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相》 第1章 朱票 “嘚嘚嘚!”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踏碎了小村的宁静。 村口土地庙的石凳上,有农汉正在闲聊,马上骑手勒住缰绳,“喂,打听一下,李步蟾家怎么走?” 一个农汉起身,指了方位,“他家好认,屋畔有竹林的便是。” 骑手抬眼一望,也不道谢,拔马往村里跑去,扬起的灰尘让农汉打了一个喷嚏。 农汉嘴里嘟囔一声,却是不敢发作,那骑手黑帽黑裤,青衫快靴,腰间带着快刀,鞍上挂着布囊,这是县衙的马快,他可是得罪不起。 马快上门,找李步蟾? 那李家小儿是摊上什么事了? 农汉坐了下来,几人对视一眼,露出莫名的神色。 安化是个山间的偏远小县,民居大多是木屋,屋前舍后,有的栽着几株果树,或桃或橘,有的植着几株乔木,或椿或栗。 马儿扬蹄慢跑于乡间小径之间,过不多时,果然见到一片竹林,郁郁葱葱之间,掩映着一座陈旧的老屋。 “吁!” 马快偏腿下马,顺手将缰绳拴在一株楠竹上,这片竹林从屋子东侧一直蔓延到屋后的土山,让这户人家宛如嵌在一块巨大的翡翠当中。 他从布囊中取出一张朱票,走到屋前,对屋内扬声道,“这是李步蟾家么?” 一个女童应声从灶房出来,身上的褶裙上隐有水渍,脸上还粘着几粒芝麻,“是李步蟾家,客是何人?” 见是一个女童应门,快手有些迟疑,“李步蟾是你何人?他在何处?” “桂枝,我来!” 一个童子手拿书卷,从阁楼下来,让女童回去,跟快手行礼后问道,“小子便是李步蟾,敢问头翁所为何来?” 李步蟾看着眼前的衙役,这个快手不是后世的“快手”,而是“捕快”的“快”手,捕役负责办案缉凶,快手则是负责传唤官司和传递文书,两者并称“快班”,快手又分马快和步快,这位有马,是马快。 这个快手有些岁数,所以李步蟾称他“头翁”,这是对衙役客气的称呼。 “你是李步蟾?” 看着眼前的小童,快手有些迟疑,手里的朱票竟然伸不出去。 他传票拘人多了,但还真不知道今日传的,竟然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五尺之童。 这个年纪,说是垂髫也可,说是总角也可,但这个童子头上既不是垂发,也不是羊角,而是将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用头巾包裹,看起来像一个小小少年。 而这个故作老成的童子,竟然还是一个刚刚失怙的孤儿,身着一袭麻衣,麻衣的断处粗糙外露,用一根麻绳束腰,脚上穿的是一双新编的菅屦。 “李步蟾不过区区乡间童子,有什么值得假冒的么?”李步蟾微微一笑,“头翁可要看我家的户帖?” “那倒是不用!”快手看了看这个不同寻常的小童,“不想你有孝在身,倒是有些不巧了!” 这快手口里说话,眼珠子却在打量这座老屋的虚实,他也不将手里的朱票给人,而是绕过李步蟾,往屋里走来。 他身长脚快,在堂屋瞄了一眼,眼见着便要进左侧客堂,又伸长脖子往里瞧。 李步蟾眼神一冷,快走几步,拦在快手前头,看着他手上的朱票,“步蟾守孝在家,寝苫枕块,到底是何事劳烦头翁前来传唤?” “既然到了县尊案头了,自然是有事的。” 见李步蟾毫不发怵,快手呵呵一笑,将朱票递了过去,却又将身子一偏,走进了灶房。 灶房中正在燃火,柴薪“噼啪”作响,缕缕青烟从铁锅上升起,将梁上悬挂的几片腊肉和一排腊鱼熏得乌黑,青烟中携带的温度偶尔带下几滴油脂,落入火中,“嗤啦”一下又爆出明亮的火花。 那个叫桂枝的女童坐在灶前,两条腿盘着一个擂钵,手里握着一根鹅蛋粗细的枣木棍,木棍呈深褐色,一头已经擂成了半球形,显见得已经用了很多个年头了。 擂棍牵动着桂枝的肩膀,她一下一下地擂着钵,钵里的东西很杂,有花生有豆子有芝麻有生姜,还有明前新茶。 她的年纪太小,成人很轻易就能使用的擂钵,她却必须双手双脚全部用上才能勉强对付,每擂上圈,她就要稍歇换手。 听到门口的响动,桂枝放下擂钵,腾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瞪着快手,细细小小的手中紧紧地握着擂棍。 被桂枝迎面挡着,快手倒是停住了,站在门口,看看梁上的腊鱼腊肉,又看看屋角的米仓,米仓墩墩实实的,用一把大锁扣住,显然仓廪充实。 快手“嘿嘿”干笑一声,“果然是圣明天子在位,饶是失怙小童,亦是衣食丰足,不错不错!” “家祖曾是县中典史,家父是正德十二年的廪生,自然遗了几亩薄田,以供衣食。” 李步蟾从后头赶过来,将桂枝挡在身后,回头让她取下来一条腊鱼,“头翁此来劳累,无以为谢,区区粗鄙之物,不成敬意。” 典史?廪生? 快手脸上的轻佻弱了几分,心里计较着将腊鱼接了过来,“好说好说。” 他口里好说,脚下却像被铁汁浇铸一般,分毫不动。 李步蟾瞧了他一眼,又让桂枝取下来一条腊肉,语气清淡,“县城依洢水成城,吃鱼自是腻了,这条腊肉熏得还成,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快手又伸手接过,仰头打了一个哈哈,脚下依旧不动,“笑纳笑纳。” 看快手八风不动的模样,李步蟾对桂枝摇摇头,拱了拱手,语气冷了下来,“今日头翁为步蟾之事而来,殷勤备至,怪步蟾年幼不识礼数,忘了请教头翁的高姓大名。” “呦呵,怎么个意思?” 快手眼色一厉,鱼肉在他的手中甩来甩去,“我风尘仆仆赶来传信,莫非还吃不得你一块腊肉,一条腊鱼?” 李步蟾“啪”地一甩衣袖,手中书卷往快手眼前一扬,也是高声道,“《礼》中有云,“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他顿了一顿,盯着快手的眼睛,一字一句吐气开声,“我家藏坟索,修典籍,今日你敢上门欺我年幼,安知他日我李步蟾不能克绍箕裘?” 第2章 坟寺 李步蟾声色俱厉,明明只是一个总角童子,爆发的气势却凌厉如新剡之刃,不可逼视。 “你……” 快手一时间气为之夺,话就弱了,“我就是一个跑腿的役人,哪有什么高姓大名,就不辱清听了。” 一番犹豫之后,快手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还是转身走了,“票子业已送达,务必准时到堂!” 李步蟾跟了出来,看着他解绳上马,两腿一夹,转瞬之间,蹄声便远去不闻。 土地庙前的农汉,闲聊中抬头,讶然看着一晃而过的奔马。 匆匆一瞥之间,那快手脸色跟铸铁一般,比他手里拎着的腊鱼腊肉还要黑两分。 这一进一出,盏茶都未过,那李家小郎真是如此了得,让县里的快手都吃了瘪? 农汉们再也没有了聊天的兴致,拍拍屁股,各自散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桂枝拽着李步蟾的衣襟,一声不吭。 “怎么了,舍不得咱家的腊肉腊鱼了?” 李步蟾笑了笑,伸手拂去桂枝脸上的芝麻,心里一酸,有些心疼。 他家原本居住县城,日子也还算滋润,不过,在祖父过世之后,父亲李祖谋无甚经营之术,更兼读书所费甚巨,家境逐渐衰颓,后来妻子过世,家境更是每况愈下。 去年年初,李祖谋不得不将县城的房屋转手,携子返回乡下老屋,靠几亩薄田度日,不想在中秋之后,便抛下幼子,郁郁而终。 这个小女童是他家的养媳,正德十年江南各地蝗灾大作,一户姓蒋的难民流落到此,见李家人善,便将这个刚满周岁的闺女给了李家抱养。 小女娃长相周正,性子乖巧,很得李祖谋夫妇的喜爱,还给她取了一个闺名,桂枝。 这半年以来,李步蟾就是与蒋桂枝一起,两个小娃相依为命。 “小蟾,赶紧看看朱票,到底出什么事了?” 蒋桂枝仰着脸,她的脸色发白,眼睛发红,说话闷声闷气的。 快手带给她的惊惧实在不浅,父亲李祖谋在世之时,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嗯,桂枝别怕,进屋再说,天塌不下来的。” 两人回到屋里,李步蟾展开手上的朱票,眼睛一缩。 朱票用的不是墨,而是朱砂写就,故而叫“朱笔官票”。 所谓“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这张票子上浓郁的红色,是无数庶民的心头血熬炼出来的。 说起来今天这快手还算不错了,浅尝辄止,看来这个世道还讲规则,还有底线,还没有彻底崩坏。 朱票上就是三行字迹,简明扼要。 “传:李步蟾,金轮禅院告野坟侵寺事,着三月十日巳时到堂。” 李步蟾冷冷一笑。 野坟? 侵寺? 三月十日,就是后天。 这里离着县城陆路六十余里,水路七十余里,以自己的脚力肯定是走水路,逆水行舟,非要整整一天不可。 仓促之间,自己连举证都来不及,只能空手上堂。 见李步蟾脸色不善,一旁的蒋桂枝有些忐忑地问道,“小蟾,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恶心!” 李步蟾甩甩手里的朱票,发出清脆的“啪啪”声,露出轻松的笑容,“咱们被金轮禅院的秃驴给告了!” “金轮禅院?他们……还告咱们?” 蒋桂枝有些不敢置信,幼小的心灵理解不了这个操作,抓过朱票看了起来。 她虽然没读过书,但李祖谋夫妇对她甚好,视如己出,也认识不少字。 愣愣地看着朱票,蒋桂枝半晌没有发声,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可她不知道该跟谁去要强。 金轮禅院,是李氏的坟寺。 坟寺,也叫功德坟寺。 儒家为了躬行孝道,从汉代以后,便开始在祖先墓旁修建祠庙。 后来佛门兴起,有的豪门大族便改为建造佛寺,请来僧人住持,一来能看守坟茔,不至荒芜毁损,二来还有僧众焚香诵经,积累功德,两全其美。 功德坟寺之风,在宋代最为盛行,岳飞有褒忠衍福禅寺,史弥远亦有教忠报国寺,连一生不信佛法的司马光,他的墓旁都有余庆禅院。 金轮禅院便是李氏先祖所建的坟寺,从北宋崇宁年间建成以来,祭扫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今年年后却起了争端。 寺院香火日隆,准备新建一座万佛楼,竟然嫌李氏祖坟碍事,让李步蟾迁走祖坟。 坟寺坟寺,先有坟而后有寺,寺为坟而建,坟为寺之源,故而谓之“坟寺”。 现在坟寺嫌弃坟碍事,想把坟踢开,这是哪门子道理? 没什么好说的,当时就被李步蟾给骂了出去。 昨日清明,李步蟾前去祖茔祭扫,却见万佛楼已经动工,营建残余的砖瓦木屑,就堆在自家祖坟之上。 李步蟾气愤之下,便去找寺院理论,却被知客给拦了回来。 眼下他正寻思着如何找回公道,不曾想竟收到了县衙的朱票。 “先发制人出其不意,这帮秃驴念经之余,看来兵法也没少读,闷棍玩得漂亮!” 李步蟾拍拍蒋桂枝的小手,把朱票接过来,这张纸可不能撕了,还要拿着它上路的。 “小蟾,你一定要发愤读书,考上秀才!” 两团红晕染上了蒋桂枝的脸颊,“只要像爹那样考上秀才,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话音未落,她又狠狠地瞪着李步蟾,“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李步蟾屈着手指数着时间,劝慰她,“如今是嘉靖元年,今年明年后年,这三年我们要守孝,是不能进考场的,等到嘉靖四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去取个秀才功名回来。” 小小童子负着双手昂着脑袋,信心满满。 “不但要取秀才做相公,还要中举人当老爷,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嘉靖四年并不远,想着李步蟾的本事,蒋桂枝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对,中举人,当老爷!” 她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想起来什么,等她再度抬起头来,却是高声告诫李步蟾,“等你当了老爷了,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不许辜负我,听到了没有?” 第3章 清明 “听到了,必须的!” 见她小脸儿紧绷,李步蟾连声答应,“必须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蒋桂枝明显开心了不少,眼珠子一转,“等你当了老爷了,不许欺负我,不许觉得我凶不要我!” “那怎么可能?” 李步蟾拍拍胸脯,高声怪叫,转而又压低声音,“再说,你算什么凶啊,比你凶的女子多了!” “话说唐朝末年,有一个宰相叫王铎,他的妻子才是凶悍无比。 刚好,黄巢起兵叛乱,王铎抓住机会,马上自请督军出征,走在路上的王宰相,乐滋滋的,总算可以摆脱家中母老虎了呀! 可惜,他想多了! 王夫人听说他家老王不跟她商量,便敢自请出征,而且还敢带着小妾,这是要翻天了么?于是,便怒气冲冲地衔尾而来,兴师问罪。 收到信儿的王宰相大惊失色,形势险恶,只得向幕僚求计,“黄巢自南边打来,夫人从北面压来,这该如何是好啊?” 幕僚不愧是幕僚,苦思之后出了一条妙计,“东翁,不如降了黄巢!” 还是笑话给力,一下就打开了尴尬气氛,蒋桂枝终于“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见蒋桂枝注意力岔开了,脸上的乌云散开,李步蟾松了口气,“桂枝,今天是不是打擂茶了?” “嗯,今日是你生辰,必须做点好吃的啊!” 蒋桂枝突然惊呼一声,敲敲自己的脑袋往灶房跑去,“灶房还烧着水!” “也是,今日是我的生日啊,那和尚选的好日子!” 李步蟾摇摇头,跟着进了灶房,被快手这么一搅和,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蒋桂枝拿起几根柴薪,添进灶膛,火钳扒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火苗便旺了起来。 片刻之后,待灶台上的水煮沸,李步蟾将水锅提了下来,蹲在灶前添火。 蒋桂枝架上炒锅,先煮了一碗甜酒,往里面卧了两个鸡蛋,好了之后装入一个大碗,扣上一个小碗,放到灶台上。 之后,她刷刷锅,舀了一些开水到擂钵,再将里头纷杂的浆液倒入炒锅中。 这是“擂茶”,是安化人常见的吃食。 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唐以前的古风,那时就是将茶碾成粉后饮用。 后世的炒青制茶冲泡清饮,则是大明之后的事情,朱元璋爱惜民力,不喝煎饮的龙团,才逐渐流行的。 陆羽《茶经》中的吃茶之法,就是六个步骤:焙炙,碾碎,筛箩,煮水加盐,加茶粉,品茶。 后世说起“抹茶”,就误以为是倭人之风,其实大谬不然。 待擂茶煮沸,白气蒸腾,浓郁的香气弥漫,灶台前的李步蟾深吸一口气,正待伸手去装,却被蒋桂枝打开了,示意之前扣上的碗,“小寿星,先吃鸡蛋。” “好香!” 李步蟾转手揭开扣在上面的小碗,两个圆溜溜的鸡蛋,卧在甜酒当中,虽然做好一阵了,但偎在灶台上,暖烘烘的,有些烫人。 他挑出一个鸡蛋,放到小碗中,再倒入一半甜酒,将碗端过去,“咱们一起吃。” 蒋桂枝嗯了一声,接过蛋碗,学着父母的样子,躬身善祷,“愿我家小郎福寿康宁!” 李步蟾鼻子有些微微发酸,扬眉笑道,“愿咱们都福寿康宁!” 小小的鸡蛋,几口就吃完了,李步蟾一仰头,把甜酒喝完,抹抹嘴。 很普通的鸡蛋,甜酒也没放糖,不甚甜,却有着世间最鲜美甘甜的味道。 这个鸡蛋吃完,他李步蟾就九岁了。 李步蟾的前世,是某地二号的秘书。 八年前,他陪着老板赴京跑部,连续三场大酒,让他直接奔了地府。 到了奈何桥头,一海碗六十八度的孟婆汤,愣是没把他撂倒,居然让他保留着记忆,投胎来到了这方天地。 那一天,是正德九年三月初八。 正值那年的清明。 蒋桂枝把两只碗并排放在灶台上,舀上擂茶斟满,让李步蟾端碗吃茶,她自己却只闷头吃了两口,又把碗放回灶台上,重重地一顿,握着拳头,眼泪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李步蟾将碗拿起来,送到蒋桂枝嘴边,柔声道,“先吃东西,不吃东西,我们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打回去?” 蒋桂枝定定地看着李步蟾,李步蟾笑着点点头,她展颜一笑,眼泪掉到茶碗里,被她大口地吃掉。 看着蒋桂枝笑了,李步蟾笑得更大声。 好一个金轮禅院,使得一手好闷棍,偌大的阵仗,用来对付一个黄口小儿。 如今的黄口小儿胜不过他们,却胜得过自己。 越是受了欺负,感到痛苦,越是要笑。 越是别人希望看到自己痛苦的时候,自己越是要大声地笑。 两个小人儿在笑声中吃着擂茶,小小的肚皮,原本只吃得下两碗,他们却都吃了三碗。 “好饱好饱!” 李步蟾捂着肚子,合计道,“桂枝,这事需要去找刘世叔帮忙,你去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我顺道去换些银钱回来。” 蒋桂枝应承着,将碗筷洗净收好。 别看两人都还只是小小童子,但也有一些出息进项。 靠着家里的竹林,蒋桂枝砍下春笋制成笋干,这是一宗。 李步蟾从前世带来一手钓鱼的绝技,每日的晨练,就是跑到资水垂钓,收益比笋干还要大不少。 等蒋桂枝上蹿下跳地,将家里半个月的存货都取出来,堪堪装了一篓。 瞧着分量不轻,李步蟾拿过一张凳子,两人将竹篓抬到凳子上,李步蟾蹲下身,展臂背上竹篓,再缓缓起身。 蒋桂枝又转身撕下一缕棕叶,穿着两尾早上刚钓的鲫鱼,放在李步蟾的手上,跟着李步蟾走出家门,倚着一根楠竹,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离去。 等那个背影看不见了,原本明媚的小脸又阴了下来,李步蟾想逗她开心,她又何尝不是想逗李步蟾开心? 李步蟾背着竹篓,从村子里穿过,阡陌之间,鸡犬相闻。 时而有村民行走,呼儿唤女串门吹牛,擦肩之际,却不见一人跟李步蟾寒暄招呼。 这个总角小童似乎是透明的,他和村民之间,无善无恶,无冷无暖,似乎是字面意义上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4章 百足 到了村口,一株香樟亭亭如盖。 树下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不过五六尺高,七八尺见方,里头供奉着和善的土地公和土地婆,石头做的门枋上,刻着对联“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 为了请土地公两口子达成这个目标,每逢年节,村民不分贫富,总要过来给他们上供,殷实的是一块猪头肉,贫寒的也有一碗冷豆腐。 土地庙外,一些精力充沛的熊孩子,胯下夹着一根竹竿,口中怪叫吆喝,相互追逐厮杀,宣泄着他们的快乐。 这就是竹马,昨日祭扫,那金轮禅院的知客僧,还让李步蟾回家玩这个游戏来着。 李步蟾当然不会跑去骑竹马,他又不是头上长角的小孩子。 他背着竹篓从熊孩子中间经过,如入无人之境,没人叫他,他也没叫人。 虽然都是同龄的小孩,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从村子出来,迎面便是一条大河,这是资水。 冬日枯瘦如老妪的资水,在春日的雨后,迅速丰腴起来,扭动着小腰,在此地扭出来好大一个弯,冲积出一片沙滩。 靠着这个沙滩,聚集了一两百户人家,形成了眼前这个村落,村名便叫沙湾。 这个村子,只有他们家是北宋庐陵李氏移民,其余全是洪武年间移民,尽皆姓刘。 据说当年李刘两族之间,冲突不断,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次两次,李家之所以移居县城,也有这当面的原因。 李步蟾拎着两尾鱼,慢慢地穿过村庄,又绕过河湾,沉重的脚步,踏起轻尘。 背篓有二十来斤,他身子微微前倾,调整呼吸,让思维发散,尽量让背上的分量变得不那么沉重。 河湾弯过去三百步,地势就开阔起来,资水的河面凭空宽了百丈,水流也就平缓了,官府便在此建了码头。 到了码头,便算是到了镇上。 在小镇和码头之间,便是草市。 “草市”是相对“城市”而言的,这不是官市,而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集市,没有定式,因地制宜,有的是茶市,有的是蚕市,有的是鱼市。 一些规模大的草市,若干年之后,顺势就成了市镇,这个镇子名叫“小淹”,可能就跟这个草市有关。 眼下的草市有些冷清,这里买卖杂货多是上午,买卖鱼获多是黄昏,现在正值午时,并无多少人群往来。 李步蟾并未驻足,他径直从草市穿过,再前行百余步,便走上了镇上的青石街道。 镇子的街道一纵一横,顺着一排形形色色的市招过去,快到十字路口了,是一家酒楼,“钓鱼台”。 每次看到这个名号,李步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服这酒楼的东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 在酒楼前,李步蟾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匾额,松了松竹篓,才走了进去。 半晌之后,他又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他的东西从来都是送到这里,比起草市来,这里的价钱可能要贱了一分,但快进快出,少了很多风险。 年纪太小做起事情来就是瞻前顾后,说起来,鲜鱼比腊鱼肯定划算,但他身小力亏,担不动水桶,也就只能熏成腊鱼了。 李步蟾摸了摸怀里的银钱,小小的碎银如同沙砾,分量不过一钱,这样的碎银被称为“滴珠”或“福珠”,除了这一钱银子,另有五十个铜钱。 成化以后,大明还算清明,物价低廉。 现在的一斤猪肉不过二三十文,一斤米不过两三文,他的笋干和腊鱼能卖一百五十文,算不错了。 从酒楼出来,转向横街东行,出了镇子不远,又是山地,在山地的坳口,便是一个村落。 一道细细的清溪,不知从哪里蜿蜒流出,汩汩潺潺,从村口淌过,朝资水而去。 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架在溪上,将村落与官道连接起来,桥头矗立一块巨大的麻石,上头两个涂朱的八分书,“百足”。 这是村名,也是刘氏族人对生活的期许。 李步蟾从桥头下来,不远处便是百足村的土地庙,百足村的土地庙旁是两株高大的枣树,一左一右两个树冠并联,宛若一个屋顶,将土地庙严严实实地遮住。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坐在庙前的石凳上,抽着水烟拉着家常,目光却放在远处,那里有几头牛在溪中饮水,溪畔是几个放牛的小童在嬉闹。 一个老人看到从桥头过来的李步蟾,含笑招呼道,“李家小书生,来找文濂先生?” 他口中的文濂先生,就是刘诗正。刘诗正表字养中,自号文濂子。 李步蟾过来躬身行礼,“见过刘族长和各位长者,小子此来,正是向刘世叔求教。” “去去!”老人笑吟吟地捋捋苍髯,“文濂先生正在祠堂,也请你好好教教那帮榆木疙瘩。” “不敢不敢,刘氏宝树多矣,互相切磋就好。” 李步蟾寒暄两句,在几个老人和善的目光中走着,不多时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儒学教育,到明代达到顶峰,“科举必由学校”,唐宋各朝远不能及。 从朝廷的国子监,到府学州学县学宗学社学,即便是边陲之地,卫所之军都设有儒学。 正所谓“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 刘氏没有专门的学堂,他们的学堂就设在刘氏宗祠,李步蟾还在墙外,就听到里面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抑扬顿挫地吟诵。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念!” 清越的声音落下,十多个童声参差不齐地跟着念道,“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李步蟾走进祠堂,站在厅堂外侧,往里面看去。 塾师刘诗正站在前方,他面貌方正,头戴软巾,身着襕衫,腰系垂带,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卷书,却并不看,只是来回走动,大声诵读。 第5章 趁早 下面坐着的学童约有三十余人,大小不一,左右分列两班。 小班授课则大班转背练字默书,大班授课则小班转背练字默书。 现在是小班的学童诵读《三字经》,大班的学童转背之后,正好面对祠堂大门,前排的三个学童就看到了门外的李步蟾。 三人对李步蟾并不陌生,中间的那个还一声轻呼,“步蟾?” 李步蟾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刘诗正的次子,比李步蟾大了一岁,大名叫刘同书。 听到门口有异动,刘诗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的李步蟾,原本有些不悦的他展颜一笑,招手让李步蟾过去。 李步蟾轻步上前,给刘诗正躬身行礼,“步蟾见过世叔,给您请安。” “不用拘礼。”见到李步蟾,刘诗正很是高兴,“我正在给他们讲《三字经》,讲到了“若梁灏”,你来得正好,你们年纪相近,更好说“尔小生,宜立志。” 不待李步蟾答应,刘诗便将背向的大班调转过来,让他们一起听李步蟾讲《三字经》。 李步蟾也不矫情,他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这种事情在百足刘氏族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微作沉吟,整理了一下思路,对刘诗正道,“那小侄就献丑了,谬误之处,还请世叔指正。” 刘诗正微笑着摆摆手,自己走到了台下,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这段话文义简单,说的是宋朝状元梁灏。 状元并不稀奇,每隔三年都有一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状元不下二三百人,梁灏何德何能,能够被王厚斋先生写入经书呢? 是因为梁灏的年纪,他在殿试夺魁之时,竟然是八十二岁高龄了,以这样的年龄夺魁,才会“众称异”! 经文以梁灏为例,其用意就是师旷之说晋平公,要我们如陆放翁一般,即便垂垂老矣,耳目衰颓,也要手不释卷,追求学问。” 李步蟾讲义深入浅出,下面的学童们听得津津有味,猛然间却听到李步蟾一个反转,“但是,这话是错的!” “错的?” “《三字经》的经文错了?” 学童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蒙学学的是“三百千”,这都是千锤百炼的经典,现在居然有人说它错了,说话的还是个同龄的学童? “王厚斋先生着《三字经》,“老而学”这个道理当然是不错的,但以梁灏为例,这个例子却是举错了。” 看着李步蟾负着双手,小大人似的在台前讲课,刘诗正欣然微笑,任其在上面展开。 说起来,梁灏此人确实存在,也是北宋的状元不假,但这个梁状元享年只有四十一岁,而不是《三字经》说的八十二岁。 不过,虽然年龄有水分,但梁灏确实是一个猛人,他中状元之时,年仅二十二岁。 这还不算什么,更了不起的是,他中状元这年,得了儿子梁固,二十四年之后,儿子梁固也在金殿上技压群雄,又中了状元! 听李步蟾娓娓道来,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科场之中高手如云,竞争之惨烈只有读书人自己知道,能够父子进士已经是凤毛麟角,父子状元更是神话传说。 “文濂先生让我等立志,那我等小生,该如何立志呢?” 李步蟾停住脚步,正容扬声,“不知诸位如何想,步蟾每每读书至此,遥想梁灏父子弱冠之年双取状元,只得了五个字!” 他顿了一顿,用力地挥挥手,再猛地提高声音,“读书要趁早!” 嗷的一嗓子,好像附在众人耳边大叫一般,让他们寒毛都立了起来。 “诸位,我等出身农家,不可能以读书为业,成丁之后,便要成婚生子,便要赡老抚幼,重压之下,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可能读书?” 李步蟾声音越发激昂,“诸位,我等能够栖身父母的羽翼之下,侧身此间课堂,已然幸事,发愤读书,就在此时! 看看梁灏,他的出身也只寻常,早年失怙,为季父收养,他能中得状元,繁衍出“东原梁氏”这等官宦世家,我等又为何不能?” 这不是一针鸡血,而是一盆,还是喔喔叫的雄鸡血,让台下嗡嗡之声大作。 李步蟾说得很现实,他们身为农家子,能够读书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一旦成丁了,手就要握锄头了,哪里还能握毛笔呢? “读书要趁早”,之所以要趁,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霎那的机会啊! 一众小学童被刺激得晕头转向,面红耳赤,恨不得下一秒就奔赴科场,像梁家父子那般,写进课本里。 “此言大善!” 刘诗正起身,边走边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为学之道,在学而思,步蟾能够独出机杼,就在于此。 比如梁灏,早年从学于王元之先生,以疑问求教,元之不答。梁灏始知发愤读书,苦思不得之后再求教,元之先生笑而赞赏之,方有后来的状元梁灏。” 刘诗正走到台前,嘉许地拍拍李步蟾的肩膀,让他下去,再给学童们布置作业。 “大班学童,以今日之事,“学思”为题,作五百字文章一篇!” “小班学童,则抄写《三字经》五遍,明日必须背诵到“如梁灏”!记住了?” “记住了!” 要是以往,这个作业布置下去,下面早就哀鸿遍野,今日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象,丝毫不以为苦。 刘诗正给学童们散学,让刘同书带着两人收拾课堂,再带着李步蟾向自家走去。 刘氏私塾是族塾,一般来说,族塾都是请自家的读书人来充当塾师,比如在《红楼梦》中,贾瑞的祖父贾代儒,就是贾家族塾的塾师。 但安化是荒僻小县,举业不兴,刘氏自己族内没有先生,所以专门去县学请来了刘诗正。 为了留住刘诗正这个廪生,不但开出了三十两银子一年的修金,还专门划拨十亩水田作为学田,又专门腾出来一栋房子,将刘诗正的家人接来百足村,让他无后顾之忧。 刘诗正家的房子也是一栋木屋,格局跟李家老屋差相仿佛,不过屋畔无竹,而是用竹篱围出一个庭院。 庭院里种了一些寻常花草,两株泡桐开得正艳,喇叭一样的花朵白中透紫,重重叠叠闹在枝头。 “清明时节桐始华,桐花万里丹山路,”刘诗正推开竹篱,经过桐树之下,花香清幽,他笑看李步蟾,“小蟾,旬日不见,你的学问又有长进啊!” 听刘诗正这般赞许,李步蟾退了一步,扶着桐树,躬身道,“世叔,小侄才读了几本书,哪里敢说“学问”二字,就算日后真有所成,那也是蒙你教诲,“种子做高松”啊!” “小小年纪,这般机巧伶俐,可以说“学问”了。”刘诗正很是欣慰,负着双手,“走,有事到屋里说。” 第6章 雏凤 桐花虽然常见,却甚是奇妙,于清明时节盛开,时序之盈虚,天地之盛衰,悖反意趣承于此花。 “桐花万里丹山路”是李义山的诗,刘诗正明着说桐花,其实是说后面的“雏凤清于老凤声”。 如此褒扬李步蟾当然不敢接,所以回了一句“种子作高松”,这是李贺的诗,这句诗的前句是“养雏成大鹤”,既是谦逊之语,也是感激刘诗正的羽翼维护。 一个女人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千层底的鞋底,针线穿在鞋底上,显然正在纳鞋底,这是刘诗正的夫人陶氏。 李步蟾赶紧口称“婶子”,上前请安,陶氏笑吟吟地关心了几句,接过李步蟾送上的两尾鲫鱼,“今天端了几块豆腐,等下正好做个鲫鱼豆腐汤,小蟾留下来喝汤啊!” “婶子,今天恐怕还真不行。”李步蟾苦笑着摇摇头,“跟世叔讨个主意之后,我还得赶回去。” 陶氏爽快地说道,“那你们先说话,有事儿尽管跟你叔开口。” 刘诗正从屋里搬出来两条春凳,刚刚坐下,陶氏从屋里打了个转,给两人端了茶出来。 给李步蟾的这碗,碗中除了茶叶,还有炒花生,炒豆子,炒米,一碗茶倒有半碗吃食。 等李步蟾坐下喝了口茶,刘诗正方才问道,“你小子犟得跟头牛犊子似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遇上啥事儿了,说?” “小侄确实有事,瞒不过世叔,”李步蟾苦笑着放下碗,从怀里掏出朱票,递了过去,刘诗正眼神一凝,“朱票?” 接过来没问事情,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步蟾,“那传票的快手没难为你?” 李步蟾敛容道,“还行,被小侄应付过去了。” “这个事情你别管了,我来做你的抱告。” 刘诗正看了一眼,甩了甩手里的朱票,冷笑道,“我倒是想瞧瞧,那金轮寺里到底是吃斋念佛的和尚,还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所谓“抱告”,就是授权代理。 大明律规定,假如当事人没有行为能力,或者实在不方便出面诉讼,可以委托亲朋抱告。 李步蟾这样的情况,当然可以委托抱告,但抱告也是有风险的,过堂时会视为本人,该打就打,该罚就罚,不会有丝毫折扣。 “多谢世叔,不过,这却是有些不妥。” 李步蟾心里一暖,却是摇了摇头,“小淹到县城甚是不便,此事往来少说也需天,你现在刘氏,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哪能轻易脱身?” 知道刘诗正担忧,李步蟾笑道,“再说,应付此事,倒也不须世叔亲至,有大兄陪我走一趟就好了。” 刘诗正育有二子,先前在学堂读书的刘同书是次子,还有长子刘敦书,是正德元年生人,今年十八,上月安化县的县试,他考得不错,是县试第十。 “敦书?”刘诗正有些迟疑,李步蟾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刘敦书也鲜有出门,少见世面,“他去能帮得上什么忙?” “世叔可能是想差了!” 李步蟾“呵呵”一笑,指了指朱票,“就这件事情,到了县上,我们难道还有赢的机会?” 刘诗正被问得一怔,寻思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现任安化的知县叫钱大音,有个表字叫希声。 名如其人,这位举人出身的知县,或许知道自己前途是到头了,就转而追求钱途,谁给的钱多,谁的声音就大,谁不送钱就让谁闭嘴息声。 从这张朱票就可想而知,金轮禅院的人肯定是去使钱了,说起使钱,李步蟾能比得过香火旺盛,还兼着借贷的金轮禅院? 刘诗正一拍屁股下的春凳,发出沉闷的掌击声,“县里若是被那帮秃驴买通了,判得不公,那我们就去府城,不与他们善罢甘休!” “世叔,府城恐怕也是不成的。” 李步蟾还是摇头,“那圆通僧的来历你也知道,到长沙府还是难得很。” 金轮禅院的住持圆通僧不是一个寻常僧人,他原本是长沙开福寺的僧人,几年前来安化主持金轮禅院,还担任着安化僧会司的僧会,掌管全县僧教之事。 僧会司,是朱元璋的手笔。 朱元璋是僧人出身,深悉佛门的厉害。甫一建国,就投入了极大的心力,来管理佛门之事。更是在洪武十四年成立僧录司,检束管理佛门。 不但朝廷有善世(正六品)、阐教(从六品)、讲经(正八品)、觉义(从八品)。地方上也不松,府有都纲(从九品),州有僧正,县有僧会。 圆通僧来自长沙开福寺,据说是开福寺顺丰法师的高徒,那顺丰法师正是长沙府的都纲。 僧会也好,都纲也罢,虽然品级不高,还没有俸禄,却大小是个僧官。 无论大小,不管形式,官就是官。 “官”这个字的威力,李步蟾太知道了。 “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刘诗正的书生意气上来了,瞪着李步蟾,大声说道。 “世叔息怒,说理的地方总是有的,我煌煌大明,总不能让几个秃驴给遮蔽了去。” 李步蟾一仰脖子,将一碗茶吃完,抹抹嘴角,“等我从县衙回来,看他们是个什么章程,再做定论。” 在大明朝,老百姓打官司有一个原则,必须逐级上告,不能越级。 乡间有纠纷了,首先要找里老进行调解,只有里老调解不成,才允许告到县衙。 只有县衙判了,对县衙的判决不服,才能告到府衙,不行再告到布政使司,最后再告到京状。 这倒也有它的道理,总不能因为一只鸡一条狗的事儿,一竿子捅到上头,那上头就只剩鸡飞狗跳了。 但金轮禅院是寺庙,不在世俗,没有里老。 《大明律》说得很清楚,“若犯奸盗非为,但与军民相涉……在外即听有司断理。” 寺庙与世俗民众之间,若是发生了争端,寺庙可以直接告到县衙,让县衙来审理裁决。 这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程序漏洞,若是李步蟾要告金轮禅院,则必须逐级上告,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而金轮禅院要告李步蟾,却是可以当即申诉,立刻受审。 圆通作为僧会,熟知门道,他就盯住了这个漏洞,猛然发力,打了李步蟾一个措手不及。 而李步蟾想要还手,可是难上加难了。 第7章 飞翥 看着眼前举重若轻的李步蟾,刘诗正恍惚了一下,又有些羞赧,自己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养气功夫居然还不如一个总角童子? 先前在桐树下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还带着几分勉励之意,如今看来,恐怕还真是落在实处了。 刘诗正也吃了自己的茶,默然看着李步蟾稚嫩的眉眼,“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我也就放手让你走一趟县城。” 他又叹了口气,告诫道,“要是事不可为,记住不要跟人置气,回来让我来跟他们理论。” 李步蟾看着自己细小的胳膊,自嘲地笑了笑,答应下来。 刘诗正也笑了笑,心里怜意大生,这孩子比自家的刘同书还要小着一岁啊! 他伸手按住李步蟾,“你再稍待一阵,我去给你准备一点东西。” 没过多久,刘诗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写给县学教谕的,不问可知这是求教谕代为关照的话语。 李步蟾小心的收好书信,刘诗正送他到竹篱外头,掏出一枚银锭,塞到李步蟾的手里,用力合拢,“别的事情都不要多想,好好读书,学问有成了,自然天高地阔。” 小小的银锭,不过成人拇指大小,这是一枚五两的“银锞子”,就这么一枚小小的“银锞子”,像一柄小锤直接敲在李步蟾的泪腺之上,让他眼眶一红,声音有些哽咽,“世叔放心,小侄记住了。” 李步蟾紧紧地握住银锭,明明是冰冷的金属,却感到手心发烫,他没有拒绝,因为这不是银钱,而是情谊。 远远地,刘同书抱着书回来了,刘诗正也有些动情,“人生苦飘泊,岁事复峥嵘。鹤发欠亡恙,燕雏怜未成。” 说着说着,刘诗正想起了英年早逝的李祖谋,也有些鼻子发酸,强笑着挥挥手,“做甚儿女之态,走!” 李步蟾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跟归来的刘同书打了个招呼,转身而去。 刘诗正拉着儿子,听那个远去的童子大声念诗,宛若雏凤清吟。 “充宇蝇头字,寒更豹体膏。 当时书雁塔,晚岁试牛刀。 便作泉台去,难酬雪案劳。 凤雏家学在,飞翥看秋高。” 嘉靖元年。 三月九日,清晨。 李步蟾看看天色,清明以来连续阴雨,昨日偶尔放晴,却使得天上的云气沉重,日光在其中反复折射,东边天空露出怪异而纷乱的色彩。 蒋桂枝拉着他的衣襟,那个有些泼辣的小女童此刻不见了踪影,泪水噙在眼眶,又使劲地噙住,不让它掉下来。 自蒋桂枝懂事以来,家中屡遭变故,却从来没有跟李步蟾分开过,这次李步蟾孤身远行,让她像一头失群的小鹿,惶恐而茫然。 “桂枝不怕,刘家婶子饭后就会过来,这两天有她陪着你,且放心!” 李步蟾按下心中的不舍,柔声抚慰道,“至于我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的本事你是最清楚的,昨天那个快手凶神恶煞的,不也被我凶走了么?” 蒋桂枝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些许,手上却是抓得更紧了。 李步蟾抬头,天色不早了,他狠了狠心,去掰蒋桂枝的手指,“桂枝听话,我不让你担心,你也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嗯!”蒋桂枝松开手,带着重重的鼻音,努力扯出一张笑脸,“在外头多吃饭,春捂秋冻,不许脱衣服!” “谨遵号令!” 李步蟾有些搞怪地叫道,又伸手拭去女童脸上的泪痕,“别笑了,比哭还难看呐!” 蒋桂枝“噗哧”一笑,轻轻锤了一下,“快走,我在这里看着你走!” 李步蟾点点头,正了正肩上的褡裢,转身大步而行。 蒋桂枝抱着一根楠竹,小脸贴在竹节上,两行泪水沿着竹节淌下来,弯弯曲曲的,一直淌到竹根,淌进了黑色的泥土中。 李步蟾不敢回头,越走越快,他也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并不觉得羞耻,这个前世几乎消失的功能,在这一世能够重新拥有,他反而觉得很庆幸。 一路疾行到了码头,前方的草市已经有了不少人,各种架在小车上的吃食,发散出诱人的香气,让准备登船的行人驻足。 一个瘦削的少年郎手里捧着两张油饼,向着沙湾方向张望,突然扬起右手,大声喊道,“步蟾,这里!” 李步蟾抬头,脸色一喜,疾步走了过来,“大兄,劳你久候了!” 这是刘诗正的长子刘敦书,前几年还是墩墩实实的,这两三年猛地抽条,成了风中杨柳。 刘敦书递过来一张油饼,坏笑道,“是不是家里的小媳妇舍不得松手啊?” “咦,这饼味道不错!”李步蟾接过饼咬了一口,又抬头看看天,“今天天气也不错!” 被李步蟾一引,刘敦书也抬头看天,这会儿天上的云层一片加一片地叠起,宛若铠甲一般,更有一片斗大的云飞到中间,跟那些铠甲挤作一团,如遮似闭,将想出头的太阳死死捂住。 这叫天气不错? 刘敦书笑着拍拍李步蟾的肩膀,“快开船了,到船上再说。” 从小淹到县城,水路七十余里,每日一班,辰时正刻出发,申时方至。 刘敦书跳上船,再伸出手,李步蟾走过跳板,拉住刘敦书的手,跳了上去。 河水荡漾,客船也跟着摇晃。 脚下的客船有的像《清明上河图》中的客船,船体宽大,船头甲板上有凉亭,进入船舱,两侧的窗户挑起,由于航程不远,舱内没有床铺,只有一排排的条凳,两排条凳之间设一张几,很是简洁。 坐船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能坐三四十人的船舱,堪堪坐了一半。 刘敦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让李步蟾坐在里头,他再在外侧落座。 坐下之后,刘敦书拿出一张纸,展开是一个棋盘,“闲坐无趣,咱兄弟好久不曾对弈,正好手谈一局。” 他转身去拿棋子,却被李步蟾按住了,“大兄,钱思公读书未尝顷刻释卷,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现在行舟河上,正是读经史之时也。” 第8章 县学 刘敦书一愣,深深地看了李步蟾一眼,展颜笑道,“好,听你的,读书!” 李步蟾也取出一本《左传》,“咱们一起读书,读累了再弈棋!” 刘敦书其实并不喜围棋,刚才之提议,是因为李步蟾喜欢围棋,怕李步蟾心下忐忑,而特意而为的散心之举。 但刘敦书在上月刚刚过了县试,一个月后就要赴长沙府试,时间金贵之极,请他随同去县城都是无奈之举,怎敢让他再虚掷时间荒废学业? 说话间,船头一声号子,船身一颤,船开动了。 从船舱往外看去,一排纤夫身着短衣,粗硬的麻绳勒在肩头,手脚的肌肉绷紧,黑硬如铁,前倾的身子汗光闪烁,远远地就肉眼可见的热气蒸腾,犹如一排行走的火炉。 船尾的船工操着长长的船橹,也是奋力地摇动着,不多时就汗如雨下,辣得眼睛时开时阖。 潇湘有湘、资、沅、澧四水,以资水最险最恶,稍有山风从峰峦中逸出,奔行河面,便卷起浪头如山,一层一层的叠加,让客船仿佛在泥泞中挪动。 李步蟾心下暗叹,这就是穷人的卑微。 权贵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他们都要用血汗才能解决,要用尊严才能解决,甚至要用生命才能解决。 幸好,客船前行不过三刻,就拐而进入洢水,不用资水的险滩里航行了。 说起洢水,有名的当是洛阳的伊水。 洛阳的伊水发源于熊耳山南麓的栾川县,因贤相伊尹而得名。 巧合的是,安化洢水的发源地,也是浮青的熊耳山,只是没有伊尹这个贤相,就藏在深山,不为外人所知。 洢水是南北流向,从小淹往梅城是逆水行舟,虽然洢水不似资水那般险恶,水面开阔,水流和缓,但哪怕是张开风帆,船速也快不起来。 途中经过较大的镇子,客船都会停靠,慢慢地船舱中的客人就多了起来。 不过,上来的人见刘敦书二人是读书人,都体谅地没有往他们身边凑,而是宁愿蜷在船头船尾,静静地听他们读书。 上船的人大包小包的,多是黑茶。 大明允许边销的官茶,只有川陕二省,其它的都是私茶,这时候的安化黑茶,当然也是私茶。 不过黑茶在茶马古道上畅销,很多人宁愿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也要贩卖黑茶,洪武年间的驸马爷欧阳伦,就是因为一次贩卖了十万斤黑茶,被老泰山朱元璋赐死。 两人行舟中间都没有下船,只是中途读书累了,在甲板上稍作休憩,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又继续回舱读书。 一路顺风,波澜不惊。 到申时三刻,客船停靠在梅城东门外的码头。 待客人都下船之后,刘敦书带着李步蟾慢条斯理地跳上了码头,再轻车熟路地进城。 对于两人来说,县城都不陌生。 李步蟾在此整整生活了六七年,而刘敦书就更不用说了,他刚在县城住了半月,过了县试。 虽然坐了近四个时辰的船,很是劳顿,尤其是李步蟾,毕竟年岁太小,看上去已经有些萎靡了。 但是这时已是申时,再晚三四刻钟就是酉时,就是用晚饭的时间了,诸多不便。 他们这是去县学,带着刘诗正的信拜访教谕。 教谕是学官,都是科场正途出身,虽然没有品级,但在县衙中地位超然,县衙班子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但也同样是这种超然,让学官游离于县衙权力河水之外,只能守着儒学的一方井水。 安化县学的现任教谕石安之,更是一个“奇人”,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出身,同年的官都是越做越大,只有他的官是越做越小。 石安之在观政后除官,是在苏州府吴县知县,那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县,让多少同年羡煞。 不知为何,三年考绩之后,他便迁为江西袁州府萍乡知县,虽然是上县迁下县,好歹都是七品正堂。 不知为何,三年考绩之后,他又被左迁长沙府善化县丞,成了一个八品佐贰官。 然而,不知为何,这个佐贰官又只干了三年,又迁为更加偏远的安化县,还是没有品级的县学教谕。 没想到,石安之到了安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这个教谕一当就是八九年,跟泰山石敢当一般,安安稳稳,真是对了他的字号。 他的表字若素,自号不可翁。 这安化县说来也怪,知县是个举人,而教谕却是进士,说起来倒也是一景。只是不知道那钱知县与石教谕见面时,该如何叙礼? 一路上刘敦书给李步蟾介绍石教谕的过往,虽然笑语晏晏,但言语间很是尊敬。 他左一个“不知为何”,又一个“不知为何”,一个正经八百的进士,却在官场中一路走低,其中的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县学很快就到了,就在文庙以西百步。 安化县学始建于北宋,是章惇“开梅山”之后,由首任知县毛渐所建,当时屋宇简陋一切草草。 大明万象更新,洪武七年县学扩建,有了殿、庑、堂、斋,才有了眼前的气象。 县学的大门傍对洢水,门额上高题“安化县学”四字,笔力遒劲,字体宽博。 询过县学门子,说教谕应在后厅。 刘敦书带着李步蟾穿过二门及东西耳房,又过了前厅,李步蟾对着那块“耘桂惹香”的匾额看了一眼,并不曾驻足,又跟着刘敦书走到了后厅。 后厅是用来考核学生的,厅内高悬的匾额,写着“在兹”两字,意思是“斯文在兹”,告诫学生陶冶性灵,强勉学问。 不想石教谕却不在后厅,刘敦书有些傻眼,他并未进学,之前也没来过县学,只是从刘诗正那里知道了一些首尾而已。 想再找人询问,县学里却是人迹杳然,说起来县学再小,也是一个独立小王国,放在科举强县,上上下下也不下二十人。 但安化荒僻,举业不兴,以石安之的性子,又是一切从简,所以县学只不过一教谕一训导一膳夫一仆役一门子,加上他那一肚子不合时宜,倒成了地道的“六一居士”。 这时李步蟾听到外面廊庑有清扫之声,出来一看,一个仆役手持扫帚和簸箕,正在上下清扫。 上前一问,仆役指着月亮门外的花径,“沿此路去,听到敲棋之声,便可寻见教谕老爷了。” 第9章 忘忧 按理说,县学是不该如此清静的。 县学既为“官学”,那就需要入学受教,生员们不但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课时,晚上还需要温习功课,温故知新。 正因为如此,县学建有宿舍,供外地的生员住宿,还要选出一名资深的生员担任“斋长”,负责生员们的食宿管理。 但这些制度,到了这几十年已经慢慢荒废,县学的学官除了每月的朔望之日,于明伦堂宣读朝廷训饬外,主要工作就是主持月课和季考,只有考课而无教学了。 而且由于湖广乡试设在首府武昌,路途遥远不说,洞庭长江波涛汹涌,船只常有倾覆之危,又有水匪出没之险,安化童生在取得秀才之后,大多不再攻读举业,鲜有愿意远赴武昌参加大比者。 这么一来,安化县学清静如深山古刹,也就可以理解了。 两人谢过仆役,沿路而行。 花径两侧广植桃李,时值三月,桃李同时盛开,红的粉红,白的洁白,缤纷绚烂,灿若云霞。 今天阴云低垂,原本有些晦暗,但桃李花色云蒸霞蔚,清香入怀,原本有些精力不济的李步蟾,不由得陡然一振,果然听到花云深处传来了丁丁之声。 刘敦书也听到了,拉着李步蟾的手,拨开花枝往前一看,十步外有一角凉亭翼然,亭中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学究在打着棋谱,不时地夹起棋子敲在棋枰之上,沉思之后,又摇头捏起棋子,悬在半空,不肯落下。 两人放轻脚步,走上前来,待看清了亭中事物,李步蟾不由得一乐。 这老人在花间独弈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亭中的倒挂楣子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有山有水,有树有石,林泉之间,一个高士与人对弈,对弈之人鹤发麻衣,赫然是一山中老媪,画的竟然是刘仲甫遇仙图。 这幅画构图随意,笔画浑厚,墨韵秀润,意境苍茫,实在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看画上的款识,是长洲白石翁。 难怪如此脱俗,原来是吴中沈周沈石田的手笔。 再低头看棋盘上的棋局,打的也是刘仲甫名扬天下的《遇仙图》。 刘仲甫既为宋朝第一国手,独步天下,不想却在骊山之麓遇到一个乡下老媪,只弈到一百一十二手,便中盘崩溃,刘仲甫苦思无计,呕血而归。 所以,这张棋谱也叫《呕血谱》,被收入《忘忧清乐集》当中。 刘仲甫遇仙的故事,流传得可是广了,连后世的金庸在小说《笑傲江湖》中都用上了这个桥段,向问天就是以呕血谱来诱使黑白子与令狐冲比剑。 打谱的老人思考入神,浑然不觉身边有人靠近,沉思良久,他将枰的棋子一着一着捻起,最后对着白棋的第13着沉吟不语。 这盘棋开始几着都是寻常路数,但到白棋第5着时,黑棋率先求变,第6第8连续两手从外部将白棋封锁于内,白棋不想让黑棋称心如意,直接冲断,引发激战。 “此为恶手,这一着断吃上去,白棋形势就大坏了。” 刘敦书有些不得要领,李步蟾却是忍不住了出声提点。 前世他服务的领导,受了擂台赛聂旋风的影响,是个超级棋迷,作为领导的秘书,李步蟾必须紧跟脚步,从“当湖十局”学到吴清源李昌镐,到得后来,他在弈城打到强9d,棋力已经相当不弱,已经可以跟二线职业掰掰手腕了。 这样的棋力为领导服务,已经可以让领导赢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了。 沉思中的老人一震,接着摆了两着,将黑6一子吃掉之后,被黑棋转身挖去角空,白棋亏了不少,形势不妙。 老人抬起头来,眼睛有些游离,没见着别的人,他有些狐疑地看着刘敦书,“你会弈棋?” 刘敦书赶紧摇手,他会围棋不假,但也就是个二把刀,哪里看得懂让国手呕血的名谱,“学生棋艺不精,舍弟倒是颇精此道。” 老人的表情更加惊诧,能看出白棋刘仲甫的恶手,必然是高棋,若是刘敦书这小小少年能有这般棋力,已经是匪夷所思了,但他竟然说是眼前这个童子? 看老人的目光转了过来,李步蟾微微一笑,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一白一黑的下了起来。 黑棋得角之后,白棋落后,必须挑起纷争,寻找战机,但黑棋流水不争先,第28着跳出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弃子,至黑棋第56着形成转换,局面进一步拉开。 白棋负隅顽抗,第65着挺上去之后,李步蟾抬手,“此为败着,这着一下,白棋再也无力回天了!” 围棋别名手谈,不用说话,棋便是话。 老人顾不得讶异李步蟾的年纪,伸手夹起棋子,跟着李步蟾的思路摆了起来。 如李步蟾所说,白棋的挺是败着,白棋逼得太紧,漏算了黑棋有第70着顶头的妙手,这着妙手祭了出来,如同小李飞刀,直接封喉,之后的四十多着都是困兽之斗,无力回天。 老人将棋盘恢复到第65手,“照你看来,当着于何处?” 李步蟾将白棋偏移了一下,变成了扳吃一子,让自己棋势加厚,积蓄力量,以图后发制人。 “如此虽然亦是不妙,但还可以与黑棋周旋,静待其变。” 老人接着摆了几着,分析了一下,点点头,将棋子慢慢收进棋篓。 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李步蟾问道,“你是谁家孺子?” “小子李步蟾,先父李祖谋,见过先生。” 刘敦书跟着行礼,“学生刘敦书,家父刘诗正,见过先生。” “李祖谋?刘诗正?” 老人起身取下那幅沈周的“刘仲甫遇仙图”,慢条斯理地卷起来,这两人他自然是认识的。 明代的儒学官校有人数定额,建国时朱元璋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由国家每月发放禄米,称为廪生。 到后来读书人越来越多,二十人远不能满足,又不能破坏祖制,官府只好再增加一部分名额,这部分人叫“增生”,但增生没有廪米供给。 再到后来,“增生”名额也不够了,只得再添加一部分名额,叫作“附生”,即附学生员。 安化一县,总共不过二十名廪生,李祖谋与刘诗正都在其中,作为教谕,他自然是熟识的。 第10章 县衙 “先父?” 石安之眉头一皱,这才注意到李步蟾的装束,麻衣菅履,是在守孝。 李祖谋去年归乡他是知道的,但李祖谋过世,就是在乡间操办,并未惊动县里同好,石安之自然也就不知消息,难怪最近的月课都不见他的踪影了。 他没去追问李祖谋过世的缘由,眼前这童子不过八九岁,何苦再惹他哭一场。 刘敦书简明地向石安之道明来意,李步蟾上前奉上刘诗正的信函,石安之展开看了,脸上浮现一抹怒色,很快又散去不见。 他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只需一眼,就知道这件事情已不可为,但如刘诗正所求,李步蟾既然到了县城,总是要关照一二,起码不能让他个小童受到伤害。 石安之看看天色,天光暗淡,已是垂暮。 “天色不早了,你们舟马劳顿,就在县学住下。” 石安之带着两人走回后厅,叫来仆役,安排他带两人去宿舍休息,“等下膳夫会送来饭食,你们用饭之后早点安歇,明日过堂不要勉强,从县衙回来之后,再来寻我商议。” 两人向石安之躬身致谢,倒不是因为节省店钱,而是这里安全清静。 他们随仆役来到县学宿舍,安顿了下来。 县学的宿舍,虽然现在用的次数不多,只是每月朔望之日考课接待生员,但洒扫得干净整洁,并未因为无人居住而轻忽怠慢,只是因为清明雨足,又靠近洢水,空气湿润,有些淡淡的霉味。 很快的,一张漆黑的大幕从天而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这片天地包裹起来,包裹没有缝隙,不起波澜,只有漆黑和寂静。 两人都乏了,所以晚上并未读书,而是早早就歇下来,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很快刘敦书那边就没有话了,而是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步蟾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他有些睡不着,他在这里睡不着,想着远在沙湾村的蒋桂枝,她肯定更是睡不着的,很可能躲在被窝里流眼泪,也不知她今天吃饭了没有? 那个小女童看着泼辣,其实也就是看着泼辣。想着那抓着他衣襟的小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李步蟾着实心疼,着实难受。 李步蟾使劲的咬着嘴唇,嘴里有一点甜腥味,从来没有那一刻像现在一样,他迫切地希望自己中举当官。 打从娘胎出来,李步蟾就知道自己要当官。 但坦白地讲,之前的想法,还是前世带来的行为惯性,除了当官,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这次的事情,蛮横地撕开了这个时代的面纱,将这里的底层逻辑突兀地呈现在眼前。 如果说在后世,他还有得选,那么,在这个大明朝,他就没得选。 就像孔夫子那般,“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三个月不当官,就惶惶不可终日。 就像孟子说的那般,“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 读书人不当官,就像是亡国之君,就是任人宰割的肥肉。 李步蟾胡乱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只剩下两个深沉的鼻息之声。 又是一个早晨。 昨晚刮了一夜风,今天起来一看,昨日比铠甲还厚重的阴云荡然无存,太阳宛若金轮,轻快地从洢水尽头跃出。 刘敦书走在阳光里,递过来两个大馒头,“在县试的时候,我吃遍了县城,就彭记的鲜肉馒头最好吃,一咬一嘴油。” 李步蟾接过馒头,后世管这叫包子,“那你就错了,南门外还有一家,据说祖上是福建来的,味道比这个更绝。” 这家伙都成精了,哪里需要自己开解,刘敦书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你才是老县城了!” “那是,等过完堂,我带你去吃正宗的美食。”李步蟾小心地咬了一口,不让油淌出来滴到衣服上,“大兄,跟你商量件事情。” 刘敦书的注意力放在肉馒头上,“说!” “等下进了大堂,不管是个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不要替我出头,可好?” 李步蟾停住脚步,低声问道。 “让我看你受欺负?” 刘敦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那怎么行,打虎亲兄弟,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大兄,你要是强要出头,那我就单刀赴会了。” 李步蟾一动不动,刘敦书也动不了了,他有些不解,“这是为啥啊?” “嗨,你想想,我岁数小,身子骨弱,他们的板子再厉害,也不敢落在我的身上。” 李步蟾看看周围的人,走到一边,把声音再压低了一些,“要是你挺身而出,他们正好拿你出气,说你咆哮公堂,若是尊臀被打烂了,还如何给我娶嫂子啊?” “理倒是这么个理,”刘敦书捂着自己的屁股,眼珠子转了一下,“这官司咱就输定了?” 李步蟾点点头,不再说话,迈开步子向前,刘敦书跟了上去。 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广场中间,就是安化县衙。 县衙东西两边各有建筑,东边是土地祠,西边是牢狱。 安化县衙居于当中,大门上的牌匾,写的是“宣德”,两个大字威严肃穆,宛如铁铸,乌黑的墨色如同神祗的眼球,冷漠地俯视众生。 县衙的大门有三间,左右有过街坊,左坊上书两字“节用”,右坊上书两字“爱人”。 县衙大门两侧是两间角亭,一亭申明,一亭旌善,从洪武五年之后,从县到乡,都例置二亭,用以彰善抑恶,剖决争讼。 就这么一座简简单单的县衙,却似乎蕴藏了一股无形的威压,让鸟雀都远远地绕开,不敢在屋檐上立足。 两人的脚步也是一凝。 刘敦书脸色一白,他不知道这股压力从何而来,可他就是感受到了。 亏他先前还豪情万丈,自认为粪土公侯,没想到只是区区一座县衙,就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刘敦书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打气,“愚兄到了此刻,方知秦舞阳之勇也!” 第11章 过堂 “这也是大兄的县试是在考棚,要是在县衙大堂,就不会为它所迫了!” 李步蟾两口吃掉馒头,小小的脑袋抬得老高,眯眼瞧了瞧天空西斜的金轮,“这地方多来两次就好了,走!” 刘敦书长吐了口气,也挺起胸膛,用力扔掉手里的纸袋,“走!” 两人穿过广场,经过申明亭与旌善亭,到了县衙门口,看到甬道上矗立的诫石。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县衙门口站着两名皂隶,刘敦书上前,跟一名皂隶说明来意,皂隶接过李步蟾的朱票看了看,问了两句,便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皂隶并没有去县衙大堂,而是循阶往西,去向西侧的厢房。 李步蟾眼快,看清了大堂两侧房间上的标牌,东侧的房间依次是吏房、户房、粮科、礼房、匠科、工南科。 他们去的西侧,则依次是兵北科、兵南科、刑北科、刑南科、工北科、铺长司、架阁库和承发司。 皂隶带他们走到了第四间房“刑南科”的门口,他驻足听了听,里头没甚动静,咳嗽一声之后推门,对着一个中年人笑道,“皮司吏,这个小童就是李步蟾,我给你带来了。” 皮司吏颔有微髯,面如止水,端坐在桌后巍然不动。 他头上戴的是吏巾,吏巾不是头巾,而是软帽,平顶露额,看着是庶民的式样,却在帽子的背面加上一对乌纱帽翅。 官不官民不民,既是官又是民,是为吏也。 “你先稍待。” 皮司吏叫住皂隶,转头接过李步蟾的朱票,深深地看了他几眼。 这张朱票是他亲手签发,但他还真不知道,他发票传来的,是一个守孝的五尺之童。 这个小童抿着嘴,青葱的小脸上透着一股子倔犟,脖颈和手脚从麻衣底下露出来,被粗硬的麻衣磨得通红,脚上更是被菅履磨出了水泡,哪怕如此,守孝的麻衣和菅履还是穿戴得规规矩矩。 皮司吏冷漠的眼神当中多了一丝愧意,有些索然地垂下头,在朱票上画了个押,朝皂隶挥挥手,“验明正身了,带他去堂外候着!” 皂隶哈哈腰,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听得皮司吏又在后面吩咐道,“给他搬条凳子,给口水喝。” 李步蟾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面如止水的中年人已经把头埋进了纸堆,只看到了一对庶民帽后的乌纱官翅在微微颤抖。 皂隶带着两人绕过大堂,再往后走。 县衙分为内署和外署,外署是大堂,不是重大事件,大堂是不会使用的。 李步蟾的案件,不过是小小的民事纠纷,只会在内署的二堂。 同样是升堂,在二堂和在大堂是不一样的。 二堂相对简单,堂官一般穿戴公服,堂下除了值堂的书吏与皂隶,只有经承书吏与差役参与,与事无关之吏役可以不与。 升大堂就不同了,堂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所有吏役,都要齐集排衙。 二堂外侧是花厅和签押房,此时堂外候着不少百姓,有的忐忑不安,有的得意洋洋,有的噤若寒蝉,有的谈笑风生。 皂隶排开人群,将两人安置在签押房外头,果真按照皮书办的吩咐,给两人搬了一条春凳,又给了两人端过来一碗热水,让李步蟾在此等候,到时候自会有人过来带他上堂。 这新来的两人,一个还未及冠,一个更是小不点,却大模大样地坐在签押房外边喝水,旁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异样。 刘敦书喝着热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他在上月刚过了县试,府试在即,忙里偷闲磨砺刀枪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坐在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堂内的动静,喊堂声、问答声、掷签声,威吓声不绝于耳,随着一阵木板与皮肉的撞击之声响起,接着就是痛呼哀嚎和告饶之声。 片刻之后,两名皂隶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衣裳未破,却有殷红的血迹从里渗出,把湖色下裳染出团团红色,像是县学那片桃林。 刘敦书面皮一紧,又将书塞进怀里,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热水顺着喉咙下去,他才又坦然起来。 很快,听到里头一声吩咐,有人大声呼喝道,“传金轮禅院事主到堂!” 一个皂隶出来,跟李步蟾招呼一声,再进到旁边的花厅,带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僧人,一颗光头油光水滑,甚是打眼。 “德邦?” 僧人上堂本就少见,眼前的这位是金轮禅院的知客僧,金轮禅院是县里有名的大庙,是不少善男信女心中的佛门净地,认识这位德邦僧的人,可是不少。 花厅是县衙官吏休闲之所,平时用来接待访客,李步蟾顺着门户往里一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老脸。 那张老脸满是慈悲,是金轮禅院的住持,安化僧会圆通僧。 圆通僧站在门内,也看到了李步蟾,他微微一笑,立掌行了个佛礼。 皮司吏也赶了过来,刘敦书想要跟着进堂,却被皂隶拦在门口,李步蟾对他点点头,让他稍安勿躁,缓步迈上了公堂,孤身与德邦僧对峙。 知县钱大音端坐于堂上,他身材粗壮,面方口阔,身着公服,不怒自威。 皮司吏紧走几步,站在前首,跟他相对的是值堂书吏,两边各站着三个皂隶,杵着水火棍,棍上包浆莹然,颜色黯紫,不知打烂了多少人的皮肉。 八九岁的童子,青葱羸弱,就像一株刚刚插下的秧苗,本应在父母膝下享受抚爱,却不合时宜地站在了公堂之上。 冷寂的大堂,冷峻的官吏,冷笑的僧人,冷漠的目光,充满恶意,没有温度,恍若黑暗丛林。 “小施主,公堂法度森严,实在不是你来的地方,还是回家骑你的竹马去!” 德邦僧靠了过来弯下腰,一片阴影将李步蟾罩住,“再怎么说,也要待你口中狗窦不亏,再来对簿公堂不迟。” 狗窦就是狗洞,是调笑小儿齿缺之语。 李步蟾眼下正是换牙的年纪,门齿缺了一颗,“狗窦又如何?” 李步蟾冷声道,“口中狗窦,就是为你等所设,让你等可以从此间爬出狂吠。” “你个……” 德邦僧不提防李步蟾这般嘴利,脸色一变,正待还嘴,只听得堂上惊堂木“啪啪”脆响,他只得悻悻地闭上嘴巴。 第12章 梅山 “县尊,告人与被诉,皆已验明正身。” 皮司吏躬身禀告,钱大音干咳一声,看着右侧的德邦僧,“告人,你所告何事,意欲何为,赶紧说来!” 德邦僧上前行礼,将他的意图禀明。 据他所言,金轮禅院香火旺盛,日前想要扩建一座万佛楼,却为寺外的一座野坟所碍,与野坟之主几度商谈未果,恳请县衙准许寺院迁走野坟,扩建庙宇。 这德邦僧到底是知客,一张嘴甚是便捷,侃侃而谈,说得钱大音不住点头。 李步蟾冷眼看着,也不插话。 “阿弥陀佛!” 德邦僧说完事由,宣了一声佛号,上前向堂上恳求,“县尊,我佛慈悲,能否容小僧再劝解几句?” 钱大音微微颔首,德邦僧侧过身来,诚恳地对李步蟾道,“敝寺香火旺盛,信众云集,旧殿逼仄不敷使用,这才新建万佛殿,小施主,望你能体谅一二!”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李步蟾似乎是在跟德邦僧说话,却没有去看对方,脸上如同被熨斗烫过一般,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表情。 德邦僧微微一滞,“金轮禅院是县中僧会所在,佛陀在上,护佑万民,你家一座孤坟就不能迁走?”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看着这童子面无表情地重复旧话,德邦僧有些按耐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全县居士纷至沓来,膜拜佛陀,有你家一座孤坟摆在那里,居士会问,他们拜的是佛陀呢,还是你李氏先祖呢?” 李步蟾这次终于有了表情,他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这个僧人,“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你……我……” 李步蟾还未变声,尖细的童声带着冷意,反复再三的一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铁拴,拴住了事情的关键所在,让原本口齿还算伶俐的德邦僧,气结无语了。 这时堂上传来问话,“被诉,你口口声声,说金轮禅院是你李氏的坟寺,可有凭据?” “有《县志》为证!” 问话的是知县钱大音,李步蟾瞥了德邦僧一眼,上前行礼回话,“还请县尊老爷取来县志一观!” 此次金轮禅院突施冷箭,李步蟾来不及收集证据,但《县志》是县衙必备,倒也不需要他去收集。 钱大音稍有迟疑,吩咐一个皂隶,去礼房将《县志》取来。 堂外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看那小童的目光,大多带着同情之色。 若是金轮禅院真是李氏的坟寺,祭扫了四百多年的祖茔,到了他这里,被自家坟寺给踢走了,让这个小童如何受得了? 片刻之后,皂隶回转,呈上厚厚的县志。 “熙宁年间,自庐陵移民……有李氏迁徙至小淹乃止……崇宁年间……建寺护坟……” 钱大音翻到一页,咀嚼着其中的文字,点点头,“《县志》倒是记了,当时确有庐陵移民李氏迁至小淹,营建寺院,这是不错的。” 他捏着胡须笑道,“不过,此处记载含糊其辞,所谓庐陵李氏,未见得就是你李氏先祖之李,所建之寺,也未见得就是金轮禅院。” “县尊老爷明察秋毫!” 德邦僧大声道,“四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几行不清不楚的话,如何能够引以为凭?” 知客僧话语间有些得意,四百多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大王旗都换了几茬,何况一座孤坟? 李步蟾努力抬着头,从钱大音看到书吏,看到衙役,再看到德邦僧。 被这个童子如此逼视,有的人还是无动于衷,却也有人老脸一红,掉过头去。 “李伯,咱安化移民不都是洪武年间么,跟北宋又有什么干系了?” “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志书都有,感情这金轮禅院还真是人家的坟寺……” “当然啊,四百余年下来,李氏年年祭扫祖茔,兴寺护坟,不曾短缺,这还能有假?” “那县尊老爷……” “噤声……” 钱大音固然可以从文字中寻觅缝隙,但事实就在缝隙处摆着,只要长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 堂外百姓声音越来越大了,刘敦书更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激愤,跟周围说道起来。 “啪啪!” “肃静!” 堂上的钱大音眉头一皱,抓起惊堂木拍了几下,堂外的人面面相觑,立马就肃静下来。 世人皆以为,“江西填湖广”是国朝洪武之事,其实也不尽然。 四百多年前的北宋,脚下这片土地,还是不服王化的“梅山蛮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是蚩尤的后裔,是九黎瑶民。 直到熙宁年间,章惇以怀柔之术开梅山,才有了安化县,之后朝廷从江西庐陵大举移民充实此地,以图“归安德化”。 也正是因为梅山,此处县城,才谓之梅城。 李步蟾的先祖李晟,就是那时迁徙到此,李晟过世之后,他的后人便在他的坟茔东侧修建了一排屋宇,中间供奉佛祖,西侧屋宇便用来供奉李晟的牌位。 之后更是专程远赴衡山,请来了高僧钵轮法师来此主持,命名为金轮禅院。 沧海桑田,当年的小庙,如今俨然名刹,当年的江右大族,如今却只剩下眼前这个童子了。 李步蟾也有些无奈,不管钱大音与金轮禅院之间有什么勾搭,但他的话在文义上并不算错。 其实,金轮禅院山门一侧,原本还立有一块石碑,碑文记载着李氏远赴衡阳,请钵轮法师驻寺的经过,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石碑便不见了踪迹。 “和尚,我来问你,金轮禅院的山门,檐分二重,正面那一重,书写的是什么?” 李步蟾看着德邦僧,从他的角度仰视,只见到一个油光可鉴的下巴,下巴一张一合,“当然是敝寺的寺名,金轮禅院。” “好,”李步蟾提高音量,接着问道,“那山门的背面还有一重檐,上面书写的又是什么?又是何人书写?” 德邦僧是知客僧,对山门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下意识地回道,“写的是“凿井兴词”,落款是“庐陵李宪”……” 不待他说完,李步蟾截口道,“和尚,那李公讳宪者,又是何人?” 第13章 凿井 德邦僧陡然僵住了。 李宪,就是墓主李晟之子,就是金轮禅院的营建之人! 德邦僧心里咯噔一下,瞪着眼睛道,“是李宪题字又如何,李宪是读书士子,就不能是他们文人雅士一时兴起所题么?” “文人雅士?还一时兴起?” 李步蟾呵呵冷笑,眼睛里却是没有半分笑意,戟指着德邦僧,厉声骂道,“游山玩水的题词,会是“凿井兴词”么,你个无父无母之辈,不学无术之徒!” “竖子,安敢辱我!” 先前进公堂,德邦僧就被李步蟾怼了,不想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被这个黄口小儿辱骂,他血气方刚,哪里还能忍得住? 一时间,德邦僧血气上涌,面红耳赤,怒吼一声便扬拳冲了过去。 李步蟾浑然不惧,昂然冲着德邦,挺着小脑袋迎向沙钵似的拳头,锐声叫道,“恶僧,来!” “恶僧敢尔!” 堂外的刘敦书一时情急,大叫一声,奋力前冲,险些冲进公堂,门口的皂隶赶紧拦住。 被人一拦,刘敦书猛地想起来时的约定,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愤怒地瞪着德邦僧,目眦欲裂。 就近的皂隶见机得快,赶紧上前抱住德邦僧,要是真让这个和尚在堂前伤了这个小童,今日的堂审就不好收尾了。 公堂内外同时大哗。 一个八九岁的童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还有比这更可怜的么? 人家已经够可怜了,披麻戴孝被逼上公堂,这都不是欺负孤儿寡母了,这个小童可是连寡母都没有,巴巴地行了百里路程赶来过堂。 在公堂之上,小童据理力争,却还惹来老拳相向,还有天理么,真当大明的百姓都是死人不成? 原本安然坐在花厅的圆通僧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坐不住了,急吼吼地赶了出来,脸上和煦的笑容也荡然无存,眼睛里多了一抹阴鸷。 圆通僧端着身份,不想与一个童子对簿公堂,便让德邦僧出面,没想到德邦僧竟然这般不堪,身为佛寺知客,竟然连凿井报父之事都不知道。 隋唐年间,有一位高僧叫慧斌法师,他的父亲得享高寿,年近百岁仍在京为官。 法师愧于自己不能承欢老父膝下,遂于汶水之南的要道之上凿了一口水井,供来往的旅人使用,以此为老父祈福,并在井旁立碑,还作了铭文刊于碑上。 “哀哀父母,载生载育。亦既弄璋,我顾我复。一朝弃予,山州满目。云掩重关,风惊大谷。爱敬之道,天伦在兹。殷忧暮齿,见子无期。凿井通给,托事兴词。百年几日,对此长悲。” 李宪在金轮禅院山门的题字,就是来源于这句“凿井通给,托事兴词”,这能是游山玩水之词么? 慧斌法师凿井为父祈福,李宪建寺为亡父积德,人家说你“无父无母,不学无术”,又哪里说错你了? “啪啪!” 堂上的钱大音猛拍惊堂木,魔音入耳,还在跟皂隶较劲的德邦僧好像被一盆冰水从天灵盖上倒了下来,血色一下褪了下去。 糟了,中了这顽童的激将法! 德邦僧行凶未成,李步蟾有些惋惜,要是和尚的拳头碰到自己就好了,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躺下的姿势,可惜妙计未成。 钱大音抬头一望,与外头的圆通僧对了一个眼神,“告人突发癔症,左右抬下去就医。” 德邦一愣,听到堂上问道,“告方可还有告人?” “阿弥陀佛,贫僧姗姗来迟,还望县尊恕罪!” 圆通僧穿人而过,上来告罪,又对李步蟾致歉,“德邦佛理未成,也请小施主海涵!” “呵呵,大和尚来得却是及时!” 见对方临阵换人,李步蟾也无计可施,“我李氏先祖,在贵寺山门的题字,大和尚如何解释?” “呵呵,小施主稍安勿躁!” 面对李步蟾的紧逼,圆通僧轻轻一笑,转身跟钱大音道,“县尊,贫僧以为,李氏之祖坟早就湮灭无迹,眼前那侵寺之坟,乃李氏伪造,并非原坟!” “哦?” 钱大音也是一笑,这倒是有意思了,那边顽童刚施激将之法,这边老僧就来釜底抽薪。 见圆通僧将自己的逼问轻轻拨到一边,反而出招以攻为守,李步蟾心里一凛,就听圆通僧问道,“小施主,庐陵李氏,当年系庐陵的望族大姓,书香门第,然否?” “不错。” 李步蟾点点头,当年梅山初开的移民,可不是洪武年间的移民,是为了让“梅山蛮地”归化而移民,故而迁徙来的大多都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 “这就对了。”圆通僧道,“那野坟形制狭小,只有几层青砖相围,连条石都不曾使用,坟边甚至都不见石灰勾勒,这般草草了事之坟,分明是临时堆成,如何能是知书达礼的名门子弟所为?” 李步蟾一时语塞,此事确有不通之处,但四百多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步蟾诘口反问道,“和尚言下之意,是说我李氏祖坟不是原坟,是伪坟?” “不错!” 圆通僧话音未落,李步蟾追问道,“祖坟造伪?我李氏为何要行此亵渎之举?” 圆通僧不假思索,“风水!” 老僧团团转了几步,目光从内到外扫了一圈,“众所周知,我金轮禅院的风水绝佳,龙凤交汇九凤朝阳,是出宰执之吉壤,在此建坟,乃恩泽后人光耀门楣之举,祖先也当原宥一二!” 李步蟾面色一冷,风水之说倒是不假。这块吉壤,是当年李晟花了重金,请了杨救贫的嫡传,三僚曾氏后人点的穴,临死之前,李晟再三嘱托,一定要安葬于此。 当年交好,金轮禅院自然也知道此事,不想此时却成了反噬之刀。 “大和尚真是口绽莲花!” 李步蟾冷笑道,“但有一宗,你金轮禅院寺僧甚众,而我李氏人丁单薄,如何在你等虎视眈眈之下取土造伪?” “小施主,你忘了,尊祖曾为我县典史!” 圆通僧笑容更盛,转身对钱大音合十道,“还请县尊传告方人证!” 钱大音扬声道,“带告方人证上堂!” 一名皂隶应声而出,片刻之后,一个须发如银,雀斑点颊的老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随着皂隶上堂。 李步蟾瞳孔一缩,知道麻烦了。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翁,正是沙湾的里老。 第14章 抽薪 大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由十户富户每户一年,轮流担任里长。 又由里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里老,来排解邻里纠纷,惩恶扬善。 更是规定,民间所有邻里纠纷,必须先经里老调解,不经里老这一环,不许告官。 这个里老就是沙湾刘氏的族长,据说今年已是七十有三,难得的高寿。 见他上堂,知县钱大音都起身致意,吩咐赐坐,里老谢过钱大音之后落座,捋了捋白须,出言作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是……弘治十五年的一个深秋! 那天,李典史带着二十多人从县里急吼吼地回村,闯进小民家中……咳咳……” 里老咳了几声,回忆道,“那年正由小民轮值里长,所以李典史命小民在村里征调了几人,带齐了家伙事,到草市挑了几担青砖,只花了两个时辰,那坟就成了。” 里老看看李步蟾,幽幽地说道,“那寺里倒是有人,当时还有僧人出来理论,却被打翻在地,据说将养了三月才得利索。” 听里老所言似乎在理,典史掌一县刑狱,的确有这个本事,但李步蟾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东西纯属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自他有记忆开始,每年都随父亲前去扫墓,五百年的坟与二十年的坟,比小萝莉与老太太的区别更大,谁能看不出来? “此事小子从未与闻,既然里老说家祖造坟,当时村里有人,寺里也有人,不知他人何在?” “孺子,你能闻知何事?” 里老昏黄的眼睛看了看李步蟾,轻描淡写,“当时不说你还未曾出生,连你父亲都尚在冲龄,他都未曾与闻!” 回了这一句,里老把眼睛一闭,不再跟这孺子说话。 “县尊容禀,贫僧还有物证。” 此时,一旁的圆通僧又取出一本册子,呈给钱大音,“县尊请看,洪武二十六年,我县清丈土地,非止田亩,我方外之佛寺道观亦在其例,皆需造册,此为我金轮禅院之册,册上登记分明,金轮禅院之所属,就是本寺,与李氏何干?” “宾八百六十八号,洪武二十六年……” 钱大音翻看了一下,连连点头。 这是官府出具的流水保簿,最是权威,如果说之前的所有说辞,多少还有臆断的成分的话,这份土地册就是实锤了。 他让人将册子递给李步蟾,“被诉,你还有何话说?” 李步蟾慢慢地翻看册子,心里一沉,这圆通僧果然老辣,先是让里老做伪证,说坟是假坟,这是“坟”不在了。 接着晒出土地册,说寺是自有,这是“寺”脱离了。 一记左勾拳加一记右勾拳,步步紧逼,将“坟寺”之名甩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这土地册倒是真的,但这个“真”,是逼出来没有办法的真。 不说别人,就是李步蟾自己都能想到,这是洪武年间清丈土地,李家为了省钱,少纳税赋,就将这一大片土地藏匿于寺院名下。 这么做自然上不得台面,拼的就是人品,现在人家不认账,那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小施主,意下如何?” 圆通僧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不如何!” 李步蟾指着册子的图状,正容道,“这土地册上所记,金轮禅院之属,只有此地东侧,就是如今的山门殿与普光明殿,连观音殿,以及禅堂无门关都没有,更没有如今建造的万佛楼!” 圆通僧笑容一滞,深深地看着李步蟾,这个童子给他的感觉太怪异了,就算经年老吏都没他这般难缠。 李步蟾也这么一说,意思清楚,就是互相伤害,金轮禅院固然可以跟我李氏无关,但那坟茔之地也跟你金轮禅院无关。 “哦,再将帐册呈上来与本官看看!” 堂上的钱大音精神一震,再度取过土地册,看了一眼,肃然问道,“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那野坟就是你李氏祖坟?” 李步蟾默然。 这世上最难证明的,就是要证明我祖宗是我祖宗。 钱大音接着问,“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金轮禅院是李氏为护坟所建坟寺?” 李步蟾继续默然。 《县志》不行,山门题字不行,记事石碑也毁尸灭迹了,而对方却有土地册这个杀器。 “那好,既然如此,本案案情清楚,可以结案了。” 钱大音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金轮禅院为公寺,并非李氏之家寺,金轮禅院的一切事宜,均与李氏无干。 至于侵寺之野坟,系李氏于弘治十五年伪造,乃无主之坟,无主之地。” “啪!” 钱大音猛地一拍惊堂木,公堂内外悚然一惊,“告人,洪武帐册年久失真,旧建新建之庙宇,必须去户房重新丈量造册,你可知晓?” 圆通僧垂首合十,心中苦笑。 重新清丈造册,又要割肉伺鹰,自家舍去脸面做了小人,最后倒是让这钱知县落了个大便宜。 钱大音转向李步蟾,“被诉,若你依旧认定那野坟是你李氏祖坟,则金轮禅院扩建之时,你需同意将坟茔另迁它处。否则,本县认定那野坟与你无关,金轮禅院可自行处置!” 李步蟾依旧沉默不语。 “那好,既然双方都无异议,书办!” 皮司吏赶紧躬身将一张纸呈了上去,钱大音过了一眼,“你二人签了甘结……” “县尊,小子不服,这甘结小子不签!” 李步蟾紧握小拳头,挺直小腰板,抬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巴,扯着小喉咙,打断了钱大音的话,“步蟾再不孝,也不能签这个甘结!” “甘结”就是甘愿了结,是衙门的结案文书,也是民间的画押字据。 甘结不签,事情多少还有转机,甘结一签,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 钱大音面色一沉,“刚才本官跟你说得分明,你还敢在此胡闹,莫不是以为这堂上的板子,打你不得?” “县尊判得不公,打死小子,小子也不签!” 李步蟾声音哽咽,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噙了半晌,终于滚了下来。 继而号啕大哭,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抽一泣,“我要是签了,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第15章 甘结 李步蟾哭到伤心处,又夹着两声哭喊,使劲地拍打地面,恍若杜鹃泣血,恰似子规夜啼。 他的表演浑然天成,让一些心软的旁观者都眼圈泛红心有戚戚,宦海沉浮的精英,谁还不是个影帝呢。 刘敦书哑然,赶紧把笑意憋了回去,悲愤欲绝,“小蟾,别哭,咱跟那秃驴拼了!” 画风急转直下,公堂内外一阵错愕,似乎这才想到,眼前这个谈笑自若从容不迫的被诉,只是一个八九岁的童子。 敲碎了那层伪装的硬壳,到了了才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面目。 钱大音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这种情况实在是平生仅见。 公堂之上小儿哭闹,实在是有失体统,要是传出去,他钱知县在同僚面前,可就有的说头了。 “侬该宅乱!”钱大音郁闷之下,乡音都出来了,他不耐地挥挥手,“把这个小浜蟹架起来,摁个手印!” 李步蟾微微一怔,抹泪的手张开一线,从缝隙中偷看了钱大音几眼。 两名皂隶上来,一人将李步蟾夹在腋下,走进签押房,另一人抓过他的右手,掰开拳头,撅起拇指,蘸上印泥,对准甘结的被诉人处,摁了下去。 李步蟾身小力微,纵然竭力挣扎,大声吵闹也是无济于事,见甘结已成,已然无力回天,便也停止了哭闹。 圆通僧在甘结上签字画押,转头面对李步蟾凌乱的发髻和衣裳,菅履都掉了一只,脸上多少露出愧疚之色。 “和尚,我有个疑问。” 李步蟾回头捡起菅履穿上,泪痕犹在,“得古圣制法,为子必孝,为父母慈爱,士丈夫望益,而善法不衰。” 圆通僧身子一僵,李步蟾念的,是佛家的《尸迦罗越六方礼经》,也作《善生经》,是佛家关于伦理的经典。 “佛门弟子,不也是父母所生么?” 李步蟾拉着刘敦书离开,圆通僧猛地咳嗽起来。 德邦僧赶过来,轻抚其背,又找人讨了碗水喝下,圆通僧才缓过气来。 气虽缓过来了,在这一刻之间,却仿佛苍老了很多。 佛家的出家,并非是要忘却父母,相反提倡孝行,身体力行。 佛门高僧的孝行比比皆是,轻轻松松就能编一个“佛门二十四孝”出来。 像道恒法师的画缋奉母,道安法师的躬亲事母,慧木尼师的嚼脯饴母,道纪法师的荷母说法,道兴法师的舍命救母,法云法师的挽车就食,等等等等。 儒家的“二十四孝”可能是编故事,佛家的“二十四孝”可是有图有真相,十足真金。 李步蟾临走前突刺这一剑,让圆通僧很受伤,从县衙出来,神色黯然落落寡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输了官司。 德邦僧跺跺脚,都是那竖子闹的,想着为了此事,寺里耗费不少,之后清丈还要被钱大音伸手,对李步蟾更添恨意。 “住持,咱们回去就将那野坟给平了!” 圆通僧猛地回头,脸色铁青,跟殿里的大金刚药叉似的,“身为知客,连凿井兴词都不知,你知什么客?” 他甩开德邦僧的手,落寞前行,“回去之后,罚你在坟边诵经十日,磨磨你的戾气!” 德邦僧脸色一苦,疾步赶上去搀着圆通,“那坟?” 圆通僧神色又黯淡一分,手里的佛珠套在腕上,嘴唇轻启,“阿弥陀佛!” 李步蟾刺出一剑,踏飒而去。 官司固然是输了,但好歹也溅了对方一身血。 出了县衙,过了旌善亭,到了衙前街的茶楼下,李步蟾驻足回首,定定地看着这座偏远小县的八字衙门。 刘敦书站在一旁,看看衙门上高悬的“宣德”二字,兀自愤愤不平,他最气愤的还不是圆通僧,而是钱大音,知县老爷的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李步蟾静静地听着他的吐槽。 世间的道路十之八九是不平的,世间的事情十之八九也是不平的,知道了这个,看淡了,不再因此而愤懑,那就从中二少年蜕变成油腻大叔了。 一个小贩坐在路边,身边的箩筐里面是金黄色的枇杷,期待地看着来往的人群。 李步蟾上去称了几个,抓起一个递给刘敦书,“大兄,保护嗓子!” 刘敦书接过枇杷,瞪了李步蟾一眼,李步蟾嘿嘿一笑,又抓起一个枇杷胡乱擦一下,也懒得剥皮就塞进嘴里,“呸呸”两声,吐出枇杷籽儿,无辜地瞪着刘敦书,“大兄,继续啊,有些东西恶心,吐掉就好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突然乐不可支,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携手回到县学,李步蟾赶紧将公堂之事作了记录,从参与人等到言谈举止全部记了下来,只做记叙,不作描述,尽量客观公正。 也就是他现在的记忆力远超侪辈,不然还真做不到全景复原。 记录好了,跟刘敦书对了一遍,确系无误,两人收拾好东西,到了石安之的书房。 石安之的书房素静得犹如庵堂,只在书桌后壁上悬挂一幅斗方,字形如石压蛤蟆,笔墨恣意,取法苏东坡。 “诸公莫说教官穷,说起穷来不算穷。 中轿居然安七尺,上台也只打三躬。 老夫子叫人人是,外翰林称个个同。 日上三竿犹未起,胜他多少磕头虫。” 落款是闽侯不可翁。 这首诗虽然文采不显,却是豁达淡然,嬉笑怒骂之间趣味盎然。 其实,学官固然不如县衙,被人说是穷官,但既然是官,也没穷的道理。 学童参加县试需要学官的盖印,答题的试卷需要购买,搭设考棚需要经费,这都是可以上下其手之处。 哪怕是中了秀才,也需要一笔“印结费”才能盖印,参加簪花典仪,至于之后的月试岁试科试,更是考官可以经营的大头。 但石安之就像一把大扫帚,自从他任了教谕,安化县学既往的这些见不得人的陋规,被他一扫而空。 这次李步蟾两人找上门来,也是两手空空,因为这位石教谕从不收礼,曾有生员不信邪,却被当众折辱,成为笑柄。 第16章 双井 见两人进来,石安之放下手中书卷,捧着一个茶杯,从书桌后走出来,让两人坐下。 询及今日之事,李步蟾取出记录的书稿,呈给石安之。 石安之边看边问,沉默一阵,几口喝完杯中的茶水,看着茶杯上的太极图叹道,“杯中含太极啊!”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刘敦书阅历浅薄,不知道如何接话,李步蟾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两个糍粑,这是蒋桂枝做的,昨日路上没吃完,现在坚硬似骨,需要煎烤才能吃了。 将这两个硬邦邦的糍粑掏出来,李步蟾对石安之道,“腹内孕乾坤!” “杯中含太极,腹内孕乾坤!” 石安之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眼前这个小童已经是接二连三地给他惊喜了。 昨日围棋是一喜,刚才笔录是一喜,现在对联又是一喜,石安之站起来,欣喜地看着李步蟾,负手转了两圈,频频点头。 “对得又快又巧,胸襟开阔,不意我安化小县,亦能见双井神童!” 双井神童,说的是黄庭坚。 他是江西洪州双井村人氏,因此得名。 一听石安之将自己比作黄庭坚,李步蟾哪里敢当,赶紧起身谦辞。 黄庭坚自幼异常聪明,他五岁就能将六经倒背如流,一部《春秋》,十日成诵,不遗一字。 黄庭坚七岁便能作诗,一日见牧童骑牛,便作了一首《牧童》。 “骑牛远远过前村, 吹笛风斜隔岸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七岁小孩能赋诗,已是奇闻,所赋之诗,还懂得“名利”,懂得“机关用尽”,更是匪夷所思。 李步蟾虽然自认不俗,但是神童指数比起黄庭坚来,应该还是逊色两分的,最起码黄庭坚五岁背六经,而他九岁了,《春秋》三传都还没有背下来。 石安之压压手让他坐下,语气更加和煦了,“步蟾,看你作的记录,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李步蟾点点头,“先生,此事没法甘休!” 石安之“嗯”了一声,“那你准备如何打算?” “去长沙府!” 李步蟾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声来,“我要去府城上诉!” “不是……”刘敦书在一旁着急了,“小蟾,你不是说过,那圆通僧来自长沙开福寺,就算是去府城,这官司也打不赢么?” “大兄,去府城,未见得就是去府衙啊!” 李步蟾转头解释道,“我要去府城的察院,请巡按御史主持公道!” “巡按……御史?” 刘敦书双目失焦,李步蟾这句话彻底把他打懵了,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明等级森严,打官司必须逐级上告,不能越级上诉。 其实不只是大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唐律》就规定,越级上诉的,不管是不是有什么冤情,先用竹鞭抽四十下再说,“诸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 到了大明更加厉害,需要抽五十下。 不过,凡事无绝对。 如果百姓对县衙的审判不满,觉得县里判得不公,又对府衙没有信心,他还可以走另外一条通道去上诉。 那就是巡按御史,也就是民间话本中的“八府巡按”。 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在内称“监察”,在外称“巡按”,因为他们是“代天巡狩”,找巡按申诉不算越级。 又因为他们不是地方官吏,与地方利益无涉,相对来说,能够申冤的可能更大一分。 不过,巡按御史既然有个“巡”字,当然不能待在治所不动,必须在辖地内巡视,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里找他们很有讲究。 以湖广巡按来说,湖广巡按官署在治所武昌,在各地也会设有一座“察院”受理申诉。 这样的察院,除了少数大县,多在府城。 像安化这样的偏僻之壤,是没有察院的,想找巡按御史申诉,就必须去府城长沙了。 但是,就算是找到了巡按,又能如何呢? 偌大一个湖广行省,足足有十六府,千万黎民,也只有一个巡按御史! 正因如此,常人压根儿不会往那方向想。 找巡按御史申诉,受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百姓看来天崩地裂的大事,于他们而言,也只是轻如鸿毛的小事罢了。 “长沙……得有三百多里?” 刘敦书打了个冷战,看了看李步蟾的脚,穿了几个月的菅履,红红的印痕都黑紫了,脚背还有血泡,“能不能等等,等你大几岁再说?” “大兄,我能等,他们能等么?若是真让他们惊动了先祖,那我就百死莫赎了!” 李步蟾苦笑着摇头,顿了一顿,走到石安之面前躬身行礼,“此事还请先生玉成。” 石安之点点头,“但说无妨。” 李步蟾道,“此去长沙府,必须路引。” 刘敦书更加发愁了,眉头挤作一团,跟打结的麻团似的,“是啊,行百里便需路引……” 按照大明律,但凡军民人等,每出百里便需路引,没有路引,被官府捉拿,后果可称惨重。 在关口渡口抓到,打八十大板。 不是从关门渡口出关的,打九十大板。 在边关被抓到,打一百大板。 侥幸出了边关还被抓到,绞死。 这路引的获取也很麻烦,必须里甲申报,县衙准许,以现在李步蟾的情况,想要获取路引,无异于白日做梦,哪怕是刘诗正也不见得好使。 李步蟾只有求眼前的石安之,以他清贵的身份,一张路引当无难处。 “路引之事好说,不过……” 石安之眯着眼睛看着李步蟾,“此去长沙府,三百多里,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时代出远门,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就算武二郎这样的老江湖,都免不了要喝上一碗蒙汗药,一个八九岁的童子,就算有了路引,能走到哪里呢? 指不定还没出安化,就被人拐走卖掉了。 “先父曾与小子说过长沙,他说长沙是诗圣驾鹤之地,他在长沙之时,常于杜甫江阁凭吊吟咏。” 李步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小子力弱,不能提杜惟兼之刀,但小子有脚,可以效杜嗣业之乞。” 刘敦书本欲再劝,话都到了嘴边,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只得又憋了回去。 第17章 恻隐 杜甫出身名门,他的祖父杜审言得罪权贵,被贬吉安,他的伯父杜并杜惟兼当时只有十六岁,随父赴任。 在吉安,杜审言又为司马周季童陷害,罗织罪名,将其下狱,将欲杀之。 杜并悲痛欲绝,趁周季童宴会之时潜入司马府,持刀刺死周季童,自己也被乱刀砍死。 杜并为父报仇,名动士林。 杜甫晚年流落长沙,浮舟湘江,病饿而死,直到四十余年后,其孙杜嗣业扶棺远行,一路流浪乞讨,从耒阳到洛阳,才让祖父魂归首阳祖茔。 从杜并之孝到杜嗣业之孝,李步蟾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坚如磐石,言辞是无法动之了。 刘敦书看着石安之,希望教谕能够开口拒绝,不让李步蟾取得路引,无论李步蟾如何早慧,毕竟只是一个总角小童,哪受得了江湖风波之恶? 石安之微微沉吟,“孺子,你确定了?” 李步蟾一挺胸脯,“确定了,步蟾这就回家,等候路引。” “你就别回家了,让他回去。” 石安之转头吩咐刘敦书,“明日一早,你便乘舟返回,给他家里分说明白,带个平安。” “我一人回去?”刘敦书疑惑道,“那小蟾?” “这孺子既然非要去府城,那就去!” 石安之展颜笑道,“正好我也要去府城,看看下月府试情况如何,就让这孺子跟着,解我旅途寂寞!” “此话当真?” 刘敦书腾地站了起来,搓搓手,喜形于色。 不同于刘敦书的失态,李步蟾却是有些踌躇。 他与石安之素昧平生,并无交集,哪怕是刘诗正,其实也就是县学的生员,与石安之也没什么特别交情。 这次到县城,石安之能够照看一下,已是看在了士林情分,刚才的路引之事,都属于非分之请。 不曾想现在石安之却愿意亲自带着他去府城申诉,说是去看看府试情况,傻子都知道这只是托词。 府试由知府一言而决,连府学都插不上手,他一个县学教谕去看什么? 从安化到长沙,往返七百里,非十天半月不可,自己何德何能,让一县教谕放下公务,陪他走一遭? 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么? 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么? 他李步蟾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子么? 见李步蟾踌躇的样子,石安之眯眼问道,“孺子,在狐疑什么?” 李步蟾想了想,还是直言问道,“先生,我能问问其中缘由么?” “缘由?”石安之哑然失笑,“需要么?” 李步蟾坚持道,“不需要么?” “本来是不需要的,不过,既然你非要的话……”石安之问道,“你读过《孟子》么?” 四书,李步蟾当然是背熟了的,他用力点点头,“读过。” 石安之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那好,你背一遍《告子章句上》给我听听!” 李步蟾一怔,朗声背了起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读着读着,李步蟾的声音越来越亮。 他明白了,石安之帮他的缘由,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恻隐之心。 原来的李步蟾读四书,只是将它们当作攫取功名的工具,现在再读,却是越读心里越敞亮。 等他读完,石安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文丞相到死都在揣摩这句话啊!” 既然决定去府城,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 李步蟾给蒋桂枝写了封信,告知情况,让她不用担心,自己到府城还会给她带礼物回来,让她随婶子去刘家住上半月,保重身体云云。 石安之还给他找了一身衣裳和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长途跋涉的话,孝服和菅履肯定是不能穿了。 除了银钱,还要备上一些吃食和常用药材,以及一路上要读的书,换洗衣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翌日清晨,石安之牵着一头健驴,告别老妻,走出县学。 石安之的儿子是个举人,在京城国子监读书,陪在身边的,就只老妻而已。 以往出门,石安之还带一个仆役,这次有李步蟾跟着,他索性连仆役都不带了。 李步蟾两人恭敬地给石夫人行礼,跟着石安之的脚步,向城东门而去。 三人先到了码头,给刘敦书送行,目送帆影飘然远去,两人一驴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而去。 石安之骑在驴背上,慢悠悠地前行。 李步蟾与驴兄并行,他今日穿着湖色的长衫,腰间束着布带,脚下穿着布鞋,看起来唇红齿缺,卖相不错。 石安之并没有惯着李步蟾,让他背着一个小巧的书箱,里头放着他自己的东西,和几本书卷,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号的宁采臣。 这叫“负笈远游”。 李步蟾背着书箱,脚步轻快。 清明时节,官道从丘陵中展开,如同一条蟒蛇,向远处延伸,触目所及,是无边的绿。 浓浓的绿意当中,间或有一山粉红,一水清碧,又听着黄莺婉转,紫燕翻飞,真是如同走在画图中一般。 走着走着,石安之一偏腿,从驴上下来,“骑驴不如骑马,时间久了腿麻,下来走走,你上去骑一段!” 李步蟾莞尔一笑,本来还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贪看风景,居然没发现腿重了。 他也不矫情,爬上驴背,觉得石安之这老头挺有意思,明明是关照别人,却从来不说软话,不愧姓了这个“石”。 既然不用走路了,他就取出一本书,在驴背上读了起来,所谓的“三上”,就是如此这般。 李步蟾手里的书,跟平常的书册还有些不同,开本很是袖珍,这是专门为读书人远游而刻的巾箱本。 读书人“负笈远游”,那个“笈”的尺寸不大,一个女人都可以环抱,不大的空间还需要放很多杂物,书册自然也就不能是书房的大开本,必须袖珍,盈盈一握才行。 两个时辰之后,约莫走了三十里,石安之将李步蟾叫住,两人择地坐下,放驴在旁边吃草,两人也取出一些吃食吃了起来。 饭后,石安之取出一页纸棋盘,跟李步蟾摆了一局棋谱,又继续上路。 等李步蟾将一本书读完,已是日薄西山,官道前方出现一个驿站,驿站后是市镇,驿站和市镇,都叫清塘铺。 第18章 指点 石安之带着李步蟾走进清塘铺驿站,驿站的驿丞迎了上来,核对了石安之的驿券与官印,见是本县的教谕,赶紧安排好房间和饭菜,又吩咐驿夫,将辛苦了一天的驴子牵下去喂食。 驿站的房间普通,但胜在干净安全,与石安之同行,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 大明的驿传制度严谨便捷,每隔六十里一驿,正好为两人一日的行程。 照这个速度,顺利的话,十二三日之后,就可以安全返家。 用饭之后,李步蟾与石安之到镇上溜达了一圈,消食之后回到驿站,用热水泡了个脚之后,枕着星光,早早入睡。 安化,沙湾村。 蒋桂枝仰着头,用叉子将腊鱼腊肉取下来,放进旁边的米仓里,再用一把大锁将米仓锁上。 回到卧房,她翻出一身换洗衣服,又仰着头用叉子将挂在梁上的铜钱取了下来,放在衣服上头卷起,再用一块蓝色花布打成一个包裹。 “卡!” 每一间房门都被门栓从里面栓住,蒋桂枝从客房出来,将一把大锁挂在门上,落锁。 刘敦书拎着几条刚刚熏上的腊鱼,这是李步蟾刚钓的鱼,没熏透,不能放米仓。 陶氏牵着蒋桂枝的手,不时的低头和蒋桂枝说着话,蒋桂枝背着蓝色花布的小包裹,回头看了一眼掩映在竹林中的老屋,迎着夕阳走去。 从头到尾,蒋桂枝都很平静。 她的眼睛有点肿,眼圈还有些发黑,但眼神中却透着骄傲。 她家的小蟾,是最厉害的了。 不但将金轮禅院的和尚喷得灰头土脸,还能跟教谕对对子,还能跑去几百里,到府城找八府巡按申冤。 别说同龄的娃娃,放眼看沙湾村的大人,又有谁及得上小蟾一根手指头了? 小蟾在信里都安排好了,他在外面跟恶人搏斗,自己要懂事,不要让他担心,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那页薄薄的信笺,被她贴身保管着,那可是小蟾第一次给她写信,每一个字都像鞋底的针脚一样,被她牢牢地纳在心底。 “桂枝: 我是在县学教谕的书房给你写信,这两天不知道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我不在你身边,想必你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因为我也是如此。 但是,我们一定要让自己吃得更多,睡得更香,那样才能早日长大。 我明天动身,前往府城,身为李家子,我必须如此。桂枝,你以后是我的妻子,是李家的儿媳,必须支持我。 你先随大兄去百足,养好身子,不让我担心,就是最大的支持。 承蒙教谕怜惜,愿意亲自带我前往府城,不用替我担忧,谷雨茶后,陌上花开,我将归矣! 步蟾。” 那页纸贴在心口,像是一座小火炉,烧得心儿发烫。 蒋桂枝的脚步分外有力,虽然那么多的山,那么长的水将自己与小蟾隔开了,但有他的信陪着自己,那就什么都不怕。 夕阳西下,一点一点向远山滑落,给崇山涂抹上一层金灿灿的美好。 采茶女背着茶篓,仰着黑红的笑脸,从岭上的茶园下来。 看着她们的背影,蒋桂枝希冀的眼神闪烁着亮光,等她们采了谷雨茶,小蟾就可以回家了! 一觉醒来,李步蟾收拾妥当,在驿丞的恭送下,两人再次踏上征程。 从清塘铺往东,沿途皆山。 山连山,山接山,山叠山,山重山,山复山,山外山。 山上树木幽深,官道穿行在山中,阳光从古木的罅隙中投射下来,将官道染成浅浅的绿色,如同梦幻。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李步蟾背着书箱,在下面步行,大声读书。 这个时代的读书,是真的“读书”,必须字字诵读,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读得多了,自然就记得牢了。 这叫“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从梅城出门,转眼已是第三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算是渐渐熟悉了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生活方式。 昨天开始,他就试着向石安之请教,这位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就在眼前的资源,放在平时求都求不来,岂可错过。 没想到石安之虽然没有拒绝,却不教他八股制艺,而是让他读唐宋名家古文。 “且住!” 李步蟾刚读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便被石安之打断,“孺子,你知道就这第一句,欧阳永叔最初是怎么写的么?” 李步蟾垂首听教。 石安之骑在驴背上,指点着四周的峰峦,“环滁四面皆山,东有乌龙山,西有大丰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诸山,林壑尤美……” 背到这里,石安之垂头问李步蟾,“比较最初这个开头,你认为如何?” 李步蟾咀嚼着“环滁皆山也”,觉得口齿留香,“精炼,有力,就像一块粗铁,被锤炼掉了杂质,变成了精钢。” “不错,此喻恰当,”石安之点头,“当时欧阳永叔写成此文,张贴于城门求教,一樵夫见后,落下两字评语,“啰嗦!”欧阳永叔恍然大悟,反复锤炼,方得此句。” 石安之联系到李步蟾,语重心长,“你的文章,第一个毛病,就是言之无物空空如也,既然空洞,无物可写,你写之做甚?” 李步蟾小脸一红,昨日他给石安之背了几篇自己的习作,前世的他八股公文写多了,全是正确的废话,这种习惯跟口香糖似的,沾上了就很难甩掉。 “现在我给你出题,你试着作文。” 石安之沉吟一阵,模拟了一个场景,“一条黄色家犬在官道上晒太阳,一匹驿马飞驰而来,犬吠而马惊,驿马扬蹄纵步,将家犬踩死于蹄下。” 李步蟾认真地听题,琢磨了一下,“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踏蹄而死之。” “下下!” 石安之摇头,批评道,“如此臃肿,离生员尚有千里之遥!” 李步蟾毫不气馁,“有黄犬卧于通衢,逸马踏而杀之。” “下下!” 石安之还是摇头,“离生员尚有八百里之遥!” 李步蟾干脆停下脚步,冥思苦想一阵,最后道,“有犬卧于通衢,卧犬遭马而毙。” “这个稍好,下中!” 石安之展颜笑道,“科场制艺,不过五百字,如你这般写法,恐需连篇累牍五千字方可写完!” 李步蟾躬身,“还请先生赐教!” 石安之笑容一敛,“此情此景,“逸马杀犬于道”,六字足矣!” 第19章 黄材 逸马杀犬于道!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如高僧的当头棒喝,让李步蟾呆立当场。 “子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石安之干脆从驴背上下来,指着满山的古树,循循善诱,“文章千古事,先学文章后习八股,文章功夫到了,所谓的八股,不过是末技而已。” 李步蟾猛然惊醒,冷汗岑岑。 树根为本,树梢为末,自己老想着八股,但八股是什么? 不过就是朱元璋为科举选士定的一个游戏规则罢了,说白了就是一个作文的框架,可能有些许技巧,但仅此而已。 文章的内核就是文章本身,荀子李斯那样的文章,唐宋八家那样的文章,换个框架,他们就写不出好文章了? 见李步蟾想通了,石安之望望天色,转身上驴,“走,今天就可以出安化县界了!” 李步蟾对着毛驴背上的石安之深躬一礼,然后紧了紧背上的书箱,快步追了上去。 算起来已是第三日,身体已经熟悉了旅程,今日行走得更快了一分。 看时候刚刚申时,两人眼前豁然开朗,地势平缓开阔,田亩如砥,重山被抛在身后,已是出了安化地界。 官道上碑亭兀立,里面一块嶙峋巨石,上书三个大字,“宁乡县”。 安化地形狭长,如同一根飘带,梅城在飘带的东侧一角,长沙又在梅城的正东方向。 从梅城往长沙,需经宁乡与善化二县,到了此处,行程已过一百五十里,堪堪近半了。 再往前行不远,便是宁乡的黄材镇。 一条官道自北边的桃江县蜿蜒而来,与这条东西向的官道交汇,在此交汇之处,横向摆放两排拒马,将道路分隔开来,拒马一侧插着一面旗帜,写明是宁乡巡检。 拒马是由五尺高的圆木斜向交叉而成,七八个弓兵守在拒马两侧,这些弓兵头戴笠盔身披皮甲,皮甲外套着大红的号衣。 稍远处的路旁张着一把青伞,下面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窄袖团衫的官员,眼神炯炯地看着这边。 陆续有人从两边过来,汇集在这个关口,看装束,有商贾有工匠,还有游学的士子。 他们一个个掏出路引,打开自己的行礼,让弓兵上来查验。 商人更是神色紧张,在查验之时不免跟弓兵有一些小动作,弓兵则将他们引到伞下,自有一番勾兑。 石安之偏腿下来,牵着毛驴走了过去,李步蟾跟在后头,不由得暗自庆幸,现如今的大明不是万历以后,没个路引还真是寸步难行。 说起来,路引制和里甲制的组合,对于国家管理来说,确实是非常有力的措施。 不过这个设定的背景,是小农经济和保存政权,而不是工商经济和发展政权。 身为淮河流域的一个农家子,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让朱元璋先天不足,哪怕是当了皇帝,身上的短板还是非常明显。 他构建出的大明,就是一种农村社会,民众世代居住在一个地区,只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需知道井口外面的世界是哪般光景。 大明的百姓,在官府分配的田地之上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给国家提供赋役,接受朱家的统治和儒家的教化。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个农民所能设计的最完美的蓝图。 可惜的是,有些东西,他永远是不懂的。 他逼仄的视野和局限的思维,限制了他对于国家的框架设计。 这个世界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发展的。很多东西,他用着还凑合,他的子孙用着可能就漏洞百出。 这个世界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他可以关起门来做农夫,但遥远的西方强盗,却拿起了火枪,扬起了风帆,准备殖民全世界。 岁月逝如河流,洗刷着一切故步自封,不是关门就能静好的。 石安之牵着毛驴,缀在人群后面,并没有试着插上去,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一把豆子,放在毛驴的嘴边,安静地等候通关。 两刻钟过去,轮到了石安之,他取出自己的官印,有些骄横的弓兵马上矮了下来,那边伞下的官员也跑了过来,他在小跑,牛角腰带上的海马也在小跑。 这个海马不是药材海马,而是一匹身有火焰的白马,踏浪而行,这是源于帝王仪仗中玉马旗,是九品武官的补子。 说起来,这九品武官的海马,比九品文官的鹌鹑看着顺眼多了。 这位是宁乡巡检,石安之跟他寒暄几句,就骑驴而去。 两人互不隶属,又文武殊途,这位巡检行事也还规矩,实在无话可说。 是夜,宿在黄材驿站。 黄材有沩水直达湘江,石安之打算将毛驴寄在驿站,改走水路去往长沙。 黄材这个地方,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其实非同凡响。 湖湘理学,受影响至深者,是张栻张南轩。 张栻是宋朝名相,紫岩先生张浚之子,张氏父子的埋骨之地,就是黄材。 张氏父子是四川绵竹人,却双双长眠于潇湘之地,也是儒林的一段佳话。 但李步蟾知道的,其实还是另一桩事。 四百多年后,一个农夫去山上种红薯,不曾想被他一锄头挖出来一件国宝,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四羊方尊。 后来,又在此发掘出炭河里古城,这是少有的商周城址。 在黄材的这一夜,不知是什么缘故,李步蟾睡得不甚安稳,居然还做了一梦。 他梦见江上行舟,风急浪高,自己居然还在梦里赋诗,直到凌晨醒来,那诗还印在脑海里。 “无赖东风试怒号, 共乘一叶傲惊涛。 不知两岸人皆愕, 但觉中流笑语高。” 这诗说不上打油,但委实没多少可取之处,李步蟾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样,顶多就是个语句通顺。 诗的第一句就搬运了老杜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又全然没有老杜的笔力,连个搬运工都做得不专业。 李步蟾简单洗漱一番,就与石安之踏着晨曦,赶往黄材码头,上了一艘由沩水至长沙的客船。 第20章 石瓦 “当当……” 悠长的钟声,从远处的大沩山深处传来,宛如禅唱,那是千年古刹密印禅寺,宁乡城外密印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如此意境,不让枫桥夜泊。 听着钟声,看着天边浮现的一缕紫气,李步蟾先给石安之剥了一枚煮鸡蛋,然后抱膝安坐,静等着开船。 沩水至湘江到长沙,水路二百多里,东风送帆,顺流而下,一日可至。 沩水航船,与资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从宁乡到善化再到长沙,人烟一处比一处稠密,地方一处比一处富庶。 每隔一二十里,都有廊桥如鸟,凌空飞越河流,流通两岸。 凡有桥必有市,市集的货物也是越发丰富,沿岸上船的乘客,脸上的笑容越发常见,身上的衣裳越发齐整,说话的中气越发高昂。 客船在善化的高塘岭汇入湘江,湘江为潇湘第一河流,此时春水泛滥,水面开阔,浩浩荡荡,白帆如雁。 “呜呜……” 刚入湘江,一阵恶风突如其来,呼啸之声犹如鬼哭,湘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恶浪排空,客船在浪尖翻动,宛若婴儿的摇篮,被浪头抛上抛下,再抛下抛上。 这般情势,船家也不敢再待在船尾,吆喝着降下风帆之后,也都缩回了船舱,抱紧舱中横木。 困守舱中,只听得四面皆有骤雨之声,暴烈地敲击着客船,这是浪花被恶风卷起,摔打腾越而至。 舱内的客人被天地之威所慑,一个个面如土色,随着客船起落,不时惊呼。 倒是石安之与李步蟾这一老一小面色如常,石安之抓着横木,大声道,“孺子,得闻谢东山泛海之事否?” 谢东山就是谢安,李步蟾不知他的这桩逸事,大声回道,“不曾。” “谢安石盘桓东山之时,常与王右军、孙兴公、支道林诸贤出海游玩。 有一次,海风骤起,黑浪如山,小舟如丸,被风浪任意拨弄,他人齐齐失色,都让舟公返航,唯独谢安石面不改色,在船头吟啸如故,舟公看谢安石闲庭信步,视风浪如无物,他便也呼喝操舟,往风浪中去!” 石安之环顾舱内,哈哈大笑,“就如今日一般,不过比起东海之风波,区区湘江之风浪,小也,太小也!” 石安之的声音甚高,犹如呐喊,在船舱回响,纵是恶风也压制不住。 舱中之人本来惶恐不安,听了石安之讲谢安故事,也都渐渐安静下来。 “大猷龚渤海,雅量谢东山。” 李步蟾也是高声大呼,“谢安石如此气度,难怪能镇安朝野,倾灭狂胡!” 石安之扬声笑道,“谢安石之舟,往东海风浪中去,风益高浪益猛,小舟随风浪而舞,在漩涡中任意东西,王右军诸人面如土色,再也坐不住了,谢安石方让舟公徐徐而归。” 李步蟾道,“如此看来,那东床快婿,只能在窗前,而不能在海上啊!”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被李步蟾如此笑谑,舱中之人不由得忍俊不禁,气氛也就松弛了下来。 见众人缓和了一些,船家也松了口气,向石安之投去感激的眼神。 外头飘摇已是险境,若是舱内再起骚乱,那就不可测度了。 好在无根无据的恶风,来得急去得快,一刻钟之后,风浪就渐渐息了,舱中满是惊魂未定的吁气之声。 船家赶紧出去收拾甲板,挂起风帆。 李步蟾也吐了口气,忽然想起昨夜之梦,便与石安之说起昨夜的梦里赋诗。 “你现在天天读书,所以你做梦都是诗。孺子,记住了,好诗美文,没有凭空而来,都是一字一句抠出来的。” 石安之没有点评梦中之诗,却鼓励道,“孺子,上岸后记得把这段故事记下来,三十年后,当成美谈也!” “……” 说话之间,一座恢宏的大城呈现在眼前。 长沙到了。 客船从江心靠向江岸,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出,“笃”的一声,点在码头上。 船家身子前倾,手上青筋暴起,竹篙猛地弯曲如弓,客船一触既分,再触再分,一阵颤抖之后,停靠在码头上。 此处码头,名为朱张渡。 三百多年前,朱熹与张栻相会岳麓书院,两个多月朝夕晤谈,是为“朱张会讲”。 他们的辩经,引八方学者跋山涉水而来,就在此处横渡,“座不能容”,“饮马池水立涸”,盛况空前。 因此盛况,这个岳麓山脚橘子洲头的渡口,得名曰朱张渡。 跟随客船一日航行,太阳已经隐于湘江尽头,只余下一抹余晖,不过片刻,那一抹余晖也消失不见,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陡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听得湘江奔流吟唱。 李步蟾从船板上跳下,反身去接石安之。 “哎呦!” 石安之毕竟岁数大了,从拂晓到垂暮,整整一天都困在船上,刚才又经历了一场风波,不免腰膝酸麻,甫一下船,歪歪斜斜地在船板上走了几步,上得码头,竟然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倒。 李步蟾一惊,来不及多想,赶紧上前抱住石安之,他个子太矮,没能抱住腰身,只抱住了大腿。 不过亏得他这一抱,石安之没有滚下河,而是吃不住力,一个踉跄倒在码头上。 倒是李步蟾被他一带,摔了个滚地葫芦。 船家大惊失色,从甲板上跑下来,搀起石安之,上下打量,连声相询。 这可是一位学官,真要摔伤落水,他们搞不好就要吃官司。 见船家脸色发白,石安之活动一下手脚,“老夫没事,你去看看那童子!” “先生,我没事,就是书箱不能用了!” 那边李步蟾从地上爬起来,他见机得快,摔倒前换了个角度,举手护住头部,这才不至于摔破脸。 饶是这样,书箱被摔散了架,衣服的袖子也破了。 “小先生别急,小人赔你的书箱和衣服!” 看船家忐忑不安,李步蟾笑道,“我自己不慎摔倒,与你何干?” “是啊,与你无关,你自去即可!” 石安之过去帮李步蟾收拾东西,突然笑道,“多亏老夫是石学士,要是是瓦学士,不就跌碎了?” “是啊,”李步蟾抹了一把虚汗,“真是好险!好险!”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抱着书籍衣物,往长沙城走去。 第21章 盘缠 长沙,古城。 《十三州志》曰,“西自湘江至东莱万里,故曰长沙。” 长沙府衙前的大街,便叫府前街。 从府衙东行百步,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座寻常的院子。 院子青砖黑瓦,朴素清静,脊上无兽,砖上无花,除了大门涂朱之外,不见任何装饰。 门口的廊柱上,挂着两块牌匾。 只就这两块牌匾,便可以让长沙府所有的官吏噤若寒蝉。 左边的牌匾是“长沙府巡按察院”,右边的牌匾是“长沙县巡按察院”。 这两块牌匾似乎有辟邪的功效,不论官民,远远地就避开三舍,不敢靠近。 辰时刚过,李步蟾从街口过来,抬头看看太阳,温暖和煦,如同长者。 今天是个好天气。 告状的好天气。 前面不远处,就是巡按察院,李步蟾请石安之止步,自己整了整衣衫,闭着眼睛预想了片刻,便抬步往察院走来。 找巡按御史申诉,本是一桩民间纠纷,石安之的官身,是不方便跟着过去的,否则性质就不对了。 到了门口,李步蟾看到“长沙县巡按察院”的牌子,不由得抬头往城西眺望,那里是一座城中之城。 那座城池格局极为广阔,占据了长沙城一半的面积,城中是大片的雕梁画栋,那是吉王府。 长沙县虽然是附郭县,但长沙不是湖广治所,县里原本不见得有察院,之所以有察院,就是为了察这位吉王。 李步蟾甩甩衣袖,昂首直入。 今日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装束,一身麻衣,脚下菅履,面带戚容,楚楚可怜。 察院只是派出机构,外面没有守卫,李步蟾进门之后,才被门房的仆役叫住,“兀那小童,这里不是你玩耍之地……” “这位大叔,小子知道这里是巡按察院,特意来此找大柱史申诉冤情!” 李步蟾不慌不忙,上前行礼,说明来意。 “你?找巡按老爷申诉?” 门房虽然有些狐疑,却也没有多问,这里不是别处,别说是小童告状,再稀奇的事情他都见过。 何况,这个小童举止从容,还知道称呼巡按老爷的别名“大柱史”,自当有些来历。 他从门房出来,“且随我来!” 这座察院实在不大,除了一间正厅之外,就是耳房三间,右侧有廊通往后院,再无其它,一目了然。 李步蟾随着门房来到正厅,见厅堂上挂着一块匾额,“太岳执法”。 迎面从耳房中出来一个书吏,身上的衣冠虽然浆洗得干净,但衣领袖口这些地方有些发毛,已是有些旧了。 瞧他的神色,原本是要出门,见门房引来一个童子,问了来意,便又转身进屋,脸上倒也没有不耐之色。 重新坐下之后,书吏翻出来一张纸,询问李步蟾的情况。 “识字否?” “识得。” “能写字否?” “能写。” “善。” 书吏将纸递给李步蟾,将他带到一间空置的房间,“将你的情况,据实填明,半个时辰之后给我。” 交代之后,他又匆匆离开。 李步蟾看看手头的纸,是一张登记表,跟后世的表格也差不太多,哪需要半个时辰。 逐项写完之后,李步蟾取出诉状和记录书稿,与表格叠在一起,东西算是齐全了。 看着这一摞薄薄的纸张,李步蟾松了一口气,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已经做完了。 人事已尽,下来就是天意了。 不多时,那书吏回转,见李步蟾正襟危坐,背如青松,虽然独处室内,也没有丝毫懈怠轻忽,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 拿过桌上的书稿一看,又是一惊,好生精到的簪花小楷! 取法的是《灵飞经》,字形舒展,棉中藏铁,端庄肃穆,如狮子扑兔,一笔一划都用了全力,没有一处败笔。 再翻看下面的诉状书稿,也是如此。 要说状纸与记录可能是他人代笔,这登记表格可是现场所书,上下笔迹一致,确定都是本人所写。 尤其难得的是,这童子身处巡按察院,竟然与自家书房一般,举重若轻,这股静气,纵然是成人又有几人养得出来? 书吏草草浏览了一遍,又带李步蟾返回房中,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材料画押归档,表示察院已经收取了他的申诉。 至于是否受理,那就需上报巡按,由他来定夺了。 李步蟾听得分明,又问了几个问题,那书吏也耐心地给予了回复。 最后,李步蟾偏着头想了想,差不多都清楚了,起身行礼,走出了察院大门。 回到街口,石安之不在原处,李步蟾知道他去了府学。 他不知道李步蟾去察院需要多久,既然是以府试之名来到府城,总要走个过场。 李步蟾按照约定,就在这里等着,不敢乱跑,一个外地小童,在长沙城里乱跑,那是真有可能走丢的。 李步蟾老老实实地等着,此地与察院近在咫尺,和府衙也相距不远,那些城狐社鼠也不敢在此流连。 他走到街边,拿出一本书,话说闹市读书,可是一桩雅事,前有王充,后有教员,都是大人物来着。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李步蟾读的,是欧阳修为韩琦作的《相州昼锦堂记》,说起这篇文章,也有一番故事。 文章开头的这句,原本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欧阳修在将文章寄出之后,反复推敲,觉得不妥,便派人快马将稿子追回,将这句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快马追回,只是添了两个“而”字,初看是小题大做,细细品读,反复吟诵,才能发现个中妙处。 所添这两个“而”字,其意未变,但是读起来的语气,却是由急促变为舒缓,多了抑扬顿挫的音律之美。 李步蟾读得津津有味,石安之走了回来,笑着问道,“步蟾,想不想赚几个盘缠?” 李步蟾眼睛一亮,穷家富路,这几天下来,他可是花了一两多银子,要知道这还是跟着石安之,沿途不但有驿站可住,还没人骚扰揩油。 李步蟾正有些发愁,来趟府城,总要带些礼物回家,要是真有地方能够补贴一二,自然求之不得。 见他意动,石安之哈哈一笑,“跟我来!” 第22章 天心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 大明的长沙府城,有两个三生不幸之人。 长沙县与善化县,一府双附郭。 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像苏州府也是长洲县与吴县两县附郭。 还有三县附郭的,北齐时的邺城,就有邺、临漳、成安三个附郭县。 这还不算,最奇葩的是唐代的长安,原本是长安与万年双县附郭,却在乾封元年,这两县又分出来乾封县与明堂县,形成四县附郭,达成不可超越的记录。 此时的长沙城,从大西门进城,经永丰街出东长街,入大官园至落星田,抵浏阳门以下小吴门以上,南属善化县,北属长沙县。 占据半座长沙城的吉王府,大半都在长沙县辖内,这也是为何李步蟾一见“长沙县巡按察院”的牌子,就知道是为了察吉王府的原因所在。 李步蟾随着石安之,穿行在长沙的大街小巷当中,石安之曾经做过善化县丞,对城中道路很是熟稔,他带着李步蟾,过了司门口,折而往南,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正是善化县管辖范围。 李步蟾闷头跟在身后,不住打量着眼前的长沙城。 说起来,李步蟾前世到过长沙,但一场大火之后,后世的长沙,与此时的长沙,几乎没有重叠之处。 南方的城池不像北方,北方都是规规矩矩的中轴对称的营造法式,“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只要方向感在线,很难走丢。 南方的城池就不一样了,不是在大山之下,就是在广川之上,所以营造起来,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每个城池都很任性。 像长沙的个性就非常突出,布局非常自由,随心所欲,九个城门,没有一个是对称的,虽然每个城门都有一条正街相通,但正街与正街之间,是没有直通的,整个长沙城,竟然没有一条街道,能够贯通东西或者穿透南北的。 长沙的街道,都是由正街延伸出横街,由横街再分成小道,由小道再化成小巷,区区长沙城,南北不到七里,东西不到四里,竟然有千余条街巷。 从高处俯瞰,长沙的街道宛如蛛网,恰似迷宫,就是老长沙都不敢保证自己不迷路。 四百多年后,这座巨大的迷宫,就让倭寇喝了一壶大的,死了十万人之后,总算进来了,却是跟无头苍蝇似的,无法快速占领长沙。 一路疾行,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两人便出了南门端阳门。 出城之后,又顺着城墙行向东南,地势越高,三百步之后,到了城墙的最高处,这里是龙伏山巅。 在这龙伏山的山脊之上,一座新修的高阁巍峨耸立,可摘星辰。 高阁尚未彻底竣工,外边尚有脚手架,架上有匠人在施漆。 这里偏于东南一隅,平素人迹罕至,今日却有不少人在此踏青,还多是手摇折扇,头戴软巾的读书人。 石安之找了一株古木,站在华盖之下,指着城上高阁,“长沙府在此高墙上建阁,用于上观星象,按星宿分野,此处正对应天上的“长沙星”,所以名为“天星阁”。 在长沙话中,“天星”与“天心”同音,《书》云“咸有一德,克享天心”,故此此阁又名“天心阁”。” “天心阁?” 李步蟾左顾右盼,“我的盘缠就应在那里?” 石安之点点头,又指着南城外正对着天心阁的一座山峰,“看到那座山没?那是妙高峰,你的盘缠,就应在那里了。” 李步蟾张眼一望,妙高峰他听说过,这座长沙最高峰,在后世愣是被倭寇的炮弹给削平,成为历史记忆。 妙高峰那个方位的后边就是朱张渡,昨晚进城路上,李步蟾听石安之说起过,峰下是张南轩的城南书院,不过自蒙元之后,那里就成了佛寺,这百年以来,已经是荒芜了。 既然荒芜了,盘缠如何能应在那里呢? 见李步蟾有些不解,石安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这长沙城里,不是有位亲王嘛,原来是在长沙县,现在都伸到善化县来了。” 听石安之分说之后,李步蟾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位吉王有些不太安分,喜好地产财货,却又好一个重文教的名声,热衷长沙府士林之事,故而虽然德行有些不堪,但在士林中的名望尚可。 这次天心阁建成,府衙原本打算向府学征集楹联,吉藩知道了之后,却是大张旗鼓,在城门上张贴了求联告示,若有妙联被王府选中,厚赏纹银百两。 这笔重金砸下,府学当时就炸了窝,今日石安之到访府学,就见里面的生员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趋城南而来,个个摩拳擦掌,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石安之也是想起李步蟾来,这孺子学问未成,若是让他作一篇文章,那自然是不成的,但若只是一副对联,以他的急智,倒是可以一试。 此时城外郊野之中,儒衫云集,有沉思者,有吟哦者,有徐行者,有蹙眉者,有披襟者,有摇扇者,不一而足。 忽然,一个弱冠之年的士子,在手心敲了敲湘妃扇,曼声吟道,“拟黄鹤之于江夏,减潇湘大半楼台,留斯足矣。” 他的声音不小,身处旷野,周遭皆闻。 石安之有些意外地瞟了一眼,这上联不落窠臼,有些意思。 “咦?好联,读来齿颊留香!” “不错,不愧是“小放翁”,果然敏捷!” 此人结伴而行,同伴有七八人,不是长沙府学士子,就是岳麓书院同舍,七嘴八舌之间,却见那小放翁手上的折扇越敲越急,任同伴如何催促,那下联却迟迟出不来,脸色越来越红,不似小放翁,倒像是小关羽。 那边的纷扰丝毫没有影响到李步蟾,他负着双手,跟个小大人似的,沿着城墙走了几步,闭着眼睛思量了一阵,突然眼睛一睁,驻足不动了。 石安之走了过来,“有了?” 看了看城外零零散散的书生,怕是不下四五十人,李步蟾不由得豪气陡生,“有了!” 石安之就喜欢看这童子头铁的模样,哈哈一笑,拉着李步蟾大声道,“走,领赏去!” 第23章 头角 “领赏去?” 石安之这声大笑,滚滚如雷,那些书生正在吟哦推敲当中,听到这句狂言,纷纷扭头看来。 等看到口出大言之人,又是哑然失笑。 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老学究,携着一个小童,那小童不过总角,三百千还不知学过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 那个老学究敝衣陋衫,形容枯槁,看着就是落第秀才相,又能有多少学问了? 一时间,这些书生有的诧异,有的怒愠,有的讥诮,纷纷缀在这一老一小而去。 闲来无事,看不到好文章,看人出糗也是一桩乐事,茶余饭后用得着。 “咦?有了!” 那位小放翁一直在低头苦吟,受了石安之大言一激,他眼睛一亮,竟然给他想出了下联,“昭丹心既在长沙,存屈贾二人踪迹,余者踵焉!” 小放翁念了两遍,甚是得意,抬头一看,追了上去,“观止兄,我闻兄,等等我!” “呵呵,有点意思!” 一匹瘦马徐徐从端阳门过来,马上的人四十来岁,穿着普通,眉宇之间却是气度不凡。 他一偏腿,从马上下来,一甩缰绳,饶有兴致地扬扬头,“走,跟过去看看。” 身后的健仆抄手接过缰绳,嘿嘿一笑,牵着瘦马跟了上去。 三春时节,郊外草色青青,踏青而行,青山在望,满目苍翠。 一条大河前横,烟波云雾,叠叠重重,在湘滨向麓顶上升,如卷绵蔫。 征联之处,不在城中藩府,而是妙高峰下城南书院。 妙高峰与天心阁相对,距离不过两里,行不多时,城南书院便在眼前。 这座院子,原本是张栻之父张浚在长沙的居所,说是书院,实为园林,张氏父子在此集楼台堂榭之胜,营造十景,蔚为大观。 不过,光阴荏苒,原本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城南书院,已经雨打风吹去,成了眼前的藩王别院。 别院门口撑着几张大伞,洁白如云,洒在茵茵绿草之上,伞下摆着一张书案,纸笔齐备,旁边又设一张茶几数张藤椅,甚是风雅。 两人正在伞下饮茶,原本在聊着茶经,品着茶味,一人忽然沉吟不语,另一人则是微笑以待。 两人相熟,老友这般模样,应该是有了佳句了。 果然,不过须臾,那人掷下茶盏,疾步走到书案边,取下一张云龙生宣,对折之后裁成两半,一管七紫三羊的毛笔饱蘸浓墨,一幅对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青兕前身辛弃疾; 红牙再世柳屯田。” 这人书罢,将手中毛笔一扔,哈哈大笑,显然很是自得。 另外那人早就站在一旁,看了这幅对联,笑意从心底溢了出来,指尖的力道一下大了几分,将颔下长髯掐断了两根。 这人笑意吟吟,连连摆手,矜持地道,“东野兄,溢美过甚矣!过甚矣!” 那位站在对联旁,来回踱步,抱着大腹佯怒道,“柳兄既为府学教授,名重一方,此联不说文采如何,但无一字不中肯,何来溢美?” 柳教授还是连连摇手,表示愧不敢当。 这幅对联上联写的是辛弃疾。 “青兕”的本意是犀牛,以青兕作喻,是说辛弃疾的雄才,这个典故出自《宋史》的“辛弃疾传”,“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 下联则写的是柳永。 其时在唱歌时打拍子是用牙板,牙板多是用红色檀木制成的,所以叫“红牙”。 这个典故出自南宋俞文蔚的《吹剑续录》,“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幅对联对得很巧,用柳永对辛弃疾,也很正常,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正常了,因为柳教授姓柳名安如,表字弃疾。 柳永的柳,辛弃疾的弃疾。 柳安如围着对联转了好几个圈,转到垂手侧立的两个仆役都眼晕了,才捏着胡须笑道,“东野老弟不愧是圣人之后,愚兄可是没有这般捷才,想回赠一联,却又力不能逮……” 他沉吟一阵,看着后面的城南书院,“要不,改日我作一篇《重修城南书院记》,请老弟献给王爷,如何?” “果真?” 那东野老弟大喜过望,这处别院吉藩到手已经两三年了,却一直找不到文章圣手,现在府学柳教授愿意出手,自己在王爷面前肯定是立功了。 两人对视一眼,莞尔一笑,很有些莫逆于心的意思。 两人转身回坐品茶,听到北面一阵嘈杂,两人转头一望,竟有四五十人往这里走来,神色不一,莫不是谁有了佳辞妙句? 定睛一看,最前面的竟是一老一小,衣衫敝旧不说,那小童还穿着孝服。 东野一晒,却见一旁的柳教授怔了一怔,放下茶杯迎了上去,老远就拱手作揖,“若素兄,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东野不由得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走眼了。 自己身为王府侍讲,官居从七品,穿着紫色水鸟的补子,但对着柳安如这个鹌鹑补子的从九品学官,自己还要小心翼翼,为何? 不就是因为对方是两榜出身的进士,而自己不是科举正途,只是乙榜都未登名的秀才。 柳安如瞧着跟自己亲热,其实还隔着山水,所以在称呼的时候,是自己的姓氏,是“东野老弟”,而不是自己的字号。 这位若素兄能让柳安如如此礼遇,必然也是进士出身了,能让进士礼遇的,只有进士。 “先前去府学,与弃疾兄失之交臂,未曾想,在这里倒是道左相逢了。” 石安之淡淡地拱拱手,让李步蟾给柳安如行礼,柳安如也给他介绍了东野,此人名叫东野熙,是吉王府的侍讲。 几人叙礼之后,东野熙方才得知石安之是安化这个偏远小县的教谕,但这个教谕却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高居第二甲第三十六名。 难怪柳安如是这般模样了。 柳安如登科是在正德九年,名列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在科场上那是地道的晚辈,虽然他的官禄高于对方,也不敢拿乔作态。 看他们在这边寒暄,后边缀着的尾巴一愣,他们不认识石安之,总不可能不认识柳安如,看这架势,哪里还不知道是自己走眼了? 不过既然这老人不是凡人,他们就更来劲儿了,等着看他们到底是非同凡响,还是胡吹大气。 看着后边若即若离的人群,柳安如略一皱眉,心里就有了数,“这天心阁若是得了若素兄的……” “非也非也!” 石安之截断话头,“弃疾兄,我垂垂老矣,哪里能跟这些俊秀争雄?” 他拉过李步蟾,“要跟长沙府俊杰论文的,是这个孺子!” 第24章 峥嵘 “嘿嘿!” “……” 后面的人群中发出参差不齐的笑声,笑声莫名,他们早知道是李步蟾出手,且等着看热闹。 一旁的东野熙有些吃惊地看着李步蟾,实在不敢置信,但石安之的身份放在那里,他也不好质疑。 “既然若素兄觉得这孺子能对,那自然是好的。”柳安如垂首看着李步蟾,指指那边的书案,“你会写字么?” 李步蟾看了看书案的高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教授,心里暗骂了一句,这老东西坏得很! 他一昂脑袋,“会!” 他行了一个罗圈揖,“小子不才,还请诸位前辈与同道雅正!”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步蟾信步走了过去,爬上那四出头的官帽椅,坐了上去。 两个仆役强忍着笑,赶紧过来伺候好笔墨纸砚,李步蟾抓起一支大号斗笔,却听到外围有人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李步蟾翻了一个白眼,倒也不怪人家发笑,以他的身高臂展,坐在书房拿细笔写小字还勉强凑合,像现在要举着如椽大笔写摩崖大字,就像潘长江开车,安全带勒着脖子,换他他也乐。 没有办法,李步蟾只得翻身起来,双膝前屈,跪坐在椅子上,这样高度勉强够了。 他将白玉镇纸往上一推,抓起斗笔悬空而定,却没急着下笔,而是北望天心阁,似乎是在酝酿情绪。 咝! 这造型不错,围观之人的轻视之心,少了百分之一。 “啪啪啪啪!” 斗笔毫盈寸余,吸墨极多,就这么悬空而定,墨汁就如线般滴落,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开出一朵朵墨梅。 看李步蟾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四周都安静下来,这时候再喧闹,那就不是蔑视别人,而是轻看自己了。 又是几滴墨汁,如同璎珞一般落下,但没等它们落下,李步蟾的斗笔已经猛然下落,抢先落纸,如高山坠石,入木三分。 斗笔既落,横向扫出,这一笔并非平直,而是稍稍往下沉出一个弧度,宛如猛将勒马,力在划中,张力十足。 接着起笔顿后,燕子抄水,最后一捺为磔,一波三折,如斧劈硬柴,刀削软木。 四笔下来,是一个“天”字。 “这是取法的《瘗鹤铭》!” “难怪敢口出大言!” 四周嘈杂声音大作,却又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多了一份肃然,不管对联如何,这个小童的字,他们就没几人能比得上。 瘗者,埋也。 这是一篇伤仙鹤之逝而作的铭文,从题目就可见这篇文章的高远旷达。 《瘗鹤铭》为南朝高道陶弘景所书,刻于镇江焦山西麓崖壁之上,萧疏淡远,沉毅华美,被历代书家推为“大字之祖”。 前世的李步蟾书法造诣颇高,转世之后更多了几分清澈纯净,少了几分世故习气,这个天字一出,连石安之都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的惊喜之色。 要知道石安之曾在吴县为官,所见的书画高才不知凡几,要惊着他,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说起书法,由于后世文人不懂“文”,没有意境,字中没有灵魂,沦为“字匠”,比起古代的大家来说,那是望尘莫及。 但是,要知道一点,古代的大家也是极少的,摊到每个时代,也是寥若晨星。 而后世得利于学习条件,从“写字”的角度,很多书法家的技法已是超过了古代普通文人,就李步蟾如今的水平,即使不看他的年纪,放在长沙府这样的小地方,已经是足够惊艳了。 李步蟾不萦外物,待仆役用棉纸团吸干积墨,又是一个龙威虎振剑拔弩张的大字。“高!” 笔走龙蛇之间,李步蟾的上联就呈于眼前,联语很短,就是四个字,“天高地迥”。 但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却如同一笔大写意,写出了天心阁的内核。 这句话不是李步蟾说的,而是出于王勃之口,他在《滕王阁序》中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地迥,是说天心阁飞临于伏龙山脊,是长沙风水之眼,近对城南书院,远眺岳麓书院,又是长沙的文运之眼。 天高,是说天心阁为观星而建,览周天星辰。天地无极,写天心阁,还有比这句话更为贴切的么? 见了这个上联,那些看热闹的书生,有的已经开始讪笑了,隐约感觉那一百两纹银已经长了翅膀,眼见着就要扑腾扑腾飞走了。 “此子竟如此不凡!” 柳安如“啧啧”赞叹,似乎完全没觉着自己给李步蟾挖了坑,“九龄瘗鹤,不让骆宾王七岁咏鹅!” 石安之嘿嘿一笑,柳安如有些羡慕地问道,“若素兄,这是你的弟子?” “非也非也!”石安之又摇头道,“这孺子良才美质,我不能误人子弟!” “这孺子确实出手不凡!”他们两人聊天,旁边的东野熙一直看着李步蟾,“此次求联,看来真是要被他折桂了。” 听他这么一说,石安之难得低调一回,“言之过早,有时候上联起得太好,下联就更是难接,一个没压住,就是虎头蛇尾了!” “哈哈,非也非也!” 柳安如也还了一个“包不同”,他指着书案笑道,“接住了,诚然好联啊!” 石安之一看,嘴里不由得念了出来,“天高地迥;心旷神怡。” 他品味着对联,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自己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一口饮尽,“这幅联语,可以浮一大白啊!” “天高地迥; 心旷神怡。” 上联写阁,阁因人而建,亦因人而存,只有登临,阁才是阁。 故而下联写人。 下联同样不是李步蟾说的,而是出自范仲淹之口,他在《岳阳楼记》当中说,“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李步蟾这幅对联一出,四周彩声大作。 有书生大声赞道,“这幅联语以“天心”二字为鹤顶,格式严整,可算一妙也!” “不止不止,希濂兄,你看这联,上联滕王阁下联岳阳楼,以两大文豪两大名楼来状我天心阁,气魄豪强,可算二妙也!” 这个书生话音未落,又有书生接话道,“登斯楼也,洞察天地,“觉宇宙之无穷”,一念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格局深远,胸襟宽博,可算三妙也!” “……” 第25章 绣衣 “观止兄,我闻兄……” 小放翁嘴巴嘟囔了几下,正在赞叹的同伴回头,“如是兄,你有何高见?” 见同伴如此,小放翁有些木然,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没有,小弟以为,妙联当如是也!”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说起来,他的联语已经很好了,但有李步蟾珠玉在前,他就相形见绌了。 一言以蔽之,格局差了,气弱。 李步蟾放下斗笔,揉揉手腕子,这小胳膊写大字,就像小京巴拉马车,确实费劲。 看着并排摆放的对联,李步蟾也有几分得意,他倒是没去想对联的文义,而是在回味自己的字,确实是进步了,这个字前世决然写不出来。 这八个大字饱含篆隶之意,意趣高古,行笔势若飞动,如荡桨行舟,如仙鹤低舞,不敢多说,《瘗鹤铭》的三分真趣,他是得了的。 李步蟾对四周喝彩的诸生作揖致谢,再回到伞下,询问道,“柳教授,东野侍讲,小子这幅对联,可能入方家之法眼?” 柳安如呵呵一笑,和蔼可亲,“当然当然,那边诸生都已经品出几妙了,诚然妙对,东野老弟,你说呢?” 东野熙连连颔首,比起这幅对联的妙手偶得深沉隽永,自己先前的那幅对联就显得匠气十足味同嚼蜡。 看看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童子,东野熙突生感慨,“何云童子无知,但看攘往熙来,当记沂边归咏。” 又来? 李步蟾歪着脑袋从柳安如看到东野熙,指指不远处的朱张渡,大声对道,“须识后生可畏,等待名成业就,毋忘渡口嬉游。” “咝……” 柳安如颔下一疼,不多的髯须又少了一根。 “以朱张对曾皙,好对好对!我等拭目以待,等你他日名成业就,再忆今日之事,不亦快哉!” 自己的对联被对得如此工整,东野熙一副深得我心的神色,转头叫过一个仆役,“去府上账房,把银子取来!” 李步蟾松了口气,谢过东野熙,回到石安之身边,石安之乐呵呵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还装模作样的跟他碰了一下杯,旁若无人。 尘埃落定,四周的书生已经开始散去了,今日虽然未能怀银而归,却笼了一桩佳话而去,也算是得其所哉。 有的还在摇头晃脑,搬运书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道深邃的眼神,往李步蟾方向看了一眼,也跟着人群离去,一匹瘦马不声不响地跟上,在青草上留下浅浅的马蹄。 那边的李步蟾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无意识地抬起头,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到古城瘦马,摇摇头又回过神来看石安之聊天。 瘦马从端阳门进城,沿着大道徐徐而行,不久之后,瘦马打了一个响鼻,停在巡按察院的门口。 门房从里面出来,腰脊像弹簧一般弯了下去,“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随着门口的响动,七八个人陆续从屋里出来,如遇到礁石的水流一般分作两边,纷纷行礼。 “下吏见过大柱史!” “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中年人负手前行,朝两边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免礼,都去忙!” 待走了几步,他似乎想起来什么,对先前接待李步蟾的书吏问道,“老言,令尊的病况如何了?” 言书吏眼睛一红,躬身致谢,却是没有说话,中年人轻声一叹,“去年我按黄州之时,认识了一名姓李的大夫,医术甚是了得。我过两日即回武昌,我许你的假,随我同行,看能否请动李大夫!” “谢大柱史大恩!” 言书吏刚刚直起的身子,猛地跪了下去,言语哽咽,为了老父的病情,他这半年多来茶饭不思,形容憔悴,现在有了一丝希望,顿时喜极而涕。 尤其是这位巡按御史毛伯温,虽然性情宽厚平和,但行事极为方正,对属吏的要求极为严格,这次能够准假求医,还是远赴黄州,行程少不得半月以上,这真是莫大的恩德了。 毛伯温甩甩衣袖,“本官稍作休憩,午后你将这半月的卷宗与我一观!” 言书吏唯唯连声,毛伯温从厅堂穿过,从右廊入后院,洗漱一番之后,换上常服,闭目养神。 他这次是去了衡州桂阳县,为都察院的同仁范辂范以载立旌表牌坊。 范以载是正德六年进士,比毛伯温晚了一科,这座牌坊得来殊为不易。 即便放在监察御史中,范以载也是难得的硬汉,一旦有事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的口头禅便是“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就因为这个脾性,他多次弹劾太监毕真和黎安等人,又揭发宁王与宦官勾结谋反的罪行,被诬陷入狱,险些就戮。 直到宁王谋反被诛,范以载才得以走出诏狱,唏嘘几多,但未见半分懊悔。甚至他还是倔强地仰头大笑,那句挂在嘴边十几年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为了旌表他的作为,才有了这座牌坊。 西汉武帝之后,御史官服为绣衣,御史也被称为“绣衣执法”,所以这座牌坊就叫绣衣坊。 想到退居乡野,形销骨立的范以载,毛伯温冷冷一笑。 监察御史,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实则冷暖唯有自知。 他们官卑权重,一帮不过是七品的小官,却能让很多封疆大吏闻风丧胆,因为他们是言官,有一张嘴,可以咬人。 但他们这帮言官,也只有一张嘴,当人家抡动刀枪棍棒的时候,他们就只能挨打。 道破他们的实质,就是君王豢养的一群家犬,在恶犬身后有主的时候,人人怕犬,一旦成了丧家之犬,就成了棍棒下的一锅香肉。 范以载大难不死,侥幸逃出生天,成了绣衣之楷模,倒是因祸得福有望升迁了,反观自己呢? 自正德六年以来,自己就是监察御史,如今新皇即位,十一年过去了,还是监察御史。 小憩之后,毛伯温走进厅堂,各类卷宗已然摆放在书案上,分门别类秩序井然。 “斥湘阴县,着他们重巡粮仓,务必补齐这两万石的亏空,并交代明白!” “斥长沙府学,学风懒惰,着他们好好看看洪武二十六年的《学官考课法》,让他们小心九年考课!” “此案发回重审,但发文斥湘潭县,着他们存恤孤老,是不是将孟圣的“老吾老幼吾幼”给抛诸脑后了?” “斥长沙府,城防乃军国要事,与藩府何涉?若有再犯,小心参劾!” “……” 第26章 太极 毛伯温精明干练,熟谙律章,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随看随抛,手上批示,嘴里在不停地“斥”和“参”,不多时,案头的卷宗就去了大半。 哪怕是熟悉他的作风,言书吏还是一身冷汗,这长沙府,似乎就没有值得这位御史褒赞一次的事物。 “咦?” 毛伯温拿起一份卷宗,看了登记信息,他抬头问道,“这桩案子,属于地方事务,不该由巡按察院来管,打回去,让他去长沙府申诉!” “大柱史有所不知,这案子符合令律,可以由察院来管,”言书吏轻声笑道,“此人的诉状写得极好,请往后看。” “哦?”毛伯温有些狐疑,拿起卷宗看了起来,才看了两页,呵呵一笑,又接着往下看。 等看完了,把这份卷宗搁置一边,先办理其它案件。 半个时辰之后,若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毛伯温重新拿起卷宗,“这个案子是今日受理的?” 言书吏点点头,“今日辰时三刻。” “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童?” “是。” “身穿麻衣,脚着菅履?” “是。”言书吏有些诧异,这个卷宗上可没有,“大柱史是如何知道的?” 毛伯温笑而不答,眼前浮现出李步蟾抓着毛笔写字,大叫“后生可畏”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他从桂阳回长沙,还没进城,就在城门看到了吉藩求联的告示,原是顺便过去一察,没想到碰见了这个古怪有趣的小童。 毛伯温扬了扬手里的卷宗,“照你看,此案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们所说的,自然就是李步蟾的诉状。 李步蟾的诉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他先不提正事,而是劈头盖脸的扣上一个“孝”字,接着大打苦情牌,对方是“以僧会之高职,领僧众之多嚣,纵武僧之勇悍”,自己是“失怙恃之稚子,似失群之雏雁,恐闻弓之惊鸟”。 一番哭诉下来,就是一个核心,那帮秃驴无父无母,恃强凌弱,没一个好东西。 给人一个既定印象之后,李步蟾开始讲述自家祖坟之事,引经据典,从县志到题额,从熙宁移民到衡山寻僧,反复论证,逻辑自洽。 之所以上诉巡按察院,惊动巡按御史,是因为知县钱大音判案不公,明显偏帮,涉嫌贪赃枉法。 从诉状上看来,李步蟾的案子是非常明显的,就是金轮禅院理亏,趁李祖谋过世之机,勾结知县,欺负人家孤苦幼子。 假如只是这样,那这张诉状虽然就质量来说,可以打高分,博得廉价同情,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巡按代天巡狩,固然可以受理诉讼,但不是没有边界的。 《大明会典》明文规定,百姓上诉,若告本县官吏,则发该府;若告本府官吏,则发布政司;若告布政司官吏,则发按察司。 意思非常清楚,普通的案件,到了察院,哪怕巡按御史受理了,也只能转发至被诉的上一级衙门。 只有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司也沦陷了,巡按御史才能亲自审案,“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特殊性,不能全部说死,所以在规定令律条文之时,一定开了窗口,有附加条款进行解释。 这里也是如此,《会典》就解释了,在某些特殊情况之下,巡按御史不用转地方衙门,可以亲自审案。 那就是这个案子涉嫌刑讯逼供,锻炼成狱,枉问刑名,那巡按御史就“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现在李步蟾的案子,牵扯到了安化知县钱大音,按照《大明会典》的规定,哪怕上诉到巡按察院,巡按御史也需将案子转到长沙府。 但这份诉状之所以能被言书吏赞为“写得极好”,是诉状里还有一个关键桥段。 “于公堂之上,命二皂隶挟稚子之身,摁稚子之手,罔顾稚子之哀号,忍观雏鸟之悲呼,强迫甘结。” 李步蟾不但在诉状里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个细节,后面附上的记录,也做了充分的佐证。 显而易见,安化知县不顾小童的哭诉,让两名皂隶强迫一名小童摁手印,明显是“锻炼成狱,枉问刑名”了。 有了这个环节,巡按御史就有了程序正义。 言书吏看看毛伯温的脸色,“这件案子……大柱史准备亲自审理?” “本官马上要回武昌,哪里能为些许小事绊住?” 毛伯温将卷宗放下,轻轻拍了两下,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将此案转给宝庆府,着他们前往审理。” “让宝庆府来长沙府审案?” 言书吏接过卷宗,眉头紧锁,很是不解。 等出到门口了,言书吏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回头,钦佩地看了毛伯温一眼。 毛伯温微微一笑,这言书吏办事老成得力,显然是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言书吏抱着卷宗回到房内,按照毛伯温的意图写好文件,送呈用印。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书吏出了察院,前往急递铺,伴随着夕阳西下,一匹快马从急递铺里出来,往宝庆方向而去。 东篱客栈。 石安之眯着眼睛,看李步蟾往外掏东西。 明日就将回返,所以午后李步蟾很是消费了一把。 石安之虽然陪着,却在逛第二家店的时候,就不肯进去了,就在外头看风景,有书看书,有棋下棋。 实在是李步蟾买东西太磨叽了,那讨价还价的架势,比石安之的老妻还要啰嗦两分。 所以这半天溜达下来,只看到李步蟾的小包裹鼓鼓囊囊的,却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在石安之的注视之下,那小小的包裹像个百宝囊,从梳子镜子到文房四宝,从家具用品到少儿玩具,知道的是他来了府城,要给亲朋带礼,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准备回家开杂货铺。 石安之看得目瞪口呆,“你小子买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说起这个,李步蟾一阵肉疼,“足足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呐!” “这么多东西,才花了三两多?” 石安之上下打量着李步蟾,“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地官,国库就不用跑马了!” 官员当中,最重的是帽子和票子,所以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户部尚书则被称为地官。 “承先生吉言,小子一定努力!” 李步蟾呵呵笑道,“这么一堆东西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还有一样东西,却是花了我整整二两银子!” 他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一个小坛,坛腹上的红纸都带酱色了,“人心不古,他们怎么忍心赚我一个童子的钱呢?” “老酒?”石安之劈手夺了过去,隔着泥封闻了一下,“还是葡萄酒?” 石安之掂了掂酒坛子,约莫有二斤,斜着眼睛看着这人小鬼大的顽童,“二两银子就买着葡萄酒了,你还嫌贵?那掌柜的只怕都要哭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 想起那酒坊掌柜的那副便秘的苦瓜脸,李步蟾打了一个哈哈,“今天累着了,先生就别下楼了,我去找店家要一点饭菜上来,就在房里对付了。” 第27章 五马 看着李步蟾那小小的身子出门,石安之的眼里既是温暖,又是复杂。 在城南书院,柳安如就问他,李步蟾是不是他的弟子,他否认了。 其实,路上李步蟾就含蓄地跟他提出来过,但他给岔过去了,他不是不想收这个弟子,这样聪颖的小童,有谁不喜爱呢? 不过,现如今大明的师生关系,与其说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不如说是官场上守望相助的盟友。 李步蟾积累既厚,又举一反三,文章是水到渠成之事,老师的作用有限。 至于在官场上守望相助,他石安之二十年来,官越做越小,都已经降无可降了,还能守望个啥,相助个甚? 自己真做了他的业师,那就真是误人子弟了。 索性,这童子比他的孙子也大不了几岁,现在孙子不在身边,有这么个小童在身边逗趣,不去往里面参杂那些污秽,不是更舒服么? 过不多时,李步蟾上得楼来,客栈伙计提着食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纵然李步蟾步子小小的,他也笑吟吟地跟着,不敢说走到前头。 伙计把食盒打开,往外取出三热二凉五个菜,又给李步蟾的碗里倒上一碗蜂蜜水,欠身笑道,“二位贵客慢用!” 待伙计退了出去,李步蟾把门带上,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拍开了泥封,未等李步蟾转身,一股淳厚香甜的酒味,就填满了整个房间。 “啧……哈!” 石安之捧着酒碗,先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地闻了一下,再浅浅地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回味片刻之后,满足地哈出来一口酒气。 他端着酒碗跟李步蟾的蜂蜜水碰了一下,没说多话,蹦出俩字儿,“好酒!” 石安之又喝了一口之后,夹了一块子火醅鱼,又蹦出来四个字儿,“好贵的酒!” 他的这个做派,把李步蟾都给逗乐了,捧着自己的蜂蜜水滋了一口,“我这也是好贵的蜂蜜水!” “咳咳!”石安之差点呛着,“从袁术那里论的话,倒也是!” 从张骞从西域带回葡萄之后,“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贵族生活的标配。 东汉末年,孟达之父孟佗用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张让大喜之下,就让孟佗获得了凉州刺史一职,可见葡萄酒之昂贵。 到了大明,葡萄酒当然不像汉朝那般珍稀,但也还是价格高企,绝非一般人喝得起的。 见石安之喝得高兴,李步蟾也有满足感,这次承石安之的人情太大了,他无以回报,正好今日吉王府雪中送炭,他就伺候一顿酒菜,让老人乐呵一次。 “你小子别看岁数小,买东西的眼光还真不赖。”石安之美滋滋地喝酒吃菜,“酒买得好,那面镜子买得也不错。” “镜子?” 蒋桂枝一直在用李步蟾母亲留下的铜镜,那铜镜本就粗糙,这些年又没打磨,人影照上去已经模糊了,所以李步蟾特意给蒋桂枝带了一面铜镜。 李步蟾撇撇嘴,很是不满,“买了一堆东西,就属这面镜子最贵,巴掌大的镜子,非要我一两八钱银子,还说是什么吴镜!” “你小子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石安之一仰脖子,放下碗,李步蟾赶紧给他满上,“那可是吴镜,不是易镜,更不是长沙南门口出的货色!” 铜镜的品质,一看铜,二看水,好铜常有,好水不常有。 明代所产铜镜,号称北易南吴,北方以易水所产为佳,而南方则数吴兴为最。 其实,相比之下,易镜品质远远低于吴镜,价格也是远远不如。 “这样一柄吴镜,即使在苏州,一两八钱也算得便宜,你在长沙才花一两八钱,算是白使唤人家帮你跑腿了!” 听石安之这么一说,李步蟾才想起来,这位曾经担任过吴县知县,不由得有些好奇,壮着胆子问道,“先生,你当年在吴县……” 两碗酒下去,石安之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晕,谈性也上来了,放下酒碗,嘿嘿笑了两声,似有一丝怅然之意,“你可还记得那幅《刘仲甫遇仙图》?” 刚过去几天的事,如何能记不得? “不对不对,不是《刘仲甫遇仙图》!”李步蟾正色道,“那日我与大兄站在亭外,见到的明明是棋中有棋仙中有仙的《双仙图》!” 这马屁拍得石安之老怀大慰,那丝怅然也烟消云散,他抬起筷子虚指了指,“你个顽童,小小年纪,恁地奸猾!知道那幅画是谁的手笔吗?” 李步蟾夹起一片猪耳朵扔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长洲沈周沈石田,名垂吴中数十年,有耳朵的人都知道啊!” “哦,启南兄的名头,竟然远播湖广乡野,连你一孺子都有耳闻了么?” 石安之叫着沈周的表字,显得跟他极为熟稔亲近,“说起老夫的左迁之旅,就是与他有缘了!” 沈周不爱科举,高蹈远举,大隐林泉,以画名动天下。 那年,苏州知府到任,久仰沈周之名,向其索画,沈周为其作画,画中五马驾车。 沈周此画用的是古礼,太守出行,应用五马驾车。但知府只知八股制艺,其余不通,看到画中只有五马,嫌其寒酸,皱着眉头跟沈周道,“太守出行,马少也就罢了,岂可连随从都没有?” 沈周听了这话,赶紧在画上添了六个随从,将空间填得密不透风,以增排场,还跟知府惋惜道,“可惜这绢短了,只能添上前导三对,要是再长五尺就好了!” 知府当时高兴,过后却沦为笑柄,羞赧之余,将画付之一炬,对揶揄他的沈周,自然也怀恨在心。 他身为苏州知府,隔了一层不好直接出手,就将此事说给了当时的吴县知县石安之,让其找茬严办沈周,不想却被石安之给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如此不能体贴上情,结果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见识了见识了!” 李步蟾的马屁不要钱,一套一套的,石安之咂着酒碗,“你小子现在比老夫有钱,就算把马拍烂了,也没赏银给你!” 一老一小吃吃喝喝,谈谈笑笑。 夜色渐浓,窗内灯光摇曳,不时的“噗哧”一声,灯芯慢慢的短了。 第28章 叶公 月涌大江流。 喧嚣的长沙城在夜幕下黯淡下来,只有阵阵涛声点点星火,妆点着城池的生气。 不过,仍有一座城中之城灯火通明,哪怕夜色如水,那璀璨的城池依旧宛若水晶龙宫。 那是吉王府。 用过晚饭,东野熙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前往拜谒吉王朱见浚。 眼前的这座吉王府,原来是襄王的府邸,正统元年,襄王朱瞻墡迁国襄阳府,就此荒废。直到四十年后,朱见浚之国,重新大修而成吉王府。 弘治五年,朱见浚给皇帝侄儿上疏,宣称王府“年久颓敝”,孝宗体恤叔父,也不去想此时距离吉王府营建完毕不过二十年,从何而来的“年久颓敝”,便下旨对吉王府进行大修。 尝到甜头的吉藩,在之后隔三岔五便翻修扩建,规模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华丽,直如天上宫阙。 东野熙肃容而行,依足了古礼,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是家学,柳安如说他是圣人之后,是绝然不虚的。 不过,他的祖上,不是朱圣人,不是孟圣人,也不是孔圣人,而是周公旦。 周公旦受封鲁国,但本人并未之国,而是让长子伯禽代为就国,成为鲁国实际上的开国君主。 伯禽有三子,幼子名鱼,伯禽赐他的幼子“东野田一成,以自养”,这一支便因地得氏“东野”。 东野熙秉承家学,在鲁地也有薄名,前年得鲁藩举荐来到吉王府。 说起来,他能获得这个机会,还要感谢他的前任。 城南书院原为紫岩先生张浚旧居,内藏张浚手书“城南书院”匾额一块,前年吉藩占了城南书院,前任竟然提议将匾额烧毁,理由是此匾为“杀岳武穆之嫌犯张浚所书”。 此举一出,长沙大哗。 参与谋害岳飞的,是天水武将张俊,而非绵竹文臣张浚,身为王府侍讲,竟然浚俊不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吉王重儒林,爱风雅,曾经重金刊刻《先圣图》及《尚书》,赠予岳麓书院,得长沙士人称颂,但占书院烧匾额的荒唐事一出,声名受损,便辞了前任,从鲁地聘了东野熙这个圣人后裔。 东野熙对这个身份特别看重,按照孔夫子的“待价而沽”来说,这个亲王府的从七品侍讲,无疑是他能沽取的最好的价钱了。 一路行来,东野熙经过了社稷坛、山川坛、大成殿、谨德殿,折而东向,从承运门走入内城。 雕梁画栋,满目朱翠,对于藩府是否奢靡过度,东野熙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他是侍讲,职责是修撰文史,襄助文事,而辅佐劝谏,这是王府纪善之事,人各有位,万不可越俎代庖。 承运门上的吻兽及位于其后的金柱头,色彩尤新,这是去年雷击,不但击坏了承运门,还击碎了王府城头的旗杆。 内城二殿三宫,从承运门过来是正殿承运殿,再往后行,是毗邻的存心殿。 存心殿是亲王的居所,此时已是戌时,东野熙在殿外候了一阵,通传的火者出来,将东野熙引了进去。 进殿之后,一股特别的香味袭来,让东野熙精神一震。 这种香味,来自于柰,也叫“林檎”,能吃,但入口绵软,口感极差,所以豪富人家往往拿它堆放屋中,当香薰使用。 东野熙不知道这东西在后世被称为“苹果”,但他知道吉王喜欢林檎香薰之气,王府一年光是香薰用的林檎,便超过十五万枚。 “东野先生踏月而来,有何要事?” 吉王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等着,而是踱着方步,笑意吟吟地走了出来,迎着东野熙。 东野熙一阵感动,如此礼贤下士的王爷,被他遇上了,真是他的运道。 “下臣扰了大王晏息,还请恕罪。”东野熙躬身行礼,循规蹈矩,“下臣请大王先看一幅字。” 朱见浚眼角的不耐一闪而过,温和地点点头,“东野先生如此看重,必然是好的。” 东野熙取出一幅字,抬手唤来两位侍者,缓缓打开,是一幅大字对联。 “天高地迥,心旷神怡。” 朱见浚走近对联,来回反复,高声赞叹,“好联,好字,这字的取法,看起来不像书房的信扎,而像绝壁的摩崖,雄壮得很!” “大王目光如炬,法眼无虚!” 东野熙知道朱见浚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给他细细讲解了一番对联的妙处,再说道,“下臣觉得,这幅对联用在天心阁,相得益彰,大王意下如何?” “用在天心阁?” 朱见浚一怔,眼珠子一转之后猛地一击掌,喜形于色,“甚妙甚妙!能为天心阁求得此联,乃天心阁之幸也!” 朱见浚又绕着对联转了两圈,又赞叹两声,“若非东野先生有伯乐之才,安得如此妙联!” “这都是大王福厚运隆,下臣哪敢邀功?” 东野熙让侍者卷起来,捋髯笑道,“大王可知此联为何人所作?” 朱见浚负着双手,引东野熙到堂前赐坐,“愿闻其详。” 东野熙将事情原委从头到来,朱见浚听得津津有味,知道了这长沙府治下居然出了如此神童,讶异非常。 见朱见浚心动,东野熙趁机谏道,“此子有骆宾王之聪,黄山谷之慧,日后必成大才,大王何不揽其到府听用?” “这……倒也不是不行,”朱见浚沉吟道,“不过,以我王府之现状,以他之年齿学识,孤能任他何职?” 东野熙一怔,王府的学官,都是有规制的。 官位最尊者为宾辅,这是正三品的高官,非声望素着的大儒不能任,很多王府都只虚设其位而不得其人,李步蟾区区小儿,那是想都别想。 接下来有为王府讲书的侍读,有为王府修书的侍讲,还有掌王府藏书的侍书,这都是从七品。 接下来还有纪善,负责劝谏亲王,以修德业,这是正八品。 以李步蟾的年纪,这些都不合适,最合适的只有为王府后辈做伴读。 但伴读需要年齿相若才行,如今的吉王府,人丁不旺,长子朱佑枎在正德五年即薨,留下两个孙子一个早夭,另一个也是十六岁了,让九岁的李步蟾如何伴读? 第29章 宝庆 看东野熙无话可说,朱见浚呵呵笑道,“东野先生为王府殚精竭虑,本王甚慰,刚好,前日从京城赏下来宫内法酒“太禧白”,色如烧酒,澈底澄莹,浓厚而不腻,堪称酒中君子,先生不妨取两坛去尝尝。” “下臣谢大王恩赏。” 东野熙谢赏出殿,在殿外迎头碰到王府长史肖孟夫。 肖孟夫步履匆匆,显然是吉王有事相召,两人略一拱手,擦肩而行。 东野熙有些郁郁,想着朱见浚重儒林好风雅,他兴冲冲地跑来王府,禀告求联之事,不想朱见浚竟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朱见浚之前击掌作态,固然掩饰得快,但对于察颜观色的下属来说,怎么可能没见到? 后来知道了府有神童,却是不闻不问,若是动心,有意用之,哪会有那些个借口? 一年资助百八十两银子,是什么大事么? 东野熙脸上泛起苦涩,看来这位大王的重儒爱文,也就是叶公好龙一般了。 看着东野熙的背影离开,朱见浚脸上和煦的笑容越来越冷,等到东野熙的背影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 朱见浚从来都瞧不起这帮大头巾,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他是朱祁镇的第七子,出生在南宫,在父亲幽禁之时,一株树都保不住,惶惶不可终日,满朝的大头巾,见着谁了? 记得赵匡胤跟赵普同过“朱雀之门”,赵匡胤有些不解,问赵普为何不干脆叫“朱雀门”,为何要加一个“之”字? 赵普的回答是“语助耳”,引来了赵匡胤的嘲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是啊,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长沙这鬼地方,天生不吉,当年太祖的第八子朱柏受封谭王,文武双全,忠孝无双,结果如何? 不还是点燃了王府,骑白马跃入大火之中,与王妃双双自焚,薨时不过二十二岁。 自己天生鸿福,大吉大利,周岁之时,父皇就复辟成功重掌大宝,到如今,自己安安稳稳地在位六十五年,普天之下的亲王,谁能比自己有福? 自己结交儒林,不过就是想有个“语助耳”,谁还指望他们能干成甚事? 这东野熙,守着个圣人后裔的名头,脑子却是坏的,一举一动陈腐之极,跟刚从棺椁里爬出来似的。 区区一个黄口孺子,都不知道能否进学,就想我去招揽他,当王府的钱是天上掉的还是地上生的? 这时,长史肖孟夫求见。 待肖孟夫进来,朱见浚一改之前对东野熙的和煦,语气森然,“去年所请湘潭县税课局,以及湘潭、湘阴两县河泊所之课钞,结果如何?” 肖孟夫抹抹额头,垂首道,“户部不肯。” “户部不肯?” 时正三月,朱见浚语气中却夹着冰雪,“这群守户之犬,他们又以何理由不肯?” 肖孟夫有些愤恨地回道,“户部言,湘潭县并未设置税课局,一旦同意我吉藩所请,必然会在当地设局征税,造成扰民。 至于湘潭与湘阴两县河泊所,课钞不下二万两,可这部分经费属于给官军发俸禄的军费,不可轻动。” “啪!” “混账!”朱见浚猛地一拍书案,起身踱步,转了几圈之后,冷笑着问道,“既然此议被否,你身为我王府长史,还有何计议,塞得住户部之口?” 肖孟夫躬身道,“下官还有两策,请大王定夺。” “讲!”朱见浚负手走到窗前,眺望天上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来,让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按规制,王府岁禄“俱收土产之米”,但湖广之米,颜色泛红,粗糙如沙砾,难以下咽,王府可请发放白米,大王岁禄万石,如此每年可得千五百两。” 肖孟夫边说边察看朱见浚的脸色,隐隐有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还有一宗,我王府之陵园远在善化县之关山,当年王妃薨逝,即葬于此。但此地离长沙四十里,米粮运送不便,守坟官校无以给衣食,可请赐予近坟无粮之地,供其自给自足,如此,当可得地五十顷。” “嗯!”朱见浚总算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转身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就呈报上去!” 肖孟夫领命出来,踩着如水的月色,觉得自己仿佛浮沉的水藻。 “布谷布谷!” 不知被什么东西惊起了布谷,短促清脆地鸣叫,在宁静的夜空中显得有些凄清。 抬头看着一掠而过的幽影,肖孟夫轻轻地吐了口气,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了。 宝庆府衙。 按洪武元年衙门营建之制,府衙应青砖灰泥,深七十五丈,阔五十丈,外墙高一丈五尺,长沙府衙即为如此规制。 但宝庆府衙不同,外墙不足一丈五,而深阔则远过之,这不是宝庆府衙敢逾制,而是此处本为唐朝诗人胡秋田的故宅,于洪武年间修成府衙。 时维谷雨,序属三春。 后衙的花园之中,一孔清泉从地下汩汩流出,清可数发,滚滚有声,泉水甘冽,可以瀹茗。 数株桃花沿泉而植,其色夭夭,一张幕布张于桃花之间,又一张软椅横于幕布之下。 宝庆知府谢东山一袭便衣,躺在睡椅之上,鼻息细长,显然梦在千里之外,手上的折扇却尤自忽张忽合。 东风拂过,一朵桃花盈盈落下,被风扶着,斜斜地钻入幕下,落在谢东山微涎的脸上。 “东翁,东翁!” 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到谢东山的情状,放轻了脚步,操着吴音轻声唤道,“东翁,醒醒!” 沉睡中的谢东山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声音熟稔,是他聘的幕友徐文松。 他悠悠张开眼睛,觉得脸上微痒,伸手一拂,抓到一朵桃花,原本的些许床气便随这朵桃花去了。 看着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的桃花,谢东山忽然来了诗兴,“他皆携手寻芳去,我独关门好静眠。唯有桃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 诗意不错,掌中的桃花凌空划了一道弧线,妖娆地落到泉中,随波而去。 “那些俗客郊游寻芳,却不知东翁东山高卧,芳景自来。” 徐文松闭目品诗,拊掌叹道,“东翁昼寝赋诗,可谓今之小杜也!” 第30章 推手 暮春犯困,最宜午睡,杜牧就午睡成癖。 谢东山亦有午睡之癖,还能赋诗,故而徐文松以小杜喻之。 “文松不必曲意美言,小杜如海,我么……” 谢东山起身,指指眼前的清泉,“顶多就是此泉了。” 他“啪”的合上折扇,敲着左手,施施然往居所行去,“你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刚才收到急递,让我们派员审理安化县一桩案子……” 不等徐文松说完,谢东山不以为意地接话道,“什么案子,着人去就是……安化,安化?” 谢东山站住脚步,手里的折扇也不敲了,一脸诧异,“搞错了?安化,那不是长沙府的么,怎么递到我宝庆府了?” “没搞错!” 徐文松苦笑摇头,不是此事蹊跷,他如何敢来扰人清梦,“这是巡按察院发来的。” “嗤!” 折扇裂成了两半,扇骨耷拉着,谢东山不复先前的魏晋风度,面皮绷紧,嗓子干涩,“巡按察院?” 徐文松点点头,手上的文书被劈手夺了过去,谢东山快速过了一遍,脸色松了一分,“文松,劳你移步,请陈豸史过来。” 徐文松领命而去,谢东山稍做洗漱,赶紧让人伺候着换上公服,等他收拾妥当,宝庆府推官陈桴已经在他的书房里候着了。 “鼓应兄,”谢东山称呼着陈桴的表字,“安化县之事,刚才文松都跟你说了?” 陈桴一脸肃然地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吐了一口恶气,若不是要注意官员的体统,险些就要破口大骂了。 不怪他们这般反常,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实则就是钦差,所按之地,无论是藩服大臣还是府州县官,都是“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具体到事务,巡按所至,大可以按天按地,小可以按拉屎放屁,无事不可按,无人不能按。 对于地方官来说,对巡按又惧又厌,敬而远之,只希望永远都听不到这两个字为好。 现在倒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隔壁长沙府的邻居犯事了,却殃及到了宝庆府的池鱼,如何不让人恼恨。 “多思无益,说事!” 谢东山喝了口茶,“哐啷”一下将盖子盖上,“鼓应兄,毛御史此举,是否合乎规矩?” 虽然与谢东山年岁相若,陈桴却显得干练得多,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合规。” “确定么?”谢东山有些狐疑,沉吟道,“我记得《大明会典》所说,“百姓告本县官吏,则发该府”,如今安化县之事,不应该是发长沙府么? “是该发长沙府,但发宝庆府也没问题,不过是异地审理而已,此举不违令律。” 陈桴露出一丝讥诮,“当年于少保之案,就曾动议异地审理,不过……呵呵!” 说到这里,陈桴觉得有些不妥,赶紧止住了话头。 异地审理本就不稀奇,别说跨府,就是跨省都算不得新鲜事。 宣德年间,有江西百姓上京叩阍,向皇帝控告地方官员贪腐,这宗案件就被发给浙江重审。 成化年间,河南发生灭门惨案,因嫌疑人背景复杂,朝廷命山西按察使介入调查。 更不要说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叛乱的大案了。 像都察院的御史办案,本质上都是异地审理,现实中为了避嫌而异地易人,更是屡见不鲜。 听陈桴一说,谢东山知道推卸不掉了,放弃了幻想,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陈桴皱着眉头问道,“东山兄,照你看来,毛御史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谢东山笑了笑,笑得比白水还要清淡。 “毛御史虽然手执大权,但权柄一物,如何能够轻动? 安化县事,究其实,不过是一坟一童,无死无伤,不过微末之事,若因此而拘拿审问安化知县,对一县正堂大打出手,他就不怕湖广官场物议沸腾?若是我湖广官员因此汹汹,他又如何生受得起?” 陈桴的眉头还是紧锁着,浓似阴云,“那他就不担心长沙府不快?” “长沙府还敢不快?” 现在谢东山对长沙府的同僚恨得牙痒痒,不是这帮人尸位素餐,那个小童如何被逼得跑去巡按察院告状? “这件案子,按律已经可以由巡按亲审了,现在不为己甚,已经放了他们一码了,他长沙府还要如何?难道非要逼着这位毛御史搬出《大明会典》,亲自下场?” 谢东山呵呵冷笑,“那到时候撕破面皮,若是真带出来什么窝案,那可就怪不得他毛御史了!” “妙手啊!” 陈桴算是明白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这杯茶都快凉了,一直没动,现在想通了,才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就这么举重若轻的一记推手,将案件转给宝庆府,来个异地审理,而他安居隔岸,洞若观火,如同围棋国手,一子点出,似乎远离要津,仔细一看,却是处处呼应,充满妙味。” 陈桴嘴里衔着一片茶叶,他也没吐,而是轻轻嚼了嚼,微微泛苦,“都说这位毛御史方正,如今看来……” “方正是真的,但为官之道也不是假的。” 谢东山正色问道,“鼓应兄,既然巡按将此事转给宝庆府,那就是你分内之事了,你打算如何行事?” 陈桴往后一仰,身子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谢东山说得不错,他身为宝庆府的推官,是他分内之事,推脱不得。 但此事确实为难,本就与己无关不说,处理不好,会恶了巡按,处理好了,又会恶了同僚。 一番沉思之后,陈桴脸色微霁,浮现一丝笑意。 见他如此,谢东山松了一口气,“看来鼓应兄是有了计较了?” 陈桴点点头,“对于此事,桴有两点困惑。” “说来听听,我们一起计较。”谢东山做洗耳恭听状。 “首先,是巡按御史公务何其多,为何会受理这桩小事?” 两人琢磨了一下,不得要领。 “这一桩先不去管他,”陈桴又接着问道,“其次,巡按为何会将此事发给我宝庆府?” 第31章 陌上 谢东山脸色一凝。 长沙府北有岳州府,南有衡州府,东有常德府,这些地方都不选,为何单单选了宝庆府? 他细细一想,突然展颜笑道,“鼓应兄,不如我俩来次孔明公瑾之戏?” “有何不可?” 陈桴似乎也想通了,应声笑道。 两人懒得取纸笔,就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书桌上写了起来。 须臾写毕,两人相互一看,哈哈大笑。 谢东山写的是“梅山”,陈桴写的是“新化”。 所谓的“梅山”,不是一座山,而是蚩尤之后,九黎之民“蛮地”之总概。 熙宁年间,章惇开梅山,可不只是开出来一个安化县,还开出来一个新化县。 以大熊山为界,山北为安化,取“归安德化”之意,属长沙府,当时叫潭州府。 山南为新化,取“王化之新地”之意,属宝庆府,当时叫邵州府。 此事既然可以远溯开梅山之故事,那么,巡按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陈桴将自己茶杯摆正,又将茶壶拿过来,还把托盘挪过来,三者连成一线。 他指着旁边的茶杯,“这是金轮禅院与李氏祖坟。” 又指着中间的茶壶,“这是安化县衙。” 最后指着托盘,“这是巡按察院。” “托盘若想审理茶杯,就要先动茶壶,但如你所说,他不想动茶壶,那么……” 陈桴伸手一抄,将自己的茶杯抓了起来,轻声笑道,“我们只需处置好这个茶杯就行了!” 谷鸟时一啭,田园春雨馀。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三四天了,看这架势,短时间内不得消停。 蒋桂枝飞快地吃完饭,跟刘诗正夫妻告了个罪,将自己的饭碗放到厨房,去堂屋拿起一顶斗笠扣在头上。 陶氏放下碗,赶出来给她披上一件蓑衣,“今天谷雨了,别心急,小蟾这两天一准就能回了。” “嗯,我知道的。” 蒋桂枝看着远山的茶园,目光清亮。 茶叶最贵清明,次贵谷雨,过了谷雨就不值钱了,所以虽然下雨,却还是有人在赶时采茶。 现在,屋前屋后的花儿都开了,山上山下的茶园,也快采完了,他说的“谷雨茶后,陌上花开”,今天肯定是要回家的! 刘同书也赶紧往口里扒了两口饭,再将饭碗一扔,跟着蒋桂枝后面出了家门,他一边走,嘴里还在咀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连日下雨,村口的小溪也大了不少,奔流起来哗啦哗啦的,颇有两分景象。 刘同书紧走几步,“不要急,从梅城下来的船,要申时才到。” 蒋桂枝头也不回,认真地回道,“过去逆流才是申时,从梅城过来是顺流,哪用到申时,加上现在又涨水了,快得很,昨天的船在未时三刻就到了。” 刘同书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打三天前开始,蒋桂枝就来码头等船,前几天都是未时出门,今天却是刚吃了早饭,还在巳时,就跑出来等船了。 两人走到镇上,风开始急了起来,刘同书看了看天色,有些紧张,“桂枝,看来今天的雨不小,我们先回,等雨过了再来也不迟的。” “哎呀,你不懂的,”蒋桂枝把头掉过来,漆黑如墨的眼珠子发着光。 “家里已经关了半个月了,湿气这么重,搞不好都长霉了,我得先回去洒扫干净呀!” 前头就是草市,看着天色不对,商贩们也都骂骂咧咧地着手收摊了,蒋桂枝走到一个卖饴糖的伞下,敲了五文钱的饴糖,递给刘同书。 刘同书都来不及吃糖,催着蒋桂枝,两人紧赶慢赶着回到沙湾村。 “哗哗哗……” 过不多时,屋顶上传来密集的声响,黑黑的瓦片如同一件庞大的乐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敲击着,纷繁嘈杂。 刘同书爬上阁楼,到李步蟾的书房读书,蒋桂枝久未归家,烧开一锅开水,给刘同书泡上茶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雨小了下来,但天还阴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变大。 蒋桂枝叫上刘同书,两人又往码头走去。 大雨过后,路上尽是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容易走到资水河边。 不过两个时辰,资水却猛然阔了很多,雨丝还在不停地洒落,给河面滴出无数浅浅的小窝,又让资水涨大了一丝。 刘同书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有些发愁,“桂枝,不如我们先到镇上,那店铺外的檐下可以避雨,也可以看到码头。” 蒋桂枝想了想,“也行,等看到有客船靠岸了,再过来码头这边等小蟾。” 两人到镇子边缘寻了一家店铺,找个能遮雨的地方站定,往河上望去,河面上雨气蒸腾,船只或隐或现,瞧不分明。 等了许久,未时已经过去了,天色更加晦暗,眼见着大雨就要来了。 刘同书看着阴云,嚼着饴糖,又一次劝说蒋桂枝回去。 “我不回去!” 蒋桂枝垫着脚伸着脖子,努力地往河心眺望,声音有些哽咽,“今天的客船还没来,也许是因为风雨延误了!” 刘同书还想再劝,眼角却映入一张帆影,那张帆影如同轻巧的紫燕一般,在烟波中穿过,往码头这边靠来。 “船来了!” “小蟾回来了!” 刘同书见着了,蒋桂枝也见着了,两人一声欢呼,就往码头奔去。 就在他们奔跑之间,一柄铁锚定在码头上,客船稳稳地靠定,一群人从船舱里出来,最后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向船家躬身致谢之后,撑开一把黑布伞,从船板上跳上了码头。 到了码头,蒋桂枝反倒放慢了脚步,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那个身影,目不转睛,生怕那人突然就不见了。 刘同书脱下斗笠举高,完全不顾绵绵细雨,纵声高呼,“小蟾……小蟾……” 那个撑伞人听到呼声,将伞一偏,便看到了码头边的蒋桂枝,披着蓑衣,斗笠向后仰着,跟着小小的渔婆似的,脸上带着笑,想给自己一个美丽的笑脸,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笑脸上流了下来。 第32章 纹银 “小蟾……” 刘同书扯着嗓子,跑了过来,“我们来接你了!” 李步蟾把伞一遮,从刘同书身边绕了过去,对蒋桂枝伸出手,“这么大的雨,可别着了凉,冷不冷?” 蒋桂枝看着那黑亮的眼眸,春风一般的笑容,也伸出手,感受手心传来的温暖,那温暖将眼泪都烘干了,文不对题地答道,“你说了谷雨茶完就回来的,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小蟾,我在这里呐!” 刘同书走了过来,拉住雨伞一使劲,让李步蟾看见他,“你什么眼神,我正对着你去了,你都看不见!” 李步蟾和蒋桂枝对视了一眼,眉眼含笑,“哈哈,同书,我这次去了长沙府,给你带礼物了!”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刘同书眼睛一亮,把斗笠扣回脑袋上,搓搓手问道,“什么礼物啊?” “天色不对,紧走两步,去了你家再说!” 李步蟾拉着蒋桂枝,三人不再说话,用心赶路,过不多时,就到了百足。 等过了石桥,家门在望,李步蟾才跟他们说起经过。 七天之前,他就从长沙返程了,不过从长沙到宁乡黄材,一路是逆水行舟,还是逆风,船家整整走了三天方至。 黄材到安化又是三日,今日早上梅城大雨倾盆,所以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开船。 这次的春雨有些邪乎,照这个架势,资水肯定大涨,明日能否有船还在未知之数。 今日返家,石安之原本还想派人送他一程,李步蟾不想麻烦,石安之就交代了船家,请他照看一二,故而先前下船之时,李步蟾给船家致谢。 时隔半月,再度回到刘家。 矮矮的竹篱,高高的泡桐,一切都没变,但李步蟾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进屋给刘诗正夫妇请安,此时刘敦书也回来了,几人团团围坐,很是拉了一阵话。 陶氏烧了一大锅水,让三小都用热水洗过澡,去去寒气,蒋桂枝还给李步蟾洗了个头。 晚饭之后,李步蟾开始分派礼物,刘家四个人,人人都有,一个不落。 给刘诗正的是一枚寿山石的印章,石质很好,冻如凝脂。 给陶氏的是一块头巾,米色的硬缎,上面有精致的刺绣,绣着两只喜鹊,几乎可以听见鸟鸣。 给刘敦书的是一套最新的时文集,是武昌府刚传过来的,还没到安化。 在刘同书期待的眼神中,李步蟾掏出了他的礼物,刚掏出来,刘同书就兴奋地大叫,“华容道!” 李步蟾笑着点头,华容道是取材于三国时曹操败走华容道的故事而制成的玩具,棋面千变万化,走法也是多种多样,非常锻炼小孩的逻辑思维。 就刘同书小盆友的情况,李步蟾觉得这个益智玩具对他会有所帮助。 看着天色不早了,风收雨住。 刘敦书将之前蒋桂枝带过来的腊鱼腊肉装上,陪着两人回到了沙湾。 送走了刘敦书,李步蟾和蒋桂枝一起,把那些腊鱼腊肉又重新挂上,还把那些铜钱也重新挂回到卧室的梁上。 这时代的人,通常都是把铜钱挂在梁上,所以才有“梁上君子”时迁之流。 像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就是把每个月的伙食费分做三十串,挂在梁上,一天取一串,生怕超支。 等琐事都做完,天也黑了。 蒋桂枝点燃火塘,上面烧着水,往火塘灰里埋下两个鸡蛋,两人靠在一起,拉着闲话。 说着说着,李步蟾拍拍头,还有大事没办。 看着李步蟾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蒋桂枝眼睛越来越亮,嘴巴就没合拢过,不但有镶着螺钿的梳子和篦子,还有一面精致的铜镜。 那梳子和篦子倒也罢了,那铜镜她真是爱不释手,看着镜子里明眸皓齿的小丫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这镜子比娘亲的那面,清晰太多了!” “那是,这可是吴镜!” 李步蟾学着石安之的模样,“知道啥叫吴镜吗?知道这面吴镜多少钱吗?” “多少钱,很贵吗?” 蒋桂枝自动过滤了第一个问题,有些紧张地问道。 “嘿嘿,你把那“吗”字去了!” 李步蟾从火塘里扒出一个鸡蛋,扒掉上面残留的纸皮,呼呼两下吹去上面的浮灰,“一个字,很贵!” 吊了一下胃口之后,李步蟾比划了一个手势,“足足花了一两八钱银子!” “一两……八钱银子?” 蒋桂枝有些发愣,看着手上的镜子,似乎有着烫手,想扔出去,却又舍不得。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买这么多东西,还剩了多少银钱?” “呃……剩的银钱?” 李步蟾脸色发僵,强笑道,“你把手打开!” 蒋桂枝神色紧张,张开手掌,看着李步蟾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拳头打开,两枚铜钱掉到自己掌心,第一枚发出闷响,第二枚撞击第一枚,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你出门的时候,带的是七两二钱银子,还有五十文钱,就剩这个了?” 蒋桂枝左手一面铜镜,右手两枚铜钱,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像中了定身法。 李步蟾第一次出远门,除了梁上的一点零钱,她将家里的银钱都给李步蟾带上了,包括刘诗正给的那五两。 带上归带上,没有说一定要全给花了啊,这下好了,拿什么买纸笔,拿什么考秀才啊? 看小丫头都快哭了,李步蟾突然嘿嘿一笑,僵住的脸又生动起来,他也伸出两只手,手掌张开,两锭银子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闪闪发亮,如同仙家的法宝一般。 这两锭银子还特别大,跟个马蹄子似的,比李步蟾的手掌都大了一圈。 “这是……元宝?” 蒋桂枝浑身一哆嗦,铜钱掉到了火塘灰里,铜镜也差点掉了下去,她赶紧死死抓住。 她的嘴里发出惊呼,发现不对又赶紧压低声音,还左右看了几眼。 “没错,元宝,还是大元宝!” 李步蟾把两个元宝放在地上,从火塘里拾起两枚铜钱,又蒋桂枝手上拿过铜镜,“晚上别照镜子,怕做噩梦。” 蒋桂枝的目光有些呆滞,本能地伸手去抓银锭,银锭太沉,一只手没抓住,另一只手跟上,两手合力才捧起一锭来。 马蹄般的银锭,像一艘小船,沉甸甸的压在手上,充分的质感让她的表情慢慢地丰富起来。 第33章 羊斟 大明的元宝,分为大元宝和小元宝。 大元宝重五十两,是官方的标准银锭,称为“宝银”,形如马蹄。 小元宝重十两,形如锤头。 李步蟾在长沙得到的便是两锭大元宝,这两锭元宝的外表并不光滑,而是有着细细的纹路,一层一层,犹如水波荡漾而皱起的涟漪。 这是官府在铸造银锭之时,为了保真,而在元宝的外沿刻意浇铸出来的,只有纯度在九成以上的银子,才能在浇铸之时产生这样美妙的纹路,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元宝,被称为“纹银”。 “云南闸办银课……内官监太监山寿内官内使童海来伴阮存……监察御史秦献给事中蒋辅……高树场听选官龙伦王度……三司委官洱海卫指挥佥事夏良等……宣德七年三月六日银匠作头何况铸……” 元宝内面刻着工整的铭文,蒋桂枝不顾光照有些昏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这是标准的官银,通过铭文,不但知道铸造的时间地点和工匠,还明确记录了督办的内官监太监、监察御史和地方官员,相当严谨。 李步蟾笑眯眯地吃着烤鸡蛋,任凭小丫头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两锭元宝,不去打断她那朴素的快乐。 等鸡蛋吃完了,蒋桂枝终于舍得把元宝放下了,李步蟾这才将长沙之行说给她听,说了和石安之下棋,在路上读书,去察院申诉,最后说了天心阁对联。 知道了这两锭大元宝是李步蟾用八个字赚回来的,蒋桂枝满眼都是小星星,让李步蟾细细地说了一遍城南书院的故事。 夜渐渐深了,火塘也渐渐暗了,李步蟾寻思着说道,“桂枝,过一阵我们恐怕又要搬家了。” 蒋桂枝抬起头,“是因为里老么?” 一直以来,沙湾刘氏跟他们虽然不太对付,但还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然而这次借金轮禅院之事发难,之后恐怕会有波澜了。 “是,也不是。” 李步蟾把火塘的火给堆了,屋里只剩下一盏油灯在“毕剥”发亮,“他们固然有些麻烦,但最重要的,还是想去县城读书,这里还是太小了!” “这些大事,我听你的。” 蒋桂枝出去拿来一个盆,从火塘上的锅里舀出热水,让李步蟾洗脸洗脚。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也歇了,不时有风掠过竹林,带起一阵萧萧之声。 应该快要天晴了。 一声鸡鸣,叫起了羲和大神。 六龙奋力之下,太阳被它们从云床中拽起,挂在江边,霞光如锦,极为瑰丽。 李步蟾洗漱之后,左手抓起一个鱼篓,右手拾起一根钓竿,跟蒋桂枝招呼一声,踏着晨光出门。 他一路疾行,算是晨练。 行不多时,便到了资水。 早晨清静,没有帆影,也没船家的唉乃号子,资水就益发恣肆起来,不住地冲击礁石,雪白的浪头飞起,如同长空中扬开双翼的飞禽。 李步蟾扛着钓竿,背着鱼篓,并没有在沙湾处驻足,而是继续前行五百多步,找了一个滩头坐下。 这里是他的“打窝”之处。 做秘书的,必须十项全能,钓鱼是最基本的技能,不只是要自己能钓,还要让领导能钓。 李步蟾放下鱼篓和钓竿,开始张罗起来。 他的钓竿就是屋畔砍的一根细竹,用火燎了一下,顶端挂一段上了蜡的细绳线,线上绑一片雄鸡的翅羽,线头穿一根敲弯的钢针。 李步蟾捏着鱼钩,手指轻巧地挂上自制的鱼饵,走到水边,右手用力一抛,河面上荡开一圈涟漪,一片斑斓的羽毛静静地浮起。 “……阍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阍曰:“夷射姑旋焉。”命执之……” 李步蟾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右手持竿,左手的书卷翻开,露出一片红色的枫叶书签。 他的眼睛似闭非闭,没看书卷,也没瞧着水面的浮漂,口里却在轻轻地背诵功课。 李步蟾现在攻读的是《左传》,到了“定公三年”。 两世为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的记忆力惊人,不敢说是过目不忘,也能说得上是过目成诵。 也是,人的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便是一尘不染的孩提时代,只是注意力不能集中,又不懂方法,没有逻辑,所以才不能很好地利用。 李步蟾前世便是c9学霸,几年下来,将家里的书背了九成,算得上是两脚书橱了。 定公三年,邾国出了件大事。 邾国是鲁国旁边的一个小国,位置在山东邹城,那里最优秀的老乡是孟子。 邾国有个大夫夷射姑,一次宴会时,喝醉之后无故打了宫廷侍卫。 想着一个侍卫,狗都不如的人,打了不就打了? 夷射姑怎么都想不到,侍卫等邾庄公出来放水的时候,在他经过的地方倒了一盆水,让老板摔了个大马趴,在老板火冒三丈之时,侍卫又凑过去告密,说夷射姑随地大小便,“夷射姑旋焉”。 不得不说,这个“旋”字用得极妙,言简意赅,引人入胜。 就这水平搁后世,到北大当个保安,都是绰绰有余。 这一下夷射姑悲剧了,要知道,邾庄公是个重度洁癖患者,哪受得了这个? 马上抓,必须严肃处理! 为了一个“旋”,后果及其严重,夷射姑走丢了,邾庄公心理素质不行,干脆咯嘣了。 这个世界,大人物固然惹不起,小人物也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夷射姑与邾庄公是一对废物点心,被小保安坑死,算是“肉食者鄙”。 即使是那些不鄙的肉食者,欺辱了小人物,照样得阴沟里翻船。 在夷射姑之事的一百年前,宣公二年,也发生了一桩大事。 这次被坑的是宋国的华元。 华元文武兼资,踩着楚国上位,让四战之地的宋国差点成为小霸,是真正的牛掰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却因为一碗羊肉,在大战焦灼之时,被自己的车夫羊斟直接拉到敌军阵中,使得战局当场崩溃。 主帅被擒,副帅被斩,四百六十辆战车被缴获,还留下一个“各自为政”的成语。 第34章 三绳 大与小,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是辩证的,也是相对的,并没有一个标准的数据。 在某些特定的应用场景,看似很大的,会折射的很渺小。 原本很小的,却投射的威力巨大。 从摄影的技术看来,其实也就是一个角度的问题。 “车”比“卒”值钱,但是,在“卒”的一亩三分地之内,最好还是不要乱开车。 很多棋,就是这样翻盘的。 李步蟾的头微微一偏,眼中精光一闪。 远处青山当中,隐隐有土黄色的庙宇。 这时,前方的浮漂一沉,李步蟾回过头来,扬手之间,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顺着鱼线荡到了李步蟾的手里。 这条半斤多的鲫鱼不停地甩动着尾巴,头部竭力昂起翻腾,但是一切都是徒劳,被李步蟾熟练地从鱼钩上取下,扔进了鱼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鱼肉,每一条鱼儿都有一根线钓着,是你钓我,还是我钓你,谁又说得准呢? 谁说力气大的,就一定会钓鱼了? 李步蟾再一次挂上鱼饵,接着背书。 如此这般往复,慢慢地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日色如金,春风如酒,波光似锦,河面上也多了帆影风樯,仿佛画图。 一章书经过反刍之后,像被铁匠用铁锤锤过一般,铸在心里,忘不掉了。 脚畔的鱼篓收获也不小,大大小小的有了七八条,可以收竿了。 “嗯?” 没想到这时李步蟾的手猛地一沉,水面的浮漂突然不见了踪影,李步蟾眼睛一睁,来鱼了。 大鱼! 小小童子的力气实在太小,沿着河滩来来回回溜了两柱香,不知是人在溜鱼,还是鱼在溜人。 把个李步蟾溜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了,才感觉水下的鱼老实了。 李步蟾得意地笑了笑,终归还是人溜鱼。 鱼有些大,他提不起来,只能拽着钓竿往后拖,把河里的鱼儿拖上河滩。 鱼儿上来了,兀自不甘地摇头摆尾,是一条不下四斤的大鲤鱼。 这样大的鲤鱼在黄河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资水,已经难得了。 李步蟾候了一阵,待鲤鱼力竭,再上前双手合力放进鱼篓。 这时他才发现,这条鲤鱼的背鳍上,竟然拴着红绳,还是三根。 这下连李步蟾自己都被惊着了。 这不是普通的鱼,而是大户人家行善放生的鱼。 按资水人家的风俗,放生都是鲤鱼,每放生一次,便结一根红绳为记。 背鳍上三根红绳,颜色深浅不一。 有两根的颜色都已经乌黑了,还染着水藻,外侧的一根却还艳丽如新,恐怕就是昨日的斋日所放。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李步蟾摇摇头,咧嘴无声大笑,鱼兄啊鱼兄,你这是不长记性啊! 说起来,一绳鲤鱼还能偶尔得见,二绳鲤鱼就只是一个说头了。 至于三根红绳的鲤鱼,饶是他李步蟾自诩钓技了得,姜太公再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两世为人平生仅见。 据说,这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已经可以跳龙门了,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唾手可得。 李步蟾背起鱼篓,肩膀往下一沉,十多斤的鱼篓,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有三绳鱼的刺激,他的步履倒也飞快,想着把这个给蒋桂枝看看,让她也好好高兴一下。 看着李步蟾钓鱼归来,沿途收获了一篓子的羡慕眼神。 固然是羡慕鱼获,更是羡慕李家子的鹤立鸡群。 在自家小儿还只会骑竹马的时候,李家子却能钓鱼会读书,还“童年老成”,先失恃后失怙,一个孤儿却能活得有声有色,让人不敢欺上门去。 是的,半年以来李步蟾能够与村民相安无事,暂时无人觊觎李家的薄产,固然有担心李家父祖余荫的因素,更多的却是李步蟾言行有度,进退有据,让人不敢妄动。 猛虎,哪怕是乳臭未干的幼虎,也是没几个人敢去撩拨的。 真要得罪狠了,能否得手且不去说它,即便得手了,还要担心,过几年能否经得住他反口一咬? 不管落在身上的目光是什么温度,李步蟾都视若不见,他的视野很窄,放不下与己无关的东西。 回到家中,蒋桂枝迎了出来。 那条大鲤鱼果然不是善类,走了一路,别的鱼儿都去了天国,它居然还在垂死挣扎。 蒋桂枝都抓不住,让它又蹦到了鱼篓里,却是让蒋桂枝看清了背鳍,她眼睛一亮,捂住嘴巴,左右看了看又松开手,“三根红绳?” 李步蟾笑着点点头,“等下吃完饭,我拿去镇上,应该可以换个好价钱。” “不行,不许换!” 蒋桂枝眼睛瞪得溜圆,鼓着腮棒子叫道,“这可是要跳龙门的,游到我们家了,怎么能拿去换钱!” 不待李步蟾说话,她自顾自地在家里转了一圈,转得李步蟾有点眼晕了,总算是在水缸前不动了。 “你不会是想把鱼养在水缸里?”李步蟾苦笑着问道,“咱们以后用水怎么办,不会脏不会腥么?” “跳龙门啊,喝两口腥水怎么了?” 蒋桂枝不由分说,让李步蟾将鱼扔进水缸,鲤鱼傲娇地一甩尾鳍,在水缸里扭得妖娆。 “好,便宜它了,等下我去草市再买一个水缸也就是了。” 李步蟾直起身子拍拍手,转头问道,“今天吃什么?” “莴笋。”蒋桂枝扶着水缸,满是希望地再看了一眼,转身去给李步蟾盛饭。 青翠的莴笋,里面炒了两片腊肉。 李步蟾伸脖子过去看了看蒋桂枝的碗里,一片绿色,便夹过去一片肉,“明天多炒两片。” “嗯。”蒋桂枝咬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 说起来也奇怪,自打李祖谋过世之后,他们这个小家的日子非但没有滑落,反而似乎还好了一些。 两人吃了饭,蒋桂枝又忙活着收拾带回来的几尾鱼,李步蟾自去阁楼读书。 不多时,朗朗的读书声,从阁楼传了下来,带着异样的韵律,宛若金声玉振。 第35章 重审 沙湾村依山傍水,资水如龙,群山如象。 高低错落的群山,仿佛蚩尤斗法的神兵,任意洒落,无拘无束。 一声悠扬的钟声,从黎家岭的山坳中传出,让这个清晨更加澄澈。 资水河边的小镇似乎被钟声摇醒,孩子的哭叫声,父母的喝骂声,商贩的吆喝声,船工的号子声,这方天地一下就鲜活了起来。 一大队人马从小淹驿站出来,敛声急行,到了黎家岭下,这队人马兵分两路,八九人沿资水前行,另外十五六人折而上山,循着钟声径直而上。 这群人脚力甚健,虽是上山,却似比先前还要利索迅捷几分。 从山径上来,不多时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大寺巍然坐落山间。 谷雨刚过,天地如洗。 梵宇僧楼,松柏杜鹃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种种分明的颜色,交织搭配,却又显得无比的调和。 “好景象!” 这群人在隘口驻足,为头的身着九品官服,排开众人走了出来,看着寺院风景啧啧赞叹了两句,只是可惜作不出诗句来。 行到山门之前,这位官员左右一望,又是啧啧赞叹,“好风水,不愧是三僚曾氏寻龙点穴!” 这黎家岭逶迤三百里,如渴骥奔泉一般奔行至此,山势分开,如同两翼环抱成坳,周遭九个山头高低错落,从高处鸟瞰,恰如马蹄元宝之形,正应了“九凤朝阳”之地理。 更兼前方不远便是资水,资水浩荡,足以豢龙,如此这般龙凤呈祥风云际会之所,难怪那圆通僧说,此地润泽后世,当出宰执。 此时尚早,香客未至,但修建万佛寺的工匠已经到了,原本都在大声说笑,突然看到这么大队官吏前来,神色不善,早就惊得呆了。 寺内僧众都在早课,但寺外如此嘈杂,自然有僧人奔行出来,刚想喝问,一看到门前的官服,又把光头缩了回去,讷讷不敢言语,只敢反身跑回去,寻主持去了。 那位官员在山门前看了一圈,赞叹不已,突然面皮绷紧,厉声喝道,“夏老三,你带两人守着隘口,任何人不得上山!” “老酒,你带两人把营建的工匠都给我扣了!” “牛老八,你带着其余人把这金轮禅院给我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寺!” “老顾,你带两人与我查看坟茔!” 一群人齐声领命,顿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圆通僧领着几人,步履匆匆地从观音殿出来,见着山门殿了,刻意压下脚步,还未出殿门,就高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呛!” “呛!” 圆通僧佛号未落,人在殿门,就被两把出鞘的雁翎刀给逼了回来。 两名捕役模样的汉子一左一右,跟哼哈二将一般,将山门堵得严严实实,冷着脸朝里喝道,“回去!” 圆通僧笑脸一凝,身后的几个僧众,本来还有些焦躁之意,也被这刀声给逼退了。 德邦僧从圆通僧身旁走过,人在门内,手先伸了出去,虎口朝上露着,显现出一抹银光,“两位差爷,你们这大动干戈的,所为何事?” “你们的……”那人看到德邦僧的手,这是个懂事的,他习惯性地伸手来接,却被另一位“啪”地打了下去,又是一刀鞘拍在德邦僧的手上,冷声道,“回去!等着老爷问话!” 德邦僧的手缩了回来,一道通红的印子,像蛇一样狰狞,但他顾不得叫疼,反而是心往下沉,知道事情不妙。 当不讲规矩的人突然变得讲规矩了,那就说明事情突破了规矩的限度。 圆通僧也是面如止水,一抹焦虑一闪而过,沉声道,“回去,静观其变!” 见这些僧人返身回寺,后头那捕役瞪了同僚一眼,轻声骂道,“你他娘的管住你的手,什么钱你都敢接啊?” 被骂的那位讪讪一笑,“多谢牛头,兄弟这也是习惯了!” 牛老八横了他一眼,“想想为了得这份差使,你花了多少顶首银,就多长点儿心!” “你说的是,说的是!” 两人说着话,人守着殿门,眼睛却往坟茔那边瞟去。 那边两人拿着工具丈量,刑房书吏顾迎秋做着记录。 “记……东入深二丈八尺!” “记……西入深二丈四尺!” “记……南北横阔七丈一尺!” “记……坟右空地一丈六尺!” “记……坟前有沟,宽两尺,深一尺!” “记……坟后有界,不见界石!” 胡青阳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捏着胡须点点头。 他是新化县典史,由于不是正途出身,虽然这典史一干就是十多年,他也从没想过升迁。 不料前天宝庆府的推官带人下来,指名道姓要他带人来安化县办差,把他寂灭的心思又给点燃了。 在府衙的生态圈里,除了知府、同知、通判,就是分管刑名的推官,俗称“刑厅”,浑号“四爷”。 这可是难得的露脸的机会,必须将事情办得漂亮了。何况,说起来他胡青阳也是北宋庐陵移民后裔,也算得是同仇敌忾。 胡青阳负着双手,走到坟边。 坟头立着一块麻石墓碑,镌刻着“先考李公诲晟之墓,孝男李宪敬立”,字迹老旧斑驳,碑额的刻纹泛青,碑前有几根细细的竹签,那是香烛留痕。 坟茔堆满了砖石破瓦和断木碎瓷,一根细细的竹枝插在这些营建残余的罅隙当中,长长的白纸耷拉在竹枝上,纵有微风,亦不扬起,与那个童子一般倔犟。 书吏顾迎秋与人丈量完毕,正在闻询着一个身材矮小,有些猥琐的男子。 这人叫黄靖,是新化当地的一名盗墓贼,祖传的手艺,据说已经传承了八百多年。 “黄老鼠,照你看这墓,会不会是近年新建的?” 黄靖眨巴着老鼠眼,大摇其头,“绝无可能。” “哦?”胡青阳倒是来了兴趣,走了过来。 他绕着这坟转悠了几圈,形制简陋,除了一块墓碑之外,什么都没有,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何以见得?” “典史老爷请看这碑!” 说到本行,黄靖显得十分精神,他指着坟前的石碑,“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被他一提醒,胡青阳两人还真看出来了问题,与当前方方正正的石碑不同,这块石碑有个弧度,侧面看起来是弯的。 黄靖得意地笑道,“有句俗话叫“唐半山,宋弯弯,汉墓出在山尖尖”,这就是俗话里的“宋弯弯”了。” 胡青阳与顾迎秋相视一笑,带这个盗墓贼过来还真是带对了,不过这俗话有点忒俗,都俗到地下去了。 第36章 西厢 “说的不错,不过俗话说孤证不举……” 顾迎秋接着问道,“难不成就这一处?” “哪能啊,瞧我的!” 黄靖取过来一根细细的铁钎,找了个空隙往下一扎,经过多日雨淋,泥土松软,很轻易就扎了进去。 铁钎抽出来,尖端的一个倒钩上带出来一点泥土,黄靖捏了点土,放在舌头上,闭着眼睛一品,“宋墓!铁板钉钉的宋墓!” 不待二位官爷垂询,黄靖信心十足地解释道,“各个年代的墓土,味道都不同,俗话说“商周腥,秦汉冲,唐墓甜,宋墓涩”,到了我大明的墓,爱洒石灰,扎嘴子!” 顾迎秋被他层出不穷的俗话逗乐了,“看来这土是涩的?” “涩!”黄靖重重地点头,“比青柿子还要涩!” 顾迎秋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还有没?” 黄靖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摇摇头,“不让打洞的话,就只能这样了。” “打洞?” 顾迎秋都气乐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县里刑名的面,讨论这个问题,合适么? “明明是宋墓,却被说成二十年前的伪墓,知道的这是和尚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秦王宫呐!” 胡青阳呵呵一笑,目光冰冷,大袖一甩,“走,随我去会会这位今世之赵高,领教一番这指鹿为马的手段!” 胡青阳昂首阔步进了山门,看到“凿井兴词”,又是一笑。 这时圆通僧迎了出来,看到胡青阳和身后的顾迎秋,却是一怔。 之前在山门殿外看到牛老八他们两张生面孔,他就有些狐疑,但那毕竟只是衙役,未曾谋面也说得过去。 但眼前的官吏就同了,县衙的官员司吏就那么几位,他怎么可能不识? 胡青阳斜眼看了一眼迎过来的僧众,呵呵冷笑,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脚步不停,如同一把斧子,直愣愣地劈开人群,往前走去,顾迎秋紧随其后,牛老八一挥手,几名捕役跟着进寺。 圆通僧被胡青阳笑得浑身发冷,这时候念佛祖也不管用了,只能赔笑跟在一侧。 一行人穿过普光明殿,尤未止步,一直进到观音殿内,这是最后一重大殿,胡青阳才驻足不行,抬头打量起来。 正中的菩萨目露慈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原来是送子观音。 再看偏房外墙的壁画,四面莺莺燕燕,画的竟然都是《西厢记》中故事。 “张生与莺莺,画得不错,吴带当风!” 胡青阳抚掌笑问,“老顾,我们这是到了勾栏了?” 顾迎秋敛容答道,“少府说笑了,这是禅院,不过,和尚会唱曲也是可能的。” “也是。”胡青阳扭头问圆通僧,“和尚,你会唱曲?” “阿弥陀佛!” 圆通僧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肯说话了,“和尚不会唱曲,但老僧从此悟禅。” “悟禅?”胡青阳盯着那偏房里的张生与莺莺,“从他们身上悟禅?” “不错。”圆通僧从容道,“就是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中悟禅。” 说话间,一名捕役从偏房中搬过来一张椅子,胡青阳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顾迎秋站在一旁,两名捕役分做两边,这副升堂的架势一摆,让在场的僧众脸色一白。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好机锋,好口才!” 胡青阳盯着圆通僧,沉默半晌,“和尚,你就是圆通?你很了不起!” 圆通僧一声佛号,“少府言重了!” “我言重?”胡青阳往后一仰,闭上眼睛,“顾司吏,你来告诉他,他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接过话,“圆通,知道我们是打哪里来的么?” 不待圆通僧回答,顾迎秋接着道,“我们一行,是打新化县来的,上坐的这位,就是我们新化县的胡典史!” 新化县的官来审安化县的案? 德邦僧等僧众有些迷糊,圆通僧却是咯噔一下,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是有些色变了。 安化县与新化县,看似跨县,实则跨府。 能够推动跨府审理的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言语生硬,“湖广十六府,不知多少僧道,能惊动钦差的,又有几个?” 钦差? 圆通僧这下是真正色变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僧众,更是双腿发软,跟筛糠似的。 “呼哧呼哧!” 大殿内沉寂如渊,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分外压抑。 “……事情就是这样。” 顾迎秋简略地把事情一说,“说,金轮禅院到底是不是李氏的坟寺?寺旁坟茔,是不是李氏的祖坟?” 圆通僧默然。 顾迎秋不得回应,接着问道,“金轮禅院曾有一块石碑,记载当年李氏远赴衡岳,迎来轮钵法师之事,那块石碑还在否?” 殿内沉寂,圆通僧依旧默然。 “不错,果然了不起,都这节骨眼上了,还存着侥幸负隅顽抗。” 顾迎秋见圆通僧修了闭口禅,不由得有些动气,向胡青阳谏言道,“少府,要不然让人搜上一搜,那块石碑不是米面,说不准就藏在哪个角落?” 听了他的话,德邦僧双目怒视,圆通僧却依旧不言不语,如同顽石。 看住持这般沉得住气,僧众也不似开始那般慌张了,呼吸声柔和了不少。 “好和尚,这趟没白来,长见识了!” 胡青阳眼睛一睁,腾地站了起来,“老顾,传话下去,宝庆府查案,封寺!” 他盯着圆通僧,眼中威芒四溢,每一个字都透着兵戈之气,“那块石碑一日不见,坟寺之事一日不明,一人不得上山,一人不得出寺!” 胡青阳大袖“啪啪”甩了几下,昂然出门,顾迎秋走到殿外,大声发号施令,“应查案一众人等所需,你们先去后厨,将寺院所有的粮食充公……” “行了,胡少府,不必兴师动众了!” 圆通僧废然长叹,终于开口。 他之所以缄默不语,不过是想赌一把。 这队新化的官吏,看似来势汹汹,但说到底不过是过路的神仙,应该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们来去匆匆,只要挺过这几天,终归还是长沙府的事。 而胡青阳出手狠辣,泰山压顶不留余地,显然是挺不过去了。 “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太阳从东边射来,穿过殿堂,将圆通僧的身影扯得老长,瘦如黄花。 天地之间十分春色,他占了九分萧索。 第37章 问竹 经过清洗的资水,澄澈如镜。 沿江耸立的山崖,倒映在水里,明明白白,山崖上的怪石古木都分外光彩,比在山头还要好看。 帆影泛来,一声渔唱,越发让资水动了起来,犹如黄公望的山居图,一笔写来,染出了数十里锦绣屏风。 陈桴负手而行,心里暗自点头。 资水发源于宝庆府,但宝庆府的资水似乎还没有这般景致,若是抛开人物不谈,这里比起富春江也不差了。 “司理老爷,前头就是沙湾村了!” 拐过一个河湾,开路的皂隶回禀道。 陈桴抬头望望眼前如弓拉满的河湾,捋髯点头,“走!” 土地庙前,一群百姓已经闻讯恭迎了。 陈桴一行人虽不过八九人,但这八九人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落在小淹镇这眼小小的池塘里,引发的波澜足够吞噬掉小村的花花草草。 看着队伍前头打的用蓝伞和青扇,其他村民只是腿脖子发抖,里长和里老却是面面相觑,这对父子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 能够打蓝伞举青扇的,不是州县的正官,就是府中的佐贰官。 安化知县钱大音他们是见过的,并不在其中,那么,来人必然是府中佐贰官。 那么,这是哪个府的佐贰官? 长沙府的么? 若是长沙府的佐贰官下来,怎么不见县里的官员陪同? 不及细想,里老带着村民跪在道旁,将脑袋埋在尘埃里,口中大声恭迎。 面对村民跪迎,这行人并没有停步,只有一名书吏过来,让里老起身,操着外地口音问道,“耆老便是这沙湾村的里老?” 里老按耐住心里的恐惧,声音有些哆嗦,“小老儿正是沙湾里老,上官是……” 不待他说完,书吏截话吩咐,“劳你叫齐里长与本里的排年,一齐到李步蟾家问话。” 扔下这句话后,书吏再不搭理村民,急匆匆地赶上前头的队伍。 李步蟾家? 里老一个踉跄,若不是一旁的儿子见机得快,伸手扶住,他就差点摔倒。 里长面色发白,将里老扶到石凳上坐下,咬牙道,“爹,你先歇息一会,我安排人去叫那些排年。” 排年,是大明独有的称谓。 因为皇权不下乡,里长手中颇有些权柄,朱元璋为了防范里长坐大,规定大明的里长并非终身制,而是轮值制。 大明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其中一百户为寻常人家,十户为富裕人家,里长由这十户富裕人家轮值,每任一年。 轮值的这户称为“现年”,其余的九户称为“排年”。 里老有些失神,这群官人如此做派,明显是为了上次李氏祖坟之事而来,可那李家子不是举目无亲了么? 他摆摆手,让儿子赶紧行事,不敢让府里的老爷久等,自己则是强行降伏心头的恐惧,垂着苍头思索起来。 宝庆府的人从村口进来,行不多时,便见到一片萧萧翠竹,数间陈陈老屋,只听到屋后的竹林里伐笋丁丁,鸟鸣嘤嘤。 一名皂隶正想前去叫门,陈桴扬手止住。 “桂枝,再砍的话,今天就腌不完了!” “不砍不行的,耽搁了半个月,笋都发到后山去了,再多砍两根,做三次抬!” “好,听你的。” 听着竹林中两个童声对答,陈桴不由得捋髯微笑,见到他笑意晏晏,下属众人也是嘿嘿轻笑起来。 过了片刻,两个小童抬着一个箩筐从竹林里出来,前面的女童身着马面布裙,头上绾着两股小髻,后面的男童则是麻衣菅履,布巾包头。 箩筐里放着五六根带着春泥的春笋,箩筐的系绳挂在扁担后端,抓在男童手里。 两人从竹林里出来钻出来,突然看到这么多人站在自家院坪上看着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桂枝别怕,随我见礼。” 李步蟾看了看这行人的排场和神色,心里有底,安慰了蒋桂枝一声,带着她出来给陈桴跪下行礼,“小子李步蟾携家人蒋氏给老爷请安!” 从李步蟾出来,陈桴就在打量这个敢于捅破天的童子,“好竹林啊,百尺高竹,撑得起一怀壮志。” 李步蟾抬头看看陈桴,见陈桴面容清淡,不知其意,难察其心。 不过这话并不难接,他看着自家老屋对道,“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对得不错,起来!” 陈桴眼里露出一丝异色,自己负手前行,让李步蟾跟上,“既然五夜书声,读了哪些书了?” 李步蟾谦声道,“小子不学,五经才读完《春秋》。” “据我所知,你今年才九岁?” 陈桴饶有兴致地问道,眼前这个童子有着非同寻常的老成,陈桴不怀疑他会是大言欺人。 不同于其它经典,《春秋》最为繁复,有“左传”“公羊”“谷梁”三传,九岁就能读完《春秋》,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 而且,所谓四书五经,四书当然是要通读的,但五经却是只需择一经研读即可。 也就是说,眼前这孺子,已经是可以学着制艺了。 “老爷明察,小子确是已经九岁。” 李步蟾面带愧色,“黄山谷五岁能将六经倒背如流,小子九岁才勉强读了《春秋》,不及先贤多矣!” “你……你这孺子!” 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装了一把,陈桴有些哭笑不得,虚指着李步蟾,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是当赞还是当斥。 不过,被李步蟾这么一逗,两人倒是亲近了一分,陈桴吩咐道,“外间甚是嘈杂,你带我去书房一观。” “是,请随我来!” 李步蟾听命领路,他们两人往屋里去了,后头的众人不用陈桴吩咐,各自动作起来。 那名书吏吩咐一声,一名皂隶上前帮着将春笋提到灶房,蒋桂枝赶紧烧起开水,再搬出凳子来,请一众人等坐下,又给众人摆上炒好的花生,还有从长沙带回的糖饼。 不多时,水烧开了,她又用托盘托着大碗茶,请众人吃茶。 见这个小丫头跟个穿花蝴蝶似的,待人接物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放在这个年纪,真是殊为难得,本是虚应公事前来的众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怜意,频频起身,让她不要多礼。 第38章 对局 半个时辰之后,里老前来,后面跟着十来人。 他走一步望一眼,目光闪烁,身后跟着的十人,脚步更加迟疑,以往健步如飞的汉子,这时好像在脚脖子上吊着块青砖,越走越沉。 “你们就在此处候着,你……过来!” 离竹林还有二十步,两名皂隶过来,伸手将他们拦住,上下相了一相,随手指了一名排年,带了过去。 众人的膝盖发软,干脆蹲了下来,心中七上八下地,抬头朝李家老屋望去。 府里官员的仪仗还在,但那位老爷却不见了踪影,只在李家的院坪上摆了一张桌子,先前的那位书吏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纸笔,两名皂隶分立左右。 皂隶将那排年带到了桌前,与那书吏问话,不知道那书吏问了些什么,只见那排年点头摇头,那书吏隐约喝问了两句,排年赶忙又是摇头点头。 一盏茶之后,那书吏将问案记录给排年看了,让他摁下手印,便放他从另一头离开。 这人问毕,书吏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水,对着这边招招手,让人又带上一位。 这一位就没有先前那位来得顺利了,在那书吏问话之后,他的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问三不知。 那书吏有些着脑,让皂隶拿着竹鞭笞了几下,一阵鬼哭狼嚎之后,就变成连连点头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书吏才满意地让他摁了手印离开。 看着这般审案之法,里老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头的书吏又一招手,第三位排年被带了过去,有了前两位的前车之鉴,这位过得就快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丝滑地过去了,那书吏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嘉许。 之后的几位,跟走马灯似的从李家门前走过,速度也是疾逾奔马。 半个多时辰过去,九位排年全部讯问完毕,终于轮到里长了。 这次倒没有让他一人过去,而是将他父子二人同时带了过去。 不止如此,桌子前还放了一条春凳,这是给里老坐的,大明优待老人,尊老敬老,对于古稀老人,不但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在吉庆之日,还能获得赏赐。 见里老过来,书吏起身请他坐下,而后才开始问话,“耆老,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等是为何而来了?” 里老点点头,“当是为了李氏祖坟之事而来。” “那你又是否知道,我等是来自哪方衙门?” 不待里老摇头,书吏对着院里摆放的仪仗拱拱手,“我等来自宝庆府衙,那是宝庆推府陈老爷。” 宝庆府的推官? 父子二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将身子冻得僵直。 阁楼。 农家的阁楼,都是用来储存杂物和器具的,在李家却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 书房素静得近乎简陋,一眼望去,不过一枰一桌一架而已。 楸木棋枰上两坛云子紧靠,恍若父子相依,棋子依旧,但那个含笑与童子对弈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窗前是一条花梨书案,一张四出头的椅子,桌面上文房也算齐备,一幅四尺对开的条幅挂在桌畔墙壁。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 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 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 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这首《鹧鸪天》,笔致遒丽,有松雪遗风,落款是“梅城李古微”。 古微,是李祖谋的表字。 空旷的书房中,最打眼的,是一张书架,架上之书分为两类,一类是李祖谋所遗,是科举应试之书。 最重要的是四书,还有朱子的《集注》和《语类》,还有几本时文集。 五经则是《春秋》,这是李祖谋所治的“一本正经”,不但三传齐备,胡安国和张洽传都是有的。 另外一层的书,则是李步蟾的祖父所遗,他是典史,管辖一县刑名,所遗之书是《大明令》《大明律》和《大明会典》。 书架上的两类书,都被李步蟾分开放置,已经背完的放在左边,尚未攻读的放在右边。 现在看来,九成的书都靠左放置,右侧已然寥寥无几。 “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 书房简陋,无甚可观者,陈桴站在阁楼小窗前,看着苍翠的远山。 扫了一眼院里,陈桴问道,“孺子,会弈否?” 李步蟾躬身道,“略懂。” 陈桴在枰前坐下,抬手取过黑棋,“需让子否?” 李步蟾取过白棋,在对角星位摆上两颗白子,“首局就请饶小子一先!” 陈桴点点头,两人第一次手谈,不知对方深浅,让先是合理的分寸。 随着丁丁的敲枰之声,陈桴写意的神色越来越郑重起来,从布局杀到中盘,他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双方局势极为焦灼,是典型的大杀小输赢局面,就看最后的官子功夫了。 半个时辰之后,陈桴落下一子,往后一靠,长长地吐了口气。 李步蟾呆了一阵,把头埋在棋枰上,等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些不甘,“是小子输了一子。” “呵呵,本来该是你赢一子,可惜这里官子秩序错了,让我先手断开,你要还棋头,此消彼长便输了一子。” 陈桴呵呵一笑,赢得一身通透,他自己都恍若未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李步蟾说话的语气已经变了。 此时的规则,不是后世的倭国规则,是白棋先行,双方座子,还有“还棋头”的规定,就是每多一块棋,便要多还给对手一子。 正是因为这个还棋头的规则,让中国古棋都是能断则断,十分嗜杀,精彩纷呈。 李步蟾有些颓然道,“粗看是如此,其实还是功夫差了,小子只喜大砍大杀,不喜绵密的官子功夫,中盘手段不能奏效的话,官子就必败无疑。” “哈哈,你小小年纪便逼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还待如何?” 陈桴起身到窗边看了看,笑道,“走,下次说不定就下不过你了!” 第39章 观鱼 李步蟾收拾好棋子,两人下楼,从屋里出来,见廊前并排放着两口大缸,一新一旧,那口旧缸当中“啪啪”作响,似是击桨之声。 陈桴循声过去一看,一尾大鲤鱼在水缸里翻江倒海,划出一个又一个太极图。 “咦!”定睛看了一下,陈桴发现了端倪,“这尾鲤鱼放生了三次?” 别的事情就那么回事,这条鱼李步蟾却是难掩得意之色,“这是前些时日,小子从资水钓上的,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你能钓起如此大的鲤鱼?” 陈桴站在缸边,若有所思,“你能钓上这条大鱼,是因为你有鱼钩吗?” 李步蟾也走到缸边,他个子太矮,三尺高的水缸与他的胸口平,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能钓鱼,固然是因为鱼钩,但鱼上钩,却是因为有鱼饵。” “不错,这条鱼不是亡于鱼钩,而是亡于鱼饵。”陈桴嘴角噙着嘲弄的笑意,“它为了吃你的鱼饵,却被你钓起来,落入这口水缸当中,死生操于你手。” “落入这个境地,它并不冤,”李步蟾认真地说道,“人为了吃鱼,鱼为了吃饵,那日垂钓,胜负只在一线之间,要是我弱了一线,就被这鱼吃饵而去了。” “你说得不错,说到底,人和鱼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口吃食罢了。” 陈桴转身看着李步蟾,语重心长地问道,“那鱼为了吃饵,有鱼钩挂嘴的风险,人钓鱼,当然也是有风险的。” 李步蟾点点头,敛容回道,“那是当然,渔翁垂钓,有可能白瞎了一天的鱼饵,却是一条鱼都不上钩,几天没有鱼获,可能就会饿死。他们出没风波里,搏击风浪,也可能落水淹死,葬身鱼腹。这谁说得好呢?” “出没风波里,说得好啊!”陈桴抚掌叹道,忽然想起来一事,“若我所记不差的话,安化亦有伊水?” 李步蟾道,“是的,洢水自县城而下,汇入资水,此鱼是资水之鱼,亦可算是洢水之鱼。” “伊水之鱼,宰执之壤。” 看着眼前这张既稚嫩又老成的脸,陈桴不禁有些失神。 胡青阳带着两人从村外进来,直奔李家,见到书吏,长长的舒了口气。 书吏起身,走到竹林边,与他相谈了片刻,转身回坐,继续问里老,“你还是确定,当年李典史带人上山,伪造新坟?” 里老面无表情,“小老儿年迈,有些记不得了。” “记不得?”书吏一拍桌子,厉声道,“今日你倒是痴愚了,那你在安化县衙作证之时,又如何能够信誓旦旦?” 里老似乎是被吓傻了,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我……去安化县衙了?” “呦呵,装疯卖傻,接下来是否还要学一遭江南唐解元啊?” 书吏呵呵冷笑,目光一厉,戟指着里老,喝道,“你年事已高,大明尊老,我不好罚你,那就只好让你儿子替你担待一二了!” 书吏指着一直默不作声的里长,厉声喝道,“给我先笞五十,打到他爹清醒为止!” 两名皂隶凶狠地扑过来,一名将里长按倒,掀开他的衣襟,露出脊背。 一名将手里的竹鞭高高扬起,再猛地挥下,发出尖锐的裂空之声,抽到里长的背上,一条血痕如毒蛇一般附了上去。 “咻……啪!” “咻……啪!” “……” 里长倒是一条汉子,哪怕被抽得皮开肉绽,额头冷汗直流,嘴唇都咬破了,两只手都抠进土坪了,兀自一声不吭。 倒是里老忍不住了,呆滞的目光陡然清明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施刑的皂隶,“别打了!” 他扭头冲着书吏,额头青筋暴起,嘶声道,“别打了,要我说什么,我都说!” “住了!”书吏叫住皂隶,轻蔑地看着里老,“真当你有多深的道行,画押!” 一根皱皱巴巴的拇指,在印泥中摁了摁,陷入印泥当中,又拔了出来,重重地按在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个手印好似阴间的勾魂使者,抽光了里老的精气神,佝偻着蹲在地上,目光呆滞。 “滴水不漏!” 书吏与胡青阳对过案情,相视会心一笑。 两人都是刑名老手,从里老到圆通,从石碑到坟茔,水露石出,铁板钉钉。 这一切弄完,前后不过花了一个多时辰,案子办得相当利索。 两人携手走到陈桴跟前,将卷宗上呈,“推府,妥了!” 陈桴快速浏览了一遍,闭着眼睛又过了一遍,没有丝毫错漏之处,满意地点点头,“办得不错,那我们就走!” 一声令下,一众人等稍加收拾,拥着陈桴出村,李步蟾跟在后头恭送。 里长此时也掩好了衣裳,搀着里老,与村民瑟缩着跟在后头。 一群人走到村口,陈桴停住脚步,招手叫过李步蟾。 “孺子,伊水乃圣贤垂钓之处,你之先祖又长眠于九凤朝阳之地……” 他用力甩甩衣袖,发出“啪啪”脆响,走路带风,“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李步蟾躬身受教,“幸蒙推府老爷垂教,小子必不敢忘今日之语!” 看着这群人沿着资水而去,过了河弯,又有一队人马汇合,声势更壮。 极目远眺,直到他们到了草市,淹没到了人海当中,李步蟾才转身回村。 这是他亲手撬动的一场飓风,风起于长沙府,却是由宝庆府飙起,在这里刮了一遍之后,飘然远去。 回村的路上,那些骑竹马的小孩都不见了踪影,偶尔有目光躲在门缝里看到他,见他回看过去,又马上游离到了门缝之后,可见这场飓风的威力。 李步蟾微微摇头,脚步越来越快。 看这个态势,祖坟是保住了。 但恐怕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那陈推官的话里话外,就是让他适可而止,还拿邵雍的“渔樵问答”来点他,临走还给他喂了一碗董仲舒的鸡汤。 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不管是什么时代,世界的基础规则都是力量,弱小的他,没有发言权。 且等着! 第40章 叫城 小淹驿站。 陈桴稍作小憩,随便对付了一顿吃食,便让大队人员回返宝庆。 而他自己却带着两人,骑了驿马,直奔安化县城而去。 从小淹至县城梅城,水路七十余里,陆路亦有六十余里,等他们马不停蹄到了县城,已是黄昏。 “嘣……嘣……嘣……” 远远地,还在官道上,就听到低沉浑厚的鼓声,穿透了厚重的城墙,又穿透了十数里的空间,声声入耳。 暮鼓晨钟。 京城钟鼓楼,是“暮鼓八百声而闭,晓钟三千声而启”,安化只是县城,鼓声是一百零八击。 鼓声中,乡民如蚂蚁般涌出,出城之后,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向各个郊野乡镇星散而去。 当夕阳彻底掉落在西山之下,厚重的城门也同时关闭,一道包砖的城墙,将天地分割成内外两个世界。 “咴儿!” 在城门百步之外,陈桴驻马看了几眼,没有赶着进城,却是一挽缰绳,偏过马头,顺着官道回到驿站。 梅城驿站距离城门不过二里,驿丞带人对过勘合,一行三人住进了驿舍。 驿夫进到驿舍点燃油灯,又给他们送上饭食,正欲退下,陈桴将其叫住,问了他几个问题,才挥了挥手,闷头吃喝起来。 饭后,陈桴闭目养神,将今日之事在脑中整理一番,取来纸笔,在灯下不紧不慢地写了起来。 等他写完,缺月挂疏桐,已是戌时三刻。 陈桴吹了吹,等淋漓的墨迹干透,将稿纸叠起,收到怀里,出门让人将驿丞叫了过来。 “陈推府,小县小驿,慢待了……” 驿丞四十来岁,微微腆着的小腹,将半新不旧的官服顶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进门未语先笑,一看就是场面人。 “王驿丞,有件事需要劳烦你。” 陈桴这两天鞍马劳顿,懒得跟这个小驿丞客套,直接吩咐道。 王驿丞微微一怔,身子却是躬了下去,“不敢说麻烦,能为推府效劳,是下官之幸。” “嗯!”陈桴仰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你现在入城,去叫你们县尊,就说我在送官亭候他!” 不善的语气,哪怕是三岁小童都能听得出来,王驿丞一个哆嗦,目光从陈桴的脸上一扫而过,只看到一个下巴两个鼻孔。 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摇头苦笑道,“推府,不是下官推诿,此时戌时将尽,城门已闭……” “我不是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去,否则你担待不起。”陈桴语气森然,“你去告诉钱知县,我是在送官亭候他!” 不待王驿丞直起腰来,陈桴就一甩大袖,出门而去,“记住,不是接官亭,是……送官亭!” 陈桴的脚步声消失在上房的廊间,从厢房中又出来一个脚步声,那是陈桴的随从。 “嘭!”轻轻地关门声,刺穿了王驿丞的耳膜,清楚地听到两个脚步声向驿站外走去。 “我……这是出事了呀!” 驿站迎来送往,能干驿丞的都是玲珑心,王驿丞在这梅城驿站干了十多年,见过的官比洢水中的鲫鱼还多三分,哪里还敢像木桩一样杵着? 王驿丞心急火燎地出了驿站,一路小跑着到了城门外,被冷冰冰的城墙生生挡住,才长叹一声,这驿丞真不是人干的差使。 说它是吏,它是个官。 说它是官,比吏还不如。 就眼下来说,随便一个外府的推官,都能命他在深夜入城。 这个时候的城,是这么好进出的么? 日出开城,日落闭城,这是铁律。 闭城之后,除非是火灾或有敌军来袭这般紧急特例,不然城门绝不可开。 哪怕是一县之长,在夜晚出城,也是难事。 唉,王驿丞自怨自怜一番之后,憋足一口中气,对着城头大叫一声,“城门吏何在?” 这一嗓子浑厚嘹亮,响遏行云,去天三尺,不让当世名伶,直接洞穿了漆黑的夜幕,透过厚重的城墙,让城头一阵躁动,几个火把向城门移动而来。 片刻之间,城头被火光照得通亮,一人俯身朝城下张望,脸孔忽明忽暗。 “何人叫门?” “老潘,是我,驿站王般来。” “老王,都这个点了,你鬼叫个甚?” “这不是上官有命……” 隔着城墙,上下一番掰扯,一个箩筐从城头垂了下来。 王驿丞熟练地坐了进去,上面一声喊“小心了”,便将王驿丞拽了上去。 王驿丞从箩筐中出来,抹抹额头,冲人拱手谢过,下了城楼,沿着街道,疾步往县衙方向而去。 月夜下的县衙,大门紧闭,没有半点温度,衙门口那“宣德”二字,冷硬如铁,宛如神只。 王驿丞怯怯地甩甩头,脚下不停,从衙前街过去,沿着围墙折而北行,一直到最北端,看到一扇小门,才停住脚步。 这是后衙的便门,这道便门跟平常的宅门一般,普通平常。 一个皂隶站在檐下,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平板的脸跟用熨斗烫过似的,没有一丝褶皱。 王驿丞放慢脚步,正了正衣冠,上前跟皂隶说明情况,微笑着递过一张呈帖,“张兄弟,劳烦给叫个门。” “就你们驿站事儿多,候着!” 姓张的皂隶有些不耐地接过呈帖,游目看了一眼,拿起一个鼓槌,门上钉着一个梆子,“空空空”,鼓槌用力地敲了几下。 这张门粗看与平常宅门相似,其实还是不同,在东侧的门扇上挖有望孔,望孔下边还设有一个转桶。 转桶半藏于内,半露于外,若是有客来访,则由皂隶敲响梆子,将名帖或公文放入桶内,院内的门房从望孔看清来人,转动转桶,取出名帖,再呈送定夺。 片刻之后,里头传出动静,门上的望孔中有目光一晃,张皂隶将呈帖放入转桶,转桶转动,片刻之后,里头传来一个声音,“候着!” “好咧,劳烦劳烦!” 王驿丞对着门内拱拱手,又伸手抹了把汗。 可怜见的,这暮春的夜晚,凉飕飕的,他却愣是出了一身大汗。 这下好了,无论县尊应是不应,与他都没有干系了。 第41章 官亭 听到身后叫城,陈桴远远地回头一望,正好看到王驿丞坐进箩筐,被城头拽了上去。 陈桴微微一笑,若是戒备森严的边关重镇,来的若是陌生面孔,夜晚叫城自是不行,但这么一个荒僻小县,这王驿丞又是十多年的熟脸,这城门哪有那么严实的? 他偏了偏头,示意随从跟上。 如他先前所说,他所去的地方,是送官亭。 每个府州县,都有两座亭,接官亭与送官亭。 安化县的接官亭距离驿站不远,设在城东,在接官亭后尚有一个官厅,可以在接官之后接风洗尘。 送官亭则在城西,取的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意,而送官亭也不似接官亭那般讲究,就是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从城东到送官亭,必须绕过半座城池,此时四野无人,只有虫鸣蛙语。 偶有夜枭飞过,一声长唳,野外零碎的声响都会安静下来,等那抹黑影掠过,那悉悉之声又越发热闹一些。 所谓红梅迎宾,风柳送客,所以接官亭畔广种蜡梅,而送官亭旁多植垂柳。 送官亭距离西门不足百步,在白日下或许还不觉得如何,但在这一钩弦月之下,虫鸣蛙语之中,独行踽踽,空有垂柳,却无人堪折,委实有些落寞。 陈桴负手站在亭外,随从上去,取出手巾在坐凳楣子细细擦了,他才入亭坐下,不发一语。 两刻钟之后,沉寂的西门有了动静。 陈桴掉头望去,几个火把之中,一个箩筐吊了下来,垂到城下。 一个粗壮的身影从箩筐中出来,正了正自己的冠带,抬头看了看方位,轻咳了两声,甩甩衣袖,稳步朝着送官亭走来。 钱大音走到亭外,见陈桴端坐亭内,身子巍然不动,眼中的怒气一闪而过。 他都已经准备就寝了,却被一纸文书过来,指使着出城,还是坐着箩筐出城,还是指名是到送官亭,到了地方,还是这般作态。 推官虽然是府中四爷,但也只是正七品,说起来这个佐贰官比他一县正堂还差了一线,更何况这还不是长沙府的官员,竟然倨傲如此? 钱大音仰头打了一个哈哈,“陈推府远道而来,钱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陈桴缓缓地转过头来,冷声问道,“钱知县?” “正是钱某,”钱大音拱拱手,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知兄弟有何得罪之处?” “看来钱知县倒是有了怨气了?” 陈桴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不看钱大音的脸色,又陡然大声问道,“你还有怨气,那我宝庆府该不该有怨气?” “长沙府该不该有怨气?” 钱大音脸色一变再变,又听陈桴森然问道,“巡按御史该不该有怨气?” 月色之下,钱大音面色苍白。 他再也绷不住架子,疾步走进亭来,身子矮了一截,“敢问陈司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可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啊!” 官员的别称很多,称呼推官,一般都是为“推府”,最为恭敬的,则是“司理”了,这是源自宋代的“司理参军”。 “司李”是“司理”之谐音,只有文人之间以示亲近,才会有这般叫法。 陈桴脸上也缓和了少许,“怎么,自己做的事自己没数,还需我来提点?” “哎呀,陈司李,鼓应兄!” 钱大音躬身拱手,“兄弟这心急如焚,你就别卖关子了!” 陈桴虚指了指钱大音,叹了一声,“你啊……” 他起身走出了送官亭,钱大音紧随其后,两人走过了一面垂柳,快到前面的河堤了,陈桴方才站定,与钱大音并肩而立。 “还记得李氏祖坟与金轮禅院之事否?” 陈桴的问话让钱大音一愣,他伸出小指头掐住一点点指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鼓应兄如此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这桩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 陈桴冷冷一笑,“钱知县好大的官威啊,巡按御史都被你惊动了,能让他亲问的案子,在你眼中,都只是鸡毛蒜皮?” “嗨,恕兄弟嘴拙!”钱大音轻轻掌了一下嘴,不过还是有些委屈,“不瞒你说,这件案子怎么就惊动巡按了,我也没有越了规矩去……” “打住!” 陈桴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稿,递了过去,“我不问你越没越规矩,我就问这件案子,我宝庆府审得清晰不清晰!” 钱大音抹了一把虚汗,抓住文稿一看,又是一把虚汗,“清晰!清晰无误!” “那好,”陈桴点点头,盯着他问道,“我宝庆府如此结案,你安化县可认?” “认!认!认!”钱大音感激地道,“蒙鼓应兄如此关照,小弟实在是……” “钱知县无需如此,要是认了,还请明日就按此条陈,用印结案,我也以此上报巡按!” 陈桴脸皮一松,施施然从钱大音身边走过,“天色已晚,扰了钱知县了,勿怪!” 坟还是那座坟。 坟头还是堆积着营建佛寺丢弃的废物,那根摽祀仍然倔犟地插在坟头,只是上头的白纸仅余下短短的一截,紧紧地贴在竹竿上。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仔细一看,又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坟茔东侧的万佛楼,框架已然搭好,宏大的结构,比观音殿还要大上不少,看里面横七竖八堆积着物料,再有个一两个月,恐怕就可以竣工。 然而,物料充足,却没有了料理它们的工匠。 圆通站在万佛楼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指用力地掐着佛珠,沉默不语。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人,头戴吏巾,颔有微髯,面如止水,正是县衙刑房的皮司吏。 “阿弥陀佛!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开口便错,动念即乖!” 良久之后,圆通僧浅浅地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将判书与我!” 皮书办取出一纸判书,上面盖着两方大印,一方是安化县印,一方赫然是宝庆府印。 看着已经成了模样的大殿,皮司吏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色,“大和尚,知道你输在何处么?” 第42章 阴阳 “终归还是小瞧了那小李施主,老僧输得不冤。” 圆通僧想了想,洒然一笑。 “大和尚此言差矣!” 皮司吏走到坟前,扶正了有些歪倒的摽祀,叹道,“你不是输在小瞧了他,也不是输在妄动心念,而是输在找错了对手。” “这个尘世间,不是阴,就是阳。阴者可做不可说,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虽然有效,但终归不是堂皇大道,上不得台面。 而阳者,以圣人之言为表,以律令之法为里,以出将入相为根,以言出法随为用,大势之行,顺昌逆亡。” 说到这里,皮司吏转身对着圆通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递给圆通僧,“那童子祖父为典史,熟谙大明律令,父亲为秀才,熟读四书五经。” “他走的是大道,附的是大势,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皮司吏顿了顿语气,“和尚,你该庆幸,他现在只是九岁童子!” “皮施主之言说得通透,老僧受教。” 圆通僧眯着眼睛,瞟了一眼皮司吏手里的银锞子,“不过,施主这是何意?” “那李步蟾今年是九岁,明年就是十岁!” 皮司吏的手直直地伸着,“皮某人无根无底,又没有佛祖庇佑,不敢有这样的对手,故此原物奉还。” “皮施主此言亦是差矣!” 圆通僧呵呵一笑,伸手一握,将皮司吏的手掌合拢,“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如今坟依旧人依旧而寺亦如旧,又能染上几分因果?” 皮司吏的手渐渐地有些柔和了,这和尚说的倒也不错,金轮禅院得罪了人家不假,但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也不是没有回旋之处。 圆通僧继续说道,“莫说魔王波旬与佛陀之间亦可说话,贫僧观那童子,既清且正,自是可以说话之人。” 老僧手上微微使劲,将皮司吏的手压了下去,“皮施主不是还要去沙湾村么,若能消去一段因果,岂非也是一桩功德?” “小蟾,吃饭了!” 蒋桂枝来到廊前,仰头唤了一声。 李步蟾的脑袋从阁楼伸出来,冲灶房那边吸了口气,脱口而出,“腊肉煨笋!” 蒋桂枝抿嘴一笑,“快下来,煨了一个时辰,味儿都透进去了!” 李步蟾的脑袋缩了进去,接着“噔噔噔”就跑了下来,跑到灶房,蒋桂枝已经把饭给他盛好了。 谷雨时节的春笋,味道特别鲜美,别名“傍林鲜”,用腊肉一煨,神仙能不能忍住不好说,石室先生文与可和苏东坡,这两兄弟肯定是忍不住。 文与可自带熊猫属性,平生最喜竹,吃也是竹,画也是竹,“胸有成竹”就是说他画画。 他在做临川太守之时,苏轼苏辙兄弟俩过去做客,文表哥也不拿他们当外人,天天请他们吃竹笋。 有一天,文与可一家正在吃饭,吃的正是煨笋,忽然收到苏轼的书信,信中写了一句诗。 “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 苏表弟之“笋”是有名的,诗中吐槽,表哥啊,如今竹子都已贱如蓬草了,你还不打算放过它们,我掐指一算,你老兄又穷又馋,肚子里怕是装了千亩竹林了? 读到此句,文与可一声“卧槽”,一口饭喷得满桌子都是,这就有了“喷饭”的典故。 今日的煨笋中,有四片厚厚的腊肉,自从手里有了两锭银子,蒋桂枝不但敢搁肉了,还敢厚切。 一顿饭吃得香甜,李步蟾摸摸隆起的肚子,由衷地感慨,“桂枝的手艺又进步了,我这个肚子,又要多装二亩竹林了!” 得到李步蟾的称赞,蒋桂枝眉眼带笑,就听得屋外有人叫唤,“李步蟾在家吗?” 声音似曾相识,李步蟾出来一看,竟然是县衙刑房的皮司吏。 对于这位,李步蟾还是有些好感的,寒暄过后将他迎进屋内,让蒋桂枝给他泡茶。 “皮某人做了把不速之客,却是叨扰了!” 看着眼前的童子,皮书办眼神有些复杂,从包里取出判书,交给李步蟾。 “……” “坟茔系李氏祖坟,着金轮禅院即刻将李氏祖坟恢复原状,界石界沟一如既往。 万佛楼系金轮禅院违律所建,着该寺即刻拆除。 金轮禅院系北宋年间李氏先祖所建,着该寺于所拆之万佛楼处,建墓祠一间,供奉李氏先祖之牌位,并置建寺石碑于内。 金轮禅院不得再扰坟茔,李氏亦不得于此地再添新坟。 熙宁旧事已成过往,双方此后两不想干,各安其事。 此判。” 看着判书上朱红色的大印,李步蟾嘴角噙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从这个判决看来,是他李步蟾大获全胜。 不但祖坟得以保全,还赔一间墓祠,而金轮禅院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半成的万佛楼都要拆除。 唯一对李氏不利的,也就是以后不能再在那里建坟,金轮禅院也完全跟李氏脱钩。 但对于李氏来说,他们几百年下来都没添过新坟,也没想过对金轮禅院指手画脚,这个所谓的不利,也就是纸面上的不利。 但是这个判决,还是让李步蟾有些不爽。 金轮禅院的暗箱操作,里老的伪证,钱大音的上下其手强迫甘结,只字不提。 这次的判决,简单明了,就是祖坟之争,丝毫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这就是那天宝庆府陈推官跟他说话的用意。 “皮司吏,劳你稍候,我去趟书房。” 李步蟾拿着判书上楼,取过印泥,在甘结上画押,摁上手印,下楼交给皮司吏。 这个手印一摁,表示李步蟾服从此次判决,此次祖坟争端,就此结案。 “此次纷争,是李小郎受了委屈了!” 皮司吏将甘结收起来,感慨道,“但说起来,金轮禅院那边也是吃了大亏,损失不轻啊!” “呵呵!” 李步蟾微微一笑,淡淡地看着皮司吏。 过了一阵,皮司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了,李步蟾问道,“皮司吏是打金轮禅院来?” 皮司吏点点头,都是明白人,没必要云山雾罩,他挑着眉头笑了笑,“我是否有这一分薄面,做上一回鲁仲连?” “皮司吏言重了,当日在县衙,唯有你给我这稚子一杯热茶,步蟾感念在心。” 李步蟾稍作沉吟,说道,“李氏老屋狭窄,不堪容膝,但喜尚有两亩竹林,可供谈禅,那圆通和尚若是不嫌鄙陋,便请他移动法驾,竹林一叙!” 皮司吏点点头,松了口气。 人世间的事,不是动口便是动手,只要能谈,那就是好的。 第43章 并寺 一个时辰之后,圆通僧独自前来。 竹林之中,一席委地,一老僧与一稚子相对而坐。 “贫僧此次犯了贪念,自当受罚。” 圆通僧看着这座与寺院渊源不浅的老屋,有些唏嘘,“只是不知如何才能了结这段因果?” “和尚此次只犯了贪念,却没动嗔念,故而还能了结因果。” 这和尚的口才是专业的,李步蟾没有心思跟他打机锋,“我即将赴县城读书,家中尚余十亩薄田,小子力弱,无暇顾及。” “这倒是巧了,敝寺僧众日多,寺产不足。” 圆通僧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看着李步蟾,缓缓地说道,“若敝寺想得此间田亩为寺产,不知需费银钱几何?” “小子年幼,不通稼穑,哪里知晓这些。” 李步蟾不去看圆通僧,抬头看着漫天竹影,凌空而扫,似乎想扫去充斥天地之间的秽气,“我想,薄田所值几何,就看在大和尚心里,这段因果值得几何了?” 大明承平已久,田地所值居高不下,但各地又有不同。 以全国来说,南贵而北贱。 以长江来说,江南贵而湖广贱。 以湖广来说,武昌贵而长沙贱。 以长沙来说,长沙贵而安化贱。 一亩上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银二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十两。 一亩中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五两。 “阿弥陀佛!” 圆通僧起身,在竹荫中缓步转了起来。 转了两圈,清风拂体,带走了些许燥热,他洒然一笑,“小施主这十亩田地,敝寺作价一百五十两,如何?” “一百五十两?” 李步蟾也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大和尚这把可是亏得大了!” 李氏之田,不知几亩上等几亩中等,暂且估算为五亩上田五亩中田,便是七十五两。 金轮禅院这是出了倍值,以求来化解这段因果了。 “实无所舍,亦无所得。” 圆通僧笑道,“金轮禅院为李氏先祖所建,此是一桩因果。如今李氏后人卖田读书,此又是一桩因果。用一笔银钱,了两桩因果,善哉善哉!” 看圆通僧的姿态,李步蟾也不禁有一些佩服,这个老僧,力不用老,事不做绝,总能留有一分余地可供转圜,若是不念佛经而习儒典,怕不也是侧身庙堂的大人物。 李步蟾弯腰卷起地上的藤席,斜倚着楠竹,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圆通僧。 “和尚,如你所愿,因果了了!” 李步蟾自顾自地负席而去,圆通僧展开留纸,只看了几行,手就哆嗦起来。 “洪武五年五月,太祖诏曰,“僧道之教,以清净无为为本,往往斋荐之际,男女溷杂……” “洪武六年十一月,太祖令曰,“府州县止存大寺观一所,并其徒而处之,择有戒行者领其事。若请给度牒,必考试精通经典者方许……” “洪武二十四年六月颁行之《申明佛教榜册》……令下之后,敢有不入丛林……必枭首以示众,容隐窝藏者,流三千里。”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颁行之《避趋条例》,“务要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者悉令归并……其寺宇听僧拆改,并入大寺……止许容身,不许创聚……止守常住,笃遵本教,不许有二,亦不许散居,及入市村……” “永乐十年,太宗谕,“若僧道不守戒律,与民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不诚,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男女杂处无别……杀无赦。” “……” 一张轻飘飘的纸张,抓在圆通僧的手上,却宛如千斤巨石,饶是他用尽全力,兀自有些拿捏不住。 绵绵的细汗从额头的皱纹里渗出,爬过沟沟壑壑,蜿蜒拐到嘴角,很咸。 竹林中的圆通僧,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他知道一定是敷粉一般惨白。 “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此时此刻,圆通僧算是真正明白了皮司吏说的阴阳之意。 他无比庆幸,这次听从了皮司吏的话,过来跟李步蟾化解恩怨,了结因果。 要真是等到李步蟾年长,抛出这撒手锏,金轮禅院恐有覆灭之灾,寺中僧人只怕也有不少要去见佛祖。 宋元以来,佛门大兴。 蒙元礼佛,建寺之风大炽,“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 据蒙元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的统计,“宣政院上天下寺宇四万二千三百一十八区,僧尼二十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八人。” 这还是蒙元之初,到得元末,更是不知凡几,兴盛的佛寺不知占了多少良田,没了多少丁壮。 朱元璋曾出家为僧,又是依白莲教起事,对佛门之利害洞若观火。 建国之后,朱元璋对佛门的管理之严,亘古未有。 僧人必须有度碟,取得度碟者,不但要精通佛法定期考核,还有年龄限制,必须在四十岁以上。 僧人若是不守清规戒律,败坏门风,动则喊打喊杀,人头滚滚。 对于佛寺,更是严厉至极,不到规模的,不到年头的,一律“并寺”处理。 洪武寺院归并之烈,如风卷残云,雨打青烟。 仅苏州一府,便归并寺院庵近六百所,湖州府,亦归并近四百所。 “吾苏故多佛刹,经洪武厘革,多所废斥,郡城所存仅丛林十有七。其余子院庵堂,无虑千数,悉从归并。” 吴地太远,便说湘楚之地。 千里之内,最为驰名者,是岳州府华容县的西禅寺,距长沙府不过三百里。 西禅寺始建于李唐垂拱二年,足足享了八百多年的香火,号称湖广名刹。 从峨嵋山到九华山礼佛,西禅寺是必经之禅林,大明建国之时,太祖还曾御赐“第一山”匾额。 就是如此古寺名刹,也在洪武年间,一纸令下,与仙鹅、普莲、圆觉、普贤、岳城、延寿诸寺归并为一寺。 金轮禅院却是侥天之幸,因是李氏之坟寺而逃过一劫。 并寺之风,从洪武刮到了永乐,到永乐十五年闰五月,太宗也“命礼部榜示天下”,“禁僧尼私建庵院”。 不过,自永乐之后,大明对佛门的管理,日趋松弛,佛风又起。 自正统至天顺,京城内外建寺赐额者二百余区,成化十七年,京城内外敕赐寺观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复增建,以至西山等处相望不绝。 太祖太宗的佛院“归并”之令,度碟管理之令,渐渐湮没无闻。 但是,湮没无闻归湮没无闻,太祖之令可是祖制,从未宣布废止。 若是李步蟾手持太祖之令律,闯衙而告,哪一条都能让金轮禅院堕入深渊。 它小小的金轮禅院,有哪一处比得上千年古刹西禅寺了? 墙上画着西厢的金轮禅院,又有哪一条经得起推敲了? 第44章 三顾 圆通僧冷汗涔涔,一如梅雨,滴落屋檐。 等他强撑着看完李步蟾的留信,才发现自己浑身发凉,冷汗竟然湿透重衣,手上的纸张也洇了一片。 纸张的最后,是一对联语。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火停炉冷,来将意马牢栓。” 圆通僧粗粗一瞥,有些不以为意,谈禅说谒,是佛门的拿手好戏。 这联看着不错,但在他这般高僧面前,毕竟还是浅了。 “咦,不对!” 圆通僧回头再看,才发觉其中蕴含的意思,他回味了一下,摸摸脑袋,“有意思有意思!我罪你一回,你骂我一句,善哉!善哉!” 李步蟾最后这话,明着是对联,实际上是字谜。 上联中,“香残”是“香”字去“日”,是个“禾”字,“凡心去点”是个“几”字,“禾”加“几”,是“秃”也。 下联中,“火停炉冷”是“户”字,“户”字拴上匹“马”,是“驴”也。 上下相合,是骂他一声“秃驴”! 李步蟾牙尖嘴利,指着和尚骂秃驴,才算出了这口恶气,浑身上下才能通透。 “阿弥陀佛,贫僧秃而不驴也!” 圆通僧摸摸光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将纸叠起收好,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竹林。 远处的田垠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其中一个模样机灵的,看着是在打闹,实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关注着李家的动静。 见着圆通僧面带微笑地离开,他将胯下的竹马搁在肩上,跟同伴打了声招呼,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半个时辰之后,里老带着里长出了家门。 里长背上绑着几根棘条,用一根草绳捆在腰上,跟在里老身后,轻声问道,“爹啊,能不去吗?” 转头看了看儿子,满脸的抗拒之色,里老叹了口气,“怪我,做错了啊!” “你哪里做错了?” 里长尤自有些不忿,“只准他李家做初一,就不准咱刘家做十五?” 里老摇摇头,继续向前走,“我的错不是这个,是错在生你之后没把你溺死,顶着个猪脑子,以后给我刘家招灾。” “爹啊,你这话就有点戳心窝子了。” 里长紧走两步,跟了上去,“那天衙门那书办凶神恶煞的,还不是儿子孝顺,帮你死扛着?” “你也就落了这一点好……” 说话间,两人到了李家屋前,里老扬了扬手,在门前站住,听得屋里有人说话。 “……” “小蟾,这梦不碍事?” “嗨,这能有啥事儿,要有也是好事!” “当真?没骗我?” “我骗你干啥?说起来也就是时候不对,不然就你这个梦,搞不好还能换个官儿当当!” “呵呵,越说越离谱了,做梦换官当,真当是做白日梦呢?” “你别笑,跟你讲个真事儿,那是大唐武周朝的时候,有个叫朱前疑的,什么本事都没有,长相还非常不堪,到哪里都不受待见,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有一天,这位朱前疑给武则天上书,说陛下,昨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陛下你寿比彭祖,活到了八百岁! 武则天正担心这个,听了龙颜大悦,抬手就赏了他一个“拾遗”的官。” “啊?还真的当上官了?” “那还有假?这还没完呐,没过多久,这位朱前疑又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皇帝陛下返老还童了,不但白头变青丝,嘴里还长了一口整齐的新牙! 嚯!武则天更高兴了,这必须升官,朱前疑一下就成了郎中。” “郎中?这是瞧病的官么?” “嘿嘿,这可不是瞧病的大夫,是正经八百的正五品!” “正五品?这位朱……什么来着,运气真好!” “呵呵,桂枝,运气这东西,怎么说呢?朱前疑之所以能当官,说白了,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跟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情,把这些都做到了,运气就来了!” “小蟾,你这跟绕口令似的,听不懂……” “……” 屋内声音清脆,声声入耳。 蒋桂枝听不懂,外头可是有能听懂的。 这番话落到里长耳中,像一把扫帚一般,将他脸上的些许不忿一扫而空,只剩下惊诧与忌惮。 他算是明白父亲的用意了,父亲自不必说,都七十多了,就他自己也是黄土埋腰的人了,到时候两腿一蹬,没甚可怕的。 他们是不怕,可奈何还有满堂儿孙啊! “咳咳,李家小郎在家吗?” 里老轻咳两声,扬声叫门。 “吱呀”一声,李步蟾拉开房门,从屋里出来,见是里老父子,不由得一愣。 再看里长,背上枝枝丫丫地绑着几根棘条,跟只秃尾巴孔雀似的。 李步蟾眼里抹过一丝笑意,拱手问道,“小子真是晕头了,今日是社日了?里长这都扮上了,这是准备登台唱戏?” 见李步蟾站在门口,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嘴里含枪带棒的,里老赔笑道,“李小郎说笑了,我这是登门谢罪来了,能否给老汉一点薄面,给碗水喝?”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里老一眼,这张老脸与当日县衙的一幕重叠起来,平日冷清的老屋,今日倒热闹了,从皮司吏到圆通僧再到这爷儿俩,这算是三顾茅庐么? “倒是小子失礼了,两位还请屋里叙话。” 李步蟾让开身子,抬手作邀。 里老笑着谢过,进门之后啧啧称赞,拉起了近乎。 “要说还是你们读书人家,跟咱们庄户人家就是不同,都是桌椅板凳,你们这么摆着,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李小郎,虽说你姓李,我姓刘,但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你们李氏祖上是庐陵移民,我们刘氏也是来自吉安府呢。” “……” 李步蟾不搭话,里长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爹,一个人老着脸皮尬聊。 蒋桂枝烧了开水端上来,重重地一顿,李步蟾看了看里长背上的棘条,呵呵笑道,“里老古稀了,精神倒是健旺得很。” 被李步蟾刺了一下,里老的老脸一红,讪讪地闭住了嘴。 他精神头好尽管继续叨叨,但他那儿子可还开着屏呐。 他的嘴一闭,屋内鸦雀无声,几人的鼻息清晰可闻,沉闷之极。 第45章 恩怨 过了一阵,里老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大概有一两,“李小郎,这是金轮禅院给的。” 看了看李步蟾的脸色,里老咬咬牙,又掏出一锭小小的银锞子,“这事是老汉做得差了,加上这五两银子,算是赔罪,如何?” “爹!”里长一直闷着头坐着,见老父亲在一个童子面前低声下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开口说话。 “闭嘴!”里老扭头喝住儿子,又转头赔笑,柔声问道,“如何?” “赔罪?” 李步蟾捧着一碗开水,低头看着碗里,对着碗里的那张小脸,轻声问道,“为什么?” “啊?”里老毕竟年高,一下没听清。 李步蟾抬起头,一字一顿,“这是为什么?” 里老一时语塞,眼皮耷拉下来,仿佛黄昏时候临街店铺慢慢合起的门板。 一边的里长憋不住了,低声吼道,“什么为什么,被你们李氏欺负了这么多年,我们刘氏还不能还一下手了?” “呵呵,有意思!” 李步蟾眼睛一眯,“里长之意,是家祖冒犯了刘氏?” “李老爷威风可大了,赏咱们升斗小民的板子,哪里敢说是冒犯?” 哪怕过去多年,里长的怨恨当中,尤自带着一丝心悸,“包括我家大伯,村里被他打残了三条腿,就在我刘氏宗祠前打的!” “哦?”李步蟾盯着里长的眼睛,“那我敢问一句,家祖为何下此狠手呢?” 李步蟾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但祖父官声不错,而且当时李家远居县城,与沙湾村并无太多交集,不可能无缘无故废人家的腿脚的。 “那还不是……” 被李步蟾一追问,里长的语气也没有那般理直气壮了。 “唉!”里老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老汉我来说!” 老头喝了口水,润润喉咙,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说起来,刘李两姓的恩怨,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 元末之时,龙蛇乱起,人贱如草。 “历朝鼎革,荼毒生灵,惟元明之际为惨,湘潭土着仅存数户,后之人多自豫章来”。 彭莹玉起兵于赣西,潇湘之地遭受池鱼之灾,人口损失殆尽,尤以长沙府为最。 一顿乱杀之后,湘潭县最惨,只剩了几户人家,醴陵县也是仅余氏族三十余个。 安化县稍好,也是如同莽荒天地初开,十里无鸡鸣,原本兴盛的李氏,当时就只余下了李步蟾先祖一脉。 于是,朱元璋从江西的饶州、吉安、九江诸府大举移民,填充湖广。 刘氏就是在此时迁徙到了沙湾。 新来的刘氏与旧有的李氏,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开始,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冲突。 百年以来,几乎都是刘氏吃亏的多,李氏吃亏的少,日积月累,仇怨就越来越深了。 落到最近,就是由于天旱争水,李步蟾的曾祖被刘氏打了,郁郁而终。 后来李步蟾祖父找茬,当时动手的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废了一条腿。 “哼,你胡说!” 蒋桂枝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诘问道,“你都说了,我李家一直单薄,你们刘氏倒是人丁兴旺,满村子都是姓刘的,怎么可能是我们李家欺负你们刘家?” “李家小娘,话不是这么说的!” 里老脸色一苦,唏嘘不已,“你们李家是庐陵大族,诗礼传家,我们虽然也来自吉安,但我们只是泥腿子啊!” 说着说着,里老看着李步蟾,面色惨淡,“不怕你们笑话,不是因为这个,今日老汉会这般伏低做小么?” 他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老脸,“老汉都活了七十多了,在你们两个小娃面前低声下气,就不要面皮的么?”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士”与“农”,看着是第一第二差别不大,其实是天壤之别。 就如孟子所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对于士子,就像土地之于农民,就是一份生计。 能当官,不能当官,就是“士”与“农”的区别,就是为何单薄的李氏,可以压服兴旺的刘氏的原因。 农家若是想读书,一跃龙门,不是不行,要好好盘算一下自家的银钱。 首先就是塾师,一个如刘诗正那样的塾师,一年的花费,就不下四十两。 其次就是每年的笔墨书本,花费亦是不菲。 最后是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所需盘缠及考试费用,还有朋友之间交游往来,这就没个准数了。 后世的严复,少年时也曾立志举业,然而在名医父亲去世之后,十二岁的他就再也无力读书,只能放弃科举之路,进了西式学堂,去学看不上的“奇技淫巧”。 更可怕的是,读书是讲天赋讲资源的,哪怕是愿意博一把,但最大的可能,是钱扔进去了,水花都见不到。 “唉,何苦来哉!” 李步蟾幽幽一叹,兴味索然。 “贱”民的悲哀就在这里,他们之间的冲突乃至械斗,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去锱铢必较。 为了这点微乎其微的锱铢,都需要他们用生命与尊严去较上一较,做出让“贵”族们惊诧莫名嗤笑不已的举动来。 李步蟾想了想,伸手将里长背上的棘条扯了出来,“啪啪”断折,给蒋桂枝拿去烧了。 “不瞒二位说,过一阵子,小子就会迁居县城,以读书为业,所以就不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话了。” 在两人有些欣喜的目光中,李步蟾把那一两碎银子拿过来,却把那银锞子推了回去。 “还要劳烦两位,去我李氏祖坟前,上香赔礼,这事就算是结了!” 武昌府。 一条长街从望山门至蛇山脚,凿通蛇山北延至司门口,在长街的南侧,便是湖广按院官署所在。 迎面有三坊,正坊上书“太岳执法”,左坊上书“振纲肃纪”,右坊上书“激浊扬清”。 沿着大门进入官署,有寅宾馆和仪门,有大堂和二堂,也有寝楼和各色屋宇,与长沙察院的俭朴不同,武昌的按院官署堂皇大气,雍容华丽。 毛伯温放下宝庆府发来的公文,站在窗前,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之前选择将案件推给宝庆府,是不错的,他们读懂了自己的意图,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 只是,他们可能还是困惑,自己为何要受理这样一桩鸡毛蒜皮的民间小事? 第46章 霜刃 毛伯温微微一笑。 运气这东西虚无缥缈,但也不得不信。 那小童是在今年的清明时节,跑来长沙府找自己申诉,若是放到去年的清明,自己可能就不会受理了。 毛伯温在看到这桩案件之时,就想到了京城金銮殿上的少年天子。 际遇真是太相似了。 这位天子,也是湖广人,只不过隔了长江。 这位天子,也是少年郎,也不过大了五岁。 这位天子,也算移民,从京城移到湖广,又从湖广移到京城。 这位天子,也是至孝,在父亲的教导下,自小攻读《孝经》,现在,在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他的宗庙。 这位天子,也是孤身一人,面对满朝文武,尤其是面对那个庞然大物。 自己隔空下了这着闲棋,那位孤独的少年天子,是否会从心底引发共鸣呢? 再次看了一遍宝庆府的文书,毛伯温脸上的笑意又盛了一分,他走到书桌上,展开呈文纸,写起了奏疏。 “臣毛伯温谨奏……” 紫禁城。 从永乐四年开始营建,一直到永乐十八年,历时十五年方成。 黎明的黑暗,深沉如深渊。 隐隐约约中,一抹晨曦的微光透过深沉的厚幔,恍若天地初开。 这座庞大的宫殿群,仿佛一头从九天上降落的亘古神兽,匍匐在京城的中轴上,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池,吞吐着这方天地的精华。 从奉天殿到华盖殿,再到谨身殿,三大殿如璎珞联接,翼然于三丈高的台基之上,文华殿与武英殿分列左右,如两翼张开,将这个国家的权柄,牢牢掌控在羽翼之下。 午门外,灯光点点,如同萤火虫一般闪烁。 这是赶早朝的灯笼。 方献夫住在宣武门,为了赶早朝,午夜就从床上爬起来,再穿过半个京城,才赶在寅时到达午门。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此时的午门,已是熙熙攘攘,身材矮小肤色发黑的方献夫,在攒动的人头当中,一点都不打眼。 看着记忆中的宫阙,方献夫神色复杂。 正德七年,方献夫看见朝中波谲云诡,便抽身告病,回了家乡广东南海,在西樵山读书隐居,这一读,便是十年。 十年之后归来,已近不惑之年。 重新回朝之后,今日第一次上朝,方献夫精心磨了一剑。 他摸摸自己的袖子,此剑刃如霜,应当为谁试? 渐渐地,午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眼望去全是补子,不知有几百人。 “首揆至矣!” 有人轻呼,原本散乱于午门外的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如同平静的海面上,碾过来一条巨鲸一般。 方献夫心中一凛,张目望去,一顶轿子朝午门而来,前后竟然有一大队禁军护着,怕不是有百八十人,禁军护路,好大的排场! 远远的轿子压下,一位老人走了出来,抬头四顾。 此人身既不高,眼也不利,而此时天光尚暗,视线朦胧,步外便如纱裹面,不可辩识,但场上的官员,被此人轻轻地游目一顾,竟然同时哑然,鸦雀无声。 方献夫离开朝堂太久,认识他的,和他认识的,都不太多。 但此人,他是认得的。 当朝一人,内阁首辅杨廷和。 正德七年,在他离开朝堂之时,杨廷和便继茶陵李东阳而任内阁首辅。 方献夫自诩少年得志,弱冠之年便进士及第,但在杨廷和面前,他却不敢自矜。 因为杨廷和乡试中举,不过十二岁,一时之间,天下以为祥瑞,此为前无古人之壮举,其后亦未见得能有来者。 去年正德崩,在今上未至京师之时,杨廷和总揽朝政共三十八日,威压当世,可称文臣之极。 他趁此机会,大举革除前朝弊政,裁减锦衣卫与官兵工役十四万八千七百人,减免漕粮一百五十三万二千石,凡特权“恩幸”得官者,尽皆扫除,革职为民。 为此,杨廷和这位内阁首辅,为人所恨,上朝途中时常遇刺,今上特派一百禁军护持他出入。 一眼而让天下安者,不是因为他的首辅之威,更是因为他的周勃之功,韩琦之望。 杨廷和朝四周拱了拱手,自己安步走到宫门之下,闭目养神,他的周围自动清出来一片空地,场上声潮复来。 “咚……咚咚咚……” 刚进卯时,午门城楼上五凤楼中的大鼓被宦官奋力擂响,城楼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不再言语,都翘首看着前头。 方献夫原本有些精神不济,此时被鼓声一激,不由得精神一震。 大明早朝,以击鼓三通为号,“凡早朝,鼓三严,文武分班入。” 鼓声更具威仪,故而点卯皆是击鼓,暮鼓晨钟,在这里是不适用的。 三通鼓罢,就见那两扇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鳞次栉比的宫殿。 两列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鱼贯而出,在城楼下摆开仪仗,如同殿前石狮,冷然看着众官。 方献夫熟练地走向左侧,跟随人流,验过牙牌,从左掖门进入,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整队。 “咻……啪!” 鸣鞭之后,群臣再依次过桥,沿着御道,候在奉天门丹陛之前。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黑洞洞的宫殿,突然变得流光溢彩,壮丽威严。 十年不曾上朝,方献夫未免有些不适。 看着设在奉天殿廊内正中的金台,他竟然有些失神。 对于这位新君,对于这位少年天子,方献夫也有些忐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路数。 会准时出来会见群臣么? 总不会像他那位堂兄一般荒唐? 当年南齐的废帝萧宝卷最喜欢昼伏夜出,通宵达旦地挖洞抓老鼠,让群臣空等,正德也不逊色。 正德年间的一次早朝,方献夫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次早朝,几百位朝臣在此站了大半天,皇帝却一直不露面。 有御史与锦衣卫盯着,群臣不能失仪,一直苦熬到了午后,才等来皇帝的通知,今日取消朝会。 憋疯了的群臣一哄而散蜂拥而出,人流奔涌如大河溃堤,就在午门,一位将军竟然被活活挤死。 第47章 嗣统 “铛铛铛……” 正在寻思之间,陡然闻听钟乐声大作,紧十八响接着慢十八响,反复六次,这是《朝天子》。 方献夫听到左右的同僚都是轻吐一口气,原来不止是自己担心皇帝不来。 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坐到了金台之上,方献夫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有些失真。 “咻……啪!” “入班……” 又是几声鞭鸣,鸿胪寺官员接着高唱,方献夫随着人流走进御道,叩拜之后,再回到原地。 方献夫捏了捏衣袖中的奏疏,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痛感,他轻轻甩了一下,发觉是自己用力过猛,指甲掐入肉中,刺破了肌肤。 就在方献夫踌躇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眉目舒朗的官员,从他不远处站了出来,这是兵科给事中,江右夏言。 夏言说着一口令人羡慕的标准官话,奏请的是裁撤皇庄之事。 “……天顺八年,宪宗即位,以没入太监曹吉祥田为宫中庄田,“皇庄”自此始设。 孝宗弘治年间,京畿皇庄已设五座,占地一万二千八百顷。 至弘治十八年,武宗即位后,一月之间,皇庄增添七座,以后更增至三十六座,占地共计三万七千五百余顷。 此外,王公、勋戚、宦官掠夺之土地,更十倍于皇庄,弘治二年,顺天府的各项庄田计三十二座,占地三万三千余顷。 到了正德十六年,蔓延至北直隶的庄田已达二十九万余顷……” 夏言洋洋洒洒,数据翔实,文官这边还好,站在对面前方的武将,大多是勋戚出身,脸色就精彩了。 最后,夏言慷慨陈词,“若不扼制消减,再过二十年,北直之地,缴纳赋税之民田,恐将再无一分一毫也!” 金台上的嘉靖左望,“杨阁老,夏兵科此疏,你意下如何?” 杨廷和板着脸想了想,“宜!” 嘉靖点点头,“那就由内阁与户部拿出条陈来!” 看着夏言躬身退下,方献夫身形一展,正欲出列,却又听到前排一声干咳,一人抢先出列,厉声高喝道,“臣,监察御史史道,弹劾大学士杨廷和三十六项不法之事!” 方献夫脚步一滞,此人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是不识,显然是这几年才中的进士。 “廷和以定策国老自居,以门生天子视陛下,欺君罔上,此罪一也! 廷和培植党羽,合则得居高位,不合则贬谪江湖,廷和之党,其势已赫赫,此罪二也! 廷和壅蔽圣聪,党同伐异,压制言路,逼毛澄汪俊诸御史致仕,此罪三也! …… 杨氏田连阡陌,子弟多任要津,田自何来?官自何来?此罪三十六也!” 虽然已是孟夏,奉天殿前却是宛若冰霜。 史道傲立于御道之上,手持笏板,斜睨着站在文臣队列最前方的那位首揆,等着他站出来自辩。 御前朝议,被者劾必自辩,杨廷和纵身为首辅,亦不能免。 此时旭日东升,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御道之上,仿佛为他罩上了一身金甲。 半晌之后,他的脸色变了。 杨廷和站在原地,抱笏而立,眼睛似闭非闭,脸上似笑非笑,视若无睹,恍若未闻。 “陛下!” 史道脸上一阵狰狞,躬身狂呼,“臣请……” “够了!”嘉靖冰冷的目光从杨廷和身上收回,“杨阁老社稷之臣,朕之肱骨,你纵是言官,也不能出言无状!” 史道一顿,愕然地望着皇帝,就听得金台上生硬的话语飘下,“罚你一年俸禄,退下!” 方献夫面皮一抖,看着刚才还气冲斗牛的史道,眨眼间便乖若鹌鹑,噤若寒蝉。 他衣袖轻颤,终究还是垂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鬓发已斑的官员,从队列尾端站了出来。 “臣,礼部观政进士张璁,奏请……” 礼部观政,那就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进士了,瞧他的发须,恐怕已近知天命之年。 方献夫嘴角挂起一丝轻蔑,不知他的这个进士,是经过了多少次会试,方才取得? 但不过片刻,他便睁大了眼睛,那抹轻蔑换作了焦虑。 “……奏请追兴献王为帝!” 这位新科进士张璁是越人,说话轻声细语,但他斯斯文文地说来,却如同一声霹雳,炸响在皇宫上空。 一时间,有人惶恐,有人兴奋,有人惊悚,有人愤怒,各人的脸色都没有表情,各自的眼神却是将内心投射了出来。 “张秉用,你只是观政进士,并未授官,有何资格侧立朝会?更有何资格在朝会上胡言乱语?” 礼部尚书毛澄并未出列,森然喝道,“锦衣卫何在?监察御史何在?” 大明的早朝,在洪武时期,太祖之制为\"五品以上日朝\",永乐迁都之后,早朝规模扩大,并增设午朝,但早朝的多是四品以上的京官。 四品以下早朝者,要么是科道官,要么是翰林院与詹事府的官员,要么是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与朝觐官员。 但不管怎么说,观政进士都没有早朝资格的,其人尚未授官,只在“观政”学习阶段,如何能参与朝议? 张璁淡淡一笑,亮了一下腰间的牙牌,“大宗伯稍安勿躁,我既然能够来到此间,必然是礼法所允。” 毛澄不曾转头,目光却是朝不远处的金台一转,心里一沉,这位新君又要出招了。 张璁这个观政进士能够通过锦衣卫的校验,参与朝会,只能是天子特许了。 毛澄双眼黯然一闭,这都一年了,怎么就不肯消停呢? 去年清明时节,正德驾崩。 由于正德没有子嗣,也没有亲兄弟,天家宗室虽多,但举目四顾,血脉最近的当属兴王一脉。 兴王朱佑杬,是成化帝之四子,弘治帝异母弟,弘治七年九月就藩湖广安陆州,正德十四年六月薨,赐谥“献”,故称为“兴献王”。 朱厚熜是兴献王世子,正德的堂弟,血缘最近。 张太后与杨廷和商议之后,就选了十四岁的朱厚熜为新君。 接到诏书之后,朱厚熜赴京北上。 但刚到良乡,这位新君便与正德旧臣针尖对麦芒,着实较量了一场,让这群旧臣见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厉害。 正德旧臣的想法是“继嗣”,让朱厚熜过继给弘治帝,以皇太子的礼仪入京即位。 朱厚熜绝然不干,他的想法是“继统”,他要按照继承正德皇统的仪式,由皇城正门的大明门入京即位。 一番较量下来,新君掀桌子摔罐子,你们若是非要让我换爹“继嗣”,那我就回安陆当我的闲散亲王,金銮殿的龙椅,你们另请高明。 正德旧臣傻眼了,原以为挑了个汤圆,不曾想挑的是个铁胆,但事已至此,只能认栽。 毕竟,换皇帝是件严肃的事儿,不是勾栏之中换姑娘。 第48章 辩礼 又是一年清明。 一年下来,群臣已经充分地见识到了这位新君的聪明睿智,不夸张地说,翻遍史书,都鲜有能出其右者。 但可惜的是,他的聪慧,似乎没有用在国政上的意思,全是用在了自家的小利上。 毛澄一阵心累,他已经年过花甲,去年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太爽利,今年春后就越发沉重起来。 朝堂凶险,远甚于江湖,拳怕少壮,自己也好,杨廷和也罢,都垂垂老矣,不知还能在这奉天殿外站立几天? 身为礼部尚书,毛澄只得出列,与张璁对峙,淡声道,“张秉用,你意欲何为?” “大宗伯,璁请追兴献王为帝!” 张璁对毛澄拱拱手,认真回道,“上下三千年,纵横一万里,普天之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璁厕立于此,发愤痛心,不得不为皇上明辨其事!” 金台上的少年身子一动,深深地注视着这个据说是经过了八次会试才勉强过关的观政进士,眼中似乎有晶莹闪过。 “朕疾弥留,储嗣未建……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 毛澄直直地盯着张璁,一字一句地念着文章,在“嗣皇帝位”四字上重重地吐音,满场皆闻。 他念的是正德遗诏,新君是接了此诏,才赴京即位的,那自是表明,已经认可了遗诏所言。 若是不认可,当时大可不接此诏,那朝廷大可另外择人,天家宗室十万,还怕找不着合适的人选么? 既是认可遗诏,接了遗诏,眼下又翻来覆去地折腾,又是何意呢? “先帝之遗诏,自然是圣明的。” 张璁轻轻点头,也不去争辩,这“正德遗诏”究竟是正德之意,还是杨廷和与内阁之意,这是无法辩也不能辩的。 “不过,璁愚鲁,请大宗伯赐教,遗诏当中,何处写了“先继嗣,后继统”?” 毛澄一滞,有些不敢置信。 这份遗诏,可是他们着字着句斟酌出来的,自认为天衣无缝,然而,这天衣居然愣是被他找出漏洞来了。 张璁的意思很清楚,遗诏没有问题,他是认可的,但遗诏并没有写明“先继嗣,后继统”,没有将继嗣作为继统的前置条件。 那么,既然你没将其作为前置的必备条件,那新君就有了可以腾挪的空间。 毛澄看着张璁那张严肃的脸,这种不是失误的失误都能找得出来,这是何等样人? 毛澄收拾了一下心情,冲嘉靖拱拱手,转身肃然道,“皇上称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王妃为皇叔母之事,乃礼法所定,古有成例,安得不从?” “古有成例?”张璁好整以暇地问道,“还请大宗伯赐教,又有哪些成例可循?” “也罢,你入礼部观政一年,老夫未曾指导于你,今日老夫便借天子阶前,与你一说。” 毛澄捂住嘴唇,轻轻咳嗽几声,“西汉定陶王之事,北宋濮王之事,你可有闻?” “璁虽不才,此二事还是知晓的,”张璁拱手致谢,一脸不解,“不过,他们二人,与我嘉靖天子,又有何干?” 张璁诚恳地道,“还是那句话,我嘉靖天子,何曾是“先继嗣,后继统”?” “你……” 毛澄脸色发白,身子有些哆嗦起来。 汉成帝刘骜多年无子,将定陶王刘康之子刘欣过继过来,立为皇太子。成帝驾崩,刘欣继位为帝,是为汉哀帝。 宋仁宗赵祯多年无子,将濮王赵允让之子赵宗实改名赵曙,过继为子。仁宗驾崩,赵曙继位为帝,是为宋英宗。 毛澄将这两个皇帝拿出来作为范例,是因为他们都是“继嗣”。 哪怕汉哀帝后来追崇生父刘康为恭皇,宋英宗后来也追崇生父为皇,但请注意,他们二人之生父,都只是被追为“皇”,而非“皇帝”,说明他们二人在法统上,仍然自认是继先皇帝之嗣。 不过,毛澄标榜汉哀帝与宋英宗的故事,看似有理,可惜他面对的是张璁。 张璁的嗅觉极为敏锐,一下便看到了毛澄说辞中的漏洞。 那便是汉哀帝与宋英宗的即位方式,与嘉靖完全不同。 无论汉哀帝还是宋英宗,都是在汉成帝与宋仁宗在世之时,就已经完成了过继和建储。 但嘉靖与弘治之间呢? 这叔侄二人根本不曾过继,只是正德旧臣为了某些目的,一厢情愿地想要追溯认定为过继。 此举不但与汉宋两朝故事不同,甚至连正常意义上的过继都有所偏差。 “大宗伯,璁还有一事请教。” 张璁似乎没见到毛澄发白的脸色,继续问道,“照你们所议,今上入嗣孝宗,尊皇叔父孝宗为父,又尊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 张璁甩甩头,似乎自己都被这关系绕得有些头晕,“那么,今上为兴献王独子,今上入嗣孝宗,兴献王之嗣又如何?” 这确实是一道棘手难题,嘉靖可是独子,他若是过继出去了,那兴王怎么办,他的棺材板摁得住吗? 毛澄脸色有些难看,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沉声道,“可以再从其他宗室过继……” “哈哈哈哈!” 一直轻声细语的张璁,陡然仰天大笑起来,他猛然戟指毛澄,厉声高喝,“毛三江,你亦有父母,你之父母,可以如货物般移易否?” “你……” 毛澄的官袍微微颤抖,嘴角隐隐有一线红色渗出。 又听到张璁高声斥责道,“毛三江,枉你出身状元,身为春官,执掌礼部,纂修《会典》,号称大儒,你识得“孝”字有几划否?” 毛澄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如秋叶一般摇摇欲坠。 “我……” 毛澄平生,最重孝道。 弘治元年,毛澄父亲毛升去世,他哀伤至极,从此身体便落下病根。 正德二年,得知母亲范氏的死讯后,病中的毛澄匍匐着赶回家乡,守孝三年,独居郊外,从不进城。 张璁言语如刀,从毛澄最为软弱之处杀出,他如何抗得住? 第49章 撕裂 “三江兄,感觉如何?” 一旁的杨廷和终于发现了毛澄的异样,疾步冲到御道,接住了他委落的身子。 杨廷和与毛澄年纪相若,但毛澄登科的时间比他晚了不少,而且生性清贵,谨守慎独之道,一直都在翰林院修书,两人并无深交。 真正的交往合作,也就是去年迎立之事,但看着毛澄苍白的面容,黯淡的眼神,嘴角的鲜血,杨廷和也是一阵兔死狐悲。 “石斋兄,老毛病了,无须挂怀!” 毛澄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下,又慢慢地挺直了身子,冲张璁拱拱手,“好口才,之前倒是疏忽了,遗珠于五步之内,是我之过也!” 杨廷和瞧都不瞧张璁,只是扶着毛澄走了下去,张璁望着两人的背影有些发怔,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一番言语,居然骂翻了大儒太仓毛三江。 “杨阁老,听了张卿之论,你意下如何?” 杨廷和脚下一顿,抬头望去,看到的是两道惊喜的目光,目光上扬起的眉毛,锐利如剑,充满了斗意。 如枯叶一般飘摇的毛澄,完全被摈弃在视野之外,没有分得一丝温情。 杨廷和心下一片冰冷。 无论如何,他们有策立之功。 去年三月,年逾花甲的毛澄,不顾老病,亲自率领大学士梁储、寿宁侯张鹤龄、驸马崔元与太监韦霖,远赴安陆迎驾。 如此这般,非但不说如何厚赏,甚至还手按长剑,视同寇雠。 生性凉薄至此,不如归去。 说到底,这是他朱明天下,与己何干? 杨廷和与毛澄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那片死灰。 看着高处那个得意的眼神,杨廷和慢慢地伏下身子,将头顶的乌纱摘下,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轻轻地搁在铺地的金砖上。 在嘉靖愕然的眼神中,杨廷和怅然道,“上月,清宁宫起火,此首辅之罪也,臣老矣,不堪圣上驱驰,请乞骸骨!” 内阁次辅,少傅,谨身殿大学士蒋冕跟着伏于地上,“臣蒋冕,请乞骸骨!” 少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毛纪接着,“臣毛纪,请乞骸骨!” “臣毛澄,请乞骸骨!” “臣费宏,请乞骸骨!” “……” 奉天殿前,风和日丽。 明明无风无浪,却仿佛突然掀起了一阵飓风,风行草偃,将肃立于殿外的群臣,大片大片地掀翻在地。 风起于清萍之末,杨廷和伏地,跟着伏地请辞的官员,竟然有近二百人。 左边的文臣,居然超过一半,愿意跟他一道挂冠而去,其中的内阁与六部,更是空了大半! 文班中的方献夫愣住了,惊愕了。 他前后的官员都伏在地上,身形矮小的他,此时倒像是座笔架山,一时之间,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衣袖中那道奏疏仿佛正在火炉中煅烧的铁片,又沉又烫,让他仿佛赤身处于荆棘丛中。 金台上的嘉靖愣住了,惶恐了。 刚才的得意,不过片刻,便被兜头泼下一盆冰水,让他呆若木鸡。 此时的他,如坐针毡。 他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你们……” 嘉靖开口,耳中的声音,好似是数十年未开而锈蚀的铁门,被突然猛力推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动静。 “昨日,朕收到湖广巡按御史毛伯温的奏疏,说长沙府安化县乡下的一个九岁童子,为了保住自家祖坟,往返七百里,到长沙府找巡按御史申诉。” 嘉靖眼眶泛红,眼中闪过父亲教他念书的场景,那是一部《孝经》。 十五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滚下,他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有嘶哑的声音在宫前回荡。 “九岁稚子尚知孝道,尔等君子,满腹经纶,知孝道否?” 乾清宫。 隔着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户,嘉靖木然仰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宫殿的檐角,那上头蹲着九头脊兽。 那些脊兽连成一排,冲他无声地冷笑。 乾清宫是内廷的后三宫之一,是大明天子的寝宫,但这里特别容易着火。 永乐十八年建成之后,不过两年,永乐二十年,乾清宫就被大火焚毁。 后来重建,到正德九年,乾清宫又被烧成白地。 以前还不理解,这座宫殿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现在算是知道了,都是被那些朝臣给气的。 现在嘉靖心中的怒火,就足以将这里烧成阿房宫。 张佐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偷窥着嘉靖的脸色,他是兴王府的老人,知道这个少年天子的厉害,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 等嘉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呼吸没有那般急促了,张佐抱过来一只狸猫,试探着在嘉靖面前晃了一眼。 这只猫是嘉靖十岁便开始养的,皮毛斑斓,两只眼睛如同琉璃一般,尤其特别的是,眼睛上还生有两道白色的“眉毛”,故而有个名字叫“霜眉”。 嘉靖帝对“霜眉”异常宠爱,册封它为“虬龙”,但凡郁闷烦躁之时,这只狸猫总是能让他破颜一笑。 果然,看到张佐抱着虬龙过来,“喵喵”两声叫唤,嘉靖板着的脸动了动,慢慢地有了一丝表情。 过了一阵,嘉靖伸手在斑斓如缎的皮毛上撸了两把,转而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金花笺,作了一首诗。 “闻说巴蜀一老牛,征书聘下已三秋。 主人有甚相亏汝?几度加鞭不转头。” 嘉靖将诗交给张佐,“把这个交给杨阁老。” 张佐领命而去,一个半时辰之后,带来一叠奏疏,还有之前的那张纸。 嘉靖抓过来一看,纸的背面,是杨廷和回的一首诗。 “老牛用力已多年,颈破皮穿只想眠。 犁耨已休春水足,主人何故苦加鞭?” 看着这首诗,嘉靖先是面色一红,呆呆地发怔,接着脸色一白,“吃吃”地冷笑几声。 到了后来,他的脸色铁青一块,“嗤嗤”几下,将手中的金花笺撕得粉碎,奋力一扬,宛若漫天飘雪。 次日清晨,卢沟桥畔。 张璁萧然南下。 他被贬南京,无人折柳送行。 第50章 盆渡 武昌府,巡按官署。 毛伯温的面前摆着一纸公文,是朝廷给李步蟾的表彰。 撇掉那些浮沫,就是两句话。 一句是李氏小童孝感天地,由安化县衙修建一座孝子牌坊。 另一句是特许李步蟾入安化县学读书。 赏赐之薄,比这张纸还要薄几分。 如此薄赏,当然不是嘉靖之意,而是内阁所为。 对于内阁那帮老人的所作所为,毛伯温实在是不以为然。 权柄之重,当然要博要弈,但所谓的博弈,至少要具备三大要素,实力差不多,大家讲规则,结果有的选。 只有这般,才博得起来,弈得有趣。 内阁那帮人,拧着脖子要去博弈的,是皇帝。 实力会差不多么? 大家会讲规则么? 结果会有的选么? 当今这位天子,如果说去年还看不清楚,一年过去,相信不少人都已经心里有数了。 在毛伯温看来,杨廷和聪明一世,到头来最大的一把却是玩脱了,自己选了一个唐宣宗出来。 当年唐武宗驾崩,宦官马元贽把持朝政,他选择了“愚笨”的皇子李忱。 没想到李忱在即位之后,突然睿智无比,一鸣惊人,马元贽也落得个逃亡身死。 如今这位天子,睿智甚于唐宣宗李忱多矣,会不会有“大中之治”不好说,但杨廷和的结局,恐怕不见得比马元贽好到哪里去。 毛伯温嘿嘿冷笑,叫来吏员,让其按照公文的意思,行文与安化县,按制建坊。 说起来,半年之间,建了两座旌表牌坊,也是一段佳话。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 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 时至端阳,气蒸资水河,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刘敦书手中摇着一把折扇,口里念着杜少陵的诗,走进竹林当中,立时便阴凉了。 他的折扇扇骨上斑斑点点,宛如泪痕,这是洞庭湘妃竹所制,相比起两个月前,刘敦书的气度似乎又沉凝了一些。 “步蟾,步蟾……” 李步蟾的脑袋从阁楼伸出来,应了一声,蒋桂枝也从房里出来,“大兄,快进来歇会儿,刚买了荸荠。” 蒋桂枝今天的打扮有些“隆重”,头上戴着一只用红线编成的蝙蝠,鬓角插着一朵石榴花,脖子上挂着一串串饰,是用花纸做成的葫芦、樱桃、桑葚之类的,手臂上还系着一根彩色丝带。 今天是端午节,端午节也叫女儿节,从初一到初五,女子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小姑娘也不例外。 刘敦书忍住笑,跑进屋抓了一把荸荠,荸荠削皮麻烦,他也懒得削,就囫囵个儿啃着吃,再随口吐皮。 李步蟾下得楼来,蒋桂枝煮了几只粽子,几人分着吃了,看看快到午时了,将一把艾草挂在门口,拎着几只咸鸭蛋,便出了门。 一边走,蒋桂枝一边将身上戴了几天的零碎取下来扔了,这叫“扔灾”。 远远的,就听到资水河畔传来隆隆的鼓声,沿路都是往河边去的村民,提儿携女的,好不热闹。 路上还碰到里老,跟以往冷冰冰的小透明不同,现在遇到了,也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道声“端午安康”。 千百年下来,资水河畔赛龙舟,是小淹镇每年都有的大事,还在河弯处,李步蟾就不敢往前走了,从这一线到码头,密集的人头跟回流的鱼潮一般。 他招呼了一声,几人朝黎家岭上走去,找到一块突出的巨石,视野开阔一览无余,几人爬了上去,等着竞渡开始。 今年的端午分外热闹,源于去年钱大音闹出的一场笑话。 钱大音刚上任不久,见洢水上龙舟华丽,各舟攀比夸耀,便下令以后的龙舟竞渡,舟长不得超三丈,彩绸不过五尺。 此令一出,一片哗然。 去年端午,小淹便没赛龙舟。 洢水百姓凑趣,竟然用竹篾扎出微型龙舟队,集于大盆当中竞渡,还邀请钱知县任总裁,上淹了一出\"盆舟竞渡\"的笑话。 钱大音裁判盆舟之后,再也不闻“三丈”“五尺”之言了。 “大兄,今年的院试是几时啊?” 四月初的府试,刘敦书发挥的中规中矩,过了府试,现在是一名童生了。 刘敦书“啪”地打开折扇,“不知道,大宗师到长沙府的时间没定,都在候着他的安排。” “也是,咱湖广行省十六府,大宗师也劳顿得很了!” 李步蟾咧嘴笑道,“今年院试,大兄可以换穿襕衫了?” “难啊!”说到这个,刘敦书面上一苦,“咱们安化县的文华……” 他话说了半截,又摇了摇头,不往下说了,怕影响自家士气。 长沙府下辖十二个州县,安化学风最薄。 不敢说与长沙县善化县这样的附郭县比,也不敢说跟出过大学士李东阳的茶陵县比,就是跟湘乡县与攸县这样的小县相比,都是有所不如。 长沙府试今年录取一百二十名童生,刘敦书取了第一百一十九名,差点就成了孙山。 刘敦书算是好的,他是安化县试第十,安化前十过了府试的,只有区区四人。 这时,江中鼓声大作,千人呼,百人喝,山川震动。 霹雳声中,几艘龙舟如利箭崩空,穿透层层波浪,如穿鲁缟。 这样的场景,最是鼓舞人心的,不光是河畔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在山腰观战的几人都是喝彩不已。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步蟾跳下石头,再伸手接住蒋桂枝,“刘相公,风华正茂,当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啊!” “你小子,都敢调侃我了!” 刘敦书哈哈一笑,折扇合起来,在李步蟾肩膀上一拍,“要是在家里,你敢乱说,保不齐得挨顿揍。” 相公原本是用来称呼宰相的,到了大明,举人称老爷,秀才称相公。 民间常常将童生也捧为相公,这样的恭维话要是被刘诗正这个正牌相公听到了,后果很严重。 龙舟看完,几人回到百足村。 端午时节,刘家的桐花已经谢了,一串串的泡桐果,从绿荫中探了出来,与葡萄有些相似。 第51章 嫁衣 “大兄,你怎么骗人?” 刚到门口,刘同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头发凌乱,上头歪歪斜斜地插着两根青草,脸上更糟,几只慌乱的蚂蚁到处奔命,寻找生路。 刘同书双手胡涂乱抹,见到刘敦书,口里愤愤地埋怨。 见老弟这般模样,刘敦书一愣,折扇“啪”地敲在手背上,疼得他一咧嘴,“我骗你啥了?” “你不是说这“王”字能吓退蛇虫么?结果呢,连个蚂蚁都镇不住?” 在刘同书的追杀之下,蚂蚁溃不成军,只剩下一只爬到了颈后,眼看着要钻进衣襟,却被李步蟾一伸手,抓起来丢到地上,乘风破浪的蚂蚁打了一个翻身,落荒而逃。 原来,刘敦书在出门前,用雄黄酒在刘同书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刘同书有些不乐意,刘敦书便骗他说这个雄黄酒的“王”字,能百毒不侵,蛇虫辟易。 刘敦书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倒霉孩子真跑到草丛里面去“示威”,结果被蚂蚁爬了满脸。 李步蟾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好险好险,同书,大兄说的话,你只去试了一半……” “也是哦!” 刘同书想了想,满脸后怕,大声说道,“我得亏没去试那劳什子百毒不侵!” “噗哧!”蒋桂枝早就想笑了,这下彻底憋不住了,捂着嘴笑了出来。 几人嘻嘻哈哈地进了院子,刘同书被使唤着去灶房烧火,蒋桂枝去帮着包粽子,李步蟾则是到堂屋坐着,与刘诗正拉话,刘敦书在一旁陪着。 他们说的,主要是李步蟾搬去县城的事儿。 这件事情,李步蟾想了有些时候了,原本想着端午后就走了,却又被一纸文书打乱了步骤。 前几天,县衙来人告知,李步蟾为了保全祖坟,远赴府城申诉之事,已经上达天听,朝廷赐建牌坊一座,以为旌表。 过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村口堆积了物料,有木匠和石匠在料理了,看样子,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 刘诗正少见的尖刻,“那些物料,莫不是就是用来盖万佛楼的?” “我瞧着也是眼熟,”李步蟾笑呵呵地道,“不只是物料眼熟,那些工匠也眼熟。” 他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和尚会做嫁衣,真是阿弥陀佛了。” 三人捧腹大笑,刘敦书挠了挠头,有些担心地问道,“小蟾,去了县城,你以何为业呢?” 刘诗正也是有些不放心,“是啊,你人小鬼大,还有石教谕照看着,我倒是不担心你的安危,就是担心这个,总不能坐吃山空?” “嗨,世叔,大兄,你们可别小瞧了我,我可是个多面手。” 李步蟾伸出手,屈起手指,“我可以去钓鱼,可以去摆棋,还可以去摆摊当个笔政先生,可干的营生多了!” “笔政先生?” 刘氏父子齐齐点头,这个确实还是条路子,多少是份收入。 所谓笔政先生,就是代写书信和诉状的读书人,有活可以赚钱,没活可以读书,目前看来还行。 说话间,陶氏让刘同书过来,刘诗正收住话头,“不说了,吃粽子去,记得有事说话!”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朗朗的读书声,从阁楼传出来。 在刘家一起过了端午节之后,忽忽一个月过去,李步蟾就专心在家读书。 现在的他,已经把家里的书都读完了,开始读从石安之那里借的书,并且开始学着作文。 按照石安之的指点,李步蟾一上来并没有学八股,而是从唐宋八大家入手学习古文。 这篇是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是最早的一篇驳论文,全文只有四句话,八十八个字,文极短而气极长,被称为“千秋绝调”。 “小蟾,世叔来了!” 读了一阵书,李步蟾自觉有所收益,对于他这样患了秘书职业病的人来说,学这样的文章,是最合适的。 听得下面蒋桂枝叫唤,李步蟾将头伸出窗户,与刘诗正打个招呼,将书籍合上收好,走下阁楼。 牌坊在五月份便已建好,县衙给的消息,巡按御史会在六月初过来旌表,算算时间,便是今日。 据说巡按是从武昌府从长江过洞庭湖,不经府城,也不经县城,而是走资水直接来此。 接到文书之后,安化县衙一阵鸡飞狗跳,知县钱大音在昨晚便到了小淹驿站候着。 这般大场面,难得一见,刘诗正怕李步蟾这个孺子有什么闪失,特地过来照看。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错!” 看李步蟾还能安心地在家读书,施施然下楼,脚步沉稳,颇有大将之风,刘诗正满意地点头道,“进村时看到村口早就铺张开了,你先沐浴一番,之后就去村口候着,听县衙的安排。” 时值六月,即将进伏,资水河畔就像一个超级大蒸笼,过不多时便会汗出如浆。 今日李步蟾算是主角,面对几位大老爷,不说熏香,但沐浴还是要的。 用胰子上上下下洗净,蒋桂枝将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学着李步蟾平常的口吻,握了握小拳头,“小蟾,加油!” 这是一个夜晚,李步蟾挑灯夜读,蒋桂枝为其添加灯油,李步蟾教她的戏言。 李步蟾笑了笑,也握了握拳头,还跟蒋桂枝碰了一下,“加油!” 今日村里也是分外整洁,不但没了嬉闹的小孩,连鸡犬都懂事地闭上了嘴巴。 只有李步蟾浑然没有紧张之意,这样的场面,前世见得有点多,他跟着刘诗正,轻轻松松的走到了村口。 那座原本就小的土地庙,在前方巨大的牌坊的映衬下,就更加渺小了。 不过土地公夫妇大人大量,那幅对联“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也没有少一个字,他们夫妇还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第52章 应奉 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下,站着县衙礼房的书吏,指挥着一队镇里召集起来的乐手,这群人带着锣鼓唢呐各色乐器,不时地按照书吏的要求敲打几下。 天气实在太热,众人的脸上闪闪发光,眼睛被汗水辣得生痛,衣服也紧紧贴着身子。 里长带着几个人,不停地给他们递着擦汗的毛巾把,还送上煮了甘草和金银花,泡过井水的凉茶。 李步蟾跟里长打了个招呼,给刘诗正捧了一碗凉茶,在土地庙旁边看着。 看了一阵,知道这位是礼房的司吏,大名彭开纯,虽然汗流浃背,但这位彭司吏仍然干劲十足,手脚带风,将几个属吏指挥得团团转,喉咙仿佛带了一个喇叭,依旧声如洪钟。 干劲不足不行,这样的场合,他们的压力才是最大的,时间紧,任务重,讲究还多,一点不到之处,可能就违了礼制,惹下麻烦。 就说礼乐,就不能有丝毫马虎。 迎接上官,需要演奏的是《引驾曲》,迎旨之时,需要演奏的是《朝天子》,到了匾额揭幕,就要变为《太平乐》,事后结尾,则是热闹欢快的《万年欢》。 如此说来,彭司吏这般上心,比李步蟾这个牌坊本尊都要更甚,也不难理解了。 眼前的牌坊,通体用的是白色的麻石,面阔两丈,高亦两丈,三间四柱,四柱脚下皆有抱鼓石。 三层歇山式屋顶,石制屋顶雕刻出瓦楞,脊两边像鱼尾高高翘起。 一条红绸挂在牌坊的中门门额上,掩住了门额上的字迹,静静地等候毛伯温来扯那一下。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个时代的仪式,跟五百年之后也差不多,就差了一把剪刀。 “嘚嘚嘚……嘚嘚嘚!” 过不多时,一个马快骑着快马,从资水下游跑来,跑到村口跳下,跟彭司吏禀道,“巡按的船已过了江南镇!” 江南镇是刘诗正家乡所在,距离小淹不到三十里,到小淹也就是一个时辰了。 彭司吏精神一震,“你去驿站禀告县尊,之后再探!” 那马快浑身湿透,却是不敢有半分迟疑,大声应诺,爬上马背。 打马之前,马快还转头看了一眼土地庙,寻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见李步蟾看了过来,他又赶紧将头偏开,双腿一夹,飞驰而去。 刘诗正有些纳闷,“你几时认识的那快手?” 李步蟾呵呵一笑,“就是他来我家送的朱票,还拿了我一块腊肉,一条腊鱼,不知味道怎样?” 刘诗正摇摇头,就那马快的神色,估计那鱼肉的味道有些复杂。 又过了半个时辰,马快复至。 巡按座船到了黄花溪,彭司吏抖擞精神,黄花溪就在小淹下头,已经只有十里了。 “咣……咣咣!” 过得一阵,一阵锣声从镇上街口响起,一队人马从草市过来,前面是一对肃静牌与一对回避牌,后面跟着四面青旗。 钱大音今日既没骑马,也没坐轿,在青罗伞下昂首阔步,石安之跟在钱大音后面,被几名皂隶簇拥着,到了村口,所有的人伏了一地。 钱大音让众人起身,淡淡地扫了李步蟾一眼,眼角露出一丝厌恶,背着手站在青罗伞下,询问了彭司吏几句之后,便闭目养神,如同牌坊顶端蹲着的石狮子。 刘诗正与李步蟾欣喜地走到石安之跟前见礼,一眨眼,两个多月没见,石安之显得又清减了。 石安之微笑着拍拍李步蟾的肩膀,随口问了刘诗正几句,三人一起走到土地庙旁边,也不说话,等着时候的到来。 “嘚嘚嘚……” 过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响,这次的马蹄声分外的急促,钱大音双目一睁,果然听到马快大声禀告道,“县尊,来了!” 钱大音使劲一甩衣袖,“啪啪”两声,走到河边往码头方向一望,果然见到一艘客船行过了江心,向码头靠了过来。 按照官场礼仪,迎接上官,当地官员需带领当地士绅出城远迎,但钱大音却非但不敢远迎,连码头都不敢去,只敢让人将方圆两里之地戒严。 大明律规定,巡按御史巡按各地,各地官员不许迎送,别的巡按不知如何,这位毛巡按是真不让迎送的。 钱大音不敢造次,吩咐彭书吏做好准备,过来跟石安之说了两句,两人站在队伍前头,石安之一招手,让李步蟾站在他的身侧。 不久,从沙湾到镇口,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他们朝四周看了看,后面那人朝这边一指,前头的人点点头,两人便移步往这边走来。 彭司吏一扬手,乐队分列两边,鼓乐大作,钱大音往前疾行几步,拜倒在地,“下官安化知县钱大音,恭迎御史!” “都起来!”毛伯温抬抬手,让众人起来,又亲自走到石安之身前,将他搀起来,“若素兄,你是前辈,无须如此啊!” 石安之就势起身,拍拍膝下的灰尘,“这里不是学宫,御史是上官,规矩不可偏废。” 若是在学宫之内,石安之可以按照学校规矩,先生最大,但在学宫之外,他只是学官,必须礼迎。 两人素未谋面,但毛伯温在动身之前,自是将此地官场的档案浏览过的。 石安之登科是弘治十八年,高居第二甲第三十六名,而毛伯温登科是正德三年,比石安之晚了一科。 毛伯温笑了笑,看着石安之身旁的童子,“孺子,还记得我否?” 钱大音与一众人等都竖起了耳朵,原来,李步蟾与这位天使有旧? 李步蟾自己也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这位有过交集,上次去巡按察院,毛伯温并不在,他也只是见过一位书吏罢了。 他看着毛伯温,毛伯温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李步蟾突然心里一亮,想起来在城南书院外头,有一个“古道西风瘦马”的吃瓜群众,“是你?” “真想起来了?” 毛伯温不禁有些诧异,当时只是匆匆的惊鸿一瞥,此时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还能回想起来,确实天资惊人。 他不由得展颜赞道,“你这份强记之能,可称之“小应奉”也!” 第53章 如云 毛伯温口中的应奉,是东汉才子。 应奉有一次去“四世三公”的袁家拜访,却没能进门,应门的是袁家的车夫。 车夫只是将门开了一条缝,在门后露出半张脸,跟应奉敷衍说了几句话。 几十年后,应奉在外公干,于道旁遇到一老者,上去说话,老者自是惊讶不已,“这位官爷,咱们认识?” 应奉笑道,“当然认识,几十年前在袁府,你隔着门与我说过几句话。” 这件事让应奉的强记之名垂于青史,还留下一个成语,“半面之交”。 毛伯温摆摆手,不去听李步蟾的谦词,冲钱大音道,“钱知县,天气酷热,咱们开始!” 钱大音领命,将手一扬,乐曲变得雍容典雅,毛伯温取出谕旨读了,曲调再变为中正平和。 太平曲乐声中,钱大音引着毛伯温走到牌坊之下,毛伯温伸手一拉,红绸如同秋叶一般飘落,显出牌坊的真容。 白色牌坊横额,居中是斗大的四个颜体楷书,“孝行流芳”。 在右上部阴刻着上款,是“巡按湖广监察御史毛伯温,为邑人李步蟾立”,在左下部阴刻着下款,是“安化知县钱大音,儒学教谕石安之,大明嘉靖元年六月六日立”。 红绸揭了下来,乐声更加热烈,周围的村民也是兴奋之极,与有荣焉。 说来也怪,这座牌坊就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修建的,建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当经过巡按御史一揭彩,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毛伯温退后几步,站到了李步蟾的身侧,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牌坊,再扭头看着李步蟾,指着中额道,“孺子,当谨记,这块牌坊上不但有汝之名,亦有吾之名!” 他的这句话说得郑重,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是幽深如渊,李步蟾心下凛然,肃容回道,“大柱史之言,小子铭记于心!” “回禀大柱史,这孺子别的不敢说,“纯孝”二字,那是真切的。” 刘诗正作为亲属,站在李步蟾的后头,他头皮发麻,却还是站出来深躬一礼,为李步蟾说话。 “有件事不为人知,这孺子生而不语,人皆以为是个哑的,直到四岁母丧,此子悲痛之下,方才开口说话!” “哦?”毛伯温饶有兴致地问李步蟾,“真有此事?” 李步蟾讪讪一笑,有些尴尬。 他挺过了孟婆汤,保留着前世记忆,从娘胎肚子里出来之后,没做好心理建设,觉得有些羞耻,一直不想说话,这般情形,实在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毛伯温哈哈一笑,“刚才还说你是小应奉,现在看来,你还是小阳明!” 王阳明在出生之时,王母梦见有神人自云中来,将小儿送入怀中,王阳明由此降生。 王阳明祖父奇之,为他取名为“云”。 奇怪的是,一直到了四岁,小王云都不会说话,家人都以为是个哑巴。 直到某天,一位道人见了,叹息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原来是“云”这个名字道破了天机,所以王云才不能说话,祖父听后,将名字改为“守仁”,小孩便开始讲话了。 王守仁一开口便不同凡响,就能将祖父平日所读之书给背诵了出来,原来他虽不能讲话,却十分聪慧,过耳不忘。 先是小应奉,后是小阳明。 巡按老爷对李家小郎的赞许,让沙湾村民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应奉是谁,他们是不知道的,但王阳明这个名字,近年来广为传播,以他为主角的传说话本也在民间流传,哪怕是田间地头的农夫,都是有所耳闻的。 他们以前就知道李步蟾有些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他们还是看得浅了。 尤其是里长,佩服地看了老父一眼,心中盘算着,明天一早,再去李氏祖坟前,磕上几个响头。 毛伯温再度看了看牌坊,“钱知县,若素兄,咱们一起去这孺子家里看看,看是什么家门,能生出这么个孺子出来!” 刘诗正往后一退,这下他可就不便跟着了,只能是李步蟾自己应付。 李步蟾对他微微点头,让他放心,自己在前头引路,带着三人往老屋而来。 还未至老屋,远远的就能听到一阵竹叶萧萧之声,灼心烈日之下,三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紧走几步,一片翠绿宛如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清凉地浮在眉间,让人仿佛凭空饮下一碗酸梅饮子,酷暑顿消。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好竹啊!” 毛伯温站在竹林外,口中咏竹,却没有进林,而是面露沉思之色,“看到这竹林老屋,倒是让我想起少年往事。 那是在弘治年间,我少年不识愁滋味,游学至岭南惠州府,盘缠已尽,其中艰辛一言难尽。 幸而遇到博罗县主簿丁震,得丁主簿青眼收留,并出资让我在他家老屋读书三载,方有如今之毛伯温。” 毛伯温左顾右盼,不胜唏嘘,“那丁氏老屋亦是如此,掩映在竹林当中,暮有鸦朝有雀,我为其取名为“鸦雀巢”。” “大柱史果然有先见之明,”钱大音在一旁凑趣道,“少年有志,如今果然喜登乌台,代天巡狩,震慑群小,鸦雀无声。” “呵呵!” 听了钱大音的凑趣之言,毛伯温面皮一冷,刚起的兴头又落了下去。 石安之也是面露异色,钱大音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从汉朝开始,就以乌鸦来称呼御史,御史台就被称为乌台。 但自北宋之后,有些御史对“乌台”一词有些敏感,就会联想到苏轼的“乌台诗案”,更喜欢称为柏台。 这倒也罢了,御史可是言官,将“鸦雀无声”,用在御史身上,这是让御史闭嘴么? 毛伯温甩甩衣袖,安步当车,往竹林而去,钱大音不动声色地往后一缩,对石安之拱拱手,请石安之走在前头,自己尾随在后。 李步蟾跟他们告个罪,回到家里,看见门后紧张兮兮的蒋桂枝,笑着抚慰几句,帮她点燃灶火,让她煮上擂茶。 这是一早就备好了的,他熟知官场之事,完事之后,领导都会来家中慰问一番,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第54章 惊雷 稍作安排之后,李步蟾回到竹林。 听到毛伯温大声道,“若素兄,看这老屋,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正是读书之庐也!” 石安之跟着笑道,“东塘兄雅兴,不过以我之俗眼,只看到了竹之用处,庇者竹瓦,载者竹筏,书者竹纸,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笋,焚者竹薪,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李步蟾走到近处,见毛伯温捧着肚子笑道,“我这俗官论雅,你这学官说俗,颠矣倒矣!” 见他们说得热闹,李步蟾瞅空给石安之打了个眼色,石安之便跟毛伯温告了一声内急,让李步蟾引着出了竹林,朝屋后的便所走去。 “有何急事?” 石安之蹙眉问道。 他们两人曾经半月朝夕相处,熟稔,故而见到李步蟾的眼色,便知道有难办之事。 “先生,急事!大事!” 仓促之间,李步蟾也顾不得组织语言,“照我看来,外面这个钱知县,搞不好是个假的!” “什么?” 纵然石安之的名字是安之若素,也被这句话给惊得失了颜色,大声地反问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肃然问道,“凭据?” “先生还记得否,那日在县衙过堂,在我不肯甘结之时,这钱知县便口出乡音,那乡音可是吴越舟山渔民之音!” 李步蟾急急说道,“而你跟我说过,这位钱知县籍在彭城,长在陕地,官在番禺,他会此三地之音都不稀奇,但如何会舟山之音?” “嗯!”石安之回忆着李步蟾当时写的记录,突然想起来,“你如何知道那是舟山乡音?” 李步蟾有些语塞,石安之曾在吴地为官,知道舟山方言倒也罢了,他一个湖广山区的乡野小童,如何知道这个? “先生,事态紧急,先不说这些细节,”李步蟾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第二个可疑之处,今日我仔细看了,这位钱知县,二指之间无茧,而虎口却是老茧如革!” 读书人以笔为犁,几十年下来,食指与中指之间,必定生着老茧,钱知县举人出身,老茧不生在指间,反而厚于虎口。 虎口生茧者,除了终身挥锄之农户,就是常年握刀之武夫! 石安之想起钱知县的出言无状,确也与出身不符,冷静地问道,“其一其二,还有其三?” “有!”李步蟾接着道,“我看那钱知县,走路的姿态,虽然尽力学着官人之方步,终究还是有所不同,他下盘沉凝,如老树盘根,不是马上的厮杀汉,就是常年操舟水上的渔夫!” 石安之点点头,这点和上面两点又印证上了,那钱知县骨节粗大,面目暗黑,也确实没多少书卷气。 “最后一点,今日酷暑,汗出如浆。” 李步蟾嘴角噙笑,“先生站在钱知县身旁,可曾闻到什么异味?” “鱼腥味!” 石安之眼睛一亮,两人齐声低笑,石安之突然捂住鼻子,疾步走出。 这时代的乡间便所,本就不堪,更何况夏日炎炎,味道更是浓郁,刚才心情紧张还不觉得,现在事情说完,自然就有些上头了。 李步蟾跟着出来,从水缸舀水,为石安之净手,见蒋桂枝也在堂屋摆好了擂茶,便请石安之在堂屋坐下,自己去竹林相请毛钱二人。 不多时,三人从竹林出来,毛伯温边走边吟,一派名士风度。 “懒看名花,茅檐外,几竿修竹。 冰霜怯,四时洁绿,恰好医俗。 姚黄翻罢寻新笋, 垂纶归来补旧屋。 雨歇也,安步以当车,足自娱。” 这是用的“满江红”的词牌,三人等了一阵,不见下文,石安之催道,“东塘兄,这词好则好矣,置于《全宋词》中,几不可辩,下半阙呢?” “哈哈,不瞒若素兄,兄弟我本无捷才,这竹居之词,我就得了这上半阙!” 毛伯温“哈哈”一笑,显然甚是得意,几人坐下,蒋桂枝过来奉茶。 擂茶是安化乡间之物,虽然不算珍贵,但偶尔食之,倒也风味独特,毛伯温吃得甚是高兴。 钱大音潦潦吃了几口,便走到院坪之外,招手叫来彭司吏,询问起中午的饭食安排。 见钱大音离开,石安之见缝插针,请毛伯温移步,走到水缸前,对着三绳鲤鱼,说了钱大音之事。 “好鱼啊,这尾吉鲤,莫如就叫“龙门”?” 那边钱大音安排妥当,转身回来,毛伯温眼神闪动,稍稍提高声音,“孺子,带我看看你家藏书如何?” 李步蟾谢过毛伯温给鲤鱼赐名,两人上了阁楼,毛伯温低声道,“你将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李步蟾这次就说得有条理多了,毛伯温一边聆听,一边大声提问,考校着李步蟾的学业。 钱大音回到堂屋,不见了毛伯温,正欲问石安之,就听得阁楼上毛伯温问话道,“你的四书都读完了?《春秋》也读完了?” 接着是李步蟾的声音,“回禀大柱史,小子囫囵吞枣,都读完了。” 钱大音眼神一冷,笑道,“区区九龄小童,竟然就读遍了经义,奇才,奇才!” “是啊,石某这把年纪,阅人不可谓不多,但能及得上此子者,寥寥也!” 石安之诚恳地看着钱大音,“先前此子开罪了县尊,我向他求个情,不知可否给我这份薄面?” “石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钱大音笑着摆摆手,口里客气,却不接石安之的话茬,“先听听那孺子的学业如何。” 石安之捧着擂茶,不再言语,阁楼上传来细碎的翻书之声,毛伯温柔声问道,“僖公三十三年,背!”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毛伯温这是随手翻《左传》,到了“僖公三十三年”,这年最主要的事件,是弦高犒师。 但毛伯温显然不是想听李步蟾背书,等他背完了弦高之事,便叫住问道,“弦高,何人也?” “郑国一商贾也。” 毛伯温等的就是这一句,“五蠹之民,抛业舍命,何也?” 钱大音兀自乐呵呵地听着,不知他懂还是不懂,但石安之却是有些紧张了。 他知道阁楼上是在做戏,但做戏问这种问题,也太过了,不说一个刚读书的九岁童子,便是秀才举人,这般诘问,又有几人能答得上来? 第55章 郑誓 僖公三十三年,秦国大张旗鼓,以大将孟明视率领三百乘战车偷袭郑国。 然而,这样的一场闪电战,却被郑国一个叫弦高的牛贩子给挫败了。 当时,弦高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十二头牛和四张牛皮,准备去洛阳贩卖,离开郑国不远,迎面碰上了秦国大军。 面对偷袭的敌国大军,这个小贩弦高冒充郑国的使者,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去犒劳秦军,以出神入化的表演,迷惑了敌军的主帅孟明视,让他以为郑国有了防备,正在枕戈待旦。 弦高成功了,他的表演出色,让秦军知难而退,退军途中顺手灭掉了滑国。 但是,他若是失败了呢? 等待他的结局,恐怕就是和他的十二头牛一起,烹成肉羹,为秦军祭旗。 毛伯温之问,问的不是经义,而是人情,直击灵魂。 弦高不过是一个小商贩,为何会有这般举动? 书中的弦高,其实给出了标准的答案。 在他一手挽天倾之后,郑穆公想以高官厚禄赏赐,弦高却坚决不接受。 弦高的理由是,“作为郑人,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吗?” 这番话感人肺腑,大义凛然,但毛伯温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想听到的是理由,一个真正的理由,而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在一个朝秦暮楚的时代,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毁家纾难,光用一个简单的“忠”字,是解释不过去的。 战争从未停止,其他国家,其他时代,为什么难见第二个弦高? “大柱史之问,其实已然为大柱史所答矣!” 李步蟾不慌不忙地答道,“弦高所为,正在于“五蠹”二字,放眼天下,只有郑国,商贾才不被视为蠹虫,而被视为肱骨!” “哦,何以见得?” 毛伯温语气中的赞赏之意,连楼下的石安之都听出来了,他不禁往阁楼上一瞥,若有所思。 “郑得商贾之力建国,乃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丐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这个誓言,数百年下来,双方都信守了。当年,为了一个小商贾之利,子产甚至敢于面折晋囯执政韩宣子,让其赔礼!” 李步蟾赞叹道,“有如此爱民之国,自有如此爱国之民!” 李步蟾的意思,很清楚了。 弦高所忠的国,是春秋时期的郑国。 在普遍抑农轻商,视商人为“五蠹”的时代,只有郑国尊商礼商,世代信守盟誓。 于是乎,几百年下来,郑国诞生了若干历史第一。 历史上“工商食官”的制度,最先在郑国实现。 历史上的“自由商人”,最先在郑国出现。 历史上第一例商人外交(荀罂),出现在郑国。 历史上第一例商法典《质誓》,还是出现在郑国。 《左传》上记载了四个商贾,清一色都是郑国人,有贩牛的,有卖珠宝的,有坐商,有行商。 人世间的事情,都不会单独存在,无论是怎样的选择,其中必有内在逻辑,必定有它的理由,必会结它的因果。 两千年前,那个名叫弦高的小贩,能按下惶恐惊怖的心情,迈着颤抖的脚步,坚定地迎着刀光剑影直面而行,为自己国家争取一线生机。 因为,在他们遇到困难和不公的时候,郑国同样会这么对待他们。 因为,若是郑国灭亡了,他们商贾就不再是国之肱骨,就会沦为最为卑贱的“五蠹”,等待他们的,是倒在污浊的泥沼中,被无数的脚印践踏。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为皮,何为毛,在弦高的选择和子产的选择中,默默地交换角色。 “大善!” 毛伯温得了答案,赞了一句,显然很是满意,接着又赞了一句,“好个孺子!” 随着下楼之声,毛伯温问道,“你之祖上,是庐陵李氏?” 李步蟾口中称是,“不过四百多年下来,山水迢递,未曾返乡祭祖。” “说来也巧,”毛伯温回到堂屋,对着二人笑道,“我家吉水,今日算是遇到桑梓了。” “从长沙府到安化县,我看这孺子与东塘兄甚是有缘。”石安之看着毛伯温的脸色,笑道,“要不收他做个炉前童子,调教一番?” 石安之这话让后面的李步蟾脚步一顿,看石安之的眼神有些异样,而石安之也是鼓励地看着他。 师有三种,蒙师,业师,座师。 蒙师与座师,利益的成分更重,唯独业师,是“传道授业解惑”之师,马虎不得。 虽然没有拜师,李步蟾是打心里将石安之当成了业师,而现在,石安之却是请毛伯温收为弟子,不由得心里有些复杂。 毛伯温的视线从石安之与李步蟾之间一转,打了个哈哈,坐下来捧着有些凉了的擂茶喝了一口,悠悠地道,“若素兄,你这是把我当太上老君了,我何德何能,可是当不起。” 这个话,哪怕是头猪,也是听得懂的,何况是李步蟾这么个伶俐人? 李步蟾再看了石安之一眼,上前给毛伯温连磕了三个头,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大声道,“蒙恩师不弃,小子三生有幸,学生李步蟾,给恩师磕头!” 磕头之后,李步蟾看着毛伯温,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拜师之事,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什么东西都不曾备下,连茶水都没有,只有半凉的擂茶。 看着他尴尬的小模样,几人都是哈哈大笑。 这个小童熟得厉害,难得看到他这副神情,着实有趣。 毛伯温捧着擂茶喝了一口,“大丈夫行事,不讲那些繁文缛节,这茶你早就奉了,不过,为师有句话要跟你交代。” 李步蟾垂首听训。 毛伯温放下茶碗,肃然道,“金庐陵,江南望郡也,自古为文章节义之邦,人文渊源之地,“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杨诚斋,文文山,解春雨,皆出吾之桑梓。” 这番话铿锵有力,底气十足,李步蟾算是明白了石安之的意思。 毛伯温沉声勉励道,“孺子,先贤在前,不可让诸贤蒙羞!” “谨遵恩师教诲!” 李步蟾昂首回道,“恩师在上,学生今日以先贤为荣,他日先贤亦当以我为荣也!” 第56章 芹献 “你这孺子,真是大言不惭!” 少年人大多好为大言,何况童子。 李步蟾信口狂言,毛伯温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观礼的钱石二人上前道喜,毛伯温谢过,笑吟吟地对石安之道,“若素兄今日送我一弟子,他日兄弟必当还上这个情分!” 石安之连连摆手,他笑逐颜开的样子,看似比毛伯温还要高兴三分。 李步蟾将蒋桂枝唤来,听说眼前这位巡按老爷居然成了李步蟾的老师,蒋桂枝都傻了。 两人又重新给毛伯温磕头奉茶,蒋桂枝跟一个提线木偶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李步蟾,将礼节走完。 毛伯温倒是挺喜欢这个麻利的小丫头,他的幼女跟蒋桂枝年岁相若,但他却是连闺女的长相,都是记不大清了。 巡按御史这个官,相当不人性化,他们巡狩地方,不许携带家眷,只能自己一人干靠。十年以来,毛伯温先后巡按福建河南湖广,孤旅天涯,对家中妻儿,也是亏待得很了。 思及儿女,毛伯温柔肠百转,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赠给蒋桂枝,柔声抚慰一番,方才起身离去。 出了村口,钱大音跟毛伯温说起午饭安排,毛伯温不听这个,交代他安排家常饭食便可。 沿着资水而行,毛伯温有意无意地问道,“刚才说起桑梓,不知钱知县乡梓何处?” “劳大柱史动问,下官出身是彭城钱氏。” 钱大音有些骄傲地道,“说起来,彭城自然比不得庐陵,但彭城钱氏承彭祖余荫,子孙还算出息。” 也难怪钱大音有些傲然,钱姓源于彭祖,彭祖之孙钱姓彭孚在西周担任“钱府上士”,掌管周王室的财政,因此后人以“钱”为姓氏,人才济济,能够在百家姓中排在次席,绝非幸至。 “钱氏诚然大姓,五大堂号延绵不绝,英杰辈出。”毛伯温赞叹不已,“大历才子,钱郎第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非钱郎妙语乎,真绝唱也!” 钱大音抚掌笑道,“下官也最喜此句,尤其对资水而吟,真是妙极,妙极!” “钱郎不但自己才高八斗,还有一侄,草圣怀素,正在长沙府!” 毛伯温伸手钩钩点点,似乎在隔空临摹怀素的《自叙帖》,“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 正值正午,太阳在高天上隐没了踪迹,只剩下一团耀目的白光,将天地熔炼成一片莹白。 钱大音身子粗壮,汗如雨下,汗水似乎落入眼中,让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大柱史果然高才,果然高才……” “哈哈,在钱氏先贤面前,我是高山仰止,哪敢称什么高才!” 毛伯温轻飘飘地问道,“钱起叔侄,似乎就是彭城钱氏?” 石安之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偷眼一顾,钱大音点头道,“是极,他们二位的灵位,就供奉在我彭城钱氏之宗祠之中……”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镇上,钱大音看到前头的市招“钓鱼台”,门口站着彭司吏,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地方到了!” 彭司吏安排的就食之处,便是镇上的钓鱼台酒楼,这是应有之意,小淹镇能够拿得出手的地方,也就是这里了。 毛伯温站在“钓鱼台”的牌匾前面,深深地看了几眼,打量着书法。 李步蟾上前道,“恩师,学生今日大喜,想奉上一道菜肴,以谢师恩。” “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要尝尝的。”毛伯温笑道,“只是你这孺子,能奉上什么菜啊?” “碧涧羹!”李步蟾有些不服气,“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这可是诗圣之言。” 杜甫一生穷困潦倒,他的吃食自然都是家常之物,所谓的碧涧羹,其实就是芹菜汤。 “你这倒真正是“芹献”了!” 一碗芹菜汤,都快被说破天了,毛伯温有些忍俊不禁。 “芹献”之词,原本出自周公,周公旦为天下宰,庭有植芹,故曰芹献。不知何时,成了薄礼之意。 “《吕氏春秋》有云,“菜之美者,云梦之芹”,到了此地,吃芹菜也是应景,去!” 毛伯温一笑,旁边也都跟着笑了,在一片笑声当中,毛伯温上了酒楼。 李步蟾转身出来,为恩师准备“芹献”。 他朝沙湾方向返行,走到一截,过了草市,却又不走了,而是折身回走。 此时的镇子已经恢复正常,各色人等比往日更多了一些。 这个小小的镇子,从草市到码头再到街上,李步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哪些摊贩,哪些乞丐,哪些力夫,哪些游手,他都心里有数。 李步蟾缓步走着,四下里搜寻,尤其关注街边墙角那些犄角旮旯之处。 “呵呵,还真不出所料!” 当看到一个卖饴糖的小贩,李步蟾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这个地方有些意思,这是一个拐角,与钓鱼台正好成为一个对折,从这里北望,正好可以看到钓鱼台的半边大门,但从钓鱼台往这边南望,只能见到草市。 从草市到街口,卖饴糖的摊贩有两个。 一个姓王,鼻子很大,李步蟾给他的标记是王大鼻子。 一个姓方,圆圆的大脸跟个小磨盘相似,李步蟾给他的标记是方磨盘。 一路过来,李步蟾见着了王大鼻子,却没见着方磨盘。 方磨盘没在,但方磨盘的家伙事却在这里,盛饴糖的圆筛上的那个“方”字,哪怕隔着半条街,李步蟾都能看得清楚。 饴糖,在安化叫“打糖”,需要用小铲子一下一下敲下来,那小铲子与小锤子也是摊贩吆喝的工具,走街串巷之时,敲击一声,发出金属交击的脆响,就知道卖打糖的过来了。 李步蟾走过来,对守着饴糖的摊贩道,“打五文钱的。” 眼前的摊贩是个小小少年,嘴角开始长淡淡的绒毛,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头却是不低,腿长而且直,让姿态显得非常挺拔,行走之时跟仙鹤似的。 如此仪态,来装扮一个小贩,大明小贩入行门槛也太高了。 第57章 一臂 “铛铛铛!” 少年摊贩拿着铲子与锤子,有些蹩脚地敲下来一大块饴糖,又有些笨拙地放进纸包。 李步蟾接过来掂了掂,这一块饴糖,莫说五分钱,五十文都不止,他呵呵笑道,“尊驾这般做生意,就不怕饿死么?” 那少年知道自己露了馅,劈手夺过饴糖摔到圆筛上,冷然道,“有事说事,无事上楼吃席。” 声音也相当独特,又清又透,如鹤鸣九皋。 少年态度不友好,李步蟾不以为意,微笑如故,“锦衣卫,陆炳?” 少年犹如仙鹤一般傲娇,“正是小爷!” 找到正主了,李步蟾点点头,不再多说,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奉师命,请尊驾援手擒贼。” 少年陆炳展开纸条,细长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假冒知县?” “然也!” 李步蟾“嘿嘿”一笑,看着陆炳,日后的大明最强锦衣卫,现在还是青涩如葱啊。 在钓鱼台门口的一幕,当然是李步蟾师徒的一场戏,这场戏在李家阁楼就勾兑好了。 假冒知县,兹事体大,自然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在听了石安之的言论之后,又在阁楼上跟李步蟾一再确认,结合钱大音今日之现状,毛伯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不过,他还得自己确认一番,便有了路上与钱大音的对话。 三千年下来,华夏各地宗族的绵延繁衍,会形成各地堂号。 或以地望为名,或以功业为名,或以道德训诫为名,或以特定掌故为名。 就像钱氏,以郡望为堂者,有彭城堂、下邳堂、吴兴堂。以祖先功业为堂者,有吴越堂、锦树堂。以道德训诫为堂者,有丹桂堂、孝友堂、敦睦堂。以特定掌故为堂者,有斟雉堂、万选堂。 钱起是吴兴人,当然是吴兴堂。 再者,江南钱氏多书香,钱起钱珝等人以诗文名世,其后裔成“万选堂”,用的是“青钱万选”的典故,比喻文才出众,如青铜钱般不可挑剔。 钱起的堂号,要么说是吴兴堂,要么说是万选堂,怎么可能是下邳堂? 堂号是宗族之根本,再是不肖子孙,万无不识祖宗之理。 就这一句,已是将钱大音的底细漏了个精光。 不过,如何捉拿钱大音,又是一个问题。 已方知情的几个,都是读书人,干不动这粗活,钱大音带来的衙役靠不住,还不能露了痕迹跑了贼人,所以毛伯温就稳住钱大音,让李步蟾出来寻人。 他的交代,就是鹤形少年。 这次的簿书,不是驿传,而是专门派了两名锦衣卫,快马送至武昌府,万没有立刻打马回京的道理。 他们是锦衣卫,不是驿卒和快手,他们不跟着过来沙湾村走上一遭,不算有始有终。 在武昌府巡按官署,毛伯温并未与小跟班陆炳交谈,但那长腿欧巴的印象,毛伯温是留下了。 听毛伯温一说,李步蟾就猜到是陆炳,毕竟,十二生肖中,属鹤的同学不多。 字条很短,陆炳一眼看毕,白净的脸上泛起一抹兴奋的红色,重新又细看了一遍,越发跃跃欲试。 “家师所请,阁下意下如何,能否助一臂之力?” 李步蟾回头看了看钓鱼台,楼上窗户开启,应该已经开席了。 “一臂之力?” 陆炳眉毛一挑,伸出自己的左臂,“小爷的左臂,重五斤三两,习武当张真人拳法十年,能碎砖石。” 他又伸出右臂,“小爷的右臂,握绣春刀,刀重两斤六两,能斩虎豹。” 两条手臂呈十字磕了一下,陆炳戏谑地看着李步蟾,“你需要哪一臂之力?” 看着这中二的样子,李步蟾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微微摇头,扭头便走。 没有了陆屠夫,也不会吃全毛猪。 他与毛伯温早就备好预案,若是没能寻见陆炳,就去最近的百足村搬兵,来十个壮汉,不怕钱大音能飞天。 “小郎且住!” 微风拂面,一个高大的阴影从李步蟾身边晃了过去,一只满是老茧,粗如沙砾的大手,将陆炳手中的字条摘了过去。 “师傅!” 陆炳脑袋一缩,有些讷讷地叫了一声。 “混账!既领军令,纵身处荒野,亦在军中,岂容胡闹!” 来人的目光从陆炳脸上一扫,好像砂纸一般,让仙鹤少年的面色一白,“回营之后,自领三十记军棍!” “是!”仙鹤的翅膀耷拉了下来,跟落水了似的,“阿炳知错了!” 来人转身,方正的脸不苟言笑,“小郎尽管回复毛御史,锦衣卫千户王佐听候调遣,必擒此贼!” 今日的钓鱼台被县衙包场。 礼房书吏与一众衙役随从坐在一楼,二楼只有毛伯温一桌。 三人换了常服,简简单单的六七个家常小菜,一坛乡间松醪,三巡下来,谈兴渐浓。 文人佐酒,当有故事。 毛伯温夹起一块红烧鲢鱼,往后一靠,摸了摸身后的四出头椅子,“咱们坐着官帽椅,那我就说个官帽的事。” 他想了想,对石安之笑道,“若素兄,说来也巧,兄弟正德三年登科,先是除为绍兴府推官,没多久,便入了都察院巡按福建,所按之首站,便是贵乡。” “敝乡?”石安之有些惊讶,“闽侯?” “然也!”毛伯温哈哈一笑,“我刚到闽侯,骑着瘦马,走过闽侯前街之时,顾盼之间,不想被酒楼的市招挂落了头上纱帽。” “官帽跌落,可是不妙。” 石安之举杯跟毛伯温碰了一下,“敝乡让大柱史受惊了,罪过罪过!” 毛伯温仰头一饮而尽,“我倒是不以为意,让随从拾起纱帽,依旧戴了离开,不曾想,翌日那酒楼的东家,被闽侯县押着,送到察院,让我治罪。我想着这何罪之有啊,是怪罪酒楼市招挂得太矮,还是怪罪毛某人走路不长眼睛?” 石安之给毛伯温满上,“所以,东塘兄不好罪己,更不好罪人,就把人给放了?” 毛伯温点点头,“升官还是罢官,那是陛下的恩典,跟一块市招何干?” 第58章 老贼 “东塘兄的故事说罢,我也狗尾续貂来上一个,不过此事是我道听途说而来,不知真假。” 石安之抿了一口,咂了一下嘴,“那是成化权宦汪直之事。汪直恣意妄为,视官员如无物。 某次,汪直到沛县公干,沛县令面见汪直,有事耽搁了些许,便遭来汪直痛斥,“你头上的乌纱帽,是谁家之物?” 大明的宦权之患,为李唐以来最烈,刘瑾之祸,毛伯温与石安之,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毛伯温眼神一厉,“那阉宦竟敢发这般狂悖之言?” “不狂悖,如何能与王振刘瑾比肩?” 石安之嘴角挂着一抹讥诮,“倒是沛县令滑稽,你道他是怎生答的?” 毛伯温停箸听着,石安之笑道,“他说,“我这知县纱帽,是花了三钱白银,在京城的铁匠胡同买的。”此言逗得汪直大笑不已,也就放了他一码。” “咣!”酒杯碰了一下。 这是个好故事,可以浮一大白。 到了钱大音了,钱知县脸色有些僵硬,沉吟半晌,终于开口。 “我……我家有个远亲,在大族充当仆役。某次,为主家去衙门缴纳税银。 我那远亲是个平头百姓,自然戴着软帽,不想遭到主事官员的训斥,“身为解官,为何不戴官帽?不成体统,小心挨打!” 我那远亲无法,只得赶紧去买纱帽,边走边笑,“我本无心富贵,不想富贵却来逼我啊!” 故事说完,钱大音“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喝了杯酒。 “富贵逼人来,钱知县这位亲眷,莫不是今之杨越公?” 毛伯温与石安之对视一眼,齐声一笑,三人同时举杯。 杨越公就是隋之杨素,当年宇文邕反杀屠龙高手宇文护,以富贵拉拢宇文护的干将杨素,杨素说出了金句,”臣只怕富贵来逼臣,臣却无心谋取富贵。” 觥筹交错之间,李步蟾捧着一碗芹菜汤上楼,石安之见状呵呵一笑,“诗圣之羹至矣!” “先生且勿取笑。” 李步蟾放下菜羹,依次为三人添上一碗,笑道,“还请动箸,小子此羹的好处,谁吃谁知道。” 毛伯温接过菜羹,触手之处,在碗底凹处有一片碎纸,垂目偷眼一瞧,上面写着“锦衣,下楼”。 毛伯温看了看李步蟾,见李步蟾微微点头,低头尝了一口,呵呵笑道,“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果然不错!” 不知是酒后口滑,还是芹菜真就爽口,三人尝了李步蟾伺候的碧涧羹,还真得了美评。 “恩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 趁着毛伯温酒兴正隆,李步蟾上前笑道,“此间酒楼掌柜与小子有些情分,今日有幸伺候恩师一顿便饭,想请恩师留下墨宝……” 这间酒楼的姜老板一直候在门口,待李步蟾进门,拉着他好生恳求,巡按御史到此吃饭,那是从未有过之事,他自然想蹭一波流量。 姜老板这人不坏,半年来收购李步蟾的鱼,从不欺他年幼,今日他开口相求,李步蟾也就帮他一把。 毛伯温听李步蟾分说之后,也就允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学生第一次相求,需要给个面子。 见毛伯温应允,李步蟾便向石安之钱大音告罪,下楼安排文房四宝。 再饮得几杯,毛伯温起身,带着几分醉意,“我醉欲眠,二位,咱们且去!” “松醪能醉客,慎勿滞湘潭。且去且去!” 石安之吟着唐诗,与毛伯温携手往外走去,一摇一晃,好似风中之荷。 钱大音轻轻吐了一口酒气,如释重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毛伯温两人脚步看似有些踉跄,走得却是不慢,等钱大音出房门,他们居然到了楼梯拐角处了。 门口伺候的伙计侧身而立,伺候两位老爷过去,刚直起身子,见钱大音出来,又谄媚地躬了下去。 今日这顿饭,钱大音委实吃得别扭,多亏有石安之陪着,他才能在一旁吃闷酒,这番提心吊胆的闷酒下来,他也是有些熏熏然了。 走到楼梯口,钱大音突然没来由地汗毛一立,毛骨悚然,浑身透凉。 这种感觉,好似当年在海上驾舟,遭遇了滔天巨浪,生死一线,就是这般。 “有刺客?”钱大音下意识地侧身, “铛!” 一柄雪亮的短刀从腰间滑过,刀尖穿透常服,刺在腰带的带钩上,腰带的玉板卡着短刀,斜斜地滑落。 大难临头,钱大音毛发直竖,腹中的酒浆顿时化作冷汗,再也顾不得掩饰,陡然变身。 他猛地一跺脚,扭力成绳,身子向后一撞,如同一堵墙,直愣愣地朝伙计撞了上来。 那伙计的短刀为腰带卡住,急切之间拉不开架势,只得松手,任凭短刀随腰带一同坠下。 伙计肩头的白毛巾斜斜滑落,现出一张古板朴实的面孔。 此时的他没有了卑躬屈膝,与之前判若两人,俨然便是那锦衣卫千户王佐。 今日之事,如电光石火一般,在钱大音脑中炸开,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事发了。 侥幸一撞扳回先手,钱大音既不前窜,也不转身,右手如轮,手臂从肩胛骨到指尖骨,如同一张断弦的硬弓,一节节炸响崩开,反手凌空抽下。 劲风利如刀刃,王佐只觉得呼吸一窒,钱大音这一下反客为主的突袭,又冷又脆,击来的与其说是一条臂膀,不如说是一杆大枪。 大枪的发劲,讲究“三尖正”,从王佐的角度看去,钱大音的前手尖、前脚尖和鼻子尖,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两路都在一条竖直线上,没有十年苦功,练不成这样。 就凭这手功夫,钱大音不是寻常匪类。 楼道逼仄,钱大音一撞在前,一枪在后,上下交击,如天风海雨,王佐一刀失手,猝不及防之下,实在是招无可招,架无可架,退避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王佐的身后,就是支起的窗户。 钱大音要的不是败敌,要的就是抢到这一丝间隙,从窗口跳出逃逸。 第59章 擒凶 王佐果然不敢硬接,顺着钱大音的拳势,就势仰面一躺,让开了去路。 钱大音心中一喜,空中腾挪,左手探出,如白猿探果,一把搭上了窗棱,扭腰转身。 眼见他就要翻身跃下,却突然觉得胯下一冷,一条腿直愣愣地从地上顶了上来,无声无息,如同死人腾床,阴狠之极。 “啪!”钱大音不敢前窜,左手转而下滑,变搭为拍,拳腿相交,发出一声闷响。 钱大音虽然见机得快,没有让王佐得逞,但臂力终究不如腿力,拳脚一触即分,身形有些吃不住力,晃了一晃。 王佐并不起身,而是一个黑驴滚毡,接着一个乌龙绞柱,如水银匝地,无孔不入。 钱大音无计可施,“吓”的吐气发声,双臂交叉,想要架住王佐的腿力,奈何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被这一腿逼得后退两步,离开了窗口。 王佐全无声息,双手拍地,双肘急屈急伸,如同弯弓射箭,一百多斤的身子像利箭一般射出,左脚劲直,如兔儿蹬鹰,右脚弯曲随后,如驴儿后蹶,钱大音再也招架不住,胸口接连“噗噗”闷响,被王佐踹翻到地。 钱大音身后就是楼梯,这一倒地,就成了葫芦,双脚朝下屁股向上,“咕噜咕噜”往下滑去。 滚到拐角处,一个身影从下面窜了上来,手中白光连闪,钱大音双脚的脚筋就被挑断。 “啊……”剧痛之下,钱大音惨呼刚刚出声,便被跟上来的王佐一掌击在颈后,晕了过去。 陆炳麻利地掏出麻绳,将钱大音捆了起来,从钱大音身上撕下两条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又掏出一个麻核塞进他的嘴里,拍拍手站了起来。 这番打斗快打快收,不过三四个回合,钱大音就像一条空荡荡的麻袋,委然于地。 王佐返身拾起短刀,单手拎着钱大音,走了下来,陆炳跟在后面,佩服不已。 钱大音选择从窗口逃逸,而不是从楼梯冲出,就是知道楼下必有伏兵,这老贼的预感不错,陆炳刚才就伏在楼梯间。 刚才一番争斗,陆炳在下面看得眼花缭乱,钱大音的身手出人意料的强悍,饶是如此,还是被王佐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脸不红气不喘,也就是乱了发型,皱了衣服。 钱大音刚才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捷,选择不可谓不明智,反击也不可谓不猛烈,但在王佐面前,愣是没有半分机会。 王佐的招法并不眩目,就是谋定而后动,流畅自然,简洁实用,只要被他粘上了,就如附骨之蛆,随形之影,挥之不去。 不愧是正德九年的武状元,难怪陛下会将自己派发到他的麾下,少年陆炳心神激荡,紧步跟了上去。 毛伯温与石安之二人越走越快,出了楼梯,眼前一畅。 原本熙熙攘攘的酒楼大堂,现在变得空空荡荡,桌椅都被摞了起来,只在中间拼了三张八仙桌,桌上铺着羊毛毡子,上面摆好了笔墨纸砚。 所有人员都被李步蟾以毛伯温题字的名义让了出来,候在门外。 听到楼上的响动,两人互视一眼,脚下更是快了两分,刚刚走过八仙桌,便听到后面一声惨呼,接着王佐便拎着人从楼梯间出来。 王佐将钱大音往地上一放,抱拳道,“毛御史,幸不辱命!” 毛伯温有些惊讶,不想王佐这般利索,转身看了看地上的钱大音,拱手还礼,“王千户援手之情,伯温在此谢过!” “职责所在,毛御史言重了。” 王佐再次拎起钱大音,在一众惊诧的眼光中出门,“此獠有些来历,我先带走讯问一番,再与毛御史分说。” 毛伯温也不客套,礼送他们出门。 他是朝官,王佐是锦衣卫,是帝王鹰犬耳目,两者可以合作,但不可能结交。 李步蟾看着王佐手中的钱大音,一刻钟之前还是威风八面的百里侯,现在却成了一条即将下锅的死狗,不由得摇摇头。 “你这孺子,在那边摇头做甚,还不过来磨墨?” 毛伯温站在八仙桌前,三张桌子并排,羊毛毡子上铺着三张宣纸。 这是准备给这间酒楼题匾,如今的题匾,不能放大缩小,做多大的匾额,就需要写多大的字。 李步蟾上前挑出一管最大号的斗笔,又挑出一支长锋羊毫,放到洗子中泡透,然后才轻轻地磨墨。 不多时,墨香扑鼻,毛伯温抓起斗笔,饱蘸浓墨,信笔为书,八面出锋,极尽纵横之势,须臾之间,三个大字“钓鱼台”跃然纸上。 “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 石安之捋着胡子,面带异色,“如此沉着痛快,酣畅淋漓,东塘兄莫不是自刷墙中来?” 毛伯温指着石安之,两人哈哈大笑。 今日谈笑擒敌,说起来轻描淡写,实则其中甚是凶险,以后来钱大音展现出来之武力,局中三人但凡有一丝不谐,不堪想象。 本就杀了知县的钱大音,再杀一巡按一教谕一童子,又能如何? 毛伯温虽然养气功夫了得,胸中之激荡,也浩若惊雷,此时写字,自然不再像平时那般精雕细琢温文尔雅,而是地龙翻身,千钧一发。 用小笔题上“庐陵东塘”四字,毛伯温甚是得意,“纵是复书纸,恐不可再得也!” 得到话本中“八府巡按”的亲笔题字,酒楼的姜掌柜都快欢喜得疯了,跑过来“砰砰”给毛伯温跪下磕头。 毛伯温扶他起身,温言道,“不用谢我,这也是你平日宅心仁厚,结的善果。” 李步蟾搓了一团棉纸,细心地吸了残墨,姜掌柜又过来谢他,石安之从后面笑道,“谢他是正理,今日这孺子确有微功。” “不错,亏得他居中调度。” 毛伯温看着这个新收的弟子,越看越是喜欢,“碧涧浅尝,小子暗传春信。” “不敢不敢,全仗恩师运筹帷幄,小子不敢居功。” 李步蟾将题字卷起来,交给姜掌柜,笑着回道,“铜镜高悬,老师明察秋毫。” 三言两语之间,又是一首巧对。 毛伯温回顾石安之,莞尔一笑,“若素兄,现在我算是知道了,这孺子能取天心阁那一百两,确非幸至。” 第60章 心送 两刻钟后,小淹驿站外。 李步蟾与两位师长依依惜别。 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知县被当场捉拿,对于安化县来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毛伯温必须赶去县城善后。 到了此处,便出了小淹镇。 此时日头微微西斜,天上仿佛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炙烤着大地的,已然不似尘世之间的凡火,而是来着九天之外的神焰。 毛伯温不让他送了,“日头酷烈,就此止步,为师宦途倥偬,往后只能是鸿雁往来了。” 李步蟾也不矫情,依言止步。 “李太白云,“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学生力弱不堪远行,就在此心送恩师两亭之地。” 一亭十里,两亭二十里,这孺子花样不少,心送又是个什么说头? 毛伯温淡淡一笑,与石安之转身而去。 一行人在官道上急急赶路,耳中是鸣蝉有气无力地嘶鸣,谁都没有心思说话。 “嗨!真是昏了头了!” 走出去十来里路,毛伯温突然止步,扶额道,“险些忘了一事,没有交代。”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叫来随从,吩咐道,“你脚程快,将这卷书给他之后再追上来。” 随从领命,而去,一路疾行,满头大汗地沿着官道回走,快到小淹驿站,远远地看到,在先前的分袂之处,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太阳又斜了一些,李步蟾的脸被晒得通红,身上的麻衣被汗湿透了大半,旁边的蒋桂枝给他带了一瓮水,被他饮了半瓮。 看到随从返回,李步蟾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是恩师有什么吩咐么?” 随从将书交给李步蟾,惊愕地问道,“如此酷热,小郎君不回家纳凉,站在道旁做甚?” “恩师此别,相见遥遥无期,学生不能随侍身侧,所以心送两亭。” 李步蟾接过蒋桂枝递来的手帕,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依恩师的脚力,应该还有一刻钟,才能走出两亭之地,一刻钟之后,我心方回也!” 随从一时僵住了,他这才知道,先前李步蟾所说的心送,是个什么意思。 他不便久留,既然将书送到,给李步蟾行礼之后,转身再追毛伯温一行。 一个时辰之后,随从终于追上。 待他饮水休息一阵,毛伯温召他问话,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毛伯温听了,沉默半晌,过去对石安之施了一礼,肃然道,“若素兄,你今日送我芝兰玉树,他日兄弟必当还上这个情分!” 芝兰玉树,本是谢安谢玄叔侄问答之语,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出,石安之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必是李步蟾之事。 他回礼道,“东塘兄言重了,子曰“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若无夫子,芝兰亦只能遗于深林也!”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 山影重叠,再次将随从的背影掩住。 又过了一刻钟,恭立的李步蟾松弛了下来,抱着水瓮,拉着蒋桂枝去了百足。 今日之事,必须跟刘诗正合计一番。 回到百足村,见到刘诗正,将后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说李步蟾被毛伯温收为弟子,又听到钱大音居然是杀官冒充的西贝货,刘诗正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这情节跌宕起伏,比话本要刺激多了。 过了好一阵子,刘诗正才回过神来,由衷地为李步蟾感到高兴。 李步蟾本来就为石安之所喜爱,现在又列入毛伯温之门墙,有两位进士耳提面命,想不出头都难。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安化这样的地方,秀才就是稀罕物,举人几不可见,到李步蟾这里倒好,进士都能凑上一双。 看看毛伯温送来的书,是一册《大明集礼》。 这本书与科试无关,李步蟾有些不明就里,但毛伯温郑重其事地让人送来,肯定是藏有深意的。 刘诗正的本经是《礼》,初始也有些不明所以,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急急地翻到“祠堂”一章。 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有些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蟾,亏了你这位老师维护,我也是疏忽了,不然的话,怕是适得其反,难以收场!” 李步蟾拿过书本一看,也是呆住了。 感情自己这番闹腾,只是因为坐井观天,无知者无畏? “庶人无祠堂,惟以二代神主置于居室之中间,或以他室奉之。” 这么一行字,墨色乌黑,字形板正,像一位手持戒尺的先生,站在《大明集礼》中,严肃地瞪着他。 小子,你莫非以为,是你家的祖宗,是你家的土地,你就可以建祠祭祀了? 若是没有规矩,任意私搭乱建,那我大明的良田,岂不是处处都是祠堂了? 对于建祠祭祖的规矩,朱元璋早就规定了,说起来就是一条,看祭祀的这位先祖是不是官身。 是官,可。 是民,废。 如李晟这般,只是北宋庶民之身,是不配享受祠堂的,子孙要祭祀,只能将牌位置于家中神龛祭拜。 按照这个说法,李步蟾的申诉,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步蟾诉状的基础,就是两个字“坟寺”。 这个问题就大了,李晟一介庶民,连入祠堂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坟寺? 李步蟾额头上汩汩冒出细汗,一看刘诗正,汗也不比他少。 亏得朱元璋定下的规矩,百多年下来,已经埋在故纸堆了,连刘诗正这个学《礼》的廪生都记不起来,其他人更是不消说。 若是圆通僧知道这个,拿这两行字泰山压顶压下来,李步蟾无可辩,亦不敢驳,只能束手任人宰割。 儒家以礼立身,凡事一扯上了“礼”,就开始不讲道“理”了。 在《论语》中,颜回死,他的父亲颜路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想给儿子的丧事办得隆重一点。 他想着颜回是孔子最器重的学生,就向孔子借车,来运送颜回的棺椁,不想却被孔子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按照孔子的说法,颜回只是士而不是官,是不配享受马车拉棺的待遇的,同样的道理,他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只是士而不是官,他也没有想过,用自己的马车给儿子拉棺。 这个马车,只有他能用。 第61章 官贼 李步蟾合上书,一阵后怕。 今日被毛伯温收为学生,确实是突如其来,出乎了李步蟾的预料。 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老师。 这个尘世间的各种正反两面,编织成繁复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路标,一面指向道德,一面指向利益。 李步蟾两世为人,从来不敢奢望官员的道德良心,会为了一个毫无瓜葛的乡间小童而触动。 他不清楚毛伯温的所思所想,但隐隐有些猜测,但不管毛伯温是怎么想的,这个情分,他是记住了。 而且,哪怕毛伯温有利用的心思,他对此并不反感,反而感到高兴。 一个人有价值,总是好的。 坐了一阵,李步蟾起身回家。 过了这么久,蒋桂枝的兴奋之情还未过去,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这会儿倒是不问拜师的细节了,又问起那个假钱大音来。 知县老爷居然是个西贝货,这个冲击委实太大,对小丫头世界观的冲击,有些炸裂。 说起来,这是一个技术问题。 一个新到任的地方官,如何证明自己就是自己呢? 要知道,官员的任命,需要严格地遵循回避制度,不得在本乡任职,甚至有至亲都不行,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域,是无人能替他证明,他就是本尊的。 而想要查看官员的人事档案,档案都在吏部,轻易不会示人。 官员用来自证之物,只有官凭。 官凭是两件东西,一是委任状,一是身份证明。 闲话一句,不要被后世的影视剧骗了,动则掏出一枚官印,官印只有在到任之后,与前任做完交接之后,才能到手的。 大明官员的委任状,五品以上称“诰命”,六品以下称“敕命”。 诰命由皇帝亲自颁发,用云鹤锦绸,还要加盖宝玺,敕命就简单多了,只用精白棉纸,就由吏部颁发。 官员的身份证明,隋唐时用鱼符,到了大明,则是用牙牌。 依照品级,牙牌的质地各异,有象牙、金属、兽骨或木材制成,上面刻有官员的姓名、职务、履历以及所在的衙门。 牙牌上也有防伪措施,上面会写明官员的体貌特征,岁数相貌,比如某员“短小紫棠,细眼微髯,面有疤痕”,或者说“高大微髭,大眼,面白如玉”。 只是,这样的描述,实在太过笼统写意,都不用易容,到街上随便溜一圈,就能拉出一个团队出来,保管都符合描述。 后世老舍的父亲在紫禁城当差,做禁军军官,他出入宫门,全凭一张腰牌,上头的描述就是四个字“面黄无须”,这四个字有还是没有,似乎意义不大。 如此这般,除非这位官员的体貌特征有大异常人之处,比如像刘墉刘罗锅那般身高超过一米九,或者像祝枝山那般,手上有六个手指头,否则从技术层面而言,冒充官员难度真心不大。 说话间,两人到了沙湾村。 这一路过来与上午之时自又不同,连土地庙的土地公土地婆似乎都要热切了几分。 李步蟾的手就没有放下来过,脸上都能笑出褶子了。 回到家,李步蟾上了阁楼,独自打了一局棋谱,棋声丁丁然。 此间事了,去县城之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夕阳未落,城门未闭。 踩着斜辉,毛伯温一行进了县城。 县不可一日无主,在路上,毛伯温便将安化县事临时委与教谕石安之。 安化县本就没有县丞,而教谕石安之进士出身,曾任吴县知县不说,还在安化任职多年,对县事了如指掌,由他来代理县事,最为合适不过。 巡按御史“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在巡狩期间,若是五品以上官员违法,尚需要向皇帝参纠,恭请圣裁,若是六品以下官员,事实清楚,他能当场拿问。 这个处理,无人能够质疑。 毛伯温与石安之稍作交待之后,便宿在县衙。 花厅寂寂,冷月如钩。 今夜的县衙,显得分外寂静,连夏虫的鸣唱都清晰可闻,尤其是那些螽斯,三只五只,便及得上一个戏班子。 它们亦活在人世间,但人世间的变故,与它们无关。 毛伯温巡按地方十余年,今日假冒知县之事,对于别人来说,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对于他而言,也只寻常。 盗贼劫杀赴任官员,冒名上任之事,历朝都有,并不鲜见,甚至在民间话本当中,大唐高僧玄奘法师之父,就是为盗贼所害,再李代桃僵,二十年都未曾暴露。 所以近年来,官员在履新之时,只要不是穷得疯了,多少都会雇佣几个人手,护送自己上任。 其实,在毛伯温看来,官员被劫杀,这算是大事,但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盗贼杀官之后冒名顶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才算了不得的大事呢? 盗贼杀官,冒名赴任之后治理一方,居然能够井井有条政绩斐然,为上级与百姓交口称赞,盗贼当官比读书人干得还要出色,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名教门徒从书斋中出来,捧着四书五经,只会子曰诗云,笔下有千言,胸中无一策,在科场上是文战老手,真到临渊之时,便为胥吏操纵糊弄,玩弄于股掌之上。 盗贼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出身贩夫走卒,经历过黑暗的鞭挞,做了盗贼之后走南闯北眼界开阔,一次次从死亡陷阱中爬出,让他们的阅历手段都非常人所及,当起官来比一般的读书人强太多了。 正统年间,广东雷州府就发生了类似之事,盗贼杀官冒任,政绩斐然,非但得到了上级与同僚的称颂嘉许,百姓也都庆幸他们得到了一位贤太守。 也就是后来那位真太守的儿子过来探望父亲,揭破了这位“贤太守”的真面目,不然这个能干的盗贼都要晋升了。 就说今日捉拿的冒充安化知县钱大音的盗贼,在安化干得也不算差,若是被他熬到了明年考评,搞不好还能评一个中上。 十年寒窗的士子,竟然不如罪恶渊薮中打滚的盗匪,如此实情,让名教圣贤情何以堪? 第62章 拜门 读书人不如盗贼。 毛伯温嘴角满是嘲讽,他能知道,庙堂衮衮诸公能不知道么,与他一介七品微官何干? 对于他来说,今日最大的事,并不是捉拿了钱大音,而是收了李步蟾这个学生。 收这个门生,并非临时起意,真正说起来,在他受理此案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苗头。 十余年的巡按生涯,从福建到河南再到湖广,他已经腻了,累了,烦了,厌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光鲜如锦,但又有几人知道,这锦里包着的都是苦水。 巡按监察地方,凡事几可一言而决,但为了约束巡按,朝廷也是煞费苦心。 不能携带家眷,便是一宗。 十余年来,毛伯温与妻儿相处之日,屈指可数,偶尔借事回京,都要来一出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今日在李步蟾家见到蒋桂枝,毛伯温当时差点泪目,若非养气甚深,当场就得闹笑话。 毛伯温已经不惑,柴桑人陶渊明在此时都要从彭泽县辞官“骏奔”,去武昌奔丧了,自己也该“不惑”了。 他也不再想着如何青云直上了,只要能回京当个京官,与家人团聚,过过民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常日子,他就满足了。 借用此案,收下李步蟾,说起来多少有些借力的心思,但毛伯温扪心自问,俯仰之间还算无愧。 如今大明的师生关系,可称无耻,“拜门”之举蔚然成风。 拜门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拜师,不过是以师生之名,行攀附之实而已。 拜门之前,双方可能并不相识,对于老师的辈分年龄,品行学识,门生可能都一无所知。 之所以拜师,只需一条,老师有用即可。 比毛伯温早登一科的南海方献夫,在任吏部员外郎之时,遥拜王阳明为师,以王门弟子自居,就是此例。 更离谱的,还有“倒拜门”。 一些官员也希望能网罗门生,想将崭露头角的新人收入门墙,为此有人竟不惜主动登门,强令拜门,将师道践踏如污泥。 “说起来,自己这也算“倒拜门”了?” 毛伯温有些自嘲,抬头看着月色,怔怔地发了一阵呆,心中有言,但杜甫“今夜鄜州月”在前,他是不敢再题了。 他轻轻抹了抹眼角,缓步回到书房。 对安化县事的安排,毛伯温已经打好了腹稿,一封奏疏一挥而就。 奏疏奏报了今日之事,并在后面荐举石安之为安化知县。 自先秦以来,荐举都是担着巨大干系的,范睢便因举荐郑安平与王稽,辞相病死。 大明亦行连坐之法,荐举失实者同罪。 毛伯温荐举石安之,固然有李步蟾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是石安之本身持身正品格高才干亦足,治理一县绰绰有余。 “臣毛伯温谨奏: ……窃闻国之兴衰,在于得人。今有闽侯进士石安之,家传坟典,文采炳蔚。又尝大治吴县,劝课农桑,一境丰穰,心力俱勤,邑服其贤。 臣察其器识明敏,堪任牧民之职。昔鲍叔举管仲而齐霸,祁奚荐解狐而晋治。臣虽不敏,敢效前贤。倘蒙圣鉴,试以剧县,必能勤政安民……” 距安化县城二十里,有山耸峙,高可接天。 山顶有池,池水青碧冷冽,登凌绝顶,可见四周有九条山脊环绕,宛若九龙临池饮水,因此得名九龙池。 九龙池周围人烟稀少,只在山脚有一座军营,军营不大,仅有十旗军士。 这是锦衣卫安化百户所。 安化县小地偏,锦衣卫之所以在此设立百户所,还是因为茶叶。 自洪武年间驸马欧阳伦之事后,锦衣卫便加强了对安化的监察控制。 盛夏之夜,纵然夜深,亦自朦胧,朦胧之中的九龙池,莽莽苍苍,天公似乎将九龙池水掬于天上,再任意洒下,又平添了一分清冷。 “啪……啪……” 棍棒锤击皮肉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响声沉实,显然不曾放水。 火把“噗哧”燃烧,节堂中有十来个人,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晴不定。 王佐站在堂上,淡淡地问道,“三十记军棍,你服是不服?” 一名校尉持着五尺长的军棍,肃然站立,陆炳跪在地上,背脊上血痕如蛇,他却依旧挺得笔直,嘴唇死死地抿着,听到王佐问话,他方才张嘴,蹦出一个字,“服!” “啪……啪……” “我知道你不服,不就是跟一个顽童玩笑两句,戏弄一番么?” 王佐看了看堂中的人,是这个百户所的百户总旗小旗,“你想着,其他的锦衣卫,出格的事儿干得多了,你这算个啥,毛都不算!” 陆炳眼神有些露怯,显然被王佐一语中的。 王佐走了过去,抬着脚,脚背托着陆炳的下巴,扭向安化百户所的军官,让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锦衣卫百户所与寻常百户所不同,其中军官大多都是世袭子弟或者功臣后裔,这些人皮肤松弛,目光泛散,百户的肚子腆着,腰带都快勒不住了,与其说他们是军人,不如说他们是商贾更加贴切。 被两人目光直视,这些人不自然地偏头略了过去,王佐讥诮地笑了笑,沉声问道,“陆炳,你是拿自己与这些废物比较么?” 他的脚背一沉,一脚踹了出去,陆炳被这一脚蹬出三步,膝下磨出两道血痕,王佐厉声再问,“陆炳,你是要成为这样的废物么?” “不是!我不做这样的废物!” 陆炳不屑地看着大腹便便的百户,大声吼道,“我陆炳要做大明最强锦衣卫!” “大明最强锦衣卫,你凭什么?” 王佐压低身子,将脸凑过去,也大声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陆炳神色一滞,王佐道,“那个假钱大音在这里大摇大摆地当了两年县太爷,这帮废物视若无睹,他们自然是废物。 不过,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了两天,我们同样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我们就不是废物么? 人家一个九岁童子,一个照面之间,就将那个假货拎出来了,不但拎出来了,还能与之周旋,覆手灭贼。 就这样的英才,你还敢不服气?你以为没有你我,他就没招了?若是真让他带着二三十个农夫抓了匪贼,我锦衣卫的脸皮还要不要了? 他们师徒将一件现成的功劳放到你的手上,你非但不领情,还刁难人家,还一臂两臂?” 第63章 明暗 陆炳白净的脸皮涨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他又羞又怒,对一旁的校尉狂叫道,“来!没吃饭么,用劲!” “啪……啪……” “咱们锦衣卫,一定要懂规矩,一定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王佐声音放了下来,负手背对着陆炳,看着外面幽幽的山月。 “咱们就是拳头,就是刀子,咱们都是没脑子的武夫,要办大案子,必须找到脑子! 太祖爷爷都想好了,凡是大案,都是我锦衣卫与监察御史配合,御史核查弹劾,我等抓人审讯,如此才有了空印案,才有了纪纲案,才有了刘瑾案! 毛伯温巡按地方十余年,代天巡狩,他有所命,我这个千户都要垂首听令,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儿戏?” 陆炳这下是真服气了,仰头大叫,“属下陆炳知罪,该罚!” “哦?”王佐转身,猛然大声吼道,“你该当何罪?” “依《大明律》,军中玩忽职守,中责!” 陆炳嘶声高叫,“来!当责五十棍!” 军中分轻责、中责、重责与极刑,中责轻则三十,重则五十棍,王佐本是拟的三十棍,陆炳气盛,自请五十棍。 执刑校尉有些为难地看着王佐,王佐淡然挥挥手,“打!成全他!” 半个时辰之后,书房。 陆炳的上身包扎白布,端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堆笔录,他一脸便秘,“师傅,让我整理这个,还不如再打我二十军棍呐!” “不光笔录,还有卷宗,还有上呈的奏疏,都要你来写!” 王佐捧着一杯黑茶,汤色赤红如酱,“太祖爷出身低微,也要苦读,后来他的书法文章,又有几个进士能比得上了?你若是连公文都不会,那就是个莽夫,就别嚷嚷着最强锦衣卫!” 陆炳苦着脸,知道这个师傅说出的话,比泼出去的水更难收回,只得忍着背部的疼痛,跟那些笔录较劲。 仙鹤少年心里哀嚎,想做最强锦衣卫,咋就那么难呢? 烛光之下,王佐幽幽地看着这个倔犟且骄傲的少年,目光有些复杂。 像安化这样的小事,原本派个小旗总旗就足够应付了,之所以由他这个锦衣卫千户过来,就是为了让陆炳历练一番。 陆炳的父亲陆松袭祖父陆墀之职,不过是锦衣卫总旗,他的母亲是兴王世子的乳母,出身平平无奇。 一切都在去年天翻地覆。 兴王世子赴京即位,陆松作为潜邸旧人,一跃成为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十四岁的少年陆炳也入了锦衣卫,成了锦衣卫舍人。 锦衣卫舍人,不过是勋贵子弟一块镀金的跳板,这块跳板一过,直接就是百户的实职起步,运作得力,很快就能到千户与指挥使。 甚至,只要今上龙体康健,锦衣卫以后肯定是眼前这个少年的。 今上睿智无双,能得他信任之人太少,这个少年与他岁数相若,虽然高下有别,却是真正的总角之交。 王佐文武兼资,是锦衣卫中难得的人才,为嘉靖钦点为陆炳之师,王佐自然体贴圣意,用心教导,但对于如何调教,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最为紧要的,是让陆炳知道,何为锦衣卫! 王佐推开窗户,夜色幽深,碧海青天。 一盏烛光如豆,摇曳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微弱到了极处,同样也是耀眼到了极处,绚烂到了极处。 锦衣卫,也应该是这般。 身处暗室,但此心须存光明! 安化县学。 今岁的院试,大宗师将长沙府的时间安排在六月中,故而安化县学比之平时,更要清静几分,大有“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之概。 一声鸡鸣不合时宜地将石安之从梦中叫醒,石安之在床上纹丝不动,老妻蔡氏捧着一碗白粥进房,“起来喝粥!” 石安之鼻孔中哼哼了两声,眼皮子都没翻,昨日在烈日下奔波百里,他的岁数在这里摆着,确实是乏累了。 “大清早的,你把我使唤起来,自己倒是不动弹了。”老妻等了会儿,将白粥放下,过来掀开他的被子,“起来,别误了事!” 石安之总算睁开一条缝,伸手接过白粥,张嘴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一首绝句念完,石安之抹抹嘴,又倒了下去,一扯薄被,瞬间复原。 他的被子也有些奇怪,长宽相同,正正方方的,像一条手帕似的。 这样的被子,有一宗妙处,怎么盖都随意,不需要睁眼去寻觅被头,扯过来盖上就是。 石安之满足地哼了一下,也是,粥喝完后,拖枕,躺倒,再睡上一个回笼觉。 天下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床前的蔡氏都快疯了,饶是她一向贤淑,也不禁仿效了河东狮吼,“石若素,你还不起来去县衙,想要人家毛御史等你到何时啊?” 这一嗓子,比窗外的雄鸡厉害多了。 石安之猛地翻了起来,宕机的脑袋用力晃了晃,好容易才想起来毛伯温交代之事。 半晌之后,他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拍拍床铺如辞别好友,又占了一绝。 “花竹幽窗清梦长,尘虑全消笑人忙。 华山处士如相见,惜哉今日别此床。” 西苑,太液池。 此地在辽时被称为瑶屿,不过是南京城北郊游乐的方隅之地。 到金国便在此大造离宫别苑,到了蒙元之时,便以此地的海子为中心,营建大都城,此地便成了皇城禁苑,称为“上苑”。 永乐以后,对上苑又行扩建,以成中、南、北三海。天顺年间,更是在此大兴土木,填平了仪天殿与紫禁城之间的水面,砌筑了团城。 嘉靖便是从团城过来,坐在步辇之上,只恨麾下没有后羿那样的猛将。 今年的伏日比往年来得更加猛恶,三足金乌好似醉了一般,在天上发起了酒疯,让地上的这位真龙天子都热得受不了,跑来这里避暑。 一出团城,嘉靖便觉得神清气爽,万顷碧波仿佛一杯深不见底的绿豆汤,天公喝了之后,就将那酷烈的暑气收走,慷慨地余下一湖阴凉。 第64章 双蟾 嘉靖漫步走到万岁山。 此山原名琼华岛,营建于金,是以太湖石叠垒而成,当时缺少太湖石,刚好北宋二圣拱手献上汴京,便将汴京的艮岳拆了,将其中的太湖石运到此处,筑成此山。 万岁山峰峦隐映,松桧隆郁,秀若天成,一人原本站在山腰鸟瞰佳景,见到皇帝的步辇过来,赶紧从高处下来,恭立路旁。 嘉靖移步过去,温言相问,“文卿从吴中来京,初来乍到,可还适应?” 眼前的这人,年过半百,面目清峻,如此酷暑,他依旧身着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补子上的鹌鹑都神采奕奕,不见一丝褶皱。 此人是吴中名士文徵明。 他于今年得苏州巡抚李充嗣举荐,授为翰林院待诏,到京不过半月,便奉旨来西苑作画,将此间胜景写入画图。 “蒙陛下关怀,微臣还能适应。” 文徵明眼观鼻鼻观心,看他一板一眼毫无趣味,嘉靖眉头一皱,“文卿到京,所见所闻,可有言语教朕?” 文徵明肃然道,“微臣是待诏,而非谏臣。” “文卿谨守本分,大善!”文徵明言语无味,嘉靖便不再多言,步辇前行。 走出去几步,嘉靖似乎想起来什么,又招手让文徵明过来,“坊间传闻,文丞相是文卿祖上,此言可确?” 文丞相,便是文天祥。 文徵明古板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朝东边拱拱手,那边的府学胡同,有文丞相祠,是文天祥被囚之所。 “非也,坊间传闻不确。不过,宋瑞公虽非家祖,与微臣确有渊源。” “哦?”嘉靖拍拍手,步辇停了下来,“能否与朕说说?” 文徵明躬身禀道,“我文氏姬姓,裔出西汉成都守翁,始着姓于蜀。后唐庄宗之时,自成都徙庐陵。传至十一世,家祖与宋瑞公宋珍公乃同出兄弟,家祖官衡州教授,子孙因家衡山。国朝之后,方至姑苏长洲。” “原来如此,”嘉靖点点头,从步辇上下来,说到文丞相,即使是帝王,亦不敢轻忽,“朕记得大内藏有文丞相手书的《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卷》,就赐与你!” 文徵明伏地叩首,“文氏谢陛下隆恩!” 嘉靖不再上辇,挥手让人不用跟来,他也不上山,自顾自地朝水滨走去。 忽然,他扬声唤道,“陆炳,来!” 随侍的陆炳,应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穿过比太阳还要炽热三分的目光,疾步走到嘉靖身边。 嘉靖走上一座白玉石桥,桥中有小亭一座,嘉靖扶着围栏,陆炳上前将坐凳楣子细细擦净,用手背试试温度,再伺候着嘉靖坐下。 看着眼前的万顷碧波,过了良久,嘉靖突然问道,“阿炳,你看这太液池如何?” “皇家气象,自然是不同的。”陆炳偷偷打量着嘉靖的脸色,“嘿嘿”笑道。 嘉靖面无表情,“说实话!” “那……小的就实话实说了……”陆炳的笑语中,带了一丝莫名的伤感,“陛下,眼前的太液池漂亮是漂亮,不过小的还是喜欢咱们安陆的涢水!” 嘉靖默不作声,只是搭在栏杆上的手突然握紧了。 陆炳幽幽地叹道,“小的也不怕陛下笑话,我是真的想安陆了,这太液池再漂亮,也只是给人看的,能打漂么?能下去泅水么?能下去捞鱼么?能去和渔娘吵架么?” “是啊,这太液池再美,也是死的,哪里像涢水,那是活生生的!” 嘉靖的脸色也生动起来,突然抹了一把嘴角,“被你小子一说,朕倒是想起咱安陆的涢酒了!” 陆炳有些放肆地笑道,“小的还记得,那年陛下想要探访李太白,偷出王府,结果诗仙的仙踪没寻到,倒是灌了一肚子的涢酒,后来倒是连累小的屁股差点被打成了四瓣!” 安陆可算是李白第二故乡,他与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成婚,酒隐安陆,在此蹉跎十年,隐居之处,据说就是安陆白兆山桃花岩。 眼前的天地没有旁人,说起这些往事,两个身处异乡的少年,都“嗤嗤”笑了起来。 “说起挨揍,你算是行家了!”嘉靖乐呵呵地问道,“听说这次去安化,又被你师傅给揍了?” “挨了五十军棍,天气热,刚结痂!”陆炳咧咧嘴,正色道,“不过,小的违了军令,该揍!” 嘉靖看着陆炳,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奏疏与那些公文,都是你写的?” 说起这个,陆炳的脸就苦了下来,“陛下,小的脑子蠢笨,学这些个东西,难为死了!” 这些话没有一点水分,为了对付这些功课,陆炳整整两天两晚没睡觉,比挨军棍苦多了。 “你倒是长进了,看来朕给你挑的这个师傅还不错,没有虚应敷衍。你蠢笨?” 对王佐的差事,嘉靖还是满意的,他回头看了看万岁山,山顶是广寒殿,山腰是仁智殿,文徵明应该就在仁智殿观景。 嘉靖问道,“认识那位文待诏么?” 陆炳当然是认识的,吴中四大才子,真正是名动天下,不然的话,文徵明也不可能被举荐入翰林院为官。 “这就是一个笨人!” 嘉靖淡声道,“比你笨得多了!” 看陆炳有些将信将疑,嘉靖道,“这位文待诏,八岁都还不会说话,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痴的!” “这位也是……” 陆炳意外地惊呼,声音有些大,他赶紧闭上嘴巴,讪讪一笑。 “这位文待诏之事,你尽可以去查,看他是如何从一个愚笨的少年,成为与唐解元齐名的文坛泰斗的。” 在亭里坐得久了,嘉靖起身前行,“说说,那位如新建伯一般,四岁语犹不甚了了的李步蟾,究竟如何,值得你们在奏疏上这般嘉许?” “这个小娃确实有几下,都快成精了!” 陆炳跟了上去,虽然有些不服,但以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有什么诋毁贬低之词。 “李步蟾?” 一番奏对之后,嘉靖语气莫名,“不知相比金丹白玉蟾,李步蟾这只乡间小蟾,又有几分成色?” 第65章 房牙 白玉蟾。 这位的名头可就大了。 他创建了金丹派,位居道教南宗五祖。 白玉蟾命运多舛,年幼时父亡母改嫁,如同黄连一般。 但他天资聪颖,七岁便能赋诗,背诵儒家九经,凡世间有字之书,无不经目,三教之书,无书不读,为文制艺,吟诗作赋,无所不能。 十二岁时,白玉蟾赴广州贡院参加童子科,此次的童子科考官,是大名鼎鼎的韩世忠。 面对韩世忠的考题“织机”,白玉蟾现场作诗,技惊四座。 “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 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胸襟格局,难怪会有后来的高道白玉蟾。 不得不说,白玉蟾与李步蟾,还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嘉靖爱道,陆炳是深知的,见他将李步蟾与白玉蟾相提并论,陆炳凑趣道,“天子鸿福,天降宝蟾,小的为陛下贺!” “宝蟾么?”嘉靖呵呵一笑,眼神却是阴鸷如枭,“阿炳,那假知县你们瞧不出来,那宝蟾却一眼就瞧出了破绽,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陆炳一怔,这还能为何,不就是自己蠢笨,人家聪颖么? “智耶?愚耶?” 烈日之下,嘉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以为,就是你的脑子不如他的脑子?” 嘉靖头也不回,语气如冰。 “不是的!”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到了太液池的南边,前面的海子中有一小屿,上有高台凌于水面,名曰墀天台。 陆炳有些木然,有些机械地看着嘉靖,只见这位天子抬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方高台从水面跃出,似与天齐。 “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没有天!” “对浩瀚高天……他不存敬畏之心啊!” 自夏季以来,接连五个月,很少下雨,即使中秋都过了,枫叶都泛红了,天气还带着炎热。 李步蟾摇着扇子,走在县城街道上,经过几番周折,他总算是迁到了县城。 清明时节,他就盘算着搬回县城,宝庆府重审,就拖到了端午。牌坊一立,就延到了六月。 这么拖来延去的,到了伏天,天气酷热,李步蟾干脆又在沙湾住了两月,等过了中秋,才拜别了刘诗正一家,搬到了县城。 县城东门不远处,就开有房牙行,李步蟾信步走了进去,看了看四周的布局,在墙上贴着一些赁帖,赁帖上头还挂有一张牙帖,说明这是一家官牙。 “笃笃笃!” 李步蟾敲了敲柜台,桌后打盹的房牙抬起花白的脑袋,有些迷糊地往四下里张望,只有一个童子站在店里。 被人扰了清梦,他倒是没有动怒,只是抛下一句,“孺子,我这里是牙行,不是糕点铺!” 见他又准备去跟周公约会,李步蟾又敲了敲柜台,一本正经地道,“牙行不卖糕点,不是好酒馆!” “呦呵,有点意思!” 房牙揉揉嘴角,似笑非笑,“这位小郎,你是想租,想典,还是想买?” 大明的房屋交易,不但有租有买,还有典,若是房主遇事需要银钱周转,他们不想卖房,但租房又不够,便将房屋交割出去,签个十年二十年的长约,到期之后,房主又可将房屋收回。 这就跟典当差不多,产权在手,将使用权押出去,所以叫“典房”。 “劳你看看,有无典让十年的院子?” 李步蟾琢磨了一下,选择了典房。 十年之后,自己大概率已经不在这个小县城了,这年月没有炒房团,自己的资金有限,要用在刀刃上。 “你要典座院子?” 房牙这下来了精神,小县城流动人口本来就少,他们这行本就不易,却还有私牙过来分一杯羹。 按理说,牙行必须持有官府发给的牙帖,大明律说了,“俗之经纪,皆官为给帖,凡鱼盐豆谷,觅车雇船骡马之类,非经纪关说则不得行”。 但规则这东西,定出来就是给人破坏的,无帖私牙能干,就有能干的道理。 房牙起身给李步蟾沏了杯茶,殷勤地问道,“鄙人吴涛,小郎怎么称呼?” 见他前倨后恭,李步蟾倒也不以为意,跟他道过姓名,吴牙房的殷勤之色更是浓厚了三分,“原来是李小郎,你来关照老汉的生意,老汉一定给你挑套好房。” 李步蟾呵呵一笑,淡淡地道了声承情。 吴房牙摸出一本磨破了边,瞧着可以入古董行估价的册子,“李小郎既是典房,所需房屋,正房几间厢房几间,地理方位,年头户型,可有一定?” “这倒是没有。” “嗯……那小郎是几人居住?” 李步蟾看了这房牙一眼,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四五个人!” 吴房牙点点头,“那要四五间屋,瞧小郎是个读书人,当然还要有书房,最好还要有个庭院……” 都不用李步蟾说话,吴房牙就将他的居所规划了一个大概齐,一边琢磨,一边翻动着手中的房册。 吴房牙两鬓飞霜,岁数不轻,似乎还有点老花,举着册子手伸得老远,还时不时将手指搁嘴里,蘸点口水,再翻看册子。 “有了,有两处房,都合乎小郎所需。” 终于,吴房牙将房册一合,说道,“一处是在崇文坊,距离文庙不远,典房十年,作价十二两。一处则是在城南盛业坊,典房十年,作价九两。” 李步蟾点点头,他记得《金瓶梅》中有过描述,武大郎两口子在县衙门前的黄金地块典的宅院,四间两层带两个院子,价格跟这个也差不多,花了十多两银子。 “这两处地方,各有优劣,”吴房牙笑道,“崇文坊的院子稍小一些,旧一些,但有口水井,盛业坊的院子位置差了不少,却是开了一间门市。” 李步蟾还是不得要领,起身道,“先去看看再说。” “好的好的!”吴房牙连连应声,满脸堆笑,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李步蟾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粒小小的碎银,抛了两下,吴房牙嘿然一笑,这才拾掇了一下,带人出门。 吴房牙生意清淡,店中没有聘人,出门就要关上店门。 他正扛着门板上门,一个快手走了过来,“咦,二兄,你这是要出门?” 眼睛一转,他又见着了一旁的李步蟾,又是一愣,“李步……李小郎……衙内怎么来了,小人给你请安!” 一句话下来,此人的脸色三变,腰跟着弯了下去,眼中隐藏着惧意。 第66章 衙内 “呦,这位头翁,久违了!” 李步蟾乐呵呵地朝他拱拱手,“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折煞小人了,可是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就是那天去沙湾村送朱票的快手,此刻的他额头上冷汗直冒,腰都快贴到地面了,“衙内这是要买房?小人刚好知道一处好房,包衙内满意。” 吴房牙手上举着一块门板,他是买卖人,眼睛贼,见平日里属螃蟹的幺弟,这会儿都成软脚蟹了,哪里不知道其中有故事? 先就瞧着这孺子有些道行,他还是什么衙内了? “衙内,你别见怪,老吴我上了岁数,眼睛迷糊,不识泰山。” 见自家兄弟遇上事儿了,吴房牙上好门板,走过来帮腔道,“也是衙内洪福,我家这幺弟平日里走街串巷,定是有好房的消息,刚巧让你碰上了,要不让他伺候着跑一趟?” “绝对好房,就在崇文坊,正合衙内……” “且住!”李步蟾伸手拦住快手,“我就是一乡间孺子,可不是什么衙内,头翁还请嘴下留情!” 快手冷汗从额头滴下,在青石板上拉出一条细细的水流,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是赔笑道,“是,是,小人嘴笨,不是衙内,不是衙内!” 这快手名叫吴浪,揽了快手也有六七年了。 他还记得那日去沙湾村,受了眼前这位一块腊肉和一条腊鱼,原本自己意尤未足,却是被这位以一句“克绍籍裘”给唬走。 当时在路上还后悔,没有敲够买签钱,做了一趟亏本买卖,谁曾想这位小爷果真没有白嘴唬人,不但将案子生生扳了回来,还上达天听,赐建牌坊,自己还被巡按御史收为弟子。 巡按御史还好,远在天边,可怕的是,据说这位小爷在新任知县的眼中,跟嫡亲孙子似的。 自从这些消息陆陆续续吹到吴浪的耳朵里,他就坐立不安,几次都被那熏得漆黑的腊鱼从睡梦中惊醒,腊鱼的眼睛鼓鼓的,跟庙里的神像似的。 见这快手比钓竿上挂着的鱼还要惊惶,吴步蟾有些好笑,自己也没打算难为他,至于跟见鬼似的么? 说起来这快手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但肚子里的坏水也有限,能让一个童子逼走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走,让我见识见识你口里的好房!” 李步蟾吩咐一句,就往崇文坊方向走去,有一处典房也在那里,正好一起看了。 “好咧!” 吴浪颠颠地跟在后头,见吴房牙在后头慢吞吞地,心里着急,赶紧上去牵扯了一把,让他用心着点。 吴房牙有些无奈,这兄弟胆子也不算小,怎么就成惊弓之鸟了? 他朝着前头的李步蟾,抬了抬下巴,轻声问道,“李阁老的李家?” 吴浪摇摇头,不是。 李阁老便是茶陵李东阳,李东阳家族自南宋之后,世代居住梅城,直到李东阳祖父李允兴始迁茶陵。 如今李东阳这一支虽然早已不在安化,甚至李东阳在五年前也已仙逝,但李氏在安化的影响尤存,李氏老宅前头的小巷,还被称为“学士街”。 不是李阁老的李家? 吴房牙接着问,“止庵公的李家?” 吴浪又摇摇头。 止庵公说的是李胜,他于正统七年中了进士,这是自北宋熙宁五年建县以来,破天荒的首位进士,后来官至云南按察佥事。 其子李廷璋,也是成化年间举人,算是安化县罕见的文华世家。 吴房牙就纳闷了,县中姓李的大族,也就这两家了,既然都不是,你至于被吓成这般模样么? “二兄,你就别问了,等下有点眼力见儿,规矩点儿!” 吴浪心里跟打翻了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哪里有心情跟他分说,拉着吴房牙紧走两步,跟在李步蟾后头。 他们兄弟二人在后面嘀咕,李步蟾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待吴浪上来,问起了房屋情况。 这处房屋的主家是崇文坊的总甲,他在坊中有两处宅院,原本过得很是滋润,却因为年前买了匹马,家中积蓄去了大半,就想着将这处房屋出手。 “买马?” 李步蟾有些疑惑,“他是什么身份?” 在大明,庶民是不得骑马的,《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庶民僭用鞍马,杖五十。” 即使是红白喜事,富户想有个排场,借马来骑,都需要向官府报备,这总甲居然敢买马? “嗨,不是衙内……公子你想的那样,”吴浪解释道,“那马儿是匹军马,只是有条腿瘸了,这才在民间发卖。” 这才合乎情理,李步蟾本想提醒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公子,只是看他那模样,也就懒得说了。 说到总甲的马,吴浪很是艳羡,“那马虽是有些瘸了,但真是好马,那五十两花得不冤!” “什么叫花得不冤,五十两,都够买五亩上等水田了,那瘸马顶这些好田?” 吴房牙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也就是吴浪自己是马快,就敢说这混话。 见兄长的神态,吴浪满心不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前头道,“就是那马儿,你看看值还是不值?” 只见街口一暗,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缓步走来,说是瘸马,其实也并不厉害,缓步行走时并不十分现形,估计只是不能快跑冲锋罢了。 吴浪的个头不算矮,但这匹马竟然与吴浪差相仿佛,就算没有七尺,也有六尺八九。 尤其可贵的是,一簇簇的青毛,镶嵌在白云般的毛色上,如同一串串的青铜钱,又如一片片的龙鳞,让这匹马更是显得神骏不凡。 “老张,你这又是溜马去了?” 待马儿过来,吴浪招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马儿的鬃毛,不想马儿丝毫不给面子,甩头避过,张嘴就咬,吓得吴浪忙不迭地缩手,“嘿,这畜生还真是……” “哈哈,吴班头,你别置气,它可不是驿马,性子烈,可别被它伤着了!” 张总甲爱惜马儿,舍不得骑,远远地就下马了,挽着缰绳慢悠悠地遛着,见吴浪吃瘪,上来搂着马脖子,乐呵呵地告罪。 “我跟一畜生能置什么气!”吴浪悻悻地道,“你那房怎么样了,我给你带来一贵客!” 第67章 青钱 张总甲看看三人,他是老县城了,吴家兄弟他是认识的,也就李步蟾还面生,“是这位小郎要看房?” “看房不急,先看看这匹龙马!” 李步蟾摆摆手,围着马儿转了两圈,僻处安化,这般的好马真是难得一见,他越看越是喜欢。 “张总甲,这马叫什么名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男儿谁没有一个侠客梦呢,马儿啸月追风,有一种力量与速度的美感,与侠客绝配,这也是后世徐悲鸿能够得享大名的原因。 见李步蟾也爱马,张总甲语气中便亲热了几分,“大名追风,这是我取的,还有个小名叫阿福,这是我家那口子取的。” 追风? 李步蟾龇牙一乐,这也忒俗了,跟“建国”“建军”有的一拼。 不过这是人家的马,取名是人家的自由,他就算吐槽都只能吐在自己肚子里。 “嘁!”吴浪撇嘴道,“老张,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马,愣给这破名儿给糟践了!” 张总甲苦着脸,“我也想取个好名儿,也请过先生,他们取的还不如我这“追风”呐!” 吴浪眼珠子一转,看向李步蟾,“那是你找的人不对,眼前就有尊真佛,就看你能不能拜得动了!” “真佛?” 张总甲有些狐疑,就这么个五尺童子? 李步蟾微微一笑,看着马儿那乌黑清澈的眼睛,这么好的马,不该叫建国啊! 略一沉思,李步蟾笑道,“就叫它“青钱”,青钱骢,如何?” 不待张总甲相问,李步蟾解释道,“唐代有一名士张文成,在唐高宗之时便高中进士,被任为歧王府参军,可惜的是,这张文成性子耿介,不善逢迎,官运不佳。 于是,张文成便想通过科举,来取得进身之阶,不曾想他这一考,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连考了八次,每次都是高中甲科,举世震惊,时人称他为“青钱学士”,意思是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也!” 李步蟾试着抬手去摸马儿,喜爱之情毫不掩饰,“人间有青钱学士,天上当有青钱龙马,如何?” “咴儿……咴儿……” 马儿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将脖子垂下来,轻轻地贴着李步蟾的手,满意地嘶鸣,长尾也不住地摆动。 “啪!” “哈哈,青钱,青钱骢,好,真好!” 张总甲猛地一击掌,继而抚掌大笑,连缰绳都弃地上了,见马儿走在了前头,才赶紧追上去,捡着缰绳,“今日必须备两道小菜,感谢小先生赐名,吴牙,吴班头,贤昆仲必须赏光!” 吴房牙半天不语,这时方才笑道,“张总甲,这名儿还有一宗妙处,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对啊,我的贱名不是叫张成么?” 张总甲更高兴了,“我与那青钱学士就差了一个“文”,小先生若是要了我的房,咱们毗邻而居,我不也就有文了么?” 几人说说笑笑,便到了崇文坊。 崇文坊靠近文庙,比其它地方又整洁了三分,就连路上的谈笑寒暄,似乎都少了一些粗鄙,多了一些礼数。 张成张总甲牵着青钱骢,并不往坊内去,就在沿街的一处宅院而来,刚到门外,马儿仰天打了一个响鼻,又“咴儿咴儿”叫了两声。 “阿福回来了?” 一个妇人拿着一把刷子,匆匆地从院内出来,直奔马儿而去,口里还念叨,“别急别急,这就给你洗刷……” 她的眼里只有马儿,不光没见着张成,也没见着还有几个客人。 张成有些尴尬,轻喝道,“嗨嗨,别只顾着马儿,还有贵客呐!” 张成媳妇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赶紧过来跟几人见礼,才牵着马儿进院。 “自从有了青钱,我家这口子就没用正眼瞧过我了,伺候它比当年伺候家里两个小的还要勤。” 张成摇摇头,嘴里编排着媳妇,脸上却是含着笑意,“走,咱们看的院子就在旁边。” 说话之间,张成带着几人走了几步,进入隔壁的院子。 院子的大门开在南边,南边是两间倒座,开出了两间门市,飞出的屋檐下有排水沟,用青石板盖着。 进到院子一看,院中植了两株桃树,桃树当中有一张石桌,看着清清爽爽。 沿着院子走一圈,北边是两间正房,西边是两间厢房,房中还摆着一些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倒也还能使用。 东边是灶房和杂屋,灶台家伙事都还齐备,杂屋间还堆着几捆柴薪。 灶房外没有水缸,沿墙搁着两只水桶,后面还有一眼井,用杂木立了一道围栏。 李步蟾走到井边,井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井水和目光一般清澈。 他冲着自己笑了笑,伸手掬起一捧水,入口清凉,十分甘冽。 吴房牙抄着手,四下里打量着问道,“张总甲,这儿我有印象,你是租给了贺童生?” “你老兄记性好,就是租给了贺相公,只是今年五月之后,贺相公实在是蹉跎不起了,就跟着孙子回滔溪老家了。” 说起前任租客,张总甲有些唏嘘。 这位被他们称呼为贺相公的租客,从十岁开始迈入考场,到今年都六十花甲了,整整五十年,考了五十次,却连府试都从未通过一次,是县里有名的“老童生”。 今年他县试不错,名列第三,不想去到府试,依旧是铩羽而归。 失望之下,这位贺童生便在儿孙的劝说之下,归去来兮了。 吴房牙这会儿提这到贺童生,自然有他的用意,张总甲笑道,“吴牙你也别用心思了,小先生今日帮了我的大忙,我原就会舍价给他,再说,那贺童生虽然科场不顺,但靠着这两间门市,做着文庙的买卖,他可没亏。” 吴浪见了李步蟾的神色,在一旁帮腔道,“老张,李公子可不是那老童生,他将来是要金榜题名当老爷的,就这一宗……” “行了,别说了!” 李步蟾甩甩手上的水渍,拦住了吴浪兄弟俩的话头,这处宅子他很满意,那两处也就懒得看了,“张总甲,你这房是卖,是典还是租?” “这儿原是想卖,不过典也……” 见张家兄弟这么上赶着恭维这个童子,张成倒是有些迟疑了,李步蟾抢问道,“卖的话,你准备作价几何?” “咳咳!” 吴浪突然咳嗽一声,李步蟾淡淡地回顾一眼,他又把咳嗽憋了回去。 第68章 安家 张成咬咬牙,“作价二十八两,如何?” 李步蟾看看吴房牙,吴房牙点头笑道,“这个价确乎还算公道。” “好,那就依了张总甲,三十两!” 李步蟾答应得爽快,吴房牙却是睁大了眼睛,“不是,李公子,这……” 见李步蟾微笑着看着他,吴房牙只得咧着嘴道,“得,我现在就给你们办理契书去!” 见张成还有些蒙,李步蟾对他拱拱手,“张大叔,以后小子就要蒙你多多关照了!” “啊?”张成回过神来,赶忙回礼,“哪里哪里,咱这崇文坊有了小先生,指不定就会成为进士第,成为状元坊啊!” “那就多谢吉言了!” 两人相视一笑,张成道,“我等会儿就去写一份问帖,通知街坊四邻,跟他们说道一声。” 大明的房屋买卖,有个有意思之处,房屋买卖是否能够成交,只是买卖双方同意还不够,还要街坊四邻都认可才行。 这个规矩,从汉代就有了,叫“遍问亲邻”。 买房之时,要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才能达成交易。 到了蒙元之后,搞得更加严谨,房主要写个问贴,上面写清楚自己卖房的原因,让族人和邻居在上面挨个签字,大伙都同意卖房了,房主才能卖房。 大明也沿袭了这个规矩,李步蟾想了想,干脆拜托道,“张大叔,那干脆就劳你跑一趟,帮忙找个地方,定上几桌酒席,小子今晚拜会一下各位街坊。” “好咧!”张成满口答应,几人再合计了一番之后,就此散了。 “代写文书”。 四个大字神完气足,李步蟾搁下笔,拿镇纸压住,半年过去,字又有了进益。 转身走进院里,向灶房喊道,“桂枝,浆糊熬得了没?” 有烟自囱口出来,但不见回声。 李步蟾走过去,在门口伸脖子一看,蒋桂枝一手往灶里添着柴薪,一手拿着房契,锅里都出糊味儿了,她还在看着房契出神。 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过去揭开锅盖,搅和了几下,好嘛,浆糊都快熬成干饭了。 蒋桂枝“啊”了一声,抢过李步蟾手里的锅铲,“我来我来!” 李步蟾从她手里将房契取下来,烧灶看房契,不是一般的心大。 “大明嘉靖元年,安化县张成卖房官契(甲),长沙府安化县今据李步蟾用价叁拾两买得张成房,税银叁钱壹分贰厘。 立卖房契人张成同妻龚氏,因需钱使用,有故父遗下瓦房壹所,分卖南房门市贰间,北房贰间,西厢房贰间,大小共陆间,门窗户壁上下土木相连,坐落南城崇文坊二牌十铺总甲张成地坊。今凭官房牙说合,情愿出卖与李步蟾名下住坐,永远为业。三言议定,时值价银叁拾两整,其银当日公同收足,外无欠少。自卖之后,如有亲族人等争竞者,卖主夫妇一面承管。两家情愿,各不反悔。如有先悔之人,甘罚白米拾石入官公用。立此卖契,永远为照。 嘉靖元年八月二十日。” 这就是大明的房契。 契书上不但有卖方张成夫妇、买方李步蟾、房牙吴涛的签字画押,还有左邻一人,右舍一人签字画押。 普通的契书,买方是不落名字的,只有一个“李”字,若是房契丢失,有那胆儿肥冒名顶替的,打官司都说不清。 李步蟾这个不同,是在衙门备案的制式文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业主是李步蟾,有了这个,谁都顶帽不了。 李步蟾甩了一甩,硬戗的纸张,发出“啪啪”的脆响,让人莫名地感到心安。 他昨日忙活一天,不但将房契办了下来,还将蒋桂枝从县衙接了出来,住进了自家的宅院。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房价还真是良心,不说安化这样的小县城,就是在顺天府大兴县城置办一套老破小的宅院,也就是三十两出点头。 现如今在县城做工的工匠,每日的工银是五分银,一月下来是一两半,不吃不喝,两年便能攒下一套房。 要是换成大观园的大丫鬟袭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就有二两多,置办一套房子,一年差不多也就够了。 李步蟾伏在井边,他最喜爱这口水井。 站在上面,隐隐能看到一尾鲤鱼在井里戏水,搬家之时,蒋桂枝也不嫌麻烦,拎着这条鱼,从沙湾到县衙,从县衙再到这里,这鱼倒也皮实,就这么折腾,也不见它萎靡,精神得很。 不大一会儿,蒋桂枝端了一碗浆糊出来,搁石桌上放下,搽搽手,拿过房契折好,跑到房里藏好,再出来和李步蟾贴招牌。 “升官!” 蒋桂枝站在街上,左手抬了抬,李步蟾爬在梯子上将招牌左边提了提。 “哎呀,又高了点,发财发财!” 蒋桂枝脆声叫着,又抬抬右手,李步蟾赶紧将右边往上提。 这是两人约定的吉利话,“升官”就是抬左边,“发财”就是抬右边。 “好了好了!” 李步蟾听她一通指挥,好容易点头了,自己下梯子看了看,几个字在秋阳之下,微微凸起,如同雕刻一般。 “咴儿咴儿!” 张成牵着马出来,也被这个市招晃了眼睛,“小先生早,这字儿写得……” 他砸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门脸有些不够啊!” 李步蟾哈哈一笑,伸手撸了一下青钱骢,“张叔抬举了,抬举了!” 这张成张总甲虽然不是读书人,但祖辈住在文庙旁边,字儿的好坏还是识得的。 就李步蟾这字儿,题“天下第一关”都不虚,挂在这么一间苍蝇门脸,确实有点撑。 张成很是热情,他对李步蟾很有好感,这位新来的邻居不只是有门道,人也厚道,昨日凭着那吴快手,他都将价钱压到二十八两了,他却不肯占这个便宜,装傻多出了二两,下午的酒席上,也相当敞亮。 分明只是一个总角童子,言辞有度,举止得体,让人丝毫不敢小觑。 第69章 营生 店铺空荡荡的,只有几面墙壁,张成瞧一眼就牵着马儿走了。 “我先去遛马,你婶子的馒头蒸好了,让我叫你俩去吃!” 这里靠近文庙,沿街的人家都将自家房子开了门市,营生也是五花八门,文房当然是主业,其他的像卖帽巾的,做浆洗的,干饭食的,也是不少,毕竟读书士子,也是要吃饭穿衣的。 张成家就开了一间饭铺,做不了席面,但龚氏的馒头做得还行,比不得南门口的福建人,也比不得彭记,胜在真材实料。 李步蟾当真去龚氏那里拿了几个馒头,龚氏死活不肯收钱,他也就生受了,跟蒋桂枝一人吃了两个,就捧着书卷,静候顾客上门。 没想到,人还刚坐下,还真就有人上门。 一人伸着脑袋往门里看了看,里头一桌一几,墙上挂着条幅,条幅下有一个五尺童子端坐读书。 李步蟾听到动静,放下书卷,起身将人请进来,见人须发斑白,“大叔想要写些什么?” 那人原本想走,李步蟾这般礼让,他倒是不好走了,后面蒋桂枝又赶紧上来奉茶,他越发抬不动脚了,挠挠头,讷讷地说道,“写封家书,小先生能否代劳?” “哈哈,此事容易!” 李步蟾请他喝茶,展开信笺,一边磨墨一边问道,“大叔是想给何人寄信?” “我家幺妹,”见李步蟾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来人也踏实了不少,便坐下来道,“她嫁在岳州府巴陵县,这两年没了消息,也不知情况如何……” 这人说话无甚条理,颠三倒四,听他絮叨着说完,李步蟾在心里捋了一遍,再询问了几句,点点头坐下来,抬笔就写。 不过片刻之间,来人捧着茶碗刚喝了几口,他的信便写好了。 “大叔,你喝茶听我给你念一遍,若有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我给你改过来。” 李步蟾吹了口气,拿起信笺,朗声读了起来。 “吾妹见字如面,山水相隔,音讯断绝,甚念甚念!前次听闻妹婿身染恶疾,愚兄既忧且虑,吾妹上伺翁姑,下抚弱子,如今又添重负,可能支否?恨不能肋生双翅……盼速回信,告知近况,若有难处,需知安化还有兄弟也!” 声情并茂地读完,李步蟾问道,“大叔,可有不对之处,需要修改吗?” 来人一拍大腿,眼眶泛红,鼻息都重了一些,“就是这个意思,比我自己说的还要清楚,小先生写得好!” “谬赞了,你满意就好!” 李步蟾给信添上款识,又问清地址,写上信封。 来人接过书信,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迟疑地问道,“小先生的润笔是怎么收的?” 李步蟾笑道,“承惠,二十文钱。” 这个价钱不便宜,顶工匠半天的工银,但读书人的事情,哪里有便宜的? 来人也不觉得贵,爽快地数了二十个铜钱出来,正想出门,李步蟾又唤道,“大叔,还请留步!” 来人回头,只见李步蟾笑容可掬地又数出十个铜钱,“小号刚刚开张,大叔是第一个关照的,这十文钱,请大叔吃碗茶!” 看着首位顾客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蒋桂枝连茶碗都不收拾了,跑过来小手一拢,将桌上的十个铜钱收起来,“小蟾,这个钱咱不花,留下来做个念想。” “现在不担心了?” 先前李步蟾将田地卖了,蒋桂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现在见着开门就来了生意,小丫头就轻松多了。 让蒋桂枝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李步蟾看着自家的门店,还是需要升级。 这里还是太过简陋了,要是能将这里做一个分区,这边做一个茶室,那边做一个书房,中间用屏风隔开,这样格调就起来了。 说起来,代写书信也能作为一门营生,最大的原因,在于现在的人“表里不一”,嘴里说的和纸上写的不是一码事,嘴里说的是大白话,纸上写的却是文言文。 之所以手和嘴脱节,在李步蟾看来,有三个原因。 首先是为了节约成本,在龟壳上刻字,在青铜器上铸字,在竹简上写字,想想都觉得烧钱。 其次就是为了显摆,即使后来有纸了,但读书人口吐的芬芳,也必须比那些泥腿子要芬芳两分,要骂他们都听不懂,那才出圈,有了圈层。 最后就是儒家强行制造壁垒,那些经典都是文言文写成,儒门子弟就靠着这几句文言文当官变现,没了这个,让他们玩什么? 都像四爷那样,“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给大臣写信都是“你好么”,那读书人的姿势还怎么保持? 太阳逐渐西斜,首日亮相算是过去了。 李步蟾看看日头,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取门板打烊。 今日开张大吉,说来还算不错,早晨写了一份家书,午后又写了一份诉状,诉状却是吴浪带来的,李步蟾旁敲侧击,确保没有强迫之举,才接了这单买卖。 “可是李步蟾李公子当面?” 李步蟾抱着门板,抬着脑袋对齐上下,好容易才上好一块,现在这个年纪,关门还是有些吃力。 一个书吏自街口过来,看了看崇文坊,又看了看李步蟾,和煦地问道。 “小子正是,书办有何贵干?” 李步蟾放下门板,客气地问道。 “久仰李公子有黄山谷之慧,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敢说九岁的黄山谷肯定是没有的!” 这书吏站在门口,对着“代写文书”四个大字赞不绝口,自来熟地往店内走去,“某家赵欣颜,现在县衙户房公干,特来向李公子讨碗茶吃。” “赵书办言重了,寒舍蓬荜生辉,幸何如之。” 李步蟾请赵欣颜稍候,将门板合上,再将其请到院里,跟蒋桂枝招呼了一声,让她上茶。 说起来,县衙六房的书吏,刑房的皮司吏,礼房的彭司吏,他都是识得的,这位户房的赵书吏,倒是未曾谋面。 昨日吴房牙办理房契,便是经了这位赵书吏之手,也难怪他能找上门来。 第70章 配驴 “小子新迁,寒舍简陋,让赵书办见笑了!” 李步蟾嘴里说着场面话,请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李公子再过谦,那就是逼我诵一遍《陋室铭》了!” 赵欣颜哈哈一笑,坐下之后也不多话,却是掏出一锭纹银,搁在石桌上。 纹银状若马蹄,纹若流水,雪白的银子在金黄的夕阳下,分外夺目。 赵欣颜笑道,“再说,财神爷也是喜爱李公子穷且不坠青云之志,吩咐赵某上门贴补一二。” “啊?”蒋桂枝端着茶水出来,猛地见着桌上偌大一锭银子,轻呼一声,手上抖了一下,差点没烫着。 李步蟾赶紧起来接过茶盘,轻声问了一句,蒋桂枝抬手吹了口气,只是皮肤微红。 见蒋桂枝没事,李步蟾捧着茶碗放在桌上,请赵欣颜吃茶,“安化十万百姓,都知道赵书办是财神,哪里还有第二个财神!” 他并没去动那锭银子,闲闲淡淡地笑道,“只是小子胆小,见财神爷上门,未免有些诚惶诚恐。” 见李步蟾云淡风轻,赵欣颜心中一凛,把一点小心思收了起来。 对于眼前这位,这几个月来,他听得多了,原本是不以为然,一个总角童子,再能又能如何? 但传得多了,他也不免有些嘀咕,刚好有这个机会,便寻思着过来见识见识,不想几句话下来,李步蟾如封似闭,他这个经年老吏愣是找不到破绽。 赵欣颜又掏出一张纸来,和银子放在一起,“李公子还请画押,这擒倭的赏银,是朝廷的意思,赵某可不敢带回去。” “擒倭?倭寇?” 李步蟾有些狐疑地拿起纸来,确是户房的发银凭据,上面写明是“赏银五十两”。 他想了想,能跟这个沾边的,也就是那个带着舟山乡音的假知县钱大音了,感情他是倭寇? 倒也是,倭寇的大本营,不就是舟山么? 难怪陆炳两人将人带走,两个多月过去了,石安之的代理知县都晋为知县了,那假知县却没有音讯下来。 问及赵欣颜,他也不甚明了,只知道朝廷有令下来,让县衙酌情赏赐有功人等。 想到这个倭寇不是普通倭寇,而是害了朝廷命官的剧寇,故而县衙就从重赏了五十两。 而有功人等,除了巡按知县,就只有李步蟾了,这五十两自然就归了李步蟾一人。 “酌情赏赐有功人等?” 李步蟾心中冷笑,这得亏是石安之任知县,不然也就是县衙门口的旌善亭上多一行表彰。 在纸上签字画押,交给赵欣颜,赵欣颜又是捋髯赞叹两声,“好字,好字!” 看看日头,李步蟾热情地延客道,“蒙赵书办辛苦一趟,家里聊备了两个小菜,还请赏光,胡乱吃上一口。” “哈哈,承情了,改日,改日。” 赵欣颜站起身来,将收条拢进衣袖,“今日算是认识了,李公子别嫌老赵迂腐古板,以后咱们可要多多亲近!” 李步蟾送到门口,“一定一定,与有荣焉。” “留步留步!”赵欣颜伸手虚拦了一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就出了崇文坊。 刚走两步,迎面一匹骏马走来。 夕阳如金,青钱骢宛若是从云端走下一般,神骏如龙,宛若天马。 赵欣颜目露异彩,招了招手,“张总甲,这是去年你买的那匹马?” 见是赵欣颜,张成赶紧上来行礼,“回赵司吏,正是那匹。” “当时瘦骨嶙峋的,还瘸着腿,跟个铁拐李似的,不想被你将养了这大半年,倒成了吕洞宾了!” 赵欣颜啧啧有声,围着马转了一圈,走到一旁,对张成勾勾手,让张成附耳过来,“能否请你帮个忙?” 不待张成表态,赵欣颜道,“我家有头驴,你拉着这马儿过去,来年要是多了头健骡,我承你的情!” “什么?让我的青钱去给驴配种?” 张成仿佛是被电着了似的,身子一弹,从赵欣颜身边弹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赵书办,其它事儿都好说,这事儿不成!” 赵欣颜目光阴鸷了下来,嘴角噙笑,“不能商量?” 张成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青钱骢身上一转,咬咬牙,“你包涵,真不成!” “也是,这么好的马,拉去配驴,确实是糟践了,怪我怪我!” 赵欣颜嘴角的笑意绽开,嘿嘿连声,恍若无事,热络地拍拍张成的肩膀,“回回!” 目送赵欣颜施施然离去,张成怔怔地呆立半晌,废然叹了口气,搂着青钱骢的脖子,再也没了先前的得意,“青钱,回家!” “……那人怕遭贼,就把银子埋那里,还在那里插了块牌子,上头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怕贼投罗!” 李步蟾慢悠悠地说着笑话,蒋桂枝蹲在地上,大白天点着一根蜡烛,两个眼睛睁得溜圆,瞪着下面的坛子。 坛中银光闪烁,五锭大的,是五十两的大元宝,两锭小的,是十两的小元宝。 “一二三四五……” 就这十以内的数目字,蒋桂枝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遍,还数不够。 自从搬到这里,蒋桂枝主持的第一件大工程,就是“埋金”,在房里地下挖个坑,再埋个坛子,每天都要看一遍,这是她的幸福时光。 听着李步蟾的调侃,蒋桂枝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李步蟾说的不是她,她的家当只有二百七十两,哪来的三百两! 又数了两遍,蒋桂枝“噗”地一下,吹灭了蜡烛,恋恋不舍地将坛子封起来,再将地板盖上,起身做饭去了。 李步蟾笑了笑,“多煎两条鱼,等下我去一趟先生家!” “知道了!” 蒋桂枝甩甩头,双丫髻放了下来,两条小辫甩来甩去,好似春风中的垂柳。 半个时辰后,李步蟾拎着食盒,从崇文坊出来。 崇文坊前的街道叫文昌街,出了坊街西行,过了文庙和县学,便是南北纵向的马道街,洪武初年,曾在此驻有防卫快班的马队,后来马队没了,但街道却以此为名。 出了马道街,便是衙前街,远远的就能看到县衙。 第71章 宅门 垂暮的夕阳吊在洢水之上,将广袤的高天分成明暗两段。 县衙的大门已经关闭,白日的喧嚣被晚风卷走,只留下空空荡荡的肃穆。 李步蟾将食盒交到左手,沿着围墙折而北行,往后衙的宅门而去。 一个皂隶站在檐下,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平板的脸上迅速化开,犹如解冻的春水,“李公子来了?” 看李步蟾拎着的食盒,他哈腰吸了一下鼻子,“这是给县尊老爷的?香飘十里,真真好手艺!” 李步蟾放下食盒,微笑着拱手,“劳烦张大哥给叫个门。” “唉唉,客气了不是!” 姓张的皂隶应声拿起一个鼓槌,在门上的梆子上用力敲了几下。 片刻之后,门上的望孔中有目光一晃,接着“吱呀”一声,宅门打开,将李步蟾让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苍头老仆,李步蟾随意地跟他说道,“斛伯,我带了鱼,等下你也过来吃!” 老仆笑着摇摇头,“老奴还要看门,等下差再说!” “那行,给你留一块!”李步蟾也不多说,拎着食盒前行。 这老仆是石安之唯一的随从,大名石斛,李步蟾叫他斛伯。 斛伯是石家的老人,他伺候石安之读书赶考做官,现在老妻没了,只有一个儿子,接着伺候石安之的儿子石遇读书赶考做官。 俟李步蟾进去,斛伯紧跟着就将门关闭,从头到尾,不跟门外的皂隶有半句言语。 后衙的戒备森严,比去前衙要麻烦得多。 后衙最为紧要的,就是这道宅门。 后衙房屋增减几间,无关紧要,但想要直通衙外,在外墙上另开门洞,则是绝不允许。 在考核之时,“另开便门”是雷池,不容越过,一经发现,视同作弊,“另开便门,外省官员在其衙署旁边另作小门,放其私人出入作弊。” 说起来,也就是李步蟾得了石安之的特别关照,不然即使是衙门的书吏衙役,除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得入内的。 沿着花径到了院内,看到其中景象,李步蟾就是一怔。 石安之夫妇没有在房中就食,却是将饭桌摆着院里,桌上摆着两盘菜蔬,一盘茄子,一盘炒鸡蛋。 菜还是原样,饭碗侧翻了一个,饭也洒了,石安之靠着椅子,双手捂头不住地哼哼,清瘦的脸颊上,青筋跟蚯蚓似的凸起,冷汗如珠。 蔡氏满脸的关切焦急,捧着一杯热水,右手不停地摩挲着石安之的后领,脑门的汗比石安之还多,不住地低头问询,“好点了没?” 石安之闭着眼睛呵呵直笑,“好多了,一点老毛病,你急个啥?” 两人忙活着,没留神李步蟾走了进来,放下食盒,“先生这是犯了偏头痛?” “是小蟾来了,坐。” 蔡氏这才注意到院内来了人,“你家先生这病,打会试那年就落下了,一人在外,不知怎么就得了这偏头风,半边头痛,忽左忽右的,原本这几年都没犯了,不曾想今日来得这般猛烈……” “郎中来瞧过没?” 李步蟾沉稳地问道,前世他的领导也有偏头痛,对这个他有些经验,石安之这应该是闲散久了,陡然委任一县正堂,事务一多,旧疾复发了。 “二十多年的老毛病,跟老友似的,不时来访,郎中还能有我熟?” 食盒放在桌上,石安之鼻子一吸,嘿然一乐,“有鱼?可以开荤了!” 他扭头老妻说道,“我就是这表字取得不好,若素若素,可不就得天天茹素么?” 见石安之这般谈笑自若,李步蟾很是佩服,偏头痛这玩意不讲道理,来的时候烈如雷鸣,堪比利斧劈头,所以也叫“雷头风”,连孙猴子都忍不住,满地打滚,肉体凡胎,不是说忍就能忍的。 “都疼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 蔡氏轻轻地打了一下,有些嗔怪,不过这么一打岔,她倒是没那般焦急了。 李步蟾想了想,问道,“家中有龙脑没?” “龙脑?”蔡氏自嘲地笑了笑,“倒是有些川芎与细辛,你先生说没用,就没去熬了。” 龙脑就是冰片,其色似冰雪,其质似云母,其形似梅花,故而以“龙脑”名之。 龙脑不只是可以入药,更可以用于熏香,都是从海外来,价格贵重,非豪门巨室用不起,石安之这官越当越穷,自然是不会备有龙脑的。 李步蟾点点头,安慰了蔡氏一句,又来到后衙的宅门处,往转桶中放入一块碎银,跟门外的皂隶吩咐一声,又回到院中,先到后厨取了一根白萝卜,取了一碗汁液之后,再出来替过蔡氏,自己为石安之揉头,陪他说话。 “这几日的利市如何,能糊口不?” 看石安之哼哼着,还关心自己的生计,李步蟾心中一暖,“必须糊口啊,不然还能“食有鱼”? 石安之扯着脸笑道,“食有鱼还不够,还要“出有车”才行!” “哈哈,我现在“居有家”,就不用弹剑邀宠了!”李步蟾笑着笑着,又皱着眉头,“这代写文书,说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跟李步蟾聊着天,开着孟尝君的玩笑,石安之似乎没那么头痛了,“哦,说来听听!” “这几日动笔,按照东家所言,抬头就是称呼“先生”,原本这“先生”,只有师可称,父兄可称,长者可称,对? 可如今,同辈可称,后进可称,医卜可称,商贾可称,甚至舆台皂隶均可称先生!” 李步蟾轻轻揉着石安之的太阳穴,很是为难,“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小子再不敢称先生为先生了!” “噗哧!” 听李步蟾说得诙谐,蔡氏不由得一乐,石安之也是呵呵笑道,“大丈夫岂可因噎废食,如今胥吏也称“相公”,难道你就不考秀才了?椎油作面的佣夫也称“博士”,剃工也称“待诏”,难道你就不入翰林了?” 此时的大明,追求雅古,已然虚伪成风,甚至背义而称,令人发噱,两人虽是笑谑之言,却带着冷意。 第72章 假父 说笑之间,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斛伯来了。 李步蟾接过一包龙脑,这小小的一包,只有五钱,却花了一两银子。 斛伯看了看石安之,忧心忡忡地离开,李步蟾取出少许龙脑,和入之前的萝卜汁中,搅拌调匀,捧过来对石安之道,“先生,忍着点啊!” 石安之身子下滑,脑袋平仰在椅背上,任他宰割。 “先生是左边头痛?” 不待石安之回答,李步蟾用调羹舀了一勺萝卜汁,就往他左边鼻孔灌入。 “咳咳咳!” 这个味道酸爽过瘾,从鼻孔窜到口腔又窜到喉咙,让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石安之,本能地弹了起来,连声咳嗽。 蔡氏紧张地抚着背,石安之咳了两声,一直捂着头的头慢慢地又仰了下来,“咦,你小子还有点名堂,再来!” 李步蟾又灌了两次,石安之晃晃脑袋,示意不用了。 蔡氏欣喜地问道,“不痛了?” 石安之笑呵呵地道,“头是不痛了,就是眼睛有些干。” 蔡氏上去翻了翻眼皮,眼睛有些发红,跟兔儿爷似的,“你们爷儿俩先聊一会,我去把菜热一热!” “这破知县,案牍劳形啊!” 蔡氏不在,石安之倒是开始吐槽了。 他这个知县是托了死鬼钱大音的福,那个冒充钱大音的倭寇,石安之也不知他结局如何,他只是听毛伯温提过一嘴,知道些来龙去脉。 那假钱大音,原本是舟山千户所的一名总旗,不知为何,杀了上司挟舟出海,先是做了海贼,后来投了倭寇。 说起舟山倭寇,这个锅还需要东瓯王汤和来背,正是他忽视了舟山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大举裁撤舟山的军事力量,还将昌国卫迁至象山,使得舟山只余下两个千户所。 余下的这两个千户所,到如今能舞刀的军士,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千人。 在一次海上劫掠中,这位新扎倭寇碰上了钱大音。 那钱大音由番禺县丞晋升安化知县,原本最为便捷的行程,是由陆路北上,经韶州郴州衡州到长沙,再转道安化,沿途千五百里,一月可至。 但钱大音可能是不喜陆路劳累,而是走了水路,他坐海船北上,应该是准备由长江至岳州,转资水而到安化,虽然耗时要多半个月,但比起陆路那般多是在山间穿行,却是要舒服多了。 可惜,海船都快看到华亭了,撞见了倭寇。 那假钱大音看到钱大音的官凭,福至心灵动了心思,觅了个机会,甩脱同伙,孤身跑来上任。 刚开始他深居简出还有些生涩,半年之后他便驾轻就熟了,却时运不济,遇到了李步蟾。 石安之接手了安化县,这里地远人稀,连个县丞都没有,这个知县确实是累人,很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 中秋已过,这几天石安之一直在忙着组织征收秋税,还要忙李步蟾给他参谋的公督私藏法。 今日他又让刑房将这段时间的案件集中起来,审理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都下衙了,还有一件疑案无法决断,石安之就是在吃饭之时,还在揣摩此事,不想却惹发旧疾。 说起此案,石安之笑道,“此案事主名叫潘彦,就是崇文坊人氏,你可识得?” 潘彦? 李步蟾脑海中浮现一个阳光少年的形象,乔迁那天,遍邀四邻,确实是见过的。 他对这个潘彦印象不错,“他犯事儿了?不至于?” 石安之摇头苦笑道,“他倒没犯事儿,是摊上事儿了!” 既然事关邻居,李步蟾就打听了一下。 这潘彦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家境殷实,算是崇文坊的土豪,他是家中独子。 上月潘彦父亲过世,他正在守孝之中,却在前日发生一桩怪事。 有一郎中,突然闯到潘家,要认潘彦为子,说自己是潘彦的生父。 这事来得荒诞,潘彦当然不认。 但那郎中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潘父当年寻其看病,知道郎中育有多子,生计困难,而自己却年迈无子,两方相商之后,便将潘彦抱养为子。 他是郎中,顺手便在药方簿上记下了潘彦的出生年月时辰,还记下了抱养之事。 生辰信息是家中绝密,外人不得而知,而那药方的纸墨也都是陈年之物,不似造假。 如此看来,那郎中所言,也不似信口开河。 但哪怕他有药方为证,潘彦还是不信,不肯相认,那郎中便一纸诉状告上了县衙。 接到这个申诉,石安之也是坐蜡了。 那潘彦母亲早亡,父亲新逝,家中就他一人,这就陷入了一个类似钱大音冒充上任的怪圈,无力自证,也无法他证。 事关人家“谁是爹”的大事,不给出判决又不行,但石安之又能咋办? 他可没包青天那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 “这倒也不用日审阳夜审阴……” 李步蟾问了几句,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心里倒是有了计较。 “有何办法?快说来听听?” 听李步蟾再说了两句,石安之一喜,眼睛一亮,哈哈大笑。 这时蔡氏将饭菜重新端上来,先是自家的茄子与鸡蛋,后是蒋桂枝烧的两道菜。 一盘上来,石安之乐道,“哈哈,酒煮菜!” 又一盘上来,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妙极妙极,还有棕鱼!” 蔡氏白了他一眼,对李步蟾道,“桂枝有心了,又几天没见她了,明日让她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李步蟾应了一声,给石安之斟了一盅酒,石安之“支溜”喝了一口,自得其乐。 石安之说的酒煮菜,并不是蔬菜,而是用黄酒煮的鲫鱼。 在传说中,鲫鱼是麦王爷后稷所化,是粮食所变,所以不是肉食,而是一道蔬菜。 不光鲫鱼是蔬菜,江中之鱼都可以算是蔬菜,所以杜甫说“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范成大也说“海雨江风浪作堆,时新鱼菜逐春回”。 酒煮菜是鱼,棕鱼却是菜。 棕鱼是棕榈树的花苞,黄黄的细细的犹如鱼子,故而称为“棕鱼”,苏东坡就喜欢吃这味棕鱼,“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木鱼子。” 其实不管是酒煮菜也好,棕鱼也罢,都是吴越口味,长沙府并无这般做法,平时跟蔡氏聊天,蒋桂枝用心记下了,今日特意烧了送来。 ps:本文治偏头痛的方子,是取自宋代张邦基的笔记《墨庄漫录》,据说是赵宋宫中秘方,是赵大所传,相当灵验,曾以此治好了王安石的偏头痛,王安石又以此治好了苏东坡的偏头痛。 不过野人野语,读者君也不可轻信,毕竟不知如今的萝卜与千年前的萝卜是否有别,也不知龙脑香的质地与千年前的龙脑是否一致。 第73章 假子 “先生,这菜还成?” 李步蟾拎着酒壶,又给石安之续上一杯,便将酒壶收起,不给了。 “还成还成,”石安之有些留恋地瞥着酒壶,手上不停地撇着鱼刺,“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李步蟾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先生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 石安之的酒杯顿住了,眼神复杂,“孺子,你这又是何必?” 这个世界值得珍惜的东西不多,如果让这样的东西错过,那是对自己的一种犯罪。 对于石安之,李步蟾不只是感激他的帮助,也不只是钦佩他的品德,更是一种没有隔阂的亲近。 既然石安之将“师”让了出去,李步蟾就想着认个“父”,更加纯粹,也更加亲近。 一旁的蔡氏满脸慈爱地看着李步蟾,对这个早慧的童子,她是喜爱的不行,但兹事体大,石安之不松口,她也不敢说话。 李步蟾恳切地道,“今日假父都能认子,先生就不能认一个螟蛉假子?” 石安之放下酒杯,看到李步蟾眼底的真诚,叹了口气,“要是不允了你,倒是老夫矫情了,就应了你!” 听他应了,蔡氏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李步蟾请两人并排坐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明日再让桂枝来给二老磕头。” 认下李步蟾,石安之也是容光焕发,“明日多弄两个菜,咱们一家人好好热闹一下。” “明日我来安排就行,”李步蟾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子曰:“可也,简”,小办一下,小办一下。” 石安之肃然道,“子曰:“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 父子俩对了一个眼神,哈哈大笑。 翌日。 安化县衙,二堂。 潘彦站在被诉一侧,很是憋屈。 父亲新逝,却有人上门认子,换谁来都会怒火中烧。 偏偏这人有证据,还知道自己的生辰,又不免让他坚定的心中,有了一丝狐疑。 这几天走在街上,潘彦都感觉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尤其是自己的朋友,嘴上不说,眼底似乎都藏着嘲笑。 “啪!” 堂上一声脆响,石安之问道,“告人黄郎中,你确定被诉潘彦,是你亲生?” 黄郎中看了看潘彦,满脸慈祥,“小人确定。” 石安之翻开药方簿,“除了这药方簿,你可还有其它人证物证?” 黄郎中有些迟疑地摇摇头,“无有。” “那好,本官问你,”石安之面无表情,“被诉今年几岁?” 黄郎中不假思索,“潘彦是正德二年生人,今年虚岁十七。” 石安之接着问,“潘彦之父潘茂当时寿数几何?” “潘茂?”黄郎中心算了一下,“当是三十五六。” 他偷着看看石安之的脸色,接着补充道,“正是由于潘茂到了这个年岁,还没有……” “啪!” 石安之面沉似水,猛地一拍惊堂木,将那本药方簿掷于堂下,“黄郎中,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你的证据?” 黄郎中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也不去翻那药方簿,跪地“砰砰”磕头,“县尊老爷,小人句句是实,不敢……” “还敢嘴硬?”石安之冷然道,“看看你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以第四子与本县潘翁”,然否?” 黄郎中爬过去翻来药方簿,陈纸陈墨,与石安之说的一般无二,”某年某月某日,以第四子与本县潘翁。” “你自己说了,那一年,潘茂不过三十五六岁!”石安之森然问道,“三十多的壮汉,你却称之为“翁”,这是哪门子道理?” “啪!” 黄郎中手里的药方簿滑落地下,自己也如同被倒空的烂麻袋,颓然倒地。 就听到堂上厉声喝道,“黄郎中,你诈冒子嗣,还不从实招来!” “县尊老爷,恕罪啊!” 黄郎中一声尖叫,却被两边的皂隶掀翻在地,石安之冷叱道,“按大明律,“若诈冒脱免、避重就轻者,杖一百,徒三年\",左右,先给我打他一百杖!” 两个皂隶出列,杵着水火棍站在黄郎中跟前,好似屠夫看着案板上的猪肉,满脸冷漠。 “啪啪啪!” 板子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开始黄郎中还能求饶两声,三十板之后就只剩下哼哼了,六十板之后,连哼哼都没有了,只听见机械的拍击之声。 在一旁的潘彦,开始还看得酣畅淋漓,到得后来也是面色惨白,没想到律法对冒认儿子之事,判罚如此之重。 一百杖打完,黄郎中被拖了出去。 潘彦磕头谢过县尊,心神恍惚地出来,一个软巾襕衫的秀才迎了上来,笑吟吟地敲着折扇,“恭喜贤弟,为那小人胡缠了这几日,总算是洗刷清楚了!” “多谢嘉宾兄!” 见到朋友,潘彦觉得腿脚没那么软了,“今日痛快,块垒全消,当大醉方休!” “妙哉妙哉!”那嘉宾兄“唰”地打开折扇,扇了几下,“走,叫上盈科老弟,会须一饮三百杯,不使金樽空对月!” 出了县衙,秋阳照在身上,潘彦精神一震,公堂之上的些许不适烟消云散。 时候尚早,两人携手往崇文坊而来,经过县学,又接上一个比潘彦稍长的士子,三人说说笑笑,显得甚是亲密。 那嘉宾兄一路左顾右盼,到得崇文坊,“咦”了一声,“好书法啊,几日未来,坊间来了高人了?” 潘彦看了看,笑道,“这家门市了不过旬日,不过可不能算“高人”,他的身高不过五尺而已!” 说话间,前方出来两个童子,那男童身着麻衣菅履,女童身穿轻衫褶裙,潘彦示意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他了!” 李步蟾迎面过来,见着潘彦,热情拱拱手,“潘兄春风满面,看来是赢了官司,恭喜恭喜!” 潘彦哈哈一笑,拱手还礼,“承贤弟吉言,果然是赢了官司,那姓黄的贼子自以为得计,却哪里瞒得过县尊的明察秋毫,被县尊打了个屁股开花!” 说起这桩事,潘彦容光焕发,声音犹如洪钟大吕,恨不得全崇文坊的人都听见,“这事痛快,待会儿愚兄便去燕春楼痛饮一番,贤弟不如一起?” 第74章 剪烛 “哈哈,潘兄阴云尽散,是该好好喝几杯!” 李步蟾笑道,“不过小弟却是不能奉陪了,年幼体质弱,恨酒力不敌。” 潘彦连连点头,知道李步蟾这不是推脱,那日乔迁他们就知道了,他虚岁才九岁,确实不便饮酒。 寒暄几句,李步蟾便带着蒋桂枝离开。 今日算是他的大日子,店都没功夫开了,哪里有功夫跟这帮路人磨叽。 李步蟾精通刑名,知道那黄郎中今次是惨了,这冒认子嗣一经认定,上来就是一百记板子伺候。 看那潘彦的神色固然轻松,但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惊惧,可见那黄郎中被打得不轻。 量刑之所以如此严酷,是因为冒认子嗣之事,看似轻巧,实则严重。 一来会扰乱宗法秩序,二来可能导致逃避徭役,这是动摇大明根基之举,必须下狠手防微杜渐。 黄郎中还要庆幸,他所冒认的潘彦,不过是庶民之子,若潘彦之父有个官身,直接就是绞刑,若是有官员协助黄郎中冒认子嗣,等待官员的就是革职流放。 “小蟾,以后你少跟那潘彦来往。” 蒋桂枝回头看了一眼,“不是,跟潘彦来往还行,但当心他的朋友!” 李步蟾也掉头扫了一眼,笑道,“哦,这是为啥啊?” “你听我的!”蒋桂枝鼓着腮帮子,“我看那俩货,不像好人!” 李步蟾摇摇头,连蒋桂枝都看出来了,潘彦自己还懵懵懂懂的。 潘彦年少,家又殷实,属于三教九流城狐社鼠的最爱,黄郎中,这还只是热身啊! “听你的,必须听你的!” 蒋桂枝这下高兴了,“走,我跟龚婶子学了蒸馒头,让二老尝尝!” “嗤!” 剪刀轻快地一剪,一小段焦黑的灯芯被剪了下来,烛光摇了摇,又明亮了一些。 李步蟾将剪落的灯芯拨到一边,这落下的烛油还可以溶了,添上新的灯芯制成新烛,不能让焦芯给污了。 看看窗外,月色如霜,李步蟾紧了紧衣襟,十月清霜重,已是有些凉了。 “……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 则对曰:“唯,不敢忘。” 三年乃报越。”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李祖谋留下的《左传》,李步蟾已经是滚瓜烂熟了,但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悟。 就像“定公十四年”的这段文字,寥寥三十来个字,那个感觉就出来了,神完气足。 这般笔力,犹如挽成满月的强弓,蓄势待发,张力十足。不但比《资治通鉴》强出一大截,比太史公的《史记》都要高明。 就像苏东坡说的,论起文章,秦汉以下跟先秦,要差着一大截,如果说先秦诸子的文章如黄钟大吕,而宋时的文章只像是秋蝉鸣叫。 哪怕是欧阳修这般高才,在宋人自己评价之时,都说他只会“呜呼哀哉”,做“第二等文章”。 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落差,倒不是真的写作技法差了这么多,而是格局差了。 先秦诸子的文章,都是用来教育君王的,而后来者的笔墨,都是用来教训庶民的。 李步蟾忽然“噗哧”一笑,莫名地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场电影《荆轲刺秦王》,里头是由宋江演政哥儿,里头有一个桥段就挺逗的。 在秦还没有灭六国的时候,政哥儿每日出入宫门,门口的宦者就会冲他大喝,“政,你忘记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六国的大愿了吗?” 政哥儿就扯着嗓子喊道,“我没忘!” 这戏是凯爷编的,看来他也读过《左传》,将夫差的帽子扣到了政哥儿的脑袋上。 不过这般喊话,想着还挺带感的,挺有成功学鼻祖的味道,李步蟾都想冲自己吼两嗓子,“李步蟾,难道你忘了……” 不过看看这清冷的秋夜,李步蟾还是放弃了这丧心病狂的想法,怕把狼招来。 “咚咚咚!” 这时院门外传来扣门声,声音不大,但敲得甚疾,可见来人心里很是焦急,却又强自按耐。 “嗯?”李步蟾望了过去,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呢? 过不多时,“吱呀”门开,有人进来,蒋桂枝在院门口叫道,“小蟾,是张大叔来了!” 张成? “来了!” 李步蟾应了一声,放下书卷迎到院里,见蒋桂枝陪着张成夫妇进来,正在和龚氏拉话,那龚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显心不在焉,张成则是满脸急色,朝书房这边张望,见李步蟾出来,又勉强挤出一分笑意。 “桂枝,你不是蒸馒头还差了功夫么,趁这个机会,跟婶子讨教两手!” 这两口子明显有事,李步蟾也不说客套话了,“张叔,请过来这边叙话。” 进到房来,见房中一副挑灯夜读的模样,张成脸上的苦涩都淡了一分,佩服中带着羡慕,“挑灯夜读,小先生还真是勤奋得紧!” “呵呵,张叔,这读书之事,千军万马独木桥,”李步蟾难得吐槽了一句,“读书……苦啊!” 