘱咐道:“记得叫上葛……弟夫,把小辞也带去见见世面。” 温热的唇贴在他额头上,宋亭舟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知道了,你好好睡一觉,几日后我便回来。” 他走后孟晚就睡不沉了,迷迷糊糊又躺了会儿才起床洗漱,院子里雪狼在陪阿砚玩耍,方锦容也抱着通儿一旁散步,见孟晚出来,羡慕的对他说:“通儿什么时候才能跑能跳啊!” 十月初的时候阿砚过完两岁生日,月底就是通儿的周岁,在宋家小办了一场。通儿如今也一岁了,可双腿就是挨不得地,阿砚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会自己拿着饭碗去厨房门口等常金花,通儿却还是要走哪儿都靠抱。 “我看通儿就是见你们太少了,故意使坏让你多抱抱他。”孟晚调侃道。 岂料方锦容当真了,他举起儿子仔细看对方可爱的眉毛眼睛,硬生生在通儿纯洁如白纸的双瞳里看出了一丝根本不存在的狡诈。 “葛成通,你是不是会走故意逗我玩呢?” 于是常金花出来后就见孟晚和方锦容在轮流架着通儿走路,小小的孩子眼中是一抹委屈的水光。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常金花冲过来把通儿抱在怀里,这孩子她比方锦容夫夫俩看着的时间还要长,算是她带起来的。 “晚哥儿,你也跟着容哥儿胡闹。”常金花先说破自家人。 孟晚尴尬一笑,“娘,我们俩就是试试看通儿会不会走了,那个我还有事去县衙一趟,晌午就不回来吃饭了,你们不用等我。” 他说完就溜,生怕逃了常金花的责骂再被阿砚牵绊住。 早上没吃饭肚里空空,孟晚打算先到后街上买了两个红豆馅的糍粑垫垫肚子。卖糍粑的老人也是认得孟晚的,讨好的说要送给孟晚吃,孟晚当没听见,扔了几个铜板到竹篮里就走了。 路过后院韦家的时候又听见院里闹哄哄的,不知道在闹些什么。之前他家办了场喜事,珍娘为了堵住韦家长辈的嘴,硬着头皮给她夫君纳了一房妾室,但日子好像更热闹了起来。 孟晚摇摇头,女子小哥儿地位低微,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上位者考虑民生,忧心百姓,却仍会将弱势群体当作附庸,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孟晚也自己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更改一点现状罢了。 他心里刚这般想,另一头韦家大门就被认出来一个包袱和一个男人。 男人?这不是珍娘夫君吗,他怎么被赶出家门了? 只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衫的女子插着腰对被赶出来的男人破口大骂,“我老乸同你讲,进你韦家的门顿顿水煮白菜,脸都快吃绿了。你个废物,好手好脚躺在家里发霉,和街上的癞皮狗有什么区别?你给我滚出去要饭,挣不到钱不许返屋!” 男人抱着包袱脸色铁青,但家里两个管事的女人,他娘一心护着桃红衣衫女子,生怕她气到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珍娘居然同样在安慰那女子。 “妹妹,你别生气了,想吃肉晚上我去买些回来就是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别气坏了身子。” 女子袖子一挥,“姐姐不用劝我了,打我怀孕后,家里都紧巴着供我一个人吃喝,我都看在眼里。等这个没用的男人走了,少了一人的口粮,你和莹娘还能多吃上一口肉。”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赚钱去!”上一秒她还温声细语的和珍娘说话,下一秒就骂的门外男子一阵瑟缩,偏偏全家上下没人敢惹她,也是神了。 孟晚看的一阵发笑,妙哉妙哉,女子哥儿地位低下不假,可总有人如他这般幸运会闯出来自己一片天地,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受人制衡。 他心情愉悦的将两个糍粑都吃了,等到了县衙发现女牢里关着的六个女娘和哥儿后,高昂的情绪又不免衰退几分。 陶九带孟晚进来,“夫郎,她们就是陈崇和陈云墨这些年从锡矿山带离的苦役,有的至今还没服完刑,但户籍上已经是死人了,无处可去,无处生存,便只能依附陈崇成为娼妓。” 孟晚看着她们麻木的缩在墙角,问陶九,“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沈清荷的?” 荷娘轻幅度扭过了头。 孟晚心头一动,目光盯着那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对陶九说道:“好了,我知道是谁了,你先到外面等我。对了,我娘许久不见碧云总是惦记,晚上你们俩回宋家吃饭。” “那我一会儿下了衙就去接他过来。”陶九说完便按照孟晚的吩咐去外面等他。 “沈清荷?”孟晚轻声唤荷娘。 荷娘没动地方,只是幽幽的回了句,“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叫过我名字了。” 孟晚左右看看,搬了个木头墩子坐在牢门前和她说话,“我之前听说过你。” 荷娘自嘲一笑,“我一个卖弄皮肉的婊子,有什么好说的?” “可婊子这两个字是男人定义的,你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形容自己呢?”孟晚语气平静,声音却掷地有声,能让牢房里所有女子和小哥儿都能听见。 “获罪的是你父亲,你并无过错。” “被人从锡矿山骗走,是陈云墨等人不择手段,你是受害者。” “沦为娼妓更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为之。” 孟晚惋惜道:“荷娘,你可怜,你无辜,你唯一称得上错的地方,也是因为被人骗的太惨,导致不敢轻信别人,从而错过了向卢溯求救的机会。” 荷娘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有人被孟晚的话触动,替荷娘辩了一句,“我们并不是不想向旁人求救,只是怕了。耳鬓厮磨之时,那些男人什么没许过?第二天一醒都换了个模样。” 又有人说:“婉娘的弟弟还在他们手里不知下落,我们这群人都有亲人被他们拿捏,没有亲人的早就被他们发卖了。” 孟晚唇角绷的笔直,眉心拧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你们可知亲人的下落?” 荷娘痛苦的摇了摇头,“我娘和嫂嫂们都在半路染病殁了,只有我和八岁的弟弟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黑哥用他们吊着我们的一口气。” 孟晚从木凳上站起来,郑重的说:“我会尽力帮诸位找到亲人,但……”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们当中可有人助纣为虐替他们骗人的?” 场面安静了一瞬,一个面色冷清的哥儿哑声道:“夫郎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从小是受过家里主母教导的,纵使身不由己没了清白身子,也断做不出和那些畜生一样的行径来。” 孟晚问道:“敢问哥儿姓名?” 面冷哥儿答道:“临安府,唐妗霜。” 孟晚对他躬了躬身,以示歉意,“你们都是习过礼仪教法的人,我并没有折辱各位的意思,只是自甘堕落之辈,我是不想去救的。” 唐妗霜脸色稍缓,“夫郎是有大作为的人,罪奴不敢受夫郎一礼。” “还要辛苦诸位在牢里在待上一段时日,等我夫君回来,往后的事定会给大家安排个章程出来。”孟晚知道他们还是在防备他,倒也能理解,若是他被逼到这个份上只会更加多疑。这群人能识文断字,又心性坚韧,等他捋出来个头绪来,定可一用。 孟晚从牢房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和常金花打了个招呼便直直扎进了书房里。从墨盒里挑了条墨锭,拿来细细的研着墨汁。 想了小会儿才抬臂用毛笔斟酌着写到:“芦云镇,甘蔗种植已经熟练,开始逐步向周围其他镇子扩散。芦山镇,初步种植甘蔗,收效明显,同样宜种植。芦桥镇、芦溪镇两镇河流众多,开荒无地……” 他拿着笔杆子来回想,河多适合做什么? 孟晚脑子里毕竟掺杂着现代思想,想了一会儿都是些不着边际,难以实现的目标。他干脆起身去找宋亭舟记录的手册,他记得对方之前说过等年底铺完了路,就要开始整顿芦桥、芦溪两镇,他来找找看,没准里面就有现成的法子。 找到宋亭舟的手册掀开,入目眼帘的先是一手刚劲有力的楷书,看着就极具艺术性。孟晚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才开始往下翻找。 “有了!” “芦溪镇,溪水多分为小股,细而连绵,汇聚成河,经久而不衰断。浅薄之处甚多,可引进江南水稻试种。” “芦桥镇,以河为主,村村皆是水路,辅以木桥,水泥难通。需得修建码头渡口,以船通行。村中以荷塘为主,夏季粉荷摇曳,碧叶连天。蛙鼓声声,玉藕脆甜……” 孟晚瞳孔放大,“玉藕脆甜,玉藕脆甜!” “对啊,种藕田!” 孟晚弯眼一笑,“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快过来吃饭,大家都等你半天了。”常金花在门口叫他。 孟晚收拾好桌上的东西,重点将宋亭舟的手册放回书架上去,“我净净手,马上就来。” 碧云和陶九早就到了,常金花张罗饭菜的时候他也跟进去帮忙,动作比一旁的黄叶还熟练。 常金花趁着陶九在外面和雪生说话,偷偷问碧云,“你们小两口在县城过日子,过年回去陶家爹娘没给你脸色看?” 碧云自然知道常金花是惦记自己,暖的肚子里像是被灌了一大杯姜茶,他手上利索的切着菜,笑着回常金花,“陶家爹娘都老实本分,我们回去他们反而不自在。陶家兄弟又多,除了大哥一家和我公婆住在一起,兄弟们都是各自成家的,并没有人为难我。” 常金花将炒好的菜递给黄叶端出去,“那就好,人家实实在在的对你,你们夫夫俩也要好好孝顺老两口。” “欸。”碧云暖声应下。 常金花又和碧云说了两句,把菜都炒完了也没见孟晚出来,冬季菜出锅就要凉了,她这才过去叫他。 第56章 制粉 “又想到什么了?”常金花在饭桌上随口问了孟晚一句。 孟晚解决了一桩难题,心情愉悦,夹了块糯米排骨到碗里,“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安顿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碧云掌管一个偌大的糖坊,如今说话姿态自然而然的流淌着威信,“今年糖坊收的甘蔗比去年多上近两倍,熬糖可能要一直持续到明年二月份才能全部熬制好,工人也不大够,本来我想再招聘一批的。这样看可不可以让这些人先去糖坊做工?既能帮帮她们,糖坊也不必再挑工人。” 孟晚赞赏的看着他,“不错,一举两得。” 被孟晚认可想法,碧云肉眼可见的兴奋,但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可她们若是将糖坊的工序泄露出去又该如何?”好心也要建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碧云已经初具商人的精明了。 孟晚循循善诱的说:“江南一带能百花齐放,靠的可不是私藏手艺。等赫山县成为甘蔗大县,我们一个糖坊是如何都吃不下的。或有其他人看到商机,各种大小糖坊初建,甚至会影响整个西梧府。到时候西梧府糖坊遍地,还怕吸引不来全国上下的糖商吗?那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共赢,而不是死守着这么一个糖坊不撒手。” 他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在与大家唠家常,但话说完后桌上静默了三秒,只有方锦容吸气的声音较为明显。 “你是真的……真的……”方锦容不知该如何形容。 阿砚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左右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祖母,阿砚要肉肉,有米的肉肉。” “爹爹帮你夹。”孟晚笑了起来,往他碗里夹了块糯米排骨,“记得里面有骨头,要小心哦。” 阿砚啃排骨啃了一嘴的米粒和油花,乖乖的点了点头。 “都想什么呢?快吃饭,这么一桌好吃的。”孟晚招呼众人。 饭后孟晚送碧云和陶九出门,冬季天凉,他们也是架着马车来的,碧云上车前对孟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夫郎,糖坊的事你放心。” 孟晚既然敢用碧云,就没什么好不放心他的,最后叮嘱了一句,“糖坊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定会有更多糖商前来,若有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目送陶九驾着马车离开,孟晚回家去找阿砚,宋亭舟不在家,孟晚独自睡觉总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干脆叫儿子过来陪着。 常金花新做了个布老虎给阿砚,阿砚抱着布老虎爬到床里面去。孟晚拍拍他肉乎乎的小屁屁,“晚上想嘘嘘要叫阿爹,不能尿床上哦?” 阿砚被逗得咯咯笑,也不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胡乱答应了下来。 夜里孟晚被一阵潮意弄醒,闭着眼睛往旁边一摸,摸到的就是阿砚热乎的小身子。 他无奈起身,点了油灯来看,果然见到床里面铺的小垫子已经被尿湿了。阿砚这个小混蛋,自己睡觉的位置尿湿了,又到他身边尿了一次。 等他将阿砚重新换了条裤子抱到小床上睡,又换了床单被罩之后,天已经微微亮起。 孟晚睡意全无,洗漱换衣之后坐在书桌旁将昨晚的计划补齐。 今年已经入冬,种植藕田已经晚了,春季几月种植不知有没有讲究,他还要去实际考察一遍,请教些种过藕田的老农。 说到藕,孟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藕粉,若是风重他们能想到密封办法,还能做成莲藕罐头,加上些许红糖和红豆,口感应该和八宝粥差不多。 但哪怕罐头不能成事,光是藕粉就能养活一个作坊。这种东西制成粉质后更易存放,当下因为赫山糖坊,商队相互贸易,倒也不愁售卖,更何况实在卖不出去还有三叔兜底。 孟晚向来敢想敢做,既然规划好了便立即开始行动。 “娘,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他先到常金花屋里和她知会了一声,许诺回来的时候会给阿砚买云片糕,这才顺利出了门。 方锦容是个待不住的,葛全不在他便和孟晚一块出去,全当玩耍。 芦溪镇离县城较近,但严格来说芦桥镇的情况更适合种藕田。孟晚没做过藕粉,但觉得应该和土豆淀粉差不多,研究研究应该不难,只是不知道产量和损耗如何。赫山的莲藕从九月到十一月都有采摘的,可能是品种不同,有的晚熟,有的早熟。 刚好这会儿还有卖藕的,他便想到芦桥镇买上几筐晚熟的莲藕先回家试验试验。 芦桥镇今天是集市,街上人来人往。雪生在前面开路,孟晚与方锦容跟在后面。 街上摆摊的摊贩除了常见的布匹吃食外,更多的是当地特产,鱼虾贝类最多。 孟晚目标明确,直奔白嫩的莲藕,方锦容则东看西看的新鲜个不停。 “恩人!”有人对着他们这个方向叫,孟晚一开始没想到有人在叫他们这边,那道声音又响了几次,孟晚才回头看去,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哥儿,长相很清秀可爱,正跟着其他人往这边走。 “好像有人叫你。”孟晚戳了戳身边的方锦容。 方锦容扭过身子,“谁啊?”他看了那小哥儿几眼,与那两人越来越近才认出他们来,“是你们啊,草哥儿?” 草哥儿腼腆的笑了,“我还以为恩人不记得我啦。” 方锦容不客气的说:“是差点忘了,你爹和哥哥好些了吗?” 草哥儿跳起来指指东边卖虾的摊子,“我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我哥的胳膊已经断了,苗郎中跟我说胳膊断了就长不出来了。”他神情有几分黯淡。 方锦容这些年倒是经历过几次生死,心性豁达,“嗨,那算什么,那种时候总比没了命强。” 草哥儿的眼睛弯成月牙,“恩人说的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搅了搅手指,“我娘说再遇见您想请你们到我家用些便饭的。” 方锦容拒绝人直截了当,“那就不用了,我陪好友来买藕,买完后就要回去了。” 草哥儿这才看向他身后弯腰看藕的孟晚,孟晚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身对他微微一笑。草哥儿小脸一红,拉着身边的人转身往回跑,“那我去叫我爹娘。” “那是谁?你还认识小孩?”孟晚买了一筐藕让雪生先送到马车上去,那两个小孩中还有一个腿脚好像有些跛。 “他们就是年初葛全救得那家人,苗姑娘的医术果然了得,伤成那样都能救回来。”方锦容指着逐渐靠近的那家人说。 孟晚依稀对陈家还有些印象,“原来是他家,遇上你们倒也算幸运。” 陈二带着一家老小过来,又是客客气气的邀请方锦容,当时他们走的时候陈二还昏迷不醒,这会儿看到恩人说什么也要磕头下跪,还是雪生将人给拦下了。 “这个小孩的爹当时也没了,他现在和你们一起过活?”方锦容指了指陂脚的虎子,随口问了句。 草哥儿娘叹了口气,“虎子家里都死的干净,连爷奶都没了,幸好苗郎中当时也医治了他,都是邻里,总也不好看他小小年纪自己过活,我们就给接过来了。” 陈家算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人又心善,难免不忍心。这会儿养个小孩也简单,就是添碗饭的事,长大了家里还能多个劳动力。 他们在集市上说了几句话,孟晚的身份在当地到底还是很有威信的,陈家人见他也在不敢过多打扰,很快便告辞。 方锦容当阿爹了之后还挺喜欢小孩子的,临了还送了草哥儿两块米花糖。 草哥儿不舍得全都吃完,让他娘收起来一块,剩下一块和虎子分着吃。可方锦容在后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发现不管草哥儿怎么给他,虎子也没要。只是沉默着,一瘸一拐的跟上草哥儿。 “这一家人品性不错,知恩图报,没有一味的哀怨,邻里间又肯慷慨助人。”孟晚对陈家人印象不错。 方锦容附和的点点头,“他家人确实不错,但你不知道当时他家邻居……” 从芦桥镇买完莲藕回家,将答应好给阿砚买的云片糕给了他,孟晚开始忙活他的藕。 有了上次做土豆淀粉的经历,这次藕粉做的也格外成功,同样是将藕去皮捣碎,加水过滤出藕汁,把藕渣分离出来。 之后让过滤好的藕汁开始沉淀,这个过程比土豆淀粉快,也简易许多,将沉淀好的藕粉取出来晒干即可,下午天气不好,孟晚是用干净无油的铁锅慢慢烘干的。 藕粉晒好,加上红糖用开水搅拌,出来就是红色透明的一碗藕粉。 这东西适合做补品给老人和病人服用,孟晚想先做个小工坊少搞一些,拉去远处宣传着卖,走中高端补品路线。毕竟这种粉类出货量少,太便宜就是卖出去也不赚钱。 常金花倒是挺爱吃,孟晚说可以自家先做一下,拿去常金花的炸鸡店卖,里面除了糖还可以添些其他辅料。 可能是大家日子开始好过,炸鸡店现在的生意越来越好,营收都是常金花自己的,平时盘账也都是她自己管,孟晚并不掺和。 藕粉顺利做成了之后,孟晚便开始着手建藕坊,图纸详细画好,里面要用的器具都要定制。最重要的是他要收购现在市面上所有的藕,来制今年第一批藕粉。 条件有限,第一批藕粉只能先在家做。 十天后宋亭舟带人从府城回来,就见自家前院已经被征用成了临时工坊。院里干活的除了小哥儿就是女娘,乌泱泱的一大堆人。 孟晚头上用灰布包着头,露出精致的五官清晰在外,正在费力的搅拌大缸里的藕泥。 人声嘈杂,连马蹄声都被遮盖住了。 孟晚用来搅拌藕泥的双手被人握住,他猛地一抬头,惊喜的说:“你回来啦!” 他扔了棍子就抱住了宋亭舟,还以为他最早也会半月才能回来呢。 “咳咳……”秦艽在后面适时出声。 孟晚退出宋亭舟怀抱,院里的小哥儿女娘都躲得很远偷偷观察,秦艽一行人低着头当没看见。 “秦世子也回来了?不对啊,你们俩不是一个方向,怎么凑到一块去了?”可能是在岭南肆意惯了,大庭广众孟晚就直接抱上去了,反正都是自己人,他也没什么害羞的。 宋亭舟熟练无比的牵上他的手,带他往二进院里走,“在家门口碰到的,年底他也要回京述职,估计能升个千户回来。” 秦艽摆摆手,“小小千户,不值一提。” 孟晚无语的提醒他,“还没评上千户呢世子,低调一点。” 秦艽从生下来的家世地位就注定不可能低调,他声音中带着些许得意,“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等本世子升了官,品阶可是要比宋大人还大两阶。” 孟晚还挺喜欢秦艽性格的,玩笑着对他拱了拱手,“那就提前恭喜世子了。” 秦艽笑的肆意,“好说好说。” 宋亭舟好长时间没同孟晚亲近,不愿他一直同旁人说话,腕上用力将孟晚拉到身边,使两人挨得极近,“又在忙什么?” 孟晚同样有一肚子话想对宋亭舟说,让秋色黄叶安顿床铺、热水和饭食,自己同宋亭舟进了屋。 他从衣柜里给宋亭舟拿干净衣物,“县衙地牢里那些哥儿女娘们无辜,又都是世家子弟,历经艰苦,了无牵挂,所以我就想用一用这些人。” 雪生拎来两桶热水,宋亭舟接过来插上门栓,自己兑好了洗澡水在屋里脱了衣裳洗澡。 孟晚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一边欣赏美色一边同他说话,“我看过你留在家里的手册,芦溪镇水浅分流多,你想引进江南稻种。芦桥镇河路众多,我觉得种藕不错。” “藕?”宋亭舟用皂荚搓洗身体,感觉整个人都一身轻松。 孟晚托着下巴看他,“和之前我做的土豆淀粉相似,但藕粉做成极易存放,可直接用热水冲服,行远路的时候也方便携带,只是产量不高,卖价要贵些。” “听起来不错,我明日就回衙门为那些流犯办理户籍。”宋亭舟从水中站起身子,孟晚慢一拍捂住眼睛,从指缝中偷看。 第57章 浓香鸡汤 宋亭舟轻笑,“做什么?哪里你没看过。” 孟晚一阵气血上涌,“啊!你快把衣服穿上啊,还是大白天,家里都是外人!” “呵。”宋亭舟难得幼稚的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身上的水也不擦,披了件长衫就抱住了他,“晚儿不想我?” 孟晚仰头敷衍的蹭了蹭他脸颊,“想想想,怎么不想呢,但是外面都是人,一会儿该叫你出去吃饭了,快好好穿好衣裳。”他声音带着诱哄,实则视线时不时就扫过他腰腹。 宋亭舟低头似有似无的轻触孟晚的唇,没一会儿两人就黏黏腻腻的吻作一团,宋亭舟敞着怀,孟晚贴在他身上某些变化就更加明显了。 细微的水声轻响,孟晚磕磕绊绊的被他带到床边,半跨在他身上被亲的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 “阿爹,饭饭阿爹,祖母饭饭。” 阿砚稚嫩的呼声在门外响起,小手将门板拍的啪啪作响。 孟晚把手撑在两人中间,轻喘着说:“换衣服,出门。” 宋亭舟最后啃了下他殷红的唇瓣,“嗯,你先出去。”他要缓缓。 孟晚理了理衣裳,“好阿砚,别拍了,要不手手都要红了。” 阿砚揉揉小手,见他出来忙跑开去找常金花,“祖母,快饭饭,阿爹来了。” 常金花的声音远远自厨房传来,“阿砚别急啊,祖母的饭才刚刚蒸上。” 孟晚哭笑不得,“好你个阿砚,还敢骗你爹。” 阿砚学会了孟晚的一招,不想听的当没听见,知道饭确实还没好,干脆跑到小院去找楚辞。 “哥哥,饭饭啦!” 过了一会儿宋亭舟换好衣裳出来,孟晚坐在院子的竹椅上剥了个橘子给他,“你到西梧府赴宴后,刘知府怎么说的,都有谁过去赴宴?” 十月橘纯甜,极少有酸口的,宋亭舟几乎一口就能吃上一个,“西梧府辖内所有县令和正六品通判都到场了,只有同知告病没去。” “是通判?”孟晚意外的说。 宋亭舟意味深长的说:“西梧府通判年轻有为,沙坑县胡逖是他堂哥,当下看来是他。” 这这句话可有太多层意思了,孟晚“嘶”了一声,接着问:“然后是个什么说法?” 宋亭舟拧了块潮湿的帕子给孟晚擦手,听不出语气的说:“和我求情,让我看在同为西梧府官僚的份上,手下留情,放胡逖一马。” “啊?”孟晚这次是真的惊了。 此话的意思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胡逖身上去了? “陈崇和陈云墨呢?锡矿村又要如何?全都没提?”他一连串的三连问,可见是真的不理解。 宋亭舟用食指指尖抚上他撑开的眼尾,见他急切的样子嘴边挂上一抹笑意,“急什么。” 孟晚握着他的大手放在脸侧,“还不是怕你在他们手底下吃亏。” 其实孟晚担忧的不无道理,宋亭舟在赴宴的路上便已经遭遇过一波暗杀,但有葛全在,并无什么惊险,这次暗杀刚像是一次试探和警告。 赴宴之后,宴席上也不免打着机锋,种种威胁与暗示齐并。 不过这次刘知府的宴席宋亭舟也试探出来许多东西,起码刘知府与手下通判不是一路。刘知府更像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攒这个局,而且言语间多以劝诫为主,可见是知道点什么,又不敢捅破。相比之下这个只比自己官高两阶的通判反而十分有底气。 暗杀的事宋亭舟并没有对孟晚说,“吃亏不至于,但毕竟他们官大几阶,想办法整治我还是有机会的。” 孟晚颇为急躁,“那要怎么办?他们明着来拦截你的奏折,我们并无其他途径。” 像宋亭舟这样的知县,需严格遵守公文流程,将奏折通过上级层层上递,无权擅自越过上级直接上奏。若是奏上去除非极特别原因,是要按照逾越之罪重重惩戒的。同时也会引起上级不满,在履历上重重被添上一笔,几乎就无缘高升了。 宋亭舟轻柔他脸颊,笑意温和,“晚儿怕是忙的昏了头,人在我们手里,要急也是他们急,只要我在赫山一天,只管关着他们又如何?” 他虽说赴了个鸿门宴,但那是碍于上官的面子上去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接招,含糊了事,其他人又能奈他如何? 孟晚还是担心会多生事端,“再有一年你来赫山县就满三年了,他们会不会在你的职称和评语上面动手脚?” 刘知府目前是对宋亭舟有淡淡拉拢之意,可宋亭舟没傻到被他言语上拉拢几句就为他肝脑涂地,指哪儿打哪儿。对上司恭敬谦卑是应该的,其他的就算了。 宋亭舟心平气和的说了句,“今年年底之后,他们想动手脚,也不可能了。” 孟晚默默与他对视一眼,突然弯了弯眼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确实不算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千言万语都融作眉间一抹会心,气氛温馨,无人能插入半分。 “阿爹阿爹,真饭饭,真饭饭!”阿砚小口喘着气,颠颠的跑过来第二次叫孟晚过去吃饭。 孟晚将胳膊支在膝盖上,“我不信,阿砚刚才就骗了我,我再也不要相信阿砚了。” 阿砚:“!” 他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嘴巴一撇刚要哭出声来就被宋亭舟抱进怀里,顺手就塞了瓣小小的橘子。 阿砚嘴巴下意识蠕动,刚才想哭的事又忘了,“爹,要橘,阿砚还要多多。” 宋亭舟把他扛在肩头上,往堂屋的方向走,“还是吃饭,我们去找通儿弟弟一起过来吃饭。” “好,但似我的大鸡腿不能给呜呜。” 孟晚跟上去,“你的鸡腿可以自己吃,你葛叔带回来的野鸡更香,我和通儿吃野鸡腿好了。” 阿砚只听描述,口水就浸湿了宋亭舟肩膀的布料,他在宋亭舟怀里往上闯,兴奋的说:“阿砚要,阿砚要野鸡腿!” 孟晚一脸为难,“啊?不好,那是通儿爹给他猎的。” 阿砚卑微的说:“阿砚和呜呜换,就换一只,小口小口吃。” 孟晚骗成年人都一骗一个准,拿捏小孩更是手拿把掐,“那好,一会儿我帮你问问葛叔行不行。” —— 宋亭舟回来后,孟晚建藕坊的事就更顺利了,因为藕坊的规模不像糖坊那么大,所以不用城外批地建址。宋亭舟将城内的一块空地批给了孟晚,建座藕坊绰绰有余。 至于县衙地牢里关着的荷娘等人,她们就比较麻烦了,按理说她们从前是流犯身份,便是服完苦役也不得离开服役地界。 但陈崇他们与胡逖勾结销了荷娘等人的户籍,她们在名义上已经是死人了,所有营生都不可做。 可如今是在宋亭舟,孟晚虽然有意帮他们一把,让唐妗霜为他所用,但贸然将他们全恢复成良籍恐日后会有后患。 思前想后,宋亭舟干脆让乔主簿将这些人记成匠籍,独属赫山藕坊,同样不能随意离开当地,但算是半个事业编,不被朝廷认可,充作赫山县范围内的手艺人。 这下他们就是不愿意给孟晚打工也得愿意,何况比起之前被逼做暗娼,现在这般已经好上太多了。 被拐卖的那些哥儿女娘里,一半都进了糖坊,剩下一半和唐妗霜荷娘等人在宋家前院做藕粉,只等年底作坊建好了,他们就能搬进去。 孟晚给的工钱不多,毕竟供这些人吃喝,而且藕坊还没开始盈利,头一年他可能是负收状态,等往后真的盈利了,再提高待遇不迟。 他钱给的痛快,工匠们也舍得卖命,赶在年底的时候,藕坊的大部分建筑已经初具规模,只等年后再逐渐完善。 看那些哥儿女娘寄人篱下,整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孟晚让工人们建好的第一间建筑就是宿舍。 藕坊最里面靠墙的地方,建了一长条的房间,间间都是方方正正的。两人一间,里面标配了两张床、两个衣柜和一张小桌,地方不大,但也够住。 “你们若是有想一起住的朋友,就两两站在一起,抽签决定住哪间屋子。”孟晚趁着一日天晴,亲自带唐妗霜六人和被拐卖的十来个哥儿女娘到藕坊来。 “这些房间都是给我们住的?”被拐来的哥儿女娘都是西梧当地的农户,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全家人缩在一间屋子里,哪还有什么独立房间,因此都十分惊喜。 唐妗霜和荷娘等六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从小锦衣玉食,有的甚至比孟晚见识还多。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曾在最肮脏的巷子里出卖肉体,这世间的阴暗光明都经历过了,心如磐石,对人的疑心远远超过善意。 “孟夫郎为何这般帮衬我们?请恕我等愚钝,实在不知道我们这些残缺之体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还望夫郎解惑。”唐妗霜声线依旧冷清,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对孟晚颇具善意,只是事关今后前程,不免问的直白。 他就是这样说话冷硬的脾气,这么多年的苦难折磨也没能将他磨软半分。 相较之下荷娘就委婉的多,她眼角微垂,目光下沿,“我们知道孟夫郎与知县大人善心相救,之前的恩情已经无以为报了,如今又特意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住所,实在良心难安。” 这六人看向孟晚的时候眼光闪烁,明显是不信他。分明之前在宋家做藕粉的时候,挤在厢房睡大通铺他们还踏踏实实,这会儿搬到藕坊,反而怀疑起孟晚的动机来了。 若是换上方锦容那样的娇气少爷,保不齐只接将这些人扔了自生自灭。可孟晚确实想用这些人,如今他如刀俎,其余人都是他的鱼肉、他的苦力,他有什么生气的? 只有大饼画的不够大而已。 孟晚心里算的门清,面上分毫不露声色,反而义正言辞的说:“何必将过往一直挂在嘴上,你们都是大好年华,难道以后做什么事都一腔哀怨?藕坊我是叫你们过来帮我做工不假,可以我当下在赫山的口碑,难道招不来到藕坊做工的人?” 唐妗霜张了张嘴,“我们不是……” 说道这个份上,孟晚面上似乎有些恼怒,他冷声打断唐妗霜的话,“同为哥儿,我只是想指给各位一条明路,若是几位依旧心怀不安,觉得我和陈云墨是一丘之貉,建藕坊是假,用这几间屋子控制你们继续为娼为妓才是真,那大门就在南面,诸位请便。” 唐妗霜等人手足无措,有个年纪小的差点急哭,“我们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被骗怕了,受不得别人这样不求回报的对我们好夫郎说我们是贱皮子也好,打我一顿出气也罢,我是没想走的。” 他这样说,孟晚反而动容几分,认认真真的解释了句,“诸位被困顿在狭隘一处,可能没听说过,我在城外建了一座糖坊,里面同样只有小哥儿和女娘做工。我并不想图谋大家什么,只是想以绵薄之力尽我所能的去改变小哥儿和女娘的待遇,证明我们不只是依附男人生活,自己也能为禹国建设出一份力。这件事可能有千千万万的人不理解,说我异想天开,但我并不希望有一天指责我的,是某一位哥儿,或者女娘。” 偌大的藕坊,二十来号的人,空气中却一片寂静。 唐妗霜口齿微张,眼中似有震撼的微光,抖着腿突然半跪到地上,声音是难以自持的颤抖,“临安府唐氏五代孙,唐妗霜,愿为夫郎献上绵薄之力。” 只要听到他这番话,何人会不为之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们这群人只有浅薄的见识,如何有幸得孟夫郎这样有大智慧之人垂怜? 只有肝脑涂地,方能试图够上孟夫郎的一片衣角。就为了今日孟夫郎的这一番话,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又有何不敢踏过! 孟晚见到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颇为满意,人有了斗志,才有走下去的希望,他要的是这群人从小到大的知识教养,而不是一具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不然就像他说的,他找谁不是找,何必非要用他们几个? 第58章 震惊加迷茫 宋亭舟回来后也没能在家多待几天,安顿好衙门的事,很快又启程赶往盛京。 “爹爹不能吃祖母做的好次的。”阿砚托着小脸蛋惆怅的说。 今年的大年夜没有去年热闹,秦艽、宋亭舟年底要回京述职,葛全和方锦容一家也一同上路,他们要回昌平看望长辈。 宋亭舟是齐盛二十五年的进士,二十六年初到赫山上任,年后便是齐盛二十九年,整满三年。 赫山的政绩就摆在那里:整治地方乡绅,鼓励百姓开荒,种甘制糖,提高整体受益。制造水泥,修路通村,修整水坝,以防水患…… 不论男女还是哥儿都是家庭收入的劳动力,创收的人多了,整座城市自然也就活过来了。 他这一去若无意外,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孟晚因为要看着藕坊和一家老小,所以没有一同前去。 漫天的爆竹声中,孟晚夹了个香菇猪肉馅的饺子,吃的满嘴鲜香,“你爹这会儿应该也快进京了,等天气渐渐热,他就会回来。” 阿砚似懂非懂,除去刚才那一句惆怅的话,看样子对宋亭舟远行的事接受良好,“那阿砚帮爹爹多次次。”他说完美滋滋的咬了一大口饺子。 常金花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慢些吃,叶哥儿还在煮虾肉馅的,阿砚不是更爱吃?” 阿砚忙不迭的点点头,“爱次爱次,那我不吃介个了。” 阿砚小小年纪,胃口也就那么大,他要留着吃自己最爱吃的。 楚辞默默的将自己碗放到阿砚旁边,阿砚偷偷摸摸的看了孟晚和常金花一眼,趁他们没在意,用自己的小勺子将碗里的饺子扒拉到楚辞碗里。 桌上除了各种馅料的饺子还有许多肉菜素菜等,今年家里就他们祖孙四人,吃是吃不完的,黄叶留在厨房煮完最后一锅饺子,常金花叫他们三人也上桌一起吃饭。 年后孟晚要忙藕坊的事,常金花的店铺生意也出奇的好,楚辞再去苗家求学的时候便带上阿砚这个小尾巴同去。 三年过去,苗家最小的白薇也已经七岁了,可惜她天生痴傻,哪怕是五岁,智力与阿砚也无太大区别,因此白日里反倒她与阿砚玩耍最多。 “问君何药补心经,远志山药共麦冬,枣仁当归天竺黄,六味何来大有功。玄参苦,黄连凉,木香贝母泻心强;凉心竹叶犀牛角,朱砂连翘并牛黄……” 白薇双眼眼距微宽,鼻梁稍低却不显得难看,双眼眼神清澈单纯,口齿伶俐,特别是背书的时候,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智力有障碍。 阿砚磕磕绊绊的也跟着她背,“问君何药补……补,不?” 黄薇认认真真的纠正他,“补心经。” “补心经。” 阿砚眼睛盯着晒药的阿寻:他手里是什么呀? 好次的? 阿寻今年十四,认真干活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瞥头时见阿砚盯着他簸箕上的木棉花,口水欲滴,以大人的口吻告诫道:“阿砚不能乱吃院子里晒的药哦,有些是有毒性的。” 阿砚目光惊悚,“有毒!” 第二天他说什么都不和楚辞去了,孟晚下乡收藕刚要走,见状干脆将他也带去乡下玩。 “这是东家的公子?看上去十分冰雪可爱。”与孟晚同坐一辆马车的唐妗霜开口说道。自从年前那次之后,唐妗霜等人就开始叫孟晚东家,其余人见状也跟着改了口。 阿砚坐在孟晚怀里打量这个陌生人,让他不想开口都不成。 孟晚在没有阿砚之前也不是个对小孩多有耐心的人,因此十分能理解唐妗霜的不自在,“你不必理他,一会儿就该睡着了,这次带你一起去乡下收藕,等下次可能就要你挑两个人陪同,然后自己来了。” “是,东家。”现在孟晚说的话在唐妗霜耳里比圣旨还好用,知道孟晚有重用他的意思,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紧张和恐慌,怕做不好对不起孟晚的期待。 孟晚接着说道:“还有你们亲人的事,抱歉,还是没能从陈崇和陈云墨口中问出什么消息。” 唐妗霜有个姐姐落在他们手中下落不明,闻言不免有些失望,但这种事怎么也怪不到孟晚身上,东家肯记得帮他们找亲人已经令他十分感动了。 “东家不必介怀,总归陈崇他们已经落网,也许她们已经逃出来了也说不定。”唐妗霜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阿砚已经被摇摇晃晃的马车晃得睡沉,孟晚轻拍他后背,不急不缓的说:“再等两三个月,届时可能就问出消息来了。” 那两人现在还在嘴硬,不过是因为心中还有期望有人会救他们出去,等宋亭舟升了官回来,不信他们还认不清局势。 留着他们俩不是因为宋亭舟不敢杀了他们,亦不是怕得罪背后之人,而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到了芦桥镇后,藕收的比较顺利,毕竟孟晚在赫山算是名声在外,红山村和红泥村从最穷到如今最富的两个村子,也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而已。 当地百姓将孟晚当财神爷似的供着,巴不得孟晚光顾自己村子。 孟晚与几位里长说了今年会大量收购莲藕后,他们也只犹豫了一晚,便决定开春带领村民多种藕田。 藕田种好,严格来说六个月都能陆陆续续的有藕收,但孟晚收藕是要制粉用,渡得越粉越好,便决定之后每年十月底开始陆陆续续的收藕。如今的经验不多,往后可能还要依据当时的情况再做调整。 孟晚现在要做的就是趁春季种藕之前,选出出粉量最多的藕种来,用来做种植藕田的藕种。 除了当地藕种外,江南地区的莲藕同样品类众多,孟晚早在年前有种藕田的想法后,便给祝三爷寄出书信,直到年后才收到对方回信。信上说他今年是在京都过的年,要年后再启程来赫山,叫孟晚千万不必着急。 果然,二月中旬,祝三爷带着商队风尘仆仆的赶到赫山县。 “晚哥儿,没耽误你正事?” 祝三爷是长辈,在赫山又有固定的宅子住,孟晚一收到他到了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唐妗霜赶了过去,总不好次次让人家登自己这个晚辈的门。 “没有没有,如今还没开始种藕田呢,不急。三叔要的那批糖也都给你备好了,随时都能拉走。”孟晚坐在祝三叔家的厅堂里同他说话。 祝三爷大老远来一趟,糖是最要紧的事,闻言心里终于放心,和孟晚聊了几句家常,“琼娘嘴刁的狠,只要吃昌平的米,我从昌平出来给他们带了不少的米面。” 孟晚想到自家儿子,“阿砚还好些,但他只爱吃我娘做的饭菜,旁人的就差些。” 祝三爷目光柔和,“今天我先歇上一天,明日再去看看阿砚。对了,我在京都见了亭舟。” 孟晚算了算日子,“三叔见他的时候,他应该还没参加朝廷的考核?” 祝三爷叫宅子里的下人上了些果子点心给孟晚和唐妗霜,“确实如此,但我听昭远说去年朝堂上对赫山的争议极大……” 他话说到一半若有似无的看了眼唐妗霜,似乎不知道接下来的话方不方便透露。 唐妗霜起身的瞬间被孟晚按下,“三叔,这是我的人,还算可靠。”所以如果是一般的机密说出来也无妨,若是涉及过深就算了。 祝三爷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说道:“亭舟高升现在几乎是内定的,甚至有可能直接被召回盛京。” “回盛京?”孟晚语气惊讶,他和宋亭舟都没做好回去的准备,按照正常地方官的升迁顺序,宋亭舟这个时候就算回盛京也不会升太快得到重用,因此着实不算是什么好时机。 祝三叔不懂官场,却会看人脸色,“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晚捏了块绿豆糕吃,语气还算平淡,“怎样都好,只等夫君从盛京回来我们再细细商量。” 祝三叔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了话题,“你带来的这位小友是?” 唐妗霜虽然是个小哥儿,但能被孟晚带来,可见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祝三爷看在孟晚的面子上态度十分和善。 孟晚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藕坊的管事唐妗霜,带过来与三叔见见面,若是来日夫君官职真有变化,也好安排好之后和三叔交接的事。” 唐妗霜站起身来对祝三爷欠了欠身,“三爷。” 曾经他最看不起的商户,如今却客客气气的同人说话,并无半点勉强,只有满心期待。 “唐管事请坐。”祝三爷客气的说。 他好奇的问孟晚,“说到你的藕坊,只在信里提到只言片语,这藕粉又是何物?烧水冲服即可?” 亲兄弟明算账,哪怕宋家与祝家亲近,也不能让祝三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替自己卖藕粉。 孟晚叫唐妗霜将他们带来的小包藕粉拿给祝三爷看,又吩咐下人送来一壶烧的滚烫的开水。唐妗霜将藕粉放进碗里,放上半勺红糖,先加了些凉水将藕粉搅拌均匀,再慢慢添入开水快速搅拌,不一会儿晶莹剔透、浓稠淡红的藕粉就冲好了。 唐妗霜将碗端到祝三爷手边,“三爷试试看。” 祝三爷是亲眼见他是如何冲调藕粉的,见状不免稀奇,“这就熟了?我尝尝。” 见他要伸手过来接,唐妗霜忙将碗放到桌上迅速后退一步,做完这些他才猛然觉得不对,垂眸微瞥孟晚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异色才略微安心。 祝三爷舀了勺藕粉吃,入口既有淡淡的莲藕清香,口感细腻润滑,入口即化。还具有一定的粘性和韧性,吃起来软糯微弹,红糖醇厚的甜味与莲藕自带的清甜交融在一起,回味悠长。 祝三爷双眸一亮,“不错!”京城里那些贵妇人常爱服些这个粉那个糕的,无一不精巧漂亮,他敢打包票,哪个冲调后也没有藕粉这般晶透。 孟晚预先同他交了底,“三叔,藕粉不易产出,十斤藕里才可出两斤的粉,所以一开始,我对它的定向便是小富之家以上。” “我懂你的意思了,贵些也有贵些的道理,你是没见盛京那些簪缨之族举手抬足撒银子的样子,珠宝玉石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吃的喝的无一不精,普普通通的一顿饭食都要几十上百两。”祝三爷若不是没有人脉关系,真是想狠狠赚上一笔。 孟晚想起当日在怀恩伯爵府的见闻,群花争奇斗艳,轻笑一声,“倒是见识过一二,也算晓得了盛京的风气。” 他开藕坊本不是为了钻钱眼儿里挣钱,但若是要卖到盛京去,那就不赚白不赚了。 两人又商量了些话,一致决定要将藕粉好好包装。 事情都谈完,孟晚起身带唐妗霜告辞,结果祝三爷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晚哥儿你再等会儿,除了藕种我还给你带了别的东西。” “是种子吗?”这些年祝三爷四处帮他搜集种子,大部分都是菜种。 祝三爷吩咐随从去取,“菜种也有,还有去年在京城时兴的新奇玩意,泽宁和他媳妇帮你网罗的,有给阿砚的玩具,还有些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一样风靡盛京城,其余地方买都不好买。还是兰娘进宫赴宴时,宫里的娘娘赏赐的。” 他这么一说孟晚还真来了兴致,“什么东西来头这么大?” 祝家的下人从后院拉了一车东西回来,祝三爷从里头的暗格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他递到孟晚手上,“这车东西我顺便让下人送到你家去,盒子里头便是兰娘给你拿的。她一共得了四块,娘家嫂子一块,昭远夫郎一块,你这里一块,她自己留了一块。” “这般稀少?那我……”孟晚甫一打开盒子就愣住了,迎面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里面正正方方的放了块被淡粉色纸张包裹的东西。 伸手扯开,赫然是一块被雕琢成牡丹花样式的香皂! 孟晚:“……!!!” 他震惊,他迷茫…… 第59章 滋扰 孟晚心乱如麻的拿着那块香皂回家,和黄叶交代了不要让人打扰后,关在书房里冷静了一天。 从看到香皂的第一眼起,再加上它如今的来历和价值,孟晚便猜测制出香皂的人十之八九是与他同一个世界到来的人,或者可能是另一个平行时空? 他思维发散,心情复杂难鸣,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涌,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仿佛离他很远,远到像上一辈子。 说实话,孟晚对从前没有过多留恋,他现在有爱人、有家人、有孩子、有朋友,有自己的一番拼搏和成就,没什么遗憾和不知足的地方。 他这样想着,心底沉静了不少,开始冷静地想起对策。 不错,孟晚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乡”警惕之心大于欢喜,他们本就是不相识的人。孟晚不会因为两人是从一处而来便轻易放松警惕,傻乎乎的凑上去搞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戏码。 他只盼那人低调行事,不要牵连到他。 但如今看来,对方并没有这个想法,这就有些难办。 若做香皂那人对孟晚的身份不知情,将来动静太大被人盯上也是他自己的事。可若是他对孟晚的来历有所猜测,哪一日深陷泥潭,保不齐将自己也卖了。 要知道他们于此间来说,绝对是异类,神鬼之说出被人所忌惮。那人此时行事越出风头,以后若是被责问怀疑时便越被常人警戒恐惧,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人心易变,前途生命万不可轻易托付到旁人手中。 孟晚如今最打眼的就是水泥,但严格来说这东西并不是他搞出来的,他也不怕谁过来探究。 糖坊交给碧云,藕坊交给唐妗霜,他就干干净净的做他的知县夫郎。 对了,还要写信给宋亭舟,让他小心此人。 捋顺心中想法,孟晚刚在家里修身养性一天就破了功。 “大人是沙坑县的知县?您不在自己辖内县衙待着,不知跑到赫山县衙喧嚷是何意?”孟晚大清早就被乔主簿喊来县衙,一肚子的起床气。 沙坑县知县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带了上百的衙役来县衙闹腾个什么劲儿,还专门挑宋亭舟不在的时候来。 县丞和主簿官阶低微拦不住人,只能将孟晚给请了过来。 岂不知胡逖本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前衙叫嚣,见到孟晚出声,扭头过来人都傻眼了。 他身侧的师爷可太知道自家大人是个什么货色了,扯了几下胡逖衣摆见他没反应,目光所及赫山县的衙役和县丞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着,不得不狠命掐了胡逖一把。 胡逖感到痛感眉头只是轻轻一拧,随即挺直腰板,一甩长袖,目光坚定,用他自认为最潇洒的姿态对孟晚道了句,“美人,我愿以正妻之位相聘,山海日月为眉媒,许卿岁岁长相守……” 孟晚:“?” 这是个什么奇葩东西,没听到刚才乔主簿说的那句这是我们宋知县夫郎?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胡大人带人从沙坑县赶来,若只是为了不顾脸面官位,调戏同僚之夫,那便可以走了。等我夫君回来,我定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告知于他,让他上奏朝廷,问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胡逖的师爷暗道不妙,这夫郎竟是个牙尖嘴利的,如此不好对付,怪也怪自家大人是个色鬼,见了美人连路都不会走。 “大人?我们来赫山,不是来要人的?想想您的那些个美妾……” “美个什么妾!有此一位,胜过我那一后院的美人!”胡逖目光痴迷,他上前两步想凑近孟晚说话,“美人莫恼,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被哥儿绝色容颜所惊艳。” 到底是考过进士的,胡逖清了清嗓,“啊~眉若远山黛,眼似秋水横……” 孟晚只觉得这个沙坑县知县脑子也有坑,不耐烦的喝了句:“雪生!” “唇比春日桃花艳……啊!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打县太爷!” 还在吟诗作对故作潇洒的胡逖下一秒就被雪生一拳打退。 孟晚冷笑道:“胡大人既是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们赫山不欢迎大人了。” 他的话像是一个指令,县衙内的衙役和捕快都虎视眈眈的看着沙坑县的人。 胡逖倍感委屈,“美人何必如此无情,我只是想与你多说上几句话而已。” 师爷看着已经开始往后衙走的宋知县夫郎,比胡逖还委屈十倍,他怎么就跟了这么个窝囊废! 当时宋大人带人去他们沙坑县是多硬气的、多霸道的,连胡逖的小老婆都给一窝端了!他们大人倒好,一见到人家夫郎连路都不会走,尽干些丢人现眼的事,旁边赫山县衙的衙役都看着笑话,他一张老脸都没处放了。 师爷拽住捂着鼻眼满是狼狈还要跟着孟晚跑的胡逖,“大人,既然你不想找年前丢失的妾室了,那咱们就回沙坑县。” 胡逖一把甩开他,露出乌青的眼睛和已经血流不止的鼻子,瓮声瓮气的说:“回什么回,宋亭舟带走我那么多美妾,将他夫郎赔给我。” 赫山县的衙役们冷着脸看他大放厥词,陶九恨不得把他另一只眼睛也给砸青。 眼见着他们再不走赫山县衙的衙役就要按耐不住动手,师爷个头嗡嗡声,吵到脑壳都懵懵哋,他用最后一口活气艰难的劝阻,“大人,回去,宋大人夫郎可能是见咱们人多……” “你说的有理!这些我们空手上门,还带了这么多的人,小美人定是被吓到了,带我回沙坑县梳洗打扮一番,带上众多礼品珠宝,他肯定就会对我另眼相待了。” 师爷:“……” 对对对,只要你先走,说什么都对。我的大活爹,做你下属真是我的福气! 孟晚无故被骚扰了,让雪生打了人也不解气,“雪生,你去和守门兵说一声,往后不许什么人都放进城里,排查要仔细。” “是,夫郎。”雪生领了命快步往外走,没一会儿又跟着陶九一起折返回来,“夫郎,陶典史说有两个沙坑县的衙役偷偷在牢房附近探查。” 孟晚虚虚眯起眼睛,“原来如此,我就说再荒唐也不至于大动干戈一场,带人过来就为了要几个妾室。” 孟晚在屋内踱了两步,吩咐道:“陶九,你一会儿趁无人时将陈崇和陈云墨单独关押到税库去,门口照常留两人执勤,雪生你到税库里亲自盯着他俩。” 陶九问:“夫郎,那牢里怎么办?” “找两个机灵的,打扮邋遢点,最好看不清人脸,若是有人劫持,便顺势让他们将咱们的人劫去。”孟晚越想思路越顺畅。 过了会儿楚辞也被孟晚揪过来,要走他几包药粉交给陶九。 晚上孟晚几乎一夜没睡好,惦记着衙门牢房的事,天蒙蒙亮的时候陶九过来禀告,黄巡检和陶七被他们掳去了。 “夫郎,我们现在要不要按他们留下的踪迹去找人?”陶九问道。 “去是肯定要去的,这回换你留下看守罪犯,雪生带上所有捕快前去。”孟晚叮嘱雪生,“事先让捕快在周围埋伏好,你先去探查情况,后再抓人。若是打不过就先保命回县衙,不必与人硬碰硬。” 楚辞的毒药迷药等,孟晚事先给在地牢伪装成陈崇二人的黄巡检和陶七带上不少,这次雪生去又给雪生塞了几包。 本以为万无一失,岂料雪生一去就是三天,这三天孟晚本来就心急如焚担心他们的安危,岂料胡逖这个不长眼的色鬼又打上门来。 这回他长了记性,没带一大泱子的手下和啰啰嗦嗦的师爷,单单他自己和两个黑炭似的仆人。 胡逖穿了一身白衣,脚踏的靴子一尘不染,腰系玉佩做装饰,头戴镶嵌着宝珠的银冠,折扇拿在手中轻摇……还是不好看。 倒是那两个黑脸仆人衬得他白了两度,仅此而已。那张脸本就普普通通泛着油花,上次雪生给他打的黑眼圈还没消下去,他打扮出花来也还是没什么变化,反而更显油腻,让孟晚看着就想吐。 要不是想从他这儿套出几句话来,孟晚面都不会露,可真的出来看见胡逖这种花痴样,他又琢磨着这种货色就是背锅侠?他真能知道什么内幕? “不知胡大人又来赫山有何贵干,我记得各县知县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得离开任地的?胡大人上次来我可以当做不知道,这次又来,我一届后宅小哥儿,怕是接待不周。”孟晚穿了身普通不过的薄面长衫,头上戴的也素净,说话间绵里藏针,句句都在说胡逖逾矩。 “自从上次见了哥儿,我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日日相伴才好,只盼哥儿怜惜我一片痴情,成全了我。”可不知胡逖是真傻听不懂话,还是色心太盛,耳朵里听不进去旁的,只管在那儿和花孔雀似的显摆。配上他一只青紫的眼睛,不像是县太爷,倒像是耍猴的。 孟晚冷笑,“既然胡大人不好好接我的话,以县官身份三番两次的戏弄与我,就别怪我也不客气了。” 见孟晚温怒,胡逖忙道:“哥儿这是误会我了,我对哥儿一片真心可照日月!” 孟晚站起身来,向他左右探了探。 很好,就带了两个人敢上门调戏他,有胆量,真当他是好惹的不成? 孟晚坐回椅子上一口干了一杯茶水,豪迈的像喝酒,“陶九,将胡大人请进班房里住一天,好好招待。”后面四个字语气极重。 第二天一早,被打的像死狗一样的沙坑县知县被拖到城门外,引无数人围观。 师爷在城外等他,见状捂着脸派人将他拖上马车。 夜里雪生和黄巡检一行人终于回来,不光他们,还带回来十来具尸体。 黄巡检一脸惭愧,“夫郎,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他们在发现暴露的一瞬间,全都咬舌自尽了。”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孟晚预料,他看着捕快们扛回来的尸体,有的嘴巴微抿,唇边溢出一抹鲜红,有的则嘴巴大张,里面血红一片。 孟晚扭过头去,“算了,你们无事就好,只好牢房加强巡逻,每组不可少于十人。” “是!” —— 晚上孟晚伏案给宋亭舟写信,略过胡逖乱七八糟的话,提取了几个重要信息。 第一:胡逖可能知道一点内幕,但绝对不多,否则不可能到如今人头都快不保的情况下还悠哉悠哉的跑来赫山县。 第二:陈崇和陈云墨比他们想象中的价值还要更高,值得幕后之人从试探到趁宋亭舟不在来劫狱。 第三:死的这十人都是死士,任务失败无人逃离,无人生还,干脆利落,不像是小家小户能培养的出来的。 孟晚越写面色越凝重,他信上叮嘱宋亭舟在京都行事定要万分小心,切切不可独自返回岭南,与秦艽等人一起回来就更好了。 笔尖在纸张上顿了顿,墨色偏淡,他抬腕蘸了一笔墨汁接着写到,若是遇到行径可疑、试探他的人也要当心,可能来者不善。 孟晚这封信一直写到深夜,中间油灯还添了次灯油,第二天清早下起细雨,他撑着伞,伴着薄薄的寒雾被他亲自送到驿站。 驿站送信总是比人力货运要快的,他们有特定的地址,昼夜不停赶路,每送到下一站便由另一间驿站的驿卒继续前往。 信件历经由南到北上千里路,终于在二十天之后送到了禹国的都城——盛京城中。 有人轻而易举的在驿站取到了书信,递送到另一人手中。巧的是当天的盛京城也是雨天,隔着雨幕,里头端坐的人只能看清是一位身材挺拔的男子,旁边有两三侍从。 “主子,是从赫山来的信件,被我们截下了。” 一直养尊处优的手接过信件,“赫山?就是那个近日大出风头的宋亭舟所处之地?” 随从答:“回主子,正是西梧府赫山县。” 那人拆开信封,“哦,原是他夫郎给他写的,字不错。” 万般寂静,四周鸦雀无声,那人翻看了两页,将信甩到桌上,“不过是些情意缠绵的后宅私事罢了,重新放回驿馆去。” “是。” 第60章 刁仆 身边有两大高手随行,宋亭舟进京之行并无波澜,顺利抵达京郊。 本来述职的地方官需要集中在京郊参加初考后方可进京,但秦艽的身份毕竟不一般,不必停留郊外,且一到京城郊区便被等候多时的忠毅侯府家仆给领走了。 他进出城门方便,葛全和方锦容便也随他入了城。 宋亭舟身边带了三个衙役,分别是陶家的陶八、陶十和陶十一。他先找到上司刘知府,西梧府隶属承宣布政使司,接着又被刘知府引荐去见了从二品的承宣布政使(相当于省长)。 来京复职的官员数不胜数,岭南一带又地处偏远,等宋亭舟与上司们汇合时,京郊能住的地方基本都已经住满了,他们被分配了一个较为偏远的地带安顿。 承宣布政使对宋亭舟的态度比较和善,想来是刘知府替宋亭舟美言过,但西梧府的通判同样和上官交流融洽,不难看出刘知府为了升官,两边都下了注。 做为知府,能把姿态拉得这么低的讨好下官,这也是头一份了,可见其为了前途拼命钻营。 京郊外有几处寺观,做为这次朝觐的初考地点,由最低官阶的知县开始,然后逐渐往上递增,总体分为自我述职和上级评估。 考核文章都是大家提前准备好的,上官不会逐帧观看,只挑出功绩重点来审核,一般情况下考核会很迅速。但由于宋亭舟递交上来的册籍比旁人多了几张,所以他这边的进度稍微慢了些,这种情况较少,不免惹得旁人侧目。 好在结果是顺利的,宋亭舟又在京郊住了三日,所有地方官初考结束后,便可安心等待二月初一到吏部和都察院的正式考核。 初考结束便不必还蜗居在京郊,大家进城住客栈的住客栈,有亲戚的住亲戚家中。承宣布政使在京中有家宅,还曾客气的邀请几位下官,但下官们有点眼色便不会过多打扰。 项芸留给孟晚的宅子位置不错,宋亭舟可以直接回家去住,他邀请刘知府一同前往。 刘知府倒是没想到他京中竟然还有宅院,愈发觉得他是关系户,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他同去。反而在他离开前悄然问了句,“胡逖的事你准备怎么办了?上次的奏折被我扣下也是为了你好,我劝你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罗通判身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你我……”他本来想说你我这般毫无背景的人,可见宋亭舟的架势似也非普通七品知县,还是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宋亭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刘知府几次三番提点他,哪怕其中掺杂着私心,他也同样领情。“大人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那就好那就好。”刘知府怕的就是宋亭舟是那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蛮牛,见他心有成算,终于松了口气。 宋亭舟带陶家兄弟进了城,当日他们一家子从京城离开时,拾春巷里的八个粗使仆人并没带走。 孟晚在钱庄留了笔钱,宅子里的下人可按月去取。因为不确定几年才能回来,所以其中还有修缮房屋的费用。 如今三年过去家里无主,上头又没有管事的看着,他们八个从一开始本本分分的样子变得松散。宋亭舟他们上门时,宅子大门紧闭。 陶十一年纪最小,路上和葛全秦艽学了两手粗浅功夫,比他两个哥哥脚步轻巧些,他上前叩门,里头并无应声,于是三两步跑下台阶禀告:“大人,门房人声杂乱,应该是有人在打牌。” 宋亭舟眉头轻皱,“再去叫门。” “是!”陶十一重返回去,大力拍了几下,里头果然传来两道不耐烦的声音,“谁啊,主子不在家。” 陶十一哼了一声,“现在你主子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里面那人慌里慌张的问。陶十一还能听见他小声招呼同伴快收拾东西的声音。 “你主子宋大人,还不速速开门!”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探头探脑的望了阵儿,对上宋亭舟的冷脸后,忙不迭的跑了过来。 他显然还记得宋亭舟的长相,“大人,您回来怎么没叫人提前通知一声,小的们好去城外接您。” 宋亭舟没理他,连日奔波与考核他也不轻松,大步流星的进了府。 “大人,大人!”门房讨好的跟在后面。 前院被堆得乱七八糟,角落里和花园里长满了枯草。院子里几个小厮正费力的往厢房抬桌子,各个吃得脑满肠肥,抬个桌子都累得气喘吁吁。 见宋亭舟进来,他们憋着一口气生怕被责备,岂料对方只扫了一眼就进了后宅。 后宅倒是清净,那几个小厮没人敢过来放肆,只在前院门房里偷懒打牌。三年过去花园已经荒废了,园子里有个小厮在翻地,角落的耳房面前支了个晾衣杆,一个婢女在晒晾衣裳。 两人见到宋亭舟皆是满脸惶恐,凑到他面前跪下,“大……大人。” 宋亭舟见那两人跪在一处,虽是没说什么,但姿态亲密,“你们私自成亲了?” “大……大人,我,我们。”两人心中大骇,不住的磕头请罪。 宋亭舟在后宅里绕了一圈,见这二人只住角落里的一间耳房,应该是之前他们在时这婢女的住所。其他房间并无灰尘,可见整日打扫过。 仆人私自成亲是重罪,但也是于主家而言,他和孟晚不是刻薄之人,并不想太过追究。 “前院收拾两间房间,后院内寝也铺上被褥。” 两人自知主家是要放他们一马,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应了声去干活。 陶八几人将马牵到马厩里,有小厮从前院过来殷勤的帮他拴马,一口一个大哥,还有个想往他怀里塞银子让他替自己美言,不要被主家苛责。 陶八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汉子,哪儿见过京城里这么些的套路,冷着脸将人推到一旁,回去便一五一十的和宋亭舟说了。 这次宋亭舟来的急,并没带太多行李,和陶家兄弟一人背了个两个包袱,他从其中一个包裹里取出个盒子,抽出六张身契出来交给陶八,“出了巷子往北走,街西有家牙行,你将身契交给他们,让牙行的人来将前院的六个带走。” 那对夫妻若是本分便暂时先用着,在宅子里做些杂活,看看家,两人也够用了。 陶八做事可靠,没过多长时间,前院便传来哭喊声。想来他们也没料到,主家没惩没罚,竟二话没说就将他们给发卖了,动作迅速,下手又快,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给。 卖了那六人后宅子里越发清净,那对野鸳鸯整日战战兢兢的做活,生怕自己也被发卖。 “月梅姐。”陶十一叫婢女月梅。 月梅听到呼声急忙从厨房出来,“可是大人有何吩咐?” 陶十一性子比几位哥哥活泼些,笑着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大人说你二人既然已经成亲,你就别在从耳房独居了,和柳哥在前院挑间厢房住着。” 月梅羞红了脸,却又对宋亭舟感激涕零,“多谢大人成全。” 宅子里的婢女本来就不多,当日孟晚走时有两个胆大,找了家里人替自己赎身嫁人了,只有月梅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 小厮里有人心思活泛,见宋家人常年不归对月梅动了歪心思,都是柳哥挡了回去,长久以往两人便渐渐走到了一起。 主家突然回来,还撞破了他们俩的私情,换到规矩严苛的人家是要将他二人乱棍打死的,宋大人竟还给二人过了明路。 “你家中怎么就两个下人,其他人呢?”祝泽宁一身月白锦袍,外罩了件灰鼠皮毛斗篷,一派富家公子的贵气。三年不见他脸颊比前些年微微圆润了些,也少了些稚嫩,多了分世故。可见盛京底层小官也是磨练人的。 “景行喜静,可能是嫌人多嘈杂,给打发了。”吴昭远走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说。 比起当日离开昌平的病弱孤寂,吴昭远如今看来温顺平和许多,身上的棱角像是被磨平,也像是被掩埋。 因为孟晚不在,他们便也都没带着妻儿来,不过家里女眷各收拾了一车东西叫他们带来给宋亭舟添置。 三人胜似至亲兄弟,家眷便也比对旁人亲近。 宋亭舟久不见他们,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确定他们面色都不错,不免潇洒一笑,“百十个仆人,都比不上泽宁妙语连珠。” “嘿!”祝泽宁不服,“你这是嫌我聒噪?我在衙门当值的时候可从没这么多话。” 吴昭远嘴角含笑,也跟着调侃了一句,“我和景行又没去过你衙门,谁知道你私下什么样。” 宋亭舟从门口接他们进来,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往中堂走去。 正月末的盛京,天气还十分严寒,陶十一往堂屋里端了两盆炭火。三人分别解下大氅随手扔到软塌上,拉着凳子坐在炭火旁烤火聊天。 宋亭舟盯着红彤彤的木炭,有些遗憾的说:“可惜这次着急赶路,没带太多东西,不然该给你们拉上两车橘子来,我们临县的十月橘甘甜可口,晚儿极其钟爱。” 祝泽宁和吴昭远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祝泽宁道:“你还是你,三句话不离大嫂。” 吴昭远则是感慨,“景行是难得的痴情人,也该得这么一人到白首。” 提到孟晚,宋亭舟眼神便不自觉柔和眼角眉梢的棱角都化在一片暖意里,“你们不知晚儿……算了,不说我了,泽宁下月初一可是也要去吏部?” 说到正事,祝泽宁也开始正经起来,“不错,京官都是初一去吏部考核,地方官是去都察院。你可要小心些,都察院的人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那些言官御史们,惯会鸡蛋里面挑骨头,恨不得连谁家多买了一袋米,都能引出奢靡成风、有违节俭圣训的弹劾来。” 吴昭远也附和说:“泽宁虽然说得夸张,可都察院做事确实滴水不漏。” “在我看来,滴水不漏总比姑息迁就强些,但愿都察院能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宋亭舟知道两位兄弟都是关心他,毕竟从表面上看,只有他混得不大如意。 吴昭远的心思要比祝泽宁深沉些,“你这话是何意?可是西梧官场被人插手了?” 宋亭舟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不算准确,“插手不至于,但其中应是有人同盛京城里的贵族有牵扯。” 吴昭远左右看了看,见周边空旷,没有被人偷听的可能,压低了声音对其他两人说道:“天颜垂暮,前朝后宫都不太平,太子与廉王明争暗斗,朝堂上已经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偷偷自荐了。” 祝泽宁岳家光有个伯爵称号,朝廷之事还不如吴昭远知道的多,算是远离政治斗争的人物。宋亭舟又外放在偏远之地,轻易不得回京,只有吴昭远在翰林院有些风险。 “昭远,你可别糊涂,咱们三人这点子身家都不够盛京的中流世家看的,更遑论皇子之间的谋位之争。”祝泽宁急切的劝道。 吴昭远苦笑一声,“你以为那些大人浸淫官场数十年,都是傻的吗?他们是知道躲不掉,才想在还有话语权的时候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有魄力的便争一争,害怕胆小的此时致仕回家,除非是有真本事的,否则等新皇登基他们便再也别想出头。 一朝选对便是几代的家族兴盛,这对视家族兴衰为立身之本的古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有野心的都想辅佐新帝上位,成为一代权臣。 