这个本该是上游乐园的年纪,却要整天捧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不枯燥的么? 读书本就是苦差事,除了天分,最重要的是毅力,能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的毅力。 白居易就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苦,想睡个囫囵觉都难,“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苦吃多了,以至于白居易一身的病,未老先衰,“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合下书卷的白居易,一把辛酸泪,“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小小童子老气横秋,其实挺好玩的,张成却乐不出来。 都等不及坐下,他就开门见山,拱手道,“小先生,不怕你笑话,我是有事相求来了!” 李步蟾伸手一引手,请他坐下说。 张成屁股刚沾椅子,便掏出一张纸来,“小先生,先看看这个。” 李步蟾接过纸来展开,眼睛一眯,这是县衙的文簿,“解粮?” 第75章 解派 张成废然长叹一声,靠在椅子上,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平时遛马的神采是半点不见了。 “要只是解粮,我也不会拉下脸来求你了,你看那解粮的地方,这是把人往死里整啊!” 李步蟾嘿然不语,看着手头的文簿,手指叩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声音。 不久前,安化县的秋粮刚刚纳完,全县上下都松了口气,石安之也就这几天才睡了几个好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环扫尾之事了。 各地农户的粮食都是缴纳在乡镇,必须将这些粮食归到县里的粮仓,才算大功告成。 可粮食没有长腿,不可能自己跑到县仓,如此一来,县衙就要签派徭役,让人将税粮解运至县里。 这些被签派解粮的百姓,谓之“解户”。 安化县土地贫瘠,在嘉靖元年十月的秋粮,只有五千三百石,一共签派了五十二个解户。 不幸的是,张成中奖了,他的解粮任务是一百一十石。 说起来,将这一百一十石粮解运至县里,倒不是特别为难之事,但麻烦的是解粮的地点,不是一个,是四个。 仙溪镇,三十石。 南金乡,二十五石。 古楼乡,二十石。 羊角塘镇,三十五石。 李步蟾放下文簿,问道,“张叔,你这是得罪谁了,对方下这般狠手?” “思来想去,只能是户房的司吏赵欣颜。” 张成不假思索,显然已经合计了很久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向来与人为善,说得上得罪的,也就是他了。” 李步蟾“嗯”了一声,“方便说一说么?” “这有啥不方便的,”张成苦笑道,“还不是青钱骢惹出来的,那赵司吏想让我家的青钱骢去他家配种,我不乐意,驳了他的颜面。” “不乐意?” 这个赵欣颜,李步蟾还是有印象的,他家门店开张那日,还是这位赵司吏送来了五十两赏银,不咸不淡地说过几句话。 不过,李步蟾有些不解,户房司吏在县里,那真是如土皇帝一般,张成再怎么爱马,也不该这般大胆? “嗨!”张成知道李步蟾的意思,“要是拉去给他家的马配种,那我也就忍了,可他家的是驴!” “卧槽!” 李步蟾了然了,轻声骂了一句。 那赵欣颜虽是一县财神,毕竟不是官身,也是不能骑马的,家中自然就没有马了。 可让青钱去给一头驴配种,想想青钱那英姿飒爽的模样,确实不能忍。 “仙溪镇……东,南金乡……西,古楼乡……南,羊角塘镇……北,这是围安化县一圈啊!” 李步蟾脑子里想着这些乡镇的方位,呵呵冷笑,“这赵司吏怕是对着舆图填的文簿?” 张成满脸都是苦涩,倾诉道,“这四个地方,处于安化的东西南北四极,从东端的仙溪到西端的南金,不下二百里,从南端的古楼到北端的羊角塘,更是有二百四十里,尤其是南金与古楼,都在山间,山路如羊肠,即使是解运一地,尚且勉强,何况四地?” “是啊,张叔,可若是不能将税粮按时解至县仓,嘿嘿……” 李步蟾嘴里干干地笑着,脸上却是没有半分笑意。 税粮乃一国之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按照《大明律》,“凡解送官物,不依原定限期,违限十日者笞二十,每十日加一等,罪止杖六十。” 宣德年间,有荆州解户袁某解粮至凤阳,延误了四十日,被杖六十,并赔补损耗粮米。 照张成这般,推着小车,辗转围着大山打转,今年都不见得能解运完毕,肯定是顶格的六十大板。 真要是被赵欣颜摁在了县衙,六十板子下来,能不能留一口气,还真不好说。 就算命大留了一口气,照样还要解运补足税粮,否则按“亏空官粮”条例,处罚可就不是打板子了。 “小先生,这解粮派得无理,你觉得能否向主簿申诉一番?” 张成强自镇定,带着期盼地看着李步蟾。 今日收到县衙的文簿,他当时就傻眼了,四处打听下来,差点没瘫了过去。 在家里与龚氏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一筹莫展之下,想到了李步蟾。 他并不清楚底细,但能让县衙的快手吴浪俯首帖耳的,想必有些来头,但真要说一个独居的童子,能够在赵欣颜处落得多大脸面,实在难说得很。 但逼到份儿上了,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携龚氏登门,以求援手。 “找主簿申诉?” 李步蟾摇摇头,“张叔,不行的。” 主簿是户房的顶头上司,不说是否跟赵欣颜有何瓜葛,单说此事,这赵欣颜每个字都在规则之内,没有半点违制违规之处,如何申诉? 退一万步讲,就算申诉成了,能少跑两处,他赵欣颜掌着户房,能使坏的地方多了,防不胜防。 再说,这次的解运重新签派,下次呢? 下次还能申诉么? 看李步蟾摇头,张成鼓起的希望又破灭了,颓然抱着脑袋,缩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张叔,你看这样成不成?” 张成眼中没有丝毫神采,木然地听李步蟾说话,“这事儿也没到那一步,你们先别着急,明日我去找找那赵司吏,看他能否赏我一个薄面,如何?” “那就劳烦小先生了。” 张成抽动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不管成还是不成,叔都承你的情。”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下来。 呆坐了片刻,两人走到院里,张成的脚步有些蹒跚,龚氏也走了出来,眼眶红红的,失魂落魄,全然不见了平素的爽朗。 李步蟾将他们送到门口,劝慰两句,等两人走远,再将院门关上。 蒋桂枝跟龚氏走得挺近,龚氏平时开朗大方,还教她做馒头,今日却哭哭啼啼的,让她很不好受,“小蟾,要不咱帮帮他们?” “放心,青钱那么喜欢我,我还能让它被一头驴给糟践了去?” 李步蟾拍拍她的手,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弦月,原本冷锐如镰,不知什么时候长毛了,明日可能有雨。 第76章 生计 县衙。 辰时正刻。 时辰还早,此时的县衙非常清静,少有人员往来,赵欣颜撑着雨伞,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施施然走了过来。 轻快的脚步,循着大堂东侧,经过工南科、匠科、礼房、粮科,在倒数第二间房门前止住。 门上贴的标牌,是规规矩矩的两个字,“户房”。 赵欣颜正正头上的吏巾,整整衣领,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推门入内。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户房赵书办最为慎独,每日的辰时正刻,别人都还在路上磨磨唧唧,他一定准时到了县衙。 户房人员不少,却只有一间大房,赵欣颜看着自己的领地,从典吏、书手、攒典到算手,每人的空间都巡视了一番,才走到里间。 进入房中,最显眼的就是一把算盘。 这把算盘不知多少年头了,木框的大漆斑驳,有几根木签明显要新,算盘珠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但这把算盘却丝毫不显得残破,而是泛出莹莹的光亮,沉淀出岁月的醇厚。 赵欣颜掏出一块细软的棉布,细细地擦拭着这把算盘,每一颗珠子,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欣颜面对这把算盘,比面对大明天子,还要虔诚几分,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心思。 从永乐年间开始,他赵家就是以这份差事为永业,百年以来,县里的正堂佐贰如同洢水里的游鱼,不知换了多少茬,但户房始终姓赵。 在赵欣颜看来,户房的这把算盘,就跟老农手中的犁耙一般,都是祖传的生计,没有区别。 就像这秋税的解运,五十余解户,按照规矩,每户要给他八分银,加起来就是四两又八分。 银是不多,但这就是收成,一年夏秋两赋,这就是八两多银子,跟农户看天吃饭不同,他的收成是旱涝保收。 至于少算了一户,赵欣颜温和地笑了笑,不会少算的。 “啪啪啪!” 赵欣颜抓起算盘,手上一抖,算盘珠子如珠落玉盘,如同天籁,令人迷醉。 渐渐地,脚步声繁杂了起来,户房的几名属吏也陆续到来,纷纷给他请安,在赵欣颜温言勉励之后,开始忙活一天的差事。 “笃笃!” 有人过来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赵欣颜抬头一看,大腹便便的很是富态,是隔壁吏房的司吏龚介云。 “介云兄来得正好,我这新买了西湖的龙井,被你赶上了!” 赵欣颜笑着从桌后出来,请龚介云坐下,给他沏了杯茶,沸水滚入,几片茶叶如同翠玉一般飘起,气味清绝。 “要说别的不如你,但就吃喝一项,老龚我是当仁不让的,哪里有味儿,我都能闻到。” 龚介云摸着软趴趴的肚皮,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凑到鼻头闻了闻,才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回味一阵,眼睛睁开,“好茶!” “确实,小弟觉着,比咱这黑茶是要强!” 赵欣颜话音未落,龚介云就接过话茬儿,“那怎么比,若是说这西湖龙井是可以入宫选秀的大家闺秀,黑茶顶多是有些蒲柳之姿的乡下村姑。” “哈哈,介云兄这话喻得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龚介云笑意一收,放下茶杯,伸手一牵赵欣颜的衣袖,轻声道,“上月应役的人头,已经造册了。” 赵欣颜觉得袖中一沉,哈哈一笑,起身将龙井茶叶分了一半装上,“咱们兄弟有时候不曾把酒言欢了,介云兄今晚得闲否?” 龚介云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接过茶叶,大声笑道,“有吃有喝,必须得闲啊!” 目送龚介云出门,赵欣颜摸了摸袖中的银子,小小的,跟个锤头似的,是个十两的小元宝。 赵欣颜知道,这是上次“买闲”的钱。 买闲,买的是三班衙役。 “衙役”本身就是一种徭役,所以是“衙役”,而非“衙吏”。 他们是一种力役,今日可能还在堂上挥舞水火棍打板子,明日可能就脱下衣服回家插秧了。 安化县衙三班衙役这一轮的役期,就是上月期满,轮换之间,需要重新签派。 签派过程,先是由户房查看黄册,从户籍中查看轮值情况,按流程确定应役之人,确定之后,再交由吏房登记造册。 按说这个设计是非常严密的,但中间仍有缝隙可钻。 比如此次签派的衙役,就有两人出了问题,他们一人签派的是步快,一人签派的是皂隶,两人都不乐意服役。 步快整日里跑腿,跋山涉水的腿都细了,皂隶整日里站堂喊威,腿都粗了,都不是啥好活,还没有一文钱工银,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伺候庄稼。 不服役也不是不能商量,让这两人出一些银钱,请人帮他们服役就行,他们认为的苦差事,有人认为是甜的,愿意服役的闲汉,已经从东门排到了西门。 两边银钱到位,户房在户籍上勾一个应役,吏房在三班名簿上补上人名,农家免了劳苦,闲汉得了差事,几方皆大欢喜。 摸着银子,赵欣颜微微一笑,又是一份收成。 水田种稻,旱地种豆,如何在大明令律的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这就要看庄稼把式了。 “请问,赵司吏可在此间?” 回味之间,赵欣颜听到门外有人问话,声音稚嫩,似曾相识。 赵欣颜心中一动,出来一看,含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将李公子刮到赵某这小庙来了?” “刚到十月,还在秋月的尾巴上,来到这财神庙,自然是金风!” 李步蟾扭头之时,笑容盛开,“赵司吏公务繁忙,小子不请自来,打扰了,打扰了!” “李公子这话却是羞臊我了,莫不是我赵某人平日里有些崖岸自高,不好亲近?” 赵欣颜将李步蟾请进去,正待沏茶,李步蟾左右看了看,虚虚一拦,“不瞒赵司吏,今日是有些小事相扰,可否移步到花厅一叙?” 赵欣颜一怔,李步蟾尚在总角之年,且未成丁,所来自非自家之事,当是为人说项。 他放下茶盒,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劳动李公子冒雨前来,看来其人面子不小啊!” 第77章 河伯 “哈哈,”李步蟾不置可否,“就看赵司吏能否赏在下一个薄面了!” “好说好说!” 赵欣颜拿起雨伞,两人出门,穿过大堂走到廊前,赵欣颜皱着眉头捶捶腿,李步蟾关切地问道,“赵司吏这是风湿?不碍事?” “老毛病了!”赵欣颜撑开雨伞,无奈地苦笑道,“明明就是些微小雨,可这风湿就能闻得到味儿!” “不管它雨大雨小,只要有风有雨,自然就有风湿跟着了啊!” 李步蟾也撑开伞,跟着走了出去,发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感慨,“秋风秋雨愁死人啊!” 安化县衙的花厅不大,里面是半亩方塘,此刻的池塘,已经被飒飒金风刮得枯瘦,只剩了几根残败的荷梗,歪歪斜斜地插在淤泥里,听着愁人的雨声。 方塘西侧是一间小亭,两人步入亭中,收起雨伞,亭中坐凳被一夜风雨浸湿,却是坐不得了。 赵欣颜紧紧衣襟,职业化的笑容如同刀刻一般,“此间安静,李公子是有何事,需要赵某效劳?” “就是此事,可否请赵司吏再行斟酌斟酌?” 李步蟾掏出一张文簿,赵欣颜接过来一看,脸上的笑意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李公子,若你说的便是此事,却是为难我了。” “嗯嗯,那么,赵司吏能否给我一份薄面呢?”李步蟾轻声问道。 “实在是抱歉,对不住了。” 赵欣颜满是歉意,“这解粮的差役已然签派,确实是改不动了!” “理解理解,我大明以律治国,“户役、田宅、婚姻、仓库、课程、钱债、市廛诸事,皆系民生国计,故列为户律,以定其制”,户律七事,户役第一,我年幼脸小,自然卖不动这般面子的。” 眼见着被自己拒绝,这李步蟾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说出这样的话,赵欣颜眼角一颤,看着亭外的雨丝,语气稍软。 “今日是赵某冒犯李公子了,改天一定赔罪,不过,赵某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步蟾点点头,“既然是肺腑之言,自然是该洗耳恭听的。” 赵欣颜转身看着李步蟾,对方身子小小的,让他俯视着很是别扭,“赵某觉着,既然雨已经从天上落下来了,那雨中之人,想的应该是打伞添衣,而非臆想着让天爷将雨停了。” 他垂下头,问道,“李公子觉得呢?” “赵司吏高见!” 李步蟾呵呵一笑,避而不答,“据说,自永乐以来,安化赵氏累世司户房之吏,至今已逾百年,厉害厉害!” 赵欣颜眼睛一缩,听李步蟾继续说道,“当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赵氏封建安化百年,这安化县下不下雨,自然就看赵司吏打不打喷嚏了!” “李公子这话僭越了,赵某可是不敢与闻。” 赵欣颜冷声道,“安化一县,自然是在县尊这百里侯的掌控之间,赵某区区贱吏,不过是堂前牛马走,当不起李公子这般言语!” 赵欣颜话说得滴水不漏,但面若平湖,波澜不惊,他知道李步蟾与石安之的关系非比寻常,但那又如何? 他行事向来缜密,从不逾矩,即便石安之有所不满,总不能无由罪人。 赵欣颜接着道,“若是李公子觉得赵某此事办得不妥,尽可上禀县尊,只要县尊有条陈下来,下吏自然照办。” “不至于的,赵司吏稍安勿躁!” 李步蟾还是那般平心静气,将话题又远远地扯开,“赵司吏可能不知道,我平日最喜钓鱼,自来县城之后,天天于洢水之畔早钓,不意在前几日遇到一桩怪事,我竟然遇到洢水河伯了!” 洢水河伯? 赵欣颜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今年雨丰,百溪灌河,洢水阔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能辩牛马矣! 于是河伯欣颜自喜,以为天下之河,莫过于己,然而顺流汇资水,合洞庭,奔长江,揽东海,四面而视,无边无垠,无穷无尽,方知天高地厚,羞惭而回。” 李步蟾顿了一顿,问道,“赵司吏世居洢水,可曾见过河伯?” “李公子倒是好运道,居然见着河伯了!” 赵欣颜霍然抬头,仰望高天,森然道,“那河伯坐井观天,自然不值一提,但李公子莫要忘了,东海龙君固然神通广大,但这百里洢水,却还是这小小的河伯说了算!” “是极是极!” 李步蟾连连点头,“凡事到了河伯这里,辁选则可疾可迟,处分则可轻可重,财赋则可侵可化,典礼则可举可废,人命则可出可入,讼狱则可大可小,工程则可增可减。东海龙君的神通再大,其鞭又能长几尺,焉能及河伯之地?” 李步蟾轻描淡写地说着,落到赵欣颜耳中却仿若雷鸣。 这番话,说来并无出奇之处,他们这些“吏户”虽然不与外人道,但自家口传心授之时,却往往引以为傲。 但真被外人当面戳破这层窗户纸,那份自矜自傲之心,却是凭空多了三分惊惧。 “吏员好啊!” 李步蟾终于将话头引到了胥吏头上,“我听闻有一类钱,名为“顶首银”,盐院书吏顶首银值一万两,盐道书办值八千两,广盈科值两千两,其他房科,亦最少值四五百两!” 李步蟾惊讶地道,“赵司吏自谦“贱吏”,实在太过谦了,在我看来,天下之至贵者,莫过于吏员也!” “你!” 赵欣颜几乎都想拂袖而去了,脚步一抬,看着李步蟾笑意吟吟,却又放下,涩声问道,“你莫名其妙地说些疯话,究竟意欲何为?” “我年幼无知,嘴上没个把门的,赵司吏万勿见怪!” 李步蟾收起笑容,转头直视,“眼见着快年底了,赵司吏也该考满了?” 县衙书吏也是三年一任,任满则需考核,考核之人便是知县。 解粮是户房之职,石安之不好说话,书吏考核是知县之职,石安之便好说话了。 “那又如何?赵某事事依据令律,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赵欣颜没有了先前的底气,语气便有些发虚。 第78章 黔驴 李步蟾淡淡一笑。 “赵司吏家学渊源,手脚干净,自然是不怕核查的。”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尤其在“家学渊源,手脚干净”加重了语气,让赵欣颜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得不行。 “以赵司吏之才干,相信此次考评一定为上,既然如此,以赵司吏之资历,完全可以晋身京吏了!” 李步蟾眼中冰冷,嘴上笑意依旧,“届时赵司吏飞黄腾达,我再是年幼体弱,也是要讨上一杯喜酒喝的!” 图穷匕见! 叨叨了半天,赵欣颜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但就是这一句话,让他汗毛倒竖。 李步蟾的意思很清楚,接下来对他的考评,肯定是郑重其事,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走过场。 就这一项,就能让他脱层皮。 雪爪鸿泥,风过尚且留痕,知县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赵欣颜真就能全身而退? 即便他打点周全,没有被抓到把柄,真被他全身而退了,可能更加惨淡。 听李步蟾之意,他竟然打算将自己送去京城,成为“京吏”。 大明的胥吏,虽然不能科举,但也是有升迁途径的。 不过吏员的升迁,不像官员那般,从郡县到省到中央,而是另有安排。 “各衙门吏三年役满于本衙门见缺令史、书令史内升用,再历三年,给由赴京,如有余吏,送赴吏部,不许一概县升于州、州升于府、府升于布政司等衙门。” 一般来说,在三年考满之后,吏员会在各个不同衙门之间相互调转,考评为优者,七品衙门调去六品衙门,地方衙门调去京城衙门,这都算是晋升了。 但是,这样的晋升,对于一般的书手算手来说,肯定是大喜过望,对于像赵欣颜这样盘踞地方的“世家”来说,就是晴天霹雳。 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吏之值钱,就在于“铁打”,要是吏成为流水了,那就现出了河伯的本色。 不过是一贱户而已。 “李公子说笑了!” 赵欣颜嘴角抽了一下,板正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赵某自然要大摆宴席,可赵某人祖辈都在安化这山沟沟里,别说京城天子脚下,连长沙府城的人都不识得几个,京城又哪来的贵人提携?” “这却是无妨的,赵司吏一把算盘打得如此精妙,岂容沧海遗珠?” 李步蟾掏出一封信函,封皮上赫然是“大理寺”的字样,“家师在中秋之时,从湖广巡按调任大理寺丞,正愁手下无人可用,我只需修书一封,此事必谐矣!” 说到这里,李步蟾拊掌笑道,“刑部查案,大理寺复核,其中之蝇营狗苟,正好用得上赵司吏这把铁算盘,哈哈,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笑声之中,秋雨绵绵,原本细若棉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仿若璎珞了。 赵欣颜满嘴苦涩,他考虑到了石安之,却忽略了毛伯温,毛伯温身为巡按御史,跟他离得太远。 现在突然想起来,这李步蟾不但与石安之关系密切,据说还被毛伯温收为了弟子。 那毛伯温他也是见过的,不想转眼之间,就升了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坐上了大理寺的第三把交椅。 天下官吏,或许真有干净的,但绝非是他赵欣颜,若是他真去了大理寺,在毛伯温的虎威之下,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大明的大理寺,不但有自己的大理寺狱,还可以监察天下监牢,京城的三处大牢,刑部监、都察院监、锦衣卫诏狱都在大理寺的监察之下。 他一个小小的书吏,比一只蝼蚁还不如,找个岔子投到大牢,弄个庾死,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若是这般,倒还不如在考评时得个下等,丢了差事,坐了县衙的监牢,比起埋骨异乡要来得畅快。 看着李步蟾幽深的眼神,赵欣颜算是领会了他说的河伯,是个什么意思。 东海龙君没有将手插到洢水来,不是他不能插,而是他懒得插,若是他想插手了,所谓的河伯,那就是一个笑话。 安化县这口井还是太小了,自己祖辈在这口井里,呆得眼皮子都浅了。 “为了小人区区小事,哪里敢劳烦公子这般大动干戈?” 赵欣颜不敢再多言语,一张口,腰就弯了下来,“小人突然想起来,前日一时不慎,错派了一份解书,应该就是公子手里那份,还请将那文簿给我,我这就重新签派。” 这赵欣颜是个人物,耍得一手好光棍,李步蟾似笑非笑,“错了?” “错了!”赵欣颜的姿态很正,脑袋几乎与李步蟾平齐了。 李步蟾将那份文簿递了过去,一拍脑袋,“一事不烦二主,赵司吏,还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不知能否赏我一个薄面?” “但说无妨!” 赵欣颜应承道,“公子能瞧得上小人,小人承蒙驱使,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哈哈,瞧赵司吏这话说的……” 李步蟾过去拿起雨伞,抖抖水珠,“我喜食驴肉,将驴肉以五香卤透,切成肉糜夹入馒头,真是世间美味,但安化少驴,听闻你家有健驴一头,不知能否割爱?” “好说好说,此易事耳!” 看李步蟾已经走出亭外,赵欣颜跟着拿起雨伞,跟了上去,“小人有一事不明,能否向公子讨一句话?” 李步蟾没有回头,轻轻颔首。 “小人只有一个疑问,”走在后面的赵欣颜脸色如常,倒是没有什么愤恨之色,“小人不才无学,但自问还识得慎独二字,方才寻思良久,实在不知何处开罪了公子?” “赵司吏,你看这雨,先还是小雨,可下得多了,下得久了,就是大雨了!” 雨中的李步蟾嘿然一笑,“赵司吏可知,那匹马名叫“青钱”?” 赵欣颜脚步一顿,又听到李步蟾幽幽地问,“你又可知,那“青钱”二字,便是李某所取?” 西风吹过,已经枯朽的荷梗摇晃几下,再也支撑不住,萎然断折,半扇完全失去水分的荷叶,耷拉在水面,等待着化成淤泥的命运。 赵欣颜正了正头上的吏巾,吏巾的帽翅似乎微有湿意,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小雨是无须在意的。 但下得多了,就是大雨了。 第79章 名实 李步蟾从县衙走出来。 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结果,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是厌倦与鄙夷。 为了达成目的,他采用了自己最讨厌的方式。 其实,赵欣颜的话,并没有错。 大明之天下,官吏分化,各占一极,官员占了一个“名”,吏员占了一个“实”。 这大明的千万里河山,经纬穿插着两套规则。 自上而下,是以“官”着眼,各地由官府官途相连,全国仿若一盘棋。 自下而上,则是以“吏”着眼,各地胥吏各自为政,流水的官,铁打的吏。 这个天下的治理者,名义上是官,实际上是吏,天子之权不寄之人臣,而寄之胥吏,这才是底层事实。 科举越是烈火烹油,赵欣颜这样的“河伯”就越是根深蒂固。 秋雨依旧,连绵不绝,似乎是从两千年前,一直下到了今日。 街上只有雨声,李步蟾缓步独行,无悲无喜。 以他看来,大明朝“官”与“吏”这样的螺旋结构,类似于后世企业制度中的综合企业或联合企业。 在大明朱家总公司的所有权下,不同的子公司所从事的经营活动,相互之间并没有关联,子公司与大明这个总公司的从属关系,是通过其他机制来绑定的。 剥去儒家生硬套的那层忠义的遮羞布,露出来的底色,就是利益。 各自的利益,都有各自的优先极。 在利益目标趋同时,皆大欢喜,一旦利益发生冲突,对方就会变成一只烂草鞋,被他们满脸厌恶地丢弃。 “咦,步蟾贤弟,果然是你!” 有人从后边赶上来,大声说道。 李步蟾一看,是街坊潘彦,打着一把油纸伞,手中拎着一根像树桩一样的东西,上面贴着“百两茶”。 潘彦的父亲是经营黑茶的,看来他是准备子承父业了。 “原来是潘兄,这段时间少见了。” 李步蟾往一旁移了两步,小心偏开雨伞,免得将茶给滴湿了。 茶柱子有些分量,潘彦拎着吃力,干脆伸手抱在怀里,“没办法,这几日拜访了先父的几位故旧,要为稻粱谋啊!” 迭逢大变,这个十六七岁的阳光少年,也多了些沧桑。 说起这个,李步蟾倒是来了一些兴趣,“咱这地方的黑茶,还不是官茶?” “不是,但咱这黑茶淳厚,味如大将,刮油解腻,最为四夷所喜,边销远比官茶还要走俏得多,如此看来,黑茶成为官茶之日,亦不久也!” 说起这个潘彦头头是道,说话间,前头就是崇文坊,他突然记起来,“瞧哥哥这猪脑子,贤弟搬来本坊,叨扰了你一顿,哥哥我却无有半分心意,实在是失礼了。” 不待李步蟾拒绝,他拍拍抱着的这根百两茶,“今日正好从高马二溪何世叔家里带来了这根茶,就送给贤弟尝个鲜,要是吃着还行,你以后的茶叶就包给哥哥我了!” 看着他一脸“不要就是不给面子”的神情,李步蟾也不矫情,拱手谢道,“潘兄盛情,那小弟就愧领了!” “哈哈!”见李步蟾爽快,潘彦更加高兴,“咱这茶走的是武昌府鹦鹉洲,过两年贤弟赴行省乡试,路上也由哥哥我包了!” 好嘛,李步蟾哈哈一乐。 少年心事追风拿云,自己秀才都还没考,文庙都没进过,他就安排到了武昌府了。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潘彦进到院里,撂下茶柱子,就转身离开,连水都不曾喝上一口。 瞧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李步蟾忽然有些同病相怜,说起来潘彦还不如自己,自己还有蒋桂枝相伴,他却是只有形影相吊。 出了会儿神,李步蟾掩门而去。 蒋桂枝此刻在张成家,他要去张家报信,顺便将蒋桂枝接回来。 张家只有几步,院门没关,李步蟾信步就走了进去,刚进门就听到“咴儿咴儿”的嘶鸣声。 张成对青钱骢是疼爱得紧了,居然愣是在西侧的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盖了一间马厩,青钱的脑袋从马厩里伸出来,冲着李步蟾亲热地叫唤。 青钱的眸子还是如婴儿一般澄澈,但鬃毛却没有以前齐整顺滑了,看来张成夫妇这两日是愁云压顶,连最爱的马儿都顾不上了。 李步蟾伸手撸了一下青钱的脖子,安慰道,“别急,外头下雨,等雨停了就能出去遛弯了!” 青钱似乎听懂了,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马蹄在地上刨来刨去,还甩着马尾。 这时北边房门打开,张成听到青钱的动静,走了出来。 见到李步蟾,张成有些忐忑,嘴巴张了两下,却没有声音出来,生怕问出一句什么话来,压倒心底那脆弱的希望。 李步蟾拍了拍青钱,让它安心,转头露出微笑,“张叔,把心放下来,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张成有些不敢相信,涩声问道。 李步蟾点点头,走过来拍拍他的手,触手冰凉,“没事儿了,赵司吏给了我一份薄面。” 这时龚氏也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儿子,还有大儿媳。 他家老大在南城开了一家铺子,并没有住在崇文坊,听说家中出了变故,连铺子都顾不上了赶了回来。 几人听了李步蟾的话,惊喜之下,仿佛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一般,一时都呆住了。 李步蟾掏出新签派的文簿,交给张成,张成机械地展开,有些木然地看着上面,一笔漂亮的唐楷。 “仙溪镇,解粮一百一十石整。” 原来的东西南北四处,改成了最近的仙溪,从仙溪到梅城,不到百里,而且相比南金和古楼两处,道路也要平坦得多。 若是秋高气爽,这趟差役,有半月就能交差了。 “天爷啊!” 龚氏将头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张成也是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廊下,口中兀自喃喃念叨,“好啊,好啊……仙溪好啊!” 见父母这般模样,他们的儿子儿媳都慌了手脚,不住的劝慰,倒是张家的小儿子上来,红着脸想要感谢,对着小了一大截的李步蟾,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步蟾轻轻一笑,摆摆手,让他不用客气,蒋桂枝从后头轻轻地走了过来,眼眶也是红红的,看来今日与龚氏没少共情。 第80章 师道 “走!” 蒋桂枝点点头,李步蟾撑开雨伞,两人走到门口,却听到后头一声大叫,“小先生!” 没等李步蟾回过神来,张成仿佛旋风一般跑了过来,大声道,“我……我谢谢你啊!” “哈哈!”这般道谢实在是太过别致,李步蟾实在是没憋住,忍俊不禁。 看张成大悲大喜之下,头发蓬松,须髭纠结,李步蟾有些尴尬,不忍直视,“张叔,咱们来日方长,你还是抓紧时间,赶紧去县衙应役,将事情钉死了为好!” “是是,听你的!”张成连声应道。 解户在收到县衙签派文簿之后,可不是空手就能去解粮的,还需要办理手续。 解户先要自备一份空白文簿,说起来也是可笑,这文簿还需要解户自己出银钱购买。 带着空白文簿,先到吏房,比对户籍,验明正身,在空白文簿上注明解户姓名,证明解户到役。 吏房出来,再到户房,户房再根据之前的签派,在文簿上填上解粮的相关信息事项,一切无误了,加盖官印,这手续才算是齐活了。 解户手持这份文簿,用处就大了。 可以当路引用,用来沿路通关,可以当介绍信用,用来解运粮食,也可以当回执用,证明实收了当地缴纳的粮食。 “等事儿办完了,再去看看青钱,这两天可把它给憋坏了!” 李步蟾摆摆手,雨伞偏到蒋桂枝这边,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啊!哦……青钱!” “我说,你别嚎了,快去看看青钱!” 张成搓搓手,目送着二人远去,一直进了自家院门,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转头大声地招呼着龚氏,不知不觉中,声音又洪亮了起来。 “吱呀,青钱,瞧我这猪脑子!” “噗哧!” 李步蟾关上门,蒋桂枝倒先就笑出了声。 李步蟾也是一乐,刚才张家院里传出的动静,的确可乐,龚氏那嗓门,简直是后世的龚琳娜老师附体,那叫一个山路十八弯,弯得荡气回肠。 蒋桂枝收起那根百两茶,又去灶房忙活午饭,李步蟾则拿着毛伯温的信,进了书房。 “告步蟾:吾至京方始,见汝未期,粗以所怀,贻诲于汝。汝固早慧,然心志未立,左右无人。古人讥十九童心,能不自惧? …… 吾尚有血诚将告于汝,吾幼乏岐嶷,十岁知文,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 是时尚在八都,每借书于迁莺曹家,徒步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廿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 毛伯温中秋调任大理寺,算算时间,他这是刚到京城,就给李步蟾来信了。 如今的毛伯温,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大明的刑名,是“三法司”之制,刑部审判,都察院监察,大理寺复核。 毛伯温的大理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仅次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和正四品的少卿,权柄极重。 像洪武年间的大理寺丞汤友恭,在“空印案”之时,便敢力扛朱元璋,复核案情,坚持依法量刑,否则,那场大案刀下的人头,恐怕还不止那数千颗。 这位业师虽然远在天边,但还是抽空给他写信,从信中看来,言语真挚,还是一片拳拳之心。 在信中,毛伯温向弟子吐露心迹,用自己的历程来引导弟子。 毛伯温少时家贫,人也并不聪颖,到十岁才粗识文字,是因为母亲的叹息,才立志苦读。 当时的毛伯温,家中连书都没有,想读书还要步行几十里,到邻镇的曹家借书,又还要步行几十里,到姐夫家里,请他讲授。 回想那时读书,毛伯温刻苦到了什么程度? 他在西窗之下读书,却看不见窗前院中的花木和井台,这也算是到了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的境界了。 如这般苦读整整十五年,方才在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次年再取了进士。 毛伯温这般教诲,并不是在炫耀什么,而是担心李步蟾自以为聪颖,成了方仲永。 故而一再告诫这位弟子,自己不在身边,一定要诚心正意,要慎独自发。 他自己就是这般,虽然有几个朋友,但从来不去嬉游玩乐,更从不曾去勾栏登娼优之门,依旧是一个书生本色。 “……吾既举于两榜,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吾所告汝者,是惟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 伯温白。” 说实话,对于这位业师,李步蟾多有感激,但并不亲近,但每次收到毛伯温的信,他都能感到一股暖流。 毛伯温的信,并没有一味地命他读书作文,而是满满的关怀,这是装不出来的。 或许开始时收他为徒,是有别的考量,但确确实实,毛伯温还是尽到了为师的责任。 李步蟾取过稿纸,心里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磨着墨。 “学生顿首百拜,恩师大人函丈: 西风日紧,燕京苦寒,恭惟恩师安且吉兮,道履康和。学生远荷恩师陶铸之恩,近感训诲之切,未尝不中夜起立,北望而神驰也。 前者蒙赐《四书讲义》一篇,朝夕捧诵,如亲杖履…… 桂枝手制葛巾一方,不腆之仪,聊表芹献,唯祈哂纳。临楮瞻恋,无任战汗。 伏惟道体珍摄,以慰门墙悬望。” 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又改动了两字,再取出上好的印花信笺来,规规矩矩地用小楷誊录。 “学生步蟾再拜谨呈,嘉靖元年十月六日。” 不知不觉,西风转为了北风。 木叶凋落,冻气涵空。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县衙后衙的宅门出来,穿过县前街,走在县城的街道上。 街就是市,又称“术”,所谓的“街”,不过是坊间俗称罢了,“日中之市曰术,言街,从俗也”。 第81章 青天 安化县城这些临街的商户,大多都是民居。 每户临街约两丈,分做两间,中间是一个小院,临街的一间又分做两间,前面的用于门市。 石安之走走停停,李步蟾跟在身旁做个使唤小厮,今天的他没有穿麻衣了,而是穿着厚厚的棉袍,时不时有北风从街中穿过,可以透但骨头缝里去,必须从权。 一路走来,街坊之间,但闻箫鼓之声,铿锵不绝,门市之上,也是换了桃符,贴着门神,还在房壁上贴着各种年画,有的是钟馗,有的是福禄,有的是虎头,有的是和合,一派喜气。 还有伶人妆成鬼判,跳着傩舞,沿着街道祈福,求取利物。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前两天县衙封印,这正堂大印一封,要到元宵之后才开,劳碌了大半年的石安之,总算可以休息一阵了。 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布店,有些陈旧的市招微微摇晃,上头写着“曾记”二字。 石安之拐了进去,花花绿绿的布匹,像麻花一般堆着,充斥着一股厚重的草木气味,若是将眼睛闭上,仿佛进了书店一般。 店里有人正在翻看着布匹,掌柜的在招呼着,脸上的热情,让店里的节气恍若三春。 “客官,你看这布的花色,可是从松江来的,漂亮不说,还不掉色,咱们这里可是难得一见,不给尊夫人捎上几尺?” 布店掌柜笑吟吟地将一匹花布搁在柜台上,伸手一抻,柜台前男人的目光就被黏住了,这花色染得确实艳丽,想象着自家小媳妇穿着新衣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手感暖和丝滑,“这花布作价几何?” “我曾记在此开店五十年,任谁都说一声业界良心,”掌柜的笑得更真诚了,伸出一个巴掌,“这么好的松江花布,一尺布只收你二分银,怎么样,来几尺?” 一旁的石安之点点头,一匹布约合四丈,这一匹布算下来合八钱银,若真是松江花布,在吴地买,一匹也需五钱银,这曾掌柜倒也不算心黑。 男人想了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似乎有些舍不得,掌柜的也不急,慢悠悠地道,“自打咱县里换了青天大老爷,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我这店里生意也好了不少,大过年的,就这花布走得快……” “行,就冲石青天,咱也阔一回!” 男人咬咬牙,从怀里掏出钱囊,“饶我一尺,一钱银扯六尺布,如何?” “客官,你这也……”掌柜的一脸为难,稍作沉吟,再爽利地将布匹一甩,肩头的皮尺往布上一量,比划着让男人瞧得清楚,“这儿是六尺……这儿都六尺一了……” 轻轻画上一道石灰印,剪刀“咔嚓”一声,掌柜的双手一分,“咝”的一声,撕下六尺花布叠好。 男人会过银钱,心满意足的出门,掌柜的又开始招呼另外两位顾客,“客官,不是我夸口,你可以这满县城问问去,也就我曾记才有这绣品,这可是长沙府金针杨氏所绣……” 石安之微笑着摇摇头,出了店来,行不过几步,又拐进一家粮店。 这家店里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今年的年味,似乎比往年更浓,百姓脸色的菜色少了两分,笑容却多了三分。 往年舍不得买布头的,今年舍得买花布了,往年盘算着买米的,今年敢盘算着买肉了,往年看着卖饴糖都要绕着走,今年敢冲着黑糖开口问价了。 石安之乐呵呵地看着,不时地偏过头去,与李步蟾说上两句。 李步蟾笑道,“今日随义父大人上街,原以为是陪你出来散心,不曾想还是读书。” 耳中灌满了“青天”,让石安之心情大好,“你个孺子,又要发什么谬论了?” 李步蟾摇晃着脑袋,“孔子对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义父风行,安化草偃,正中此义也!” 这话出自《论语》的“颜渊”一篇,意思是官员的德行是风,百姓的德行是草,草的方向取决于风的方向。 若是草偃伏的方向不对,那不是百姓的责任,而是官员的责任。 李步蟾的马屁,也不算是马屁,石安之上任以来,说起来算是无为而治。 他不会迎来送往,也不多插手各项政务,没有往上加一事一议,只是做减法,将令律中没有之事,多有减免,又盯着三班六房,让他们不敢出格。 如此这般,一年之间,县中大治。 “你这孺子,堪比三百斤的野猪,一身能耐,全在嘴上!” 在李步蟾面前,石安之也不端着,甚是得意,调笑了一句,却突然眉头一皱,笑容冷了下来。 两人这是来到了东街,沿着石安之的目光望去,落在街道两侧的廊檐之上。 街道两侧的门市,都有飞出的廊檐,可供行人以避风雨日晒。 在大明,廊檐的营建,都是有规制的。 如县城这般的与住房合一的门市,廊檐以街道两侧的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就是违章。 但这条街上,有几家商户的廊檐向外延伸,盖成虚檐,在虚檐之外,还有一层披檐,已经越过官沟,将其堵死。 甚至还有两户,还耸起门面,高架月台,使得东街的腰部陡然收紧,原本宽敞的街道,被他们如蚕食桑,日促狭窄,成为了一握的蜂腰。 “小蟾,你刚才的话,可是要吞回去了!” 石安之冷然笑道,“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李步蟾看着前方沟连一起的廊檐,摇头道,“《左传》云,“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能如此侵罩街路的,必是强梁之户,是该示之以威啊!” 石安之这是接着适才李步蟾的话,李步蟾说的是后半截,石安之说的是上半截。 季康子曾问政于孔子,怎样才能让自己治下都是好百姓呢? 季康子自己打方法简单粗暴,只要将不听话的坏百姓全部干掉,剩下的就是好百姓了。 孔夫子的回答说这是下策,百姓是不是好百姓,凭的不是手里的刀,而是官员的德行。 这套说法似乎没毛病,但只能用在试卷上,落到地上,有时候还是要用“威”。 第1章 朱票 “嘚嘚嘚!”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踏碎了小村的宁静。 村口土地庙的石凳上,有农汉正在闲聊,马上骑手勒住缰绳,“喂,打听一下,李步蟾家怎么走?” 一个农汉起身,指了方位,“他家好认,屋畔有竹林的便是。” 骑手抬眼一望,也不道谢,拔马往村里跑去,扬起的灰尘让农汉打了一个喷嚏。 农汉嘴里嘟囔一声,却是不敢发作,那骑手黑帽黑裤,青衫快靴,腰间带着快刀,鞍上挂着布囊,这是县衙的马快,他可是得罪不起。 马快上门,找李步蟾? 那李家小儿是摊上什么事了? 农汉坐了下来,几人对视一眼,露出莫名的神色。 安化是个山间的偏远小县,民居大多是木屋,屋前舍后,有的栽着几株果树,或桃或橘,有的植着几株乔木,或椿或栗。 马儿扬蹄慢跑于乡间小径之间,过不多时,果然见到一片竹林,郁郁葱葱之间,掩映着一座陈旧的老屋。 “吁!” 马快偏腿下马,顺手将缰绳拴在一株楠竹上,这片竹林从屋子东侧一直蔓延到屋后的土山,让这户人家宛如嵌在一块巨大的翡翠当中。 他从布囊中取出一张朱票,走到屋前,对屋内扬声道,“这是李步蟾家么?” 一个女童应声从灶房出来,身上的褶裙上隐有水渍,脸上还粘着几粒芝麻,“是李步蟾家,客是何人?” 见是一个女童应门,快手有些迟疑,“李步蟾是你何人?他在何处?” “桂枝,我来!” 一个童子手拿书卷,从阁楼下来,让女童回去,跟快手行礼后问道,“小子便是李步蟾,敢问头翁所为何来?” 李步蟾看着眼前的衙役,这个快手不是后世的“快手”,而是“捕快”的“快”手,捕役负责办案缉凶,快手则是负责传唤官司和传递文书,两者并称“快班”,快手又分马快和步快,这位有马,是马快。 这个快手有些岁数,所以李步蟾称他“头翁”,这是对衙役客气的称呼。 “你是李步蟾?” 看着眼前的小童,快手有些迟疑,手里的朱票竟然伸不出去。 他传票拘人多了,但还真不知道今日传的,竟然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五尺之童。 这个年纪,说是垂髫也可,说是总角也可,但这个童子头上既不是垂发,也不是羊角,而是将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用头巾包裹,看起来像一个小小少年。 而这个故作老成的童子,竟然还是一个刚刚失怙的孤儿,身着一袭麻衣,麻衣的断处粗糙外露,用一根麻绳束腰,脚上穿的是一双新编的菅屦。 “李步蟾不过区区乡间童子,有什么值得假冒的么?”李步蟾微微一笑,“头翁可要看我家的户帖?” “那倒是不用!”快手看了看这个不同寻常的小童,“不想你有孝在身,倒是有些不巧了!” 这快手口里说话,眼珠子却在打量这座老屋的虚实,他也不将手里的朱票给人,而是绕过李步蟾,往屋里走来。 他身长脚快,在堂屋瞄了一眼,眼见着便要进左侧客堂,又伸长脖子往里瞧。 李步蟾眼神一冷,快走几步,拦在快手前头,看着他手上的朱票,“步蟾守孝在家,寝苫枕块,到底是何事劳烦头翁前来传唤?” “既然到了县尊案头了,自然是有事的。” 见李步蟾毫不发怵,快手呵呵一笑,将朱票递了过去,却又将身子一偏,走进了灶房。 灶房中正在燃火,柴薪“噼啪”作响,缕缕青烟从铁锅上升起,将梁上悬挂的几片腊肉和一排腊鱼熏得乌黑,青烟中携带的温度偶尔带下几滴油脂,落入火中,“嗤啦”一下又爆出明亮的火花。 那个叫桂枝的女童坐在灶前,两条腿盘着一个擂钵,手里握着一根鹅蛋粗细的枣木棍,木棍呈深褐色,一头已经擂成了半球形,显见得已经用了很多个年头了。 擂棍牵动着桂枝的肩膀,她一下一下地擂着钵,钵里的东西很杂,有花生有豆子有芝麻有生姜,还有明前新茶。 她的年纪太小,成人很轻易就能使用的擂钵,她却必须双手双脚全部用上才能勉强对付,每擂上圈,她就要稍歇换手。 听到门口的响动,桂枝放下擂钵,腾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瞪着快手,细细小小的手中紧紧地握着擂棍。 被桂枝迎面挡着,快手倒是停住了,站在门口,看看梁上的腊鱼腊肉,又看看屋角的米仓,米仓墩墩实实的,用一把大锁扣住,显然仓廪充实。 快手“嘿嘿”干笑一声,“果然是圣明天子在位,饶是失怙小童,亦是衣食丰足,不错不错!” “家祖曾是县中典史,家父是正德十二年的廪生,自然遗了几亩薄田,以供衣食。” 李步蟾从后头赶过来,将桂枝挡在身后,回头让她取下来一条腊鱼,“头翁此来劳累,无以为谢,区区粗鄙之物,不成敬意。” 典史?廪生? 快手脸上的轻佻弱了几分,心里计较着将腊鱼接了过来,“好说好说。” 他口里好说,脚下却像被铁汁浇铸一般,分毫不动。 李步蟾瞧了他一眼,又让桂枝取下来一条腊肉,语气清淡,“县城依洢水成城,吃鱼自是腻了,这条腊肉熏得还成,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快手又伸手接过,仰头打了一个哈哈,脚下依旧不动,“笑纳笑纳。” 看快手八风不动的模样,李步蟾对桂枝摇摇头,拱了拱手,语气冷了下来,“今日头翁为步蟾之事而来,殷勤备至,怪步蟾年幼不识礼数,忘了请教头翁的高姓大名。” “呦呵,怎么个意思?” 快手眼色一厉,鱼肉在他的手中甩来甩去,“我风尘仆仆赶来传信,莫非还吃不得你一块腊肉,一条腊鱼?” 李步蟾“啪”地一甩衣袖,手中书卷往快手眼前一扬,也是高声道,“《礼》中有云,“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他顿了一顿,盯着快手的眼睛,一字一句吐气开声,“我家藏坟索,修典籍,今日你敢上门欺我年幼,安知他日我李步蟾不能克绍箕裘?” 第2章 坟寺 李步蟾声色俱厉,明明只是一个总角童子,爆发的气势却凌厉如新剡之刃,不可逼视。 “你……” 快手一时间气为之夺,话就弱了,“我就是一个跑腿的役人,哪有什么高姓大名,就不辱清听了。” 一番犹豫之后,快手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还是转身走了,“票子业已送达,务必准时到堂!” 李步蟾跟了出来,看着他解绳上马,两腿一夹,转瞬之间,蹄声便远去不闻。 土地庙前的农汉,闲聊中抬头,讶然看着一晃而过的奔马。 匆匆一瞥之间,那快手脸色跟铸铁一般,比他手里拎着的腊鱼腊肉还要黑两分。 这一进一出,盏茶都未过,那李家小郎真是如此了得,让县里的快手都吃了瘪? 农汉们再也没有了聊天的兴致,拍拍屁股,各自散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桂枝拽着李步蟾的衣襟,一声不吭。 “怎么了,舍不得咱家的腊肉腊鱼了?” 李步蟾笑了笑,伸手拂去桂枝脸上的芝麻,心里一酸,有些心疼。 他家原本居住县城,日子也还算滋润,不过,在祖父过世之后,父亲李祖谋无甚经营之术,更兼读书所费甚巨,家境逐渐衰颓,后来妻子过世,家境更是每况愈下。 去年年初,李祖谋不得不将县城的房屋转手,携子返回乡下老屋,靠几亩薄田度日,不想在中秋之后,便抛下幼子,郁郁而终。 这个小女童是他家的养媳,正德十年江南各地蝗灾大作,一户姓蒋的难民流落到此,见李家人善,便将这个刚满周岁的闺女给了李家抱养。 小女娃长相周正,性子乖巧,很得李祖谋夫妇的喜爱,还给她取了一个闺名,桂枝。 这半年以来,李步蟾就是与蒋桂枝一起,两个小娃相依为命。 “小蟾,赶紧看看朱票,到底出什么事了?” 蒋桂枝仰着脸,她的脸色发白,眼睛发红,说话闷声闷气的。 快手带给她的惊惧实在不浅,父亲李祖谋在世之时,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嗯,桂枝别怕,进屋再说,天塌不下来的。” 两人回到屋里,李步蟾展开手上的朱票,眼睛一缩。 朱票用的不是墨,而是朱砂写就,故而叫“朱笔官票”。 所谓“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这张票子上浓郁的红色,是无数庶民的心头血熬炼出来的。 说起来今天这快手还算不错了,浅尝辄止,看来这个世道还讲规则,还有底线,还没有彻底崩坏。 朱票上就是三行字迹,简明扼要。 “传:李步蟾,金轮禅院告野坟侵寺事,着三月十日巳时到堂。” 李步蟾冷冷一笑。 野坟? 侵寺? 三月十日,就是后天。 这里离着县城陆路六十余里,水路七十余里,以自己的脚力肯定是走水路,逆水行舟,非要整整一天不可。 仓促之间,自己连举证都来不及,只能空手上堂。 见李步蟾脸色不善,一旁的蒋桂枝有些忐忑地问道,“小蟾,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恶心!” 李步蟾甩甩手里的朱票,发出清脆的“啪啪”声,露出轻松的笑容,“咱们被金轮禅院的秃驴给告了!” “金轮禅院?他们……还告咱们?” 蒋桂枝有些不敢置信,幼小的心灵理解不了这个操作,抓过朱票看了起来。 她虽然没读过书,但李祖谋夫妇对她甚好,视如己出,也认识不少字。 愣愣地看着朱票,蒋桂枝半晌没有发声,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可她不知道该跟谁去要强。 金轮禅院,是李氏的坟寺。 坟寺,也叫功德坟寺。 儒家为了躬行孝道,从汉代以后,便开始在祖先墓旁修建祠庙。 后来佛门兴起,有的豪门大族便改为建造佛寺,请来僧人住持,一来能看守坟茔,不至荒芜毁损,二来还有僧众焚香诵经,积累功德,两全其美。 功德坟寺之风,在宋代最为盛行,岳飞有褒忠衍福禅寺,史弥远亦有教忠报国寺,连一生不信佛法的司马光,他的墓旁都有余庆禅院。 金轮禅院便是李氏先祖所建的坟寺,从北宋崇宁年间建成以来,祭扫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今年年后却起了争端。 寺院香火日隆,准备新建一座万佛楼,竟然嫌李氏祖坟碍事,让李步蟾迁走祖坟。 坟寺坟寺,先有坟而后有寺,寺为坟而建,坟为寺之源,故而谓之“坟寺”。 现在坟寺嫌弃坟碍事,想把坟踢开,这是哪门子道理? 没什么好说的,当时就被李步蟾给骂了出去。 昨日清明,李步蟾前去祖茔祭扫,却见万佛楼已经动工,营建残余的砖瓦木屑,就堆在自家祖坟之上。 李步蟾气愤之下,便去找寺院理论,却被知客给拦了回来。 眼下他正寻思着如何找回公道,不曾想竟收到了县衙的朱票。 “先发制人出其不意,这帮秃驴念经之余,看来兵法也没少读,闷棍玩得漂亮!” 李步蟾拍拍蒋桂枝的小手,把朱票接过来,这张纸可不能撕了,还要拿着它上路的。 “小蟾,你一定要发愤读书,考上秀才!” 两团红晕染上了蒋桂枝的脸颊,“只要像爹那样考上秀才,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话音未落,她又狠狠地瞪着李步蟾,“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李步蟾屈着手指数着时间,劝慰她,“如今是嘉靖元年,今年明年后年,这三年我们要守孝,是不能进考场的,等到嘉靖四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去取个秀才功名回来。” 小小童子负着双手昂着脑袋,信心满满。 “不但要取秀才做相公,还要中举人当老爷,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嘉靖四年并不远,想着李步蟾的本事,蒋桂枝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对,中举人,当老爷!” 她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想起来什么,等她再度抬起头来,却是高声告诫李步蟾,“等你当了老爷了,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不许辜负我,听到了没有?” 第3章 清明 “听到了,必须的!” 见她小脸儿紧绷,李步蟾连声答应,“必须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蒋桂枝明显开心了不少,眼珠子一转,“等你当了老爷了,不许欺负我,不许觉得我凶不要我!” “那怎么可能?” 李步蟾拍拍胸脯,高声怪叫,转而又压低声音,“再说,你算什么凶啊,比你凶的女子多了!” “话说唐朝末年,有一个宰相叫王铎,他的妻子才是凶悍无比。 刚好,黄巢起兵叛乱,王铎抓住机会,马上自请督军出征,走在路上的王宰相,乐滋滋的,总算可以摆脱家中母老虎了呀! 可惜,他想多了! 王夫人听说他家老王不跟她商量,便敢自请出征,而且还敢带着小妾,这是要翻天了么?于是,便怒气冲冲地衔尾而来,兴师问罪。 收到信儿的王宰相大惊失色,形势险恶,只得向幕僚求计,“黄巢自南边打来,夫人从北面压来,这该如何是好啊?” 幕僚不愧是幕僚,苦思之后出了一条妙计,“东翁,不如降了黄巢!” 还是笑话给力,一下就打开了尴尬气氛,蒋桂枝终于“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见蒋桂枝注意力岔开了,脸上的乌云散开,李步蟾松了口气,“桂枝,今天是不是打擂茶了?” “嗯,今日是你生辰,必须做点好吃的啊!” 蒋桂枝突然惊呼一声,敲敲自己的脑袋往灶房跑去,“灶房还烧着水!” “也是,今日是我的生日啊,那和尚选的好日子!” 李步蟾摇摇头,跟着进了灶房,被快手这么一搅和,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蒋桂枝拿起几根柴薪,添进灶膛,火钳扒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火苗便旺了起来。 片刻之后,待灶台上的水煮沸,李步蟾将水锅提了下来,蹲在灶前添火。 蒋桂枝架上炒锅,先煮了一碗甜酒,往里面卧了两个鸡蛋,好了之后装入一个大碗,扣上一个小碗,放到灶台上。 之后,她刷刷锅,舀了一些开水到擂钵,再将里头纷杂的浆液倒入炒锅中。 这是“擂茶”,是安化人常见的吃食。 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唐以前的古风,那时就是将茶碾成粉后饮用。 后世的炒青制茶冲泡清饮,则是大明之后的事情,朱元璋爱惜民力,不喝煎饮的龙团,才逐渐流行的。 陆羽《茶经》中的吃茶之法,就是六个步骤:焙炙,碾碎,筛箩,煮水加盐,加茶粉,品茶。 后世说起“抹茶”,就误以为是倭人之风,其实大谬不然。 待擂茶煮沸,白气蒸腾,浓郁的香气弥漫,灶台前的李步蟾深吸一口气,正待伸手去装,却被蒋桂枝打开了,示意之前扣上的碗,“小寿星,先吃鸡蛋。” “好香!” 李步蟾转手揭开扣在上面的小碗,两个圆溜溜的鸡蛋,卧在甜酒当中,虽然做好一阵了,但偎在灶台上,暖烘烘的,有些烫人。 他挑出一个鸡蛋,放到小碗中,再倒入一半甜酒,将碗端过去,“咱们一起吃。” 蒋桂枝嗯了一声,接过蛋碗,学着父母的样子,躬身善祷,“愿我家小郎福寿康宁!” 李步蟾鼻子有些微微发酸,扬眉笑道,“愿咱们都福寿康宁!” 小小的鸡蛋,几口就吃完了,李步蟾一仰头,把甜酒喝完,抹抹嘴。 很普通的鸡蛋,甜酒也没放糖,不甚甜,却有着世间最鲜美甘甜的味道。 这个鸡蛋吃完,他李步蟾就九岁了。 李步蟾的前世,是某地二号的秘书。 八年前,他陪着老板赴京跑部,连续三场大酒,让他直接奔了地府。 到了奈何桥头,一海碗六十八度的孟婆汤,愣是没把他撂倒,居然让他保留着记忆,投胎来到了这方天地。 那一天,是正德九年三月初八。 正值那年的清明。 蒋桂枝把两只碗并排放在灶台上,舀上擂茶斟满,让李步蟾端碗吃茶,她自己却只闷头吃了两口,又把碗放回灶台上,重重地一顿,握着拳头,眼泪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李步蟾将碗拿起来,送到蒋桂枝嘴边,柔声道,“先吃东西,不吃东西,我们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打回去?” 蒋桂枝定定地看着李步蟾,李步蟾笑着点点头,她展颜一笑,眼泪掉到茶碗里,被她大口地吃掉。 看着蒋桂枝笑了,李步蟾笑得更大声。 好一个金轮禅院,使得一手好闷棍,偌大的阵仗,用来对付一个黄口小儿。 如今的黄口小儿胜不过他们,却胜得过自己。 越是受了欺负,感到痛苦,越是要笑。 越是别人希望看到自己痛苦的时候,自己越是要大声地笑。 两个小人儿在笑声中吃着擂茶,小小的肚皮,原本只吃得下两碗,他们却都吃了三碗。 “好饱好饱!” 李步蟾捂着肚子,合计道,“桂枝,这事需要去找刘世叔帮忙,你去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我顺道去换些银钱回来。” 蒋桂枝应承着,将碗筷洗净收好。 别看两人都还只是小小童子,但也有一些出息进项。 靠着家里的竹林,蒋桂枝砍下春笋制成笋干,这是一宗。 李步蟾从前世带来一手钓鱼的绝技,每日的晨练,就是跑到资水垂钓,收益比笋干还要大不少。 等蒋桂枝上蹿下跳地,将家里半个月的存货都取出来,堪堪装了一篓。 瞧着分量不轻,李步蟾拿过一张凳子,两人将竹篓抬到凳子上,李步蟾蹲下身,展臂背上竹篓,再缓缓起身。 蒋桂枝又转身撕下一缕棕叶,穿着两尾早上刚钓的鲫鱼,放在李步蟾的手上,跟着李步蟾走出家门,倚着一根楠竹,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离去。 等那个背影看不见了,原本明媚的小脸又阴了下来,李步蟾想逗她开心,她又何尝不是想逗李步蟾开心? 李步蟾背着竹篓,从村子里穿过,阡陌之间,鸡犬相闻。 时而有村民行走,呼儿唤女串门吹牛,擦肩之际,却不见一人跟李步蟾寒暄招呼。 这个总角小童似乎是透明的,他和村民之间,无善无恶,无冷无暖,似乎是字面意义上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4章 百足 到了村口,一株香樟亭亭如盖。 树下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不过五六尺高,七八尺见方,里头供奉着和善的土地公和土地婆,石头做的门枋上,刻着对联“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 为了请土地公两口子达成这个目标,每逢年节,村民不分贫富,总要过来给他们上供,殷实的是一块猪头肉,贫寒的也有一碗冷豆腐。 土地庙外,一些精力充沛的熊孩子,胯下夹着一根竹竿,口中怪叫吆喝,相互追逐厮杀,宣泄着他们的快乐。 这就是竹马,昨日祭扫,那金轮禅院的知客僧,还让李步蟾回家玩这个游戏来着。 李步蟾当然不会跑去骑竹马,他又不是头上长角的小孩子。 他背着竹篓从熊孩子中间经过,如入无人之境,没人叫他,他也没叫人。 虽然都是同龄的小孩,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从村子出来,迎面便是一条大河,这是资水。 冬日枯瘦如老妪的资水,在春日的雨后,迅速丰腴起来,扭动着小腰,在此地扭出来好大一个弯,冲积出一片沙滩。 靠着这个沙滩,聚集了一两百户人家,形成了眼前这个村落,村名便叫沙湾。 这个村子,只有他们家是北宋庐陵李氏移民,其余全是洪武年间移民,尽皆姓刘。 据说当年李刘两族之间,冲突不断,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次两次,李家之所以移居县城,也有这当面的原因。 李步蟾拎着两尾鱼,慢慢地穿过村庄,又绕过河湾,沉重的脚步,踏起轻尘。 背篓有二十来斤,他身子微微前倾,调整呼吸,让思维发散,尽量让背上的分量变得不那么沉重。 河湾弯过去三百步,地势就开阔起来,资水的河面凭空宽了百丈,水流也就平缓了,官府便在此建了码头。 到了码头,便算是到了镇上。 在小镇和码头之间,便是草市。 “草市”是相对“城市”而言的,这不是官市,而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集市,没有定式,因地制宜,有的是茶市,有的是蚕市,有的是鱼市。 一些规模大的草市,若干年之后,顺势就成了市镇,这个镇子名叫“小淹”,可能就跟这个草市有关。 眼下的草市有些冷清,这里买卖杂货多是上午,买卖鱼获多是黄昏,现在正值午时,并无多少人群往来。 李步蟾并未驻足,他径直从草市穿过,再前行百余步,便走上了镇上的青石街道。 镇子的街道一纵一横,顺着一排形形色色的市招过去,快到十字路口了,是一家酒楼,“钓鱼台”。 每次看到这个名号,李步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服这酒楼的东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 在酒楼前,李步蟾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匾额,松了松竹篓,才走了进去。 半晌之后,他又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他的东西从来都是送到这里,比起草市来,这里的价钱可能要贱了一分,但快进快出,少了很多风险。 年纪太小做起事情来就是瞻前顾后,说起来,鲜鱼比腊鱼肯定划算,但他身小力亏,担不动水桶,也就只能熏成腊鱼了。 李步蟾摸了摸怀里的银钱,小小的碎银如同沙砾,分量不过一钱,这样的碎银被称为“滴珠”或“福珠”,除了这一钱银子,另有五十个铜钱。 成化以后,大明还算清明,物价低廉。 现在的一斤猪肉不过二三十文,一斤米不过两三文,他的笋干和腊鱼能卖一百五十文,算不错了。 从酒楼出来,转向横街东行,出了镇子不远,又是山地,在山地的坳口,便是一个村落。 一道细细的清溪,不知从哪里蜿蜒流出,汩汩潺潺,从村口淌过,朝资水而去。 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架在溪上,将村落与官道连接起来,桥头矗立一块巨大的麻石,上头两个涂朱的八分书,“百足”。 这是村名,也是刘氏族人对生活的期许。 李步蟾从桥头下来,不远处便是百足村的土地庙,百足村的土地庙旁是两株高大的枣树,一左一右两个树冠并联,宛若一个屋顶,将土地庙严严实实地遮住。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坐在庙前的石凳上,抽着水烟拉着家常,目光却放在远处,那里有几头牛在溪中饮水,溪畔是几个放牛的小童在嬉闹。 一个老人看到从桥头过来的李步蟾,含笑招呼道,“李家小书生,来找文濂先生?” 他口中的文濂先生,就是刘诗正。刘诗正表字养中,自号文濂子。 李步蟾过来躬身行礼,“见过刘族长和各位长者,小子此来,正是向刘世叔求教。” “去去!”老人笑吟吟地捋捋苍髯,“文濂先生正在祠堂,也请你好好教教那帮榆木疙瘩。” “不敢不敢,刘氏宝树多矣,互相切磋就好。” 李步蟾寒暄两句,在几个老人和善的目光中走着,不多时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儒学教育,到明代达到顶峰,“科举必由学校”,唐宋各朝远不能及。 从朝廷的国子监,到府学州学县学宗学社学,即便是边陲之地,卫所之军都设有儒学。 正所谓“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 刘氏没有专门的学堂,他们的学堂就设在刘氏宗祠,李步蟾还在墙外,就听到里面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抑扬顿挫地吟诵。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念!” 清越的声音落下,十多个童声参差不齐地跟着念道,“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李步蟾走进祠堂,站在厅堂外侧,往里面看去。 塾师刘诗正站在前方,他面貌方正,头戴软巾,身着襕衫,腰系垂带,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卷书,却并不看,只是来回走动,大声诵读。 第5章 趁早 下面坐着的学童约有三十余人,大小不一,左右分列两班。 小班授课则大班转背练字默书,大班授课则小班转背练字默书。 现在是小班的学童诵读《三字经》,大班的学童转背之后,正好面对祠堂大门,前排的三个学童就看到了门外的李步蟾。 三人对李步蟾并不陌生,中间的那个还一声轻呼,“步蟾?” 李步蟾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刘诗正的次子,比李步蟾大了一岁,大名叫刘同书。 听到门口有异动,刘诗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的李步蟾,原本有些不悦的他展颜一笑,招手让李步蟾过去。 李步蟾轻步上前,给刘诗正躬身行礼,“步蟾见过世叔,给您请安。” “不用拘礼。”见到李步蟾,刘诗正很是高兴,“我正在给他们讲《三字经》,讲到了“若梁灏”,你来得正好,你们年纪相近,更好说“尔小生,宜立志。” 不待李步蟾答应,刘诗便将背向的大班调转过来,让他们一起听李步蟾讲《三字经》。 李步蟾也不矫情,他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这种事情在百足刘氏族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微作沉吟,整理了一下思路,对刘诗正道,“那小侄就献丑了,谬误之处,还请世叔指正。” 刘诗正微笑着摆摆手,自己走到了台下,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这段话文义简单,说的是宋朝状元梁灏。 状元并不稀奇,每隔三年都有一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状元不下二三百人,梁灏何德何能,能够被王厚斋先生写入经书呢? 是因为梁灏的年纪,他在殿试夺魁之时,竟然是八十二岁高龄了,以这样的年龄夺魁,才会“众称异”! 经文以梁灏为例,其用意就是师旷之说晋平公,要我们如陆放翁一般,即便垂垂老矣,耳目衰颓,也要手不释卷,追求学问。” 李步蟾讲义深入浅出,下面的学童们听得津津有味,猛然间却听到李步蟾一个反转,“但是,这话是错的!” “错的?” “《三字经》的经文错了?” 学童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蒙学学的是“三百千”,这都是千锤百炼的经典,现在居然有人说它错了,说话的还是个同龄的学童? “王厚斋先生着《三字经》,“老而学”这个道理当然是不错的,但以梁灏为例,这个例子却是举错了。” 看着李步蟾负着双手,小大人似的在台前讲课,刘诗正欣然微笑,任其在上面展开。 说起来,梁灏此人确实存在,也是北宋的状元不假,但这个梁状元享年只有四十一岁,而不是《三字经》说的八十二岁。 不过,虽然年龄有水分,但梁灏确实是一个猛人,他中状元之时,年仅二十二岁。 这还不算什么,更了不起的是,他中状元这年,得了儿子梁固,二十四年之后,儿子梁固也在金殿上技压群雄,又中了状元! 听李步蟾娓娓道来,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科场之中高手如云,竞争之惨烈只有读书人自己知道,能够父子进士已经是凤毛麟角,父子状元更是神话传说。 “文濂先生让我等立志,那我等小生,该如何立志呢?” 李步蟾停住脚步,正容扬声,“不知诸位如何想,步蟾每每读书至此,遥想梁灏父子弱冠之年双取状元,只得了五个字!” 他顿了一顿,用力地挥挥手,再猛地提高声音,“读书要趁早!” 嗷的一嗓子,好像附在众人耳边大叫一般,让他们寒毛都立了起来。 “诸位,我等出身农家,不可能以读书为业,成丁之后,便要成婚生子,便要赡老抚幼,重压之下,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可能读书?” 李步蟾声音越发激昂,“诸位,我等能够栖身父母的羽翼之下,侧身此间课堂,已然幸事,发愤读书,就在此时! 看看梁灏,他的出身也只寻常,早年失怙,为季父收养,他能中得状元,繁衍出“东原梁氏”这等官宦世家,我等又为何不能?” 这不是一针鸡血,而是一盆,还是喔喔叫的雄鸡血,让台下嗡嗡之声大作。 李步蟾说得很现实,他们身为农家子,能够读书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一旦成丁了,手就要握锄头了,哪里还能握毛笔呢? “读书要趁早”,之所以要趁,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霎那的机会啊! 一众小学童被刺激得晕头转向,面红耳赤,恨不得下一秒就奔赴科场,像梁家父子那般,写进课本里。 “此言大善!” 刘诗正起身,边走边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为学之道,在学而思,步蟾能够独出机杼,就在于此。 比如梁灏,早年从学于王元之先生,以疑问求教,元之不答。梁灏始知发愤读书,苦思不得之后再求教,元之先生笑而赞赏之,方有后来的状元梁灏。” 刘诗正走到台前,嘉许地拍拍李步蟾的肩膀,让他下去,再给学童们布置作业。 “大班学童,以今日之事,“学思”为题,作五百字文章一篇!” “小班学童,则抄写《三字经》五遍,明日必须背诵到“如梁灏”!记住了?” “记住了!” 要是以往,这个作业布置下去,下面早就哀鸿遍野,今日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象,丝毫不以为苦。 刘诗正给学童们散学,让刘同书带着两人收拾课堂,再带着李步蟾向自家走去。 刘氏私塾是族塾,一般来说,族塾都是请自家的读书人来充当塾师,比如在《红楼梦》中,贾瑞的祖父贾代儒,就是贾家族塾的塾师。 但安化是荒僻小县,举业不兴,刘氏自己族内没有先生,所以专门去县学请来了刘诗正。 为了留住刘诗正这个廪生,不但开出了三十两银子一年的修金,还专门划拨十亩水田作为学田,又专门腾出来一栋房子,将刘诗正的家人接来百足村,让他无后顾之忧。 刘诗正家的房子也是一栋木屋,格局跟李家老屋差相仿佛,不过屋畔无竹,而是用竹篱围出一个庭院。 庭院里种了一些寻常花草,两株泡桐开得正艳,喇叭一样的花朵白中透紫,重重叠叠闹在枝头。 “清明时节桐始华,桐花万里丹山路,”刘诗正推开竹篱,经过桐树之下,花香清幽,他笑看李步蟾,“小蟾,旬日不见,你的学问又有长进啊!” 听刘诗正这般赞许,李步蟾退了一步,扶着桐树,躬身道,“世叔,小侄才读了几本书,哪里敢说“学问”二字,就算日后真有所成,那也是蒙你教诲,“种子做高松”啊!” “小小年纪,这般机巧伶俐,可以说“学问”了。”刘诗正很是欣慰,负着双手,“走,有事到屋里说。” 第6章 雏凤 桐花虽然常见,却甚是奇妙,于清明时节盛开,时序之盈虚,天地之盛衰,悖反意趣承于此花。 “桐花万里丹山路”是李义山的诗,刘诗正明着说桐花,其实是说后面的“雏凤清于老凤声”。 如此褒扬李步蟾当然不敢接,所以回了一句“种子作高松”,这是李贺的诗,这句诗的前句是“养雏成大鹤”,既是谦逊之语,也是感激刘诗正的羽翼维护。 一个女人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千层底的鞋底,针线穿在鞋底上,显然正在纳鞋底,这是刘诗正的夫人陶氏。 李步蟾赶紧口称“婶子”,上前请安,陶氏笑吟吟地关心了几句,接过李步蟾送上的两尾鲫鱼,“今天端了几块豆腐,等下正好做个鲫鱼豆腐汤,小蟾留下来喝汤啊!” “婶子,今天恐怕还真不行。”李步蟾苦笑着摇摇头,“跟世叔讨个主意之后,我还得赶回去。” 陶氏爽快地说道,“那你们先说话,有事儿尽管跟你叔开口。” 刘诗正从屋里搬出来两条春凳,刚刚坐下,陶氏从屋里打了个转,给两人端了茶出来。 给李步蟾的这碗,碗中除了茶叶,还有炒花生,炒豆子,炒米,一碗茶倒有半碗吃食。 等李步蟾坐下喝了口茶,刘诗正方才问道,“你小子犟得跟头牛犊子似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遇上啥事儿了,说?” “小侄确实有事,瞒不过世叔,”李步蟾苦笑着放下碗,从怀里掏出朱票,递了过去,刘诗正眼神一凝,“朱票?” 接过来没问事情,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步蟾,“那传票的快手没难为你?” 李步蟾敛容道,“还行,被小侄应付过去了。” “这个事情你别管了,我来做你的抱告。” 刘诗正看了一眼,甩了甩手里的朱票,冷笑道,“我倒是想瞧瞧,那金轮寺里到底是吃斋念佛的和尚,还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所谓“抱告”,就是授权代理。 大明律规定,假如当事人没有行为能力,或者实在不方便出面诉讼,可以委托亲朋抱告。 李步蟾这样的情况,当然可以委托抱告,但抱告也是有风险的,过堂时会视为本人,该打就打,该罚就罚,不会有丝毫折扣。 “多谢世叔,不过,这却是有些不妥。” 李步蟾心里一暖,却是摇了摇头,“小淹到县城甚是不便,此事往来少说也需天,你现在刘氏,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哪能轻易脱身?” 知道刘诗正担忧,李步蟾笑道,“再说,应付此事,倒也不须世叔亲至,有大兄陪我走一趟就好了。” 刘诗正育有二子,先前在学堂读书的刘同书是次子,还有长子刘敦书,是正德元年生人,今年十八,上月安化县的县试,他考得不错,是县试第十。 “敦书?”刘诗正有些迟疑,李步蟾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刘敦书也鲜有出门,少见世面,“他去能帮得上什么忙?” “世叔可能是想差了!” 李步蟾“呵呵”一笑,指了指朱票,“就这件事情,到了县上,我们难道还有赢的机会?” 刘诗正被问得一怔,寻思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现任安化的知县叫钱大音,有个表字叫希声。 名如其人,这位举人出身的知县,或许知道自己前途是到头了,就转而追求钱途,谁给的钱多,谁的声音就大,谁不送钱就让谁闭嘴息声。 从这张朱票就可想而知,金轮禅院的人肯定是去使钱了,说起使钱,李步蟾能比得过香火旺盛,还兼着借贷的金轮禅院? 刘诗正一拍屁股下的春凳,发出沉闷的掌击声,“县里若是被那帮秃驴买通了,判得不公,那我们就去府城,不与他们善罢甘休!” “世叔,府城恐怕也是不成的。” 李步蟾还是摇头,“那圆通僧的来历你也知道,到长沙府还是难得很。” 金轮禅院的住持圆通僧不是一个寻常僧人,他原本是长沙开福寺的僧人,几年前来安化主持金轮禅院,还担任着安化僧会司的僧会,掌管全县僧教之事。 僧会司,是朱元璋的手笔。 朱元璋是僧人出身,深悉佛门的厉害。甫一建国,就投入了极大的心力,来管理佛门之事。更是在洪武十四年成立僧录司,检束管理佛门。 不但朝廷有善世(正六品)、阐教(从六品)、讲经(正八品)、觉义(从八品)。地方上也不松,府有都纲(从九品),州有僧正,县有僧会。 圆通僧来自长沙开福寺,据说是开福寺顺丰法师的高徒,那顺丰法师正是长沙府的都纲。 僧会也好,都纲也罢,虽然品级不高,还没有俸禄,却大小是个僧官。 无论大小,不管形式,官就是官。 “官”这个字的威力,李步蟾太知道了。 “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刘诗正的书生意气上来了,瞪着李步蟾,大声说道。 “世叔息怒,说理的地方总是有的,我煌煌大明,总不能让几个秃驴给遮蔽了去。” 李步蟾一仰脖子,将一碗茶吃完,抹抹嘴角,“等我从县衙回来,看他们是个什么章程,再做定论。” 在大明朝,老百姓打官司有一个原则,必须逐级上告,不能越级。 乡间有纠纷了,首先要找里老进行调解,只有里老调解不成,才允许告到县衙。 只有县衙判了,对县衙的判决不服,才能告到府衙,不行再告到布政使司,最后再告到京状。 这倒也有它的道理,总不能因为一只鸡一条狗的事儿,一竿子捅到上头,那上头就只剩鸡飞狗跳了。 但金轮禅院是寺庙,不在世俗,没有里老。 《大明律》说得很清楚,“若犯奸盗非为,但与军民相涉……在外即听有司断理。” 寺庙与世俗民众之间,若是发生了争端,寺庙可以直接告到县衙,让县衙来审理裁决。 这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程序漏洞,若是李步蟾要告金轮禅院,则必须逐级上告,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而金轮禅院要告李步蟾,却是可以当即申诉,立刻受审。 圆通作为僧会,熟知门道,他就盯住了这个漏洞,猛然发力,打了李步蟾一个措手不及。 而李步蟾想要还手,可是难上加难了。 第7章 飞翥 看着眼前举重若轻的李步蟾,刘诗正恍惚了一下,又有些羞赧,自己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养气功夫居然还不如一个总角童子? 先前在桐树下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还带着几分勉励之意,如今看来,恐怕还真是落在实处了。 刘诗正也吃了自己的茶,默然看着李步蟾稚嫩的眉眼,“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我也就放手让你走一趟县城。” 他又叹了口气,告诫道,“要是事不可为,记住不要跟人置气,回来让我来跟他们理论。” 李步蟾看着自己细小的胳膊,自嘲地笑了笑,答应下来。 刘诗正也笑了笑,心里怜意大生,这孩子比自家的刘同书还要小着一岁啊! 他伸手按住李步蟾,“你再稍待一阵,我去给你准备一点东西。” 没过多久,刘诗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写给县学教谕的,不问可知这是求教谕代为关照的话语。 李步蟾小心的收好书信,刘诗正送他到竹篱外头,掏出一枚银锭,塞到李步蟾的手里,用力合拢,“别的事情都不要多想,好好读书,学问有成了,自然天高地阔。” 小小的银锭,不过成人拇指大小,这是一枚五两的“银锞子”,就这么一枚小小的“银锞子”,像一柄小锤直接敲在李步蟾的泪腺之上,让他眼眶一红,声音有些哽咽,“世叔放心,小侄记住了。” 李步蟾紧紧地握住银锭,明明是冰冷的金属,却感到手心发烫,他没有拒绝,因为这不是银钱,而是情谊。 远远地,刘同书抱着书回来了,刘诗正也有些动情,“人生苦飘泊,岁事复峥嵘。鹤发欠亡恙,燕雏怜未成。” 说着说着,刘诗正想起了英年早逝的李祖谋,也有些鼻子发酸,强笑着挥挥手,“做甚儿女之态,走!” 李步蟾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跟归来的刘同书打了个招呼,转身而去。 刘诗正拉着儿子,听那个远去的童子大声念诗,宛若雏凤清吟。 “充宇蝇头字,寒更豹体膏。 当时书雁塔,晚岁试牛刀。 便作泉台去,难酬雪案劳。 凤雏家学在,飞翥看秋高。” 嘉靖元年。 三月九日,清晨。 李步蟾看看天色,清明以来连续阴雨,昨日偶尔放晴,却使得天上的云气沉重,日光在其中反复折射,东边天空露出怪异而纷乱的色彩。 蒋桂枝拉着他的衣襟,那个有些泼辣的小女童此刻不见了踪影,泪水噙在眼眶,又使劲地噙住,不让它掉下来。 自蒋桂枝懂事以来,家中屡遭变故,却从来没有跟李步蟾分开过,这次李步蟾孤身远行,让她像一头失群的小鹿,惶恐而茫然。 “桂枝不怕,刘家婶子饭后就会过来,这两天有她陪着你,且放心!” 李步蟾按下心中的不舍,柔声抚慰道,“至于我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的本事你是最清楚的,昨天那个快手凶神恶煞的,不也被我凶走了么?” 蒋桂枝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些许,手上却是抓得更紧了。 李步蟾抬头,天色不早了,他狠了狠心,去掰蒋桂枝的手指,“桂枝听话,我不让你担心,你也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嗯!”蒋桂枝松开手,带着重重的鼻音,努力扯出一张笑脸,“在外头多吃饭,春捂秋冻,不许脱衣服!” “谨遵号令!” 李步蟾有些搞怪地叫道,又伸手拭去女童脸上的泪痕,“别笑了,比哭还难看呐!” 蒋桂枝“噗哧”一笑,轻轻锤了一下,“快走,我在这里看着你走!” 李步蟾点点头,正了正肩上的褡裢,转身大步而行。 蒋桂枝抱着一根楠竹,小脸贴在竹节上,两行泪水沿着竹节淌下来,弯弯曲曲的,一直淌到竹根,淌进了黑色的泥土中。 李步蟾不敢回头,越走越快,他也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并不觉得羞耻,这个前世几乎消失的功能,在这一世能够重新拥有,他反而觉得很庆幸。 一路疾行到了码头,前方的草市已经有了不少人,各种架在小车上的吃食,发散出诱人的香气,让准备登船的行人驻足。 一个瘦削的少年郎手里捧着两张油饼,向着沙湾方向张望,突然扬起右手,大声喊道,“步蟾,这里!” 李步蟾抬头,脸色一喜,疾步走了过来,“大兄,劳你久候了!” 这是刘诗正的长子刘敦书,前几年还是墩墩实实的,这两三年猛地抽条,成了风中杨柳。 刘敦书递过来一张油饼,坏笑道,“是不是家里的小媳妇舍不得松手啊?” “咦,这饼味道不错!”李步蟾接过饼咬了一口,又抬头看看天,“今天天气也不错!” 被李步蟾一引,刘敦书也抬头看天,这会儿天上的云层一片加一片地叠起,宛若铠甲一般,更有一片斗大的云飞到中间,跟那些铠甲挤作一团,如遮似闭,将想出头的太阳死死捂住。 这叫天气不错? 刘敦书笑着拍拍李步蟾的肩膀,“快开船了,到船上再说。” 从小淹到县城,水路七十余里,每日一班,辰时正刻出发,申时方至。 刘敦书跳上船,再伸出手,李步蟾走过跳板,拉住刘敦书的手,跳了上去。 河水荡漾,客船也跟着摇晃。 脚下的客船有的像《清明上河图》中的客船,船体宽大,船头甲板上有凉亭,进入船舱,两侧的窗户挑起,由于航程不远,舱内没有床铺,只有一排排的条凳,两排条凳之间设一张几,很是简洁。 坐船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能坐三四十人的船舱,堪堪坐了一半。 刘敦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让李步蟾坐在里头,他再在外侧落座。 坐下之后,刘敦书拿出一张纸,展开是一个棋盘,“闲坐无趣,咱兄弟好久不曾对弈,正好手谈一局。” 他转身去拿棋子,却被李步蟾按住了,“大兄,钱思公读书未尝顷刻释卷,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现在行舟河上,正是读经史之时也。” 第8章 县学 刘敦书一愣,深深地看了李步蟾一眼,展颜笑道,“好,听你的,读书!” 李步蟾也取出一本《左传》,“咱们一起读书,读累了再弈棋!” 刘敦书其实并不喜围棋,刚才之提议,是因为李步蟾喜欢围棋,怕李步蟾心下忐忑,而特意而为的散心之举。 但刘敦书在上月刚刚过了县试,一个月后就要赴长沙府试,时间金贵之极,请他随同去县城都是无奈之举,怎敢让他再虚掷时间荒废学业? 说话间,船头一声号子,船身一颤,船开动了。 从船舱往外看去,一排纤夫身着短衣,粗硬的麻绳勒在肩头,手脚的肌肉绷紧,黑硬如铁,前倾的身子汗光闪烁,远远地就肉眼可见的热气蒸腾,犹如一排行走的火炉。 船尾的船工操着长长的船橹,也是奋力地摇动着,不多时就汗如雨下,辣得眼睛时开时阖。 潇湘有湘、资、沅、澧四水,以资水最险最恶,稍有山风从峰峦中逸出,奔行河面,便卷起浪头如山,一层一层的叠加,让客船仿佛在泥泞中挪动。 李步蟾心下暗叹,这就是穷人的卑微。 权贵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他们都要用血汗才能解决,要用尊严才能解决,甚至要用生命才能解决。 幸好,客船前行不过三刻,就拐而进入洢水,不用资水的险滩里航行了。 说起洢水,有名的当是洛阳的伊水。 洛阳的伊水发源于熊耳山南麓的栾川县,因贤相伊尹而得名。 巧合的是,安化洢水的发源地,也是浮青的熊耳山,只是没有伊尹这个贤相,就藏在深山,不为外人所知。 洢水是南北流向,从小淹往梅城是逆水行舟,虽然洢水不似资水那般险恶,水面开阔,水流和缓,但哪怕是张开风帆,船速也快不起来。 途中经过较大的镇子,客船都会停靠,慢慢地船舱中的客人就多了起来。 不过,上来的人见刘敦书二人是读书人,都体谅地没有往他们身边凑,而是宁愿蜷在船头船尾,静静地听他们读书。 上船的人大包小包的,多是黑茶。 大明允许边销的官茶,只有川陕二省,其它的都是私茶,这时候的安化黑茶,当然也是私茶。 不过黑茶在茶马古道上畅销,很多人宁愿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也要贩卖黑茶,洪武年间的驸马爷欧阳伦,就是因为一次贩卖了十万斤黑茶,被老泰山朱元璋赐死。 两人行舟中间都没有下船,只是中途读书累了,在甲板上稍作休憩,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又继续回舱读书。 一路顺风,波澜不惊。 到申时三刻,客船停靠在梅城东门外的码头。 待客人都下船之后,刘敦书带着李步蟾慢条斯理地跳上了码头,再轻车熟路地进城。 对于两人来说,县城都不陌生。 李步蟾在此整整生活了六七年,而刘敦书就更不用说了,他刚在县城住了半月,过了县试。 虽然坐了近四个时辰的船,很是劳顿,尤其是李步蟾,毕竟年岁太小,看上去已经有些萎靡了。 但是这时已是申时,再晚三四刻钟就是酉时,就是用晚饭的时间了,诸多不便。 他们这是去县学,带着刘诗正的信拜访教谕。 教谕是学官,都是科场正途出身,虽然没有品级,但在县衙中地位超然,县衙班子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但也同样是这种超然,让学官游离于县衙权力河水之外,只能守着儒学的一方井水。 安化县学的现任教谕石安之,更是一个“奇人”,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出身,同年的官都是越做越大,只有他的官是越做越小。 石安之在观政后除官,是在苏州府吴县知县,那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县,让多少同年羡煞。 不知为何,三年考绩之后,他便迁为江西袁州府萍乡知县,虽然是上县迁下县,好歹都是七品正堂。 不知为何,三年考绩之后,他又被左迁长沙府善化县丞,成了一个八品佐贰官。 然而,不知为何,这个佐贰官又只干了三年,又迁为更加偏远的安化县,还是没有品级的县学教谕。 没想到,石安之到了安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这个教谕一当就是八九年,跟泰山石敢当一般,安安稳稳,真是对了他的字号。 他的表字若素,自号不可翁。 这安化县说来也怪,知县是个举人,而教谕却是进士,说起来倒也是一景。只是不知道那钱知县与石教谕见面时,该如何叙礼? 一路上刘敦书给李步蟾介绍石教谕的过往,虽然笑语晏晏,但言语间很是尊敬。 他左一个“不知为何”,又一个“不知为何”,一个正经八百的进士,却在官场中一路走低,其中的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县学很快就到了,就在文庙以西百步。 安化县学始建于北宋,是章惇“开梅山”之后,由首任知县毛渐所建,当时屋宇简陋一切草草。 大明万象更新,洪武七年县学扩建,有了殿、庑、堂、斋,才有了眼前的气象。 县学的大门傍对洢水,门额上高题“安化县学”四字,笔力遒劲,字体宽博。 询过县学门子,说教谕应在后厅。 刘敦书带着李步蟾穿过二门及东西耳房,又过了前厅,李步蟾对着那块“耘桂惹香”的匾额看了一眼,并不曾驻足,又跟着刘敦书走到了后厅。 后厅是用来考核学生的,厅内高悬的匾额,写着“在兹”两字,意思是“斯文在兹”,告诫学生陶冶性灵,强勉学问。 不想石教谕却不在后厅,刘敦书有些傻眼,他并未进学,之前也没来过县学,只是从刘诗正那里知道了一些首尾而已。 想再找人询问,县学里却是人迹杳然,说起来县学再小,也是一个独立小王国,放在科举强县,上上下下也不下二十人。 但安化荒僻,举业不兴,以石安之的性子,又是一切从简,所以县学只不过一教谕一训导一膳夫一仆役一门子,加上他那一肚子不合时宜,倒成了地道的“六一居士”。 这时李步蟾听到外面廊庑有清扫之声,出来一看,一个仆役手持扫帚和簸箕,正在上下清扫。 上前一问,仆役指着月亮门外的花径,“沿此路去,听到敲棋之声,便可寻见教谕老爷了。” 第9章 忘忧 按理说,县学是不该如此清静的。 县学既为“官学”,那就需要入学受教,生员们不但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课时,晚上还需要温习功课,温故知新。 正因为如此,县学建有宿舍,供外地的生员住宿,还要选出一名资深的生员担任“斋长”,负责生员们的食宿管理。 但这些制度,到了这几十年已经慢慢荒废,县学的学官除了每月的朔望之日,于明伦堂宣读朝廷训饬外,主要工作就是主持月课和季考,只有考课而无教学了。 而且由于湖广乡试设在首府武昌,路途遥远不说,洞庭长江波涛汹涌,船只常有倾覆之危,又有水匪出没之险,安化童生在取得秀才之后,大多不再攻读举业,鲜有愿意远赴武昌参加大比者。 这么一来,安化县学清静如深山古刹,也就可以理解了。 两人谢过仆役,沿路而行。 花径两侧广植桃李,时值三月,桃李同时盛开,红的粉红,白的洁白,缤纷绚烂,灿若云霞。 今天阴云低垂,原本有些晦暗,但桃李花色云蒸霞蔚,清香入怀,原本有些精力不济的李步蟾,不由得陡然一振,果然听到花云深处传来了丁丁之声。 刘敦书也听到了,拉着李步蟾的手,拨开花枝往前一看,十步外有一角凉亭翼然,亭中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学究在打着棋谱,不时地夹起棋子敲在棋枰之上,沉思之后,又摇头捏起棋子,悬在半空,不肯落下。 两人放轻脚步,走上前来,待看清了亭中事物,李步蟾不由得一乐。 这老人在花间独弈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亭中的倒挂楣子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有山有水,有树有石,林泉之间,一个高士与人对弈,对弈之人鹤发麻衣,赫然是一山中老媪,画的竟然是刘仲甫遇仙图。 这幅画构图随意,笔画浑厚,墨韵秀润,意境苍茫,实在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看画上的款识,是长洲白石翁。 难怪如此脱俗,原来是吴中沈周沈石田的手笔。 再低头看棋盘上的棋局,打的也是刘仲甫名扬天下的《遇仙图》。 刘仲甫既为宋朝第一国手,独步天下,不想却在骊山之麓遇到一个乡下老媪,只弈到一百一十二手,便中盘崩溃,刘仲甫苦思无计,呕血而归。 所以,这张棋谱也叫《呕血谱》,被收入《忘忧清乐集》当中。 刘仲甫遇仙的故事,流传得可是广了,连后世的金庸在小说《笑傲江湖》中都用上了这个桥段,向问天就是以呕血谱来诱使黑白子与令狐冲比剑。 打谱的老人思考入神,浑然不觉身边有人靠近,沉思良久,他将枰的棋子一着一着捻起,最后对着白棋的第13着沉吟不语。 这盘棋开始几着都是寻常路数,但到白棋第5着时,黑棋率先求变,第6第8连续两手从外部将白棋封锁于内,白棋不想让黑棋称心如意,直接冲断,引发激战。 “此为恶手,这一着断吃上去,白棋形势就大坏了。” 刘敦书有些不得要领,李步蟾却是忍不住了出声提点。 前世他服务的领导,受了擂台赛聂旋风的影响,是个超级棋迷,作为领导的秘书,李步蟾必须紧跟脚步,从“当湖十局”学到吴清源李昌镐,到得后来,他在弈城打到强9d,棋力已经相当不弱,已经可以跟二线职业掰掰手腕了。 这样的棋力为领导服务,已经可以让领导赢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了。 沉思中的老人一震,接着摆了两着,将黑6一子吃掉之后,被黑棋转身挖去角空,白棋亏了不少,形势不妙。 老人抬起头来,眼睛有些游离,没见着别的人,他有些狐疑地看着刘敦书,“你会弈棋?” 刘敦书赶紧摇手,他会围棋不假,但也就是个二把刀,哪里看得懂让国手呕血的名谱,“学生棋艺不精,舍弟倒是颇精此道。” 老人的表情更加惊诧,能看出白棋刘仲甫的恶手,必然是高棋,若是刘敦书这小小少年能有这般棋力,已经是匪夷所思了,但他竟然说是眼前这个童子? 看老人的目光转了过来,李步蟾微微一笑,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一白一黑的下了起来。 黑棋得角之后,白棋落后,必须挑起纷争,寻找战机,但黑棋流水不争先,第28着跳出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弃子,至黑棋第56着形成转换,局面进一步拉开。 白棋负隅顽抗,第65着挺上去之后,李步蟾抬手,“此为败着,这着一下,白棋再也无力回天了!” 围棋别名手谈,不用说话,棋便是话。 老人顾不得讶异李步蟾的年纪,伸手夹起棋子,跟着李步蟾的思路摆了起来。 如李步蟾所说,白棋的挺是败着,白棋逼得太紧,漏算了黑棋有第70着顶头的妙手,这着妙手祭了出来,如同小李飞刀,直接封喉,之后的四十多着都是困兽之斗,无力回天。 老人将棋盘恢复到第65手,“照你看来,当着于何处?” 李步蟾将白棋偏移了一下,变成了扳吃一子,让自己棋势加厚,积蓄力量,以图后发制人。 “如此虽然亦是不妙,但还可以与黑棋周旋,静待其变。” 老人接着摆了几着,分析了一下,点点头,将棋子慢慢收进棋篓。 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李步蟾问道,“你是谁家孺子?” “小子李步蟾,先父李祖谋,见过先生。” 刘敦书跟着行礼,“学生刘敦书,家父刘诗正,见过先生。” “李祖谋?刘诗正?” 老人起身取下那幅沈周的“刘仲甫遇仙图”,慢条斯理地卷起来,这两人他自然是认识的。 明代的儒学官校有人数定额,建国时朱元璋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由国家每月发放禄米,称为廪生。 到后来读书人越来越多,二十人远不能满足,又不能破坏祖制,官府只好再增加一部分名额,这部分人叫“增生”,但增生没有廪米供给。 再到后来,“增生”名额也不够了,只得再添加一部分名额,叫作“附生”,即附学生员。 安化一县,总共不过二十名廪生,李祖谋与刘诗正都在其中,作为教谕,他自然是熟识的。 第10章 县衙 “先父?” 石安之眉头一皱,这才注意到李步蟾的装束,麻衣菅履,是在守孝。 李祖谋去年归乡他是知道的,但李祖谋过世,就是在乡间操办,并未惊动县里同好,石安之自然也就不知消息,难怪最近的月课都不见他的踪影了。 他没去追问李祖谋过世的缘由,眼前这童子不过八九岁,何苦再惹他哭一场。 刘敦书简明地向石安之道明来意,李步蟾上前奉上刘诗正的信函,石安之展开看了,脸上浮现一抹怒色,很快又散去不见。 他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只需一眼,就知道这件事情已不可为,但如刘诗正所求,李步蟾既然到了县城,总是要关照一二,起码不能让他个小童受到伤害。 石安之看看天色,天光暗淡,已是垂暮。 “天色不早了,你们舟马劳顿,就在县学住下。” 石安之带着两人走回后厅,叫来仆役,安排他带两人去宿舍休息,“等下膳夫会送来饭食,你们用饭之后早点安歇,明日过堂不要勉强,从县衙回来之后,再来寻我商议。” 两人向石安之躬身致谢,倒不是因为节省店钱,而是这里安全清静。 他们随仆役来到县学宿舍,安顿了下来。 县学的宿舍,虽然现在用的次数不多,只是每月朔望之日考课接待生员,但洒扫得干净整洁,并未因为无人居住而轻忽怠慢,只是因为清明雨足,又靠近洢水,空气湿润,有些淡淡的霉味。 很快的,一张漆黑的大幕从天而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这片天地包裹起来,包裹没有缝隙,不起波澜,只有漆黑和寂静。 两人都乏了,所以晚上并未读书,而是早早就歇下来,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很快刘敦书那边就没有话了,而是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步蟾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他有些睡不着,他在这里睡不着,想着远在沙湾村的蒋桂枝,她肯定更是睡不着的,很可能躲在被窝里流眼泪,也不知她今天吃饭了没有? 那个小女童看着泼辣,其实也就是看着泼辣。想着那抓着他衣襟的小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李步蟾着实心疼,着实难受。 李步蟾使劲的咬着嘴唇,嘴里有一点甜腥味,从来没有那一刻像现在一样,他迫切地希望自己中举当官。 打从娘胎出来,李步蟾就知道自己要当官。 但坦白地讲,之前的想法,还是前世带来的行为惯性,除了当官,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这次的事情,蛮横地撕开了这个时代的面纱,将这里的底层逻辑突兀地呈现在眼前。 如果说在后世,他还有得选,那么,在这个大明朝,他就没得选。 就像孔夫子那般,“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三个月不当官,就惶惶不可终日。 就像孟子说的那般,“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 读书人不当官,就像是亡国之君,就是任人宰割的肥肉。 李步蟾胡乱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只剩下两个深沉的鼻息之声。 又是一个早晨。 昨晚刮了一夜风,今天起来一看,昨日比铠甲还厚重的阴云荡然无存,太阳宛若金轮,轻快地从洢水尽头跃出。 刘敦书走在阳光里,递过来两个大馒头,“在县试的时候,我吃遍了县城,就彭记的鲜肉馒头最好吃,一咬一嘴油。” 李步蟾接过馒头,后世管这叫包子,“那你就错了,南门外还有一家,据说祖上是福建来的,味道比这个更绝。” 这家伙都成精了,哪里需要自己开解,刘敦书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你才是老县城了!” “那是,等过完堂,我带你去吃正宗的美食。”李步蟾小心地咬了一口,不让油淌出来滴到衣服上,“大兄,跟你商量件事情。” 刘敦书的注意力放在肉馒头上,“说!” “等下进了大堂,不管是个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不要替我出头,可好?” 李步蟾停住脚步,低声问道。 “让我看你受欺负?” 刘敦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那怎么行,打虎亲兄弟,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大兄,你要是强要出头,那我就单刀赴会了。” 李步蟾一动不动,刘敦书也动不了了,他有些不解,“这是为啥啊?” “嗨,你想想,我岁数小,身子骨弱,他们的板子再厉害,也不敢落在我的身上。” 李步蟾看看周围的人,走到一边,把声音再压低了一些,“要是你挺身而出,他们正好拿你出气,说你咆哮公堂,若是尊臀被打烂了,还如何给我娶嫂子啊?” “理倒是这么个理,”刘敦书捂着自己的屁股,眼珠子转了一下,“这官司咱就输定了?” 李步蟾点点头,不再说话,迈开步子向前,刘敦书跟了上去。 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广场中间,就是安化县衙。 县衙东西两边各有建筑,东边是土地祠,西边是牢狱。 安化县衙居于当中,大门上的牌匾,写的是“宣德”,两个大字威严肃穆,宛如铁铸,乌黑的墨色如同神祗的眼球,冷漠地俯视众生。 县衙的大门有三间,左右有过街坊,左坊上书两字“节用”,右坊上书两字“爱人”。 县衙大门两侧是两间角亭,一亭申明,一亭旌善,从洪武五年之后,从县到乡,都例置二亭,用以彰善抑恶,剖决争讼。 就这么一座简简单单的县衙,却似乎蕴藏了一股无形的威压,让鸟雀都远远地绕开,不敢在屋檐上立足。 两人的脚步也是一凝。 刘敦书脸色一白,他不知道这股压力从何而来,可他就是感受到了。 亏他先前还豪情万丈,自认为粪土公侯,没想到只是区区一座县衙,就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刘敦书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打气,“愚兄到了此刻,方知秦舞阳之勇也!” 第11章 过堂 “这也是大兄的县试是在考棚,要是在县衙大堂,就不会为它所迫了!” 李步蟾两口吃掉馒头,小小的脑袋抬得老高,眯眼瞧了瞧天空西斜的金轮,“这地方多来两次就好了,走!” 刘敦书长吐了口气,也挺起胸膛,用力扔掉手里的纸袋,“走!” 两人穿过广场,经过申明亭与旌善亭,到了县衙门口,看到甬道上矗立的诫石。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县衙门口站着两名皂隶,刘敦书上前,跟一名皂隶说明来意,皂隶接过李步蟾的朱票看了看,问了两句,便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皂隶并没有去县衙大堂,而是循阶往西,去向西侧的厢房。 李步蟾眼快,看清了大堂两侧房间上的标牌,东侧的房间依次是吏房、户房、粮科、礼房、匠科、工南科。 他们去的西侧,则依次是兵北科、兵南科、刑北科、刑南科、工北科、铺长司、架阁库和承发司。 皂隶带他们走到了第四间房“刑南科”的门口,他驻足听了听,里头没甚动静,咳嗽一声之后推门,对着一个中年人笑道,“皮司吏,这个小童就是李步蟾,我给你带来了。” 皮司吏颔有微髯,面如止水,端坐在桌后巍然不动。 他头上戴的是吏巾,吏巾不是头巾,而是软帽,平顶露额,看着是庶民的式样,却在帽子的背面加上一对乌纱帽翅。 官不官民不民,既是官又是民,是为吏也。 “你先稍待。” 皮司吏叫住皂隶,转头接过李步蟾的朱票,深深地看了他几眼。 这张朱票是他亲手签发,但他还真不知道,他发票传来的,是一个守孝的五尺之童。 这个小童抿着嘴,青葱的小脸上透着一股子倔犟,脖颈和手脚从麻衣底下露出来,被粗硬的麻衣磨得通红,脚上更是被菅履磨出了水泡,哪怕如此,守孝的麻衣和菅履还是穿戴得规规矩矩。 皮司吏冷漠的眼神当中多了一丝愧意,有些索然地垂下头,在朱票上画了个押,朝皂隶挥挥手,“验明正身了,带他去堂外候着!” 皂隶哈哈腰,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听得皮司吏又在后面吩咐道,“给他搬条凳子,给口水喝。” 李步蟾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面如止水的中年人已经把头埋进了纸堆,只看到了一对庶民帽后的乌纱官翅在微微颤抖。 皂隶带着两人绕过大堂,再往后走。 县衙分为内署和外署,外署是大堂,不是重大事件,大堂是不会使用的。 李步蟾的案件,不过是小小的民事纠纷,只会在内署的二堂。 同样是升堂,在二堂和在大堂是不一样的。 二堂相对简单,堂官一般穿戴公服,堂下除了值堂的书吏与皂隶,只有经承书吏与差役参与,与事无关之吏役可以不与。 升大堂就不同了,堂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所有吏役,都要齐集排衙。 二堂外侧是花厅和签押房,此时堂外候着不少百姓,有的忐忑不安,有的得意洋洋,有的噤若寒蝉,有的谈笑风生。 皂隶排开人群,将两人安置在签押房外头,果真按照皮书办的吩咐,给两人搬了一条春凳,又给了两人端过来一碗热水,让李步蟾在此等候,到时候自会有人过来带他上堂。 这新来的两人,一个还未及冠,一个更是小不点,却大模大样地坐在签押房外边喝水,旁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异样。 刘敦书喝着热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他在上月刚过了县试,府试在即,忙里偷闲磨砺刀枪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坐在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堂内的动静,喊堂声、问答声、掷签声,威吓声不绝于耳,随着一阵木板与皮肉的撞击之声响起,接着就是痛呼哀嚎和告饶之声。 片刻之后,两名皂隶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衣裳未破,却有殷红的血迹从里渗出,把湖色下裳染出团团红色,像是县学那片桃林。 刘敦书面皮一紧,又将书塞进怀里,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热水顺着喉咙下去,他才又坦然起来。 很快,听到里头一声吩咐,有人大声呼喝道,“传金轮禅院事主到堂!” 一个皂隶出来,跟李步蟾招呼一声,再进到旁边的花厅,带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僧人,一颗光头油光水滑,甚是打眼。 “德邦?” 僧人上堂本就少见,眼前的这位是金轮禅院的知客僧,金轮禅院是县里有名的大庙,是不少善男信女心中的佛门净地,认识这位德邦僧的人,可是不少。 花厅是县衙官吏休闲之所,平时用来接待访客,李步蟾顺着门户往里一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老脸。 那张老脸满是慈悲,是金轮禅院的住持,安化僧会圆通僧。 圆通僧站在门内,也看到了李步蟾,他微微一笑,立掌行了个佛礼。 皮司吏也赶了过来,刘敦书想要跟着进堂,却被皂隶拦在门口,李步蟾对他点点头,让他稍安勿躁,缓步迈上了公堂,孤身与德邦僧对峙。 知县钱大音端坐于堂上,他身材粗壮,面方口阔,身着公服,不怒自威。 皮司吏紧走几步,站在前首,跟他相对的是值堂书吏,两边各站着三个皂隶,杵着水火棍,棍上包浆莹然,颜色黯紫,不知打烂了多少人的皮肉。 八九岁的童子,青葱羸弱,就像一株刚刚插下的秧苗,本应在父母膝下享受抚爱,却不合时宜地站在了公堂之上。 冷寂的大堂,冷峻的官吏,冷笑的僧人,冷漠的目光,充满恶意,没有温度,恍若黑暗丛林。 “小施主,公堂法度森严,实在不是你来的地方,还是回家骑你的竹马去!” 德邦僧靠了过来弯下腰,一片阴影将李步蟾罩住,“再怎么说,也要待你口中狗窦不亏,再来对簿公堂不迟。” 狗窦就是狗洞,是调笑小儿齿缺之语。 李步蟾眼下正是换牙的年纪,门齿缺了一颗,“狗窦又如何?” 李步蟾冷声道,“口中狗窦,就是为你等所设,让你等可以从此间爬出狂吠。” “你个……” 德邦僧不提防李步蟾这般嘴利,脸色一变,正待还嘴,只听得堂上惊堂木“啪啪”脆响,他只得悻悻地闭上嘴巴。 第12章 梅山 “县尊,告人与被诉,皆已验明正身。” 皮司吏躬身禀告,钱大音干咳一声,看着右侧的德邦僧,“告人,你所告何事,意欲何为,赶紧说来!” 德邦僧上前行礼,将他的意图禀明。 据他所言,金轮禅院香火旺盛,日前想要扩建一座万佛楼,却为寺外的一座野坟所碍,与野坟之主几度商谈未果,恳请县衙准许寺院迁走野坟,扩建庙宇。 这德邦僧到底是知客,一张嘴甚是便捷,侃侃而谈,说得钱大音不住点头。 李步蟾冷眼看着,也不插话。 “阿弥陀佛!” 德邦僧说完事由,宣了一声佛号,上前向堂上恳求,“县尊,我佛慈悲,能否容小僧再劝解几句?” 钱大音微微颔首,德邦僧侧过身来,诚恳地对李步蟾道,“敝寺香火旺盛,信众云集,旧殿逼仄不敷使用,这才新建万佛殿,小施主,望你能体谅一二!”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李步蟾似乎是在跟德邦僧说话,却没有去看对方,脸上如同被熨斗烫过一般,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表情。 德邦僧微微一滞,“金轮禅院是县中僧会所在,佛陀在上,护佑万民,你家一座孤坟就不能迁走?” “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看着这童子面无表情地重复旧话,德邦僧有些按耐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全县居士纷至沓来,膜拜佛陀,有你家一座孤坟摆在那里,居士会问,他们拜的是佛陀呢,还是你李氏先祖呢?” 李步蟾这次终于有了表情,他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这个僧人,“金轮禅院,是我李氏的坟寺!” “你……我……” 李步蟾还未变声,尖细的童声带着冷意,反复再三的一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铁拴,拴住了事情的关键所在,让原本口齿还算伶俐的德邦僧,气结无语了。 这时堂上传来问话,“被诉,你口口声声,说金轮禅院是你李氏的坟寺,可有凭据?” “有《县志》为证!” 问话的是知县钱大音,李步蟾瞥了德邦僧一眼,上前行礼回话,“还请县尊老爷取来县志一观!” 此次金轮禅院突施冷箭,李步蟾来不及收集证据,但《县志》是县衙必备,倒也不需要他去收集。 钱大音稍有迟疑,吩咐一个皂隶,去礼房将《县志》取来。 堂外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看那小童的目光,大多带着同情之色。 若是金轮禅院真是李氏的坟寺,祭扫了四百多年的祖茔,到了他这里,被自家坟寺给踢走了,让这个小童如何受得了? 片刻之后,皂隶回转,呈上厚厚的县志。 “熙宁年间,自庐陵移民……有李氏迁徙至小淹乃止……崇宁年间……建寺护坟……” 钱大音翻到一页,咀嚼着其中的文字,点点头,“《县志》倒是记了,当时确有庐陵移民李氏迁至小淹,营建寺院,这是不错的。” 他捏着胡须笑道,“不过,此处记载含糊其辞,所谓庐陵李氏,未见得就是你李氏先祖之李,所建之寺,也未见得就是金轮禅院。” “县尊老爷明察秋毫!” 德邦僧大声道,“四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几行不清不楚的话,如何能够引以为凭?” 知客僧话语间有些得意,四百多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大王旗都换了几茬,何况一座孤坟? 李步蟾努力抬着头,从钱大音看到书吏,看到衙役,再看到德邦僧。 被这个童子如此逼视,有的人还是无动于衷,却也有人老脸一红,掉过头去。 “李伯,咱安化移民不都是洪武年间么,跟北宋又有什么干系了?” “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志书都有,感情这金轮禅院还真是人家的坟寺……” “当然啊,四百余年下来,李氏年年祭扫祖茔,兴寺护坟,不曾短缺,这还能有假?” “那县尊老爷……” “噤声……” 钱大音固然可以从文字中寻觅缝隙,但事实就在缝隙处摆着,只要长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 堂外百姓声音越来越大了,刘敦书更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激愤,跟周围说道起来。 “啪啪!” “肃静!” 堂上的钱大音眉头一皱,抓起惊堂木拍了几下,堂外的人面面相觑,立马就肃静下来。 世人皆以为,“江西填湖广”是国朝洪武之事,其实也不尽然。 四百多年前的北宋,脚下这片土地,还是不服王化的“梅山蛮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是蚩尤的后裔,是九黎瑶民。 直到熙宁年间,章惇以怀柔之术开梅山,才有了安化县,之后朝廷从江西庐陵大举移民充实此地,以图“归安德化”。 也正是因为梅山,此处县城,才谓之梅城。 李步蟾的先祖李晟,就是那时迁徙到此,李晟过世之后,他的后人便在他的坟茔东侧修建了一排屋宇,中间供奉佛祖,西侧屋宇便用来供奉李晟的牌位。 之后更是专程远赴衡山,请来了高僧钵轮法师来此主持,命名为金轮禅院。 沧海桑田,当年的小庙,如今俨然名刹,当年的江右大族,如今却只剩下眼前这个童子了。 李步蟾也有些无奈,不管钱大音与金轮禅院之间有什么勾搭,但他的话在文义上并不算错。 其实,金轮禅院山门一侧,原本还立有一块石碑,碑文记载着李氏远赴衡阳,请钵轮法师驻寺的经过,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石碑便不见了踪迹。 “和尚,我来问你,金轮禅院的山门,檐分二重,正面那一重,书写的是什么?” 李步蟾看着德邦僧,从他的角度仰视,只见到一个油光可鉴的下巴,下巴一张一合,“当然是敝寺的寺名,金轮禅院。” “好,”李步蟾提高音量,接着问道,“那山门的背面还有一重檐,上面书写的又是什么?又是何人书写?” 德邦僧是知客僧,对山门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下意识地回道,“写的是“凿井兴词”,落款是“庐陵李宪”……” 不待他说完,李步蟾截口道,“和尚,那李公讳宪者,又是何人?” 第13章 凿井 德邦僧陡然僵住了。 李宪,就是墓主李晟之子,就是金轮禅院的营建之人! 德邦僧心里咯噔一下,瞪着眼睛道,“是李宪题字又如何,李宪是读书士子,就不能是他们文人雅士一时兴起所题么?” “文人雅士?还一时兴起?” 李步蟾呵呵冷笑,眼睛里却是没有半分笑意,戟指着德邦僧,厉声骂道,“游山玩水的题词,会是“凿井兴词”么,你个无父无母之辈,不学无术之徒!” “竖子,安敢辱我!” 先前进公堂,德邦僧就被李步蟾怼了,不想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被这个黄口小儿辱骂,他血气方刚,哪里还能忍得住? 一时间,德邦僧血气上涌,面红耳赤,怒吼一声便扬拳冲了过去。 李步蟾浑然不惧,昂然冲着德邦,挺着小脑袋迎向沙钵似的拳头,锐声叫道,“恶僧,来!” “恶僧敢尔!” 堂外的刘敦书一时情急,大叫一声,奋力前冲,险些冲进公堂,门口的皂隶赶紧拦住。 被人一拦,刘敦书猛地想起来时的约定,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愤怒地瞪着德邦僧,目眦欲裂。 就近的皂隶见机得快,赶紧上前抱住德邦僧,要是真让这个和尚在堂前伤了这个小童,今日的堂审就不好收尾了。 公堂内外同时大哗。 一个八九岁的童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还有比这更可怜的么? 人家已经够可怜了,披麻戴孝被逼上公堂,这都不是欺负孤儿寡母了,这个小童可是连寡母都没有,巴巴地行了百里路程赶来过堂。 在公堂之上,小童据理力争,却还惹来老拳相向,还有天理么,真当大明的百姓都是死人不成? 原本安然坐在花厅的圆通僧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坐不住了,急吼吼地赶了出来,脸上和煦的笑容也荡然无存,眼睛里多了一抹阴鸷。 圆通僧端着身份,不想与一个童子对簿公堂,便让德邦僧出面,没想到德邦僧竟然这般不堪,身为佛寺知客,竟然连凿井报父之事都不知道。 隋唐年间,有一位高僧叫慧斌法师,他的父亲得享高寿,年近百岁仍在京为官。 法师愧于自己不能承欢老父膝下,遂于汶水之南的要道之上凿了一口水井,供来往的旅人使用,以此为老父祈福,并在井旁立碑,还作了铭文刊于碑上。 “哀哀父母,载生载育。亦既弄璋,我顾我复。一朝弃予,山州满目。云掩重关,风惊大谷。爱敬之道,天伦在兹。殷忧暮齿,见子无期。凿井通给,托事兴词。百年几日,对此长悲。” 李宪在金轮禅院山门的题字,就是来源于这句“凿井通给,托事兴词”,这能是游山玩水之词么? 慧斌法师凿井为父祈福,李宪建寺为亡父积德,人家说你“无父无母,不学无术”,又哪里说错你了? “啪啪!” 堂上的钱大音猛拍惊堂木,魔音入耳,还在跟皂隶较劲的德邦僧好像被一盆冰水从天灵盖上倒了下来,血色一下褪了下去。 糟了,中了这顽童的激将法! 德邦僧行凶未成,李步蟾有些惋惜,要是和尚的拳头碰到自己就好了,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躺下的姿势,可惜妙计未成。 钱大音抬头一望,与外头的圆通僧对了一个眼神,“告人突发癔症,左右抬下去就医。” 德邦一愣,听到堂上问道,“告方可还有告人?” “阿弥陀佛,贫僧姗姗来迟,还望县尊恕罪!” 圆通僧穿人而过,上来告罪,又对李步蟾致歉,“德邦佛理未成,也请小施主海涵!” “呵呵,大和尚来得却是及时!” 见对方临阵换人,李步蟾也无计可施,“我李氏先祖,在贵寺山门的题字,大和尚如何解释?” “呵呵,小施主稍安勿躁!” 面对李步蟾的紧逼,圆通僧轻轻一笑,转身跟钱大音道,“县尊,贫僧以为,李氏之祖坟早就湮灭无迹,眼前那侵寺之坟,乃李氏伪造,并非原坟!” “哦?” 钱大音也是一笑,这倒是有意思了,那边顽童刚施激将之法,这边老僧就来釜底抽薪。 见圆通僧将自己的逼问轻轻拨到一边,反而出招以攻为守,李步蟾心里一凛,就听圆通僧问道,“小施主,庐陵李氏,当年系庐陵的望族大姓,书香门第,然否?” “不错。” 李步蟾点点头,当年梅山初开的移民,可不是洪武年间的移民,是为了让“梅山蛮地”归化而移民,故而迁徙来的大多都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 “这就对了。”圆通僧道,“那野坟形制狭小,只有几层青砖相围,连条石都不曾使用,坟边甚至都不见石灰勾勒,这般草草了事之坟,分明是临时堆成,如何能是知书达礼的名门子弟所为?” 李步蟾一时语塞,此事确有不通之处,但四百多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步蟾诘口反问道,“和尚言下之意,是说我李氏祖坟不是原坟,是伪坟?” “不错!” 圆通僧话音未落,李步蟾追问道,“祖坟造伪?我李氏为何要行此亵渎之举?” 圆通僧不假思索,“风水!” 老僧团团转了几步,目光从内到外扫了一圈,“众所周知,我金轮禅院的风水绝佳,龙凤交汇九凤朝阳,是出宰执之吉壤,在此建坟,乃恩泽后人光耀门楣之举,祖先也当原宥一二!” 李步蟾面色一冷,风水之说倒是不假。这块吉壤,是当年李晟花了重金,请了杨救贫的嫡传,三僚曾氏后人点的穴,临死之前,李晟再三嘱托,一定要安葬于此。 当年交好,金轮禅院自然也知道此事,不想此时却成了反噬之刀。 “大和尚真是口绽莲花!” 李步蟾冷笑道,“但有一宗,你金轮禅院寺僧甚众,而我李氏人丁单薄,如何在你等虎视眈眈之下取土造伪?” “小施主,你忘了,尊祖曾为我县典史!” 圆通僧笑容更盛,转身对钱大音合十道,“还请县尊传告方人证!” 钱大音扬声道,“带告方人证上堂!” 一名皂隶应声而出,片刻之后,一个须发如银,雀斑点颊的老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随着皂隶上堂。 李步蟾瞳孔一缩,知道麻烦了。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翁,正是沙湾的里老。 第14章 抽薪 大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由十户富户每户一年,轮流担任里长。 又由里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里老,来排解邻里纠纷,惩恶扬善。 更是规定,民间所有邻里纠纷,必须先经里老调解,不经里老这一环,不许告官。 这个里老就是沙湾刘氏的族长,据说今年已是七十有三,难得的高寿。 见他上堂,知县钱大音都起身致意,吩咐赐坐,里老谢过钱大音之后落座,捋了捋白须,出言作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是……弘治十五年的一个深秋! 那天,李典史带着二十多人从县里急吼吼地回村,闯进小民家中……咳咳……” 里老咳了几声,回忆道,“那年正由小民轮值里长,所以李典史命小民在村里征调了几人,带齐了家伙事,到草市挑了几担青砖,只花了两个时辰,那坟就成了。” 里老看看李步蟾,幽幽地说道,“那寺里倒是有人,当时还有僧人出来理论,却被打翻在地,据说将养了三月才得利索。” 听里老所言似乎在理,典史掌一县刑狱,的确有这个本事,但李步蟾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东西纯属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自他有记忆开始,每年都随父亲前去扫墓,五百年的坟与二十年的坟,比小萝莉与老太太的区别更大,谁能看不出来? “此事小子从未与闻,既然里老说家祖造坟,当时村里有人,寺里也有人,不知他人何在?” “孺子,你能闻知何事?” 里老昏黄的眼睛看了看李步蟾,轻描淡写,“当时不说你还未曾出生,连你父亲都尚在冲龄,他都未曾与闻!” 回了这一句,里老把眼睛一闭,不再跟这孺子说话。 “县尊容禀,贫僧还有物证。” 此时,一旁的圆通僧又取出一本册子,呈给钱大音,“县尊请看,洪武二十六年,我县清丈土地,非止田亩,我方外之佛寺道观亦在其例,皆需造册,此为我金轮禅院之册,册上登记分明,金轮禅院之所属,就是本寺,与李氏何干?” “宾八百六十八号,洪武二十六年……” 钱大音翻看了一下,连连点头。 这是官府出具的流水保簿,最是权威,如果说之前的所有说辞,多少还有臆断的成分的话,这份土地册就是实锤了。 他让人将册子递给李步蟾,“被诉,你还有何话说?” 李步蟾慢慢地翻看册子,心里一沉,这圆通僧果然老辣,先是让里老做伪证,说坟是假坟,这是“坟”不在了。 接着晒出土地册,说寺是自有,这是“寺”脱离了。 一记左勾拳加一记右勾拳,步步紧逼,将“坟寺”之名甩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这土地册倒是真的,但这个“真”,是逼出来没有办法的真。 不说别人,就是李步蟾自己都能想到,这是洪武年间清丈土地,李家为了省钱,少纳税赋,就将这一大片土地藏匿于寺院名下。 这么做自然上不得台面,拼的就是人品,现在人家不认账,那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小施主,意下如何?” 圆通僧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不如何!” 李步蟾指着册子的图状,正容道,“这土地册上所记,金轮禅院之属,只有此地东侧,就是如今的山门殿与普光明殿,连观音殿,以及禅堂无门关都没有,更没有如今建造的万佛楼!” 圆通僧笑容一滞,深深地看着李步蟾,这个童子给他的感觉太怪异了,就算经年老吏都没他这般难缠。 李步蟾也这么一说,意思清楚,就是互相伤害,金轮禅院固然可以跟我李氏无关,但那坟茔之地也跟你金轮禅院无关。 “哦,再将帐册呈上来与本官看看!” 堂上的钱大音精神一震,再度取过土地册,看了一眼,肃然问道,“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那野坟就是你李氏祖坟?” 李步蟾默然。 这世上最难证明的,就是要证明我祖宗是我祖宗。 钱大音接着问,“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金轮禅院是李氏为护坟所建坟寺?” 李步蟾继续默然。 《县志》不行,山门题字不行,记事石碑也毁尸灭迹了,而对方却有土地册这个杀器。 “那好,既然如此,本案案情清楚,可以结案了。” 钱大音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金轮禅院为公寺,并非李氏之家寺,金轮禅院的一切事宜,均与李氏无干。 至于侵寺之野坟,系李氏于弘治十五年伪造,乃无主之坟,无主之地。” “啪!” 钱大音猛地一拍惊堂木,公堂内外悚然一惊,“告人,洪武帐册年久失真,旧建新建之庙宇,必须去户房重新丈量造册,你可知晓?” 圆通僧垂首合十,心中苦笑。 重新清丈造册,又要割肉伺鹰,自家舍去脸面做了小人,最后倒是让这钱知县落了个大便宜。 钱大音转向李步蟾,“被诉,若你依旧认定那野坟是你李氏祖坟,则金轮禅院扩建之时,你需同意将坟茔另迁它处。否则,本县认定那野坟与你无关,金轮禅院可自行处置!” 李步蟾依旧沉默不语。 “那好,既然双方都无异议,书办!” 皮司吏赶紧躬身将一张纸呈了上去,钱大音过了一眼,“你二人签了甘结……” “县尊,小子不服,这甘结小子不签!” 李步蟾紧握小拳头,挺直小腰板,抬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巴,扯着小喉咙,打断了钱大音的话,“步蟾再不孝,也不能签这个甘结!” “甘结”就是甘愿了结,是衙门的结案文书,也是民间的画押字据。 甘结不签,事情多少还有转机,甘结一签,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 钱大音面色一沉,“刚才本官跟你说得分明,你还敢在此胡闹,莫不是以为这堂上的板子,打你不得?” “县尊判得不公,打死小子,小子也不签!” 李步蟾声音哽咽,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噙了半晌,终于滚了下来。 继而号啕大哭,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抽一泣,“我要是签了,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第15章 甘结 李步蟾哭到伤心处,又夹着两声哭喊,使劲地拍打地面,恍若杜鹃泣血,恰似子规夜啼。 他的表演浑然天成,让一些心软的旁观者都眼圈泛红心有戚戚,宦海沉浮的精英,谁还不是个影帝呢。 刘敦书哑然,赶紧把笑意憋了回去,悲愤欲绝,“小蟾,别哭,咱跟那秃驴拼了!” 画风急转直下,公堂内外一阵错愕,似乎这才想到,眼前这个谈笑自若从容不迫的被诉,只是一个八九岁的童子。 敲碎了那层伪装的硬壳,到了了才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面目。 钱大音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这种情况实在是平生仅见。 公堂之上小儿哭闹,实在是有失体统,要是传出去,他钱知县在同僚面前,可就有的说头了。 “侬该宅乱!”钱大音郁闷之下,乡音都出来了,他不耐地挥挥手,“把这个小浜蟹架起来,摁个手印!” 李步蟾微微一怔,抹泪的手张开一线,从缝隙中偷看了钱大音几眼。 两名皂隶上来,一人将李步蟾夹在腋下,走进签押房,另一人抓过他的右手,掰开拳头,撅起拇指,蘸上印泥,对准甘结的被诉人处,摁了下去。 李步蟾身小力微,纵然竭力挣扎,大声吵闹也是无济于事,见甘结已成,已然无力回天,便也停止了哭闹。 圆通僧在甘结上签字画押,转头面对李步蟾凌乱的发髻和衣裳,菅履都掉了一只,脸上多少露出愧疚之色。 “和尚,我有个疑问。” 李步蟾回头捡起菅履穿上,泪痕犹在,“得古圣制法,为子必孝,为父母慈爱,士丈夫望益,而善法不衰。” 圆通僧身子一僵,李步蟾念的,是佛家的《尸迦罗越六方礼经》,也作《善生经》,是佛家关于伦理的经典。 “佛门弟子,不也是父母所生么?” 李步蟾拉着刘敦书离开,圆通僧猛地咳嗽起来。 德邦僧赶过来,轻抚其背,又找人讨了碗水喝下,圆通僧才缓过气来。 气虽缓过来了,在这一刻之间,却仿佛苍老了很多。 佛家的出家,并非是要忘却父母,相反提倡孝行,身体力行。 佛门高僧的孝行比比皆是,轻轻松松就能编一个“佛门二十四孝”出来。 像道恒法师的画缋奉母,道安法师的躬亲事母,慧木尼师的嚼脯饴母,道纪法师的荷母说法,道兴法师的舍命救母,法云法师的挽车就食,等等等等。 儒家的“二十四孝”可能是编故事,佛家的“二十四孝”可是有图有真相,十足真金。 李步蟾临走前突刺这一剑,让圆通僧很受伤,从县衙出来,神色黯然落落寡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输了官司。 德邦僧跺跺脚,都是那竖子闹的,想着为了此事,寺里耗费不少,之后清丈还要被钱大音伸手,对李步蟾更添恨意。 “住持,咱们回去就将那野坟给平了!” 圆通僧猛地回头,脸色铁青,跟殿里的大金刚药叉似的,“身为知客,连凿井兴词都不知,你知什么客?” 他甩开德邦僧的手,落寞前行,“回去之后,罚你在坟边诵经十日,磨磨你的戾气!” 德邦僧脸色一苦,疾步赶上去搀着圆通,“那坟?” 圆通僧神色又黯淡一分,手里的佛珠套在腕上,嘴唇轻启,“阿弥陀佛!” 李步蟾刺出一剑,踏飒而去。 官司固然是输了,但好歹也溅了对方一身血。 出了县衙,过了旌善亭,到了衙前街的茶楼下,李步蟾驻足回首,定定地看着这座偏远小县的八字衙门。 刘敦书站在一旁,看看衙门上高悬的“宣德”二字,兀自愤愤不平,他最气愤的还不是圆通僧,而是钱大音,知县老爷的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李步蟾静静地听着他的吐槽。 世间的道路十之八九是不平的,世间的事情十之八九也是不平的,知道了这个,看淡了,不再因此而愤懑,那就从中二少年蜕变成油腻大叔了。 一个小贩坐在路边,身边的箩筐里面是金黄色的枇杷,期待地看着来往的人群。 李步蟾上去称了几个,抓起一个递给刘敦书,“大兄,保护嗓子!” 刘敦书接过枇杷,瞪了李步蟾一眼,李步蟾嘿嘿一笑,又抓起一个枇杷胡乱擦一下,也懒得剥皮就塞进嘴里,“呸呸”两声,吐出枇杷籽儿,无辜地瞪着刘敦书,“大兄,继续啊,有些东西恶心,吐掉就好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突然乐不可支,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携手回到县学,李步蟾赶紧将公堂之事作了记录,从参与人等到言谈举止全部记了下来,只做记叙,不作描述,尽量客观公正。 也就是他现在的记忆力远超侪辈,不然还真做不到全景复原。 记录好了,跟刘敦书对了一遍,确系无误,两人收拾好东西,到了石安之的书房。 石安之的书房素静得犹如庵堂,只在书桌后壁上悬挂一幅斗方,字形如石压蛤蟆,笔墨恣意,取法苏东坡。 “诸公莫说教官穷,说起穷来不算穷。 中轿居然安七尺,上台也只打三躬。 老夫子叫人人是,外翰林称个个同。 日上三竿犹未起,胜他多少磕头虫。” 落款是闽侯不可翁。 这首诗虽然文采不显,却是豁达淡然,嬉笑怒骂之间趣味盎然。 其实,学官固然不如县衙,被人说是穷官,但既然是官,也没穷的道理。 学童参加县试需要学官的盖印,答题的试卷需要购买,搭设考棚需要经费,这都是可以上下其手之处。 哪怕是中了秀才,也需要一笔“印结费”才能盖印,参加簪花典仪,至于之后的月试岁试科试,更是考官可以经营的大头。 但石安之就像一把大扫帚,自从他任了教谕,安化县学既往的这些见不得人的陋规,被他一扫而空。 这次李步蟾两人找上门来,也是两手空空,因为这位石教谕从不收礼,曾有生员不信邪,却被当众折辱,成为笑柄。 第16章 双井 见两人进来,石安之放下手中书卷,捧着一个茶杯,从书桌后走出来,让两人坐下。 询及今日之事,李步蟾取出记录的书稿,呈给石安之。 石安之边看边问,沉默一阵,几口喝完杯中的茶水,看着茶杯上的太极图叹道,“杯中含太极啊!”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刘敦书阅历浅薄,不知道如何接话,李步蟾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两个糍粑,这是蒋桂枝做的,昨日路上没吃完,现在坚硬似骨,需要煎烤才能吃了。 将这两个硬邦邦的糍粑掏出来,李步蟾对石安之道,“腹内孕乾坤!” “杯中含太极,腹内孕乾坤!” 石安之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眼前这个小童已经是接二连三地给他惊喜了。 昨日围棋是一喜,刚才笔录是一喜,现在对联又是一喜,石安之站起来,欣喜地看着李步蟾,负手转了两圈,频频点头。 “对得又快又巧,胸襟开阔,不意我安化小县,亦能见双井神童!” 双井神童,说的是黄庭坚。 他是江西洪州双井村人氏,因此得名。 一听石安之将自己比作黄庭坚,李步蟾哪里敢当,赶紧起身谦辞。 黄庭坚自幼异常聪明,他五岁就能将六经倒背如流,一部《春秋》,十日成诵,不遗一字。 黄庭坚七岁便能作诗,一日见牧童骑牛,便作了一首《牧童》。 “骑牛远远过前村, 吹笛风斜隔岸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七岁小孩能赋诗,已是奇闻,所赋之诗,还懂得“名利”,懂得“机关用尽”,更是匪夷所思。 李步蟾虽然自认不俗,但是神童指数比起黄庭坚来,应该还是逊色两分的,最起码黄庭坚五岁背六经,而他九岁了,《春秋》三传都还没有背下来。 石安之压压手让他坐下,语气更加和煦了,“步蟾,看你作的记录,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李步蟾点点头,“先生,此事没法甘休!” 石安之“嗯”了一声,“那你准备如何打算?” “去长沙府!” 李步蟾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声来,“我要去府城上诉!” “不是……”刘敦书在一旁着急了,“小蟾,你不是说过,那圆通僧来自长沙开福寺,就算是去府城,这官司也打不赢么?” “大兄,去府城,未见得就是去府衙啊!” 李步蟾转头解释道,“我要去府城的察院,请巡按御史主持公道!” “巡按……御史?” 刘敦书双目失焦,李步蟾这句话彻底把他打懵了,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明等级森严,打官司必须逐级上告,不能越级上诉。 其实不只是大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唐律》就规定,越级上诉的,不管是不是有什么冤情,先用竹鞭抽四十下再说,“诸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 到了大明更加厉害,需要抽五十下。 不过,凡事无绝对。 如果百姓对县衙的审判不满,觉得县里判得不公,又对府衙没有信心,他还可以走另外一条通道去上诉。 那就是巡按御史,也就是民间话本中的“八府巡按”。 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在内称“监察”,在外称“巡按”,因为他们是“代天巡狩”,找巡按申诉不算越级。 又因为他们不是地方官吏,与地方利益无涉,相对来说,能够申冤的可能更大一分。 不过,巡按御史既然有个“巡”字,当然不能待在治所不动,必须在辖地内巡视,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里找他们很有讲究。 以湖广巡按来说,湖广巡按官署在治所武昌,在各地也会设有一座“察院”受理申诉。 这样的察院,除了少数大县,多在府城。 像安化这样的偏僻之壤,是没有察院的,想找巡按御史申诉,就必须去府城长沙了。 但是,就算是找到了巡按,又能如何呢? 偌大一个湖广行省,足足有十六府,千万黎民,也只有一个巡按御史! 正因如此,常人压根儿不会往那方向想。 找巡按御史申诉,受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百姓看来天崩地裂的大事,于他们而言,也只是轻如鸿毛的小事罢了。 “长沙……得有三百多里?” 刘敦书打了个冷战,看了看李步蟾的脚,穿了几个月的菅履,红红的印痕都黑紫了,脚背还有血泡,“能不能等等,等你大几岁再说?” “大兄,我能等,他们能等么?若是真让他们惊动了先祖,那我就百死莫赎了!” 李步蟾苦笑着摇头,顿了一顿,走到石安之面前躬身行礼,“此事还请先生玉成。” 石安之点点头,“但说无妨。” 李步蟾道,“此去长沙府,必须路引。” 刘敦书更加发愁了,眉头挤作一团,跟打结的麻团似的,“是啊,行百里便需路引……” 按照大明律,但凡军民人等,每出百里便需路引,没有路引,被官府捉拿,后果可称惨重。 在关口渡口抓到,打八十大板。 不是从关门渡口出关的,打九十大板。 在边关被抓到,打一百大板。 侥幸出了边关还被抓到,绞死。 这路引的获取也很麻烦,必须里甲申报,县衙准许,以现在李步蟾的情况,想要获取路引,无异于白日做梦,哪怕是刘诗正也不见得好使。 李步蟾只有求眼前的石安之,以他清贵的身份,一张路引当无难处。 “路引之事好说,不过……” 石安之眯着眼睛看着李步蟾,“此去长沙府,三百多里,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时代出远门,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就算武二郎这样的老江湖,都免不了要喝上一碗蒙汗药,一个八九岁的童子,就算有了路引,能走到哪里呢? 指不定还没出安化,就被人拐走卖掉了。 “先父曾与小子说过长沙,他说长沙是诗圣驾鹤之地,他在长沙之时,常于杜甫江阁凭吊吟咏。” 李步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小子力弱,不能提杜惟兼之刀,但小子有脚,可以效杜嗣业之乞。” 刘敦书本欲再劝,话都到了嘴边,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只得又憋了回去。 第17章 恻隐 杜甫出身名门,他的祖父杜审言得罪权贵,被贬吉安,他的伯父杜并杜惟兼当时只有十六岁,随父赴任。 在吉安,杜审言又为司马周季童陷害,罗织罪名,将其下狱,将欲杀之。 杜并悲痛欲绝,趁周季童宴会之时潜入司马府,持刀刺死周季童,自己也被乱刀砍死。 杜并为父报仇,名动士林。 杜甫晚年流落长沙,浮舟湘江,病饿而死,直到四十余年后,其孙杜嗣业扶棺远行,一路流浪乞讨,从耒阳到洛阳,才让祖父魂归首阳祖茔。 从杜并之孝到杜嗣业之孝,李步蟾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坚如磐石,言辞是无法动之了。 刘敦书看着石安之,希望教谕能够开口拒绝,不让李步蟾取得路引,无论李步蟾如何早慧,毕竟只是一个总角小童,哪受得了江湖风波之恶? 石安之微微沉吟,“孺子,你确定了?” 李步蟾一挺胸脯,“确定了,步蟾这就回家,等候路引。” “你就别回家了,让他回去。” 石安之转头吩咐刘敦书,“明日一早,你便乘舟返回,给他家里分说明白,带个平安。” “我一人回去?”刘敦书疑惑道,“那小蟾?” “这孺子既然非要去府城,那就去!” 石安之展颜笑道,“正好我也要去府城,看看下月府试情况如何,就让这孺子跟着,解我旅途寂寞!” “此话当真?” 刘敦书腾地站了起来,搓搓手,喜形于色。 不同于刘敦书的失态,李步蟾却是有些踌躇。 他与石安之素昧平生,并无交集,哪怕是刘诗正,其实也就是县学的生员,与石安之也没什么特别交情。 这次到县城,石安之能够照看一下,已是看在了士林情分,刚才的路引之事,都属于非分之请。 不曾想现在石安之却愿意亲自带着他去府城申诉,说是去看看府试情况,傻子都知道这只是托词。 府试由知府一言而决,连府学都插不上手,他一个县学教谕去看什么? 从安化到长沙,往返七百里,非十天半月不可,自己何德何能,让一县教谕放下公务,陪他走一遭? 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么? 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么? 他李步蟾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子么? 见李步蟾踌躇的样子,石安之眯眼问道,“孺子,在狐疑什么?” 李步蟾想了想,还是直言问道,“先生,我能问问其中缘由么?” “缘由?”石安之哑然失笑,“需要么?” 李步蟾坚持道,“不需要么?” “本来是不需要的,不过,既然你非要的话……”石安之问道,“你读过《孟子》么?” 四书,李步蟾当然是背熟了的,他用力点点头,“读过。” 石安之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那好,你背一遍《告子章句上》给我听听!” 李步蟾一怔,朗声背了起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读着读着,李步蟾的声音越来越亮。 他明白了,石安之帮他的缘由,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恻隐之心。 原来的李步蟾读四书,只是将它们当作攫取功名的工具,现在再读,却是越读心里越敞亮。 等他读完,石安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文丞相到死都在揣摩这句话啊!” 既然决定去府城,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 李步蟾给蒋桂枝写了封信,告知情况,让她不用担心,自己到府城还会给她带礼物回来,让她随婶子去刘家住上半月,保重身体云云。 石安之还给他找了一身衣裳和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长途跋涉的话,孝服和菅履肯定是不能穿了。 除了银钱,还要备上一些吃食和常用药材,以及一路上要读的书,换洗衣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翌日清晨,石安之牵着一头健驴,告别老妻,走出县学。 石安之的儿子是个举人,在京城国子监读书,陪在身边的,就只老妻而已。 以往出门,石安之还带一个仆役,这次有李步蟾跟着,他索性连仆役都不带了。 李步蟾两人恭敬地给石夫人行礼,跟着石安之的脚步,向城东门而去。 三人先到了码头,给刘敦书送行,目送帆影飘然远去,两人一驴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而去。 石安之骑在驴背上,慢悠悠地前行。 李步蟾与驴兄并行,他今日穿着湖色的长衫,腰间束着布带,脚下穿着布鞋,看起来唇红齿缺,卖相不错。 石安之并没有惯着李步蟾,让他背着一个小巧的书箱,里头放着他自己的东西,和几本书卷,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号的宁采臣。 这叫“负笈远游”。 李步蟾背着书箱,脚步轻快。 清明时节,官道从丘陵中展开,如同一条蟒蛇,向远处延伸,触目所及,是无边的绿。 浓浓的绿意当中,间或有一山粉红,一水清碧,又听着黄莺婉转,紫燕翻飞,真是如同走在画图中一般。 走着走着,石安之一偏腿,从驴上下来,“骑驴不如骑马,时间久了腿麻,下来走走,你上去骑一段!” 李步蟾莞尔一笑,本来还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贪看风景,居然没发现腿重了。 他也不矫情,爬上驴背,觉得石安之这老头挺有意思,明明是关照别人,却从来不说软话,不愧姓了这个“石”。 既然不用走路了,他就取出一本书,在驴背上读了起来,所谓的“三上”,就是如此这般。 李步蟾手里的书,跟平常的书册还有些不同,开本很是袖珍,这是专门为读书人远游而刻的巾箱本。 读书人“负笈远游”,那个“笈”的尺寸不大,一个女人都可以环抱,不大的空间还需要放很多杂物,书册自然也就不能是书房的大开本,必须袖珍,盈盈一握才行。 两个时辰之后,约莫走了三十里,石安之将李步蟾叫住,两人择地坐下,放驴在旁边吃草,两人也取出一些吃食吃了起来。 饭后,石安之取出一页纸棋盘,跟李步蟾摆了一局棋谱,又继续上路。 等李步蟾将一本书读完,已是日薄西山,官道前方出现一个驿站,驿站后是市镇,驿站和市镇,都叫清塘铺。 第18章 指点 石安之带着李步蟾走进清塘铺驿站,驿站的驿丞迎了上来,核对了石安之的驿券与官印,见是本县的教谕,赶紧安排好房间和饭菜,又吩咐驿夫,将辛苦了一天的驴子牵下去喂食。 驿站的房间普通,但胜在干净安全,与石安之同行,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 大明的驿传制度严谨便捷,每隔六十里一驿,正好为两人一日的行程。 照这个速度,顺利的话,十二三日之后,就可以安全返家。 用饭之后,李步蟾与石安之到镇上溜达了一圈,消食之后回到驿站,用热水泡了个脚之后,枕着星光,早早入睡。 安化,沙湾村。 蒋桂枝仰着头,用叉子将腊鱼腊肉取下来,放进旁边的米仓里,再用一把大锁将米仓锁上。 回到卧房,她翻出一身换洗衣服,又仰着头用叉子将挂在梁上的铜钱取了下来,放在衣服上头卷起,再用一块蓝色花布打成一个包裹。 “卡!” 每一间房门都被门栓从里面栓住,蒋桂枝从客房出来,将一把大锁挂在门上,落锁。 刘敦书拎着几条刚刚熏上的腊鱼,这是李步蟾刚钓的鱼,没熏透,不能放米仓。 陶氏牵着蒋桂枝的手,不时的低头和蒋桂枝说着话,蒋桂枝背着蓝色花布的小包裹,回头看了一眼掩映在竹林中的老屋,迎着夕阳走去。 从头到尾,蒋桂枝都很平静。 她的眼睛有点肿,眼圈还有些发黑,但眼神中却透着骄傲。 她家的小蟾,是最厉害的了。 不但将金轮禅院的和尚喷得灰头土脸,还能跟教谕对对子,还能跑去几百里,到府城找八府巡按申冤。 别说同龄的娃娃,放眼看沙湾村的大人,又有谁及得上小蟾一根手指头了? 小蟾在信里都安排好了,他在外面跟恶人搏斗,自己要懂事,不要让他担心,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那页薄薄的信笺,被她贴身保管着,那可是小蟾第一次给她写信,每一个字都像鞋底的针脚一样,被她牢牢地纳在心底。 “桂枝: 我是在县学教谕的书房给你写信,这两天不知道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我不在你身边,想必你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因为我也是如此。 但是,我们一定要让自己吃得更多,睡得更香,那样才能早日长大。 我明天动身,前往府城,身为李家子,我必须如此。桂枝,你以后是我的妻子,是李家的儿媳,必须支持我。 你先随大兄去百足,养好身子,不让我担心,就是最大的支持。 承蒙教谕怜惜,愿意亲自带我前往府城,不用替我担忧,谷雨茶后,陌上花开,我将归矣! 步蟾。” 那页纸贴在心口,像是一座小火炉,烧得心儿发烫。 蒋桂枝的脚步分外有力,虽然那么多的山,那么长的水将自己与小蟾隔开了,但有他的信陪着自己,那就什么都不怕。 夕阳西下,一点一点向远山滑落,给崇山涂抹上一层金灿灿的美好。 采茶女背着茶篓,仰着黑红的笑脸,从岭上的茶园下来。 看着她们的背影,蒋桂枝希冀的眼神闪烁着亮光,等她们采了谷雨茶,小蟾就可以回家了! 一觉醒来,李步蟾收拾妥当,在驿丞的恭送下,两人再次踏上征程。 从清塘铺往东,沿途皆山。 山连山,山接山,山叠山,山重山,山复山,山外山。 山上树木幽深,官道穿行在山中,阳光从古木的罅隙中投射下来,将官道染成浅浅的绿色,如同梦幻。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李步蟾背着书箱,在下面步行,大声读书。 这个时代的读书,是真的“读书”,必须字字诵读,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读得多了,自然就记得牢了。 这叫“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从梅城出门,转眼已是第三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算是渐渐熟悉了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生活方式。 昨天开始,他就试着向石安之请教,这位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就在眼前的资源,放在平时求都求不来,岂可错过。 没想到石安之虽然没有拒绝,却不教他八股制艺,而是让他读唐宋名家古文。 “且住!” 李步蟾刚读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便被石安之打断,“孺子,你知道就这第一句,欧阳永叔最初是怎么写的么?” 李步蟾垂首听教。 石安之骑在驴背上,指点着四周的峰峦,“环滁四面皆山,东有乌龙山,西有大丰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诸山,林壑尤美……” 背到这里,石安之垂头问李步蟾,“比较最初这个开头,你认为如何?” 李步蟾咀嚼着“环滁皆山也”,觉得口齿留香,“精炼,有力,就像一块粗铁,被锤炼掉了杂质,变成了精钢。” “不错,此喻恰当,”石安之点头,“当时欧阳永叔写成此文,张贴于城门求教,一樵夫见后,落下两字评语,“啰嗦!”欧阳永叔恍然大悟,反复锤炼,方得此句。” 石安之联系到李步蟾,语重心长,“你的文章,第一个毛病,就是言之无物空空如也,既然空洞,无物可写,你写之做甚?” 李步蟾小脸一红,昨日他给石安之背了几篇自己的习作,前世的他八股公文写多了,全是正确的废话,这种习惯跟口香糖似的,沾上了就很难甩掉。 “现在我给你出题,你试着作文。” 石安之沉吟一阵,模拟了一个场景,“一条黄色家犬在官道上晒太阳,一匹驿马飞驰而来,犬吠而马惊,驿马扬蹄纵步,将家犬踩死于蹄下。” 李步蟾认真地听题,琢磨了一下,“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踏蹄而死之。” “下下!” 石安之摇头,批评道,“如此臃肿,离生员尚有千里之遥!” 李步蟾毫不气馁,“有黄犬卧于通衢,逸马踏而杀之。” “下下!” 石安之还是摇头,“离生员尚有八百里之遥!” 李步蟾干脆停下脚步,冥思苦想一阵,最后道,“有犬卧于通衢,卧犬遭马而毙。” “这个稍好,下中!” 石安之展颜笑道,“科场制艺,不过五百字,如你这般写法,恐需连篇累牍五千字方可写完!” 李步蟾躬身,“还请先生赐教!” 石安之笑容一敛,“此情此景,“逸马杀犬于道”,六字足矣!” 第19章 黄材 逸马杀犬于道!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如高僧的当头棒喝,让李步蟾呆立当场。 “子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石安之干脆从驴背上下来,指着满山的古树,循循善诱,“文章千古事,先学文章后习八股,文章功夫到了,所谓的八股,不过是末技而已。” 李步蟾猛然惊醒,冷汗岑岑。 树根为本,树梢为末,自己老想着八股,但八股是什么? 不过就是朱元璋为科举选士定的一个游戏规则罢了,说白了就是一个作文的框架,可能有些许技巧,但仅此而已。 文章的内核就是文章本身,荀子李斯那样的文章,唐宋八家那样的文章,换个框架,他们就写不出好文章了? 见李步蟾想通了,石安之望望天色,转身上驴,“走,今天就可以出安化县界了!” 李步蟾对着毛驴背上的石安之深躬一礼,然后紧了紧背上的书箱,快步追了上去。 算起来已是第三日,身体已经熟悉了旅程,今日行走得更快了一分。 看时候刚刚申时,两人眼前豁然开朗,地势平缓开阔,田亩如砥,重山被抛在身后,已是出了安化地界。 官道上碑亭兀立,里面一块嶙峋巨石,上书三个大字,“宁乡县”。 安化地形狭长,如同一根飘带,梅城在飘带的东侧一角,长沙又在梅城的正东方向。 从梅城往长沙,需经宁乡与善化二县,到了此处,行程已过一百五十里,堪堪近半了。 再往前行不远,便是宁乡的黄材镇。 一条官道自北边的桃江县蜿蜒而来,与这条东西向的官道交汇,在此交汇之处,横向摆放两排拒马,将道路分隔开来,拒马一侧插着一面旗帜,写明是宁乡巡检。 拒马是由五尺高的圆木斜向交叉而成,七八个弓兵守在拒马两侧,这些弓兵头戴笠盔身披皮甲,皮甲外套着大红的号衣。 稍远处的路旁张着一把青伞,下面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窄袖团衫的官员,眼神炯炯地看着这边。 陆续有人从两边过来,汇集在这个关口,看装束,有商贾有工匠,还有游学的士子。 他们一个个掏出路引,打开自己的行礼,让弓兵上来查验。 商人更是神色紧张,在查验之时不免跟弓兵有一些小动作,弓兵则将他们引到伞下,自有一番勾兑。 石安之偏腿下来,牵着毛驴走了过去,李步蟾跟在后头,不由得暗自庆幸,现如今的大明不是万历以后,没个路引还真是寸步难行。 说起来,路引制和里甲制的组合,对于国家管理来说,确实是非常有力的措施。 不过这个设定的背景,是小农经济和保存政权,而不是工商经济和发展政权。 身为淮河流域的一个农家子,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让朱元璋先天不足,哪怕是当了皇帝,身上的短板还是非常明显。 他构建出的大明,就是一种农村社会,民众世代居住在一个地区,只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需知道井口外面的世界是哪般光景。 大明的百姓,在官府分配的田地之上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给国家提供赋役,接受朱家的统治和儒家的教化。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个农民所能设计的最完美的蓝图。 可惜的是,有些东西,他永远是不懂的。 他逼仄的视野和局限的思维,限制了他对于国家的框架设计。 这个世界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发展的。很多东西,他用着还凑合,他的子孙用着可能就漏洞百出。 这个世界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他可以关起门来做农夫,但遥远的西方强盗,却拿起了火枪,扬起了风帆,准备殖民全世界。 岁月逝如河流,洗刷着一切故步自封,不是关门就能静好的。 石安之牵着毛驴,缀在人群后面,并没有试着插上去,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一把豆子,放在毛驴的嘴边,安静地等候通关。 两刻钟过去,轮到了石安之,他取出自己的官印,有些骄横的弓兵马上矮了下来,那边伞下的官员也跑了过来,他在小跑,牛角腰带上的海马也在小跑。 这个海马不是药材海马,而是一匹身有火焰的白马,踏浪而行,这是源于帝王仪仗中玉马旗,是九品武官的补子。 说起来,这九品武官的海马,比九品文官的鹌鹑看着顺眼多了。 这位是宁乡巡检,石安之跟他寒暄几句,就骑驴而去。 两人互不隶属,又文武殊途,这位巡检行事也还规矩,实在无话可说。 是夜,宿在黄材驿站。 黄材有沩水直达湘江,石安之打算将毛驴寄在驿站,改走水路去往长沙。 黄材这个地方,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其实非同凡响。 湖湘理学,受影响至深者,是张栻张南轩。 张栻是宋朝名相,紫岩先生张浚之子,张氏父子的埋骨之地,就是黄材。 张氏父子是四川绵竹人,却双双长眠于潇湘之地,也是儒林的一段佳话。 但李步蟾知道的,其实还是另一桩事。 四百多年后,一个农夫去山上种红薯,不曾想被他一锄头挖出来一件国宝,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四羊方尊。 后来,又在此发掘出炭河里古城,这是少有的商周城址。 在黄材的这一夜,不知是什么缘故,李步蟾睡得不甚安稳,居然还做了一梦。 他梦见江上行舟,风急浪高,自己居然还在梦里赋诗,直到凌晨醒来,那诗还印在脑海里。 “无赖东风试怒号, 共乘一叶傲惊涛。 不知两岸人皆愕, 但觉中流笑语高。” 这诗说不上打油,但委实没多少可取之处,李步蟾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样,顶多就是个语句通顺。 诗的第一句就搬运了老杜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又全然没有老杜的笔力,连个搬运工都做得不专业。 李步蟾简单洗漱一番,就与石安之踏着晨曦,赶往黄材码头,上了一艘由沩水至长沙的客船。 第20章 石瓦 “当当……” 悠长的钟声,从远处的大沩山深处传来,宛如禅唱,那是千年古刹密印禅寺,宁乡城外密印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如此意境,不让枫桥夜泊。 听着钟声,看着天边浮现的一缕紫气,李步蟾先给石安之剥了一枚煮鸡蛋,然后抱膝安坐,静等着开船。 沩水至湘江到长沙,水路二百多里,东风送帆,顺流而下,一日可至。 沩水航船,与资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从宁乡到善化再到长沙,人烟一处比一处稠密,地方一处比一处富庶。 每隔一二十里,都有廊桥如鸟,凌空飞越河流,流通两岸。 凡有桥必有市,市集的货物也是越发丰富,沿岸上船的乘客,脸上的笑容越发常见,身上的衣裳越发齐整,说话的中气越发高昂。 客船在善化的高塘岭汇入湘江,湘江为潇湘第一河流,此时春水泛滥,水面开阔,浩浩荡荡,白帆如雁。 “呜呜……” 刚入湘江,一阵恶风突如其来,呼啸之声犹如鬼哭,湘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恶浪排空,客船在浪尖翻动,宛若婴儿的摇篮,被浪头抛上抛下,再抛下抛上。 这般情势,船家也不敢再待在船尾,吆喝着降下风帆之后,也都缩回了船舱,抱紧舱中横木。 困守舱中,只听得四面皆有骤雨之声,暴烈地敲击着客船,这是浪花被恶风卷起,摔打腾越而至。 舱内的客人被天地之威所慑,一个个面如土色,随着客船起落,不时惊呼。 倒是石安之与李步蟾这一老一小面色如常,石安之抓着横木,大声道,“孺子,得闻谢东山泛海之事否?” 谢东山就是谢安,李步蟾不知他的这桩逸事,大声回道,“不曾。” “谢安石盘桓东山之时,常与王右军、孙兴公、支道林诸贤出海游玩。 有一次,海风骤起,黑浪如山,小舟如丸,被风浪任意拨弄,他人齐齐失色,都让舟公返航,唯独谢安石面不改色,在船头吟啸如故,舟公看谢安石闲庭信步,视风浪如无物,他便也呼喝操舟,往风浪中去!” 石安之环顾舱内,哈哈大笑,“就如今日一般,不过比起东海之风波,区区湘江之风浪,小也,太小也!” 石安之的声音甚高,犹如呐喊,在船舱回响,纵是恶风也压制不住。 舱中之人本来惶恐不安,听了石安之讲谢安故事,也都渐渐安静下来。 “大猷龚渤海,雅量谢东山。” 李步蟾也是高声大呼,“谢安石如此气度,难怪能镇安朝野,倾灭狂胡!” 石安之扬声笑道,“谢安石之舟,往东海风浪中去,风益高浪益猛,小舟随风浪而舞,在漩涡中任意东西,王右军诸人面如土色,再也坐不住了,谢安石方让舟公徐徐而归。” 李步蟾道,“如此看来,那东床快婿,只能在窗前,而不能在海上啊!”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被李步蟾如此笑谑,舱中之人不由得忍俊不禁,气氛也就松弛了下来。 见众人缓和了一些,船家也松了口气,向石安之投去感激的眼神。 外头飘摇已是险境,若是舱内再起骚乱,那就不可测度了。 好在无根无据的恶风,来得急去得快,一刻钟之后,风浪就渐渐息了,舱中满是惊魂未定的吁气之声。 船家赶紧出去收拾甲板,挂起风帆。 李步蟾也吐了口气,忽然想起昨夜之梦,便与石安之说起昨夜的梦里赋诗。 “你现在天天读书,所以你做梦都是诗。孺子,记住了,好诗美文,没有凭空而来,都是一字一句抠出来的。” 石安之没有点评梦中之诗,却鼓励道,“孺子,上岸后记得把这段故事记下来,三十年后,当成美谈也!” “……” 说话之间,一座恢宏的大城呈现在眼前。 长沙到了。 客船从江心靠向江岸,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出,“笃”的一声,点在码头上。 船家身子前倾,手上青筋暴起,竹篙猛地弯曲如弓,客船一触既分,再触再分,一阵颤抖之后,停靠在码头上。 此处码头,名为朱张渡。 三百多年前,朱熹与张栻相会岳麓书院,两个多月朝夕晤谈,是为“朱张会讲”。 他们的辩经,引八方学者跋山涉水而来,就在此处横渡,“座不能容”,“饮马池水立涸”,盛况空前。 因此盛况,这个岳麓山脚橘子洲头的渡口,得名曰朱张渡。 跟随客船一日航行,太阳已经隐于湘江尽头,只余下一抹余晖,不过片刻,那一抹余晖也消失不见,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陡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听得湘江奔流吟唱。 李步蟾从船板上跳下,反身去接石安之。 “哎呦!” 石安之毕竟岁数大了,从拂晓到垂暮,整整一天都困在船上,刚才又经历了一场风波,不免腰膝酸麻,甫一下船,歪歪斜斜地在船板上走了几步,上得码头,竟然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倒。 李步蟾一惊,来不及多想,赶紧上前抱住石安之,他个子太矮,没能抱住腰身,只抱住了大腿。 不过亏得他这一抱,石安之没有滚下河,而是吃不住力,一个踉跄倒在码头上。 倒是李步蟾被他一带,摔了个滚地葫芦。 船家大惊失色,从甲板上跑下来,搀起石安之,上下打量,连声相询。 这可是一位学官,真要摔伤落水,他们搞不好就要吃官司。 见船家脸色发白,石安之活动一下手脚,“老夫没事,你去看看那童子!” “先生,我没事,就是书箱不能用了!” 那边李步蟾从地上爬起来,他见机得快,摔倒前换了个角度,举手护住头部,这才不至于摔破脸。 饶是这样,书箱被摔散了架,衣服的袖子也破了。 “小先生别急,小人赔你的书箱和衣服!” 看船家忐忑不安,李步蟾笑道,“我自己不慎摔倒,与你何干?” “是啊,与你无关,你自去即可!” 石安之过去帮李步蟾收拾东西,突然笑道,“多亏老夫是石学士,要是是瓦学士,不就跌碎了?” “是啊,”李步蟾抹了一把虚汗,“真是好险!好险!”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抱着书籍衣物,往长沙城走去。 第21章 盘缠 长沙,古城。 《十三州志》曰,“西自湘江至东莱万里,故曰长沙。” 长沙府衙前的大街,便叫府前街。 从府衙东行百步,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座寻常的院子。 院子青砖黑瓦,朴素清静,脊上无兽,砖上无花,除了大门涂朱之外,不见任何装饰。 门口的廊柱上,挂着两块牌匾。 只就这两块牌匾,便可以让长沙府所有的官吏噤若寒蝉。 左边的牌匾是“长沙府巡按察院”,右边的牌匾是“长沙县巡按察院”。 这两块牌匾似乎有辟邪的功效,不论官民,远远地就避开三舍,不敢靠近。 辰时刚过,李步蟾从街口过来,抬头看看太阳,温暖和煦,如同长者。 今天是个好天气。 告状的好天气。 前面不远处,就是巡按察院,李步蟾请石安之止步,自己整了整衣衫,闭着眼睛预想了片刻,便抬步往察院走来。 找巡按御史申诉,本是一桩民间纠纷,石安之的官身,是不方便跟着过去的,否则性质就不对了。 到了门口,李步蟾看到“长沙县巡按察院”的牌子,不由得抬头往城西眺望,那里是一座城中之城。 那座城池格局极为广阔,占据了长沙城一半的面积,城中是大片的雕梁画栋,那是吉王府。 长沙县虽然是附郭县,但长沙不是湖广治所,县里原本不见得有察院,之所以有察院,就是为了察这位吉王。 李步蟾甩甩衣袖,昂首直入。 今日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装束,一身麻衣,脚下菅履,面带戚容,楚楚可怜。 察院只是派出机构,外面没有守卫,李步蟾进门之后,才被门房的仆役叫住,“兀那小童,这里不是你玩耍之地……” “这位大叔,小子知道这里是巡按察院,特意来此找大柱史申诉冤情!” 李步蟾不慌不忙,上前行礼,说明来意。 “你?找巡按老爷申诉?” 门房虽然有些狐疑,却也没有多问,这里不是别处,别说是小童告状,再稀奇的事情他都见过。 何况,这个小童举止从容,还知道称呼巡按老爷的别名“大柱史”,自当有些来历。 他从门房出来,“且随我来!” 这座察院实在不大,除了一间正厅之外,就是耳房三间,右侧有廊通往后院,再无其它,一目了然。 李步蟾随着门房来到正厅,见厅堂上挂着一块匾额,“太岳执法”。 迎面从耳房中出来一个书吏,身上的衣冠虽然浆洗得干净,但衣领袖口这些地方有些发毛,已是有些旧了。 瞧他的神色,原本是要出门,见门房引来一个童子,问了来意,便又转身进屋,脸上倒也没有不耐之色。 重新坐下之后,书吏翻出来一张纸,询问李步蟾的情况。 “识字否?” “识得。” “能写字否?” “能写。” “善。” 书吏将纸递给李步蟾,将他带到一间空置的房间,“将你的情况,据实填明,半个时辰之后给我。” 交代之后,他又匆匆离开。 李步蟾看看手头的纸,是一张登记表,跟后世的表格也差不太多,哪需要半个时辰。 逐项写完之后,李步蟾取出诉状和记录书稿,与表格叠在一起,东西算是齐全了。 看着这一摞薄薄的纸张,李步蟾松了一口气,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已经做完了。 人事已尽,下来就是天意了。 不多时,那书吏回转,见李步蟾正襟危坐,背如青松,虽然独处室内,也没有丝毫懈怠轻忽,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 拿过桌上的书稿一看,又是一惊,好生精到的簪花小楷! 取法的是《灵飞经》,字形舒展,棉中藏铁,端庄肃穆,如狮子扑兔,一笔一划都用了全力,没有一处败笔。 再翻看下面的诉状书稿,也是如此。 要说状纸与记录可能是他人代笔,这登记表格可是现场所书,上下笔迹一致,确定都是本人所写。 尤其难得的是,这童子身处巡按察院,竟然与自家书房一般,举重若轻,这股静气,纵然是成人又有几人养得出来? 书吏草草浏览了一遍,又带李步蟾返回房中,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材料画押归档,表示察院已经收取了他的申诉。 至于是否受理,那就需上报巡按,由他来定夺了。 李步蟾听得分明,又问了几个问题,那书吏也耐心地给予了回复。 最后,李步蟾偏着头想了想,差不多都清楚了,起身行礼,走出了察院大门。 回到街口,石安之不在原处,李步蟾知道他去了府学。 他不知道李步蟾去察院需要多久,既然是以府试之名来到府城,总要走个过场。 李步蟾按照约定,就在这里等着,不敢乱跑,一个外地小童,在长沙城里乱跑,那是真有可能走丢的。 李步蟾老老实实地等着,此地与察院近在咫尺,和府衙也相距不远,那些城狐社鼠也不敢在此流连。 他走到街边,拿出一本书,话说闹市读书,可是一桩雅事,前有王充,后有教员,都是大人物来着。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李步蟾读的,是欧阳修为韩琦作的《相州昼锦堂记》,说起这篇文章,也有一番故事。 文章开头的这句,原本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欧阳修在将文章寄出之后,反复推敲,觉得不妥,便派人快马将稿子追回,将这句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快马追回,只是添了两个“而”字,初看是小题大做,细细品读,反复吟诵,才能发现个中妙处。 所添这两个“而”字,其意未变,但是读起来的语气,却是由急促变为舒缓,多了抑扬顿挫的音律之美。 李步蟾读得津津有味,石安之走了回来,笑着问道,“步蟾,想不想赚几个盘缠?” 李步蟾眼睛一亮,穷家富路,这几天下来,他可是花了一两多银子,要知道这还是跟着石安之,沿途不但有驿站可住,还没人骚扰揩油。 李步蟾正有些发愁,来趟府城,总要带些礼物回家,要是真有地方能够补贴一二,自然求之不得。 见他意动,石安之哈哈一笑,“跟我来!” 第22章 天心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 大明的长沙府城,有两个三生不幸之人。 长沙县与善化县,一府双附郭。 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像苏州府也是长洲县与吴县两县附郭。 还有三县附郭的,北齐时的邺城,就有邺、临漳、成安三个附郭县。 这还不算,最奇葩的是唐代的长安,原本是长安与万年双县附郭,却在乾封元年,这两县又分出来乾封县与明堂县,形成四县附郭,达成不可超越的记录。 此时的长沙城,从大西门进城,经永丰街出东长街,入大官园至落星田,抵浏阳门以下小吴门以上,南属善化县,北属长沙县。 占据半座长沙城的吉王府,大半都在长沙县辖内,这也是为何李步蟾一见“长沙县巡按察院”的牌子,就知道是为了察吉王府的原因所在。 李步蟾随着石安之,穿行在长沙的大街小巷当中,石安之曾经做过善化县丞,对城中道路很是熟稔,他带着李步蟾,过了司门口,折而往南,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正是善化县管辖范围。 李步蟾闷头跟在身后,不住打量着眼前的长沙城。 说起来,李步蟾前世到过长沙,但一场大火之后,后世的长沙,与此时的长沙,几乎没有重叠之处。 南方的城池不像北方,北方都是规规矩矩的中轴对称的营造法式,“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只要方向感在线,很难走丢。 南方的城池就不一样了,不是在大山之下,就是在广川之上,所以营造起来,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每个城池都很任性。 像长沙的个性就非常突出,布局非常自由,随心所欲,九个城门,没有一个是对称的,虽然每个城门都有一条正街相通,但正街与正街之间,是没有直通的,整个长沙城,竟然没有一条街道,能够贯通东西或者穿透南北的。 长沙的街道,都是由正街延伸出横街,由横街再分成小道,由小道再化成小巷,区区长沙城,南北不到七里,东西不到四里,竟然有千余条街巷。 从高处俯瞰,长沙的街道宛如蛛网,恰似迷宫,就是老长沙都不敢保证自己不迷路。 四百多年后,这座巨大的迷宫,就让倭寇喝了一壶大的,死了十万人之后,总算进来了,却是跟无头苍蝇似的,无法快速占领长沙。 一路疾行,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两人便出了南门端阳门。 出城之后,又顺着城墙行向东南,地势越高,三百步之后,到了城墙的最高处,这里是龙伏山巅。 在这龙伏山的山脊之上,一座新修的高阁巍峨耸立,可摘星辰。 高阁尚未彻底竣工,外边尚有脚手架,架上有匠人在施漆。 这里偏于东南一隅,平素人迹罕至,今日却有不少人在此踏青,还多是手摇折扇,头戴软巾的读书人。 石安之找了一株古木,站在华盖之下,指着城上高阁,“长沙府在此高墙上建阁,用于上观星象,按星宿分野,此处正对应天上的“长沙星”,所以名为“天星阁”。 在长沙话中,“天星”与“天心”同音,《书》云“咸有一德,克享天心”,故此此阁又名“天心阁”。” “天心阁?” 李步蟾左顾右盼,“我的盘缠就应在那里?” 石安之点点头,又指着南城外正对着天心阁的一座山峰,“看到那座山没?那是妙高峰,你的盘缠,就应在那里了。” 李步蟾张眼一望,妙高峰他听说过,这座长沙最高峰,在后世愣是被倭寇的炮弹给削平,成为历史记忆。 妙高峰那个方位的后边就是朱张渡,昨晚进城路上,李步蟾听石安之说起过,峰下是张南轩的城南书院,不过自蒙元之后,那里就成了佛寺,这百年以来,已经是荒芜了。 既然荒芜了,盘缠如何能应在那里呢? 见李步蟾有些不解,石安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这长沙城里,不是有位亲王嘛,原来是在长沙县,现在都伸到善化县来了。” 听石安之分说之后,李步蟾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位吉王有些不太安分,喜好地产财货,却又好一个重文教的名声,热衷长沙府士林之事,故而虽然德行有些不堪,但在士林中的名望尚可。 这次天心阁建成,府衙原本打算向府学征集楹联,吉藩知道了之后,却是大张旗鼓,在城门上张贴了求联告示,若有妙联被王府选中,厚赏纹银百两。 这笔重金砸下,府学当时就炸了窝,今日石安之到访府学,就见里面的生员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趋城南而来,个个摩拳擦掌,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石安之也是想起李步蟾来,这孺子学问未成,若是让他作一篇文章,那自然是不成的,但若只是一副对联,以他的急智,倒是可以一试。 此时城外郊野之中,儒衫云集,有沉思者,有吟哦者,有徐行者,有蹙眉者,有披襟者,有摇扇者,不一而足。 忽然,一个弱冠之年的士子,在手心敲了敲湘妃扇,曼声吟道,“拟黄鹤之于江夏,减潇湘大半楼台,留斯足矣。” 他的声音不小,身处旷野,周遭皆闻。 石安之有些意外地瞟了一眼,这上联不落窠臼,有些意思。 “咦?好联,读来齿颊留香!” “不错,不愧是“小放翁”,果然敏捷!” 此人结伴而行,同伴有七八人,不是长沙府学士子,就是岳麓书院同舍,七嘴八舌之间,却见那小放翁手上的折扇越敲越急,任同伴如何催促,那下联却迟迟出不来,脸色越来越红,不似小放翁,倒像是小关羽。 那边的纷扰丝毫没有影响到李步蟾,他负着双手,跟个小大人似的,沿着城墙走了几步,闭着眼睛思量了一阵,突然眼睛一睁,驻足不动了。 石安之走了过来,“有了?” 看了看城外零零散散的书生,怕是不下四五十人,李步蟾不由得豪气陡生,“有了!” 石安之就喜欢看这童子头铁的模样,哈哈一笑,拉着李步蟾大声道,“走,领赏去!” 第23章 头角 “领赏去?” 石安之这声大笑,滚滚如雷,那些书生正在吟哦推敲当中,听到这句狂言,纷纷扭头看来。 等看到口出大言之人,又是哑然失笑。 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老学究,携着一个小童,那小童不过总角,三百千还不知学过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 那个老学究敝衣陋衫,形容枯槁,看着就是落第秀才相,又能有多少学问了? 一时间,这些书生有的诧异,有的怒愠,有的讥诮,纷纷缀在这一老一小而去。 闲来无事,看不到好文章,看人出糗也是一桩乐事,茶余饭后用得着。 “咦?有了!” 那位小放翁一直在低头苦吟,受了石安之大言一激,他眼睛一亮,竟然给他想出了下联,“昭丹心既在长沙,存屈贾二人踪迹,余者踵焉!” 小放翁念了两遍,甚是得意,抬头一看,追了上去,“观止兄,我闻兄,等等我!” “呵呵,有点意思!” 一匹瘦马徐徐从端阳门过来,马上的人四十来岁,穿着普通,眉宇之间却是气度不凡。 他一偏腿,从马上下来,一甩缰绳,饶有兴致地扬扬头,“走,跟过去看看。” 身后的健仆抄手接过缰绳,嘿嘿一笑,牵着瘦马跟了上去。 三春时节,郊外草色青青,踏青而行,青山在望,满目苍翠。 一条大河前横,烟波云雾,叠叠重重,在湘滨向麓顶上升,如卷绵蔫。 征联之处,不在城中藩府,而是妙高峰下城南书院。 妙高峰与天心阁相对,距离不过两里,行不多时,城南书院便在眼前。 这座院子,原本是张栻之父张浚在长沙的居所,说是书院,实为园林,张氏父子在此集楼台堂榭之胜,营造十景,蔚为大观。 不过,光阴荏苒,原本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城南书院,已经雨打风吹去,成了眼前的藩王别院。 别院门口撑着几张大伞,洁白如云,洒在茵茵绿草之上,伞下摆着一张书案,纸笔齐备,旁边又设一张茶几数张藤椅,甚是风雅。 两人正在伞下饮茶,原本在聊着茶经,品着茶味,一人忽然沉吟不语,另一人则是微笑以待。 两人相熟,老友这般模样,应该是有了佳句了。 果然,不过须臾,那人掷下茶盏,疾步走到书案边,取下一张云龙生宣,对折之后裁成两半,一管七紫三羊的毛笔饱蘸浓墨,一幅对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青兕前身辛弃疾; 红牙再世柳屯田。” 这人书罢,将手中毛笔一扔,哈哈大笑,显然很是自得。 另外那人早就站在一旁,看了这幅对联,笑意从心底溢了出来,指尖的力道一下大了几分,将颔下长髯掐断了两根。 这人笑意吟吟,连连摆手,矜持地道,“东野兄,溢美过甚矣!过甚矣!” 那位站在对联旁,来回踱步,抱着大腹佯怒道,“柳兄既为府学教授,名重一方,此联不说文采如何,但无一字不中肯,何来溢美?” 柳教授还是连连摇手,表示愧不敢当。 这幅对联上联写的是辛弃疾。 “青兕”的本意是犀牛,以青兕作喻,是说辛弃疾的雄才,这个典故出自《宋史》的“辛弃疾传”,“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 下联则写的是柳永。 其时在唱歌时打拍子是用牙板,牙板多是用红色檀木制成的,所以叫“红牙”。 这个典故出自南宋俞文蔚的《吹剑续录》,“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幅对联对得很巧,用柳永对辛弃疾,也很正常,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正常了,因为柳教授姓柳名安如,表字弃疾。 柳永的柳,辛弃疾的弃疾。 柳安如围着对联转了好几个圈,转到垂手侧立的两个仆役都眼晕了,才捏着胡须笑道,“东野老弟不愧是圣人之后,愚兄可是没有这般捷才,想回赠一联,却又力不能逮……” 他沉吟一阵,看着后面的城南书院,“要不,改日我作一篇《重修城南书院记》,请老弟献给王爷,如何?” “果真?” 那东野老弟大喜过望,这处别院吉藩到手已经两三年了,却一直找不到文章圣手,现在府学柳教授愿意出手,自己在王爷面前肯定是立功了。 两人对视一眼,莞尔一笑,很有些莫逆于心的意思。 两人转身回坐品茶,听到北面一阵嘈杂,两人转头一望,竟有四五十人往这里走来,神色不一,莫不是谁有了佳辞妙句? 定睛一看,最前面的竟是一老一小,衣衫敝旧不说,那小童还穿着孝服。 东野一晒,却见一旁的柳教授怔了一怔,放下茶杯迎了上去,老远就拱手作揖,“若素兄,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东野不由得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走眼了。 自己身为王府侍讲,官居从七品,穿着紫色水鸟的补子,但对着柳安如这个鹌鹑补子的从九品学官,自己还要小心翼翼,为何? 不就是因为对方是两榜出身的进士,而自己不是科举正途,只是乙榜都未登名的秀才。 柳安如瞧着跟自己亲热,其实还隔着山水,所以在称呼的时候,是自己的姓氏,是“东野老弟”,而不是自己的字号。 这位若素兄能让柳安如如此礼遇,必然也是进士出身了,能让进士礼遇的,只有进士。 “先前去府学,与弃疾兄失之交臂,未曾想,在这里倒是道左相逢了。” 石安之淡淡地拱拱手,让李步蟾给柳安如行礼,柳安如也给他介绍了东野,此人名叫东野熙,是吉王府的侍讲。 几人叙礼之后,东野熙方才得知石安之是安化这个偏远小县的教谕,但这个教谕却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高居第二甲第三十六名。 难怪柳安如是这般模样了。 柳安如登科是在正德九年,名列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在科场上那是地道的晚辈,虽然他的官禄高于对方,也不敢拿乔作态。 看他们在这边寒暄,后边缀着的尾巴一愣,他们不认识石安之,总不可能不认识柳安如,看这架势,哪里还不知道是自己走眼了? 不过既然这老人不是凡人,他们就更来劲儿了,等着看他们到底是非同凡响,还是胡吹大气。 看着后边若即若离的人群,柳安如略一皱眉,心里就有了数,“这天心阁若是得了若素兄的……” “非也非也!” 石安之截断话头,“弃疾兄,我垂垂老矣,哪里能跟这些俊秀争雄?” 他拉过李步蟾,“要跟长沙府俊杰论文的,是这个孺子!” 第24章 峥嵘 “嘿嘿!” “……” 后面的人群中发出参差不齐的笑声,笑声莫名,他们早知道是李步蟾出手,且等着看热闹。 一旁的东野熙有些吃惊地看着李步蟾,实在不敢置信,但石安之的身份放在那里,他也不好质疑。 “既然若素兄觉得这孺子能对,那自然是好的。”柳安如垂首看着李步蟾,指指那边的书案,“你会写字么?” 李步蟾看了看书案的高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教授,心里暗骂了一句,这老东西坏得很! 他一昂脑袋,“会!” 他行了一个罗圈揖,“小子不才,还请诸位前辈与同道雅正!”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步蟾信步走了过去,爬上那四出头的官帽椅,坐了上去。 两个仆役强忍着笑,赶紧过来伺候好笔墨纸砚,李步蟾抓起一支大号斗笔,却听到外围有人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李步蟾翻了一个白眼,倒也不怪人家发笑,以他的身高臂展,坐在书房拿细笔写小字还勉强凑合,像现在要举着如椽大笔写摩崖大字,就像潘长江开车,安全带勒着脖子,换他他也乐。 没有办法,李步蟾只得翻身起来,双膝前屈,跪坐在椅子上,这样高度勉强够了。 他将白玉镇纸往上一推,抓起斗笔悬空而定,却没急着下笔,而是北望天心阁,似乎是在酝酿情绪。 咝! 这造型不错,围观之人的轻视之心,少了百分之一。 “啪啪啪啪!” 斗笔毫盈寸余,吸墨极多,就这么悬空而定,墨汁就如线般滴落,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开出一朵朵墨梅。 看李步蟾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四周都安静下来,这时候再喧闹,那就不是蔑视别人,而是轻看自己了。 又是几滴墨汁,如同璎珞一般落下,但没等它们落下,李步蟾的斗笔已经猛然下落,抢先落纸,如高山坠石,入木三分。 斗笔既落,横向扫出,这一笔并非平直,而是稍稍往下沉出一个弧度,宛如猛将勒马,力在划中,张力十足。 接着起笔顿后,燕子抄水,最后一捺为磔,一波三折,如斧劈硬柴,刀削软木。 四笔下来,是一个“天”字。 “这是取法的《瘗鹤铭》!” “难怪敢口出大言!” 四周嘈杂声音大作,却又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多了一份肃然,不管对联如何,这个小童的字,他们就没几人能比得上。 瘗者,埋也。 这是一篇伤仙鹤之逝而作的铭文,从题目就可见这篇文章的高远旷达。 《瘗鹤铭》为南朝高道陶弘景所书,刻于镇江焦山西麓崖壁之上,萧疏淡远,沉毅华美,被历代书家推为“大字之祖”。 前世的李步蟾书法造诣颇高,转世之后更多了几分清澈纯净,少了几分世故习气,这个天字一出,连石安之都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的惊喜之色。 要知道石安之曾在吴县为官,所见的书画高才不知凡几,要惊着他,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说起书法,由于后世文人不懂“文”,没有意境,字中没有灵魂,沦为“字匠”,比起古代的大家来说,那是望尘莫及。 但是,要知道一点,古代的大家也是极少的,摊到每个时代,也是寥若晨星。 而后世得利于学习条件,从“写字”的角度,很多书法家的技法已是超过了古代普通文人,就李步蟾如今的水平,即使不看他的年纪,放在长沙府这样的小地方,已经是足够惊艳了。 李步蟾不萦外物,待仆役用棉纸团吸干积墨,又是一个龙威虎振剑拔弩张的大字。“高!” 笔走龙蛇之间,李步蟾的上联就呈于眼前,联语很短,就是四个字,“天高地迥”。 但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却如同一笔大写意,写出了天心阁的内核。 这句话不是李步蟾说的,而是出于王勃之口,他在《滕王阁序》中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地迥,是说天心阁飞临于伏龙山脊,是长沙风水之眼,近对城南书院,远眺岳麓书院,又是长沙的文运之眼。 天高,是说天心阁为观星而建,览周天星辰。天地无极,写天心阁,还有比这句话更为贴切的么? 见了这个上联,那些看热闹的书生,有的已经开始讪笑了,隐约感觉那一百两纹银已经长了翅膀,眼见着就要扑腾扑腾飞走了。 “此子竟如此不凡!” 柳安如“啧啧”赞叹,似乎完全没觉着自己给李步蟾挖了坑,“九龄瘗鹤,不让骆宾王七岁咏鹅!” 石安之嘿嘿一笑,柳安如有些羡慕地问道,“若素兄,这是你的弟子?” “非也非也!”石安之又摇头道,“这孺子良才美质,我不能误人子弟!” “这孺子确实出手不凡!”他们两人聊天,旁边的东野熙一直看着李步蟾,“此次求联,看来真是要被他折桂了。” 听他这么一说,石安之难得低调一回,“言之过早,有时候上联起得太好,下联就更是难接,一个没压住,就是虎头蛇尾了!” “哈哈,非也非也!” 柳安如也还了一个“包不同”,他指着书案笑道,“接住了,诚然好联啊!” 石安之一看,嘴里不由得念了出来,“天高地迥;心旷神怡。” 他品味着对联,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自己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一口饮尽,“这幅联语,可以浮一大白啊!” “天高地迥; 心旷神怡。” 上联写阁,阁因人而建,亦因人而存,只有登临,阁才是阁。 故而下联写人。 下联同样不是李步蟾说的,而是出自范仲淹之口,他在《岳阳楼记》当中说,“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李步蟾这幅对联一出,四周彩声大作。 有书生大声赞道,“这幅联语以“天心”二字为鹤顶,格式严整,可算一妙也!” “不止不止,希濂兄,你看这联,上联滕王阁下联岳阳楼,以两大文豪两大名楼来状我天心阁,气魄豪强,可算二妙也!” 这个书生话音未落,又有书生接话道,“登斯楼也,洞察天地,“觉宇宙之无穷”,一念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格局深远,胸襟宽博,可算三妙也!” “……” 第25章 绣衣 “观止兄,我闻兄……” 小放翁嘴巴嘟囔了几下,正在赞叹的同伴回头,“如是兄,你有何高见?” 见同伴如此,小放翁有些木然,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没有,小弟以为,妙联当如是也!”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说起来,他的联语已经很好了,但有李步蟾珠玉在前,他就相形见绌了。 一言以蔽之,格局差了,气弱。 李步蟾放下斗笔,揉揉手腕子,这小胳膊写大字,就像小京巴拉马车,确实费劲。 看着并排摆放的对联,李步蟾也有几分得意,他倒是没去想对联的文义,而是在回味自己的字,确实是进步了,这个字前世决然写不出来。 这八个大字饱含篆隶之意,意趣高古,行笔势若飞动,如荡桨行舟,如仙鹤低舞,不敢多说,《瘗鹤铭》的三分真趣,他是得了的。 李步蟾对四周喝彩的诸生作揖致谢,再回到伞下,询问道,“柳教授,东野侍讲,小子这幅对联,可能入方家之法眼?” 柳安如呵呵一笑,和蔼可亲,“当然当然,那边诸生都已经品出几妙了,诚然妙对,东野老弟,你说呢?” 东野熙连连颔首,比起这幅对联的妙手偶得深沉隽永,自己先前的那幅对联就显得匠气十足味同嚼蜡。 看看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童子,东野熙突生感慨,“何云童子无知,但看攘往熙来,当记沂边归咏。” 又来? 李步蟾歪着脑袋从柳安如看到东野熙,指指不远处的朱张渡,大声对道,“须识后生可畏,等待名成业就,毋忘渡口嬉游。” “咝……” 柳安如颔下一疼,不多的髯须又少了一根。 “以朱张对曾皙,好对好对!我等拭目以待,等你他日名成业就,再忆今日之事,不亦快哉!” 自己的对联被对得如此工整,东野熙一副深得我心的神色,转头叫过一个仆役,“去府上账房,把银子取来!” 李步蟾松了口气,谢过东野熙,回到石安之身边,石安之乐呵呵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还装模作样的跟他碰了一下杯,旁若无人。 尘埃落定,四周的书生已经开始散去了,今日虽然未能怀银而归,却笼了一桩佳话而去,也算是得其所哉。 有的还在摇头晃脑,搬运书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道深邃的眼神,往李步蟾方向看了一眼,也跟着人群离去,一匹瘦马不声不响地跟上,在青草上留下浅浅的马蹄。 那边的李步蟾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无意识地抬起头,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到古城瘦马,摇摇头又回过神来看石安之聊天。 瘦马从端阳门进城,沿着大道徐徐而行,不久之后,瘦马打了一个响鼻,停在巡按察院的门口。 门房从里面出来,腰脊像弹簧一般弯了下去,“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随着门口的响动,七八个人陆续从屋里出来,如遇到礁石的水流一般分作两边,纷纷行礼。 “下吏见过大柱史!” “小人见过御史老爷!” 中年人负手前行,朝两边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免礼,都去忙!” 待走了几步,他似乎想起来什么,对先前接待李步蟾的书吏问道,“老言,令尊的病况如何了?” 言书吏眼睛一红,躬身致谢,却是没有说话,中年人轻声一叹,“去年我按黄州之时,认识了一名姓李的大夫,医术甚是了得。我过两日即回武昌,我许你的假,随我同行,看能否请动李大夫!” “谢大柱史大恩!” 言书吏刚刚直起的身子,猛地跪了下去,言语哽咽,为了老父的病情,他这半年多来茶饭不思,形容憔悴,现在有了一丝希望,顿时喜极而涕。 尤其是这位巡按御史毛伯温,虽然性情宽厚平和,但行事极为方正,对属吏的要求极为严格,这次能够准假求医,还是远赴黄州,行程少不得半月以上,这真是莫大的恩德了。 毛伯温甩甩衣袖,“本官稍作休憩,午后你将这半月的卷宗与我一观!” 言书吏唯唯连声,毛伯温从厅堂穿过,从右廊入后院,洗漱一番之后,换上常服,闭目养神。 他这次是去了衡州桂阳县,为都察院的同仁范辂范以载立旌表牌坊。 范以载是正德六年进士,比毛伯温晚了一科,这座牌坊得来殊为不易。 即便放在监察御史中,范以载也是难得的硬汉,一旦有事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的口头禅便是“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就因为这个脾性,他多次弹劾太监毕真和黎安等人,又揭发宁王与宦官勾结谋反的罪行,被诬陷入狱,险些就戮。 直到宁王谋反被诛,范以载才得以走出诏狱,唏嘘几多,但未见半分懊悔。甚至他还是倔强地仰头大笑,那句挂在嘴边十几年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此心若有纤毫伪,口舌飘零不得还。” 为了旌表他的作为,才有了这座牌坊。 西汉武帝之后,御史官服为绣衣,御史也被称为“绣衣执法”,所以这座牌坊就叫绣衣坊。 想到退居乡野,形销骨立的范以载,毛伯温冷冷一笑。 监察御史,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实则冷暖唯有自知。 他们官卑权重,一帮不过是七品的小官,却能让很多封疆大吏闻风丧胆,因为他们是言官,有一张嘴,可以咬人。 但他们这帮言官,也只有一张嘴,当人家抡动刀枪棍棒的时候,他们就只能挨打。 道破他们的实质,就是君王豢养的一群家犬,在恶犬身后有主的时候,人人怕犬,一旦成了丧家之犬,就成了棍棒下的一锅香肉。 范以载大难不死,侥幸逃出生天,成了绣衣之楷模,倒是因祸得福有望升迁了,反观自己呢? 自正德六年以来,自己就是监察御史,如今新皇即位,十一年过去了,还是监察御史。 小憩之后,毛伯温走进厅堂,各类卷宗已然摆放在书案上,分门别类秩序井然。 “斥湘阴县,着他们重巡粮仓,务必补齐这两万石的亏空,并交代明白!” “斥长沙府学,学风懒惰,着他们好好看看洪武二十六年的《学官考课法》,让他们小心九年考课!” “此案发回重审,但发文斥湘潭县,着他们存恤孤老,是不是将孟圣的“老吾老幼吾幼”给抛诸脑后了?” “斥长沙府,城防乃军国要事,与藩府何涉?若有再犯,小心参劾!” “……” 第26章 太极 毛伯温精明干练,熟谙律章,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随看随抛,手上批示,嘴里在不停地“斥”和“参”,不多时,案头的卷宗就去了大半。 哪怕是熟悉他的作风,言书吏还是一身冷汗,这长沙府,似乎就没有值得这位御史褒赞一次的事物。 “咦?” 毛伯温拿起一份卷宗,看了登记信息,他抬头问道,“这桩案子,属于地方事务,不该由巡按察院来管,打回去,让他去长沙府申诉!” “大柱史有所不知,这案子符合令律,可以由察院来管,”言书吏轻声笑道,“此人的诉状写得极好,请往后看。” “哦?”毛伯温有些狐疑,拿起卷宗看了起来,才看了两页,呵呵一笑,又接着往下看。 等看完了,把这份卷宗搁置一边,先办理其它案件。 半个时辰之后,若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毛伯温重新拿起卷宗,“这个案子是今日受理的?” 言书吏点点头,“今日辰时三刻。” “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童?” “是。” “身穿麻衣,脚着菅履?” “是。”言书吏有些诧异,这个卷宗上可没有,“大柱史是如何知道的?” 毛伯温笑而不答,眼前浮现出李步蟾抓着毛笔写字,大叫“后生可畏”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他从桂阳回长沙,还没进城,就在城门看到了吉藩求联的告示,原是顺便过去一察,没想到碰见了这个古怪有趣的小童。 毛伯温扬了扬手里的卷宗,“照你看,此案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们所说的,自然就是李步蟾的诉状。 李步蟾的诉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他先不提正事,而是劈头盖脸的扣上一个“孝”字,接着大打苦情牌,对方是“以僧会之高职,领僧众之多嚣,纵武僧之勇悍”,自己是“失怙恃之稚子,似失群之雏雁,恐闻弓之惊鸟”。 一番哭诉下来,就是一个核心,那帮秃驴无父无母,恃强凌弱,没一个好东西。 给人一个既定印象之后,李步蟾开始讲述自家祖坟之事,引经据典,从县志到题额,从熙宁移民到衡山寻僧,反复论证,逻辑自洽。 之所以上诉巡按察院,惊动巡按御史,是因为知县钱大音判案不公,明显偏帮,涉嫌贪赃枉法。 从诉状上看来,李步蟾的案子是非常明显的,就是金轮禅院理亏,趁李祖谋过世之机,勾结知县,欺负人家孤苦幼子。 假如只是这样,那这张诉状虽然就质量来说,可以打高分,博得廉价同情,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巡按代天巡狩,固然可以受理诉讼,但不是没有边界的。 《大明会典》明文规定,百姓上诉,若告本县官吏,则发该府;若告本府官吏,则发布政司;若告布政司官吏,则发按察司。 意思非常清楚,普通的案件,到了察院,哪怕巡按御史受理了,也只能转发至被诉的上一级衙门。 只有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司也沦陷了,巡按御史才能亲自审案,“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特殊性,不能全部说死,所以在规定令律条文之时,一定开了窗口,有附加条款进行解释。 这里也是如此,《会典》就解释了,在某些特殊情况之下,巡按御史不用转地方衙门,可以亲自审案。 那就是这个案子涉嫌刑讯逼供,锻炼成狱,枉问刑名,那巡按御史就“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现在李步蟾的案子,牵扯到了安化知县钱大音,按照《大明会典》的规定,哪怕上诉到巡按察院,巡按御史也需将案子转到长沙府。 但这份诉状之所以能被言书吏赞为“写得极好”,是诉状里还有一个关键桥段。 “于公堂之上,命二皂隶挟稚子之身,摁稚子之手,罔顾稚子之哀号,忍观雏鸟之悲呼,强迫甘结。” 李步蟾不但在诉状里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个细节,后面附上的记录,也做了充分的佐证。 显而易见,安化知县不顾小童的哭诉,让两名皂隶强迫一名小童摁手印,明显是“锻炼成狱,枉问刑名”了。 有了这个环节,巡按御史就有了程序正义。 言书吏看看毛伯温的脸色,“这件案子……大柱史准备亲自审理?” “本官马上要回武昌,哪里能为些许小事绊住?” 毛伯温将卷宗放下,轻轻拍了两下,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将此案转给宝庆府,着他们前往审理。” “让宝庆府来长沙府审案?” 言书吏接过卷宗,眉头紧锁,很是不解。 等出到门口了,言书吏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回头,钦佩地看了毛伯温一眼。 毛伯温微微一笑,这言书吏办事老成得力,显然是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言书吏抱着卷宗回到房内,按照毛伯温的意图写好文件,送呈用印。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书吏出了察院,前往急递铺,伴随着夕阳西下,一匹快马从急递铺里出来,往宝庆方向而去。 东篱客栈。 石安之眯着眼睛,看李步蟾往外掏东西。 明日就将回返,所以午后李步蟾很是消费了一把。 石安之虽然陪着,却在逛第二家店的时候,就不肯进去了,就在外头看风景,有书看书,有棋下棋。 实在是李步蟾买东西太磨叽了,那讨价还价的架势,比石安之的老妻还要啰嗦两分。 所以这半天溜达下来,只看到李步蟾的小包裹鼓鼓囊囊的,却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在石安之的注视之下,那小小的包裹像个百宝囊,从梳子镜子到文房四宝,从家具用品到少儿玩具,知道的是他来了府城,要给亲朋带礼,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准备回家开杂货铺。 石安之看得目瞪口呆,“你小子买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说起这个,李步蟾一阵肉疼,“足足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呐!” “这么多东西,才花了三两多?” 石安之上下打量着李步蟾,“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地官,国库就不用跑马了!” 官员当中,最重的是帽子和票子,所以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户部尚书则被称为地官。 “承先生吉言,小子一定努力!” 李步蟾呵呵笑道,“这么一堆东西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还有一样东西,却是花了我整整二两银子!” 他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一个小坛,坛腹上的红纸都带酱色了,“人心不古,他们怎么忍心赚我一个童子的钱呢?” “老酒?”石安之劈手夺了过去,隔着泥封闻了一下,“还是葡萄酒?” 石安之掂了掂酒坛子,约莫有二斤,斜着眼睛看着这人小鬼大的顽童,“二两银子就买着葡萄酒了,你还嫌贵?那掌柜的只怕都要哭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 想起那酒坊掌柜的那副便秘的苦瓜脸,李步蟾打了一个哈哈,“今天累着了,先生就别下楼了,我去找店家要一点饭菜上来,就在房里对付了。” 第27章 五马 看着李步蟾那小小的身子出门,石安之的眼里既是温暖,又是复杂。 在城南书院,柳安如就问他,李步蟾是不是他的弟子,他否认了。 其实,路上李步蟾就含蓄地跟他提出来过,但他给岔过去了,他不是不想收这个弟子,这样聪颖的小童,有谁不喜爱呢? 不过,现如今大明的师生关系,与其说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不如说是官场上守望相助的盟友。 李步蟾积累既厚,又举一反三,文章是水到渠成之事,老师的作用有限。 至于在官场上守望相助,他石安之二十年来,官越做越小,都已经降无可降了,还能守望个啥,相助个甚? 自己真做了他的业师,那就真是误人子弟了。 索性,这童子比他的孙子也大不了几岁,现在孙子不在身边,有这么个小童在身边逗趣,不去往里面参杂那些污秽,不是更舒服么? 过不多时,李步蟾上得楼来,客栈伙计提着食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纵然李步蟾步子小小的,他也笑吟吟地跟着,不敢说走到前头。 伙计把食盒打开,往外取出三热二凉五个菜,又给李步蟾的碗里倒上一碗蜂蜜水,欠身笑道,“二位贵客慢用!” 待伙计退了出去,李步蟾把门带上,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拍开了泥封,未等李步蟾转身,一股淳厚香甜的酒味,就填满了整个房间。 “啧……哈!” 石安之捧着酒碗,先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地闻了一下,再浅浅地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回味片刻之后,满足地哈出来一口酒气。 他端着酒碗跟李步蟾的蜂蜜水碰了一下,没说多话,蹦出俩字儿,“好酒!” 石安之又喝了一口之后,夹了一块子火醅鱼,又蹦出来四个字儿,“好贵的酒!” 他的这个做派,把李步蟾都给逗乐了,捧着自己的蜂蜜水滋了一口,“我这也是好贵的蜂蜜水!” “咳咳!”石安之差点呛着,“从袁术那里论的话,倒也是!” 从张骞从西域带回葡萄之后,“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贵族生活的标配。 东汉末年,孟达之父孟佗用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张让大喜之下,就让孟佗获得了凉州刺史一职,可见葡萄酒之昂贵。 到了大明,葡萄酒当然不像汉朝那般珍稀,但也还是价格高企,绝非一般人喝得起的。 见石安之喝得高兴,李步蟾也有满足感,这次承石安之的人情太大了,他无以回报,正好今日吉王府雪中送炭,他就伺候一顿酒菜,让老人乐呵一次。 “你小子别看岁数小,买东西的眼光还真不赖。”石安之美滋滋地喝酒吃菜,“酒买得好,那面镜子买得也不错。” “镜子?” 蒋桂枝一直在用李步蟾母亲留下的铜镜,那铜镜本就粗糙,这些年又没打磨,人影照上去已经模糊了,所以李步蟾特意给蒋桂枝带了一面铜镜。 李步蟾撇撇嘴,很是不满,“买了一堆东西,就属这面镜子最贵,巴掌大的镜子,非要我一两八钱银子,还说是什么吴镜!” “你小子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石安之一仰脖子,放下碗,李步蟾赶紧给他满上,“那可是吴镜,不是易镜,更不是长沙南门口出的货色!” 铜镜的品质,一看铜,二看水,好铜常有,好水不常有。 明代所产铜镜,号称北易南吴,北方以易水所产为佳,而南方则数吴兴为最。 其实,相比之下,易镜品质远远低于吴镜,价格也是远远不如。 “这样一柄吴镜,即使在苏州,一两八钱也算得便宜,你在长沙才花一两八钱,算是白使唤人家帮你跑腿了!” 听石安之这么一说,李步蟾才想起来,这位曾经担任过吴县知县,不由得有些好奇,壮着胆子问道,“先生,你当年在吴县……” 两碗酒下去,石安之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晕,谈性也上来了,放下酒碗,嘿嘿笑了两声,似有一丝怅然之意,“你可还记得那幅《刘仲甫遇仙图》?” 刚过去几天的事,如何能记不得? “不对不对,不是《刘仲甫遇仙图》!”李步蟾正色道,“那日我与大兄站在亭外,见到的明明是棋中有棋仙中有仙的《双仙图》!” 这马屁拍得石安之老怀大慰,那丝怅然也烟消云散,他抬起筷子虚指了指,“你个顽童,小小年纪,恁地奸猾!知道那幅画是谁的手笔吗?” 李步蟾夹起一片猪耳朵扔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长洲沈周沈石田,名垂吴中数十年,有耳朵的人都知道啊!” “哦,启南兄的名头,竟然远播湖广乡野,连你一孺子都有耳闻了么?” 石安之叫着沈周的表字,显得跟他极为熟稔亲近,“说起老夫的左迁之旅,就是与他有缘了!” 沈周不爱科举,高蹈远举,大隐林泉,以画名动天下。 那年,苏州知府到任,久仰沈周之名,向其索画,沈周为其作画,画中五马驾车。 沈周此画用的是古礼,太守出行,应用五马驾车。但知府只知八股制艺,其余不通,看到画中只有五马,嫌其寒酸,皱着眉头跟沈周道,“太守出行,马少也就罢了,岂可连随从都没有?” 沈周听了这话,赶紧在画上添了六个随从,将空间填得密不透风,以增排场,还跟知府惋惜道,“可惜这绢短了,只能添上前导三对,要是再长五尺就好了!” 知府当时高兴,过后却沦为笑柄,羞赧之余,将画付之一炬,对揶揄他的沈周,自然也怀恨在心。 他身为苏州知府,隔了一层不好直接出手,就将此事说给了当时的吴县知县石安之,让其找茬严办沈周,不想却被石安之给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如此不能体贴上情,结果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见识了见识了!” 李步蟾的马屁不要钱,一套一套的,石安之咂着酒碗,“你小子现在比老夫有钱,就算把马拍烂了,也没赏银给你!” 一老一小吃吃喝喝,谈谈笑笑。 夜色渐浓,窗内灯光摇曳,不时的“噗哧”一声,灯芯慢慢的短了。 第28章 叶公 月涌大江流。 喧嚣的长沙城在夜幕下黯淡下来,只有阵阵涛声点点星火,妆点着城池的生气。 不过,仍有一座城中之城灯火通明,哪怕夜色如水,那璀璨的城池依旧宛若水晶龙宫。 那是吉王府。 用过晚饭,东野熙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前往拜谒吉王朱见浚。 眼前的这座吉王府,原来是襄王的府邸,正统元年,襄王朱瞻墡迁国襄阳府,就此荒废。直到四十年后,朱见浚之国,重新大修而成吉王府。 弘治五年,朱见浚给皇帝侄儿上疏,宣称王府“年久颓敝”,孝宗体恤叔父,也不去想此时距离吉王府营建完毕不过二十年,从何而来的“年久颓敝”,便下旨对吉王府进行大修。 尝到甜头的吉藩,在之后隔三岔五便翻修扩建,规模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华丽,直如天上宫阙。 东野熙肃容而行,依足了古礼,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是家学,柳安如说他是圣人之后,是绝然不虚的。 不过,他的祖上,不是朱圣人,不是孟圣人,也不是孔圣人,而是周公旦。 周公旦受封鲁国,但本人并未之国,而是让长子伯禽代为就国,成为鲁国实际上的开国君主。 伯禽有三子,幼子名鱼,伯禽赐他的幼子“东野田一成,以自养”,这一支便因地得氏“东野”。 东野熙秉承家学,在鲁地也有薄名,前年得鲁藩举荐来到吉王府。 说起来,他能获得这个机会,还要感谢他的前任。 城南书院原为紫岩先生张浚旧居,内藏张浚手书“城南书院”匾额一块,前年吉藩占了城南书院,前任竟然提议将匾额烧毁,理由是此匾为“杀岳武穆之嫌犯张浚所书”。 此举一出,长沙大哗。 参与谋害岳飞的,是天水武将张俊,而非绵竹文臣张浚,身为王府侍讲,竟然浚俊不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吉王重儒林,爱风雅,曾经重金刊刻《先圣图》及《尚书》,赠予岳麓书院,得长沙士人称颂,但占书院烧匾额的荒唐事一出,声名受损,便辞了前任,从鲁地聘了东野熙这个圣人后裔。 东野熙对这个身份特别看重,按照孔夫子的“待价而沽”来说,这个亲王府的从七品侍讲,无疑是他能沽取的最好的价钱了。 一路行来,东野熙经过了社稷坛、山川坛、大成殿、谨德殿,折而东向,从承运门走入内城。 雕梁画栋,满目朱翠,对于藩府是否奢靡过度,东野熙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他是侍讲,职责是修撰文史,襄助文事,而辅佐劝谏,这是王府纪善之事,人各有位,万不可越俎代庖。 承运门上的吻兽及位于其后的金柱头,色彩尤新,这是去年雷击,不但击坏了承运门,还击碎了王府城头的旗杆。 内城二殿三宫,从承运门过来是正殿承运殿,再往后行,是毗邻的存心殿。 存心殿是亲王的居所,此时已是戌时,东野熙在殿外候了一阵,通传的火者出来,将东野熙引了进去。 进殿之后,一股特别的香味袭来,让东野熙精神一震。 这种香味,来自于柰,也叫“林檎”,能吃,但入口绵软,口感极差,所以豪富人家往往拿它堆放屋中,当香薰使用。 东野熙不知道这东西在后世被称为“苹果”,但他知道吉王喜欢林檎香薰之气,王府一年光是香薰用的林檎,便超过十五万枚。 “东野先生踏月而来,有何要事?” 吉王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等着,而是踱着方步,笑意吟吟地走了出来,迎着东野熙。 东野熙一阵感动,如此礼贤下士的王爷,被他遇上了,真是他的运道。 “下臣扰了大王晏息,还请恕罪。”东野熙躬身行礼,循规蹈矩,“下臣请大王先看一幅字。” 朱见浚眼角的不耐一闪而过,温和地点点头,“东野先生如此看重,必然是好的。” 东野熙取出一幅字,抬手唤来两位侍者,缓缓打开,是一幅大字对联。 “天高地迥,心旷神怡。” 朱见浚走近对联,来回反复,高声赞叹,“好联,好字,这字的取法,看起来不像书房的信扎,而像绝壁的摩崖,雄壮得很!” “大王目光如炬,法眼无虚!” 东野熙知道朱见浚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给他细细讲解了一番对联的妙处,再说道,“下臣觉得,这幅对联用在天心阁,相得益彰,大王意下如何?” “用在天心阁?” 朱见浚一怔,眼珠子一转之后猛地一击掌,喜形于色,“甚妙甚妙!能为天心阁求得此联,乃天心阁之幸也!” 朱见浚又绕着对联转了两圈,又赞叹两声,“若非东野先生有伯乐之才,安得如此妙联!” “这都是大王福厚运隆,下臣哪敢邀功?” 东野熙让侍者卷起来,捋髯笑道,“大王可知此联为何人所作?” 朱见浚负着双手,引东野熙到堂前赐坐,“愿闻其详。” 东野熙将事情原委从头到来,朱见浚听得津津有味,知道了这长沙府治下居然出了如此神童,讶异非常。 见朱见浚心动,东野熙趁机谏道,“此子有骆宾王之聪,黄山谷之慧,日后必成大才,大王何不揽其到府听用?” “这……倒也不是不行,”朱见浚沉吟道,“不过,以我王府之现状,以他之年齿学识,孤能任他何职?” 东野熙一怔,王府的学官,都是有规制的。 官位最尊者为宾辅,这是正三品的高官,非声望素着的大儒不能任,很多王府都只虚设其位而不得其人,李步蟾区区小儿,那是想都别想。 接下来有为王府讲书的侍读,有为王府修书的侍讲,还有掌王府藏书的侍书,这都是从七品。 接下来还有纪善,负责劝谏亲王,以修德业,这是正八品。 以李步蟾的年纪,这些都不合适,最合适的只有为王府后辈做伴读。 但伴读需要年齿相若才行,如今的吉王府,人丁不旺,长子朱佑枎在正德五年即薨,留下两个孙子一个早夭,另一个也是十六岁了,让九岁的李步蟾如何伴读? 第29章 宝庆 看东野熙无话可说,朱见浚呵呵笑道,“东野先生为王府殚精竭虑,本王甚慰,刚好,前日从京城赏下来宫内法酒“太禧白”,色如烧酒,澈底澄莹,浓厚而不腻,堪称酒中君子,先生不妨取两坛去尝尝。” “下臣谢大王恩赏。” 东野熙谢赏出殿,在殿外迎头碰到王府长史肖孟夫。 肖孟夫步履匆匆,显然是吉王有事相召,两人略一拱手,擦肩而行。 东野熙有些郁郁,想着朱见浚重儒林好风雅,他兴冲冲地跑来王府,禀告求联之事,不想朱见浚竟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朱见浚之前击掌作态,固然掩饰得快,但对于察颜观色的下属来说,怎么可能没见到? 后来知道了府有神童,却是不闻不问,若是动心,有意用之,哪会有那些个借口? 一年资助百八十两银子,是什么大事么? 东野熙脸上泛起苦涩,看来这位大王的重儒爱文,也就是叶公好龙一般了。 看着东野熙的背影离开,朱见浚脸上和煦的笑容越来越冷,等到东野熙的背影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 朱见浚从来都瞧不起这帮大头巾,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他是朱祁镇的第七子,出生在南宫,在父亲幽禁之时,一株树都保不住,惶惶不可终日,满朝的大头巾,见着谁了? 记得赵匡胤跟赵普同过“朱雀之门”,赵匡胤有些不解,问赵普为何不干脆叫“朱雀门”,为何要加一个“之”字? 赵普的回答是“语助耳”,引来了赵匡胤的嘲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是啊,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长沙这鬼地方,天生不吉,当年太祖的第八子朱柏受封谭王,文武双全,忠孝无双,结果如何? 不还是点燃了王府,骑白马跃入大火之中,与王妃双双自焚,薨时不过二十二岁。 自己天生鸿福,大吉大利,周岁之时,父皇就复辟成功重掌大宝,到如今,自己安安稳稳地在位六十五年,普天之下的亲王,谁能比自己有福? 自己结交儒林,不过就是想有个“语助耳”,谁还指望他们能干成甚事? 这东野熙,守着个圣人后裔的名头,脑子却是坏的,一举一动陈腐之极,跟刚从棺椁里爬出来似的。 区区一个黄口孺子,都不知道能否进学,就想我去招揽他,当王府的钱是天上掉的还是地上生的? 这时,长史肖孟夫求见。 待肖孟夫进来,朱见浚一改之前对东野熙的和煦,语气森然,“去年所请湘潭县税课局,以及湘潭、湘阴两县河泊所之课钞,结果如何?” 肖孟夫抹抹额头,垂首道,“户部不肯。” “户部不肯?” 时正三月,朱见浚语气中却夹着冰雪,“这群守户之犬,他们又以何理由不肯?” 肖孟夫有些愤恨地回道,“户部言,湘潭县并未设置税课局,一旦同意我吉藩所请,必然会在当地设局征税,造成扰民。 至于湘潭与湘阴两县河泊所,课钞不下二万两,可这部分经费属于给官军发俸禄的军费,不可轻动。” “啪!” “混账!”朱见浚猛地一拍书案,起身踱步,转了几圈之后,冷笑着问道,“既然此议被否,你身为我王府长史,还有何计议,塞得住户部之口?” 肖孟夫躬身道,“下官还有两策,请大王定夺。” “讲!”朱见浚负手走到窗前,眺望天上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来,让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按规制,王府岁禄“俱收土产之米”,但湖广之米,颜色泛红,粗糙如沙砾,难以下咽,王府可请发放白米,大王岁禄万石,如此每年可得千五百两。” 肖孟夫边说边察看朱见浚的脸色,隐隐有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还有一宗,我王府之陵园远在善化县之关山,当年王妃薨逝,即葬于此。但此地离长沙四十里,米粮运送不便,守坟官校无以给衣食,可请赐予近坟无粮之地,供其自给自足,如此,当可得地五十顷。” “嗯!”朱见浚总算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转身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就呈报上去!” 肖孟夫领命出来,踩着如水的月色,觉得自己仿佛浮沉的水藻。 “布谷布谷!” 不知被什么东西惊起了布谷,短促清脆地鸣叫,在宁静的夜空中显得有些凄清。 抬头看着一掠而过的幽影,肖孟夫轻轻地吐了口气,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了。 宝庆府衙。 按洪武元年衙门营建之制,府衙应青砖灰泥,深七十五丈,阔五十丈,外墙高一丈五尺,长沙府衙即为如此规制。 但宝庆府衙不同,外墙不足一丈五,而深阔则远过之,这不是宝庆府衙敢逾制,而是此处本为唐朝诗人胡秋田的故宅,于洪武年间修成府衙。 时维谷雨,序属三春。 后衙的花园之中,一孔清泉从地下汩汩流出,清可数发,滚滚有声,泉水甘冽,可以瀹茗。 数株桃花沿泉而植,其色夭夭,一张幕布张于桃花之间,又一张软椅横于幕布之下。 宝庆知府谢东山一袭便衣,躺在睡椅之上,鼻息细长,显然梦在千里之外,手上的折扇却尤自忽张忽合。 东风拂过,一朵桃花盈盈落下,被风扶着,斜斜地钻入幕下,落在谢东山微涎的脸上。 “东翁,东翁!” 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到谢东山的情状,放轻了脚步,操着吴音轻声唤道,“东翁,醒醒!” 沉睡中的谢东山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声音熟稔,是他聘的幕友徐文松。 他悠悠张开眼睛,觉得脸上微痒,伸手一拂,抓到一朵桃花,原本的些许床气便随这朵桃花去了。 看着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的桃花,谢东山忽然来了诗兴,“他皆携手寻芳去,我独关门好静眠。唯有桃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 诗意不错,掌中的桃花凌空划了一道弧线,妖娆地落到泉中,随波而去。 “那些俗客郊游寻芳,却不知东翁东山高卧,芳景自来。” 徐文松闭目品诗,拊掌叹道,“东翁昼寝赋诗,可谓今之小杜也!” 第30章 推手 暮春犯困,最宜午睡,杜牧就午睡成癖。 谢东山亦有午睡之癖,还能赋诗,故而徐文松以小杜喻之。 “文松不必曲意美言,小杜如海,我么……” 谢东山起身,指指眼前的清泉,“顶多就是此泉了。” 他“啪”的合上折扇,敲着左手,施施然往居所行去,“你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刚才收到急递,让我们派员审理安化县一桩案子……” 不等徐文松说完,谢东山不以为意地接话道,“什么案子,着人去就是……安化,安化?” 谢东山站住脚步,手里的折扇也不敲了,一脸诧异,“搞错了?安化,那不是长沙府的么,怎么递到我宝庆府了?” “没搞错!” 徐文松苦笑摇头,不是此事蹊跷,他如何敢来扰人清梦,“这是巡按察院发来的。” “嗤!” 折扇裂成了两半,扇骨耷拉着,谢东山不复先前的魏晋风度,面皮绷紧,嗓子干涩,“巡按察院?” 徐文松点点头,手上的文书被劈手夺了过去,谢东山快速过了一遍,脸色松了一分,“文松,劳你移步,请陈豸史过来。” 徐文松领命而去,谢东山稍做洗漱,赶紧让人伺候着换上公服,等他收拾妥当,宝庆府推官陈桴已经在他的书房里候着了。 “鼓应兄,”谢东山称呼着陈桴的表字,“安化县之事,刚才文松都跟你说了?” 陈桴一脸肃然地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吐了一口恶气,若不是要注意官员的体统,险些就要破口大骂了。 不怪他们这般反常,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实则就是钦差,所按之地,无论是藩服大臣还是府州县官,都是“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具体到事务,巡按所至,大可以按天按地,小可以按拉屎放屁,无事不可按,无人不能按。 对于地方官来说,对巡按又惧又厌,敬而远之,只希望永远都听不到这两个字为好。 现在倒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隔壁长沙府的邻居犯事了,却殃及到了宝庆府的池鱼,如何不让人恼恨。 “多思无益,说事!” 谢东山喝了口茶,“哐啷”一下将盖子盖上,“鼓应兄,毛御史此举,是否合乎规矩?” 虽然与谢东山年岁相若,陈桴却显得干练得多,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合规。” “确定么?”谢东山有些狐疑,沉吟道,“我记得《大明会典》所说,“百姓告本县官吏,则发该府”,如今安化县之事,不应该是发长沙府么? “是该发长沙府,但发宝庆府也没问题,不过是异地审理而已,此举不违令律。” 陈桴露出一丝讥诮,“当年于少保之案,就曾动议异地审理,不过……呵呵!” 说到这里,陈桴觉得有些不妥,赶紧止住了话头。 异地审理本就不稀奇,别说跨府,就是跨省都算不得新鲜事。 宣德年间,有江西百姓上京叩阍,向皇帝控告地方官员贪腐,这宗案件就被发给浙江重审。 成化年间,河南发生灭门惨案,因嫌疑人背景复杂,朝廷命山西按察使介入调查。 更不要说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叛乱的大案了。 像都察院的御史办案,本质上都是异地审理,现实中为了避嫌而异地易人,更是屡见不鲜。 听陈桴一说,谢东山知道推卸不掉了,放弃了幻想,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陈桴皱着眉头问道,“东山兄,照你看来,毛御史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谢东山笑了笑,笑得比白水还要清淡。 “毛御史虽然手执大权,但权柄一物,如何能够轻动? 安化县事,究其实,不过是一坟一童,无死无伤,不过微末之事,若因此而拘拿审问安化知县,对一县正堂大打出手,他就不怕湖广官场物议沸腾?若是我湖广官员因此汹汹,他又如何生受得起?” 陈桴的眉头还是紧锁着,浓似阴云,“那他就不担心长沙府不快?” “长沙府还敢不快?” 现在谢东山对长沙府的同僚恨得牙痒痒,不是这帮人尸位素餐,那个小童如何被逼得跑去巡按察院告状? “这件案子,按律已经可以由巡按亲审了,现在不为己甚,已经放了他们一码了,他长沙府还要如何?难道非要逼着这位毛御史搬出《大明会典》,亲自下场?” 谢东山呵呵冷笑,“那到时候撕破面皮,若是真带出来什么窝案,那可就怪不得他毛御史了!” “妙手啊!” 陈桴算是明白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这杯茶都快凉了,一直没动,现在想通了,才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就这么举重若轻的一记推手,将案件转给宝庆府,来个异地审理,而他安居隔岸,洞若观火,如同围棋国手,一子点出,似乎远离要津,仔细一看,却是处处呼应,充满妙味。” 陈桴嘴里衔着一片茶叶,他也没吐,而是轻轻嚼了嚼,微微泛苦,“都说这位毛御史方正,如今看来……” “方正是真的,但为官之道也不是假的。” 谢东山正色问道,“鼓应兄,既然巡按将此事转给宝庆府,那就是你分内之事了,你打算如何行事?” 陈桴往后一仰,身子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谢东山说得不错,他身为宝庆府的推官,是他分内之事,推脱不得。 但此事确实为难,本就与己无关不说,处理不好,会恶了巡按,处理好了,又会恶了同僚。 一番沉思之后,陈桴脸色微霁,浮现一丝笑意。 见他如此,谢东山松了一口气,“看来鼓应兄是有了计较了?” 陈桴点点头,“对于此事,桴有两点困惑。” “说来听听,我们一起计较。”谢东山做洗耳恭听状。 “首先,是巡按御史公务何其多,为何会受理这桩小事?” 两人琢磨了一下,不得要领。 “这一桩先不去管他,”陈桴又接着问道,“其次,巡按为何会将此事发给我宝庆府?” 第31章 陌上 谢东山脸色一凝。 长沙府北有岳州府,南有衡州府,东有常德府,这些地方都不选,为何单单选了宝庆府? 他细细一想,突然展颜笑道,“鼓应兄,不如我俩来次孔明公瑾之戏?” “有何不可?” 陈桴似乎也想通了,应声笑道。 两人懒得取纸笔,就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书桌上写了起来。 须臾写毕,两人相互一看,哈哈大笑。 谢东山写的是“梅山”,陈桴写的是“新化”。 所谓的“梅山”,不是一座山,而是蚩尤之后,九黎之民“蛮地”之总概。 熙宁年间,章惇开梅山,可不只是开出来一个安化县,还开出来一个新化县。 以大熊山为界,山北为安化,取“归安德化”之意,属长沙府,当时叫潭州府。 山南为新化,取“王化之新地”之意,属宝庆府,当时叫邵州府。 此事既然可以远溯开梅山之故事,那么,巡按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陈桴将自己茶杯摆正,又将茶壶拿过来,还把托盘挪过来,三者连成一线。 他指着旁边的茶杯,“这是金轮禅院与李氏祖坟。” 又指着中间的茶壶,“这是安化县衙。” 最后指着托盘,“这是巡按察院。” “托盘若想审理茶杯,就要先动茶壶,但如你所说,他不想动茶壶,那么……” 陈桴伸手一抄,将自己的茶杯抓了起来,轻声笑道,“我们只需处置好这个茶杯就行了!” 谷鸟时一啭,田园春雨馀。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三四天了,看这架势,短时间内不得消停。 蒋桂枝飞快地吃完饭,跟刘诗正夫妻告了个罪,将自己的饭碗放到厨房,去堂屋拿起一顶斗笠扣在头上。 陶氏放下碗,赶出来给她披上一件蓑衣,“今天谷雨了,别心急,小蟾这两天一准就能回了。” “嗯,我知道的。” 蒋桂枝看着远山的茶园,目光清亮。 茶叶最贵清明,次贵谷雨,过了谷雨就不值钱了,所以虽然下雨,却还是有人在赶时采茶。 现在,屋前屋后的花儿都开了,山上山下的茶园,也快采完了,他说的“谷雨茶后,陌上花开”,今天肯定是要回家的! 刘同书也赶紧往口里扒了两口饭,再将饭碗一扔,跟着蒋桂枝后面出了家门,他一边走,嘴里还在咀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连日下雨,村口的小溪也大了不少,奔流起来哗啦哗啦的,颇有两分景象。 刘同书紧走几步,“不要急,从梅城下来的船,要申时才到。” 蒋桂枝头也不回,认真地回道,“过去逆流才是申时,从梅城过来是顺流,哪用到申时,加上现在又涨水了,快得很,昨天的船在未时三刻就到了。” 刘同书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打三天前开始,蒋桂枝就来码头等船,前几天都是未时出门,今天却是刚吃了早饭,还在巳时,就跑出来等船了。 两人走到镇上,风开始急了起来,刘同书看了看天色,有些紧张,“桂枝,看来今天的雨不小,我们先回,等雨过了再来也不迟的。” “哎呀,你不懂的,”蒋桂枝把头掉过来,漆黑如墨的眼珠子发着光。 “家里已经关了半个月了,湿气这么重,搞不好都长霉了,我得先回去洒扫干净呀!” 前头就是草市,看着天色不对,商贩们也都骂骂咧咧地着手收摊了,蒋桂枝走到一个卖饴糖的伞下,敲了五文钱的饴糖,递给刘同书。 刘同书都来不及吃糖,催着蒋桂枝,两人紧赶慢赶着回到沙湾村。 “哗哗哗……” 过不多时,屋顶上传来密集的声响,黑黑的瓦片如同一件庞大的乐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敲击着,纷繁嘈杂。 刘同书爬上阁楼,到李步蟾的书房读书,蒋桂枝久未归家,烧开一锅开水,给刘同书泡上茶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雨小了下来,但天还阴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变大。 蒋桂枝叫上刘同书,两人又往码头走去。 大雨过后,路上尽是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容易走到资水河边。 不过两个时辰,资水却猛然阔了很多,雨丝还在不停地洒落,给河面滴出无数浅浅的小窝,又让资水涨大了一丝。 刘同书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有些发愁,“桂枝,不如我们先到镇上,那店铺外的檐下可以避雨,也可以看到码头。” 蒋桂枝想了想,“也行,等看到有客船靠岸了,再过来码头这边等小蟾。” 两人到镇子边缘寻了一家店铺,找个能遮雨的地方站定,往河上望去,河面上雨气蒸腾,船只或隐或现,瞧不分明。 等了许久,未时已经过去了,天色更加晦暗,眼见着大雨就要来了。 刘同书看着阴云,嚼着饴糖,又一次劝说蒋桂枝回去。 “我不回去!” 蒋桂枝垫着脚伸着脖子,努力地往河心眺望,声音有些哽咽,“今天的客船还没来,也许是因为风雨延误了!” 刘同书还想再劝,眼角却映入一张帆影,那张帆影如同轻巧的紫燕一般,在烟波中穿过,往码头这边靠来。 “船来了!” “小蟾回来了!” 刘同书见着了,蒋桂枝也见着了,两人一声欢呼,就往码头奔去。 就在他们奔跑之间,一柄铁锚定在码头上,客船稳稳地靠定,一群人从船舱里出来,最后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向船家躬身致谢之后,撑开一把黑布伞,从船板上跳上了码头。 到了码头,蒋桂枝反倒放慢了脚步,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那个身影,目不转睛,生怕那人突然就不见了。 刘同书脱下斗笠举高,完全不顾绵绵细雨,纵声高呼,“小蟾……小蟾……” 那个撑伞人听到呼声,将伞一偏,便看到了码头边的蒋桂枝,披着蓑衣,斗笠向后仰着,跟着小小的渔婆似的,脸上带着笑,想给自己一个美丽的笑脸,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笑脸上流了下来。 第32章 纹银 “小蟾……” 刘同书扯着嗓子,跑了过来,“我们来接你了!” 李步蟾把伞一遮,从刘同书身边绕了过去,对蒋桂枝伸出手,“这么大的雨,可别着了凉,冷不冷?” 蒋桂枝看着那黑亮的眼眸,春风一般的笑容,也伸出手,感受手心传来的温暖,那温暖将眼泪都烘干了,文不对题地答道,“你说了谷雨茶完就回来的,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小蟾,我在这里呐!” 刘同书走了过来,拉住雨伞一使劲,让李步蟾看见他,“你什么眼神,我正对着你去了,你都看不见!” 李步蟾和蒋桂枝对视了一眼,眉眼含笑,“哈哈,同书,我这次去了长沙府,给你带礼物了!”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刘同书眼睛一亮,把斗笠扣回脑袋上,搓搓手问道,“什么礼物啊?” “天色不对,紧走两步,去了你家再说!” 李步蟾拉着蒋桂枝,三人不再说话,用心赶路,过不多时,就到了百足。 等过了石桥,家门在望,李步蟾才跟他们说起经过。 七天之前,他就从长沙返程了,不过从长沙到宁乡黄材,一路是逆水行舟,还是逆风,船家整整走了三天方至。 黄材到安化又是三日,今日早上梅城大雨倾盆,所以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开船。 这次的春雨有些邪乎,照这个架势,资水肯定大涨,明日能否有船还在未知之数。 今日返家,石安之原本还想派人送他一程,李步蟾不想麻烦,石安之就交代了船家,请他照看一二,故而先前下船之时,李步蟾给船家致谢。 时隔半月,再度回到刘家。 矮矮的竹篱,高高的泡桐,一切都没变,但李步蟾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进屋给刘诗正夫妇请安,此时刘敦书也回来了,几人团团围坐,很是拉了一阵话。 陶氏烧了一大锅水,让三小都用热水洗过澡,去去寒气,蒋桂枝还给李步蟾洗了个头。 晚饭之后,李步蟾开始分派礼物,刘家四个人,人人都有,一个不落。 给刘诗正的是一枚寿山石的印章,石质很好,冻如凝脂。 给陶氏的是一块头巾,米色的硬缎,上面有精致的刺绣,绣着两只喜鹊,几乎可以听见鸟鸣。 给刘敦书的是一套最新的时文集,是武昌府刚传过来的,还没到安化。 在刘同书期待的眼神中,李步蟾掏出了他的礼物,刚掏出来,刘同书就兴奋地大叫,“华容道!” 李步蟾笑着点头,华容道是取材于三国时曹操败走华容道的故事而制成的玩具,棋面千变万化,走法也是多种多样,非常锻炼小孩的逻辑思维。 就刘同书小盆友的情况,李步蟾觉得这个益智玩具对他会有所帮助。 看着天色不早了,风收雨住。 刘敦书将之前蒋桂枝带过来的腊鱼腊肉装上,陪着两人回到了沙湾。 送走了刘敦书,李步蟾和蒋桂枝一起,把那些腊鱼腊肉又重新挂上,还把那些铜钱也重新挂回到卧室的梁上。 这时代的人,通常都是把铜钱挂在梁上,所以才有“梁上君子”时迁之流。 像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就是把每个月的伙食费分做三十串,挂在梁上,一天取一串,生怕超支。 等琐事都做完,天也黑了。 蒋桂枝点燃火塘,上面烧着水,往火塘灰里埋下两个鸡蛋,两人靠在一起,拉着闲话。 说着说着,李步蟾拍拍头,还有大事没办。 看着李步蟾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蒋桂枝眼睛越来越亮,嘴巴就没合拢过,不但有镶着螺钿的梳子和篦子,还有一面精致的铜镜。 那梳子和篦子倒也罢了,那铜镜她真是爱不释手,看着镜子里明眸皓齿的小丫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这镜子比娘亲的那面,清晰太多了!” “那是,这可是吴镜!” 李步蟾学着石安之的模样,“知道啥叫吴镜吗?知道这面吴镜多少钱吗?” “多少钱,很贵吗?” 蒋桂枝自动过滤了第一个问题,有些紧张地问道。 “嘿嘿,你把那“吗”字去了!” 李步蟾从火塘里扒出一个鸡蛋,扒掉上面残留的纸皮,呼呼两下吹去上面的浮灰,“一个字,很贵!” 吊了一下胃口之后,李步蟾比划了一个手势,“足足花了一两八钱银子!” “一两……八钱银子?” 蒋桂枝有些发愣,看着手上的镜子,似乎有着烫手,想扔出去,却又舍不得。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买这么多东西,还剩了多少银钱?” “呃……剩的银钱?” 李步蟾脸色发僵,强笑道,“你把手打开!” 蒋桂枝神色紧张,张开手掌,看着李步蟾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拳头打开,两枚铜钱掉到自己掌心,第一枚发出闷响,第二枚撞击第一枚,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你出门的时候,带的是七两二钱银子,还有五十文钱,就剩这个了?” 蒋桂枝左手一面铜镜,右手两枚铜钱,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像中了定身法。 李步蟾第一次出远门,除了梁上的一点零钱,她将家里的银钱都给李步蟾带上了,包括刘诗正给的那五两。 带上归带上,没有说一定要全给花了啊,这下好了,拿什么买纸笔,拿什么考秀才啊? 看小丫头都快哭了,李步蟾突然嘿嘿一笑,僵住的脸又生动起来,他也伸出两只手,手掌张开,两锭银子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闪闪发亮,如同仙家的法宝一般。 这两锭银子还特别大,跟个马蹄子似的,比李步蟾的手掌都大了一圈。 “这是……元宝?” 蒋桂枝浑身一哆嗦,铜钱掉到了火塘灰里,铜镜也差点掉了下去,她赶紧死死抓住。 她的嘴里发出惊呼,发现不对又赶紧压低声音,还左右看了几眼。 “没错,元宝,还是大元宝!” 李步蟾把两个元宝放在地上,从火塘里拾起两枚铜钱,又蒋桂枝手上拿过铜镜,“晚上别照镜子,怕做噩梦。” 蒋桂枝的目光有些呆滞,本能地伸手去抓银锭,银锭太沉,一只手没抓住,另一只手跟上,两手合力才捧起一锭来。 马蹄般的银锭,像一艘小船,沉甸甸的压在手上,充分的质感让她的表情慢慢地丰富起来。 第33章 羊斟 大明的元宝,分为大元宝和小元宝。 大元宝重五十两,是官方的标准银锭,称为“宝银”,形如马蹄。 小元宝重十两,形如锤头。 李步蟾在长沙得到的便是两锭大元宝,这两锭元宝的外表并不光滑,而是有着细细的纹路,一层一层,犹如水波荡漾而皱起的涟漪。 这是官府在铸造银锭之时,为了保真,而在元宝的外沿刻意浇铸出来的,只有纯度在九成以上的银子,才能在浇铸之时产生这样美妙的纹路,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元宝,被称为“纹银”。 “云南闸办银课……内官监太监山寿内官内使童海来伴阮存……监察御史秦献给事中蒋辅……高树场听选官龙伦王度……三司委官洱海卫指挥佥事夏良等……宣德七年三月六日银匠作头何况铸……” 元宝内面刻着工整的铭文,蒋桂枝不顾光照有些昏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这是标准的官银,通过铭文,不但知道铸造的时间地点和工匠,还明确记录了督办的内官监太监、监察御史和地方官员,相当严谨。 李步蟾笑眯眯地吃着烤鸡蛋,任凭小丫头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两锭元宝,不去打断她那朴素的快乐。 等鸡蛋吃完了,蒋桂枝终于舍得把元宝放下了,李步蟾这才将长沙之行说给她听,说了和石安之下棋,在路上读书,去察院申诉,最后说了天心阁对联。 知道了这两锭大元宝是李步蟾用八个字赚回来的,蒋桂枝满眼都是小星星,让李步蟾细细地说了一遍城南书院的故事。 夜渐渐深了,火塘也渐渐暗了,李步蟾寻思着说道,“桂枝,过一阵我们恐怕又要搬家了。” 蒋桂枝抬起头,“是因为里老么?” 一直以来,沙湾刘氏跟他们虽然不太对付,但还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然而这次借金轮禅院之事发难,之后恐怕会有波澜了。 “是,也不是。” 李步蟾把火塘的火给堆了,屋里只剩下一盏油灯在“毕剥”发亮,“他们固然有些麻烦,但最重要的,还是想去县城读书,这里还是太小了!” “这些大事,我听你的。” 蒋桂枝出去拿来一个盆,从火塘上的锅里舀出热水,让李步蟾洗脸洗脚。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也歇了,不时有风掠过竹林,带起一阵萧萧之声。 应该快要天晴了。 一声鸡鸣,叫起了羲和大神。 六龙奋力之下,太阳被它们从云床中拽起,挂在江边,霞光如锦,极为瑰丽。 李步蟾洗漱之后,左手抓起一个鱼篓,右手拾起一根钓竿,跟蒋桂枝招呼一声,踏着晨光出门。 他一路疾行,算是晨练。 行不多时,便到了资水。 早晨清静,没有帆影,也没船家的唉乃号子,资水就益发恣肆起来,不住地冲击礁石,雪白的浪头飞起,如同长空中扬开双翼的飞禽。 李步蟾扛着钓竿,背着鱼篓,并没有在沙湾处驻足,而是继续前行五百多步,找了一个滩头坐下。 这里是他的“打窝”之处。 做秘书的,必须十项全能,钓鱼是最基本的技能,不只是要自己能钓,还要让领导能钓。 李步蟾放下鱼篓和钓竿,开始张罗起来。 他的钓竿就是屋畔砍的一根细竹,用火燎了一下,顶端挂一段上了蜡的细绳线,线上绑一片雄鸡的翅羽,线头穿一根敲弯的钢针。 李步蟾捏着鱼钩,手指轻巧地挂上自制的鱼饵,走到水边,右手用力一抛,河面上荡开一圈涟漪,一片斑斓的羽毛静静地浮起。 “……阍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阍曰:“夷射姑旋焉。”命执之……” 李步蟾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右手持竿,左手的书卷翻开,露出一片红色的枫叶书签。 他的眼睛似闭非闭,没看书卷,也没瞧着水面的浮漂,口里却在轻轻地背诵功课。 李步蟾现在攻读的是《左传》,到了“定公三年”。 两世为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的记忆力惊人,不敢说是过目不忘,也能说得上是过目成诵。 也是,人的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便是一尘不染的孩提时代,只是注意力不能集中,又不懂方法,没有逻辑,所以才不能很好地利用。 李步蟾前世便是c9学霸,几年下来,将家里的书背了九成,算得上是两脚书橱了。 定公三年,邾国出了件大事。 邾国是鲁国旁边的一个小国,位置在山东邹城,那里最优秀的老乡是孟子。 邾国有个大夫夷射姑,一次宴会时,喝醉之后无故打了宫廷侍卫。 想着一个侍卫,狗都不如的人,打了不就打了? 夷射姑怎么都想不到,侍卫等邾庄公出来放水的时候,在他经过的地方倒了一盆水,让老板摔了个大马趴,在老板火冒三丈之时,侍卫又凑过去告密,说夷射姑随地大小便,“夷射姑旋焉”。 不得不说,这个“旋”字用得极妙,言简意赅,引人入胜。 就这水平搁后世,到北大当个保安,都是绰绰有余。 这一下夷射姑悲剧了,要知道,邾庄公是个重度洁癖患者,哪受得了这个? 马上抓,必须严肃处理! 为了一个“旋”,后果及其严重,夷射姑走丢了,邾庄公心理素质不行,干脆咯嘣了。 这个世界,大人物固然惹不起,小人物也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夷射姑与邾庄公是一对废物点心,被小保安坑死,算是“肉食者鄙”。 即使是那些不鄙的肉食者,欺辱了小人物,照样得阴沟里翻船。 在夷射姑之事的一百年前,宣公二年,也发生了一桩大事。 这次被坑的是宋国的华元。 华元文武兼资,踩着楚国上位,让四战之地的宋国差点成为小霸,是真正的牛掰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却因为一碗羊肉,在大战焦灼之时,被自己的车夫羊斟直接拉到敌军阵中,使得战局当场崩溃。 主帅被擒,副帅被斩,四百六十辆战车被缴获,还留下一个“各自为政”的成语。 第34章 三绳 大与小,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是辩证的,也是相对的,并没有一个标准的数据。 在某些特定的应用场景,看似很大的,会折射的很渺小。 原本很小的,却投射的威力巨大。 从摄影的技术看来,其实也就是一个角度的问题。 “车”比“卒”值钱,但是,在“卒”的一亩三分地之内,最好还是不要乱开车。 很多棋,就是这样翻盘的。 李步蟾的头微微一偏,眼中精光一闪。 远处青山当中,隐隐有土黄色的庙宇。 这时,前方的浮漂一沉,李步蟾回过头来,扬手之间,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顺着鱼线荡到了李步蟾的手里。 这条半斤多的鲫鱼不停地甩动着尾巴,头部竭力昂起翻腾,但是一切都是徒劳,被李步蟾熟练地从鱼钩上取下,扔进了鱼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鱼肉,每一条鱼儿都有一根线钓着,是你钓我,还是我钓你,谁又说得准呢? 谁说力气大的,就一定会钓鱼了? 李步蟾再一次挂上鱼饵,接着背书。 如此这般往复,慢慢地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日色如金,春风如酒,波光似锦,河面上也多了帆影风樯,仿佛画图。 一章书经过反刍之后,像被铁匠用铁锤锤过一般,铸在心里,忘不掉了。 脚畔的鱼篓收获也不小,大大小小的有了七八条,可以收竿了。 “嗯?” 没想到这时李步蟾的手猛地一沉,水面的浮漂突然不见了踪影,李步蟾眼睛一睁,来鱼了。 大鱼! 小小童子的力气实在太小,沿着河滩来来回回溜了两柱香,不知是人在溜鱼,还是鱼在溜人。 把个李步蟾溜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了,才感觉水下的鱼老实了。 李步蟾得意地笑了笑,终归还是人溜鱼。 鱼有些大,他提不起来,只能拽着钓竿往后拖,把河里的鱼儿拖上河滩。 鱼儿上来了,兀自不甘地摇头摆尾,是一条不下四斤的大鲤鱼。 这样大的鲤鱼在黄河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资水,已经难得了。 李步蟾候了一阵,待鲤鱼力竭,再上前双手合力放进鱼篓。 这时他才发现,这条鲤鱼的背鳍上,竟然拴着红绳,还是三根。 这下连李步蟾自己都被惊着了。 这不是普通的鱼,而是大户人家行善放生的鱼。 按资水人家的风俗,放生都是鲤鱼,每放生一次,便结一根红绳为记。 背鳍上三根红绳,颜色深浅不一。 有两根的颜色都已经乌黑了,还染着水藻,外侧的一根却还艳丽如新,恐怕就是昨日的斋日所放。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李步蟾摇摇头,咧嘴无声大笑,鱼兄啊鱼兄,你这是不长记性啊! 说起来,一绳鲤鱼还能偶尔得见,二绳鲤鱼就只是一个说头了。 至于三根红绳的鲤鱼,饶是他李步蟾自诩钓技了得,姜太公再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两世为人平生仅见。 据说,这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已经可以跳龙门了,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唾手可得。 李步蟾背起鱼篓,肩膀往下一沉,十多斤的鱼篓,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有三绳鱼的刺激,他的步履倒也飞快,想着把这个给蒋桂枝看看,让她也好好高兴一下。 看着李步蟾钓鱼归来,沿途收获了一篓子的羡慕眼神。 固然是羡慕鱼获,更是羡慕李家子的鹤立鸡群。 在自家小儿还只会骑竹马的时候,李家子却能钓鱼会读书,还“童年老成”,先失恃后失怙,一个孤儿却能活得有声有色,让人不敢欺上门去。 是的,半年以来李步蟾能够与村民相安无事,暂时无人觊觎李家的薄产,固然有担心李家父祖余荫的因素,更多的却是李步蟾言行有度,进退有据,让人不敢妄动。 猛虎,哪怕是乳臭未干的幼虎,也是没几个人敢去撩拨的。 真要得罪狠了,能否得手且不去说它,即便得手了,还要担心,过几年能否经得住他反口一咬? 不管落在身上的目光是什么温度,李步蟾都视若不见,他的视野很窄,放不下与己无关的东西。 回到家中,蒋桂枝迎了出来。 那条大鲤鱼果然不是善类,走了一路,别的鱼儿都去了天国,它居然还在垂死挣扎。 蒋桂枝都抓不住,让它又蹦到了鱼篓里,却是让蒋桂枝看清了背鳍,她眼睛一亮,捂住嘴巴,左右看了看又松开手,“三根红绳?” 李步蟾笑着点点头,“等下吃完饭,我拿去镇上,应该可以换个好价钱。” “不行,不许换!” 蒋桂枝眼睛瞪得溜圆,鼓着腮棒子叫道,“这可是要跳龙门的,游到我们家了,怎么能拿去换钱!” 不待李步蟾说话,她自顾自地在家里转了一圈,转得李步蟾有点眼晕了,总算是在水缸前不动了。 “你不会是想把鱼养在水缸里?”李步蟾苦笑着问道,“咱们以后用水怎么办,不会脏不会腥么?” “跳龙门啊,喝两口腥水怎么了?” 蒋桂枝不由分说,让李步蟾将鱼扔进水缸,鲤鱼傲娇地一甩尾鳍,在水缸里扭得妖娆。 “好,便宜它了,等下我去草市再买一个水缸也就是了。” 李步蟾直起身子拍拍手,转头问道,“今天吃什么?” “莴笋。”蒋桂枝扶着水缸,满是希望地再看了一眼,转身去给李步蟾盛饭。 青翠的莴笋,里面炒了两片腊肉。 李步蟾伸脖子过去看了看蒋桂枝的碗里,一片绿色,便夹过去一片肉,“明天多炒两片。” “嗯。”蒋桂枝咬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 说起来也奇怪,自打李祖谋过世之后,他们这个小家的日子非但没有滑落,反而似乎还好了一些。 两人吃了饭,蒋桂枝又忙活着收拾带回来的几尾鱼,李步蟾自去阁楼读书。 不多时,朗朗的读书声,从阁楼传了下来,带着异样的韵律,宛若金声玉振。 第35章 重审 沙湾村依山傍水,资水如龙,群山如象。 高低错落的群山,仿佛蚩尤斗法的神兵,任意洒落,无拘无束。 一声悠扬的钟声,从黎家岭的山坳中传出,让这个清晨更加澄澈。 资水河边的小镇似乎被钟声摇醒,孩子的哭叫声,父母的喝骂声,商贩的吆喝声,船工的号子声,这方天地一下就鲜活了起来。 一大队人马从小淹驿站出来,敛声急行,到了黎家岭下,这队人马兵分两路,八九人沿资水前行,另外十五六人折而上山,循着钟声径直而上。 这群人脚力甚健,虽是上山,却似比先前还要利索迅捷几分。 从山径上来,不多时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大寺巍然坐落山间。 谷雨刚过,天地如洗。 梵宇僧楼,松柏杜鹃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种种分明的颜色,交织搭配,却又显得无比的调和。 “好景象!” 这群人在隘口驻足,为头的身着九品官服,排开众人走了出来,看着寺院风景啧啧赞叹了两句,只是可惜作不出诗句来。 行到山门之前,这位官员左右一望,又是啧啧赞叹,“好风水,不愧是三僚曾氏寻龙点穴!” 这黎家岭逶迤三百里,如渴骥奔泉一般奔行至此,山势分开,如同两翼环抱成坳,周遭九个山头高低错落,从高处鸟瞰,恰如马蹄元宝之形,正应了“九凤朝阳”之地理。 更兼前方不远便是资水,资水浩荡,足以豢龙,如此这般龙凤呈祥风云际会之所,难怪那圆通僧说,此地润泽后世,当出宰执。 此时尚早,香客未至,但修建万佛寺的工匠已经到了,原本都在大声说笑,突然看到这么大队官吏前来,神色不善,早就惊得呆了。 寺内僧众都在早课,但寺外如此嘈杂,自然有僧人奔行出来,刚想喝问,一看到门前的官服,又把光头缩了回去,讷讷不敢言语,只敢反身跑回去,寻主持去了。 那位官员在山门前看了一圈,赞叹不已,突然面皮绷紧,厉声喝道,“夏老三,你带两人守着隘口,任何人不得上山!” “老酒,你带两人把营建的工匠都给我扣了!” “牛老八,你带着其余人把这金轮禅院给我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寺!” “老顾,你带两人与我查看坟茔!” 一群人齐声领命,顿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圆通僧领着几人,步履匆匆地从观音殿出来,见着山门殿了,刻意压下脚步,还未出殿门,就高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呛!” “呛!” 圆通僧佛号未落,人在殿门,就被两把出鞘的雁翎刀给逼了回来。 两名捕役模样的汉子一左一右,跟哼哈二将一般,将山门堵得严严实实,冷着脸朝里喝道,“回去!” 圆通僧笑脸一凝,身后的几个僧众,本来还有些焦躁之意,也被这刀声给逼退了。 德邦僧从圆通僧身旁走过,人在门内,手先伸了出去,虎口朝上露着,显现出一抹银光,“两位差爷,你们这大动干戈的,所为何事?” “你们的……”那人看到德邦僧的手,这是个懂事的,他习惯性地伸手来接,却被另一位“啪”地打了下去,又是一刀鞘拍在德邦僧的手上,冷声道,“回去!等着老爷问话!” 德邦僧的手缩了回来,一道通红的印子,像蛇一样狰狞,但他顾不得叫疼,反而是心往下沉,知道事情不妙。 当不讲规矩的人突然变得讲规矩了,那就说明事情突破了规矩的限度。 圆通僧也是面如止水,一抹焦虑一闪而过,沉声道,“回去,静观其变!” 见这些僧人返身回寺,后头那捕役瞪了同僚一眼,轻声骂道,“你他娘的管住你的手,什么钱你都敢接啊?” 被骂的那位讪讪一笑,“多谢牛头,兄弟这也是习惯了!” 牛老八横了他一眼,“想想为了得这份差使,你花了多少顶首银,就多长点儿心!” “你说的是,说的是!” 两人说着话,人守着殿门,眼睛却往坟茔那边瞟去。 那边两人拿着工具丈量,刑房书吏顾迎秋做着记录。 “记……东入深二丈八尺!” “记……西入深二丈四尺!” “记……南北横阔七丈一尺!” “记……坟右空地一丈六尺!” “记……坟前有沟,宽两尺,深一尺!” “记……坟后有界,不见界石!” 胡青阳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捏着胡须点点头。 他是新化县典史,由于不是正途出身,虽然这典史一干就是十多年,他也从没想过升迁。 不料前天宝庆府的推官带人下来,指名道姓要他带人来安化县办差,把他寂灭的心思又给点燃了。 在府衙的生态圈里,除了知府、同知、通判,就是分管刑名的推官,俗称“刑厅”,浑号“四爷”。 这可是难得的露脸的机会,必须将事情办得漂亮了。何况,说起来他胡青阳也是北宋庐陵移民后裔,也算得是同仇敌忾。 胡青阳负着双手,走到坟边。 坟头立着一块麻石墓碑,镌刻着“先考李公诲晟之墓,孝男李宪敬立”,字迹老旧斑驳,碑额的刻纹泛青,碑前有几根细细的竹签,那是香烛留痕。 坟茔堆满了砖石破瓦和断木碎瓷,一根细细的竹枝插在这些营建残余的罅隙当中,长长的白纸耷拉在竹枝上,纵有微风,亦不扬起,与那个童子一般倔犟。 书吏顾迎秋与人丈量完毕,正在闻询着一个身材矮小,有些猥琐的男子。 这人叫黄靖,是新化当地的一名盗墓贼,祖传的手艺,据说已经传承了八百多年。 “黄老鼠,照你看这墓,会不会是近年新建的?” 黄靖眨巴着老鼠眼,大摇其头,“绝无可能。” “哦?”胡青阳倒是来了兴趣,走了过来。 他绕着这坟转悠了几圈,形制简陋,除了一块墓碑之外,什么都没有,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何以见得?” “典史老爷请看这碑!” 说到本行,黄靖显得十分精神,他指着坟前的石碑,“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被他一提醒,胡青阳两人还真看出来了问题,与当前方方正正的石碑不同,这块石碑有个弧度,侧面看起来是弯的。 黄靖得意地笑道,“有句俗话叫“唐半山,宋弯弯,汉墓出在山尖尖”,这就是俗话里的“宋弯弯”了。” 胡青阳与顾迎秋相视一笑,带这个盗墓贼过来还真是带对了,不过这俗话有点忒俗,都俗到地下去了。 第36章 西厢 “说的不错,不过俗话说孤证不举……” 顾迎秋接着问道,“难不成就这一处?” “哪能啊,瞧我的!” 黄靖取过来一根细细的铁钎,找了个空隙往下一扎,经过多日雨淋,泥土松软,很轻易就扎了进去。 铁钎抽出来,尖端的一个倒钩上带出来一点泥土,黄靖捏了点土,放在舌头上,闭着眼睛一品,“宋墓!铁板钉钉的宋墓!” 不待二位官爷垂询,黄靖信心十足地解释道,“各个年代的墓土,味道都不同,俗话说“商周腥,秦汉冲,唐墓甜,宋墓涩”,到了我大明的墓,爱洒石灰,扎嘴子!” 顾迎秋被他层出不穷的俗话逗乐了,“看来这土是涩的?” “涩!”黄靖重重地点头,“比青柿子还要涩!” 顾迎秋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还有没?” 黄靖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摇摇头,“不让打洞的话,就只能这样了。” “打洞?” 顾迎秋都气乐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县里刑名的面,讨论这个问题,合适么? “明明是宋墓,却被说成二十年前的伪墓,知道的这是和尚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秦王宫呐!” 胡青阳呵呵一笑,目光冰冷,大袖一甩,“走,随我去会会这位今世之赵高,领教一番这指鹿为马的手段!” 胡青阳昂首阔步进了山门,看到“凿井兴词”,又是一笑。 这时圆通僧迎了出来,看到胡青阳和身后的顾迎秋,却是一怔。 之前在山门殿外看到牛老八他们两张生面孔,他就有些狐疑,但那毕竟只是衙役,未曾谋面也说得过去。 但眼前的官吏就同了,县衙的官员司吏就那么几位,他怎么可能不识? 胡青阳斜眼看了一眼迎过来的僧众,呵呵冷笑,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脚步不停,如同一把斧子,直愣愣地劈开人群,往前走去,顾迎秋紧随其后,牛老八一挥手,几名捕役跟着进寺。 圆通僧被胡青阳笑得浑身发冷,这时候念佛祖也不管用了,只能赔笑跟在一侧。 一行人穿过普光明殿,尤未止步,一直进到观音殿内,这是最后一重大殿,胡青阳才驻足不行,抬头打量起来。 正中的菩萨目露慈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原来是送子观音。 再看偏房外墙的壁画,四面莺莺燕燕,画的竟然都是《西厢记》中故事。 “张生与莺莺,画得不错,吴带当风!” 胡青阳抚掌笑问,“老顾,我们这是到了勾栏了?” 顾迎秋敛容答道,“少府说笑了,这是禅院,不过,和尚会唱曲也是可能的。” “也是。”胡青阳扭头问圆通僧,“和尚,你会唱曲?” “阿弥陀佛!” 圆通僧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肯说话了,“和尚不会唱曲,但老僧从此悟禅。” “悟禅?”胡青阳盯着那偏房里的张生与莺莺,“从他们身上悟禅?” “不错。”圆通僧从容道,“就是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中悟禅。” 说话间,一名捕役从偏房中搬过来一张椅子,胡青阳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顾迎秋站在一旁,两名捕役分做两边,这副升堂的架势一摆,让在场的僧众脸色一白。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好机锋,好口才!” 胡青阳盯着圆通僧,沉默半晌,“和尚,你就是圆通?你很了不起!” 圆通僧一声佛号,“少府言重了!” “我言重?”胡青阳往后一仰,闭上眼睛,“顾司吏,你来告诉他,他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接过话,“圆通,知道我们是打哪里来的么?” 不待圆通僧回答,顾迎秋接着道,“我们一行,是打新化县来的,上坐的这位,就是我们新化县的胡典史!” 新化县的官来审安化县的案? 德邦僧等僧众有些迷糊,圆通僧却是咯噔一下,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是有些色变了。 安化县与新化县,看似跨县,实则跨府。 能够推动跨府审理的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有多了不起!” 顾迎秋言语生硬,“湖广十六府,不知多少僧道,能惊动钦差的,又有几个?” 钦差? 圆通僧这下是真正色变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僧众,更是双腿发软,跟筛糠似的。 “呼哧呼哧!” 大殿内沉寂如渊,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分外压抑。 “……事情就是这样。” 顾迎秋简略地把事情一说,“说,金轮禅院到底是不是李氏的坟寺?寺旁坟茔,是不是李氏的祖坟?” 圆通僧默然。 顾迎秋不得回应,接着问道,“金轮禅院曾有一块石碑,记载当年李氏远赴衡岳,迎来轮钵法师之事,那块石碑还在否?” 殿内沉寂,圆通僧依旧默然。 “不错,果然了不起,都这节骨眼上了,还存着侥幸负隅顽抗。” 顾迎秋见圆通僧修了闭口禅,不由得有些动气,向胡青阳谏言道,“少府,要不然让人搜上一搜,那块石碑不是米面,说不准就藏在哪个角落?” 听了他的话,德邦僧双目怒视,圆通僧却依旧不言不语,如同顽石。 看住持这般沉得住气,僧众也不似开始那般慌张了,呼吸声柔和了不少。 “好和尚,这趟没白来,长见识了!” 胡青阳眼睛一睁,腾地站了起来,“老顾,传话下去,宝庆府查案,封寺!” 他盯着圆通僧,眼中威芒四溢,每一个字都透着兵戈之气,“那块石碑一日不见,坟寺之事一日不明,一人不得上山,一人不得出寺!” 胡青阳大袖“啪啪”甩了几下,昂然出门,顾迎秋走到殿外,大声发号施令,“应查案一众人等所需,你们先去后厨,将寺院所有的粮食充公……” “行了,胡少府,不必兴师动众了!” 圆通僧废然长叹,终于开口。 他之所以缄默不语,不过是想赌一把。 这队新化的官吏,看似来势汹汹,但说到底不过是过路的神仙,应该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们来去匆匆,只要挺过这几天,终归还是长沙府的事。 而胡青阳出手狠辣,泰山压顶不留余地,显然是挺不过去了。 “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太阳从东边射来,穿过殿堂,将圆通僧的身影扯得老长,瘦如黄花。 天地之间十分春色,他占了九分萧索。 第37章 问竹 经过清洗的资水,澄澈如镜。 沿江耸立的山崖,倒映在水里,明明白白,山崖上的怪石古木都分外光彩,比在山头还要好看。 帆影泛来,一声渔唱,越发让资水动了起来,犹如黄公望的山居图,一笔写来,染出了数十里锦绣屏风。 陈桴负手而行,心里暗自点头。 资水发源于宝庆府,但宝庆府的资水似乎还没有这般景致,若是抛开人物不谈,这里比起富春江也不差了。 “司理老爷,前头就是沙湾村了!” 拐过一个河湾,开路的皂隶回禀道。 陈桴抬头望望眼前如弓拉满的河湾,捋髯点头,“走!” 土地庙前,一群百姓已经闻讯恭迎了。 陈桴一行人虽不过八九人,但这八九人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落在小淹镇这眼小小的池塘里,引发的波澜足够吞噬掉小村的花花草草。 看着队伍前头打的用蓝伞和青扇,其他村民只是腿脖子发抖,里长和里老却是面面相觑,这对父子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 能够打蓝伞举青扇的,不是州县的正官,就是府中的佐贰官。 安化知县钱大音他们是见过的,并不在其中,那么,来人必然是府中佐贰官。 那么,这是哪个府的佐贰官? 长沙府的么? 若是长沙府的佐贰官下来,怎么不见县里的官员陪同? 不及细想,里老带着村民跪在道旁,将脑袋埋在尘埃里,口中大声恭迎。 面对村民跪迎,这行人并没有停步,只有一名书吏过来,让里老起身,操着外地口音问道,“耆老便是这沙湾村的里老?” 里老按耐住心里的恐惧,声音有些哆嗦,“小老儿正是沙湾里老,上官是……” 不待他说完,书吏截话吩咐,“劳你叫齐里长与本里的排年,一齐到李步蟾家问话。” 扔下这句话后,书吏再不搭理村民,急匆匆地赶上前头的队伍。 李步蟾家? 里老一个踉跄,若不是一旁的儿子见机得快,伸手扶住,他就差点摔倒。 里长面色发白,将里老扶到石凳上坐下,咬牙道,“爹,你先歇息一会,我安排人去叫那些排年。” 排年,是大明独有的称谓。 因为皇权不下乡,里长手中颇有些权柄,朱元璋为了防范里长坐大,规定大明的里长并非终身制,而是轮值制。 大明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其中一百户为寻常人家,十户为富裕人家,里长由这十户富裕人家轮值,每任一年。 轮值的这户称为“现年”,其余的九户称为“排年”。 里老有些失神,这群官人如此做派,明显是为了上次李氏祖坟之事而来,可那李家子不是举目无亲了么? 他摆摆手,让儿子赶紧行事,不敢让府里的老爷久等,自己则是强行降伏心头的恐惧,垂着苍头思索起来。 宝庆府的人从村口进来,行不多时,便见到一片萧萧翠竹,数间陈陈老屋,只听到屋后的竹林里伐笋丁丁,鸟鸣嘤嘤。 一名皂隶正想前去叫门,陈桴扬手止住。 “桂枝,再砍的话,今天就腌不完了!” “不砍不行的,耽搁了半个月,笋都发到后山去了,再多砍两根,做三次抬!” “好,听你的。” 听着竹林中两个童声对答,陈桴不由得捋髯微笑,见到他笑意晏晏,下属众人也是嘿嘿轻笑起来。 过了片刻,两个小童抬着一个箩筐从竹林里出来,前面的女童身着马面布裙,头上绾着两股小髻,后面的男童则是麻衣菅履,布巾包头。 箩筐里放着五六根带着春泥的春笋,箩筐的系绳挂在扁担后端,抓在男童手里。 两人从竹林里出来钻出来,突然看到这么多人站在自家院坪上看着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桂枝别怕,随我见礼。” 李步蟾看了看这行人的排场和神色,心里有底,安慰了蒋桂枝一声,带着她出来给陈桴跪下行礼,“小子李步蟾携家人蒋氏给老爷请安!” 从李步蟾出来,陈桴就在打量这个敢于捅破天的童子,“好竹林啊,百尺高竹,撑得起一怀壮志。” 李步蟾抬头看看陈桴,见陈桴面容清淡,不知其意,难察其心。 不过这话并不难接,他看着自家老屋对道,“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对得不错,起来!” 陈桴眼里露出一丝异色,自己负手前行,让李步蟾跟上,“既然五夜书声,读了哪些书了?” 李步蟾谦声道,“小子不学,五经才读完《春秋》。” “据我所知,你今年才九岁?” 陈桴饶有兴致地问道,眼前这个童子有着非同寻常的老成,陈桴不怀疑他会是大言欺人。 不同于其它经典,《春秋》最为繁复,有“左传”“公羊”“谷梁”三传,九岁就能读完《春秋》,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 而且,所谓四书五经,四书当然是要通读的,但五经却是只需择一经研读即可。 也就是说,眼前这孺子,已经是可以学着制艺了。 “老爷明察,小子确是已经九岁。” 李步蟾面带愧色,“黄山谷五岁能将六经倒背如流,小子九岁才勉强读了《春秋》,不及先贤多矣!” “你……你这孺子!” 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装了一把,陈桴有些哭笑不得,虚指着李步蟾,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是当赞还是当斥。 不过,被李步蟾这么一逗,两人倒是亲近了一分,陈桴吩咐道,“外间甚是嘈杂,你带我去书房一观。” “是,请随我来!” 李步蟾听命领路,他们两人往屋里去了,后头的众人不用陈桴吩咐,各自动作起来。 那名书吏吩咐一声,一名皂隶上前帮着将春笋提到灶房,蒋桂枝赶紧烧起开水,再搬出凳子来,请一众人等坐下,又给众人摆上炒好的花生,还有从长沙带回的糖饼。 不多时,水烧开了,她又用托盘托着大碗茶,请众人吃茶。 见这个小丫头跟个穿花蝴蝶似的,待人接物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放在这个年纪,真是殊为难得,本是虚应公事前来的众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怜意,频频起身,让她不要多礼。 第38章 对局 半个时辰之后,里老前来,后面跟着十来人。 他走一步望一眼,目光闪烁,身后跟着的十人,脚步更加迟疑,以往健步如飞的汉子,这时好像在脚脖子上吊着块青砖,越走越沉。 “你们就在此处候着,你……过来!” 离竹林还有二十步,两名皂隶过来,伸手将他们拦住,上下相了一相,随手指了一名排年,带了过去。 众人的膝盖发软,干脆蹲了下来,心中七上八下地,抬头朝李家老屋望去。 府里官员的仪仗还在,但那位老爷却不见了踪影,只在李家的院坪上摆了一张桌子,先前的那位书吏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纸笔,两名皂隶分立左右。 皂隶将那排年带到了桌前,与那书吏问话,不知道那书吏问了些什么,只见那排年点头摇头,那书吏隐约喝问了两句,排年赶忙又是摇头点头。 一盏茶之后,那书吏将问案记录给排年看了,让他摁下手印,便放他从另一头离开。 这人问毕,书吏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水,对着这边招招手,让人又带上一位。 这一位就没有先前那位来得顺利了,在那书吏问话之后,他的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问三不知。 那书吏有些着脑,让皂隶拿着竹鞭笞了几下,一阵鬼哭狼嚎之后,就变成连连点头了,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书吏才满意地让他摁了手印离开。 看着这般审案之法,里老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头的书吏又一招手,第三位排年被带了过去,有了前两位的前车之鉴,这位过得就快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丝滑地过去了,那书吏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嘉许。 之后的几位,跟走马灯似的从李家门前走过,速度也是疾逾奔马。 半个多时辰过去,九位排年全部讯问完毕,终于轮到里长了。 这次倒没有让他一人过去,而是将他父子二人同时带了过去。 不止如此,桌子前还放了一条春凳,这是给里老坐的,大明优待老人,尊老敬老,对于古稀老人,不但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在吉庆之日,还能获得赏赐。 见里老过来,书吏起身请他坐下,而后才开始问话,“耆老,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等是为何而来了?” 里老点点头,“当是为了李氏祖坟之事而来。” “那你又是否知道,我等是来自哪方衙门?” 不待里老摇头,书吏对着院里摆放的仪仗拱拱手,“我等来自宝庆府衙,那是宝庆推府陈老爷。” 宝庆府的推官? 父子二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将身子冻得僵直。 阁楼。 农家的阁楼,都是用来储存杂物和器具的,在李家却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 书房素静得近乎简陋,一眼望去,不过一枰一桌一架而已。 楸木棋枰上两坛云子紧靠,恍若父子相依,棋子依旧,但那个含笑与童子对弈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窗前是一条花梨书案,一张四出头的椅子,桌面上文房也算齐备,一幅四尺对开的条幅挂在桌畔墙壁。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 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 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 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这首《鹧鸪天》,笔致遒丽,有松雪遗风,落款是“梅城李古微”。 古微,是李祖谋的表字。 空旷的书房中,最打眼的,是一张书架,架上之书分为两类,一类是李祖谋所遗,是科举应试之书。 最重要的是四书,还有朱子的《集注》和《语类》,还有几本时文集。 五经则是《春秋》,这是李祖谋所治的“一本正经”,不但三传齐备,胡安国和张洽传都是有的。 另外一层的书,则是李步蟾的祖父所遗,他是典史,管辖一县刑名,所遗之书是《大明令》《大明律》和《大明会典》。 书架上的两类书,都被李步蟾分开放置,已经背完的放在左边,尚未攻读的放在右边。 现在看来,九成的书都靠左放置,右侧已然寥寥无几。 “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 书房简陋,无甚可观者,陈桴站在阁楼小窗前,看着苍翠的远山。 扫了一眼院里,陈桴问道,“孺子,会弈否?” 李步蟾躬身道,“略懂。” 陈桴在枰前坐下,抬手取过黑棋,“需让子否?” 李步蟾取过白棋,在对角星位摆上两颗白子,“首局就请饶小子一先!” 陈桴点点头,两人第一次手谈,不知对方深浅,让先是合理的分寸。 随着丁丁的敲枰之声,陈桴写意的神色越来越郑重起来,从布局杀到中盘,他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双方局势极为焦灼,是典型的大杀小输赢局面,就看最后的官子功夫了。 半个时辰之后,陈桴落下一子,往后一靠,长长地吐了口气。 李步蟾呆了一阵,把头埋在棋枰上,等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些不甘,“是小子输了一子。” “呵呵,本来该是你赢一子,可惜这里官子秩序错了,让我先手断开,你要还棋头,此消彼长便输了一子。” 陈桴呵呵一笑,赢得一身通透,他自己都恍若未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李步蟾说话的语气已经变了。 此时的规则,不是后世的倭国规则,是白棋先行,双方座子,还有“还棋头”的规定,就是每多一块棋,便要多还给对手一子。 正是因为这个还棋头的规则,让中国古棋都是能断则断,十分嗜杀,精彩纷呈。 李步蟾有些颓然道,“粗看是如此,其实还是功夫差了,小子只喜大砍大杀,不喜绵密的官子功夫,中盘手段不能奏效的话,官子就必败无疑。” “哈哈,你小小年纪便逼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还待如何?” 陈桴起身到窗边看了看,笑道,“走,下次说不定就下不过你了!” 第39章 观鱼 李步蟾收拾好棋子,两人下楼,从屋里出来,见廊前并排放着两口大缸,一新一旧,那口旧缸当中“啪啪”作响,似是击桨之声。 陈桴循声过去一看,一尾大鲤鱼在水缸里翻江倒海,划出一个又一个太极图。 “咦!”定睛看了一下,陈桴发现了端倪,“这尾鲤鱼放生了三次?” 别的事情就那么回事,这条鱼李步蟾却是难掩得意之色,“这是前些时日,小子从资水钓上的,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你能钓起如此大的鲤鱼?” 陈桴站在缸边,若有所思,“你能钓上这条大鱼,是因为你有鱼钩吗?” 李步蟾也走到缸边,他个子太矮,三尺高的水缸与他的胸口平,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能钓鱼,固然是因为鱼钩,但鱼上钩,却是因为有鱼饵。” “不错,这条鱼不是亡于鱼钩,而是亡于鱼饵。”陈桴嘴角噙着嘲弄的笑意,“它为了吃你的鱼饵,却被你钓起来,落入这口水缸当中,死生操于你手。” “落入这个境地,它并不冤,”李步蟾认真地说道,“人为了吃鱼,鱼为了吃饵,那日垂钓,胜负只在一线之间,要是我弱了一线,就被这鱼吃饵而去了。” “你说得不错,说到底,人和鱼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口吃食罢了。” 陈桴转身看着李步蟾,语重心长地问道,“那鱼为了吃饵,有鱼钩挂嘴的风险,人钓鱼,当然也是有风险的。” 李步蟾点点头,敛容回道,“那是当然,渔翁垂钓,有可能白瞎了一天的鱼饵,却是一条鱼都不上钩,几天没有鱼获,可能就会饿死。他们出没风波里,搏击风浪,也可能落水淹死,葬身鱼腹。这谁说得好呢?” “出没风波里,说得好啊!”陈桴抚掌叹道,忽然想起来一事,“若我所记不差的话,安化亦有伊水?” 李步蟾道,“是的,洢水自县城而下,汇入资水,此鱼是资水之鱼,亦可算是洢水之鱼。” “伊水之鱼,宰执之壤。” 看着眼前这张既稚嫩又老成的脸,陈桴不禁有些失神。 胡青阳带着两人从村外进来,直奔李家,见到书吏,长长的舒了口气。 书吏起身,走到竹林边,与他相谈了片刻,转身回坐,继续问里老,“你还是确定,当年李典史带人上山,伪造新坟?” 里老面无表情,“小老儿年迈,有些记不得了。” “记不得?”书吏一拍桌子,厉声道,“今日你倒是痴愚了,那你在安化县衙作证之时,又如何能够信誓旦旦?” 里老似乎是被吓傻了,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我……去安化县衙了?” “呦呵,装疯卖傻,接下来是否还要学一遭江南唐解元啊?” 书吏呵呵冷笑,目光一厉,戟指着里老,喝道,“你年事已高,大明尊老,我不好罚你,那就只好让你儿子替你担待一二了!” 书吏指着一直默不作声的里长,厉声喝道,“给我先笞五十,打到他爹清醒为止!” 两名皂隶凶狠地扑过来,一名将里长按倒,掀开他的衣襟,露出脊背。 一名将手里的竹鞭高高扬起,再猛地挥下,发出尖锐的裂空之声,抽到里长的背上,一条血痕如毒蛇一般附了上去。 “咻……啪!” “咻……啪!” “……” 里长倒是一条汉子,哪怕被抽得皮开肉绽,额头冷汗直流,嘴唇都咬破了,两只手都抠进土坪了,兀自一声不吭。 倒是里老忍不住了,呆滞的目光陡然清明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施刑的皂隶,“别打了!” 他扭头冲着书吏,额头青筋暴起,嘶声道,“别打了,要我说什么,我都说!” “住了!”书吏叫住皂隶,轻蔑地看着里老,“真当你有多深的道行,画押!” 一根皱皱巴巴的拇指,在印泥中摁了摁,陷入印泥当中,又拔了出来,重重地按在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个手印好似阴间的勾魂使者,抽光了里老的精气神,佝偻着蹲在地上,目光呆滞。 “滴水不漏!” 书吏与胡青阳对过案情,相视会心一笑。 两人都是刑名老手,从里老到圆通,从石碑到坟茔,水露石出,铁板钉钉。 这一切弄完,前后不过花了一个多时辰,案子办得相当利索。 两人携手走到陈桴跟前,将卷宗上呈,“推府,妥了!” 陈桴快速浏览了一遍,闭着眼睛又过了一遍,没有丝毫错漏之处,满意地点点头,“办得不错,那我们就走!” 一声令下,一众人等稍加收拾,拥着陈桴出村,李步蟾跟在后头恭送。 里长此时也掩好了衣裳,搀着里老,与村民瑟缩着跟在后头。 一群人走到村口,陈桴停住脚步,招手叫过李步蟾。 “孺子,伊水乃圣贤垂钓之处,你之先祖又长眠于九凤朝阳之地……” 他用力甩甩衣袖,发出“啪啪”脆响,走路带风,“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李步蟾躬身受教,“幸蒙推府老爷垂教,小子必不敢忘今日之语!” 看着这群人沿着资水而去,过了河弯,又有一队人马汇合,声势更壮。 极目远眺,直到他们到了草市,淹没到了人海当中,李步蟾才转身回村。 这是他亲手撬动的一场飓风,风起于长沙府,却是由宝庆府飙起,在这里刮了一遍之后,飘然远去。 回村的路上,那些骑竹马的小孩都不见了踪影,偶尔有目光躲在门缝里看到他,见他回看过去,又马上游离到了门缝之后,可见这场飓风的威力。 李步蟾微微摇头,脚步越来越快。 看这个态势,祖坟是保住了。 但恐怕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那陈推官的话里话外,就是让他适可而止,还拿邵雍的“渔樵问答”来点他,临走还给他喂了一碗董仲舒的鸡汤。 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不管是什么时代,世界的基础规则都是力量,弱小的他,没有发言权。 且等着! 第40章 叫城 小淹驿站。 陈桴稍作小憩,随便对付了一顿吃食,便让大队人员回返宝庆。 而他自己却带着两人,骑了驿马,直奔安化县城而去。 从小淹至县城梅城,水路七十余里,陆路亦有六十余里,等他们马不停蹄到了县城,已是黄昏。 “嘣……嘣……嘣……” 远远地,还在官道上,就听到低沉浑厚的鼓声,穿透了厚重的城墙,又穿透了十数里的空间,声声入耳。 暮鼓晨钟。 京城钟鼓楼,是“暮鼓八百声而闭,晓钟三千声而启”,安化只是县城,鼓声是一百零八击。 鼓声中,乡民如蚂蚁般涌出,出城之后,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向各个郊野乡镇星散而去。 当夕阳彻底掉落在西山之下,厚重的城门也同时关闭,一道包砖的城墙,将天地分割成内外两个世界。 “咴儿!” 在城门百步之外,陈桴驻马看了几眼,没有赶着进城,却是一挽缰绳,偏过马头,顺着官道回到驿站。 梅城驿站距离城门不过二里,驿丞带人对过勘合,一行三人住进了驿舍。 驿夫进到驿舍点燃油灯,又给他们送上饭食,正欲退下,陈桴将其叫住,问了他几个问题,才挥了挥手,闷头吃喝起来。 饭后,陈桴闭目养神,将今日之事在脑中整理一番,取来纸笔,在灯下不紧不慢地写了起来。 等他写完,缺月挂疏桐,已是戌时三刻。 陈桴吹了吹,等淋漓的墨迹干透,将稿纸叠起,收到怀里,出门让人将驿丞叫了过来。 “陈推府,小县小驿,慢待了……” 驿丞四十来岁,微微腆着的小腹,将半新不旧的官服顶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进门未语先笑,一看就是场面人。 “王驿丞,有件事需要劳烦你。” 陈桴这两天鞍马劳顿,懒得跟这个小驿丞客套,直接吩咐道。 王驿丞微微一怔,身子却是躬了下去,“不敢说麻烦,能为推府效劳,是下官之幸。” “嗯!”陈桴仰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你现在入城,去叫你们县尊,就说我在送官亭候他!” 不善的语气,哪怕是三岁小童都能听得出来,王驿丞一个哆嗦,目光从陈桴的脸上一扫而过,只看到一个下巴两个鼻孔。 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摇头苦笑道,“推府,不是下官推诿,此时戌时将尽,城门已闭……” “我不是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去,否则你担待不起。”陈桴语气森然,“你去告诉钱知县,我是在送官亭候他!” 不待王驿丞直起腰来,陈桴就一甩大袖,出门而去,“记住,不是接官亭,是……送官亭!” 陈桴的脚步声消失在上房的廊间,从厢房中又出来一个脚步声,那是陈桴的随从。 “嘭!”轻轻地关门声,刺穿了王驿丞的耳膜,清楚地听到两个脚步声向驿站外走去。 “我……这是出事了呀!” 驿站迎来送往,能干驿丞的都是玲珑心,王驿丞在这梅城驿站干了十多年,见过的官比洢水中的鲫鱼还多三分,哪里还敢像木桩一样杵着? 王驿丞心急火燎地出了驿站,一路小跑着到了城门外,被冷冰冰的城墙生生挡住,才长叹一声,这驿丞真不是人干的差使。 说它是吏,它是个官。 说它是官,比吏还不如。 就眼下来说,随便一个外府的推官,都能命他在深夜入城。 这个时候的城,是这么好进出的么? 日出开城,日落闭城,这是铁律。 闭城之后,除非是火灾或有敌军来袭这般紧急特例,不然城门绝不可开。 哪怕是一县之长,在夜晚出城,也是难事。 唉,王驿丞自怨自怜一番之后,憋足一口中气,对着城头大叫一声,“城门吏何在?” 这一嗓子浑厚嘹亮,响遏行云,去天三尺,不让当世名伶,直接洞穿了漆黑的夜幕,透过厚重的城墙,让城头一阵躁动,几个火把向城门移动而来。 片刻之间,城头被火光照得通亮,一人俯身朝城下张望,脸孔忽明忽暗。 “何人叫门?” “老潘,是我,驿站王般来。” “老王,都这个点了,你鬼叫个甚?” “这不是上官有命……” 隔着城墙,上下一番掰扯,一个箩筐从城头垂了下来。 王驿丞熟练地坐了进去,上面一声喊“小心了”,便将王驿丞拽了上去。 王驿丞从箩筐中出来,抹抹额头,冲人拱手谢过,下了城楼,沿着街道,疾步往县衙方向而去。 月夜下的县衙,大门紧闭,没有半点温度,衙门口那“宣德”二字,冷硬如铁,宛如神只。 王驿丞怯怯地甩甩头,脚下不停,从衙前街过去,沿着围墙折而北行,一直到最北端,看到一扇小门,才停住脚步。 这是后衙的便门,这道便门跟平常的宅门一般,普通平常。 一个皂隶站在檐下,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平板的脸跟用熨斗烫过似的,没有一丝褶皱。 王驿丞放慢脚步,正了正衣冠,上前跟皂隶说明情况,微笑着递过一张呈帖,“张兄弟,劳烦给叫个门。” “就你们驿站事儿多,候着!” 姓张的皂隶有些不耐地接过呈帖,游目看了一眼,拿起一个鼓槌,门上钉着一个梆子,“空空空”,鼓槌用力地敲了几下。 这张门粗看与平常宅门相似,其实还是不同,在东侧的门扇上挖有望孔,望孔下边还设有一个转桶。 转桶半藏于内,半露于外,若是有客来访,则由皂隶敲响梆子,将名帖或公文放入桶内,院内的门房从望孔看清来人,转动转桶,取出名帖,再呈送定夺。 片刻之后,里头传出动静,门上的望孔中有目光一晃,张皂隶将呈帖放入转桶,转桶转动,片刻之后,里头传来一个声音,“候着!” “好咧,劳烦劳烦!” 王驿丞对着门内拱拱手,又伸手抹了把汗。 可怜见的,这暮春的夜晚,凉飕飕的,他却愣是出了一身大汗。 这下好了,无论县尊应是不应,与他都没有干系了。 第41章 官亭 听到身后叫城,陈桴远远地回头一望,正好看到王驿丞坐进箩筐,被城头拽了上去。 陈桴微微一笑,若是戒备森严的边关重镇,来的若是陌生面孔,夜晚叫城自是不行,但这么一个荒僻小县,这王驿丞又是十多年的熟脸,这城门哪有那么严实的? 他偏了偏头,示意随从跟上。 如他先前所说,他所去的地方,是送官亭。 每个府州县,都有两座亭,接官亭与送官亭。 安化县的接官亭距离驿站不远,设在城东,在接官亭后尚有一个官厅,可以在接官之后接风洗尘。 送官亭则在城西,取的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意,而送官亭也不似接官亭那般讲究,就是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从城东到送官亭,必须绕过半座城池,此时四野无人,只有虫鸣蛙语。 偶有夜枭飞过,一声长唳,野外零碎的声响都会安静下来,等那抹黑影掠过,那悉悉之声又越发热闹一些。 所谓红梅迎宾,风柳送客,所以接官亭畔广种蜡梅,而送官亭旁多植垂柳。 送官亭距离西门不足百步,在白日下或许还不觉得如何,但在这一钩弦月之下,虫鸣蛙语之中,独行踽踽,空有垂柳,却无人堪折,委实有些落寞。 陈桴负手站在亭外,随从上去,取出手巾在坐凳楣子细细擦了,他才入亭坐下,不发一语。 两刻钟之后,沉寂的西门有了动静。 陈桴掉头望去,几个火把之中,一个箩筐吊了下来,垂到城下。 一个粗壮的身影从箩筐中出来,正了正自己的冠带,抬头看了看方位,轻咳了两声,甩甩衣袖,稳步朝着送官亭走来。 钱大音走到亭外,见陈桴端坐亭内,身子巍然不动,眼中的怒气一闪而过。 他都已经准备就寝了,却被一纸文书过来,指使着出城,还是坐着箩筐出城,还是指名是到送官亭,到了地方,还是这般作态。 推官虽然是府中四爷,但也只是正七品,说起来这个佐贰官比他一县正堂还差了一线,更何况这还不是长沙府的官员,竟然倨傲如此? 钱大音仰头打了一个哈哈,“陈推府远道而来,钱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陈桴缓缓地转过头来,冷声问道,“钱知县?” “正是钱某,”钱大音拱拱手,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知兄弟有何得罪之处?” “看来钱知县倒是有了怨气了?” 陈桴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不看钱大音的脸色,又陡然大声问道,“你还有怨气,那我宝庆府该不该有怨气?” “长沙府该不该有怨气?” 钱大音脸色一变再变,又听陈桴森然问道,“巡按御史该不该有怨气?” 月色之下,钱大音面色苍白。 他再也绷不住架子,疾步走进亭来,身子矮了一截,“敢问陈司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可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啊!” 官员的别称很多,称呼推官,一般都是为“推府”,最为恭敬的,则是“司理”了,这是源自宋代的“司理参军”。 “司李”是“司理”之谐音,只有文人之间以示亲近,才会有这般叫法。 陈桴脸上也缓和了少许,“怎么,自己做的事自己没数,还需我来提点?” “哎呀,陈司李,鼓应兄!” 钱大音躬身拱手,“兄弟这心急如焚,你就别卖关子了!” 陈桴虚指了指钱大音,叹了一声,“你啊……” 他起身走出了送官亭,钱大音紧随其后,两人走过了一面垂柳,快到前面的河堤了,陈桴方才站定,与钱大音并肩而立。 “还记得李氏祖坟与金轮禅院之事否?” 陈桴的问话让钱大音一愣,他伸出小指头掐住一点点指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鼓应兄如此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这桩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 陈桴冷冷一笑,“钱知县好大的官威啊,巡按御史都被你惊动了,能让他亲问的案子,在你眼中,都只是鸡毛蒜皮?” “嗨,恕兄弟嘴拙!”钱大音轻轻掌了一下嘴,不过还是有些委屈,“不瞒你说,这件案子怎么就惊动巡按了,我也没有越了规矩去……” “打住!” 陈桴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稿,递了过去,“我不问你越没越规矩,我就问这件案子,我宝庆府审得清晰不清晰!” 钱大音抹了一把虚汗,抓住文稿一看,又是一把虚汗,“清晰!清晰无误!” “那好,”陈桴点点头,盯着他问道,“我宝庆府如此结案,你安化县可认?” “认!认!认!”钱大音感激地道,“蒙鼓应兄如此关照,小弟实在是……” “钱知县无需如此,要是认了,还请明日就按此条陈,用印结案,我也以此上报巡按!” 陈桴脸皮一松,施施然从钱大音身边走过,“天色已晚,扰了钱知县了,勿怪!” 坟还是那座坟。 坟头还是堆积着营建佛寺丢弃的废物,那根摽祀仍然倔犟地插在坟头,只是上头的白纸仅余下短短的一截,紧紧地贴在竹竿上。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仔细一看,又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坟茔东侧的万佛楼,框架已然搭好,宏大的结构,比观音殿还要大上不少,看里面横七竖八堆积着物料,再有个一两个月,恐怕就可以竣工。 然而,物料充足,却没有了料理它们的工匠。 圆通站在万佛楼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指用力地掐着佛珠,沉默不语。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人,头戴吏巾,颔有微髯,面如止水,正是县衙刑房的皮司吏。 “阿弥陀佛!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开口便错,动念即乖!” 良久之后,圆通僧浅浅地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将判书与我!” 皮书办取出一纸判书,上面盖着两方大印,一方是安化县印,一方赫然是宝庆府印。 看着已经成了模样的大殿,皮司吏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色,“大和尚,知道你输在何处么?” 第42章 阴阳 “终归还是小瞧了那小李施主,老僧输得不冤。” 圆通僧想了想,洒然一笑。 “大和尚此言差矣!” 皮司吏走到坟前,扶正了有些歪倒的摽祀,叹道,“你不是输在小瞧了他,也不是输在妄动心念,而是输在找错了对手。” “这个尘世间,不是阴,就是阳。阴者可做不可说,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虽然有效,但终归不是堂皇大道,上不得台面。 而阳者,以圣人之言为表,以律令之法为里,以出将入相为根,以言出法随为用,大势之行,顺昌逆亡。” 说到这里,皮司吏转身对着圆通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递给圆通僧,“那童子祖父为典史,熟谙大明律令,父亲为秀才,熟读四书五经。” “他走的是大道,附的是大势,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皮司吏顿了顿语气,“和尚,你该庆幸,他现在只是九岁童子!” “皮施主之言说得通透,老僧受教。” 圆通僧眯着眼睛,瞟了一眼皮司吏手里的银锞子,“不过,施主这是何意?” “那李步蟾今年是九岁,明年就是十岁!” 皮司吏的手直直地伸着,“皮某人无根无底,又没有佛祖庇佑,不敢有这样的对手,故此原物奉还。” “皮施主此言亦是差矣!” 圆通僧呵呵一笑,伸手一握,将皮司吏的手掌合拢,“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如今坟依旧人依旧而寺亦如旧,又能染上几分因果?” 皮司吏的手渐渐地有些柔和了,这和尚说的倒也不错,金轮禅院得罪了人家不假,但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也不是没有回旋之处。 圆通僧继续说道,“莫说魔王波旬与佛陀之间亦可说话,贫僧观那童子,既清且正,自是可以说话之人。” 老僧手上微微使劲,将皮司吏的手压了下去,“皮施主不是还要去沙湾村么,若能消去一段因果,岂非也是一桩功德?” “小蟾,吃饭了!” 蒋桂枝来到廊前,仰头唤了一声。 李步蟾的脑袋从阁楼伸出来,冲灶房那边吸了口气,脱口而出,“腊肉煨笋!” 蒋桂枝抿嘴一笑,“快下来,煨了一个时辰,味儿都透进去了!” 李步蟾的脑袋缩了进去,接着“噔噔噔”就跑了下来,跑到灶房,蒋桂枝已经把饭给他盛好了。 谷雨时节的春笋,味道特别鲜美,别名“傍林鲜”,用腊肉一煨,神仙能不能忍住不好说,石室先生文与可和苏东坡,这两兄弟肯定是忍不住。 文与可自带熊猫属性,平生最喜竹,吃也是竹,画也是竹,“胸有成竹”就是说他画画。 他在做临川太守之时,苏轼苏辙兄弟俩过去做客,文表哥也不拿他们当外人,天天请他们吃竹笋。 有一天,文与可一家正在吃饭,吃的正是煨笋,忽然收到苏轼的书信,信中写了一句诗。 “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 苏表弟之“笋”是有名的,诗中吐槽,表哥啊,如今竹子都已贱如蓬草了,你还不打算放过它们,我掐指一算,你老兄又穷又馋,肚子里怕是装了千亩竹林了? 读到此句,文与可一声“卧槽”,一口饭喷得满桌子都是,这就有了“喷饭”的典故。 今日的煨笋中,有四片厚厚的腊肉,自从手里有了两锭银子,蒋桂枝不但敢搁肉了,还敢厚切。 一顿饭吃得香甜,李步蟾摸摸隆起的肚子,由衷地感慨,“桂枝的手艺又进步了,我这个肚子,又要多装二亩竹林了!” 得到李步蟾的称赞,蒋桂枝眉眼带笑,就听得屋外有人叫唤,“李步蟾在家吗?” 声音似曾相识,李步蟾出来一看,竟然是县衙刑房的皮司吏。 对于这位,李步蟾还是有些好感的,寒暄过后将他迎进屋内,让蒋桂枝给他泡茶。 “皮某人做了把不速之客,却是叨扰了!” 看着眼前的童子,皮书办眼神有些复杂,从包里取出判书,交给李步蟾。 “……” “坟茔系李氏祖坟,着金轮禅院即刻将李氏祖坟恢复原状,界石界沟一如既往。 万佛楼系金轮禅院违律所建,着该寺即刻拆除。 金轮禅院系北宋年间李氏先祖所建,着该寺于所拆之万佛楼处,建墓祠一间,供奉李氏先祖之牌位,并置建寺石碑于内。 金轮禅院不得再扰坟茔,李氏亦不得于此地再添新坟。 熙宁旧事已成过往,双方此后两不想干,各安其事。 此判。” 