宋亭舟听他话锋不对,抬眸望着他满是书卷气的侧脸,目光微凝,“可是有人已经找上了你?” 吴昭远嘴唇抿的泛白,头次对人透露出来,“不错,是我们掌院。” 祝泽宁迷茫的说:“翰林院掌院魏青?他是谁的人?” 吴昭远缓缓吐出了一个字,“旭。” 宋亭舟迅速反应过来,“廉王文旭?他要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作甚?” 吴昭远摇了摇头,他才在翰林院任职不到一年,许多事也只是看了个表面,并不大清晰明白。 如此情景,便是大家都最不愿意的看到的——被迫站队。 第61章 拉拢 盛京城——二月初一 宋亭舟一大早换上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身着圆领右衽袍,腰束革带,脚穿黑靴。前胸后背位置的补子上绣着鸂鶒。 陶八和陶十一驾着府里的马车送他到都察院,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围满了马车。陶八只得将马车停到外围,与宋亭舟步行进入。 其实官员的政绩,吏部早就整理妥当,该核实的也由地方官上级核实过,只不过其中有没有水分就不知道了。 从今天二月初一起,吏部和都察院开始对数以千计的地方官和四品以下京官进行逐一考察并开具结语,半月便能完成考察评定。 初步结果还需呈送到殿前,由皇上定夺。不出意外的话,二月二十便可公布结果。 考核结果分称职、平常、不称职,上中下三等,称职者可提升官职,平常者多数维持不变,不称职者降职。 更次的比如赫山前几任知县,若是满三年参加朝觐,也会给予处罚,包括责令致仕、罢为民等。 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最后被贬为平民百姓,算是最重的处罚了。 当今圣上仁慈,历年考核中倒是没有严厉狠罚过,最多就是降降职。 当然,若是对考核结果存疑者,也可以为自己申辩,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玩忽职守。 都察院的考核进行的有条不紊,宋亭舟还在其中见到了王大人,但这种场合不适合寒暄,为了避嫌宋亭舟入京后连林苁蓉处都没登门,就更不会主动与王大人搭话了。 对方也像不认识他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分内之事。 从都察院出来就剩专心等待。 宋亭舟与吴昭远祝泽宁三人多年未见,除了吴昭远上值的时日,三人几乎日日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却没想宋亭舟考核结果还没出来,有人便递上了帖子相邀。 “柴郡?他给你下帖子做什么?”祝泽宁接过宋亭舟递给他的帖子,见到上面的名字颇感意外。 宋亭舟捏着手中的茶盏,“此人与我们不是同路人,左右没什么交情,我回张帖子拒了便是。” 祝泽宁冷笑连连,“当年他那般羞辱兰娘,如今明知你和我的关系还敢给你下帖,脸皮也忒厚了些。” 盛京城内礼教盛行,阶级分明,礼仪繁杂。上至宫廷贵胄,下至黎民百姓,言行举止皆被严格束缚在各种规范之中。 兰娘后来虽然嫁给祝泽宁,祝家也给出绝对的体面迎娶,但与柴郡一事时隔三年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参加宴席也不免被人指指点点。 好在当年有孟晚开导,祝泽宁这么多年又与她琴瑟和鸣,不然流言蜚语都要将她逼死了。 如此情景,祝泽宁自然不会给柴郡什么好脸色。 柴郡那边来看,自己请来的宾客竟然在其中搅事,破坏好好的昏礼,乃至到后来娶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也是分外恼怒。 两人同为一届进士,却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偶尔遇到也是相看两厌。 宋亭舟半点没有去赴宴的打算,当天就写了回帖让陶十一送到柴家。本以为这事就已经算了了,谁想到柴郡竟然不请自来。 让人站在门口说话算是失仪,宋亭舟正是官员考核的关键时刻,自然不想落人口舌,便让人请柴郡进院说话。 一进的前厅里连杯茶水也没准备,不欢迎的意图明显。柴郡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宋兄外派三年,这是与我生份了?” 宋亭舟坐下淡淡的说:“我与柴兄本就不相熟,何来生份一说。” 这几年的官场沉浮,可能让柴郡长了脑子。实际能考上状元,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蠢人,只不过眼界不高,人又自负。这会儿却比当年沉着许多,起码只是微微变了脸色,而没有当场暴走。 “宋兄可是因为当日我和富姑娘的事而看轻我?我听过宋兄与其夫郎伉俪情深,还当你是懂我的……” 宋亭舟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长棉衫,衣裳都是以前孟晚留在宅子里备用的,放了樟脑丸,月梅时常拿出来晒晾,倒也没有生虫。 他模样生的冷峻,穿深色衣裳更显深沉,漆黑的眸子映照出柴郡一身锦衣和油头粉面的脸,“你若是真与当时那小哥儿成婚,我说不得还能高看你一眼。可我听说你只是纳他为侍,转而娶了一位武将的女儿?” 柴郡高娶显然没少被人诟病,略扬了扬音调,“我娶如今的夫人只是权宜之计,云哥儿永远是我的挚爱!”只这一句话便能听出,柴郡还是当年的那个柴郡。 宋亭舟从不是什么自负的人,这会儿眼神里也带了丝轻蔑,“下官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柴大人不必和我解释。若是无他事,束下官不奉陪了。” 柴郡屁股黏在椅子上坐的牢固,可能是看出宋亭舟没有和他叙旧的打算,终于说到正题上,“宋兄可还记得吴千嶂。” 宋亭舟没有说话,眉眼冷淡,“柴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今年京官考满,上面有个从五品鸿胪寺少卿的空位,我二人都想角逐一番。但他却注定无缘,你可知为何?”柴郡话语里满含自得。若说祝泽宁与他是夺妻之恨,那吴千嶂就是险些害他失去一甲状元的生死大敌。 从前他因为家世矮了吴千嶂一头,如今知道自己会高于对方,心中岂能不得意? 宋亭舟本来已经起身准备送客,见他此情此态动作陡然一顿,又坐回座位上,似乎有些不解的问:“考满尚未结束,你如何知道自己一定会拔得头筹?” 柴郡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带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中透着意得志满,“自然是有贵人相助……宋兄与我一样都是耕读之家,十年寒窗,孤灯苦读,方才考中金榜。吴家当年是怎么打压你我的,宋兄难道忘了吗?” 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声音突然压低几分,“若是有机会能平步青云,宋兄想不想抓住这千载良机?” “你是要为我引荐贵人?” 宋亭舟垂首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因为劳作写字而磨出的厚茧,缓缓开口,“不知是哪一位?” “皇子中行五的廉王。” —— 送走柴郡当晚,吴昭远下了衙便找上宋亭舟,“白日里柴郡来找过你了?” 作为新一届一甲进士,同在翰林院为官,吴昭远是认得柴郡的。 宋亭舟并不意外吴昭远会知道此事,想必是柴郡故意宣扬出去的,“不错,他想拉我入廉王的伙。” 吴昭远大惊失色,“万万不可答应!” 他们只是底层官员,一抓一大把,宋亭舟可能是因为政绩出色,有望升官才被廉王的人盯上。投靠皇子王孙不是不行,但他们如今连话语权都没有,被招揽到门下也是炮灰。 吴昭远担忧的说:“只怕你明着拒绝之后,会有人故意为难。”甚至不用廉王多说什么,底下小官看他脸色就将事办了。 果不其然,与他同来的岭南官员多数都已经接到考核结果通知,只有宋亭舟一人迟迟未有消息。 宋亭舟尚且还能沉得住气,一直默默关注他消息的林苁蓉反而坐不住了。他因为避嫌不能杀去都察院,干脆在副都御使王瓒回家的途中,让小厮拦住了他的车驾。 “林大人,这倒是稀奇了,我还以为是吴大人先过来找我呢。”王瓒笑呵呵的说。 林苁蓉看着他的笑,怎么看怎么虚伪,他没有和王瓒弯弯绕绕你来我往,开门见山的问道:“我已经打听过景行的功绩,各个考核都是上等,怎么还没有升迁的消息?” 王瓒笑意不减,“林大人不必心急,宋知县政绩卓越,升迁只是早晚的事。” 林苁蓉险些气笑,“当日你和吏部司郎中一唱一和说的好听,怎么,王大人还有健忘的毛病?” 被他嘲讽了王瓒也不生气,反而意味深长的劝告道:“林大人,景行的赫赫勋劳岂止流于表面?暗处筹谋安社稷,无声举措定乾坤。你不知,我却知;陛下知,有人却不知。其中大有可为矣,莫要挂念。” 他说完就乘车离开,徒留林苁蓉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他上了自家马车,吩咐车夫,“去拾春巷。” 他下衙就已经不早了,到拾春巷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亲口嘱咐宋亭舟一句,“不必心焦,圣上自有定夺。”后便匆匆离开了。 有了他这句话,宋亭舟更是安居家中,怡然自适。 祝泽宁的官职已经下来,有他同在京城为官的大舅哥帮他运作,祝三爷又留了银子给他们打点人脉用,祝泽宁顺利升了官。他如今是工部员外郎,从六品官职。 虽然在六部中工部又苦又累还捞不到油水,可六部官员说出去还是比一些闲职有脸面的。 祝泽宁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欢喜,可一想宋亭舟的朝觐考察还没结束,他又耷拉下脸来,“本来应该顺顺利利的,怎么还会有波澜?” 宋亭舟为人低调,在盛京待的时间也不长,真要是得罪的高官貌似也就只有一人了。 “是不是吴巍那个老贼?” 宋亭舟还没回应,门口吴昭远便大步流星的过来,“不可能是吴巍,吴家这些天出了大事了!” 今日他们是在祝泽宁家相聚,祝泽宁挥退了旁边伺候的下人,忙问吴昭远,“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吴昭远下了衙就往祝家赶,喉咙干涩,拿起桌上的茶杯便饮,然后说出一句朝堂惊闻,“吴千嶂前些日子被捕入狱了,吴巍正急着捞他,根本没空对景行使坏。” 祝泽宁来了劲,“他怎么还进去了?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连宋亭舟也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说是他被查出在任期间收受贿赂。”吴昭远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同僚说起才知道。 “怎么可能?就是他不谨慎,他大伯吴巍难道不会替他把关吗?”祝泽宁惊讶道。 倒不是他觉得吴千嶂人品贵重不可能受贿,只是不相信对方在京察这么重要的时刻,会因为这种事被抓。 宋亭舟不解,“吴千嶂本身也是有几分本事才华的,不至于事事都要吴巍把关。” 祝泽宁又替吴昭远续了杯茶水,“你外放多年不知道,自三年前你被派到岭南后,吴家就中了邪似的开始走下坡路……” 原来如今的吴家在盛京已经逐渐被边缘化,吴巍一把年纪,在朝堂上三番五次被皇上斥责。而且三年后的春闱中,吴家竟没有出一个进士。 刨除前头杀光的吴家人,和年迈不动窝的,吴四竟然就是吴家最后一个做官的进士。其余吴家在位官,不是被贬就是犯错被杀。这种情况下吴巍再看不出来皇帝要整治他就是傻子。 吴家现在要多低调有多低调,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连往日吴千嶂百般瞧不起看不上的柴郡都能骑到他头上拉屎。 哪怕吴家累积几代的财产人脉依旧庞大,但非勋贵人家,无人再朝便是衰败的开始。 所以吴巍现在对唯一的独苗吴千嶂就更为看重了。 “先别管他是怎么进去的,既然不是吴巍从中动手,还有谁和景行有仇?”吴昭远将视线移到宋亭舟身上。 宋亭舟眉头一皱,想起那天柴郡莫名其妙的拉拢。廉王拉拢吴昭远还有原因,可能是他母家都是武将,文官中少有亲信,想培养些无根基的文官上去。可拉拢他一个岭南外派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大人,家里来信了。” 陶十一小跑着过来找宋亭舟,他毕竟是乡野出身,没注意到祝家管家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家面前急足狂奔、大呼小叫是大忌。 宋亭舟猛地站起身,语速颇快的问道:“何时到的?” 陶十一见祝家的仆从纷纷侧目,想是知道自己不合规矩了,慢下步子小声答道:“应是昨日到的。” 宋亭舟心中急切,两步上前拿过他手中的信,口中不满的训斥了一句,“你是衙门的人,又不是寻常下人,何故做此姿态?” “是!”陶十一挺直腰板大声说话,惹得外面伺候的女仆抿嘴偷笑。 宋亭舟没理他耍宝,拿起信封先翻看两下,动作突然顿住——信笺的蜡封,颜色不对! 第62章 竹筒 宋亭舟拆开信封,飞速看完了信,头一次面对孟晚的甜言蜜语并无过多表情。 吴昭远见他拿着手中的信反复观看,担心的问了句,“如何?可是弟夫在家中出了什么事?” 宋亭舟缓缓摇头,“并未,家里一切都好。”他目光一直放在信纸上,眉眼间似乎也带着几分不解。 孟晚的信上只是几句家常,这就罢了,乃他们写信常态。他久不在家,孟晚说说常金花和阿砚的现状也是应该。只是孟晚在信梢还忆了几句往昔,说想念扬州的云片糕,要宋亭舟记得回赫山的时候给他带来。 他们去扬州只有一次,便是宋亭舟赴任时去扬州看项芸和林易,总共也没停留过多时日,更没吃过扬州的云片糕,孟晚突然这样说,怎么不令宋亭舟费解? “那你这是怎么了?”祝泽宁疑惑的问。 宋亭舟语气笃定的说:“这封信被人动过。” 吴昭远惊骇道:“怎会如此!” 宋亭舟摩挲信封上的封蜡,“我和晚儿收了个义子,他极其擅长制药,晚儿每次写信,用的火漆中都会掺上丁点的药粉。此药粉没有毒性,但触到高温色泽会变淡。” 这封信被拆开后,那人重新封了火漆,但旧色难消,大红色的火漆底色是更浅一分的粉色。明晃晃的告诉宋亭舟,它被动过。 本来今日祝泽宁做东,三人相约在他家小酌几杯,夜宿于此。但宋亭舟拿着这封被动过的家书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意味,同好友们告罪一声,便带上陶十一赶去驿站。 “郎君要赫山到京城的信件?近日只有刚才这位小哥取走的一封。”驿站的人指着陶十一。 宋亭舟毫不犹豫的又问了一句,“那可有扬州来京的信件?” 驿站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可就多了,每日都有数以千计的信从扬州送递到盛京,郎君是什么意思?”来他这儿打探消息的多了,他一双眼睛看见穿着就能猜到对方身份高低。 宋亭舟一身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外罩的灰色大氅倒是还算精贵,但比起那些贵人还是差的远了,像是有些家底却又品阶不高的小富人家。 驿站的人眼光确实毒辣,只一个照面就将宋家家境猜的八九不离十。 来驿站取信件并不需要户籍证明,驿站自有一套规整方式,取信时只要说对寄信人的名称与发件地,再从驿站的登记册上签好名讳即可。 宋亭舟便问道:“我还有位姓云的亲戚,从扬州寄信过来,烦请大哥帮忙寻来。” 他说话客气,驿站的人说白了也只是小吏,当即缓了缓神色,“好说好说,请教郎君大名为何。” 这个宋亭舟也不大能确定,他斟酌着刚要随便蒙上一个,驿站外便骑马飞驰来了个驿卒,“千里加急!扬州来件!” 驿站的人急忙迎了过去,“嚯,这么大?送到哪家去?” 只见驿卒身后背了个高约两米的长筒东西,一路从城门到驿站不知多引人注意,还有几个闲的没事的公子哥儿一路打赌跟过来,就为了猜是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可猜测的,定是画卷。” “非也,长的画卷我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高的。这么大的纸张要如何作画?定是一种珍稀的丝绸。因为上头刺绣精美不能折叠,所以才卷曲起来。” 有人赞同道:“扬州刺绣举国闻名,王兄说的不无道理。” 人群热议,驿卒背了个这么长的东西却是不方便下马。驿站的人蹬着凳子将他后背上的布绳解开,两个人过来把东西抬下来往驿站里放。 驿卒下马左右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还不忘提醒道:“仔细着些,是贵重东西,托事者付了三倍的价钱,要到京后立即送到礼部林侍郎家中。” 宋亭舟听到是送到林苁蓉家的,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隐匿到人群里。 陶十一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后退去。 驿站的人忙着派人把东西送到林家,一时半会也没顾得上宋亭舟。套了车,换了个驿卒,拉上东西就往林家去。 宋亭舟和几个赋闲之士随着驿站的车马,也一起往林家走去。 “王兄,你定是要输,入夜这顿酒菜你可逃不掉了。” 王姓男子颇为不服,“胜负未分,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说的丝绸呢?” “此物是从扬州送到林侍郎府上的,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王姓男子一头雾水,“这之间有何干系?” 同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我且问你,林侍郎之母是何许人也?” 他这么一说,王姓男子恍然大悟,语气激动的说:“你的意思,这是林侍郎母亲项先生的亲笔之画?” 众人哗然,项先生自年迈封笔后,已经多年未有画作流出。纵使禹国还有其他书画大家,但项芸做为女流之辈能打出名声,还是极其富有传奇色彩的,如今她居然又作新画了? 这下子引来的人便更多了,还有消息灵通的项芸崇拜者直接跑到林苁蓉家大门外等候。 于是林苁蓉一下衙回家,便见自家宅子外的巷口围满了人,他家小厮费力挤进去,“我家大人回来了,都堆在这儿是干嘛呢?还不速速闪开!”马车都过不去了。 驿卒拉了个板车被堵在林家门口,也很无奈的说:“都让让啊,东西送到给林家,我还要回去复命呢。”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堂上也争论不休。林苁蓉在巷口下了车,见此情形眉头拧的死死的,“什么东西?” 驿卒见他回来大喜,“林大人,这是从扬州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望您验查一番。” “扬州?”林苁蓉第一反应也是他父母所赠,只是不知是什么。 “打开。” 等小厮和驿卒合力退下外面包裹的几层油布,里面是一根粗实的竹筒。竹筒常见,这么粗的倒是头一次见,像是被特殊打磨过,整根竹筒外部都涂了层清油,外面的毛刺都不见一根。 眼睛扫到竹筒最下方似乎有个“晚”字,林苁蓉叫停了小厮的动作,“等一下。” 他微微附身靠近,看清那个字确实是个“晚”后问驿卒,“你说此物是从扬州送过来的?” 驿卒回道:“是啊,扬州王氏粮铺,云霄。” 林苁蓉将几个字过到口中念了一遍,突然扫向围观的人群,果不其然两眼便扫到了身高优越的宋亭舟。 “好了,抬进府里。” 驿卒终于功成身退,“林大人,小人告退了。” “别进去啊林大人,是不是项先生的高作?让我们也一饱眼福啊!” 林家名声不错,百姓们才敢出声打趣。 林苁蓉声音微扬,“大家不要聚集了,并非我母亲的画作,而是我小师弟的。” 听到不是项芸画的的瞬间,便有众多人瞬间散去。 “确实是画不假,竟然不是项先生所作?” “林大人的小师弟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没听过也不奇怪,项先生之前所收的两个弟子也是名声不显。” “走了走了王兄,你赌输了可是要请客的。” “请就请,愿赌服输,诸位兄台请。” “走走走,不看了,林大人都进府了。” 等人群散去,宋亭舟看着林家紧闭的宅门,绕到一角的小门处,敲门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厮接了进去。 —— 三月份的时候,本次参与朝觐的地方官全都考核完毕,纷纷离京。刘知府没升官,但是被调到了油水较多的临安府。临安文风盛行,手底下多出几个进士那都是功绩,他嘴都要笑烂了。 宋亭舟毕竟做他下属三年,刘知府离京前宋亭舟还特意出城去送了他。 三月初八,还留在盛京的宋亭舟突然接到皇上的口谕,因为他在赫山县政绩卓越,所以特要宣召他入宫。 进宫前夕宋亭舟整夜也没睡好觉,凌晨天还未亮,他便起床洗漱换好了官袍,腰间挂上腰牌,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衣冠。 这是宋亭舟除科考后头次正式入宫,脑中回忆着当日在保和殿所习礼仪,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连呼吸都一会儿清浅,一会儿粗重。可见便是如他这般沉稳的人,要正式面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会紧张的。 视线扫过床边的信封,他将其紧紧的贴在胸口处,用力平复起伏的胸膛,待到出门时已经面无异色了。 陶八赶车将宋亭舟送到皇宫外门处,寻常小官到外宫门就要被要求下车步行进入了,但二品以上大员和皇亲国戚,便可再行一段距离到下一段的内宫门。 外宫门核查一遍腰牌,内宫门同样还要被侍卫核查身份和搜查。 如此过后,宋亭舟才被宫侍带领着往皇上召见大臣的文德殿走去。 “这位大人如此年轻,我怎么从未在盛京见过?” 宋亭舟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他转过头去,视线瞥到一抹赤色四爪红蟒,再往上是缝着五彩玉珠的皮弁冠。瞬间知晓了说话者的身份,弯起双膝跪下行了大礼,“见过王爷。” 一旁的宫侍跪下回道:“廉王殿下万安,这位是赫山知县宋大人,陛下要在文德殿接待。” “原来如此,宋知县请起。” 廉王行五,今年二十四岁,比太子小了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他亲自扶起宋亭舟,“早就对宋知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宋亭舟面色沉稳又不失恭敬,“殿下谬赞了。” 廉王是个看起来态度温和,眉舒目朗的年轻人。能选入宫中为妃的,要综合家世、品德、才情、年龄等。不说都是绝世美人,但容貌端正是基本的,几位皇子长得都不差。 廉王俊朗平和,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皇室的架子,“宋知县能力斐然,在赫山那等偏僻地界处置几个人贩子真是屈才了。本王听说柴大人与你是同届进士,他如今已是从五品的京官……”而你只是岭南的一个知县,可谓是天差地别。 后面的话就是不说出来,也能叫人猜到。 宋亭舟头颅微低,并不奇怪廉王借陈崇之事试探他,姿态谨慎的说:“柴大人乃一甲状元出身,自然不是下官能够比拟的。” 见他不接话,又略过自己的笼络,廉王眼神微冷,“你倒是自谦,既如此不思进取,确实比不上柴郡。” “殿下教训的是。”宋亭舟语气不变。 廉王同样是往文德殿的方向去的,宋亭舟落后他两步,有意将距离拉大。等廉王入殿后,宫侍将他带到侧殿等候听宣。 文德殿里这会儿已经坐了七八个朝中大臣,众人正在商议近些日子尚未决断的政务。 “陛下,礼部主事吴千嶂收受贿赂一事已证据确凿,但刑部一直迟迟没有判决。” “陛下明鉴,吴千嶂一案仍有证物证人存疑,臣只是秉公办理,并无推托之意。”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两鬓添了几道白霜,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刑部侍郎,“刑部既然进展缓慢,此案便由大理寺主审。” 皇上金口玉言,跪在下面争辩的两人不敢不从,“臣领旨。” 这时候廉王笑着走进来,跪在殿前行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看见儿子,皇上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起来。” 廉王畅快起身,坐到太子身旁的空位上,“皇兄来的倒是挺早……呦,秦小世子也在啊。” 秦艽一个二十来岁、身材健硕的男人,正正当当的侯府世子,偏偏被他加了个“小”字,也不知是在恶心谁。 秦艽从小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又思及当日就是他从中做局,自己才被太子姐夫扔到岭南去。虽然这三年过得也算有趣,但无故被陷害的恶气他还没来得及出呢! 站在太子身后,他敷衍地拱拱手,“见过廉王殿下。” 廉王似是看不见他眼中的反感,接着同他搭话,“听说秦小世子在赫山被个小小的知县使唤的团团转,那知县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 太子淡淡的说:“他去岭南是历练,又不是享福。他们是父皇派去的县兵,当地知县自然能使唤的起,谈不上什么不知好歹。” 第63章 上殿对峙 廉王也不知是何心态,又笑着说了句,“秦艽到底是侯府世子,从小和我们这些皇子一起长大,身份贵重。便是流落到岭南去,也不该被一个小小的知县使唤。” 秦艽皮笑肉不笑的说:“在其位谋其职,就不劳廉王殿下费心了。”宋家人再怎么指使他,怎么也不会诬告他行强逼奸。 廉王似是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一句正经话来,“在其位谋其职?秦小世子说的好,想必等宋知县调离岭南,你也能协助好新同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艽瞧着他这副蔫坏的模样就没憋什么好屁。 廉王收回目光,端正坐好,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到底是大殿之上,上首坐着皇上,其下又都是朝中重臣。饶是秦艽被廉王激的一肚子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的站在太子身后。 太子心中满意,岭南这三年到底是没白去,曾经那么懒散的小舅子,如今也知道分寸了。 他用不高不低,用坐在他一旁的廉王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让你去军中是为了历练,日后好接手忠毅侯手中的军队。国公府子嗣繁多,上面又有老国公顶立门楣,自然无需像你这般外出谋算。” 这句话太子说的语气平淡,可秦艽眼睁睁的看着廉王的脸色变了又变,低头咧嘴偷笑。 活该,让你在我姐夫面前瞎咧咧。国公府兵权在握又如何?底下子孙没一个成器的,嫡子没一个活到成年,庶子天天和公鸡似的斗来斗去。等老国公百年之后,定襄国公府就是一盘散沙。 他这边看廉王吃瘪正得意,冷不丁听到皇上提到他,“秦艽去了岭南这三年,如今倒是稳重不少。” 秦艽忙走到殿中,跪下回话,“是微臣从前顽劣,还劳陛下惦念。” 太子在一旁听着颇为满意,不错,说话也比从前好听。 “你在钦州带兵上阵有功,又是忠毅侯世子,可愿去你父亲军中做个守备?”忠毅候所管辖的边境防护兵中,守备已经是正五品的武官官职了,而秦艽如今只是个六品的百户。 见皇上有意抬举秦艽,廉王有些坐不住了,“父皇,秦艽年龄尚小,连武举都没考完,只历练三年便坐上守备之位怕是不能服众。” 武举同文人科举一样三年一乡试,再三年一会试。秦艽只是早年考了个乡试,得了个武举人的称号,并未参加过会试。其实以他的身份,将来是一定会子承父业接管忠毅侯手中的军队的,因此参不参加会试并不重要。 太子适时开口,“服不服众要问军中将士才对,而不是你我妄测。”秦家军不服自家少主?真是天大的笑话。 廉王眸色一变,定襄国公在军中地位不可动摇,秦家不可抗争,武官他险胜一筹。但太子在朝中文官中的支持者甚多,他可用之人甚少,世家自身难保不敢随意押宝,他只能收服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慢慢图谋。 如此情况下,秦艽万万不能在军中闯出名头来。 “父……” “谢陛下隆恩,但廉王殿下说的也不无道理,微臣想参加明年的武举后,再去军中为陛下效力。” 廉王刚要再开口说话,秦艽竟然主动回绝了皇上的好意。 皇上倒是高看了秦艽一眼,“你既然心有鸿鹄想继续武举,自然再好不过。” 他说完问身边的宫侍,“赫山知县宋亭舟可到了?” 宫侍深深的弯下腰,“回陛下,人已经在偏殿恭候着。” 皇上缓缓颔首,“那就传上殿。” “微臣西梧府,赫山县知县宋亭舟,恭请陛下圣安。” 宋亭舟老老实实的跟着宫侍进殿,脊背挺直,头颅微垂,下跪行礼时眼睛专注地看着地面洁白无瑕的汉白玉,并不敢左右乱看。 皇上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片刻,眸中渐染嘉许之色,“宋亭舟,齐盛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五。任职赫山知县三年,功绩卓然。辖制乡绅,开垦荒地,扶持工坊,鼓励贸易,使当地民生兴旺。此等政绩,堪为百官楷模!” 看得出来皇上很欣赏宋亭舟,这一小段话,将来甚至能载入史册。 被上位者肯定是件令人倍感荣幸的事,更何况宋亭舟只是个没有太大背景的七品官。 不管宋亭舟心里如何,表面上也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复又跪下谢恩。 上首的帝王很满意他这番表现,笑道:“朕还没赐你恩赏,你谢恩倒是谢早了。” 吏部尚书也在,他是最知圣意的人,“陛下,按常理来说,考核评良者该官升一阶,评优者可官升两阶。”地方官回京的话又有另一套评判标准。 皇上有些不满,“宋亭舟如今是正七品的知县,再往上两阶才是个正六品的州同知罢了。” 吏部尚书吞吞吐吐,“陛下,臣看了都察院的评判结语,宋知县只得了个良。” 宋亭舟的功绩既然连皇上都过问了,看见在朝堂上是有人关注的,如此情形下竟然只得了个良? 便是不用彻查,也知道里头定有猫腻。 廉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在朝中的势力没有太子深厚,只知道宋亭舟是个有才能、有功绩的,却不知他在皇上面前竟也能挂上号。他在都察院审核官员的时候插了一手的事,岂不是轻易便能被彻查出来? “父皇,宋知县即是政绩优良,在地方上实在屈才,不若召回京中为官,也好为您解忧。”廉王前思后想,突然出言说了这么一番话来。 太子眉头一皱,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宋亭舟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留在盛京几年熬熬资历以后没准可以为他所用。思及此处,他并未出声反对。 皇上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又问了吏部尚书一句,“找找京城里的正六品官职,可否有空缺位置,若是没有,便往上看看从五品的。” 这便是确实有心将宋亭舟招回盛京了,连宋亭舟本来是优后被判为良的事也任廉王敷衍了过去。 而跪在殿中的宋亭舟,并没有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话语权。一旦皇上金口玉言定下宋亭舟的官职,他便只能回京述职。 若是没有孟晚那封信,从偏远地方的七品知县,一跃回京成正六品或是从五品的京官,便是不算一飞冲天,也称得上青云直上。 宋亭舟眼神扫到一旁端坐的廉王,可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参与到党争一派。 难怪对方会无故拉拢和针对他,当下在陛下面前提议让自己留京。恐怕是想让自己的人接手赫山,如此既可以名正言顺的保住陈崇和陈云墨,又能推上去个自己人占了宋亭舟现成的功绩,一举两得。 若无意外那个罗通判这次考核结束应当是坐上了西梧府同知的位置。而他留在盛京只有一个下场,受廉王针对,或是得罪对方,或是被对方拉拢。 廉王是王爷,他只是小小的五、六品官员,投靠太子或是其他皇子都不会得到重视。在皇上面前的这点圣心就更算不得什么了,难道廉王派人杀了自己,皇上还会让刑部的人捉拿自己赔命吗? 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上位者心中的分量,只有足够强大到,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经举足轻重了,如此才可高枕无忧。 “陛下,兵部刚有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致仕了,不若……” 吏部尚书的话说到一半,有宫侍迈着细碎的步子小跑过来,“陛下,礼部侍郎林苁蓉林大人在外求见。” 皇上语调微扬,“哦,林侍郎?招他入殿。” 宋亭舟握在身侧的手猛地松开,有黏腻的汗水顺着指尖滴落在乳白色的地砖上,正巧被一直关注他的秦艽看见了。 秦艽还以为他是紧张的,投过去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宋大人平时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没想到面圣的时候竟也会如此局促吗? 宋亭舟:“……” 他微微调整视线继续看砖。 倒是太子察觉出了几分端倪,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县仿佛并不想回京,这倒是有趣了。 林苁蓉很快入殿对皇上请安,他是上官,不必像宋亭舟一样一直跪在地上回话。皇上叫他起身的时候将跪了半天的宋亭舟也叫了起来。 林苁蓉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也没有任何铺垫,毫不避讳的说明了来意。 “陛下可能不知,宋亭舟的夫郎乃是我母亲项氏最小的弟子,他夫夫二人唤微臣一句师兄。所以他进入都察院参与考核,微臣为了避嫌并未叫他上门。” “苁蓉守礼有节,朕一直放心你做事。”项家虽然是皇上整治的目标,但林苁蓉一样是皇上倚重的臣子。 林苁蓉重新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爱重,臣不胜感激。但臣非圣贤,弟夫的职位一直悬而未定,臣终于忍不住找去了都察院询问一二。是臣逾越,请陛下责罚。” 这次朝觐,别说去都察院询问一二,便是花钱走动的又有多少? 也就林苁蓉实在罢了,皇上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罚他?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更加熨帖,这个臣子心中有朕,才会事事怕朕生气。 “林爱卿快快请起,宋亭舟考核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刚好殿上就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在,皇上干脆问他,“苟御史,宋亭舟为何考绩为良,而非优?” 话又被新来的林苁蓉带回到朝觐上。 苟正芳一脸正气,“陛下,宋知县的审核虽然不是臣亲自过问的,但臣等都察院所有御史绝对是秉公评判。” 皇上面色不愉,“既如此就把你手下当初负责考核西梧府一带的御史唤来,朕倒要看看他当日是如何评判的。” 到了这会儿,宫殿内仿佛在断案。殿前伺候的宫侍很快便带着几名侍卫将都察院御史传唤过来。 对方跪在殿上,语气颤抖,“陛下,臣收到赫山知县宋亭舟的评语上只有寥寥几笔,所……所以才评了良。” 林苁蓉冷笑,“他的评语上即是只有寥寥几笔,楚大人怎么还给批了良呢?难道不是称职或是平常吗?” 楚御史冷汗淋漓,眼睛不自觉瞟向一侧的廉王,“这……这……臣……”他竟半点不担事,连林苁蓉反问一句都答不上来。 廉王心中烦躁不安,见他还敢看向自己,恨不得立即叫人将他眼珠子抠出来。 “楚御史,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为何才如此评判宋亭舟功绩的?” 殿上谁都能看出端倪,但同样谁都知道皇上可能会恼怒廉王插手都察院考核,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真的动怒而当众斥责他。 皇室要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但楚御史只怕罪责难逃,他咬咬牙,复整言辞,“陛下,西梧知府几次三番与宋亭舟相见,可见两者私交甚笃。宋亭舟之政绩夸张,多处存疑,微臣这才一直没有准确评判。” 林苁蓉盯着他重复了一遍,“你说宋亭舟政绩存疑?” 楚御史恢复了几分状态,极为肯定的说:“是!” “好啊好,他三年以来殚精竭虑,一心为民,到头来得了个政绩存疑?”林苁蓉气笑了。 他转头就向皇上请旨道:“陛下,臣有一物证,可证明宋亭舟这三年政绩到底是真是假。请陛下允臣将证物带上大殿!” 皇上坐在最上首,环顾殿上的人暗地里的小动作,面色沉沉,“准。” 林苁蓉早有准备,让人将一根两米长的粗长竹筒抬了上来,并叫两名宫侍抬着,自己和宋亭舟合力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皇上奇道:“这是何物?” 宋亭舟拿着绢布一头道:“回陛下,此乃微臣夫郎所作之画。” 他说着将画卷缓缓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宽约两米,长约六米的巨幅画作。也可以说不是一张画,而是整整六幅画被拼凑到了一张绢布上。 第一幅便是连绵不绝的丘陵,里面夹杂着零星的田地和在田间劳作的村民。百姓家中的烟囱没有冒烟,反倒是山中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田地与房屋并不对等,很多百姓在家中愁苦的望着大山。 第二张是衣不蔽体的佃户在地主家修缮房顶,有几个脖子上挂着金锁的小童在底下故意推倒竹梯,眼见着年迈的佃户就要从房顶上跌落下来,场面惊心,小童们却在嘻嘻哈哈的拍掌大笑。 第三张是连绵的雨水和破败的大坝,通往大坝的路两侧乃是万丈深渊。 这三幅画并列在最上面,整体是黑白色调,孟晚将现代写实与古风水墨相融合,呈现出的画作既具有真实感,其内所表达的意境又能跃于纸上。 稀少的田地,在大山里看不到希望的村民。 受地主奴役、地位低下的佃户。穿金戴银、以恶为喜的孩童。 岌岌可危的建筑、险峻到普通人看都不敢看上一眼的山径。 而其下对应的另外三幅画却与上面压抑的画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面的画颜色虽然没有现代画作那样颜色艳丽,但比起上面压抑的画风明显鲜艳活泼许多。 下面第一幅对比上面第一幅,连绵不绝的丘陵变成一道道极具特殊美感的梯田,村中家家户户的烟囱中都冒着青烟。百姓们坐在家门口砍甘蔗种苗,孩童成群结队的在村中疯跑,手里举着木棍,棍子上是形状各异的糖果。 所有人不管笑还是不笑,氛围都是轻松的,没有人缩着肩膀,眼神麻木的看着望不到头的山脉,因为他们要低头砍甘蔗。 接连着的第二幅画上,视野则更为广阔。梯田里的甘蔗已经长得比人还高,叶子变得枯黄,一眼望去全是黄色的甘蔗海洋。 有牛车在一车车的往山外拉砍好的甘蔗,运输到一家庞大的糖坊中,糖坊前竖了块石碑,上用朱笔描着“赫山糖坊”四个大字。 有远道而来的商人,在糖坊门口指指点点,成箱的糖被商队的马车从糖坊拉到更远的地方。 下面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幅画上,是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和一群男女老少头戴布包的工匠在讨论事情。 他们身后是几座形状不一的窑炉,地面上则是深深浅浅的灰色地面。 再细看便能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便是不远处的赫山县城楼。 那城楼画的着实奇怪,一半破败不堪,城墙老旧。一半正被许多戴着铁链的工匠施工,倒上一桶桶的灰色污泥搅拌搅拌,一铲灰泥一块砖,垒的整整齐齐。而城门上同样有着赫山二字。 帝王困锁深宫,以光阴为刃,消磨世家,制衡朝纲。 皇室诡谲纷争,为独登高位,连环施计,争斗不休。 朝臣追名逐利,竟折腰权贵,半纸功名,一生碌碌终成惑。 边鄙百姓困穷,处深山叠嶂,炊烟几缕,仅存公卿薄纸上。 ——《赫山县》完 第1章 返回赫山县 画卷展开之后,诺达的一个大殿里,竟半点杂音都无。一时间落针可闻,片刻过后只有一声声细小的抽气声。 “抬到近前来……罢了,朕亲自下去观看。”年迈的帝王从龙椅上站起来身,脚步略显急促的往殿中走去。 宫侍忙凑上前扶着,“陛下,您慢着些。” 皇上挥退宫侍,到近前处去看孟晚画的六张图,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画作的逼真之处。大到画中山峦上的飞鸟鱼虫,小到孩童头上的红布绳,无一不精湛到仿佛真的能伸手可触。 皇上的手堪堪停到那一排排整齐泛黄的甘蔗地上,到底是不忍心触碰。 “好啊,妙啊!”他抚掌大笑。 殿中其他大臣,包括皇子都站起来观赏。林苁蓉和宋亭舟哪怕已经展开画卷看过一次,可此时再看仍不免被触动,更别提他本身就参与了画中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件。 几名宫侍有眼色的接过画卷,仔细拿在手中,让林苁蓉和宋亭舟能空出手来。 宋亭舟便跪在离皇上近在咫尺的地上,“陛下,微臣从小父亡,家中赤贫,是靠母亲和夫郎辛苦劳作才能赴京赶考。当日微臣赴赫山县上任,旁人皆不看好微臣,微臣却从未有半点鄙夷不甘。只因天下百姓都是陛下之子民,在微臣看来,赫山的百姓,同京城的百姓,同江南的百姓并无半点区别。” 他吐字清晰,说话掷地有声,说出的话语真诚恳切,实实在在。让听者都能感受到他是一番肺腑之言,而非虚假的场面话。 不光他面前的皇上心中有所触动,殿中的许多大臣也是百感交集。曾几何时,他们也不曾被权利的欲望所熏染,发誓要为天下黎民做个清正廉明、断狱如神的父母官。 可后来是无奈,也是贪念,终究是回不去了。 “宋卿所言极是,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皇上指着上面的三幅画,“朕还是皇子时便听太傅说过,岭南地势险峻,穷山恶水间瘴疠横行,民生为艰,一片荒芜之象。可终究没能亲眼所见,原是如此景象。” 朝堂上的又岂止是帝王,皇子大臣在京城中争斗一生,许多人甚至连农田都没见过,更遑论偏远苦寒之地。 贫民之艰难,只存于他们笔下和薄薄的纸张上,又有几人能真正看见,了解呢?此时直面如此逼真的画作,难免不震惊。 廉王从自己座位上出列,“父皇贵为天子,龙血尊贵,这些平民百姓依附父皇皇恩,近些年又被减去了人丁税,才有今朝安乐。” 他身上穿着百人耗时三月才可织就的云锦,说着为百姓今朝安乐的话,在宋亭舟和林苁蓉等曾外派为官的臣子中,尤为可笑。 可不能笑出来,因为廉王是皇子,阶级之分就是如此。 倒是太子还曾与岳丈去过边境历练,见识过边疆更为朝不保夕的百姓,因此话语更言之有物,“父皇,岭南之困顿不只一宗,山多田少是其中最大弊端,宋知县能想到带领百姓退林还耕,此乃兴农之措。鼓励当地百姓栽种甘蔗,兴建糖坊更是利民之举。” 赫山梯田和制糖都已经在皇上面前挂了号,做不得假,除了死到临头还在狡辩的楚御史外,最清楚的便是户部尚书蔻汶。 他当初有多看不上岭南,如今看清局势后就有多欢喜。 明年西梧府就应该能把欠户部的钱都还清了? “陛下,臣厚颜想观摩此画一二。” 皇上心绪激荡,“来,都来!看看宋卿治理的赫山时下之状!” 文德殿内的一众大臣都走到大殿中央赏画,宋亭舟本来只书于册本上的功绩,如今明晃晃的摆在众人眼前时,任谁来都会震撼无比。 皇上龙颜大悦,恨不得直接将宋亭舟升到翰林院侍读的位子上,天天进宫给他讲讲是如何一点点将赫山县治理成如今这番模样。 工部尚书也是个实干派,他指着最后一幅画问宋亭舟,“敢问宋知县此为何种泥土,竟能建筑城墙?”三合土也不是这个颜色啊? 宋亭舟谦逊的答:“回大人,这是由七位工匠研制整整研制一年才制成的……灰粉。”他将临到嘴边的话咽进肚里,换了个另外的名称。 “灰粉?”工部尚书若有所思,“你说此物加水、沙之前是粉?” 其余人第一眼看的一定是梯田和甘蔗,宋亭舟也很意外工部尚书会看上水泥,他答道:“不错,此粉遇水则融,遇物则结。凡砖石木土,遇之则如胶似漆,浑然一体,纵风雨侵袭、岁月消磨,亦难撼动分毫。” 这时候大家关注的更多是民生和田地,尚不知水泥的出现会带来多大便利,只是震惊于他的作用。 所有人都围在画前,还跪在殿中的楚御史便格外显眼。皇上看够了新鲜劲儿,终于想起来地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帝王再仁慈也是帝王,他昂起高高在上的头颅,轻易对冷汗已经浸湿的半边身子的人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拖下去,斩。” 楚御史惶恐的眸子变成极致的恐惧,但就是如此,他的求饶声还是没敢喊出口,因为若是殿前失仪,他死前还会连累家人。 处理完楚御史,皇上继续下达旨意,“宋卿之功绩由吏部尚书亲自评判。”若无意外就是要宋亭舟留京了,留京任职是所有地方官的终极梦想,却不是宋亭舟的意愿。 眼睁睁看着楚御史被侍卫拖拽下去,宋亭舟闭上双目,这就是帝王家,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他要更加小心,如今羽翼未丰,京城是万万不能留的。 “扑通”一声,宋亭舟分不清是第几次跪在地上行礼。 皇上颇为意外,“宋卿可是还有所求?尽管直言。” 宋亭舟态度坚决,语气果断的说道:“陛下,微臣并无所求。微臣之功绩是百姓评判,有陛下看在眼里就已经足够。京中为官固然能直面圣颜,可微臣在地方上同样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与微臣而言,并无太大区别。赫山是微臣一手治理成如今模样,若是可能,微臣还想回去再守三载,望陛下成全!” —— 齐盛二十九年,三月十二。祝泽宁和吴昭远两家人一起到渡口送别宋亭舟。除此之外还有林苁蓉与聂知遥夫婿乐正崎。 乐正崎抱了个两岁多的小哥儿,上前客气的说:“阿瑶叫我过来为宋大人饯行,这一车的薄礼都是他为孟夫郎准备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宋亭舟从怀中取出了一块质地上好的润白色玉牌,轻轻挂到他怀里的小哥儿脖颈上,“此次来京匆忙,没能来得及给绯哥儿带上什么,但是等三叔回来,定然捎带了岭南的橘子,听晚儿说绯哥儿很爱吃?” 乐正崎替儿子将玉牌塞进他怀里,“他这个矫情的,平时吃个饭食像小猫一样三口两口,最爱的便是孟夫郎送过来的橘子。” 宋亭舟朗声笑道:“晚儿也很惦记聂夫郎,若是得空可在秋季前去岭南找我们,荔枝橘子,应有尽有。” 乐正崎眸光一闪,“总有机会的。” 远处祝泽宁喊道:“景行快些,东西都装好了。” 宋亭舟闻言快步过去,对众人一一告别后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船只。 “让太子殿下久等了。”他对着船舱里的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倒是没摆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出门在外,宋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唤我声公子即可。” 宋亭舟不敢怠慢,立即改口道:“公子,去赫山的路途遥远,中途还会走几段官路。”他怕太子金尊玉贵,地位显赫,怕他吃不得赶路的苦,所以提前透露一二。 “宋大人放心好了,我姐夫十六就出入过边境,路上这点波折不算什么。”秦艽端了盘果子进来说道。 不在皇宫内院里,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肆意姿态。 宋亭舟和秦艽也是熟人了,有他这番话,放了不少的心,很快告退回自己客舱。 脱了厚重的外衫放在椅背上,宋亭舟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当日他在文德殿自请留在西梧,惹得皇上龙心大悦,怎能不全了自己这番忠君报国之心? 于是他顺利留在西梧府,连升三阶坐到了正五品同知的位置,倒是和三年前吏部司郎中承诺的一样。 而本来应该升到这个位置上的罗通判,则是被调到了其他地界。宋亭舟没特意打听引人注意,毕竟他手里还放着两个相当棘手的人贩子,或许不单单是人贩子那么简单。 太子会和他一起去赫山是极为出乎他预料的,虽说是顺路看一看赫山是否真如画中所述,但其实那两个人与廉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交给太子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其中又有种种麻烦的事,需要谨慎对待。比如宋亭舟是不想掺和进太子和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的,起码现在不行。 所以若是直接将人交给太子,不免有投石问路之嫌,恐会被旁人将其算作太子一党。其中稍有差池便会落得和楚御史一个下场。 他心中思绪繁多,等回到岭南地界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六月。心中挂念家人,他粗略的先在西梧府见了新下属们一面,便带着太子等人赶往赫山县。 打马靠近县城,便能感受到脚下的路从尘土飞扬的土路自从换成了灰色的水泥路后,马车行驶平稳起来。且水泥路上每隔一丈便断开一条细小的横线,不影响车马行驶,但却令人好奇。 太子也是凡人,潮湿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赶路令人烦躁,看见新鲜东西倒是让他打起几分精神。 “此物便是灰粉所制?”他只觉马车行至其上平稳许多,便喊停了充作车夫的侍卫,亲自下去体验了一把。 天上还下着绵绵细雨,脚下的灰泥路平整坚硬,雨水对路况分毫没有影响。宋亭舟持伞下车和太子一起向前走去,边走边介绍道:“这一小段路其实算不得真正的灰粉所制,是有瑕疵的。” 太子颇感意外,“哦?”细看之下这条路的中间确实平整,但两头边上矮着草木的地方确实有腐坏的痕迹。 宋亭舟便向他细细阐述了当日建造水泥路所遇到的重重困难,最终又是如何成功烧制出灰粉。 “公子可看见远处那座矮山了?那处便是如今烧制灰粉的窑场所在。” “我听闻窑场要建在木材丰厚的地界,怎么山上的树木如此稀少?” 秦艽也从马上下来凑热闹,“姐夫,这个我知道,宋大人他们为了研制灰粉白天黑夜的烧木头,那几个匠人脸一个比一个黑,可不就是将树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吗!” 他描述的情景有趣,太子对窑场来了几分兴致,“宋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带秦艽上去一观?”太子出行身边自然有高手随行,明里暗里都有,他却只带秦艽上去,是怕宋亭舟误会他有别的目的。 宋亭舟语气恭敬,“公子说的哪里话,山中恐有野兽惊扰了您,公子尽管多带人手上山。” 留下车马在山下等候,一行人步行上山。窑场就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山是矮山,没走上多久便到了。 他们靠近窑场时就见风重端着两碗润白色的液体,往里头各加东西,神情之专注,极像楚辞配毒的场面。 猛地见山上来了这么一帮子人,把他吓了一大跳,不小心料就加多了。 “哎呦!我的胶!”他哀嚎一声,徒手就往外乱捞。 宋亭舟见他一脸崩溃可惜,忙道:“风大哥,是不是惊扰到你了?” 风重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位新晋的西梧同知,没好气的说:“你说呢?带这么多人来,看猴呢?” “放肆!”太子身后的侍卫出声喝道。 风重白了他们一眼,怒气冲冲的又跑了。一旁的徐老倒是觉得太子一行威武不凡,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忙替风重解释道:“先前孟夫郎要可以密封之物,风重这小子发现三十里外的山林里有一种树胶,似是能凝胶成物,好不容易攒了一些回来,这……” 太子没那么气量狭隘,他养的一群江湖门客,还有比风重更不靠谱的。 “密封之物?孟夫郎不光画画的好,对这些器物还有研究?若是要储藏什么要紧东西,我门下也有能人异士。” 第2章 闹事 晚儿到底要的是个什么东西宋亭舟也说不上来,但他已经猜到孟晚不想太过出挑,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一切都要合情合理。 “内子的挚友极爱岭南荔枝,他便问烧制出灰粉的匠人可能造出一物能将荔枝常放而不轻易腐坏,以便送到盛京。” 太子微微讶异,“本宫也曾食用过岭南上供的荔枝,那可是要转运四千里,途经水路驿站一百五十三处,途中要用冰块保存。便是如此等到了皇宫也已经仅存三百颗。”他身为太子不过才得了三十颗而已,皇宫大内运送一次荔枝尚且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个小小的夫郎便能做到? “姐夫不知,孟夫郎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他说有办法,没准还真能办妥。”秦艽和孟晚相处三年,现如今已经有些无脑相信孟晚了。 宋亭舟还在极力找补,“都是这些匠人在费心,内子只是异想天开,随口一问罢了。” “那我就等着孟夫郎的好消息。”太子背着手往山下走去,抬眼回身间是浑若天成的矜贵。 他从小识文习武,十六岁便跟着忠毅侯在边境待了两年,周身的气势中还带着些将士才有果敢和英气。若不是廉王身后有定襄国公支持,根本不足以让他看在眼里。 他们顺着颜色深浅各异的官路入了县城,临近城门太子特意观摩了许久。这时的城门乃至整座赫山县城墙早已修筑完毕,不同于石头垒建的凹凸不平,容易坍塌损坏。灰色的水泥将整座城墙都刮抹均匀,想攀爬都找不到落脚点。 太子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好!”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亭舟和孟晚建造水泥想的是修路。而太子见到用水泥建造的城墙,更多的是用于军事。这是孟晚和宋亭舟所领悟不到的。 宋亭舟甚至不用腰牌和身份凭证,靠脸顺利入了城。进城第一眼便能看到屹立在道路一旁,占地极广的一家客栈。里面生意还算不错,能看到大部分进出城的客商都会直奔客栈休息。 太子只多看了两眼,秦艽就在旁边自动解说:“这家客栈也是孟夫郎修建的,除了前面的门面,院里还有两座小楼。姐夫你不知道,别看现在人少,等秋收后到来年春,这家客栈比开在贡院旁边的悦来客栈还热闹。” “咳。”宋亭舟轻咳一声,唤回太子和秦艽的注意力,“公子一路劳累,还是先到下官宅院里休整一二。” 太子撂下帘子,“如此也好。” “常姨,宋大人回来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哦,店里生意太忙走不开啊,那我们先走了。” 安静了一会儿,秦艽又在外头和人打起了招呼,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赫山县,进城后比回京还兴奋。 太子端坐在马车上,冷不丁车帘被人从外掀开,秦艽仗着骑术好,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姐夫你尝尝,宋大人母亲做的香酥羽脍,可好吃了。” 太子面色深沉地直视他,语气看不出喜怒,“君子不贪口欲,你姐姐教你的规矩,可见都是忘光了。” 秦艽被训斥的耷拉下脑袋,撂下帘子不敢吭声。太子妃比他年长几岁,秦艽长到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算是姐姐将他带大,秦艽再混账,他姐教的规矩该守都守得。 这次是真的安静了,可挡不住街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家里有闲钱了也舍得带家人进城来采买东西,看看戏文。 小贩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杂耍的艺人和能清晰飘到耳中的戏腔。 宋亭舟归家心切,顶着绵绵细雨骑马在最前面,结果到了家里老娘和媳妇谁都不在,只有一头狼在院里阴凉地方乘凉。 常金花习惯了儿子三天两头出远门,不至于像在三泉村没见过外面天高地阔时惦念,把手头的活计忙完了才赶回家。 “大郎?家里是来了客人了?”她一进家门就见平常给秦艽留着的小院外面站了好几个冷脸侍卫,不免有些忐忑。 宋亭舟已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整理着浅薄的衣衫,安抚母亲,“是盛京来的高官,在咱们家小住两天就走,言语间客气几分就是,娘不必担忧。” 常金花听他这么说心下安定不少,“那我去叫黄叶和我上街再多买些菜肉回来。”赫山热的早,而且又湿又热,肉菜什么的都防不住,见天买新鲜的才好。 宋亭舟知道她爱张罗饭食,倒也没出声阻止,也没特意叮嘱什么。他家一直是这样的家常便饭,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他。 宋亭舟此人就是这样,会因为种种遭遇更加内敛成熟,也会因为孟晚和严昶笙的某些话而产生深刻的触动。 思想成长与蜕变的同时,他却还是他。那个在学堂里能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宋亭舟,那个在低矮的门楼外与孟晚一眼万年的宋亭舟。 一朝心动,九年爱意不休。 “娘,晚儿怎么不在家?” 常金花就知道他要问,挎着篮子边往外走边说,“晚儿在藕坊里,我去菜市口正好离他那边近,同他知会一声你回来了。” 宋亭舟摸着半干不干的头发,“你去买菜娘,我过去找他便是。” 常金花双脚本来都已经跨出二进门了,闻言又撤了回来,“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也不嫌累的慌,晚哥儿那里都是女娘小哥儿你去干啥?” 宋亭舟人高步子迈的也大,说话间已经超过常金花,“我去藕坊门口等他,接他回家。” 常金花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颇为无奈,“至于吗?下回干脆把晚哥儿拴他腰带上,哪儿走哪儿带上算了。” 一旁的黄叶听了在旁偷笑。 —— 孟晚现在其实已经不会日日去藕坊了,就像如今的糖坊全权交给碧云打理一样,荷娘和唐妗霜都是管理藕坊的好手。 他们不像碧云一样由自己一手带领出来,有他在后面兜着底。而是经受多年磋磨,走投无路拼出来那一份狠劲儿。 可前几年的苦痛折磨不是假的,那些在巷子里做暗娼的日子更是挖不掉的伤疤。总有人见她们日子过得好了忿忿不平,跑过来硬要将那些已经凝结成痂的伤疤揭露下来,扯到鲜血淋漓看着才高兴。 “小婊子,高攀了知县大人就了不得了,叫你陪哥哥去喝两杯都不肯?”安静劳作的藕坊被打破了平静,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大清早堵在藕坊门口。 唐妗霜见势不对,背着身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示意看见的人从小门走,去宋家找孟晚通风报信。 可有几个年纪小的经不起事,见到他比划争先恐后的往角落里跑,如此明显的动作旁人又不是瞎子,自然被那群混混抓了个正着。 和混混们有过瓜葛的是个叫董懂的小哥儿,他缩在唐妗霜身后脸色刷白。 陈云墨说嚣张嚣张,说低调也算低调,他从不将手里的哥儿女娘放到县城里,都是各个县城的镇子里找一条偏僻的巷子,租上一间小院。有时将她们扔到那里做暗娼,有时候叫她们仙人跳唬人。 左右都是骗钱,骗的越多便越能得到家里人的消息,甚至还可能见上一面。 她们深陷污浊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便是家人这两个字吊着她们往泥潭深处爬。 董懂本来之前不在赫山县,而是黑叶县的一个小镇,他从没想到第一个被找上门的是自己。一时间天崩地裂,脑海里全都是不堪的往事,整个人精神都有点恍惚,倚着唐妗霜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可口中却不断念叨着什么,唐妗霜离得近了才能听清。 “我不是。” “不是我,别逼我。” “我不做的,别过来找我了。” 他说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苍白的脸配上求饶的话,像是在看见这群混混的瞬间就疯癫了。 唐妗霜目光中带着一丝悲凉,他们这些人才稍稍放下戒心,每天踏实努力的生活,可命运似乎不想放过他们。 “你还知道我们如今在知县大人手下做工,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摸到藕坊来,让宋大人知道定将你们都乱棍打死!”荷娘拎了个搅拌藕泥的棍子过来,站在最前面对着这群人就开骂。 那群混混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宋大人离开县城都快半年没露面,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 他们说着说着纷纷大笑起来,“指望县太爷管你们这群贱货?真是异想天开,还不快洗干净了上床上等着哥哥,若是伺候的好了哥哥还能疼你一回。” 又有人有恃无恐的威胁道:“你们这群卖皮肉的也别想着去找谁告什么状,哥哥五湖四海认识的兄弟多了去了,要是谁敢把事情闹开了,这什么藕坊别想安生。” 董懂将这些浑话都听在耳里,浑浊的脑海里突然劈开一道裂缝。 孟夫郎供他们吃住,让他们在藕坊里有一片落脚之地,他就是死也不能叫人毁了这一切! 他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趁那些混混动手与荷娘他们撕扯的时候,猛地冲了出去,一头就往院子里搅拌藕泥的大缸上撞去。 荷娘被一个混混推倒在地上,连手中的棍子都被对方抢了过去,余光中正对着董懂决然的身影。 她失声了一瞬,下一秒是凄厉到有些声嘶力竭的惨叫,“不要!!!” 这道声音太过凄惨,院子里厮扯在一起的人都被惊到,不自觉放缓了动作。 却只见董懂额头磕上缸沿的一瞬,突然被一股巨力从拉住往后撤,那人使出全身力气拉他,拽回董懂后泄不住力道还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荷娘和唐妗霜等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藕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孩。 虎子把背篓卸下来放到一边,跑过来扶起断臂的大牛,“大牛哥你没事,快起来。” 大牛没了一条胳膊,方才用力太大又有些虚脱,坐在地上缓了会才借了虎子的力道起身。 他有些犹豫的对愣在地上的董懂伸出那条完好的手臂,“你怎么样?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有意抱你的。” 荷娘他们这会儿也回过神来,纷纷围坐到董懂身边抱着他崩溃大哭。 “孟夫郎,就是他们要欺负人!” 草哥儿喘着气跟在孟晚身后跑来,指着院子里的混混说道。前年陈二和儿子受伤休养了快一年,这一年草哥儿成长许多,和他娘下田干活,没有活的时候就去挖野菜养鸡掏蛋给他爹和哥哥补身体。 陈家窘迫了一年,去年他和大牛的身体好些了,又种起甘蔗家里的情况才好些。可草哥儿经历家中巨变,到底比从前懂事了,听闻县城里的藕坊收藕,便也找些附近的野生藕挖来卖补贴家用。 除了他,还有很多小孩这么干,只不过有些人会被家里大人叮嘱离藕坊的人远些,那里的人都是破烂货。 小孩不懂破烂货的意思,还当面变成顺口溜到藕坊门口唱着玩。草哥儿一家却很真诚,因此和藕坊的人相处融洽,偶尔荷娘她们自己都舍不得花钱,还会特意给草哥儿备些糕果来吃。 现在地里活少,藕也不是季节。草哥儿是来是因为陈二种的西瓜结了果子,知道藕坊里的人关照草哥儿,所以让大牛驾牛车过来送几个。 他们来的早,谁想到看见藕坊里头闹成这样。草哥儿心眼比哥哥多,当即就跑去宋家找孟晚。大牛实在又心软,看到有人自杀也顾不得什么就冲进去救人。 孟晚了解了来龙去脉,气得七窍生烟。 “雪生,去把这群找死的都给我绑了!” 哪怕他们来的匆忙没带上太多的人,但雪生身上带着功夫,又有大牛这个身板结实的汉子帮忙守着大门,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没一会儿功夫,闹事的十几个混混就被捆的严严实实。 孟晚围着他们绕了两圈,越看越是火冒三丈,没好气的将其中一人踢倒在地。 “狗东西,敢在我地盘上闹事,真当我脾气好了?” 第3章 找打 “婊子,你敢绑我,不知道爷爷在黑叶县是一把手吗!” “爷爷可是黑叶县知县的小舅子,现在把爷爷放了再主动过亲热一番,爷爷就饶了你一回儿。要不等我从黑叶县带人来,可就是不是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孟晚气笑了,自从他随宋亭舟到岭南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嚣张了。 “懂哥儿,还能不能起得来?”他问被唐妗霜搀扶的懂哥儿。 懂哥儿刚才虽然被大牛拉住了,但头上还是擦破了皮,这会儿有些晕晕乎乎的,但听到孟晚的话,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夫郎,对不住,这事都是因我而起……” 孟晚打断他一番愧疚发言,“站过来,给我抽他几个嘴巴,就前面骂的最脏那个。” 懂哥儿一愣,“啊?” “啊什么啊?让你抽他,使点劲儿!”见那流氓混混不停的满嘴喷粪,孟晚都快等不及了。 听他催促,懂哥儿犹犹豫豫的站到混混面前,眼神闪躲,将脸扭到了一边,伸出右手啪地一声扇到混混脸上。 他这一下给人挠痒痒差不多,混混受到的实质伤害性不大,可当着兄弟们的面被个哥儿给打了,备受侮辱,张嘴又开始喷,“你个婊子、被人玩烂的贱货,你敢打我……啊!”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力道明显比上次大了许多,但孟晚还是不满意。 “再用点力,怕什么,他敢从黑叶县跑到赫山来就是上杆子找死,不把他打的他娘都不认识我就不姓孟!” 懂哥儿可能是在两次动手后找到了感觉,听了孟晚的话后更加有底气,挥动的手一次比一次快,也一次比一次狠,很快领头的混混脸上便开始出现一道道红色的指印。 “闭嘴闭嘴,不许骂我们东家,呜呜呜……也……也不许骂我!”懂哥儿麻木的双眼中渐渐染上丝快意,这下子不用孟晚催促,也知道狠命的扇人,边打还边哭个不停。 其他混混都看愣了,这下再也不敢吭声。孟晚招呼其他人,“愣着干嘛,这群人刚才怎么拽你们头发扇你们耳光的不记得了?都给我打回去!” 荷娘是这群人里最能狠下心肠的,孟晚发话的瞬间,她便披着被扯散的黑发,学着孟晚那样将一个混混踹了一脚。 她本意可能也想将混混踢倒的,但奈何身材娇小,没能踢动。她反而更气,从地上捡起根棒子往混混身上狠狠一戳,终于将他戳倒。然后将棒子一扔,又在墙角拿了根短的,劈头盖脸就是往对方脑袋上敲。 身边的唐妗霜不得不提醒她理智一点,“万一打死了不是给东家惹麻烦吗?往手脚上打。” 说完他自己还对着另外的混混给大家做实验。 曾被陈云墨从矿山上弄下来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动起手来,场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孟晚嫌弃那些混混的叫声难听,还叫雪生把他们的下颚骨都卸下来了,从藕坊门口便只能听见里面“砰砰砰”肉体和棍棒碰撞的声音。 “荷娘,你怎么……样?”冲进门来的卢溯眼睁睁的看着往日姿态柔弱如杨柳扶风的荷娘,披散着头发在拎着棍子打人? 他背过身闭上眼睛,三秒后睁开看见的是宋亭舟冷峻的脸,对方颇为不满的说:“你如今也是堂堂一个举人了,何故做此番姿态?”他当年考举后可没这番幼稚扭捏。 卢溯被训得不敢开口,只能缩在墙角目睹荷娘打架。 院子里比较吵,孟晚正双手叉腰,看得比自己上手还爽快,冷不丁被人从后面单手扶住了腰,“可有被人冲撞到?” 孟晚满脸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早起便进了赫山地界,只是带人去窑场山上看了眼,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宋亭舟带着他往外走,扯下腰牌交给雪生,让他拿着去县衙叫人过来。 宋亭舟此行是去朝觐的,哪怕孟晚不在乎他官升几品,也难免问上一声,“考核结果如何?” 宋亭舟久不见他,眼睛一刻也不离他身上,嘴角带着笑意打趣道:“夫郎冰雪聪明,何不猜猜。” 孟晚来了兴致,他站在宋亭舟面前仔细端详对方,“嗯……眼中带笑,应该是高升没错了。若是回京你应当是神态微微紧绷的,可能还会尽早给我寄来书信,叫我和娘今早收拾行装。但你没有,那……可是被派到附近地界为官了?” 宋亭舟没有再卖关子,“还是西梧府,认了同知,下月我便要赶去府城上任。” 孟晚没有太大意外,这个结果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了,西梧府这地方他们也待得熟悉了,再换的话还要重新适应。 “那可太好了,但是下月上任的话有点急,现在就要休整行装了。”好在赫山县离西梧府不远,便是宋亭舟先去任上,他留下和常金花慢慢规整也可行。 两人牵着手回家,雪生叫来黄巡检将闹事的混混都押到大牢里。新上任的知县还没到,这群人等着宋亭舟明天到衙门再审讯。 聊了一路,到家门口宋亭舟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忘了没和孟晚说,结果孟晚直接睁大了眼睛看着院里和秦艽站在一起的男人。 “太子殿下?” 一身常服的太子语气平淡,“孟夫郎,多年未见,原以为只是个牙尖嘴利的,没成想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孟晚忙跪下请罪,“太子殿下赎罪。”在上位者面前他还是挺老实的。 太子示意他起来,“我并无怪罪夫郎的意思,这三年还要多谢二位帮我照看秦艽。” 孟晚最近谈了两笔藕粉的生意,对方见他是夫郎也没办法拉去酒楼吃喝,便一个劲的恭维他,翻来覆去就是夸孟晚能耐,有时候孟晚带上阿砚,他们还会夸阿砚可爱。 孟晚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导致太子和他客套的时候,他顺嘴就回了句,“秦世子乖巧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这句话说完,院里三个三人都默了。 秦艽:原……原来,我在孟夫郎眼里十分可爱? —— 晚饭宋家张罗了极为丰盛的一桌席面,有北边的家常菜,也有赫山当地的水产,还有常金花如今最拿手的香酥羽脍。 有太子这尊大佛在,饭桌上的氛围不如往日轻快。常金花还当太子是京城的大官,本想招呼一二,但见儿子儿媳都不开口,她也张不开嘴。 一顿饭吃的默默无声,循规蹈矩,等到黄叶和秋色往下撤盘子的时候才发现一盘子的香酥羽脍一个不剩了。 他倒也没奇怪,宋大人饭量大,桌上少有剩菜剩饭。只是香酥羽脍是炸物,宋大人更爱炖炒的菜,往日家里少做,做了也会剩下,今天倒是没剩。 黄叶摸摸雪狼的头,“今日没有你爱吃的,但厨房还剩两根肉骨头,我去给你拿。” 雪狼及通人性,听到黄叶说前面的话兽瞳微微收缩,还有些委屈的模样,再听到后面时已经撑着爪子起来,主动拿着它的食盆跟黄叶到厨房门口等候了。 阿砚许久未见宋亭舟也是想的,夜里洗好澡,让黄叶将他送到孟晚与宋亭舟的卧室门口,“阿爹,开开门,阿砚要进来。” 孟晚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宋亭舟,口中细碎的喘着热气儿,“去给阿砚开门。” 宋亭舟上半身赤裸,结实的肌肉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穿着亵裤起身,隔着门对阿砚说了句,“去祖母房里睡,明早爹带你去衙门玩。” 阿砚委屈巴巴,“想和你们碎觉觉。” 宋亭舟只得又加了句,“爹回来还给你带了吃的玩的,明早找出来给你。” “阿砚现在就要!”阿砚激动的说。 宋亭舟声音凭平日略微暗哑,再往下压低后更有威慑力,“现在太黑了,快回去休息。” “好。”宋亭舟生气的时候阿砚还是很怕他的,只能依依不舍的让黄叶又将他送了回去。 宋亭舟怕他还回来,将门口和床边的灯都吹熄了,三两步又踏进床帏里。 孟晚找木匠订得床很结实,没有嘎吱嘎吱的摇晃声,但动静大了扛不住还是能听见“砰砰”的撞击声,再或是几句压抑不住的闷哼。 …… 第二天宋亭舟去衙门审案,家里有贵客在,孟晚也不敢放肆,早早起来给尊敬的太子殿下请安。好在太子主要是去钦州,要不然天天早起孟晚就有些受不了,更别提还要面对对方时不时的抽查。 “太子殿下有事尽管直说,草民定知无不言。”孟晚一脸职业假笑的站在太子面前,任由对方肆无忌惮的打量,换个人他早就让雪狼扑上来咬人了,没办法,对方是皇室,生来就高到普通人够不着。 “孟夫郎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可否方便告知其家世?”太子看了他半天突然问起他的来历。 孟晚闻言一愣,瞳孔下意识收缩,但异样只在他脸上逗留一秒,下一刻他便抿起形状姣好的唇,“草民出身并不显赫,是被我婆母买回宋家的。” 他不懂皇室的手段到底如何,也不想拿自己去试探。孟晚唯一知道的就是君命如天,龙威难测。他没见过皇上,但却认为太子已经具备了帝王的难以捉摸的心计,和能掌人生死的威严气势。 不能在太子面前撒这种极有可能被戳破的谎言,只是不知他的身份会不会影响宋亭舟前途,毕竟上位者的心思不好猜。 “哦?”太子闻言颇为意外,“这么说你之前是奴籍?” “回殿下,是。”孟晚艰难点头,哪怕他心思再深,这会儿也不免紧张,放在身侧的手一下下的抠弄双鱼玉佩的带子。 太子余光中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倒是觉得有几分可爱,他视线在孟晚绮丽的脸上流连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的说,“不必紧张,本宫不会管这种闲事。倒是以后不知道有没有百无聊赖的御史会奏上宋大人一本,就说不定了。” 他的话像是给孟晚吃了一记定心丸,里面孟晚听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太子对大臣夫郎以前是奴籍的事虽有惊讶,但不太在意,可能在京中有过此种官员夫夫,或者夫妻,于上位者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二,御史会上奏,说明此事确实有些不合规。但!合法!要不然上奏的就不是御史,而是刑部或大理寺了。 御史参奏,也就是个作风问题,不痛不痒,顶多被罚些俸禄。 这下这事就是被人扒出来,孟晚也不必担忧了。他心头欢喜,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和太子说话。 太子只在赫山待上两天便要出发去钦州,下午太阳不太毒辣了,便在一群侍卫和秦艽孟晚的陪同下去了趟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地——糖坊。 糖坊是赫山百姓翻身的根本,也是那年赫山县以糖代税震惊满朝文武,才让皇上的视线放到这小小的县城上。 每一个站在糖坊大门外的人都会震惊于这座规模庞大的建筑,但对于从小在深宫内院长大的皇子们,便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太子脚步从容的走进糖坊,里面是形形色色忙碌的工人,如今是糖坊最清闲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忙着检修器具,打扫卫生,以迎接秋冬时忙碌的制糖工序。 大家做了三年,如今已经很习惯这套流程了。 太子逛了一圈下来后突然问道:“为何这糖坊里面都是女娘和哥儿在做工?” 孟晚知道他一定会这么问,也做好准备要将背的熟烂的话,郑重的讲给这个尊敬的男人听。 他先是反问了一句,“草民斗胆问殿下一句,您认为她们做得如何?” 太子淡淡道:“尚可,但不便利,有些事务男子比女子哥儿成效更着。”他没有寻常男子瞧不起女子小哥儿做工的傲慢和成见,但禹国上下就是这样男主外女主内的固有思想,不适应是难免的。 可惜,目前禹国对女娘和小哥儿的包容性太低,男、女、哥儿三性,尚不能同处一家工坊做工。现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孟晚恭敬的说:“殿下说的在理,以草民的拙见认为男子和女子、哥儿各有优势,各自做一部分的话才事半功倍。” 第4章 赏赐 太子的话语中满是上位者对普通人的拿捏与考量,“女子、哥儿,向来都是以夫为刚,若是让她们都跃于人前,只会更不易管控。” 孟晚毕竟在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闻言颇感不适。但他不会傻乎乎的和太子争辩什么,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可如赫山这般……”孟晚的话里转了个弯,“不知殿下可曾见过草民画的赫山百态图。” 聪明人略微提点就已经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赫山县之前的百姓甚至少有三代人,贫民活着都难,谁还管什么女人做工还是小哥儿做工? “草民开办的糖坊如今已有三年,这三年里,草民雇佣男子将甘蔗收到糖坊里。剩下所有劳务,都由这些女娘和小哥儿完成。三年间赫山糖坊共卖出高纯度红糖和普通纯度的红糖共一百四十万斤。”孟晚说出这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后,连太子身后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神色都变了一变。 孟晚叹道:“这三年她们在糖坊里为赫山建设出了很大的一份力,创造了不亚于男子的收益。若只把她们这样的劳动力作为提高国家生育的附庸存在,未免太过可惜。” 太子沉默了一瞬,从孟晚说出产糖量时便开始转动腕上价值不菲的珊瑚手串,过了许久动作还是没停,“你们夫夫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圣上念着宋大人的功绩,也看重你的画作。安心在西梧待上三年,若有难事尽管去京城找我。” 若三年前他还只是将宋亭舟当个小小的进士,把孟晚看做有些机灵劲儿的小哥儿。如今已经掀翻以前的看法,甚至惜才的想,幸好当初没硬要宋亭舟留京。 宋亭舟已经升到了西梧府同知的位置,太子这番话无异于默认了让他们两口子放开了做,出事他兜着,却又没有强迫将宋亭舟拉入他的阵营。 孟晚一瞬间对他好感倍增,打铁要趁热,他当即厚颜表示,“既然太子殿下如此说了,草民还真有件小事想请殿下帮忙。” 他穿着身浅淡却不艳丽的衣裳,那张绮丽的脸上带着股讨好的意味,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太子端着他的架子,“说,什么事?” 孟晚并不敢直视太子,而是微微垂眸,边说边悄悄的观察太子脸色,“草民听说殿下曾去窑场看过,也知道臣要做一种密封之物,但还差一些东西,想像殿下讨一些过来。” 太子轻轻转了转手中色泽浓郁鲜艳的串珠。“何物?” “不是物,是人,臣想要几个瓘玉局的能工巧匠。”孟晚怕太子不答应,忙解释道:“无需顶好的匠人,几个能制玻璃的学徒即可,臣是想做一批玻璃制品的容器,用来装放荔枝。” 皇室把控瓘玉局是为了贵族制作精美观赏器物与器皿,供于宫廷宴饮和宫殿装饰等,若只是制作粗劣玻璃罐子当容器,应当也是可行的。 但民间若想生产玻璃,定是要经过皇室首肯,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孟晚管太子要人,主要是为了将他的工厂过个明路。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还真想钻研藏储荔枝的法子?” 孟晚看着自己一手创建的糖坊,心中似有千般情绪在翻涌,“都说岭南处地偏远,山势险峻,不利于大范围农耕,这确实是它的缺点。可岭南的荔枝橘子在整个禹国都是独一份的,这是岭南的优点。草民想让岭南的荔枝传出去,使文人墨客提起岭南时不再只是穷乡僻壤的恶称。” 他语调并不慷慨激昂,可就是能调动的人心潮澎湃。太子身边的侍卫两两对视,眼中皆是震惊和钦佩。 转动手串的细微声响消失,太子将手串带回手上,“本宫答应了,等我回宫之后会挑两个家世清白的匠人,将其派遣到西梧来。” 孟晚极力克制住要翘不翘的唇角,低头躬身行礼,“多谢殿下成全。” 可能是今天在糖坊里鸡汤给太子灌得太多的,回去太子就从随身的行囊中找出两块羊脂白玉出来要赐给孟晚。 孟晚吓了一跳,“殿下万万不可,草民不能收。” 我滴个乖乖,刷好感是不是刷过头了?我这张破嘴!!! 看出孟晚的惊恐不似作伪,太子反而笑了,“放下你的心,本宫难道没见过美人,非要强抢朝臣夫郎不可?收下,你开办糖坊,使百姓有份生计,若不是哥儿之身,就是千两金也值当。” 孟晚容颜确实姣好,令人阅之心动,但已成家生子,不然纳进东宫做个侍妾也是好的。 然而他最大的价值却不是困于后宅之中,太子看的清清白白,可拉拢而不可亵渎。 孟晚诚惶诚恐的收下赏赐,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量减少和太子的接触,等两天后太子在秦艽的陪同下巡视了最近的甘蔗地,决定启程赶往钦州,他才和宋亭舟一起露面恭送太子。 “可是有何不妥?”宋亭舟自然能看出孟晚的异样,只是察觉孟晚在隐忍不发,似乎极为忌惮太子,只能等送走太子和秦艽后再询问他。 古时都讲究早起赶路,送走太子回来,天还没大亮,孟晚拉着宋亭舟回房,从床头的暗柜里拿出个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嵌蓝宝珠的盒子来。 “这是太子赏赐给我的。”孟晚眼中带着些许不安,“宋亭舟,我会不会闯祸了。” 他不是神,不能算清楚每个人内心的想法。一些心思好懂的普通人就算了,上位者城府深沉,孟晚也不能探究几分想法。他习惯未雨绸缪,做事将最糟糕的后果考虑其中,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虽然太子那么说了,但他一日不走,孟晚便提心吊胆,也只有现在宋亭舟面前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将原委都同宋亭舟说了,眼见着宋亭舟脸色比他还难看,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宋亭舟整理好心情发觉孟晚误会了他的神态,忙将对方抱在怀里,“晚儿,不用怕,太子在京中向来沉稳,从未做过什么荒唐事,是我暗恼自己无用,竟没察觉到让你心惊胆战了这么久。” 孟晚被他紧紧抱着便觉得心安定了一半,他用依赖的语气同宋亭舟小声说:“其实我心里也觉得那种几率不算大,但和这样有气势的皇族相处还是忍不住心慌,担心自己乱了分寸。”影响宋亭舟的仕途。 宋亭舟抱着孟晚坐在软榻上,双手搂住他,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他用温热的唇爱怜地贴了贴孟晚额头,声音温柔的像能滴出水来,“莫怕,晚儿,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在。” 他如今虽然升至五品,可上面还有四品、三品、一品乃至皇室。他需要更努力,取得让皇室都不敢轻易动他家人的地步,才能安然带孟晚、常金花和阿砚回京。 “对了,差点忘了问你,在京城有没有人找你麻烦?”孟晚想知道制香皂那人的身份地位,但又怕一向人打听反而会暴露自己,便连宋亭舟也没细说。 太子带的高手应当最少都是二流,起码雪生是打不过的,两口子这些天没敢商量什么盛京中的详细事,到这会儿才倚在榻上一一诉说。 说到找自己麻烦,宋亭舟立马想到廉王,“幸亏你谨慎,将信送到项先生那里,不然定要被人截下了。” 孟晚也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人拦心,单纯就是心眼多,所以多备了一步。所以宋亭舟这么一说,他还颇为惊讶,“还真有人劫信,手段这么多,连岭南这么远都能伸出手来,该不会是皇室?” 宋亭舟拔下他头上的祥云发簪顺手放到一旁的矮柜上,抚着孟晚垂落的黑发道:“是廉王,若是我没猜错,陈云墨这些人就算不是廉王亲自指使,也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孟晚靠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廉王如今也有二十多了?陛下的皇子中除了行二的勤王、行四的太子和行五的廉王外,还有其他皇子吗?” 宋亭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还能再抱着孟晚小憩片刻,调整了一番姿势后答道:“并无。” 孟晚本来在他身上趴的好好的,但天气实在太热,他便悄悄退开了一些,“廉王与太子斗得凶,我们本来就和秦艽交好,又扣押了陈云墨和陈崇,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他和宋亭舟倒是一个想法,这个当头,他们好不容易得皇上和太子青眼,万不能掺和进党争。 宋亭舟发现他的小动作又把他捞回怀里,伸手拿起放在窗边的蒲扇,一下一下的为孟晚扇风,“不必忧心,这些我会解决好,你再睡一会儿,我替你打扇子。” 被他温声劝了两句,孟晚彻底放松下心神,将外罩薄如蝉翼的罗衫脱下来随手放在一边,孟晚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他里面穿的衣服像背心,露出锁骨和胳膊。宋亭舟挥动蒲扇带来的轻风将他前额的碎发吹的飞起,再快速落在他白皙光洁的额头上。 宋亭舟就这样看着他的睡脸,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窗框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孟晚长睫轻颤,他才睡了一会儿,现在还并不想清醒。 宋亭舟将胳膊从他颈下缓缓抽离,半跪在榻上轻手轻脚的将孟晚抱起,见人在他怀中半醒未醒的样子,轻声哄道:“榻上挨着窗户,我抱你去床上睡。” 孟晚迷迷糊糊也不知听没听懂宋亭舟的话,总之一挨到床又滚到里面睡熟了。 宋亭舟理了理衣裳,拿了本书坐在床边,边给孟晚打扇子边看书。过了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知道可能又是阿砚过来喊吃饭,率先放下书册和扇子到门口拦住了他,“嘘,乖阿砚,阿爹睡觉还没醒,爹和你去吃饭。” 阿砚学着他的样子小声说话,可可爱爱的笑话孟晚,“阿爹真是个小懒蛋,他还介个样子说过阿砚呢!” 宋亭舟略微弯了弯身子牵上儿子的小手,“阿爹不懒,他是全禹国最好、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哥儿。” 阿砚瞪圆了和孟晚极为相似的眼睛,巴巴的望着宋亭舟,“那阿砚呢?” 宋亭舟摸摸他头上被常金花梳起来的两个小揪揪,温和的说:“阿砚也是全禹国最聪明的好阿砚。” 阿砚害羞的捂着脸,“爹,你不在家,阿砚都想你啦!你也夸阿砚漂漂!!!” 常金花端了一筐馒头往堂屋走,听到阿砚的话噗嗤一声笑了,“阿砚,只有小哥儿和女娘才想被别人夸漂亮,阿砚是男子汉。” 阿砚鼓起白白嫩嫩的腮帮子,使劲收着下巴表达自己的不满,“阿砚就是要漂漂!” 宋亭舟摸着他下巴上被挤出来的肉,“阿砚平时就很漂漂,但生气的时候就不漂亮了。” 阿砚大惊失色的捂着自己的脸颊,“真的吗?那阿砚不气惹!”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面小镜子,吃饭的时候吃两口就拿起来照照,在意的不得了。 常金花笑的开怀,“这孩子可真是,也不知随了你和晚哥儿谁,小人精似的。” 阿砚咬了口馒头,口齿不清的回祖母,“随锅锅。” 楚辞悄无声息的勾唇浅笑。 看来太子这尊大佛走后,不光孟晚,全家都松懈了下来。 饭后宋亭舟又去了县衙,他这些天忙着将衙门的运作流程都详细记录下来,以方便新知县来时方便交接。 而且乔主簿心细如发,他用惯了,这次去西梧赴任想带上对方,还要去问问乔主簿的意见。若他同意,自己便为他向上级推举,任个正八品的府经历,继续在自己手底下理事。 没有谁是不想升官的,乔主簿一个四十来岁的秀才,能坐上府经历的位置已经极为体面了。 他知道宋亭舟要提拔自己后惊喜交集,虽然他这位上司平时派下的公务有点多,但待遇是真不错。 心中的喜悦还没落地,便见宋亭舟指着一摞子的账目让他整理。等新主簿上任后,他不光要与新主簿交接自己庞大的工作,还要向新知县汇报。 乔主簿苦哈哈忙碌的时候,宋亭舟已经效率极高的将新主簿找好了,便是卢溯的好友郑圆。 第5章 照磨 郑圆天分不如卢溯,考上秀才已经是顶天了。宋亭舟主动去他家找他,问他可想做赫山主簿的时候他直接傻了。 “宋大人,我……学生真的可以进县衙当差?” 可能是以后不会常见了,宋亭舟难得对赫山两个独苗露出抹笑意,“难不成我特意找过来骗你?” “不不不。”郑圆忙不迭的摇头,“大人怎么会骗人呢。” 宋亭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还不尽快去县衙和乔主簿交接?不懂的趁机多多问他。” “是”郑圆被好消息砸晕了头脑,兴高采烈的去了县衙报到,只两天下来人就蔫了。 孟晚这边也有一大堆的事需要处理,糖坊他已经放心交给碧云了,这倒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但藕坊才刚刚起步,甚至一直都是零散的卖藕,还没到大肆收获的时候,等深秋收藕的时候,孟晚是要回来帮忙把关的。 而且他想把唐妗霜带到府城去做事,赫山就留下荷娘与懂哥儿他们。陈二一家经孟晚考察发现为人着实不错,他打算雇佣陈家人帮藕坊拉藕,大牛一个马大三粗的汉子,平日里还能镇住些偷鸡摸狗的人。 青杏一家也是要随他们去西梧府的,这点毋庸置疑,她们一家医术好不说,孟晚于她们有救命之恩,关乎家人身体性命等,孟晚轻易信不过新人。 还有窑场的风重师徒和徐老,徐老年纪大了,可能不愿折腾,但风重这个人才孟晚是一定要带走的。对方最近搞橡胶搞得热火朝天,孟晚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如今就差太子给的瓘玉局工匠,他便能在西梧重开一个正正经经的窑场来。 六月二十,新派来的赫山知县远道而来,他与吴昭远是同一届进士,只是两人平时没什么交情。这位新知县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不然不会被派到赫山来,毕竟岭南的名声只有小范围人知晓,名头还没彻底打出去。 但到了赫山后的所见所闻早已颠覆了他的认知,宋亭舟与他交接了几天工作,不轻不重的敲打了这位新知县几句。 毕竟赫山县是他一手建设成如今模样的,他是升官了,不是死了或者调走了,相较于其他县城,赫山他会一直关注的。 养鸡场低价转卖给陶家人,孟晚渐渐脱手手里的产业,常金花也把他的炸鸡铺子交给旁人打理。之后孟晚每月都会回来一趟巡视他名下的糖坊和藕坊,核对其中账目等,顺手就能将炸鸡店的营收和几间铺子的盈利带回给常金花。 他们家现在已经不差钱了,但自己挣钱自己花的踏实感是这个时代女性无法抗拒的。孟晚想着到了府城再给常金花找间铺子开开,她想去就去铺子里忙活,累了便在家休养。 一家子各忙各的,到齐盛二十九年夏,七月初二,宋亭舟雇佣的车马天还没亮便从巷子里出发。他们谁都没有通知,又不是不回来,免得引起许多愁绪。 守城兵开城门目送他们出了城门,突然在后面一嗓子嚎了句,“宋大人,一路走好!” 孟晚正坐在车辕上凉快呢,差点没被他一嗓子给顺便也送走了。 果不其然,后面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光,最奇葩的是县城外面的官道上也跑来一群人,都是各村的里长带着人和草席铺盖,也不知道守了几天,各个被蚊子吸了一脸大包。 “孟夫郎你要走怎么也没和大家说一声?要不是陶老头说漏了嘴,我们都不知道。” “宋大人,你去了府城,可别忘了我们这群人啊!” 最年轻的里长就是水和村的,剩下基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他们顶着一脸大包哭着对宋亭舟和孟晚说话,语气比被抛弃的怨妇还可怜。 孟晚心里又感动又好笑,“大家快回去,我们只是去府城,又不是回北地,还会再回来的。” 宋亭舟则是细细同里长们交代,“新上任的王知县同样是个好官,本官走后若有什么冤屈,该报官报官,不可滥用私刑!” 他后一句话说得语气有些重,显然是怕自己走了之后,新知县镇不住场面,会被某些压制下去的当地势力打压。 里长们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毕竟槿姑杀夫案现在整个岭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山县没靠甘蔗闻名岭南,反倒靠着这么一出戏传遍境内。 辞别了村民们,宋亭舟一行人终于顺利上路。常金花晕车的毛病没好,病歪歪的靠在马车里受罪,阿寻和楚辞与她在同一辆马车上照顾她。 反而阿砚是头一次出远门,颇感新奇,但很快就败在高温和漫长的路途上。 孟晚将他安置在车里,窗户全都大开,缝着薄薄的纱布,让其四面透风。车厢里面也奢侈的铺着柔软的纱罗,阿砚躺在上面睡觉虽然依旧很热,可身下是光滑且不沾身的。 孟晚一下一下的给他打着扇子,偶尔自己也扇两下。便是这样后几天阿砚也熬不住了,基本上天天睡醒都要哭上一场,路上也只能喝得下熬好后晾凉的藕粉。 等半个月后他们终于进了西梧府城门,阿砚已经瘦了整整两圈,常金花自己还不痛快,看见蔫答答的阿砚心疼的要死。 宋亭舟先将他们送到客栈安置,自己洗漱后换上官服去府衙报到。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后,孟晚才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实在是太热了! 这半个月的路程不是他们经历最远的,却是最难受折磨人的一回。 其他人都在各自休息,阿砚迷迷糊糊被黄叶抱着洗了个澡,这会儿又趴在床上睡着了。 这已经是客栈最好的房间,却也只是朝南有两个窗户,屋子里并不太通风,阿砚脸蛋脖颈都是细密的汗珠。 孟晚让黄叶打了盆凉水过来,浸湿了帕子给阿砚擦脸和脖子,帮他降降温度。等太阳稍微倾斜的时候,打了把油纸伞带着雪生去了牙行。 客栈不是久留之地,还是自己家才舒舒服服的。 孟晚找了官牙里的四五个牙子,都给发了赏钱,让他们在最短时间里给他找出两套靠近府衙的宅子出来。一个要两进的小宅子,一个要更大些,三进四进都成。 同知夫郎的名头再加上孟晚的大手笔,牙行的人态度尤为积极,第二天一早便递上来两本册子供孟晚查阅,上头还贴心的画好了简略的户型图纸。 他们急着入住,孟晚飞速选好离府衙隔了一条街,同一巷子内的两套宅子。小的一套两进的在巷口,缺点是宅子有些破旧,有些地方需要重新翻新。 大的那套四进的就巧了,正是上任刘知府曾经住过的宅子,里头器物用具一应俱全,简称拎包入住。 孟晚看了后比较满意,但仍谨慎的先问了问宋亭舟,“不会不合规制?” 宋亭舟让他放宽心,这种事就和国家规定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样。 律法本来规定的是一、二品官可以纳四妾,三、四品官可纳三妾,五、六品官二妾,七、八品官只能纳一妾。往下的平民百姓并无纳妾的权利,只能四十无子后方能纳妾。 听着还算合情理,但实际上地方乡绅不光纳妾,还有娶平妻的荒唐者。 胡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纳了一后院的小妾。当上位者都不遵守的时候,这条律法便早就形同虚设了。 孟晚安心的买下刘知府留下的四进大院,让苗家人先暂住在其中一间单独的小院内,等巷口的宅子修整好了再搬过去。 医馆这三年也挣了些钱,但买宅子还是不够的。宅子孟晚买下,记在自己名下借住给苗家人住,不过这辈子应当是不会收回了。 “家里又买了新仆人?”常金花稀罕的在宅子里走走逛逛,这几天休息好,人又精神起来了。 孟晚陪着她四处逛,边介绍里面的院落景致,“这回咱家换的宅子大,光靠黄叶和秋色不得把他们累个好歹的?买了八个做粗使活计的,其中四个跟着秋色在门房前院,四个跟黄叶在后院管家里灶房和采买。”黄叶和秋色两个也算得上宅子里的小管事了。 “你说的也是。”但常金花还是有些不习惯,“我看灶房里也有个年轻媳妇儿?” “我花钱雇的。” 孟晚指着外头的烈日,“这天气你还有心思往灶房钻?” 常金花:“那我干啥?” 孟晚将她推送到自己屋子,“娘你先好好休息,过了这个难熬的夏天,你想做什么我帮你找铺面,苗家的铺面我还没找呢。” 常金花反过来叮嘱他,“你也是,今年气候这么热,少往外跑,多在家歇歇。” 孟晚弯着眼睛笑,“知道了,我看看家里还添置什么东西。” 刘知府上任走后将贵重东西都带走了,他家夫人是个精打细算的,大部分大件的家具也都带了去,留下些东西也不算好。 孟晚捡能用的叫人搬去前院,等苗家宅子修建好了给他们搬去用。自家的床和衣柜、屏风等要去木匠铺子买新的,没有现成的就交了定金重新打,他钱给的痛快, 宋亭舟这几日没有正式上衙,带着孟晚两人忙着给家里添置物件。 “这几年虽然有一半的钱投到县衙修路上面去了,但家里如今还是攒下了两万六千两白银。等藕粉做出去,利润会更加喜人,咱们也买上两样好家具撑撑场面?”孟晚走在树荫下,扇着扇子和宋亭舟说话。 藕粉他定义的是中高端食品,让三叔包装一下卖到外面去。 还是和甘蔗一样,他不多赚,尽量以种藕田的农户尽快脱贫。 宋亭舟都不知道他家家底现在这么丰厚,一时间有点愣神。 “你做什么这样傻傻的看我,娘手里还有一笔小金库呢!”孟晚好笑的看着他。 宋亭舟笑的有些无奈,“从前读书就是靠夫郎和娘,没成想做了官,家里还是要靠你们撑着。” 孟晚主动环上他半边的胳膊,“夫君不高升,我和娘再能赚钱都守不住,咱们家里正正好好,缺了谁都不行。”这个时代里女子和哥儿的处境是艰难的,若是宋亭舟只是一介白身,那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昌平卖卖豆腐,做做油果子。 宋亭舟握着他的手温柔回视,“晚儿说的在理。” 他们刚从一家木匠铺子里出来,后到专门卖瓷器的民窑街走去,挑了些漂亮的陶瓷碗、陶瓷盘子和罐子等,付了钱让小二送到新宅里。 过后又从陶瓷铺子的掌柜口中,打探到专门贩卖织物与布料的地方,一个叫吉祥街的街道。 听说这条街的街头和街尾各开了一家染坊,使得周边聚集了众多颜料商行、布坊、成衣店等。 他们过去买些窗帘和帷幔,顺带逛逛街,等宋亭舟上衙,他们便又开始忙了。 进入吉祥街,里头确实热闹非凡,但人多是非就多。西梧府以前因为黑叶县的荔枝和沙坑县的橘子,算是岭南各府排在前头的其中一个。 能定居在府城里的都是小有资本的人,三三两两上了岁数的大婶,为主家置办物什的丫鬟小厮,站在铺子门口绕价的摊贩等。 宋亭舟和孟晚进来后,总有那么三两道目光瞥过来,或是好奇、或是惊艳的打量,但最多的却是鄙夷。 “光天化日的,这天还没黑呢,就当街拉上手了?” “真是不知羞耻,长得那个狐媚样子,不知是哪个窑子出来的呢!” “窑子里的?我看不像?” “说不准,不然谁好人家的夫郎行事这般放荡?” 宋亭舟脚步一顿,拉着孟晚渐渐向说闲话的那批人靠近。他身高高大挺拔,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又冷冽如冰,目若寒潭。越是靠近便越是能感受到他强大的压迫感。 那几个相看布料的妇人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相互搀扶着往后面退,“你……你想做什么!” “我们不过是交谈几句,你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我们说不成!”有个身着石榴红长裙的妇人强撑起派头冲宋亭舟叫嚷。 可能是被宋亭舟的气势吓的,她喊声都有些破音了,哪怕是热闹的街道上都很突出,引来许多人关注。 宋亭舟黑眸幽深,声音深沉有力,“我与夫郎携手闲逛,并无触犯禹国任何条例,但你当街辱骂旁人,却是犯了骂詈罪。” 那妇人见周边聚了人过来看热闹,其中还有她家小厮,像是突然间有了仪仗,“还跟我扯律法,知道本夫人是谁吗?” 她叉着腰大声嚷道:“府衙里的照磨是我亲弟弟,你去府衙敲鼓告我啊?你去告啊?” 宋亭舟声音里罕见带了丝怒意,“府衙从九品的陈照磨是吗?家人行径嚣张,只怕也不是什么能堪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弟弟姓陈?你是什么人?何为堪用不堪用,你给我说清楚!”那妇人越听越不对,语气急促的连番质问宋亭舟。 孟晚站在她面前不怀好意的说:“你这长舌妇,回去问问你的照磨弟弟不就知道了吗?往后还是多积口德,再花钱去其他地界给你弟弟捐官。西梧府,他这辈子就别想了。” 第6章 宴客 宋亭舟鲜少做那种以权欺人的事,这次可见是叫那几个妇人给气惨了。孟晚这个被骂的还没觉得怎么样,宋亭舟却冷着脸拉他离开。 那妇人迈开腿想追,又觉得周围凑了这么多人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期期艾艾的喊了两声,便脚步匆忙的走出巷子,估计是着急回家找她的照磨弟弟去了。 孟晚小跑着被宋亭舟牵着走,见他大步流星压着气的背影,没忍住微微垂首无声的笑。 前头的宋亭舟可能是怒气渐消,回过神来自己走的太快了,停下步子将孟晚带到自己身侧,两人再缓缓回家。 路上的时候再仔细一看,周围确实有许多人在看他们牵手,只不过目光比较隐晦,离得又远,所以他们才没注意到。不像吉祥街里人挤人,那些评头论足的妇人便格外引人注意。 握着孟晚手的力道加重一分,宋亭舟冷着声似有不满,“西梧做为府城,当地民风竟还不如赫山县。” 孟晚笑着安抚他,“赫山县地方偏僻,吃都吃不饱,什么礼仪教养有活着重要?后来全县的百姓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敢说咱们闲话?你等着,西梧府的热闹还有呢。” 规矩多的如盛京城,却也等级分明,教导子女家人行事谨慎。起码没有几个九品芝麻官的亲眷敢当街胡咧咧的,真有身份背景也大多是暗戳戳的挤压人。 他们回家时家里晚饭都快做好了,用膳的时候不用人伺候,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阿砚单手托着下巴,没精打采的吃了口碗里的小排骨,两道颜色浅淡的眉毛皱了起来。 天气太热,他不想吃肉了。 孟晚余光见楚辞顺理成章的接过阿砚夹过去的小排骨,“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光哦,沾了自己口水的东西给别人非常没有礼貌。” 阿砚快三岁了,已经有了羞耻心,闻言默默的将碗往楚辞那边挪了挪,示意他把排骨还回来。 楚辞看了眼孟晚的脸色,干脆利落的把排骨吃了,顺手夹了一筷子凉拌青笋到阿砚碗里。 阿砚弯起红润的小嘴巴,嗷呜一口将青笋吃了。 孟晚当作没看见他们的互动,楚辞现如今越来越把宋家当成自己家了,这样很好。 一顿饭还没吃完,秋色从前院过来禀告,“大人,夫郎,大门外有个自称是大人下属的登门拜访,还带了个妇人。” 孟晚夹菜的动作不停,“呦,来的还挺快,我还以为要明天呢。” 宋亭舟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见。” 秋色看看两人脸色,迅速退下,“是。” 家里的窗帘帷幔没买上,孟晚也没心思再去,便让黄叶带着两个丫鬟去采购了一批回来。 过了两日家里的事都置办妥当,门房便开始陆续收到各路帖子,都是要登门拜访的。还有些来路不明的礼物,听秋色说是放到门前人就走了。 孟晚叫他不许动,就放门口。爱谁偷谁偷,想谁拿就谁拿,反正没有进他家大门。 “怎么办,连你新任知府都过问了,不宴请一番怕是过不去。”孟晚拿着手里的一沓帖子对宋亭舟说。 宋亭舟随意揭开了一封查看,“那便置办一番,也不必太过隆重奢华。”毕竟他只是西梧府的二把手,万事不能盖过新任知府上头。 孟晚头次置办席面,宴请官员,有些手生却不慌乱。定桌子,选定酒水。他家厨娘水平一般,用来宴请客人做席面是不够的,只能到酒楼里聘请几个大厨。 席面要用的菜肉也要提前选定,零零散散一大堆的麻烦事,真到了用人的时候才发现,从藕坊跟他来的唐妗霜竟然出奇的好用。 大部分的杂事都是他交代几句,唐妗霜带黄叶秋色一一采买的,省下孟晚许多琐事,他只需在家决策即可。 “这两道菜有些重复,划下去,换成胭脂鹅脯和鸡汤笋。”孟晚倚在堂屋的竹倚上,手里拿着唐妗霜拟好的菜单,手边放着一盘子冰镇的葡萄,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东家,我听说这两道菜是知府夫人最爱用的。”唐妗霜是个能人,也不知从哪儿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知府夫人的喜好。 孟晚懒洋洋的说:“曾知府是从西梧府同知升上去的,今年年满六十二,重孙子都比阿砚还大两岁。他们夫妻俩是北地人不假,可来西梧府这么些年,口味有大半的可能会变。” 孟晚剥了颗葡萄送进口中,甜酸正好,“再说了,就算他们口味没有变化,还是喜欢吃肉,这么大的年纪多食肉类也不克化。菜单上已经有四喜丸子和琥珀凝香肘了,再加上这两道略显油腻。不必刻意为了哪家夫人夫郎更改菜单,无功无过即可。” 这里头又有许多门道,宋亭舟在御前被皇上夸赞是所有朝廷官员都知道的事,谁都清楚他功绩卓越,升迁只是迟早的。 当下西梧知府早就到了致仕的年纪,还能坐上西梧知府的位置是因为在给宋亭舟占地方,甚至用不到三年,他可能就要给宋亭舟挪地方了。 所以做为宋亭舟的夫郎,孟晚不必左右逢源的迁就其他夫人夫郎,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唐妗霜是聪明人,孟晚只是略微提点几句,他就明白了关窍,“我懂了东家,这就下去交代换菜。” 他走后黄叶还晕头转脑的琢磨其中关系。他来宋家早,人又小又忠心,孟晚对他更亲厚喜欢些,“这次是难得的机会,遇事多别自己乱想,多问问唐妗霜。他能教你许多,多多学着,往后总能用得上的。” “是,我知道了夫郎。”黄叶说完退下,快步追上快要走远的唐妗霜。 宋家的宴席定在了八月初二那天,送帖子也有讲究,最简单的,从官大的开始送。 为保不出纰漏,雪生亲自上门送贴。 八月初二当天,孟晚和宋亭舟各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同色朱红罗纱外罩长衫,轻轻薄薄的一层,颜色略暗,其实是不适合做夏衫的。 但宋亭舟想和孟晚穿一样色系,他们的衣裳浅色都是青、蓝、白三色,少有穿红戴绿,所以这次便各做了两件红色的。 他们亲自站在门外迎人,宛若一对新婚的璧人,令人挪不开眼睛。 “晚儿,这位是曾知府的夫人。” 知府大人是上官,为显身份是不会亲自登门的,来的是他夫人和孙子孙媳。 “老身早闻孟夫郎大名,特意带着儿孙们过来见识一番。”曾老夫人就是个寻常的老太太,一脸慈祥,说话也十分谦逊。 孟晚挂起标准笑容,弯下身子对她揖了一礼,“曾老夫人客气了,晚辈只是做些小买卖罢了。” 两人客气的寒暄两句,曾家的孙媳妇也欠身对孟晚失礼,“见过孟夫郎。” 她姓覃,覃家是西梧当地的大姓,目前府城里最具声望的乡绅。那天孟晚和宋亭舟去的吉祥街,两家染坊之一便是覃家的。 不光如此,曾老夫人的儿媳也是覃家的人,小谭氏这个孙媳往上管自己婆母叫姑姑。 孟晚亲自带人到内院落座,由常金花这个不善言辞的招待。刚开始局促的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幸好曾老夫人为人还算和善,又有阿砚在一旁缓解尴尬。 “这孩子看着就像是个有福气的,长得也像宋大人。”曾老妇人笑呵呵的说。 人老了就喜欢看些活泼好动的小孩,更别说阿砚这样长得粉雕玉琢的。 “鹃娘,去和弟弟玩会儿。”小谭氏对女儿说。 男宾在前院,小谭氏还带了女儿过来,那小姑娘看着比阿砚大一两岁的模样,穿着粉色的裙子,显得肤色有些黝黑。 听到她娘的话,鹃娘怯生生的走到阿砚身边,“弟……弟弟,你要和我一起玩吗?” 她声音比嗡嗡乱响的蚊子也大不了多少,阿砚等她说第三遍才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歪头看她答应道:“好哦。” “说话大声些,畏畏缩缩的做什么?”小谭氏有些不满女儿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从进门起就一直暗暗和孟晚比较,穿着打扮、年龄相貌,到现在两人的孩子。 家里如今园子大,里头有座小小的两座池塘,种着以前就有的一池莲花。有常金花不放心阿砚独自在院里玩耍,都是叫家里一个叫朱颜的小丫头跟着。 “朱颜,你和朱砂跟着,仔细着看着小公子,别让他去花园,也别去他哥的院里。”楚辞的院子里都是药草,且多是带着毒性的东西,只有他亲自带着阿砚进去才安全。 朱颜小小巧巧的一个,只有十二岁,说话做事却很成熟稳当。朱砂更小,只有六岁。 孟晚当时挑她们俩是因为她们是一对姐妹,家里都饿死了,姐姐才自己带着妹妹卖身牙行。且她还知道来府城找官牙发卖自己,是个心里有主见的孩子。可以从小培养培养,将来他们一家或是回京或是去其他地界,都能带在身边。 两人亦步亦趋的跟在阿砚和鹃娘后面,鹃娘身后也跟了两个丫鬟,四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家小主子。 宋亭舟在西梧府的面子很大,发了帖子的人家就没有不来的,除此之外之前给他们道乔迁之喜的乡绅也都请了过来。如此一来前宅后院宾客满棚,座无虚席。 时辰差不多了,陆续客人都已到场,孟晚便先回后院招呼客人。宋亭舟吩咐秋色在门口守着,自己也转身进门,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男子在往这边赶,冷冷的交代了一句,“没有请柬的,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灰衣男子已经赶到近前,刚好听见他这么一句话,一张脸涨的通红。但关乎仕途,他只能厚着脸皮凑上去,“大人何必这般苛刻,家姐实在不知大人身份,这才……” 对上宋亭舟的冷眼,下面的话他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对亲眷如此不加管教,冲撞了我事小,他日谁知会不会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灰衣男子呐呐的说:“姐姐从小照看我长大,又供我读书考取功名,是个极其善良的女子,她……她不会的。” 宋亭舟神情愈发淡漠,再懒得对他多费口舌,转身欲离开。 灰衣男子这才惊觉自己是来同上官求情,不要革自己职位,不知不觉又得罪了人。“大人,是下官不对,下官明日一早就带家姐来登门认错。下官家境贫寒,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这点微薄的贡粮养活家里,还请大人再给下官一次机会。” 宋亭舟挥袖离去,“你愿意来便来。” 灰衣男子还要再喊,秋色看不过去提点了他一句,“我家大人的意思便是答应了你明日上门,到时莫要再说些不知死活的话惹了我家大人了。” 灰衣男子大喜过望,“好,好,多谢小哥提点。”他从袖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秋色。 秋色才看不上他这几个钱,推脱不要。 结果灰衣男子又掏出二两碎银出来一并要塞给秋色,没谁是不爱财的,何况只是点拨两句。 秋色左右看看,见围在他宋家门口看热闹的百姓都已散去,宋亭舟和孟晚也不在,便偷偷把钱揣进怀里。 “你别总一个劲儿的对我家大人道歉,我家夫郎才是家里管事的主子。明早来了让你姐态度恭敬诚恳些,我家夫郎可不是好糊弄的,心若不诚,一样白来。”秋色看在银子的份上又多指点了他几句。 灰衣男子难以置信的走了,临走还能听到他小口小口的吸气声,“宋大人如此英明神武,竟然还惧内?” 后院的孟晚还不知道有傻子乱猜他和宋亭舟的相处模式,他正长袖善舞的同众位夫人交际。言语间滴水不漏,该客气客气,该端着端着。用做这么几年买卖的经验对付这群官员夫人,简直手到擒来。 等宴席即将结束的时候,小覃夫人派去跟着鹃娘的丫鬟突然小跑过来。在坐的夫人夫郎都是在府城有头有脸的,甚至她娘家嫂子也来了。丫鬟这般没规矩难免叫人小声议论几句。 小覃夫人忙低声喝道:“教你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丫鬟被她一呵,“扑通”一声便跪到地上,“少夫人,娟姐儿刚才掉进池塘里去了!” 第7章 指认 众人跟着丫鬟匆忙赶到花园的,孟晚怕人真在他家出了事,急匆匆的往园子里走。 等赶到园子里一看,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糟糕。池塘边缘水浅,也就到大人膝盖往上的位置,鹃娘掉下去没呛到水,只是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挂着些青苔。 “呜呜呜……” “啊……我要回家!” “娘……我要娘。” “阿爹你快来……呜呜呜。” 这会儿花园的小孩不光阿砚和鹃娘两人,还有许多宾客的孩子。小孩子坐不住,吃了一会儿就开始吵闹,大人们怕在宋家失了分寸,就让丫鬟们带出来玩。 各家的公子小姐身边都带了人来,但孩子一多就有些看不过来了。玩耍间鹃娘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她身边的丫鬟没扶稳两人一同掉进了池塘里,好在池塘边缘不深,立即便被其他丫鬟捞了上来。 跟着鹃娘的两个丫鬟都不大稳重,慌里慌张的便扔下小姐去找小覃氏,这才有了席面上的情景。 小覃氏脸色铁青,回首先甩了去找她的那个丫鬟一巴掌,又怒责另一个护在鹃娘身边湿了身的,“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说完余光扫了一眼鹃娘,见她没事也没上前安慰,反倒是鹃娘的太奶奶曾老夫人上前攥住她冰凉的小手,“让曾祖母瞧瞧,这是给我们姐儿吓着了?不怕不怕,告诉祖母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夏季炎热,鹃娘掉下去是不冷的,可这会儿却打了两下摆子。她眼神不自觉瞥向人群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反被那男孩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吓得眼泪含在眼睛里,委委屈屈的说:“曾祖母,没……没人推我。” 孩子说的谎言,在大人看来一目了然。这群孩子有大有小,最大的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约莫有八岁了,最小的则是孟晚的阿砚。 孟晚先找了一圈,见自己儿子安然无恙,没哭没嚎,瞬间放下了心。“都是我家仆人少,让孩子们都吓着了,我在这儿给夫人夫郎们赔个不是。” 除了曾家人,都是家世不及宋家的,哪敢受他的礼,忙客气道:“不碍事,不碍事。” “是啊,孩子们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孟夫郎不必介怀。” 孩子里有文静的就有淘气使坏的,确实怪不到孟晚身上来。但他作为东道主,态度必须要摆出来。 他歉意的对众人揖了一礼,然后对小覃氏说:“鹃娘身上都湿了,小覃夫人若是放心,便让我家下人带她去洗个澡,再换身衣裳。” 小覃氏不干,这么多人都在旁边看着,她女儿被人推到池塘里的事就这么算了的话,往后她在后宅走动谁还会拿她当回事? 她没回孟晚的话,走到鹃娘身边揪着她一边的胳膊,冷着脸问:“秀梅刚才去都和我说了,是有人把你推下水的,再敢骗我回去就别进我屋里,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他是真有些不懂,自己亲生骨肉,至于为了点小事说这么狠的话? 大人都觉得这话过分,何况是才五岁的鹃娘。她直接吓哭了,拽着小覃氏的裙摆生怕她真的不要自己,“娘,我说,你别不要我。” 鹃娘一手抹着眼泪,一手往胖男孩那边指,怎料小覃氏脸色变得更差,“你看清楚没有就乱指,你表哥怎么会推你?” 原来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她娘家哥哥的儿子,小覃氏的亲侄儿。 鹃娘本来年纪就小,连番受了惊吓后自己都不大自信了,手指弯弯曲曲的又往覃家孩子身边指,那里面正站着阿砚。 “那……那是他?” 小覃氏眼睛扫向阿砚,正要说些什么,听到风声被宋亭舟派来的楚辞大步过来,二话没说就将阿砚抱在怀里,面色不悦的扫了眼小覃氏。 孟晚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同在场众人说道:“这是我干儿子,护弟心切,望诸位见谅。” “孟夫郎哪里的话,手足和睦才显亲厚,我们羡慕还羡慕不来的。” “就是,我家里那几个天天吵得死去活来。” 谁还敢多说什么,都是夸赞的话。 孟晚听她们恭维两句,口风一转又对小覃氏说:“阿砚还不到三岁,鹃娘是瘦弱,可也快五岁了,会被比她小两岁的孩子推倒?” 他这会儿其实已经有些不耐了,他有时候是喜欢吃瓜不错,可要说有多少耐心和这群人掰扯这点小事,那还真是没有。孟晚只觉得浪费时间。 孟晚问在楚辞怀里一脸懵逼的阿砚,“乖宝,鹃娘说是你推了她,你推了没有?” 阿砚有一点很像宋亭舟,就是情绪极其稳定,轻易不会动怒。他摇摇自己的小脑袋,“阿砚没有。” “那你看见是谁推得吗?”孟晚又问。 阿砚还是摇摇头,“没看见。” 这时候有个孩子叫出声,“我看见啦,就是覃永顺推的!” “康儿,不许胡说。”出声的孩子是通判之子,也有六岁大。通判夫郎大概是怕得罪人,急忙制止他。 孟晚轻描淡写的说:“既然不是阿砚推得,鹃娘要向弟弟道个歉。” 他倒不是非要为难小姑娘,只是她娘小覃氏眼见着就要把脏水泼到他儿子身上,孟晚已经动了气。 “对……对不起阿砚弟弟……呜呜呜。”鹃娘被大人间的氛围吓到,只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可旁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都是大人间的眉眼关司。 小覃氏护着自己侄子,委屈自己女儿,还头脑发昏的想在孟夫郎面前摆谱。 孟晚还不怕别人使坏使到他面前,摸了两下鹃娘半湿的发鬓以做安抚,出乎意外的看见她颈下似乎有大块的青色痕迹。 孟晚动作一顿,放下手笑盈盈的对一副小霸王模样的覃永顺说:“覃小公子,既是你推的人,便同妹妹道个歉?” 覃永顺在家里霸道惯了,怎么会和最看不上的鹃娘道歉,当即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覃夫人心疼儿子哭坏了身子,忙哄劝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又许了众多好处才哄住哭声,“孟夫郎,实在抱歉,因为我家孩子的事给您添了麻烦。等我回了家,定然是要带永顺去他姑姑家道歉的,不然今日就算了?” 不知心里如何作想,起码覃夫人面儿上对孟晚很是客气。 孟晚扶了扶头上的金簪,这是他今日特意戴上的两根累丝金簪,在曜日的照映下,金丝缠绕的纹路流转着细碎光晕。簪头嵌着的红宝石比金簪的簪身更加璀璨,衬得他比平日多了几分富丽华贵。 孟晚扬起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覃夫人客气了,既然是二位夫人的家事,我作为外人,自然是不便参与。” 覃夫人神色尴尬的笑笑,“席面也吃好了,我便带着孩子先回去了。” “夫人慢走,我就不多送了,叶哥儿,你去帮我送送覃夫人。”孟晚指使黄叶。 按照阶级来说,一个商户妻子,还不值当他亲自送到门口,客气客气就算了。正好敲打敲打其他想摆谱的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曾老夫人对孟晚说道:“孟夫郎,既然事情有了着落,烦请你借间屋子给我们,也好让鹃娘换身干净衣裳。” “老夫人莫急,我这就叫人带你们过去,只是我家没有适龄女童的衣衫,不若让下人去成衣铺子买上一身?” “孟夫郎不必麻烦,我们叫人回家取来便是了。”曾老夫人客气道。 孟晚神情莫测,刚才他说带鹃娘去换衣没人吭声,这会儿才想起来孩子身上还湿着吗? 真是有趣。 他对给曾家人带路的朱颜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小孩看没看懂。 出了这么档子事,其实谁都不愿多留,但碍于宋亭舟的官威,一时间也不好告辞离开。便三三两两在花园里吃茶聊天,消磨着时间,等待前院喝酒的男人一起回家。 孟晚奖励儿子盘水果拼盘,让楚辞带他回自己的小院一起吃。楚辞之前在前院估计也不愿多待,正好让阿砚解救他回来。 “杜夫郎怎么自己在亭子里坐着?”孟晚端了盘果盘放到一位夫郎面前的石桌上。 这夫郎就是刚才不让儿子出声的那位,夫君是新上任的通判,比他们还晚来几天的样子,目前连个正经住所也没有,送帖子都是宋亭舟直接在衙门送的。 上一任罗通判和宋亭舟不对付,还疑似是廉王手下的人,被调走到了不知何地,刚好方便宋亭舟在府衙做事。 新上任的杜通判与之相处太短,眼下还看不出品性如何,但总归比罗通判强。杜夫郎看起来又是个谨小慎微的,孟晚想顺便试探两句,打探打探来路是否干净。 杜夫郎受宠若惊般起身施礼,“让孟夫郎见笑了,我们家是新来的,和大家都不熟悉,便独自坐了会儿。” 孟晚示意他坐下,将果盘放到了一脸垂涎欲滴想吃的康儿面前,“尝尝我家的果子,今早新摘下树的。” 康儿看了眼自己阿爹,见他点头了才伸手去抓,吃的不亦乐乎。小孩子就是简单单纯好满足,一百个里面也就出那么两三个坏种。 “孟夫郎莫怪,我刚才也是怕康儿说错话,这才不让他开口。”杜夫郎惴惴不安的说道。 孟晚无所谓一笑,“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杜夫郎多虑了。” 杜夫郎也不知信没信,“那就好,我和夫君初来乍到,又无背景亲信,实在是怕得罪人家。” 孟晚失笑,“覃家只是商户。” “也不算,覃老爷不是捐了个员外郎吗?再说他们家在当地家大势大,我听说连曾知府刚到西梧府的时候都……”杜夫郎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才接着说:“曾知府对他家也是十分客气的,更别说我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孟晚有些意外,看来杜通判是做了准备的,才来几天,竟然打探了这么多的消息。 他跟杜夫郎又聊了聊,知道他和杜通判是从湖州被调来的。先前杜通判是湖州知县,在当地就是得罪了乡绅,三年间在任上是举步维艰。所以被调到西梧府后是做足了准备,就是怕走上老路。 孟晚见他言语间还算实在,便说道:“你说你们还没找到住处落脚?我倒是认得两个靠谱的牙子,不若让他们帮你找找?”曾几何时,他和宋亭舟也有过这般窘迫的时候,让聂知遥帮他找房。 不,那会他们还不如现在的杜夫郎,当时宋亭舟只是个小小的秀才。 “那就多谢孟夫郎了,我确实是头一次张罗这种事。”杜夫郎不好意思的道谢。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还怕杜夫郎嫌弃我多事呢。” 孟晚的场面话说的一向漂亮,不过和杜夫郎攀谈了一会儿,两人关系便亲近不少。对方还说等买了宅子,要请孟晚上门做客。 又过了一会儿曾家人带着换好衣裳的鹃娘过来告辞,孟晚出去送人,其他夫人见状也顺势离开。 孟晚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前院倒是还剩几桌客人,宋亭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孟晚便到常金花屋里陪她坐着,说起今天的事。 “那孩子真是个可怜的。”常金花说的是鹃娘。 孟晚“啧”了一声,“是挺可怜,我见曾家人是不怎么重视她的。她身边那两个丫鬟像是今天才随意拨给她的粗使丫鬟,还没有朱颜行事周到。” 朱颜刚巧过来添茶,小姑娘被主家夸赞,止不住的嘴角上翘,“对了夫郎,我听了你的吩咐跟上去,但曾家人并不用我伺候。到了客房就将我赶了出来,奴婢只听见里面似乎有责骂声。” 还能骂谁,总不会小覃氏骂曾老夫人?曾老夫人的样子也不会在旁人家责骂孙媳。那被骂的就只有鹃娘了。 常金花皱着眉猜测,“莫不是小覃氏重男轻女?” 孟晚调侃着说:“呦,娘你连重男轻女都知道啊?” 常金花剜了他一眼,“你再生个,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她又补充一句,“哥儿我也是喜欢的,就是生下来不如阿砚这般自由。” 世人对女娘多苛刻,哥儿更甚一分,常金花也懂。 孟晚望天望地就是不回话,“哎呀,我出去看看小辞和阿砚去哪儿了。” 常金花见他窜出门去,没好气的数落道:“躲什么,我又不是逼着你要。” 第8章 月饼 一天忙忙碌碌的过去了,好在现在家里下人多,还有唐妗霜充当管家,并不用孟晚和宋亭舟多费心。 第二天一早,陈照磨果然带着他姐姐上了门,那女人一改之前嚣张的姿态,卑躬屈膝的奉承宋亭舟。 “大人,民妇大字不识一个,真不知您就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她恭维着宋亭舟,还不忘和孟晚致歉,“孟夫郎,实在是对不住,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还望您别往心里去。”可能是陈照磨刻意叮嘱过,这句话不知道她在家练了几遍,说出来比顺口溜还顺,但心里却未必是服气的。 这种小角色,孟晚多理她一下都是浪费时间。看也没看她一眼,孟晚理了理浅薄的青色外衫,对宋亭舟说:“牙行找了几个铺子,我过去看看哪家合适。” “把雪生也带去跟着。”宋亭舟叮嘱一句,将送他到门口才继续返回,无视陈照磨姐姐僵硬的脸色,对陈照磨说:“我到衙门看过你书写的文书卷宗,还算恪尽职守。此次可饶你一回,但下次若再不约束好家人,我定不会轻饶!” 陈照磨大喜过望,“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拉着姐姐拜谢宋亭舟,这会儿天还早,一会儿宋亭舟还要去衙门上值,便放他们二人离开。 “听闻你家境困难,这些东西我家不缺,都拎回去。”宋亭舟指着桌上陈照磨带来的糕点果子。言语中并没有太多波动,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孟晚为人谨慎,过口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要亲近的人做的,家里的厨娘也是找的家世清白有家有口跑不掉的。胆敢为乱,就地便一锅端了。 陈照磨拿来的果子他家不缺,更没什么必要收。 陈照磨拎着点心带着姐姐离开宋家,路过门房的时候见秋色在其中吃茶,他心思动了动,将手里的点心果子递了过去。 “小哥,那天多谢你的提点,这几包果子你留着做茶点用。” 陈照磨家境困难一说是对比上官,能在府衙上值的,实际家里并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艰难。他上门到宋家,糕点水果不是买的最好的,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秋色接过东西,藏到门房最底下的矮柜里,“好说好说,陈照磨慢走。” 送走陈照磨姐弟,他一转身便看见一抹朱颜就站在他身后,将他吓了一大跳,“小朱颜,你来前院干什么?” “啊?哦,唐管事说要你带桂诚桂谦他们,将昨日租借的桌椅都还回去。” 家里丫鬟小厮的名字都是孟晚起的,这八个在西梧买来的年岁没人超过十五岁,女孩都是朱字打头,男孩都是桂字打头。 “成,我这就去叫他们。”秋色眸光一闪,说完又叫住快要离开的朱颜,“刚才我过去送送陈照磨,毕竟也是咱们大人手底下的小官,不好怠慢。” 朱颜客气的说:“知道了秋色哥。” 传完了信儿,朱颜快步往后宅走去,过了二进的小门后倚在墙边抚了抚自己胸口。神色间颇为纠结。 夫郎和大人对他们这些下人极好,从来没有呵斥打骂过。更不说老夫人了,见她们年纪小,许多活能自己做就不叫他们。 宋家人待人亲厚,却也不是没规矩的。特别是她们夫郎,能笑着将人吓哭。 不管怎么说,背着主家偷偷收礼都是不对,可秋色和黄叶都是跟着宋家的老人。她若是说出去,以后在宅子里做事,秋色会不会故意为难她? 到底要不要告诉夫郎? 孟晚尚不知朱颜在家中纠结,便是来了西梧,和那些官夫人打交道也只是顺带。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并不比宋亭舟清闲多少。 “青杏,你看看这间行不行。”孟晚先带青杏看合适的医馆,这次他就只帮忙找房子了,租金方面苗家说要自己解决。 苗家在赫山的口碑不错,不乱用药,看诊便宜买药也不贵,最重要的是医术又好。 三年间他们是攒了些银钱的,但苗家这一家子穷苦日子过多了,本身又不是大手大脚的人。看着面前宽敞的铺子,青杏颇为腼腆的说:“夫郎,这个有点大了,再小一些也可以的。” “还有几间,那我们在看看。”孟晚很好说话,转头对牙子说:“去下一家。” 第二家大小适中,距离苗家的新家也很近,青杏很快和牙子敲定下来。 苗家的新房修整妥当,青杏一家前两天就已经搬了过去。 阿砚前些日子一直和白薇玩,他们家搬走了,阿砚还感性的小哭了一场,后来知道两家还是在一条巷子,才破涕为笑。 不过他现在又有新的玩伴了。杜夫郎从孟晚介绍的牙子手里买了套宅子,就在巷子西面,中间隔了条街道的另一个巷子,走几步就到了。 “昨天你家席面上那道松仁月饼不错,我娘爱吃,是在外面点心铺子买的,还是你家里厨子做的?” 孟晚昨日带常金花去杜通判家做客吃席,他家没有大办,来的乡绅商贾比西梧官场的官员还多。 乡绅还端着些,商贾可都是人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攀扯官员的机会,厚着脸皮贴上来送礼。杜夫郎今天一早就带着儿子躲到宋家来了。 “是我家厨娘做的,松仁都是带来岭南的,既然老夫人爱吃,明儿我让厨娘再做些给你送来。” 孟晚摸着下巴,“还是别送来了,你问问她方不方便教别人,要是方便的话,我哪天有空了去你家学学。”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只管去就是了。” 杜夫郎眉眼间带着些羡慕,“你和你婆母关系真好,我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心疼你的。” “我见杜老夫人也很和蔼啊?”孟晚把玩自己的双鱼玉佩玩,随口说道。 杜夫郎苦笑一声,“我家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康儿,我婆母和夫君都想着开枝散叶。” 哥儿有孕不易,一生也就有一子,且年龄越大越不可能有。杜夫郎今年已经三十二了,家里两个侍妾生的都是女儿,杜夫郎的婆母还是更想他再生个儿子。 孟晚很想说:理她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作甚?到底两人没熟到那个份上,只能干巴巴的劝了句,“康儿被你教导的很不错了,我不也只有一个阿砚吗?” 杜夫郎其实这些年也算看开了,只是看到孟晚和常金花的相处模式才勾起了烦心,“你说的也对,我们这样的哥儿,过成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好歹还有儿子傍身。之前在你家乔迁宴给你摆脸色的小覃氏才是真的……” 他找了半天形容词,最后崩出来个,“水深火热。” 孟晚来了兴致,“哦,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城里有两家染坊吗?一家是小覃氏的娘家覃员外,一家是余家。”杜夫郎说话有种这个时代夫郎夫人们特有的腔调,不会一上来就直接说结果,而是七拐八拐说上带上前因后果。 孟晚很有耐心的说:“听说过,据说这两家都是做布匹生意发家的,如今府城里大半产业都是他们两家的。” 孟晚要办罐头厂,虽然和他们两家不沾边,但也都提前打听过了。 杜夫郎看了眼远处在和阿砚一起玩的儿子,压着声音说:“这两家一直不对付,但今年因为曾家高升了知府的缘故,余家也有意拉拢咱们这些官眷。” 商人再精明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化,所以目前覃家目前还看不透曾知府只是个踏板,只觉得女人们嫁进曾家是荣耀的,是可以打压对家的资本。 余家能做到这么大,其实也和西梧府当地的官员有走动,可惜再大也大不过知府。覃家能送女人,他们余家自然也能。可是谁都不懂,商户之女高攀官吏,也不是那么好高攀的。 曾知府和曾老夫人只得一子,早年他家刚来西梧,朝中无人,西梧无亲,处境艰难。等独子和覃家结亲后情况才好转。 他们一个是家财万贯的乡绅之女,一个是官职不高举目无亲的曾大人独子,两家当时倒也算般配。 只可惜小两口出了场意外双双亡故,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是小覃氏的丈夫曾桁书。 曾桁书名字起得文雅,人却被失了独子的曾老夫人惯得不思进取,每日流连于青楼楚馆,只顾寻欢取乐,便是和小覃氏成了亲也不曾收敛。偏偏曾老夫人还催着小覃氏快快生子。 “……那日我从曾家门前的街道上路过,见他家似乎还请了道士和尚。”和孟晚说了半天,杜夫郎口渴难耐,自斟自酌了一盏茶水。 孟晚纳闷,“请和尚道士?做法事?” 杜夫郎笑了,“做什么法事,当然是请他们开坛布法,画符求子了?” 画符?求子? 是他想的那样吗? 孟晚脸上的震惊不是假装,对于后宅阴司他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之后的日子杜夫郎倒是常来宋家,孟晚有时会忙,没时间作陪,常金花便陪她唠唠家常。 岭南的夏天气候奇热,今年更是热到巅峰,孟晚让她入了秋再琢磨新铺子,常金花正是无趣,杜夫郎来了也好。 孟晚天天打着伞带着唐妗霜在外奔波选址,在瓘玉局的工匠到来之前,他要把厂房建好。这样入冬的时候才能做出第一批荔枝罐头,让来年开春来的三叔带去盛京。 西梧府在怎么说也是府城,又不像雷州府辖内只有两个县。西梧府内有四县三寨,城内也不像赫山一样有许多多余的空地。 孟晚想建罐头厂,要分窑场和工厂两个部分,只会比糖坊规模更大,因此城内是不成的,还是要在城外批址建厂。 官场有人好办事,不怪那些商贾努力巴结,宋亭舟分分钟就给他批了一大块的地皮来。 剩下的事就轻车熟路了,画图、找工人修建围墙工厂。 两边同时进行,孟晚在家画图纸,让雪生跟着唐妗霜找些靠谱的工匠。唐妗霜毕竟是哥儿,不好自己在外行走,让雪生陪他正好。 都是耗时间的事情,孟晚的图纸还没画好的时候,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便已经快到了。孟晚还记得常金花喜欢吃杜家喜欢做坚果月饼的事,便提前一天空出时间去杜家,和他家的厨娘学坚果月饼怎么做。 