看着判书上朱红色的大印,李步蟾嘴角噙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从这个判决看来,是他李步蟾大获全胜。 不但祖坟得以保全,还赔一间墓祠,而金轮禅院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半成的万佛楼都要拆除。 唯一对李氏不利的,也就是以后不能再在那里建坟,金轮禅院也完全跟李氏脱钩。 但对于李氏来说,他们几百年下来都没添过新坟,也没想过对金轮禅院指手画脚,这个所谓的不利,也就是纸面上的不利。 但是这个判决,还是让李步蟾有些不爽。 金轮禅院的暗箱操作,里老的伪证,钱大音的上下其手强迫甘结,只字不提。 这次的判决,简单明了,就是祖坟之争,丝毫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这就是那天宝庆府陈推官跟他说话的用意。 “皮司吏,劳你稍候,我去趟书房。” 李步蟾拿着判书上楼,取过印泥,在甘结上画押,摁上手印,下楼交给皮司吏。 这个手印一摁,表示李步蟾服从此次判决,此次祖坟争端,就此结案。 “此次纷争,是李小郎受了委屈了!” 皮司吏将甘结收起来,感慨道,“但说起来,金轮禅院那边也是吃了大亏,损失不轻啊!” “呵呵!” 李步蟾微微一笑,淡淡地看着皮司吏。 过了一阵,皮司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了,李步蟾问道,“皮司吏是打金轮禅院来?” 皮司吏点点头,都是明白人,没必要云山雾罩,他挑着眉头笑了笑,“我是否有这一分薄面,做上一回鲁仲连?” “皮司吏言重了,当日在县衙,唯有你给我这稚子一杯热茶,步蟾感念在心。” 李步蟾稍作沉吟,说道,“李氏老屋狭窄,不堪容膝,但喜尚有两亩竹林,可供谈禅,那圆通和尚若是不嫌鄙陋,便请他移动法驾,竹林一叙!” 皮司吏点点头,松了口气。 人世间的事,不是动口便是动手,只要能谈,那就是好的。 第43章 并寺 一个时辰之后,圆通僧独自前来。 竹林之中,一席委地,一老僧与一稚子相对而坐。 “贫僧此次犯了贪念,自当受罚。” 圆通僧看着这座与寺院渊源不浅的老屋,有些唏嘘,“只是不知如何才能了结这段因果?” “和尚此次只犯了贪念,却没动嗔念,故而还能了结因果。” 这和尚的口才是专业的,李步蟾没有心思跟他打机锋,“我即将赴县城读书,家中尚余十亩薄田,小子力弱,无暇顾及。” “这倒是巧了,敝寺僧众日多,寺产不足。” 圆通僧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看着李步蟾,缓缓地说道,“若敝寺想得此间田亩为寺产,不知需费银钱几何?” “小子年幼,不通稼穑,哪里知晓这些。” 李步蟾不去看圆通僧,抬头看着漫天竹影,凌空而扫,似乎想扫去充斥天地之间的秽气,“我想,薄田所值几何,就看在大和尚心里,这段因果值得几何了?” 大明承平已久,田地所值居高不下,但各地又有不同。 以全国来说,南贵而北贱。 以长江来说,江南贵而湖广贱。 以湖广来说,武昌贵而长沙贱。 以长沙来说,长沙贵而安化贱。 一亩上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银二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十两。 一亩中等水田,置于江南可值十两,若是安化,则不过五两。 “阿弥陀佛!” 圆通僧起身,在竹荫中缓步转了起来。 转了两圈,清风拂体,带走了些许燥热,他洒然一笑,“小施主这十亩田地,敝寺作价一百五十两,如何?” “一百五十两?” 李步蟾也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大和尚这把可是亏得大了!” 李氏之田,不知几亩上等几亩中等,暂且估算为五亩上田五亩中田,便是七十五两。 金轮禅院这是出了倍值,以求来化解这段因果了。 “实无所舍,亦无所得。” 圆通僧笑道,“金轮禅院为李氏先祖所建,此是一桩因果。如今李氏后人卖田读书,此又是一桩因果。用一笔银钱,了两桩因果,善哉善哉!” 看圆通僧的姿态,李步蟾也不禁有一些佩服,这个老僧,力不用老,事不做绝,总能留有一分余地可供转圜,若是不念佛经而习儒典,怕不也是侧身庙堂的大人物。 李步蟾弯腰卷起地上的藤席,斜倚着楠竹,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圆通僧。 “和尚,如你所愿,因果了了!” 李步蟾自顾自地负席而去,圆通僧展开留纸,只看了几行,手就哆嗦起来。 “洪武五年五月,太祖诏曰,“僧道之教,以清净无为为本,往往斋荐之际,男女溷杂……” “洪武六年十一月,太祖令曰,“府州县止存大寺观一所,并其徒而处之,择有戒行者领其事。若请给度牒,必考试精通经典者方许……” “洪武二十四年六月颁行之《申明佛教榜册》……令下之后,敢有不入丛林……必枭首以示众,容隐窝藏者,流三千里。”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颁行之《避趋条例》,“务要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者悉令归并……其寺宇听僧拆改,并入大寺……止许容身,不许创聚……止守常住,笃遵本教,不许有二,亦不许散居,及入市村……” “永乐十年,太宗谕,“若僧道不守戒律,与民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不诚,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男女杂处无别……杀无赦。” “……” 一张轻飘飘的纸张,抓在圆通僧的手上,却宛如千斤巨石,饶是他用尽全力,兀自有些拿捏不住。 绵绵的细汗从额头的皱纹里渗出,爬过沟沟壑壑,蜿蜒拐到嘴角,很咸。 竹林中的圆通僧,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他知道一定是敷粉一般惨白。 “缘道而行,无处不可往,依势而作,无物不可御。” 此时此刻,圆通僧算是真正明白了皮司吏说的阴阳之意。 他无比庆幸,这次听从了皮司吏的话,过来跟李步蟾化解恩怨,了结因果。 要真是等到李步蟾年长,抛出这撒手锏,金轮禅院恐有覆灭之灾,寺中僧人只怕也有不少要去见佛祖。 宋元以来,佛门大兴。 蒙元礼佛,建寺之风大炽,“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 据蒙元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的统计,“宣政院上天下寺宇四万二千三百一十八区,僧尼二十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八人。” 这还是蒙元之初,到得元末,更是不知凡几,兴盛的佛寺不知占了多少良田,没了多少丁壮。 朱元璋曾出家为僧,又是依白莲教起事,对佛门之利害洞若观火。 建国之后,朱元璋对佛门的管理之严,亘古未有。 僧人必须有度碟,取得度碟者,不但要精通佛法定期考核,还有年龄限制,必须在四十岁以上。 僧人若是不守清规戒律,败坏门风,动则喊打喊杀,人头滚滚。 对于佛寺,更是严厉至极,不到规模的,不到年头的,一律“并寺”处理。 洪武寺院归并之烈,如风卷残云,雨打青烟。 仅苏州一府,便归并寺院庵近六百所,湖州府,亦归并近四百所。 “吾苏故多佛刹,经洪武厘革,多所废斥,郡城所存仅丛林十有七。其余子院庵堂,无虑千数,悉从归并。” 吴地太远,便说湘楚之地。 千里之内,最为驰名者,是岳州府华容县的西禅寺,距长沙府不过三百里。 西禅寺始建于李唐垂拱二年,足足享了八百多年的香火,号称湖广名刹。 从峨嵋山到九华山礼佛,西禅寺是必经之禅林,大明建国之时,太祖还曾御赐“第一山”匾额。 就是如此古寺名刹,也在洪武年间,一纸令下,与仙鹅、普莲、圆觉、普贤、岳城、延寿诸寺归并为一寺。 金轮禅院却是侥天之幸,因是李氏之坟寺而逃过一劫。 并寺之风,从洪武刮到了永乐,到永乐十五年闰五月,太宗也“命礼部榜示天下”,“禁僧尼私建庵院”。 不过,自永乐之后,大明对佛门的管理,日趋松弛,佛风又起。 自正统至天顺,京城内外建寺赐额者二百余区,成化十七年,京城内外敕赐寺观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复增建,以至西山等处相望不绝。 太祖太宗的佛院“归并”之令,度碟管理之令,渐渐湮没无闻。 但是,湮没无闻归湮没无闻,太祖之令可是祖制,从未宣布废止。 若是李步蟾手持太祖之令律,闯衙而告,哪一条都能让金轮禅院堕入深渊。 它小小的金轮禅院,有哪一处比得上千年古刹西禅寺了? 墙上画着西厢的金轮禅院,又有哪一条经得起推敲了? 第44章 三顾 圆通僧冷汗涔涔,一如梅雨,滴落屋檐。 等他强撑着看完李步蟾的留信,才发现自己浑身发凉,冷汗竟然湿透重衣,手上的纸张也洇了一片。 纸张的最后,是一对联语。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火停炉冷,来将意马牢栓。” 圆通僧粗粗一瞥,有些不以为意,谈禅说谒,是佛门的拿手好戏。 这联看着不错,但在他这般高僧面前,毕竟还是浅了。 “咦,不对!” 圆通僧回头再看,才发觉其中蕴含的意思,他回味了一下,摸摸脑袋,“有意思有意思!我罪你一回,你骂我一句,善哉!善哉!” 李步蟾最后这话,明着是对联,实际上是字谜。 上联中,“香残”是“香”字去“日”,是个“禾”字,“凡心去点”是个“几”字,“禾”加“几”,是“秃”也。 下联中,“火停炉冷”是“户”字,“户”字拴上匹“马”,是“驴”也。 上下相合,是骂他一声“秃驴”! 李步蟾牙尖嘴利,指着和尚骂秃驴,才算出了这口恶气,浑身上下才能通透。 “阿弥陀佛,贫僧秃而不驴也!” 圆通僧摸摸光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将纸叠起收好,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竹林。 远处的田垠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其中一个模样机灵的,看着是在打闹,实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关注着李家的动静。 见着圆通僧面带微笑地离开,他将胯下的竹马搁在肩上,跟同伴打了声招呼,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半个时辰之后,里老带着里长出了家门。 里长背上绑着几根棘条,用一根草绳捆在腰上,跟在里老身后,轻声问道,“爹啊,能不去吗?” 转头看了看儿子,满脸的抗拒之色,里老叹了口气,“怪我,做错了啊!” “你哪里做错了?” 里长尤自有些不忿,“只准他李家做初一,就不准咱刘家做十五?” 里老摇摇头,继续向前走,“我的错不是这个,是错在生你之后没把你溺死,顶着个猪脑子,以后给我刘家招灾。” “爹啊,你这话就有点戳心窝子了。” 里长紧走两步,跟了上去,“那天衙门那书办凶神恶煞的,还不是儿子孝顺,帮你死扛着?” “你也就落了这一点好……” 说话间,两人到了李家屋前,里老扬了扬手,在门前站住,听得屋里有人说话。 “……” “小蟾,这梦不碍事?” “嗨,这能有啥事儿,要有也是好事!” “当真?没骗我?” “我骗你干啥?说起来也就是时候不对,不然就你这个梦,搞不好还能换个官儿当当!” “呵呵,越说越离谱了,做梦换官当,真当是做白日梦呢?” “你别笑,跟你讲个真事儿,那是大唐武周朝的时候,有个叫朱前疑的,什么本事都没有,长相还非常不堪,到哪里都不受待见,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有一天,这位朱前疑给武则天上书,说陛下,昨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陛下你寿比彭祖,活到了八百岁! 武则天正担心这个,听了龙颜大悦,抬手就赏了他一个“拾遗”的官。” “啊?还真的当上官了?” “那还有假?这还没完呐,没过多久,这位朱前疑又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皇帝陛下返老还童了,不但白头变青丝,嘴里还长了一口整齐的新牙! 嚯!武则天更高兴了,这必须升官,朱前疑一下就成了郎中。” “郎中?这是瞧病的官么?” “嘿嘿,这可不是瞧病的大夫,是正经八百的正五品!” “正五品?这位朱……什么来着,运气真好!” “呵呵,桂枝,运气这东西,怎么说呢?朱前疑之所以能当官,说白了,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跟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情,把这些都做到了,运气就来了!” “小蟾,你这跟绕口令似的,听不懂……” “……” 屋内声音清脆,声声入耳。 蒋桂枝听不懂,外头可是有能听懂的。 这番话落到里长耳中,像一把扫帚一般,将他脸上的些许不忿一扫而空,只剩下惊诧与忌惮。 他算是明白父亲的用意了,父亲自不必说,都七十多了,就他自己也是黄土埋腰的人了,到时候两腿一蹬,没甚可怕的。 他们是不怕,可奈何还有满堂儿孙啊! “咳咳,李家小郎在家吗?” 里老轻咳两声,扬声叫门。 “吱呀”一声,李步蟾拉开房门,从屋里出来,见是里老父子,不由得一愣。 再看里长,背上枝枝丫丫地绑着几根棘条,跟只秃尾巴孔雀似的。 李步蟾眼里抹过一丝笑意,拱手问道,“小子真是晕头了,今日是社日了?里长这都扮上了,这是准备登台唱戏?” 见李步蟾站在门口,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嘴里含枪带棒的,里老赔笑道,“李小郎说笑了,我这是登门谢罪来了,能否给老汉一点薄面,给碗水喝?”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里老一眼,这张老脸与当日县衙的一幕重叠起来,平日冷清的老屋,今日倒热闹了,从皮司吏到圆通僧再到这爷儿俩,这算是三顾茅庐么? “倒是小子失礼了,两位还请屋里叙话。” 李步蟾让开身子,抬手作邀。 里老笑着谢过,进门之后啧啧称赞,拉起了近乎。 “要说还是你们读书人家,跟咱们庄户人家就是不同,都是桌椅板凳,你们这么摆着,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李小郎,虽说你姓李,我姓刘,但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你们李氏祖上是庐陵移民,我们刘氏也是来自吉安府呢。” “……” 李步蟾不搭话,里长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爹,一个人老着脸皮尬聊。 蒋桂枝烧了开水端上来,重重地一顿,李步蟾看了看里长背上的棘条,呵呵笑道,“里老古稀了,精神倒是健旺得很。” 被李步蟾刺了一下,里老的老脸一红,讪讪地闭住了嘴。 他精神头好尽管继续叨叨,但他那儿子可还开着屏呐。 他的嘴一闭,屋内鸦雀无声,几人的鼻息清晰可闻,沉闷之极。 第45章 恩怨 过了一阵,里老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大概有一两,“李小郎,这是金轮禅院给的。” 看了看李步蟾的脸色,里老咬咬牙,又掏出一锭小小的银锞子,“这事是老汉做得差了,加上这五两银子,算是赔罪,如何?” “爹!”里长一直闷着头坐着,见老父亲在一个童子面前低声下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开口说话。 “闭嘴!”里老扭头喝住儿子,又转头赔笑,柔声问道,“如何?” “赔罪?” 李步蟾捧着一碗开水,低头看着碗里,对着碗里的那张小脸,轻声问道,“为什么?” “啊?”里老毕竟年高,一下没听清。 李步蟾抬起头,一字一顿,“这是为什么?” 里老一时语塞,眼皮耷拉下来,仿佛黄昏时候临街店铺慢慢合起的门板。 一边的里长憋不住了,低声吼道,“什么为什么,被你们李氏欺负了这么多年,我们刘氏还不能还一下手了?” “呵呵,有意思!” 李步蟾眼睛一眯,“里长之意,是家祖冒犯了刘氏?” “李老爷威风可大了,赏咱们升斗小民的板子,哪里敢说是冒犯?” 哪怕过去多年,里长的怨恨当中,尤自带着一丝心悸,“包括我家大伯,村里被他打残了三条腿,就在我刘氏宗祠前打的!” “哦?”李步蟾盯着里长的眼睛,“那我敢问一句,家祖为何下此狠手呢?” 李步蟾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但祖父官声不错,而且当时李家远居县城,与沙湾村并无太多交集,不可能无缘无故废人家的腿脚的。 “那还不是……” 被李步蟾一追问,里长的语气也没有那般理直气壮了。 “唉!”里老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老汉我来说!” 老头喝了口水,润润喉咙,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说起来,刘李两姓的恩怨,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 元末之时,龙蛇乱起,人贱如草。 “历朝鼎革,荼毒生灵,惟元明之际为惨,湘潭土着仅存数户,后之人多自豫章来”。 彭莹玉起兵于赣西,潇湘之地遭受池鱼之灾,人口损失殆尽,尤以长沙府为最。 一顿乱杀之后,湘潭县最惨,只剩了几户人家,醴陵县也是仅余氏族三十余个。 安化县稍好,也是如同莽荒天地初开,十里无鸡鸣,原本兴盛的李氏,当时就只余下了李步蟾先祖一脉。 于是,朱元璋从江西的饶州、吉安、九江诸府大举移民,填充湖广。 刘氏就是在此时迁徙到了沙湾。 新来的刘氏与旧有的李氏,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开始,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冲突。 百年以来,几乎都是刘氏吃亏的多,李氏吃亏的少,日积月累,仇怨就越来越深了。 落到最近,就是由于天旱争水,李步蟾的曾祖被刘氏打了,郁郁而终。 后来李步蟾祖父找茬,当时动手的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废了一条腿。 “哼,你胡说!” 蒋桂枝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诘问道,“你都说了,我李家一直单薄,你们刘氏倒是人丁兴旺,满村子都是姓刘的,怎么可能是我们李家欺负你们刘家?” “李家小娘,话不是这么说的!” 里老脸色一苦,唏嘘不已,“你们李家是庐陵大族,诗礼传家,我们虽然也来自吉安,但我们只是泥腿子啊!” 说着说着,里老看着李步蟾,面色惨淡,“不怕你们笑话,不是因为这个,今日老汉会这般伏低做小么?” 他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老脸,“老汉都活了七十多了,在你们两个小娃面前低声下气,就不要面皮的么?”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士”与“农”,看着是第一第二差别不大,其实是天壤之别。 就如孟子所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对于士子,就像土地之于农民,就是一份生计。 能当官,不能当官,就是“士”与“农”的区别,就是为何单薄的李氏,可以压服兴旺的刘氏的原因。 农家若是想读书,一跃龙门,不是不行,要好好盘算一下自家的银钱。 首先就是塾师,一个如刘诗正那样的塾师,一年的花费,就不下四十两。 其次就是每年的笔墨书本,花费亦是不菲。 最后是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所需盘缠及考试费用,还有朋友之间交游往来,这就没个准数了。 后世的严复,少年时也曾立志举业,然而在名医父亲去世之后,十二岁的他就再也无力读书,只能放弃科举之路,进了西式学堂,去学看不上的“奇技淫巧”。 更可怕的是,读书是讲天赋讲资源的,哪怕是愿意博一把,但最大的可能,是钱扔进去了,水花都见不到。 “唉,何苦来哉!” 李步蟾幽幽一叹,兴味索然。 “贱”民的悲哀就在这里,他们之间的冲突乃至械斗,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去锱铢必较。 为了这点微乎其微的锱铢,都需要他们用生命与尊严去较上一较,做出让“贵”族们惊诧莫名嗤笑不已的举动来。 李步蟾想了想,伸手将里长背上的棘条扯了出来,“啪啪”断折,给蒋桂枝拿去烧了。 “不瞒二位说,过一阵子,小子就会迁居县城,以读书为业,所以就不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话了。” 在两人有些欣喜的目光中,李步蟾把那一两碎银子拿过来,却把那银锞子推了回去。 “还要劳烦两位,去我李氏祖坟前,上香赔礼,这事就算是结了!” 武昌府。 一条长街从望山门至蛇山脚,凿通蛇山北延至司门口,在长街的南侧,便是湖广按院官署所在。 迎面有三坊,正坊上书“太岳执法”,左坊上书“振纲肃纪”,右坊上书“激浊扬清”。 沿着大门进入官署,有寅宾馆和仪门,有大堂和二堂,也有寝楼和各色屋宇,与长沙察院的俭朴不同,武昌的按院官署堂皇大气,雍容华丽。 毛伯温放下宝庆府发来的公文,站在窗前,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之前选择将案件推给宝庆府,是不错的,他们读懂了自己的意图,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 只是,他们可能还是困惑,自己为何要受理这样一桩鸡毛蒜皮的民间小事? 第46章 霜刃 毛伯温微微一笑。 运气这东西虚无缥缈,但也不得不信。 那小童是在今年的清明时节,跑来长沙府找自己申诉,若是放到去年的清明,自己可能就不会受理了。 毛伯温在看到这桩案件之时,就想到了京城金銮殿上的少年天子。 际遇真是太相似了。 这位天子,也是湖广人,只不过隔了长江。 这位天子,也是少年郎,也不过大了五岁。 这位天子,也算移民,从京城移到湖广,又从湖广移到京城。 这位天子,也是至孝,在父亲的教导下,自小攻读《孝经》,现在,在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他的宗庙。 这位天子,也是孤身一人,面对满朝文武,尤其是面对那个庞然大物。 自己隔空下了这着闲棋,那位孤独的少年天子,是否会从心底引发共鸣呢? 再次看了一遍宝庆府的文书,毛伯温脸上的笑意又盛了一分,他走到书桌上,展开呈文纸,写起了奏疏。 “臣毛伯温谨奏……” 紫禁城。 从永乐四年开始营建,一直到永乐十八年,历时十五年方成。 黎明的黑暗,深沉如深渊。 隐隐约约中,一抹晨曦的微光透过深沉的厚幔,恍若天地初开。 这座庞大的宫殿群,仿佛一头从九天上降落的亘古神兽,匍匐在京城的中轴上,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池,吞吐着这方天地的精华。 从奉天殿到华盖殿,再到谨身殿,三大殿如璎珞联接,翼然于三丈高的台基之上,文华殿与武英殿分列左右,如两翼张开,将这个国家的权柄,牢牢掌控在羽翼之下。 午门外,灯光点点,如同萤火虫一般闪烁。 这是赶早朝的灯笼。 方献夫住在宣武门,为了赶早朝,午夜就从床上爬起来,再穿过半个京城,才赶在寅时到达午门。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此时的午门,已是熙熙攘攘,身材矮小肤色发黑的方献夫,在攒动的人头当中,一点都不打眼。 看着记忆中的宫阙,方献夫神色复杂。 正德七年,方献夫看见朝中波谲云诡,便抽身告病,回了家乡广东南海,在西樵山读书隐居,这一读,便是十年。 十年之后归来,已近不惑之年。 重新回朝之后,今日第一次上朝,方献夫精心磨了一剑。 他摸摸自己的袖子,此剑刃如霜,应当为谁试? 渐渐地,午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眼望去全是补子,不知有几百人。 “首揆至矣!” 有人轻呼,原本散乱于午门外的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如同平静的海面上,碾过来一条巨鲸一般。 方献夫心中一凛,张目望去,一顶轿子朝午门而来,前后竟然有一大队禁军护着,怕不是有百八十人,禁军护路,好大的排场! 远远的轿子压下,一位老人走了出来,抬头四顾。 此人身既不高,眼也不利,而此时天光尚暗,视线朦胧,步外便如纱裹面,不可辩识,但场上的官员,被此人轻轻地游目一顾,竟然同时哑然,鸦雀无声。 方献夫离开朝堂太久,认识他的,和他认识的,都不太多。 但此人,他是认得的。 当朝一人,内阁首辅杨廷和。 正德七年,在他离开朝堂之时,杨廷和便继茶陵李东阳而任内阁首辅。 方献夫自诩少年得志,弱冠之年便进士及第,但在杨廷和面前,他却不敢自矜。 因为杨廷和乡试中举,不过十二岁,一时之间,天下以为祥瑞,此为前无古人之壮举,其后亦未见得能有来者。 去年正德崩,在今上未至京师之时,杨廷和总揽朝政共三十八日,威压当世,可称文臣之极。 他趁此机会,大举革除前朝弊政,裁减锦衣卫与官兵工役十四万八千七百人,减免漕粮一百五十三万二千石,凡特权“恩幸”得官者,尽皆扫除,革职为民。 为此,杨廷和这位内阁首辅,为人所恨,上朝途中时常遇刺,今上特派一百禁军护持他出入。 一眼而让天下安者,不是因为他的首辅之威,更是因为他的周勃之功,韩琦之望。 杨廷和朝四周拱了拱手,自己安步走到宫门之下,闭目养神,他的周围自动清出来一片空地,场上声潮复来。 “咚……咚咚咚……” 刚进卯时,午门城楼上五凤楼中的大鼓被宦官奋力擂响,城楼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不再言语,都翘首看着前头。 方献夫原本有些精神不济,此时被鼓声一激,不由得精神一震。 大明早朝,以击鼓三通为号,“凡早朝,鼓三严,文武分班入。” 鼓声更具威仪,故而点卯皆是击鼓,暮鼓晨钟,在这里是不适用的。 三通鼓罢,就见那两扇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鳞次栉比的宫殿。 两列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鱼贯而出,在城楼下摆开仪仗,如同殿前石狮,冷然看着众官。 方献夫熟练地走向左侧,跟随人流,验过牙牌,从左掖门进入,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整队。 “咻……啪!” 鸣鞭之后,群臣再依次过桥,沿着御道,候在奉天门丹陛之前。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黑洞洞的宫殿,突然变得流光溢彩,壮丽威严。 十年不曾上朝,方献夫未免有些不适。 看着设在奉天殿廊内正中的金台,他竟然有些失神。 对于这位新君,对于这位少年天子,方献夫也有些忐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路数。 会准时出来会见群臣么? 总不会像他那位堂兄一般荒唐? 当年南齐的废帝萧宝卷最喜欢昼伏夜出,通宵达旦地挖洞抓老鼠,让群臣空等,正德也不逊色。 正德年间的一次早朝,方献夫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次早朝,几百位朝臣在此站了大半天,皇帝却一直不露面。 有御史与锦衣卫盯着,群臣不能失仪,一直苦熬到了午后,才等来皇帝的通知,今日取消朝会。 憋疯了的群臣一哄而散蜂拥而出,人流奔涌如大河溃堤,就在午门,一位将军竟然被活活挤死。 第47章 嗣统 “铛铛铛……” 正在寻思之间,陡然闻听钟乐声大作,紧十八响接着慢十八响,反复六次,这是《朝天子》。 方献夫听到左右的同僚都是轻吐一口气,原来不止是自己担心皇帝不来。 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坐到了金台之上,方献夫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有些失真。 “咻……啪!” “入班……” 又是几声鞭鸣,鸿胪寺官员接着高唱,方献夫随着人流走进御道,叩拜之后,再回到原地。 方献夫捏了捏衣袖中的奏疏,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痛感,他轻轻甩了一下,发觉是自己用力过猛,指甲掐入肉中,刺破了肌肤。 就在方献夫踌躇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眉目舒朗的官员,从他不远处站了出来,这是兵科给事中,江右夏言。 夏言说着一口令人羡慕的标准官话,奏请的是裁撤皇庄之事。 “……天顺八年,宪宗即位,以没入太监曹吉祥田为宫中庄田,“皇庄”自此始设。 孝宗弘治年间,京畿皇庄已设五座,占地一万二千八百顷。 至弘治十八年,武宗即位后,一月之间,皇庄增添七座,以后更增至三十六座,占地共计三万七千五百余顷。 此外,王公、勋戚、宦官掠夺之土地,更十倍于皇庄,弘治二年,顺天府的各项庄田计三十二座,占地三万三千余顷。 到了正德十六年,蔓延至北直隶的庄田已达二十九万余顷……” 夏言洋洋洒洒,数据翔实,文官这边还好,站在对面前方的武将,大多是勋戚出身,脸色就精彩了。 最后,夏言慷慨陈词,“若不扼制消减,再过二十年,北直之地,缴纳赋税之民田,恐将再无一分一毫也!” 金台上的嘉靖左望,“杨阁老,夏兵科此疏,你意下如何?” 杨廷和板着脸想了想,“宜!” 嘉靖点点头,“那就由内阁与户部拿出条陈来!” 看着夏言躬身退下,方献夫身形一展,正欲出列,却又听到前排一声干咳,一人抢先出列,厉声高喝道,“臣,监察御史史道,弹劾大学士杨廷和三十六项不法之事!” 方献夫脚步一滞,此人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是不识,显然是这几年才中的进士。 “廷和以定策国老自居,以门生天子视陛下,欺君罔上,此罪一也! 廷和培植党羽,合则得居高位,不合则贬谪江湖,廷和之党,其势已赫赫,此罪二也! 廷和壅蔽圣聪,党同伐异,压制言路,逼毛澄汪俊诸御史致仕,此罪三也! …… 杨氏田连阡陌,子弟多任要津,田自何来?官自何来?此罪三十六也!” 虽然已是孟夏,奉天殿前却是宛若冰霜。 史道傲立于御道之上,手持笏板,斜睨着站在文臣队列最前方的那位首揆,等着他站出来自辩。 御前朝议,被者劾必自辩,杨廷和纵身为首辅,亦不能免。 此时旭日东升,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御道之上,仿佛为他罩上了一身金甲。 半晌之后,他的脸色变了。 杨廷和站在原地,抱笏而立,眼睛似闭非闭,脸上似笑非笑,视若无睹,恍若未闻。 “陛下!” 史道脸上一阵狰狞,躬身狂呼,“臣请……” “够了!”嘉靖冰冷的目光从杨廷和身上收回,“杨阁老社稷之臣,朕之肱骨,你纵是言官,也不能出言无状!” 史道一顿,愕然地望着皇帝,就听得金台上生硬的话语飘下,“罚你一年俸禄,退下!” 方献夫面皮一抖,看着刚才还气冲斗牛的史道,眨眼间便乖若鹌鹑,噤若寒蝉。 他衣袖轻颤,终究还是垂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鬓发已斑的官员,从队列尾端站了出来。 “臣,礼部观政进士张璁,奏请……” 礼部观政,那就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进士了,瞧他的发须,恐怕已近知天命之年。 方献夫嘴角挂起一丝轻蔑,不知他的这个进士,是经过了多少次会试,方才取得? 但不过片刻,他便睁大了眼睛,那抹轻蔑换作了焦虑。 “……奏请追兴献王为帝!” 这位新科进士张璁是越人,说话轻声细语,但他斯斯文文地说来,却如同一声霹雳,炸响在皇宫上空。 一时间,有人惶恐,有人兴奋,有人惊悚,有人愤怒,各人的脸色都没有表情,各自的眼神却是将内心投射了出来。 “张秉用,你只是观政进士,并未授官,有何资格侧立朝会?更有何资格在朝会上胡言乱语?” 礼部尚书毛澄并未出列,森然喝道,“锦衣卫何在?监察御史何在?” 大明的早朝,在洪武时期,太祖之制为\"五品以上日朝\",永乐迁都之后,早朝规模扩大,并增设午朝,但早朝的多是四品以上的京官。 四品以下早朝者,要么是科道官,要么是翰林院与詹事府的官员,要么是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与朝觐官员。 但不管怎么说,观政进士都没有早朝资格的,其人尚未授官,只在“观政”学习阶段,如何能参与朝议? 张璁淡淡一笑,亮了一下腰间的牙牌,“大宗伯稍安勿躁,我既然能够来到此间,必然是礼法所允。” 毛澄不曾转头,目光却是朝不远处的金台一转,心里一沉,这位新君又要出招了。 张璁这个观政进士能够通过锦衣卫的校验,参与朝会,只能是天子特许了。 毛澄双眼黯然一闭,这都一年了,怎么就不肯消停呢? 去年清明时节,正德驾崩。 由于正德没有子嗣,也没有亲兄弟,天家宗室虽多,但举目四顾,血脉最近的当属兴王一脉。 兴王朱佑杬,是成化帝之四子,弘治帝异母弟,弘治七年九月就藩湖广安陆州,正德十四年六月薨,赐谥“献”,故称为“兴献王”。 朱厚熜是兴献王世子,正德的堂弟,血缘最近。 张太后与杨廷和商议之后,就选了十四岁的朱厚熜为新君。 接到诏书之后,朱厚熜赴京北上。 但刚到良乡,这位新君便与正德旧臣针尖对麦芒,着实较量了一场,让这群旧臣见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厉害。 正德旧臣的想法是“继嗣”,让朱厚熜过继给弘治帝,以皇太子的礼仪入京即位。 朱厚熜绝然不干,他的想法是“继统”,他要按照继承正德皇统的仪式,由皇城正门的大明门入京即位。 一番较量下来,新君掀桌子摔罐子,你们若是非要让我换爹“继嗣”,那我就回安陆当我的闲散亲王,金銮殿的龙椅,你们另请高明。 正德旧臣傻眼了,原以为挑了个汤圆,不曾想挑的是个铁胆,但事已至此,只能认栽。 毕竟,换皇帝是件严肃的事儿,不是勾栏之中换姑娘。 第48章 辩礼 又是一年清明。 一年下来,群臣已经充分地见识到了这位新君的聪明睿智,不夸张地说,翻遍史书,都鲜有能出其右者。 但可惜的是,他的聪慧,似乎没有用在国政上的意思,全是用在了自家的小利上。 毛澄一阵心累,他已经年过花甲,去年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太爽利,今年春后就越发沉重起来。 朝堂凶险,远甚于江湖,拳怕少壮,自己也好,杨廷和也罢,都垂垂老矣,不知还能在这奉天殿外站立几天? 身为礼部尚书,毛澄只得出列,与张璁对峙,淡声道,“张秉用,你意欲何为?” “大宗伯,璁请追兴献王为帝!” 张璁对毛澄拱拱手,认真回道,“上下三千年,纵横一万里,普天之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璁厕立于此,发愤痛心,不得不为皇上明辨其事!” 金台上的少年身子一动,深深地注视着这个据说是经过了八次会试才勉强过关的观政进士,眼中似乎有晶莹闪过。 “朕疾弥留,储嗣未建……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 毛澄直直地盯着张璁,一字一句地念着文章,在“嗣皇帝位”四字上重重地吐音,满场皆闻。 他念的是正德遗诏,新君是接了此诏,才赴京即位的,那自是表明,已经认可了遗诏所言。 若是不认可,当时大可不接此诏,那朝廷大可另外择人,天家宗室十万,还怕找不着合适的人选么? 既是认可遗诏,接了遗诏,眼下又翻来覆去地折腾,又是何意呢? “先帝之遗诏,自然是圣明的。” 张璁轻轻点头,也不去争辩,这“正德遗诏”究竟是正德之意,还是杨廷和与内阁之意,这是无法辩也不能辩的。 “不过,璁愚鲁,请大宗伯赐教,遗诏当中,何处写了“先继嗣,后继统”?” 毛澄一滞,有些不敢置信。 这份遗诏,可是他们着字着句斟酌出来的,自认为天衣无缝,然而,这天衣居然愣是被他找出漏洞来了。 张璁的意思很清楚,遗诏没有问题,他是认可的,但遗诏并没有写明“先继嗣,后继统”,没有将继嗣作为继统的前置条件。 那么,既然你没将其作为前置的必备条件,那新君就有了可以腾挪的空间。 毛澄看着张璁那张严肃的脸,这种不是失误的失误都能找得出来,这是何等样人? 毛澄收拾了一下心情,冲嘉靖拱拱手,转身肃然道,“皇上称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王妃为皇叔母之事,乃礼法所定,古有成例,安得不从?” “古有成例?”张璁好整以暇地问道,“还请大宗伯赐教,又有哪些成例可循?” “也罢,你入礼部观政一年,老夫未曾指导于你,今日老夫便借天子阶前,与你一说。” 毛澄捂住嘴唇,轻轻咳嗽几声,“西汉定陶王之事,北宋濮王之事,你可有闻?” “璁虽不才,此二事还是知晓的,”张璁拱手致谢,一脸不解,“不过,他们二人,与我嘉靖天子,又有何干?” 张璁诚恳地道,“还是那句话,我嘉靖天子,何曾是“先继嗣,后继统”?” “你……” 毛澄脸色发白,身子有些哆嗦起来。 汉成帝刘骜多年无子,将定陶王刘康之子刘欣过继过来,立为皇太子。成帝驾崩,刘欣继位为帝,是为汉哀帝。 宋仁宗赵祯多年无子,将濮王赵允让之子赵宗实改名赵曙,过继为子。仁宗驾崩,赵曙继位为帝,是为宋英宗。 毛澄将这两个皇帝拿出来作为范例,是因为他们都是“继嗣”。 哪怕汉哀帝后来追崇生父刘康为恭皇,宋英宗后来也追崇生父为皇,但请注意,他们二人之生父,都只是被追为“皇”,而非“皇帝”,说明他们二人在法统上,仍然自认是继先皇帝之嗣。 不过,毛澄标榜汉哀帝与宋英宗的故事,看似有理,可惜他面对的是张璁。 张璁的嗅觉极为敏锐,一下便看到了毛澄说辞中的漏洞。 那便是汉哀帝与宋英宗的即位方式,与嘉靖完全不同。 无论汉哀帝还是宋英宗,都是在汉成帝与宋仁宗在世之时,就已经完成了过继和建储。 但嘉靖与弘治之间呢? 这叔侄二人根本不曾过继,只是正德旧臣为了某些目的,一厢情愿地想要追溯认定为过继。 此举不但与汉宋两朝故事不同,甚至连正常意义上的过继都有所偏差。 “大宗伯,璁还有一事请教。” 张璁似乎没见到毛澄发白的脸色,继续问道,“照你们所议,今上入嗣孝宗,尊皇叔父孝宗为父,又尊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 张璁甩甩头,似乎自己都被这关系绕得有些头晕,“那么,今上为兴献王独子,今上入嗣孝宗,兴献王之嗣又如何?” 这确实是一道棘手难题,嘉靖可是独子,他若是过继出去了,那兴王怎么办,他的棺材板摁得住吗? 毛澄脸色有些难看,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沉声道,“可以再从其他宗室过继……” “哈哈哈哈!” 一直轻声细语的张璁,陡然仰天大笑起来,他猛然戟指毛澄,厉声高喝,“毛三江,你亦有父母,你之父母,可以如货物般移易否?” “你……” 毛澄的官袍微微颤抖,嘴角隐隐有一线红色渗出。 又听到张璁高声斥责道,“毛三江,枉你出身状元,身为春官,执掌礼部,纂修《会典》,号称大儒,你识得“孝”字有几划否?” 毛澄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如秋叶一般摇摇欲坠。 “我……” 毛澄平生,最重孝道。 弘治元年,毛澄父亲毛升去世,他哀伤至极,从此身体便落下病根。 正德二年,得知母亲范氏的死讯后,病中的毛澄匍匐着赶回家乡,守孝三年,独居郊外,从不进城。 张璁言语如刀,从毛澄最为软弱之处杀出,他如何抗得住? 第49章 撕裂 “三江兄,感觉如何?” 一旁的杨廷和终于发现了毛澄的异样,疾步冲到御道,接住了他委落的身子。 杨廷和与毛澄年纪相若,但毛澄登科的时间比他晚了不少,而且生性清贵,谨守慎独之道,一直都在翰林院修书,两人并无深交。 真正的交往合作,也就是去年迎立之事,但看着毛澄苍白的面容,黯淡的眼神,嘴角的鲜血,杨廷和也是一阵兔死狐悲。 “石斋兄,老毛病了,无须挂怀!” 毛澄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下,又慢慢地挺直了身子,冲张璁拱拱手,“好口才,之前倒是疏忽了,遗珠于五步之内,是我之过也!” 杨廷和瞧都不瞧张璁,只是扶着毛澄走了下去,张璁望着两人的背影有些发怔,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一番言语,居然骂翻了大儒太仓毛三江。 “杨阁老,听了张卿之论,你意下如何?” 杨廷和脚下一顿,抬头望去,看到的是两道惊喜的目光,目光上扬起的眉毛,锐利如剑,充满了斗意。 如枯叶一般飘摇的毛澄,完全被摈弃在视野之外,没有分得一丝温情。 杨廷和心下一片冰冷。 无论如何,他们有策立之功。 去年三月,年逾花甲的毛澄,不顾老病,亲自率领大学士梁储、寿宁侯张鹤龄、驸马崔元与太监韦霖,远赴安陆迎驾。 如此这般,非但不说如何厚赏,甚至还手按长剑,视同寇雠。 生性凉薄至此,不如归去。 说到底,这是他朱明天下,与己何干? 杨廷和与毛澄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那片死灰。 看着高处那个得意的眼神,杨廷和慢慢地伏下身子,将头顶的乌纱摘下,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轻轻地搁在铺地的金砖上。 在嘉靖愕然的眼神中,杨廷和怅然道,“上月,清宁宫起火,此首辅之罪也,臣老矣,不堪圣上驱驰,请乞骸骨!” 内阁次辅,少傅,谨身殿大学士蒋冕跟着伏于地上,“臣蒋冕,请乞骸骨!” 少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毛纪接着,“臣毛纪,请乞骸骨!” “臣毛澄,请乞骸骨!” “臣费宏,请乞骸骨!” “……” 奉天殿前,风和日丽。 明明无风无浪,却仿佛突然掀起了一阵飓风,风行草偃,将肃立于殿外的群臣,大片大片地掀翻在地。 风起于清萍之末,杨廷和伏地,跟着伏地请辞的官员,竟然有近二百人。 左边的文臣,居然超过一半,愿意跟他一道挂冠而去,其中的内阁与六部,更是空了大半! 文班中的方献夫愣住了,惊愕了。 他前后的官员都伏在地上,身形矮小的他,此时倒像是座笔架山,一时之间,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衣袖中那道奏疏仿佛正在火炉中煅烧的铁片,又沉又烫,让他仿佛赤身处于荆棘丛中。 金台上的嘉靖愣住了,惶恐了。 刚才的得意,不过片刻,便被兜头泼下一盆冰水,让他呆若木鸡。 此时的他,如坐针毡。 他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你们……” 嘉靖开口,耳中的声音,好似是数十年未开而锈蚀的铁门,被突然猛力推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动静。 “昨日,朕收到湖广巡按御史毛伯温的奏疏,说长沙府安化县乡下的一个九岁童子,为了保住自家祖坟,往返七百里,到长沙府找巡按御史申诉。” 嘉靖眼眶泛红,眼中闪过父亲教他念书的场景,那是一部《孝经》。 十五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滚下,他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有嘶哑的声音在宫前回荡。 “九岁稚子尚知孝道,尔等君子,满腹经纶,知孝道否?” 乾清宫。 隔着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户,嘉靖木然仰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宫殿的檐角,那上头蹲着九头脊兽。 那些脊兽连成一排,冲他无声地冷笑。 乾清宫是内廷的后三宫之一,是大明天子的寝宫,但这里特别容易着火。 永乐十八年建成之后,不过两年,永乐二十年,乾清宫就被大火焚毁。 后来重建,到正德九年,乾清宫又被烧成白地。 以前还不理解,这座宫殿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现在算是知道了,都是被那些朝臣给气的。 现在嘉靖心中的怒火,就足以将这里烧成阿房宫。 张佐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偷窥着嘉靖的脸色,他是兴王府的老人,知道这个少年天子的厉害,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 等嘉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呼吸没有那般急促了,张佐抱过来一只狸猫,试探着在嘉靖面前晃了一眼。 这只猫是嘉靖十岁便开始养的,皮毛斑斓,两只眼睛如同琉璃一般,尤其特别的是,眼睛上还生有两道白色的“眉毛”,故而有个名字叫“霜眉”。 嘉靖帝对“霜眉”异常宠爱,册封它为“虬龙”,但凡郁闷烦躁之时,这只狸猫总是能让他破颜一笑。 果然,看到张佐抱着虬龙过来,“喵喵”两声叫唤,嘉靖板着的脸动了动,慢慢地有了一丝表情。 过了一阵,嘉靖伸手在斑斓如缎的皮毛上撸了两把,转而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金花笺,作了一首诗。 “闻说巴蜀一老牛,征书聘下已三秋。 主人有甚相亏汝?几度加鞭不转头。” 嘉靖将诗交给张佐,“把这个交给杨阁老。” 张佐领命而去,一个半时辰之后,带来一叠奏疏,还有之前的那张纸。 嘉靖抓过来一看,纸的背面,是杨廷和回的一首诗。 “老牛用力已多年,颈破皮穿只想眠。 犁耨已休春水足,主人何故苦加鞭?” 看着这首诗,嘉靖先是面色一红,呆呆地发怔,接着脸色一白,“吃吃”地冷笑几声。 到了后来,他的脸色铁青一块,“嗤嗤”几下,将手中的金花笺撕得粉碎,奋力一扬,宛若漫天飘雪。 次日清晨,卢沟桥畔。 张璁萧然南下。 他被贬南京,无人折柳送行。 第50章 盆渡 武昌府,巡按官署。 毛伯温的面前摆着一纸公文,是朝廷给李步蟾的表彰。 撇掉那些浮沫,就是两句话。 一句是李氏小童孝感天地,由安化县衙修建一座孝子牌坊。 另一句是特许李步蟾入安化县学读书。 赏赐之薄,比这张纸还要薄几分。 如此薄赏,当然不是嘉靖之意,而是内阁所为。 对于内阁那帮老人的所作所为,毛伯温实在是不以为然。 权柄之重,当然要博要弈,但所谓的博弈,至少要具备三大要素,实力差不多,大家讲规则,结果有的选。 只有这般,才博得起来,弈得有趣。 内阁那帮人,拧着脖子要去博弈的,是皇帝。 实力会差不多么? 大家会讲规则么? 结果会有的选么? 当今这位天子,如果说去年还看不清楚,一年过去,相信不少人都已经心里有数了。 在毛伯温看来,杨廷和聪明一世,到头来最大的一把却是玩脱了,自己选了一个唐宣宗出来。 当年唐武宗驾崩,宦官马元贽把持朝政,他选择了“愚笨”的皇子李忱。 没想到李忱在即位之后,突然睿智无比,一鸣惊人,马元贽也落得个逃亡身死。 如今这位天子,睿智甚于唐宣宗李忱多矣,会不会有“大中之治”不好说,但杨廷和的结局,恐怕不见得比马元贽好到哪里去。 毛伯温嘿嘿冷笑,叫来吏员,让其按照公文的意思,行文与安化县,按制建坊。 说起来,半年之间,建了两座旌表牌坊,也是一段佳话。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 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 时至端阳,气蒸资水河,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刘敦书手中摇着一把折扇,口里念着杜少陵的诗,走进竹林当中,立时便阴凉了。 他的折扇扇骨上斑斑点点,宛如泪痕,这是洞庭湘妃竹所制,相比起两个月前,刘敦书的气度似乎又沉凝了一些。 “步蟾,步蟾……” 李步蟾的脑袋从阁楼伸出来,应了一声,蒋桂枝也从房里出来,“大兄,快进来歇会儿,刚买了荸荠。” 蒋桂枝今天的打扮有些“隆重”,头上戴着一只用红线编成的蝙蝠,鬓角插着一朵石榴花,脖子上挂着一串串饰,是用花纸做成的葫芦、樱桃、桑葚之类的,手臂上还系着一根彩色丝带。 今天是端午节,端午节也叫女儿节,从初一到初五,女子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小姑娘也不例外。 刘敦书忍住笑,跑进屋抓了一把荸荠,荸荠削皮麻烦,他也懒得削,就囫囵个儿啃着吃,再随口吐皮。 李步蟾下得楼来,蒋桂枝煮了几只粽子,几人分着吃了,看看快到午时了,将一把艾草挂在门口,拎着几只咸鸭蛋,便出了门。 一边走,蒋桂枝一边将身上戴了几天的零碎取下来扔了,这叫“扔灾”。 远远的,就听到资水河畔传来隆隆的鼓声,沿路都是往河边去的村民,提儿携女的,好不热闹。 路上还碰到里老,跟以往冷冰冰的小透明不同,现在遇到了,也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道声“端午安康”。 千百年下来,资水河畔赛龙舟,是小淹镇每年都有的大事,还在河弯处,李步蟾就不敢往前走了,从这一线到码头,密集的人头跟回流的鱼潮一般。 他招呼了一声,几人朝黎家岭上走去,找到一块突出的巨石,视野开阔一览无余,几人爬了上去,等着竞渡开始。 今年的端午分外热闹,源于去年钱大音闹出的一场笑话。 钱大音刚上任不久,见洢水上龙舟华丽,各舟攀比夸耀,便下令以后的龙舟竞渡,舟长不得超三丈,彩绸不过五尺。 此令一出,一片哗然。 去年端午,小淹便没赛龙舟。 洢水百姓凑趣,竟然用竹篾扎出微型龙舟队,集于大盆当中竞渡,还邀请钱知县任总裁,上淹了一出\"盆舟竞渡\"的笑话。 钱大音裁判盆舟之后,再也不闻“三丈”“五尺”之言了。 “大兄,今年的院试是几时啊?” 四月初的府试,刘敦书发挥的中规中矩,过了府试,现在是一名童生了。 刘敦书“啪”地打开折扇,“不知道,大宗师到长沙府的时间没定,都在候着他的安排。” “也是,咱湖广行省十六府,大宗师也劳顿得很了!” 李步蟾咧嘴笑道,“今年院试,大兄可以换穿襕衫了?” “难啊!”说到这个,刘敦书面上一苦,“咱们安化县的文华……” 他话说了半截,又摇了摇头,不往下说了,怕影响自家士气。 长沙府下辖十二个州县,安化学风最薄。 不敢说与长沙县善化县这样的附郭县比,也不敢说跟出过大学士李东阳的茶陵县比,就是跟湘乡县与攸县这样的小县相比,都是有所不如。 长沙府试今年录取一百二十名童生,刘敦书取了第一百一十九名,差点就成了孙山。 刘敦书算是好的,他是安化县试第十,安化前十过了府试的,只有区区四人。 这时,江中鼓声大作,千人呼,百人喝,山川震动。 霹雳声中,几艘龙舟如利箭崩空,穿透层层波浪,如穿鲁缟。 这样的场景,最是鼓舞人心的,不光是河畔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在山腰观战的几人都是喝彩不已。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步蟾跳下石头,再伸手接住蒋桂枝,“刘相公,风华正茂,当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啊!” “你小子,都敢调侃我了!” 刘敦书哈哈一笑,折扇合起来,在李步蟾肩膀上一拍,“要是在家里,你敢乱说,保不齐得挨顿揍。” 相公原本是用来称呼宰相的,到了大明,举人称老爷,秀才称相公。 民间常常将童生也捧为相公,这样的恭维话要是被刘诗正这个正牌相公听到了,后果很严重。 龙舟看完,几人回到百足村。 端午时节,刘家的桐花已经谢了,一串串的泡桐果,从绿荫中探了出来,与葡萄有些相似。 第51章 嫁衣 “大兄,你怎么骗人?” 刚到门口,刘同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头发凌乱,上头歪歪斜斜地插着两根青草,脸上更糟,几只慌乱的蚂蚁到处奔命,寻找生路。 刘同书双手胡涂乱抹,见到刘敦书,口里愤愤地埋怨。 见老弟这般模样,刘敦书一愣,折扇“啪”地敲在手背上,疼得他一咧嘴,“我骗你啥了?” “你不是说这“王”字能吓退蛇虫么?结果呢,连个蚂蚁都镇不住?” 在刘同书的追杀之下,蚂蚁溃不成军,只剩下一只爬到了颈后,眼看着要钻进衣襟,却被李步蟾一伸手,抓起来丢到地上,乘风破浪的蚂蚁打了一个翻身,落荒而逃。 原来,刘敦书在出门前,用雄黄酒在刘同书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刘同书有些不乐意,刘敦书便骗他说这个雄黄酒的“王”字,能百毒不侵,蛇虫辟易。 刘敦书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倒霉孩子真跑到草丛里面去“示威”,结果被蚂蚁爬了满脸。 李步蟾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好险好险,同书,大兄说的话,你只去试了一半……” “也是哦!” 刘同书想了想,满脸后怕,大声说道,“我得亏没去试那劳什子百毒不侵!” “噗哧!”蒋桂枝早就想笑了,这下彻底憋不住了,捂着嘴笑了出来。 几人嘻嘻哈哈地进了院子,刘同书被使唤着去灶房烧火,蒋桂枝去帮着包粽子,李步蟾则是到堂屋坐着,与刘诗正拉话,刘敦书在一旁陪着。 他们说的,主要是李步蟾搬去县城的事儿。 这件事情,李步蟾想了有些时候了,原本想着端午后就走了,却又被一纸文书打乱了步骤。 前几天,县衙来人告知,李步蟾为了保全祖坟,远赴府城申诉之事,已经上达天听,朝廷赐建牌坊一座,以为旌表。 过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村口堆积了物料,有木匠和石匠在料理了,看样子,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 刘诗正少见的尖刻,“那些物料,莫不是就是用来盖万佛楼的?” “我瞧着也是眼熟,”李步蟾笑呵呵地道,“不只是物料眼熟,那些工匠也眼熟。” 他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和尚会做嫁衣,真是阿弥陀佛了。” 三人捧腹大笑,刘敦书挠了挠头,有些担心地问道,“小蟾,去了县城,你以何为业呢?” 刘诗正也是有些不放心,“是啊,你人小鬼大,还有石教谕照看着,我倒是不担心你的安危,就是担心这个,总不能坐吃山空?” “嗨,世叔,大兄,你们可别小瞧了我,我可是个多面手。” 李步蟾伸出手,屈起手指,“我可以去钓鱼,可以去摆棋,还可以去摆摊当个笔政先生,可干的营生多了!” “笔政先生?” 刘氏父子齐齐点头,这个确实还是条路子,多少是份收入。 所谓笔政先生,就是代写书信和诉状的读书人,有活可以赚钱,没活可以读书,目前看来还行。 说话间,陶氏让刘同书过来,刘诗正收住话头,“不说了,吃粽子去,记得有事说话!”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朗朗的读书声,从阁楼传出来。 在刘家一起过了端午节之后,忽忽一个月过去,李步蟾就专心在家读书。 现在的他,已经把家里的书都读完了,开始读从石安之那里借的书,并且开始学着作文。 按照石安之的指点,李步蟾一上来并没有学八股,而是从唐宋八大家入手学习古文。 这篇是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是最早的一篇驳论文,全文只有四句话,八十八个字,文极短而气极长,被称为“千秋绝调”。 “小蟾,世叔来了!” 读了一阵书,李步蟾自觉有所收益,对于他这样患了秘书职业病的人来说,学这样的文章,是最合适的。 听得下面蒋桂枝叫唤,李步蟾将头伸出窗户,与刘诗正打个招呼,将书籍合上收好,走下阁楼。 牌坊在五月份便已建好,县衙给的消息,巡按御史会在六月初过来旌表,算算时间,便是今日。 据说巡按是从武昌府从长江过洞庭湖,不经府城,也不经县城,而是走资水直接来此。 接到文书之后,安化县衙一阵鸡飞狗跳,知县钱大音在昨晚便到了小淹驿站候着。 这般大场面,难得一见,刘诗正怕李步蟾这个孺子有什么闪失,特地过来照看。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错!” 看李步蟾还能安心地在家读书,施施然下楼,脚步沉稳,颇有大将之风,刘诗正满意地点头道,“进村时看到村口早就铺张开了,你先沐浴一番,之后就去村口候着,听县衙的安排。” 时值六月,即将进伏,资水河畔就像一个超级大蒸笼,过不多时便会汗出如浆。 今日李步蟾算是主角,面对几位大老爷,不说熏香,但沐浴还是要的。 用胰子上上下下洗净,蒋桂枝将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学着李步蟾平常的口吻,握了握小拳头,“小蟾,加油!” 这是一个夜晚,李步蟾挑灯夜读,蒋桂枝为其添加灯油,李步蟾教她的戏言。 李步蟾笑了笑,也握了握拳头,还跟蒋桂枝碰了一下,“加油!” 今日村里也是分外整洁,不但没了嬉闹的小孩,连鸡犬都懂事地闭上了嘴巴。 只有李步蟾浑然没有紧张之意,这样的场面,前世见得有点多,他跟着刘诗正,轻轻松松的走到了村口。 那座原本就小的土地庙,在前方巨大的牌坊的映衬下,就更加渺小了。 不过土地公夫妇大人大量,那幅对联“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也没有少一个字,他们夫妇还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第52章 应奉 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下,站着县衙礼房的书吏,指挥着一队镇里召集起来的乐手,这群人带着锣鼓唢呐各色乐器,不时地按照书吏的要求敲打几下。 天气实在太热,众人的脸上闪闪发光,眼睛被汗水辣得生痛,衣服也紧紧贴着身子。 里长带着几个人,不停地给他们递着擦汗的毛巾把,还送上煮了甘草和金银花,泡过井水的凉茶。 李步蟾跟里长打了个招呼,给刘诗正捧了一碗凉茶,在土地庙旁边看着。 看了一阵,知道这位是礼房的司吏,大名彭开纯,虽然汗流浃背,但这位彭司吏仍然干劲十足,手脚带风,将几个属吏指挥得团团转,喉咙仿佛带了一个喇叭,依旧声如洪钟。 干劲不足不行,这样的场合,他们的压力才是最大的,时间紧,任务重,讲究还多,一点不到之处,可能就违了礼制,惹下麻烦。 就说礼乐,就不能有丝毫马虎。 迎接上官,需要演奏的是《引驾曲》,迎旨之时,需要演奏的是《朝天子》,到了匾额揭幕,就要变为《太平乐》,事后结尾,则是热闹欢快的《万年欢》。 如此说来,彭司吏这般上心,比李步蟾这个牌坊本尊都要更甚,也不难理解了。 眼前的牌坊,通体用的是白色的麻石,面阔两丈,高亦两丈,三间四柱,四柱脚下皆有抱鼓石。 三层歇山式屋顶,石制屋顶雕刻出瓦楞,脊两边像鱼尾高高翘起。 一条红绸挂在牌坊的中门门额上,掩住了门额上的字迹,静静地等候毛伯温来扯那一下。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个时代的仪式,跟五百年之后也差不多,就差了一把剪刀。 “嘚嘚嘚……嘚嘚嘚!” 过不多时,一个马快骑着快马,从资水下游跑来,跑到村口跳下,跟彭司吏禀道,“巡按的船已过了江南镇!” 江南镇是刘诗正家乡所在,距离小淹不到三十里,到小淹也就是一个时辰了。 彭司吏精神一震,“你去驿站禀告县尊,之后再探!” 那马快浑身湿透,却是不敢有半分迟疑,大声应诺,爬上马背。 打马之前,马快还转头看了一眼土地庙,寻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见李步蟾看了过来,他又赶紧将头偏开,双腿一夹,飞驰而去。 刘诗正有些纳闷,“你几时认识的那快手?” 李步蟾呵呵一笑,“就是他来我家送的朱票,还拿了我一块腊肉,一条腊鱼,不知味道怎样?” 刘诗正摇摇头,就那马快的神色,估计那鱼肉的味道有些复杂。 又过了半个时辰,马快复至。 巡按座船到了黄花溪,彭司吏抖擞精神,黄花溪就在小淹下头,已经只有十里了。 “咣……咣咣!” 过得一阵,一阵锣声从镇上街口响起,一队人马从草市过来,前面是一对肃静牌与一对回避牌,后面跟着四面青旗。 钱大音今日既没骑马,也没坐轿,在青罗伞下昂首阔步,石安之跟在钱大音后面,被几名皂隶簇拥着,到了村口,所有的人伏了一地。 钱大音让众人起身,淡淡地扫了李步蟾一眼,眼角露出一丝厌恶,背着手站在青罗伞下,询问了彭司吏几句之后,便闭目养神,如同牌坊顶端蹲着的石狮子。 刘诗正与李步蟾欣喜地走到石安之跟前见礼,一眨眼,两个多月没见,石安之显得又清减了。 石安之微笑着拍拍李步蟾的肩膀,随口问了刘诗正几句,三人一起走到土地庙旁边,也不说话,等着时候的到来。 “嘚嘚嘚……” 过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响,这次的马蹄声分外的急促,钱大音双目一睁,果然听到马快大声禀告道,“县尊,来了!” 钱大音使劲一甩衣袖,“啪啪”两声,走到河边往码头方向一望,果然见到一艘客船行过了江心,向码头靠了过来。 按照官场礼仪,迎接上官,当地官员需带领当地士绅出城远迎,但钱大音却非但不敢远迎,连码头都不敢去,只敢让人将方圆两里之地戒严。 大明律规定,巡按御史巡按各地,各地官员不许迎送,别的巡按不知如何,这位毛巡按是真不让迎送的。 钱大音不敢造次,吩咐彭书吏做好准备,过来跟石安之说了两句,两人站在队伍前头,石安之一招手,让李步蟾站在他的身侧。 不久,从沙湾到镇口,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他们朝四周看了看,后面那人朝这边一指,前头的人点点头,两人便移步往这边走来。 彭司吏一扬手,乐队分列两边,鼓乐大作,钱大音往前疾行几步,拜倒在地,“下官安化知县钱大音,恭迎御史!” “都起来!”毛伯温抬抬手,让众人起来,又亲自走到石安之身前,将他搀起来,“若素兄,你是前辈,无须如此啊!” 石安之就势起身,拍拍膝下的灰尘,“这里不是学宫,御史是上官,规矩不可偏废。” 若是在学宫之内,石安之可以按照学校规矩,先生最大,但在学宫之外,他只是学官,必须礼迎。 两人素未谋面,但毛伯温在动身之前,自是将此地官场的档案浏览过的。 石安之登科是弘治十八年,高居第二甲第三十六名,而毛伯温登科是正德三年,比石安之晚了一科。 毛伯温笑了笑,看着石安之身旁的童子,“孺子,还记得我否?” 钱大音与一众人等都竖起了耳朵,原来,李步蟾与这位天使有旧? 李步蟾自己也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这位有过交集,上次去巡按察院,毛伯温并不在,他也只是见过一位书吏罢了。 他看着毛伯温,毛伯温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李步蟾突然心里一亮,想起来在城南书院外头,有一个“古道西风瘦马”的吃瓜群众,“是你?” “真想起来了?” 毛伯温不禁有些诧异,当时只是匆匆的惊鸿一瞥,此时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还能回想起来,确实天资惊人。 他不由得展颜赞道,“你这份强记之能,可称之“小应奉”也!” 第53章 如云 毛伯温口中的应奉,是东汉才子。 应奉有一次去“四世三公”的袁家拜访,却没能进门,应门的是袁家的车夫。 车夫只是将门开了一条缝,在门后露出半张脸,跟应奉敷衍说了几句话。 几十年后,应奉在外公干,于道旁遇到一老者,上去说话,老者自是惊讶不已,“这位官爷,咱们认识?” 应奉笑道,“当然认识,几十年前在袁府,你隔着门与我说过几句话。” 这件事让应奉的强记之名垂于青史,还留下一个成语,“半面之交”。 毛伯温摆摆手,不去听李步蟾的谦词,冲钱大音道,“钱知县,天气酷热,咱们开始!” 钱大音领命,将手一扬,乐曲变得雍容典雅,毛伯温取出谕旨读了,曲调再变为中正平和。 太平曲乐声中,钱大音引着毛伯温走到牌坊之下,毛伯温伸手一拉,红绸如同秋叶一般飘落,显出牌坊的真容。 白色牌坊横额,居中是斗大的四个颜体楷书,“孝行流芳”。 在右上部阴刻着上款,是“巡按湖广监察御史毛伯温,为邑人李步蟾立”,在左下部阴刻着下款,是“安化知县钱大音,儒学教谕石安之,大明嘉靖元年六月六日立”。 红绸揭了下来,乐声更加热烈,周围的村民也是兴奋之极,与有荣焉。 说来也怪,这座牌坊就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修建的,建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当经过巡按御史一揭彩,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毛伯温退后几步,站到了李步蟾的身侧,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牌坊,再扭头看着李步蟾,指着中额道,“孺子,当谨记,这块牌坊上不但有汝之名,亦有吾之名!” 他的这句话说得郑重,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是幽深如渊,李步蟾心下凛然,肃容回道,“大柱史之言,小子铭记于心!” “回禀大柱史,这孺子别的不敢说,“纯孝”二字,那是真切的。” 刘诗正作为亲属,站在李步蟾的后头,他头皮发麻,却还是站出来深躬一礼,为李步蟾说话。 “有件事不为人知,这孺子生而不语,人皆以为是个哑的,直到四岁母丧,此子悲痛之下,方才开口说话!” “哦?”毛伯温饶有兴致地问李步蟾,“真有此事?” 李步蟾讪讪一笑,有些尴尬。 他挺过了孟婆汤,保留着前世记忆,从娘胎肚子里出来之后,没做好心理建设,觉得有些羞耻,一直不想说话,这般情形,实在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毛伯温哈哈一笑,“刚才还说你是小应奉,现在看来,你还是小阳明!” 王阳明在出生之时,王母梦见有神人自云中来,将小儿送入怀中,王阳明由此降生。 王阳明祖父奇之,为他取名为“云”。 奇怪的是,一直到了四岁,小王云都不会说话,家人都以为是个哑巴。 直到某天,一位道人见了,叹息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原来是“云”这个名字道破了天机,所以王云才不能说话,祖父听后,将名字改为“守仁”,小孩便开始讲话了。 王守仁一开口便不同凡响,就能将祖父平日所读之书给背诵了出来,原来他虽不能讲话,却十分聪慧,过耳不忘。 先是小应奉,后是小阳明。 巡按老爷对李家小郎的赞许,让沙湾村民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应奉是谁,他们是不知道的,但王阳明这个名字,近年来广为传播,以他为主角的传说话本也在民间流传,哪怕是田间地头的农夫,都是有所耳闻的。 他们以前就知道李步蟾有些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他们还是看得浅了。 尤其是里长,佩服地看了老父一眼,心中盘算着,明天一早,再去李氏祖坟前,磕上几个响头。 毛伯温再度看了看牌坊,“钱知县,若素兄,咱们一起去这孺子家里看看,看是什么家门,能生出这么个孺子出来!” 刘诗正往后一退,这下他可就不便跟着了,只能是李步蟾自己应付。 李步蟾对他微微点头,让他放心,自己在前头引路,带着三人往老屋而来。 还未至老屋,远远的就能听到一阵竹叶萧萧之声,灼心烈日之下,三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紧走几步,一片翠绿宛如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清凉地浮在眉间,让人仿佛凭空饮下一碗酸梅饮子,酷暑顿消。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好竹啊!” 毛伯温站在竹林外,口中咏竹,却没有进林,而是面露沉思之色,“看到这竹林老屋,倒是让我想起少年往事。 那是在弘治年间,我少年不识愁滋味,游学至岭南惠州府,盘缠已尽,其中艰辛一言难尽。 幸而遇到博罗县主簿丁震,得丁主簿青眼收留,并出资让我在他家老屋读书三载,方有如今之毛伯温。” 毛伯温左顾右盼,不胜唏嘘,“那丁氏老屋亦是如此,掩映在竹林当中,暮有鸦朝有雀,我为其取名为“鸦雀巢”。” “大柱史果然有先见之明,”钱大音在一旁凑趣道,“少年有志,如今果然喜登乌台,代天巡狩,震慑群小,鸦雀无声。” “呵呵!” 听了钱大音的凑趣之言,毛伯温面皮一冷,刚起的兴头又落了下去。 石安之也是面露异色,钱大音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从汉朝开始,就以乌鸦来称呼御史,御史台就被称为乌台。 但自北宋之后,有些御史对“乌台”一词有些敏感,就会联想到苏轼的“乌台诗案”,更喜欢称为柏台。 这倒也罢了,御史可是言官,将“鸦雀无声”,用在御史身上,这是让御史闭嘴么? 毛伯温甩甩衣袖,安步当车,往竹林而去,钱大音不动声色地往后一缩,对石安之拱拱手,请石安之走在前头,自己尾随在后。 李步蟾跟他们告个罪,回到家里,看见门后紧张兮兮的蒋桂枝,笑着抚慰几句,帮她点燃灶火,让她煮上擂茶。 这是一早就备好了的,他熟知官场之事,完事之后,领导都会来家中慰问一番,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第54章 惊雷 稍作安排之后,李步蟾回到竹林。 听到毛伯温大声道,“若素兄,看这老屋,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正是读书之庐也!” 石安之跟着笑道,“东塘兄雅兴,不过以我之俗眼,只看到了竹之用处,庇者竹瓦,载者竹筏,书者竹纸,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笋,焚者竹薪,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李步蟾走到近处,见毛伯温捧着肚子笑道,“我这俗官论雅,你这学官说俗,颠矣倒矣!” 见他们说得热闹,李步蟾瞅空给石安之打了个眼色,石安之便跟毛伯温告了一声内急,让李步蟾引着出了竹林,朝屋后的便所走去。 “有何急事?” 石安之蹙眉问道。 他们两人曾经半月朝夕相处,熟稔,故而见到李步蟾的眼色,便知道有难办之事。 “先生,急事!大事!” 仓促之间,李步蟾也顾不得组织语言,“照我看来,外面这个钱知县,搞不好是个假的!” “什么?” 纵然石安之的名字是安之若素,也被这句话给惊得失了颜色,大声地反问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肃然问道,“凭据?” “先生还记得否,那日在县衙过堂,在我不肯甘结之时,这钱知县便口出乡音,那乡音可是吴越舟山渔民之音!” 李步蟾急急说道,“而你跟我说过,这位钱知县籍在彭城,长在陕地,官在番禺,他会此三地之音都不稀奇,但如何会舟山之音?” “嗯!”石安之回忆着李步蟾当时写的记录,突然想起来,“你如何知道那是舟山乡音?” 李步蟾有些语塞,石安之曾在吴地为官,知道舟山方言倒也罢了,他一个湖广山区的乡野小童,如何知道这个? “先生,事态紧急,先不说这些细节,”李步蟾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第二个可疑之处,今日我仔细看了,这位钱知县,二指之间无茧,而虎口却是老茧如革!” 读书人以笔为犁,几十年下来,食指与中指之间,必定生着老茧,钱知县举人出身,老茧不生在指间,反而厚于虎口。 虎口生茧者,除了终身挥锄之农户,就是常年握刀之武夫! 石安之想起钱知县的出言无状,确也与出身不符,冷静地问道,“其一其二,还有其三?” “有!”李步蟾接着道,“我看那钱知县,走路的姿态,虽然尽力学着官人之方步,终究还是有所不同,他下盘沉凝,如老树盘根,不是马上的厮杀汉,就是常年操舟水上的渔夫!” 石安之点点头,这点和上面两点又印证上了,那钱知县骨节粗大,面目暗黑,也确实没多少书卷气。 “最后一点,今日酷暑,汗出如浆。” 李步蟾嘴角噙笑,“先生站在钱知县身旁,可曾闻到什么异味?” “鱼腥味!” 石安之眼睛一亮,两人齐声低笑,石安之突然捂住鼻子,疾步走出。 这时代的乡间便所,本就不堪,更何况夏日炎炎,味道更是浓郁,刚才心情紧张还不觉得,现在事情说完,自然就有些上头了。 李步蟾跟着出来,从水缸舀水,为石安之净手,见蒋桂枝也在堂屋摆好了擂茶,便请石安之在堂屋坐下,自己去竹林相请毛钱二人。 不多时,三人从竹林出来,毛伯温边走边吟,一派名士风度。 “懒看名花,茅檐外,几竿修竹。 冰霜怯,四时洁绿,恰好医俗。 姚黄翻罢寻新笋, 垂纶归来补旧屋。 雨歇也,安步以当车,足自娱。” 这是用的“满江红”的词牌,三人等了一阵,不见下文,石安之催道,“东塘兄,这词好则好矣,置于《全宋词》中,几不可辩,下半阙呢?” “哈哈,不瞒若素兄,兄弟我本无捷才,这竹居之词,我就得了这上半阙!” 毛伯温“哈哈”一笑,显然甚是得意,几人坐下,蒋桂枝过来奉茶。 擂茶是安化乡间之物,虽然不算珍贵,但偶尔食之,倒也风味独特,毛伯温吃得甚是高兴。 钱大音潦潦吃了几口,便走到院坪之外,招手叫来彭司吏,询问起中午的饭食安排。 见钱大音离开,石安之见缝插针,请毛伯温移步,走到水缸前,对着三绳鲤鱼,说了钱大音之事。 “好鱼啊,这尾吉鲤,莫如就叫“龙门”?” 那边钱大音安排妥当,转身回来,毛伯温眼神闪动,稍稍提高声音,“孺子,带我看看你家藏书如何?” 李步蟾谢过毛伯温给鲤鱼赐名,两人上了阁楼,毛伯温低声道,“你将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李步蟾这次就说得有条理多了,毛伯温一边聆听,一边大声提问,考校着李步蟾的学业。 钱大音回到堂屋,不见了毛伯温,正欲问石安之,就听得阁楼上毛伯温问话道,“你的四书都读完了?《春秋》也读完了?” 接着是李步蟾的声音,“回禀大柱史,小子囫囵吞枣,都读完了。” 钱大音眼神一冷,笑道,“区区九龄小童,竟然就读遍了经义,奇才,奇才!” “是啊,石某这把年纪,阅人不可谓不多,但能及得上此子者,寥寥也!” 石安之诚恳地看着钱大音,“先前此子开罪了县尊,我向他求个情,不知可否给我这份薄面?” “石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钱大音笑着摆摆手,口里客气,却不接石安之的话茬,“先听听那孺子的学业如何。” 石安之捧着擂茶,不再言语,阁楼上传来细碎的翻书之声,毛伯温柔声问道,“僖公三十三年,背!”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毛伯温这是随手翻《左传》,到了“僖公三十三年”,这年最主要的事件,是弦高犒师。 但毛伯温显然不是想听李步蟾背书,等他背完了弦高之事,便叫住问道,“弦高,何人也?” “郑国一商贾也。” 毛伯温等的就是这一句,“五蠹之民,抛业舍命,何也?” 钱大音兀自乐呵呵地听着,不知他懂还是不懂,但石安之却是有些紧张了。 他知道阁楼上是在做戏,但做戏问这种问题,也太过了,不说一个刚读书的九岁童子,便是秀才举人,这般诘问,又有几人能答得上来? 第55章 郑誓 僖公三十三年,秦国大张旗鼓,以大将孟明视率领三百乘战车偷袭郑国。 然而,这样的一场闪电战,却被郑国一个叫弦高的牛贩子给挫败了。 当时,弦高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十二头牛和四张牛皮,准备去洛阳贩卖,离开郑国不远,迎面碰上了秦国大军。 面对偷袭的敌国大军,这个小贩弦高冒充郑国的使者,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去犒劳秦军,以出神入化的表演,迷惑了敌军的主帅孟明视,让他以为郑国有了防备,正在枕戈待旦。 弦高成功了,他的表演出色,让秦军知难而退,退军途中顺手灭掉了滑国。 但是,他若是失败了呢? 等待他的结局,恐怕就是和他的十二头牛一起,烹成肉羹,为秦军祭旗。 毛伯温之问,问的不是经义,而是人情,直击灵魂。 弦高不过是一个小商贩,为何会有这般举动? 书中的弦高,其实给出了标准的答案。 在他一手挽天倾之后,郑穆公想以高官厚禄赏赐,弦高却坚决不接受。 弦高的理由是,“作为郑人,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吗?” 这番话感人肺腑,大义凛然,但毛伯温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想听到的是理由,一个真正的理由,而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在一个朝秦暮楚的时代,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毁家纾难,光用一个简单的“忠”字,是解释不过去的。 战争从未停止,其他国家,其他时代,为什么难见第二个弦高? “大柱史之问,其实已然为大柱史所答矣!” 李步蟾不慌不忙地答道,“弦高所为,正在于“五蠹”二字,放眼天下,只有郑国,商贾才不被视为蠹虫,而被视为肱骨!” “哦,何以见得?” 毛伯温语气中的赞赏之意,连楼下的石安之都听出来了,他不禁往阁楼上一瞥,若有所思。 “郑得商贾之力建国,乃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丐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这个誓言,数百年下来,双方都信守了。当年,为了一个小商贾之利,子产甚至敢于面折晋囯执政韩宣子,让其赔礼!” 李步蟾赞叹道,“有如此爱民之国,自有如此爱国之民!” 李步蟾的意思,很清楚了。 弦高所忠的国,是春秋时期的郑国。 在普遍抑农轻商,视商人为“五蠹”的时代,只有郑国尊商礼商,世代信守盟誓。 于是乎,几百年下来,郑国诞生了若干历史第一。 历史上“工商食官”的制度,最先在郑国实现。 历史上的“自由商人”,最先在郑国出现。 历史上第一例商人外交(荀罂),出现在郑国。 历史上第一例商法典《质誓》,还是出现在郑国。 《左传》上记载了四个商贾,清一色都是郑国人,有贩牛的,有卖珠宝的,有坐商,有行商。 人世间的事情,都不会单独存在,无论是怎样的选择,其中必有内在逻辑,必定有它的理由,必会结它的因果。 两千年前,那个名叫弦高的小贩,能按下惶恐惊怖的心情,迈着颤抖的脚步,坚定地迎着刀光剑影直面而行,为自己国家争取一线生机。 因为,在他们遇到困难和不公的时候,郑国同样会这么对待他们。 因为,若是郑国灭亡了,他们商贾就不再是国之肱骨,就会沦为最为卑贱的“五蠹”,等待他们的,是倒在污浊的泥沼中,被无数的脚印践踏。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为皮,何为毛,在弦高的选择和子产的选择中,默默地交换角色。 “大善!” 毛伯温得了答案,赞了一句,显然很是满意,接着又赞了一句,“好个孺子!” 随着下楼之声,毛伯温问道,“你之祖上,是庐陵李氏?” 李步蟾口中称是,“不过四百多年下来,山水迢递,未曾返乡祭祖。” “说来也巧,”毛伯温回到堂屋,对着二人笑道,“我家吉水,今日算是遇到桑梓了。” “从长沙府到安化县,我看这孺子与东塘兄甚是有缘。”石安之看着毛伯温的脸色,笑道,“要不收他做个炉前童子,调教一番?” 石安之这话让后面的李步蟾脚步一顿,看石安之的眼神有些异样,而石安之也是鼓励地看着他。 师有三种,蒙师,业师,座师。 蒙师与座师,利益的成分更重,唯独业师,是“传道授业解惑”之师,马虎不得。 虽然没有拜师,李步蟾是打心里将石安之当成了业师,而现在,石安之却是请毛伯温收为弟子,不由得心里有些复杂。 毛伯温的视线从石安之与李步蟾之间一转,打了个哈哈,坐下来捧着有些凉了的擂茶喝了一口,悠悠地道,“若素兄,你这是把我当太上老君了,我何德何能,可是当不起。” 这个话,哪怕是头猪,也是听得懂的,何况是李步蟾这么个伶俐人? 李步蟾再看了石安之一眼,上前给毛伯温连磕了三个头,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大声道,“蒙恩师不弃,小子三生有幸,学生李步蟾,给恩师磕头!” 磕头之后,李步蟾看着毛伯温,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拜师之事,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什么东西都不曾备下,连茶水都没有,只有半凉的擂茶。 看着他尴尬的小模样,几人都是哈哈大笑。 这个小童熟得厉害,难得看到他这副神情,着实有趣。 毛伯温捧着擂茶喝了一口,“大丈夫行事,不讲那些繁文缛节,这茶你早就奉了,不过,为师有句话要跟你交代。” 李步蟾垂首听训。 毛伯温放下茶碗,肃然道,“金庐陵,江南望郡也,自古为文章节义之邦,人文渊源之地,“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杨诚斋,文文山,解春雨,皆出吾之桑梓。” 这番话铿锵有力,底气十足,李步蟾算是明白了石安之的意思。 毛伯温沉声勉励道,“孺子,先贤在前,不可让诸贤蒙羞!” “谨遵恩师教诲!” 李步蟾昂首回道,“恩师在上,学生今日以先贤为荣,他日先贤亦当以我为荣也!” 第56章 芹献 “你这孺子,真是大言不惭!” 少年人大多好为大言,何况童子。 李步蟾信口狂言,毛伯温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观礼的钱石二人上前道喜,毛伯温谢过,笑吟吟地对石安之道,“若素兄今日送我一弟子,他日兄弟必当还上这个情分!” 石安之连连摆手,他笑逐颜开的样子,看似比毛伯温还要高兴三分。 李步蟾将蒋桂枝唤来,听说眼前这位巡按老爷居然成了李步蟾的老师,蒋桂枝都傻了。 两人又重新给毛伯温磕头奉茶,蒋桂枝跟一个提线木偶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李步蟾,将礼节走完。 毛伯温倒是挺喜欢这个麻利的小丫头,他的幼女跟蒋桂枝年岁相若,但他却是连闺女的长相,都是记不大清了。 巡按御史这个官,相当不人性化,他们巡狩地方,不许携带家眷,只能自己一人干靠。十年以来,毛伯温先后巡按福建河南湖广,孤旅天涯,对家中妻儿,也是亏待得很了。 思及儿女,毛伯温柔肠百转,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赠给蒋桂枝,柔声抚慰一番,方才起身离去。 出了村口,钱大音跟毛伯温说起午饭安排,毛伯温不听这个,交代他安排家常饭食便可。 沿着资水而行,毛伯温有意无意地问道,“刚才说起桑梓,不知钱知县乡梓何处?” “劳大柱史动问,下官出身是彭城钱氏。” 钱大音有些骄傲地道,“说起来,彭城自然比不得庐陵,但彭城钱氏承彭祖余荫,子孙还算出息。” 也难怪钱大音有些傲然,钱姓源于彭祖,彭祖之孙钱姓彭孚在西周担任“钱府上士”,掌管周王室的财政,因此后人以“钱”为姓氏,人才济济,能够在百家姓中排在次席,绝非幸至。 “钱氏诚然大姓,五大堂号延绵不绝,英杰辈出。”毛伯温赞叹不已,“大历才子,钱郎第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非钱郎妙语乎,真绝唱也!” 钱大音抚掌笑道,“下官也最喜此句,尤其对资水而吟,真是妙极,妙极!” “钱郎不但自己才高八斗,还有一侄,草圣怀素,正在长沙府!” 毛伯温伸手钩钩点点,似乎在隔空临摹怀素的《自叙帖》,“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 正值正午,太阳在高天上隐没了踪迹,只剩下一团耀目的白光,将天地熔炼成一片莹白。 钱大音身子粗壮,汗如雨下,汗水似乎落入眼中,让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大柱史果然高才,果然高才……” “哈哈,在钱氏先贤面前,我是高山仰止,哪敢称什么高才!” 毛伯温轻飘飘地问道,“钱起叔侄,似乎就是彭城钱氏?” 石安之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偷眼一顾,钱大音点头道,“是极,他们二位的灵位,就供奉在我彭城钱氏之宗祠之中……”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镇上,钱大音看到前头的市招“钓鱼台”,门口站着彭司吏,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地方到了!” 彭司吏安排的就食之处,便是镇上的钓鱼台酒楼,这是应有之意,小淹镇能够拿得出手的地方,也就是这里了。 毛伯温站在“钓鱼台”的牌匾前面,深深地看了几眼,打量着书法。 李步蟾上前道,“恩师,学生今日大喜,想奉上一道菜肴,以谢师恩。” “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要尝尝的。”毛伯温笑道,“只是你这孺子,能奉上什么菜啊?” “碧涧羹!”李步蟾有些不服气,“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这可是诗圣之言。” 杜甫一生穷困潦倒,他的吃食自然都是家常之物,所谓的碧涧羹,其实就是芹菜汤。 “你这倒真正是“芹献”了!” 一碗芹菜汤,都快被说破天了,毛伯温有些忍俊不禁。 “芹献”之词,原本出自周公,周公旦为天下宰,庭有植芹,故曰芹献。不知何时,成了薄礼之意。 “《吕氏春秋》有云,“菜之美者,云梦之芹”,到了此地,吃芹菜也是应景,去!” 毛伯温一笑,旁边也都跟着笑了,在一片笑声当中,毛伯温上了酒楼。 李步蟾转身出来,为恩师准备“芹献”。 他朝沙湾方向返行,走到一截,过了草市,却又不走了,而是折身回走。 此时的镇子已经恢复正常,各色人等比往日更多了一些。 这个小小的镇子,从草市到码头再到街上,李步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哪些摊贩,哪些乞丐,哪些力夫,哪些游手,他都心里有数。 李步蟾缓步走着,四下里搜寻,尤其关注街边墙角那些犄角旮旯之处。 “呵呵,还真不出所料!” 当看到一个卖饴糖的小贩,李步蟾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这个地方有些意思,这是一个拐角,与钓鱼台正好成为一个对折,从这里北望,正好可以看到钓鱼台的半边大门,但从钓鱼台往这边南望,只能见到草市。 从草市到街口,卖饴糖的摊贩有两个。 一个姓王,鼻子很大,李步蟾给他的标记是王大鼻子。 一个姓方,圆圆的大脸跟个小磨盘相似,李步蟾给他的标记是方磨盘。 一路过来,李步蟾见着了王大鼻子,却没见着方磨盘。 方磨盘没在,但方磨盘的家伙事却在这里,盛饴糖的圆筛上的那个“方”字,哪怕隔着半条街,李步蟾都能看得清楚。 饴糖,在安化叫“打糖”,需要用小铲子一下一下敲下来,那小铲子与小锤子也是摊贩吆喝的工具,走街串巷之时,敲击一声,发出金属交击的脆响,就知道卖打糖的过来了。 李步蟾走过来,对守着饴糖的摊贩道,“打五文钱的。” 眼前的摊贩是个小小少年,嘴角开始长淡淡的绒毛,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头却是不低,腿长而且直,让姿态显得非常挺拔,行走之时跟仙鹤似的。 如此仪态,来装扮一个小贩,大明小贩入行门槛也太高了。 第57章 一臂 “铛铛铛!” 少年摊贩拿着铲子与锤子,有些蹩脚地敲下来一大块饴糖,又有些笨拙地放进纸包。 李步蟾接过来掂了掂,这一块饴糖,莫说五分钱,五十文都不止,他呵呵笑道,“尊驾这般做生意,就不怕饿死么?” 那少年知道自己露了馅,劈手夺过饴糖摔到圆筛上,冷然道,“有事说事,无事上楼吃席。” 声音也相当独特,又清又透,如鹤鸣九皋。 少年态度不友好,李步蟾不以为意,微笑如故,“锦衣卫,陆炳?” 少年犹如仙鹤一般傲娇,“正是小爷!” 找到正主了,李步蟾点点头,不再多说,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奉师命,请尊驾援手擒贼。” 少年陆炳展开纸条,细长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假冒知县?” “然也!” 李步蟾“嘿嘿”一笑,看着陆炳,日后的大明最强锦衣卫,现在还是青涩如葱啊。 在钓鱼台门口的一幕,当然是李步蟾师徒的一场戏,这场戏在李家阁楼就勾兑好了。 假冒知县,兹事体大,自然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在听了石安之的言论之后,又在阁楼上跟李步蟾一再确认,结合钱大音今日之现状,毛伯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不过,他还得自己确认一番,便有了路上与钱大音的对话。 三千年下来,华夏各地宗族的绵延繁衍,会形成各地堂号。 或以地望为名,或以功业为名,或以道德训诫为名,或以特定掌故为名。 就像钱氏,以郡望为堂者,有彭城堂、下邳堂、吴兴堂。以祖先功业为堂者,有吴越堂、锦树堂。以道德训诫为堂者,有丹桂堂、孝友堂、敦睦堂。以特定掌故为堂者,有斟雉堂、万选堂。 钱起是吴兴人,当然是吴兴堂。 再者,江南钱氏多书香,钱起钱珝等人以诗文名世,其后裔成“万选堂”,用的是“青钱万选”的典故,比喻文才出众,如青铜钱般不可挑剔。 钱起的堂号,要么说是吴兴堂,要么说是万选堂,怎么可能是下邳堂? 堂号是宗族之根本,再是不肖子孙,万无不识祖宗之理。 就这一句,已是将钱大音的底细漏了个精光。 不过,如何捉拿钱大音,又是一个问题。 已方知情的几个,都是读书人,干不动这粗活,钱大音带来的衙役靠不住,还不能露了痕迹跑了贼人,所以毛伯温就稳住钱大音,让李步蟾出来寻人。 他的交代,就是鹤形少年。 这次的簿书,不是驿传,而是专门派了两名锦衣卫,快马送至武昌府,万没有立刻打马回京的道理。 他们是锦衣卫,不是驿卒和快手,他们不跟着过来沙湾村走上一遭,不算有始有终。 在武昌府巡按官署,毛伯温并未与小跟班陆炳交谈,但那长腿欧巴的印象,毛伯温是留下了。 听毛伯温一说,李步蟾就猜到是陆炳,毕竟,十二生肖中,属鹤的同学不多。 字条很短,陆炳一眼看毕,白净的脸上泛起一抹兴奋的红色,重新又细看了一遍,越发跃跃欲试。 “家师所请,阁下意下如何,能否助一臂之力?” 李步蟾回头看了看钓鱼台,楼上窗户开启,应该已经开席了。 “一臂之力?” 陆炳眉毛一挑,伸出自己的左臂,“小爷的左臂,重五斤三两,习武当张真人拳法十年,能碎砖石。” 他又伸出右臂,“小爷的右臂,握绣春刀,刀重两斤六两,能斩虎豹。” 两条手臂呈十字磕了一下,陆炳戏谑地看着李步蟾,“你需要哪一臂之力?” 看着这中二的样子,李步蟾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微微摇头,扭头便走。 没有了陆屠夫,也不会吃全毛猪。 他与毛伯温早就备好预案,若是没能寻见陆炳,就去最近的百足村搬兵,来十个壮汉,不怕钱大音能飞天。 “小郎且住!” 微风拂面,一个高大的阴影从李步蟾身边晃了过去,一只满是老茧,粗如沙砾的大手,将陆炳手中的字条摘了过去。 “师傅!” 陆炳脑袋一缩,有些讷讷地叫了一声。 “混账!既领军令,纵身处荒野,亦在军中,岂容胡闹!” 来人的目光从陆炳脸上一扫,好像砂纸一般,让仙鹤少年的面色一白,“回营之后,自领三十记军棍!” “是!”仙鹤的翅膀耷拉了下来,跟落水了似的,“阿炳知错了!” 来人转身,方正的脸不苟言笑,“小郎尽管回复毛御史,锦衣卫千户王佐听候调遣,必擒此贼!” 今日的钓鱼台被县衙包场。 礼房书吏与一众衙役随从坐在一楼,二楼只有毛伯温一桌。 三人换了常服,简简单单的六七个家常小菜,一坛乡间松醪,三巡下来,谈兴渐浓。 文人佐酒,当有故事。 毛伯温夹起一块红烧鲢鱼,往后一靠,摸了摸身后的四出头椅子,“咱们坐着官帽椅,那我就说个官帽的事。” 他想了想,对石安之笑道,“若素兄,说来也巧,兄弟正德三年登科,先是除为绍兴府推官,没多久,便入了都察院巡按福建,所按之首站,便是贵乡。” “敝乡?”石安之有些惊讶,“闽侯?” “然也!”毛伯温哈哈一笑,“我刚到闽侯,骑着瘦马,走过闽侯前街之时,顾盼之间,不想被酒楼的市招挂落了头上纱帽。” “官帽跌落,可是不妙。” 石安之举杯跟毛伯温碰了一下,“敝乡让大柱史受惊了,罪过罪过!” 毛伯温仰头一饮而尽,“我倒是不以为意,让随从拾起纱帽,依旧戴了离开,不曾想,翌日那酒楼的东家,被闽侯县押着,送到察院,让我治罪。我想着这何罪之有啊,是怪罪酒楼市招挂得太矮,还是怪罪毛某人走路不长眼睛?” 石安之给毛伯温满上,“所以,东塘兄不好罪己,更不好罪人,就把人给放了?” 毛伯温点点头,“升官还是罢官,那是陛下的恩典,跟一块市招何干?” 第58章 老贼 “东塘兄的故事说罢,我也狗尾续貂来上一个,不过此事是我道听途说而来,不知真假。” 石安之抿了一口,咂了一下嘴,“那是成化权宦汪直之事。汪直恣意妄为,视官员如无物。 某次,汪直到沛县公干,沛县令面见汪直,有事耽搁了些许,便遭来汪直痛斥,“你头上的乌纱帽,是谁家之物?” 大明的宦权之患,为李唐以来最烈,刘瑾之祸,毛伯温与石安之,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毛伯温眼神一厉,“那阉宦竟敢发这般狂悖之言?” “不狂悖,如何能与王振刘瑾比肩?” 石安之嘴角挂着一抹讥诮,“倒是沛县令滑稽,你道他是怎生答的?” 毛伯温停箸听着,石安之笑道,“他说,“我这知县纱帽,是花了三钱白银,在京城的铁匠胡同买的。”此言逗得汪直大笑不已,也就放了他一码。” “咣!”酒杯碰了一下。 这是个好故事,可以浮一大白。 到了钱大音了,钱知县脸色有些僵硬,沉吟半晌,终于开口。 “我……我家有个远亲,在大族充当仆役。某次,为主家去衙门缴纳税银。 我那远亲是个平头百姓,自然戴着软帽,不想遭到主事官员的训斥,“身为解官,为何不戴官帽?不成体统,小心挨打!” 我那远亲无法,只得赶紧去买纱帽,边走边笑,“我本无心富贵,不想富贵却来逼我啊!” 故事说完,钱大音“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喝了杯酒。 “富贵逼人来,钱知县这位亲眷,莫不是今之杨越公?” 毛伯温与石安之对视一眼,齐声一笑,三人同时举杯。 杨越公就是隋之杨素,当年宇文邕反杀屠龙高手宇文护,以富贵拉拢宇文护的干将杨素,杨素说出了金句,”臣只怕富贵来逼臣,臣却无心谋取富贵。” 觥筹交错之间,李步蟾捧着一碗芹菜汤上楼,石安之见状呵呵一笑,“诗圣之羹至矣!” “先生且勿取笑。” 李步蟾放下菜羹,依次为三人添上一碗,笑道,“还请动箸,小子此羹的好处,谁吃谁知道。” 毛伯温接过菜羹,触手之处,在碗底凹处有一片碎纸,垂目偷眼一瞧,上面写着“锦衣,下楼”。 毛伯温看了看李步蟾,见李步蟾微微点头,低头尝了一口,呵呵笑道,“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果然不错!” 不知是酒后口滑,还是芹菜真就爽口,三人尝了李步蟾伺候的碧涧羹,还真得了美评。 “恩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 趁着毛伯温酒兴正隆,李步蟾上前笑道,“此间酒楼掌柜与小子有些情分,今日有幸伺候恩师一顿便饭,想请恩师留下墨宝……” 这间酒楼的姜老板一直候在门口,待李步蟾进门,拉着他好生恳求,巡按御史到此吃饭,那是从未有过之事,他自然想蹭一波流量。 姜老板这人不坏,半年来收购李步蟾的鱼,从不欺他年幼,今日他开口相求,李步蟾也就帮他一把。 毛伯温听李步蟾分说之后,也就允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学生第一次相求,需要给个面子。 见毛伯温应允,李步蟾便向石安之钱大音告罪,下楼安排文房四宝。 再饮得几杯,毛伯温起身,带着几分醉意,“我醉欲眠,二位,咱们且去!” “松醪能醉客,慎勿滞湘潭。且去且去!” 石安之吟着唐诗,与毛伯温携手往外走去,一摇一晃,好似风中之荷。 钱大音轻轻吐了一口酒气,如释重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毛伯温两人脚步看似有些踉跄,走得却是不慢,等钱大音出房门,他们居然到了楼梯拐角处了。 门口伺候的伙计侧身而立,伺候两位老爷过去,刚直起身子,见钱大音出来,又谄媚地躬了下去。 今日这顿饭,钱大音委实吃得别扭,多亏有石安之陪着,他才能在一旁吃闷酒,这番提心吊胆的闷酒下来,他也是有些熏熏然了。 走到楼梯口,钱大音突然没来由地汗毛一立,毛骨悚然,浑身透凉。 这种感觉,好似当年在海上驾舟,遭遇了滔天巨浪,生死一线,就是这般。 “有刺客?”钱大音下意识地侧身, “铛!” 一柄雪亮的短刀从腰间滑过,刀尖穿透常服,刺在腰带的带钩上,腰带的玉板卡着短刀,斜斜地滑落。 大难临头,钱大音毛发直竖,腹中的酒浆顿时化作冷汗,再也顾不得掩饰,陡然变身。 他猛地一跺脚,扭力成绳,身子向后一撞,如同一堵墙,直愣愣地朝伙计撞了上来。 那伙计的短刀为腰带卡住,急切之间拉不开架势,只得松手,任凭短刀随腰带一同坠下。 伙计肩头的白毛巾斜斜滑落,现出一张古板朴实的面孔。 此时的他没有了卑躬屈膝,与之前判若两人,俨然便是那锦衣卫千户王佐。 今日之事,如电光石火一般,在钱大音脑中炸开,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事发了。 侥幸一撞扳回先手,钱大音既不前窜,也不转身,右手如轮,手臂从肩胛骨到指尖骨,如同一张断弦的硬弓,一节节炸响崩开,反手凌空抽下。 劲风利如刀刃,王佐只觉得呼吸一窒,钱大音这一下反客为主的突袭,又冷又脆,击来的与其说是一条臂膀,不如说是一杆大枪。 大枪的发劲,讲究“三尖正”,从王佐的角度看去,钱大音的前手尖、前脚尖和鼻子尖,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两路都在一条竖直线上,没有十年苦功,练不成这样。 就凭这手功夫,钱大音不是寻常匪类。 楼道逼仄,钱大音一撞在前,一枪在后,上下交击,如天风海雨,王佐一刀失手,猝不及防之下,实在是招无可招,架无可架,退避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王佐的身后,就是支起的窗户。 钱大音要的不是败敌,要的就是抢到这一丝间隙,从窗口跳出逃逸。 第59章 擒凶 王佐果然不敢硬接,顺着钱大音的拳势,就势仰面一躺,让开了去路。 钱大音心中一喜,空中腾挪,左手探出,如白猿探果,一把搭上了窗棱,扭腰转身。 眼见他就要翻身跃下,却突然觉得胯下一冷,一条腿直愣愣地从地上顶了上来,无声无息,如同死人腾床,阴狠之极。 “啪!”钱大音不敢前窜,左手转而下滑,变搭为拍,拳腿相交,发出一声闷响。 钱大音虽然见机得快,没有让王佐得逞,但臂力终究不如腿力,拳脚一触即分,身形有些吃不住力,晃了一晃。 王佐并不起身,而是一个黑驴滚毡,接着一个乌龙绞柱,如水银匝地,无孔不入。 钱大音无计可施,“吓”的吐气发声,双臂交叉,想要架住王佐的腿力,奈何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被这一腿逼得后退两步,离开了窗口。 王佐全无声息,双手拍地,双肘急屈急伸,如同弯弓射箭,一百多斤的身子像利箭一般射出,左脚劲直,如兔儿蹬鹰,右脚弯曲随后,如驴儿后蹶,钱大音再也招架不住,胸口接连“噗噗”闷响,被王佐踹翻到地。 钱大音身后就是楼梯,这一倒地,就成了葫芦,双脚朝下屁股向上,“咕噜咕噜”往下滑去。 滚到拐角处,一个身影从下面窜了上来,手中白光连闪,钱大音双脚的脚筋就被挑断。 “啊……”剧痛之下,钱大音惨呼刚刚出声,便被跟上来的王佐一掌击在颈后,晕了过去。 陆炳麻利地掏出麻绳,将钱大音捆了起来,从钱大音身上撕下两条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又掏出一个麻核塞进他的嘴里,拍拍手站了起来。 这番打斗快打快收,不过三四个回合,钱大音就像一条空荡荡的麻袋,委然于地。 王佐返身拾起短刀,单手拎着钱大音,走了下来,陆炳跟在后面,佩服不已。 钱大音选择从窗口逃逸,而不是从楼梯冲出,就是知道楼下必有伏兵,这老贼的预感不错,陆炳刚才就伏在楼梯间。 刚才一番争斗,陆炳在下面看得眼花缭乱,钱大音的身手出人意料的强悍,饶是如此,还是被王佐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脸不红气不喘,也就是乱了发型,皱了衣服。 钱大音刚才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捷,选择不可谓不明智,反击也不可谓不猛烈,但在王佐面前,愣是没有半分机会。 王佐的招法并不眩目,就是谋定而后动,流畅自然,简洁实用,只要被他粘上了,就如附骨之蛆,随形之影,挥之不去。 不愧是正德九年的武状元,难怪陛下会将自己派发到他的麾下,少年陆炳心神激荡,紧步跟了上去。 毛伯温与石安之二人越走越快,出了楼梯,眼前一畅。 原本熙熙攘攘的酒楼大堂,现在变得空空荡荡,桌椅都被摞了起来,只在中间拼了三张八仙桌,桌上铺着羊毛毡子,上面摆好了笔墨纸砚。 所有人员都被李步蟾以毛伯温题字的名义让了出来,候在门外。 听到楼上的响动,两人互视一眼,脚下更是快了两分,刚刚走过八仙桌,便听到后面一声惨呼,接着王佐便拎着人从楼梯间出来。 王佐将钱大音往地上一放,抱拳道,“毛御史,幸不辱命!” 毛伯温有些惊讶,不想王佐这般利索,转身看了看地上的钱大音,拱手还礼,“王千户援手之情,伯温在此谢过!” “职责所在,毛御史言重了。” 王佐再次拎起钱大音,在一众惊诧的眼光中出门,“此獠有些来历,我先带走讯问一番,再与毛御史分说。” 毛伯温也不客套,礼送他们出门。 他是朝官,王佐是锦衣卫,是帝王鹰犬耳目,两者可以合作,但不可能结交。 李步蟾看着王佐手中的钱大音,一刻钟之前还是威风八面的百里侯,现在却成了一条即将下锅的死狗,不由得摇摇头。 “你这孺子,在那边摇头做甚,还不过来磨墨?” 毛伯温站在八仙桌前,三张桌子并排,羊毛毡子上铺着三张宣纸。 这是准备给这间酒楼题匾,如今的题匾,不能放大缩小,做多大的匾额,就需要写多大的字。 李步蟾上前挑出一管最大号的斗笔,又挑出一支长锋羊毫,放到洗子中泡透,然后才轻轻地磨墨。 不多时,墨香扑鼻,毛伯温抓起斗笔,饱蘸浓墨,信笔为书,八面出锋,极尽纵横之势,须臾之间,三个大字“钓鱼台”跃然纸上。 “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 石安之捋着胡子,面带异色,“如此沉着痛快,酣畅淋漓,东塘兄莫不是自刷墙中来?” 毛伯温指着石安之,两人哈哈大笑。 今日谈笑擒敌,说起来轻描淡写,实则其中甚是凶险,以后来钱大音展现出来之武力,局中三人但凡有一丝不谐,不堪想象。 本就杀了知县的钱大音,再杀一巡按一教谕一童子,又能如何? 毛伯温虽然养气功夫了得,胸中之激荡,也浩若惊雷,此时写字,自然不再像平时那般精雕细琢温文尔雅,而是地龙翻身,千钧一发。 用小笔题上“庐陵东塘”四字,毛伯温甚是得意,“纵是复书纸,恐不可再得也!” 得到话本中“八府巡按”的亲笔题字,酒楼的姜掌柜都快欢喜得疯了,跑过来“砰砰”给毛伯温跪下磕头。 毛伯温扶他起身,温言道,“不用谢我,这也是你平日宅心仁厚,结的善果。” 李步蟾搓了一团棉纸,细心地吸了残墨,姜掌柜又过来谢他,石安之从后面笑道,“谢他是正理,今日这孺子确有微功。” “不错,亏得他居中调度。” 毛伯温看着这个新收的弟子,越看越是喜欢,“碧涧浅尝,小子暗传春信。” “不敢不敢,全仗恩师运筹帷幄,小子不敢居功。” 李步蟾将题字卷起来,交给姜掌柜,笑着回道,“铜镜高悬,老师明察秋毫。” 三言两语之间,又是一首巧对。 毛伯温回顾石安之,莞尔一笑,“若素兄,现在我算是知道了,这孺子能取天心阁那一百两,确非幸至。” 第60章 心送 两刻钟后,小淹驿站外。 李步蟾与两位师长依依惜别。 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知县被当场捉拿,对于安化县来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毛伯温必须赶去县城善后。 到了此处,便出了小淹镇。 此时日头微微西斜,天上仿佛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炙烤着大地的,已然不似尘世之间的凡火,而是来着九天之外的神焰。 毛伯温不让他送了,“日头酷烈,就此止步,为师宦途倥偬,往后只能是鸿雁往来了。” 李步蟾也不矫情,依言止步。 “李太白云,“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学生力弱不堪远行,就在此心送恩师两亭之地。” 一亭十里,两亭二十里,这孺子花样不少,心送又是个什么说头? 毛伯温淡淡一笑,与石安之转身而去。 一行人在官道上急急赶路,耳中是鸣蝉有气无力地嘶鸣,谁都没有心思说话。 “嗨!真是昏了头了!” 走出去十来里路,毛伯温突然止步,扶额道,“险些忘了一事,没有交代。”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叫来随从,吩咐道,“你脚程快,将这卷书给他之后再追上来。” 随从领命,而去,一路疾行,满头大汗地沿着官道回走,快到小淹驿站,远远地看到,在先前的分袂之处,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太阳又斜了一些,李步蟾的脸被晒得通红,身上的麻衣被汗湿透了大半,旁边的蒋桂枝给他带了一瓮水,被他饮了半瓮。 看到随从返回,李步蟾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是恩师有什么吩咐么?” 随从将书交给李步蟾,惊愕地问道,“如此酷热,小郎君不回家纳凉,站在道旁做甚?” “恩师此别,相见遥遥无期,学生不能随侍身侧,所以心送两亭。” 李步蟾接过蒋桂枝递来的手帕,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依恩师的脚力,应该还有一刻钟,才能走出两亭之地,一刻钟之后,我心方回也!” 随从一时僵住了,他这才知道,先前李步蟾所说的心送,是个什么意思。 他不便久留,既然将书送到,给李步蟾行礼之后,转身再追毛伯温一行。 一个时辰之后,随从终于追上。 待他饮水休息一阵,毛伯温召他问话,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毛伯温听了,沉默半晌,过去对石安之施了一礼,肃然道,“若素兄,你今日送我芝兰玉树,他日兄弟必当还上这个情分!” 芝兰玉树,本是谢安谢玄叔侄问答之语,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出,石安之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必是李步蟾之事。 他回礼道,“东塘兄言重了,子曰“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若无夫子,芝兰亦只能遗于深林也!”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 山影重叠,再次将随从的背影掩住。 又过了一刻钟,恭立的李步蟾松弛了下来,抱着水瓮,拉着蒋桂枝去了百足。 今日之事,必须跟刘诗正合计一番。 回到百足村,见到刘诗正,将后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说李步蟾被毛伯温收为弟子,又听到钱大音居然是杀官冒充的西贝货,刘诗正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这情节跌宕起伏,比话本要刺激多了。 过了好一阵子,刘诗正才回过神来,由衷地为李步蟾感到高兴。 李步蟾本来就为石安之所喜爱,现在又列入毛伯温之门墙,有两位进士耳提面命,想不出头都难。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安化这样的地方,秀才就是稀罕物,举人几不可见,到李步蟾这里倒好,进士都能凑上一双。 看看毛伯温送来的书,是一册《大明集礼》。 这本书与科试无关,李步蟾有些不明就里,但毛伯温郑重其事地让人送来,肯定是藏有深意的。 刘诗正的本经是《礼》,初始也有些不明所以,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急急地翻到“祠堂”一章。 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有些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蟾,亏了你这位老师维护,我也是疏忽了,不然的话,怕是适得其反,难以收场!” 李步蟾拿过书本一看,也是呆住了。 感情自己这番闹腾,只是因为坐井观天,无知者无畏? “庶人无祠堂,惟以二代神主置于居室之中间,或以他室奉之。” 这么一行字,墨色乌黑,字形板正,像一位手持戒尺的先生,站在《大明集礼》中,严肃地瞪着他。 小子,你莫非以为,是你家的祖宗,是你家的土地,你就可以建祠祭祀了? 若是没有规矩,任意私搭乱建,那我大明的良田,岂不是处处都是祠堂了? 对于建祠祭祖的规矩,朱元璋早就规定了,说起来就是一条,看祭祀的这位先祖是不是官身。 是官,可。 是民,废。 如李晟这般,只是北宋庶民之身,是不配享受祠堂的,子孙要祭祀,只能将牌位置于家中神龛祭拜。 按照这个说法,李步蟾的申诉,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步蟾诉状的基础,就是两个字“坟寺”。 这个问题就大了,李晟一介庶民,连入祠堂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坟寺? 李步蟾额头上汩汩冒出细汗,一看刘诗正,汗也不比他少。 亏得朱元璋定下的规矩,百多年下来,已经埋在故纸堆了,连刘诗正这个学《礼》的廪生都记不起来,其他人更是不消说。 若是圆通僧知道这个,拿这两行字泰山压顶压下来,李步蟾无可辩,亦不敢驳,只能束手任人宰割。 儒家以礼立身,凡事一扯上了“礼”,就开始不讲道“理”了。 在《论语》中,颜回死,他的父亲颜路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想给儿子的丧事办得隆重一点。 他想着颜回是孔子最器重的学生,就向孔子借车,来运送颜回的棺椁,不想却被孔子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按照孔子的说法,颜回只是士而不是官,是不配享受马车拉棺的待遇的,同样的道理,他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只是士而不是官,他也没有想过,用自己的马车给儿子拉棺。 这个马车,只有他能用。 第61章 官贼 李步蟾合上书,一阵后怕。 今日被毛伯温收为学生,确实是突如其来,出乎了李步蟾的预料。 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老师。 这个尘世间的各种正反两面,编织成繁复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路标,一面指向道德,一面指向利益。 李步蟾两世为人,从来不敢奢望官员的道德良心,会为了一个毫无瓜葛的乡间小童而触动。 他不清楚毛伯温的所思所想,但隐隐有些猜测,但不管毛伯温是怎么想的,这个情分,他是记住了。 而且,哪怕毛伯温有利用的心思,他对此并不反感,反而感到高兴。 一个人有价值,总是好的。 坐了一阵,李步蟾起身回家。 过了这么久,蒋桂枝的兴奋之情还未过去,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这会儿倒是不问拜师的细节了,又问起那个假钱大音来。 知县老爷居然是个西贝货,这个冲击委实太大,对小丫头世界观的冲击,有些炸裂。 说起来,这是一个技术问题。 一个新到任的地方官,如何证明自己就是自己呢? 要知道,官员的任命,需要严格地遵循回避制度,不得在本乡任职,甚至有至亲都不行,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域,是无人能替他证明,他就是本尊的。 而想要查看官员的人事档案,档案都在吏部,轻易不会示人。 官员用来自证之物,只有官凭。 官凭是两件东西,一是委任状,一是身份证明。 闲话一句,不要被后世的影视剧骗了,动则掏出一枚官印,官印只有在到任之后,与前任做完交接之后,才能到手的。 大明官员的委任状,五品以上称“诰命”,六品以下称“敕命”。 诰命由皇帝亲自颁发,用云鹤锦绸,还要加盖宝玺,敕命就简单多了,只用精白棉纸,就由吏部颁发。 官员的身份证明,隋唐时用鱼符,到了大明,则是用牙牌。 依照品级,牙牌的质地各异,有象牙、金属、兽骨或木材制成,上面刻有官员的姓名、职务、履历以及所在的衙门。 牙牌上也有防伪措施,上面会写明官员的体貌特征,岁数相貌,比如某员“短小紫棠,细眼微髯,面有疤痕”,或者说“高大微髭,大眼,面白如玉”。 只是,这样的描述,实在太过笼统写意,都不用易容,到街上随便溜一圈,就能拉出一个团队出来,保管都符合描述。 后世老舍的父亲在紫禁城当差,做禁军军官,他出入宫门,全凭一张腰牌,上头的描述就是四个字“面黄无须”,这四个字有还是没有,似乎意义不大。 如此这般,除非这位官员的体貌特征有大异常人之处,比如像刘墉刘罗锅那般身高超过一米九,或者像祝枝山那般,手上有六个手指头,否则从技术层面而言,冒充官员难度真心不大。 说话间,两人到了沙湾村。 这一路过来与上午之时自又不同,连土地庙的土地公土地婆似乎都要热切了几分。 李步蟾的手就没有放下来过,脸上都能笑出褶子了。 回到家,李步蟾上了阁楼,独自打了一局棋谱,棋声丁丁然。 此间事了,去县城之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夕阳未落,城门未闭。 踩着斜辉,毛伯温一行进了县城。 县不可一日无主,在路上,毛伯温便将安化县事临时委与教谕石安之。 安化县本就没有县丞,而教谕石安之进士出身,曾任吴县知县不说,还在安化任职多年,对县事了如指掌,由他来代理县事,最为合适不过。 巡按御史“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在巡狩期间,若是五品以上官员违法,尚需要向皇帝参纠,恭请圣裁,若是六品以下官员,事实清楚,他能当场拿问。 这个处理,无人能够质疑。 毛伯温与石安之稍作交待之后,便宿在县衙。 花厅寂寂,冷月如钩。 今夜的县衙,显得分外寂静,连夏虫的鸣唱都清晰可闻,尤其是那些螽斯,三只五只,便及得上一个戏班子。 它们亦活在人世间,但人世间的变故,与它们无关。 毛伯温巡按地方十余年,今日假冒知县之事,对于别人来说,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对于他而言,也只寻常。 盗贼劫杀赴任官员,冒名上任之事,历朝都有,并不鲜见,甚至在民间话本当中,大唐高僧玄奘法师之父,就是为盗贼所害,再李代桃僵,二十年都未曾暴露。 所以近年来,官员在履新之时,只要不是穷得疯了,多少都会雇佣几个人手,护送自己上任。 其实,在毛伯温看来,官员被劫杀,这算是大事,但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盗贼杀官之后冒名顶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才算了不得的大事呢? 盗贼杀官,冒名赴任之后治理一方,居然能够井井有条政绩斐然,为上级与百姓交口称赞,盗贼当官比读书人干得还要出色,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名教门徒从书斋中出来,捧着四书五经,只会子曰诗云,笔下有千言,胸中无一策,在科场上是文战老手,真到临渊之时,便为胥吏操纵糊弄,玩弄于股掌之上。 盗贼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出身贩夫走卒,经历过黑暗的鞭挞,做了盗贼之后走南闯北眼界开阔,一次次从死亡陷阱中爬出,让他们的阅历手段都非常人所及,当起官来比一般的读书人强太多了。 正统年间,广东雷州府就发生了类似之事,盗贼杀官冒任,政绩斐然,非但得到了上级与同僚的称颂嘉许,百姓也都庆幸他们得到了一位贤太守。 也就是后来那位真太守的儿子过来探望父亲,揭破了这位“贤太守”的真面目,不然这个能干的盗贼都要晋升了。 就说今日捉拿的冒充安化知县钱大音的盗贼,在安化干得也不算差,若是被他熬到了明年考评,搞不好还能评一个中上。 十年寒窗的士子,竟然不如罪恶渊薮中打滚的盗匪,如此实情,让名教圣贤情何以堪? 第62章 拜门 读书人不如盗贼。 毛伯温嘴角满是嘲讽,他能知道,庙堂衮衮诸公能不知道么,与他一介七品微官何干? 对于他来说,今日最大的事,并不是捉拿了钱大音,而是收了李步蟾这个学生。 收这个门生,并非临时起意,真正说起来,在他受理此案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苗头。 十余年的巡按生涯,从福建到河南再到湖广,他已经腻了,累了,烦了,厌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光鲜如锦,但又有几人知道,这锦里包着的都是苦水。 巡按监察地方,凡事几可一言而决,但为了约束巡按,朝廷也是煞费苦心。 不能携带家眷,便是一宗。 十余年来,毛伯温与妻儿相处之日,屈指可数,偶尔借事回京,都要来一出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今日在李步蟾家见到蒋桂枝,毛伯温当时差点泪目,若非养气甚深,当场就得闹笑话。 毛伯温已经不惑,柴桑人陶渊明在此时都要从彭泽县辞官“骏奔”,去武昌奔丧了,自己也该“不惑”了。 他也不再想着如何青云直上了,只要能回京当个京官,与家人团聚,过过民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常日子,他就满足了。 借用此案,收下李步蟾,说起来多少有些借力的心思,但毛伯温扪心自问,俯仰之间还算无愧。 如今大明的师生关系,可称无耻,“拜门”之举蔚然成风。 拜门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拜师,不过是以师生之名,行攀附之实而已。 拜门之前,双方可能并不相识,对于老师的辈分年龄,品行学识,门生可能都一无所知。 之所以拜师,只需一条,老师有用即可。 比毛伯温早登一科的南海方献夫,在任吏部员外郎之时,遥拜王阳明为师,以王门弟子自居,就是此例。 更离谱的,还有“倒拜门”。 一些官员也希望能网罗门生,想将崭露头角的新人收入门墙,为此有人竟不惜主动登门,强令拜门,将师道践踏如污泥。 “说起来,自己这也算“倒拜门”了?” 毛伯温有些自嘲,抬头看着月色,怔怔地发了一阵呆,心中有言,但杜甫“今夜鄜州月”在前,他是不敢再题了。 他轻轻抹了抹眼角,缓步回到书房。 对安化县事的安排,毛伯温已经打好了腹稿,一封奏疏一挥而就。 奏疏奏报了今日之事,并在后面荐举石安之为安化知县。 自先秦以来,荐举都是担着巨大干系的,范睢便因举荐郑安平与王稽,辞相病死。 大明亦行连坐之法,荐举失实者同罪。 毛伯温荐举石安之,固然有李步蟾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是石安之本身持身正品格高才干亦足,治理一县绰绰有余。 “臣毛伯温谨奏: ……窃闻国之兴衰,在于得人。今有闽侯进士石安之,家传坟典,文采炳蔚。又尝大治吴县,劝课农桑,一境丰穰,心力俱勤,邑服其贤。 臣察其器识明敏,堪任牧民之职。昔鲍叔举管仲而齐霸,祁奚荐解狐而晋治。臣虽不敏,敢效前贤。倘蒙圣鉴,试以剧县,必能勤政安民……” 距安化县城二十里,有山耸峙,高可接天。 山顶有池,池水青碧冷冽,登凌绝顶,可见四周有九条山脊环绕,宛若九龙临池饮水,因此得名九龙池。 九龙池周围人烟稀少,只在山脚有一座军营,军营不大,仅有十旗军士。 这是锦衣卫安化百户所。 安化县小地偏,锦衣卫之所以在此设立百户所,还是因为茶叶。 自洪武年间驸马欧阳伦之事后,锦衣卫便加强了对安化的监察控制。 盛夏之夜,纵然夜深,亦自朦胧,朦胧之中的九龙池,莽莽苍苍,天公似乎将九龙池水掬于天上,再任意洒下,又平添了一分清冷。 “啪……啪……” 棍棒锤击皮肉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响声沉实,显然不曾放水。 火把“噗哧”燃烧,节堂中有十来个人,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晴不定。 王佐站在堂上,淡淡地问道,“三十记军棍,你服是不服?” 一名校尉持着五尺长的军棍,肃然站立,陆炳跪在地上,背脊上血痕如蛇,他却依旧挺得笔直,嘴唇死死地抿着,听到王佐问话,他方才张嘴,蹦出一个字,“服!” “啪……啪……” “我知道你不服,不就是跟一个顽童玩笑两句,戏弄一番么?” 王佐看了看堂中的人,是这个百户所的百户总旗小旗,“你想着,其他的锦衣卫,出格的事儿干得多了,你这算个啥,毛都不算!” 陆炳眼神有些露怯,显然被王佐一语中的。 王佐走了过去,抬着脚,脚背托着陆炳的下巴,扭向安化百户所的军官,让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锦衣卫百户所与寻常百户所不同,其中军官大多都是世袭子弟或者功臣后裔,这些人皮肤松弛,目光泛散,百户的肚子腆着,腰带都快勒不住了,与其说他们是军人,不如说他们是商贾更加贴切。 被两人目光直视,这些人不自然地偏头略了过去,王佐讥诮地笑了笑,沉声问道,“陆炳,你是拿自己与这些废物比较么?” 他的脚背一沉,一脚踹了出去,陆炳被这一脚蹬出三步,膝下磨出两道血痕,王佐厉声再问,“陆炳,你是要成为这样的废物么?” “不是!我不做这样的废物!” 陆炳不屑地看着大腹便便的百户,大声吼道,“我陆炳要做大明最强锦衣卫!” “大明最强锦衣卫,你凭什么?” 王佐压低身子,将脸凑过去,也大声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陆炳神色一滞,王佐道,“那个假钱大音在这里大摇大摆地当了两年县太爷,这帮废物视若无睹,他们自然是废物。 不过,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了两天,我们同样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我们就不是废物么? 人家一个九岁童子,一个照面之间,就将那个假货拎出来了,不但拎出来了,还能与之周旋,覆手灭贼。 就这样的英才,你还敢不服气?你以为没有你我,他就没招了?若是真让他带着二三十个农夫抓了匪贼,我锦衣卫的脸皮还要不要了? 他们师徒将一件现成的功劳放到你的手上,你非但不领情,还刁难人家,还一臂两臂?” 第63章 明暗 陆炳白净的脸皮涨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他又羞又怒,对一旁的校尉狂叫道,“来!没吃饭么,用劲!” “啪……啪……” “咱们锦衣卫,一定要懂规矩,一定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王佐声音放了下来,负手背对着陆炳,看着外面幽幽的山月。 “咱们就是拳头,就是刀子,咱们都是没脑子的武夫,要办大案子,必须找到脑子! 太祖爷爷都想好了,凡是大案,都是我锦衣卫与监察御史配合,御史核查弹劾,我等抓人审讯,如此才有了空印案,才有了纪纲案,才有了刘瑾案! 毛伯温巡按地方十余年,代天巡狩,他有所命,我这个千户都要垂首听令,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儿戏?” 陆炳这下是真服气了,仰头大叫,“属下陆炳知罪,该罚!” “哦?”王佐转身,猛然大声吼道,“你该当何罪?” “依《大明律》,军中玩忽职守,中责!” 陆炳嘶声高叫,“来!当责五十棍!” 军中分轻责、中责、重责与极刑,中责轻则三十,重则五十棍,王佐本是拟的三十棍,陆炳气盛,自请五十棍。 执刑校尉有些为难地看着王佐,王佐淡然挥挥手,“打!成全他!” 半个时辰之后,书房。 陆炳的上身包扎白布,端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堆笔录,他一脸便秘,“师傅,让我整理这个,还不如再打我二十军棍呐!” “不光笔录,还有卷宗,还有上呈的奏疏,都要你来写!” 王佐捧着一杯黑茶,汤色赤红如酱,“太祖爷出身低微,也要苦读,后来他的书法文章,又有几个进士能比得上了?你若是连公文都不会,那就是个莽夫,就别嚷嚷着最强锦衣卫!” 陆炳苦着脸,知道这个师傅说出的话,比泼出去的水更难收回,只得忍着背部的疼痛,跟那些笔录较劲。 仙鹤少年心里哀嚎,想做最强锦衣卫,咋就那么难呢? 烛光之下,王佐幽幽地看着这个倔犟且骄傲的少年,目光有些复杂。 像安化这样的小事,原本派个小旗总旗就足够应付了,之所以由他这个锦衣卫千户过来,就是为了让陆炳历练一番。 陆炳的父亲陆松袭祖父陆墀之职,不过是锦衣卫总旗,他的母亲是兴王世子的乳母,出身平平无奇。 一切都在去年天翻地覆。 兴王世子赴京即位,陆松作为潜邸旧人,一跃成为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十四岁的少年陆炳也入了锦衣卫,成了锦衣卫舍人。 锦衣卫舍人,不过是勋贵子弟一块镀金的跳板,这块跳板一过,直接就是百户的实职起步,运作得力,很快就能到千户与指挥使。 甚至,只要今上龙体康健,锦衣卫以后肯定是眼前这个少年的。 今上睿智无双,能得他信任之人太少,这个少年与他岁数相若,虽然高下有别,却是真正的总角之交。 王佐文武兼资,是锦衣卫中难得的人才,为嘉靖钦点为陆炳之师,王佐自然体贴圣意,用心教导,但对于如何调教,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最为紧要的,是让陆炳知道,何为锦衣卫! 王佐推开窗户,夜色幽深,碧海青天。 一盏烛光如豆,摇曳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微弱到了极处,同样也是耀眼到了极处,绚烂到了极处。 锦衣卫,也应该是这般。 身处暗室,但此心须存光明! 安化县学。 今岁的院试,大宗师将长沙府的时间安排在六月中,故而安化县学比之平时,更要清静几分,大有“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之概。 一声鸡鸣不合时宜地将石安之从梦中叫醒,石安之在床上纹丝不动,老妻蔡氏捧着一碗白粥进房,“起来喝粥!” 石安之鼻孔中哼哼了两声,眼皮子都没翻,昨日在烈日下奔波百里,他的岁数在这里摆着,确实是乏累了。 “大清早的,你把我使唤起来,自己倒是不动弹了。”老妻等了会儿,将白粥放下,过来掀开他的被子,“起来,别误了事!” 石安之总算睁开一条缝,伸手接过白粥,张嘴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一首绝句念完,石安之抹抹嘴,又倒了下去,一扯薄被,瞬间复原。 他的被子也有些奇怪,长宽相同,正正方方的,像一条手帕似的。 这样的被子,有一宗妙处,怎么盖都随意,不需要睁眼去寻觅被头,扯过来盖上就是。 石安之满足地哼了一下,也是,粥喝完后,拖枕,躺倒,再睡上一个回笼觉。 天下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床前的蔡氏都快疯了,饶是她一向贤淑,也不禁仿效了河东狮吼,“石若素,你还不起来去县衙,想要人家毛御史等你到何时啊?” 这一嗓子,比窗外的雄鸡厉害多了。 石安之猛地翻了起来,宕机的脑袋用力晃了晃,好容易才想起来毛伯温交代之事。 半晌之后,他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拍拍床铺如辞别好友,又占了一绝。 “花竹幽窗清梦长,尘虑全消笑人忙。 华山处士如相见,惜哉今日别此床。” 西苑,太液池。 此地在辽时被称为瑶屿,不过是南京城北郊游乐的方隅之地。 到金国便在此大造离宫别苑,到了蒙元之时,便以此地的海子为中心,营建大都城,此地便成了皇城禁苑,称为“上苑”。 永乐以后,对上苑又行扩建,以成中、南、北三海。天顺年间,更是在此大兴土木,填平了仪天殿与紫禁城之间的水面,砌筑了团城。 嘉靖便是从团城过来,坐在步辇之上,只恨麾下没有后羿那样的猛将。 今年的伏日比往年来得更加猛恶,三足金乌好似醉了一般,在天上发起了酒疯,让地上的这位真龙天子都热得受不了,跑来这里避暑。 一出团城,嘉靖便觉得神清气爽,万顷碧波仿佛一杯深不见底的绿豆汤,天公喝了之后,就将那酷烈的暑气收走,慷慨地余下一湖阴凉。 第64章 双蟾 嘉靖漫步走到万岁山。 此山原名琼华岛,营建于金,是以太湖石叠垒而成,当时缺少太湖石,刚好北宋二圣拱手献上汴京,便将汴京的艮岳拆了,将其中的太湖石运到此处,筑成此山。 万岁山峰峦隐映,松桧隆郁,秀若天成,一人原本站在山腰鸟瞰佳景,见到皇帝的步辇过来,赶紧从高处下来,恭立路旁。 嘉靖移步过去,温言相问,“文卿从吴中来京,初来乍到,可还适应?” 眼前的这人,年过半百,面目清峻,如此酷暑,他依旧身着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补子上的鹌鹑都神采奕奕,不见一丝褶皱。 此人是吴中名士文徵明。 他于今年得苏州巡抚李充嗣举荐,授为翰林院待诏,到京不过半月,便奉旨来西苑作画,将此间胜景写入画图。 “蒙陛下关怀,微臣还能适应。” 文徵明眼观鼻鼻观心,看他一板一眼毫无趣味,嘉靖眉头一皱,“文卿到京,所见所闻,可有言语教朕?” 文徵明肃然道,“微臣是待诏,而非谏臣。” “文卿谨守本分,大善!”文徵明言语无味,嘉靖便不再多言,步辇前行。 走出去几步,嘉靖似乎想起来什么,又招手让文徵明过来,“坊间传闻,文丞相是文卿祖上,此言可确?” 文丞相,便是文天祥。 文徵明古板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朝东边拱拱手,那边的府学胡同,有文丞相祠,是文天祥被囚之所。 “非也,坊间传闻不确。不过,宋瑞公虽非家祖,与微臣确有渊源。” “哦?”嘉靖拍拍手,步辇停了下来,“能否与朕说说?” 文徵明躬身禀道,“我文氏姬姓,裔出西汉成都守翁,始着姓于蜀。后唐庄宗之时,自成都徙庐陵。传至十一世,家祖与宋瑞公宋珍公乃同出兄弟,家祖官衡州教授,子孙因家衡山。国朝之后,方至姑苏长洲。” “原来如此,”嘉靖点点头,从步辇上下来,说到文丞相,即使是帝王,亦不敢轻忽,“朕记得大内藏有文丞相手书的《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卷》,就赐与你!” 文徵明伏地叩首,“文氏谢陛下隆恩!” 嘉靖不再上辇,挥手让人不用跟来,他也不上山,自顾自地朝水滨走去。 忽然,他扬声唤道,“陆炳,来!” 随侍的陆炳,应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穿过比太阳还要炽热三分的目光,疾步走到嘉靖身边。 嘉靖走上一座白玉石桥,桥中有小亭一座,嘉靖扶着围栏,陆炳上前将坐凳楣子细细擦净,用手背试试温度,再伺候着嘉靖坐下。 看着眼前的万顷碧波,过了良久,嘉靖突然问道,“阿炳,你看这太液池如何?” “皇家气象,自然是不同的。”陆炳偷偷打量着嘉靖的脸色,“嘿嘿”笑道。 嘉靖面无表情,“说实话!” “那……小的就实话实说了……”陆炳的笑语中,带了一丝莫名的伤感,“陛下,眼前的太液池漂亮是漂亮,不过小的还是喜欢咱们安陆的涢水!” 嘉靖默不作声,只是搭在栏杆上的手突然握紧了。 陆炳幽幽地叹道,“小的也不怕陛下笑话,我是真的想安陆了,这太液池再漂亮,也只是给人看的,能打漂么?能下去泅水么?能下去捞鱼么?能去和渔娘吵架么?” “是啊,这太液池再美,也是死的,哪里像涢水,那是活生生的!” 嘉靖的脸色也生动起来,突然抹了一把嘴角,“被你小子一说,朕倒是想起咱安陆的涢酒了!” 陆炳有些放肆地笑道,“小的还记得,那年陛下想要探访李太白,偷出王府,结果诗仙的仙踪没寻到,倒是灌了一肚子的涢酒,后来倒是连累小的屁股差点被打成了四瓣!” 安陆可算是李白第二故乡,他与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成婚,酒隐安陆,在此蹉跎十年,隐居之处,据说就是安陆白兆山桃花岩。 眼前的天地没有旁人,说起这些往事,两个身处异乡的少年,都“嗤嗤”笑了起来。 “说起挨揍,你算是行家了!”嘉靖乐呵呵地问道,“听说这次去安化,又被你师傅给揍了?” “挨了五十军棍,天气热,刚结痂!”陆炳咧咧嘴,正色道,“不过,小的违了军令,该揍!” 嘉靖看着陆炳,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奏疏与那些公文,都是你写的?” 说起这个,陆炳的脸就苦了下来,“陛下,小的脑子蠢笨,学这些个东西,难为死了!” 这些话没有一点水分,为了对付这些功课,陆炳整整两天两晚没睡觉,比挨军棍苦多了。 “你倒是长进了,看来朕给你挑的这个师傅还不错,没有虚应敷衍。你蠢笨?” 对王佐的差事,嘉靖还是满意的,他回头看了看万岁山,山顶是广寒殿,山腰是仁智殿,文徵明应该就在仁智殿观景。 嘉靖问道,“认识那位文待诏么?” 陆炳当然是认识的,吴中四大才子,真正是名动天下,不然的话,文徵明也不可能被举荐入翰林院为官。 “这就是一个笨人!” 嘉靖淡声道,“比你笨得多了!” 看陆炳有些将信将疑,嘉靖道,“这位文待诏,八岁都还不会说话,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痴的!” “这位也是……” 陆炳意外地惊呼,声音有些大,他赶紧闭上嘴巴,讪讪一笑。 “这位文待诏之事,你尽可以去查,看他是如何从一个愚笨的少年,成为与唐解元齐名的文坛泰斗的。” 在亭里坐得久了,嘉靖起身前行,“说说,那位如新建伯一般,四岁语犹不甚了了的李步蟾,究竟如何,值得你们在奏疏上这般嘉许?” “这个小娃确实有几下,都快成精了!” 陆炳跟了上去,虽然有些不服,但以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有什么诋毁贬低之词。 “李步蟾?” 一番奏对之后,嘉靖语气莫名,“不知相比金丹白玉蟾,李步蟾这只乡间小蟾,又有几分成色?” 第65章 房牙 白玉蟾。 这位的名头可就大了。 他创建了金丹派,位居道教南宗五祖。 白玉蟾命运多舛,年幼时父亡母改嫁,如同黄连一般。 但他天资聪颖,七岁便能赋诗,背诵儒家九经,凡世间有字之书,无不经目,三教之书,无书不读,为文制艺,吟诗作赋,无所不能。 十二岁时,白玉蟾赴广州贡院参加童子科,此次的童子科考官,是大名鼎鼎的韩世忠。 面对韩世忠的考题“织机”,白玉蟾现场作诗,技惊四座。 “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 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胸襟格局,难怪会有后来的高道白玉蟾。 不得不说,白玉蟾与李步蟾,还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嘉靖爱道,陆炳是深知的,见他将李步蟾与白玉蟾相提并论,陆炳凑趣道,“天子鸿福,天降宝蟾,小的为陛下贺!” “宝蟾么?”嘉靖呵呵一笑,眼神却是阴鸷如枭,“阿炳,那假知县你们瞧不出来,那宝蟾却一眼就瞧出了破绽,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陆炳一怔,这还能为何,不就是自己蠢笨,人家聪颖么? “智耶?愚耶?” 烈日之下,嘉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以为,就是你的脑子不如他的脑子?” 嘉靖头也不回,语气如冰。 “不是的!”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到了太液池的南边,前面的海子中有一小屿,上有高台凌于水面,名曰墀天台。 陆炳有些木然,有些机械地看着嘉靖,只见这位天子抬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方高台从水面跃出,似与天齐。 “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没有天!” “对浩瀚高天……他不存敬畏之心啊!” 自夏季以来,接连五个月,很少下雨,即使中秋都过了,枫叶都泛红了,天气还带着炎热。 李步蟾摇着扇子,走在县城街道上,经过几番周折,他总算是迁到了县城。 清明时节,他就盘算着搬回县城,宝庆府重审,就拖到了端午。牌坊一立,就延到了六月。 这么拖来延去的,到了伏天,天气酷热,李步蟾干脆又在沙湾住了两月,等过了中秋,才拜别了刘诗正一家,搬到了县城。 县城东门不远处,就开有房牙行,李步蟾信步走了进去,看了看四周的布局,在墙上贴着一些赁帖,赁帖上头还挂有一张牙帖,说明这是一家官牙。 “笃笃笃!” 李步蟾敲了敲柜台,桌后打盹的房牙抬起花白的脑袋,有些迷糊地往四下里张望,只有一个童子站在店里。 被人扰了清梦,他倒是没有动怒,只是抛下一句,“孺子,我这里是牙行,不是糕点铺!” 见他又准备去跟周公约会,李步蟾又敲了敲柜台,一本正经地道,“牙行不卖糕点,不是好酒馆!” “呦呵,有点意思!” 房牙揉揉嘴角,似笑非笑,“这位小郎,你是想租,想典,还是想买?” 大明的房屋交易,不但有租有买,还有典,若是房主遇事需要银钱周转,他们不想卖房,但租房又不够,便将房屋交割出去,签个十年二十年的长约,到期之后,房主又可将房屋收回。 这就跟典当差不多,产权在手,将使用权押出去,所以叫“典房”。 “劳你看看,有无典让十年的院子?” 李步蟾琢磨了一下,选择了典房。 十年之后,自己大概率已经不在这个小县城了,这年月没有炒房团,自己的资金有限,要用在刀刃上。 “你要典座院子?” 房牙这下来了精神,小县城流动人口本来就少,他们这行本就不易,却还有私牙过来分一杯羹。 按理说,牙行必须持有官府发给的牙帖,大明律说了,“俗之经纪,皆官为给帖,凡鱼盐豆谷,觅车雇船骡马之类,非经纪关说则不得行”。 但规则这东西,定出来就是给人破坏的,无帖私牙能干,就有能干的道理。 房牙起身给李步蟾沏了杯茶,殷勤地问道,“鄙人吴涛,小郎怎么称呼?” 见他前倨后恭,李步蟾倒也不以为意,跟他道过姓名,吴牙房的殷勤之色更是浓厚了三分,“原来是李小郎,你来关照老汉的生意,老汉一定给你挑套好房。” 李步蟾呵呵一笑,淡淡地道了声承情。 吴房牙摸出一本磨破了边,瞧着可以入古董行估价的册子,“李小郎既是典房,所需房屋,正房几间厢房几间,地理方位,年头户型,可有一定?” “这倒是没有。” “嗯……那小郎是几人居住?” 李步蟾看了这房牙一眼,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四五个人!” 吴房牙点点头,“那要四五间屋,瞧小郎是个读书人,当然还要有书房,最好还要有个庭院……” 都不用李步蟾说话,吴房牙就将他的居所规划了一个大概齐,一边琢磨,一边翻动着手中的房册。 吴房牙两鬓飞霜,岁数不轻,似乎还有点老花,举着册子手伸得老远,还时不时将手指搁嘴里,蘸点口水,再翻看册子。 “有了,有两处房,都合乎小郎所需。” 终于,吴房牙将房册一合,说道,“一处是在崇文坊,距离文庙不远,典房十年,作价十二两。一处则是在城南盛业坊,典房十年,作价九两。” 李步蟾点点头,他记得《金瓶梅》中有过描述,武大郎两口子在县衙门前的黄金地块典的宅院,四间两层带两个院子,价格跟这个也差不多,花了十多两银子。 “这两处地方,各有优劣,”吴房牙笑道,“崇文坊的院子稍小一些,旧一些,但有口水井,盛业坊的院子位置差了不少,却是开了一间门市。” 李步蟾还是不得要领,起身道,“先去看看再说。” “好的好的!”吴房牙连连应声,满脸堆笑,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李步蟾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粒小小的碎银,抛了两下,吴房牙嘿然一笑,这才拾掇了一下,带人出门。 吴房牙生意清淡,店中没有聘人,出门就要关上店门。 他正扛着门板上门,一个快手走了过来,“咦,二兄,你这是要出门?” 眼睛一转,他又见着了一旁的李步蟾,又是一愣,“李步……李小郎……衙内怎么来了,小人给你请安!” 一句话下来,此人的脸色三变,腰跟着弯了下去,眼中隐藏着惧意。 第66章 衙内 “呦,这位头翁,久违了!” 李步蟾乐呵呵地朝他拱拱手,“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折煞小人了,可是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就是那天去沙湾村送朱票的快手,此刻的他额头上冷汗直冒,腰都快贴到地面了,“衙内这是要买房?小人刚好知道一处好房,包衙内满意。” 吴房牙手上举着一块门板,他是买卖人,眼睛贼,见平日里属螃蟹的幺弟,这会儿都成软脚蟹了,哪里不知道其中有故事? 先就瞧着这孺子有些道行,他还是什么衙内了? “衙内,你别见怪,老吴我上了岁数,眼睛迷糊,不识泰山。” 见自家兄弟遇上事儿了,吴房牙上好门板,走过来帮腔道,“也是衙内洪福,我家这幺弟平日里走街串巷,定是有好房的消息,刚巧让你碰上了,要不让他伺候着跑一趟?” “绝对好房,就在崇文坊,正合衙内……” “且住!”李步蟾伸手拦住快手,“我就是一乡间孺子,可不是什么衙内,头翁还请嘴下留情!” 快手冷汗从额头滴下,在青石板上拉出一条细细的水流,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是赔笑道,“是,是,小人嘴笨,不是衙内,不是衙内!” 这快手名叫吴浪,揽了快手也有六七年了。 他还记得那日去沙湾村,受了眼前这位一块腊肉和一条腊鱼,原本自己意尤未足,却是被这位以一句“克绍籍裘”给唬走。 当时在路上还后悔,没有敲够买签钱,做了一趟亏本买卖,谁曾想这位小爷果真没有白嘴唬人,不但将案子生生扳了回来,还上达天听,赐建牌坊,自己还被巡按御史收为弟子。 巡按御史还好,远在天边,可怕的是,据说这位小爷在新任知县的眼中,跟嫡亲孙子似的。 自从这些消息陆陆续续吹到吴浪的耳朵里,他就坐立不安,几次都被那熏得漆黑的腊鱼从睡梦中惊醒,腊鱼的眼睛鼓鼓的,跟庙里的神像似的。 见这快手比钓竿上挂着的鱼还要惊惶,吴步蟾有些好笑,自己也没打算难为他,至于跟见鬼似的么? 说起来这快手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但肚子里的坏水也有限,能让一个童子逼走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走,让我见识见识你口里的好房!” 李步蟾吩咐一句,就往崇文坊方向走去,有一处典房也在那里,正好一起看了。 “好咧!” 吴浪颠颠地跟在后头,见吴房牙在后头慢吞吞地,心里着急,赶紧上去牵扯了一把,让他用心着点。 吴房牙有些无奈,这兄弟胆子也不算小,怎么就成惊弓之鸟了? 他朝着前头的李步蟾,抬了抬下巴,轻声问道,“李阁老的李家?” 吴浪摇摇头,不是。 李阁老便是茶陵李东阳,李东阳家族自南宋之后,世代居住梅城,直到李东阳祖父李允兴始迁茶陵。 如今李东阳这一支虽然早已不在安化,甚至李东阳在五年前也已仙逝,但李氏在安化的影响尤存,李氏老宅前头的小巷,还被称为“学士街”。 不是李阁老的李家? 吴房牙接着问,“止庵公的李家?” 吴浪又摇摇头。 止庵公说的是李胜,他于正统七年中了进士,这是自北宋熙宁五年建县以来,破天荒的首位进士,后来官至云南按察佥事。 其子李廷璋,也是成化年间举人,算是安化县罕见的文华世家。 吴房牙就纳闷了,县中姓李的大族,也就这两家了,既然都不是,你至于被吓成这般模样么? “二兄,你就别问了,等下有点眼力见儿,规矩点儿!” 吴浪心里跟打翻了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哪里有心情跟他分说,拉着吴房牙紧走两步,跟在李步蟾后头。 他们兄弟二人在后面嘀咕,李步蟾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待吴浪上来,问起了房屋情况。 这处房屋的主家是崇文坊的总甲,他在坊中有两处宅院,原本过得很是滋润,却因为年前买了匹马,家中积蓄去了大半,就想着将这处房屋出手。 “买马?” 李步蟾有些疑惑,“他是什么身份?” 在大明,庶民是不得骑马的,《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庶民僭用鞍马,杖五十。” 即使是红白喜事,富户想有个排场,借马来骑,都需要向官府报备,这总甲居然敢买马? “嗨,不是衙内……公子你想的那样,”吴浪解释道,“那马儿是匹军马,只是有条腿瘸了,这才在民间发卖。” 这才合乎情理,李步蟾本想提醒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公子,只是看他那模样,也就懒得说了。 说到总甲的马,吴浪很是艳羡,“那马虽是有些瘸了,但真是好马,那五十两花得不冤!” “什么叫花得不冤,五十两,都够买五亩上等水田了,那瘸马顶这些好田?” 吴房牙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也就是吴浪自己是马快,就敢说这混话。 见兄长的神态,吴浪满心不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前头道,“就是那马儿,你看看值还是不值?” 只见街口一暗,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缓步走来,说是瘸马,其实也并不厉害,缓步行走时并不十分现形,估计只是不能快跑冲锋罢了。 吴浪的个头不算矮,但这匹马竟然与吴浪差相仿佛,就算没有七尺,也有六尺八九。 尤其可贵的是,一簇簇的青毛,镶嵌在白云般的毛色上,如同一串串的青铜钱,又如一片片的龙鳞,让这匹马更是显得神骏不凡。 “老张,你这又是溜马去了?” 待马儿过来,吴浪招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马儿的鬃毛,不想马儿丝毫不给面子,甩头避过,张嘴就咬,吓得吴浪忙不迭地缩手,“嘿,这畜生还真是……” “哈哈,吴班头,你别置气,它可不是驿马,性子烈,可别被它伤着了!” 张总甲爱惜马儿,舍不得骑,远远地就下马了,挽着缰绳慢悠悠地遛着,见吴浪吃瘪,上来搂着马脖子,乐呵呵地告罪。 “我跟一畜生能置什么气!”吴浪悻悻地道,“你那房怎么样了,我给你带来一贵客!” 第67章 青钱 张总甲看看三人,他是老县城了,吴家兄弟他是认识的,也就李步蟾还面生,“是这位小郎要看房?” “看房不急,先看看这匹龙马!” 李步蟾摆摆手,围着马儿转了两圈,僻处安化,这般的好马真是难得一见,他越看越是喜欢。 “张总甲,这马叫什么名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男儿谁没有一个侠客梦呢,马儿啸月追风,有一种力量与速度的美感,与侠客绝配,这也是后世徐悲鸿能够得享大名的原因。 见李步蟾也爱马,张总甲语气中便亲热了几分,“大名追风,这是我取的,还有个小名叫阿福,这是我家那口子取的。” 追风? 李步蟾龇牙一乐,这也忒俗了,跟“建国”“建军”有的一拼。 不过这是人家的马,取名是人家的自由,他就算吐槽都只能吐在自己肚子里。 “嘁!”吴浪撇嘴道,“老张,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马,愣给这破名儿给糟践了!” 张总甲苦着脸,“我也想取个好名儿,也请过先生,他们取的还不如我这“追风”呐!” 吴浪眼珠子一转,看向李步蟾,“那是你找的人不对,眼前就有尊真佛,就看你能不能拜得动了!” “真佛?” 张总甲有些狐疑,就这么个五尺童子? 李步蟾微微一笑,看着马儿那乌黑清澈的眼睛,这么好的马,不该叫建国啊! 略一沉思,李步蟾笑道,“就叫它“青钱”,青钱骢,如何?” 不待张总甲相问,李步蟾解释道,“唐代有一名士张文成,在唐高宗之时便高中进士,被任为歧王府参军,可惜的是,这张文成性子耿介,不善逢迎,官运不佳。 于是,张文成便想通过科举,来取得进身之阶,不曾想他这一考,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连考了八次,每次都是高中甲科,举世震惊,时人称他为“青钱学士”,意思是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也!” 李步蟾试着抬手去摸马儿,喜爱之情毫不掩饰,“人间有青钱学士,天上当有青钱龙马,如何?” “咴儿……咴儿……” 马儿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将脖子垂下来,轻轻地贴着李步蟾的手,满意地嘶鸣,长尾也不住地摆动。 “啪!” “哈哈,青钱,青钱骢,好,真好!” 张总甲猛地一击掌,继而抚掌大笑,连缰绳都弃地上了,见马儿走在了前头,才赶紧追上去,捡着缰绳,“今日必须备两道小菜,感谢小先生赐名,吴牙,吴班头,贤昆仲必须赏光!” 