他本身厨艺就还算不错,学起来也快,很快就掌握了窍门。 “松子、核桃、瓜子仁、花生仁、面粉、糖、油……嗯,我知道了。”孟晚撸起袖子,将鏊子里的月饼一块块夹出来,里面有一半是厨娘做的,一半是他做的。 月饼晾凉后他两样都尝了一口,“不错,味道差不多。冯婶,你尝尝?” 孟晚把自己做的月饼递给杜家厨娘,对方赞不绝口,“对,就是这个味儿,孟夫郎真是心灵手巧,我儿媳便怎么教都教不会。”她们一家都卖到了杜家,女儿儿子等都是杜家的家生子。 “冯婶,冯婶!我家姨娘的燕窝熬好了没有?”这会儿灶房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穿着一身粉衣,插着腰毫不客气的问。 冯婶连忙告饶,“月红姑娘,我这儿实在忙不开手,燕窝我马上就熬,再稍等一炷香的功夫的功夫。” 月红狐疑的看着孟晚,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精彩纷呈,“这是何人?你就是因为他才让我们家姨娘等的?” “月红姑娘代我向兰姨娘告罪一声,确实是夫郎交代让我教孟夫郎做月饼,已经做完了,我再交代几句,便可给兰姨娘炖上燕窝。” 杜夫郎这会儿带着康儿在杜老夫人院里,冯婶只知道杜夫郎交代这是官员家的亲眷,让恭敬着,并不知道孟晚具体身份。 她说话一直态度和善,孟晚也静立一旁没有说话。怎料这个叫月红的丫鬟不依不饶,言语破烂,“什么这个夫郎那个夫郎的,也敢到别人家来耍威风,今儿耽误了我家姨娘的燕窝,馋到了肚子里面的孩子,我看谁能开罪的起!” 到杜家上门来巴结的商贾太多,月红还以为孟晚也是其中一家,什么学做月饼是假,巴结她家的通判老爷才是真。又见孟晚容貌绮丽,身姿纤长,还以为是从哪儿找来的风流人物要走旁的路子来勾引人的。 第9章 中秋节 孟晚嘴角带笑,不急不缓的将手中盛放月饼的盘子放下。“倒是我没见识了,竟不知通判府这么大的规矩,一个姨娘而已,竟然这么大的排场。” 月红气得跳脚,她们这些下人比谁都希望自己跟的主子能扬眉吐气。她们主家夫郎性子温和,两个姨娘就开始露头挣脸面了。 兰姨娘年长几岁,不如年岁小的芳姨娘得宠,这次好不容易又有了,说什么也要压芳姨娘上面一头。芳姨娘一大早端着燕窝坐到院里吃,她们兰姨娘凭什么没有! “你个小蹄子,怎么说话的!我们兰姨娘是通判大人的姨娘,我们大人伸伸手指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你夫家!” 孟晚差点憋不住,他惊愕的看着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实在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语气这么嚣张。就算他真是商户家的夫郎,能找上通判家来也是有一定家底的,哪怕得不到通判夫夫两个重视,起码也不惧一个姨娘的丫鬟? “月红!你在说什么胡话!”杜夫郎本来好好的在招待孟晚,可他婆母不知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叫他过去,他只能同孟晚告罪一声,先带着儿子去向婆母请安。 结果去了之后发现又是老生常谈,说兰氏有孕,让他关照几分。这就是防备着怕他从中使坏了?若他真是那样的人就不会让两个妾室都顺利生下孩子。 杜夫郎嫁入杜家这么多年,苦也吃过,累也受过,还育有一子,到头来竟然还要被婆母敲打。他心中憋闷,和婆母解释宋同知的夫郎在家中做客,这才被婆母放出来。 怎料刚到灶房的小院门口,就听见了家里丫鬟的狂言妄语,心中又气又怕,惊怒交加之下先狠狠甩了身边一位姜黄色襦裙的女人一巴掌。 那女人满脸不可思议,“你竟敢打我!”她微微扶着才凸起一点圆弧的腹部,显然就是月红的主子兰姨娘。 “杜夫郎做为正室夫郎,打个妾室还要被质疑吗?”孟晚在一旁不解的问。 “你算什么东西?闭……啊!”兰姨娘又挨了一巴掌,她自入了杜家,还没受过这种委屈,眼泪瞬间决堤而下,“老夫人刚交代你要善待与我,你便当众掌掴我,我……我要去找老夫人评理!” 她哭着跑走了,月红还要去追。杜夫郎便出声了,“将这丫鬟给我拿下!就在这个院里,叫几个小厮过来,给我打!” 杜夫郎吩咐完后立马向孟晚告罪,“孟夫郎,实在抱歉,家里姨娘、丫鬟的没有规矩,让你见笑了,改日我和夫君一定登门道歉。” 孟晚慢悠悠的将放凉的月饼用油纸包上,“上门道歉就不必了,本来和你就没什么干系,小事一桩,你也不要太过介怀。只是我登门许久,不见老夫人一眼说不过去,这便过去向她老人家请安。” 孟晚好说话的时候是真好说话,无缘无故被骂了,不报复也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他去杜老夫人那里说了什么,总之那个有了身子的兰姨娘基本是关在她的小院里不许出来走动了,月红既然忠的是兰姨娘的心,也就跟她一起关在院里, 他回家把这件事当个乐子说给宋亭舟听,岂料引起了对方警觉。 宋亭舟暗自腹诽:他家晚儿在赫山基本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当地人当活财神,使人不敢轻慢,让他都忘了之前有多少人觊觎他的美貌。 “明日你去府衙。” 孟晚:“?” 他纳闷的问:“我去府衙做什么?有什么手续让雪生或者唐妗霜去走不行吗?” “咳。”宋亭舟故作正经的说出有些离谱的话,“我见衙内掌管推勾狱讼的推官整日下衙,他夫人都去府衙门口接他。有时还拿些点心去看望他……” 孟晚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对着自己夫君那张义正言辞的脸,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接,反正平时宋亭舟也没少接自己,习惯就好。 第二天宋亭舟临走时还指定了孟晚的衣服款式,当然,还是用那种不经意的语气,“咱们乔迁宴那天,你那件朱红色罗衣好像不错。” 孟晚躺在床上,实在没忍住掀开帷幔扔了个枕头出去。 枕头被宋亭舟稳稳接住,“晚儿穿什么都好看,是我多言,莫要恼了。” 等宋亭舟真的出门走了,孟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底爬了起来找到那件朱红色的罗纱衣挂在屏风旁,下午换上它去府衙门口接宋亭舟。 他在府衙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果真见有位年龄略小的女娘。大约是新婚,只有十六七岁左右,容貌秀丽,穿了件提了花的淡蓝色细棉布襦裙,左臂上挎着个菜篮子出现在府衙大门外。 哪怕今天是中秋佳节,放在北方已经开始穿上长袖褙子,可空气湿度极高,像被蒸笼蒸着的岭南依旧还是热的。 府衙门口左右两侧各栽种了两棵垂柳,树下有小片的树荫,刚巧孟晚和那个女娘一人站在了一棵树下。 孟晚本身的存在感就很强,穿了件朱红的薄衫外套更添了两分。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岁月没有削减他的容颜,反而让他从一颗漂亮端正的青涩花苞,长成多情又灿烂的鲜花。璀璨又美艳,那张脸在朱衣的映照下,热烈的夺人心魄。 那个年岁小的女娘本来随意扫了一眼过来,下一刻便看呆了。 她还是年纪太小,没有多大的定力,目光直白的让人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孟晚侧过身子望向她,笑着打了个招呼,“等人吗?” 女娘放下手里提着的篮子,不着痕迹的拍打了两下袖口处的褶皱,磕磕巴巴的说:“啊……是,我……我等人。” 见孟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而目光一直在盯着衙门里面,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失望。 未时二刻,府衙内开始陆续有官员和小吏下衙出来,今天中秋,他们只需上值半天。这其中有人认识那个女娘,走前会打声招呼,但更多的人都在暗自偷瞄孟晚。 “夫君。”孟晚看见宋亭舟正在不急不缓的往外走,身边还有四五个人在同他说话。 已经走出衙门的官员小吏听到孟晚的称呼,皆是放缓了脚步,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夫郎是谁家的。 宋亭舟一眼便看到树下笑着看他的孟晚,脚步立即加快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等身边的同僚询问起来,才故作不经意的介绍,“这是我家夫郎,成婚已有八载。” “宋大人好福气啊!” “贵夫郎容姿绝代,和大人真是天造地设。” 杜通判也有些愣神,难怪那天他家侍妾会嫉妒误会,宋大人夫郎这番容貌恐怕整个西梧府都是独一份。 宋亭舟面色稳重的走到孟晚身边,神态自若的牵起他一只手,“我夫郎好做些小买卖,诸位若是在城中见到他,劳烦看在与我同僚的份上给他行个方便,本官自当设宴款待。” 在场的官员别管心里如何看待,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说:“好说好说,宋大人客气了。” 孟晚全程无话,路过另一边柳树下,才对着已经等到自己夫君的女娘说道:“冒昧问一句,夫人可是姓唐?” 推官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身上是举人功名,听宋亭舟说,家里也是地方乡绅。 他意外的看了眼孟晚,刚要说些什么,怎料自己一向温婉的新婚夫人突然扬声否认,“不是!我不姓唐。” 孟晚本来心中只有一分猜测,但见她这番表现,更添了一分。 他内心带着狐疑和宋亭舟回了家,路上宋亭舟本来以为他会打趣自己一番,没想到对方突然问了句,“你看这位推官的夫人长得像不像唐妗霜?” 一般人看见略有相似的人只会感叹一声,并不会深想,便是说会不会是流落在外的兄妹也多是调侃意味。但唐妗霜就不一样了,他和荷娘等人,是真的有亲人流落在外,而且都是年龄尚小。 如果推官夫人今年十六,那三四年前她只有十二三岁,绝对有可能是被限制的一批孩子。 可若是那批孩子,成长后怎么可能会顺利嫁人? 他当初答应替唐妗霜他们找人并不是诓骗他们,整个西梧所有的暗巷宋亭舟几乎都派人去寻了,可却半个孩子都没找到。难道是他搞错了寻人的方向?还是那群孩子另有机缘早就跑了或是被救了,黑哥和陈崇只是用虚假的消息困住荷娘他们? 孟晚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回家后扔下宋亭舟先去唐妗霜的屋子去找他去了。 宋亭舟哭笑不得,只能自己先去换回常服,到常金花的院子陪阿砚玩。 “你先别着急,只是猜测,若是不是你也做好心理准备。”孟晚劝神色颇为激动的唐妗霜。 唐妗霜话都说不出来,抖着手握住孟晚的手,眼角落下一连串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我知道。”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快洗洗脸,一会儿和黄叶雪生他们也凑一桌吃饭。” 今天中秋,常金花亲自掌厨,孟晚黄叶和厨娘给她打下手。一道道并不精美,却香气扑鼻的朴素菜肴被端上桌。 宋亭舟替阿砚往脖子上围了一块围嘴,用来遏止他泛滥的口水。 “爹爹?”阿砚拽着下巴下的围嘴,“为什么这个涎围这么大?”比他平时带的大好多,连他肚子和大腿都被盖住了。 一旁的楚辞看过来,拿自己的帕子给阿砚擦了擦他下巴上的口水,简单比划了一下。 阿砚懂了,“哦哦,今天祖母做的好吃的好多哦,阿砚会慢慢吃的!” 宋亭舟奇道:“你能看懂哥哥的手势?” 阿砚十分臭屁,“阿砚聪明着呢!” “阿砚当然聪明了,来,阿爹做的水果馅月饼,阿砚尝半块?”孟晚端了两盘子月饼拿上来。一盘是常金花喜欢的坚果馅和五仁馅,一盘是阿砚和楚辞喜欢的枣泥馅和水果馅。他和宋亭舟都成,哪种都不挑。 阿砚热烈鼓掌,小手拍的通红,“吃月饼喽!” 孟晚把月饼摆到他旁边,“记得,现在还不能吃哦。” 阿砚乖巧的点了点头,“阿砚知道,要等祖母过来一起吃。” 孟晚摸摸他的头,笑意温柔,“乖阿砚。” 他们在院里的石桌上吃饭,一盘盘的菜摆满了整张桌子,等常金花也落座,他们才开始动筷。 常金花给楚辞和阿砚各夹了一块炖的软烂的红烧肘子,“尝尝祖母做的饭菜好不好吃。” 阿砚吃的头也不抬,“好次好次。” 楚辞默默添了几次饭。 众人吃的鼓腹含和,下人们也没再身边伺候,单独开了两桌。孟晚指使宋亭舟搬了几张竹倚在院里,大家喝喝茶,赏赏月。 孟晚缓过了劲儿,揉搓了两下怀里面阿砚毛茸茸的脑袋,“阿爹给你和哥哥一人一个好东西,想不想要?” 楚辞默默的坐在一旁,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还有他的份? 孟晚吃饱了懒得动弹,便指使宋亭舟去房间里拿。过了会儿他带回来两个黄花梨木的小木盒子,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一圈,楚辞能拿住,阿砚的只能帮他放在桌子上。 阿砚激动的从孟晚怀里蹦下去,让宋亭舟帮他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串色如凝脂、油脂光泽细腻的乳白色玉石手串。 “好漂亮哇!” 楚辞也打开自己的盒子,发现里面是与阿砚一模一样的手串,只不过略大了两圈。 宋亭舟顺手就先给阿砚带上了,然后见楚辞不动,又上手帮他把他的那串也带上。 孟晚见他们喜欢,也跟着欢喜,“贵人赏的料子,本来想等阿砚生辰的时候在给你们的,但近来天气热的烦心,给你们戴着玩,解解闷。” “好酥服哦~”阿砚本来就臭美,戴上手串喜欢的不行。 “小辞喜不喜欢?”孟晚问楚辞。 楚辞好半天没回事,等孟晚问了第二遍,他才摸着左手手腕上冰凉柔润的羊脂玉手串,重重的点了点头。 孟晚见他抬头的时候眼角泛着些红,又补了句感性的话,“喜欢就好,你虽然不是我身体里的骨肉,但却是放在我心上的嘛。” 楚辞忍了半天的眼泪瞬间破防,他凑到孟晚身边抱着他无声流泪。 孟晚轻拍他肩膀哄着,“好了好了,都是小男子汉了。” 第10章 不认 中秋过后第二天,唐妗霜没忍住向孟晚告了假,他蹲守在府衙外整整一天,可惜的是推官的小夫人当天并未出现。 他之后又守了两日,一直未得推官夫人踪迹,实在按捺不住,便在第三日偷偷跟着推官后面找到他家中。 具体过程如何孟晚不知道,只知道当天唐妗霜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孟晚问他是不是他丢失的妹妹,他答是。但紧接着神情又痛苦的说了句,“她不肯认我。” 这就不是孟晚能涉及的范畴了,他不知道这对兄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只能劝道:“如今好歹人找到了,也知道她过得不赖……你有没有问她其他人的下落?” 唐妗霜与荷娘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怎么可能光顾着自己,他当然问了。 “柔娘说,她当时被抓送起来,是要被黑哥他们送给什么大人物,结果半路遇到了山匪,她就趁乱跳到了水里,被张文轩所救。”张文轩便是府衙的推官。 剩下的人如何唐妗柔就也不知道了,但她说荷娘的弟弟是绝对不可能再找到的。因为早在他们被抓后几日,那个小小的男孩就发高热病死了。 孟晚和唐妗霜双双无声沉默,谁都知道家人对这些流放到岭南的人来说有多重要,那是她们历经所有苦难之后唯一的坚持。若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家人早已离世,是个人都会崩溃的。 孟晚抿着唇,“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荷娘了。”好不容易日子有了些盼头,再告诉她这个消息,无亚于在她心头捅上一刀。且刀尖拔又拔不掉,日日夜夜的让苦痛折磨着她,绝对会比死了还难受。 便是孟晚不说,唐妗霜也是这么想的。再说句自私的话,东家说的也没错,好歹他知道妹妹如今还活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得还很好,总比其他人强。 孟晚从唐妗霜住处回去,和宋亭舟说了推官夫人唐妗柔是唐妗霜走失的妹妹。 两人不免聊到陈云墨和陈崇,他们同样被宋亭舟带来了岭南。除此之外还有黑叶县知县的小舅子,那群出言不逊,肆意在藕坊捣乱的混混,已经被宋亭舟派去修路了。 孟晚躺在床上掰着手指,陈崇他们被关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地牢又不是享福的地方,“从你入京起,咱们一直有事在忙,一直没来得及好好好好搭理他们,这回关的应该够久了,你说我们再问,他们会说内情吗?” 宋亭舟躺在外侧伸手揽着他,“不保准。” 孟晚半趴到宋亭舟身上小声轻声说道:“过两天我去牢里套套话。” 府衙地牢中—— 同孟晚预料的差不多,陈云墨和陈崇已经快被关疯了。地牢暗无天日不说,常年潮湿闷热,他们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再干浑身都是泥垢,馊得他们自己闻着都想吐。 “崇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被救出去,他们是不是放弃我们了?”陈云墨有气无力的坐在牢房一角,对面的陈崇状态也差不多,两人隔了老远。 “不可能!”陈崇快速反驳道。 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陈云墨还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不可能的,咱们手里有要命的东西在,怎么可能被放弃?”来西梧好,西梧比赫山更有机会逃脱。 晚上两人各一碗糙米粥和一碗水煮白菜,纵然是没滋没味的饭菜,但腹中的饥饿感也不允许两人挑三拣四。 陈崇个头比陈云墨高壮,人也更不扛饿,他正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突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僵直的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这一幕吓到了还在喝粥的陈云墨,他来不及查看自己表哥的情况,反而“哇”的一声将嘴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拼命的抠挖嗓子,试图将刚才咽进去的饭菜都催吐出来。 牢房里的味道本就难闻,这会儿掺杂了发酵食物的味道更是令人难以忍受。但陈云墨已经顾不得了,求生的意志充斥他的大脑。 再余光中看见陈崇停止抽搐,蹬了腿不动后,他更是恐惧到顶点,鼻涕眼泪和汗水交杂,糊了一脸。 “放我出去!” “杀人了!” “杀人了救命啊!” “告诉宋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 宋亭舟办公的同知厅内,浑身湿淋淋的陈云墨跪在宋亭舟面前。刚才衙役们在外面给他身上兜头浇了好几桶井水,他这会儿不停的哆嗦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的。 宋亭舟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声音淡漠,“陈云墨,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陈云墨此时仿佛是惊弓之鸟,他左右看看,“你……你先让其他人都离开。” 宋亭舟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对衙役吩咐,“将他重新押回牢里看管起来。” “不要!我不回牢里,我说!我说!”陈云墨忙甩开要拉他的衙役,“但我说完以后大人可能保证让我活下去?” 宋亭舟睨了他一眼,声音平稳又觉得让人安心,“只要你在我手下一天,我可保证你不死。” 陈云墨咬咬牙,“好,我信大人。”他不信也没有任何法子,要么被杀,要么在牢里一辈子。 “我和崇哥本来是因为家里大伯获罪,整个家族流放岭南,至沙坑县的锡矿山上服役。矿山上实在太累太苦,我们在家时都是公子哥,很快就受不了山上的日子。崇哥脑子活泛,他就想法子贿赂看守我们的衙役……” 陈崇这个人野心勃勃,他爹还没落马之前,倚仗他爹的权势没少结交贵族。一朝家里落败,虽然狐朋狗友都纷纷离散,但还真有两个肯帮他疏通关系,介绍给他一个大人物。 宋亭舟眼神一动,追问道:“什么大人物?” 陈云墨知道的事情明显没有陈崇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但就是他让我们挑选容貌姣好的少男少女,进献给他。我们将人送到指定地点,他们的人会去接应,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都是崇哥和他接触……” “他说他叫偃。”陈崇白着一张脸,残存着半口气要死不死的和门边的孟晚说话。 孟晚倚在门上,若有所思道:“偃?那你见过这个人的长相吗?是男是女?” 陈崇急促的喘了两口气,“我只见过一次,但他头上戴着帷帽,我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偃的声音不是女声,又比男人阴柔,应当是个哥儿。” 孟晚心里过了一遍陈崇说的话,又问道:“偃只要容貌好,年纪小的少男少女,那荷娘和唐妗霜等人算什么?” 陈崇没回话,他低下头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被抬到宋家柴房前,他身上也被泼了水。 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懂了,唐妗霜和荷娘一行人,都是他们为了满足私欲所控制的可怜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愧疚是自己连累了亲人,岂料恰恰相反,是陈崇等人掠走他们的弟妹后,顺势拿来威胁他们。 难怪,难怪那么巧,唐妗霜等被陈云墨掌控的人都是有弟弟妹妹的。没有牵挂的人可以直接发卖掉,而唐妗霜他们,既能为他赚钱,又能成为他的保命牌和护身符。 雪生守在孟晚身边,孟晚把腿支在门框上,又重新问了遍,“你说那个叫偃的人只和你接触了一次,剩下都是叫你们将人带到西梧府最靠北的边界处?” 陈崇有些不敢直视孟晚,“是,有人会去接应那些孩子。”顺便再给他丰厚的报酬。 根据这些从陈崇这里得到的信息,孟晚现在已经可以大胆猜测一下,那个偃,极有可能本身并不在岭南当地。他只来了一次,可能因为他手下有很多如同陈崇一般给他卖命的人,也有可能是路途遥远而不便亲自过来。 孟晚觉得可能两者皆有,这种古代王权背景下,什么肮脏的事情都很常见,他们费那么大的力气手段去拐那些孩子,要么就是供上流社会的败类赏玩,要么就是培养成杀手。 但第二个可能性又很小,因为都是官员的子嗣,从小锦衣玉食心性不坚,若是培养死士还不如圈养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小乞儿。 综合上述的所有条件,只有繁华的江南一带和禹国之都的盛京城,有这个条件搞这种邪门歪道。而其中又能牵扯到罗家和廉王…… “临安府?”孟晚试探性的说了一句,果真看到陈崇肩胛处不经意间抖了一抖。 好家伙,竟然还敢有隐瞒,他有这个反应,分明是自己猜对了,陈崇也知晓偃是在临安府。 孟晚让雪生将陈崇的脑袋揪起来,对着他闪躲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说:“南方世家之首的弦歌罗氏本家是在扬州没错,可那是后迁的,他们发家的祖地便是在临安府。且临安府与扬州相隔较近,全权掌控在罗家人手里。而且我看过你的卷宗,你父亲当年就是在临安府任职对?作为你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不是很熟悉?” 孟晚弯起眼睛似感叹的说道:“真是一个干坏事又有人背锅的好地方啊!” 陈崇眼底的震惊快要溢出眼眶,他明明只挑了几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说出来,怎么会!怎么可能全都被猜到了! 孟晚欣赏了一会儿他崩溃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懂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所以当时抓到黄叶那一批人后是想脱离偃的掌控?钦州与边境接壤,是整个禹国最混乱的地方,也是机遇较多之地,故而你当时是想跑到钦州大赚一笔,再买个身份重新开始?” 陈崇表情麻木,一句说错,步步都错,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只能被孟晚随意拿捏。早知道还不如留在牢房里,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他自暴自弃的说:“就算你知道这些也没用,那边这么久没动静证明已经放弃了我,我手里那点东西根本不足以当做证据告发他们。”陈崇心里想明白了,若说之前被劫狱他还有微弱的期望,之后半年多毫无动静,他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了,只是不愿当着陈崇的面承认。 孟晚的表情倒是没有陈崇想象中那么沮丧,“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没办法不代表一直没办法,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雪生把陈崇重新提回牢里,让里头同样刚被提审完的陈云墨受了一惊。 “崇哥?你……你……你没死?” 陈崇这会儿不太想说话,老底都被扒光了,罗家那边又放弃了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陈崇不说,陈云墨自己忽然琢磨过味儿来,他一拍大腿,“姓宋的诈我们!” 陈云墨见陈崇闭目不语,面容疲惫,安慰道:“没事崇哥,宋大人说只要在他手里,就能保我们一命。我们在西梧,没准比被劫走还安全。” 陈崇狠狠的叹了口气,他不后悔攀扯上罗家,也不后悔干这么多坏事。悔的是棋差一筹,没早些跑到钦州,摊上宋亭舟这么较真的官和他妖孽一样的夫郎。 晚上下衙的宋亭舟和孟晚夫夫俩将目前掌握的信息合到一起,基本整合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廉王殿下与罗家态度暧昧,罗家在大肆收罗貌美年轻的少男少女。他们明面上还是让人信赖,名气极大的百年世家,实际上派类似偃这样的人外出走动,专门干脏事。 如陈崇和陈云墨这样的人定然还有,岭南地势险要,穷人又多,丢了些孩子也并不显眼。收买些如胡逖这样的糊涂官,再往上威逼利诱上面没有根基的上官,基本没有人敢管罗家的事。 宋亭舟如今在西梧刚站稳脚跟,手还真伸不到临安府去。他如今能保证的也只有西梧府百姓平安,余下的再慢慢图谋。 陈云墨没能开心多久,知道他和陈崇现已无用,前脚信誓旦旦答应保他一命的宋亭舟,转手就派人将他重新押回赫山。吩咐赫山县知县写了折子连同沙坑县胡逖一起上告,他在西梧府再转手将折子递到布政使司去。 这次果然再无人阻拦,折子顺顺利利的递到盛京。 十一月初,批红的折子连同太子替孟晚找的瓘玉局工匠一同抵达西梧府。 第11章 头人 荔枝六月成熟,今年的荔枝罐头是来不及了,可西梧又不光荔枝一种水果,岭南的柑橘种类繁多,做成橘子罐头同样有搞头。 “樊老,往后就要辛苦您和您的两位高徒了。”孟晚客气的和面前年老的工匠说话。 太子殿下很大方,他说要俩学徒就成,结果太子将瓘玉局的老工匠派来一个。 樊老受宠若惊,“孟夫郎客气了,听说您手下有位匠人能用树胶做密封之用,那才是真正的大师。” 风重在一旁捣鼓他的树胶,听见樊老的话嘴差点咧到天边。他这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平时对宋亭舟和孟晚也没多客气,想说什么说什么。唯一的特点就是好面子,极为喜爱旁人吹捧,孟晚便硬是靠一张嘴,将他忽悠的带着师傅、师伯们留下来的。 樊老在京中上工,年岁又大,和留在赫山灰粉坊的徐老一样,都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看透了人情冷暖。樊老的情商甚至还很高,一句话就将初次会面的风重给拿捏了。 玻璃坊和风重的橡胶坊相邻而建,孟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两个工坊的工人,取胶的村民也都已经准备到位。 前期投入没有当初建糖坊的时候庞大,但却很琐碎,每个环节都要安排上一个靠谱的管事盯梢。 再加上比玻璃坊和橡胶坊都要大的食品罐头厂,轰轰烈烈的三座工坊拔地而起。 见孟晚忙忙碌碌的来回奔波,一门心思想试探或讨好,满脑子勾心斗角的官夫人、夫郎们都沉默了。 少部分意味不明的说两句酸话,“宋大人家中缺银钱不成?竟然让自己夫郎一门心思钻钱眼里钻营。” 可大部分人就算自己不知道那三座工坊的意义,也从自家夫君口中得知了以一己之力运作三家工坊是多大的本事。 他们岭南向来贫瘠,城中覃、余两个染坊起家的员外郎尚且能在西梧有头有脸,连官员们都轻易不敢招惹。何况是孟晚这样直接带动上百名百姓生计,简直是喂到嘴边上的政绩。 一时间府衙内宋亭舟的同僚和下属们,又羡慕又好奇,不敢当他的面打趣,背地里却也凑在一堆嘀咕,“宋大人升官速度如此迅速,该不会是他夫郎给送上来的?” 没人敢当面问宋亭舟,不然就会发现他不但不会恼羞成怒,反而引以为荣。 “怎么这个时候要出远门?”常金花牵着阿砚到宋亭舟和孟晚的屋子里,看孟晚和黄叶收拾衣物。 孟晚拿了条兔毛薄毯塞进竹箱,“之前谈好的茂谷柑,那头收了定钱突然又不认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常金花有些担忧,“年前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孟晚直起身子,把儿子抱到怀里坐在矮榻上同常金花说话,“离府城不算太远,日也就到了。” 宋亭舟午休,从外推门进来听了半截的话,“什么日,你要去壵寨?” 孟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宋亭舟展颜一笑,拿出手上的牌文递给孟晚,“刚巧我也要去西梧府辖内的三个山寨检籍,便先同你一起去壵寨也好。” 本来这种小事派底下的小吏做便好,可宋亭舟初到西梧,想多了解了解当地民生,便主动要求外派,曾知府对宋亭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立即便同意了下来。 他和孟晚都不是啰嗦的人,在家半天收拾好了行囊,第二天一早就由雪生套了车送他们出门。 宋亭舟身边带着十来个衙役小吏,陶家的陶八陶十和陶十一上次和他赴京各有优点,也被宋亭舟带到了西梧府,算是他的亲信。 孟晚就只带了雪生和楚辞,黄叶留在家里管事,还能帮常金花照看阿砚。临走前阿寻听说他们要去壵寨也请求同去,他想到那里采些罕见的药材回来。 西梧府有四县三寨,其中的三寨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座寨子,而是壵族、瑶族和鹋族的栖居地。 其中鹋族人口最少,住的也远,多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瑶族则是三族中住的最为分散的,几十上百个族人便能组成一个山寨,山寨依山而建。瑶族人靠打猎为生,因此大部分时候都不会聚集在一起住,不然资源不够。 壵族做为人数最多的族群,与瑶族相反,他们在西梧府的全部族人,几乎都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由数十个小寨子组成的大山寨。 由最权威的寨老掌管,各个小寨子内又各自有最强壮睿智的头人。 壵寨的地界与黑叶县和西梧府府城相邻,道路也还算平坦,他们去的时候还有县城的货郎挑着担子去寨子里卖货,可见平日里是与外界相通的。 孟晚为了套话,让货郎搭他们的马车,“大哥,我们也是去壵寨的,你上车我们送你一程。” 那货郎四十来岁,身上穿着薄袄,脸色黝黑,肩膀因为常年担着重物被压得微微下塌。他含着胸,驼着背,眼球左右转动,打量孟晚他们一行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家。 “你们是覃家人?” 孟晚让雪生将马车停在他面前,饶有兴致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覃家的人?” 见孟晚的话里有承认的意思,货郎放下心中戒心,在陶八的帮助下将两筐货物放到后面的马车上,他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咱们这谁不知道覃员外就是从壵寨出去的?你们布庄的伙计时常来壵寨收布,逢年过节,覃员外自己也回来,我有次也碰见过,他和你一样顺路带了我一程。” 马车缓缓开动,孟晚的话随着车轱辘的声音一同响起,“对,我们是来收货的。” 货郎是个健谈的,“壵寨的布织的好,可惜只卖给你们覃家人。对了,你家怎么派你个哥儿来收布的?”覃家布庄多,镇上县城都有,也不见得每次来壵寨的都是同一批伙计。 孟晚没有作答,反而将整个车帘全部掀开,人高马大的宋亭舟正端坐在内,他眼神冷清,气势迫人,看着就不好惹。 货郎一肚子的话全咽了回去,瞬间闭紧了嘴巴。 孟晚见他不开口,又坐回车里,楚辞、阿寻和乔主簿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车厢里没有旁人,孟晚便直接倚在宋亭舟身上,被他半抱着说话。 “覃员外竟然是壵族人,这倒是没想到。” 宋亭舟把怀里一直捂着的手炉重新塞回他手上,“我也是头次听说,这些寨子里的人以鹋寨为首都极为排外,壵寨因为居住环境离汉族较近,还差上一些。”往年检籍的事进展的都不大顺利,派派来的小吏也是敷衍了事,文书记录的含糊不清,所以这次他才会亲自过来。 宋亭舟如今是想整合西梧教育和开展全府城修路的,哪个都绕不开三个寨子。山寨长久独居一隅,自守其制,长久以往便始终将汉人隔离在外,不会服从汉人官员管治,法度失修,终究会成祸端。 孟晚拨弄手炉上朱颜打的彩色络子,感受温和的暖意从手掌传递到身躯中,“前几个月唐妗霜在黑叶县收橘子,壵寨的人主动找上门说要卖,眼见年后就该收货,厂里的人再去联系他们竟然不认账了?” 宋亭舟自身后环住他,把下滑的毛毯往上提了提,“可知道具体是哪户人家?” 天空阴暗,冷风无处不在的往人身体里钻,孟晚整个人缩在毯子里,“说是那柑寨的人家,叫达伦。” 他们遇到货郎的时候离壵寨就已经很近了,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能看见最靠外的木槿寨寨门。 整个寨子的大门是用扎的紧紧实实的竹排做成,寨墙则都是由大小均匀的石头垒成。寨门两侧的石头墙上还设有“城垛”和放箭孔,内侧似乎还有巡道,以便防御时相互救援用。 木槿寨在整个壮寨的最外围,呈现半包围形状,以守卫的姿态守护的整个壵寨,实际上木槿寨的人也是整个壵寨中最英勇健壮的。 守护寨门的两名壵族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两人穿着深蓝色的土布棉衣,领口和袖口处都缝着羊皮,头上戴着羊毛帽,脚上踩着续了棉麻絮的鞋子。手中各持了杆捻枪喝道:“,” 坐在车里的孟晚:“……”糟了!百密一疏,忘了请翻译! “他们在问我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宋亭舟看出他面上的急躁,突然出声翻译。 “你竟然学了壵语?”孟晚又惊又喜。 宋亭舟笑着回他,“去年猜到自己可能还会留在西梧,便开始陆陆续续的学了些。不太好,平常沟通应该够用了。” 孟晚没忍住回身搂着他脖颈,歪着头在他唇上重重的印了一下,“我家舟郎真棒!” 宋亭舟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多掌握更多的见闻。 外头陶八已经把腰牌和来意都说出来了,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刚下车的货郎是汉人,自然能听懂他们的话,“不是,刚才那哥儿不是说你们是覃家人吗?怎么又变成官府办事了?” 孟晚从马车上跳下来,随口敷衍他,“大哥,虽然我不是覃家人,但确实正准备和他们家合作。” “啊?”货郎有些懵,但随即目光扫到同样下了车的宋亭舟后,质疑声瞬间消失,担上自己的货物便准备进寨子。 显然他常来此处,这里的守卫都认识他,所以可以让他轻易进出,他们就不是这样的待遇了。 宋亭舟亲自下去交谈,岂料那群人既不认字又不认理,管是什么官什么同知,就是一根筋的不让他们进去。 按理说他们这么多人也不是不能硬闯,可宋亭舟是来检籍的,孟晚是来做买卖的。壵族人本来就排外,两人之后都还要和壵寨里的人打交道,不能现在就撕破脸得罪人。 “雪生,去把刚才的货郎揪回来。”孟晚眯起眼睛吩咐。 雪生身手或许算不上二流,但身姿轻盈,还没等在场的众人反应,几步便从他们头顶飞身跃过,抓住还没走远的货郎退了回来。 “哎呦,这位夫郎,你这是做什么。”货郎心中恼火,早知道就不搭这方便车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还望大哥帮帮忙,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就住西梧府,我夫君一根手指就能捏死覃家人,让他们看在覃家的面子上放我们进去,要不然也别怪我们迁怒旁人。” 他用极为温和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这番话让宋亭舟去说,可能没什么效果,只会被人怀疑。可货郎抖着嗓音重复孟晚的话后却极具说服力。 两个壵族人相互对视一眼,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撂下了捻枪,放他们进了寨。 虽然放他们进来了,可两人中一人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们,另一人则又叫了两个族人去门口执勤,自己跑去找他们寨子的头人。 孟晚干脆不走了,就在原地等着木槿寨的头人过来,顺便观赏木槿寨的景色。 寨子里的中间部分是大片平地,边缘则建着一座座干栏式木楼,所有木楼都是木质结构,有些地方会用到竹子。 不同于北地各家各院,这些木楼之间紧密相连,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房檐和房檐之间隔得缝隙还不超过两米。 孟晚走近瞧离他最近的一间木楼,它的整体造型呈长方形,高有三层,最底下一层是架空的,由木柱支撑,使这间小楼看起来好像悬浮在空中。 房顶是悬山顶,坡度较陡,两端还各有一个小屋檐,应当是用来通风、采光的。 门窗上都刻着木雕,花鸟、山水、人物等。朴实又精致,看上去有种矛盾的美感。 旁边那个壵族人本来虎视眈眈的盯着孟晚,怕他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可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顶着微红的脸将视线转投到宋亭舟身上,结果对方的脸色比刚才还臭,让这个壵族人摸不着头脑。 “你们是府城来的官?” 一道有些生硬的汉语在寨子深处响起,随即走来十来个面色警惕的壵族人。最中间的一位身材健硕,薄薄的棉衣包不住他鼓鼓囊囊的肌肉,连脖子都比寻常人粗上一些。他应当就是木槿寨的头人。 第11章 头人 荔枝六月成熟,今年的荔枝罐头是来不及了,可西梧又不光荔枝一种水果,岭南的柑橘种类繁多,做成橘子罐头同样有搞头。 “樊老,往后就要辛苦您和您的两位高徒了。”孟晚客气的和面前年老的工匠说话。 太子殿下很大方,他说要俩学徒就成,结果太子将瓘玉局的老工匠派来一个。 樊老受宠若惊,“孟夫郎客气了,听说您手下有位匠人能用树胶做密封之用,那才是真正的大师。” 风重在一旁捣鼓他的树胶,听见樊老的话嘴差点咧到天边。他这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平时对宋亭舟和孟晚也没多客气,想说什么说什么。唯一的特点就是好面子,极为喜爱旁人吹捧,孟晚便硬是靠一张嘴,将他忽悠的带着师傅、师伯们留下来的。 樊老在京中上工,年岁又大,和留在赫山灰粉坊的徐老一样,都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看透了人情冷暖。樊老的情商甚至还很高,一句话就将初次会面的风重给拿捏了。 玻璃坊和风重的橡胶坊相邻而建,孟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两个工坊的工人,取胶的村民也都已经准备到位。 前期投入没有当初建糖坊的时候庞大,但却很琐碎,每个环节都要安排上一个靠谱的管事盯梢。 再加上比玻璃坊和橡胶坊都要大的食品罐头厂,轰轰烈烈的三座工坊拔地而起。 见孟晚忙忙碌碌的来回奔波,一门心思想试探或讨好,满脑子勾心斗角的官夫人、夫郎们都沉默了。 少部分意味不明的说两句酸话,“宋大人家中缺银钱不成?竟然让自己夫郎一门心思钻钱眼里钻营。” 可大部分人就算自己不知道那三座工坊的意义,也从自家夫君口中得知了以一己之力运作三家工坊是多大的本事。 他们岭南向来贫瘠,城中覃、余两个染坊起家的员外郎尚且能在西梧有头有脸,连官员们都轻易不敢招惹。何况是孟晚这样直接带动上百名百姓生计,简直是喂到嘴边上的政绩。 一时间府衙内宋亭舟的同僚和下属们,又羡慕又好奇,不敢当他的面打趣,背地里却也凑在一堆嘀咕,“宋大人升官速度如此迅速,该不会是他夫郎给送上来的?” 没人敢当面问宋亭舟,不然就会发现他不但不会恼羞成怒,反而引以为荣。 “怎么这个时候要出远门?”常金花牵着阿砚到宋亭舟和孟晚的屋子里,看孟晚和黄叶收拾衣物。 孟晚拿了条兔毛薄毯塞进竹箱,“之前谈好的茂谷柑,那头收了定钱突然又不认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常金花有些担忧,“年前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孟晚直起身子,把儿子抱到怀里坐在矮榻上同常金花说话,“离府城不算太远,日也就到了。” 宋亭舟午休,从外推门进来听了半截的话,“什么日,你要去壵寨?” 孟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宋亭舟展颜一笑,拿出手上的牌文递给孟晚,“刚巧我也要去西梧府辖内的三个山寨检籍,便先同你一起去壵寨也好。” 本来这种小事派底下的小吏做便好,可宋亭舟初到西梧,想多了解了解当地民生,便主动要求外派,曾知府对宋亭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立即便同意了下来。 他和孟晚都不是啰嗦的人,在家半天收拾好了行囊,第二天一早就由雪生套了车送他们出门。 宋亭舟身边带着十来个衙役小吏,陶家的陶八陶十和陶十一上次和他赴京各有优点,也被宋亭舟带到了西梧府,算是他的亲信。 孟晚就只带了雪生和楚辞,黄叶留在家里管事,还能帮常金花照看阿砚。临走前阿寻听说他们要去壵寨也请求同去,他想到那里采些罕见的药材回来。 西梧府有四县三寨,其中的三寨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座寨子,而是壵族、瑶族和鹋族的栖居地。 其中鹋族人口最少,住的也远,多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瑶族则是三族中住的最为分散的,几十上百个族人便能组成一个山寨,山寨依山而建。瑶族人靠打猎为生,因此大部分时候都不会聚集在一起住,不然资源不够。 壵族做为人数最多的族群,与瑶族相反,他们在西梧府的全部族人,几乎都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由数十个小寨子组成的大山寨。 由最权威的寨老掌管,各个小寨子内又各自有最强壮睿智的头人。 壵寨的地界与黑叶县和西梧府府城相邻,道路也还算平坦,他们去的时候还有县城的货郎挑着担子去寨子里卖货,可见平日里是与外界相通的。 孟晚为了套话,让货郎搭他们的马车,“大哥,我们也是去壵寨的,你上车我们送你一程。” 那货郎四十来岁,身上穿着薄袄,脸色黝黑,肩膀因为常年担着重物被压得微微下塌。他含着胸,驼着背,眼球左右转动,打量孟晚他们一行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家。 “你们是覃家人?” 孟晚让雪生将马车停在他面前,饶有兴致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覃家的人?” 见孟晚的话里有承认的意思,货郎放下心中戒心,在陶八的帮助下将两筐货物放到后面的马车上,他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咱们这谁不知道覃员外就是从壵寨出去的?你们布庄的伙计时常来壵寨收布,逢年过节,覃员外自己也回来,我有次也碰见过,他和你一样顺路带了我一程。” 马车缓缓开动,孟晚的话随着车轱辘的声音一同响起,“对,我们是来收货的。” 货郎是个健谈的,“壵寨的布织的好,可惜只卖给你们覃家人。对了,你家怎么派你个哥儿来收布的?”覃家布庄多,镇上县城都有,也不见得每次来壵寨的都是同一批伙计。 孟晚没有作答,反而将整个车帘全部掀开,人高马大的宋亭舟正端坐在内,他眼神冷清,气势迫人,看着就不好惹。 货郎一肚子的话全咽了回去,瞬间闭紧了嘴巴。 孟晚见他不开口,又坐回车里,楚辞、阿寻和乔主簿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车厢里没有旁人,孟晚便直接倚在宋亭舟身上,被他半抱着说话。 “覃员外竟然是壵族人,这倒是没想到。” 宋亭舟把怀里一直捂着的手炉重新塞回他手上,“我也是头次听说,这些寨子里的人以鹋寨为首都极为排外,壵寨因为居住环境离汉族较近,还差上一些。”往年检籍的事进展的都不大顺利,派派来的小吏也是敷衍了事,文书记录的含糊不清,所以这次他才会亲自过来。 宋亭舟如今是想整合西梧教育和开展全府城修路的,哪个都绕不开三个寨子。山寨长久独居一隅,自守其制,长久以往便始终将汉人隔离在外,不会服从汉人官员管治,法度失修,终究会成祸端。 孟晚拨弄手炉上朱颜打的彩色络子,感受温和的暖意从手掌传递到身躯中,“前几个月唐妗霜在黑叶县收橘子,壵寨的人主动找上门说要卖,眼见年后就该收货,厂里的人再去联系他们竟然不认账了?” 宋亭舟自身后环住他,把下滑的毛毯往上提了提,“可知道具体是哪户人家?” 天空阴暗,冷风无处不在的往人身体里钻,孟晚整个人缩在毯子里,“说是那柑寨的人家,叫达伦。” 他们遇到货郎的时候离壵寨就已经很近了,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能看见最靠外的木槿寨寨门。 整个寨子的大门是用扎的紧紧实实的竹排做成,寨墙则都是由大小均匀的石头垒成。寨门两侧的石头墙上还设有“城垛”和放箭孔,内侧似乎还有巡道,以便防御时相互救援用。 木槿寨在整个壮寨的最外围,呈现半包围形状,以守卫的姿态守护的整个壵寨,实际上木槿寨的人也是整个壵寨中最英勇健壮的。 守护寨门的两名壵族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两人穿着深蓝色的土布棉衣,领口和袖口处都缝着羊皮,头上戴着羊毛帽,脚上踩着续了棉麻絮的鞋子。手中各持了杆捻枪喝道:“,” 坐在车里的孟晚:“……”糟了!百密一疏,忘了请翻译! “他们在问我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宋亭舟看出他面上的急躁,突然出声翻译。 “你竟然学了壵语?”孟晚又惊又喜。 宋亭舟笑着回他,“去年猜到自己可能还会留在西梧,便开始陆陆续续的学了些。不太好,平常沟通应该够用了。” 孟晚没忍住回身搂着他脖颈,歪着头在他唇上重重的印了一下,“我家舟郎真棒!” 宋亭舟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多掌握更多的见闻。 外头陶八已经把腰牌和来意都说出来了,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刚下车的货郎是汉人,自然能听懂他们的话,“不是,刚才那哥儿不是说你们是覃家人吗?怎么又变成官府办事了?” 孟晚从马车上跳下来,随口敷衍他,“大哥,虽然我不是覃家人,但确实正准备和他们家合作。” “啊?”货郎有些懵,但随即目光扫到同样下了车的宋亭舟后,质疑声瞬间消失,担上自己的货物便准备进寨子。 显然他常来此处,这里的守卫都认识他,所以可以让他轻易进出,他们就不是这样的待遇了。 宋亭舟亲自下去交谈,岂料那群人既不认字又不认理,管是什么官什么同知,就是一根筋的不让他们进去。 按理说他们这么多人也不是不能硬闯,可宋亭舟是来检籍的,孟晚是来做买卖的。壵族人本来就排外,两人之后都还要和壵寨里的人打交道,不能现在就撕破脸得罪人。 “雪生,去把刚才的货郎揪回来。”孟晚眯起眼睛吩咐。 雪生身手或许算不上二流,但身姿轻盈,还没等在场的众人反应,几步便从他们头顶飞身跃过,抓住还没走远的货郎退了回来。 “哎呦,这位夫郎,你这是做什么。”货郎心中恼火,早知道就不搭这方便车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还望大哥帮帮忙,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就住西梧府,我夫君一根手指就能捏死覃家人,让他们看在覃家的面子上放我们进去,要不然也别怪我们迁怒旁人。” 他用极为温和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这番话让宋亭舟去说,可能没什么效果,只会被人怀疑。可货郎抖着嗓音重复孟晚的话后却极具说服力。 两个壵族人相互对视一眼,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撂下了捻枪,放他们进了寨。 虽然放他们进来了,可两人中一人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们,另一人则又叫了两个族人去门口执勤,自己跑去找他们寨子的头人。 孟晚干脆不走了,就在原地等着木槿寨的头人过来,顺便观赏木槿寨的景色。 寨子里的中间部分是大片平地,边缘则建着一座座干栏式木楼,所有木楼都是木质结构,有些地方会用到竹子。 不同于北地各家各院,这些木楼之间紧密相连,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房檐和房檐之间隔得缝隙还不超过两米。 孟晚走近瞧离他最近的一间木楼,它的整体造型呈长方形,高有三层,最底下一层是架空的,由木柱支撑,使这间小楼看起来好像悬浮在空中。 房顶是悬山顶,坡度较陡,两端还各有一个小屋檐,应当是用来通风、采光的。 门窗上都刻着木雕,花鸟、山水、人物等。朴实又精致,看上去有种矛盾的美感。 旁边那个壵族人本来虎视眈眈的盯着孟晚,怕他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可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顶着微红的脸将视线转投到宋亭舟身上,结果对方的脸色比刚才还臭,让这个壵族人摸不着头脑。 “你们是府城来的官?” 一道有些生硬的汉语在寨子深处响起,随即走来十来个面色警惕的壵族人。最中间的一位身材健硕,薄薄的棉衣包不住他鼓鼓囊囊的肌肉,连脖子都比寻常人粗上一些。他应当就是木槿寨的头人。 第12章 那劳寨 会说汉语最好不过了。宋亭舟见他能流利沟通,显然比自己的壵语说得好,松下了一口气。 也是,虽然壵族人是三族中和汉人接触最多的种族,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壵族人依旧一辈子都困在寨子里,极难出去外面。 困住他们的是地形原因,祖祖辈辈的生活习俗,以及他们自己的心。 宋亭舟向头人说明了来历,将牌文和他自己同知的令牌给对方看。 那头人说:“我知道府城有同知,但不识字,分辨不出真假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劳寨找我们寨老。” 因为壵寨是寨子连着寨子,所以他们没走太长时间,坐马车约莫也就半时辰便到了那劳寨。 那劳寨位处整个壮寨的最中心,比木槿寨大了近一倍。如此寨里的人本该也更多更热闹才是,可在外走动的却都是年迈的老人。 寨老是个年岁很大的老头,面上都是道道深渠,额头上横着的更多。他听说宋亭舟的来意后,用苍老但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沉稳嗓音,缓缓说道:“大人想查什么就查,只是不要惊扰了寨子里的老人休息。” 宋亭舟声音平和的说:“这是自然,还请寨老放心。”他要使这些寨子里的人归心朝廷,硬来是下下策,怀柔才是此行目的。 壵寨里又包含数百个山寨,宋亭舟的检籍工作需要进行很长时间。寨老将他们安顿在了那劳寨边缘处的三座干栏式木楼。 孟晚和宋亭舟住其中一座三层木楼的二楼,雪生和楚辞住在他们隔壁,上面三楼有个小房间给阿寻住,其余衙役小吏和乔主簿等人分住另外两座木楼。 马车和马匹都拴在附近的树木上,他们的东西不方便都搬进屋子,只捡常用的和重要的拿上楼,剩下的行李还放在马车上,倒也方便拿取。 这间竹楼可能很久都没住人了,里面都是灰尘,孟晚推开屋子内的所有窗户,用雪生找回来的水擦洗家具。宋亭舟安顿好属下回来,也和他一起干活。 木楼里的空间不大,他们住的这间卧室里只有一张木床、一个竹编的储物箱、一张竹条编制的桌子,和两把竹椅。 两人手脚利索,很快收拾整齐,孟晚往竹椅上铺了个小垫子,坐上去很满意,“这把椅子再小两圈给阿砚坐还不错,等咱们回去问问寨子里的人卖不卖。” 壮寨的人很心灵手巧,门窗上的木雕也很精致。孟晚摸着竹倚上编排的整齐有序,没有半根毛边的椅背,若有所思的说道:“等水果罐头的成品做出来,可以用玻璃瓶密封,外面再用竹编的盒子。它比木头柔软有弹性,可以很好的保护罐头在路上不受磕碰,最主要的是,样子非常好看。” 孟晚越说越满意,整个西梧府种植橘子的村落很多,以后相信会越来越多,他并不缺壵寨的这点茂谷柑。可若是发展壵寨的手工艺品,这便是他们种族的天赋了,寨子里家家户户都会编制刻画。 宋亭舟坐到孟晚身边,捉住他润如白玉的手腕握进自己手中,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慰,“辛苦晚儿为我谋划。” 他们成亲多年,几乎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彼此。宋亭舟从没问过孟晚一个本该毫无见识的小哥儿为何会懂那么多,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孟晚在处心积虑的帮自己加强与壵寨之间的联系。 两人相顾无声,窗外的寒风吹进屋内,掀起孟晚耳边的几缕碎发。他仍旧是簪着那根祥云簪,回望宋亭舟的眸光中流淌着脉脉柔情。 他懂他—— 他也懂他。 下午寨子里传来缕缕饭香,他们这一行人也早就饿了。让人意外的是乔主簿居然也会做饭。 “早年在县衙被童平排挤,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管什么男人做饭女人做饭的。”乔主簿洒脱的对孟晚说道。 木楼的最底下是厨房,此刻孟晚、乔主簿、陶十一都在这里面忙活。 他们自己带了三个铁锅和各种粮食来,正好每座木楼下面都支了一个。 “乔主簿不光会做,做的还比我好吃。”陶十一语调轻松,他在家里兄弟中是年纪最小的,性子也跳脱,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对比起来只比他小了一岁的楚辞简直称得上是少年老成。 孟晚多看了陶十一几眼,将淘洗好的米下了锅后,又眺望远处和阿寻一起晒晾衣物的楚辞。 楚辞今年十五岁,已经不再是当时救了孟晚的小道士。 如今的他已经比孟晚还高上一些,眼里也不是小时候那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听阿寻说话的时候,偶尔单手简单比划两下,有时候只是笑着看对方。 似乎发现了孟晚在看他,楚辞抬手和阿寻比划了两下,拿着空盆子过来找孟晚。 “怎么了?”他划出一个手势。 孟晚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衣服晾完就和阿寻去玩,一会儿吃饭了我叫你们。” 楚辞见有人帮孟晚打下手,便点了点头,将空盆放到木架子上,抬步向外走去。 他们人多,又大多数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厨房里忙活的三人先是熬了三大锅浓稠的米粥,盛放出来后孟晚又贴了三锅饼子。 这会儿功夫乔主簿和陶十一切腌好的酸笋当作简单配菜,出门在外吃饱就已经很不错了,同知大人一家也吃的这些,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 而且这些米面油菜等都是孟晚带来,米是精米,面是白面,算是私下补贴衙门的人,大家心里都承孟晚的人情。 夜里大家酒足饭饱,各自休息。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留两个衙役陪同楚辞和阿寻上山采药,他则带着乔主簿和其余的人去找寨老。 接下来他要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检籍,若有死亡的便要销籍,不在册的登录下来重新造籍,是件非常繁琐的事情。 孟晚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在那劳寨花钱雇佣了一名会说汉语的壵族人做翻译,问清了那柑寨的位置后,让雪生驾车带他和翻译过去。 那柑寨的位置有些偏僻,雪生驾马驱行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找对了地方。一路上孟晚注意到壵寨的大部分族人,在外行走的都是老人。 他问了翻译这个问题,才从翻译口中得知,原来这个季节寨子里的粮食已经收完了,青壮年们都去山林里打猎,白天很少闲赋在家。 女娘和小哥儿们呢,则是全部留在家里织布。 “全部?”孟晚颇为诧异。 翻译名叫韦凯,今年四十岁,年轻的时候也是寨子里打猎种地的一把好手,可惜被野兽咬断了一条腿。 他摸着自己左腿处空荡荡的裤管,语气中充满了感激,“是的,那柑寨里走出去个员外郎。多亏了他,我们寨子里的女娘小哥儿都能给家里添补一些,这些年寨子里饿死的孩子都少了许多。” 从他的话里孟晚得知,山寨里的困境远比外面汉族的村民还要多。 他们借山而居,靠山吃饭。虽然被禹国强行兼并,学会了种植水稻,可山地林木耸立,很难大范围丰收。 再加上朝廷每年还要征收各种税务,可以说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没有被汉人收服的好过,也难怪他们一直对汉人抱有敌视的意思。 这么看来,这位覃员外倒真是位不忘乡情,发达了还知道拉扯一把自己族人的大好人。 做为一个从无到有,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的商人,孟晚随口问了一句,“覃员外从寨子里收布,按多少文钱收?” 韦凯已经很多年不和外界人接触了,闻言毫无戒心的说:“一匹布有80文呢!” 孟晚心里换算了一下,最普通的粗棉布外面布庄卖在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一匹这样,八十文收价格还算公道了。普通人织布有快有慢,取个中间值约莫是十到十五天左右。 “十几天赚八十文也算可以。”孟晚捏着自己的玉佩玩,对覃员外的做法还算认同。 知道拉扯一把同族人,想必人品是可以的。孟晚要开通西梧府的商贸,需多多联合当地商户共同图谋,年后倒是可以接触接触覃家。 他心里刚这样想,就见韦凯摇了摇头,“十几天?哪有那么容易,我哥哥家的女娘,一匹布要织五十天呢!” “五十天一匹布?”孟晚没忍住音调上扬,反倒把韦凯吓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问:“五十天一匹布怎么了?” “没什么。”孟晚压下心中疑虑,壵寨的人都自给自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织布,自己裁做,手速应当不比织娘慢?一匹布怎么会耗费这么长时间? 他怕问得深了会引起韦凯警觉,便没有接着问,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等回那劳寨再向不同的人打听。 那柑寨与周边的其他寨子很好区分,他们寨子大门两侧各种了一片橘树林。茂谷柑要来年二月才会彻底成熟,这会儿个头还不算大,上头也没挂上一层白霜。 孟晚见树上的橘子长势喜人,就像是地主见地里麦穗结的沉似的,心中不由自主便跟着高兴。 “你们是什么人!”那柑寨门口没人守着,不过附近有那柑寨的壵族人,他们十几年也不见得出一次宅子,见到生人又新奇又警惕。 韦凯跳下车走过去,用壵语和对方沟通了一阵,然后招呼雪生把马车赶进去,跟着他们走。 刚进那柑寨,前面便有几个腰缠白布的男人在挨家挨户的敲门。 孟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竹篮,敲开谁家的门便同房主人说上两句话,然后从竹篮里掏出纸钱交给对方。房主人再回问几句话,从屋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布条放到他们的提篮里。 韦凯见此神情竟然有些恼怒,他对着带他们进来的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语速极快,像是在责问。 那人也很迷糊,向韦凯辩解了几句就跑开了。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出,问韦凯道:“问出达伦家的住所了吗?” 韦凯面露难色,“问到是问到了,但我们正巧遇上了他们寨子报丧,这下子我们最少要在那柑寨待上四天。” 报丧就说明那柑寨里死人了,而壵族的习俗就是,只要在寨子死人期间入了寨,看到报丧人,那就必须要给报丧人回一块孝布,参加完整个葬礼后才能从寨子里离去,要不然就是不敬畏逝者。 孟晚一愣,竟然这么巧,他们刚进那柑寨就有人死了? 不过韦凯应该没有骗他,他们说话的时候,便有两个报丧人发现了马车,木着一张脸过来,从竹篮里掏出纸钱抓了一把给最外面的韦凯和雪生。 最后问了韦凯两句后,又抓了一把纸钱给车厢里的孟晚。 “孟夫郎,你这里有白布没?没有的话我去旁边谁家买一块给报丧人。”韦凯小心翼翼的对孟晚说。 他是收了孟晚的钱的,谁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普通人都很忌讳报丧人,别说是最为迷信的商人了。 孟晚的马车里做了好几个木箱,里面零七八碎什么都有,他翻开其中一个,找到几块雪白的素帕,问车窗外的韦凯道:“你看这个行吗?” 韦凯松了口气,孝布最好还是不要借买的好,“上面没有别的颜色就行。” 那没有,孟晚大部分手帕都是素帕,很少绣花绣草。以前碧云在的时候偶尔会绣,现在他嫁了人,家里后宅是黄叶管事,黄叶明显不会这项技能。 孟晚把手帕分给韦凯和雪生,三人学着之前看到的样子,再依次将帕子放到报丧人竹篮里。 那人收了他们的孝布,又一脸麻木地和韦凯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去其他人家。 “孟夫郎,你说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等报丧人离开,韦凯突然问了一句。 孟晚心中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复又说了一遍,“那柑寨,达伦。” 韦凯咽了咽口水,“刚才报丧人说,他们宅子里殆的人就是达伦。” 第12章 那劳寨 会说汉语最好不过了。宋亭舟见他能流利沟通,显然比自己的壵语说得好,松下了一口气。 也是,虽然壵族人是三族中和汉人接触最多的种族,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壵族人依旧一辈子都困在寨子里,极难出去外面。 困住他们的是地形原因,祖祖辈辈的生活习俗,以及他们自己的心。 宋亭舟向头人说明了来历,将牌文和他自己同知的令牌给对方看。 那头人说:“我知道府城有同知,但不识字,分辨不出真假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劳寨找我们寨老。” 因为壵寨是寨子连着寨子,所以他们没走太长时间,坐马车约莫也就半时辰便到了那劳寨。 那劳寨位处整个壮寨的最中心,比木槿寨大了近一倍。如此寨里的人本该也更多更热闹才是,可在外走动的却都是年迈的老人。 寨老是个年岁很大的老头,面上都是道道深渠,额头上横着的更多。他听说宋亭舟的来意后,用苍老但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沉稳嗓音,缓缓说道:“大人想查什么就查,只是不要惊扰了寨子里的老人休息。” 宋亭舟声音平和的说:“这是自然,还请寨老放心。”他要使这些寨子里的人归心朝廷,硬来是下下策,怀柔才是此行目的。 壵寨里又包含数百个山寨,宋亭舟的检籍工作需要进行很长时间。寨老将他们安顿在了那劳寨边缘处的三座干栏式木楼。 孟晚和宋亭舟住其中一座三层木楼的二楼,雪生和楚辞住在他们隔壁,上面三楼有个小房间给阿寻住,其余衙役小吏和乔主簿等人分住另外两座木楼。 马车和马匹都拴在附近的树木上,他们的东西不方便都搬进屋子,只捡常用的和重要的拿上楼,剩下的行李还放在马车上,倒也方便拿取。 这间竹楼可能很久都没住人了,里面都是灰尘,孟晚推开屋子内的所有窗户,用雪生找回来的水擦洗家具。宋亭舟安顿好属下回来,也和他一起干活。 木楼里的空间不大,他们住的这间卧室里只有一张木床、一个竹编的储物箱、一张竹条编制的桌子,和两把竹椅。 两人手脚利索,很快收拾整齐,孟晚往竹椅上铺了个小垫子,坐上去很满意,“这把椅子再小两圈给阿砚坐还不错,等咱们回去问问寨子里的人卖不卖。” 壮寨的人很心灵手巧,门窗上的木雕也很精致。孟晚摸着竹倚上编排的整齐有序,没有半根毛边的椅背,若有所思的说道:“等水果罐头的成品做出来,可以用玻璃瓶密封,外面再用竹编的盒子。它比木头柔软有弹性,可以很好的保护罐头在路上不受磕碰,最主要的是,样子非常好看。” 孟晚越说越满意,整个西梧府种植橘子的村落很多,以后相信会越来越多,他并不缺壵寨的这点茂谷柑。可若是发展壵寨的手工艺品,这便是他们种族的天赋了,寨子里家家户户都会编制刻画。 宋亭舟坐到孟晚身边,捉住他润如白玉的手腕握进自己手中,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慰,“辛苦晚儿为我谋划。” 他们成亲多年,几乎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彼此。宋亭舟从没问过孟晚一个本该毫无见识的小哥儿为何会懂那么多,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孟晚在处心积虑的帮自己加强与壵寨之间的联系。 两人相顾无声,窗外的寒风吹进屋内,掀起孟晚耳边的几缕碎发。他仍旧是簪着那根祥云簪,回望宋亭舟的眸光中流淌着脉脉柔情。 他懂他—— 他也懂他。 下午寨子里传来缕缕饭香,他们这一行人也早就饿了。让人意外的是乔主簿居然也会做饭。 “早年在县衙被童平排挤,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管什么男人做饭女人做饭的。”