吴房牙半天不语,这时方才笑道,“张总甲,这名儿还有一宗妙处,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对啊,我的贱名不是叫张成么?” 张总甲更高兴了,“我与那青钱学士就差了一个“文”,小先生若是要了我的房,咱们毗邻而居,我不也就有文了么?” 几人说说笑笑,便到了崇文坊。 崇文坊靠近文庙,比其它地方又整洁了三分,就连路上的谈笑寒暄,似乎都少了一些粗鄙,多了一些礼数。 张成张总甲牵着青钱骢,并不往坊内去,就在沿街的一处宅院而来,刚到门外,马儿仰天打了一个响鼻,又“咴儿咴儿”叫了两声。 “阿福回来了?” 一个妇人拿着一把刷子,匆匆地从院内出来,直奔马儿而去,口里还念叨,“别急别急,这就给你洗刷……” 她的眼里只有马儿,不光没见着张成,也没见着还有几个客人。 张成有些尴尬,轻喝道,“嗨嗨,别只顾着马儿,还有贵客呐!” 张成媳妇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赶紧过来跟几人见礼,才牵着马儿进院。 “自从有了青钱,我家这口子就没用正眼瞧过我了,伺候它比当年伺候家里两个小的还要勤。” 张成摇摇头,嘴里编排着媳妇,脸上却是含着笑意,“走,咱们看的院子就在旁边。” 说话之间,张成带着几人走了几步,进入隔壁的院子。 院子的大门开在南边,南边是两间倒座,开出了两间门市,飞出的屋檐下有排水沟,用青石板盖着。 进到院子一看,院中植了两株桃树,桃树当中有一张石桌,看着清清爽爽。 沿着院子走一圈,北边是两间正房,西边是两间厢房,房中还摆着一些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倒也还能使用。 东边是灶房和杂屋,灶台家伙事都还齐备,杂屋间还堆着几捆柴薪。 灶房外没有水缸,沿墙搁着两只水桶,后面还有一眼井,用杂木立了一道围栏。 李步蟾走到井边,井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井水和目光一般清澈。 他冲着自己笑了笑,伸手掬起一捧水,入口清凉,十分甘冽。 吴房牙抄着手,四下里打量着问道,“张总甲,这儿我有印象,你是租给了贺童生?” “你老兄记性好,就是租给了贺相公,只是今年五月之后,贺相公实在是蹉跎不起了,就跟着孙子回滔溪老家了。” 说起前任租客,张总甲有些唏嘘。 这位被他们称呼为贺相公的租客,从十岁开始迈入考场,到今年都六十花甲了,整整五十年,考了五十次,却连府试都从未通过一次,是县里有名的“老童生”。 今年他县试不错,名列第三,不想去到府试,依旧是铩羽而归。 失望之下,这位贺童生便在儿孙的劝说之下,归去来兮了。 吴房牙这会儿提这到贺童生,自然有他的用意,张总甲笑道,“吴牙你也别用心思了,小先生今日帮了我的大忙,我原就会舍价给他,再说,那贺童生虽然科场不顺,但靠着这两间门市,做着文庙的买卖,他可没亏。” 吴浪见了李步蟾的神色,在一旁帮腔道,“老张,李公子可不是那老童生,他将来是要金榜题名当老爷的,就这一宗……” “行了,别说了!” 李步蟾甩甩手上的水渍,拦住了吴浪兄弟俩的话头,这处宅子他很满意,那两处也就懒得看了,“张总甲,你这房是卖,是典还是租?” “这儿原是想卖,不过典也……” 见张家兄弟这么上赶着恭维这个童子,张成倒是有些迟疑了,李步蟾抢问道,“卖的话,你准备作价几何?” “咳咳!” 吴浪突然咳嗽一声,李步蟾淡淡地回顾一眼,他又把咳嗽憋了回去。 第68章 安家 张成咬咬牙,“作价二十八两,如何?” 李步蟾看看吴房牙,吴房牙点头笑道,“这个价确乎还算公道。” “好,那就依了张总甲,三十两!” 李步蟾答应得爽快,吴房牙却是睁大了眼睛,“不是,李公子,这……” 见李步蟾微笑着看着他,吴房牙只得咧着嘴道,“得,我现在就给你们办理契书去!” 见张成还有些蒙,李步蟾对他拱拱手,“张大叔,以后小子就要蒙你多多关照了!” “啊?”张成回过神来,赶忙回礼,“哪里哪里,咱这崇文坊有了小先生,指不定就会成为进士第,成为状元坊啊!” “那就多谢吉言了!” 两人相视一笑,张成道,“我等会儿就去写一份问帖,通知街坊四邻,跟他们说道一声。” 大明的房屋买卖,有个有意思之处,房屋买卖是否能够成交,只是买卖双方同意还不够,还要街坊四邻都认可才行。 这个规矩,从汉代就有了,叫“遍问亲邻”。 买房之时,要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才能达成交易。 到了蒙元之后,搞得更加严谨,房主要写个问贴,上面写清楚自己卖房的原因,让族人和邻居在上面挨个签字,大伙都同意卖房了,房主才能卖房。 大明也沿袭了这个规矩,李步蟾想了想,干脆拜托道,“张大叔,那干脆就劳你跑一趟,帮忙找个地方,定上几桌酒席,小子今晚拜会一下各位街坊。” “好咧!”张成满口答应,几人再合计了一番之后,就此散了。 “代写文书”。 四个大字神完气足,李步蟾搁下笔,拿镇纸压住,半年过去,字又有了进益。 转身走进院里,向灶房喊道,“桂枝,浆糊熬得了没?” 有烟自囱口出来,但不见回声。 李步蟾走过去,在门口伸脖子一看,蒋桂枝一手往灶里添着柴薪,一手拿着房契,锅里都出糊味儿了,她还在看着房契出神。 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过去揭开锅盖,搅和了几下,好嘛,浆糊都快熬成干饭了。 蒋桂枝“啊”了一声,抢过李步蟾手里的锅铲,“我来我来!” 李步蟾从她手里将房契取下来,烧灶看房契,不是一般的心大。 “大明嘉靖元年,安化县张成卖房官契(甲),长沙府安化县今据李步蟾用价叁拾两买得张成房,税银叁钱壹分贰厘。 立卖房契人张成同妻龚氏,因需钱使用,有故父遗下瓦房壹所,分卖南房门市贰间,北房贰间,西厢房贰间,大小共陆间,门窗户壁上下土木相连,坐落南城崇文坊二牌十铺总甲张成地坊。今凭官房牙说合,情愿出卖与李步蟾名下住坐,永远为业。三言议定,时值价银叁拾两整,其银当日公同收足,外无欠少。自卖之后,如有亲族人等争竞者,卖主夫妇一面承管。两家情愿,各不反悔。如有先悔之人,甘罚白米拾石入官公用。立此卖契,永远为照。 嘉靖元年八月二十日。” 这就是大明的房契。 契书上不但有卖方张成夫妇、买方李步蟾、房牙吴涛的签字画押,还有左邻一人,右舍一人签字画押。 普通的契书,买方是不落名字的,只有一个“李”字,若是房契丢失,有那胆儿肥冒名顶替的,打官司都说不清。 李步蟾这个不同,是在衙门备案的制式文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业主是李步蟾,有了这个,谁都顶帽不了。 李步蟾甩了一甩,硬戗的纸张,发出“啪啪”的脆响,让人莫名地感到心安。 他昨日忙活一天,不但将房契办了下来,还将蒋桂枝从县衙接了出来,住进了自家的宅院。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房价还真是良心,不说安化这样的小县城,就是在顺天府大兴县城置办一套老破小的宅院,也就是三十两出点头。 现如今在县城做工的工匠,每日的工银是五分银,一月下来是一两半,不吃不喝,两年便能攒下一套房。 要是换成大观园的大丫鬟袭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就有二两多,置办一套房子,一年差不多也就够了。 李步蟾伏在井边,他最喜爱这口水井。 站在上面,隐隐能看到一尾鲤鱼在井里戏水,搬家之时,蒋桂枝也不嫌麻烦,拎着这条鱼,从沙湾到县衙,从县衙再到这里,这鱼倒也皮实,就这么折腾,也不见它萎靡,精神得很。 不大一会儿,蒋桂枝端了一碗浆糊出来,搁石桌上放下,搽搽手,拿过房契折好,跑到房里藏好,再出来和李步蟾贴招牌。 “升官!” 蒋桂枝站在街上,左手抬了抬,李步蟾爬在梯子上将招牌左边提了提。 “哎呀,又高了点,发财发财!” 蒋桂枝脆声叫着,又抬抬右手,李步蟾赶紧将右边往上提。 这是两人约定的吉利话,“升官”就是抬左边,“发财”就是抬右边。 “好了好了!” 李步蟾听她一通指挥,好容易点头了,自己下梯子看了看,几个字在秋阳之下,微微凸起,如同雕刻一般。 “咴儿咴儿!” 张成牵着马出来,也被这个市招晃了眼睛,“小先生早,这字儿写得……” 他砸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门脸有些不够啊!” 李步蟾哈哈一笑,伸手撸了一下青钱骢,“张叔抬举了,抬举了!” 这张成张总甲虽然不是读书人,但祖辈住在文庙旁边,字儿的好坏还是识得的。 就李步蟾这字儿,题“天下第一关”都不虚,挂在这么一间苍蝇门脸,确实有点撑。 张成很是热情,他对李步蟾很有好感,这位新来的邻居不只是有门道,人也厚道,昨日凭着那吴快手,他都将价钱压到二十八两了,他却不肯占这个便宜,装傻多出了二两,下午的酒席上,也相当敞亮。 分明只是一个总角童子,言辞有度,举止得体,让人丝毫不敢小觑。 第69章 营生 店铺空荡荡的,只有几面墙壁,张成瞧一眼就牵着马儿走了。 “我先去遛马,你婶子的馒头蒸好了,让我叫你俩去吃!” 这里靠近文庙,沿街的人家都将自家房子开了门市,营生也是五花八门,文房当然是主业,其他的像卖帽巾的,做浆洗的,干饭食的,也是不少,毕竟读书士子,也是要吃饭穿衣的。 张成家就开了一间饭铺,做不了席面,但龚氏的馒头做得还行,比不得南门口的福建人,也比不得彭记,胜在真材实料。 李步蟾当真去龚氏那里拿了几个馒头,龚氏死活不肯收钱,他也就生受了,跟蒋桂枝一人吃了两个,就捧着书卷,静候顾客上门。 没想到,人还刚坐下,还真就有人上门。 一人伸着脑袋往门里看了看,里头一桌一几,墙上挂着条幅,条幅下有一个五尺童子端坐读书。 李步蟾听到动静,放下书卷,起身将人请进来,见人须发斑白,“大叔想要写些什么?” 那人原本想走,李步蟾这般礼让,他倒是不好走了,后面蒋桂枝又赶紧上来奉茶,他越发抬不动脚了,挠挠头,讷讷地说道,“写封家书,小先生能否代劳?” “哈哈,此事容易!” 李步蟾请他喝茶,展开信笺,一边磨墨一边问道,“大叔是想给何人寄信?” “我家幺妹,”见李步蟾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来人也踏实了不少,便坐下来道,“她嫁在岳州府巴陵县,这两年没了消息,也不知情况如何……” 这人说话无甚条理,颠三倒四,听他絮叨着说完,李步蟾在心里捋了一遍,再询问了几句,点点头坐下来,抬笔就写。 不过片刻之间,来人捧着茶碗刚喝了几口,他的信便写好了。 “大叔,你喝茶听我给你念一遍,若有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我给你改过来。” 李步蟾吹了口气,拿起信笺,朗声读了起来。 “吾妹见字如面,山水相隔,音讯断绝,甚念甚念!前次听闻妹婿身染恶疾,愚兄既忧且虑,吾妹上伺翁姑,下抚弱子,如今又添重负,可能支否?恨不能肋生双翅……盼速回信,告知近况,若有难处,需知安化还有兄弟也!” 声情并茂地读完,李步蟾问道,“大叔,可有不对之处,需要修改吗?” 来人一拍大腿,眼眶泛红,鼻息都重了一些,“就是这个意思,比我自己说的还要清楚,小先生写得好!” “谬赞了,你满意就好!” 李步蟾给信添上款识,又问清地址,写上信封。 来人接过书信,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迟疑地问道,“小先生的润笔是怎么收的?” 李步蟾笑道,“承惠,二十文钱。” 这个价钱不便宜,顶工匠半天的工银,但读书人的事情,哪里有便宜的? 来人也不觉得贵,爽快地数了二十个铜钱出来,正想出门,李步蟾又唤道,“大叔,还请留步!” 来人回头,只见李步蟾笑容可掬地又数出十个铜钱,“小号刚刚开张,大叔是第一个关照的,这十文钱,请大叔吃碗茶!” 看着首位顾客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蒋桂枝连茶碗都不收拾了,跑过来小手一拢,将桌上的十个铜钱收起来,“小蟾,这个钱咱不花,留下来做个念想。” “现在不担心了?” 先前李步蟾将田地卖了,蒋桂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现在见着开门就来了生意,小丫头就轻松多了。 让蒋桂枝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李步蟾看着自家的门店,还是需要升级。 这里还是太过简陋了,要是能将这里做一个分区,这边做一个茶室,那边做一个书房,中间用屏风隔开,这样格调就起来了。 说起来,代写书信也能作为一门营生,最大的原因,在于现在的人“表里不一”,嘴里说的和纸上写的不是一码事,嘴里说的是大白话,纸上写的却是文言文。 之所以手和嘴脱节,在李步蟾看来,有三个原因。 首先是为了节约成本,在龟壳上刻字,在青铜器上铸字,在竹简上写字,想想都觉得烧钱。 其次就是为了显摆,即使后来有纸了,但读书人口吐的芬芳,也必须比那些泥腿子要芬芳两分,要骂他们都听不懂,那才出圈,有了圈层。 最后就是儒家强行制造壁垒,那些经典都是文言文写成,儒门子弟就靠着这几句文言文当官变现,没了这个,让他们玩什么? 都像四爷那样,“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给大臣写信都是“你好么”,那读书人的姿势还怎么保持? 太阳逐渐西斜,首日亮相算是过去了。 李步蟾看看日头,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取门板打烊。 今日开张大吉,说来还算不错,早晨写了一份家书,午后又写了一份诉状,诉状却是吴浪带来的,李步蟾旁敲侧击,确保没有强迫之举,才接了这单买卖。 “可是李步蟾李公子当面?” 李步蟾抱着门板,抬着脑袋对齐上下,好容易才上好一块,现在这个年纪,关门还是有些吃力。 一个书吏自街口过来,看了看崇文坊,又看了看李步蟾,和煦地问道。 “小子正是,书办有何贵干?” 李步蟾放下门板,客气地问道。 “久仰李公子有黄山谷之慧,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敢说九岁的黄山谷肯定是没有的!” 这书吏站在门口,对着“代写文书”四个大字赞不绝口,自来熟地往店内走去,“某家赵欣颜,现在县衙户房公干,特来向李公子讨碗茶吃。” “赵书办言重了,寒舍蓬荜生辉,幸何如之。” 李步蟾请赵欣颜稍候,将门板合上,再将其请到院里,跟蒋桂枝招呼了一声,让她上茶。 说起来,县衙六房的书吏,刑房的皮司吏,礼房的彭司吏,他都是识得的,这位户房的赵书吏,倒是未曾谋面。 昨日吴房牙办理房契,便是经了这位赵书吏之手,也难怪他能找上门来。 第70章 配驴 “小子新迁,寒舍简陋,让赵书办见笑了!” 李步蟾嘴里说着场面话,请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李公子再过谦,那就是逼我诵一遍《陋室铭》了!” 赵欣颜哈哈一笑,坐下之后也不多话,却是掏出一锭纹银,搁在石桌上。 纹银状若马蹄,纹若流水,雪白的银子在金黄的夕阳下,分外夺目。 赵欣颜笑道,“再说,财神爷也是喜爱李公子穷且不坠青云之志,吩咐赵某上门贴补一二。” “啊?”蒋桂枝端着茶水出来,猛地见着桌上偌大一锭银子,轻呼一声,手上抖了一下,差点没烫着。 李步蟾赶紧起来接过茶盘,轻声问了一句,蒋桂枝抬手吹了口气,只是皮肤微红。 见蒋桂枝没事,李步蟾捧着茶碗放在桌上,请赵欣颜吃茶,“安化十万百姓,都知道赵书办是财神,哪里还有第二个财神!” 他并没去动那锭银子,闲闲淡淡地笑道,“只是小子胆小,见财神爷上门,未免有些诚惶诚恐。” 见李步蟾云淡风轻,赵欣颜心中一凛,把一点小心思收了起来。 对于眼前这位,这几个月来,他听得多了,原本是不以为然,一个总角童子,再能又能如何? 但传得多了,他也不免有些嘀咕,刚好有这个机会,便寻思着过来见识见识,不想几句话下来,李步蟾如封似闭,他这个经年老吏愣是找不到破绽。 赵欣颜又掏出一张纸来,和银子放在一起,“李公子还请画押,这擒倭的赏银,是朝廷的意思,赵某可不敢带回去。” “擒倭?倭寇?” 李步蟾有些狐疑地拿起纸来,确是户房的发银凭据,上面写明是“赏银五十两”。 他想了想,能跟这个沾边的,也就是那个带着舟山乡音的假知县钱大音了,感情他是倭寇? 倒也是,倭寇的大本营,不就是舟山么? 难怪陆炳两人将人带走,两个多月过去了,石安之的代理知县都晋为知县了,那假知县却没有音讯下来。 问及赵欣颜,他也不甚明了,只知道朝廷有令下来,让县衙酌情赏赐有功人等。 想到这个倭寇不是普通倭寇,而是害了朝廷命官的剧寇,故而县衙就从重赏了五十两。 而有功人等,除了巡按知县,就只有李步蟾了,这五十两自然就归了李步蟾一人。 “酌情赏赐有功人等?” 李步蟾心中冷笑,这得亏是石安之任知县,不然也就是县衙门口的旌善亭上多一行表彰。 在纸上签字画押,交给赵欣颜,赵欣颜又是捋髯赞叹两声,“好字,好字!” 看看日头,李步蟾热情地延客道,“蒙赵书办辛苦一趟,家里聊备了两个小菜,还请赏光,胡乱吃上一口。” “哈哈,承情了,改日,改日。” 赵欣颜站起身来,将收条拢进衣袖,“今日算是认识了,李公子别嫌老赵迂腐古板,以后咱们可要多多亲近!” 李步蟾送到门口,“一定一定,与有荣焉。” “留步留步!”赵欣颜伸手虚拦了一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就出了崇文坊。 刚走两步,迎面一匹骏马走来。 夕阳如金,青钱骢宛若是从云端走下一般,神骏如龙,宛若天马。 赵欣颜目露异彩,招了招手,“张总甲,这是去年你买的那匹马?” 见是赵欣颜,张成赶紧上来行礼,“回赵司吏,正是那匹。” “当时瘦骨嶙峋的,还瘸着腿,跟个铁拐李似的,不想被你将养了这大半年,倒成了吕洞宾了!” 赵欣颜啧啧有声,围着马转了一圈,走到一旁,对张成勾勾手,让张成附耳过来,“能否请你帮个忙?” 不待张成表态,赵欣颜道,“我家有头驴,你拉着这马儿过去,来年要是多了头健骡,我承你的情!” “什么?让我的青钱去给驴配种?” 张成仿佛是被电着了似的,身子一弹,从赵欣颜身边弹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赵书办,其它事儿都好说,这事儿不成!” 赵欣颜目光阴鸷了下来,嘴角噙笑,“不能商量?” 张成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青钱骢身上一转,咬咬牙,“你包涵,真不成!” “也是,这么好的马,拉去配驴,确实是糟践了,怪我怪我!” 赵欣颜嘴角的笑意绽开,嘿嘿连声,恍若无事,热络地拍拍张成的肩膀,“回回!” 目送赵欣颜施施然离去,张成怔怔地呆立半晌,废然叹了口气,搂着青钱骢的脖子,再也没了先前的得意,“青钱,回家!” “……那人怕遭贼,就把银子埋那里,还在那里插了块牌子,上头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怕贼投罗!” 李步蟾慢悠悠地说着笑话,蒋桂枝蹲在地上,大白天点着一根蜡烛,两个眼睛睁得溜圆,瞪着下面的坛子。 坛中银光闪烁,五锭大的,是五十两的大元宝,两锭小的,是十两的小元宝。 “一二三四五……” 就这十以内的数目字,蒋桂枝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遍,还数不够。 自从搬到这里,蒋桂枝主持的第一件大工程,就是“埋金”,在房里地下挖个坑,再埋个坛子,每天都要看一遍,这是她的幸福时光。 听着李步蟾的调侃,蒋桂枝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李步蟾说的不是她,她的家当只有二百七十两,哪来的三百两! 又数了两遍,蒋桂枝“噗”地一下,吹灭了蜡烛,恋恋不舍地将坛子封起来,再将地板盖上,起身做饭去了。 李步蟾笑了笑,“多煎两条鱼,等下我去一趟先生家!” “知道了!” 蒋桂枝甩甩头,双丫髻放了下来,两条小辫甩来甩去,好似春风中的垂柳。 半个时辰后,李步蟾拎着食盒,从崇文坊出来。 崇文坊前的街道叫文昌街,出了坊街西行,过了文庙和县学,便是南北纵向的马道街,洪武初年,曾在此驻有防卫快班的马队,后来马队没了,但街道却以此为名。 出了马道街,便是衙前街,远远的就能看到县衙。 第71章 宅门 垂暮的夕阳吊在洢水之上,将广袤的高天分成明暗两段。 县衙的大门已经关闭,白日的喧嚣被晚风卷走,只留下空空荡荡的肃穆。 李步蟾将食盒交到左手,沿着围墙折而北行,往后衙的宅门而去。 一个皂隶站在檐下,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平板的脸上迅速化开,犹如解冻的春水,“李公子来了?” 看李步蟾拎着的食盒,他哈腰吸了一下鼻子,“这是给县尊老爷的?香飘十里,真真好手艺!” 李步蟾放下食盒,微笑着拱手,“劳烦张大哥给叫个门。” “唉唉,客气了不是!” 姓张的皂隶应声拿起一个鼓槌,在门上的梆子上用力敲了几下。 片刻之后,门上的望孔中有目光一晃,接着“吱呀”一声,宅门打开,将李步蟾让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苍头老仆,李步蟾随意地跟他说道,“斛伯,我带了鱼,等下你也过来吃!” 老仆笑着摇摇头,“老奴还要看门,等下差再说!” “那行,给你留一块!”李步蟾也不多说,拎着食盒前行。 这老仆是石安之唯一的随从,大名石斛,李步蟾叫他斛伯。 斛伯是石家的老人,他伺候石安之读书赶考做官,现在老妻没了,只有一个儿子,接着伺候石安之的儿子石遇读书赶考做官。 俟李步蟾进去,斛伯紧跟着就将门关闭,从头到尾,不跟门外的皂隶有半句言语。 后衙的戒备森严,比去前衙要麻烦得多。 后衙最为紧要的,就是这道宅门。 后衙房屋增减几间,无关紧要,但想要直通衙外,在外墙上另开门洞,则是绝不允许。 在考核之时,“另开便门”是雷池,不容越过,一经发现,视同作弊,“另开便门,外省官员在其衙署旁边另作小门,放其私人出入作弊。” 说起来,也就是李步蟾得了石安之的特别关照,不然即使是衙门的书吏衙役,除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得入内的。 沿着花径到了院内,看到其中景象,李步蟾就是一怔。 石安之夫妇没有在房中就食,却是将饭桌摆着院里,桌上摆着两盘菜蔬,一盘茄子,一盘炒鸡蛋。 菜还是原样,饭碗侧翻了一个,饭也洒了,石安之靠着椅子,双手捂头不住地哼哼,清瘦的脸颊上,青筋跟蚯蚓似的凸起,冷汗如珠。 蔡氏满脸的关切焦急,捧着一杯热水,右手不停地摩挲着石安之的后领,脑门的汗比石安之还多,不住地低头问询,“好点了没?” 石安之闭着眼睛呵呵直笑,“好多了,一点老毛病,你急个啥?” 两人忙活着,没留神李步蟾走了进来,放下食盒,“先生这是犯了偏头痛?” “是小蟾来了,坐。” 蔡氏这才注意到院内来了人,“你家先生这病,打会试那年就落下了,一人在外,不知怎么就得了这偏头风,半边头痛,忽左忽右的,原本这几年都没犯了,不曾想今日来得这般猛烈……” “郎中来瞧过没?” 李步蟾沉稳地问道,前世他的领导也有偏头痛,对这个他有些经验,石安之这应该是闲散久了,陡然委任一县正堂,事务一多,旧疾复发了。 “二十多年的老毛病,跟老友似的,不时来访,郎中还能有我熟?” 食盒放在桌上,石安之鼻子一吸,嘿然一乐,“有鱼?可以开荤了!” 他扭头老妻说道,“我就是这表字取得不好,若素若素,可不就得天天茹素么?” 见石安之这般谈笑自若,李步蟾很是佩服,偏头痛这玩意不讲道理,来的时候烈如雷鸣,堪比利斧劈头,所以也叫“雷头风”,连孙猴子都忍不住,满地打滚,肉体凡胎,不是说忍就能忍的。 “都疼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 蔡氏轻轻地打了一下,有些嗔怪,不过这么一打岔,她倒是没那般焦急了。 李步蟾想了想,问道,“家中有龙脑没?” “龙脑?”蔡氏自嘲地笑了笑,“倒是有些川芎与细辛,你先生说没用,就没去熬了。” 龙脑就是冰片,其色似冰雪,其质似云母,其形似梅花,故而以“龙脑”名之。 龙脑不只是可以入药,更可以用于熏香,都是从海外来,价格贵重,非豪门巨室用不起,石安之这官越当越穷,自然是不会备有龙脑的。 李步蟾点点头,安慰了蔡氏一句,又来到后衙的宅门处,往转桶中放入一块碎银,跟门外的皂隶吩咐一声,又回到院中,先到后厨取了一根白萝卜,取了一碗汁液之后,再出来替过蔡氏,自己为石安之揉头,陪他说话。 “这几日的利市如何,能糊口不?” 看石安之哼哼着,还关心自己的生计,李步蟾心中一暖,“必须糊口啊,不然还能“食有鱼”? 石安之扯着脸笑道,“食有鱼还不够,还要“出有车”才行!” “哈哈,我现在“居有家”,就不用弹剑邀宠了!”李步蟾笑着笑着,又皱着眉头,“这代写文书,说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跟李步蟾聊着天,开着孟尝君的玩笑,石安之似乎没那么头痛了,“哦,说来听听!” “这几日动笔,按照东家所言,抬头就是称呼“先生”,原本这“先生”,只有师可称,父兄可称,长者可称,对? 可如今,同辈可称,后进可称,医卜可称,商贾可称,甚至舆台皂隶均可称先生!” 李步蟾轻轻揉着石安之的太阳穴,很是为难,“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小子再不敢称先生为先生了!” “噗哧!” 听李步蟾说得诙谐,蔡氏不由得一乐,石安之也是呵呵笑道,“大丈夫岂可因噎废食,如今胥吏也称“相公”,难道你就不考秀才了?椎油作面的佣夫也称“博士”,剃工也称“待诏”,难道你就不入翰林了?” 此时的大明,追求雅古,已然虚伪成风,甚至背义而称,令人发噱,两人虽是笑谑之言,却带着冷意。 第72章 假父 说笑之间,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斛伯来了。 李步蟾接过一包龙脑,这小小的一包,只有五钱,却花了一两银子。 斛伯看了看石安之,忧心忡忡地离开,李步蟾取出少许龙脑,和入之前的萝卜汁中,搅拌调匀,捧过来对石安之道,“先生,忍着点啊!” 石安之身子下滑,脑袋平仰在椅背上,任他宰割。 “先生是左边头痛?” 不待石安之回答,李步蟾用调羹舀了一勺萝卜汁,就往他左边鼻孔灌入。 “咳咳咳!” 这个味道酸爽过瘾,从鼻孔窜到口腔又窜到喉咙,让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石安之,本能地弹了起来,连声咳嗽。 蔡氏紧张地抚着背,石安之咳了两声,一直捂着头的头慢慢地又仰了下来,“咦,你小子还有点名堂,再来!” 李步蟾又灌了两次,石安之晃晃脑袋,示意不用了。 蔡氏欣喜地问道,“不痛了?” 石安之笑呵呵地道,“头是不痛了,就是眼睛有些干。” 蔡氏上去翻了翻眼皮,眼睛有些发红,跟兔儿爷似的,“你们爷儿俩先聊一会,我去把菜热一热!” “这破知县,案牍劳形啊!” 蔡氏不在,石安之倒是开始吐槽了。 他这个知县是托了死鬼钱大音的福,那个冒充钱大音的倭寇,石安之也不知他结局如何,他只是听毛伯温提过一嘴,知道些来龙去脉。 那假钱大音,原本是舟山千户所的一名总旗,不知为何,杀了上司挟舟出海,先是做了海贼,后来投了倭寇。 说起舟山倭寇,这个锅还需要东瓯王汤和来背,正是他忽视了舟山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大举裁撤舟山的军事力量,还将昌国卫迁至象山,使得舟山只余下两个千户所。 余下的这两个千户所,到如今能舞刀的军士,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千人。 在一次海上劫掠中,这位新扎倭寇碰上了钱大音。 那钱大音由番禺县丞晋升安化知县,原本最为便捷的行程,是由陆路北上,经韶州郴州衡州到长沙,再转道安化,沿途千五百里,一月可至。 但钱大音可能是不喜陆路劳累,而是走了水路,他坐海船北上,应该是准备由长江至岳州,转资水而到安化,虽然耗时要多半个月,但比起陆路那般多是在山间穿行,却是要舒服多了。 可惜,海船都快看到华亭了,撞见了倭寇。 那假钱大音看到钱大音的官凭,福至心灵动了心思,觅了个机会,甩脱同伙,孤身跑来上任。 刚开始他深居简出还有些生涩,半年之后他便驾轻就熟了,却时运不济,遇到了李步蟾。 石安之接手了安化县,这里地远人稀,连个县丞都没有,这个知县确实是累人,很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 中秋已过,这几天石安之一直在忙着组织征收秋税,还要忙李步蟾给他参谋的公督私藏法。 今日他又让刑房将这段时间的案件集中起来,审理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都下衙了,还有一件疑案无法决断,石安之就是在吃饭之时,还在揣摩此事,不想却惹发旧疾。 说起此案,石安之笑道,“此案事主名叫潘彦,就是崇文坊人氏,你可识得?” 潘彦? 李步蟾脑海中浮现一个阳光少年的形象,乔迁那天,遍邀四邻,确实是见过的。 他对这个潘彦印象不错,“他犯事儿了?不至于?” 石安之摇头苦笑道,“他倒没犯事儿,是摊上事儿了!” 既然事关邻居,李步蟾就打听了一下。 这潘彦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家境殷实,算是崇文坊的土豪,他是家中独子。 上月潘彦父亲过世,他正在守孝之中,却在前日发生一桩怪事。 有一郎中,突然闯到潘家,要认潘彦为子,说自己是潘彦的生父。 这事来得荒诞,潘彦当然不认。 但那郎中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潘父当年寻其看病,知道郎中育有多子,生计困难,而自己却年迈无子,两方相商之后,便将潘彦抱养为子。 他是郎中,顺手便在药方簿上记下了潘彦的出生年月时辰,还记下了抱养之事。 生辰信息是家中绝密,外人不得而知,而那药方的纸墨也都是陈年之物,不似造假。 如此看来,那郎中所言,也不似信口开河。 但哪怕他有药方为证,潘彦还是不信,不肯相认,那郎中便一纸诉状告上了县衙。 接到这个申诉,石安之也是坐蜡了。 那潘彦母亲早亡,父亲新逝,家中就他一人,这就陷入了一个类似钱大音冒充上任的怪圈,无力自证,也无法他证。 事关人家“谁是爹”的大事,不给出判决又不行,但石安之又能咋办? 他可没包青天那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 “这倒也不用日审阳夜审阴……” 李步蟾问了几句,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心里倒是有了计较。 “有何办法?快说来听听?” 听李步蟾再说了两句,石安之一喜,眼睛一亮,哈哈大笑。 这时蔡氏将饭菜重新端上来,先是自家的茄子与鸡蛋,后是蒋桂枝烧的两道菜。 一盘上来,石安之乐道,“哈哈,酒煮菜!” 又一盘上来,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妙极妙极,还有棕鱼!” 蔡氏白了他一眼,对李步蟾道,“桂枝有心了,又几天没见她了,明日让她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李步蟾应了一声,给石安之斟了一盅酒,石安之“支溜”喝了一口,自得其乐。 石安之说的酒煮菜,并不是蔬菜,而是用黄酒煮的鲫鱼。 在传说中,鲫鱼是麦王爷后稷所化,是粮食所变,所以不是肉食,而是一道蔬菜。 不光鲫鱼是蔬菜,江中之鱼都可以算是蔬菜,所以杜甫说“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范成大也说“海雨江风浪作堆,时新鱼菜逐春回”。 酒煮菜是鱼,棕鱼却是菜。 棕鱼是棕榈树的花苞,黄黄的细细的犹如鱼子,故而称为“棕鱼”,苏东坡就喜欢吃这味棕鱼,“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木鱼子。” 其实不管是酒煮菜也好,棕鱼也罢,都是吴越口味,长沙府并无这般做法,平时跟蔡氏聊天,蒋桂枝用心记下了,今日特意烧了送来。 ps:本文治偏头痛的方子,是取自宋代张邦基的笔记《墨庄漫录》,据说是赵宋宫中秘方,是赵大所传,相当灵验,曾以此治好了王安石的偏头痛,王安石又以此治好了苏东坡的偏头痛。 不过野人野语,读者君也不可轻信,毕竟不知如今的萝卜与千年前的萝卜是否有别,也不知龙脑香的质地与千年前的龙脑是否一致。 第73章 假子 “先生,这菜还成?” 李步蟾拎着酒壶,又给石安之续上一杯,便将酒壶收起,不给了。 “还成还成,”石安之有些留恋地瞥着酒壶,手上不停地撇着鱼刺,“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李步蟾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先生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 石安之的酒杯顿住了,眼神复杂,“孺子,你这又是何必?” 这个世界值得珍惜的东西不多,如果让这样的东西错过,那是对自己的一种犯罪。 对于石安之,李步蟾不只是感激他的帮助,也不只是钦佩他的品德,更是一种没有隔阂的亲近。 既然石安之将“师”让了出去,李步蟾就想着认个“父”,更加纯粹,也更加亲近。 一旁的蔡氏满脸慈爱地看着李步蟾,对这个早慧的童子,她是喜爱的不行,但兹事体大,石安之不松口,她也不敢说话。 李步蟾恳切地道,“今日假父都能认子,先生就不能认一个螟蛉假子?” 石安之放下酒杯,看到李步蟾眼底的真诚,叹了口气,“要是不允了你,倒是老夫矫情了,就应了你!” 听他应了,蔡氏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李步蟾请两人并排坐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明日再让桂枝来给二老磕头。” 认下李步蟾,石安之也是容光焕发,“明日多弄两个菜,咱们一家人好好热闹一下。” “明日我来安排就行,”李步蟾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子曰:“可也,简”,小办一下,小办一下。” 石安之肃然道,“子曰:“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 父子俩对了一个眼神,哈哈大笑。 翌日。 安化县衙,二堂。 潘彦站在被诉一侧,很是憋屈。 父亲新逝,却有人上门认子,换谁来都会怒火中烧。 偏偏这人有证据,还知道自己的生辰,又不免让他坚定的心中,有了一丝狐疑。 这几天走在街上,潘彦都感觉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尤其是自己的朋友,嘴上不说,眼底似乎都藏着嘲笑。 “啪!” 堂上一声脆响,石安之问道,“告人黄郎中,你确定被诉潘彦,是你亲生?” 黄郎中看了看潘彦,满脸慈祥,“小人确定。” 石安之翻开药方簿,“除了这药方簿,你可还有其它人证物证?” 黄郎中有些迟疑地摇摇头,“无有。” “那好,本官问你,”石安之面无表情,“被诉今年几岁?” 黄郎中不假思索,“潘彦是正德二年生人,今年虚岁十七。” 石安之接着问,“潘彦之父潘茂当时寿数几何?” “潘茂?”黄郎中心算了一下,“当是三十五六。” 他偷着看看石安之的脸色,接着补充道,“正是由于潘茂到了这个年岁,还没有……” “啪!” 石安之面沉似水,猛地一拍惊堂木,将那本药方簿掷于堂下,“黄郎中,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你的证据?” 黄郎中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也不去翻那药方簿,跪地“砰砰”磕头,“县尊老爷,小人句句是实,不敢……” “还敢嘴硬?”石安之冷然道,“看看你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以第四子与本县潘翁”,然否?” 黄郎中爬过去翻来药方簿,陈纸陈墨,与石安之说的一般无二,”某年某月某日,以第四子与本县潘翁。” “你自己说了,那一年,潘茂不过三十五六岁!”石安之森然问道,“三十多的壮汉,你却称之为“翁”,这是哪门子道理?” “啪!” 黄郎中手里的药方簿滑落地下,自己也如同被倒空的烂麻袋,颓然倒地。 就听到堂上厉声喝道,“黄郎中,你诈冒子嗣,还不从实招来!” “县尊老爷,恕罪啊!” 黄郎中一声尖叫,却被两边的皂隶掀翻在地,石安之冷叱道,“按大明律,“若诈冒脱免、避重就轻者,杖一百,徒三年\",左右,先给我打他一百杖!” 两个皂隶出列,杵着水火棍站在黄郎中跟前,好似屠夫看着案板上的猪肉,满脸冷漠。 “啪啪啪!” 板子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开始黄郎中还能求饶两声,三十板之后就只剩下哼哼了,六十板之后,连哼哼都没有了,只听见机械的拍击之声。 在一旁的潘彦,开始还看得酣畅淋漓,到得后来也是面色惨白,没想到律法对冒认儿子之事,判罚如此之重。 一百杖打完,黄郎中被拖了出去。 潘彦磕头谢过县尊,心神恍惚地出来,一个软巾襕衫的秀才迎了上来,笑吟吟地敲着折扇,“恭喜贤弟,为那小人胡缠了这几日,总算是洗刷清楚了!” “多谢嘉宾兄!” 见到朋友,潘彦觉得腿脚没那么软了,“今日痛快,块垒全消,当大醉方休!” “妙哉妙哉!”那嘉宾兄“唰”地打开折扇,扇了几下,“走,叫上盈科老弟,会须一饮三百杯,不使金樽空对月!” 出了县衙,秋阳照在身上,潘彦精神一震,公堂之上的些许不适烟消云散。 时候尚早,两人携手往崇文坊而来,经过县学,又接上一个比潘彦稍长的士子,三人说说笑笑,显得甚是亲密。 那嘉宾兄一路左顾右盼,到得崇文坊,“咦”了一声,“好书法啊,几日未来,坊间来了高人了?” 潘彦看了看,笑道,“这家门市了不过旬日,不过可不能算“高人”,他的身高不过五尺而已!” 说话间,前方出来两个童子,那男童身着麻衣菅履,女童身穿轻衫褶裙,潘彦示意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他了!” 李步蟾迎面过来,见着潘彦,热情拱拱手,“潘兄春风满面,看来是赢了官司,恭喜恭喜!” 潘彦哈哈一笑,拱手还礼,“承贤弟吉言,果然是赢了官司,那姓黄的贼子自以为得计,却哪里瞒得过县尊的明察秋毫,被县尊打了个屁股开花!” 说起这桩事,潘彦容光焕发,声音犹如洪钟大吕,恨不得全崇文坊的人都听见,“这事痛快,待会儿愚兄便去燕春楼痛饮一番,贤弟不如一起?” 第74章 剪烛 “哈哈,潘兄阴云尽散,是该好好喝几杯!” 李步蟾笑道,“不过小弟却是不能奉陪了,年幼体质弱,恨酒力不敌。” 潘彦连连点头,知道李步蟾这不是推脱,那日乔迁他们就知道了,他虚岁才九岁,确实不便饮酒。 寒暄几句,李步蟾便带着蒋桂枝离开。 今日算是他的大日子,店都没功夫开了,哪里有功夫跟这帮路人磨叽。 李步蟾精通刑名,知道那黄郎中今次是惨了,这冒认子嗣一经认定,上来就是一百记板子伺候。 看那潘彦的神色固然轻松,但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惊惧,可见那黄郎中被打得不轻。 量刑之所以如此严酷,是因为冒认子嗣之事,看似轻巧,实则严重。 一来会扰乱宗法秩序,二来可能导致逃避徭役,这是动摇大明根基之举,必须下狠手防微杜渐。 黄郎中还要庆幸,他所冒认的潘彦,不过是庶民之子,若潘彦之父有个官身,直接就是绞刑,若是有官员协助黄郎中冒认子嗣,等待官员的就是革职流放。 “小蟾,以后你少跟那潘彦来往。” 蒋桂枝回头看了一眼,“不是,跟潘彦来往还行,但当心他的朋友!” 李步蟾也掉头扫了一眼,笑道,“哦,这是为啥啊?” “你听我的!”蒋桂枝鼓着腮帮子,“我看那俩货,不像好人!” 李步蟾摇摇头,连蒋桂枝都看出来了,潘彦自己还懵懵懂懂的。 潘彦年少,家又殷实,属于三教九流城狐社鼠的最爱,黄郎中,这还只是热身啊! “听你的,必须听你的!” 蒋桂枝这下高兴了,“走,我跟龚婶子学了蒸馒头,让二老尝尝!” “嗤!” 剪刀轻快地一剪,一小段焦黑的灯芯被剪了下来,烛光摇了摇,又明亮了一些。 李步蟾将剪落的灯芯拨到一边,这落下的烛油还可以溶了,添上新的灯芯制成新烛,不能让焦芯给污了。 看看窗外,月色如霜,李步蟾紧了紧衣襟,十月清霜重,已是有些凉了。 “……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 则对曰:“唯,不敢忘。” 三年乃报越。”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李祖谋留下的《左传》,李步蟾已经是滚瓜烂熟了,但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悟。 就像“定公十四年”的这段文字,寥寥三十来个字,那个感觉就出来了,神完气足。 这般笔力,犹如挽成满月的强弓,蓄势待发,张力十足。不但比《资治通鉴》强出一大截,比太史公的《史记》都要高明。 就像苏东坡说的,论起文章,秦汉以下跟先秦,要差着一大截,如果说先秦诸子的文章如黄钟大吕,而宋时的文章只像是秋蝉鸣叫。 哪怕是欧阳修这般高才,在宋人自己评价之时,都说他只会“呜呼哀哉”,做“第二等文章”。 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落差,倒不是真的写作技法差了这么多,而是格局差了。 先秦诸子的文章,都是用来教育君王的,而后来者的笔墨,都是用来教训庶民的。 李步蟾忽然“噗哧”一笑,莫名地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场电影《荆轲刺秦王》,里头是由宋江演政哥儿,里头有一个桥段就挺逗的。 在秦还没有灭六国的时候,政哥儿每日出入宫门,门口的宦者就会冲他大喝,“政,你忘记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六国的大愿了吗?” 政哥儿就扯着嗓子喊道,“我没忘!” 这戏是凯爷编的,看来他也读过《左传》,将夫差的帽子扣到了政哥儿的脑袋上。 不过这般喊话,想着还挺带感的,挺有成功学鼻祖的味道,李步蟾都想冲自己吼两嗓子,“李步蟾,难道你忘了……” 不过看看这清冷的秋夜,李步蟾还是放弃了这丧心病狂的想法,怕把狼招来。 “咚咚咚!” 这时院门外传来扣门声,声音不大,但敲得甚疾,可见来人心里很是焦急,却又强自按耐。 “嗯?”李步蟾望了过去,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呢? 过不多时,“吱呀”门开,有人进来,蒋桂枝在院门口叫道,“小蟾,是张大叔来了!” 张成? “来了!” 李步蟾应了一声,放下书卷迎到院里,见蒋桂枝陪着张成夫妇进来,正在和龚氏拉话,那龚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显心不在焉,张成则是满脸急色,朝书房这边张望,见李步蟾出来,又勉强挤出一分笑意。 “桂枝,你不是蒸馒头还差了功夫么,趁这个机会,跟婶子讨教两手!” 这两口子明显有事,李步蟾也不说客套话了,“张叔,请过来这边叙话。” 进到房来,见房中一副挑灯夜读的模样,张成脸上的苦涩都淡了一分,佩服中带着羡慕,“挑灯夜读,小先生还真是勤奋得紧!” “呵呵,张叔,这读书之事,千军万马独木桥,”李步蟾难得吐槽了一句,“读书……苦啊!” 这个本该是上游乐园的年纪,却要整天捧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不枯燥的么? 读书本就是苦差事,除了天分,最重要的是毅力,能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的毅力。 白居易就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苦,想睡个囫囵觉都难,“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苦吃多了,以至于白居易一身的病,未老先衰,“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合下书卷的白居易,一把辛酸泪,“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小小童子老气横秋,其实挺好玩的,张成却乐不出来。 都等不及坐下,他就开门见山,拱手道,“小先生,不怕你笑话,我是有事相求来了!” 李步蟾伸手一引手,请他坐下说。 张成屁股刚沾椅子,便掏出一张纸来,“小先生,先看看这个。” 李步蟾接过纸来展开,眼睛一眯,这是县衙的文簿,“解粮?” 第75章 解派 张成废然长叹一声,靠在椅子上,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平时遛马的神采是半点不见了。 “要只是解粮,我也不会拉下脸来求你了,你看那解粮的地方,这是把人往死里整啊!” 李步蟾嘿然不语,看着手头的文簿,手指叩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声音。 不久前,安化县的秋粮刚刚纳完,全县上下都松了口气,石安之也就这几天才睡了几个好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环扫尾之事了。 各地农户的粮食都是缴纳在乡镇,必须将这些粮食归到县里的粮仓,才算大功告成。 可粮食没有长腿,不可能自己跑到县仓,如此一来,县衙就要签派徭役,让人将税粮解运至县里。 这些被签派解粮的百姓,谓之“解户”。 安化县土地贫瘠,在嘉靖元年十月的秋粮,只有五千三百石,一共签派了五十二个解户。 不幸的是,张成中奖了,他的解粮任务是一百一十石。 说起来,将这一百一十石粮解运至县里,倒不是特别为难之事,但麻烦的是解粮的地点,不是一个,是四个。 仙溪镇,三十石。 南金乡,二十五石。 古楼乡,二十石。 羊角塘镇,三十五石。 李步蟾放下文簿,问道,“张叔,你这是得罪谁了,对方下这般狠手?” “思来想去,只能是户房的司吏赵欣颜。” 张成不假思索,显然已经合计了很久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向来与人为善,说得上得罪的,也就是他了。” 李步蟾“嗯”了一声,“方便说一说么?” “这有啥不方便的,”张成苦笑道,“还不是青钱骢惹出来的,那赵司吏想让我家的青钱骢去他家配种,我不乐意,驳了他的颜面。” “不乐意?” 这个赵欣颜,李步蟾还是有印象的,他家门店开张那日,还是这位赵司吏送来了五十两赏银,不咸不淡地说过几句话。 不过,李步蟾有些不解,户房司吏在县里,那真是如土皇帝一般,张成再怎么爱马,也不该这般大胆? “嗨!”张成知道李步蟾的意思,“要是拉去给他家的马配种,那我也就忍了,可他家的是驴!” “卧槽!” 李步蟾了然了,轻声骂了一句。 那赵欣颜虽是一县财神,毕竟不是官身,也是不能骑马的,家中自然就没有马了。 可让青钱去给一头驴配种,想想青钱那英姿飒爽的模样,确实不能忍。 “仙溪镇……东,南金乡……西,古楼乡……南,羊角塘镇……北,这是围安化县一圈啊!” 李步蟾脑子里想着这些乡镇的方位,呵呵冷笑,“这赵司吏怕是对着舆图填的文簿?” 张成满脸都是苦涩,倾诉道,“这四个地方,处于安化的东西南北四极,从东端的仙溪到西端的南金,不下二百里,从南端的古楼到北端的羊角塘,更是有二百四十里,尤其是南金与古楼,都在山间,山路如羊肠,即使是解运一地,尚且勉强,何况四地?” “是啊,张叔,可若是不能将税粮按时解至县仓,嘿嘿……” 李步蟾嘴里干干地笑着,脸上却是没有半分笑意。 税粮乃一国之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按照《大明律》,“凡解送官物,不依原定限期,违限十日者笞二十,每十日加一等,罪止杖六十。” 宣德年间,有荆州解户袁某解粮至凤阳,延误了四十日,被杖六十,并赔补损耗粮米。 照张成这般,推着小车,辗转围着大山打转,今年都不见得能解运完毕,肯定是顶格的六十大板。 真要是被赵欣颜摁在了县衙,六十板子下来,能不能留一口气,还真不好说。 就算命大留了一口气,照样还要解运补足税粮,否则按“亏空官粮”条例,处罚可就不是打板子了。 “小先生,这解粮派得无理,你觉得能否向主簿申诉一番?” 张成强自镇定,带着期盼地看着李步蟾。 今日收到县衙的文簿,他当时就傻眼了,四处打听下来,差点没瘫了过去。 在家里与龚氏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一筹莫展之下,想到了李步蟾。 他并不清楚底细,但能让县衙的快手吴浪俯首帖耳的,想必有些来头,但真要说一个独居的童子,能够在赵欣颜处落得多大脸面,实在难说得很。 但逼到份儿上了,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携龚氏登门,以求援手。 “找主簿申诉?” 李步蟾摇摇头,“张叔,不行的。” 主簿是户房的顶头上司,不说是否跟赵欣颜有何瓜葛,单说此事,这赵欣颜每个字都在规则之内,没有半点违制违规之处,如何申诉? 退一万步讲,就算申诉成了,能少跑两处,他赵欣颜掌着户房,能使坏的地方多了,防不胜防。 再说,这次的解运重新签派,下次呢? 下次还能申诉么? 看李步蟾摇头,张成鼓起的希望又破灭了,颓然抱着脑袋,缩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张叔,你看这样成不成?” 张成眼中没有丝毫神采,木然地听李步蟾说话,“这事儿也没到那一步,你们先别着急,明日我去找找那赵司吏,看他能否赏我一个薄面,如何?” “那就劳烦小先生了。” 张成抽动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不管成还是不成,叔都承你的情。”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下来。 呆坐了片刻,两人走到院里,张成的脚步有些蹒跚,龚氏也走了出来,眼眶红红的,失魂落魄,全然不见了平素的爽朗。 李步蟾将他们送到门口,劝慰两句,等两人走远,再将院门关上。 蒋桂枝跟龚氏走得挺近,龚氏平时开朗大方,还教她做馒头,今日却哭哭啼啼的,让她很不好受,“小蟾,要不咱帮帮他们?” “放心,青钱那么喜欢我,我还能让它被一头驴给糟践了去?” 李步蟾拍拍她的手,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弦月,原本冷锐如镰,不知什么时候长毛了,明日可能有雨。 第76章 生计 县衙。 辰时正刻。 时辰还早,此时的县衙非常清静,少有人员往来,赵欣颜撑着雨伞,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施施然走了过来。 轻快的脚步,循着大堂东侧,经过工南科、匠科、礼房、粮科,在倒数第二间房门前止住。 门上贴的标牌,是规规矩矩的两个字,“户房”。 赵欣颜正正头上的吏巾,整整衣领,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推门入内。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户房赵书办最为慎独,每日的辰时正刻,别人都还在路上磨磨唧唧,他一定准时到了县衙。 户房人员不少,却只有一间大房,赵欣颜看着自己的领地,从典吏、书手、攒典到算手,每人的空间都巡视了一番,才走到里间。 进入房中,最显眼的就是一把算盘。 这把算盘不知多少年头了,木框的大漆斑驳,有几根木签明显要新,算盘珠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但这把算盘却丝毫不显得残破,而是泛出莹莹的光亮,沉淀出岁月的醇厚。 赵欣颜掏出一块细软的棉布,细细地擦拭着这把算盘,每一颗珠子,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欣颜面对这把算盘,比面对大明天子,还要虔诚几分,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心思。 从永乐年间开始,他赵家就是以这份差事为永业,百年以来,县里的正堂佐贰如同洢水里的游鱼,不知换了多少茬,但户房始终姓赵。 在赵欣颜看来,户房的这把算盘,就跟老农手中的犁耙一般,都是祖传的生计,没有区别。 就像这秋税的解运,五十余解户,按照规矩,每户要给他八分银,加起来就是四两又八分。 银是不多,但这就是收成,一年夏秋两赋,这就是八两多银子,跟农户看天吃饭不同,他的收成是旱涝保收。 至于少算了一户,赵欣颜温和地笑了笑,不会少算的。 “啪啪啪!” 赵欣颜抓起算盘,手上一抖,算盘珠子如珠落玉盘,如同天籁,令人迷醉。 渐渐地,脚步声繁杂了起来,户房的几名属吏也陆续到来,纷纷给他请安,在赵欣颜温言勉励之后,开始忙活一天的差事。 “笃笃!” 有人过来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赵欣颜抬头一看,大腹便便的很是富态,是隔壁吏房的司吏龚介云。 “介云兄来得正好,我这新买了西湖的龙井,被你赶上了!” 赵欣颜笑着从桌后出来,请龚介云坐下,给他沏了杯茶,沸水滚入,几片茶叶如同翠玉一般飘起,气味清绝。 “要说别的不如你,但就吃喝一项,老龚我是当仁不让的,哪里有味儿,我都能闻到。” 龚介云摸着软趴趴的肚皮,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凑到鼻头闻了闻,才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回味一阵,眼睛睁开,“好茶!” “确实,小弟觉着,比咱这黑茶是要强!” 赵欣颜话音未落,龚介云就接过话茬儿,“那怎么比,若是说这西湖龙井是可以入宫选秀的大家闺秀,黑茶顶多是有些蒲柳之姿的乡下村姑。” “哈哈,介云兄这话喻得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龚介云笑意一收,放下茶杯,伸手一牵赵欣颜的衣袖,轻声道,“上月应役的人头,已经造册了。” 赵欣颜觉得袖中一沉,哈哈一笑,起身将龙井茶叶分了一半装上,“咱们兄弟有时候不曾把酒言欢了,介云兄今晚得闲否?” 龚介云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接过茶叶,大声笑道,“有吃有喝,必须得闲啊!” 目送龚介云出门,赵欣颜摸了摸袖中的银子,小小的,跟个锤头似的,是个十两的小元宝。 赵欣颜知道,这是上次“买闲”的钱。 买闲,买的是三班衙役。 “衙役”本身就是一种徭役,所以是“衙役”,而非“衙吏”。 他们是一种力役,今日可能还在堂上挥舞水火棍打板子,明日可能就脱下衣服回家插秧了。 安化县衙三班衙役这一轮的役期,就是上月期满,轮换之间,需要重新签派。 签派过程,先是由户房查看黄册,从户籍中查看轮值情况,按流程确定应役之人,确定之后,再交由吏房登记造册。 按说这个设计是非常严密的,但中间仍有缝隙可钻。 比如此次签派的衙役,就有两人出了问题,他们一人签派的是步快,一人签派的是皂隶,两人都不乐意服役。 步快整日里跑腿,跋山涉水的腿都细了,皂隶整日里站堂喊威,腿都粗了,都不是啥好活,还没有一文钱工银,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伺候庄稼。 不服役也不是不能商量,让这两人出一些银钱,请人帮他们服役就行,他们认为的苦差事,有人认为是甜的,愿意服役的闲汉,已经从东门排到了西门。 两边银钱到位,户房在户籍上勾一个应役,吏房在三班名簿上补上人名,农家免了劳苦,闲汉得了差事,几方皆大欢喜。 摸着银子,赵欣颜微微一笑,又是一份收成。 水田种稻,旱地种豆,如何在大明令律的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这就要看庄稼把式了。 “请问,赵司吏可在此间?” 回味之间,赵欣颜听到门外有人问话,声音稚嫩,似曾相识。 赵欣颜心中一动,出来一看,含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将李公子刮到赵某这小庙来了?” “刚到十月,还在秋月的尾巴上,来到这财神庙,自然是金风!” 李步蟾扭头之时,笑容盛开,“赵司吏公务繁忙,小子不请自来,打扰了,打扰了!” “李公子这话却是羞臊我了,莫不是我赵某人平日里有些崖岸自高,不好亲近?” 赵欣颜将李步蟾请进去,正待沏茶,李步蟾左右看了看,虚虚一拦,“不瞒赵司吏,今日是有些小事相扰,可否移步到花厅一叙?” 赵欣颜一怔,李步蟾尚在总角之年,且未成丁,所来自非自家之事,当是为人说项。 他放下茶盒,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劳动李公子冒雨前来,看来其人面子不小啊!” 第77章 河伯 “哈哈,”李步蟾不置可否,“就看赵司吏能否赏在下一个薄面了!” “好说好说!” 赵欣颜拿起雨伞,两人出门,穿过大堂走到廊前,赵欣颜皱着眉头捶捶腿,李步蟾关切地问道,“赵司吏这是风湿?不碍事?” “老毛病了!”赵欣颜撑开雨伞,无奈地苦笑道,“明明就是些微小雨,可这风湿就能闻得到味儿!” “不管它雨大雨小,只要有风有雨,自然就有风湿跟着了啊!” 李步蟾也撑开伞,跟着走了出去,发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感慨,“秋风秋雨愁死人啊!” 安化县衙的花厅不大,里面是半亩方塘,此刻的池塘,已经被飒飒金风刮得枯瘦,只剩了几根残败的荷梗,歪歪斜斜地插在淤泥里,听着愁人的雨声。 方塘西侧是一间小亭,两人步入亭中,收起雨伞,亭中坐凳被一夜风雨浸湿,却是坐不得了。 赵欣颜紧紧衣襟,职业化的笑容如同刀刻一般,“此间安静,李公子是有何事,需要赵某效劳?” “就是此事,可否请赵司吏再行斟酌斟酌?” 李步蟾掏出一张文簿,赵欣颜接过来一看,脸上的笑意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李公子,若你说的便是此事,却是为难我了。” “嗯嗯,那么,赵司吏能否给我一份薄面呢?”李步蟾轻声问道。 “实在是抱歉,对不住了。” 赵欣颜满是歉意,“这解粮的差役已然签派,确实是改不动了!” “理解理解,我大明以律治国,“户役、田宅、婚姻、仓库、课程、钱债、市廛诸事,皆系民生国计,故列为户律,以定其制”,户律七事,户役第一,我年幼脸小,自然卖不动这般面子的。” 眼见着被自己拒绝,这李步蟾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说出这样的话,赵欣颜眼角一颤,看着亭外的雨丝,语气稍软。 “今日是赵某冒犯李公子了,改天一定赔罪,不过,赵某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步蟾点点头,“既然是肺腑之言,自然是该洗耳恭听的。” 赵欣颜转身看着李步蟾,对方身子小小的,让他俯视着很是别扭,“赵某觉着,既然雨已经从天上落下来了,那雨中之人,想的应该是打伞添衣,而非臆想着让天爷将雨停了。” 他垂下头,问道,“李公子觉得呢?” “赵司吏高见!” 李步蟾呵呵一笑,避而不答,“据说,自永乐以来,安化赵氏累世司户房之吏,至今已逾百年,厉害厉害!” 赵欣颜眼睛一缩,听李步蟾继续说道,“当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赵氏封建安化百年,这安化县下不下雨,自然就看赵司吏打不打喷嚏了!” “李公子这话僭越了,赵某可是不敢与闻。” 赵欣颜冷声道,“安化一县,自然是在县尊这百里侯的掌控之间,赵某区区贱吏,不过是堂前牛马走,当不起李公子这般言语!” 赵欣颜话说得滴水不漏,但面若平湖,波澜不惊,他知道李步蟾与石安之的关系非比寻常,但那又如何? 他行事向来缜密,从不逾矩,即便石安之有所不满,总不能无由罪人。 赵欣颜接着道,“若是李公子觉得赵某此事办得不妥,尽可上禀县尊,只要县尊有条陈下来,下吏自然照办。” “不至于的,赵司吏稍安勿躁!” 李步蟾还是那般平心静气,将话题又远远地扯开,“赵司吏可能不知道,我平日最喜钓鱼,自来县城之后,天天于洢水之畔早钓,不意在前几日遇到一桩怪事,我竟然遇到洢水河伯了!” 洢水河伯? 赵欣颜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今年雨丰,百溪灌河,洢水阔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能辩牛马矣! 于是河伯欣颜自喜,以为天下之河,莫过于己,然而顺流汇资水,合洞庭,奔长江,揽东海,四面而视,无边无垠,无穷无尽,方知天高地厚,羞惭而回。” 李步蟾顿了一顿,问道,“赵司吏世居洢水,可曾见过河伯?” “李公子倒是好运道,居然见着河伯了!” 赵欣颜霍然抬头,仰望高天,森然道,“那河伯坐井观天,自然不值一提,但李公子莫要忘了,东海龙君固然神通广大,但这百里洢水,却还是这小小的河伯说了算!” “是极是极!” 李步蟾连连点头,“凡事到了河伯这里,辁选则可疾可迟,处分则可轻可重,财赋则可侵可化,典礼则可举可废,人命则可出可入,讼狱则可大可小,工程则可增可减。东海龙君的神通再大,其鞭又能长几尺,焉能及河伯之地?” 李步蟾轻描淡写地说着,落到赵欣颜耳中却仿若雷鸣。 这番话,说来并无出奇之处,他们这些“吏户”虽然不与外人道,但自家口传心授之时,却往往引以为傲。 但真被外人当面戳破这层窗户纸,那份自矜自傲之心,却是凭空多了三分惊惧。 “吏员好啊!” 李步蟾终于将话头引到了胥吏头上,“我听闻有一类钱,名为“顶首银”,盐院书吏顶首银值一万两,盐道书办值八千两,广盈科值两千两,其他房科,亦最少值四五百两!” 李步蟾惊讶地道,“赵司吏自谦“贱吏”,实在太过谦了,在我看来,天下之至贵者,莫过于吏员也!” “你!” 赵欣颜几乎都想拂袖而去了,脚步一抬,看着李步蟾笑意吟吟,却又放下,涩声问道,“你莫名其妙地说些疯话,究竟意欲何为?” “我年幼无知,嘴上没个把门的,赵司吏万勿见怪!” 李步蟾收起笑容,转头直视,“眼见着快年底了,赵司吏也该考满了?” 县衙书吏也是三年一任,任满则需考核,考核之人便是知县。 解粮是户房之职,石安之不好说话,书吏考核是知县之职,石安之便好说话了。 “那又如何?赵某事事依据令律,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赵欣颜没有了先前的底气,语气便有些发虚。 第78章 黔驴 李步蟾淡淡一笑。 “赵司吏家学渊源,手脚干净,自然是不怕核查的。”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尤其在“家学渊源,手脚干净”加重了语气,让赵欣颜如同吃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得不行。 “以赵司吏之才干,相信此次考评一定为上,既然如此,以赵司吏之资历,完全可以晋身京吏了!” 李步蟾眼中冰冷,嘴上笑意依旧,“届时赵司吏飞黄腾达,我再是年幼体弱,也是要讨上一杯喜酒喝的!” 图穷匕见! 叨叨了半天,赵欣颜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但就是这一句话,让他汗毛倒竖。 李步蟾的意思很清楚,接下来对他的考评,肯定是郑重其事,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走过场。 就这一项,就能让他脱层皮。 雪爪鸿泥,风过尚且留痕,知县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赵欣颜真就能全身而退? 即便他打点周全,没有被抓到把柄,真被他全身而退了,可能更加惨淡。 听李步蟾之意,他竟然打算将自己送去京城,成为“京吏”。 大明的胥吏,虽然不能科举,但也是有升迁途径的。 不过吏员的升迁,不像官员那般,从郡县到省到中央,而是另有安排。 “各衙门吏三年役满于本衙门见缺令史、书令史内升用,再历三年,给由赴京,如有余吏,送赴吏部,不许一概县升于州、州升于府、府升于布政司等衙门。” 一般来说,在三年考满之后,吏员会在各个不同衙门之间相互调转,考评为优者,七品衙门调去六品衙门,地方衙门调去京城衙门,这都算是晋升了。 但是,这样的晋升,对于一般的书手算手来说,肯定是大喜过望,对于像赵欣颜这样盘踞地方的“世家”来说,就是晴天霹雳。 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吏之值钱,就在于“铁打”,要是吏成为流水了,那就现出了河伯的本色。 不过是一贱户而已。 “李公子说笑了!” 赵欣颜嘴角抽了一下,板正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赵某自然要大摆宴席,可赵某人祖辈都在安化这山沟沟里,别说京城天子脚下,连长沙府城的人都不识得几个,京城又哪来的贵人提携?” “这却是无妨的,赵司吏一把算盘打得如此精妙,岂容沧海遗珠?” 李步蟾掏出一封信函,封皮上赫然是“大理寺”的字样,“家师在中秋之时,从湖广巡按调任大理寺丞,正愁手下无人可用,我只需修书一封,此事必谐矣!” 说到这里,李步蟾拊掌笑道,“刑部查案,大理寺复核,其中之蝇营狗苟,正好用得上赵司吏这把铁算盘,哈哈,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笑声之中,秋雨绵绵,原本细若棉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仿若璎珞了。 赵欣颜满嘴苦涩,他考虑到了石安之,却忽略了毛伯温,毛伯温身为巡按御史,跟他离得太远。 现在突然想起来,这李步蟾不但与石安之关系密切,据说还被毛伯温收为了弟子。 那毛伯温他也是见过的,不想转眼之间,就升了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坐上了大理寺的第三把交椅。 天下官吏,或许真有干净的,但绝非是他赵欣颜,若是他真去了大理寺,在毛伯温的虎威之下,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大明的大理寺,不但有自己的大理寺狱,还可以监察天下监牢,京城的三处大牢,刑部监、都察院监、锦衣卫诏狱都在大理寺的监察之下。 他一个小小的书吏,比一只蝼蚁还不如,找个岔子投到大牢,弄个庾死,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若是这般,倒还不如在考评时得个下等,丢了差事,坐了县衙的监牢,比起埋骨异乡要来得畅快。 看着李步蟾幽深的眼神,赵欣颜算是领会了他说的河伯,是个什么意思。 东海龙君没有将手插到洢水来,不是他不能插,而是他懒得插,若是他想插手了,所谓的河伯,那就是一个笑话。 安化县这口井还是太小了,自己祖辈在这口井里,呆得眼皮子都浅了。 “为了小人区区小事,哪里敢劳烦公子这般大动干戈?” 赵欣颜不敢再多言语,一张口,腰就弯了下来,“小人突然想起来,前日一时不慎,错派了一份解书,应该就是公子手里那份,还请将那文簿给我,我这就重新签派。” 这赵欣颜是个人物,耍得一手好光棍,李步蟾似笑非笑,“错了?” “错了!”赵欣颜的姿态很正,脑袋几乎与李步蟾平齐了。 李步蟾将那份文簿递了过去,一拍脑袋,“一事不烦二主,赵司吏,还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不知能否赏我一个薄面?” “但说无妨!” 赵欣颜应承道,“公子能瞧得上小人,小人承蒙驱使,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哈哈,瞧赵司吏这话说的……” 李步蟾过去拿起雨伞,抖抖水珠,“我喜食驴肉,将驴肉以五香卤透,切成肉糜夹入馒头,真是世间美味,但安化少驴,听闻你家有健驴一头,不知能否割爱?” “好说好说,此易事耳!” 看李步蟾已经走出亭外,赵欣颜跟着拿起雨伞,跟了上去,“小人有一事不明,能否向公子讨一句话?” 李步蟾没有回头,轻轻颔首。 “小人只有一个疑问,”走在后面的赵欣颜脸色如常,倒是没有什么愤恨之色,“小人不才无学,但自问还识得慎独二字,方才寻思良久,实在不知何处开罪了公子?” “赵司吏,你看这雨,先还是小雨,可下得多了,下得久了,就是大雨了!” 雨中的李步蟾嘿然一笑,“赵司吏可知,那匹马名叫“青钱”?” 赵欣颜脚步一顿,又听到李步蟾幽幽地问,“你又可知,那“青钱”二字,便是李某所取?” 西风吹过,已经枯朽的荷梗摇晃几下,再也支撑不住,萎然断折,半扇完全失去水分的荷叶,耷拉在水面,等待着化成淤泥的命运。 赵欣颜正了正头上的吏巾,吏巾的帽翅似乎微有湿意,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小雨是无须在意的。 但下得多了,就是大雨了。 第79章 名实 李步蟾从县衙走出来。 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结果,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是厌倦与鄙夷。 为了达成目的,他采用了自己最讨厌的方式。 其实,赵欣颜的话,并没有错。 大明之天下,官吏分化,各占一极,官员占了一个“名”,吏员占了一个“实”。 这大明的千万里河山,经纬穿插着两套规则。 自上而下,是以“官”着眼,各地由官府官途相连,全国仿若一盘棋。 自下而上,则是以“吏”着眼,各地胥吏各自为政,流水的官,铁打的吏。 这个天下的治理者,名义上是官,实际上是吏,天子之权不寄之人臣,而寄之胥吏,这才是底层事实。 科举越是烈火烹油,赵欣颜这样的“河伯”就越是根深蒂固。 秋雨依旧,连绵不绝,似乎是从两千年前,一直下到了今日。 街上只有雨声,李步蟾缓步独行,无悲无喜。 以他看来,大明朝“官”与“吏”这样的螺旋结构,类似于后世企业制度中的综合企业或联合企业。 在大明朱家总公司的所有权下,不同的子公司所从事的经营活动,相互之间并没有关联,子公司与大明这个总公司的从属关系,是通过其他机制来绑定的。 剥去儒家生硬套的那层忠义的遮羞布,露出来的底色,就是利益。 各自的利益,都有各自的优先极。 在利益目标趋同时,皆大欢喜,一旦利益发生冲突,对方就会变成一只烂草鞋,被他们满脸厌恶地丢弃。 “咦,步蟾贤弟,果然是你!” 有人从后边赶上来,大声说道。 李步蟾一看,是街坊潘彦,打着一把油纸伞,手中拎着一根像树桩一样的东西,上面贴着“百两茶”。 潘彦的父亲是经营黑茶的,看来他是准备子承父业了。 “原来是潘兄,这段时间少见了。” 李步蟾往一旁移了两步,小心偏开雨伞,免得将茶给滴湿了。 茶柱子有些分量,潘彦拎着吃力,干脆伸手抱在怀里,“没办法,这几日拜访了先父的几位故旧,要为稻粱谋啊!” 迭逢大变,这个十六七岁的阳光少年,也多了些沧桑。 说起这个,李步蟾倒是来了一些兴趣,“咱这地方的黑茶,还不是官茶?” “不是,但咱这黑茶淳厚,味如大将,刮油解腻,最为四夷所喜,边销远比官茶还要走俏得多,如此看来,黑茶成为官茶之日,亦不久也!” 说起这个潘彦头头是道,说话间,前头就是崇文坊,他突然记起来,“瞧哥哥这猪脑子,贤弟搬来本坊,叨扰了你一顿,哥哥我却无有半分心意,实在是失礼了。” 不待李步蟾拒绝,他拍拍抱着的这根百两茶,“今日正好从高马二溪何世叔家里带来了这根茶,就送给贤弟尝个鲜,要是吃着还行,你以后的茶叶就包给哥哥我了!” 看着他一脸“不要就是不给面子”的神情,李步蟾也不矫情,拱手谢道,“潘兄盛情,那小弟就愧领了!” “哈哈!”见李步蟾爽快,潘彦更加高兴,“咱这茶走的是武昌府鹦鹉洲,过两年贤弟赴行省乡试,路上也由哥哥我包了!” 好嘛,李步蟾哈哈一乐。 少年心事追风拿云,自己秀才都还没考,文庙都没进过,他就安排到了武昌府了。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潘彦进到院里,撂下茶柱子,就转身离开,连水都不曾喝上一口。 瞧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李步蟾忽然有些同病相怜,说起来潘彦还不如自己,自己还有蒋桂枝相伴,他却是只有形影相吊。 出了会儿神,李步蟾掩门而去。 蒋桂枝此刻在张成家,他要去张家报信,顺便将蒋桂枝接回来。 张家只有几步,院门没关,李步蟾信步就走了进去,刚进门就听到“咴儿咴儿”的嘶鸣声。 张成对青钱骢是疼爱得紧了,居然愣是在西侧的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盖了一间马厩,青钱的脑袋从马厩里伸出来,冲着李步蟾亲热地叫唤。 青钱的眸子还是如婴儿一般澄澈,但鬃毛却没有以前齐整顺滑了,看来张成夫妇这两日是愁云压顶,连最爱的马儿都顾不上了。 李步蟾伸手撸了一下青钱的脖子,安慰道,“别急,外头下雨,等雨停了就能出去遛弯了!” 青钱似乎听懂了,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马蹄在地上刨来刨去,还甩着马尾。 这时北边房门打开,张成听到青钱的动静,走了出来。 见到李步蟾,张成有些忐忑,嘴巴张了两下,却没有声音出来,生怕问出一句什么话来,压倒心底那脆弱的希望。 李步蟾拍了拍青钱,让它安心,转头露出微笑,“张叔,把心放下来,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张成有些不敢相信,涩声问道。 李步蟾点点头,走过来拍拍他的手,触手冰凉,“没事儿了,赵司吏给了我一份薄面。” 这时龚氏也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儿子,还有大儿媳。 他家老大在南城开了一家铺子,并没有住在崇文坊,听说家中出了变故,连铺子都顾不上了赶了回来。 几人听了李步蟾的话,惊喜之下,仿佛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一般,一时都呆住了。 李步蟾掏出新签派的文簿,交给张成,张成机械地展开,有些木然地看着上面,一笔漂亮的唐楷。 “仙溪镇,解粮一百一十石整。” 原来的东西南北四处,改成了最近的仙溪,从仙溪到梅城,不到百里,而且相比南金和古楼两处,道路也要平坦得多。 若是秋高气爽,这趟差役,有半月就能交差了。 “天爷啊!” 龚氏将头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张成也是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廊下,口中兀自喃喃念叨,“好啊,好啊……仙溪好啊!” 见父母这般模样,他们的儿子儿媳都慌了手脚,不住的劝慰,倒是张家的小儿子上来,红着脸想要感谢,对着小了一大截的李步蟾,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步蟾轻轻一笑,摆摆手,让他不用客气,蒋桂枝从后头轻轻地走了过来,眼眶也是红红的,看来今日与龚氏没少共情。 第80章 师道 “走!” 蒋桂枝点点头,李步蟾撑开雨伞,两人走到门口,却听到后头一声大叫,“小先生!” 没等李步蟾回过神来,张成仿佛旋风一般跑了过来,大声道,“我……我谢谢你啊!” “哈哈!”这般道谢实在是太过别致,李步蟾实在是没憋住,忍俊不禁。 看张成大悲大喜之下,头发蓬松,须髭纠结,李步蟾有些尴尬,不忍直视,“张叔,咱们来日方长,你还是抓紧时间,赶紧去县衙应役,将事情钉死了为好!” “是是,听你的!”张成连声应道。 解户在收到县衙签派文簿之后,可不是空手就能去解粮的,还需要办理手续。 解户先要自备一份空白文簿,说起来也是可笑,这文簿还需要解户自己出银钱购买。 带着空白文簿,先到吏房,比对户籍,验明正身,在空白文簿上注明解户姓名,证明解户到役。 吏房出来,再到户房,户房再根据之前的签派,在文簿上填上解粮的相关信息事项,一切无误了,加盖官印,这手续才算是齐活了。 解户手持这份文簿,用处就大了。 可以当路引用,用来沿路通关,可以当介绍信用,用来解运粮食,也可以当回执用,证明实收了当地缴纳的粮食。 “等事儿办完了,再去看看青钱,这两天可把它给憋坏了!” 李步蟾摆摆手,雨伞偏到蒋桂枝这边,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啊!哦……青钱!” “我说,你别嚎了,快去看看青钱!” 张成搓搓手,目送着二人远去,一直进了自家院门,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转头大声地招呼着龚氏,不知不觉中,声音又洪亮了起来。 “吱呀,青钱,瞧我这猪脑子!” “噗哧!” 李步蟾关上门,蒋桂枝倒先就笑出了声。 李步蟾也是一乐,刚才张家院里传出的动静,的确可乐,龚氏那嗓门,简直是后世的龚琳娜老师附体,那叫一个山路十八弯,弯得荡气回肠。 蒋桂枝收起那根百两茶,又去灶房忙活午饭,李步蟾则拿着毛伯温的信,进了书房。 “告步蟾:吾至京方始,见汝未期,粗以所怀,贻诲于汝。汝固早慧,然心志未立,左右无人。古人讥十九童心,能不自惧? …… 吾尚有血诚将告于汝,吾幼乏岐嶷,十岁知文,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 是时尚在八都,每借书于迁莺曹家,徒步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廿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 毛伯温中秋调任大理寺,算算时间,他这是刚到京城,就给李步蟾来信了。 如今的毛伯温,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大明的刑名,是“三法司”之制,刑部审判,都察院监察,大理寺复核。 毛伯温的大理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仅次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和正四品的少卿,权柄极重。 像洪武年间的大理寺丞汤友恭,在“空印案”之时,便敢力扛朱元璋,复核案情,坚持依法量刑,否则,那场大案刀下的人头,恐怕还不止那数千颗。 这位业师虽然远在天边,但还是抽空给他写信,从信中看来,言语真挚,还是一片拳拳之心。 在信中,毛伯温向弟子吐露心迹,用自己的历程来引导弟子。 毛伯温少时家贫,人也并不聪颖,到十岁才粗识文字,是因为母亲的叹息,才立志苦读。 当时的毛伯温,家中连书都没有,想读书还要步行几十里,到邻镇的曹家借书,又还要步行几十里,到姐夫家里,请他讲授。 回想那时读书,毛伯温刻苦到了什么程度? 他在西窗之下读书,却看不见窗前院中的花木和井台,这也算是到了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的境界了。 如这般苦读整整十五年,方才在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次年再取了进士。 毛伯温这般教诲,并不是在炫耀什么,而是担心李步蟾自以为聪颖,成了方仲永。 故而一再告诫这位弟子,自己不在身边,一定要诚心正意,要慎独自发。 他自己就是这般,虽然有几个朋友,但从来不去嬉游玩乐,更从不曾去勾栏登娼优之门,依旧是一个书生本色。 “……吾既举于两榜,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吾所告汝者,是惟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 伯温白。” 说实话,对于这位业师,李步蟾多有感激,但并不亲近,但每次收到毛伯温的信,他都能感到一股暖流。 毛伯温的信,并没有一味地命他读书作文,而是满满的关怀,这是装不出来的。 或许开始时收他为徒,是有别的考量,但确确实实,毛伯温还是尽到了为师的责任。 李步蟾取过稿纸,心里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磨着墨。 “学生顿首百拜,恩师大人函丈: 西风日紧,燕京苦寒,恭惟恩师安且吉兮,道履康和。学生远荷恩师陶铸之恩,近感训诲之切,未尝不中夜起立,北望而神驰也。 前者蒙赐《四书讲义》一篇,朝夕捧诵,如亲杖履…… 桂枝手制葛巾一方,不腆之仪,聊表芹献,唯祈哂纳。临楮瞻恋,无任战汗。 伏惟道体珍摄,以慰门墙悬望。” 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又改动了两字,再取出上好的印花信笺来,规规矩矩地用小楷誊录。 “学生步蟾再拜谨呈,嘉靖元年十月六日。” 不知不觉,西风转为了北风。 木叶凋落,冻气涵空。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县衙后衙的宅门出来,穿过县前街,走在县城的街道上。 街就是市,又称“术”,所谓的“街”,不过是坊间俗称罢了,“日中之市曰术,言街,从俗也”。 第81章 青天 安化县城这些临街的商户,大多都是民居。 每户临街约两丈,分做两间,中间是一个小院,临街的一间又分做两间,前面的用于门市。 石安之走走停停,李步蟾跟在身旁做个使唤小厮,今天的他没有穿麻衣了,而是穿着厚厚的棉袍,时不时有北风从街中穿过,可以渗进骨头缝里去,必须从权。 一路走来,街坊之间,但闻箫鼓之声,铿锵不绝,门市之上,也是换了桃符,贴着门神,还在房壁上贴着各种年画,有的是钟馗,有的是福禄,有的是虎头,有的是和合,一派喜气。 还有伶人妆成鬼判,跳着傩舞,沿着街道祈福,求取利物。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前两天县衙封印,这正堂大印一封,要到元宵之后才开,劳碌了大半年的石安之,总算可以休息一阵了。 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布店,有些陈旧的市招微微摇晃,上头写着“曾记”二字。 石安之拐了进去,花花绿绿的布匹,像麻花一般堆着,充斥着一股厚重的草木气味,若是将眼睛闭上,仿佛进了书店一般。 店里有人正在翻看着布匹,掌柜的在招呼着,脸上的热情,让店里的节气恍若三春。 “客官,你看这布的花色,可是从松江来的,漂亮不说,还不掉色,咱们这里可是难得一见,不给尊夫人捎上几尺?” 布店掌柜笑吟吟地将一匹花布搁在柜台上,伸手一抻,柜台前男人的目光就被黏住了,这花色染得确实艳丽,想象着自家小媳妇穿着新衣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手感温如暖玉,“这花布作价几何?” “我曾记在此开店五十年,任谁都说一声业界良心,”掌柜的笑得更真诚了,伸出一个巴掌,“这么好的松江花布,一尺布只收你二分银,怎么样,来几尺?” 一旁的石安之点点头,一匹布约合四丈,这一匹布算下来合八钱银,若真是松江花布,在吴地买,一匹也需五钱银,这曾掌柜倒也不算心黑。 男人想了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似乎有些舍不得,掌柜的也不急,慢悠悠地道,“自打咱县里换了青天大老爷,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我这店里生意也好了不少,大过年的,就这花布走得快……” “行,就冲石青天,咱也阔气一回!” 男人咬咬牙,从怀里掏出钱囊,“饶我一尺,一钱银扯六尺布,如何?” “客官,你这也……”掌柜的一脸为难,稍作沉吟,再爽利地将布匹一甩,肩头的皮尺往布上一量,比划着让男人瞧得清楚,“这儿是六尺……这儿都六尺一了……” 轻轻画上一道石灰印,剪刀“咔嚓”一声,掌柜的双手一分,“咝”的一声,撕下六尺花布,熟练地叠好。 男人会过银钱,心满意足的出门,掌柜的又开始招呼另外两位顾客,“客官,不是我夸口,你可以这满县城问问去,也就我曾记才有这绣品,这可是长沙府金针杨氏所绣……” 石安之微笑着摇摇头,出了店来,行不过几步,又拐进一家粮店。 这家店里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今年的年味,似乎比往年更浓,百姓脸色的菜色少了两分,笑容却多了三分。 往年舍不得买布头的,今年舍得买花布了,往年盘算着买米的,今年敢盘算着买肉了,往年看着卖饴糖都要绕着走,今年敢冲着黑糖开口问价了。 石安之乐呵呵地看着,不时地偏过头去,与李步蟾说上两句。 李步蟾笑道,“今日随义父大人上街,原以为是陪你出来散心,不曾想还是读书。” 耳中灌满了“青天”,让石安之心情大好,“你个孺子,又要发什么谬论了?” 李步蟾摇晃着脑袋,“孔子对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义父风行,安化草偃,正中此义也!” 这话出自《论语》的“颜渊”一篇,意思是官员的德行是风,百姓的德行是草,草的方向取决于风的方向。 若是草偃伏的方向不对,那不是百姓的责任,而是官员的责任。 李步蟾的马屁,也不算是马屁,石安之上任以来,说起来算是无为而治。 他不会迎来送往,也不多插手各项政务,没有往上加一事一议,只是做减法,将令律中没有之事,多有减免,又盯着三班六房,让他们不敢出格。 如此这般,一年之间,县中大治。 “你这孺子,堪比三百斤的野猪,一身能耐,全在嘴上!” 在李步蟾面前,石安之也不端着,甚是得意,调笑了一句,却突然眉头一皱,笑容冷了下来。 两人这是来到了东街,沿着石安之的目光望去,落在街道两侧的廊檐之上。 街道两侧的门市,都有飞出的廊檐,可供行人以避风雨日晒。 在大明,廊檐的营建,都是有规制的。 如县城这般的与住房合一的门市,廊檐以街道两侧的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就是违章。 但这条街上,有几家商户的廊檐向外延伸,盖成虚檐,在虚檐之外,还有一层披檐,已经越过官沟,将其堵死。 甚至还有两户,还耸起门面,高架月台,使得东街的腰部陡然收紧,原本宽敞的街道,被他们如蚕食桑,日促狭窄,成为了一握的蜂腰。 “小蟾,你刚才的话,可是要吞回去了!” 石安之冷然笑道,“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李步蟾看着前方沟连一起的廊檐,摇头道,“《左传》云,“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能如此侵罩街路的,必是强梁之户,是该示之以威啊!” 石安之这是接着适才李步蟾的话,李步蟾说的是后半截,石安之说的是上半截。 季康子曾问政于孔子,怎样才能让自己治下都是好百姓呢? 季康子自己打方法简单粗暴,只要将不听话的坏百姓全部干掉,剩下的就是好百姓了。 孔夫子的回答说这是下策,百姓是不是好百姓,凭的不是手里的刀,而是官员的德行。 这套说法似乎没毛病,但只能用在试卷上,落到地上,有时候还是要用“威”。 第82章 柳庄 这般侵占街道,看似微小,实则害大。 安化多雨,官沟堵塞,一遇雨季,骤涨漫街,水道不通。 县城之房,多为木制,如这般虚檐披檐左右相连,无砖墙相隔,板薄篷干,一旦起火,容易火烧连营。 再有,县城依洢水而建,地多湿气,加盖重檐,让阳光照不进来,容易使得阴气闭郁,阳道不畅,长此以往,必然患病。 今日本来挺好的心情,却被这几家商户给坏了,石安之沉着脸,从店前走过,这几家是当铺与钱铺。 如李步蟾所言,敢这般搭建的必为“强梁之户”,现在不宜动手,过年之后再与他们分说。 从街道出来,看看天色,石安之道,“回!” 李步蟾点点头,笑道,“义母与桂枝不在,待会你尝尝我的手艺。” 石安之展颜一笑,正待戏谑两句,不妨一人从旁边过来,大声插话道,“这位小郎,祸事了!” 李步蟾左右看了看,周遭只有自己年幼,看着大喊“祸事”的这位,一顶三角方巾斜斜的歪在一侧,身上是半新不旧的着三镶到服,撑得鼓鼓的,想是里头衬着棉袄,手上举着一张布幌子,上头画着几个课命字,跟鬼画符似的。 “我?祸事了?” 李步蟾停住脚步,一脸无辜。 “然也!”这人晃了晃手中的幌子,“柳庄神相,不准不要钱!” 李步蟾与石安之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大过年的,你过来吓唬人,这是看着我们老的老,幼的幼,揍不动你是?” “小郎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可是正宗的柳庄传人!” 这人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瞧你目露四白,此兵戈之客也,兼之财帛宫露,悬针交错,覆船口垂,今日必定破财!” “柳庄?”石安之笑道,“尊驾姓袁?” 这人眼珠子一转,拱拱手,“正是,原来长者也是行家。” 大明的相术命理,以明州袁珙袁柳庄最负盛名。 柳庄先生袁珙与姚广孝为知交,姚广孝请其为燕王朱棣相面。 朱棣长相与朱元璋相似,但有一处不同,朱棣的两腮多了两缕长髯,长垂至腹,为了这两缕长髯,朱棣特别打造了两柄金钩,每次进膳,都要用金钩将长髯挂在耳上。 袁珙初次见朱棣,看到这把胡子,就断言日后必为天子,甚至时间都点明了,“紫髯过脐,即登九五。” 靖难之时,袁珙又替朱棣相面,这次不仅算出他必定功成,还算出朱棣在位时间,“当登大宝,必为二十年太平天子”。 有了袁珙这两次神算,朱棣才决意起兵南下,等朱棣进帝位之时,一看自家长髯,果然刚好过了肚脐。 朱棣在登基以后,重用袁珙为太常寺丞,主持皇家祭祀,后来袁珙之子袁忠彻,传承乃父之术,官至正三品的尚宝司卿,掌管朱棣的印玺,是妥妥的心腹重臣。 “哦,尊驾原来还是名门子弟……”石安之拉了一个长音,“既然如此,尊驾为何不去京城除官,却在此间餐风露宿?” “除官?”这下倒是那袁相士发愣了。 石安之捋了捋胡子,“天顺二年,朝廷下诏,“凡精通天文、历数、地理、课命之术者,不分军民,起送赴京;或避罪亡匿之人,亦免罪送监,量材奏请擢用”,怎么,你不知道?” “知道,这如何能不知道?” 袁相士挺了挺胸膛,又听石安之悠然道,“前头不远就是县衙,要不要去县衙请县尊出来,他应该也是乐见高人的。” 袁相士看了看似笑非笑的石安之,衣着平常,却有一股清华之气,想起刚才那番话,岂是普通百姓能闻知的? 一时间心头大乱,一摆幌子,拔腿就走,“这就免了,县衙封印,怎敢劳动县尊?袁某突然心血来潮,想是家中有事,就此告辞,告辞!” 看着袁相士匆匆离开,两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两人回到了衙前街,石安之回想一下,“咦”了一声,“别说,你今日还真是破财了!” 李步蟾知道石安之的意思,摆手笑道,“哪里的话,那不算破财,顶多是散财!” 寒冬腊月,是农家最难熬的时候。 今年说起此事,石安之便与夫人商议,将今年俸禄所结余下来的八两多银钱,去粮店换了二十石米的条子,那些实在难熬的县中穷户,每户发给五十斤米的粮条,拿着条子便可到粮店取粮。 不想蒋桂枝听说后,也与李步蟾商议,从她的坛子里取出十两银子,一起凑了五十石米,分发一百穷户。 石安之不欲这事弄得纷纷扰扰,就让夫人与蒋桂枝前去送粮,故而石安之说李步蟾破财了。 从这里看来,那袁相士倒也有些门道。 两人说着说着,李步蟾八卦心起,问石安之道,“义父,说起命术,国朝是否以诚意伯最为出神入化?” “诚意伯?刘伯温?” 石安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嗯,倒是巧了,跟毛东塘同名,不过他一介儒生,通的是经典,怎么会通术数?” 刘伯温其实不是那个长了前后眼的军师,李步蟾当然是知道的,但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些较真地道,“坊间都流传此说,事出必有因,总不会空穴来风?” “要说起来,自然有些缘由。” 石安之点点头,一边走路,一边与他分说。 自朱元璋始,历代大明天子对于术士便特别青睐,每逢大事,都能见他们的身影。 蒙元至正十八年,朱元璋大势未成之时,便找金华术士刘日新为他推算,刘日新手起一卦,推出“极富极贵”的天子之命,十年之后,朱元璋果然登基称帝。 登基之后,朱元璋将自己用过的白扇赠给刘日新,并在上题诗一首,可见恩宠。 大明安定之后,朱元璋又让刘日新推算命理,找寻与自己禄命相同之人,刘日新神算之后,江阴一野叟命理奇特,跟朱元璋一模一样。 那野叟天降横祸,被抓到南京。 朱元璋本欲杀之,动刀之前一时兴起,问野叟以何为生,野叟回答,自己是养蜂人,养蜂十三笼,足以自给。 朱元璋哈哈大笑,他之天下有十三布政使司,野叟也有十三蜂笼,这是以十三布政使司为蜂笼么? 大笑之后,厚赐遣还。 第83章 欣然 刘日新是金华人氏,与刘伯温的青田不远,两者都是刘氏,坊间所传的军事“刘伯温”,原型恐怕就是他了。 从朱元璋到朱棣,再到他们的子孙,都喜欢这个调调,才有了天顺年间那道荒诞的诏命。 上行而下效,皇家喜欢,大明的士大夫也就跟着推动这个潮流,不但喜欢术士交游,每遇大事,亦多有问诸鬼神者。 洪武二十年,襄樊士子任亨泰赴武昌大比,中了丁卯科举人,但对是否赴京会试,自觉没有成算,心存疑虑。 于是便找相士问卜,相士打卦,卦相指向北行,任亨泰就心动了。 刚好,这相士有家人染病,郎中向病患询问,前次所开之药感觉如何,病患答道,“昨服第一钟,甚亨泰。” 任亨泰闻言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必定中试,便立刻北上赴试,次年春闱,果然廷试第一,高中状元。 “不问苍生……” 李步蟾说了半句,不说了,不适合。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宅门,皂隶躬身请安,石安之取出钥匙开门进院。 宅门的钥匙就是掌控在知县手中,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从外头开启。 李步蟾进到后厨,熬了碗粥,又翻出一块卤驴肉,切片蒸了蒸,给石安之端了上来,爷儿俩凑合着吃饭。 石安之看着桌上的吃食,哭笑不得,“这就是你的手艺?” “这可是驴肉,于少保驴肉!” 李步蟾眼中掠过一丝怀念,后世那个大白胖子和小黑胖子一晃而过,“听了半天鬼神,吃回于少保,镇一镇!” “你总有说头!” 石安之呵呵一笑,“不过这二米粥配驴肉,确实不错!” 二米粥,就是大米与小米掺合熬的粥。 驴肉是户房赵司吏贡献的健驴,养到年底杀了过年。 所谓于少保驴肉,是说于谦爱吃驴肉,所以留下不少传说,审驴什么的就不说了,没什么新意,最好玩的就是说有人拉头驴去向他行贿。 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别说于少保了,随便拉一个,哪个干部经不起这样的考验啊? 现任知县和前世大秘,就拿这个当小年的午餐,吃得挺欢。 吃完饭,爷儿俩嘴巴一抹,拉开阵势开始下棋,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局面甚是焦灼。 至少,看起来的确如此。 世间之事,最难是放水。 围棋手谈,落子之时,自带语言,想要赢棋不难,想要输棋更易,但想要杀得有来有回,还要将胜负控制在毫厘之间,让对方看不出来,这个水量的把控,真是一门学问。 一门不亚于棋道的学问。 石安之的围棋水准不低,以李步蟾看来,年轻的时候,应该够得上业四,哪怕现在精力不济,搁后世弈城,5d是能站稳的。 但这手艺,不说跟李步蟾比,就是跟他前世的老板相比,还差了老大一截。 现在盘面上烽烟四起,五条大龙纠缠成一团乱麻,看着是李步蟾两条,石安之三条,似乎是石安之更难处理一些,但石安之有两条龙都瞪圆了一只眼,没有眼的这条,却是从右下角一直延绵到了中腹,逶迤如蛇,躺了大半个棋盘。 俗话说,棋长一尺,无眼自活。总的看来,是石安之的白棋好下。 石安之的脑袋深深地埋在棋枰上,两枚棋子在指尖无意识地滑动,不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丁!” 终于,石安之夹起一枚白子,狠狠地敲在楸木棋枰上,眼中满是凶厉,竟然是置自己最大的大龙于不顾,率先攻击李步蟾的上边的大龙。 耍大龙? 老同志火气有点大啊! 李步蟾思虑良久,琢磨着石安之的算路,和他今日的状态,将一枚黑子敲在棋枰上。 半个时辰之后,石安之突然大笑一声,在右下立了一手,“孺子,想不到还有这步棋?” 这手棋确实是好手,这里的两子本是死棋,但石安之偏偏还在此处多送了一个,这里靠边一立,反倒让李步蟾无法直接收气,只能先从后面收气吃小半截的尾巴,之后再来紧整条龙的气。 大龙对杀,原本石安之慢了一气,这么一来,倒是成了他快一气了,李步蟾倒是能吃一个小尾巴,但整条大龙却被石安之生吞活剥了。 “鬼手啊!” 李步蟾有些懊恼地拍拍头,将后来对杀的三十余手捡回来,重新复盘,跟石安之讨教对局的思路。 “欲为天下屠龙手,肯读人间非圣书!痛快痛快!” 看着李步蟾复盘,石安之整个人都沉浸在赢棋的愉悦中。 围棋是君子之戏,胜固欣然败亦喜,苏东坡六边全能,唯独弈棋不行,喜了一辈子,难得欣然。 石安之与李步蟾下棋,也是欣然的时候居多,难得见喜。 今日饭后连输了两盘,终于被他扳回了一盘,还是以屠龙这样酣畅淋漓的大胜赢棋,这种在弱势中反复鏖战,才终于赢棋的感觉,如同在炎炎夏日下,喝下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在欢呼雀跃。 “哎呦,这是吃了人参果了?” 石安之睁开眼睛,嘿嘿一笑,这是夫人蔡氏回来了,后面跟着蒋桂枝,两人虽然有些劳累,但兴奋之色还未褪去。 两人进来之后,吴浪也跟着进来了,手上还牵着缰绳。 “咴儿咴儿!” 李步蟾将棋枰一推,过去跟青钱亲热了一下,对吴浪道了声谢,“辛苦吴班头了!” 吴浪连声谦让,他现在是真正的班头了,管着县衙七八个马快。 原本这后衙他是不能进的,但这两日蔡氏带着蒋桂枝送温暖,两人脚慢,便向张成借了青钱过来,再让吴浪跟着,护着二人的安全。 吴浪给石安之请安之后,躬身离去。 晚饭之后,李步蟾与蒋桂枝携手回家。 青钱虽是战马,却特别温顺,屈下马腿,让蒋桂枝爬上马背,才直起身子,缓步走出县衙。 蒋桂枝骑在马背上,看着箫鼓喧喧的县城,感受着祥和喜乐,眉眼弯弯,神采飞扬。 李步蟾牵着缰绳,乐呵呵地跟蒋桂枝说道着今天的乐事,却被蒋桂枝一下抓住了关键词。 “破财?” 第84章 破财 “青钱,快走两步!” 不由分说地让李步蟾也爬上马背,吩咐了青钱一句,青钱尖尖的耳朵摇了摇,果真走起了小碎步。 “我说,至于的吗?” 李步蟾有些好笑,摸摸青钱的耳朵,让它放慢一点,腊月天短,此时正在关城门,采购年货的人本就多,在城中跑马,一个不好,就真是要破大财了。 青钱有些纳闷地扭过头来,眼中满是询问,意思是你们到底是啥意思,限速多少? 李步蟾笑着摆摆缰绳,“不急不急,溜溜哒哒的挺好!” 到了崇文坊,将青钱送还张家,谢过张成之后,往自家院落而来。 见蒋桂枝小脸紧绷,李步蟾便也加快了脚步,还没进家门,就莫名地感到有些不对,蒋桂枝的脸绷得更紧了。 “吱呀!” 推门进来,院中沉寂。 李步蟾扬声道,“东泉兄,小弟回来了!” 院落寂寂,无人应声。 “东泉兄!” “东泉兄!” 李步蟾再叫了两声,依旧不见回声,便不叫了,与蒋桂枝对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齐步向北房走去。 进了房门,直奔里侧,蒋桂枝突然不动了,小脸特别难看,写满了天灾人祸。 她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紧膝盖,泫然道,“小蟾,坏事了,坛子被人动了!” 墙角就是蒋桂枝的埋银处,昏暗的天光下,李步蟾没瞧出什么异样来,但蒋桂枝进来就知道,地板被人掀开过,坛子被动了。 李步蟾心里暗骂一声,强笑道,“别急,我先看看,天塌不下来!” 在蒋桂枝的泪眼期待中,李步蟾掀开地板,揭开坛封,脸庞被银光晃了一下,在阴沉的薄暮中,显得有些诡异。 李步蟾心里一松,伸手去掏,从坛子里掏出来几锭银子,五锭大元宝都还在,伸手再掏,却掏了个寂寞。 坛子里原本有二百七十两,这几个月李步蟾生意不错,攒下了六七两,这次蒋桂枝献爱心贡献了十两,里头应该是二百六十多两,现在却只有二百五十两了。 “只有五个大元宝了?” 蒋桂枝扑了过来,自己亲手掏了一遍,又将眼睛凑到坛口看了一阵,捂着胸口喃喃自语,“还真被那相士说中了,一十六两,整整摸走了十六两啊!” 突然,蒋桂枝猛地起身,跑到卧房,往房梁上一看,果然空荡荡的,她的小脸更难看了,恨恨地说道,“二百六十九文钱!” 李步蟾跟着出来,蒋桂枝转身瞪着他,粉面含煞,“吃了这么大个闷亏,以后还捡不捡朋友了?” “不捡了不捡了!这下真成了二百五了,还敢手欠?” 李步蟾郁闷得不行,拉着蒋桂枝往东边的厢房走去。 推开门,室内空空,被褥叠得齐齐整整,上面押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一首古风。 “今日辞此院,情将众别殊。 感深翻有泪,仁过曲怜愚。 晚镜伤秋鬓,晴寒切病躯。 烟霞万里阔,宇宙一身孤。 倚马才宁有,登龙意岂无。 唯于方寸内,暗贮报恩珠。” 书法八面出风,沉着痛快,得了米南宫的真意,可见“书如其人”这样的说法,纯属扯淡。 床头柜上有半根残烛,李步蟾上去点燃,将纸凑到蜡烛上,火舌一添,亮光一放即收,化作一片灰烬。 “报恩珠,我报你奶奶个腿!” 李步蟾早钓的习惯,一直保持得很好。 前几天李步蟾出门早钓,鱼没钓着,却遇到一人,倒在河畔,身上衣裳都被剥了,只余单薄的里衣,伸手一探,额头若火,鼻息若雷,显然是感了风寒。 李步蟾一时心软,叫人将其抬到店中,一碗姜汤灌下去,那人悠悠醒转,便与李步蟾攀谈起来。 此人大名王星,表字拱辰,自号东泉,是邵州府的举子,月前动身,赶赴癸未会试,客船沿资水北上,到洞庭湖便遭遇了水匪。 他银钱被劫,好歹留得一命,只身流落回乡,才到了安化便病倒于途,若是不得李步蟾的援手,他怕是熬不过今年的正旦了。 李步蟾随口试了几句,知道此人真是举人,便告知了县学,还为其延医请药,这两日王星的身子有了好转,李步蟾本也为他高兴,不想这王星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不对啊?” 蒋桂枝想了想,有些疑惑,“那梁上铜钱也就罢了,我那银两藏得这般严实,那姓王的是怎么知道的?” “嗨!你昨天早上,不是取了十两,交给义母了么?” 李步蟾龇牙咧嘴,确实心疼,他卖了田地移居县城,靠着代写文书,码字赚点血汗钱,太他娘的不容易了。 连小孩子的钱都偷,这特么是人么? “咦,小蟾,说起来那姓王的倒也不是完全没人性,他到底还是只取了十六两,若是……” 蒋桂枝打了个寒战,不敢往下想。 “你道是他不想全部拿走?” 李步蟾道,“拿这十六两,他还可以狡辩,说是上京赶考借用盘缠,他不是留了诗,说什么“登龙”“报恩”吗,趁着如今县衙封印,想着我也不会穷追猛打。 若是拿的多了,别说全部取走,就是拿走五十两一百两,那就是不容分辩的入室行窃,说不得我就要报到县衙,不到一天时间,他还能上天不成?” 两人嘀咕一阵,蒋桂枝的气也慢慢消了,看着天色转黑,赶紧拉着李步蟾跑到灶房。 “被那姓王的一扰,差点忘了大事,还没送灶君呢!” 李步蟾点燃灶火,灶房一下就亮堂起来,蒋桂枝先是在灶台上摆上一盘饴糖,一盘蜜饯,这是请灶王爷上天之后,嘴上抹蜜,多多美言。 接着跑到房里,取出请来的年画,上面画着胖乎乎的灶王爷,旁边还有胖乎乎的灶王奶奶,特别富态。 将旧的年画从灶房门上取下来,将新的年画贴上去,蒋桂枝拿着旧年画,让李步蟾拿过来一匹纸马,两人一同将画和纸马送入灶内,化作一股青烟,登天而去。 两人一同作揖,齐声呼道,“恭送灶君上天!” 过了片刻,两人再呼,“辛甘臭辣,灶君莫言!” 外头陆续有纸炮之声传来,李步蟾怔怔地有些出神。 再有几日,嘉靖元年就要过去了。 这一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京城展开超大规模辩论,各路选手纷纷登台亮相,就“谁是爹”这个宏伟命题,从唇枪舌剑,到血雨腥风。 这一年,有一个叫麦哲伦的西夷人,带着自己的船队,也证实了一个宏伟的命题,脚下的大地,就是一个球。 这一年,一个九岁的童子,从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站到了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 就看通过的人,是不是红绿色盲。 第85章 旱魃 “……听闻妹婿故去,为兄特别难过,不知两个小外甥身体康健否?实在忧心……” “……但我也没有办法,这贼老天,去年春分之后就不见雨水,冬天又不见雪,今年又不见雨水,塘里渠里都快没水了,夏粮指定绝收了……” “……亏了县里有石青天,去年的秋粮就不曾催逼,今年的夏粮还不知打哪里出……” “……阿爹去年染病,在床上瘫了,先是生了疮,然后疮烂了,人站不起来,他死活不让治,说是糟践钱,上月没了,阿娘眼睛也不太好使了……” “……幺妹,你别伤心,也别忧心,实在不行了,就带着小外甥回娘家来,老天开眼,给我们送来了石青天,在丰年的时候,他搞了一个什么“公督私藏”,总是还有一条活路的……” 一个农汉坐在店里,捧着茶碗,颠三倒四地叙说着,一会儿是“贼老天”,一会儿又是“老天开眼”,嘴里絮叨,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这人李步蟾是认识的,在当初开业的当天,就是他来做下的第一单生意,这两年,但凡有事需要动笔,就是到他这家小店,陆陆续续的,也有次了。 李步蟾默默地听着,笔端似乎吊着一块千斤的铅块,写起来实在是费劲。 现在是嘉靖三年六月,这位第一次到这里写信,是嘉靖元年八月,两年时间,这人好似老了十岁。 同样都是写给远嫁岳州府的幺妹,语气也是截然不同,上次是“若有难处,须知安化还有兄弟也”,今次却成了“总会给咱一条活路。” 好容易写完了,李步蟾揉揉手腕,柔声问道,“大叔,我给你念一遍,看哪里不对,我再更改!” “小先生的文笔,半个安化县都是知道的,哪有需要修改之处?” 农汉放下茶碗,掏出瘪瘪的钱囊,李步蟾伸手捂住,“大叔,今次就免了!” 农汉一怔,李步蟾将信叠好,塞进他的手中,“算是我请你家大外甥吃两块饴糖!” 农汉眼眶一红,定定地看了李步蟾一眼,转头抹了一把,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如此,便替我家小外甥承小先生的情了!”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看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李步蟾眯着眼睛,觑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热辣滚烫,如同一尊烘炉,锤炼着山川大地。 从没有一刻,李步蟾这么讨厌这轮太阳。 算算日子,整整十八个月,没有一滴雨水了,今年的夏粮肯定是没了,更可怕的是,若是还不见雨水,秋粮恐怕也难以指望了。 想着这位农汉还在指望石安之,李步蟾更是大摇其头。 去年的秋粮,石安之顶着府里几番斥责,喷了一身的狗血,勉强收了三成,便开始摆烂,死活不肯催逼。 秋后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让全县好歹没闹灾荒。 愁人的是,去年算是扛过去了,今年扛得过去吗? 自嘉靖即位以来,天下就没有风调雨顺过,年年大火。 据石安之那里看到的邸报,让李步蟾不得不怀疑,这位坐在家中喜提天下的皇帝,莫不成是旱魃转世? 正德十六年,是六个行省,“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南直隶江北淮扬诸郡俱旱,自正月不雨至于是月。” 嘉靖元年,不止六个了,连辽东都有了,“南畿、江西、浙江、湖广、四川、辽东旱。” 嘉靖二年,更加夸张,“两京、山东、河南、湖广、江西及嘉兴、大同、成都俱旱,赤地千里,殍殣载道。” 嘉靖三年呢? 蒋桂枝走了出来,收拾茶碗,轻声问道,“又没收钱?” 李步蟾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去一趟县衙。” 不打伞,也不拿扇,李步蟾就这么走了出去。 太阳下,他的背影壮实了很多,肩膀宽了不少,像是小小少年了。 县城的街道也萧条了一些,唯有米店和当铺前头在排着队,倒是更加兴隆了。 李步蟾买了一个西瓜,自县衙穿了过去,陆续跟人打着招呼,两年过去,县衙里不认识这位“衙内”的,已经不多了。 路过花厅的时候,李步蟾往里瞟了一眼,那一口池塘干涸了大半,大片的荷叶如同火燎一般,边缘焦褐卷起,只有荷花如火,跳跃般的妖红。 到了后衙,李步蟾先到宅门前,将西瓜交给让斛伯,后衙有井,西瓜需要在井里泡一个时辰才能去掉暑气。 走进石安之的小院,原来的小花园,已经成了两畦的蔬菜,地上趴着南瓜,架上缠着黄瓜豆角。 李步蟾上去摘了一条黄瓜,也懒得洗,伸手捋捋上头的毛刺,“咔嚓”啃了两口,蔡氏从房里出来,“这孩子,吃什么生黄瓜,用醋泡一泡吃不好么?” 李步蟾又摘了几条,呵呵笑道,“别说,这两畦蔬菜,经义母大人这么一伺弄,长势还真诱人,别说我们家这四五张嘴了,十张嘴都吃不了。” 蔡氏接过黄瓜,眉开眼笑,“可不是嘛,以前我就说要种点菜蔬,给他吃太守羹,你义父就是不让,说什么不与民争利……” “咳咳!”石安之从外面进来,“这是在背后说我什么呢?” “说你好,说你是青天大老爷!” 蔡氏白了石安之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便传来“啪啪”的拍击砧板之声。 李步蟾呵呵一乐。 蔡氏出身于济阳蔡氏,她家有位远祖名叫蔡撙,是南梁的名臣,他的女儿嫁给了昭明太子萧统。 有一次,梁武帝萧衍宴会,请大臣吃饼,萧衍多次跟蔡撙打招呼,态度有些不端正,叫的是他的大名,蔡撙充耳不闻,闷头吃饼。 萧衍发现不对头,立刻改口叫蔡尚书,蔡撙这才放下筷子,拿起笏板,起身答话。 萧衍调侃道,“你刚才不是聋了么,现在又怎么听见了?” 蔡撙慨然回道,“臣在私是你的亲家,但在公是当朝大臣,你虽然是皇帝,但也不能公私不分,不讲礼仪。” 这位蔡尚书,也曾担任过吴兴太守,算是石安之的老前辈。 他从不打扰乡里,还在房舍前种些爱吃的白苋和紫茄,这两样菜蔬都很清爽,被吴兴人称为太守羹。 第86章 移粟 石安之为官清贫,蔡氏想种植点蔬菜,来贴补家用,却不被他所允。 石安之振振有词,他的理由是不能与民争利,说起来,这也是有来由的。 春秋时,鲁穆公的相邦叫公仪休,他的妻子在自家院子里种了点冬葵,被公仪休毫不客气地拔掉,理由是“与民争利”。 他对妻子解释,自己种了菜,那以种菜为生的老百姓,他们的菜要卖给谁去呢? 不多时,蔡氏端了一碗醋水黄瓜出来,李步蟾挑了两块吃了,清脆酸甜,精神为之一爽。 跟石安之说了一通市井之事,石安之也是愁眉不展,如今这情况,连个求援的地方都没有,算下来安化县还是好的,整个长沙府都快焦了。 今年旱情尤甚去年,别的行省先且不去说它,只说湖广一省,楚南诸府几乎成了龙王遗弃之地,其中又以长沙府为最。 安化水系纵横,石安之又组织得力,旱情比之邻县,已是轻微了。 “不是说江汉大熟么?” 李步蟾嚼着黄瓜,“下月就要双抢了,赶紧去江北买米,应对燃眉之急啊?” “太守早就让人去了,奈何那边捂着不卖啊!”石安之长叹一声,也挑了一块黄瓜,“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 “惜售?”李步蟾眉头一皱。 “倒也不能完全说是居奇惜售,”石安之脸上的褶子,仿佛流失了水土的荒原,“江南连续旱了三年,江北也怕啊!” “我……”李步蟾差点爆了粗口。 这几年的气候,确实奇怪。 说是连年大旱,但那旱魃只顾着在江南打转,却几乎不去江北。 同处湖广行省,一个洞庭湖如同天堑,湖南火烧火燎,湖北却算得风调雨顺,年年大熟。 长沙新任的知府还是一个勇于任事的,早早地就跟朝廷申请赈灾,还组织人手去江北买米,不料带着银子到了江北,人家却不肯卖。 发文过去,公文在布政司和各府转了一圈下来,除了不咸不淡的几句片儿汤话,什么都没落着。 囤货居奇是肯定的,今年又是几省大旱,眼见着很快就是夏粮绝收,此时卖粮,岂非痴愚? 再有一宗,江北江南就是一江之隔,看着这边呜呼哀哉,他们也是心有戚戚焉,自然想多囤点粮食,谁知道那旱魃哪天换了心情,拔腿往江北一游? 说到这里,石安之取出一纸文书,“这公文往来,已经是第二番了,你也来看看?” 这篇文章,是石安之亲自操刀,文辞老辣,自然是没得说的,但李步蟾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说道,“义父,要是长沙府都是这般行文,估计还要来第三番第四番!” 石安之也是一叹,他又何尝不晓得,这篇文章与上次相比,大同小异,自己都不甚满意,但行公文不比作诗赋,条条框框太多,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他也是徒呼奈何。 “……连岁以来,无山川以出霖雨,或谷空而仓存,或仓圮而地在,凋残之邑如是……北地平原旷野,足济湖南之穷……” 李步蟾起身,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石安之的文章,先是动之以情,后是晓之以理,看着是不错,但这注定是无用的。 若是能够被情所动,为理所明,那也就不用来这二番战了,石安之的笔,没有戳到点上。 李步蟾终于停了下来,“义父,文章其实不需大改,只需在此处补上两句话,他们应该就不敢再束之高阁了!” “哦?” 石安之拉着他,急急朝书房走去,进来就将李步蟾按到椅子上,自己亲自给他磨墨,“快写!” “孩儿生受了!” 李步蟾行了一礼,不假思索,提笔便在纸上添了一句话,不过寥寥二十字。 “哈哈,点石成金啊!” 这句话落在石安之眼里,让他瞠目结舌,转而仰头大笑。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石安之拍案而起,“就这一行,能化公文为檄文,堪比陈孔璋之讨曹操,骆临海之讨武氏,何人敢挡锋芒!” 移民移粟,出于《孟子》,魏国第三代君主,是魏武侯之子梁惠王,某次他向孟子问政。 梁惠王说其用心治国,河内遭灾,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遭灾,也是这般。 他的这套办法并不罕见,在春秋之时,就已经盛行。 当时诸侯割据,国小地狭,当一国有饥,无粟自给之时,就向邻国乞粮,以救百姓饥荒。 以后历朝遭遇大灾之时,亦多仿效此法。 东汉永初元年九月,调扬州五郡租米,赡给北地六郡。 李唐开元十五年,河北饥,转江淮以南租米万石,以赈给之。 李步蟾这句话之锋锐之处,并不在于有多少文采,而是将事情猛然提升到了政治高度。 春秋战国,天下大乱,那些国家的君主都能移粟就民,如今我大明一统,国家之盛,远迈汉唐,难道还不如战国纷争之小国不成? 这顶帽子扣下来,若是江北之人还想戴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不敢再行阻扰了。 “你这孺子,笔锋如此之利,究竟是如何磨砺得来的?” 石安之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案牍公文之中的勾当,最是阴深,是那些初涉宦途的圣人门徒最为头疼的,不是久经宦海之人,绝不可知,那这孺子却又是如何得来? 李步蟾嘿嘿一笑,这是个秘密。 “宿慧之人多了,有甚得意的?你前世怕不就是一个刀笔吏?” 石安之一瞪眼,“既然你撞上了,就帮着誊抄了!” 不仅如此,石安之又说道,“誊完这个,再将那公督私藏之法,也写个条陈出来!” “公督私藏之法?怎么又扯上这个了?” 李步蟾有些傻眼,那玩意可不是几百字的公文,没一两个时辰下不来。 说起来,公督私藏这个法门,本就是他提议的,当时朝廷未雨绸缪,提议民间造社仓义仓,被李步蟾知晓之后,觉得那些都不靠谱,便给石安之提了这个建议。 第87章 云云 公督私藏,顾名思义,就是公家监督,私家贮藏。 这种方法,丰年开始做准备,碰到灾年就可应急,一里一乡酌情而定。 大致的做法,是这样的。 由乡间推荐一位长者负责,遍告那些有田之家,凡有粮田若干的,捐米若干;做生意的店铺,则按经营规模捐出相应钱款。 如果一里中,有田千亩,商铺数家,那么,捐助总数则有米十数石,钱数千。 负责人会公开数目,并将账簿保存在公家。各家各户所捐的米和钱,仍然由各家保存。如果岁丰人乐,并不会支取一粒粮食一分钱,但碰到水旱凶荒年份,凡乡里缺少吃穿的,没钱看病的,死了没有棺材埋的,则请负责人查明情况,动用簿上所捐钱米,酌量救济。 这个方法还能预备流民,若是他县有饥民流入,到了一个村庄,男女老少,扶老携幼,都集中在大户人家门口,赶都赶不走。 那么,负责人会出面,与流民沟通,每人给米几合,钱几文,幼孩者一半。如果是一百个流民,那也不过是分给他们数斗的米、数百的钱,但流民都会非常感激,他们很快就会散去,将大患消弭于无形。 这般公督私藏之法,知道有钱粮,又看不到钱粮,算是无仓之仓。 不管是社仓还是义仓,只要是仓,必然有鼠,鼠多了保不齐还有火龙烧仓,远不如这无仓之仓。 石安之吹吹胡子,眼角藏着一丝讥诮,“布政司对买米之事不上心,倒是看上了安化公督私藏之法,移文府里,让我上条陈分说明白。” 这倒是好事,石安之这段时间尽挨骂了,这事儿多少能缓颊一些,李步蟾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事让县衙的书吏……”” 话没说完,声音就弱了下来,他记起来了,前段时间,县衙那个文启书吏闹出了“事故”。 衙门之事,不管如何枝枝蔓蔓,最终都要落到文件案牍之上,文案之高低,往往就是官位之高低。 大明之官场,最喜欢用文件来落实文件,用通知来落实通知,用训示来落实训示,衙门之中,簿书如山,所以很多公文的回复,自然有简便的处理“套路”。 上月,石安之收到长沙知府行文,他在回文之时,凡是引用知府原话的,都只写“云云”二字,这是惯例,书吏在誊写之时,自然会将知府的原话替换掉“云云”二字。 然而,经验主义害死人。 县衙的文启书吏拿到石安之的草稿,不知怎么回事,在誊写之时,竟然鬼使神差地忘了补誊,照着草稿抄成了“府台云云”。 知府收到文书,哭笑不得,批了一句“吏云云,幕云云,官亦云云,速将该承办书吏提解来府,仰候本官当堂云云。” 按照行程,那书吏现在刚到府衙挨训,还不定何时才能回返。 李步蟾暗叹一声,一阵兔死狐悲,仰天长叹,人人都道秘书好,其中苦楚谁知晓啊。 感叹之后,他将脑袋埋在纸堆当中,先誊写好打嘴仗的公文,之后又取过稿纸,在上头写写画画起来。 “……为岁荒人困,谨呈管见。窃某居乡,并不多事。去岁以来,雨泽愆期,河水干涸,遂至不能插种。各乡各镇,人情汹汹,今冬明春,尤为可虑。今有公督私藏之法……” 长沙府,岳麓山。 岳麓者,南岳之麓也。 雁至衡阳而回,岳到长沙而止。 南岳七十二峰,层峦叠嶂,到了此地戛然而止,如同太白吟咏,留下无穷回味。 鸟鸣嘤嘤,两名老者木屐拽杖,徐徐而行。 岳麓山不高,山径盘旋而上,不过百丈,自左侧泻下一线细细的清泉,涓涓如链,跳珠溅玉,滚动到山坳处,形成浅浅的一泓,澄澈如婴儿之眸。 泉畔山石上镌刻着两个八分大字“白鹤”,旁边吟咏满壁。 一座陈旧的小亭临于泉畔,不知多少年了,看那斑驳的漆色,似乎与这山水同在。 “白鹤泉,自卑亭!” 一名老者在亭外驻足,仰头看着花楣上的匾额,轻轻地念道。 “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 另外那人捋髯而笑,这个亭名源出《中庸》,跟这座山一般,无险无奇,无幽无秀,质朴如老圃,却是越嚼越有滋味。 “登山如此,宦游何尝不是如此啊!” 看亭的老者让同伴先进,他的同伴须发如银,年齿更长,也不谦让,进亭甩甩大袖,拂了拂山间的清尘,请人坐下,“君子远行,此亭岂非正合健行老弟之意?” “子潜兄说笑了,就兄弟这把年纪,这副衰躯,自卑尚可,远行……” 健行老弟呵呵一笑,指指山下宛若垂暮的湘水,枯瘦的河床,只有河心尚可通行,“即便我老骥伏枥,也挂不动云帆了!” 说到长沙旱情,子潜兄也是形容一肃。 何止是湘水,就是身边这道清泉,原本是何等丰腴,如今也细若游丝,“当年韩昌黎在潮州祭鳄鱼,鳄鱼惊惧而走,久闻健行老弟打虎太守之名,不如效仿韩昌黎,祭一祭这旱魃?” 这健行老弟,正是长沙知府冯驯,表字健行,自号图远。 冯驯原是福建兴化知府,此地盗匪市棍横行,最有名者号称“九龙十虎”,在冯驯初上任时,打死一虎送到郡府,向冯驯示威。 冯驯收到死虎,亲自取刀,剁下虎头置于公案,剥下虎皮铺于座椅,并在公堂之上书一横幅,“非尔髅,吾何以枕;非尔郭,吾何以寝?起视海岱,吾安吾朕。” 一年之后,九龙十虎尽皆下狱论死,兴化大治,称其为“打虎太守”。 冯驯任兴化太守七年,坊间民谣皆唱“冯太守,来何迟。书吏瘠,百姓肥。” 去年,经吏部考核,列为一等,调任长沙知府,不想一到长沙,就被这旱灾烧得七窍生烟。 他纵能打虎,敢打虎,又能奈这天地之威何? “我之来意昭然若揭,子潜兄何必还与我打这机锋?” 冯驯快言快语,单刀直入,“冯某此来,便是想请子潜兄修书一封,替长沙百姓,在你那位同年面前代为说项,可好?” “冯太守,老夫已经藏诸名山了,野人野语,又有何益呢?” 冯驯的话让子潜兄脸色一僵,语气转而有些生硬,坐而论道的气氛陡然间冷了下来。 第88章 韭花 这位子潜兄姓卢名藏,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子潜”是他的表字。 卢藏是弘治初年的进士,与现任的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司马甄同年。 五年前,卢藏从陕西按察使任上致仕,回到长沙任了岳麓书院的山长,是本地有名的大儒,自然敢于驳冯驯的面子。 冯驯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初到长沙,底蕴太薄,江北捂米不售,他找不到多少可以借力之处。 昨日听幕僚说起,岳麓书院的山长卢藏,与方伯司马甄同榜登科,关系莫逆,便有了今日之会。 原想着这卢藏既为长沙大儒,生于斯长于斯,总不忍见长沙府饿殍满地,不曾想却是这般模样。 “长沙府之火,已是烧到眉毛了。” 为了眼前的旱情,冯驯忍着将怒气吞进腹内,“卢公,长沙为公之桑梓,公若不出,奈长沙苍生何?” 卢藏呵呵一笑,脸上淡淡的斑记,犹如河底的苔藓,“不敢当太守谬赞,老夫是何等样人,哪里敢用谢东山之语?” 谢东山就是谢安,他曾经隐居在会稽东山,无论朝廷如何征诏,他就是不肯出山为官,推辞的次数多了,在都城建康便流传了一句俗语,“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冯驯拿谢安来比卢藏,卢藏却丝毫不肯接话,起身揖道,“冯太守,莫要再说了,老夫退居林泉,自号“勿用”,既为“勿用”,也为“无用”,请莫要再为难老夫,老夫承情了!” 冯驯也随之起身,避开不受,语气也冷了下来,“卢山长,你是长沙府善化县人氏,饮这湘水长大,我冯某人可是云南府昆明县人氏,饮的可是盘龙河水!” “是啊!”卢藏似乎听不出弦外之音,木然应道,“久闻“打虎太守”先天下之忧而忧,今日一见,名下果然无虚!” “你!”冯驯勃然而起,正欲发怒,一人疾步奔了过来,烈日之下,面皮跑得通红,却是一脸喜色。 这是冯驯的幕友毕构,平日一贯稳重妥帖,难得见他这般心潮澎湃的模样。 “隆择,你这是?” 毕构将冯驯叫到一边,轻声道,“东翁,你看看这个,安化知县石安之上的条陈。” “石安之?他的那个“云云”还在府衙受训……” 冯驯不经意地展开纸张,开始还有些不耐,突然间脸色一变,眼睛猛地瞪得溜圆,转头想了想,再回头看了一遍,沉重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慢慢的笑意越来越浓,宛如冬日绽开的梅花。 将公文交给毕构收好,冯驯缓步走回亭内。 见到他轻松的脸色,卢藏倒是有些不自然了,冯驯笑了笑,“刚才,卢山长将冯某比肩范文正,那是比得差了。其实,该与范文正比肩的,正是卢山长你啊!” 卢藏脸色一变,显然猜到了冯驯想说什么,“冯太守,请慎言!” 冯驯哈哈一笑,指着远处,翠绿深处掩映着重叠的屋宇,还有讲学论道的士子,正是岳麓书院。 “天下有四大书院,曰睢阳,曰嵩阳,曰岳麓,曰白鹿,范文正公为睢阳书院之山长,卢公亦为岳麓书院之山长,足堪比拟也!” 不管卢藏铁青的面皮,冯驯自顾自地说道,“不过,范山长家四壁萧然,日以粥食,当然是不能比卢山长家田连阡陌,佃户云集的。” 不再看卢藏的老脸,冯驯甩甩衣袖,“今日叨扰了,告辞!” 卢藏拄着竹杖,颤巍巍地靠亭站着,看着冯驯的背影,那讽刺的笑声似乎还在山上回荡。 范仲淹在弱冠之年求学于睢阳书院,因家贫,每日早起煮上一锅白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食两块,佐食之物只有少许腌菜。 如此苦读经年,范仲淹终获大成,才有后来主持睢阳书院之事,才有“先天下之忧而忧”。 卢藏没有去想范仲淹之事,也不去理会冯驯的讥讽,浑浊的眼中只有漠然与狐疑。 今日冯驯之行,在卢藏看来,本就是笑话,长沙府饥荒不饥荒的,与他卢氏何干? 若是没有饥荒,他卢氏的良田从何而来? 不过,从冯驯的神态来看,那幕僚送来的文书似乎大有玄机。 那是何人所写来着? 石安之,安化知县? 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又能搞出什么花样了? “……粮田一亩约捐米一升,自种自粮田一亩约捐米一升五合,租田一亩约捐米五合。其所捐多寡不同,各随其田地之肥瘠,力量之大小,不必拘于一格也……” “……铺户典当本钱多少不一,约铺户有本一百两以上者,捐钱五百文。典当小押有本一千两以上者,捐钱五千文。以此类推,如能多捐,听其自便……” “……小户人家,种田不满十亩,开铺不满四五十金者,不必过强其捐,如能慨然上捐,亦不可没其美意……” “……有田有铺之家,既经起捐登簿,簿上须注明总结米若干石,总结钱若干千,其总簿存于公家收存……” “……公捐钱米,仍系各家自藏,并不交于他人。然既已捐出,即视同公家之物,似宜另贮一处,不可妄取己用,致临时短少,呼应不灵……” “……” “……此举专为富家而设,必当踊跃从事,切莫视为虚文。若富家一吝,贫人怨生,便不可问,慎之慎之。” 洁净的雅室,书案上焚着一炉素香,有人在捧着呈文,朗声诵读,司马甄恍若不闻,自己捧着一卷法帖,读得入神。 法帖不过盈尺,上面收藏的印章却是连篇累牍,从赵构的连珠印到赵松雪的骑缝印,不一而足。 法帖的字迹疏朗温雅,风神简静玄远,让人见之忘俗,赫然竟是士林中称之“天下第五”的《韭花帖》。 此帖是五代的杨凝式所书,杨凝式此人“关键时刻从来醒,每逢变乱必疯癫”,故而有了“杨疯子”的雅号。 在“大唐将亡,两宋未开”的五代纷乱时代,这个时代波谲云诡,那些正常人都活不过三集,疯疯癫癫的杨凝式却能经历了六次改朝换代,先后辅佐了15位皇帝,不管是谁坐庄,随便花式洗牌,他都能四季常青,屹立不倒。 这幅《韭花帖》,便是杨凝式八十多岁时,七月午睡之后所作,人书俱老。 第89章 刀笔 诵文之声戛然而止。 须臾,司马甄的眼睛从帖上移开,看着窗外,“读完了?” 幕僚曾燕山放下条陈,轻声道,“读完了。” 司马甄起身,负着双手走到窗前,目光越过窗外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说说看,感觉如何?” “这公督私藏之法,对于穷户来说,自然是好的。”曾燕山斟酌着措辞,“不过,必须强项强腕,方可见效。” “呵呵!”司马甄不置可否,“燕山,你没说到点子上啊!” 曾燕山面带惭色,躬身道,“请东翁指点迷津。” “安化县这份条陈,不在于得法不得法,有效无有效,而在于它本末倒置,不知其可。” 司马甄目光幽深,“天下之事,皆有本末,何为本,何为末?天下之人,各有其位,官居何位,民又居何位? 韩昌黎在《原道》之中,说得非常清楚,那石知县二甲进士出身,却不明大义,不去学韩昌黎,却偏偏去学柳河东的歪理邪说。” 说到这里,司马甄的嘴角泛起嘲讽之色,“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苏子瞻称之”一言而为天下法”,故而得以配享文庙,柳河东有什么,最终不过落得个郁郁而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罢了!” 韩愈与柳宗元两人并称“韩柳”,同为八大家,谥号都是“文”,两人还是挚友,柳宗元的墓志铭都是韩愈所作。 两人也都是出身名门望族,但两人在“民”的定位上,却是大相径庭。 韩愈认为,臣是替君牧民,而“民”,天生就是生产工具,是为君种粟米,织丝麻,作器皿,通财货的。 柳宗元则不然,他有一篇《送薛存义序》,在他的文章中,将官与民的关系,定义成为雇佣关系,官吏只是民雇佣的钟点工,民已经纳税给钱了,没有钟点工不好好做事,反而强抢东家的道理。 理念的不同,两人的际遇自然迥异。 “东翁这话说得透彻!” 曾燕山得闻妙旨,佩服之极,“那苏子瞻不也说了,士大夫离乡游宦,当然是为天子牧民,但也需要这官儿当得有乐趣才行,否则,他又何必告别亲属远离乡土,颠沛流离穷尽天涯?” “然也!” 司马甄转身拿起那卷《韭花帖》,“民者,韭也,一茬割去,一茬自生。我等牧民,不是为了不割,而是为了如何割。不割者,都是蠢货,割得其法者,方是名臣。” “小民如韭,东翁此喻,妙极妙极,当浮一大白!” 曾燕山如醍醐灌顶,咀嚼回味之后,试探着道,“那这份条陈……” “这是中丞要看的,就劳燕山敷衍几句,上呈巡抚衙门!” 司马甄有些兴致缺缺,讥讽之色更甚,“今年不但萧何走了,曹参也走了两茬,也是该动一动萧规了!” 曾燕山默立一阵,接着道,“东翁,那长沙买米之事,该如何回?” 又是长沙之事,司马甄露出厌烦之色,“此类民事责在右藩,你转给右藩便是。” 大明布政司有左右两位布政使,以左为尊,右布政使主管民政与财户,故而司马甄说这是右藩之事。 曾燕山得了指令,垂手而出,走到门口,又听到司马甄在后面说道,“燕山,你跟右藩说,咱们号称“方伯”,这个“方”,是湖广之“方”,非江汉之“方”也!” 两刻钟后,一个方脸浓眉的官员看着曾燕山恭谨的背影,面露冷笑,轻骂道,“老革!” “老革”本是乡间俚语,本意是项毛尽脱的驾辕之牛,项间最为顽滑最为坚厚的那块皮,那司马甄就如同那块又滑又厚的老牛皮。 他贵为左布政使,什么事情想管就抓,不想管了就扔,现在巡抚压下来了,就是我这右藩分内之事了,之前是谁横插一手的? 这个时候,会说什么方伯是湖广之方伯了,之前又是谁,觉得自己是“马”,长沙知府名“驯”,一脑门子官司,帮着那帮豪族巨室,明里暗里使绊子?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 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这位右藩嘿嘿一笑,转而又神情肃然,这两句话,颇有苏张之风,让他仿佛见到先秦纵横之士的滔滔雄辩,唇枪舌剑抵在颈间,难怪能逼得司马甄这个老革低头。 这句话一出,占据了大义名分,谁敢挡着,不让卖米,一本奏上去,石敬瑭裂土之污名,就敢扣死在他的脑门子上。 这不由得让他好奇起来,长沙府的那帮官员,他是知道的,大多是循规蹈矩的名教子弟,让他们作八股文章,那是手到擒来,但若这般阴狠机变的文字,那是绝然作不出来的。 那么,又是何方俊杰,能够运笔如刀,运筹帷幄之中,斩马千里之外? 他眯着眼睛,缓步走出公房,片刻之后,一份份文簿,如同鸿雁一般从布政司飞出,湖北各府都随之动了起来。 京城西南三十里,有河自西逶迤而来。 河水浑浊昏黄,一碗水倒有半碗沙,故而坊间称其为“浑河”。 其实,它的官名为“无定河”,是因为此河到了下游,河道迁徙不定,恍若人心,故而名之。 “可怜无定河边骨”,京城人觉得无定河这个名字不好听,见其流经京城西郊的卢师山,干脆就叫了“卢沟”。 一道十一孔的石桥,仿佛仙人的宝剑,压在咆哮的无定河上,让这条不安分的河流,也不得不安定了下来。 这就是卢沟桥。 杨柳岸,晓风残月。 淡淡的残月,留恋地挂在东边的柳梢头,不想沉沦。 可惜,天光越来越亮,它也越来越淡。 天刚拂晓,卢沟桥却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首先划破宁静的,就是从西山伐木的清筏,悠长的号子一起,卢沟桥就被摇醒了。 进京的车,出京的马,赶路的人,歇脚的客,赶车声、推车声、挑担声、背柴声、驴驮声、牧牛声、喂马声、卖酒声…… 繁杂的声音,如同层层叠叠的经纬线,编织出一幅红尘画卷。 画卷中,三头老驴第次而来。 一驴驮书,一驴驮物,一驴空着,是为了驮人的。 前头就是卢沟桥了,桥头的麻石华表冷然肃立,石狮的方嘴大开,似乎在无声嘲笑。 葛衣方巾的毛纪驻足转身,对送行的人群揖道,“送客出都门,率置酒卢沟。此处已是卢沟,灞桥至矣,诸君还请留步!” 第90章 驿丞 “毛公,你不过耆艾之年,经霜弥茂,就不能……” 送行的人群前头,有人出言挽留。 “用修,不用再说了!” 毛纪打断了此人的劝说,这是杨廷和之子杨慎,“几十年来,我之书法,只取颜鲁公,门下求学,我也教之“学书当学颜”,按说颜筋柳骨,学颜之人应当旁采柳法。” 他顿了一顿,笑道,“而我却偏不学柳体,这是为何?” 杨慎嘿然不语。 他是当世大才,二十四岁便高中状元,以当朝首辅之子的身份而取状元,天下却无人不服,可见其才名之盛,毛纪的话,他自然是听得懂的。 毛纪捋了捋髯,深深地看了杨慎一眼,“用修,你平日喜苏子瞻,那我今日效欧阳六一之行,你又应如何呢?” “睡到午时观到夜,回看官职是泥沙。慎,为毛公贺!” 杨慎抿了抿嘴,躬身贺道。 “自此光阴为己有,为毛公贺!” “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闻报坐衙。为毛公贺!” “毛公此去,得白乐天真趣也,为毛公贺!” “……” 杨慎之后,几十位送行之人都是躬身为贺。 “多谢诸位,老夫去也,他日若来莱州,还请来寒舍饮两杯薄酒!” 毛纪躬身回礼,儿子毛渠过来扶他上驴,几声驴鸣声中,毛纪瘦削的背影远去。 在市井俚声当中,一缕轻松的声音依稀传来,“已无余力忧天下,惟把微醺度岁阑……” 杨慎的目光如冻,凝结在远去的背影上,面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这样的场面,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 年后,首先是六十五岁的父亲杨廷和致仕,蒋冕接任内阁首辅。 两个月后,六十二岁的蒋冕致仕,毛纪接任内阁首辅。 又两个月后,六十二岁的毛纪跟着致仕。 半年之中,走了三任首辅,其中的波诡云谲,如同眼前的卢沟,飘忽无定。 其实,在杨慎看来,无论是蒋冕也好,毛纪也罢,都是可以不走的。 但毛纪刚才与他的一番言语,让他无言以对。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李唐的大臣柳公权,书法遒劲,知行知止,但为官却不知进退。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太子少师柳公权都年过八旬了,每次上朝,步行至大殿之下都已经力不能支,他老眼昏花,一次将皇帝尊号“和武光孝皇帝”读成“光武和孝皇帝”,哪怕遭到御史弹劾,满朝嘲讽,仍旧厚颜恋栈不去。 与柳公权相反的,是欧阳修。 宋神宗熙宁四年,六十五岁的欧阳修提前申请致仕,让朝堂侧目。 按赵宋之制,大臣七十可以致仕,欧阳修整整提前了五年,而赵宋厚待士大夫,官员恋栈成风,到点了还要想法子逗留几年,何况提前致仕? 欧阳修致仕之举,众皆诧异,只有苏轼在听说之后,立马修书为贺。 毛纪以欧阳修自居,鄙薄柳公权之行径,他杨慎不效仿苏子瞻,还能效仿谁去? “升庵兄,别看了!” 一句带着江西口音的官话,将杨慎惊醒,一个比他稍显年轻的士子过来,拉着他回走,“几位老相固然退了。那又如何,不是还有咱们吗?” 杨慎心中一暖,这是翰林院编修王思王改斋。 “不错!”王思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更加激扬,“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在,莫说眼前还有诸多同道,即便只余一人,又有何惧?” 杨慎急视之,是监察御史,闽人张曰韬,张席珍。 “席珍兄此言深得我心,千万人如何?刀山火海又如何?同去同去!” “妙极妙极!算我裴绍宗一个!” “哈哈,此等盛会,怎少得了三原张原?” “毛玉不才,原附诸君骥尾!” “诸位,莫忘了还有无锡张淮!” “……” 王思与张曰韬的话,好像敲燃的火石,前来送行的数十位官员的情绪,一下就被点燃。 卢沟桥离城三十里,前来送行的这些官员,都是年富力强之辈,这半年以来,原本就压抑得很了,压到今日,就是一堆又一堆的干柴,只差一粒火星了。 一个一个看过去,杨慎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见杨慎泪目,众人皆寂。 自幼年起,杨慎便被誉为天下奇才,作为杨廷和的儿子,但他的标签从来都不是“杨廷和之子”,而是“天才杨慎”。 一直以来,他狂傲,他恣意,他潇洒,他痛饮狂歌,何曾听说过杨慎也有流泪之时? 猛然间,王思抚掌大笑道,“哈哈,今日居然能见到杨升庵做儿女之态,没来的同道可谓血亏哉!” “说起心如磐石,杨某确实甘拜下风。” 听他作怪声,杨慎摇头笑道,“谁都知道,大明风骨最硬之士,莫过驿丞,又有谁能与王驿丞比肩?” 这话引起一片哄堂大笑,还有人起哄道,“王驿丞当然硬气,他就是被摘了乌纱,也还有做豆腐干的手艺傍身,他有何惧?” “不错的,怎能辜负了“王驿丞”这个名号!” “鲁直兄,你这话可就含糊了,究竟说的是哪个王驿丞?” “……” 驿丞本为不入流的杂官,最为卑下,正德贬官,最喜欢将人贬为驿丞。 先是王阳明,从刑部主事被贬为贵州龙场驿站驿丞。 正德九年,乾清宫大火,翰林院编修王思上疏,直指皇帝失德,惹得龙颜大怒,也被贬为广东大埔三河坝驿站驿丞。 翰林被贬驿丞,王思不以为意,大笑赴任,一路疾行,在夜过泷水之时,险些淹死。 到了三河坝,这个荒僻小村民生艰难,王思为了改善民生,不但传授新的渔具,还亲自配制香料,教村民制作五香豆腐干,自此有了当地特产,三河坝五香豆腐干。 后来,乡民将其命名为“田心斋”豆腐干,田心者,思也。 几年之后,宁王叛乱,王阳明召王思随行戡乱,嘉靖即位之后,他才官复原职,回到京城。 这般人杰,骨头堪比精钢,何物可折,何事可惧? “诸位还真说着了,兄弟这些天又有新的发现!” 王思一本正经,又带着些许神秘的表情道,“腌制臭豆干,臭卤甏中只能放鞭笋与苋菜梗,千万要摘尽苋菜叶,切记,切记!” 第91章 五岳 “哈哈!好你个王改斋,感情你这个“改”字,就是改了臭豆干之秘方,亏得我还赞你闻过则喜,欲寡未能,今日方知交友不慎,误矣!误矣!” 人群中有人痛心疾首,叫着王思名号打趣,这是王思的好友,正德三年的状元,高陵吕柟吕仲木。 笑骂声中,人群渐行渐远。 慷慨之气,直冲斗牛。 送行的官员,如同一块巨大的礁石,往来卢沟桥的人群,远远地就屏息避开,不敢有丝毫怠慢冲撞之处。 待这群人相拥离去,人流方才恢复正常,又是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烟火。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牵马自桥头下来,眯着眼睛看着远去的人群,若有所思。 一个健仆牵着一匹驿马,恭谨地站在他的身后,两人就是这么简单地站着,却恍若军阵,自有一股森严之气。 过了半晌,老人眼睛一睁,凛冽如铁,锋利如刀,“走,直接去武定侯府!” 阜成门内路南,锦什坊街。 武定侯府。 大明在洪武朝封侯者六十又八人,得善终者不足二十人。 其中便有武定侯郭英。 郭英是朱元璋的亲信乡党不说,还是他的小舅子,他的姐姐郭宁妃在朱元璋面前还有几分薄面,虽然后来牵扯到了蓝玉案,却侥幸留得一条小命。 之后,他尝到了与皇室联姻的甜头,开始花样叠加,把女儿嫁给辽王,把孙女嫁给仁宗,家里男丁又尚了公主,将武定侯这只金饭碗捧得稳稳当当。 百余年过去,武定侯已经传到了第六代的郭勋,武定侯府也是越来越宽广幽深。 侯府的后花园,疏朗空阔,洗净廊庙繁华,一如隐幽山林。 郭勋引着几人,游于园内,所过之处,编柴为门,伐木为亭,流水为瀑,堆石为山。 尤其是那堆山之石,黑质白理,高逾寻丈,峰峦窟穴,颇有自然之致。 以太湖石垒堆为山,是巨室寻常之举,但如眼前这般,能以太湖石筑起奇峰阴洞,占据名岛凿峭嵌空,实在少见。 郭勋折扇轻摇,向几位客人介绍园中景致。 能让他亲自陪同,这几人自然非同寻常,一位是刚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方献夫,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是张璁与桂萼。 这两人在嘉靖元年被贬谪至南京,直到月前,才被重召回京,这两人刚刚回京,就被任为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 郭勋边走边说,“此中之石,来自太湖中之洞庭西山,京中难得,便有人汤院石代之。” 他呵呵轻笑,“汤院石也不是不行,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峦、礧磈之奇,不可名状。然与太湖石相比,毕竟逊了一筹。 我府中之石,百年有余,石纹如新,而汤院之石,不过十年,就可见苔滋草生,荟蔚其上,其石非石矣!” 方献夫和桂萼两人目不转睛,连声赞叹。 桂萼的艳羡之色溢于言表,“侯爷这花园,真是蓬莱阆苑。” “啪!”郭勋一合折扇,甚是有些不以为然,“蓬莱阆苑我是没有去过,不过,那边能有这般景致?” 桂萼一噎,将后话吞进腹中,一旁的张璁却是冷然一笑,默然不语。 太湖石好,傻子都知道,但那是钱堆出来的。一块太湖石,巨而佳者价值千金,小而劣者也不下数十金,最爱石者莫过于宋徽宗,而今宋徽宗安在? “轰隆!” 说话间,天色陡然变暗,阴云如甲,捂住了火热的烈日,雷霆隐隐滚动,蓄势待发。 郭勋抬头看了看天,刚才那刺目的白,转瞬之间成了厚重的黑,“前面是五岳草堂,咱们去那里坐一坐,吃瓜饮茶。” 几人疾步走到草堂,郭勋指指点点,说起何为五岳草堂。 说是草堂,实则是一个园中之园。 园中南边是“岣嵝洞”,金简玉牒,仿佛见之,这是南岳衡山。 西边是“莲花庵”,三峰缥缈,这是西岳华山。 草堂之前,凿石为池,称“天中馆”,这是中岳嵩山。 东北以西是“蓬玄阁”与“太乙楼”,二翼八山,吞吐回合,这是北岳恒山与东岳泰山。 “轰隆轰隆!” “哗啦!” 又是几声霹雳,将郭勋的话语打断,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说也奇怪,随着雨水从天而降,园中忽然氤氲横生,飘飘渺渺,观之若仙。 “刚才侯爷说,蓬莱阆苑没有这般景致,说实话我是心有不服的。” 桂萼叹道,“现在是相信了,蓬莱仙阙久凭阑,始悟清风荡霭烟,天上人间啊!” “老桂啊老桂,你真会说话!” 郭勋用折扇拍了拍桂萼的肩膀,让张璁眉头一皱,方献夫眉间带笑,视若不见。 郭勋指着园中说道,“垒石为山,总是假山,终究与真山有别,为了有真山之趣,当年在垒山之时,便嵌以雄黄、焰硝,雄黄能辟虺蛇,而焰硝则能生烟雾。每逢阴雨,则云气沉郁,仿佛空山新雨之后也!” 府上仆役来来去去,有的奉茶,有的抱瓜,有的熏香,有的净衣,郭勋招呼客人入座,几人笑语晏晏,聊得不亦乐乎。 闲话说多了,张璁有些不耐,听着雨声,看了看在座的同伴,笑道,“诸位,张某适才偶得了一联,想了一阵,却难寻下联,还请三位助拳。” “秉用兄,快快道来!” 不只是方献夫和桂萼催话,郭勋也是眼睛一亮。 郭英虽然是武勋,但郭家子孙却不是赳赳武夫,均能诗会文,乐与文儒交。 郭勋的高祖郭镇有《奉贤集》一卷,曾祖郭珍有《芸兰集》六卷,父亲郭良有《宾竹稿》十卷。 到了郭勋,更是文采斐然,不但刊刻了多本诗文集,书法更是一绝,一笔篆书犹如玉箸,时人惊为小李斯,崇寿寺碑便是请他篆额。 看看跃跃欲试的三人,张璁微微一笑,看看窗上的雨痕,说出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嘶!” 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是此道行家,一听就知道这联难对。 联中的“冻”字拆开,是一个“东”字加两点水,联中的“洒”字拆开,是一个“西”字加三点水,绝妙地拆出来一个“东两点,西三点”。 拆字拆得应景,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越想越是难对。 第92章 切瓜 三人久思无果,方献夫自负才高,起身走到户外,反复吟哦一阵,拟了几对,还是颓然摇头,不是不甚工整,就是味道差了。 上联易出下联难对,不止是他们,张璁这个出联之人苦思之下,也是一筹莫展。 “哈哈,秉用兄出的好绝对啊,我是想不出来了,来,先吃瓜!” 郭勋倒是毫无愧色,在座的三个两榜进士都对不出来,他一介武夫,自然无须汗颜。 他持刃分瓜,瓤红籽黑,这不是京城的瓜,而是来自山西太谷,七分熟时便摘下,用快马送至京城,再入冰水冷冻,一口下去,凉如冰,甜如蜜,故而谓之“太谷蜜”。 几人各自取瓜分食,忽然门口一暗,一个老者昂然而入,“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这是下联? 几人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这句联语也是用的拆字,以拆对拆。 联中的“切”字,横着拆开是“七”和“刀”,“分”字竖着拆开,是“八”和“刀”,这么一拆,正好是“横七刀,竖八刀”。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郭勋一惊之下,看清来人的面貌,又是一喜,赶紧起身行礼。 在这位老人面前的郭勋,与之前在桂萼面前的郭勋判若两人,“杨公远道而来,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张璁与桂萼两人不认得老者,方献夫却是认得的,这位便是四朝老臣,镇江杨一清。 三人也跟着起身行礼,杨一清大步走了过来,取过一块西瓜,却是不食,只是冷然笑道,“外面风狂雨骤,诸位还在这里吟诗作对,就不怕明日大祸临头,引颈就戮,横七刀,竖八刀?” “杨公何出此言?” 方献夫过去请杨一清入座,待以上官之礼。杨一清在与张永联手扳倒刘瑾之后,先是晋为户部尚书,接着就是吏部尚书,当时的方献夫是吏部员外郎,杨一清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看放献夫殷勤备至,杨一清这时才认出这位曾经的下属,“叔贤,听闻你回西樵山读书,几时回朝的?” 方献夫想起那个袖里藏书的早朝,“已有两年了。” “嗯,我们回头再叙。” 杨一清拍拍他的肩膀,吃了片瓜,润喉之后,将今日在卢沟桥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 “那也不能说,咱们就大祸临头?” 张璁有些不敢相信,“杨公之意,是他们敢……” “他们不敢?” 杨一清森然道,“你识得莆田张曰韬否?” 张桂两人摇头,郭方二人却是脸色一变。 杨一清眼神如刀,“那你又识得马顺否?” 马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全部脸色发白。 “你们,有江彬之威么?” “你们,有马顺之势么?” “你们弱比羔羊,而他们却是人才济济,烈如虎狼,”杨一清轻描淡写地看着张璁,犹如看一小儿,“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轮白日将阴霾驱赶殆尽,明晃晃地盘在高天,看似炽热,实则冷漠。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 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乾清宫中,嘉靖撸着狸猫,似笑非笑,神色莫测,“这是安化县的呈文?” “是的。”陆炳从后面看着他的侧脸,“不过,实则可能出自李步蟾之手。” “可能?”嘉靖的话音有些意味深长。 陆炳心中一跳,“这是石安之的第二封呈文,原本没有这两句,但那日李步蟾去了后衙之后,就多了这个,还多了那“公督私藏”的条陈,故而……” “没什么故而,这就是他的手笔,那些老吏哪里还有这般锐气?” 嘉靖手上重了一些,狸猫的霜眉一挑,“喵”了一声,从嘉靖的怀里跳了出去,在桌上走了两步,又匍匐下来,委屈地看着它的主子。 “皇上明见万里!” 陆炳不知道说什么,嘉靖冷笑道,“明见万里?你以为他这话说给谁听的,就是为了司马甄那些老吏么?这也是说给朕听的!” 陆炳缩了缩脑袋,他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七尺,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嘉靖轻轻一笑,现在也就陆炳,还敢在他面前这般失仪,他点了点陆炳,“那下半句的江南江北,自然是说给湖广布政司听的,但那上半句呢?” 陆炳一呆,转而大怒,“这个混账!” “为了帮他的义父,帮乡邑的乡民,居然将孟子和梁惠王抬了出来,摆在朕的面前。煌煌大明,莫非还不如那蕞尔小邦?朕这个大明天子,莫非还不如那“名宝散出,土地四削”的梁惠王?” 嘉靖面无表情,却又笑声不断,“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长沙府不是上疏请求免除今年赋税吗,那就准其所请,再允了他们开仓放粥!” 陆炳不敢搭话,只是垂首立在身后,过了一阵,又听得嘉靖问道,“我记得安化县有一子,在国子监进学?” 陆炳赶紧答道,“是,石安之生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石遇,表字预己,之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去年春闱再次名落孙山,便将告身递交吏部,等待拣选。” 嘉靖满意地看了看陆炳,经过王佐三年调教,陆炳算是有些样子了。 “朱子云,“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看来安化县追慕圣人之心甚为真切,那好,朕就亲自给他的爱子安排一个去处,看那石遇,能随遇而安否?” 宫中四周藏冰,将炎热隔绝在外,却也让殿内有些憋闷,嘉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一股热浪带着未曾散尽的雨气,袭卷而来,让他精神一震。 “杨一清回京了?” “他收到谕旨,只身返京,身边只有一仆一马,只用了半月,便于今晨赶至卢沟桥,之后便直接去了武定侯府。” 陆炳笑道,“当年先帝就跟陛下说过,大明有三杰,这杨一清已是古稀之年,还能如此孤忠,相比之下,杨蒋毛诸相就相形见绌了。” 