乔主簿洒脱的对孟晚说道。 木楼的最底下是厨房,此刻孟晚、乔主簿、陶十一都在这里面忙活。 他们自己带了三个铁锅和各种粮食来,正好每座木楼下面都支了一个。 “乔主簿不光会做,做的还比我好吃。”陶十一语调轻松,他在家里兄弟中是年纪最小的,性子也跳脱,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对比起来只比他小了一岁的楚辞简直称得上是少年老成。 孟晚多看了陶十一几眼,将淘洗好的米下了锅后,又眺望远处和阿寻一起晒晾衣物的楚辞。 楚辞今年十五岁,已经不再是当时救了孟晚的小道士。 如今的他已经比孟晚还高上一些,眼里也不是小时候那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听阿寻说话的时候,偶尔单手简单比划两下,有时候只是笑着看对方。 似乎发现了孟晚在看他,楚辞抬手和阿寻比划了两下,拿着空盆子过来找孟晚。 “怎么了?”他划出一个手势。 孟晚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衣服晾完就和阿寻去玩,一会儿吃饭了我叫你们。” 楚辞见有人帮孟晚打下手,便点了点头,将空盆放到木架子上,抬步向外走去。 他们人多,又大多数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厨房里忙活的三人先是熬了三大锅浓稠的米粥,盛放出来后孟晚又贴了三锅饼子。 这会儿功夫乔主簿和陶十一切腌好的酸笋当作简单配菜,出门在外吃饱就已经很不错了,同知大人一家也吃的这些,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 而且这些米面油菜等都是孟晚带来,米是精米,面是白面,算是私下补贴衙门的人,大家心里都承孟晚的人情。 夜里大家酒足饭饱,各自休息。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留两个衙役陪同楚辞和阿寻上山采药,他则带着乔主簿和其余的人去找寨老。 接下来他要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检籍,若有死亡的便要销籍,不在册的登录下来重新造籍,是件非常繁琐的事情。 孟晚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在那劳寨花钱雇佣了一名会说汉语的壵族人做翻译,问清了那柑寨的位置后,让雪生驾车带他和翻译过去。 那柑寨的位置有些偏僻,雪生驾马驱行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找对了地方。一路上孟晚注意到壵寨的大部分族人,在外行走的都是老人。 他问了翻译这个问题,才从翻译口中得知,原来这个季节寨子里的粮食已经收完了,青壮年们都去山林里打猎,白天很少闲赋在家。 女娘和小哥儿们呢,则是全部留在家里织布。 “全部?”孟晚颇为诧异。 翻译名叫韦凯,今年四十岁,年轻的时候也是寨子里打猎种地的一把好手,可惜被野兽咬断了一条腿。 他摸着自己左腿处空荡荡的裤管,语气中充满了感激,“是的,那柑寨里走出去个员外郎。多亏了他,我们寨子里的女娘小哥儿都能给家里添补一些,这些年寨子里饿死的孩子都少了许多。” 从他的话里孟晚得知,山寨里的困境远比外面汉族的村民还要多。 他们借山而居,靠山吃饭。虽然被禹国强行兼并,学会了种植水稻,可山地林木耸立,很难大范围丰收。 再加上朝廷每年还要征收各种税务,可以说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没有被汉人收服的好过,也难怪他们一直对汉人抱有敌视的意思。 这么看来,这位覃员外倒真是位不忘乡情,发达了还知道拉扯一把自己族人的大好人。 做为一个从无到有,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的商人,孟晚随口问了一句,“覃员外从寨子里收布,按多少文钱收?” 韦凯已经很多年不和外界人接触了,闻言毫无戒心的说:“一匹布有80文呢!” 孟晚心里换算了一下,最普通的粗棉布外面布庄卖在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一匹这样,八十文收价格还算公道了。普通人织布有快有慢,取个中间值约莫是十到十五天左右。 “十几天赚八十文也算可以。”孟晚捏着自己的玉佩玩,对覃员外的做法还算认同。 知道拉扯一把同族人,想必人品是可以的。孟晚要开通西梧府的商贸,需多多联合当地商户共同图谋,年后倒是可以接触接触覃家。 他心里刚这样想,就见韦凯摇了摇头,“十几天?哪有那么容易,我哥哥家的女娘,一匹布要织五十天呢!” “五十天一匹布?”孟晚没忍住音调上扬,反倒把韦凯吓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问:“五十天一匹布怎么了?” “没什么。”孟晚压下心中疑虑,壵寨的人都自给自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织布,自己裁做,手速应当不比织娘慢?一匹布怎么会耗费这么长时间? 他怕问得深了会引起韦凯警觉,便没有接着问,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等回那劳寨再向不同的人打听。 那柑寨与周边的其他寨子很好区分,他们寨子大门两侧各种了一片橘树林。茂谷柑要来年二月才会彻底成熟,这会儿个头还不算大,上头也没挂上一层白霜。 孟晚见树上的橘子长势喜人,就像是地主见地里麦穗结的沉似的,心中不由自主便跟着高兴。 “你们是什么人!”那柑寨门口没人守着,不过附近有那柑寨的壵族人,他们十几年也不见得出一次宅子,见到生人又新奇又警惕。 韦凯跳下车走过去,用壵语和对方沟通了一阵,然后招呼雪生把马车赶进去,跟着他们走。 刚进那柑寨,前面便有几个腰缠白布的男人在挨家挨户的敲门。 孟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竹篮,敲开谁家的门便同房主人说上两句话,然后从竹篮里掏出纸钱交给对方。房主人再回问几句话,从屋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布条放到他们的提篮里。 韦凯见此神情竟然有些恼怒,他对着带他们进来的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语速极快,像是在责问。 那人也很迷糊,向韦凯辩解了几句就跑开了。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出,问韦凯道:“问出达伦家的住所了吗?” 韦凯面露难色,“问到是问到了,但我们正巧遇上了他们寨子报丧,这下子我们最少要在那柑寨待上四天。” 报丧就说明那柑寨里死人了,而壵族的习俗就是,只要在寨子死人期间入了寨,看到报丧人,那就必须要给报丧人回一块孝布,参加完整个葬礼后才能从寨子里离去,要不然就是不敬畏逝者。 孟晚一愣,竟然这么巧,他们刚进那柑寨就有人死了? 不过韦凯应该没有骗他,他们说话的时候,便有两个报丧人发现了马车,木着一张脸过来,从竹篮里掏出纸钱抓了一把给最外面的韦凯和雪生。 最后问了韦凯两句后,又抓了一把纸钱给车厢里的孟晚。 “孟夫郎,你这里有白布没?没有的话我去旁边谁家买一块给报丧人。”韦凯小心翼翼的对孟晚说。 他是收了孟晚的钱的,谁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普通人都很忌讳报丧人,别说是最为迷信的商人了。 孟晚的马车里做了好几个木箱,里面零七八碎什么都有,他翻开其中一个,找到几块雪白的素帕,问车窗外的韦凯道:“你看这个行吗?” 韦凯松了口气,孝布最好还是不要借买的好,“上面没有别的颜色就行。” 那没有,孟晚大部分手帕都是素帕,很少绣花绣草。以前碧云在的时候偶尔会绣,现在他嫁了人,家里后宅是黄叶管事,黄叶明显不会这项技能。 孟晚把手帕分给韦凯和雪生,三人学着之前看到的样子,再依次将帕子放到报丧人竹篮里。 那人收了他们的孝布,又一脸麻木地和韦凯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去其他人家。 “孟夫郎,你说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等报丧人离开,韦凯突然问了一句。 孟晚心中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复又说了一遍,“那柑寨,达伦。” 韦凯咽了咽口水,“刚才报丧人说,他们宅子里殆的人就是达伦。” 第13章 葬礼 为了搞清楚这个死去的达伦是不是就是当初要卖橘子的达伦,孟晚只能暂时安顿在那柑寨里。 因为要尊重寨子里的习俗,所以他接下来要留在那柑寨四天三夜。夜里他和雪生韦凯三人借住到和韦凯说话的那人家里。 那人名叫农勒,是个个头不高,长相黝黑,看起来极为老实本分的汉子。 农勒家里没有看到女主人,只有他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所以木楼的空闲房间有两个。孟晚单独住在其中一个,雪生和韦凯住他隔壁。 农勒一个人带孩子生活,家里难免会邋遢,孟晚正对着有股异味的被子和一身没洗干净污渍的衣裳发愁时,农勒的小儿子“噔噔噔”的跑了上来,“!” 孟晚听着觉得自己回到了前世的泰国,他一句也听不懂,忙叫隔壁的韦凯过来翻译。 韦凯:“他说外面有人找你!” “啊?”孟晚反应过来,肯定是宋亭舟回去看见他不在,过来找人了。 他带着雪生下楼去寨门处,看到了风尘仆仆被关在外面的宋亭舟和陶十一。 “怎么回事?”宋亭舟牵着马匹,见到孟晚完好无损的出来才放下了心。 孟晚忙将事情解释了一遍给他,“……幸好你是晚上来的,不然被报丧了,平白在这里耗好几天。” 岂料宋亭舟听孟晚说完眉头一皱,“你要在那柑寨待四天?”隔着木门的漏洞都能感受到他周边压抑的气氛。 孟晚不是没有单独出去常住过,前几个月他刚带唐妗霜回了一次赫山县,一个月后才回的家。但他们是头一次来壵寨,尚且信不过里面的人,孟晚身边就只有个雪生,他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宋亭舟的时间比较紧张,今天又刚在那劳寨开始检籍,孟晚不想耽搁他的正事,便脸上挂着笑安慰他,“用不了,住三晚我就回去了,第四天一早你就能看到我。” 宋亭舟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才一言不发的上马离开。他似乎是生气了,也不知道是气这座拦着他们的木门,还是气孟晚不留他下来陪他。 孟晚一直望着他的马匹走远,这还是他和宋亭舟头一次“闹矛盾”,心里不免空落落的,回到木楼后也不进屋,就披着斗篷坐在廊下看月亮。 农勒家离死去的达伦家很近,从楼上能看见达伦家院子里搭了简易的雨棚,这是明天用来搭建灵堂用的场所。 农勒做为邻居,想必是和达伦家关系不错,这会儿正在达伦家院子里帮忙布置灵堂,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娘正红着眼睛给像他这样来帮忙的汉子递水。 挂在木楼上的白灯笼被冷风吹得无声摇晃,惨白的光晕下能看清门窗上交贴的望山钱。 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门口撒了一层厚厚的灶灰,木楼里外有很多人面容冷肃的来回走动,也有人在屋里低声哭泣,哭声中有未诉尽的牵挂与哀怨。 天色灰暗,只余浓重的沉郁弥漫,压得人胸口透不过气。 哪怕做为外人,都会被这种低迷的氛围感染,情绪低迷起来。 孟晚重重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是要来教训达伦一顿,而是想问清楚对方为何毁约而已。既然现在人死了也就算了,那些定钱本来也没有多少,全当是可怜孩子了。 等过几天葬礼结束问问壵寨有没有其他人家卖茂谷柑,再和寨老商议商议做竹编买卖的事。 他侧着头想事情的功夫,再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竟然见宋亭舟骑着马都走到农勒家楼下来了。 孟晚猛地从竹倚上坐了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雀跃,“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进来的?” 宋亭舟身后还跟着陶十一,两人的马上都驮着铺盖和行李。他下马后先拢紧孟晚身上的斗篷,又顺势握住孟晚的双手,果然触感一片冰凉,“路上遇见个赶路的老翁,捎带了他一程,他带我们进了寨子。天这么冷,你怎么在外面坐着?” “被子臭,没有干净的换洗衣裳。”孟晚声音里带了点委屈。 宋亭舟眸子里果然带上了一丝心疼,“我给你带了,现在就去铺床。” 他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扛进楼上的屋子里,动作麻利的将农勒家的旧床铺撤下来放到一边橱子里,换上他们自己的。 “洗澡可能不方便,我带了个木盆来,可以擦洗身上,换洗的衣物也带了两套过来,其余的都留在那劳……” 孟晚突然弯腰从宋亭舟身前钻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健硕的腰身。 宋亭舟紧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他扔下手里衣物回抱住孟晚,声音低沉又温醇的问:“怎么了?” 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孟晚,带给孟晚任何事物都比不上的安全感。孟晚不知为何眼眶微红,又觉得自己感性的莫名其妙,怪丢人的,便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宋亭舟察觉到孟晚低落的情绪,干脆将他一把抱到床上。 孟晚微弱的反抗,“我还没洗澡。” “无事,我现在就去接水给你擦洗。”宋亭舟道。 孟晚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闻言强撑着要站起来,“你来回赶路本来就没好好休息,我去打水,白天的时候我看到山边上就有一口井。” 那柑寨几乎家家户户都挨着山建木楼,甚至有的还在半山腰上。宋亭舟拗不过孟晚,实际上刚才第一眼看到孟晚脆弱的样子,他也不舍得拒绝。 自宋亭舟出现后,孟晚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他拎了个水桶往白天看到的水井处走去。 那座水井离农勒家不远,他回头就能看到宋亭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边走还边观察四周的环境,可能是在实地考察。 孟晚心中安定,但等站到井边上才觉得不对,井里面一片浓黑,没有半点反光,居然是一口枯井。 他有些烦躁,白来一趟。刚要转身离开,突然见到一抹白光从井底深处一闪而过。 孟晚吓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被跟上来的宋亭舟扶稳,“看见什么了?” 孟晚嗓子干涩,“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先退后,我过去看看。”宋亭舟把孟晚拉到身后,自己上前查看,可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再等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东西。 宋亭舟退回孟晚身边,抚了抚他吓得有些苍白的脸孔,“我没看到,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让雪生来看看。” “嗯。”孟晚跟在他身后回了木楼。 宋亭舟从灶房里找到水缸,烧了半锅热水,再加凉水兑了两盆温水,和孟晚简单的擦洗过身体后便上床休息。 孟晚这一觉睡得一如既往的安心,到后半夜还是达伦家的哭声将他吵醒,宋亭舟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轻声哄道:“再睡一会儿。”他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映入耳边的不是哭声,而是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侵入孟晚的躯干,厚厚的被子里一点暖气也没有。 他冷的打了个哆嗦,再往被窝里缩,可还是冷。无奈只好起床穿衣,洗漱时候的温水反而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 宋亭舟和雪生在院子里打拳,陶十一也在一旁照猫画虎的学。习武本事年纪越小越好,陶十一虽然不算太早,但这些年还是和雪生学了几首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普通人不在话下。 见孟晚洗漱好下楼,宋亭舟停下手里的动作,“吃饭,我熬了粥,喝完能暖暖。” 宋亭舟会做的只有粥,外加两盘子水煮蛋,几人吃饭的时候农勒的儿子不好意思的盯着锅里粘稠的的米粥。 孟晚叫他自己盛粥,“本来就是给你和你爹留的,这几天我们在你家住给你添麻烦了,我夫君带了粮食来,这几天的饭就由我们做。” 小男孩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羞涩的说:“阿爸说你们是客人。”韦凯道摸了摸他的头,回了句,“这些人是外面的大官,不差这点钱,去盛粥吃,盆里还给你留了鸡蛋。” 小男孩看了看宋亭舟的脸色,然后犹犹豫豫的去盛了粥,鸡蛋没敢吃。 韦凯将刚才和小男孩说的话翻译给孟晚他们听,孟晚问:“农勒怎么不在家?” “他昨天晚上很晚回来,今天一大早可能又去达伦家里帮忙了。” 雪生睡得轻,木楼前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孟晚吃饱了就把热乎乎的水煮蛋握在手里当暖手宝用,“对了,雪生你一会儿和十一去看看山边的那口井,昨晚我恍惚看到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雪生几口喝光碗里的粥,“我现在就过去。” 陶十一把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连皮扔进嘴里,就着粥硬生生咽了进去,差点没把他噎死,“雪生哥!等——我!” 孟晚好笑的说:“别着急啊,慢点。” 宋亭舟将一颗剥好的蛋递到他唇边,“不要管,你脸色不好,再吃一个蛋。” 孟晚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拧着眉抗拒道:“吃不下了。” 宋亭舟两口将他剩下的鸡蛋吃了,没在继续勉强,“那就算了,我给你带了一包果干来,就在包袱里放着,想吃了就上去拿。” 孟晚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你过来了,那劳寨的检籍谁来?乔主簿?” 乔主簿现在已经升到府经历,但孟晚有时还会叫他乔主簿,习惯了。 “嗯,那劳寨他来,一会儿我去找那柑寨的头人问问寨子里的情况。”宋亭舟收了碗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孟晚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不去,我想到达伦家看看。” “那就别着急过去,等雪生回来叫他陪你去。”宋亭舟临出门前交代道。 枯井离这里不远,宋亭舟走后孟晚踱步过去,井口只有陶十一一人。 “你雪生哥呢?” 陶十一指指井口,“他下去瞧了。” 孟晚走到井边,果真见到雪生在井底下,“雪生你小心点。” “我这就上去。”里面传来雪生带着回音的声音。 井壁都是用石头垒的,凹凸不平,缝隙也大,极其容易攀登。 雪生身手好,三两下就爬了上来。 “雪生哥,底下有什么啊?”陶十一好奇的问。 雪生表情很古怪,他一脚踩上旁边的枯树枝,脚下用力使劲碾压,“下面有个狗洞。” “狗洞?”陶十一一脸疑惑,“狗洞在井里?你怎么知道是狗洞不是别的什么洞?” 雪生低头看向脚底磨蹭下来的秽物,与陶十一无声对望。 陶十一干呕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你不会踩到狗屎了!” 雪生脸色很臭,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 孟晚眼睛盯着枯井窄小的洞口,“那我昨晚看到的东西是狗?” 孟晚带着雪生、陶十一和韦凯,拿上农勒家准备的纸钱去达伦家里吊唁。 达伦家门外有颗很大的橘子树,上面的橘子已经被摘的精光。低矮的竹栅栏门上左右各绑了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各挂了两个白灯笼,这是给亡灵引路用的。后天一早出灵也要两个汉子在前面扛着,除此之外还有灵幡。 院里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灵堂正中央是用杉木做的棺材,没有上色,是浅黄中带着点灰的颜色。 棺材前放着条木凳,木凳上有座陶制香炉,上插着三根竹骨香。香炉在往前就是火盆,火盆一左一右跪着两个女娘,一中年一少女。中年女人可能是达伦的妻子,年纪小的则是孟晚昨天看到给农勒递水的,达伦女儿。 昨天离得远只觉得这个女孩年纪小,现在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个女孩只是长的瘦弱,实际可能已经有十七八岁了。可她实在太瘦,纤细的手腕只剩一把骨头,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掰断一样。 她和她阿母不停的往火盆里添纸钱,以保持里面的火不会灭掉,除此之外来吊唁的人拿来的纸钱凑在一起也不算少,烧了几张后都堆在一旁由她们慢慢往火盆里放。 小小的院子这会儿挤满了人,大多是神情麻木的,安静的,哭声好像是背景音,不与这个真实的世界在同一个层面。 韦凯手里拿了一叠纸钱走在前头,弯下身子往火盆里填了两张,剩下的仍在一旁的纸篓里。 逝者家属,达伦的老婆孩子一起双手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嘴里说了一段孟晚听不懂的壵语。 孟晚雪生他们也学着韦凯的动作上前给死者烧了两张纸,便是孟晚是无神论者,对待死者却还是敬畏的,无关鬼神,种种仪式都是亲人对亡者的惦念。 第13章 葬礼 为了搞清楚这个死去的达伦是不是就是当初要卖橘子的达伦,孟晚只能暂时安顿在那柑寨里。 因为要尊重寨子里的习俗,所以他接下来要留在那柑寨四天三夜。夜里他和雪生韦凯三人借住到和韦凯说话的那人家里。 那人名叫农勒,是个个头不高,长相黝黑,看起来极为老实本分的汉子。 农勒家里没有看到女主人,只有他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所以木楼的空闲房间有两个。孟晚单独住在其中一个,雪生和韦凯住他隔壁。 农勒一个人带孩子生活,家里难免会邋遢,孟晚正对着有股异味的被子和一身没洗干净污渍的衣裳发愁时,农勒的小儿子“噔噔噔”的跑了上来,“!” 孟晚听着觉得自己回到了前世的泰国,他一句也听不懂,忙叫隔壁的韦凯过来翻译。 韦凯:“他说外面有人找你!” “啊?”孟晚反应过来,肯定是宋亭舟回去看见他不在,过来找人了。 他带着雪生下楼去寨门处,看到了风尘仆仆被关在外面的宋亭舟和陶十一。 “怎么回事?”宋亭舟牵着马匹,见到孟晚完好无损的出来才放下了心。 孟晚忙将事情解释了一遍给他,“……幸好你是晚上来的,不然被报丧了,平白在这里耗好几天。” 岂料宋亭舟听孟晚说完眉头一皱,“你要在那柑寨待四天?”隔着木门的漏洞都能感受到他周边压抑的气氛。 孟晚不是没有单独出去常住过,前几个月他刚带唐妗霜回了一次赫山县,一个月后才回的家。但他们是头一次来壵寨,尚且信不过里面的人,孟晚身边就只有个雪生,他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宋亭舟的时间比较紧张,今天又刚在那劳寨开始检籍,孟晚不想耽搁他的正事,便脸上挂着笑安慰他,“用不了,住三晚我就回去了,第四天一早你就能看到我。” 宋亭舟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才一言不发的上马离开。他似乎是生气了,也不知道是气这座拦着他们的木门,还是气孟晚不留他下来陪他。 孟晚一直望着他的马匹走远,这还是他和宋亭舟头一次“闹矛盾”,心里不免空落落的,回到木楼后也不进屋,就披着斗篷坐在廊下看月亮。 农勒家离死去的达伦家很近,从楼上能看见达伦家院子里搭了简易的雨棚,这是明天用来搭建灵堂用的场所。 农勒做为邻居,想必是和达伦家关系不错,这会儿正在达伦家院子里帮忙布置灵堂,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娘正红着眼睛给像他这样来帮忙的汉子递水。 挂在木楼上的白灯笼被冷风吹得无声摇晃,惨白的光晕下能看清门窗上交贴的望山钱。 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门口撒了一层厚厚的灶灰,木楼里外有很多人面容冷肃的来回走动,也有人在屋里低声哭泣,哭声中有未诉尽的牵挂与哀怨。 天色灰暗,只余浓重的沉郁弥漫,压得人胸口透不过气。 哪怕做为外人,都会被这种低迷的氛围感染,情绪低迷起来。 孟晚重重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是要来教训达伦一顿,而是想问清楚对方为何毁约而已。既然现在人死了也就算了,那些定钱本来也没有多少,全当是可怜孩子了。 等过几天葬礼结束问问壵寨有没有其他人家卖茂谷柑,再和寨老商议商议做竹编买卖的事。 他侧着头想事情的功夫,再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竟然见宋亭舟骑着马都走到农勒家楼下来了。 孟晚猛地从竹倚上坐了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雀跃,“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进来的?” 宋亭舟身后还跟着陶十一,两人的马上都驮着铺盖和行李。他下马后先拢紧孟晚身上的斗篷,又顺势握住孟晚的双手,果然触感一片冰凉,“路上遇见个赶路的老翁,捎带了他一程,他带我们进了寨子。天这么冷,你怎么在外面坐着?” “被子臭,没有干净的换洗衣裳。”孟晚声音里带了点委屈。 宋亭舟眸子里果然带上了一丝心疼,“我给你带了,现在就去铺床。” 他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扛进楼上的屋子里,动作麻利的将农勒家的旧床铺撤下来放到一边橱子里,换上他们自己的。 “洗澡可能不方便,我带了个木盆来,可以擦洗身上,换洗的衣物也带了两套过来,其余的都留在那劳……” 孟晚突然弯腰从宋亭舟身前钻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健硕的腰身。 宋亭舟紧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他扔下手里衣物回抱住孟晚,声音低沉又温醇的问:“怎么了?” 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孟晚,带给孟晚任何事物都比不上的安全感。孟晚不知为何眼眶微红,又觉得自己感性的莫名其妙,怪丢人的,便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宋亭舟察觉到孟晚低落的情绪,干脆将他一把抱到床上。 孟晚微弱的反抗,“我还没洗澡。” “无事,我现在就去接水给你擦洗。”宋亭舟道。 孟晚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闻言强撑着要站起来,“你来回赶路本来就没好好休息,我去打水,白天的时候我看到山边上就有一口井。” 那柑寨几乎家家户户都挨着山建木楼,甚至有的还在半山腰上。宋亭舟拗不过孟晚,实际上刚才第一眼看到孟晚脆弱的样子,他也不舍得拒绝。 自宋亭舟出现后,孟晚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他拎了个水桶往白天看到的水井处走去。 那座水井离农勒家不远,他回头就能看到宋亭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边走还边观察四周的环境,可能是在实地考察。 孟晚心中安定,但等站到井边上才觉得不对,井里面一片浓黑,没有半点反光,居然是一口枯井。 他有些烦躁,白来一趟。刚要转身离开,突然见到一抹白光从井底深处一闪而过。 孟晚吓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被跟上来的宋亭舟扶稳,“看见什么了?” 孟晚嗓子干涩,“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先退后,我过去看看。”宋亭舟把孟晚拉到身后,自己上前查看,可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再等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东西。 宋亭舟退回孟晚身边,抚了抚他吓得有些苍白的脸孔,“我没看到,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让雪生来看看。” “嗯。”孟晚跟在他身后回了木楼。 宋亭舟从灶房里找到水缸,烧了半锅热水,再加凉水兑了两盆温水,和孟晚简单的擦洗过身体后便上床休息。 孟晚这一觉睡得一如既往的安心,到后半夜还是达伦家的哭声将他吵醒,宋亭舟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轻声哄道:“再睡一会儿。”他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映入耳边的不是哭声,而是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侵入孟晚的躯干,厚厚的被子里一点暖气也没有。 他冷的打了个哆嗦,再往被窝里缩,可还是冷。无奈只好起床穿衣,洗漱时候的温水反而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 宋亭舟和雪生在院子里打拳,陶十一也在一旁照猫画虎的学。习武本事年纪越小越好,陶十一虽然不算太早,但这些年还是和雪生学了几首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普通人不在话下。 见孟晚洗漱好下楼,宋亭舟停下手里的动作,“吃饭,我熬了粥,喝完能暖暖。” 宋亭舟会做的只有粥,外加两盘子水煮蛋,几人吃饭的时候农勒的儿子不好意思的盯着锅里粘稠的的米粥。 孟晚叫他自己盛粥,“本来就是给你和你爹留的,这几天我们在你家住给你添麻烦了,我夫君带了粮食来,这几天的饭就由我们做。” 小男孩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羞涩的说:“阿爸说你们是客人。”韦凯道摸了摸他的头,回了句,“这些人是外面的大官,不差这点钱,去盛粥吃,盆里还给你留了鸡蛋。” 小男孩看了看宋亭舟的脸色,然后犹犹豫豫的去盛了粥,鸡蛋没敢吃。 韦凯将刚才和小男孩说的话翻译给孟晚他们听,孟晚问:“农勒怎么不在家?” “他昨天晚上很晚回来,今天一大早可能又去达伦家里帮忙了。” 雪生睡得轻,木楼前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孟晚吃饱了就把热乎乎的水煮蛋握在手里当暖手宝用,“对了,雪生你一会儿和十一去看看山边的那口井,昨晚我恍惚看到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雪生几口喝光碗里的粥,“我现在就过去。” 陶十一把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连皮扔进嘴里,就着粥硬生生咽了进去,差点没把他噎死,“雪生哥!等——我!” 孟晚好笑的说:“别着急啊,慢点。” 宋亭舟将一颗剥好的蛋递到他唇边,“不要管,你脸色不好,再吃一个蛋。” 孟晚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拧着眉抗拒道:“吃不下了。” 宋亭舟两口将他剩下的鸡蛋吃了,没在继续勉强,“那就算了,我给你带了一包果干来,就在包袱里放着,想吃了就上去拿。” 孟晚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你过来了,那劳寨的检籍谁来?乔主簿?” 乔主簿现在已经升到府经历,但孟晚有时还会叫他乔主簿,习惯了。 “嗯,那劳寨他来,一会儿我去找那柑寨的头人问问寨子里的情况。”宋亭舟收了碗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孟晚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不去,我想到达伦家看看。” “那就别着急过去,等雪生回来叫他陪你去。”宋亭舟临出门前交代道。 枯井离这里不远,宋亭舟走后孟晚踱步过去,井口只有陶十一一人。 “你雪生哥呢?” 陶十一指指井口,“他下去瞧了。” 孟晚走到井边,果真见到雪生在井底下,“雪生你小心点。” “我这就上去。”里面传来雪生带着回音的声音。 井壁都是用石头垒的,凹凸不平,缝隙也大,极其容易攀登。 雪生身手好,三两下就爬了上来。 “雪生哥,底下有什么啊?”陶十一好奇的问。 雪生表情很古怪,他一脚踩上旁边的枯树枝,脚下用力使劲碾压,“下面有个狗洞。” “狗洞?”陶十一一脸疑惑,“狗洞在井里?你怎么知道是狗洞不是别的什么洞?” 雪生低头看向脚底磨蹭下来的秽物,与陶十一无声对望。 陶十一干呕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你不会踩到狗屎了!” 雪生脸色很臭,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 孟晚眼睛盯着枯井窄小的洞口,“那我昨晚看到的东西是狗?” 孟晚带着雪生、陶十一和韦凯,拿上农勒家准备的纸钱去达伦家里吊唁。 达伦家门外有颗很大的橘子树,上面的橘子已经被摘的精光。低矮的竹栅栏门上左右各绑了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各挂了两个白灯笼,这是给亡灵引路用的。后天一早出灵也要两个汉子在前面扛着,除此之外还有灵幡。 院里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灵堂正中央是用杉木做的棺材,没有上色,是浅黄中带着点灰的颜色。 棺材前放着条木凳,木凳上有座陶制香炉,上插着三根竹骨香。香炉在往前就是火盆,火盆一左一右跪着两个女娘,一中年一少女。中年女人可能是达伦的妻子,年纪小的则是孟晚昨天看到给农勒递水的,达伦女儿。 昨天离得远只觉得这个女孩年纪小,现在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个女孩只是长的瘦弱,实际可能已经有十七八岁了。可她实在太瘦,纤细的手腕只剩一把骨头,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掰断一样。 她和她阿母不停的往火盆里添纸钱,以保持里面的火不会灭掉,除此之外来吊唁的人拿来的纸钱凑在一起也不算少,烧了几张后都堆在一旁由她们慢慢往火盆里放。 小小的院子这会儿挤满了人,大多是神情麻木的,安静的,哭声好像是背景音,不与这个真实的世界在同一个层面。 韦凯手里拿了一叠纸钱走在前头,弯下身子往火盆里填了两张,剩下的仍在一旁的纸篓里。 逝者家属,达伦的老婆孩子一起双手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嘴里说了一段孟晚听不懂的壵语。 孟晚雪生他们也学着韦凯的动作上前给死者烧了两张纸,便是孟晚是无神论者,对待死者却还是敬畏的,无关鬼神,种种仪式都是亲人对亡者的惦念。 第14章 达尼妹 清早的雨水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昏沉的天空格外映衬达伦的葬礼。阴冷的空气顺着雨丝钻进人身体,让大家不能安静的待立在原地。 韦凯被叫去临时帮忙,雪生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守护孟晚。孟晚双手合十搓了搓掌心,带来的那丝热量根本不足以让身体暖和起来,他抬起脚步想到背风的地方站一会儿。 农勒的小儿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递给孟晚一个装满热水的竹筒。孟晚对他微微一笑,抬起竹筒想喝上一口热水暖身,却意外看到小男孩跑动间带起了一阵轻风,那风将棺材里的布吹的微微颤起,最终掀起了一个小角后又落下。 孟晚眼睛猛地瞪大,他刚才竟然看见了死去达伦的半张脸孔,褪去全部血色的皮肤上,泛着青灰色的冷色调,像被抽走生面光泽的褪色宣纸,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一瞬间露出的这半张脸上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死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它本身并无半点神采,但配上僵硬的脸和被死亡气息侵染的阴霾,足以将人吓个半死。 孟晚急促的喘息了一瞬,下意识凑到人比较多的木楼底层边缘,那里有个鸡圈,因为人多天气又冷,鸡都缩进了鸡笼里。 周围人说的都是壵语,孟晚也听不懂,只是人类发出的语言,让他觉得内心踏实安定,像是远离了灵堂附近死寂般的氛围。 “你系……外江人?” 一段极为费力的白话从孟晚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口中传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土布衣裳,头上戴着黑色的布帽,看孟晚的眼光中有好、有惊艳,却没有半分恶意。 孟晚惊奇于那柑寨竟然还有人懂官话,立即回复道:“我是从府城来的,婶婶会说官话?” 那妇人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扯起一半想到当下是什么场合后又落了下去,她捏起拇指和食指,“一啲啲啦,细个嘅时候同我阿爸去过县城,呢几年就再冇出去过了。” 孟晚好歹来岭南这么多年,白话还是能听得懂的,“为什么这几年不出去?” 那妇人听到孟晚的问话,捏起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眼中也浮现出一丝迷茫,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样。也可能有某个瞬间想过这个问题,但又被杂七杂八的琐事牵绊,继而又抛在脑后。 “出去……做乜嘢?” 孟晚看出了几分端倪来,但如今场合不太对,他又和妇人聊起其他事情。本来断断续续的雨水到了晌午也没停,但孟晚却套出了妇人的家底。 妇人名叫覃娜,没错,她还是覃员外的表妹。 覃娜是个很温柔纯真的妇人,孟晚发现整个壵寨里的人都持有这种纯真。她们像是被关在玻璃罐子里的人,活在方寸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起来似乎很美好,可人活着是要多看多学的,把自己关起来久了——会生病。 孟晚和覃娜聊天的时候旁边有很多人不经意的偷看,大多数人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有个老头却突然插了一句,“你是昨日那个后生的屋里人?” 小小一个那柑寨竟然就有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吗?孟晚颇为惊喜,“昨日我夫君说是有位阿公带他入寨,就是您?多谢阿公。” “小事小事。”老头摆摆手,头上包裹的黑色布巾多余的半块自然垂落下来,上面竟然还绣着简易花纹。 “你郎是外面的大官喔?”他扬着朴实的脸问孟晚。 “是啊。”宋亭舟这次来应该会亲自走上几十个村落,府城官员的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老头点点脑袋,“好,好。” 孟晚不知道他一连说好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与他过多交谈,灵堂那边就有人过来喊人。 鸡棚这边过去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那个老人。农勒也从后面走出去,刚才他就站在棚角落,孟晚同覃娜说了半天的话也没看见他。 壮年们守在灵堂四周,今晚需要他们轮流守灵。与他们不同,老头则直接站在了棺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摇头掐指的推算了起来。 覃娜主动向孟晚解释,“他系那劳寨嘅道公。” 孟晚:“道公?” 覃娜和孟晚说,道公是她们壵寨里唯一一个可以沟通人神的人,是寨子里的智者,地位比寨老还要受人尊敬。壵寨里的丧事喜事都由他主持,甚至还会用草药治病。 孟晚还真是没想到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竟然是壵寨里这么重要的人。 达伦葬礼的第二天,除了筹备好灵堂,给亡者穿衣整理仪表抬进棺材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外,道公还择定了时辰,后天凌晨丑时便可将尸体下葬。 帮忙的亲友们留下来做饭吃饭,孟晚不好意思蹭饭,便决定离开达伦家出去溜达。路过灵堂的时候达伦的女儿突然叫住他,然后说了一段壵语。发现孟晚眼神迷茫,她似乎意识到孟晚听不懂她的话,肉眼可见的有些着急。 农勒走了过来,询问达伦女儿几句话后安抚了对方的情绪,但他也不懂官话,没法向孟晚解释达伦女儿想说什么。 他比划了两下,可能是想让孟晚先回去休息,等翻译韦凯来了后再让对方翻译。可孟晚刚巧新认识了覃娜,便让雪生去厨房把覃娜找来。 “达尼妹问你,是不是和她阿爸做交易的人。什么意思?达伦生前找你买过东西?”覃娜好奇的问孟晚。 孟晚本来想将这件事接过去,没想到达伦女儿会主动提及,“不是买,是卖,他想把他家的茂谷柑卖给我。” 覃娜眼神更加惊奇,她微张嘴巴,不可思议的问:“橘子不是孩子们吃着玩的吗?还可以卖掉?” 孟晚轻笑,“不但能卖,而且比你们的布匹还贵。” 整个禹国只有岳州府和岭南有橘子,岳州府离盛京还算近些,橘子价格适中,一些稍有家底的人家能花钱尝尝新鲜。 不过岭南的橘子因为地处偏僻,运送艰难,只能走官方贡品渠道,也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享用,因此价格相当昂贵。 孟晚当日在盛京吃的也是岳州府的橘子,来岭南之后虽然气候炎热,然而堪称水果自由,第一年到赫山的时候,他吃荔枝吃到夜里流鼻血,险些没把宋亭舟给吓死。 达尼妹和农勒只见孟晚和覃娜一问一答,可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直到覃娜用壵语翻译了一遍他们才听懂。 好玩的是他们两个人听了孟晚的一番话后神色各异。达尼妹神情似有几分愧疚,她头戴孝布,转身跑到了楼上去。过了一小会儿拿了个上面绣着白兔的小荷包下来递给孟晚,低着头说了两句话。 覃娜重复的又询问她两次,她都态度坚决的点头,覃娜这才对孟晚说:“达尼妹说这是你之前给他阿爸的定金,现在还给你。” 达尼妹之前应当是听达伦提起过这件事,有还钱的心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唐妗霜,毕竟连寨子里的大人都好久没出过寨子了,只有他阿爹出去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更不知道怎么去找人。 这次见孟晚穿着打扮像他爹提过的外面人,来她家吊唁她和她阿妈又都不认识,便猜测是找她们还钱的。 这姑娘想法很实在,运气也很好,竟然真的蒙对了。 孟晚接过荷包一看,里面正好是十五两银子的定钱,把小巧的荷包塞得鼓鼓囊囊。 他把钱包当着覃娜和农勒的面揣进了怀里。 ——很好,诚实的小孩他欣赏。 达尼妹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她阿妈和几个亲人的劝慰下吃了两口饭上楼休息。躺在枕头上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脑袋,在枕头上拍打了两下后出乎意外的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荷包。 她是单纯,可不是傻瓜,瞬间便想明白了孟晚的用意。心中又感动又伤心,感动一个陌生人带给她的善意,伤心他阿爹生前为了她的身体奔波忙碌,才会意外死去。 孟晚在那柑寨转了一圈, 晌午让韦凯帮忙去寨子里的其他人家买了两只鸡来,用农勒家的菌子炖了。满满的一大锅,除了孟晚,其余人都吃了不少。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一直到晚上临睡前,周围的泥土都泛着股土腥味。孟晚还是坐在走廊上,手里抓了包果干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盯着达伦的灵堂。 总觉得哪里有想不通的地方,脑子里没什么事却一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又烦闷又暴躁。 宋亭舟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斗篷,“外面太冷了,进去?” “嗯。”孟晚有气无力的应道。 随宋亭舟进屋子的一瞬间,他又无意的瞥向达伦灵堂。他的视角只能看到灵堂上方的雨布,和棺材一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白天在灵堂上看到的一幕,身体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宋亭舟见状还以为他是冷的,忙将他拉到床上,裹上被子。 “我还没刷牙。”孟晚小声说道。 宋亭舟拿了屋里刷牙用的木杯,“我下去给你倒热水,你在床上洗漱,免得冻着。” 虽然都二十多岁了还让宋亭舟像小孩似的对待,但孟晚并未不好意思,都老夫老妻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洗漱完孟晚彻底窝在被子里,等宋亭舟也洗漱好上床,紧忙着钻进他怀里去。 “好冷啊~壵寨怎么比府城还冷?” 宋亭舟紧紧抱着他,将他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山里的温度是有些低了,木屋的门窗缝隙处也比较容易透风,不若等后天葬礼结束,我先把你送回到府城去?” “不回去,我还有买卖要谈。”孟晚闭上眼睛,夜里越晚越冷,他只觉得脑门露出来都被吹到凉风,冻得他快哭了。 “达伦那里的定钱不是拿回来了吗?” “还要问问寨里其余人卖不卖橘子,再说了,他们的布匹我也很感兴趣。覃娜说达尼妹是寨子里手最巧的人,我想问问她的布要不要卖。” “也好,可惜现在是达伦的葬礼,那等葬礼结束后再好好和她谈谈。”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油灯还没熄灭,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可床上的两人好似都没看见。 早上孟晚又是一番挣扎起身,今天是达伦葬礼的第三天,一大早道公就在灵堂里诵经为逝者超度。 他苍老的声音好像有一股魔力,能让人躁动的心平复下来。 孟晚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今天一整天道公都会在灵堂诵经。也不错,听着仿佛洗涤人心灵。 吃过早饭宋亭舟继续带着陶十一在头人的陪同下挨个检籍,孟晚看到锅里剩下的粥问雪生,“农纳呢?他没出来吃早饭?”农纳就是农勒的儿子,是个很细心的小暖男。 雪生走向旁边的木楼,那是农勒和儿子居住的木楼,“我去敲门试试。” 农勒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农纳这么一大早总不能出去玩? 雪生轻敲了两下门觉得触感不对,稍微用了点力气一拍,门果然一推就开。 里面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乱糟糟的床铺。雪生站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又带上门退了出去,“夫郎,屋里没人。” 孟晚略有疑惑,喃喃道:“大早上没吃饭就走了?” 韦凯吃的肚子圆鼓,他抹了一把嘴,“孩子嘛,都贪玩,我小时候也这样。我们壵寨没有危险,小孩子从小都是随便出去玩的。” 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孟晚今天不准备再去达伦家了。他让韦凯去打听那柑寨里都有谁家的橘子树多,然后记下人名,带自己去他们家里商量卖橘子的事。 本以为有伦达的前车之鉴,那柑寨的人应当是能接受和外面人做买卖的,岂料孟晚吃了个闭门羹,那些人并不愿意卖家里的橘子。 “为什么?”孟晚十分不解,这些橘子放着也是给小孩吃,他们难道不想多卖些钱补贴家里?要知道他开的价格并不低。 第14章 达尼妹 清早的雨水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昏沉的天空格外映衬达伦的葬礼。阴冷的空气顺着雨丝钻进人身体,让大家不能安静的待立在原地。 韦凯被叫去临时帮忙,雪生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守护孟晚。孟晚双手合十搓了搓掌心,带来的那丝热量根本不足以让身体暖和起来,他抬起脚步想到背风的地方站一会儿。 农勒的小儿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递给孟晚一个装满热水的竹筒。孟晚对他微微一笑,抬起竹筒想喝上一口热水暖身,却意外看到小男孩跑动间带起了一阵轻风,那风将棺材里的布吹的微微颤起,最终掀起了一个小角后又落下。 孟晚眼睛猛地瞪大,他刚才竟然看见了死去达伦的半张脸孔,褪去全部血色的皮肤上,泛着青灰色的冷色调,像被抽走生面光泽的褪色宣纸,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一瞬间露出的这半张脸上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死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它本身并无半点神采,但配上僵硬的脸和被死亡气息侵染的阴霾,足以将人吓个半死。 孟晚急促的喘息了一瞬,下意识凑到人比较多的木楼底层边缘,那里有个鸡圈,因为人多天气又冷,鸡都缩进了鸡笼里。 周围人说的都是壵语,孟晚也听不懂,只是人类发出的语言,让他觉得内心踏实安定,像是远离了灵堂附近死寂般的氛围。 “你系……外江人?” 一段极为费力的白话从孟晚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口中传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土布衣裳,头上戴着黑色的布帽,看孟晚的眼光中有好、有惊艳,却没有半分恶意。 孟晚惊奇于那柑寨竟然还有人懂官话,立即回复道:“我是从府城来的,婶婶会说官话?” 那妇人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扯起一半想到当下是什么场合后又落了下去,她捏起拇指和食指,“一啲啲啦,细个嘅时候同我阿爸去过县城,呢几年就再冇出去过了。” 孟晚好歹来岭南这么多年,白话还是能听得懂的,“为什么这几年不出去?” 那妇人听到孟晚的问话,捏起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眼中也浮现出一丝迷茫,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样。也可能有某个瞬间想过这个问题,但又被杂七杂八的琐事牵绊,继而又抛在脑后。 “出去……做乜嘢?” 孟晚看出了几分端倪来,但如今场合不太对,他又和妇人聊起其他事情。本来断断续续的雨水到了晌午也没停,但孟晚却套出了妇人的家底。 妇人名叫覃娜,没错,她还是覃员外的表妹。 覃娜是个很温柔纯真的妇人,孟晚发现整个壵寨里的人都持有这种纯真。她们像是被关在玻璃罐子里的人,活在方寸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起来似乎很美好,可人活着是要多看多学的,把自己关起来久了——会生病。 孟晚和覃娜聊天的时候旁边有很多人不经意的偷看,大多数人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有个老头却突然插了一句,“你是昨日那个后生的屋里人?” 小小一个那柑寨竟然就有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吗?孟晚颇为惊喜,“昨日我夫君说是有位阿公带他入寨,就是您?多谢阿公。” “小事小事。”老头摆摆手,头上包裹的黑色布巾多余的半块自然垂落下来,上面竟然还绣着简易花纹。 “你郎是外面的大官喔?”他扬着朴实的脸问孟晚。 “是啊。”宋亭舟这次来应该会亲自走上几十个村落,府城官员的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老头点点脑袋,“好,好。” 孟晚不知道他一连说好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与他过多交谈,灵堂那边就有人过来喊人。 鸡棚这边过去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那个老人。农勒也从后面走出去,刚才他就站在棚角落,孟晚同覃娜说了半天的话也没看见他。 壮年们守在灵堂四周,今晚需要他们轮流守灵。与他们不同,老头则直接站在了棺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摇头掐指的推算了起来。 覃娜主动向孟晚解释,“他系那劳寨嘅道公。” 孟晚:“道公?” 覃娜和孟晚说,道公是她们壵寨里唯一一个可以沟通人神的人,是寨子里的智者,地位比寨老还要受人尊敬。壵寨里的丧事喜事都由他主持,甚至还会用草药治病。 孟晚还真是没想到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竟然是壵寨里这么重要的人。 达伦葬礼的第二天,除了筹备好灵堂,给亡者穿衣整理仪表抬进棺材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外,道公还择定了时辰,后天凌晨丑时便可将尸体下葬。 帮忙的亲友们留下来做饭吃饭,孟晚不好意思蹭饭,便决定离开达伦家出去溜达。路过灵堂的时候达伦的女儿突然叫住他,然后说了一段壵语。发现孟晚眼神迷茫,她似乎意识到孟晚听不懂她的话,肉眼可见的有些着急。 农勒走了过来,询问达伦女儿几句话后安抚了对方的情绪,但他也不懂官话,没法向孟晚解释达伦女儿想说什么。 他比划了两下,可能是想让孟晚先回去休息,等翻译韦凯来了后再让对方翻译。可孟晚刚巧新认识了覃娜,便让雪生去厨房把覃娜找来。 “达尼妹问你,是不是和她阿爸做交易的人。什么意思?达伦生前找你买过东西?”覃娜好奇的问孟晚。 孟晚本来想将这件事接过去,没想到达伦女儿会主动提及,“不是买,是卖,他想把他家的茂谷柑卖给我。” 覃娜眼神更加惊奇,她微张嘴巴,不可思议的问:“橘子不是孩子们吃着玩的吗?还可以卖掉?” 孟晚轻笑,“不但能卖,而且比你们的布匹还贵。” 整个禹国只有岳州府和岭南有橘子,岳州府离盛京还算近些,橘子价格适中,一些稍有家底的人家能花钱尝尝新鲜。 不过岭南的橘子因为地处偏僻,运送艰难,只能走官方贡品渠道,也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享用,因此价格相当昂贵。 孟晚当日在盛京吃的也是岳州府的橘子,来岭南之后虽然气候炎热,然而堪称水果自由,第一年到赫山的时候,他吃荔枝吃到夜里流鼻血,险些没把宋亭舟给吓死。 达尼妹和农勒只见孟晚和覃娜一问一答,可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直到覃娜用壵语翻译了一遍他们才听懂。 好玩的是他们两个人听了孟晚的一番话后神色各异。达尼妹神情似有几分愧疚,她头戴孝布,转身跑到了楼上去。过了一小会儿拿了个上面绣着白兔的小荷包下来递给孟晚,低着头说了两句话。 覃娜重复的又询问她两次,她都态度坚决的点头,覃娜这才对孟晚说:“达尼妹说这是你之前给他阿爸的定金,现在还给你。” 达尼妹之前应当是听达伦提起过这件事,有还钱的心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唐妗霜,毕竟连寨子里的大人都好久没出过寨子了,只有他阿爹出去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更不知道怎么去找人。 这次见孟晚穿着打扮像他爹提过的外面人,来她家吊唁她和她阿妈又都不认识,便猜测是找她们还钱的。 这姑娘想法很实在,运气也很好,竟然真的蒙对了。 孟晚接过荷包一看,里面正好是十五两银子的定钱,把小巧的荷包塞得鼓鼓囊囊。 他把钱包当着覃娜和农勒的面揣进了怀里。 ——很好,诚实的小孩他欣赏。 达尼妹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她阿妈和几个亲人的劝慰下吃了两口饭上楼休息。躺在枕头上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脑袋,在枕头上拍打了两下后出乎意外的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荷包。 她是单纯,可不是傻瓜,瞬间便想明白了孟晚的用意。心中又感动又伤心,感动一个陌生人带给她的善意,伤心他阿爹生前为了她的身体奔波忙碌,才会意外死去。 孟晚在那柑寨转了一圈, 晌午让韦凯帮忙去寨子里的其他人家买了两只鸡来,用农勒家的菌子炖了。满满的一大锅,除了孟晚,其余人都吃了不少。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一直到晚上临睡前,周围的泥土都泛着股土腥味。孟晚还是坐在走廊上,手里抓了包果干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盯着达伦的灵堂。 总觉得哪里有想不通的地方,脑子里没什么事却一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又烦闷又暴躁。 宋亭舟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斗篷,“外面太冷了,进去?” “嗯。”孟晚有气无力的应道。 随宋亭舟进屋子的一瞬间,他又无意的瞥向达伦灵堂。他的视角只能看到灵堂上方的雨布,和棺材一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白天在灵堂上看到的一幕,身体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宋亭舟见状还以为他是冷的,忙将他拉到床上,裹上被子。 “我还没刷牙。”孟晚小声说道。 宋亭舟拿了屋里刷牙用的木杯,“我下去给你倒热水,你在床上洗漱,免得冻着。” 虽然都二十多岁了还让宋亭舟像小孩似的对待,但孟晚并未不好意思,都老夫老妻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洗漱完孟晚彻底窝在被子里,等宋亭舟也洗漱好上床,紧忙着钻进他怀里去。 “好冷啊~壵寨怎么比府城还冷?” 宋亭舟紧紧抱着他,将他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山里的温度是有些低了,木屋的门窗缝隙处也比较容易透风,不若等后天葬礼结束,我先把你送回到府城去?” “不回去,我还有买卖要谈。”孟晚闭上眼睛,夜里越晚越冷,他只觉得脑门露出来都被吹到凉风,冻得他快哭了。 “达伦那里的定钱不是拿回来了吗?” “还要问问寨里其余人卖不卖橘子,再说了,他们的布匹我也很感兴趣。覃娜说达尼妹是寨子里手最巧的人,我想问问她的布要不要卖。” “也好,可惜现在是达伦的葬礼,那等葬礼结束后再好好和她谈谈。”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油灯还没熄灭,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可床上的两人好似都没看见。 早上孟晚又是一番挣扎起身,今天是达伦葬礼的第三天,一大早道公就在灵堂里诵经为逝者超度。 他苍老的声音好像有一股魔力,能让人躁动的心平复下来。 孟晚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今天一整天道公都会在灵堂诵经。也不错,听着仿佛洗涤人心灵。 吃过早饭宋亭舟继续带着陶十一在头人的陪同下挨个检籍,孟晚看到锅里剩下的粥问雪生,“农纳呢?他没出来吃早饭?”农纳就是农勒的儿子,是个很细心的小暖男。 雪生走向旁边的木楼,那是农勒和儿子居住的木楼,“我去敲门试试。” 农勒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农纳这么一大早总不能出去玩? 雪生轻敲了两下门觉得触感不对,稍微用了点力气一拍,门果然一推就开。 里面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乱糟糟的床铺。雪生站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又带上门退了出去,“夫郎,屋里没人。” 孟晚略有疑惑,喃喃道:“大早上没吃饭就走了?” 韦凯吃的肚子圆鼓,他抹了一把嘴,“孩子嘛,都贪玩,我小时候也这样。我们壵寨没有危险,小孩子从小都是随便出去玩的。” 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孟晚今天不准备再去达伦家了。他让韦凯去打听那柑寨里都有谁家的橘子树多,然后记下人名,带自己去他们家里商量卖橘子的事。 本以为有伦达的前车之鉴,那柑寨的人应当是能接受和外面人做买卖的,岂料孟晚吃了个闭门羹,那些人并不愿意卖家里的橘子。 “为什么?”孟晚十分不解,这些橘子放着也是给小孩吃,他们难道不想多卖些钱补贴家里?要知道他开的价格并不低。 第15章 回马枪 “他们害怕。”韦凯老老实实的回答。 “害怕?”孟晚将这两个字放到嘴巴咂摸,很快品懂了壵族人的顾忌。 壵族人不是与世隔绝,他们之前也出去与外乡人交易过,甚至个别的人还学会了官话,应该是近些年才开始封闭起来。 他们看起来并不抗拒外乡人,寨子里进的来货郎,也可以正常和覃家人用布匹交易,应当不是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 可能是被欺骗过?或者因为自身打破过平静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令所有族人都恐惧的事情? 孟晚本来以为想要套出实话来会很难,但没想到比他想象的容易好几倍。 “你是说假如你们出了寨子,山里的变婆会趁大人不在家把孩子抓走?” 覃娜手足无措的拿着孟晚送给她孩子的零嘴,迟疑地点了点头。 孟晚看她的样子觉得奇怪,“你自己是不是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家里没孩子的呢?” 覃娜:“家里没孩子的人,出寨子后,会在回来的路上被变婆吃掉。” “不对啊,覃员外一家怎么没事?”这种传说怎么都没有太多依据,深扒之下全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娶了外面的媳妇,孩子不在寨子里出生。” 在覃娜费力又笨拙的解释下,孟晚大致明白了壵族人的脑回路。 原来寨子里的人不是所有出去的人孩子都会被变婆抓走,也不是全部壵族人都信这个说法。他们也许只是半信半疑,但因为真的有小孩失踪,家中有人出事的那部分族人便深信不疑,极力劝阻大家。久而久之,壵族人本来就不打热衷出去,到近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去外面了。 就这么简单,便能让一个本来就闭塞的寨子,逐渐关闭通往外界的念头。 孟晚和覃娜说话的时候,农勒焦急的跑过来,对着孟晚就是一连串壵语。看样子他是想问孟晚什么问题,但话说完后才想起孟晚听不懂他的话,所以又立即将头扭向旁边的覃娜。 覃娜听完他的话似乎很吃惊,“农勒问你,早起有没有看见他家农纳,他已经半天都没看到农纳了,问平时和农纳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没有人见过。” 农纳失踪了,一直到晚上孟晚和雪生也帮忙去找,依旧没有找到农纳。 农勒今晚没有去达伦家帮忙守灵,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儿子。 这几天因为达伦的葬礼,寨门都是关闭的,寨子里找不到的话,就只有山上才有。那柑寨紧挨着三座山,虽然都不高,但其中两座都是深林,林中常有野兽出没,农勒要是自己大半夜去山上找孩子不过死路一条。 好在寨子里的人都很团结,所有男人都集结起来一起上山找农纳,连给达伦守灵的族人们都去了,毕竟活人怎么也比死人重要。 山中灯火通明,显得寨子里格外冷清。 达伦的灵堂中只有达尼妹和她阿母在,年老的道公在木楼上休息。孟晚和宋亭舟就是这时候找了过来。 “达尼妹?”宋亭舟用并不熟悉的壵语叫达尼妹。 达尼妹双目迷茫的看向他们,“你们不是都去帮忙找农纳了吗?灵堂里我和我阿母守着就可以了。” 孟晚听宋亭舟翻译完她的话后,意味深长的笑了,“农纳有那么多人去找,就不差我们了,我来是想问你些事情的。” “什么事?”达尼妹因为银子的事,对孟晚有种莫名的信任。 宋亭舟早就和孟晚商量好了许多事情,闻言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阿爸是怎么死的?” 达尼妹和一旁添纸钱的达尼妹阿母闻言都愣住了。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山里的日月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月光恍惚的冷光照在灵堂四周,让本就安静的灵堂多了一种阴森的氛围。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沉默的达尼妹阿母突然起身,走近达伦的棺材,掀开上面覆着的麻布,露出达伦脖颈上狰狞恐怖的伤口给他们看。 “达伦是被山里的变婆给咬死的。” 宋亭舟眉头一皱,“变婆?” 达尼妹双手抚上达伦圆睁的双眼,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合上,像是太过不甘,试图告诉别人他的某些遭遇。 “变婆是我们壵族古老传说中的怪物,传说它会模仿人的声音,诱骗在山林里迷路的人,然后把他吃掉。” 宋亭舟自幼读的是圣贤书,鬼神志怪之说是从不会相信的。 孟晚就更不会信了,他想起覃娜的话,“你们怎么确定是变婆杀了达伦?” 达尼妹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却又往外渗了几滴泪来,“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寨子里种的水稻我吃了就会高烧不退,身上起疹。平时只能吃菌子、野菜和橘子充饥,所以我阿爸种了很多橘子树。” “后来有一次我阿爸听货郎说,黑叶县有一种面粉,面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可以回家蒸馒头,烙饼子。” “阿爸听了很心动,花了比精米贵了快一倍的钱托货郎买了一小袋的面粉回来,阿妈按照货郎的教法做成馒头后,我吃了果然不会发烧起疹……” 达尼妹因为营养不良,长得比别的小孩瘦弱,身体也不好。家里有了面食之后她明显开始长高变胖,达伦夫妻俩十分欢喜。 但面粉价格昂贵,他们不可能常年累月负担的起,靠达尼妹和她阿母织布的钱根本不够买面粉。 达伦那次侥幸在山里猎了头山猪,便想跟着货郎结伴出寨子,拉到县城上去卖。 达尼妹心灵手巧,知道达伦要去县城,又编了筐子,摘下她家门口的橘子树上的橘子,让达伦看看能不能卖掉。 达伦到黑山县后,刚巧就被采购橘子的唐妗霜遇见。十五两银子的定钱若是买面粉,足足够达尼妹吃上三年,更别说等橘子全部成熟,后续还有收入。 达伦回去兴奋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人,全家人都很高兴。达伦更为细心的照料橘子树,期盼上面生长的每一颗果实都能长得又大又甜。 眼看年后这些果子就可以收获,可有一天达尼妹去橘树林里给达伦送水的时候,却见到了最为惨烈的一幕。 “我亲眼看到,是变婆在啃咬阿爸的脖子!”达尼妹的泪水流过她红肿的眼眶,蜇的她眼睛又酸涩又疼痛。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看见阿爸被一个没有人性的灰白野兽 啃咬脖子的愤怒、恐惧、疯狂。 “我那时候又太伤心了,拿出木棍疯了一样冲过去,变婆看到我就跑了。” 达尼妹和自己阿妈抱在一起,她们又重新忆起刚失去亲人的哀痛。 孟晚叹了一声,“你家的橘子我还会继续买的,等年后我会派人来寨子里摘橘子,你们只管等着收钱就可以了。” “但我最后还想看看你们卖给覃员外的布,可以吗?” —— 那柑寨丛林里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的光照越来越微弱,山狼嚎叫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众人不得不撤了出来。 他们生拉硬拽还不死心的农勒,硬生生将他从密林里拖了出来,为了避免他独自跑进山里找人,还派了两个汉子轮流看着他。 孟晚在楼上的房间时不时就能听到农勒悔恨的痛哭声,他就儿子这么一个亲人,农纳若是找不回来,会要了他半条命去。 宋亭舟白天四处走访,现在已经陷入沉睡,孟晚闭着眼睛把手伸到宋亭舟下巴上摸他青色的胡茬玩。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孟晚微微坐起身体。 雪生在他们门外面轻声说道:“夫郎,农勒走了。” “知道了,你跟上去,万事小心。”孟晚交代完又重新躺下,双眸在黑暗中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他没能再睡太长时间,很快时间就来到凌晨达伦下葬的时辰。他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响彻整个那柑寨,引导着达伦的灵魂前往他的埋葬之地。 宋亭舟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声音透着没有睡醒的暗哑,“开始了?” “嗯。”孟晚打了个哈欠,重新钻回他怀里。 “再睡一会儿。” 达伦的葬礼完成,他们早上收拾整齐,准备离开那柑寨。那柑寨的头人过来送宋亭舟,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宋亭舟拉着孟晚上了马车,陶十一则在前面赶车。 他们才出寨子没多远,后面便传来一阵呼喊,原来是给达伦做完了法事的道公,他也要回那劳寨,想搭他们的便车一起。 孟晚痛快的答应了,还邀请道公进车厢里坐。 “你们是要离开壵寨了吗?”道公还以为宋亭舟已经办完了公事,这就要直接离开。 孟晚看出他像是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眸光一闪,故作感慨的说道:“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道公听了他的话明显有些紧张和焦急,“我听说你之前想来买达伦家的橘子?” 孟晚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然后拍拍老头的肩头,“道公,有事就直说,咱们不绕弯子。” 道公被他拍懵了,更被他话里直白的意思惊到,“你!我……” 孟晚从宋亭舟怀里掏出一包果干慢悠悠的吃着,“别你啊、我啊的了,我知道你在木槿寨养了一批小孩。你到底知道什么,又为什么瞒着自己的族人?” 他出声就是一道惊雷,炸的这个慈眉善目的道公差点没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孟晚低叹,“唉,孩子还是要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的,不然慢慢就会变得不像人了。” 听了孟晚的话道公又羞又愧,他颓废的仰坐下来,“是我没用,太怯懦了。” 宋亭舟见他如此年岁还将责任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忍的说:“寨老和各族头人可知晓此事?即是知道对方的目的是困住壵族人,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道公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是知道的,可为了维持壵寨里的平和,当年也只能放任。” 他苦涩的说:“毕竟覃斡当年确实回馈了寨子,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 孟晚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皆是情绪复杂,这就是消息闭塞的恐怖之处。 覃斡把这些壵族人当作自己圈养的羔羊,等他们将皮毛养的长长的,便收割上来拿出去买卖,给他们添把草料这些人就会感恩戴德。 “人家买你们几块布,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编瞎话祸害孩子?”孟晚知道他们天真,可还是理解不了这种做法。 他颇为无奈的对宋亭舟说:“指望他们发现真相翻身,不知道要等几代,还是要你大刀阔斧的整顿一番。” 宋亭舟心中已有算计,“壵寨里应该还有覃斡的眼线,就看他是哪天赶回寨子了。” 道公听到他们的谈话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内心就充满羞愧,到底沉默不出声了。 马车一直行驶到那柑寨看不见的地方,陶十一才停下马车,“大人,停在这里行不行。” 宋亭舟掀开车帘望向那柑寨的方向,确定离寨子够远,里面的人就是出来探查也不会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以,就停这儿。” 道公心想停这里做什么?但又莫名的不敢多问,他有种预感,他们壵寨,可能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心中叹息,总归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和寨老都无力管束。可能以后换上年轻人接管寨子,会比他们这些老家伙强。 接下来的时间孟晚就坐在车厢里吃果干蜜饯,偶尔同宋亭舟交谈两句,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在这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这是在那劳寨等候的衙役们到了。 孟晚放下果干塞进旁边的小木箱里,指挥车外的陶十一,“走,闯回去!” 道公骇然,他掀开车窗的帘子,带来一丝阴冷的风,“他们怎么会知道?” 孟晚一脸大惊小怪,“就你们宅子里的破门,都用不上雪生,十一都能翻过去。” “夫郎,昨天晚上可给我忙活够呛,你不让大人赏赏我?”陶十一连夜回去叫人,又要赶回来充当马夫,也就是他年纪小能熬夜。 孟晚又从他的小木箱里拿出一包没开过封的蜜饯,快速掀开车帘扔给他,“回去就赏给你个媳妇儿!” 陶十一单手驾车,另一只手拿着油纸包扭扭捏捏的说:“我还小着呢。” 第15章 回马枪 “他们害怕。”韦凯老老实实的回答。 “害怕?”孟晚将这两个字放到嘴巴咂摸,很快品懂了壵族人的顾忌。 壵族人不是与世隔绝,他们之前也出去与外乡人交易过,甚至个别的人还学会了官话,应该是近些年才开始封闭起来。 他们看起来并不抗拒外乡人,寨子里进的来货郎,也可以正常和覃家人用布匹交易,应当不是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 可能是被欺骗过?或者因为自身打破过平静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令所有族人都恐惧的事情? 孟晚本来以为想要套出实话来会很难,但没想到比他想象的容易好几倍。 “你是说假如你们出了寨子,山里的变婆会趁大人不在家把孩子抓走?” 覃娜手足无措的拿着孟晚送给她孩子的零嘴,迟疑地点了点头。 孟晚看她的样子觉得奇怪,“你自己是不是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家里没孩子的呢?” 覃娜:“家里没孩子的人,出寨子后,会在回来的路上被变婆吃掉。” “不对啊,覃员外一家怎么没事?”这种传说怎么都没有太多依据,深扒之下全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娶了外面的媳妇,孩子不在寨子里出生。” 在覃娜费力又笨拙的解释下,孟晚大致明白了壵族人的脑回路。 原来寨子里的人不是所有出去的人孩子都会被变婆抓走,也不是全部壵族人都信这个说法。他们也许只是半信半疑,但因为真的有小孩失踪,家中有人出事的那部分族人便深信不疑,极力劝阻大家。久而久之,壵族人本来就不打热衷出去,到近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去外面了。 就这么简单,便能让一个本来就闭塞的寨子,逐渐关闭通往外界的念头。 孟晚和覃娜说话的时候,农勒焦急的跑过来,对着孟晚就是一连串壵语。看样子他是想问孟晚什么问题,但话说完后才想起孟晚听不懂他的话,所以又立即将头扭向旁边的覃娜。 覃娜听完他的话似乎很吃惊,“农勒问你,早起有没有看见他家农纳,他已经半天都没看到农纳了,问平时和农纳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没有人见过。” 农纳失踪了,一直到晚上孟晚和雪生也帮忙去找,依旧没有找到农纳。 农勒今晚没有去达伦家帮忙守灵,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儿子。 这几天因为达伦的葬礼,寨门都是关闭的,寨子里找不到的话,就只有山上才有。那柑寨紧挨着三座山,虽然都不高,但其中两座都是深林,林中常有野兽出没,农勒要是自己大半夜去山上找孩子不过死路一条。 好在寨子里的人都很团结,所有男人都集结起来一起上山找农纳,连给达伦守灵的族人们都去了,毕竟活人怎么也比死人重要。 山中灯火通明,显得寨子里格外冷清。 达伦的灵堂中只有达尼妹和她阿母在,年老的道公在木楼上休息。孟晚和宋亭舟就是这时候找了过来。 “达尼妹?”宋亭舟用并不熟悉的壵语叫达尼妹。 达尼妹双目迷茫的看向他们,“你们不是都去帮忙找农纳了吗?灵堂里我和我阿母守着就可以了。” 孟晚听宋亭舟翻译完她的话后,意味深长的笑了,“农纳有那么多人去找,就不差我们了,我来是想问你些事情的。” “什么事?”达尼妹因为银子的事,对孟晚有种莫名的信任。 宋亭舟早就和孟晚商量好了许多事情,闻言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阿爸是怎么死的?” 达尼妹和一旁添纸钱的达尼妹阿母闻言都愣住了。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山里的日月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月光恍惚的冷光照在灵堂四周,让本就安静的灵堂多了一种阴森的氛围。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沉默的达尼妹阿母突然起身,走近达伦的棺材,掀开上面覆着的麻布,露出达伦脖颈上狰狞恐怖的伤口给他们看。 “达伦是被山里的变婆给咬死的。” 宋亭舟眉头一皱,“变婆?” 达尼妹双手抚上达伦圆睁的双眼,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合上,像是太过不甘,试图告诉别人他的某些遭遇。 “变婆是我们壵族古老传说中的怪物,传说它会模仿人的声音,诱骗在山林里迷路的人,然后把他吃掉。” 宋亭舟自幼读的是圣贤书,鬼神志怪之说是从不会相信的。 孟晚就更不会信了,他想起覃娜的话,“你们怎么确定是变婆杀了达伦?” 达尼妹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却又往外渗了几滴泪来,“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寨子里种的水稻我吃了就会高烧不退,身上起疹。平时只能吃菌子、野菜和橘子充饥,所以我阿爸种了很多橘子树。” “后来有一次我阿爸听货郎说,黑叶县有一种面粉,面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可以回家蒸馒头,烙饼子。” “阿爸听了很心动,花了比精米贵了快一倍的钱托货郎买了一小袋的面粉回来,阿妈按照货郎的教法做成馒头后,我吃了果然不会发烧起疹……” 达尼妹因为营养不良,长得比别的小孩瘦弱,身体也不好。家里有了面食之后她明显开始长高变胖,达伦夫妻俩十分欢喜。 但面粉价格昂贵,他们不可能常年累月负担的起,靠达尼妹和她阿母织布的钱根本不够买面粉。 达伦那次侥幸在山里猎了头山猪,便想跟着货郎结伴出寨子,拉到县城上去卖。 达尼妹心灵手巧,知道达伦要去县城,又编了筐子,摘下她家门口的橘子树上的橘子,让达伦看看能不能卖掉。 达伦到黑山县后,刚巧就被采购橘子的唐妗霜遇见。十五两银子的定钱若是买面粉,足足够达尼妹吃上三年,更别说等橘子全部成熟,后续还有收入。 达伦回去兴奋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人,全家人都很高兴。达伦更为细心的照料橘子树,期盼上面生长的每一颗果实都能长得又大又甜。 眼看年后这些果子就可以收获,可有一天达尼妹去橘树林里给达伦送水的时候,却见到了最为惨烈的一幕。 “我亲眼看到,是变婆在啃咬阿爸的脖子!”达尼妹的泪水流过她红肿的眼眶,蜇的她眼睛又酸涩又疼痛。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看见阿爸被一个没有人性的灰白野兽 啃咬脖子的愤怒、恐惧、疯狂。 “我那时候又太伤心了,拿出木棍疯了一样冲过去,变婆看到我就跑了。” 达尼妹和自己阿妈抱在一起,她们又重新忆起刚失去亲人的哀痛。 孟晚叹了一声,“你家的橘子我还会继续买的,等年后我会派人来寨子里摘橘子,你们只管等着收钱就可以了。” “但我最后还想看看你们卖给覃员外的布,可以吗?” —— 那柑寨丛林里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的光照越来越微弱,山狼嚎叫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众人不得不撤了出来。 他们生拉硬拽还不死心的农勒,硬生生将他从密林里拖了出来,为了避免他独自跑进山里找人,还派了两个汉子轮流看着他。 孟晚在楼上的房间时不时就能听到农勒悔恨的痛哭声,他就儿子这么一个亲人,农纳若是找不回来,会要了他半条命去。 宋亭舟白天四处走访,现在已经陷入沉睡,孟晚闭着眼睛把手伸到宋亭舟下巴上摸他青色的胡茬玩。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孟晚微微坐起身体。 雪生在他们门外面轻声说道:“夫郎,农勒走了。” “知道了,你跟上去,万事小心。”孟晚交代完又重新躺下,双眸在黑暗中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他没能再睡太长时间,很快时间就来到凌晨达伦下葬的时辰。他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响彻整个那柑寨,引导着达伦的灵魂前往他的埋葬之地。 宋亭舟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声音透着没有睡醒的暗哑,“开始了?” “嗯。”孟晚打了个哈欠,重新钻回他怀里。 “再睡一会儿。” 达伦的葬礼完成,他们早上收拾整齐,准备离开那柑寨。那柑寨的头人过来送宋亭舟,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宋亭舟拉着孟晚上了马车,陶十一则在前面赶车。 他们才出寨子没多远,后面便传来一阵呼喊,原来是给达伦做完了法事的道公,他也要回那劳寨,想搭他们的便车一起。 孟晚痛快的答应了,还邀请道公进车厢里坐。 “你们是要离开壵寨了吗?”道公还以为宋亭舟已经办完了公事,这就要直接离开。 孟晚看出他像是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眸光一闪,故作感慨的说道:“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道公听了他的话明显有些紧张和焦急,“我听说你之前想来买达伦家的橘子?” 孟晚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然后拍拍老头的肩头,“道公,有事就直说,咱们不绕弯子。” 道公被他拍懵了,更被他话里直白的意思惊到,“你!我……” 孟晚从宋亭舟怀里掏出一包果干慢悠悠的吃着,“别你啊、我啊的了,我知道你在木槿寨养了一批小孩。你到底知道什么,又为什么瞒着自己的族人?” 他出声就是一道惊雷,炸的这个慈眉善目的道公差点没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孟晚低叹,“唉,孩子还是要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的,不然慢慢就会变得不像人了。” 听了孟晚的话道公又羞又愧,他颓废的仰坐下来,“是我没用,太怯懦了。” 宋亭舟见他如此年岁还将责任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忍的说:“寨老和各族头人可知晓此事?即是知道对方的目的是困住壵族人,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道公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是知道的,可为了维持壵寨里的平和,当年也只能放任。” 他苦涩的说:“毕竟覃斡当年确实回馈了寨子,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 孟晚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皆是情绪复杂,这就是消息闭塞的恐怖之处。 覃斡把这些壵族人当作自己圈养的羔羊,等他们将皮毛养的长长的,便收割上来拿出去买卖,给他们添把草料这些人就会感恩戴德。 “人家买你们几块布,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编瞎话祸害孩子?”孟晚知道他们天真,可还是理解不了这种做法。 他颇为无奈的对宋亭舟说:“指望他们发现真相翻身,不知道要等几代,还是要你大刀阔斧的整顿一番。” 宋亭舟心中已有算计,“壵寨里应该还有覃斡的眼线,就看他是哪天赶回寨子了。” 道公听到他们的谈话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内心就充满羞愧,到底沉默不出声了。 马车一直行驶到那柑寨看不见的地方,陶十一才停下马车,“大人,停在这里行不行。” 宋亭舟掀开车帘望向那柑寨的方向,确定离寨子够远,里面的人就是出来探查也不会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以,就停这儿。” 道公心想停这里做什么?但又莫名的不敢多问,他有种预感,他们壵寨,可能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心中叹息,总归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和寨老都无力管束。可能以后换上年轻人接管寨子,会比他们这些老家伙强。 接下来的时间孟晚就坐在车厢里吃果干蜜饯,偶尔同宋亭舟交谈两句,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在这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这是在那劳寨等候的衙役们到了。 孟晚放下果干塞进旁边的小木箱里,指挥车外的陶十一,“走,闯回去!” 道公骇然,他掀开车窗的帘子,带来一丝阴冷的风,“他们怎么会知道?” 孟晚一脸大惊小怪,“就你们宅子里的破门,都用不上雪生,十一都能翻过去。” “夫郎,昨天晚上可给我忙活够呛,你不让大人赏赏我?”陶十一连夜回去叫人,又要赶回来充当马夫,也就是他年纪小能熬夜。 孟晚又从他的小木箱里拿出一包没开过封的蜜饯,快速掀开车帘扔给他,“回去就赏给你个媳妇儿!” 陶十一单手驾车,另一只手拿着油纸包扭扭捏捏的说:“我还小着呢。” 第16章 孩子 重回那柑寨,一行人堪称气势汹汹。陶十一轻车熟路,直接将马车驾到了头人家里。头人家用竹子围成的栅栏不堪一击,竹排门叫马蹄踢出去老远,惊动了楼上正在议事的人。 十来个人脚步匆忙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去而复返宋亭舟和孟晚,人都傻了。 孟晚从地上捡了个被马踢飞的干竹条,拿在手上比划着玩,嘴上嘲讽的说:“呦,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是在商量要怎么向覃斡报信?” 对面的人迷茫中带着点恐惧的看向他。 孟晚手上动作一僵,好,又忘了,这群人听不懂官话。 宋亭舟就干脆利落很多,“都带走!” 那柑寨的头人见衙役们要动手,纷纷作出抵抗姿态。 “韦凯,我们只是要把你们带到那劳寨寨老面前,你们要是不去,甚至动了手,那下次就不是去寨老那里,而是直接派兵来抓了。该怎么说,你知道的?”孟晚看向躲在最后面,借口说留在那柑寨有其他事的韦凯。 韦凯一瘸一拐的从后面走出来,他抹了把鬓角的冷汗,嗓音艰涩的和头人说了什么。 头人面色纠结一瞬,终于制止了族人抵抗的动作,一行人被衙役们押到外面。 寨门处,雪生扛着个大麻袋跟上了队伍。陶十一在车辕上给他空出了些地方,“雪生哥,你把人抓来了啊?” “嗯。”雪生把麻袋放在了外头,打开袋子口能看到灰白色的毛发。他对车厢里的孟晚说道:“夫郎,地方找到了,但那些孩子很怕生人,我没敢进去。” 孟晚又在车厢里叹了口气,“算了,等回那劳寨,让寨老通知那些孩子的父母去接他们。”也不知道几年过去,那些孩子还认不认得自己亲人。 —— 那劳寨的老人厅是整个壵寨除了祠堂外最正式的场所,它除了是老辈向年轻一代族人传授一些传统文化的地点,还是头人们和寨老制定寨规、调解族人纠纷的议事厅。 老人厅外面挂着的公锣被人敲响,几乎听到公锣声的族人都凑到老人厅来一探究竟。 孟晚坐在厅里最末尾的位置上,听着身边不远处壵族人的议论声,仿佛置身在了泰国。 宋亭舟则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寨老和道公坐在他左右两侧,脸色都不好看。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时辰,厅里的其他座位几乎快坐满了,整个壵寨的头人起码来了一半,只有最远的几个寨子的头人还没过来。 寨老从座位上起身,颤颤巍巍的用壵语说了一段话后,整个老人厅的里里外外的壵族人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将全部视线放在了宋亭舟身上。 “把人都带进来。”宋亭舟对着身边的陶八吩咐道。 陶八挤出了老人厅,过了一会儿把那柑寨的人和韦凯、农勒都带进了厅里。 那柑寨的头人站在最前头,对寨老行过礼之后便开始诉说被带来的来龙去脉,手指还指向最上首的宋亭舟,表情憋屈。 宋亭舟能听得懂壵语,但毕竟不如当地人那般流利,再说场上还有孟晚在,为了方便他,道公便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寨老板着张严肃的脸问那柑寨的头人,“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被带到我面前,那你又怎么解释派人出寨子去府城找覃斡报信的!” 他是老了,很多事想粉饰太平,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族人的小动作。 那柑寨头人瓮声瓮气的说:“我只是为了我的族人。” 那柑寨头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覃斡是他们那柑寨最有出息的人,他说让自己帮他盯着寨子,那自己就盯着,这都是为了让寨子里的人过得更好! 他犟得很,脑子又一根筋,根本怎么都说不通,寨老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候宋亭舟突然说了句,“你说你是为了族人,那你知道达伦是怎么死的吗?” 那柑寨头人显然找达尼妹了解过内情,闻言不假思索的说:“达伦是被变婆啃咬死的。” “变婆?”宋亭舟沉声说道:“从来没有传说中的怪物,有的只是险恶的人心。雪生,把变婆带上来!”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变婆?还真有变婆啊?” “怎么没有,去年冬天我家阿公去山边捡柴就看见了,和白毛猴子一模一样。” “我前年也看到了!” “变婆能被抓住?” 就是因为真的有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在这个封闭的寨子里,某些话越传越厉害,影响了大部分人的判断力。以至于当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是?变婆?” 雪生直接扛了个麻袋进来,轻手轻脚的放在上。 褪下麻袋,里面是个身形只有一米五的臃肿身影。它灰白色的长发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跟,凌乱又枯燥,很多地方基本都纠结成了一团,上面还有很多干涸的血渍和密密麻麻的虱卵。 在周围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中,雪生撩开变婆的头发,里面不出意外的是一张人脸,虽然脏污到看不出来模样,但确实是个人,脸上褶皱很深,应该有六七十岁。 她被雪生从林子里用药迷晕,到现在好几个时辰,药性渐退,手一下一下的动,长而尖锐的指甲剐蹭着地面的木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眼球在眼眶里不安的左右乱动,被血渍糊住的嘴角时不时踌躇一下,像是想咧嘴吓人,但是又不受控制。 形象虽然吓人,人看着也不成人样,但谁也说不出她就是变婆的话。 毕竟传说中的变婆是浑身长毛,毛发遮面,会吐人言,专门诱骗幼小的孩童。 阿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拧了块帕子开始给变婆擦脸。有些污渍常年累月的积累下来,一时半会还擦不干净,可已经能看清这张面孔了。 “是娅茜的阿妈?” “怎么可能,娅茜阿妈早就死了,而且这长相好像更像娅茜。” “是娅茜吗?真是她?可她才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才四十多?” 孟晚眉毛一挑,问向道公,“娅茜是谁?” 道公从娅茜被雪生扛进老人厅后就一直不敢看她一眼,被孟晚直白的询问后才终于抬起来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娅茜,是我的女儿。” “什么?”孟晚有些惊讶,他对还在娅茜旁边的阿寻道:“阿寻,你仔细着看看。” 阿寻今年十四岁,他的的医学天赋虽然没有青杏高深,但也将苗郎中的一身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先是给娅茜搭了脉,又摸了摸她身上的骨头,然后十分肯定的说:“孟夫郎,此女年岁在四十二到四十五岁之间,面容苍老丑陋是因为她身体里有种毒素在侵蚀她五脏六腑。” 说到毒还是楚辞最在行,听到阿寻的诊断,楚辞也上前掀开娅茜的眼皮和舌头,最后对孟晚比划道:“确实是中了毒,但不是什么要命的毒素,应该是长年累月的食用毒草才会导致现在这样。毒素长存体内,一点点不足致命,可如今已经活不过一年了。” 孟晚的视线从他悲伤自责的脸上划过,“你女儿为什么会变成变婆,还不说吗?我儿子说她已经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道公像是并不意外娅茜的毒,“我没有故意隐瞒,娅茜年轻的时候是壵寨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和那柑寨的覃斡相爱,后来覃斡出去闯荡,娅茜就一直等着他。直到覃斡带着妻儿回寨子,娅茜她……就疯了。” 这件事整个壵寨的族人都知道,娅茜疯了之后跑进山林里,再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后来流传出来的变婆就是她,大家脸上的惊讶不是假的。 道公的声音苍凉痛苦,“是我年轻时候做为壵族里的道公,地位崇高,嫌……嫌娅茜丢人,那天她跑丢了之后故意……没去找她。” “后来覃斡在寨子里买布,他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 “阿廖!”寨老拧死眉头,紧绷着脸上的皮肉呵斥道公。 道公这一路早就想通了很多事,他妻子早年走了,儿子因为妹妹的事和他关系也不好,女儿也没几个月好活。他一把年纪心里一直藏着秘密和愧疚,让他寝食难安,“寨老,没有必要隐瞒了,我们当年的决定不见得就是对的。” 道公决议要将自己隐藏了半辈子的秘密说出来,“覃斡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他在府城有个对家,一直想查他的底细。叫我们封锁寨子,千万不要将壵寨的布泄漏了出去。不然,寨里的女娘们再也赚不到他的这份钱不说,还有可能被他对家抓去。之后寨子里便丢了好几个孩子,又流传出变婆的传说。” 几个老人有所猜测,但还是心照不宣的默认这件事的发生,然后这群壵寨里的人就信了。 说他们愚昧,他们还知道守护同族,说他们聪明,他们还真是一根筋不知道将问题多想几遍,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孟晚起身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块色彩鲜明的布匹来,上面以回字纹为主,织有花鸟鱼虫等具有吉祥寓意的组合纹样,结构严谨而富有变化。 “这样的布,你们织五十天,最后覃斡给你们八十文的酬劳?” 那柑寨的头人显然极为熟悉自己寨子的布,“这是达尼妹织的,整个壵族只有她能织出这样好看的布来,别人织的没有这么好看。” 孟晚咬牙切齿的又从包袱里扯出另外一块稍薄一些,织满了几何纹图案,能看出来应该是比达尼妹织的布少了几道工序,但依旧十分打眼,“这块是达尼妹的阿妈织的,你们觉得卖八十文就很合理了?”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问的迷茫了,不卖八十文卖多少?一块布而已,就是不卖他们壵寨的女娘哥儿也是每天都织的。 孟晚面色狰狞,“你们眼里的这块普通的布,外面一匹最少卖二两银子!” “二两?” “可是我们只是用它做被面、头巾啊?怎么会这么多钱?” 众人竟然不是先震惊愤怒,而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十分无奈的和宋亭舟对视了一眼,宋亭舟稳坐上首,看着身旁两位不知所措的老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是被覃斡骗了。” 老人厅里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抓住了其中一个重点,“那我们前些年丢掉的孩子,其实是覃斡故意拐走的?” 他们真诚的尊敬这个走出大山的族人,对方却用他们的孩子要挟恐吓他们不许迈出壵寨? 寨老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不得不承认自己错的离谱,他喃喃道:“是我的错,全是因为我的愚蠢,才会被覃斡欺骗。” 民愤难平,寨老愧疚的恨不得要以死谢罪。孟晚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那些孩子并没有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很多丢了孩子的族人没来老人厅,听到孩子没死,有关系亲近的人立马去丢了孩子的家里报信。 一群人在雪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往那柑寨与另一个山寨交界处的山林方向出发。包括寨老,宋亭舟和孟晚等人,还有被揭露了真相后那柑寨头人。 因为覃斡是那柑寨的人,所以他是整个壵寨和覃斡联系最亲密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多年维持的和平表象,替覃斡做眼线送信,反而害了他的族人! 壵寨的密林很深,野兽也算不少,好在他们人多又带着兵器,没有凶兽敢凑上来袭人。 道公这些年也不知道具体位置,雪生来过一次,他放开了已经散了药劲儿的娅茜。 娅茜这么多年独自生活在密林里,因为长期误食毒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行为举止完全兽化。她恢复自由后手脚并用的趴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的远离了众人,在远处对他们愤怒的呲牙。 “快,跟上她,娅茜把那些孩子藏起来了。” 道公是当年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他心底的良知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时不时的带些旧衣、棉花和食物扔到这个位置,等看到娅茜拿走东西他才离开。 雪生动作最快,其余人跟着他和娅茜狂奔,终于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她们的落脚之地。 那些最小都已经七八岁,最大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并没像娅茜那样趴着行走,而是由最大的孩子带领,如同人类孩子一样行走说话。 除了面色焦黄,营养不良之外,每一个都活的好好的。 甚至最大的孩子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阿爸阿妈,她泪流满面的冲过去,却害怕眼前一幕都是幻觉,久久不敢上前拥抱自己亲人。 “娜亚!” “达林……呜呜呜,都是阿妈的错。” “蒙岜,快过来,你不认识阿爸了吗?” 父母与子女经历磨难重逢,向来是这世间最催泪的感人事件。 宋亭舟看向包括道公和寨老在内的老人和头人们,掷地有声的说道:“壵寨的发展从来不是固步自封,做为整个西梧府除了汉族外人口最多的种族,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之前的你们是如何发展的?若是维持被覃斡欺骗下的现状,百年后壵寨会不会也同瑶寨、鹋寨一样人口凋零,分崩离析?” “壵族人需要与外界通商,而你们,也不再适合管理壵寨!” 第16章 孩子 重回那柑寨,一行人堪称气势汹汹。陶十一轻车熟路,直接将马车驾到了头人家里。头人家用竹子围成的栅栏不堪一击,竹排门叫马蹄踢出去老远,惊动了楼上正在议事的人。 十来个人脚步匆忙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去而复返宋亭舟和孟晚,人都傻了。 孟晚从地上捡了个被马踢飞的干竹条,拿在手上比划着玩,嘴上嘲讽的说:“呦,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是在商量要怎么向覃斡报信?” 对面的人迷茫中带着点恐惧的看向他。 孟晚手上动作一僵,好,又忘了,这群人听不懂官话。 宋亭舟就干脆利落很多,“都带走!” 那柑寨的头人见衙役们要动手,纷纷作出抵抗姿态。 “韦凯,我们只是要把你们带到那劳寨寨老面前,你们要是不去,甚至动了手,那下次就不是去寨老那里,而是直接派兵来抓了。该怎么说,你知道的?”孟晚看向躲在最后面,借口说留在那柑寨有其他事的韦凯。 韦凯一瘸一拐的从后面走出来,他抹了把鬓角的冷汗,嗓音艰涩的和头人说了什么。 头人面色纠结一瞬,终于制止了族人抵抗的动作,一行人被衙役们押到外面。 寨门处,雪生扛着个大麻袋跟上了队伍。陶十一在车辕上给他空出了些地方,“雪生哥,你把人抓来了啊?” “嗯。”雪生把麻袋放在了外头,打开袋子口能看到灰白色的毛发。他对车厢里的孟晚说道:“夫郎,地方找到了,但那些孩子很怕生人,我没敢进去。” 孟晚又在车厢里叹了口气,“算了,等回那劳寨,让寨老通知那些孩子的父母去接他们。”也不知道几年过去,那些孩子还认不认得自己亲人。 —— 那劳寨的老人厅是整个壵寨除了祠堂外最正式的场所,它除了是老辈向年轻一代族人传授一些传统文化的地点,还是头人们和寨老制定寨规、调解族人纠纷的议事厅。 老人厅外面挂着的公锣被人敲响,几乎听到公锣声的族人都凑到老人厅来一探究竟。 孟晚坐在厅里最末尾的位置上,听着身边不远处壵族人的议论声,仿佛置身在了泰国。 宋亭舟则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寨老和道公坐在他左右两侧,脸色都不好看。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时辰,厅里的其他座位几乎快坐满了,整个壵寨的头人起码来了一半,只有最远的几个寨子的头人还没过来。 寨老从座位上起身,颤颤巍巍的用壵语说了一段话后,整个老人厅的里里外外的壵族人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将全部视线放在了宋亭舟身上。 “把人都带进来。”宋亭舟对着身边的陶八吩咐道。 陶八挤出了老人厅,过了一会儿把那柑寨的人和韦凯、农勒都带进了厅里。 那柑寨的头人站在最前头,对寨老行过礼之后便开始诉说被带来的来龙去脉,手指还指向最上首的宋亭舟,表情憋屈。 宋亭舟能听得懂壵语,但毕竟不如当地人那般流利,再说场上还有孟晚在,为了方便他,道公便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寨老板着张严肃的脸问那柑寨的头人,“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被带到我面前,那你又怎么解释派人出寨子去府城找覃斡报信的!” 他是老了,很多事想粉饰太平,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族人的小动作。 那柑寨头人瓮声瓮气的说:“我只是为了我的族人。” 那柑寨头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覃斡是他们那柑寨最有出息的人,他说让自己帮他盯着寨子,那自己就盯着,这都是为了让寨子里的人过得更好! 他犟得很,脑子又一根筋,根本怎么都说不通,寨老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候宋亭舟突然说了句,“你说你是为了族人,那你知道达伦是怎么死的吗?” 那柑寨头人显然找达尼妹了解过内情,闻言不假思索的说:“达伦是被变婆啃咬死的。” “变婆?”宋亭舟沉声说道:“从来没有传说中的怪物,有的只是险恶的人心。雪生,把变婆带上来!”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变婆?还真有变婆啊?” “怎么没有,去年冬天我家阿公去山边捡柴就看见了,和白毛猴子一模一样。” “我前年也看到了!” “变婆能被抓住?” 就是因为真的有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在这个封闭的寨子里,某些话越传越厉害,影响了大部分人的判断力。以至于当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是?变婆?” 雪生直接扛了个麻袋进来,轻手轻脚的放在上。 褪下麻袋,里面是个身形只有一米五的臃肿身影。它灰白色的长发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跟,凌乱又枯燥,很多地方基本都纠结成了一团,上面还有很多干涸的血渍和密密麻麻的虱卵。 在周围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中,雪生撩开变婆的头发,里面不出意外的是一张人脸,虽然脏污到看不出来模样,但确实是个人,脸上褶皱很深,应该有六七十岁。 她被雪生从林子里用药迷晕,到现在好几个时辰,药性渐退,手一下一下的动,长而尖锐的指甲剐蹭着地面的木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眼球在眼眶里不安的左右乱动,被血渍糊住的嘴角时不时踌躇一下,像是想咧嘴吓人,但是又不受控制。 形象虽然吓人,人看着也不成人样,但谁也说不出她就是变婆的话。 毕竟传说中的变婆是浑身长毛,毛发遮面,会吐人言,专门诱骗幼小的孩童。 阿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拧了块帕子开始给变婆擦脸。有些污渍常年累月的积累下来,一时半会还擦不干净,可已经能看清这张面孔了。 “是娅茜的阿妈?” “怎么可能,娅茜阿妈早就死了,而且这长相好像更像娅茜。” “是娅茜吗?真是她?可她才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才四十多?” 孟晚眉毛一挑,问向道公,“娅茜是谁?” 道公从娅茜被雪生扛进老人厅后就一直不敢看她一眼,被孟晚直白的询问后才终于抬起来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娅茜,是我的女儿。” “什么?”孟晚有些惊讶,他对还在娅茜旁边的阿寻道:“阿寻,你仔细着看看。” 阿寻今年十四岁,他的的医学天赋虽然没有青杏高深,但也将苗郎中的一身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先是给娅茜搭了脉,又摸了摸她身上的骨头,然后十分肯定的说:“孟夫郎,此女年岁在四十二到四十五岁之间,面容苍老丑陋是因为她身体里有种毒素在侵蚀她五脏六腑。” 说到毒还是楚辞最在行,听到阿寻的诊断,楚辞也上前掀开娅茜的眼皮和舌头,最后对孟晚比划道:“确实是中了毒,但不是什么要命的毒素,应该是长年累月的食用毒草才会导致现在这样。毒素长存体内,一点点不足致命,可如今已经活不过一年了。” 孟晚的视线从他悲伤自责的脸上划过,“你女儿为什么会变成变婆,还不说吗?我儿子说她已经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道公像是并不意外娅茜的毒,“我没有故意隐瞒,娅茜年轻的时候是壵寨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和那柑寨的覃斡相爱,后来覃斡出去闯荡,娅茜就一直等着他。直到覃斡带着妻儿回寨子,娅茜她……就疯了。” 这件事整个壵寨的族人都知道,娅茜疯了之后跑进山林里,再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后来流传出来的变婆就是她,大家脸上的惊讶不是假的。 道公的声音苍凉痛苦,“是我年轻时候做为壵族里的道公,地位崇高,嫌……嫌娅茜丢人,那天她跑丢了之后故意……没去找她。” “后来覃斡在寨子里买布,他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 “阿廖!”寨老拧死眉头,紧绷着脸上的皮肉呵斥道公。 道公这一路早就想通了很多事,他妻子早年走了,儿子因为妹妹的事和他关系也不好,女儿也没几个月好活。他一把年纪心里一直藏着秘密和愧疚,让他寝食难安,“寨老,没有必要隐瞒了,我们当年的决定不见得就是对的。” 道公决议要将自己隐藏了半辈子的秘密说出来,“覃斡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他在府城有个对家,一直想查他的底细。叫我们封锁寨子,千万不要将壵寨的布泄漏了出去。不然,寨里的女娘们再也赚不到他的这份钱不说,还有可能被他对家抓去。之后寨子里便丢了好几个孩子,又流传出变婆的传说。” 几个老人有所猜测,但还是心照不宣的默认这件事的发生,然后这群壵寨里的人就信了。 说他们愚昧,他们还知道守护同族,说他们聪明,他们还真是一根筋不知道将问题多想几遍,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孟晚起身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块色彩鲜明的布匹来,上面以回字纹为主,织有花鸟鱼虫等具有吉祥寓意的组合纹样,结构严谨而富有变化。 “这样的布,你们织五十天,最后覃斡给你们八十文的酬劳?” 那柑寨的头人显然极为熟悉自己寨子的布,“这是达尼妹织的,整个壵族只有她能织出这样好看的布来,别人织的没有这么好看。” 孟晚咬牙切齿的又从包袱里扯出另外一块稍薄一些,织满了几何纹图案,能看出来应该是比达尼妹织的布少了几道工序,但依旧十分打眼,“这块是达尼妹的阿妈织的,你们觉得卖八十文就很合理了?”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问的迷茫了,不卖八十文卖多少?一块布而已,就是不卖他们壵寨的女娘哥儿也是每天都织的。 孟晚面色狰狞,“你们眼里的这块普通的布,外面一匹最少卖二两银子!” “二两?” “可是我们只是用它做被面、头巾啊?怎么会这么多钱?” 众人竟然不是先震惊愤怒,而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十分无奈的和宋亭舟对视了一眼,宋亭舟稳坐上首,看着身旁两位不知所措的老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是被覃斡骗了。” 老人厅里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抓住了其中一个重点,“那我们前些年丢掉的孩子,其实是覃斡故意拐走的?” 他们真诚的尊敬这个走出大山的族人,对方却用他们的孩子要挟恐吓他们不许迈出壵寨? 寨老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不得不承认自己错的离谱,他喃喃道:“是我的错,全是因为我的愚蠢,才会被覃斡欺骗。” 民愤难平,寨老愧疚的恨不得要以死谢罪。孟晚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那些孩子并没有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很多丢了孩子的族人没来老人厅,听到孩子没死,有关系亲近的人立马去丢了孩子的家里报信。 一群人在雪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往那柑寨与另一个山寨交界处的山林方向出发。包括寨老,宋亭舟和孟晚等人,还有被揭露了真相后那柑寨头人。 因为覃斡是那柑寨的人,所以他是整个壵寨和覃斡联系最亲密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多年维持的和平表象,替覃斡做眼线送信,反而害了他的族人! 壵寨的密林很深,野兽也算不少,好在他们人多又带着兵器,没有凶兽敢凑上来袭人。 道公这些年也不知道具体位置,雪生来过一次,他放开了已经散了药劲儿的娅茜。 娅茜这么多年独自生活在密林里,因为长期误食毒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行为举止完全兽化。她恢复自由后手脚并用的趴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的远离了众人,在远处对他们愤怒的呲牙。 “快,跟上她,娅茜把那些孩子藏起来了。” 道公是当年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他心底的良知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时不时的带些旧衣、棉花和食物扔到这个位置,等看到娅茜拿走东西他才离开。 雪生动作最快,其余人跟着他和娅茜狂奔,终于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她们的落脚之地。 那些最小都已经七八岁,最大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并没像娅茜那样趴着行走,而是由最大的孩子带领,如同人类孩子一样行走说话。 除了面色焦黄,营养不良之外,每一个都活的好好的。 甚至最大的孩子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阿爸阿妈,她泪流满面的冲过去,却害怕眼前一幕都是幻觉,久久不敢上前拥抱自己亲人。 “娜亚!” “达林……呜呜呜,都是阿妈的错。” “蒙岜,快过来,你不认识阿爸了吗?” 父母与子女经历磨难重逢,向来是这世间最催泪的感人事件。 宋亭舟看向包括道公和寨老在内的老人和头人们,掷地有声的说道:“壵寨的发展从来不是固步自封,做为整个西梧府除了汉族外人口最多的种族,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之前的你们是如何发展的?若是维持被覃斡欺骗下的现状,百年后壵寨会不会也同瑶寨、鹋寨一样人口凋零,分崩离析?” “壵族人需要与外界通商,而你们,也不再适合管理壵寨!” 第17章 壵锦 来那柑寨的除了丢失孩子的父母们,便是寨老、道公、各个寨子的头人。他们不是全然都知道事情真相,现在无一例外,全都被突然爆发的真相砸的晕头转向。 覃斡忽悠他们几句他们相信,现在事情真相摆在面前,他们下意识的又相信宋亭舟的话。 “通商?怎么通,还是卖布吗?” “达尼妹阿妈织的布,我家达雅也会织,不用二两银子,二……二百文就行了。” 孟晚无奈扶额,“二百文够干什么,连成本价都不够。” 其余人不解,“什么成本?那些线都是我们自己搓的,不要钱。” 孟晚面上皮笑肉不笑,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那我愿意给,行不行?” 周围人都在暗戳戳的听着道公的翻译,他们其实自给自足,对挣大钱有向往,但不是多有动力。 孟晚心想:没关系,等他们出了寨子,知道钱还能买更多想要的东西,就会开始热衷了。 “我手里并没有布庄,对这一行也完全是外行,但你们可以自行拿着布去寨子外面问问,各家布庄都给多少钱,谁给的多就卖谁。”他见众人听得认真,便趁着这会儿那些家人团聚还没缓过劲儿的功夫,对这些心思淳朴的人交代。 “但最好不要签署乱七八糟的文书,若是低于二两银子,就去西梧府宋家找我,我替你们找店家交涉。” 孟晚想的是壵寨的人刚经历了族人的欺骗,这样一来应该更让他们放心。但几个年轻些的头人扭扭捏捏,“能不能您帮我们去谈,我们……”他们语言不通,还是怕被骗。 孟晚掰开揉碎的和他们解释:“你们信得过我当然好,我很开心。可总也不能一辈子都让别人替你们在外交涉,若我是第二个覃斡又怎么办?” 他们有些无措,“不会的,我们相信您。” 孟晚感叹道:“人心易变,覃斡刚开始没准也是真心为你们打算的,后来才变了心思。所以你们要自己来,每个寨子都至少推出两个人学习禹国官话,外出行走。然后整个壵寨的人每月也要聚在一起盘账,起码大家卖的价钱都差不多,不会存在单一某个寨子被骗的情况。” 壵族人其实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团结。当大家都走出山寨看到外面的世界后,一两个有小心思的人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群可怜的孩子被父母接走,替覃斡卖命的韦凯和那柑寨头人也会受到他们本族的惩罚。 壵寨的寨老道公和几个参与其中的老人都自请卸任,年轻一代壮年顶上他们的位置。 那柑寨的头人并不坏,但他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不自觉的害了自己的族人。他在临走受刑前还在和族人们说:“农勒的儿子农纳也在山林里走丢了,我们寨子里的人找了一夜没找到,多叫些兄弟在林子里找找。”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找到农纳的。” 娅茜疯了之后独自跑到林子里,碰巧救下了那些被迫“走丢”的孩子们,他们在密林的山洞里一起生活。 而这些孩子“走丢”的地点,便是挨着农勒家的枯井,要说他不知情,谁也不会相信。 孟晚刚开始也并没有怀疑到农勒身上,直到第二天雪生下了井,从里面带出了人类的头发,他这才发觉出蹊跷。 之后两天他一直暗自观察农勒,果然发现他身上有不对的地方。 农勒在达伦死后一直在勤快热心的帮助达伦家里,这本来没有什么,只能说明他热心肠。 可自从达伦的尸体被搬入灵堂后,农勒就想方设法的回避。那种讳莫如深的样子可不像是单纯忌讳死人,更像是心中有鬼。 等寨子里的人都离开,只有道公和两个年轻的头人还跟着他们。这两个头人就是刚才和孟晚搭话的两个,他们还有事想问孟晚,见他有事要忙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们退出山上密林,返回到那柑寨的枯井处,雪生干脆利落的跳下去,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要干嘛。 一排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凑上去,雪生那边已经背了个小孩上来了。 农纳嘴巴被塞住,双手双脚也被绑在一起,小小一个孩子,被这么对待,大家都出奇愤怒。 “农纳,是谁把你绑到井里面的!” “该不会是那柑寨的头人?” “你是不是傻,刚才那柑寨头人还叮嘱我们帮忙找农纳,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谁这么对一个孩子?” 孟晚把农纳口中的布拽出来,对着男孩怒气冲冲的双眼勾唇一笑,“不用猜了,是我让人做的。” 农纳被在井里关了一晚上,又怕又饿,边哭边用壵语冲着孟晚和雪生大喊大叫。 他们现在对孟晚很有好感,觉得孟晚是个喜爱虐待小孩的人,满是不解的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亭舟用壵语回了他们,“农纳在我们喝的水里下了药,应该是他阿爸指使他干的。” 准确的说是给孟晚下药,可孟晚向来警惕,吃食都是自己人做,只有水才喝的当地的。 他察觉到农勒有怪异之处后就一直提防着,很快就发现农纳偷偷往他房间的水壶里加了东西,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应该和迷药一个性质,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只在白天添药,那就是让他晚上回房的时候喝的,省的坏了他夜里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那柑寨,达伦家。 达尼妹和她阿妈不安在坐在院子里,达伦的灵堂已经被撤除了,周围零散的东西都被二人归整整齐,家里的鸡鸭也都喂好,她们俩实在没有活计可干,只能干巴巴的在院子里坐着。 中午饿了也没敢离开,就枯坐到下午,一直等到外面传来马蹄声,达尼妹急切的站了起来。 “好像是他们回来了!” 孟晚他们还没到近前,达尼妹已经揣着忐忑的心迎了出去。 “人在楼上关着,我和我阿母一会儿也没离开!” 孟晚笑着夸了她一句,“做得好。” 不用雪生出马,陶十一几步窜上木楼,几息的功夫便提下来一个被用布条捆绑起来的男人下来。 农勒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围堵在达伦家,他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直到农纳轻声呼唤他,“阿爸!”他才猛地将头抬起,“农纳!你没事?” 雪生在孟晚的示意下放了农纳,农纳飞扑到农勒身边,小狼一样的眼神凶狠的瞪着孟晚说:“是他叫那个人把我抓起来的!我就在山边的井里,能听见你们找我,但是不能发出声音!” 小孩子收到委屈,第一反应便是向家里大人告状,可他的话说完,农勒却并无太多表示。 一旁的达尼妹像是受到了农纳的启发,冲着所有头人说:“今天早上我和阿妈送葬回来,农勒叔叔就偷偷藏在我房间准备将我打晕带走!” 她只说前因,没说自己是怎么逃脱又反将农勒囚禁起来的,只是和孟晚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道公也很不解,“农勒,你要劫持达尼妹做什么?” 不管旁人怎么问,农勒就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一声不吭。 “是你杀了伦达。” 孟晚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农勒,他们善良热心的族人。 农勒缓缓将头低了下去,“我不是有意杀他,是意外。” 迎着族人或震惊、或不解、或仇恨的目光,农勒终于承受不住心里压力,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任是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想到,壵寨被覃斡把持的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农勒竟然和他最大的对家余家联系上了。 “我托达伦在县城给农纳买些云片糕,听货郎说县城的小孩子都喜欢吃。农纳急着要,我就到寨门外去等达伦,没想到正看到他乘坐一辆马车回来。可能是怕被人发现,马车上的人并没有将他直接送到寨门处,而是离得远远的就将他放了下来,还一直在规劝他什么。” 马车上的人自然就是余家人,他们早就知道覃斡的出身,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到覃家铺子里卖的壵布是壵寨人所织,便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横插一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就是这么巧,遇上了久不出壵寨的达伦。 农纳本来没有那么多的心眼故意偷听什么,谁知余家人见达伦久不答应,竟扬高了嗓门,“只要你把女儿送到我的布庄里做织娘,我愿意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工钱!” 那可是每月一两!他们寨子里的人一家一年也花不完一两银子。 覃斡是那柑寨的人,也带自己妻儿回来过一次。农纳是怎么羡慕覃家人的他都看在眼里,农勒也想让儿子走出山寨去。 于是达伦前脚离开,农勒后脚便追上了余家的马车。 便是和余家谈好条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达伦,甚至想事后两人一起分钱。但是达伦太一根筋了,那柑寨的头人不让大家将山寨卖布的事说出去,他便严守秘密,任余家人怎么诱惑也不说。 农勒刚开口就被达伦愤怒的骂了回去,他还当着农勒的面说要将事告诉给头人。农勒自然不想让事情曝光,两人厮打起来。达伦被他推倒在一块用来标记田埂的尖石上,只不过三息就断了气。 农勒又后悔又害怕,撒腿就跑了。 他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杀了达伦,可后来只收到达伦家人的报丧,并没人提起达伦是被杀的,他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可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遭报应的。他听韦凯说孟晚的夫君是府城来的大官,也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官,管不管得到他们壵寨的事,只管一门心思的害怕。 终于下定决心在伦达下葬的前一天给孟晚和宋亭舟下药,然后潜伏到达尼妹家,等她回来直接将人绑了送到余家去。 他和儿子拿了钱去外面,再也不回来了。 农勒摸着儿子黑而浓密的头发,他长得很像他阿母,“农纳,阿爸是要给达伦偿命的,你以后去那劳寨你姑姑家里。” 农纳已经不小了,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抓着农勒不放,“不要走阿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农勒拍拍他单薄的肩膀,努力让泪水不要从眼眶溢出,“农纳,你已经长大了,阿爸相信你已经可以变成壵寨中最勇猛的汉子,就像木槿寨的头人一样。” 人做错了事,总归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不是宋亭舟将他带去府衙,壵寨的族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相对稳重的陶八带上两个衙役,先将农勒押回府衙去。 宋亭舟和孟晚在壵寨一直待到年底才回了家。 宋亭舟拿着壵寨的最新户籍册子,去衙门筹备年后壵寨修路事宜。孟晚则带了大批竹制品订单和受完族刑还没恢复的韦凯,忙活着要在府城开上一家新铺子。 宋亭舟在牙行的名头好使,孟晚很快选好了店铺地址。 “这间铺子算是我送给壵族的礼物,感谢你们这两个月的热情招待。”孟晚把房契拿给韦凯。上面是官府特批的文书,言明此店铺非个人所有,而是孟晚赠与壵族所有族人的,目前使用权是韦凯的。 韦凯做为整个壵族中官话说的最好,人也不是最傻的,目前最适合胜任这家店的店主。 这家店铺专门卖壵寨的竹制品,孟晚的罐头厂便是这家小店的第一笔大单,足以包揽整个寨子一年的手工活。 当然——不包括壵锦。 壵锦就是达尼妹织的特殊布匹,它的工序更难,用时也更久,堪称布中精品。放眼望去,不光是西梧府,就是整个岭南,也没有比它更精贵的布料。 覃斡这个目光短浅的奸商,搭上曾家的风才把自己养的这么肥。壵锦何其名贵,他一个布商难道看不出来? 不怪同行的余家看不起他。覃斡只想用微薄的价格让壵族人给他打工,却不知道壵锦不该沉寂在小小的布坊里,而是走出西梧府,走出岭南,让其他地界的人看看:他们岭南人杰地灵,别人有的他们有,别人没有的他们一样能搞得出来! 第17章 壵锦 来那柑寨的除了丢失孩子的父母们,便是寨老、道公、各个寨子的头人。他们不是全然都知道事情真相,现在无一例外,全都被突然爆发的真相砸的晕头转向。 覃斡忽悠他们几句他们相信,现在事情真相摆在面前,他们下意识的又相信宋亭舟的话。 “通商?怎么通,还是卖布吗?” “达尼妹阿妈织的布,我家达雅也会织,不用二两银子,二……二百文就行了。” 孟晚无奈扶额,“二百文够干什么,连成本价都不够。” 其余人不解,“什么成本?那些线都是我们自己搓的,不要钱。” 孟晚面上皮笑肉不笑,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那我愿意给,行不行?” 周围人都在暗戳戳的听着道公的翻译,他们其实自给自足,对挣大钱有向往,但不是多有动力。 孟晚心想:没关系,等他们出了寨子,知道钱还能买更多想要的东西,就会开始热衷了。 “我手里并没有布庄,对这一行也完全是外行,但你们可以自行拿着布去寨子外面问问,各家布庄都给多少钱,谁给的多就卖谁。”他见众人听得认真,便趁着这会儿那些家人团聚还没缓过劲儿的功夫,对这些心思淳朴的人交代。 “但最好不要签署乱七八糟的文书,若是低于二两银子,就去西梧府宋家找我,我替你们找店家交涉。” 孟晚想的是壵寨的人刚经历了族人的欺骗,这样一来应该更让他们放心。但几个年轻些的头人扭扭捏捏,“能不能您帮我们去谈,我们……”他们语言不通,还是怕被骗。 孟晚掰开揉碎的和他们解释:“你们信得过我当然好,我很开心。可总也不能一辈子都让别人替你们在外交涉,若我是第二个覃斡又怎么办?” 他们有些无措,“不会的,我们相信您。” 孟晚感叹道:“人心易变,覃斡刚开始没准也是真心为你们打算的,后来才变了心思。所以你们要自己来,每个寨子都至少推出两个人学习禹国官话,外出行走。然后整个壵寨的人每月也要聚在一起盘账,起码大家卖的价钱都差不多,不会存在单一某个寨子被骗的情况。” 壵族人其实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团结。当大家都走出山寨看到外面的世界后,一两个有小心思的人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群可怜的孩子被父母接走,替覃斡卖命的韦凯和那柑寨头人也会受到他们本族的惩罚。 壵寨的寨老道公和几个参与其中的老人都自请卸任,年轻一代壮年顶上他们的位置。 那柑寨的头人并不坏,但他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不自觉的害了自己的族人。他在临走受刑前还在和族人们说:“农勒的儿子农纳也在山林里走丢了,我们寨子里的人找了一夜没找到,多叫些兄弟在林子里找找。”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找到农纳的。” 娅茜疯了之后独自跑到林子里,碰巧救下了那些被迫“走丢”的孩子们,他们在密林的山洞里一起生活。 而这些孩子“走丢”的地点,便是挨着农勒家的枯井,要说他不知情,谁也不会相信。 孟晚刚开始也并没有怀疑到农勒身上,直到第二天雪生下了井,从里面带出了人类的头发,他这才发觉出蹊跷。 之后两天他一直暗自观察农勒,果然发现他身上有不对的地方。 农勒在达伦死后一直在勤快热心的帮助达伦家里,这本来没有什么,只能说明他热心肠。 可自从达伦的尸体被搬入灵堂后,农勒就想方设法的回避。那种讳莫如深的样子可不像是单纯忌讳死人,更像是心中有鬼。 等寨子里的人都离开,只有道公和两个年轻的头人还跟着他们。这两个头人就是刚才和孟晚搭话的两个,他们还有事想问孟晚,见他有事要忙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们退出山上密林,返回到那柑寨的枯井处,雪生干脆利落的跳下去,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要干嘛。 一排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凑上去,雪生那边已经背了个小孩上来了。 农纳嘴巴被塞住,双手双脚也被绑在一起,小小一个孩子,被这么对待,大家都出奇愤怒。 “农纳,是谁把你绑到井里面的!” “该不会是那柑寨的头人?” “你是不是傻,刚才那柑寨头人还叮嘱我们帮忙找农纳,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谁这么对一个孩子?” 孟晚把农纳口中的布拽出来,对着男孩怒气冲冲的双眼勾唇一笑,“不用猜了,是我让人做的。” 农纳被在井里关了一晚上,又怕又饿,边哭边用壵语冲着孟晚和雪生大喊大叫。 他们现在对孟晚很有好感,觉得孟晚是个喜爱虐待小孩的人,满是不解的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亭舟用壵语回了他们,“农纳在我们喝的水里下了药,应该是他阿爸指使他干的。” 准确的说是给孟晚下药,可孟晚向来警惕,吃食都是自己人做,只有水才喝的当地的。 他察觉到农勒有怪异之处后就一直提防着,很快就发现农纳偷偷往他房间的水壶里加了东西,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应该和迷药一个性质,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只在白天添药,那就是让他晚上回房的时候喝的,省的坏了他夜里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那柑寨,达伦家。 达尼妹和她阿妈不安在坐在院子里,达伦的灵堂已经被撤除了,周围零散的东西都被二人归整整齐,家里的鸡鸭也都喂好,她们俩实在没有活计可干,只能干巴巴的在院子里坐着。 中午饿了也没敢离开,就枯坐到下午,一直等到外面传来马蹄声,达尼妹急切的站了起来。 “好像是他们回来了!” 孟晚他们还没到近前,达尼妹已经揣着忐忑的心迎了出去。 “人在楼上关着,我和我阿母一会儿也没离开!” 孟晚笑着夸了她一句,“做得好。” 不用雪生出马,陶十一几步窜上木楼,几息的功夫便提下来一个被用布条捆绑起来的男人下来。 农勒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围堵在达伦家,他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直到农纳轻声呼唤他,“阿爸!”他才猛地将头抬起,“农纳!你没事?” 雪生在孟晚的示意下放了农纳,农纳飞扑到农勒身边,小狼一样的眼神凶狠的瞪着孟晚说:“是他叫那个人把我抓起来的!我就在山边的井里,能听见你们找我,但是不能发出声音!” 小孩子收到委屈,第一反应便是向家里大人告状,可他的话说完,农勒却并无太多表示。 一旁的达尼妹像是受到了农纳的启发,冲着所有头人说:“今天早上我和阿妈送葬回来,农勒叔叔就偷偷藏在我房间准备将我打晕带走!” 她只说前因,没说自己是怎么逃脱又反将农勒囚禁起来的,只是和孟晚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道公也很不解,“农勒,你要劫持达尼妹做什么?” 不管旁人怎么问,农勒就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一声不吭。 “是你杀了伦达。” 孟晚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农勒,他们善良热心的族人。 农勒缓缓将头低了下去,“我不是有意杀他,是意外。” 迎着族人或震惊、或不解、或仇恨的目光,农勒终于承受不住心里压力,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任是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想到,壵寨被覃斡把持的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农勒竟然和他最大的对家余家联系上了。 “我托达伦在县城给农纳买些云片糕,听货郎说县城的小孩子都喜欢吃。农纳急着要,我就到寨门外去等达伦,没想到正看到他乘坐一辆马车回来。可能是怕被人发现,马车上的人并没有将他直接送到寨门处,而是离得远远的就将他放了下来,还一直在规劝他什么。” 马车上的人自然就是余家人,他们早就知道覃斡的出身,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到覃家铺子里卖的壵布是壵寨人所织,便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横插一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就是这么巧,遇上了久不出壵寨的达伦。 农纳本来没有那么多的心眼故意偷听什么,谁知余家人见达伦久不答应,竟扬高了嗓门,“只要你把女儿送到我的布庄里做织娘,我愿意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工钱!” 那可是每月一两!他们寨子里的人一家一年也花不完一两银子。 覃斡是那柑寨的人,也带自己妻儿回来过一次。农纳是怎么羡慕覃家人的他都看在眼里,农勒也想让儿子走出山寨去。 于是达伦前脚离开,农勒后脚便追上了余家的马车。 便是和余家谈好条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达伦,甚至想事后两人一起分钱。但是达伦太一根筋了,那柑寨的头人不让大家将山寨卖布的事说出去,他便严守秘密,任余家人怎么诱惑也不说。 农勒刚开口就被达伦愤怒的骂了回去,他还当着农勒的面说要将事告诉给头人。农勒自然不想让事情曝光,两人厮打起来。达伦被他推倒在一块用来标记田埂的尖石上,只不过三息就断了气。 农勒又后悔又害怕,撒腿就跑了。 他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杀了达伦,可后来只收到达伦家人的报丧,并没人提起达伦是被杀的,他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可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遭报应的。他听韦凯说孟晚的夫君是府城来的大官,也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官,管不管得到他们壵寨的事,只管一门心思的害怕。 终于下定决心在伦达下葬的前一天给孟晚和宋亭舟下药,然后潜伏到达尼妹家,等她回来直接将人绑了送到余家去。 他和儿子拿了钱去外面,再也不回来了。 农勒摸着儿子黑而浓密的头发,他长得很像他阿母,“农纳,阿爸是要给达伦偿命的,你以后去那劳寨你姑姑家里。” 农纳已经不小了,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抓着农勒不放,“不要走阿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农勒拍拍他单薄的肩膀,努力让泪水不要从眼眶溢出,“农纳,你已经长大了,阿爸相信你已经可以变成壵寨中最勇猛的汉子,就像木槿寨的头人一样。” 人做错了事,总归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不是宋亭舟将他带去府衙,壵寨的族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相对稳重的陶八带上两个衙役,先将农勒押回府衙去。 宋亭舟和孟晚在壵寨一直待到年底才回了家。 宋亭舟拿着壵寨的最新户籍册子,去衙门筹备年后壵寨修路事宜。孟晚则带了大批竹制品订单和受完族刑还没恢复的韦凯,忙活着要在府城开上一家新铺子。 宋亭舟在牙行的名头好使,孟晚很快选好了店铺地址。 “这间铺子算是我送给壵族的礼物,感谢你们这两个月的热情招待。”孟晚把房契拿给韦凯。上面是官府特批的文书,言明此店铺非个人所有,而是孟晚赠与壵族所有族人的,目前使用权是韦凯的。 韦凯做为整个壵族中官话说的最好,人也不是最傻的,目前最适合胜任这家店的店主。 这家店铺专门卖壵寨的竹制品,孟晚的罐头厂便是这家小店的第一笔大单,足以包揽整个寨子一年的手工活。 当然——不包括壵锦。 壵锦就是达尼妹织的特殊布匹,它的工序更难,用时也更久,堪称布中精品。放眼望去,不光是西梧府,就是整个岭南,也没有比它更精贵的布料。 覃斡这个目光短浅的奸商,搭上曾家的风才把自己养的这么肥。壵锦何其名贵,他一个布商难道看不出来? 不怪同行的余家看不起他。覃斡只想用微薄的价格让壵族人给他打工,却不知道壵锦不该沉寂在小小的布坊里,而是走出西梧府,走出岭南,让其他地界的人看看:他们岭南人杰地灵,别人有的他们有,别人没有的他们一样能搞得出来! 第18章 年礼 西梧府的橘子陆陆续续的开始成熟,玻璃坊、橡胶坊和孟晚找宋亭舟命名的西梧珍罐坊全部开始运作,这个年底孟晚忙的脚不沾地。 年底赫山县的还有糖坊和藕坊盘账的事,他和唐妗霜谁都没空,只能让黄叶顶上。正好他要去看槿姑,也算顺路。 孟晚对身边的仆人都是填充式教育,能干就塞过去干,不能干再换个人塞。家里现在除了朱颜、朱砂之外,还有两个当初一起买来的女孩,名唤朱铜和朱鼓。朱铜是这批孩子里最大的,今年也才十四,为人老实本分,有点笨,但干活勤快。 朱鼓正好相反,十三岁,小心思多但没有朱颜处事稳当,正好让黄叶把她带出去历练历练。再加上个雪生陪同她们一起去赫山,如此才算稳妥了。 糖坊的碧云和藕坊的荷娘都是值得信任的管事,可孟晚向来不会拿利益去试探人心。除了规定他们二人往后每三个月来西梧找他报账外,年底的盘账是一定要去工坊里巡视一番的。 其他的都是虚的,若真有心欺骗,账目可以造假。作为大东家的威信必须树立起来,让工坊的工人们知道真正管事的到底是谁,以此减少基层矛盾和管事虚假汇报的可能性。 而且现场盘账更能直观了解生产进度,设备损耗、原料库存等细节问题。总不能天天在家等着进账,一说起工坊的事两眼一抹黑? “挑选橘子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熟透的要放到二区榨成果汁,硬挺的放到一区做成罐头。” “你,橘子清洗的时候不能用这么大的力气。” “盛放橘子皮的筐既然满了就换下一个呀,上面的都掉下来了,都是入口的东西,怎可如此不仔细!” 西梧珍罐坊内分为好几个区域,孟晚从隔壁风重的橡胶坊过来,就见唐妗霜在分拣区内脚下生风,眼睛左盯右看的训人。 没有老板会不满意这样认真负责的手下,孟晚笑着说:“年底给你发个大红包。” 唐妗霜嘴边牵起一抹苦笑,“那我就先谢谢东家了。”他最近火大的很,柔娘又总对他避而不见,嘴边因为上火长了个硕大的燎泡。阿寻给他开了两副苦得要命的汤药,他灌到随身的竹筒里,工作的时候喝上一口感觉人都麻了。 孟晚来了,唐妗霜就将手下的事交给底下的小管事,他陪孟晚去最为重要的罐头制作加工厂查看。 被挑选好的优良橘子,一批又一批的被运送到加工间里,而这样的力气活,由一群男工们担任。 刚开始知道孟晚要往工厂里招设男工时,唐妗霜是隐隐不赞成的,男人在他眼里永远是不稳定因素。更何况藕坊里还发生了那种事,差点逼死当时的懂哥儿。 但孟晚邀请他在常金花屋里促膝长谈,那天不光有唐妗霜,雪生、黄叶、楚辞、新买进府里的几个小丫头都在。 “赫山县的糖坊和藕坊不是也都是女娘哥儿吗?为何西梧府就不行?夫郎,我不能理解。”唐妗霜接受不了要在工坊里同男人一起劳作。 孟晚则耐心的跟他分析,“西梧府不是情景窘迫的赫山,它应该是庞大且有包容性的。赫山县的乡下做为甘蔗原产地,虽然糖坊里确实都是女工和哥儿,但你是不是忘了,乡下的男人老人甚至小孩都在地里劳作,甘蔗也是由男工运输到糖坊里进行进一步加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男、女、哥儿都无分别,只不过意义不同,一起上工,更能事半功倍。” 孟晚是个鼓动人心的高手,几句话就将唐妗霜说动,可他还是心存顾忌,“但工坊内封闭,男女哥儿同在里面上工,恐怕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大家做工的时候也会存在各种不便。” 常金花抱着阿砚坐在榻上听他们争辩,听闻唐妗霜的话不自觉暗暗附和,她做为一个独自带大儿子的寡母,显然是知晓诋毁造谣的威力。 “霜哥儿说的也是,不然还像糖坊那样,让汉子在外拉货,女娘哥儿在坊里做活呢?” 孟晚坐到常金花身边,捏着她手腕上的金镯子玩,姿态亲密,“忙不过来的娘,工坊建立初期,敢来上工的女娘小哥儿都不多。罐头坊又比糖坊复杂的多,里面分门别类,不光长工缺,短工也缺。若要使工坊运作流畅,工人的人数一定要庞大。” 招人的事一直由唐妗霜负责,这个问题他也明白。但一下子转换思想很困难,而且他担心的事不无道理,这些问题孟晚也曾考虑过。 他唯一想到的办法便是——慢慢同化。 三座工坊运作庞大,是赫山糖坊的几倍。先不说玻璃坊和橡胶坊,单单一个西梧珍罐坊就分成了五大区域。行政区在最外层,负责接收和清点货物,有散户零散运过来橘子,若是品质上佳,他们工坊也是收的。这些事都由行政区的几个管事负责,她们轮流在行政区值班,轮到谁,谁去交涉。 再往里走就是分拣区,这里面的活算是简单的,但是需要眼疾手快干活麻利,大部分招的都是四十多岁的妇人或者夫郎。 分拣区将收来的果子按成熟程度进行分拣,比较熟烂的送到二区制成果酒果汁。熟度正好的,比较硬挺的水果便挑好由那些男工送到最主要的一区,也就是罐头制作区。 两个区域门口各自有个小的剥皮区域,需要人工给果子清洗去皮,此处同样是许多四十多岁的府城妇人们做活。 工坊里的分拣、剥皮两个区域的妇人们,一半是家住府城,生活艰难的妇女甚至寡妇。还有一半则是唐妗霜收果子的时候顺便招收的村妇。 她们签的都是短工的合同,每日工钱七十文,次月月结。 如果说头一个月她们还半信半疑,第二个月真的收到两吊钱并零散一百文后,内心的狂喜是如何都压抑不住的。 她们也能赚钱了,甚至赚的比某些汉子还多! 若说短工每日七十文是狂喜,整个珍罐坊最重要也是最精细的罐头制作区,里面的工人则是被孟晚开出的高薪砸的一脸懵逼。 珍罐坊里又要细化为熬制区和装罐密封区,它们两小区的工人则有男有女有哥儿。熬制区里添火和熬制罐头的是男工,装罐密封区全是女娘和小哥儿,而且有几个还是孟晚从壵寨里带出来的。 她们负责将熬制好的罐头分装进玻璃罐子里,再给装好的罐头套上壵族手编的精致竹编套子。 这个活计比较细致,因此熬制区的男工和装罐密封区的女娘小哥儿工钱都是一样的,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的工钱放到西梧府是什么概念。做为西梧府两大豪商,覃、余两家给手底下的铺面掌柜都只开到二两八钱。可罐头坊的一个个普通工人竟然每月三两银子? 得知内幕的人无一不认为孟晚疯了,甚至说他不懂经商,白铺了这么大的摊子,结果只一味瞎搞。 没错,现在男女哥儿同在工坊做工的事反而只引起少数人的闲话。大家反而是觉得他这个大东家哪儿哪儿不正常。 孟晚觉得很好,半点不受影响。唐妗霜如今也习惯了在工坊里见到男人。工人们敢出来迈出第一步的,为了这二三两银子的月钱也得让自己适应。要知道,自从工坊头一个月全员发了工资后,有的是人挤破头都想进罐头坊。 —— 过年当天,孟晚忙碌的脚步总算停了下来。他给三座工坊里的工人,短工每人发了两只鸡,长工则是每人半头猪。鸡是从赫山县的鸡舍里定的,猪是提前就和府城的所有屠夫都打好了招呼。 腊月二十九那天,杀好的猪、宰好的鸡,一车车的拉运到工坊。 工坊外面临时搭建了两座棚子,一边是分鸡的,一边是分猪的,场面异常热闹,连城内的人家都出城来看热闹。 孟晚踩了个高凳,站在两座棚子中间,对工人们说:“大家先听我说,因为咱们工坊的人太多,鸡和猪我们能收多少就收了多少,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但是——每只鸡、猪的大小我没法保证,咱们拿到手里也比和其余人比较,高高兴兴的拎着回家过年去,好不好?” 都是白给的实在东西,谁是疯了还是傻了会不满,只管在下面痛痛快快的喊道:“好!” “谢谢孟东家!” “东家放心,给一个我也不嫌少!” “花大婶,你要一个就够,那把多出来的给我?” “我呸!你也不怕吃多了肉腻得慌,昨天我还见你婆母给你炖肘子了。” “哪儿是给我炖的,是给我家鸾哥儿炖的,他现在挣得比他爹和几个叔伯加在一起都多,他爷奶把他当什么似的供着,在家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 “我家春娘也是,她哥嫂都说让她在家多留几年,不急着嫁人去。” 底下人热热闹闹,可不管说什么话大家都是喜气盈盈。 工坊里的管事们做事都是利索的,谁都想带着银子和肉,回家过个好年。几乎是孟晚在上头说完了话,棚子里的管事们整顿整顿就开始分鸡、分猪。 说是说的好听,可拎着鸡的人见到那群小年轻各个扛着半头猪走,心里不泛酸也不可能。 这群妇人眼尖的来回扫荡,不是想给自家娶个工坊里的媳妇,就是算计着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女娘小哥儿。 那些年轻人,特别是女娘和小哥儿们,他们大部分都是家人过来接人。一个个替弟妹或儿女扛着猪肉,把腰板挺的笔直,昂着脑袋,像是斗胜的公鸡一样,是说不出来的得意。 这会儿再没人说什么男女同工的闲话了,说了也没人在意,他们在乎的是拿到家里真金白银的银子,和够全家过个好年的半头猪。 孟晚慢慢踱着步,从棚子里撤出来看着面前这热闹的场景,眼睛微微弯曲,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这么高兴?”宋亭舟过来接他,走到他身边后十分熟练的牵上他的手。 孟晚举起他的手,晃起俏皮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比自己挣了钱还高兴,好神奇,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宋亭舟显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能品到他那种其妙的感觉,“你看着众人因你的带动,从踟蹰不前到步履坚定,生活从黯淡变得鲜活明亮。前路平坦,是你替众人铺好的道路,万里晴空,也是你拨开的云雾。” 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往城中走去,曾经他们在赫山城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一路不光他们,还有许多因为他们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 年后孟晚和宋亭舟是闲下来了,常金花却差点忙疯,主要是心累。 今年她们举家搬到西梧府,宋亭舟又升了官,人情来往方面又杂又乱。从初二开始,络绎不绝的礼品就一车一车的往宋家送。 常金花为了让孟晚多歇歇,就主动包揽了送年礼、走人情的诸事。 像是最简单的赫山县陶家和与他们一起来西梧府的苗家,这都是亲近的人,礼品轻了重了也不会被挑刺,常金花是乐意打点的。 再就是京城的林家、祝家、吴家、聂家,还有扬州的项先生和林大人。这些都是孟晚早就准备好的。礼不见得多么重,但保证都是岭南的稀奇玩意,因为距离遥远,也不局限于正月里送达,往年都是祝三爷拉货回去的时候顺路送去。 但宋亭舟官场上这些人就不好回了,比宋亭舟官高一品的曾知府,他们要先上门送礼。还需比通判等官职略低于宋亭舟的礼重上一些,又不能太过贵重使曾家回礼犯了难。其中的“度”需要仔细斟酌。 常金花纠结许久也不敢拿主意,还是捧着库房的册子去问孟晚。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曾家的礼我来选,你只管回其他人送来的就成。”孟晚揽下了给曾家回礼的事务,带着黄叶和几个丫鬟直接去了库房。 第18章 年礼 西梧府的橘子陆陆续续的开始成熟,玻璃坊、橡胶坊和孟晚找宋亭舟命名的西梧珍罐坊全部开始运作,这个年底孟晚忙的脚不沾地。 年底赫山县的还有糖坊和藕坊盘账的事,他和唐妗霜谁都没空,只能让黄叶顶上。正好他要去看槿姑,也算顺路。 孟晚对身边的仆人都是填充式教育,能干就塞过去干,不能干再换个人塞。家里现在除了朱颜、朱砂之外,还有两个当初一起买来的女孩,名唤朱铜和朱鼓。朱铜是这批孩子里最大的,今年也才十四,为人老实本分,有点笨,但干活勤快。 朱鼓正好相反,十三岁,小心思多但没有朱颜处事稳当,正好让黄叶把她带出去历练历练。再加上个雪生陪同她们一起去赫山,如此才算稳妥了。 糖坊的碧云和藕坊的荷娘都是值得信任的管事,可孟晚向来不会拿利益去试探人心。除了规定他们二人往后每三个月来西梧找他报账外,年底的盘账是一定要去工坊里巡视一番的。 其他的都是虚的,若真有心欺骗,账目可以造假。作为大东家的威信必须树立起来,让工坊的工人们知道真正管事的到底是谁,以此减少基层矛盾和管事虚假汇报的可能性。 而且现场盘账更能直观了解生产进度,设备损耗、原料库存等细节问题。总不能天天在家等着进账,一说起工坊的事两眼一抹黑? “挑选橘子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熟透的要放到二区榨成果汁,硬挺的放到一区做成罐头。” “你,橘子清洗的时候不能用这么大的力气。” “盛放橘子皮的筐既然满了就换下一个呀,上面的都掉下来了,都是入口的东西,怎可如此不仔细!” 西梧珍罐坊内分为好几个区域,孟晚从隔壁风重的橡胶坊过来,就见唐妗霜在分拣区内脚下生风,眼睛左盯右看的训人。 没有老板会不满意这样认真负责的手下,孟晚笑着说:“年底给你发个大红包。” 唐妗霜嘴边牵起一抹苦笑,“那我就先谢谢东家了。”他最近火大的很,柔娘又总对他避而不见,嘴边因为上火长了个硕大的燎泡。阿寻给他开了两副苦得要命的汤药,他灌到随身的竹筒里,工作的时候喝上一口感觉人都麻了。 孟晚来了,唐妗霜就将手下的事交给底下的小管事,他陪孟晚去最为重要的罐头制作加工厂查看。 被挑选好的优良橘子,一批又一批的被运送到加工间里,而这样的力气活,由一群男工们担任。 刚开始知道孟晚要往工厂里招设男工时,唐妗霜是隐隐不赞成的,男人在他眼里永远是不稳定因素。更何况藕坊里还发生了那种事,差点逼死当时的懂哥儿。 但孟晚邀请他在常金花屋里促膝长谈,那天不光有唐妗霜,雪生、黄叶、楚辞、新买进府里的几个小丫头都在。 “赫山县的糖坊和藕坊不是也都是女娘哥儿吗?为何西梧府就不行?夫郎,我不能理解。”唐妗霜接受不了要在工坊里同男人一起劳作。 孟晚则耐心的跟他分析,“西梧府不是情景窘迫的赫山,它应该是庞大且有包容性的。赫山县的乡下做为甘蔗原产地,虽然糖坊里确实都是女工和哥儿,但你是不是忘了,乡下的男人老人甚至小孩都在地里劳作,甘蔗也是由男工运输到糖坊里进行进一步加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男、女、哥儿都无分别,只不过意义不同,一起上工,更能事半功倍。” 孟晚是个鼓动人心的高手,几句话就将唐妗霜说动,可他还是心存顾忌,“但工坊内封闭,男女哥儿同在里面上工,恐怕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大家做工的时候也会存在各种不便。” 常金花抱着阿砚坐在榻上听他们争辩,听闻唐妗霜的话不自觉暗暗附和,她做为一个独自带大儿子的寡母,显然是知晓诋毁造谣的威力。 “霜哥儿说的也是,不然还像糖坊那样,让汉子在外拉货,女娘哥儿在坊里做活呢?” 孟晚坐到常金花身边,捏着她手腕上的金镯子玩,姿态亲密,“忙不过来的娘,工坊建立初期,敢来上工的女娘小哥儿都不多。罐头坊又比糖坊复杂的多,里面分门别类,不光长工缺,短工也缺。若要使工坊运作流畅,工人的人数一定要庞大。” 招人的事一直由唐妗霜负责,这个问题他也明白。但一下子转换思想很困难,而且他担心的事不无道理,这些问题孟晚也曾考虑过。 他唯一想到的办法便是——慢慢同化。 三座工坊运作庞大,是赫山糖坊的几倍。先不说玻璃坊和橡胶坊,单单一个西梧珍罐坊就分成了五大区域。行政区在最外层,负责接收和清点货物,有散户零散运过来橘子,若是品质上佳,他们工坊也是收的。这些事都由行政区的几个管事负责,她们轮流在行政区值班,轮到谁,谁去交涉。 再往里走就是分拣区,这里面的活算是简单的,但是需要眼疾手快干活麻利,大部分招的都是四十多岁的妇人或者夫郎。 分拣区将收来的果子按成熟程度进行分拣,比较熟烂的送到二区制成果酒果汁。熟度正好的,比较硬挺的水果便挑好由那些男工送到最主要的一区,也就是罐头制作区。 两个区域门口各自有个小的剥皮区域,需要人工给果子清洗去皮,此处同样是许多四十多岁的府城妇人们做活。 工坊里的分拣、剥皮两个区域的妇人们,一半是家住府城,生活艰难的妇女甚至寡妇。还有一半则是唐妗霜收果子的时候顺便招收的村妇。 她们签的都是短工的合同,每日工钱七十文,次月月结。 如果说头一个月她们还半信半疑,第二个月真的收到两吊钱并零散一百文后,内心的狂喜是如何都压抑不住的。 她们也能赚钱了,甚至赚的比某些汉子还多! 若说短工每日七十文是狂喜,整个珍罐坊最重要也是最精细的罐头制作区,里面的工人则是被孟晚开出的高薪砸的一脸懵逼。 珍罐坊里又要细化为熬制区和装罐密封区,它们两小区的工人则有男有女有哥儿。熬制区里添火和熬制罐头的是男工,装罐密封区全是女娘和小哥儿,而且有几个还是孟晚从壵寨里带出来的。 她们负责将熬制好的罐头分装进玻璃罐子里,再给装好的罐头套上壵族手编的精致竹编套子。 这个活计比较细致,因此熬制区的男工和装罐密封区的女娘小哥儿工钱都是一样的,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的工钱放到西梧府是什么概念。做为西梧府两大豪商,覃、余两家给手底下的铺面掌柜都只开到二两八钱。可罐头坊的一个个普通工人竟然每月三两银子? 得知内幕的人无一不认为孟晚疯了,甚至说他不懂经商,白铺了这么大的摊子,结果只一味瞎搞。 没错,现在男女哥儿同在工坊做工的事反而只引起少数人的闲话。大家反而是觉得他这个大东家哪儿哪儿不正常。 孟晚觉得很好,半点不受影响。唐妗霜如今也习惯了在工坊里见到男人。工人们敢出来迈出第一步的,为了这二三两银子的月钱也得让自己适应。要知道,自从工坊头一个月全员发了工资后,有的是人挤破头都想进罐头坊。 —— 过年当天,孟晚忙碌的脚步总算停了下来。他给三座工坊里的工人,短工每人发了两只鸡,长工则是每人半头猪。鸡是从赫山县的鸡舍里定的,猪是提前就和府城的所有屠夫都打好了招呼。 腊月二十九那天,杀好的猪、宰好的鸡,一车车的拉运到工坊。 工坊外面临时搭建了两座棚子,一边是分鸡的,一边是分猪的,场面异常热闹,连城内的人家都出城来看热闹。 孟晚踩了个高凳,站在两座棚子中间,对工人们说:“大家先听我说,因为咱们工坊的人太多,鸡和猪我们能收多少就收了多少,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但是——每只鸡、猪的大小我没法保证,咱们拿到手里也比和其余人比较,高高兴兴的拎着回家过年去,好不好?” 都是白给的实在东西,谁是疯了还是傻了会不满,只管在下面痛痛快快的喊道:“好!” “谢谢孟东家!” “东家放心,给一个我也不嫌少!” “花大婶,你要一个就够,那把多出来的给我?” “我呸!你也不怕吃多了肉腻得慌,昨天我还见你婆母给你炖肘子了。” “哪儿是给我炖的,是给我家鸾哥儿炖的,他现在挣得比他爹和几个叔伯加在一起都多,他爷奶把他当什么似的供着,在家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 “我家春娘也是,她哥嫂都说让她在家多留几年,不急着嫁人去。” 底下人热热闹闹,可不管说什么话大家都是喜气盈盈。 工坊里的管事们做事都是利索的,谁都想带着银子和肉,回家过个好年。几乎是孟晚在上头说完了话,棚子里的管事们整顿整顿就开始分鸡、分猪。 说是说的好听,可拎着鸡的人见到那群小年轻各个扛着半头猪走,心里不泛酸也不可能。 这群妇人眼尖的来回扫荡,不是想给自家娶个工坊里的媳妇,就是算计着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女娘小哥儿。 那些年轻人,特别是女娘和小哥儿们,他们大部分都是家人过来接人。一个个替弟妹或儿女扛着猪肉,把腰板挺的笔直,昂着脑袋,像是斗胜的公鸡一样,是说不出来的得意。 这会儿再没人说什么男女同工的闲话了,说了也没人在意,他们在乎的是拿到家里真金白银的银子,和够全家过个好年的半头猪。 孟晚慢慢踱着步,从棚子里撤出来看着面前这热闹的场景,眼睛微微弯曲,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这么高兴?”宋亭舟过来接他,走到他身边后十分熟练的牵上他的手。 孟晚举起他的手,晃起俏皮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比自己挣了钱还高兴,好神奇,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宋亭舟显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能品到他那种其妙的感觉,“你看着众人因你的带动,从踟蹰不前到步履坚定,生活从黯淡变得鲜活明亮。前路平坦,是你替众人铺好的道路,万里晴空,也是你拨开的云雾。” 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往城中走去,曾经他们在赫山城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一路不光他们,还有许多因为他们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 年后孟晚和宋亭舟是闲下来了,常金花却差点忙疯,主要是心累。 今年她们举家搬到西梧府,宋亭舟又升了官,人情来往方面又杂又乱。从初二开始,络绎不绝的礼品就一车一车的往宋家送。 常金花为了让孟晚多歇歇,就主动包揽了送年礼、走人情的诸事。 像是最简单的赫山县陶家和与他们一起来西梧府的苗家,这都是亲近的人,礼品轻了重了也不会被挑刺,常金花是乐意打点的。 再就是京城的林家、祝家、吴家、聂家,还有扬州的项先生和林大人。这些都是孟晚早就准备好的。礼不见得多么重,但保证都是岭南的稀奇玩意,因为距离遥远,也不局限于正月里送达,往年都是祝三爷拉货回去的时候顺路送去。 但宋亭舟官场上这些人就不好回了,比宋亭舟官高一品的曾知府,他们要先上门送礼。还需比通判等官职略低于宋亭舟的礼重上一些,又不能太过贵重使曾家回礼犯了难。其中的“度”需要仔细斟酌。 常金花纠结许久也不敢拿主意,还是捧着库房的册子去问孟晚。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曾家的礼我来选,你只管回其他人送来的就成。”孟晚揽下了给曾家回礼的事务,带着黄叶和几个丫鬟直接去了库房。 第19章 首饰 他家库房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平常孟晚没空管府里的小事,都是黄叶带人整理。 “去老夫人那儿,把库房的账册拿过来给我看看。”孟晚见里头还算干净规整,自己搬了张凳子坐,随口吩咐身边的侍女。 朱铜木讷的站在他旁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孟晚在和自己说话,“欸,夫郎,我这就去。” 她平时不常在孟晚跟前办事,总是听旁人说夫郎如何如何厉害,不免心生胆怯,畏手畏脚,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跌一跤。 孟晚默默扶额,笨好像是有点笨,好在踏实肯干。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起码没有歪心思。家里人越来越多,有像黄叶一样忠心又得用的,自然也会有存着小心思的,这种事不可避免。 过了会儿朱铜小跑着回到库房,她从前家里穷,一家子七八个儿女,别说吃饱饭了,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几块破布拼到一起的,哪儿也遮不住,还是牙行的人给她找了身破衣裳蔽体。 来宋家之后顿顿有肉,餐餐管饱,朱铜现在脸都给吃圆了,身高也猛蹿。孟晚接过账本见她紧绷绷的衣裳,“过年不是给你们置办了新衣吗?怎么不穿?” 朱铜走到他身边就停下步子慢慢吸气,垂下脑袋呐呐的说:“回夫郎,奴婢身上穿的这身就是年前置办的新衣。” 过年天天大鱼大肉,不小心又吃胖了十斤…… 孟晚被她的话一噎,“你跟我来,这头还有桃粉色的棉布,你抱回去,一会儿自己改一改。” 名贵布料都妥善放在里柜子里,常金花节省,孟晚则是没什么概念。他家以前剩了没用过的布料,常金花都用来给下人拿去做衣裳。特别新来的这八个,都是十来岁的小孩,个子长得快,每季每人都要做两身新衣裳,比主子换的都勤。 “对了,我师傅年前从扬州给我拉来了一车布匹,都放哪儿了。”说到布,孟晚想到项芸每年都会给他拉一车扬州最时兴的布料,可能是她初次见孟晚的时候,孟晚身上粗糙的布衣给她印象太深,总导致她有一种小徒弟过得很惨的错觉。任孟晚解释自己开设多家工坊,手里不差钱,她也不听。 岭南那破地方,就是有钱,又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项芸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给孟晚塞东西。 “在这边的柜子里夫郎!”朱铜带孟晚走进一间专门盛放布料的库房,里面是整个大库房里最干燥凉爽的房间。 朱铜找到其中两组高脚衣柜,将柜门打开给孟晚看,“夫郎,这里面都是前两个月项先生新送来的料子。” 入眼便是用桑皮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匹,纸上还贴心的画上了花色用作分辨,其中以青蓝两色居多。 孟晚扯开一匹上手摸了摸,触感柔韧丝滑,“不错,你挑出八匹颜色鲜亮些的出来,明早装车送到曾家。” 朱铜记下,“是,夫郎。” 孟晚又在库房里挑选了一批玉石把件,曾家主家如今没有男丁读书,笔墨纸砚便不能送了,不然该得罪人了。 除此之外他工坊里的罐头,用上好的木料箱子装上八瓶。赫山过年送来的藕粉带上六坛,再加上玉饰和布匹,这便凑齐了。 无功无过,既不过分打眼,犯了逾越之罪。又有名贵物件,不至于让曾家瞧不上眼。 第二天曾家也开始准备给曾知府的下属们回礼,曾老夫人自儿子死后便不常在外走动,曾家都是小覃氏当家。 她娘家覃家的礼早就一车车的拉走了,曾家院里现在只剩曾知府的下官家的回礼还没装好。 小覃氏穿了件覃家送来的嫣红色薄袄,上面大片大片的山花鸟雀,栩栩如生。她坐在贵妃椅上对着伺候的嬷嬷摆摆手,“各家送过来的礼都登录造册了没有?” “少奶奶,老奴这几日床都挨边,赶着夜都给登造好了。”小覃氏的嬷嬷不着痕迹的说着邀功的话,将礼单册子递上去还不忘讨好主家,“我见着今年的礼比去年厚了不止一分两分,可见都是因为咱们家老太爷升官,上杆子巴结讨好呢!” 小覃氏听了心里受用,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礼单,嘴上哼笑一声,“这点东西算什么,西梧府的这些官一点油水也没有,看看这什么杜通判送的,都是什么穷酸东西?这一车的破烂还不如我娘家的一匹料子值钱!” 嬷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嘛,还是个官老爷呢,行事这般小家子气。” 主仆俩暗自鄙夷杜家,小覃氏白嫩的手指顺着礼单接着往下飞速下滑,怀着莫须有的情绪,她想找宋家的礼单。 “把宋同知家送来的东西都找过来,我亲自看看。” 曾家的下人轮番上阵,将刚收入库房不久的东西又一件件的搬到小覃氏面前。任小覃氏眼光再高,毕竟眼界就这么大,扬州的布料是她们覃家拍马都比不上的。 玉石都是中等货,称不上顶尖也说不出毛病来。小覃氏想挑刺都只能从藕粉和罐头上挑。 她翻了个白眼,“这种吃食放库房几日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入口?都搬到给杜通判家和张推官等回礼的马车上去。” 这几家便是家底薄弱,送的礼被她嫌弃的几家。 罐头和藕粉被孟晚定义成高端货物,暂时还不在西梧府当地出售,所以众人只知道孟晚办厂,还真少有人了解他做的是什么营生,只知道与橘子相关。 藕粉便罢了,看着只是寻常冲服的粉状物,不能看出怎么服用的。可盛放罐头的玻璃罐子可是京城才有的稀罕东西,小覃氏免不了多看上几眼。但她孟晚莫名其妙的敌意与自尊心作祟,让她根本不愿相信孟晚大张旗鼓的能做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她爹和附属他家的商贾都说了,孟晚根本不懂经商,三个工坊的工钱夹在一起每年都快达到万两,没有一家工坊会这么瞎胡闹。 没错,所有人对孟晚的定义就是瞎胡闹。 “咱家送了那么些布料、玉石、吃食去,曾家就回了半车石头?”哪怕是常金花不太懂那些珠宝玉石,也知道自家收的这半车原石都是较为普通的货色。 孟晚双手抱怀,上次就觉得小覃氏阴阳怪气,这次都放到明面上来了,真当他们家怕曾家不成? “桂诚桂谦。”孟晚叫来家中小厮,指着被随意堆放在仓库地上的玉料说:“你俩把这批料子送到玉器店去,叫他家工匠全给雕琢成镯子挂件。” “是,夫郎!” 两人得了吩咐,马上套了车出去,那些玉石也被随意扔进筐里。 常金花担心道:“晚儿,你这是做什么?可别得罪了曾家人?” “他们曾家都不怕得罪咱们宋家,我怕他们作甚?”孟晚不以为意,拉着她出了库房回到中堂坐着,还顺手开了瓶密封的橘子罐头舀到两个小碗里,“娘你不用将曾家当回事,后天曾老夫人六十大寿,咱们到时候好好看看他们曾家的热闹。尝尝我们工坊里做出来的罐头,能放置一年而不腐。” 常金花不是第一次吃罐头,却是头一次知道罐头这么扛放,“就这么个罐子,放了橘子就能不坏?” 孟晚指了指盖子上的橡胶圈,“玻璃是一方面,这圈橡胶又是另一关键。” 他正和常金花说着话,阿砚就乐颠颠的跑过来,“阿爹,你又背着我吃好吃的!我也要!” 孟晚才不给他,几口吃光了小碗里的罐头,给他看个碗底,“看,没有了。” 阿砚可能早就习惯了他的行为,瘪瘪嘴又仰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常金花,“祖母~” 常金花心软一瞬,但下一秒接到孟晚的暗示后还是狠心拒绝道:“阿砚早上已经吃了一瓶是不是?你阿爹说罐头里的糖太多,阿砚吃多了会牙疼。” 孟晚补了句,“牙齿坏了可就不漂亮喽!” 阿砚两只肉手捧着自己脸颊,愁眉苦脸的盯着常金花的一碗橘子罐头,又想吃,又怕牙齿变丑,心中无比纠结。 楚辞掀了帘子走进来,他先跟孟晚和常金花点头比划了两下,又指指阿砚,示意他和不和自己去苗家玩。 新年期间,最高兴的就是小孩子们,阿砚这几天都玩疯了,楚辞来叫他立即便蹿了出去,差点撞上正往里面走的宋亭舟。 对上自家父亲板着的脸,阿砚立即乖乖认错,“对不起爹,阿砚跑的太快了,下次不会了。” 他才三岁,就已经能窥见长大后的机灵劲儿,把宋亭舟想教导他一番的话堵在嘴里,只能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去,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知道了爹。”阿砚小手放的规规矩矩,然而一离开宋亭舟视线范围内就开始撒丫子狂奔,空气中还飘荡着他欢乐的话语,“哥哥你把你的零花钱再给我买些爆竹好不好,我想炸树上的小鸟!” 宋亭舟脚步一顿,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和孟晚说:“你说得对,阿砚是该去学堂了。” —— 初六是曾老夫人的六十大宴,孟晚特意用项先生年前送来的布,给自己和常金花各做了一身新衣。 一会儿和他们一起去的黄叶、朱铜、朱颜他们,也都穿着细棉提花纹的新衣。孟晚叫朱铜把库房里的几箱子首饰都搬到他院子里。 这四大箱首饰中,其中一箱是过年的时候,其他官夫人送来的年礼、合作商贾送的年礼,还有早年孟晚和常金花自己买来的,或是带旧的。 孟晚和常金花都不是好打扮的人,所以大部分首饰都收进了库房,他们自己房间里也就各自一小匣子平时戴惯的。 京城里吴昭远两口子家底不丰,往年都是给阿砚送些稀罕玩意,或是笔墨纸砚和吴昭远亲手抄写的书籍。东西不多,情谊匪浅。 祝家之前缩水,去年朝觐祝三爷给祝泽宁找关系疏通又消耗了不少,家里虽然比吴昭远强,但也不像从前那般。 而且吴昭远、祝泽宁与宋亭舟三人情同手足,也不在乎这些,三家来往向来都是比较实在的东西,少有珠宝首饰。 林苁蓉的妻子是清流世家,讲究的是淡雅之气,也很少送孟晚首饰。 因此剩余三大箱,一箱是聂知遥,年年都网罗一小匣子珠宝给孟晚送来,渐渐攒了这么一箱子。 还有一箱是聂二夫郎送的。他嫁妆底子厚,和聂夫子在昌平日子也过得逍遥,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同项先生的性子很像,又十分喜爱孟晚,再加上宋亭舟拜了聂先生为师后两家关系更近一层,因此聂二夫郎也是年年都要送孟晚一匣子上好的首饰。 还有一箱子自然是孟晚亲师项先生,项先生就随性多了,送的东西有贵的有便宜的,想起来什么送什么。去年便是一小匣子金瓜子和金花生,也叫孟晚充作珠宝放进箱子里了。 这四大箱的珠宝首饰里,还属项先生和聂二夫郎送的贵重,聂知遥送的款式时兴好看。 “把家里的侍女都叫来,那箱子首饰你们各挑两件银的,一件金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一会戴上充充场面,日后若是不喜欢样子就自己拿铺子里融了打成别的。”孟晚指着摆放的最杂的木箱,对黄叶等人说道。 除了黄叶的月钱最多,剩下的四个丫鬟都是八百文一月,年纪又小好打扮,闻言自是喜不自胜,欢欢喜喜的挑了起来。 孟晚则从项先生、聂二夫郎、聂知遥三人送的饰品里各挑出一匣子饰品,让侍女们抱着去找常金花,“娘,快来看看,喜欢哪个,我帮你簪上。” 常金花刚换好了衣裳,讶道:“怎么挑出来这么多,戴个一件两件不就成了吗?” 她也知道去知府家戴个寻常的首饰不成,人家该说她们娘俩不尊重曾老夫人了,应当是戴两件体面的,但也不必找来这么一大堆? 孟晚脱了鞋子上塌,兴致勃勃的将匣子全部打开研究,“小覃氏不是爱找茬吗?这回我让她找个够。” 他把最大的一个匣子推到常金花面前,“娘你戴这个,这是一整套翠羽琼簪翡翠头面,钗环耳饰都有,一会儿你肯定是全场最贵气的!” 第19章 首饰 他家库房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平常孟晚没空管府里的小事,都是黄叶带人整理。 “去老夫人那儿,把库房的账册拿过来给我看看。”孟晚见里头还算干净规整,自己搬了张凳子坐,随口吩咐身边的侍女。 朱铜木讷的站在他旁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孟晚在和自己说话,“欸,夫郎,我这就去。” 她平时不常在孟晚跟前办事,总是听旁人说夫郎如何如何厉害,不免心生胆怯,畏手畏脚,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跌一跤。 孟晚默默扶额,笨好像是有点笨,好在踏实肯干。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起码没有歪心思。家里人越来越多,有像黄叶一样忠心又得用的,自然也会有存着小心思的,这种事不可避免。 过了会儿朱铜小跑着回到库房,她从前家里穷,一家子七八个儿女,别说吃饱饭了,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几块破布拼到一起的,哪儿也遮不住,还是牙行的人给她找了身破衣裳蔽体。 来宋家之后顿顿有肉,餐餐管饱,朱铜现在脸都给吃圆了,身高也猛蹿。孟晚接过账本见她紧绷绷的衣裳,“过年不是给你们置办了新衣吗?怎么不穿?” 朱铜走到他身边就停下步子慢慢吸气,垂下脑袋呐呐的说:“回夫郎,奴婢身上穿的这身就是年前置办的新衣。” 过年天天大鱼大肉,不小心又吃胖了十斤…… 孟晚被她的话一噎,“你跟我来,这头还有桃粉色的棉布,你抱回去,一会儿自己改一改。” 名贵布料都妥善放在里柜子里,常金花节省,孟晚则是没什么概念。他家以前剩了没用过的布料,常金花都用来给下人拿去做衣裳。特别新来的这八个,都是十来岁的小孩,个子长得快,每季每人都要做两身新衣裳,比主子换的都勤。 “对了,我师傅年前从扬州给我拉来了一车布匹,都放哪儿了。”说到布,孟晚想到项芸每年都会给他拉一车扬州最时兴的布料,可能是她初次见孟晚的时候,孟晚身上粗糙的布衣给她印象太深,总导致她有一种小徒弟过得很惨的错觉。任孟晚解释自己开设多家工坊,手里不差钱,她也不听。 岭南那破地方,就是有钱,又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项芸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给孟晚塞东西。 “在这边的柜子里夫郎!”朱铜带孟晚走进一间专门盛放布料的库房,里面是整个大库房里最干燥凉爽的房间。 朱铜找到其中两组高脚衣柜,将柜门打开给孟晚看,“夫郎,这里面都是前两个月项先生新送来的料子。” 入眼便是用桑皮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匹,纸上还贴心的画上了花色用作分辨,其中以青蓝两色居多。 孟晚扯开一匹上手摸了摸,触感柔韧丝滑,“不错,你挑出八匹颜色鲜亮些的出来,明早装车送到曾家。” 朱铜记下,“是,夫郎。” 孟晚又在库房里挑选了一批玉石把件,曾家主家如今没有男丁读书,笔墨纸砚便不能送了,不然该得罪人了。 除此之外他工坊里的罐头,用上好的木料箱子装上八瓶。赫山过年送来的藕粉带上六坛,再加上玉饰和布匹,这便凑齐了。 无功无过,既不过分打眼,犯了逾越之罪。又有名贵物件,不至于让曾家瞧不上眼。 第二天曾家也开始准备给曾知府的下属们回礼,曾老夫人自儿子死后便不常在外走动,曾家都是小覃氏当家。 她娘家覃家的礼早就一车车的拉走了,曾家院里现在只剩曾知府的下官家的回礼还没装好。 小覃氏穿了件覃家送来的嫣红色薄袄,上面大片大片的山花鸟雀,栩栩如生。她坐在贵妃椅上对着伺候的嬷嬷摆摆手,“各家送过来的礼都登录造册了没有?” “少奶奶,老奴这几日床都挨边,赶着夜都给登造好了。”小覃氏的嬷嬷不着痕迹的说着邀功的话,将礼单册子递上去还不忘讨好主家,“我见着今年的礼比去年厚了不止一分两分,可见都是因为咱们家老太爷升官,上杆子巴结讨好呢!” 小覃氏听了心里受用,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礼单,嘴上哼笑一声,“这点东西算什么,西梧府的这些官一点油水也没有,看看这什么杜通判送的,都是什么穷酸东西?这一车的破烂还不如我娘家的一匹料子值钱!” 嬷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嘛,还是个官老爷呢,行事这般小家子气。” 主仆俩暗自鄙夷杜家,小覃氏白嫩的手指顺着礼单接着往下飞速下滑,怀着莫须有的情绪,她想找宋家的礼单。 “把宋同知家送来的东西都找过来,我亲自看看。” 曾家的下人轮番上阵,将刚收入库房不久的东西又一件件的搬到小覃氏面前。任小覃氏眼光再高,毕竟眼界就这么大,扬州的布料是她们覃家拍马都比不上的。 玉石都是中等货,称不上顶尖也说不出毛病来。小覃氏想挑刺都只能从藕粉和罐头上挑。 她翻了个白眼,“这种吃食放库房几日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入口?都搬到给杜通判家和张推官等回礼的马车上去。” 这几家便是家底薄弱,送的礼被她嫌弃的几家。 罐头和藕粉被孟晚定义成高端货物,暂时还不在西梧府当地出售,所以众人只知道孟晚办厂,还真少有人了解他做的是什么营生,只知道与橘子相关。 藕粉便罢了,看着只是寻常冲服的粉状物,不能看出怎么服用的。可盛放罐头的玻璃罐子可是京城才有的稀罕东西,小覃氏免不了多看上几眼。但她孟晚莫名其妙的敌意与自尊心作祟,让她根本不愿相信孟晚大张旗鼓的能做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她爹和附属他家的商贾都说了,孟晚根本不懂经商,三个工坊的工钱夹在一起每年都快达到万两,没有一家工坊会这么瞎胡闹。 没错,所有人对孟晚的定义就是瞎胡闹。 “咱家送了那么些布料、玉石、吃食去,曾家就回了半车石头?”哪怕是常金花不太懂那些珠宝玉石,也知道自家收的这半车原石都是较为普通的货色。 孟晚双手抱怀,上次就觉得小覃氏阴阳怪气,这次都放到明面上来了,真当他们家怕曾家不成? “桂诚桂谦。”孟晚叫来家中小厮,指着被随意堆放在仓库地上的玉料说:“你俩把这批料子送到玉器店去,叫他家工匠全给雕琢成镯子挂件。” “是,夫郎!” 两人得了吩咐,马上套了车出去,那些玉石也被随意扔进筐里。 常金花担心道:“晚儿,你这是做什么?可别得罪了曾家人?” “他们曾家都不怕得罪咱们宋家,我怕他们作甚?”孟晚不以为意,拉着她出了库房回到中堂坐着,还顺手开了瓶密封的橘子罐头舀到两个小碗里,“娘你不用将曾家当回事,后天曾老夫人六十大寿,咱们到时候好好看看他们曾家的热闹。尝尝我们工坊里做出来的罐头,能放置一年而不腐。” 常金花不是第一次吃罐头,却是头一次知道罐头这么扛放,“就这么个罐子,放了橘子就能不坏?” 孟晚指了指盖子上的橡胶圈,“玻璃是一方面,这圈橡胶又是另一关键。” 他正和常金花说着话,阿砚就乐颠颠的跑过来,“阿爹,你又背着我吃好吃的!我也要!” 孟晚才不给他,几口吃光了小碗里的罐头,给他看个碗底,“看,没有了。” 阿砚可能早就习惯了他的行为,瘪瘪嘴又仰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常金花,“祖母~” 常金花心软一瞬,但下一秒接到孟晚的暗示后还是狠心拒绝道:“阿砚早上已经吃了一瓶是不是?你阿爹说罐头里的糖太多,阿砚吃多了会牙疼。” 孟晚补了句,“牙齿坏了可就不漂亮喽!” 阿砚两只肉手捧着自己脸颊,愁眉苦脸的盯着常金花的一碗橘子罐头,又想吃,又怕牙齿变丑,心中无比纠结。 楚辞掀了帘子走进来,他先跟孟晚和常金花点头比划了两下,又指指阿砚,示意他和不和自己去苗家玩。 新年期间,最高兴的就是小孩子们,阿砚这几天都玩疯了,楚辞来叫他立即便蹿了出去,差点撞上正往里面走的宋亭舟。 对上自家父亲板着的脸,阿砚立即乖乖认错,“对不起爹,阿砚跑的太快了,下次不会了。” 他才三岁,就已经能窥见长大后的机灵劲儿,把宋亭舟想教导他一番的话堵在嘴里,只能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去,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知道了爹。”阿砚小手放的规规矩矩,然而一离开宋亭舟视线范围内就开始撒丫子狂奔,空气中还飘荡着他欢乐的话语,“哥哥你把你的零花钱再给我买些爆竹好不好,我想炸树上的小鸟!” 宋亭舟脚步一顿,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和孟晚说:“你说得对,阿砚是该去学堂了。” —— 初六是曾老夫人的六十大宴,孟晚特意用项先生年前送来的布,给自己和常金花各做了一身新衣。 一会儿和他们一起去的黄叶、朱铜、朱颜他们,也都穿着细棉提花纹的新衣。孟晚叫朱铜把库房里的几箱子首饰都搬到他院子里。 这四大箱首饰中,其中一箱是过年的时候,其他官夫人送来的年礼、合作商贾送的年礼,还有早年孟晚和常金花自己买来的,或是带旧的。 孟晚和常金花都不是好打扮的人,所以大部分首饰都收进了库房,他们自己房间里也就各自一小匣子平时戴惯的。 京城里吴昭远两口子家底不丰,往年都是给阿砚送些稀罕玩意,或是笔墨纸砚和吴昭远亲手抄写的书籍。东西不多,情谊匪浅。 祝家之前缩水,去年朝觐祝三爷给祝泽宁找关系疏通又消耗了不少,家里虽然比吴昭远强,但也不像从前那般。 而且吴昭远、祝泽宁与宋亭舟三人情同手足,也不在乎这些,三家来往向来都是比较实在的东西,少有珠宝首饰。 林苁蓉的妻子是清流世家,讲究的是淡雅之气,也很少送孟晚首饰。 因此剩余三大箱,一箱是聂知遥,年年都网罗一小匣子珠宝给孟晚送来,渐渐攒了这么一箱子。 还有一箱是聂二夫郎送的。他嫁妆底子厚,和聂夫子在昌平日子也过得逍遥,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同项先生的性子很像,又十分喜爱孟晚,再加上宋亭舟拜了聂先生为师后两家关系更近一层,因此聂二夫郎也是年年都要送孟晚一匣子上好的首饰。 还有一箱子自然是孟晚亲师项先生,项先生就随性多了,送的东西有贵的有便宜的,想起来什么送什么。去年便是一小匣子金瓜子和金花生,也叫孟晚充作珠宝放进箱子里了。 这四大箱的珠宝首饰里,还属项先生和聂二夫郎送的贵重,聂知遥送的款式时兴好看。 “把家里的侍女都叫来,那箱子首饰你们各挑两件银的,一件金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一会戴上充充场面,日后若是不喜欢样子就自己拿铺子里融了打成别的。”孟晚指着摆放的最杂的木箱,对黄叶等人说道。 除了黄叶的月钱最多,剩下的四个丫鬟都是八百文一月,年纪又小好打扮,闻言自是喜不自胜,欢欢喜喜的挑了起来。 孟晚则从项先生、聂二夫郎、聂知遥三人送的饰品里各挑出一匣子饰品,让侍女们抱着去找常金花,“娘,快来看看,喜欢哪个,我帮你簪上。” 常金花刚换好了衣裳,讶道:“怎么挑出来这么多,戴个一件两件不就成了吗?” 她也知道去知府家戴个寻常的首饰不成,人家该说她们娘俩不尊重曾老夫人了,应当是戴两件体面的,但也不必找来这么一大堆? 孟晚脱了鞋子上塌,兴致勃勃的将匣子全部打开研究,“小覃氏不是爱找茬吗?这回我让她找个够。” 他把最大的一个匣子推到常金花面前,“娘你戴这个,这是一整套翠羽琼簪翡翠头面,钗环耳饰都有,一会儿你肯定是全场最贵气的!” 第20章 玉镯 给常金花打扮了一通,临出门孟晚又带上两个小厮,秋色和桂诚。再加上黄叶、朱铜、朱颜三个,宋亭舟在前头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曾家。 宴席在正中午开始,孟晚在家折腾了太长时间,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 小覃氏和她夫君曾桁书就在曾家门口迎人,自是知道宋家人还没到,不免心生不耐。 曾桁书却对这位褒贬不一的孟夫郎十分感兴趣,想一睹为快。 小覃氏与他夫妻多年,了解以他平日里的作风。若是往常,哪怕是祖母的寿宴,曾桁书也不耐烦待客,这会儿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喝酒去了。今天却还老老实实的在门口守着,定是因为孟晚名声在外,他想亲自瞧瞧。虽然外界说孟晚不会经商的居多,但掺杂其内,形容他容貌昳丽也不在少数。 “把你眼珠子收收,今天是祖母的寿诞,能不能给她长长脸?”小覃氏恨铁不成钢的说。 曾桁书全然不在意她的话,“少惺惺作态了,平日不见你孝顺祖母,一车车的东西只管往你娘家拉,这回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小覃氏恨得牙根痒痒,“你!” “少奶奶,您快别和少爷置气了,宋大人的车驾好像到了。” 夫妻俩把脸往外面一扭,还真见了宋家的马车。 最外面赶车的是秋色,他人机灵会看脸色,见夫妻俩脸色不好,在孟晚下车的时候还出声提醒了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秋色嘴角的慢慢下调,低垂下头不说话了。 小覃氏走下台阶刚好看见这一幕,她心里冷笑孟晚架子大,来晚了不说,竟然在她家门口调教下人。再一扭头,果然见她夫君面上和刚下马车的宋亭舟说话,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孟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阴阳怪气的对常金花与孟晚说道:“宋老夫人和孟夫郎来的好早啊,我还以为我们曾家庙小,请不动宋家这尊大佛呢!” 常金花听出主人家是嫌她们身为宾客来的迟了,心中不免惴惴,下意识摸了摸被袖子遮住的手腕。 孟晚听这种含沙射影的话脸色都不变一下,他顶着一张神工妙笔绘画成的脸,唇角微微上扬,“覃小夫人何必自谦,我家夫君政绩是多了些,也确实受过陛下赞誉,但曾知府毕竟年纪辈分在,我等小辈怎敢逾越呢?” 小覃氏脸都要气歪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年纪大还没本事!” 孟晚瞳孔放大,整个眼尾都瞪圆了,“不不不,小覃夫人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如此隐喻曾大人呢?我等小辈在长辈面前自当言行谦逊,态度恭顺,若是胡搅蛮缠,嫉贤妒能,岂不仿若疯狗?” 常金花轻轻拧了孟晚一把,别说了,再说小覃氏都要气厥过去了。 那头宋亭舟的脸色却也没比小覃氏好上多少,“曾小公子可否有眼疾?” “嗯……啊?宋大人说什么?”曾桁书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孟晚身上,听见宋亭舟饱含怒气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亭舟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来,“无事,本官今日来迟,还要劳曾小公子带我去见知府大人。” 曾桁书一个浪荡子弟,最烦的就是和这些一本正经的官员打交道,敷衍着说:“宋大人客气,我叫小厮……” “曾小公子!”宋亭舟沉声喝止曾桁书接下来的话。他双眸深沉,面色冷冰,如墨般的瞳仁里似有什么危险的情绪在翻涌,“请。” 曾桁书的话被堵在嘴边,对上宋亭舟漆黑的眼睛他心尖一突,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那,那宋大人里面请。” 宋家人被引进院子,桂诚跟着宋亭舟去了前院,小覃氏带常金花和孟晚去了后院。 一路上小覃氏又拿眼神斜视孟晚,本想挑他身上的毛病,却见对方盛装出席。衣裳是上好的锦服,外罩的斗篷是无一根杂毛的雪白狐皮斗篷。头上虽然只戴了一根白云发簪,可质地莹润通透,是顶尖的好料子,一根就顶她一头的珠翠。 这边她们入席落座,按照官位常金花该是挨着曾老夫人落座的,绿色在首饰中本来不算张扬,可包不住她一整套墨绿色的翡翠头面贵气逼人,任是对珠宝玉石一窍不通,瞥一眼也能察觉出它绝非寻常。曾老夫人满身的白玉,反倒显得寡淡了。 而且曾知府在西梧府蹉跎了大半辈子,什么打眼的功绩也没做上一件,宋同知只来了一年,便修建了两座官方水泥厂,又雷厉风行的整合了人数最多的壵寨。 年底检籍,他们西梧府平白就多出了三万七千人口出来,瞬时超过了同级的中等城府,一跃成为了岭南人口排在第三的府城。 要知道整个岭南辖下共二十一个府城,西梧府之前一直排在十二到十五名之间不上不下的吊着。 当然大家境地相同,除了挨着江西赣州府的邵州府、惠州府、南雄府外,岭南其他府城都穷的旗鼓相当。 穷到全府都快当野人的雷州府,挨着边境今天被外邦打、明天被自家偷的钦州,因为辖内盛产荔枝橘子,苟延残喘的西梧府——大家半斤对八两,都是难兄难弟。 但西梧府出了个制糖的赫山县后,闷声发大财,竟然悄悄的脱离了队伍。 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功劳,宋亭舟功不可没,种种政绩被陛下看在眼里,眼见着就要节节高升。也就只有小覃氏这样没什么眼界的后宅妇人,还钻了牛角尖似的和孟晚比来比去。 本地官员一门心思巴结曾家的时候,新调动来的杜通判早就为宋亭舟马首是瞻了。 孟晚坐在年轻一辈的席面上,小覃氏坐主位,孟晚坐她下首。杜通判的夫郎正在孟晚旁边,他小声同孟晚道:“你今日怎么打扮的如此不同寻常?” 孟晚挑眉,“有吗?曾老夫人寿宴,理当盛装出席。” 杜夫郎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委婉的规劝道:“是应该盛装出席,但也不必太盛……” 孟晚就算了,他本身长得出彩,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旁人第一眼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但常金花平常出门走动都是普普通通的中老年妇人形象,今天在寿星面前珠光宝气,别人不多想都困难。 “呵。”孟晚半阖下眼皮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说:“我是没工夫和后宅这些夫人夫郎们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她们私底下那些个小动作。” 他这话的音量不高不低,眼见着同一桌上有几人脸色青青白白,不免觉得有趣。 小覃氏不喜欢孟晚不是什么秘密,上次宋家摆乔迁宴便能看出几分端倪。自然有急着表现的巴结讨好小覃氏,顺手再踩上孟晚一脚,传些若有若无,不着边际的“绯闻”。 人长得风流,就要配上些风流事迹。 孟晚现在是没空动笔杆子了,要不然还轮到她们暗戳戳的搞舆论战? 今天天气好,正好一起收拾了,省的一群人在他生活中像个苍蝇似的嗡嗡嗡。 “孟夫郎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宋家办得席面呢!”有人怂,自然就有人刚。说话的这位就是小覃氏的亲嫂子。 孟晚嘴角上扬,覃家人啊……刚好。 “覃夫人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夫君在曾知府手底下任职,经常受他提携,我们夫夫俩对曾知府是敬重的。”孟晚面向覃夫人,单手托腮着说话。斗篷褪去,他里面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锦衣长衫,长衫的袖口略宽,孟晚这个姿势正好使袖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一串三四个叮叮当当的玉镯。 “这些都是小覃夫人送给我们宋家的年礼,我想着带也带不完,放在仓库堆着岂不是辜负了曾家的一番心意?这才和婆母穿上华衣来配小覃夫人的玉料。” 孟晚一腔真情实意的演说,堵得覃夫人哑口无言,她抖着手指着孟晚胳膊上的玉镯,“夫郎就是看不上我那为人实在的小姑子,也不该这么折辱她!” 到曾家席面上做客,能和主家孙媳坐一桌,哪个是没见识的?孟晚腕上的玉镯就是民间流传的最次等货色,甚至还没有银镯值钱,送这种东西还不如送几袋子粮食,纯纯招恨,怎么可能是曾家送出去的? 孟晚唇瓣微张,眼尾瞪圆,他讶异的反问:“怎么是折辱呢?小覃夫人送来的玉料我很是喜爱,虽说不如我送到曾家的扬州锦布、玉石珠宝、罐头藕粉值钱。但那半车的玉料是小覃夫人的一番心意啊!想来她为了找这些玉料也是煞费苦心的,让我怎能不感动呢?” 小覃氏到长辈们的桌上打完一圈招呼回来,正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面上愠色中夹杂着窘迫,一阵青一阵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她当时是存着恶心孟晚一回的想法,毕竟宋家差她们曾家一层,说出去大家只会说宋家不得上司赏识。这种事谁也不会公开讨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她想象中的是孟晚收到曾家回礼诚惶诚恐的样子,会不会夜里反复揣测是夫君在官场得罪了知府大人,夫夫二人忐忑不安,研究着上门赔罪。到时候她要如何在宋大人面前狠狠训斥姓孟的狐狸精一番,再说上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说宋大人极其疼爱夫郎,家中半个妾室都没有。正好她们覃家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女娘,嫁过来做妾虽说有些委屈,但以她娘家在西梧府的势力,和婆家在官场上的地位,拿捏个夫郎还不是轻而易举?保管三年后,坐上宋家主母的是她们覃家人。 小覃氏不切实际的梦此番一朝就被戳破。孟晚怎么可能会怕别人说他家得罪曾知府?东西又不是他送出去的,丢人的同样不是他。 他干脆慢条斯理的将手横在桌上,缓缓把袖子往上叠了两层,露出冷白色的纤细手腕。哪怕是廉价的玉镯,也被衬得玉色撩人, “各位夫人夫郎怎么这么盯着这些玉镯看?莫不是见猎心喜,也想从我这里讨一对戴戴?” 只要不是傻的,这会儿见到面色涨的通红,腮部因为紧咬牙齿而绷的紧紧的小覃氏。和神情尴尬,知道自家小姑子性子猜到几分的覃夫人。也能品懂几分她和孟晚之间的战火,这些个玉料八成真是小覃氏送的。 送年礼各家都存礼单,想赖账也赖不掉。 真是作死,曾家虽说家底不丰,但既然当上了知府,孝敬钱应当也没少拿,还差这点子年礼? 小覃氏是疯了不成,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今日之后传扬出去,曾家岂不是成了府城里的笑话? 宋夫郎也是个狠人,半点都不退让,放一般人身上也就忍过去了。他可好,直接戴着这堆破烂到人家砸场子。 不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们的夫君都在曾知府和宋同知之下,暗地里附和小覃氏说两句闲话没什么,真斗到了明面上她们可不能糊涂! 有位年轻些的夫人最沉不住气,她既怕得罪小覃氏又怕得罪孟晚,忙着拒绝道:“既然是孟夫郎的心头爱,我们怎好夺人所爱呢?还是夫郎自己留着戴。” 其余人不想让战火波及到自己,纷纷附和着开口,“是啊是啊,我瞧着孟夫郎人长得漂亮,带什么银啊玉啊都比我们好看。” “是这个说法,小覃夫人还是有眼光的。” “我这两年不喜欢玉石了,就喜欢些金饰翡翠等俗物,就不同夫郎伸手了。” “对对,我也是。” 杜夫郎本来也想开口将自己摘出去,但想到刚入西梧府时孟晚对他的照拂,和自家夫君话里的意思,默不作声的将自己凳子往孟晚那头挪了挪。 覃夫人嫌丢人,退下去坐到了别桌。小覃氏尴尬的站在主位上要坐不坐,骑虎难下。 孟晚当没看见似的,眼睛虚虚眯着,两只手的手肘同时放在桌上轻轻一拍,手腕上的玉镯触碰在一起丁铃当啷作响。 他身后的黄叶和朱铜立即捧上一只体积较大的黄杉木木盒,朱颜将盒盖揭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廉价玉镯。 孟晚从里面拿出一只玉镯,放在手上随意把玩,语调轻缓得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满满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收到回礼的当天,我便立即吩咐下人,将所有玉料都打成镯子。这次带到曾老夫人的寿宴上,也是为了彰显我们两家关系密切,绝无轻慢的意思。各位夫人不收——莫不是看不上小覃夫人的玉?还是看不起我们宋家?嗯?” 第20章 玉镯 给常金花打扮了一通,临出门孟晚又带上两个小厮,秋色和桂诚。再加上黄叶、朱铜、朱颜三个,宋亭舟在前头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曾家。 宴席在正中午开始,孟晚在家折腾了太长时间,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 小覃氏和她夫君曾桁书就在曾家门口迎人,自是知道宋家人还没到,不免心生不耐。 曾桁书却对这位褒贬不一的孟夫郎十分感兴趣,想一睹为快。 小覃氏与他夫妻多年,了解以他平日里的作风。若是往常,哪怕是祖母的寿宴,曾桁书也不耐烦待客,这会儿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喝酒去了。今天却还老老实实的在门口守着,定是因为孟晚名声在外,他想亲自瞧瞧。虽然外界说孟晚不会经商的居多,但掺杂其内,形容他容貌昳丽也不在少数。 “把你眼珠子收收,今天是祖母的寿诞,能不能给她长长脸?”小覃氏恨铁不成钢的说。 曾桁书全然不在意她的话,“少惺惺作态了,平日不见你孝顺祖母,一车车的东西只管往你娘家拉,这回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小覃氏恨得牙根痒痒,“你!” “少奶奶,您快别和少爷置气了,宋大人的车驾好像到了。” 夫妻俩把脸往外面一扭,还真见了宋家的马车。 最外面赶车的是秋色,他人机灵会看脸色,见夫妻俩脸色不好,在孟晚下车的时候还出声提醒了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秋色嘴角的慢慢下调,低垂下头不说话了。 小覃氏走下台阶刚好看见这一幕,她心里冷笑孟晚架子大,来晚了不说,竟然在她家门口调教下人。再一扭头,果然见她夫君面上和刚下马车的宋亭舟说话,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孟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阴阳怪气的对常金花与孟晚说道:“宋老夫人和孟夫郎来的好早啊,我还以为我们曾家庙小,请不动宋家这尊大佛呢!” 常金花听出主人家是嫌她们身为宾客来的迟了,心中不免惴惴,下意识摸了摸被袖子遮住的手腕。 孟晚听这种含沙射影的话脸色都不变一下,他顶着一张神工妙笔绘画成的脸,唇角微微上扬,“覃小夫人何必自谦,我家夫君政绩是多了些,也确实受过陛下赞誉,但曾知府毕竟年纪辈分在,我等小辈怎敢逾越呢?” 小覃氏脸都要气歪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年纪大还没本事!” 孟晚瞳孔放大,整个眼尾都瞪圆了,“不不不,小覃夫人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如此隐喻曾大人呢?我等小辈在长辈面前自当言行谦逊,态度恭顺,若是胡搅蛮缠,嫉贤妒能,岂不仿若疯狗?” 常金花轻轻拧了孟晚一把,别说了,再说小覃氏都要气厥过去了。 那头宋亭舟的脸色却也没比小覃氏好上多少,“曾小公子可否有眼疾?” “嗯……啊?宋大人说什么?”曾桁书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孟晚身上,听见宋亭舟饱含怒气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亭舟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来,“无事,本官今日来迟,还要劳曾小公子带我去见知府大人。” 曾桁书一个浪荡子弟,最烦的就是和这些一本正经的官员打交道,敷衍着说:“宋大人客气,我叫小厮……” “曾小公子!”宋亭舟沉声喝止曾桁书接下来的话。他双眸深沉,面色冷冰,如墨般的瞳仁里似有什么危险的情绪在翻涌,“请。” 曾桁书的话被堵在嘴边,对上宋亭舟漆黑的眼睛他心尖一突,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那,那宋大人里面请。” 宋家人被引进院子,桂诚跟着宋亭舟去了前院,小覃氏带常金花和孟晚去了后院。 一路上小覃氏又拿眼神斜视孟晚,本想挑他身上的毛病,却见对方盛装出席。衣裳是上好的锦服,外罩的斗篷是无一根杂毛的雪白狐皮斗篷。头上虽然只戴了一根白云发簪,可质地莹润通透,是顶尖的好料子,一根就顶她一头的珠翠。 这边她们入席落座,按照官位常金花该是挨着曾老夫人落座的,绿色在首饰中本来不算张扬,可包不住她一整套墨绿色的翡翠头面贵气逼人,任是对珠宝玉石一窍不通,瞥一眼也能察觉出它绝非寻常。曾老夫人满身的白玉,反倒显得寡淡了。 而且曾知府在西梧府蹉跎了大半辈子,什么打眼的功绩也没做上一件,宋同知只来了一年,便修建了两座官方水泥厂,又雷厉风行的整合了人数最多的壵寨。 年底检籍,他们西梧府平白就多出了三万七千人口出来,瞬时超过了同级的中等城府,一跃成为了岭南人口排在第三的府城。 要知道整个岭南辖下共二十一个府城,西梧府之前一直排在十二到十五名之间不上不下的吊着。 当然大家境地相同,除了挨着江西赣州府的邵州府、惠州府、南雄府外,岭南其他府城都穷的旗鼓相当。 穷到全府都快当野人的雷州府,挨着边境今天被外邦打、明天被自家偷的钦州,因为辖内盛产荔枝橘子,苟延残喘的西梧府——大家半斤对八两,都是难兄难弟。 但西梧府出了个制糖的赫山县后,闷声发大财,竟然悄悄的脱离了队伍。 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功劳,宋亭舟功不可没,种种政绩被陛下看在眼里,眼见着就要节节高升。也就只有小覃氏这样没什么眼界的后宅妇人,还钻了牛角尖似的和孟晚比来比去。 本地官员一门心思巴结曾家的时候,新调动来的杜通判早就为宋亭舟马首是瞻了。 孟晚坐在年轻一辈的席面上,小覃氏坐主位,孟晚坐她下首。杜通判的夫郎正在孟晚旁边,他小声同孟晚道:“你今日怎么打扮的如此不同寻常?” 孟晚挑眉,“有吗?曾老夫人寿宴,理当盛装出席。” 杜夫郎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委婉的规劝道:“是应该盛装出席,但也不必太盛……” 孟晚就算了,他本身长得出彩,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旁人第一眼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但常金花平常出门走动都是普普通通的中老年妇人形象,今天在寿星面前珠光宝气,别人不多想都困难。 “呵。”孟晚半阖下眼皮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说:“我是没工夫和后宅这些夫人夫郎们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她们私底下那些个小动作。” 他这话的音量不高不低,眼见着同一桌上有几人脸色青青白白,不免觉得有趣。 小覃氏不喜欢孟晚不是什么秘密,上次宋家摆乔迁宴便能看出几分端倪。自然有急着表现的巴结讨好小覃氏,顺手再踩上孟晚一脚,传些若有若无,不着边际的“绯闻”。 人长得风流,就要配上些风流事迹。 孟晚现在是没空动笔杆子了,要不然还轮到她们暗戳戳的搞舆论战? 今天天气好,正好一起收拾了,省的一群人在他生活中像个苍蝇似的嗡嗡嗡。 “孟夫郎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宋家办得席面呢!”有人怂,自然就有人刚。说话的这位就是小覃氏的亲嫂子。 孟晚嘴角上扬,覃家人啊……刚好。 “覃夫人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夫君在曾知府手底下任职,经常受他提携,我们夫夫俩对曾知府是敬重的。”孟晚面向覃夫人,单手托腮着说话。斗篷褪去,他里面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锦衣长衫,长衫的袖口略宽,孟晚这个姿势正好使袖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一串三四个叮叮当当的玉镯。 “这些都是小覃夫人送给我们宋家的年礼,我想着带也带不完,放在仓库堆着岂不是辜负了曾家的一番心意?这才和婆母穿上华衣来配小覃夫人的玉料。” 孟晚一腔真情实意的演说,堵得覃夫人哑口无言,她抖着手指着孟晚胳膊上的玉镯,“夫郎就是看不上我那为人实在的小姑子,也不该这么折辱她!” 到曾家席面上做客,能和主家孙媳坐一桌,哪个是没见识的?孟晚腕上的玉镯就是民间流传的最次等货色,甚至还没有银镯值钱,送这种东西还不如送几袋子粮食,纯纯招恨,怎么可能是曾家送出去的? 孟晚唇瓣微张,眼尾瞪圆,他讶异的反问:“怎么是折辱呢?小覃夫人送来的玉料我很是喜爱,虽说不如我送到曾家的扬州锦布、玉石珠宝、罐头藕粉值钱。但那半车的玉料是小覃夫人的一番心意啊!想来她为了找这些玉料也是煞费苦心的,让我怎能不感动呢?” 小覃氏到长辈们的桌上打完一圈招呼回来,正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面上愠色中夹杂着窘迫,一阵青一阵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她当时是存着恶心孟晚一回的想法,毕竟宋家差她们曾家一层,说出去大家只会说宋家不得上司赏识。这种事谁也不会公开讨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她想象中的是孟晚收到曾家回礼诚惶诚恐的样子,会不会夜里反复揣测是夫君在官场得罪了知府大人,夫夫二人忐忑不安,研究着上门赔罪。到时候她要如何在宋大人面前狠狠训斥姓孟的狐狸精一番,再说上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说宋大人极其疼爱夫郎,家中半个妾室都没有。正好她们覃家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女娘,嫁过来做妾虽说有些委屈,但以她娘家在西梧府的势力,和婆家在官场上的地位,拿捏个夫郎还不是轻而易举?保管三年后,坐上宋家主母的是她们覃家人。 小覃氏不切实际的梦此番一朝就被戳破。孟晚怎么可能会怕别人说他家得罪曾知府?东西又不是他送出去的,丢人的同样不是他。 他干脆慢条斯理的将手横在桌上,缓缓把袖子往上叠了两层,露出冷白色的纤细手腕。哪怕是廉价的玉镯,也被衬得玉色撩人, “各位夫人夫郎怎么这么盯着这些玉镯看?莫不是见猎心喜,也想从我这里讨一对戴戴?” 只要不是傻的,这会儿见到面色涨的通红,腮部因为紧咬牙齿而绷的紧紧的小覃氏。和神情尴尬,知道自家小姑子性子猜到几分的覃夫人。也能品懂几分她和孟晚之间的战火,这些个玉料八成真是小覃氏送的。 送年礼各家都存礼单,想赖账也赖不掉。 真是作死,曾家虽说家底不丰,但既然当上了知府,孝敬钱应当也没少拿,还差这点子年礼? 小覃氏是疯了不成,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今日之后传扬出去,曾家岂不是成了府城里的笑话? 宋夫郎也是个狠人,半点都不退让,放一般人身上也就忍过去了。他可好,直接戴着这堆破烂到人家砸场子。 不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们的夫君都在曾知府和宋同知之下,暗地里附和小覃氏说两句闲话没什么,真斗到了明面上她们可不能糊涂! 有位年轻些的夫人最沉不住气,她既怕得罪小覃氏又怕得罪孟晚,忙着拒绝道:“既然是孟夫郎的心头爱,我们怎好夺人所爱呢?还是夫郎自己留着戴。” 其余人不想让战火波及到自己,纷纷附和着开口,“是啊是啊,我瞧着孟夫郎人长得漂亮,带什么银啊玉啊都比我们好看。” “是这个说法,小覃夫人还是有眼光的。” “我这两年不喜欢玉石了,就喜欢些金饰翡翠等俗物,就不同夫郎伸手了。” “对对,我也是。” 杜夫郎本来也想开口将自己摘出去,但想到刚入西梧府时孟晚对他的照拂,和自家夫君话里的意思,默不作声的将自己凳子往孟晚那头挪了挪。 覃夫人嫌丢人,退下去坐到了别桌。小覃氏尴尬的站在主位上要坐不坐,骑虎难下。 孟晚当没看见似的,眼睛虚虚眯着,两只手的手肘同时放在桌上轻轻一拍,手腕上的玉镯触碰在一起丁铃当啷作响。 他身后的黄叶和朱铜立即捧上一只体积较大的黄杉木木盒,朱颜将盒盖揭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廉价玉镯。 孟晚从里面拿出一只玉镯,放在手上随意把玩,语调轻缓得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满满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收到回礼的当天,我便立即吩咐下人,将所有玉料都打成镯子。这次带到曾老夫人的寿宴上,也是为了彰显我们两家关系密切,绝无轻慢的意思。各位夫人不收——莫不是看不上小覃夫人的玉?还是看不起我们宋家?嗯?” 第21章 花楼 孟晚手底下掌管五大工坊,这些年气势越来越盛,宋亭舟的功绩官位又摆在那里。他这样一问,谁还敢再推脱? 众人眼神闪烁,杜夫郎率先从木箱里捡了两对玉镯出来,“我家姨娘刚生了个小哥儿,这对镯子赏她正好,我就不和孟夫郎客气了。” 大家本就怕了孟晚,又有杜夫郎带头。一个个的都赔上笑脸,无视小覃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连丫鬟都没敢用,自己亲自起身去挑玉镯。 “我挑这对不错,多谢孟夫郎相赠。”拿着没什么用还得罪人的镯子,却又不得不赔上笑脸,屈服孟晚的淫威之下。这位孟夫郎的手段,她们也算是见识了。 孟晚见她们识相,脸上多了丝真情实意的笑,“夫人客气了,多亏了小覃夫人的玉料,夫人应当谢小覃夫人才是。” 于是小覃氏坐在主位上眼前一阵恍惚,接受这些官夫人的一声声道谢。 每被人唤上一声,她脸上便愈发难堪,巨大的羞辱感强烈到令她憋红了脸,窒息到快要喘不上气来。一时间脑子里天旋地转,全是孟晚似笑非笑的脸,和那一箱子叮叮当当的玉镯子。 这会儿快开席了,鹃娘被丫鬟带过来,她远远就看出小覃氏脸色像是不好,小心翼翼的给她端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上,“娘,你喝茶。” 小覃氏正一腔怒火发泄不出,手臂猛地一挥,整个一杯热茶撒了鹃娘半身,连脸上都溅了几滴热水。 “啊!烫……呜呜。”毕竟还是孩子,哪儿能忍得住这般疼痛,鹃娘放声大哭。 小覃氏却嫌不解气,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过去,直接将鹃娘打蒙在原地,哭声戛然而止。鹃娘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被小覃氏这样对待,怕再被嫌弃,捂住嘴巴无声的流泪。 小覃氏还想再动手,却见鹃娘手上戴着的新镯子和孟晚箱子里的一模一样,一瞬间气血翻涌,一头栽倒到了桌子下。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快来人,夫人晕倒了,去请郎中来!” 小覃氏晕倒后,她身边的侍女忙将她拖抱走,竟无人在意鹃娘。 孟晚拽住了个小丫鬟,“你们小主子被烫了,就晾在那儿不管?” 小丫鬟着急出去找大夫,随口说道:“回孟夫郎,招娣自有丫鬟过来管她,奴婢们实在忙不开。” 她说完就跑,孟晚也没再叫其他下人,他状似无意的问一位同小覃氏关系还算不错的官夫人,“刚才那丫鬟管鹃娘叫招娣?这是她大名?” 那名官夫人被孟晚主动搭话,心头一紧,她就是之前在小覃氏授意下,在外面散播孟晚谣言的人之一。 “鹃娘的大名确实叫招娣,鹃娘这个乳名是在外的叫法,在家她都是被叫招娣的。”她眼神闪躲着不敢看孟晚,却还是将知道的事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有人见孟晚对鹃娘的事感兴趣,便刻意趋近,“孟夫郎是不是奇怪小覃氏缘何待女儿这般凉薄?” 禹国以男子为尊,上至高门大户,下至黎民百姓,没有谁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这个丁,便是男丁的丁。 重男轻女不是个例,而是大家皆是如此。 但没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便是喜欢男孩,苛待自己女儿或小哥儿的也是少数。小覃氏家中又不差养这么一个女孩的钱,何必对鹃娘这般苛刻? “莫非鹃娘是庶出?”孟晚问道。 嫡母磋磨庶子庶女的也不少,不是自己儿女,当然不会真心对待。 那位夫人满脸神秘的说:“招娣啊,就根本不是她们曾家的孩子,而是小覃氏哥嫂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等郎妹!” 众人中有几位并不惊讶,显然事先知情。也是,小覃氏若是没怀孕,突然多了个女儿,当地的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让孟晚好奇的是,“什么是等郎妹?” 几位岭南当地的夫人同他解释,原来等郎妹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传说。若是谁家里生不出男娃来,便在外面买个女孩带回家,做未出生孩子的新娘。期盼她能等来自己的郎君。 孟晚眼神幽深,“若是一直等不来呢?” 当地的夫人夫郎们相视一笑,“若是等不来就也没什么用了,在家里做个丫鬟也就是了。” 她们这样的官眷家里不差钱,也不在乎多养个丫头片子。穷苦人家的等郎妹就不会那般幸运了,大概率会被重新卖掉。 任是孟晚聪明,他也想不到鹃娘不是什么姨娘之女,而是一个被买来的等郎妹。 他让面色最善的朱铜去安抚鹃娘,他们坐的这个厅旁有架屏风,可先带鹃娘到屏风后面看看有无烫伤。 结果朱铜刚带鹃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找孟晚,满脸惊骇的说:“夫郎,你快去看看。” 孟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屏风后却发现鹃娘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触目惊心。 她小小的身躯颤抖着,衣裳半褪,从脖颈往下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刚才被热水烫的地方泛着一层薄红,这竟然是鹃娘身上最轻的轻伤了。有的地方疤痕已经长上新肉,可见已经是前两年的旧伤。 孟晚盯着她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先把她衣裳穿好,暂时不要声张。” —— 这边闹腾成这样,早就惊动到了长辈们的那一桌。 常金花生怕孟晚出事,本身又不像其她官眷那样顾忌太多,第一个加快脚步过来,“晚哥儿!晚哥儿?” 孟晚正和杜夫郎站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听到常金花叫他,忙应道:“娘,我在这儿呢!” 常金花过来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见他无事才问道:“你们这边是怎么了?我好像听见有人晕了?” 孟晚冲她摊摊手,一脸无辜,“小覃夫人好像是不大舒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晕就晕了。” 小覃氏昏迷后,官夫人们怕惹事都已离坐三三两两的在孟晚附近站着,听到他说的话相互对望,听孟夫郎这语气还以为小覃氏是装晕? 她要是有那个机灵劲儿还能把自己闹到这副这副田地?八成是真被孟夫郎给生生气晕的。 小覃氏晕了,曾老夫人这个老寿星不得不出面。 “各位夫人夫郎见谅,我这孙媳儿身子娇贵,这两天因为忙活我老婆子的寿宴不得休息,这才累晕了过去。老身先向诸位赔个不是,怠慢了诸位,还望见谅。” 官夫人们心虚不已,纷纷劝道:“曾老夫人客气了,谈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小覃夫人孝顺,还是好好养身子要紧。” 宴席就要开始,便是少了一个陪客的主家,也不至于离场归家。众人同曾老夫人客套了一会儿,便又重新落座。 这回席面上安安静静,再也没有什么暗潮涌动,和孟晚同桌的人都老实的不得了。说过孟晚坏话的更是坐的远远地,生怕被他当场报复。 孟晚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席面,笑呵呵的去接主桌接常金花,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对曾老夫人说了两句吉利话。 本来席后曾府还请了戏班子来看戏,曾家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了。后宅官眷的散的比寻常快,前面男子的席面却还没结束。 孟晚和常金花没在曾家没什么好待的,恐怕人家也巴不得他们婆媳俩走人,便没等宋亭舟,让黄叶去前院知会一声,随后先行一步回了家。 前院的宋亭舟身处官场,却最不爱应付官场上的推杯换盏,虚热闹与冷交锋。他虚虚的与人碰杯,眉目黝黑,不同于旁人笑着与同僚举杯敬酒,他冷冷淡淡的坐在席位上不徐不缓的——干饭。 宋亭舟的下官不是没想过巴结上司请他喝花酒吃饭。但宋亭舟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府衙办公,就是下衙回家,根本不受邀约,因此众人也不清楚他饭量。 眼见着盘子里的菜少了一半,宋亭舟还没放下筷子,有反应快的已经去叫曾家小厮添菜了。 宋亭舟拿起袖兜里的素帕,举止文雅的擦嘴、净手,“不必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向曾大人告退了。” 上司都走了,其他人便也一同起身告退。 小覃氏晕倒还没清醒,总不能让年迈的曾知府夫妻俩送客,于是不着调的曾桁书被找了回来。 结果说要离开的宋亭舟却并未走远,他坐在马车里,看曾桁书人模狗样的拱手送别宾客。直至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曾桁书并未进自家大门,反而转身就走。 “跟上去。”宋亭舟淡淡赶车的陶八,除此之外,陶十和陶十一也在,三人皆是一身衙役服。 陶八驾着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曾桁书身后,眼睁睁的看见他进了南屏巷的花楼,“大人,还跟吗?” 宋亭舟跳下马车,“不跟了,咱们进去抓人。” 陶家兄弟没再多问,宋亭舟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将马车拴到街旁的大树上,陶家三兄弟大步跟着宋亭舟走进花楼里。 半刻钟后,花楼里的某个房间里传来一声声惨叫,使路过的人都不免驻足眺望一二。 宋亭舟甩着手从花楼里出来,陶八手上提着被五花大绑,神情萎靡的曾桁书,后面跟着一脸急切的老鸨,“哎呀宋大人,我们可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您这是做什么?” 曾知府的孙子要是在她家花楼被抓,她们岂不是难逃罪责? 宋亭舟根本没有停下和一个老鸨当街掰扯的意思,还是陶十一看她一直在追,好心提醒,“你就是跟我们跟到府衙也没用。官员不可狎妓,曾桁书身上还有捐来的黑叶县主簿呢!他一天县衙也不去,整日在府城逛窑子,不抓他抓谁?” 老鸨暗道倒霉,商量着恳求宋亭舟,“大人就可怜可怜我老婆子,不然就将曾少爷放了,等他到隔壁汇翠楼狎妓了再抓可好?” 宋亭舟回望老鸨,他下颚绷直,目若寒冰,“你当国法是什么?岂容你等儿戏。若在阻碍本官办案,定将你一并抓回衙门!” 被他浑身凌冽的气势一吓,老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点被吓丢了魂儿。回过神后急忙软着腿往回跑,再不敢纠缠宋亭舟。 上官的孙子,直接带回衙门是不可能的,宋亭舟将人往曾家一提,顺势揭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并不屑看一眼瘫在地上如死狗般的曾桁书,而是对上前搀扶的管家道:“告诉曾大人,本官知道曾大人如今只有这一个孙子,平日难免娇纵。可法不容情,若再不严加管教,将来恐会酿成大错。” —— “宋亭舟是这般说的?”曾知府坐在椅子上,问跪在地上回禀的管家。 管家极为肯定,“老奴一字一句都没听差,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走了,并无其他话交代。” 曾知府捋着花白的胡子沉默不语,像是在思索什么,然而床上的嚎叫声却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祖父,我好疼……你别信姓宋的鬼话!他分明是小肚鸡肠,因为我多看了两眼他夫郎就一副妒夫姿态。要不然抓我就抓我,何必还把我堵在花楼里打了一顿!”曾桁书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宋亭舟专门往他关节处打,看又看不出来严重,实则疼的要死连郎中都无从下手,可见其心险恶! “没错,祖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宋家人实在欺人太甚,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小覃氏难得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她头上戴着抹额,被丫鬟搀扶着走进来。 坐在床边替曾桁书擦汗的曾老夫人见她进来,先问了句,“你回宋家的年礼,果真是半车不值钱的玉石料子?” 小覃氏一肚子要告状的话被噎在嘴里,吐也吐不出来,她扶着抹额小声辩道:“他家是祖父下官,就是送的轻些也是应该的。” 曾老夫人听她所言震怒不已,“你还敢狡辩!礼尚往来,宋家的礼单我看过,已是上乘。你若是寻常回礼倒也罢了,送那么一车破烂,不是明着打宋家的脸吗?孟夫郎是什么人物,他连外面那些个男人都不怕,会怕你这么一个久困深宅、不知轻重的妇人吗!” 别看如今曾家是小覃氏掌家,但曾老夫人说话,家里无人敢不遵从。小覃氏被她呵斥后并不敢再回嘴。 曾知府还不知道后院闹出的事,这几句倒是听明白了。 他语气倒是比曾老夫人温和些,“壵寨的事,你爹可回去核查了?年后家里没什么事,你还是多在娘家住几天。” 小覃氏难以置信的看向他,“祖父,你这是要赶我回娘家?” 曾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祖父是让你回去问问壵寨布匹的事,脑子里竟想些不着调的,下去给我跪两个时辰!” 打发了小覃氏,又安抚训诫了孙子。曾知府夫妇关起门来说话。 “老爷,这宋家行事是否过于张扬了些,莫不是想逼迫你致仕?” “唉,你不懂,哪儿用得上他逼我致仕,只怕上面也就容我一年了……” 第21章 花楼 孟晚手底下掌管五大工坊,这些年气势越来越盛,宋亭舟的功绩官位又摆在那里。他这样一问,谁还敢再推脱? 众人眼神闪烁,杜夫郎率先从木箱里捡了两对玉镯出来,“我家姨娘刚生了个小哥儿,这对镯子赏她正好,我就不和孟夫郎客气了。” 大家本就怕了孟晚,又有杜夫郎带头。一个个的都赔上笑脸,无视小覃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连丫鬟都没敢用,自己亲自起身去挑玉镯。 “我挑这对不错,多谢孟夫郎相赠。”拿着没什么用还得罪人的镯子,却又不得不赔上笑脸,屈服孟晚的淫威之下。这位孟夫郎的手段,她们也算是见识了。 孟晚见她们识相,脸上多了丝真情实意的笑,“夫人客气了,多亏了小覃夫人的玉料,夫人应当谢小覃夫人才是。” 于是小覃氏坐在主位上眼前一阵恍惚,接受这些官夫人的一声声道谢。 每被人唤上一声,她脸上便愈发难堪,巨大的羞辱感强烈到令她憋红了脸,窒息到快要喘不上气来。一时间脑子里天旋地转,全是孟晚似笑非笑的脸,和那一箱子叮叮当当的玉镯子。 这会儿快开席了,鹃娘被丫鬟带过来,她远远就看出小覃氏脸色像是不好,小心翼翼的给她端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上,“娘,你喝茶。” 小覃氏正一腔怒火发泄不出,手臂猛地一挥,整个一杯热茶撒了鹃娘半身,连脸上都溅了几滴热水。 “啊!烫……呜呜。”毕竟还是孩子,哪儿能忍得住这般疼痛,鹃娘放声大哭。 小覃氏却嫌不解气,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过去,直接将鹃娘打蒙在原地,哭声戛然而止。鹃娘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被小覃氏这样对待,怕再被嫌弃,捂住嘴巴无声的流泪。 小覃氏还想再动手,却见鹃娘手上戴着的新镯子和孟晚箱子里的一模一样,一瞬间气血翻涌,一头栽倒到了桌子下。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快来人,夫人晕倒了,去请郎中来!” 小覃氏晕倒后,她身边的侍女忙将她拖抱走,竟无人在意鹃娘。 孟晚拽住了个小丫鬟,“你们小主子被烫了,就晾在那儿不管?” 小丫鬟着急出去找大夫,随口说道:“回孟夫郎,招娣自有丫鬟过来管她,奴婢们实在忙不开。” 她说完就跑,孟晚也没再叫其他下人,他状似无意的问一位同小覃氏关系还算不错的官夫人,“刚才那丫鬟管鹃娘叫招娣?这是她大名?” 那名官夫人被孟晚主动搭话,心头一紧,她就是之前在小覃氏授意下,在外面散播孟晚谣言的人之一。 “鹃娘的大名确实叫招娣,鹃娘这个乳名是在外的叫法,在家她都是被叫招娣的。”她眼神闪躲着不敢看孟晚,却还是将知道的事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有人见孟晚对鹃娘的事感兴趣,便刻意趋近,“孟夫郎是不是奇怪小覃氏缘何待女儿这般凉薄?” 禹国以男子为尊,上至高门大户,下至黎民百姓,没有谁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这个丁,便是男丁的丁。 重男轻女不是个例,而是大家皆是如此。 但没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便是喜欢男孩,苛待自己女儿或小哥儿的也是少数。小覃氏家中又不差养这么一个女孩的钱,何必对鹃娘这般苛刻? “莫非鹃娘是庶出?”孟晚问道。 嫡母磋磨庶子庶女的也不少,不是自己儿女,当然不会真心对待。 那位夫人满脸神秘的说:“招娣啊,就根本不是她们曾家的孩子,而是小覃氏哥嫂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等郎妹!” 众人中有几位并不惊讶,显然事先知情。也是,小覃氏若是没怀孕,突然多了个女儿,当地的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让孟晚好奇的是,“什么是等郎妹?” 几位岭南当地的夫人同他解释,原来等郎妹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传说。若是谁家里生不出男娃来,便在外面买个女孩带回家,做未出生孩子的新娘。期盼她能等来自己的郎君。 孟晚眼神幽深,“若是一直等不来呢?” 当地的夫人夫郎们相视一笑,“若是等不来就也没什么用了,在家里做个丫鬟也就是了。” 她们这样的官眷家里不差钱,也不在乎多养个丫头片子。穷苦人家的等郎妹就不会那般幸运了,大概率会被重新卖掉。 任是孟晚聪明,他也想不到鹃娘不是什么姨娘之女,而是一个被买来的等郎妹。 他让面色最善的朱铜去安抚鹃娘,他们坐的这个厅旁有架屏风,可先带鹃娘到屏风后面看看有无烫伤。 结果朱铜刚带鹃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找孟晚,满脸惊骇的说:“夫郎,你快去看看。” 孟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屏风后却发现鹃娘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触目惊心。 她小小的身躯颤抖着,衣裳半褪,从脖颈往下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刚才被热水烫的地方泛着一层薄红,这竟然是鹃娘身上最轻的轻伤了。有的地方疤痕已经长上新肉,可见已经是前两年的旧伤。 孟晚盯着她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先把她衣裳穿好,暂时不要声张。” —— 这边闹腾成这样,早就惊动到了长辈们的那一桌。 常金花生怕孟晚出事,本身又不像其她官眷那样顾忌太多,第一个加快脚步过来,“晚哥儿!晚哥儿?” 孟晚正和杜夫郎站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听到常金花叫他,忙应道:“娘,我在这儿呢!” 常金花过来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见他无事才问道:“你们这边是怎么了?我好像听见有人晕了?” 孟晚冲她摊摊手,一脸无辜,“小覃夫人好像是不大舒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晕就晕了。” 小覃氏昏迷后,官夫人们怕惹事都已离坐三三两两的在孟晚附近站着,听到他说的话相互对望,听孟夫郎这语气还以为小覃氏是装晕? 她要是有那个机灵劲儿还能把自己闹到这副这副田地?八成是真被孟夫郎给生生气晕的。 小覃氏晕了,曾老夫人这个老寿星不得不出面。 “各位夫人夫郎见谅,我这孙媳儿身子娇贵,这两天因为忙活我老婆子的寿宴不得休息,这才累晕了过去。老身先向诸位赔个不是,怠慢了诸位,还望见谅。” 官夫人们心虚不已,纷纷劝道:“曾老夫人客气了,谈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小覃夫人孝顺,还是好好养身子要紧。” 宴席就要开始,便是少了一个陪客的主家,也不至于离场归家。众人同曾老夫人客套了一会儿,便又重新落座。 这回席面上安安静静,再也没有什么暗潮涌动,和孟晚同桌的人都老实的不得了。说过孟晚坏话的更是坐的远远地,生怕被他当场报复。 孟晚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席面,笑呵呵的去接主桌接常金花,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对曾老夫人说了两句吉利话。 本来席后曾府还请了戏班子来看戏,曾家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了。后宅官眷的散的比寻常快,前面男子的席面却还没结束。 孟晚和常金花没在曾家没什么好待的,恐怕人家也巴不得他们婆媳俩走人,便没等宋亭舟,让黄叶去前院知会一声,随后先行一步回了家。 前院的宋亭舟身处官场,却最不爱应付官场上的推杯换盏,虚热闹与冷交锋。他虚虚的与人碰杯,眉目黝黑,不同于旁人笑着与同僚举杯敬酒,他冷冷淡淡的坐在席位上不徐不缓的——干饭。 宋亭舟的下官不是没想过巴结上司请他喝花酒吃饭。但宋亭舟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府衙办公,就是下衙回家,根本不受邀约,因此众人也不清楚他饭量。 眼见着盘子里的菜少了一半,宋亭舟还没放下筷子,有反应快的已经去叫曾家小厮添菜了。 宋亭舟拿起袖兜里的素帕,举止文雅的擦嘴、净手,“不必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向曾大人告退了。” 上司都走了,其他人便也一同起身告退。 小覃氏晕倒还没清醒,总不能让年迈的曾知府夫妻俩送客,于是不着调的曾桁书被找了回来。 结果说要离开的宋亭舟却并未走远,他坐在马车里,看曾桁书人模狗样的拱手送别宾客。直至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曾桁书并未进自家大门,反而转身就走。 “跟上去。”宋亭舟淡淡赶车的陶八,除此之外,陶十和陶十一也在,三人皆是一身衙役服。 陶八驾着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曾桁书身后,眼睁睁的看见他进了南屏巷的花楼,“大人,还跟吗?” 宋亭舟跳下马车,“不跟了,咱们进去抓人。” 陶家兄弟没再多问,宋亭舟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将马车拴到街旁的大树上,陶家三兄弟大步跟着宋亭舟走进花楼里。 半刻钟后,花楼里的某个房间里传来一声声惨叫,使路过的人都不免驻足眺望一二。 宋亭舟甩着手从花楼里出来,陶八手上提着被五花大绑,神情萎靡的曾桁书,后面跟着一脸急切的老鸨,“哎呀宋大人,我们可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您这是做什么?” 曾知府的孙子要是在她家花楼被抓,她们岂不是难逃罪责? 宋亭舟根本没有停下和一个老鸨当街掰扯的意思,还是陶十一看她一直在追,好心提醒,“你就是跟我们跟到府衙也没用。官员不可狎妓,曾桁书身上还有捐来的黑叶县主簿呢!他一天县衙也不去,整日在府城逛窑子,不抓他抓谁?” 老鸨暗道倒霉,商量着恳求宋亭舟,“大人就可怜可怜我老婆子,不然就将曾少爷放了,等他到隔壁汇翠楼狎妓了再抓可好?” 宋亭舟回望老鸨,他下颚绷直,目若寒冰,“你当国法是什么?岂容你等儿戏。若在阻碍本官办案,定将你一并抓回衙门!” 被他浑身凌冽的气势一吓,老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点被吓丢了魂儿。回过神后急忙软着腿往回跑,再不敢纠缠宋亭舟。 上官的孙子,直接带回衙门是不可能的,宋亭舟将人往曾家一提,顺势揭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并不屑看一眼瘫在地上如死狗般的曾桁书,而是对上前搀扶的管家道:“告诉曾大人,本官知道曾大人如今只有这一个孙子,平日难免娇纵。可法不容情,若再不严加管教,将来恐会酿成大错。” —— “宋亭舟是这般说的?”曾知府坐在椅子上,问跪在地上回禀的管家。 管家极为肯定,“老奴一字一句都没听差,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走了,并无其他话交代。” 曾知府捋着花白的胡子沉默不语,像是在思索什么,然而床上的嚎叫声却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祖父,我好疼……你别信姓宋的鬼话!他分明是小肚鸡肠,因为我多看了两眼他夫郎就一副妒夫姿态。要不然抓我就抓我,何必还把我堵在花楼里打了一顿!”曾桁书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宋亭舟专门往他关节处打,看又看不出来严重,实则疼的要死连郎中都无从下手,可见其心险恶! “没错,祖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宋家人实在欺人太甚,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小覃氏难得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她头上戴着抹额,被丫鬟搀扶着走进来。 坐在床边替曾桁书擦汗的曾老夫人见她进来,先问了句,“你回宋家的年礼,果真是半车不值钱的玉石料子?” 小覃氏一肚子要告状的话被噎在嘴里,吐也吐不出来,她扶着抹额小声辩道:“他家是祖父下官,就是送的轻些也是应该的。” 曾老夫人听她所言震怒不已,“你还敢狡辩!礼尚往来,宋家的礼单我看过,已是上乘。你若是寻常回礼倒也罢了,送那么一车破烂,不是明着打宋家的脸吗?孟夫郎是什么人物,他连外面那些个男人都不怕,会怕你这么一个久困深宅、不知轻重的妇人吗!” 别看如今曾家是小覃氏掌家,但曾老夫人说话,家里无人敢不遵从。小覃氏被她呵斥后并不敢再回嘴。 曾知府还不知道后院闹出的事,这几句倒是听明白了。 他语气倒是比曾老夫人温和些,“壵寨的事,你爹可回去核查了?年后家里没什么事,你还是多在娘家住几天。” 小覃氏难以置信的看向他,“祖父,你这是要赶我回娘家?” 曾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祖父是让你回去问问壵寨布匹的事,脑子里竟想些不着调的,下去给我跪两个时辰!” 打发了小覃氏,又安抚训诫了孙子。曾知府夫妇关起门来说话。 “老爷,这宋家行事是否过于张扬了些,莫不是想逼迫你致仕?” “唉,你不懂,哪儿用得上他逼我致仕,只怕上面也就容我一年了……” 第22章 覃斡 西梧府22 小覃氏第二天一早就被侍女扶着,天不亮趁着街上人少的时候回了娘家。 她是一肚子的委屈要与家人倾诉,谁知她家竟然也是气氛低迷。 “爹呢?” 覃家掌家的大儿媳现在对小姑子是百般看不上,冷言冷语的说:“年前就回壵寨了。” 小覃氏拧起眉头,“回壵寨做什么,他还真的上心了?就壵寨那些野蛮人,蠢得连脑子都不长,大不了一匹布给他们涨到一百文,定能高兴的舔我们覃家的鞋跟!” 她冷哼两声,仿佛不觉得自己有壵族血脉,而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府城人。 覃夫人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做主。还是想想怎么挽回你的名声,做的是什么蠢事,把我们覃家的脸都丢尽了。” 小覃氏总不能跟嫂子说自己是被曾家赶回来的,呕了一肚子气也没有走的意思,还真等到了从壵寨回来的覃斡。 覃斡年前第一次从曾家口中得知,宋亭舟要亲自去壵寨检籍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刚升官就想拿壵寨做功绩。 可惜了,壵寨是他的,壵族人除了他的话,谁也不信。 但很快他发现事情开始不受掌控,先是宋亭舟回府城后竟然将农勒给带回来了。而且还说农勒为了利益错手杀了达伦? 农勒被判服劳役二十年,覃斡也终于琢磨出不对的地方来。他先找到对头余家,对方这步暗棋没成功,干脆利落的承认了用金钱诱惑过壵寨的人,但无一次成功。 余家盘踞府城几代了,与覃家这种突然暴富又走狗屎运搭上曾家的不同,余家家主可比覃家有眼界多了。 眼见着宋同知年轻有为,他家是头一个打着把家里孩子送到宋亭舟床上的念头。但余家家主心眼多,先鼓动旁人试探了几次,见宋亭舟态度坚决,且对这种做法十分厌恶,他便知道和覃家走一样的路是走不通的。 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下条路,他打听到了宋亭舟的夫郎是行商的一把好手,便想方设法的想接近讨好。 这人也是个有魄力的,竟然直接把儿子送到孟晚工坊里做工去了,别说,儿子不光挣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过年还扛回来半头猪。 连孟晚都没想到余家家主这么豁的出去,自家工坊还有余家的少爷在做工。 覃斡从余家家中口中听了几句半真不假的话,这才知道着急。年也没在家过,叫下人套上车亲自回了壵寨。 ——壵寨在修路。 从黑叶县往壵寨的方向开始,路上有人规整碎石,有人用木制挡板挡在道路两旁。一车车的水、灰粉、贝壳粉、细沙和小石子往路上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覃斡急着回寨子,最快的近路被占了就只能绕远路回去。临到壵寨发现壵寨也在往外修,寨子门口修建了一座临时的灰粉坊,有黑叶县的衙役、判了刑的罪犯和壵寨的壮年。 人们搅拌灰粉,倒入订好的木框里,再找平抹平,动作熟练又迅速。山里的路不好修,又没有现代那种大型工程车作业,所以只能将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尽量扩宽一些,使其最窄处也能容纳一辆马车出入。 因为没有官路宽,修路的进展快到不可思议,壵寨附近的路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 覃家的马车行驶在上面,车夫都倍感新奇,“老爷,这路修的好啊,走着比城里的石板路还舒坦。” 不用他说,覃斡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上了新路后,颠簸感几乎微乎其微。他掀开帘子迎着寒风注视脚下光滑平整的深灰色路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赫山县的路是这样的,难怪……可惜了。”如果做出这番功绩的是曾知府该多好。 壵寨的大门大敞着,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堆着竹编,女子小哥儿的机杼声很小,孩童替大人抱竹条的欢乐声盖过一切。 “阿爸,这捆竹条都压好了。” “娜亚,阿爸的好女儿,快去歇歇,后天阿爸去府城给你买香酥羽脍吃。” “太好了!我从达菲家吃了一块,可香了!” 女人小哥儿们在织布,偶尔出门和家人说说话,上山采采蘑菇。 男人和老人则是做着品类不一的竹编,但大多数都是一种可以套在罐子上的简易竹编。还有少部分精致的木制品,做起来较为缓慢,这是有人找韦凯专门定做的工艺品,价格不菲,可能一个月才有一单。 覃斡难以置信的看着寨子里的变化,有小孩见到生人进寨子,只是好奇的打量几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阿爸阿妈说很有可能有坏人进来,把小孩抓走关起来,就像前些日子才被找回来的娜亚她们那样。 “覃斡?你怎么回来了?”木槿寨的头人阿布冷着一张脸看他,不管是神情和语气都看不出一丝欢迎的意思。 之前覃斡回寨子可不是这样的待遇,头人们都用自己寨子里最好的食物和最真挚的热情招待覃斡。哪怕他不回来,覃家的管事们在壵寨里也是昂起脑袋和壵族人说话的。 覃斡到底是在外混了半辈子,又将覃家生意经营到如今这般规模,脑子转的比这些心口如一的同族人要快。虽然不知寨子里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和煦,“阿布,许久不见了。我听说寨子里丢失的孩子都找了回来,这可是大好事啊,我给孩子们带了些点心和衣服给他们。” 在他心里,这群人还是愚蠢好骗的,不管宋同知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要他稍微补偿一点甜头,壵族人就会像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从覃斡出了这座大山开始,这些人就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圈养的牲口而已。 结果他等到的并不是阿布满脸感激与感动的话语,而是冷冰冰的一句“我们不需要你的东西,滚出壵寨!” 他们的对话已经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竹条,围堵住覃斡的马车。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滚出壵寨,这里不欢迎你!” “滚出去!” 覃斡满脸错愕的接受壵族人的怒骂,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了这一步。 他这时候知道壵族人哄不回来已经晚了,因为他真的被愤怒不已的壵族人打出了寨子,连带他拿回来的几包果子和几包半新不旧的衣裳也被扔进了泥沟。 覃斡一身狼狈的在路上过了年,他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先去了离壮寨最近的黑叶县,黑叶县中有走动的壵族人已经在他意料之内。 他猜测是宋同知说动了他们走出山寨,接触外界。但万万没想到,县城中竟然还有两家壵族人开的店铺? “达尼妹?你在县城开了布坊?”覃斡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想到如果不是覃斡的蒙骗,自己阿爸也不会走上死路,达尼妹与母亲见到覃斡的反应甚至比壵寨里丢失了孩子的父母还要愤怒。 因为那些孩子还能回到自己阿爸阿妈身边,达伦却永远沉眠在了地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离开我的铺子!” 达尼妹放下丈量布匹的尺子赶人,她阿妈更是直接抄起倚门用的门栓往覃斡身上敲。 覃斡身上被壵族人拳打脚踢的青紫还没消退,身上又挨了达尼妹阿妈几下棒槌。仓皇逃离布坊之后,他怒不可遏的吩咐随行的小厮,“去咱们家的布庄!” 覃家在黑叶县也有产业,可以说整个西梧府的布料生意都被覃、余两家把持在手里。只要他这边卡死,他保管让壵寨的人在西梧府卖不出去一匹布! “老爷,不行啊,这间布坊是在府衙都过了明路的。不光是这家布坊,还有其他几家壵族人开的店都有同知夫郎的手笔。”黑叶县覃家布庄的掌柜愁眉苦脸的说道。 他们一介商贩,老爷让他去和同知夫人斗法,那不是拿他开玩笑呢吗? 覃斡这才终于了然,原来宋同知不光是去壵寨检籍,竟还暗地里扶持壵寨人出来做生意! “姓宋的是什么意思?”覃家现在名声上吃了亏,赖以和余家叫板的壵锦又收不上来,覃斡回家同妻儿说了之后,一家子都跟着着急上火。 “爹,我们布庄里的织娘难道织不成壵锦?”小覃氏还在娘家没走,此时听见家里生意上出了问题,忙不迭的问道。 覃斡烦躁的拍了拍桌子,“你懂什么!达尼妹织去年年中才开始织出壵锦,她自己都还没有熟悉技法,我怎么可能让她去教布庄的织娘?” 他虽然是这样和女儿解释,可只有覃斡内心才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他根本就将壵寨人当作是自己的所有物,外面布庄里的织娘可能有被人收买的风险,但远在壵寨的壵族人绝对会一心一意的给他干活。 如果不是宋亭舟去壵寨搞什么狗屁的检籍,他夫郎又多管闲事给这些壵族人开店,他们覃家的布就是整个西梧独一无二的! 覃斡的几个儿子也急,“爹,如今要怎么办?达尼妹织的壵锦我们拿到铺子里后已经接了四五家布庄的单子,现在他们都在催着要货,我们拿什么给人家?” 单子不多,可架不住他们卖的贵,而且有两家还是其他府城的布庄。他们早早收了定金,一直没有将货物送过去。便是双倍赔偿,他们覃家的名声也完了。同样的价格和货物,旁人定会更优先考虑余家。 覃斡睚眦欲裂,眼睛瞪得通红,他拼搏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靠曾家和壵锦压了余家一头。如今得了个这样的结局,让他怎么能甘心! —— “覃斡从壵寨回来了?”孟晚在自己书房里写字,书房里坐着两盆炭火,但阴冷感还是如影随形,他写一会儿就要去烤烤火。 唐妗霜刚从外面回来禀告,没觉得孟晚的书房比外面暖和多少,拿了个小凳子坐在火盆旁边和他说话。 “不光壵寨,听说还去了达尼妹的铺子,被打出来了。”他话语里都是幸灾乐祸,显然也对壵寨的事知情。 “呵”孟晚也轻笑一声,“你信不信他还会把自己折腾得更惨?” 唐妗霜一愣,“东家的意思是?” 孟晚笔杆子不停,“好好盯着工坊……不对,是罐头坊。也不要盯得太死,给人家留些犯罪的机会。” 他这话就有些吓人了,唐妗霜不敢乱猜测,于是又多问了一句,“您是说覃家会对罐头坊下脏手?” 孟晚见唐妗霜没有理解透彻,干脆放下笔杆子,也坐到他旁边去烤火,“一个普通的商贾若是遇上官家插手,可能会害怕,可能会退缩。但覃家显然是在梧州窝着当惯了地头蛇,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曾知府之前任同知的时候,年岁较大,其他官员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这更给了覃斡一种微妙的错觉。从小覃氏的作风便不难看出,覃家是自负的,自负到他们甘愿自己蒙蔽自己的双眼。” 他反问唐妗霜,“如果你在西梧府,顶头最大的官员是你家的亲家,当地商贾低迷,几乎被你一手垄断。这时候突然横空出现一家铺子,身后站着的官员比你家低了一阶,又是个流传中,只知道铺摊子,根本不懂如何经商的人,坏了你的买卖,你会怎么做?” 唐妗霜仔细的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的顺着孟晚的话说:“宋大人官阶哪怕比曾大人低,但也是官,直接对着干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退缩会不会给亲家丢人?或是影响自家名声?”他这样问孟晚就已经表示他想退了。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但覃家明显不在此行列。 孟晚在火盆边上烤了两个橘子,“覃家若是能想到曾家还好,曾知府也会劝阻他。就只怕他为了面子,做些腌臜事出来,还得意洋洋的去找曾知府邀功。” 唐妗霜不解,“那我们要去找曾知府吗?提前让曾知府管束覃家呢?” “不。”孟晚用火钳给橘子翻了个面,一股带着焦糖般香甜的滋味迸发。 “为什么要阻止?这件事对我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只嫌他胆子不够大,还要再添两把火才是。” 唐妗霜目光投在橘子周围红彤彤的炭火上,“火?” 孟晚把书桌上刚写完的稿子递给唐妗霜,“拿出去,找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让班主编一出好戏来。” 第22章 覃斡 西梧府22 小覃氏第二天一早就被侍女扶着,天不亮趁着街上人少的时候回了娘家。 她是一肚子的委屈要与家人倾诉,谁知她家竟然也是气氛低迷。 “爹呢?” 覃家掌家的大儿媳现在对小姑子是百般看不上,冷言冷语的说:“年前就回壵寨了。” 小覃氏拧起眉头,“回壵寨做什么,他还真的上心了?就壵寨那些野蛮人,蠢得连脑子都不长,大不了一匹布给他们涨到一百文,定能高兴的舔我们覃家的鞋跟!” 她冷哼两声,仿佛不觉得自己有壵族血脉,而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府城人。 覃夫人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做主。还是想想怎么挽回你的名声,做的是什么蠢事,把我们覃家的脸都丢尽了。” 小覃氏总不能跟嫂子说自己是被曾家赶回来的,呕了一肚子气也没有走的意思,还真等到了从壵寨回来的覃斡。 覃斡年前第一次从曾家口中得知,宋亭舟要亲自去壵寨检籍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刚升官就想拿壵寨做功绩。 可惜了,壵寨是他的,壵族人除了他的话,谁也不信。 但很快他发现事情开始不受掌控,先是宋亭舟回府城后竟然将农勒给带回来了。而且还说农勒为了利益错手杀了达伦? 农勒被判服劳役二十年,覃斡也终于琢磨出不对的地方来。他先找到对头余家,对方这步暗棋没成功,干脆利落的承认了用金钱诱惑过壵寨的人,但无一次成功。 余家盘踞府城几代了,与覃家这种突然暴富又走狗屎运搭上曾家的不同,余家家主可比覃家有眼界多了。 眼见着宋同知年轻有为,他家是头一个打着把家里孩子送到宋亭舟床上的念头。但余家家主心眼多,先鼓动旁人试探了几次,见宋亭舟态度坚决,且对这种做法十分厌恶,他便知道和覃家走一样的路是走不通的。 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下条路,他打听到了宋亭舟的夫郎是行商的一把好手,便想方设法的想接近讨好。 这人也是个有魄力的,竟然直接把儿子送到孟晚工坊里做工去了,别说,儿子不光挣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过年还扛回来半头猪。 连孟晚都没想到余家家主这么豁的出去,自家工坊还有余家的少爷在做工。 覃斡从余家家中口中听了几句半真不假的话,这才知道着急。年也没在家过,叫下人套上车亲自回了壵寨。 ——壵寨在修路。 从黑叶县往壵寨的方向开始,路上有人规整碎石,有人用木制挡板挡在道路两旁。一车车的水、灰粉、贝壳粉、细沙和小石子往路上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覃斡急着回寨子,最快的近路被占了就只能绕远路回去。临到壵寨发现壵寨也在往外修,寨子门口修建了一座临时的灰粉坊,有黑叶县的衙役、判了刑的罪犯和壵寨的壮年。 人们搅拌灰粉,倒入订好的木框里,再找平抹平,动作熟练又迅速。山里的路不好修,又没有现代那种大型工程车作业,所以只能将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尽量扩宽一些,使其最窄处也能容纳一辆马车出入。 因为没有官路宽,修路的进展快到不可思议,壵寨附近的路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 覃家的马车行驶在上面,车夫都倍感新奇,“老爷,这路修的好啊,走着比城里的石板路还舒坦。” 不用他说,覃斡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上了新路后,颠簸感几乎微乎其微。他掀开帘子迎着寒风注视脚下光滑平整的深灰色路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赫山县的路是这样的,难怪……可惜了。”如果做出这番功绩的是曾知府该多好。 壵寨的大门大敞着,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堆着竹编,女子小哥儿的机杼声很小,孩童替大人抱竹条的欢乐声盖过一切。 “阿爸,这捆竹条都压好了。” “娜亚,阿爸的好女儿,快去歇歇,后天阿爸去府城给你买香酥羽脍吃。” “太好了!我从达菲家吃了一块,可香了!” 女人小哥儿们在织布,偶尔出门和家人说说话,上山采采蘑菇。 男人和老人则是做着品类不一的竹编,但大多数都是一种可以套在罐子上的简易竹编。还有少部分精致的木制品,做起来较为缓慢,这是有人找韦凯专门定做的工艺品,价格不菲,可能一个月才有一单。 覃斡难以置信的看着寨子里的变化,有小孩见到生人进寨子,只是好奇的打量几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阿爸阿妈说很有可能有坏人进来,把小孩抓走关起来,就像前些日子才被找回来的娜亚她们那样。 “覃斡?你怎么回来了?”木槿寨的头人阿布冷着一张脸看他,不管是神情和语气都看不出一丝欢迎的意思。 之前覃斡回寨子可不是这样的待遇,头人们都用自己寨子里最好的食物和最真挚的热情招待覃斡。哪怕他不回来,覃家的管事们在壵寨里也是昂起脑袋和壵族人说话的。 覃斡到底是在外混了半辈子,又将覃家生意经营到如今这般规模,脑子转的比这些心口如一的同族人要快。虽然不知寨子里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和煦,“阿布,许久不见了。我听说寨子里丢失的孩子都找了回来,这可是大好事啊,我给孩子们带了些点心和衣服给他们。” 在他心里,这群人还是愚蠢好骗的,不管宋同知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要他稍微补偿一点甜头,壵族人就会像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从覃斡出了这座大山开始,这些人就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圈养的牲口而已。 结果他等到的并不是阿布满脸感激与感动的话语,而是冷冰冰的一句“我们不需要你的东西,滚出壵寨!” 他们的对话已经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竹条,围堵住覃斡的马车。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滚出壵寨,这里不欢迎你!” “滚出去!” 覃斡满脸错愕的接受壵族人的怒骂,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了这一步。 他这时候知道壵族人哄不回来已经晚了,因为他真的被愤怒不已的壵族人打出了寨子,连带他拿回来的几包果子和几包半新不旧的衣裳也被扔进了泥沟。 覃斡一身狼狈的在路上过了年,他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先去了离壮寨最近的黑叶县,黑叶县中有走动的壵族人已经在他意料之内。 他猜测是宋同知说动了他们走出山寨,接触外界。但万万没想到,县城中竟然还有两家壵族人开的店铺? “达尼妹?你在县城开了布坊?”覃斡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想到如果不是覃斡的蒙骗,自己阿爸也不会走上死路,达尼妹与母亲见到覃斡的反应甚至比壵寨里丢失了孩子的父母还要愤怒。 因为那些孩子还能回到自己阿爸阿妈身边,达伦却永远沉眠在了地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离开我的铺子!” 达尼妹放下丈量布匹的尺子赶人,她阿妈更是直接抄起倚门用的门栓往覃斡身上敲。 覃斡身上被壵族人拳打脚踢的青紫还没消退,身上又挨了达尼妹阿妈几下棒槌。仓皇逃离布坊之后,他怒不可遏的吩咐随行的小厮,“去咱们家的布庄!” 覃家在黑叶县也有产业,可以说整个西梧府的布料生意都被覃、余两家把持在手里。只要他这边卡死,他保管让壵寨的人在西梧府卖不出去一匹布! “老爷,不行啊,这间布坊是在府衙都过了明路的。不光是这家布坊,还有其他几家壵族人开的店都有同知夫郎的手笔。”黑叶县覃家布庄的掌柜愁眉苦脸的说道。 他们一介商贩,老爷让他去和同知夫人斗法,那不是拿他开玩笑呢吗? 覃斡这才终于了然,原来宋同知不光是去壵寨检籍,竟还暗地里扶持壵寨人出来做生意! “姓宋的是什么意思?”覃家现在名声上吃了亏,赖以和余家叫板的壵锦又收不上来,覃斡回家同妻儿说了之后,一家子都跟着着急上火。 “爹,我们布庄里的织娘难道织不成壵锦?”小覃氏还在娘家没走,此时听见家里生意上出了问题,忙不迭的问道。 覃斡烦躁的拍了拍桌子,“你懂什么!达尼妹织去年年中才开始织出壵锦,她自己都还没有熟悉技法,我怎么可能让她去教布庄的织娘?” 他虽然是这样和女儿解释,可只有覃斡内心才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他根本就将壵寨人当作是自己的所有物,外面布庄里的织娘可能有被人收买的风险,但远在壵寨的壵族人绝对会一心一意的给他干活。 如果不是宋亭舟去壵寨搞什么狗屁的检籍,他夫郎又多管闲事给这些壵族人开店,他们覃家的布就是整个西梧独一无二的! 覃斡的几个儿子也急,“爹,如今要怎么办?达尼妹织的壵锦我们拿到铺子里后已经接了四五家布庄的单子,现在他们都在催着要货,我们拿什么给人家?” 单子不多,可架不住他们卖的贵,而且有两家还是其他府城的布庄。他们早早收了定金,一直没有将货物送过去。便是双倍赔偿,他们覃家的名声也完了。同样的价格和货物,旁人定会更优先考虑余家。 覃斡睚眦欲裂,眼睛瞪得通红,他拼搏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靠曾家和壵锦压了余家一头。如今得了个这样的结局,让他怎么能甘心! —— “覃斡从壵寨回来了?”孟晚在自己书房里写字,书房里坐着两盆炭火,但阴冷感还是如影随形,他写一会儿就要去烤烤火。 唐妗霜刚从外面回来禀告,没觉得孟晚的书房比外面暖和多少,拿了个小凳子坐在火盆旁边和他说话。 “不光壵寨,听说还去了达尼妹的铺子,被打出来了。”他话语里都是幸灾乐祸,显然也对壵寨的事知情。 “呵”孟晚也轻笑一声,“你信不信他还会把自己折腾得更惨?” 唐妗霜一愣,“东家的意思是?” 孟晚笔杆子不停,“好好盯着工坊……不对,是罐头坊。也不要盯得太死,给人家留些犯罪的机会。” 他这话就有些吓人了,唐妗霜不敢乱猜测,于是又多问了一句,“您是说覃家会对罐头坊下脏手?” 孟晚见唐妗霜没有理解透彻,干脆放下笔杆子,也坐到他旁边去烤火,“一个普通的商贾若是遇上官家插手,可能会害怕,可能会退缩。但覃家显然是在梧州窝着当惯了地头蛇,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曾知府之前任同知的时候,年岁较大,其他官员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这更给了覃斡一种微妙的错觉。从小覃氏的作风便不难看出,覃家是自负的,自负到他们甘愿自己蒙蔽自己的双眼。” 他反问唐妗霜,“如果你在西梧府,顶头最大的官员是你家的亲家,当地商贾低迷,几乎被你一手垄断。这时候突然横空出现一家铺子,身后站着的官员比你家低了一阶,又是个流传中,只知道铺摊子,根本不懂如何经商的人,坏了你的买卖,你会怎么做?” 唐妗霜仔细的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的顺着孟晚的话说:“宋大人官阶哪怕比曾大人低,但也是官,直接对着干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退缩会不会给亲家丢人?或是影响自家名声?”他这样问孟晚就已经表示他想退了。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但覃家明显不在此行列。 孟晚在火盆边上烤了两个橘子,“覃家若是能想到曾家还好,曾知府也会劝阻他。就只怕他为了面子,做些腌臜事出来,还得意洋洋的去找曾知府邀功。” 唐妗霜不解,“那我们要去找曾知府吗?提前让曾知府管束覃家呢?” “不。”孟晚用火钳给橘子翻了个面,一股带着焦糖般香甜的滋味迸发。 “为什么要阻止?这件事对我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只嫌他胆子不够大,还要再添两把火才是。” 唐妗霜目光投在橘子周围红彤彤的炭火上,“火?” 孟晚把书桌上刚写完的稿子递给唐妗霜,“拿出去,找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让班主编一出好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