第93章 玉斧 陆炳口中的先帝,当然不是嘉靖的堂兄正德,而是他爹兴献王。 在嘉靖还是世子之时,兴献王就告诉他,大明有三杰,华容刘大夏,茶陵李东阳,还有安宁杨一清,如今名臣凋零,三杰之中,只剩下杨一清硕果仅存了。 眼下朝堂角力,嘉靖手中无人可用,挑来拣去,只得将目光放在了杨一清身上,重新召回这位四朝老臣。 而杨一清在接到上命之后,便不顾衰躯,快马加鞭奔赴京城,更是直入武定侯府,表明自身立场,这让嘉靖龙颜大慰。 若是能够得到杨一清的支持,他肩上的压力就小了一大截,他也能够喘口气了。 今年以来,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首辅,加上吏部尚书乔宇先后致仕,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此时山西又出了李福达案,明明是宗简单的案子,朝臣一审,竟然跟武定侯郭勋扯上了关系,直接揭了他的逆鳞。 这三年来,杨廷和越发跋扈,先是逼得他贬谪了张璁桂萼,后又将自己的死党,云南巡抚何孟春调任为吏部侍郎,还将林俊任命为工部尚书。 内阁只有票拟权,没有奏事权,他杨廷和哪来的权利,任命一部尚书? 放眼京城,文官几乎无人可用,只有一个武定侯郭勋算是铁杆,现在连郭勋都要被他们清算,他们就这么想朕成为孤家寡人? 是,郭勋不干净,是头烂蒜。 可问题是,你们这些干净的好蒜,不能为朕所用啊! 这些守着古礼不放的君子,就知道死盯着朕去祭拜哪个牌位,哪个牌位上多一个“皇”,改一个“考”,该他们的分内之事却不见上心。 像江南连年大旱,他们何曾有一字一言,一计一策去忧心大明的子民! 满朝冠带,还不如一个冲龄小儿! “杨慎他们,今日应该去了卢沟桥?” 吹了会儿热风,嘉靖觉得出汗了,便走了回来,角落的宦者赶紧过去将窗户关上。 陆炳口中称事是,又将送别之情向嘉靖细细回禀,嘉靖越听越觉得厌烦,挥了挥手,陆炳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嘉靖看着陈设在户牖之间的斧扆,绛色的斧扆高八尺有余,折为两屏,上面挂着一柄玉斧。 这柄玉斧乃礼器,每次任命大臣,嘉靖则将姓名书于纸上,缄封垂于玉斧,宦官持之出宫,见学士方才启封。 “麦福!” 一个宦官从角落小跑过来,躬身听命,这个麦福也是兴王府的老人,“去,将这柄玉斧,送去宣南坊。” 麦福领命而去,陆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嘉靖的侧脸,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宣南坊。 这是杨慎目前的住处。 他原本随杨廷和居住在东华门外的赐宅,杨廷和致仕之后,便从那里搬了出来,在城南的宣南坊租房暂住。 麦福到来之时,杨宅并未因失势而人走茶凉,反而群贤毕至。 随便一看,有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有翰林院编修王思,有给事中王相和裴绍宗,有监察御史毛玉和张原,有户部主事张淮等等,济济一堂。 看他们的神色汹汹,麦福是个机灵的,乖乖地将玉斧赐予杨慎,除此之外,就只带着眼睛和耳朵,一言不发。 杨慎入室沐浴之后,将玉斧供上,朝北面谢恩,感激涕零,“斧者,父斤也,陛下之意,杨慎知矣,是让微臣秉承家父之志,使我呈父加斤削也。” 听了杨慎的话,麦福的眼睛瞪得溜圆,陛下是这个意思? 等麦福离去,杨慎把玩着玉斧,冷然发笑。 当今这位天子之聪颖,世上罕见,最喜跟臣僚打哑谜。 问题是,他是杨慎。 在他面前玩这一套,只能说这位少年天子,还是少年。 “皇上这是何意?持斧相胁,若是不遂其意,便要断吾等之头不成?” 王思冷笑道,“王思之大好头颅在此,看谁家斤斧砍之!” 一时间,壮怀激烈。 “现在国家多难,如何还在做这些无益之争?前日收到家书,连年大旱,草木枯死,我郴州府之百姓,已经卖儿卖女了!”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惨然道,“儿女贱同石瓦,往秤上一站,如称豆菽,一斤十文,满一百斤,每斤还要减两文! 百文卖儿,千文鬻女,即便如此,父母还要忍痛与子女分离,因为,卖儿就是爱儿啊!” 这位老者,正是何孟春,他官居吏部左侍郎,但如今吏部尚书乔宇致仕,由他署理吏部之事。 他是湖广郴县人氏,离乡久矣,如今收到这般家书,肝胆俱裂,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百钱卖一儿,千钱卖一女。小者五六岁,大者三尺许……老姆谓儿女,卖汝实痛汝。怀中一块肉,弃作路旁土……” 何孟春说罢,一时间义愤填膺,慷慨难止,卖儿卖女已经惨绝人寰,还以秤称人,这与卖猪狗卖鸡鸭何异? 户部的杨淮激愤地道,“近日户部会议赈济,会议三日,却难成一议,太仓所贮仅七十万两,难以动支,而今京通二仓银米,俱无三年之积。国势民力,比之成化弘治年间,百不及一二,国家仓廪空虚一至于此,是不可为之寒心哉。” 杨淮身上衣袍陈旧,里衣隐有补丁,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到了户部之后,监管京仓,革除陋规,明明守着聚宝盆,却过得家徒四壁。 “东川所虑甚是!”杨慎慨然叹息,“如今天灾频仍,圣上不思修德,不思勤政,只知自家统嗣之事,为此不惜逼走三位贤相,不惜颠倒李福达案,不惜……” 他眼圈一红,有些说不下去了。“自今上即位以来,江南连年大旱,此为何故?无它,正是董子所云,“天有意志,以善恶赏罚人”,今上失德,昊天有感也!” 王思大声道,“《公羊传》何以成书?记灾也,记异也,灾者十六次,异者三十二次,如大雩之旱祭,更是明言,“旱者,政教不施之应。先是桓公无王行,比为天子所聘,得志益骄,去国远狩,大城祝丘,故致此旱。” “啪!” 王思以头撞柱,头上很快就红了一块,显然甚为用力,他恨声道,“天子失德,臣子又当如何?” 一时间众人皆寂,君为臣纲,君可以不仁,臣不能不忠,他们能如何? 第94章 养士 “天子失德,臣死谏可也!” 张曰韬勃然而起,“诸君,照我看来,皇上之所以倒行逆施,是因为有小人作祟,若是肃清了小人,君子盈朝,自然天下太平。” 何孟春的脸色此时也恢复了平静,“何人是席珍所谓之小人?” 张曰韬森然道,“无他,张璁桂萼二犬耳!” 何孟春声音冷冽,“那你又想如何肃清?” “打死他们!” 张曰韬掖起衣袖,勃然举拳,“他们刚从南京召回便晋升翰林学士,他们二人,科场蹉跎,侥幸中试,如何能入翰林,又如何敢称学士?既然贬谪无益,只有打死他们,才能以绝后患!” 想明火执仗打死两位进士? 这话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众人看着杀气腾腾的张曰韬,神色各异。 何孟春摇摇头,苦笑道,“席珍啊席珍,不想你还是这般血气方刚!” 杨慎轻轻一笑,“我倒是觉着,席珍兄此计,大可行得,席珍兄连江彬都敢动手,何况张桂二人?” 说起这个,张曰韬有些得意地拱拱手,“哈哈,不意张某之匪事,用修居然还能记得!” 正德十四年,正德南巡,宠臣江彬纵其同党横行州县,即将到达常州,百姓争相逃匿。 其时张曰韬为监察御史,正在此地巡视,听闻江彬即将为祸常州,便召集此间父老,还释放囚徒,约拢乞丐,得了数百人,拿着石头砖瓦,约定只要江彬一至,便一齐出手击之。 可惜,这般阵势,只等来了江彬的同党,被张曰韬一阵石头打得垂死,呜呼哀哉之后,江彬深感诫惧,绕道而行,常州以南诸府得以安宁。 王思曾跟随王阳明,参赞军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让张桂二人授首不难,但吾等毕竟是朝廷命官……” “哈哈!改斋兄!” 杨慎把玩着玉斧,玉斧无刃无锋,却是触手清凉,“你忘了马顺之事乎?” “马顺?左顺门?” 王思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还是用修兄机敏!” 马顺是英宗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王振的心腹,土木堡之变后,在左顺门被以王竑为首的一群文臣堵住,一顿乱拳打死。 打死马顺之后,文臣还将王振的两个心腹太监毛贵和王长随抓出来打死。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是文臣心中的圣地,打死人不用赔命的法外之地。 而且,左顺门此地位置极好,位于紫禁城外朝中路,太和门东侧廊庑正中,是文武官员上下接本之处,张璁二人上朝,必然要经过这里。 室内的这帮法外狂徒都兴奋起来,打死张璁桂萼,确实可行! 几人再一合计,一点一点的,计划便成型了。 “砰!” 玉斧砸在书案上,杨慎伸出右掌,高声喝道,“诸君,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啪!” 张曰韬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掌击了上去,“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接着又有好几只手掌相击,齐声大喝,“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但凡破题,必如弈者争先,一着占势,则通盘皆活,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要能够尊题而不粘题,要能够以小见大,要能够暗埋伏笔,为\"承题起讲\"留有余地,还要能够声律铿锵,通过修辞增强气势……” “此次制艺,破题甚为巧妙,而且承题四句也接得不错,补充破题未尽之意,今次之三段,与前次之四段相比较,更为简洁有力……” “……” 在县衙后衙的一个午后,李步蟾端坐在石安之的书房之中,聆听着石安之的讲授。 今年立夏之后,他已经开始八股文的练习,由石安之出题,每日一篇。 这几个月以来,石安之看的,主要是他的破题。 大明科举有三重,不管几场考试最重首场,不管几道试题最重首篇,不管哪篇文章最重首句的破题。 在考场上,如果说一篇文章十分,破题的这一两句,要占去五分不止。 甚至不少考官,往往就看了一句破题,就决定了取中与否。 这也正常,毕竟一届考生动则两三千份试卷,要在短时间内审阅完毕,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字字品读? 只有破题破得精妙,让人眼前一亮,考官才有将这篇文章看完的兴趣,若是破题都破不好,后面再是花团锦簇,也是打落凡尘的命。 所以大明儒林,对于破题的研究最深,十分功夫,倒有五六分在破题上。 在考试之前,会下功夫准备若干破题。 适用范围广的,叫作“马笼头”,意思是处处可用。 适用某一类型的,叫作“舞单枪”,意思是特殊场合一跳而上。 还会准备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金油段落,叫作“寿星头”,意思是长而无用。 还有一类叫“救命索”,其中例用“存乎”、“谓之”、“此之谓”、“有见乎”、“无见乎”等等,在脑子没词之时,就把这类东西写上去,不论与题是否相契,先对付过去再说。 这样的绝招秘籍,都是家族师徒之间口传心授,篇篇相袭的,一般人绝对不告诉他。 李步蟾也是得了毛伯温与石安之两家独门秘籍,才开了眼界。 说起来,在拜师当日,毛伯温说起庐陵,“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他们能够组团中举,根源就在这里了。 “我们常说“子曰诗云”,现在以“子曰”为题,你来破一破!” 石安之评点完李步蟾的文章,再度出题,来锻炼李步蟾的破题技巧。 三百六十行,无论哪行,说到底就是卖油翁的那句话,手熟。 每一个学霸,其实都是题海堆出来的。 “子曰……” 李步蟾沉吟不语,石安之这个题目出得刁,翻开《论语》,处处都是“子曰”,越是这样大而化之的东西,越是难以措手。 “你回去再琢磨,我再给你……” 见李步蟾有些为难,石安之公务繁忙,不能在此空耗,就准备让他回去慢慢寻思。 不曾想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步蟾眼睛一亮,“有了!” “哦?”石安之的屁股又回到椅子上。 第95章 思恩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李步蟾非常自信地看着石安之,大声说道。 这两句来自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字未易,但他没有半点搬运工的羞愧之色。 因为这不是搞原创,而是破题。 什么是“子”? 匹夫而为百世师,这就是“子”。 什么是“曰”? 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才是“曰”。 这个破题,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纬度,将\"子曰\"之圣人之言,锻成永恒,尊题之余,还维护了儒家道统,浑然天成。 “妙哉!” 石安之拍案而起,接着出第二题,“乡人皆好之!” 这个题目出自《论语》的“子路”篇,李步蟾只是稍作思索,便信口而出,\"稽之于众,而好恶之公可见矣。\" 这个破题没有之前惊艳,但也是深得要领,\"乡人皆好\"本是一种舆情,但李步蟾不去评价舆情,而是展开,转为对公论的探讨,局面为之一阔。 而且,其中还隐含\"众口一词未必是贤\"的深意,还埋下\"不如其善者好之\"的伏笔。 “不错!” 石安之抖擞精神,接着再来,“大学之道!” 这又是大而化之的题,很不好破,不过李步蟾今日如有神助,脑中一片清明,只是思考了一阵,便稳稳地破了开来。 “道有大而必由者,学其的矣。\" 这个破题自有妙处,“的”者,箭靶也,一个“的”字,就将大学之道的概念具象化,同时还暗合了朱熹讲的\"明德新民止于至善\"。 李步蟾连过三关,石安之老怀大慰,“行了,你的破题可以出师了,之后就是文法打磨了!” 不到半年时间,能到这个程度,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厚积薄发。 蔡氏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函,脸上有些怪异,隐隐有泪痕,却又稍带喜悦之色。 “怎么了?” 石安之起身相问,蔡氏将信函递给他,“刚才驿丞送来的,砖儿来信了!” “砖儿的信?” 石安之接了过去,“啪啪”两下展开,“瞧你这神色,他说啥了?” “砖儿”就是他们的儿子石遇,蔡氏在生他之时有些不巧,正在如厕,一时慌张磕在砖头上,额头还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故而取了这个小名。 据说当时还准备给他取名为“厕仔”,不过小砖儿哭得厉害,总算没有套上这个恐怖如斯的小名。 说起来,“砖儿”这个小名也算不错了,比起司马相如的“犬子”,李从珂的“阿三”,王安石的“獾郎”,高拔的“秃头”什么的,要强了太多。 石遇的信挺长,半晌之后,石安之方从信笺上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也与石夫人一般无二。 李步蟾不是外人,也拿过来看了一遍,难怪老两口神色莫名,原来是石遇授官了。 说起来石遇也是个读书种子,二十岁就乡试中举,然而之后会试不中,就按照朝廷定规,入国子监读书。 落第举子入国子监读书,这是洪武以来的定规,“下第举人,不分廪膳、增广、儒士、军生、吏员,中式俱送监读书”。 不过由于在监读书艰苦,各地举子大多找借口回籍,鲜有谨守规定者。 去年再试,石遇依旧不中,他不愿蹉跎下去,便向吏部递交了铨选的申请。 大明的“举监拣选”,是难得有好去处的,在通过吏部考核之后,授的官儿一般都是地方佐贰官或者教职学官,像后来万历朝的首辅沈一贯,原本就是举监,通过拣选授的官儿,便是从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 当然也有运气爆棚的,像正统五年,国子监生江西举人杨谌,便拣选授了福建邵武府推官。 石遇这次似乎就是运气爆棚了。 他不但很快就通过了拣选,所授之官比一府推官还要强上一丝,是一县正堂。 不过这个县比较特殊,是广西布政司庆远府的思恩县。 这个地方原本实行羁縻,由土官自治,直到弘治十七年,朝廷才派了流官直接治理。 从弘治十七年到如今的嘉靖三年,二十年过去,倒有十年没有知县。 吏部下了任命,也少有人愿意去,去了也少有人呆得下来。 石遇接到任命,二话不说,已经动身了。 这次的拣选,很是诡异,透过薄薄的两页信纸,李步蟾隐隐能够闻到一股恶意,却又不知恶意从何而来。 思恩县是广西什么地方,他在后世没有听说,但是改土归流不久的地方是什么德性,这里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兄长除了七品正堂,这是大好事,可喜可贺!” 石安之夫妇心系儿子,相顾无言,李步蟾转了转眼睛,笑道,“如今义父为知县,兄长亦为知县,国朝能传此佳话者,也就是苏州况太守父子了,兄长必定也会光耀门楣,给石家冠以青天之名,三品之赏!” “况太守哪是那么好当的,国朝百五十年,也就一个况太守!” 石夫人有些郁郁,她知道李步蟾在拣好话说,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好话能够开解得了的。 所谓况太守,就是况钟,他与儿子况寰,都曾做过知县。 况钟是一个奇人,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只是一介书吏出身,这样的出身能当上知县都是祖坟冒烟了,但他居然还升了知府。 升知府也就罢了,升的还是苏州知府,苏州知府也就罢了,他不是当一任,而是被苏州百姓一再挽留,一当就是十三年,还被皇帝赐了正三品,直到累死在任上。 他死之后,是真正的举国哀悼。 不但苏州百姓家家披麻戴孝立祠纪念,连十六岁的皇帝朱祁镇,都悲痛得无心吃饭,那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铁汉于谦,更是无比伤感,在给妻子的书信中,都是哀叹连连! “行了,石遇既已除官,便当以身许国,但愿他吉人天相!” 石安之唏嘘一阵,拍了拍老妻的肩膀,安慰两句,再转头给李步蟾布置作业,“你的破题功夫,已经够用了,之后就是文法。” 第96章 夺袍 “制艺之法并无桎梏,国初以来,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 石安之粗粗说了一通,让李步蟾大为惊讶。 原来明代的八股文,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那样古板呆滞,非但可以复古,宗法先秦诸子,还可以创新,引心学禅学入八股,甚至还可以引进俗字方言,不一而足。 其实,这是李步蟾孤陋寡闻。 八股文在大明还是相对宽松的,八股都不见得是“八股”,像成化弘治年间乡试的八股文,真正标准“八股”的八股文并不多,有多有少,少的只有二股,多的达到十二股,甚至还有奇数七股者。 真正的“老八股”,要到康乾之后,尤其是乾隆大帝谕旨明文规定,“非三代之书不得读,非诸经之说不得览”,这才是神功大成。 说话间,午休已过,石安之安慰了老妻一句,与李步蟾起身出门。 户房的赵欣颜候在前衙,石安之嘱咐了李步蟾一声,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出衙而去。 这两年旱情下来,赵欣颜这个户房司吏也清减了,他们这是去巡视流民赈济的情况。 亏得有公督私藏之法,安化县虽然艰难,但暂时还算稳当。 但安化稳当,邻县却不稳当,时不时有流民入境,民间私藏之粮也扛不住了,这时从朝廷传来了好消息,长沙府今年的赋税免除,楚南受灾凡四十二州县,还允许开仓赈灾。 这些州县之中,大县设粥厂十六个,中县设粥厂十二个,小县设粥厂八个。 总的算下来,赈灾一月,需用米十六万石,废银十六万两,可活灾民二十余万。 跟免税赈灾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 时隔七十五年之后,左顺门又出大事了。 由杨慎策划,拢共二百余位官员,一齐跪在左顺门外,大呼太祖高皇帝与孝宗皇帝,哭声震天,喊声动地,声震阙庭。 这个场面太大了,六部九卿的高官就有二十多位,包括户部尚书秦金,刑部尚书赵鉴,兵部尚书金献民,前后两任工部尚书赵璜与俞琳,加上署理吏部的左侍郎何孟春,礼部右侍郎朱希周,刑部左侍郎刘玉,都御史王时中等等,朝堂之上几乎一扫而空。 乾清宫的嘉靖慌神了,一个处理不好,他就会变成字面意义的孤家寡人。 经过左顺门的张璁和桂萼更慌了,面对着二百多双红彤彤绿油油的眼睛,他们记起来杨一清的话,“横七刀,竖八刀?”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场面,打死他们两个,响都不会听到一个。 慌张之中的二人,极限爆发。 离左顺门还有十箭之地,张桂二人就果断转身,两个年近半百的半老头,硬是飙出了一场生死时速,从左顺门到阜成门,一路跑进了武定侯府,让追过来的伏兵望洋兴叹。 慌张之中的嘉靖,开始爆发。 君子们动口,他辩论不过,那就只有动手了。 锦衣卫出动,四品以上的官员计八十六人,全部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计一百三十四人,全部廷杖,打入诏狱。 张原被当场打死,十七人不治而死。 杨慎等八人或削职为民,或充戍边疆。 这件事,被称为“大礼狱”。 “多事之秋啊!” 李步蟾边走边摇头,从表面上看,是嘉靖用武器的批判,打赢了杨慎等人批判的武器。 但实际上,嘉靖却被批判的武器,从乾清宫逼到了西苑,从皇帝逼成了青词道君。 在李步蟾看来,杨慎他们的斗争方式,还是太过粗犷了,技术不够细腻。 试图威压皇帝,皇帝这种生物,是可以被威压的么? 若是想杀张璁,最好的方式,是学刘伯温那样,玩神秘学。 洪武初年,中书省都事李彬坐贪纵抵罪,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信,有李善长这把保护伞护着。 当时天下大旱,在朝廷祈雨之时,刘伯温轻轻地说了一句“杀李彬,必下雨!” 一句话六个字,就像一阵台风,将那把保护伞吹上了天,将李彬的脑袋献祭。 这次江南连年大旱,杨慎纠集了二百多人,在左顺门搞事,只需拉上钦天监背书,来一句“杀张璁,必下雨”,张璁的脑袋就必须挂在城门楼子上。 这样的方式不但保险成功率高,更关键的是,它的程序正确,是文官该使的招数。 不像现在这般,哪怕真成功了打死了张璁桂萼,也是知法犯法,一通王八拳失了体统。 寻思之间,崇文坊到了。 进了院门,便听到蒋桂枝在与人说话。 “咦,桂枝,你这手艺不错啊,这馒头不比彭记的差!” “那是,那彭记也就是外形看起来漂亮一点,讲究个菊花褶抓髻顶,味道也大差不差,说起来功夫还是在馅上,有的讲究用特制的香油和馅,有的在馅里放一点腐乳,有的放一点面酱,各家有各家的招!” “嚯,行啊,改天我让你嫂子过来取取经,给我点儿咸菜!” “给,大兄,你别说,这蒸馒头学起来也不易,在开始的时候,馒头粘在屉布上下不来,一使劲儿,馒头就掉底了,后来才知道,上屉的时候,屉布不能用干的,得泡湿了才行!还有,馅儿太稀面太软,蒸的时间长了,都容易掉底儿!” “……” “哈哈,大兄!” 还没到门口,李步蟾便高呼了一声,原本的些许不快突然就不见了。 “哈哈,小蟾回来了!” 听到叫声,屋内的人冲了出来,手上抓着半个馒头,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咸菜,冲着李步蟾露出笑脸,正是刘敦书。 现在的刘敦书到了及冠之年,壮实了不少,嗓门也洪亮了。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瞧着刘敦书一身襕衫,李步蟾上去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恭喜大兄,夺袍而归!” “嘿嘿,运气运气,今年是我,明年就是你了!” 刘敦书口里谦逊,眉毛却向上挑起,每一根眉毛都是喜气,显是得意得很。 他这次是打府城院试回来,经过两年的折戟沉沙,这次的院试他答得得心应手,终于取了秀才,所以李步蟾贺他“夺袍”。 第97章 四年 兽锦夺袍新。 这是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用的是武则天夺袍的典故。 当年武则天率群臣同游洛阳龙门石窟,命随行官员赋诗记胜。 一个叫东方虬的最先写完,将诗呈上,武则天一看不错,便高兴地赏给他一件锦袍。 没想到很快宋之问的诗也有了,武则天一看,觉得比东方虬那首诗要出彩,就将刚刚赏赐给东方虬的锦袍又要了回来,重新赏给宋之问。 这个事情一出,“夺袍”便成了文人之间比斗获胜的专有词。 蒋桂枝站在刘敦书的后头,看着那一身湖蓝色的襕衫,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嘿嘿,瞧这儿!” 李步蟾张开手掌,上前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大兄说的不错,这身青衿,明年就看我和同书的了!” 蒋桂枝“啪”地打了一下手,嗔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大兄来了,就能吃个馒头,像什么样子呀?” “桂枝,跟我就别客套了,再说……” 刘敦书紧吃两口,把半个馒头往嘴里一塞,拍了两下手,“眼下这光景,有馒头吃就很好了,要真是大鱼大肉的,吃了反倒心里隔应!” 大灾之年,民生艰难。 去年秋天,百足刘氏也挺不住了,万般无赖之下,解散了族学,刘诗正也回了江南镇。 想到百足村的那两株泡桐,李步蟾心里暗叹,拉着刘敦书到院里石凳上坐下,“小登科接着大登科,大兄,你的好日子定了没有?” 刘敦书脸色一红,嘿嘿笑道,“定了,就在九月初九。” 人生最得意,莫过于大登小登。 刘敦书不敢想进士及第,但如今功名在身,也是妥妥的双喜临门,够得意的了。 “大兄,新娘子漂亮不?”蒋桂枝在旁边插话道。 “这我哪知道,我也没见过。” 说起这个,刘敦书有些扭捏,他的老泰山也是县学的生员,以后翁婿之间不愁没话说。 “九月初九……就在眼前了!” 李步蟾琢磨道,“大兄,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一定开口啊!” “那是自然……” “轰隆!” 突然一声炸响,仿佛有人在耳边猛地敲了一声铜锣,让刘敦书霍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李步蟾和蒋桂枝也是茫然,哪来的巨响? “轰隆……轰隆!” “啊!” 蒋桂枝一声尖叫,有些哆嗦地指着天上,“打雷了!” “打雷了?”一向机灵的李步蟾,这时反倒是呆住了,呆呆地看着天空,宛如沙湾村口的土地公。 这时外面也是猛然沉寂,好像被一只大手摁住了时空,又突然一松,无数的尖叫汇合成河流,逆向朝天空冲去。 声音中充满了欣喜,夹杂着惶恐,包含着希冀,隐藏着怨愤,不知道是各样的情绪。 “打雷了!” “龙王爷开恩了!” “老天爷开眼!” “下场雨!” “……” 一张暗黑的大幔陡然出现在高天之上,又是轰隆两声巨雷,一道金蛇凭空出现,疯狂地舞动,将黯淡的苍穹割裂,分解成大小不一的碎片。 “呜呜……呼!” 紧接着,天地之间开了一条缝隙,狂风从缝隙中挣扎而出,拉扯出一道破碎的长音,摇动着山河,也摇动着这座小院里的桃树。 “哗哗哗!” 李步蟾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看看身边的两人,脸上比他还湿。 “老天爷啊……总算是下雨了!” 清晨。 刚到辰时正刻,天地之间还有些晦暗,县城却被雪光映照得分外亮堂。 小寒之后,连续下了三场大雪,将前两年积压的戾气涤荡得干干净净。 上元节刚过,时不时还有零碎的纸炮声响起,零碎的纸屑崩散在雪堆上。 爱莲堂是文昌街上的老字号,看这个字号就能知道,这是文房店。 周掌柜从店里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年节的残醉,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提着一杆旱烟,往烟锅里装了一把烟丝,徐徐地抽了起来。 “周掌柜,新年大吉啊!” 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掌柜回头一看,脸上马上堆起笑意,“谢谢谢谢,小李先生新年大吉!” 嘉靖四年了,十二岁的李步蟾头戴方巾,棉袄外头罩着浆洗干净的长衫,幽深的双目特别明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周掌柜将烟袋在脚边磕了两下,“小李先生倒是来得巧了,小号刚从长沙府进了一点澄心堂的好纸,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周掌柜的莫开玩笑,都是老街坊了,我的底细你还不清楚,我何时用得起澄心堂的纸了!” 李步蟾笑了笑,满面和气,“还是老规矩!” “哈哈,就小李先生这支笔,写澄心堂不是迟早的事?” 周掌柜让伙计走开,自己从货架上取下一刀泛黄的竹纸,又从屋内取出来一叠洁白的呈文纸,摞在一起卷上,再用带子捆好,“桃江竹纸一刀,八十文,大呈文纸一刀,二百四十文,承惠三百二十文。” 李步蟾接过纸,习惯性地划价,“三百二十文?周掌柜,新年新季的,讨个彩头?” 周掌柜苦着脸道,“这些纸卖给别人,少了四钱银不干,你再划价,我就亏老本了呀!” 看看门口通红的桃符,他轻轻叹口气,“新年新季的,你来捧我老周的场子,做个开张生意,你再买一刀竹纸,我再给你便宜十文钱。” “哈哈,承情承情!” 李步蟾眼睛一转,“这是昭明太子的《文选》?这是闽刻?” “小李先生好眼力,这还真是建阳的书坊所刻,比起蜀刻苏刻,刻工是要稍弱了一分,但纸张油墨丝毫不差的。” 周掌柜拿起书,随手翻了翻,递了过来,“若是你要,就算一百文。” “周掌柜,你这就不厚道了,刚刚你还说比不上苏刻,转头又叫了比苏刻还贵的价钱。” 李步蟾将书放在纸上,心算了一下,“两刀竹纸,一刀呈文纸,正好四百文,一个整数,我也不跟你划价了,我给你四钱银,你将这本《文选》做个添头,如何?” 第98章 告示 “好好!” 周掌柜想了想,摇头笑道,“咱们街坊邻居的,改天你中了秀才,别忘了请我喝上一杯。” 李步蟾哈哈一笑,拱拱手道,“承你吉言,一定一定!” 这爱莲堂东西不错,掌柜的也实诚,两三年以来,李步蟾用的纸几乎就是他家包圆了。 读书之事,靡费巨大。 竹纸是最粗劣的纸,倒还好说。那大呈文纸,是专门用来写卷子的,最是昂贵,一刀纸的行价是三钱银。 至于周掌柜说的澄心堂,那就别提了,一般不论刀,而是论张,十张纸就要一钱银子。 说起来周掌柜今天还是给面儿,让利不少,给李步蟾搭上了一本昭和太子的《文选》。 大明的书籍,比起唐宋来已经便宜了很多。 李唐之前的书籍,都是手抄本,极为昂贵,宰相元载买一卷书,就花了整整一千文。 到了宋代有了刻版,价格就便宜了,北宋苏州刻印《杜工部集》一部十册,售价一贯,算下来每册一百文。 到了大明,书坊林立,都是市场化运营,价格进一步下降,像这样一本闽刻的《文选》,也就是五六十文钱。 李步蟾走到门口,周掌柜突然一拍脑门,“小李先生,县试的告示贴出来了,你去看看!” 李步蟾一转身,“果真?” 周掌柜又将旱烟袋抽了出来,“啪啪”点燃,“就在县学门口贴着。” “多谢周掌柜告知,那是要去看看。” 李步蟾将纸寄在爱莲堂,往县学走去。 县学就在文昌街,离爱莲堂不过四五十步,远远地就能看到有人聚在门口,伸着脖子跟一群大鹅似的,垫着脚往里瞅。 “安化县正堂示: 照得朝廷取士之制,县试为先。 今据《大明会典》并提学宪檄,定于本年二月十五日,于本县儒学开考童生,所有条款,开列于后。 一、应试童生,须系本县籍贯,身家清白,无刑丧过犯。 一、各里甲、社学,务于二月五日前,将童生结状呈递本县礼房。 一、考试当日,童生自备笔墨砚台,黎明点名,唱保入场。” “……” 李步蟾也不往上凑,哈了一口气,搓搓手再拢到衣袖里,隔着人群,“听”着县学门口张贴的告示。 几个年轻的士子逐字逐句地读着,从开头的“正堂示”一直读到结尾的“右仰通知”,生怕自己弄错了上面的信息。 二月十五日? 看着眼前的人群,李步蟾笑了笑,终于开始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二年了,小说都要写到一百章了,总算是要干正事儿了。 自己第一次到县学,是嘉靖元年的清明,金轮禅院的圆通僧不讲武德,要动自家的祖坟。 就是那个夜晚,自己无比清晰地看到,那人生的十字路口,矗立着自己的路标。 这一步总算是开动了。 回到爱莲堂,李步蟾抱起自己的纸张。 朔气涵空,街上清冷,文昌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士子,这都是去看县试告示的。 两刀竹纸的分量不轻,李步蟾抱着纸,到了崇文坊,又一步一步地挪进了自家店铺。 蒋桂枝端了一盆水出来,泼在门口,看到李步蟾正在扛着门板,一块块地合了上去。 “小蟾,你不是刚刚开门么,怎么又关了?” “啪!”李步蟾合上最后一块门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是啊,关门了,今后恐怕也难得再开了!” “以后不开了?” 蒋桂枝先是不解,接着又是一喜,“你这是准备县试了?” 李步蟾点头笑道,“就是下个月的既望日,不到一个月了,必须准备起来了。” 蒋桂枝连连点头,拽着李步蟾就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叨叨,“关了好,把时间挤出来读书,可是不敢耽误了中相公。” 打嘉靖元年开始,她就望眼欲穿,盼着李步蟾取得功名,如今三年孝满,总算来了。 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放心,那身青衿跑不掉的!” 走到了书房,李步蟾转身道,“桂枝,刘世叔是廪生,同书应该也要赴考,你去收拾两间房,给他们备上。” “好的好的,早就收拾好了!”蒋桂枝摆摆手,“你就好好读书,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去看看龙门!” 李步蟾将《文选》放下,站在窗前,看着蒋桂枝的背影,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袄,也慢慢地有些模样了,好似春风中的杨柳。 龙门就是那条放生的三绳鲤鱼,被她放到水井里了,夏日都难得一见,这大冬天的,哪里还能见着那井龙王的影子? 李步蟾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读书作文,而是取出一封书信,这是毛伯温从京城寄来的。 “……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始终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洽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然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年前李步蟾将自己的文章寄给毛伯温,从这封回信看来,毛伯温对李步蟾的文章还是嘉许的。 总的来说,毛伯温让他注意三个方面。 写文章一定要有主旨趣味,只有死死地抓住主脉络,才能放的开收的拢,不会跑偏。 无论是长江还是黄河,再怎么容纳百川,再怎么奔赴汪洋,但终归不是无源之水,一定是有源头的。 再有就是李步蟾遣词造句的功夫,还有不妥帖之处,需要活读经典,活学活用,加深根基。 像杜甫作诗,韩愈作文,没有一个字是没有出处的,只是因为后人读书少,所以就以为那些金句,是韩愈和杜甫自己写出来的罢了。 真正的文章圣手,都是有阴阳造化之功,能够熔铸万物于一炉,对于他们来说,古人的语句就如同一粒灵丹,信手拈来放到自己的文章当中,往往能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 最后,毛伯温告诫李步蟾,八股文只是“小道”,只有学问才是大道,学问到了,文章自然就到了,想高妙如九天之云,还是雄阔如四海之鲸,都是探囊取物一般。 毛伯温讲得通透,仿佛在李步蟾面前放了一面镜子,让他纤毫毕现,受益匪浅。 不但如此,毛伯温随信还寄来了京城最新的程文集,足足有两尺厚,够李步蟾读的了。 第99章 押题 “来,抬抬脚,别燎着!” 蒋桂枝推开房门进来,她点了一个火盆,木炭烧得通红,旁边还搁了几块,这是让李步蟾自己续火的。 她放下火钳,在屋里走了一圈,把窗户稍稍推开一线,让外头的风透进来,莫要中了炭毒。 待房里暖和了,蒋桂枝转背又端了一碗煮沸的擂茶,还配了一小碗酸萝卜。 “咯吱咯吱!” 李步蟾放下书本,擂茶入腹,一身都是暖烘烘的,萝卜又酸又脆,脑子一片清明。 尘世间的喧嚣纷扰,都被挡在了这座小院之外,皑皑的白雪之中,小院静到了极处,正好读书写文章。 将擂茶吃完,蒋桂枝又进来收拾妥当。 李步蟾取过一张呈文纸铺开,用镇纸压上,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一边磨墨,一边思考。 石安之给他出的题目,是“勾践事吴”,这是道春秋题。 “唰…唰……” 清静的斗室当中,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墨条在砚池中滑过,犹如不经意的二重奏,慢慢地,一股幽幽的墨香,充斥鼻尖。 李步蟾将墨条搁在砚池沿上,拿起毛笔,“沙沙”之声随之而来,这是狼毫划过纸张的声音。 一张雪白的呈文纸,很快就尽数染上墨迹,黑白分明,李步蟾轻轻一吹,墨迹很快干透,对着雪光一看,墨色微微凸起,让每一个字都似乎立在纸上,特别有力。 李步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己很是满意,以前他作文,也是先打腹稿,之后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但写完之后,总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多少需要修改一些。 但今日这篇文章,却是没什么可以修改之处,或许不是没有瑕疵,但最起码,是在他的水平之内,是看不出瑕疵了。 李步蟾将卷子卷起来放好,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几上放着一个海碗,上面扣了一只饭碗,几下是炭盆,摸上去碗还是热乎的。 这自然是蒋桂枝端来的,每次在李步蟾读书之时,她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都是蹑手蹑脚的,来去无息。 李步蟾掀开扣碗,一大碗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萝卜干炒腊肉,李步蟾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心里无比温暖熨贴。 吃完饭,李步蟾将碗筷放回厨房,蒋桂枝一边洗碗一边道,“你吃完之后放那里就行了,我自然会过去取的。” “这才几步路,我又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李步蟾看着蒋桂枝忙碌的侧影,“桂枝,这些年来,里里外外都是你伺候我,辛苦你了!” 蒋桂枝僵了一下,转过头来笑道,“所以啊,你要努力读书,中相公当老爷,风风光光娶我过门,不许不要我!” “嗯!”李步蟾重重地点点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半个时辰之后,县衙后衙。 刚刚开衙,衙门十分清静,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从过年的氛围中醒来,谁都没有干活的意思。 去年中秋之后,连续几场大雨,总算缓解了旱情,腊月之后又是大雪,让安化县的百姓缓了口气,也让石安之这个县太爷能够睡得着觉了。 石安之翻开李步蟾的卷子,眼睛一亮。 “自古女戎常独胜,即今三方挫衄之余,一洗风华之旧;而穷巷幽姿,何以绝世而独立,斯亦天道之未可深言者也。 自古忠佞不同朝,当此君臣相悦之时,已佐小人之焰;而三言投杼,安在元老而壮猷,斯又人事之不必再计者也。” 读到这里,他将卷子一掩,不往下读了,而是咂了一下嘴,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勾践此人极为卑劣,是李步蟾最为厌恶的人物,在这篇文章当中,李步蟾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先从西施和伍子胥这两位事吴的人身上着墨。 同样都是事吴,一个美人一个名将,两个悲怆的人物,将勾践衬托得越发丑陋,将苍蝇从厕所里摘出来,放到一块白布的中央,这就是春秋笔法。 李步蟾等他回过味来,笑问道,“义父,这篇文章,你觉得如何?” “怎么说呢……好有一比啊!” 石安之有时也有老顽童的性格,李步蟾跟着逗趣道,“比从何来啊?” “出比西子,对比子胥,此吴越之故事,无人不知,想独出机杼不落窠臼,是很难的。但你这篇文章,能够独出以沉郁悲凉,淋漓激切……” 石安之敛容道,“此文,绝似唐人吊古之诗也!” “义父,那小蟾的文章,够得上秀才么?” 蒋桂枝没有去和石夫人为伴,而是凑在一旁,瞪大眼睛等着问这句话。 看着她希冀的眼神,石安之捏着胡子沉吟道,“难说……” 他的声音拉长,转了个弯,“放在吴县的话,真的难说必中,若是放在长沙,运气好的话,举人都够了!” “义父,你……” 蒋桂枝坐了一次过山车,跺了跺脚,拿出撒手锏,“等下我把酒藏起来,让你晚上没酒喝!” 看着蒋桂枝雀跃而去,石安之乐得哈哈大笑,“小蟾,文章到了这个地步,就靠自己修行,我是没什么可以教授的了,只有一宗小窍门,你要学会。” 一个老进士要传授他压箱底的手段,李步蟾当然要洗耳恭听。 只听得石安之嘴里蹦出两个字,“押题!” 押题?就这? 李步蟾有些傻眼,这项业务他可是不陌生,不会押题的人,怎么可能成为c9学霸? “怎么?瞧不上这旁门左道?” 石安之嘴角噙笑,耐人寻味。 李步蟾一拍大腿,“哪能啊,这可是真正的技术!” “哦,真正的技术?” 石安之咀嚼着这个怪异词语,“看来你自己有些想法,说说看!” 李步蟾抖擞精神,“这些天我读了几本程文集,小有所获。四书题中,《论语》最多的是“君子之道”,《孟子》最多的是“民本”与“性善”,《大学》最多的是“修身格物”,《中庸》则是……” 他一顿巴拉巴拉,其中大意,不外乎就是总结热搜高频,等他说完,石安之点点头,“你这个法子有用,但用处不大。真正押题,一是押人,二是押事。” 第100章 钓雪 押人,当然是押主考官,看主考官的偏好。 同样是理学,里头也是山头林立。 朱程理学固然是老大,其它的永嘉学派,永康学派,湖湘学派,横渠气学,也不可小觑,尤其是近年以来,陆王心学更是异军突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考官若是朱程理学一派,那就可能侧重《大学》《中庸》的义理题。 若是永嘉学派,他们讲究事功,与朱程理学是对头,最讨厌空谈性命,那就可能侧重“外王”和“经世”等实学。 考官若是崇尚陆王心学,那就可能更重《孟子》的“性善论”。 还有张载的横渠气学,张南轩的湖湘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各有各的说法,不一而足。 押事,就是关联当前的时事。 最有可能考的,是朝廷的重大动向,像新帝即位,要考一考“君臣之义”,党派相争要考一考“君子小人”,垂帘听政要考一考“孝道”。 其次是天灾人祸,如旱涝灾害频仍,就可能考一考《尚书·洪范》中的“五行”,也可能考《孟子》的“仁政”。 还有就是内忧外患,像北虏之害倭寇之患,《春秋》中的“尊王攘夷”,与《论语》的“足食足兵”,不就是为这个准备的么? “老夫参加会试那年,三君子辅国,以务实为先,老夫便押中了“诚明之道”,果然,会试之真题为《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嘿嘿。” “后来刘瑾当权,应天府乡试,便有人押中“君子小人”,果然出的是《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少人因此高中。” “近年心学大炽,前次湖广大比,有人便押《大学》,此乃朱程理学根基,果然出了朱子的“格物致知”,备考朱子注疏者大占上风。” “当然,也有适得其反者,正德十二年江西大比,多人押《论语》的“为政以德”,不曾想却考了《礼记·月令》,让考场一片哀鸿,只有寥寥通晓历法者得分。” “……” 石安之面授机宜,教诲谆谆。 李步蟾用心倾听,越听眼睛越亮。 “义父这番话,动中肯綮,如今之事,一是朝堂之大礼议,二是连年天灾……” “不错,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 天地之间再也不见半点污秽,触目所及,全是玉树琼瑶。 李步蟾拿起墨条,又放下,将砚台里的清水倒掉。 外面轻雪飞扬,他突然不想写卷子了。 这半年以来,八股文不知作了几百篇,呈文纸都写了两三刀了,摞起来怕不是有半人高了。 再看看笔筒,梓木的笔筒之中,十多支写卷小楷,笔毫齐刷刷的,都秃头了,跟金轮禅院的和尚似的。 这都是钱啊,李步蟾一阵肉疼。 说起来他还不如蒋桂枝,小姑娘在别的花销上看得紧,在读书上却是舍得花钱,墨都是徽墨,笔都是湖笔,不肯让他用本地笔庄墨坊的劣货凑合。 李步蟾推开窗户,白雪下的世界犹如童话。 这会儿雪花慢慢地住了,太阳从洢水尽头跃起,将童话涂上金妆。 许久没钓鱼了,正逢雪后,不妨学学王子猷。 李步蟾随手拿起那本《文选》搁入书袋,跟蒋桂枝说了一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又拿起鱼竿,背上竹篓,往东门而去。 “咴儿……咴儿!” 刚刚出门,听到后面一声熟悉的马嘶,李步蟾回头,青钱骢嘚嘚过来,偏着头跟他厮磨一下。 “小李先生,这么大的雪,还去钓鱼?” 张成怕硌着马,连蓑衣都没穿,两只手拢在袖里,缰绳松松地挽在肘间。 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是啊,张叔,你不是感了风寒吗,还出来遛马,咳嗽好了吗?” 张成轻咳了两声,“劳你记挂了,早好了。” 两人一马慢慢走着,前边就是城门了,李步蟾道,“张叔,等下还有点事儿要劳你帮忙,我去家找你啊!” “好咧,有事说话就成!” 张成跺跺脚,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摆了摆,牵着马儿沿着洢水下去了。 李步蟾游目一望,今日的洢水从一块硕大无朋的白玉中淌过,被太阳一照,宛如金镶玉。 走到河边,找了平时常坐的大青石,用树枝扫去积雪,往上铺了块棕垫,施施然坐下,鱼竿一甩,开始读书。 昭明太子就是萧衍的儿子萧统,他编撰的《文选》,地位极高,几乎可以与儒家各经典并列,比什么《古文观止》高了十八层楼。 在唐宋之时,《文选》是士子的必读书,所谓“《文选》烂,秀才半”,现在李步蟾磨刀霍霍,正在准备考秀才,正合读这部《文选》。 说起来,昭和太子萧统也不算是外人,他是石夫人蔡氏远祖蔡撙的女婿,就是吃太守羹的那位。 萧统宅心仁厚,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惜三十一岁就没了,让整个京城为之惋愕,号泣满路。 他的老师是写《文心雕龙》的刘勰,因此心如死灰,削了头发,给自己取法号慧地,去定林寺出家,并圆寂于此。 李步蟾翻开《文选》,翻到《答谢中书书》,面朝洢水,大声读了起来。 河面冰冷,鱼翔浅底,他也不怕惊着游鱼。 李步蟾选了陶弘景的名篇,是有理由的,毛伯温说他的文章,遣词造句还欠功夫,所以他便特意多读这般精炼的美文。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不得不说,陶弘景这人实在是个奇才,不但一笔《瘗鹤铭》被称为大字之祖,文章也是一时之秀。 让人无语的是,有这般才华,却偏偏跑去修道炼丹,还修成一代祖师,搞出了个茅山派,这到哪里说理去。 说起陶弘景的这篇文章,还有公案,后世有杠精,非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吴均。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来吴均与谢中书谢徵先生确有交往,二来风格实在太像了,将这篇《答谢中书书》与吴均三书放一块儿,任谁都得说是四胞胎。 第101章 送鹅 不过,杠精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文选》卷四十三之“书下”,写得清清楚楚,作者就是“陶隐居”,陶弘景隐居在句曲山,这是他的别号。 说起老谢,吴均熟,陶弘景也不陌生,他们与昭明太子萧统,都是同时代的大咖,这要能张冠李戴李代桃僵,人家那书还要不要编了? 再说,萧太子要是要选吴均,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与朱元思书》,那才是千古美文。 说到底,是吴均出身低微,人家没瞧上,所以“吴均体”入选了,吴均却不见了。 李步蟾坐在石上,龙盘虎踞,若非还有嘴唇开合,就是个冰雕。 身旁的鱼竿安静地插在雪中,半包饵料都下去了,愣是不见一片鱼鳞。 李步蟾抖搂了一下,身子都冻僵了,回。 大雪天的,附庸风雅跑出来钓鱼,王子猷没学成,倒是将柳河东学了个十足,独钓寒江雪。 他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篓,回到了城东门,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河东么,难怪钓了个寂寞。 回到家里,蒋桂枝接过空空的鱼篓,虽然没说什么,那眼神却是很有杀伤力。 抱着炭火,李步蟾决定以后再也不装了,这种事情,十二岁以下还行,清明节一到,他都十三岁了,要懂得羞耻了。 吃饭之后,李步蟾去了张成家,张成是总甲,请他开了一张户状。 将户籍证明揣进怀里,谢过张成,李步蟾刚出院门,便听到有人叫他,“步蟾老弟,让我好找!” 李步蟾抬头一看,是坊中小土豪潘彦,这两年潘彦来往于武昌,见得不多,每见他一次,似乎都高了一分,现在也是一条汉子了。 “潘兄,什么时候回的,过年都没瞧见你?” 潘彦性子四海,李步蟾与他也相投,说话很是随意。 “年前就回了,只是年节没回坊里,在茶庄那边过的,那边热闹。” 潘彦摸摸头,满面春风,“刚才见你家门店没开,问你家小娘,就来总甲这儿找你了。” “找我……这么急?” 李步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潘彦都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才哈哈一笑,拱手贺道,“恭喜潘兄,新娘子是哪家的,伏愿你们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这……这……”潘彦脸上的喜兴都冻住了,“这么明显的么?” 李步蟾双手一摊,“你去照照镜子,这还不明显么,那一脸的桃花,跟种了桃园似的,瞎子都能瞧出来,潘兄你要成亲了!” 潘彦使劲揉了揉脸,乐呵呵地道,“那边姓何,我不是跟你说过,先父有个至交,他们一道去鹦鹉洲做茶叶买卖,这两年亏了何叔提携着,才让我又吃了这口饭。” 说着话,潘彦拉着李步蟾往家里走,“我们看好了吉日,想请你这个小相公写上一幅喜联……” 这两三年以来,李步蟾在县城也算小有名气了,尤其是对联,又快又好,没人不服。 一个年节过去,满县城店铺,门口贴的桃符,倒有一小半是他李步蟾的手笔,就这一宗,能顶平时仨月。 回到店铺,卸下几块门板,等了一阵,让空气通透了,才请潘彦坐下。 李步蟾想了想潘彦家的大门,挑了一张大红洒金的宣纸,展开足有八尺长,用刀裁了,一边磨墨一边询问。 很快,墨磨好了,对联也拟好了。 潘彦坐不住,拿着一团揉软的棉纸,凑在书案前,李步蟾每写完一个字,他便用棉纸将积墨吸干,再抽动纸张,让李步蟾写得流畅。 很快,一副对联便写好了,并排摆在地上,墨色乌黑发亮,字体圆润饱满,在红色宣纸上特别喜庆。 “有水有田兼有米; 添人添口又添丁。” 潘彦拢着手,围着对联打转,口里念念有词,李步蟾微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让他自己琢磨。 潘彦跟驴似的,围着对联转悠了好一阵,猛然一拍大腿,“步蟾老弟,你这脑袋是咋长的,这也太妙了!” 他这下拍得太过用力,拍得龇牙咧嘴,却又哈哈大笑,显然是万分满意。 李步蟾也是乐呵呵地收拾好笔墨,潘彦人不错,这幅对联他确实是用了心了。 这联粗看起来就是两句大俗话,讨个口彩,占了个喜兴,其实里面大有玄机。 上联“水”“田”“米”三字合起来,正好是男家姓氏的“潘”字。 而下联“人”“口”“丁”三字合起来,正好是女家姓氏的“何”字。 “有水有田兼有米”,祝愿男方多财,家中富有,“添人添口又添丁”,善祷女子能生,人丁兴旺。 潘彦左看右看,实在是欢喜得紧了,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放在桌上,“步蟾老弟,讨了你的好彩,哥哥谢谢你了!” “呵呵,合潘兄心意就好!” 李步蟾抓起银子,放到潘彦手上,再握拢,“这就算小弟随礼了,到时候务必记得给我留一杯喜酒!” 潘彦怔了一怔,深深地看了李步蟾一眼,也不矫情,将银子在手中抛了一下,又揣了回去,大笑道,“必须的,我没有兄弟,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你帮忙!” 安化县学。 教谕倪书有些挠头,眼前这个生员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原本是县学的训导,石安之任了知县,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教谕。 在石安之手下久了,他也沾染了石安之的佛系,县学与石安之之时殊无二致。 这个生员叫王嘉宾,怀里抱着一只鹅,恳切地道,“先生既为经师,学生受益良多,不知何以为谢,正好年前有麻城亲友捎来一只鹅,便想起了先生。” 见倪书有些迟疑,王嘉宾将鹅放到地上,笑道,“不过是一只鹅,不顶民间束修,不过是学生聊表心意,是学生尊师敬师之节,先生切莫寒了学生之心。” 在大明,鹅是奢侈之物,一只鹅值五钱银,要顶二十多斤牛肉。 湖广最好的鹅,是麻城贡鹅,麻城鹅以高粱和绿豆饲养,极为耗时耗力,正所谓“一鹅之肥几人瘦”。 第102章 暗怨 大明官员最喜吃鹅。 但鹅贵,朱元璋怕吃鹅坏了官风,派出御史到各处酒楼巡查,严打官员吃鹅,为了打铁自身硬,更是明文规定,御史不许吃鹅。 只不过到了如今,祖制都成了旧纸,官场上无鹅不成宴,真正的豪富人家设宴,每人食盘前面必有鹅,鹅之头尾俱全,表示每个人就有一只鹅。 倪书看着洁白的麻城大鹅,比一般的鹅还要肥大几分,“嘎嘎”乱叫,声如洪钟,神气得像个凯旋大将军,不由得又多了两分迟疑。 “你看看,这学宫当中,只有桃李,哪有东西与这大鹅吃,过不了日,这鹅岂不饿死?” 他掐着颔下的微髯,有些左右为难,“可不受你的鹅,如你所说,又失了一节,这可如何是好?” 王嘉宾哈哈一笑,“伊川先生早就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先生,你就莫让学生为难了!”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倪书哑然失笑,虚指着王嘉宾,称呼着他的表字,“吹笙,不意你如此善谑,也罢也罢,既然伊川先生早有此言,那我就受了!”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当中的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正是他的名句,王嘉宾心思活泛,玩了一个“饿”“鹅”的谐音梗,让倪书一下就不为难了。 有了一只鹅打底,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了。 聊了一阵,见来县学的人越来越多,王嘉宾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安化县学还是一贯的门前冷落,但县试前后,必然会成为焦点。 王嘉宾走到前厅,那块“耘桂惹香”的牌匾之下,有几个前来县学盖印的学子。 其中一个眼神清澈,气宇轩昂,是住在崇文坊的李步蟾,他曾经见过,彼此打过招呼。 见李步蟾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王嘉宾微微一笑略一拱手,便出了县学。 “吹笙兄,谈得如何?” 江盈科候在外头,见王嘉宾怀里的大鹅已经没了踪影,笑道,“看来事谐矣,恭喜吹笙兄!” 王嘉宾淡淡一笑,并没有欣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自嘲,“谋个斋长罢了,有甚出息,走!” 见王嘉宾不似虚言,而是真的兴致缺缺,江盈科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路口,江盈科抢先一步,折向城东。 王嘉宾脸色一沉,“潘彦不肯出来?” 江盈科的脸色有些难堪,默然点头。 县城不大,他们常去之地就是两家,若是潘彦在,则是去衙前街的鸿宾楼,若是没有潘彦,他们便去城东的君乐酒楼小酌。 君乐酒楼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家家常小馆,原本叫君乐居,门市只有一层,场面能摆七八张桌子,前些年又加了一层,还添了雅间,便将君乐居改成了君乐酒楼了。 两人上了二楼,临轩而坐,不远处就是澄碧的洢水,岸边还有零星残雪。 南面是大街,直通码头,是入城之通衢,不时能见有客船靠岸,人流如织。 人流织就的锦缎中,头戴方巾的书生倒是占了几近半数,每年临近县试,都是这般景象。 眼下正是饭点,有了各地来的士子,君乐酒楼很快就高朋满座了。 等伙计将黄酒温好端上来,江盈科给两人满上,跟王嘉宾说起潘彦。 在王嘉宾去县学之时,他便去了附近的崇文坊找潘彦,叙过情谊之后,便开口想借一些银钱,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 江盈科家境平常,眼看童试在即,花销日增,更加让人着脑的是,他这次竟然还要从县试从头考起。 他三年前就过了府试,按照惯例,原本是可以直接参与院试的,这也是给前任留面子。 然而去年新来了学政,竟然要求清审童生,凡三年以上的童生都要补考县试府试。 江盈科一脸倒霉模样,闷闷地喝了一口,“潘老弟也是变了,原来是多爽利的性子,但凡跟他开口,十两八两都没皱过眉头,这两年却是越来越抠门了,二三两的散碎福珠都要斟酌一番,今儿倒好,干脆没有了,说是要娶亲,手头不便!” 王嘉宾夹起一片猪头肉,慢慢地嚼着,听江盈科吐槽,并无多话。 “不借也就罢了,偏偏还说起他们坊里的那个李步蟾,就是那个代写文书的,说他义道,为他拟了一幅顶好的喜联,还将五两银子的润笔还给他,说是为他贺喜……” 江盈科仰脖子饮尽杯中酒,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愤愤地道,“话里话外的,说他姓李的义道,意思是我姓江的不义道呗?刚都说没钱,转口又说五两银子润笔,这是什么意思?” “进之,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王嘉宾叫着江盈科的表字,眼中浮现一抹阴鸷,“潘老弟的言外之意,恐怕不在今日,而是在往日啊!” “咝……” 江盈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吹笙兄之意,他不但不肯援手,还想追讨往日欠银?” 王嘉宾想了想,冷冷一笑,“这年来,我这儿怕是有一百七八十两了,你那里呢?” “我这儿少了些许,怕也是百两不止。” 说到这里,江盈科心算了一下,睁大眼睛,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许多,“咱俩加起来……三百两?” “是啊,三百两啊!” 王嘉宾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还呢?” 江盈科脸色发白,酒都喝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一笔银钱,开口借钱之时不觉得,现在一提起,他才觉得压力如泰山之大,怎么还呢? “进之,虱子多了不愁,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王嘉宾给江盈科续上酒,杯子凑过去碰了一下,“我只是好奇,那潘老弟一贯急公好义,如何突然会是这般做派?” 江盈科端起酒杯,也是奇怪,他们与潘彦相熟,知道他交好的朋友不多,除了二人之外,似乎就数给他写喜联的李步蟾了。 他沉吟道,“莫不是那姓李的从中作祟?” 李步蟾的影子在脑中回想,江盈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甚大,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找他理论去!” “坐下!”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王嘉宾低声喝道,“你跟他理论什么?在这安化县,你又能跟他理论什么?” 第103章 三愿 江盈科一时失态,被王嘉宾一喝,有些颓然地坐下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王嘉宾说得不错,无凭无据的,他跟人家理论什么,这又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再说,那李步蟾与知县石安之关系非同一般,他又能跟人家理论什么? 江盈科郁郁地抬头,楼上楼下都是参加童试的学子,他一个激灵,不对! 王嘉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心思收起来,那石知县可不是好相与的,小心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对于这个小兄弟,王嘉宾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想报复李步蟾一把。 若是今年李步蟾也会参加童试,那他与石安之的关系,说不得就有话可说。 大明的科举,是有回避制度的,首先便是亲属回避,考官与应试者有亲属关系,必须回避,若有违反,考官革职,考生成绩作废。 但问题是这个亲属的定义,必须份属父子、兄弟、叔侄这般至亲才行,石安之与李步蟾又是什么呢? 坊间流传是义子,就算真是义子,但他们一没有摆酒,二没有改姓,只是彼此口头称谓,这算什么? 大明有个最大的陋习,最喜攀龙附凤结干亲,正德皇帝就最喜收义子,所收义子有武将有宦官,人数之众,不下百人,还通通赐姓“朱”,像钱宁江彬等,就是朱宁朱彬。 如李步蟾这般情况,就是告上金銮殿,都没什么可说的,真恼了石安之,让你一辈子过不得县试,哭的地方都没有。 江盈科显然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精气神都萎靡了,硬着头皮道,“县里自是不行,我去府里也要出了这口气!” 王嘉宾摇摇头,懒得再说。 两人喝着闷酒,旁边倒是喝得酒酣耳热。 他们聊的是读书人的话题,在童试的档口,说着说着,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便开始言志。 “……” “要说像子路那般,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小弟是不敢想的,小弟只求如冉有那般,治理百里小邑,让百姓富足,此生便不虚矣!” “哈哈,还是怀瑾兄志向高远,我就俗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子肃兄这是刚读了《汉书》么?” 有书生拍着桌子,吐着酒气,“兄弟我却是胸无大志,只有三愿,博诸君一笑!” 他屈着手指道,“我一愿为县学廪生;二愿置千尺大宅;这第三愿嘛……” 他卖了个关子,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一处装潢的富丽堂皇的画楼,“我这第三愿,便是买金谷楼的绿珠为妾!” 听了此人之志,满桌大笑。 金谷楼绿珠,这固然是拾了西晋石崇金谷园的牙惠,但也可想而知绿珠的艳名。 听着这些人胡吹,江盈科倒是缓过来了,问道,“吹笙兄,你的志向,又在何处呢?” 王嘉宾笑了笑,摇头不语,抬手叫来伙计结账。 两人出来,走到路口,彼此分袂。 王嘉宾回头看了看酒楼,楼上君子嘻乐依旧,他轻蔑的眼光一扫而过。 他从路旁野菊上抓起一把残雪,使劲握紧成团,口里却是念着一首唐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小蟾,再看一会儿,不急,不急!” 打县学出来,刘同书就走不动道了,拉着李步蟾不撒手,不想回去背书。 外头多热闹啊,哪怕天寒地冻,依旧人头攒动,聚集在文昌街这一段,就为了赶县试的流量。 刘同书站在人群外头,抻着脖子,垫着脚往里头瞅,生怕落下什么精彩环节,嘴里还说着“不急”,要是剃个光头,他就可以自号“一休”。 前头是一个卦摊。 卜卦算命,在大明算是有前途的行当,这个“卜”字儿,就是一马竿加一瓢,学会了卜卦,就算有了饭辙了。 县衙的大门之外,肃杀凛冽,只有算卦先生可以坐南朝北,大马金刀地坐在对过,摆摊写状子,不仅无人骚扰纠缠,还会以礼相待。 这个卦摊正对着县学,一个幌子墨迹淋漓,鬼画符一般的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看了一阵,起课的这位自称是六壬杨师孝的徒孙,大号杨铁嘴。 一个士子站在杨铁嘴跟前,神情忐忑。 杨铁嘴手中把玩着两片蚌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相公今年贵庚?” 这位士子规规矩矩地答道,“实岁二十一,那年正好是孝宗大行。” 杨铁嘴上下打量一阵,“尊夫人年长几岁?” 士子有些惊讶,“她是弘治十七年生人,年长两岁。” 杨铁嘴点点头,“相公出身不凡,眼前蹇舛,不过一时,不必挂怀。” 他站起来围着士子转了一圈相了相,有些纳闷,“观相公面貌,紫气横生,有金带之相,然观相公背相,不过牛角而已。奇怪奇怪!” “金带……牛角?” 士子闻言大喜,大声问道,“你是说我今年非但童试顺利,秋闱亦能高中?” 大明在洪武元年开始,对服饰就有了规制,能着金带者,必是三四品官,三品官用的是镂花金,四品官用的是素金,而即使是牛角腰带,也是非八九品官不能系之。 杨铁嘴的意思,他的面相甚贵,能到三四品,背相不济,那也是八九品,不论如何,最起码他都能乡试中举,难怪他这般欣喜了。 杨铁嘴肃然道,“相法确是如此,但背面不一,甚是蹊跷,恐有变数,也罢,我便给你掷珓起卦,卜算一番!” 他拿起手中的两片蚌珓,合在手中,置于额前默立,口中念念有词,“神许今岁得中,则筊从阳;许下次得中,筊从阴;许下下次得中,阴阳各半!” “啪!” 蚌珓掷下,一片覆地,是阴,另一片确在滴溜溜地转动,在士子紧张地注视下,终究停下侧翻,是阳。 “下下次?” 杨铁嘴再度捧起蚌珓掷下,“啪”的一声,还是一阴一阳。 “卦不过三,再来!” “啪”,还是一阴一阳。 杨铁嘴收起两片蚌壳,拱手笑道,“三卦阴阳半,铁口能直断,恭喜相公!” 虽然没有得到今年就能连中的卦像,但能在六年之后中举,那也是天大的喜事,士子也没问卦金几何,掏出一块碎银,约莫有一钱,递给杨铁嘴。 刘同书看得眼睛冒光,被李步蟾死蛮活蛮地拽出了人堆。 第104章 金龟 “小蟾,你推我干啥,再看一会,不急!” “小蟾,你没见那人嘴都咧天上去了,也是,换我我也乐!” “小蟾,你说那杨铁嘴看得真准哈,他怎么就知道那人不但成亲了,媳妇还比他大呢?” “……” 走了几步,刘同书倒是不用李步蟾拉扯了,兀自还在喋喋不休。 李步蟾也懒得多说,就是“嗯嗯”,随他自嗨。 这有啥可说的? 现如今能读得起书的,哪有穷人? 跑江湖的老鸟,闻风都能知贵贱。这帮读书人,养在书房中,哪里知道话术的博大精深? 书生碰到了老鸟,说不到两句话,就能将老底给漏个精光。 至于说六年之后,那人没有中举,没中就没中,谁还能记得六年之前的算命先生? 万一六年之内中了,那就更好了,大喜之下,喜酒都喝不过来,谁还能上门找茬? 眼见得快到家了,刘同书还在神神叨叨。 李步蟾哭笑不得,“同书,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算卦么,我也会的。” “你?” 刘同书一脸不信。 “算卦并不难,通《易》即可。” 李步蟾指着自家院门,傲然道,“此地属乾,我属狗,天狗吞日,有飞腾之象,我当自此飞腾矣。” 刘同书一震,只见李步蟾又指着西北方,“乾,在天之西北,我发轫之地,必在西北也!” “乾,首诸卦也,我当位列班首无疑!” “……” 刘同书一脸懵逼,看李步蟾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来的这些个胡话!” 有两人从院里出来,后面那人一声断喝,李步蟾一缩脑袋,嘿嘿一笑,老老实实把嘴闭上。 却是刘诗正送客出门,正好听到李步蟾神神叨叨胡言乱语。 童试需要廪保,安化小县,廪生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人,属于优质资源,每到这个时候,廪生就不够用,这也是廪生的一宗重要进项。 刚才出门的这位就是此次的考生,刘诗正这段时间就住在李步蟾这里,为考生廪保也要方便一些。 这个时候将近饭点了,厨房却没有动静,李步蟾有些奇怪,“世叔,桂枝不在么?” 刘诗正虽然在家,却没留意,“她先前说是出门买菜,还没回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蒋桂枝拎着菜篮从外头进来,两条腿迈得跟风火轮似的,嘴里在不停地念叨,“世叔,刚才有事去了,你再休息片刻,午饭很快就得。” 李步蟾跟进厨房,跟她一起摘菜,没待李步蟾提问,蒋桂枝就兴奋地道,“小蟾,你道我干啥去了?我去拜紫姑娘娘了!” 李步蟾哭笑不得,“紫姑娘娘管得宽,已经够累了,这不年不节的,你去拜她干啥?” “干啥?”蒋桂枝理直气壮,使劲地掰扯着白菜叶子,“你就要童试了,不得去找娘娘问个前程?” 紫姑娘娘,就是厕神,掌管天下茅厕。 茅厕也叫茅坑,所以紫姑也叫坑姑。 紫姑娘娘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西汉的戚夫人,因为她被吕后所害,死于厕所。 还有一种是南朝刘宋某官员的小妾,被正妻妒忌,在正月十五那天,被阴杀于厕所,上帝怜悯,就把紫姑封为厕所之神。 自唐宋以后,拜紫姑就特别盛行,苏轼还专门写过一篇《仙姑问答》,绘声绘色描述他与紫姑对话的情景,后来还说他在广州见过紫姑的真身,说她才艺绝伦,“赋诗立成,有超逸绝尘语”。 到了大明,紫姑的神通早已冲出厕所,走向社会,不但能保佑小孩不会掉进粪坑淹死,还是占卜之神、书法之神、投壶之神,甚至还分管着文昌帝君的一部分业务。 蒋桂枝找她咨询李步蟾科举能否过关,还真是紫姑神的业务专精,据说还有士子在科考之前,向紫姑询问考题的。 向坑姑问前程,李步蟾也是有些醉了。 蒋桂枝还在一边叨叨,李步蟾忍着笑问道,“紫姑娘娘怎么说的?” 一贯有些泼辣的蒋桂枝,不知为何有些脸色发红,“她没直说,只是念了两句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她声音越来越低,“小蟾,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步蟾用火镰点燃灶火,嘿嘿笑道,“这是唐代李义山的诗,后面还有两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你说是什么意思?” 蒋桂枝也是低头一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眼睛跟黑色的玻璃珠一般透亮,宛如秋水一般。 “金龟婿”的说法,就是来自于李商隐的这首诗。 唐代官员都在腰间悬挂鱼符,鱼符的作用就是后世的胸牌,官员的品级一目了然。 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一度将鱼符改为了龟符,三品以上的高官的龟符用黄金打造,并有金龟袋,用来装龟符使用。 因为金龟一出,最起码是三品打底,所以就有了“金龟婿”之称。 如今紫姑娘娘说蒋桂枝要嫁金龟婿,那岂不是说李步蟾将来要出将入相? 小姑娘越想越美,嘴角的笑就没淡过,灶头的火苗噗哧噗哧地跳跃,将饭菜的香气送过了墙头。 “梆……梆梆梆梆!” 一阵有节奏的打更声,划破黎明,也划破幽梦。 李步蟾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幽静的小院内,传来了锅铲炒动之声。 他甩开厚厚的被褥,翻身脱离了床铺的绑架,穿上衣裳,从房里走了出来。 这时候还是寅时,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亮,暖色的火光从厨房中映照出来,将门口的一片黑暗冲开,蒋桂枝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听到院里有动静,蒋桂枝从厨房里出来,擦了一下围裙,“小蟾,别急,早饭马上就得。” 话没说完,她又扭腰回了厨房。 这时厢房一声轻咳,刘诗正也起来了,对着床上喊道,“同书,起床!” 刘同书含糊应了一声,等刘诗正过去响亮地拍了一记,他才大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第105章 入场 对于这次的县试,刘同书并不太上心,他刚刚读完四书,本就只是为了见见世面,熟悉一下考场而已。 李步蟾上来给刘诗正请安,见他一脸轻松,刘诗正点点头,“看来昨晚睡得不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蒋桂枝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听刘诗正说话,抿嘴一笑。 李步蟾也是一笑,要说他有什么技能,考试肯定排在第一,比做官还要靠前,上辈子作的卷子,加起来的计量单位,恐怕可以用吨。 刘同书也磨磨蹭蹭地出来,四人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除了肉馒头,还煮了皮蛋瘦肉粥,佐菜是酱萝卜。 旁边还有一篓煮鸡蛋,这是给两人考场准备的。 几人吃完,蒋桂枝拿出一枚吊坠,将红绳捻开,给李步蟾戴上,“祝我家小蟾一路连科!” 李步蟾摸了摸,触手即温,细腻如婴儿肌肤,这是蒋桂枝前几天花了五两银子买的青白玉,一叶莲花立在芦苇丛中,旁边是一只修长的鹭鸶。 “鹭”就是“路”,“莲”就是“连”,芦苇连棵而生,“连棵”就是“连科”。 这枚“一路连科”,不是苏作,但雕工不错,而且口彩极好,让刘同书看得一脸羡慕。 “桂枝真是不错,是个好女子。” 刘诗正没有看蒋桂枝,却是看着李步蟾,肃然道,“假以时日,恐不让曾晁氏之贤。” 刘诗正为人方正,很少当面夸人,李步蟾将玉放进衣襟,看了看蒋桂枝,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世叔放心,侄儿省得的。” 刘诗正所说的曾晁氏,是唐宋八大家曾巩之妻晁文柔。 曾巩当时家道中落,身为兄长的他要抚育十三个弟弟妹妹,这时十八岁的富家千金晁文柔对三十五岁的曾巩青眼有加,下嫁给他,为他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养育弟妹。 她的付出,换来了科举史上的一个奇迹。 嘉佑二年,欧阳修主持省部试,曾巩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赴试,榜单公布之时,曾家六人全部高中。 从此,曾巩之贤妻晁文柔,也为儒林铭记。 外面街道上渐渐有了动静,蒋桂枝提来两个长耳竹篮,将馒头鸡蛋和一些杂物放了进去,刘诗正检查了一遍,又询问了家状保书,点头道,“走!” “吱呀!” 院门推开,蒋桂枝拎着一盏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不是罩的红纱,而是特意换了青纱,这是“青灯”,与“青榜”谐音。 一眼望去,深沉的夜色之中,灯笼如豆,都是奔向书中黄金屋的士子。 今次县试的考棚,设在县学,只行了百步,前头灯光蜿蜒前行,宛如长龙。 “桂枝,前头人多,你就到这里!” 此时的文昌街,黑布隆冬的,一个个人头跟种在布包上的蘑菇似的,不知道有几百人。 李步蟾担心蒋桂枝,让她转身回家。 蒋桂枝默默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步蟾提着竹篮,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出几十步,朦朦胧胧地能看到县学的轮廓了,李步蟾回头一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原处,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光芒微弱,却很温暖。 县学附近的两个路口,都布置了不少捕役,全然不似平时的松散,都是严阵以待虎视眈眈。 “都跟紧了,别走神!” 刘诗正低声喝道,此时人流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马车,车马辚辚,人与马都挑着灯,清冷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的银河倾落凡间。 刘同书有些傻眼,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原来,我们县里有这么多人么?” 刘诗正东张西望,希望在考棚前找到一个相对安稳之处,“别说话,跟紧了!” 刘同书吐了吐舌头,抓住李步蟾的衣袖。 渐渐的,天边有了鱼肚白,考棚前的景象,也慢慢地清晰了。 黑暗当中非常壮观,在光明之中,却也平常,人数虽然不少,但是剔除仆役和家属,真正的考生,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人。 这五六百人当中,壮年的约有一半,少年的约有四成,那些“二毛”老考生也有,但是少见。 大明的科举极度两极分化,如姑苏地区的县试,两三千人都习以为常,但云贵西北的边陲小县,可能几十人都不到。 安化往年的县试,也不过三四百人,但今年童生重试,人数就多了许多。 “马车,都拉到一边,退到路口之外,不要挡着人!” “各位家属和随从,全都退下,不要占地方,不要讨打!” “参考的各位,五十人做一列,都排好了,不要误了时间!” “再提醒各位一句,身上不要带不该带的东西,免得后悔莫及!” “……” 几队衙役在考棚前大声呼喝,赶走闲杂人等,开始整队。 学宫之前,无人胆敢放肆,很快便整出来十条长队。 李步蟾站在刘同书后面,他的后头站着几位百足刘氏的考生,他们也跟刘同书相似,过来熟悉考场气氛。 他们几人做了五人具结,具结连坐,最好是知根知底。 不似其他考生的激动忐忑,李步蟾却是心如止水,这个气氛他太熟悉了。 不过五百多人,比起后世的中考高考哪个考场都不够看的。 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能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想当年,尧为了挑选接班人,一句“吾其试哉”,舜都被他考得欲生欲死。 千年以降,科举制雷打不动,皇帝可以换,王朝可以变,但开科取士谁都不能动,可见这个国家对考试这门手艺的喜爱,是多么的深入骨髓。 倪书从考棚中出来,衣冠严整。 “朝廷设科取士,非徒试尔文章,实欲观尔德行。今日一入此门,便当恪守场规,毋得喧哗、窥探、夹带!倘有舞弊,定行究治,决不轻贷!” 作为县学教谕,在开试之前,要对考生进行训话,让考生端正态度。 一番训诫之后,他对一个书吏挥挥手,“开始!” 第106章 三槐 “你,赶紧脱,别磨叽!” “还有鞋子袜子,全脱了!” “你们……我叔是户房赵……” “啪!” “看看这是哪里?闭嘴你!” 前头开始检查,在衙役的逼视之下,每个考生从上到下都要脱得精光,只留一条贴身的短裈,鞋袜也要除去。 考生左手举着笔砚,右手拿着自己的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此时正是初春,地上有冰,瓦上有霜,考生一个个都咬牙切齿,这不是恨的,而是冻的。 一个少年衣着华丽,哪里受过这般苦楚,激愤之下想报出家门,却被衙役一记巴掌给扇了回去。 遭受这般屈辱的安检,后面的考生本来郁闷,觉得有辱斯文,一见这个华衣少年挨训,却又觉得好笑,心里舒服了不少。 在这个场合,莫说只是户房的什么子弟,即使是县尊的公子,都要老实受着。 一个考生面前站着两名衙役,一个解开考生的头巾,棒槌似的手指在头上篦来篦去,另一个则翻看考生的短裈,一直看到脚趾头为止。 直到那考生脸都青了,总算听到面前的衙役挥手道,“进去!” 那考生如闻天籁,赶紧将衣裳套上,往考场冲了进去。 李步蟾他们来得早,不久便轮到了刘同书,刘同书倒是干脆,在前面考生检查之时,他便开始脱衣,等前头完事,他刚好脱光了。 李步蟾有样学样,轮到他了,左边衙役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掀起头巾来看了一眼,另一个衙役也是敷衍地看了一眼,便挥手让李步蟾进去了。 享受了一把特殊待遇,李步蟾对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承情。 这般安检之法,他也是头大,他算是再顺利不过了,但也是冻得手脚发麻,体质稍弱一些,这么折腾下来,考完之后恐怕就得大病一场。 考棚的正门有个非常牛批的名字,叫做“龙门”,李步蟾钓上来的那尾三绳鲤鱼,被毛伯温命名为“龙门”,跟脚就落在此处,鲤鱼跃龙门,十分应景。 要是没有跃过去,一头撞在龙门上,撞得一脸桃花,这叫做龙门点额。 刘同书等在前面,李步蟾将东西给他拿着,自己穿好衣裳之后,往后面一看,黑压压的还有一大片,照这个速度,想要全部验完,起码还要一个时辰。 想着安化县试不过五百多人,便是这般景象,到了长沙府试,怕是不下三千人,想想都头晕。 县试考棚的正面是公堂,上边设有官座,知县石安之和教谕倪书,穿着官袍,肃然端坐,他们当中点了一个火炉,炭火烧得很旺,让他们看起来脸色很是红润。 公堂五步之外,便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中间是甬道,茅房在另一端。 考棚倒是搭得富余,李步蟾抬头看看,头上都有顶,算下来足足有六七百间,石安之还是厚道,不用考生露天作业了。 放在那些科举强县,考棚不太富余,运气不好分到了露天之处,刮风下雨日晒雨淋的,那就酸爽了。 刘诗正等廪生站在公堂之下,已经进来的考生依次上前认保。 唱名的书吏李步蟾是认识的,正是曾经在沙湾村立牌坊时表现不错的礼房司吏彭开纯。 “崇文坊,李步蟾!” “廪生刘诗正作保!” 李步蟾上前,刘诗正从旁边出来,两人并肩向石安之与倪书作揖,刘诗正大声道,“学生刘诗正,愿为李步蟾做保!” 这次刘诗正做保的人不少,不下二三十人,安化廪生拢共不过二十人,每到此时,廪生就不够用,说起来,这也是廪生的一宗重要进项。 礼毕,一名礼房书吏将试卷纸交给李步蟾,带他往外走了几步,指指东边低声道,“李公子,你的座次是地三癸酉,是咱们彭司吏用心选的。” 李步蟾回头一看,彭开纯恰好望了过来,两人对了一个眼神,李步蟾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世间有阴有阳,规则有明有潜,生而为人,这是怎么也免不了的,有些坐在臭号附近的倒霉蛋,或许还在怪自己运气不好呢。 运气?呵呵。 地三癸酉。 考房是按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来排列,李步蟾的便是在第三行的癸酉位。 用千字文排序,是老传统,一直到后世,沙滩地区老北大的学生宿舍,也是按照“天地玄黄”来的,搬到新校区之后,男生宿舍才改称“德、才、均、备、体、健、全”七斋,女生宿舍则改称“敬、业、乐、群”。 考房低矮,目测还不到一米七,李步蟾还未抽条,倒是不用弯腰。 他找到自己的考房,将长耳竹篮里放下,内外打量了一番。 考房极为逼仄,大概是一米乘一米的面积,转身都难,从空中鸟瞰,跟后世养殖场的鸡舍差不多。 房中四壁皆是木板相隔,一块长板高置,算是几案,一条长板地置,算是长凳。 两块长板都与隔壁相连,可以拆卸,几案还好,凳子却是有些坑爹,莫说颤抖,就是放个屁,同坐都能察觉得到。 李步蟾这间稍好,坐在档头,只有一侧与人相连,骚扰会少了不少,再看房外,考棚正搭在一株老槐树上。 这槐树李步蟾见过,共有三株,成掎角之势。 这三株槐树,可是有说头的。 儒林惯用槐树来喻指科举,秋闱又称槐秋,“槐花黄,举子忙”,连赴考都被称为踏槐。 《周礼》有云,“面三槐,三公位焉”,意思是说,周朝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只有最重要的三公,才能面槐而坐,其他的公卿大夫,只能坐在其它地方。 北宋的王佑,就在庭院中亲手植下三株槐树,说自家一定能出三公,后来他的儿子王旦果然成了公相,苏轼还为此作了一篇《三槐堂铭》。 不得不说,彭司吏有心了。 李步蟾先用纸擦拭案凳,考棚的木板不知用过多少年了,又吃了一年的灰,上面白白绿绿,色彩斑斓,不但有苔藓,还长蘑菇了,要是不清理干净,脏了衣服倒是小事,污了考卷可就哭不出来了。 收拾干净了,李步蟾再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又将笔墨纸砚与试卷纸摆放整齐,收拾心情,静等着开考。 “铛铛铛!” 等了两三刻钟之后,在衙役的喝声当中,考棚关闭,公堂上敲响云板,考棚内一片肃静。 第107章 答题 “尔等学童,皆我安化一县之俊秀,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日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务要体认经旨,敦本务实,勿负朝廷作养人才之意!” 云板声歇,石安之简单说了几句,便宣布考试开始。 衙役开始在考场内巡行,自此之后,考生的一举一动都要特别小心,若是有什么动作尺度过大,被判了个违例,逐出考场,那就欲哭无泪了。 此时还未开考,李步蟾虚瞥一眼,对面考房的考生已经急着研墨,提笔书写自己的姓名了。 李步蟾摇摇头,这娃考场经验太少了,还没开始,时间足够,抢这么一点时间做甚? 他将试卷纸铺开,一张张检查。 试卷纸一共是十张,白纸五张,这是稿纸,呈文纸五张,这是誊写的正卷。 在呈文纸上答卷,有严格的书写规则,每页有十二行,每行书写二十五字,一页就是三百字,一篇八股文五百字,刚好两张纸。 正卷上还有页码,答题时需要按照页码来,没按页码答题,称为“越幅”,考卷作废。 聊斋先生蒲松龄就领过杯具,他在一次科考中,看到考题是自己熟悉的内容,欣喜过望,奋笔疾书,文章一挥而就。 等写完一看,天崩地裂,文章写完,居然写在第三页上,中间空了第二页。 他越幅了! 这一下,蒲松龄被吓得魂魄出窍,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最后的结局已注定,蒲松龄因越幅而被取消考试资格。 “四书题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五经题一,《书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五经题一,《春秋》,春王正月。” “……” 倪书公布考题,他的声音很是清亮,挺有穿透力。 说完之后,有人举着写上考题的牌子,在考场内巡走,这是为了照顾有些听力不济的考生。 要是没听清又没看清,好,失聪又失明,那还怎么当官,趁早回去抱孩子玩。 看到考题,李步蟾心里一乐,石安之出的考题,这还真是铆着如今的热点出的。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出自《孟子·公孙丑》,如今心学异军突起,跟理学摆明车马争斗,这就是冲着两家之争来的。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这是出自《尚书·尧典》,这都不要想,说的就是大礼议,去年那场廷杖,啧啧! 春王正月,出自《春秋·隐公元年》,这个说的就是嘉靖以藩王继位,“正统”名分的发挥。 看到这样的考题,李步蟾叹了口气,这秀才还真是不易得,光是靠“吃书”,是很难到手的。 据说弘治年间,莆田戴大宾中秀才时年仅五岁,不知那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那年五岁的戴大宾进城赴试,诸生看他这么个小屁孩,就逗他,“以后想当什么官?” 戴大宾也不怯场,“想入内阁,当阁老!” 诸生哈哈大笑,“未老思阁老。” 不曾想戴大宾大声回击,“无才笑秀才。” 县试下来,五岁戴大宾果然中了秀才,一时间名噪郡城。 打小以来,李步蟾也被人称为神童,但他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这个神童的含金量不足。 五岁的秀才啊,他李步蟾十二岁才可能达成这个成就。 他一边三省吾身,一边写下四书题的破题,“大贤自言养气之功,极乎其大而无所屈也。” 这个破题述而不作,中规中矩,又道尽题中之意,点明孟子所谓“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的道德境界。 接下来是承题,需要承上启下,讲究流畅自然,不能有斧凿痕迹。 “夫气至浩然,则塞乎天地,然非义与道以充之,乌能善养乎?” 这是强调“浩然之气”,不是空穴来风,而需以“义与道”为根基。 “呜呜呜……” 突然间,外面寒风大作,考棚被吹得吱呀作响,一旁的老槐枝摇叶动,不时有化开的冷雨滴下,打在树叶上,噼啪不停。 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李步蟾不禁连打两个寒颤,他来不及捂紧衣襟,赶紧伸出胳膊,将案上的试卷压住,不能让其飞走。 他一边压住试卷,一边蹲下身子,从竹篮中取出镇纸将试卷压住,腾出手来,又从篮底拿起一件袄子。 这是蒋桂枝特意给他备上的,用棉袄包着煮鸡蛋和肉馒头,总要热乎一些。 将带着馒头味的袄子穿上,李步蟾觉得暖和多了,这时旁边的考房里,却是不时传出擤鼻涕的声音,听取蛙声一片。 李步蟾皱了皱眉,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心思,考生何苦嘲笑考生。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却没人有感觉,温度却似乎更低了,这绝对是零下了。 人倒是还能克服,主要是墨和毛笔克服不了,墨容易结,笔容易冻。 这样的天气太不友好,必须速战速决。 李步蟾往砚池中哈了几口气,再添了点水,用墨条磨了几下,蘸饱墨汁,赶紧作文。 “且天地之气,流行而不息;圣贤之气,纯粹而不杂。孟子所谓‘浩然’者,岂偶然哉……” 李步蟾文思敏捷,很快就将这道四书题作完,细细检查两遍,看有没有错字和杂犯。 杂犯,也就是避讳,要是文章里面冲了大明哪朝天子的名讳,那就算是白写了。 没有犯讳,再推敲修改几字,李步蟾便开始答五经题。 他一直读《春秋》,选择的自然是那道“春王正月”。 这道题也就是在县试这样的场合,也就是石安之这样的知县,搁重大一些的场合,换一个主考官,都不会出这样的题。 寥寥四个字,里面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石安之能乱出,李步蟾却不能乱写,他捶了捶头,将主旋律往回掰,“《春秋》纪年,首正王朔,大一统也。” 这个破题,引用的是《公羊传》,“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必须尊王,强调周天子的权威,不能跑偏,这是文章的基础。 “大礼议”可以暗戳戳地写,但不可直言“藩王继统”,只能浅尝辄止。 这篇文章只是尺度不好掌握,说起来比四书文要容易,不多时,李步蟾也完成了草稿。 县试第一场的题,共有三道。 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还有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现在李步蟾自己完成了两道大题,时间还足够。 第108章 试帖 “铛铛铛!” 到了午时,云板连响三声。 意思是考生可以饮食如厕了。 不少三急的考生开始叫唤,等衙役过来领人,一个个排着队去茅厕解决大事。 这个场面其实很带感,自己在里面搞事,不但有人旁观,还有一堆人隔门候补…… 今天起得太早,李步蟾早就有些饿了,他没有赶着如厕,而是先吃饭。 他的午饭简单,就是两个馒头,两个煮鸡蛋,这个馒头是真馒头,不是带馅的包子,天气太冷,馅儿凝固成一团猪油,委实难以下嘴,还容易污了考卷。 蒋桂枝很是细心,馒头和鸡蛋都是切开的,免得入场之时,被衙役掰碎弄脏。 馒头吃了口干,李步蟾小小地抿了一口水,再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 果脯是酸杏,又甜又酸,满口生津,最是解渴,这是为了少喝水少上厕所,为前列腺减压。 馒头又冷又硬,李步蟾慢慢地啃着,雪白的馒头上,不时有黑色牙印,那是墨迹。 这个鬼天气,毛笔写不了几个字就冻上了,必须在嘴里含一下,才能化开笔尖,含来含去,唇齿都是黑的。 沾了墨的馒头,李步蟾也不在乎,已经是一嘴的墨味了,那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呢? 勉强吃完饭,李步蟾也招手叫来衙役,去茅厕走了一遭,从茅厕回来,他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要是先如厕再吃饭,估计是吃不下的。 他的邻居是个小胖子,对着饭食鼓着腮帮子,眉头都挤成一坨,嘴巴不停地咀嚼,但饭食就是不见少。 这也算是考场花絮,回家之后可以逗蒋桂枝开心。 进出口的事儿解决了,一身轻松,李步蟾便开始思考最后一题,试帖诗。 试帖诗也叫应试诗,规矩和时文类似,也是选用一句前人诗作,在前头冠以“赋得”二字,就在这个框框之中写,不能放飞自我。 说起来,虽然有框框限制,又是在考场之上,还是有不少天才选手,写出过让人拍案叫绝的试帖诗,这个不服不行。 除了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还有钱起的《湘灵鼓瑟》,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成为千古绝唱,被称其“神来之笔”,列为试帖诗典范。 最有个性的当属祖咏,原本是要求考生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祖同学却只写了四句便交卷了,考官问其故,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意尽矣!” 这四句诗,便是“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虽然不符考试要求,但这四句诗写得实在太好,祖咏还是因此而中了进士,这首诗也入选了《唐诗三百首》。 对试帖诗,李步蟾并不上心。 在科举长河中,试帖诗曾经是重中之重,不过在王安石之后,就沦落到只是一个点缀了。 现如今的科考,最重要的就是第一道四书题,这道题决定中不中。其次就是第二道五经题,这道题决定排名。 至于试帖诗,就是有这么个东西,但不能不写,也不能像祖咏那般只写一截。 既然是这样,李步蟾当然就懒得花心思揣摩了,就是突出一条,四平八稳。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三道题答完,李步蟾再仔细地查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就开始誊录了。 他小心地铺开呈文纸,重新将墨研磨了一下,让墨没有那么凝重,再闭上眼睛,自我放松片刻。 “你就交卷?” 这时有考生招呼,巡场的衙役过来,知道是要交卷,出言确认。 此时刚到未时不久,这位考生便举手交卷,确实有几把刷子,待考生出来从身侧的过道经过,李步蟾一瞥,这人他见过,是潘彦的朋友,好像叫江盈科。 李步蟾微微一怔,这江盈科不是早就过了府试了么,怎么还要坐在这里跟他们同场较技? 这江盈科不愧是老鸟,像这般提前交卷,当然是有用意的。 要知道这样一次考试,大几百份卷子,考官看得头昏眼花的,如何才能给他留下印象,这就有讲了。 最好的办法,是提前交卷。 这个档口正是考官清闲的时候,有时间细细阅卷,要是文章一下入了考官的眼,再与同侪水准相若时,自然就占了先入为主的便宜。 若是祖坟冒个青烟,考官一拍脑袋,搞不好就直接录取了,都不用再考后面的几场。 李步蟾懒得去想这些小花招,他有自己的节奏,按照节奏来就好。 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心无旁骛地走自己的路,不受外因所干扰。 县试第一场的结束时间,规定是申时正,现在还有一个半时辰,十分充裕。 李步蟾在誊录之时,没有用自己拿手的灵飞经,而是用的台阁体,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馆阁体,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乌黑透亮,跟雕版刻上去一般。 他的台阁体学的是永乐年间的翰林沈度,沈度的字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朱棣特别喜欢,他也由此名重朝野,片纸千金。 考卷的誊录,是考试的临门一脚。 考卷就如美女,文章内容是内核,书法是外表。 字写得漂亮了,考官眼前一亮,印象分就到手了,字写得不好,再好的文章也倒胃口,文征明和董其昌两位书法大家,都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之后,苦练书法,倒逼着成为一代宗师的。 很多考官就是颜值控,只有外貌过关了,他们才会去看美女有没有才华。 到了满清中后期,更是外貌协会当道,与其说是八股取士了,不如说是书法取士。 字好的上金銮殿殿试,字不好的回去练字去! 等李步蟾写完,堪堪到了申时。 再有半个时辰,考场就会击响云板,云板一响,必须交卷。 若是乡试会试,考生还有些许没有写完,还可能向考官申请“给烛”,但童试是不给烛的,写不完的直接请出。 李步蟾将毛笔插入笔帽,朝卷子轻轻吹了口气,举手交卷。 第109章 热身 这时交卷的人也多了起来,已经不用衙役领着交到堂前了,一个书吏过来,跟他确认之后,便将他的卷子收好,又走向下一个举手的考生。 李步蟾收拾好东西,提着考篮,走到龙门前,门前已经站了不少人,彼此拱拱手,默不作声。 现在还是考试时间,不能随便出入,必须凑足五十人之后,才会开门放行。 李步蟾左右一看,没见到刘同书,也不知他考得如何。 多半是不行的,毕竟他都还没有开始学五经,那五经题虽然不难,但终究不是选择题和判断题,靠瞎蒙也还是不行的。 “吱呀!” 考棚终于开了,五十名考生蜂拥而出,如同沙丁鱼一般,逃离考场。 李步蟾身小力薄,不跟人争,慢悠悠地落在后面。 “啊切!” 出了考棚,李步蟾一个哆嗦,又是两个喷嚏,外面比里面更冷,一眼看去白茫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一场轻雪。 李步蟾转身看着考棚,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一条长长的白龙从口中吐出,经久不散。 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是第一场考试。 在此之前,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功名就是囊中之物一般,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呢! 科场水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唐伯虎够有才? 徐文长够有才? 张宗子够有才? 蒲松龄够有才? 他李步蟾的文章,能强过他们去? 无论如何,考完了第一场。 天时地利人和,顺利地完成了热身。 “杨兄,你这个破题是没有问题的,中规中矩,但是承题稍有滞涩,值得商榷,但总的看来,仍不失为佳构。” “这位兄台,你的四书题甚是精妙,尤其是“气由心生,心正则气正”,这一句极好,只此一句,此次县试,舍君其谁?” “咦,这题还能有这般破法?长学问了,多谢兄台!” “曹兄,你这句收股,掷地有声,可称金声玉振也!” “……” 先前冲出的考生,有些并未离去,而是聚在一起,谈论切磋。 最先交卷的江盈科竟然还在场,他的试卷被石安之称赞了几句,众人又知道他曾过府试,正围着他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这些人将自己的文章当众背诵,再商业互吹一番,被吹到舒爽处,宛如半斤烧酒下肚,面红耳赤,飘飘欲仙。 李步蟾远远地站在一边,不去掺和,此时临近交卷时间了,他再等会儿刘同书。 “铛铛铛!” 过不多时,考棚内三声云板响彻,考棚里喧哗之声大作,龙门中人流涌出。 最后有几个考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显然,这几个倒霉蛋是没有作完试卷,被哄了出来。 等了一阵,没见刘同书出来,那他应该是提前交卷走了,李步蟾摇了摇头,提着考篮,往崇文坊走去。 一路哆嗦着回家,还在门口,就听到刘诗正在问话,“考题是什么,你是如何答的?” 知子莫若父,刘诗正没有问刘同书考得如何,直接问内容,中是肯定不能中的,就看他表现如何,有没有怯场。 刘同书有些得意地答道,“爹,今日那道四书题出的是《孟子》,四书当中,我对《孟子》最熟,答卷一气呵成,也就是五经不熟,不然……” 蒋桂枝的脑袋从厨房里伸出来,“同书,小蟾呢?” “小蟾还在后面!” 刘同书丝滑地转身,走到厨房门口,“我不会五经题,所以胡乱答了就提前交卷,在外头等了一阵,不见他出来,冷得实在扛不住,就先回了。” 刘诗正在后面安慰道,“桂枝,小蟾不用担心,他是必过的,申时闭场,他应该也快回了!” “世叔,承你吉言了!” 李步蟾推门进来,先跟刘诗正打个招呼,再将竹篮交给蒋桂枝,“说起来也危险,今日太冷了,要不是桂枝有先见之明,在考篮里垫了一件袄子,我怕是难以顺利答完。” 蒋桂枝把竹篮放好,伸手掸了掸李步蟾身上的些许轻雪,眉开眼笑,“你们先说话,我先做饭,今天吃小炒肉。” “小炒肉?”刘诗正呵呵笑道,“我过两天就回小淹,今日却是有口福了。” 年后百足刘氏的族学重来,又将刘诗正请了回去,他这次出门时间不短,必须走了。 百足的三个学生被他找人安排在县学宿舍,只等放榜,他的这次练兵就算完成,全员就可返回了。 三人谈起今日的考题,李步蟾的文章没得说,可说已经高刘诗正一等了,两篇文章无懈可击,尤其是那篇五经题,其中尺度的微妙之处,让刘诗正赞叹不已。 但令人惊异的是,刘同书的那篇四书文,出乎意料的不错,尤其是他的破题,“气之浩然,非养无以成其大,非义无以立其本”,深得其中三味,比之李步蟾的破题都不差。 可惜笔力到底是差了,从承题之后,招法有些散乱,好似脱了缰的野马,到收股就收不住,不然就是一篇好文章。 不过,即便如此,在童试当中,这样的文章也拿得出手。 三人合计下来,李步蟾自然是必过的,刘同书也不见得就没希望。 毕竟,四书题定生死,五经题论名次。 不过,即便这场过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县试还远没有结束。 大明的县试,一共要考四场。 第一场正场考经义,第二场招覆考公文写作,第三场再覆考策论,第四场大覆考综合。 如江南科举强县,可能要考五场,加试经史或实务,但在湖广,尤其是安化这样的小县,四场就足够了。 “世叔,吃饭了!” 过不多时,蒋桂枝做好饭菜,从灶膛里铲出一盆火,放到八仙桌下,室内马上就暖和起来了。 今日的菜式比往日丰盛,不只是有腊味合蒸,一道菜中有腊肉腊鱼和豆干,还有一道小炒肉。 蒋桂枝虽然年纪不大,但手艺着实是不错了。 从李母到刘诗正家的陶氏,到张成家的龚氏,再到石安之的夫人蔡氏,从农妇到大家闺秀再到官家太太,蒋桂枝学了个遍,颇有博采众长的意思。 第110章 发案 几人不声不响,将饭菜吃了个精光,李步蟾摸着肚子道,“桂枝,以后这小炒肉可不能再做了,太危险了!” 蒋桂枝有些纳闷,刚才似乎就你的筷子下得最快来着? 李步蟾嘿嘿笑道,“你看看我的舌头,几次都差点吞进去,太危险了!” “贫嘴,我去洗碗!” 蒋桂枝轻轻打了他一下,抿着嘴收拾桌子,扭腰进了厨房。 过了一阵,她又泡了茶过来,李步蟾拉她坐下,几人围着火炉聊天。 “曾经有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被连降十八级成了一个大头兵,树倒猢狲散,他的姬妾都四散走了。 一个秀才运气不错,恰好得到一个大将军的姬妾,这个姬妾,是专门给大将军做菜的。 秀才有些好奇,就跟他老婆问起给大将军做菜的情景,他老婆也就如实说了。 大将军讲究排场,每个做菜的姬妾,都只专门给他做一道菜,这个姬妾给大将军做的这一道菜,就是小炒肉。 伺候大将军的吃食,半点都马虎不得,每次吃饭的菜单,必须提前一个月报上去,如果点到小炒肉,那这个姬妾就要忙上半天。 大将军菜谱太多,有多少姬妾她数不过来,单说这道小炒肉,他两三个月,也不见得会吃一两次。 见老婆说得这般神秘,秀才不禁心动,“那大将军吃的小炒肉,你也给我炒一盘吃吃呗?” 他老婆笑道,“酸秀才,要炒一盘小炒肉,谈何容易啊!大将军府中的一盘小炒肉,必须用一整头肥猪,一头猪,只有身上最精道的那一小块能用。现在,咱们家里买肉,每次只买不过半斤八两,叫我怎么炒呢?” 听老婆这么一说,秀才有点沮丧。 有一天,秀才欢天喜地跑回来,告诉老婆,“咱们村里今天搞赛神会,你可以给我炒肉了!” 原来,他们村里每年都会搞一次赛神会,每次都会杀一头猪,这人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这一头猪照例会由他来分配。 赛神会开始,秀才果然抬回一头全猪,看到这头猪,他老婆还是有些为难。 原来,她在大将军府里,用的都是活猪现杀,若是死猪,味道就不对了,大将军是不吃的。 但猪都扛回来了,也没有办法,只好试试看。 他老婆勉强割下一块精肉,给秀才先温了一壶酒,自己下厨房炒肉。 过了一阵,他老婆捧进一盘小炒肉,让秀才先吃着喝着,自己又跑到厨房炒菜。 没想到,等他老婆二度端菜进房,却看见秀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他老婆大惊失色,仔细一看,秀才嘴里的舌头竟然不见了,竟然被他跟肉一块,吞了下去!正所谓……” 今日的小炒肉好吃,李步蟾就说了一个小炒肉的小笑话,说到最后,还像说书先生一般,“啪”地一拍手,来一段压场诗。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公侯将相不如筷子。 若为螃蟹肥美日,不怕砒霜拌醋汁。” 这个笑话,这个时代还没有,是来自满清梁章钜的《归田琐记》,那个大将军,当然就是年羹尧。 这个笑话讲的是小炒肉的好吃,言外之意,说的就是年大将军的骄奢淫逸。 几人说了一阵,笑了一阵,早早便睡了。 今日起得太早,还是有些吃不消。 两日之后,安化县衙。 衙前街上,挨着县衙的街道两旁,店铺多是客栈,茶馆,酒家和药铺。 这是吃衙门饭的四大支柱产业。 刚刚放晓,就有不少士子从客栈出来,在衙前广场溜达一圈,见没有动静,再和三两好友去茶馆,沏上一杯清茶,等候放榜。 也有不少士子干脆扛着冷风,拢着衣袖,吸着鼻涕,站在广场上等着,眼巴巴地看着县衙的八字墙。 那副神态,与乡间等候秋收的老农,毫无二致。 刘诗正带着五个半大孩子,从马场街拐了过来,嘻嘻哈哈的,可一到了衙前街,看到那些等候的士子,那些孩子也慢慢地收敛了声息,也学着拢起袖子,看着八字墙发呆。 “高考查分啊!” 李步蟾心里轻叹一声。 只要是华夏族裔,哪怕是换了时空,都逃不脱这个魔幻时刻。 他们昨天好好休息了一天,恢复了一些元气,今天大清早的,都不用刘诗正叫,就自发出来看榜。 百足村的三个和刘同书一样,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打酱油的,但到了这个时刻,还是不免心情忐忑。 一个年纪稍大名叫刘烨的,没话找话,“同书,你觉得你有戏么?” “嘿嘿,我不行的,还是要看步蟾的。” 刘诗正瞥了一眼自家老二,又看了看天,有些奇怪,这小子居然懂得藏拙了,太阳是打东边升起来的啊。 渐渐地,广场上人越来越多,茶楼里喝茶的士子也都走了过来,东一堆西一堆的,声浪如车轮一般,在广场滚来滚去。 “砰砰砰!” 有衙役从县衙大门出来,朝天鸣炮三响,浓稠的白烟,带着硝石气味散开,广场上声音一顿,马上就要放榜了。 “咣咣咣!” 一名皂隶提着铜锣,使劲地敲打,挤在前头的士子被震得不行,纷纷捂着耳朵后退。 过了半晌,礼房司吏彭开纯从大门出来,高声宣告。 “奉县尊谕,今科县试首场取录已定,兹当众晓示!” “……” “另,府试定于四月二十日举行,取录者需于三月二十日前,赴县礼房投文备考!” 场面话说完,彭开纯一挥手,两名书吏拿着大红的榜单,走到八字墙前,贴了上去。 县试的榜单很有意思,是打着圈儿书写的,一个个名字围起来,成为一个圆,所以叫团案,取一个圆圆满满的兆头。 团案的写法很有讲究,中间是用斗笔写下一个硕大的“中”字,这个“中”字,主笔的一竖不能悬针也不能垂露,要上长下短,其实这不是“中”字,而是“贵”字的字头。 围绕中字,画了两个圈,内圈写了十个人名,这是县试成绩最优者,第一名案首的名字写在最上方中间,其余人顺时针依次排列。 这十人是“正取”,只要自己不作死,几乎已经确保了府试的资格。 外圈写了四十个名字,是第十一名到第五十名,这四十人府试的机会也是大概率了。 第111章 土芝 接着,书吏又展开一张红纸,贴在团案旁边,这是副榜,是团案外圈四十名选手的候补,他们也能参加后面的三轮考试。 一旦后面的考试出了意外,或者外圈的四十人当中,真有哪个考得一塌糊涂不能看的,这些候补选手也就有了机会取而代之。 这一刻,这个圆圈仿佛成了射箭的靶标,诺大的县衙广场上,站满了神箭手,目光灼灼,全都聚焦在这个靶标上。 几百号考生都往前挤,刘同书也甩开膀子往前冲,刘诗正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就这场面,乌泱乌泱的,几个半大孩子往里一扔,真当人家踩不死你? 李步蟾都不用刘诗正拉,早就退到了一边,榜单就在那里,晚看两分钟,名字也不会起飞,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 “爹,你总拉着我干嘛,耀子溜进去了!” 刘诗正赶紧一看,果然,一个少年跟泥鳅似的,东一钻西一钻的,三下五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熊孩子叫刘耀,是刘氏族长的孙子,最为古灵精怪,一点微风都能上天,见到这个场合,哪能忍得住不去看热闹? 刘诗正一甩手,喝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否则当心你们的手心!” 他也顾不得了,撩起衣摆,往腰带上一掖,袖子一撸,闷着头就往人堆里扎过去。 刘诗正刚刚进去,刘耀倒溜出来了,脚下那叫一个利索,跟练了凌波微步似的。 刚刚经过一场肉搏,刘耀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步蟾,你……你出圈了!” 李步蟾还没做声,其他三个异口同声的问道,“案首?” “不是案首,”刘耀似乎有些遗憾,“案首是一个叫江盈科的,步蟾是第二。”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个“出圈”,跟后世的“出圈”有些异曲同工,考生通过了县试,就叫“出圈”,或者叫“出号”,李步蟾考了第二,排在内圈,自然是出圈了。 李步蟾问道,“你们几位呢?” “呃,人太多,没仔细看!” 刘耀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只看到了,我的名字列在副榜上。” “你这次考得不错,戒尺减半,只打五记!” 刘诗正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脸色不善地喝道。 师道尊严,刘耀脑袋一缩,刚才也就是热血上头,不知怎么就冲出去了,到头来还是要面对惨痛现实。 刘诗正喘了口气,“李步蟾考得好,刘同书也还行,上了外圈。刘烨跟刘焰,你们两个……下次努力!” 另外两个脸色有些不好看,刘诗正这么说,那他们自然是落卷了。 不过,没多久他们就高兴起来了,原本以为四人都会是一轮游,不曾想成绩远远超出了预期,证明刘诗正的教学质量是在线的,只要努力,不是没有希望。 随着榜单的公布,广场上的表演就丰富多彩了,衙前街前的酒楼生意少不得要大涨几成,洢水河畔也少不得多了几个来回巡梭的失意客。 渐渐的,人群逐渐散开,李步蟾可以凑上去看榜了。 李步蟾! 团案的内圈当中,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李步蟾一眼就看到了。 这三个字紧紧排列,写成一行,挨着垂直的“江盈科”,稍微斜了一点,像张开的翅膀,欲破纸而出,凌空飞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波澜不惊。 慢慢地,冰雪融了,山色青了,燕子紫了,洢水暖了。 三月的一个吉日,潘彦大婚。 潘彦的婚事办得热闹,李步蟾被他请过去跟着迎亲,女方还有人念拦门诗,想要给新郎官一点颜色瞧瞧。 不料,新郎官后面闪出一员小将,那顺口溜一般的打油诗,被他信手破了个精光,让他们充分见识了,什么叫不要拿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人家的职业饭碗。 两轮下来,就没人敢在李步蟾面前念诗了,让潘彦很是露了一把脸。 潘彦是个有福气的,何姑娘生的白净不说,圆圆的脸蛋一看就旺夫,尤其是出手大方,给了李步蟾老大一个红包。 转眼之间,就到了暮春时节。 李步蟾从灶膛中刨出几个芋头,装在圆筛中筛掉灰,出来放在石桌上。 二月杏,三月桃。 院中两株桃树,开得如火如荼,石安之坐在桃树之下,拿起一枚芋头,撕开外头裹紧的纸皮,一股酒香散发出来,李步蟾这是用醪糟煨熟的。 石安之吃得香甜,“你小子旁门左道倒是会得不少,这土芝丹炼得不错!” 李步蟾嘿嘿一笑,“那是,我这是懒残和尚托梦的秘方!” 土芝就是芋头,这个说法,出自嵇康的侄孙嵇含,他在《瓜赋》中说,这世上有三芝,芋头其名既赡,其味亦奇,是谓土芝。 唐玄宗时的懒残和尚最喜欢吃芋头,他的吃法很有个人特色,是将芋头放到牛粪中煨,服食土芝丹的时候,无论谁叫他,他都是置若罔闻,一句话就怼走了,“哪得工夫问俗人”。 李步蟾不敢像懒残和尚那般重口味,小做了一番改进。 芋头甚是香甜,石安之连吃了两个,方才拍拍手,走到水缸边,舀瓢水净了手,回来问道,“准备哪天动身?” “后天!” 李步蟾不假思索,他已经和蒋桂枝商量好了,“桂枝看了日子,说二十七不错,就二十七!” 府试是四月二十,府衙礼房报考截止之日会提前七至十日,今年是四月初十。 安化距长沙三百余里,路上短则七日,长则十日,预留个日出来,比较稳当。 石安之点点头,“这次去府城,无人结伴同行,你这一路做何打算?” “这崇文坊的总甲有一匹好马,这两三年来是我使唤惯熟的,总甲知道我去府城,愿意借马予我。” 李步蟾大大咧咧地道,在县试名单确定之后,坊间一番敲敲打打庆贺了一番,当时张成就跟他说了借马之事。 还有,刘同书同学到底还是底子太薄,后面几场实在拉胯,最终还是没能通过县试,百足村那个练了凌波微步的刘耀同学,也没有实现逆袭,这次的府试,只能是李步蟾独自上路。 第112章 程图 石安之等了一阵,不见李步蟾有何下文,“就这?” 李步蟾啃着芋头,抬头看着石安之,有些纳闷儿,马都备好了,还要咋地? 石安之扶额一阵庆幸,多亏今天来了一趟,不然不知道这货会出什么事,“我让石斛跟你去,在外头多听他的话,别由着性子乱来!” 石斛跟了石安之几十年,从福建到京城,从京城到姑苏,从姑苏到湖广,见多识广,对考试的事儿也门清,有他跟着石安之才放心。 李步蟾也不推辞,他虽然不怕,但毕竟年少,有石斛这样的老人跟在身旁,自是加了一层保险。 说话间,石夫人和蒋桂枝从外面回来,蒋桂枝拎着菜篮子,里面的一个大肘子颤颤巍巍的,特别可爱。 随着府试时间临近,这几天的伙食费直线飙升,蒋桂枝埋的元宝,前些天被她一咬牙,破开了一个。 若是这秀才多考得几回,家里经济真扛不住。 一顿饭吃完,送走了石安之夫妇。 蒋桂枝就开始给李步蟾收拾行装,李步蟾也没去读书,就在一旁陪着她说话。 这一趟出门,少不得需要个多月,蒋桂枝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李步蟾笑吟吟地看着,看着蒋桂枝装了衣服鞋帽,又装了书籍文房,还塞了一副围棋,他就慢慢笑不出来了。 接着又装了一包零食小吃,蒋桂枝不知从哪里又踅摸出来一包东西,味儿很重,李步蟾有些不好了,“这是药材?” 蒋桂枝使劲往包裹里塞,头也不抬,“春月多雨,万一路上着了风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办?”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蒋桂枝这是看到有青钱骢跟着,将它拿大队的驴使唤。 等蒋桂枝噔噔噔地出去,又噔噔噔进来,手里拿着剪刀和一杆秤,李步蟾实在憋不住了,“你不会还让我带着这玩意儿上路?” 蒋桂枝先将东西包好,再转头反问,“你不带这个,在路上怎么找开银钱?” “我……好!” 李步蟾服了。 他是一个最怕麻烦的性子,前世的他,拎个公文包就可以出差,现在倒好,直接就是搬了趟家。 不过,蒋桂枝说得也有道理,像这剪刀和杆秤,看着有些搞笑,实则还真是刚需。 像后世影视剧里的大侠阔少,吃饭之后就甩下一锭银子,潇洒地扔下一句“不用找了”,那是扯淡。 行走江湖,一个很大的麻烦,就是找零。 银锭属于大额支票,市面难得一见,常见的是碎银,碎银都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来的。 所以剪刀和杆秤是必须自备的,不然,碰到不规矩的商家,来个八两秤,到哪里讲理去? 剪银子的剪刀和平常的剪刀还不一样,刀口短而剪柄长,这样更省力。 称银子的秤则是戥子,这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小秤,可以精确到厘,不仅可以用来称金银,还可以用来称中药这般贵重物品。 在现实中花钱的正常操作,是用剪子剪下适量的碎银子,再用戥子称,要是多了再来一剪子。 要是有想着穿越的同学,想做潇洒的大侠阔少,可没那么好充,还是先学会怎么用剪子比较靠谱,不然一剪子将手指头剪下来,可是很疼的。 再有,别想着用铅冒充银子,一剪刀拦腰剪断,什么猫腻看不出来? “嗨,就是你捣乱,害得我都差点忘了!” 蒋桂枝白了李步蟾一眼,又翻出来一个铜铃,铜铃上系着绳,包裹里头是塞不下了,便将其绑在包裹上。 这个铜铃里头装着蜡块,剪银子掉下来的银屑,可以用蜡块收集起来,银屑多了,将蜡块融化,就能炼成银子。 李步蟾抱膝蹲坐一旁,静静地看着,任由蒋桂枝进进出出,包裹从小包变成磨盘,数量也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 光阴的碎片,在蒋桂枝地交待中,慢慢滑走。 “斛伯,歇会儿。” 李步蟾从马上下来,将书收起,掏出一把豆子放到青钱的嘴边,问道,“我们今日走了多远了?” 斛伯抬头往四下里一看,前头有一座小土堆,他想了想,“今日已过八堠,走了四十里了。” 堠,就是前方的土堆,沿着官道,每五里就有一座,根据苏轼《荔枝叹》自注的说法,堠在汉朝就已经有了。 两人停下来修整一下,这次出门与上次不同,跟石安之出门可以住驿站,他们两人都是白身,可是不能住驿站的,只能住客栈或者农家,这么一来,路上花的时间,比起上次来,少不得就要多出一两天来。 《大明律》严禁私用驿站,“凡不应入驿而入者,笞四十”,若考生冒充官员或伪造勘合,处罚更重,不但要打板子,还要革除功名。 到了现在,这个律令已经几乎废弛,很多官宦子弟虽然是一介白身,却也敢大摇大摆地入住驿站。 其实李步蟾也不是不能这样干,但无论是他还是石安之,都不会去想着动这样的见不得光的特权。 “少爷,走,天色有些不对,搞不好要下雨,紧走几步,找个地方歇息。” 休息一阵,斛伯望了望天,有些不安。 “好,青钱,咱们走了!” 李步蟾向远处吃草的马儿叫了一声,马儿嘚嘚跑过来,李步蟾让斛伯上马,“斛伯,你这个年纪还要陪我奔波,辛苦了!” 斛伯哈哈一笑,抱着马脖子爬了上去,“少爷说的哪里话,在家里守门,这把老骨头都锈了,能出来活动活动,老奴还要承你的情。”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前头又是一个土堠,土堠前方却是一个岔路口。 李步蟾走到跟前,路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北走桃江,东走宁乡。” 他又掏出一本书册,翻到一页,跟此地实地对照了一下,此地是已经到了安化县界的大福,过去就是宁乡的黄材了。 按照书册所写,附近应该有旅店,还有一座佛寺伏虎寺。 李步蟾手里拿的,是吴县黄汴黄子京编的《大明一统路程图记》,这是是一册程图路引。 第113章 山寺 无论是宦游,还是商游,或是游学,最怕的莫过于走岔了方向,“厄于歧路”。 程图路引就是大明代士商出门旅行的必备之物,路程书里不仅包含交通地图,还标注有里程驿站,以及沿途的地形、店舍、风景名胜、猛兽,甚至强盗的出没情况等。 “士大夫得之,可为四牲览劳之资;商贾得之,可知风俗利害。入境知禁,涉方审直,万里在一目中,大为天下利益,实世有用之书”。 真正是一书在手,天下我有。 “轰隆隆!” 天色陡然一暗,雷霆大作。 斛伯从马背上下来,拿过程图一看,“这雨说来就来,客栈距离还有一堠,怕是到不了了,倒是这伏虎寺,就在附近不远。” 李步蟾牵过缰绳,毫不迟疑地往前方山径走去,“斛伯,咱们今晚就借宿在这伏虎寺了。” 这雨来得甚是急切,刚上山径,雨点便零星落下,打在山中树木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爷,紧走两步,就在前头了。” 斛伯撑开一把雨伞,遮在李步蟾的头顶,眯着昏花的老眼向前方张望。 李步蟾搂着青钱的脖子,安慰两句,顺着斛伯所指方向看去,前头不远的半山腰处,一座灰瓦黄墙的寺庙,隐在雾霭之中。 山门上的匾额已经斑驳不清,隐约可见\"伏虎禅院\"四个大字。 两人一马,沿山径而上,亏得山雨刚发,山中尚不泥泞,走起来甚为轻便。 等他们走到山门,又是一道雷霆劈下,将阴黯的山间,照得惨白。 “正是山水有相逢,这不是步蟾老弟么?” 风雨之间,陡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李步蟾转身一看,山门殿中站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书生,手中的油纸伞撑开放在地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案首,缘分缘分!” 这人是江盈科,李步蟾半熟不熟。 此次安化县试江盈科发挥上佳,力压李步蟾取得了案首。 据石安之所言,江盈科的四书题不如李步蟾,但他的五经题选的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这题出自《尚书》,比李步蟾选的《春秋》题要难,而江盈科破题特别巧妙,是\"帝尧之德,始于明俊而及于亲族,盖明德者,齐家治国之本也\",与大礼议的背景特别贴切,故而让他取了第一。 后来两人在潘彦的婚礼上也见过一次,不过李步蟾跟此人气场不合,这江盈科似乎对他也有所成见,两人之间并无交往,不想却在此地碰见了,只能说缘分。 “这雨下得急,小云你小心路滑,切莫摔着。” 压着霹雳之声,又有两人疾步跑来。 转眼之间,两人已然踏上了山门殿的石阶,两人吁吁喘气,使劲地在石阶上跺脚,将布鞋上的淤泥刮掉。 三人一看,却是一皓首老翁与一青葱少年。 那老者白发萧疏,脸上的黑斑深深浅浅地重叠,不知多高的寿数,却依然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 那少年布巾包髻,眉清目秀,背负书箱,书箱上横架着一根拐杖,显是祖孙同行。 “老祖,你身上湿了,可要换身衣裳?” 那少年自己一身也已经湿透,却看着老人,面带忧色。 老人哈哈一笑,解开衣襟一看,里衣尚干,“不碍事,只是外头遭雨,等下生火烤一烤就成。” 祖孙俩边说边走,一进山门,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人,一愣之下,老人拱手笑道,“老朽张宜正,字克章,这是重息张子云,见过几位朋友!” 几人纷纷见礼,得知三人都是从安化过来的士子,张宜正笑道,“此地已是宁乡县界,老朽倒是地主了!” 他指了指殿内的韦陀菩萨,“这伏虎寺当年也不算小,我们还是去大殿对付一晚!” 这位韦陀菩萨,身上的漆色斑驳,金刚杵都已断了一截,但剩余的一截,还是被菩萨平平端着。 和尚说话云山雾罩,他们想说的话,就藏在山门韦陀的金刚杵中,这就是“寺庙管不管饭,韦陀说了算”。 眼前这韦陀菩萨是说,本寺香火还算兴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僧友云游到此,本寺可以提供饭食。 如今山寺荒芜,已经无法提供饭食了,但还能为过路人提供一夜篝火。 几人来到大殿,外面阴沉,殿内更是晦暗,只看到一尊缺了半边金身的佛陀慈悲垂目,两侧罗汉或嗔或笑,在昏暗中很是诡异。 佛前的供桌上还有半截残烛,江盈科放下书箱,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唉,十年没来,不想佛像都败落到这般模样了,罪过罪过!” 斛伯帮着张子云到偏殿中卸下两块门板,在殿内升起一堆火来,见殿内这般景象,张宜正不由得兴叹。 他是巷子口官山村人氏,离此不过二十里,年轻时常随母亲来此礼佛,当年这伏虎寺好生兴旺,不知何时起,这寺庙就慢慢荒芜了,附近的信众,都前往黄材密印禅寺了。 他们祖孙两人,从官山过来,是打算去黄材坐船,齐去府城赴试,不想走到此处,却被一场豪雨赶进了多年未来的伏虎寺。 火堆生起,张子云翻开书箱,取出四块红砖垒起,恭谨地请老人坐下。 “敢问老丈,今年高寿?” 李步蟾原以为老人是陪同曾孙赴试,不曾想是老人也要参试,大为惊讶,看老人的言谈举止,怕是七八十都有了,还敢去与年轻人同场较技? 不说文章如何,就考场那待遇,身体熬得过来么? “我家老祖今年重阳,就是鲐背之寿了!” 旁边的张子云正羡慕地看着青钱骢,听李步蟾发问,抢着回答道。 嚯!几人应声起身,齐齐施礼。 《诗》云,“黄耇台背”。 “台”者,“鲐”也。 鲐鱼背部有斑纹,如同老人皮肤之褶皱,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九十谓之鲐背。 大明尊老,九十老者,都能称祥瑞了,由不得他们不敬。 第114章 虎啸 “当年莆田戴大宾五岁取秀才,我等无缘得见,今日若能见耆老九十取秀才,更为盛事,也是我等晚辈之福也!” 李步蟾拱手善祷,如此高龄考生,他是由衷佩服,不管人家为了什么,这个年纪还敢坐在那里,就做到了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事。 “承几位吉言,老朽多谢!” 张宜正摆摆手,苦笑道,“这个岁数出来丢乖献丑,哪来的什么盛事?不过是为四时所迫耳!” 斛伯从包裹里取出一些吃食,放在火边烘热了,李步蟾请几人共食,江盈科婉拒,自己从包裹中取东西吃了。 张宜正祖孙二人却是奈不过李步蟾的热情,多少也吃了一些,自己也取了一些花生,回请几人。 几人边吃边聊,渐渐地,张宜正也说开了,他之所以九十高龄,还亲自下场,说白了就是想取得秀才这个身份,为自家争取一点活路罢了。 之前连年大旱,宁乡绝不比安化轻半分,但宁乡没有石安之,几乎是家家饿殍。 蒙朝廷垂恩,去年长沙府的赋税减免,但徭役可是没少,张家被里长派了苦役,他们张家一下便死了两个。 今年虽然有雨,但还没恢复元气,张宜正一咬牙,便带着曾孙一齐参加童试,反正宁乡毗邻长沙府,咬咬牙能够承受。 若是能够取得秀才,那他们家便能“荫庇数丁”,还能减免两人的丁银,那他们张家就好过多了。 李步蟾心里暗叹,不禁想起那个来他店里代写书信的男子,他的父亲重病之后,宁愿自己生疮烂死在床,也不愿意请郎中。 眼前的老人张宜正,也是一般,殊无二致。 其实,在大明律令当中,秀才只能减免自身的杂泛差役,并不惠及家族,也不能减免丁银,老人所说,只是各地官府默认的潜规则,并无依据,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张子云握着拳头,眼眶泛红,显然他们家与里长还有一番故事。 老人脸上尽是苦涩,心中显然并无成算,“老朽已经三十年未曾作文,此次再为冯妇,实在是贻笑大方。” 夜幕降临,雨势渐歇。 斛伯往火堆里添了一块木板,一阵噼噼啪啪,火光又亮堂了起来。 青钱找了一片干爽的地方躺了下来,李步蟾靠着马腹,闭目养神。 江盈科自顾自翻看时文,偶尔微笑,显是胸有成竹。 张氏祖孙则读着《四书章句》,互相出题,默诵温习,临阵磨枪。 “嗷呜……” 忽地,山林中传来一声虎啸,声震林木,殿上瓦片震动,殿内灰尘簌簌而落。 江盈科手中书卷“啪”地掉落,脸色煞白,“这……这荒山野岭,怎会有虎?” “咴儿!” 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青钱猛地站了起来,不安地四处张望,四个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很快地上就被它抠出来几道浅浅的沟壑。 李步蟾也是心里一麻,双腿有些发软,赶紧抚摸着马儿的脖子,让它不要躁动,斛伯则是面色如水,默默地从地上抓起一根燃烧的门栓,守在李步蟾的身边。 “各位且放心,不用紧张的。” 张子云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红砖,张宜正呵呵一笑,拍拍张子云的肩膀,让他安心,“你们可知,此寺为何叫伏虎寺?”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大声道,“自我幼时起,就听家母说起,伏虎寺住持菜鸟大师饲有灵虎,灵虎深通佛性,下山化缘,灵虎口衔铜钵,见正直君子则作揖,见心术不正之人则噬之,我等问心无愧,有何惧哉?” 江盈科捡起书来,强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老丈莫要危言耸听。” “江兄,老丈所言,倒并非怪力乱神,当年阳明先生在杭州胜果寺,也曾夜闻虎啸。” 初始慌乱之后,李步蟾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沉吟道,“依阳明先生看来,若是心无外物,虎啸亦不过是天地一气,江兄又何必惊惧?” 弘治年间,王守仁赴京会试,途中夜宿杭州胜果寺,深夜忽闻虎啸,随行仆从惊散,唯他独坐寺中,静诵《易经》。 一夜有惊无险,次日出寺,见寺外虎爪痕迹赫然,徘徊却未曾伤人。 后来,王阳明在此写下《泛海》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江盈科冷哼了一声,转背不再言语,只见得肩头微颤。 “嗷呜……” 猛然间,寺外虎啸再起,较先前更近三分,仿佛就在墙外徘徊。 斛伯看手中门栓上的火苗熄了,赶紧又戳到火堆里点燃,颤声道,“少爷,老奴也曾听闻……有些虎非寻常野兽,而是山精所化,专寻心有亏欠之人。” “啪!”江盈科手中的书卷,再次掉在地上。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突然,老者张宜正大声地诵书,读的是《论语》的“颜渊”篇。 少年张子云脸色发白,放下手里的红砖,接着道,“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 张宜正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步蟾暗道一声惭愧,也是扬声道,“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这句话出自《中庸》,与张宜正诵的《论语》呼应,说的是君子慎独,从微小之处致良知,无愧于心。 江盈科这会儿也镇定了一些,声音有些发颤,“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嗷呜……” 虎啸再三响起,不过这次的虎啸渐行渐远,虎啸开始时还在殿外徘徊,虎啸尾音已经远在山林之中,直至再无动静,只余下潇潇风雨之声。 青钱也安稳了下来,马蹄也不乱刨了,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斛伯手一松,手里的门栓掉了下去,砸在脚背上,他看着李步蟾,咧嘴一乐。 张子云愣了一阵,就着火堆的温度,将那四块红砖分成两堆,当做枕头,伺候着老人躺下。 第115章 廪保 老虎虽去,余威尤在。 李步蟾靠着青钱柔软的马腹,听着殿内或轻或重的鼻息声,不知何时,才昏昏睡了过去。 等一觉醒来,雨收云住。 殿内少了一人,江盈科竟然不告而别,早就走了。 几人出来一看,从大殿到山门,再到寺外山径,深深浅浅地印着虎踪,犹如成人巴掌大小,瓣若梅花。 科举这条路,是真的不易,连老虎都出来凑热闹,显存在感,笑着过的人少,哭着走的人多。 李步蟾摇摇头,对张宜正老人道,“老丈,此地离黄材码头还有二十里,不如上马送你一程?” 他与张氏祖孙还算投缘,但张氏祖孙要在黄材坐船,而他带着青钱,只能行走陆路,无法同舟共济,只好分道扬镳。 “不必麻烦小郎了,庄户人家,走几步路算得什么?” 张宜正爽朗一笑,接过张子云递来的拐杖,健步如飞。 几人说说笑笑,往黄材而去。 两日之后,李步蟾到了善化县。 善化作为长沙的附郭县,此间之繁华,远胜宁乡。 再行得一日,前方出现一座大镇,翻开程图,上面写得分明,是溁湾镇。 到了溁湾镇,斛伯明显松了一口气,此处与长沙城只有一水之隔,到了溁湾镇,可以说就是到了长沙了。 镇上人多,李步蟾牵马缓行,石安之曾任善化县丞,斛伯对这里自是熟稔。 “少爷,溁湾镇古称溁湾市,是长沙最古老的市镇,这个“溁”字读“盈”,不读“荣”,据老爷说,此“溁”字是专为溁湾市所造,别无分号!” 听斛伯讲古,李步蟾也是呵呵一笑。 这个事情他还真知道,前世过来开会,听人说起,他还专门查了新华字典,上面都注明了,“溁”字为溁湾镇地名专用。 斛伯带着李步蟾在镇上穿行,经过门市时,李步蟾买了一套湖笔,又买了两盒糖饼,这是准备登门求人的礼节。 府试需要府学廪生作为廪保,刘诗正这个县学的廪生有些不够用了,必须从府学找。 石安之为李步蟾准备的这位,名叫蔡叔衡,之前得到过石安之的指点,后来石安之调任安化,他也没有断了书信,说是前几年岁试,被大宗师取为府学廪生,还入了岳麓书院。 两人走进一条幽静的老街,在一座老宅前面停了下来,宅门很窄,墙面敷石灰,屋顶覆以小青瓦。 大门大敞着,从外面看去,宅子不过四五间屋,屋前有地坪,周边以竹篱围成一小院,院中种了一些青菜,一个妇人在菜地里伺弄着,还有两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菜地里觅食。 李步蟾挽马在后,斛伯上前扣动门上的铜环,扣了三下,便站在门口等候。 妇人听到门响,起身走了出来,抄手行了个万福,“客人找谁?” 斛伯拱手笑道,“几年未见,娘子不认得我了,我是石老爷家的,我找蔡相公。” 妇人在看了两眼,依稀有些面善,又延目往外一看,还有一个少年,牵着好一匹大马,“外子在周家台子授课,此时也快回了,尊客若是不急,还请进屋稍候。” 斛伯道,“如此便叨扰了。” 李步蟾牵马上来,跟斛伯一道走进院内,妇人将两人引到客堂,堂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题着“沩痴寄庐”,落款是琥璜。 沩水在宁乡,蔡叔衡祖籍宁乡,他表字玉衡,琥璜是他的号。 妇人净手给两人奉茶,过不多时,门口传来话语声,蔡叔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童,是他的儿子,跟着他上蒙学读书。 “石老爷?” 听妇人一说,蔡叔衡有些奇怪,石姓在湖广少见,更别说说石姓的官员,这时斛伯走了出来,“蔡相公久违了,今日做了不速之客,万望海涵!” 虽然已有七八年没见,但老斛伯并未变样,蔡叔衡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的看了看后面,却没看到石安之,只看到李步蟾向他微笑行礼。 一番叙礼过后,几人到房里说话,李步蟾奉上石安之的修书,跟蔡叔衡道明来意,请他为自己府试作为廪保。 有石安之的面子,蔡叔衡自是满口答应。 说起来,大明的廪保制度相当科学。 县试是县学廪生,府试是府学廪生,院试又升级,需要两人廪保,除了一名府学廪生,还需要一名府学增生,两人联保才行。 从此就能看出,蔡叔衡这个府学廪生,含金量比刘诗正的县学廪生要高不少。 虽然两人每月领取的禄米都是六斗,但府学廪生不但多了两次廪保的机会,还可能通过岁贡选拨为贡生,入国子监读书。 蔡叔衡曾向石安之请教学问,面对李步蟾也不敢拿大,想了想道,“步蟾贤弟,今日初五,你休息一日,我们初七同去府衙结状如何?” 李步蟾拱手谢过,“小弟初涉科场,但听吩咐。” 事已谈妥,两人不等蔡叔衡留饭,便起身告辞,此时动身,还来得及进城。 起身之时,李步蟾给修了一封包,放在几案之上,里面封了一两银子。 蔡叔衡几次推辞,经李步蟾好生劝说,最后作势佯怒,他才勉强收了。 若是李步蟾通过了府试,院试还得蔡叔衡帮忙,是不好让人白帮忙的。 说起来,廪保本身是不能收取好处的,廪生已经享受了官府的廪膳,还有了免役特权,就应当承担诸如像担保这样一些义务。 但廪生属于稀缺资源,长沙府是大府,共有十二州县,每年府试的考生不下两三千人,而府学廪生只有四十。 如此稀缺,还要承担连带责任,考生出了问题,他也要跟着受罚,就必然会出现谢礼或者润笔。 少者一两钱,多者两,看地方富庶程度和廪生脸皮厚薄而异。 李步蟾封的一两,算是中规中矩。 蔡叔衡送出门来,一路送出了老街,李步蟾几次请他留步,他才在街口站住,指着前方的一座石桥道,“桥下便是渡口,我便不送了,二位好走!” 两人含笑谢过,朝石桥走去。 第116章 龙吟 一条小河从岳麓山左侧的之字港来,曲折数十里,流到此处,成为一个可以通舟的渡口,因在溁湾镇,便唤作溁湾渡。 前头的这座石桥,斛伯还真不知道,这座石桥是嘉靖元年,吉藩应岳麓书院所请,出资营建,到如今才三年有余,是座新桥。 到满清之后,溁湾水早已淤塞成陆,这座溁湾桥也不复存在。 到了石桥,就是好大一个渡口。 湘水在此处最为宽阔,水横不下三四里,真是浩浩荡荡,烟波浩渺,中间一个大洲,是水陆洲,洲上广植柑橘,故而也叫橘洲。 走到渡口,此时正是渔船回港的时候,白帆如鸟,桅杆如林。 斛伯游目看了看,让李步蟾在一旁等候,自己上前询问渡船,得到指引之后,回来与李步蟾一道登船。 青钱骢有些怕水,不愿意上船,李步蟾安抚了好一阵,才拉着它登上了渡船。 渡船没有座位,只在舱中钉了几根长条木板,勉强可坐,李步蟾让斛伯进了船舱坐下,自己却没有进舱,牵着马儿站在甲板上,看着斜阳逝水,不由得心怀大畅。 一个书生匆匆赶了过来,跟船家问询了几句,便上了船。 李步蟾见了,咧嘴一乐,这厮原来不是从黄材坐船而下,也是走陆路而来? “咦,江兄,又见面了,缘分缘分!” 江盈科一愣,心里道了声晦气,强自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步蟾老弟,缘分缘分!” 他不想多说,紧了紧背上的书箱,自顾自地进了船舱坐下。 李步蟾摇摇头,给青钱骢轻轻地梳着鬃毛,一人一马静静地看着湘水,晚霞之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等了一阵,江盈科有些焦躁,大声叫道,“船家,怎生还不开船?” 船家从外面一探头,笑着答道,“这位相公,闭城还早,稍安勿躁!” “子曰:“逝者如斯夫”,我还赶着温书,不要磨蹭了!” 江盈科瞥了瞥舱外的李步蟾,心里腻歪。 船夫摆摆手道,“孟子云:“天下乌乎定?定于一”,相公一人急没用,劳烦再等一刻钟!” 如今正是赶考季,船上有不少读书人,听到两人对话,不由得相顾莞尔。 船夫这话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对梁襄王说的,前面的一句,便是有名的“望之不似人君”。 到底是长沙府城,一个船夫都能如此善谑,熟读经书。 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李东阳之父憩庵先生,因为家贫,他也曾当过摆渡的船夫。 江盈科被船夫绵里藏针地怼了回去,眼里一阵怒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郁郁地坐在一隅,等着发船。 一刻钟之后,渡船一颤,离开渡口,斜斜地向对岸而去。 莫看湘水这一水之隔,横渡却是极慢,渡船侧面迎着水流,全靠人力,需要桨橹齐发,此时春水泛滥,三四里的河面,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朱张渡。 时隔三年,故地重游,朱张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般沉默地匍匐江边,看着人来,看着人走。 李步蟾拉着青钱骢,站到一边,让别人先走,待人都下了,斛伯背着李步蟾的书箱先下,李步蟾牵着马儿跟上。 “咴儿!” 在船上闷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青钱仰头叫了一声,抖了抖鬃毛,小心地踩上了船板。 青钱的两只前蹄刚刚踏上码头,前面的李步蟾却突然脚下一滑,身子跟穿着溜冰鞋一般,径直向河里滑了下去。 “我去!” 李步蟾一个激灵,口里大叫一声,猛然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嘉靖元年那次,与石安之坐船而下,入湘水之后遭遇恶风,差点翻船,上岸之后,石安之腿脚发麻,差点落水,今次轮到他了? “少爷!” 斛伯闻声扭头,嘴里大喊,想转身去救,身子却反应不过来,跟慢动作似的,等他转身过来,李步蟾自己滑落了河堤。 滑落之间,李步蟾看见青钱澄澈如孩童一般的眼眸,赶紧一甩手,将手里的缰绳甩开,自己落水也就罢了,不能把青钱给坑到河里去。 下滑之间,李步蟾突然觉得颈口一紧,竟然是青钱骢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反应,近似于本能地垂下脖子,张口一咬,竟然咬住了李步蟾后颈的衣领。 李步蟾身子陡然一顿,他全身悬空,双脚已经被河水淹没,身子被北去的水流带歪,河堤的条石光溜溜的,完全没有借力之处。 青钱骢这会儿只有前蹄在岸上,两只后蹄前后站在船板上,靠得很拢,脑袋使劲往后拧着,根本无法发力。 更糟糕的是,青钱曾经马失前蹄,它伤的那只脚,便是前蹄,它的两只前蹄竭力刨着地面,左蹄却总是轻滑,显然已经吃不住劲,但它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脖子越发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李步蟾的脖颈后面都能感受到它喘出的粗气。 李步蟾这几年被蒋桂枝照顾得很好,身高将近一米六,体重有了九十多斤,青钱骢虽然神骏,但它即便是在正常的姿势之下,都未必能叼得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别扭的造型? 就这么一小会儿,青钱已经叼不住了,马屁股一摇一晃开始筛糠,嘴里的涎水更是如瀑布一般往李步蟾的颈后衣襟里流淌,李步蟾焦急地大叫,“青钱,松嘴!” 青钱骢却是越咬越紧,它的眼里似乎有一丝倔犟,这个关口,它怎么可能松呢? “这位公子,抓住了!” 一根竹篙伸了过来,终究还是船夫反应过来了,长长的竹篙,在泊岸之后,就插在甲板上,他顺手就抽了出来,向前头的李步蟾伸了过去。 李步蟾赶紧抱住竹篙,再仰头叫道,“青钱,可以松嘴了!” 这次马儿听话,松嘴之后,两步跑上岸,再扭转身子,死死盯着竹篙上的李步蟾。 斛伯也过来了,嘶声问道,“少爷,没事儿?” 船夫双手青筋鼓起,一点一点地收回竹篙,终于,李步蟾的手攀上了船舷,船夫上前一拉,李步蟾像一团烂泥一般,摊在了甲板上。 第117章 采薇 斛伯冲过来一看,李步蟾下半身已经被河水浸透,上半身也是一道一道的,那是马儿的口水,头上的发巾都不见了,披头散发凌乱如草。 李步蟾睁开眼睛,笑了笑,“斛伯放心,我没事,就是有点腿软。” “咴儿……咴儿!” 岸上的青钱骢听到李步蟾说话,高兴地连转了几个圈,仰头嘶鸣起来。 李步蟾深深地看着兴奋的马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尝试着站起身来,跟马儿挥了挥手。 船夫放下竹篙,走过来查看,见他没事,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安慰道,“听闻阳明先生当年赶考也曾落水,此次公子必定也如阳明先生一般,鱼跃龙门!” 这位船夫说的,是弘治五年,王阳明从浙江赴南京乡试,乘船遇风暴。当时同行者惊慌失措,王阳明却从容赋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先前就觉得这船夫谈吐有些不同寻常,这下再一看,李步蟾更是眼前一亮。 这船夫长相平常,但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没有底层百姓的愁苦之色,身上宽松的短衣,被坟起的肌肉撑住,汗水黏住的轮廓,凸现出贲张的力量,难怪能用一根竹篙,挑起近百斤的人来。 “哈哈,承大哥吉言,蒙你出手相救,一点意思,不成谢意!” 李步蟾让斛伯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递了过去,却被船夫伸手挡了回来。 “江湖救急,哪能图报?当年季布遭缉,朱家冒险匿之,待季布脱险,朱家终身不复相见。” 船夫脸色不喜,“再说,公子坐我的船,出把力是应当的,哪里还敢讨赏钱?” 李步蟾上来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也读书,岂不闻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 “是啊,正因为子路受牛,故而鲁人必拯溺者矣!” 斛伯抓住船夫的手,将银子塞过去,船夫一甩,脸上隐隐带着怒色,大声道,“子路是子路,我是我,我只知君子之济人之患,不矜其功!” 他大步走到船头,双手一拉,沉重的铁锚便被他扯了过来,往甲板上一靠,见李步蟾还在船上,抱拳道,“区区小事,小相公不必放在心上,快敲城鼓了,请!” 李步蟾与斛伯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这船夫一身侠气,出口不是《孟子》就是《礼记》,显然有些来头,有其坚持。 既然对方不肯接受谢礼,李步蟾也就不为己甚,“在下安化李步蟾,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船夫龇牙一笑,“某是湘水一渡夫,公子叫我渡夫便是。” 斛伯扶着李步蟾下船,站在码头,看着滚滚湘水,李步蟾心有余悸,对着渡船深深一揖。 这一幕说来很长,其实不过一霎。 远处的江盈科刚刚听到惊呼,转身一看,李步蟾已经被捞上来了。 “呸!” 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正了正帽子,朝城门走去。 回过神来的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嘿嘿一笑。 赶考落水的,都是牛人。 王阳明是一个,后来的海瑞是一个,海瑞从海南赴广州乡试,偏巧遇上台风,落水后抱木板玩漂流,漂了一夜才获救。 再后来的左宗棠也是一个,他第三次会考时,就是在湘江遭遇风暴翻船落水,被渔人搭救才留了一条命。 搂着马儿,李步蟾突然诗兴大发。 “刚踏船头忽摆开, 天公为我洗尘埃。 时人只道归东海, 一跃龙门便转来。” 东篱客栈。 上次李步蟾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印象不错,这次他也不打算换地方。 上次的房间还在,但是价钱涨了三成,上次一日三十文,今天涨到了四十文,青钱骢属于大牲口,每日还要多收十文。 府试三场下来,需要住到五月初,算下来差不多要一两四钱银子。 李步蟾让斛伯下来,自己撸起袖子下场,上去跟掌柜的好好叙了回旧,成功地让掌柜的回忆起三年前那个恐怖的“杀价男孩”,终于将房价谈到了一两二钱。 安顿下来,两人下来吃饭。 今天委实也是饿得很了,李步蟾多点了两个硬菜,一大碗红烧肉加一大盆猪蹄,不如此不足以压惊。 “咦,子云兄!” 菜还没上来,一个少年端着碗菜,往角落里跑去,李步蟾一看,却是伏虎寺中偶遇的张子云祖孙俩。 张宜正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个没馅的馒头,见李步蟾走过来,赶紧起身见礼。 李步蟾拉着他过来,“那日山寺一别,想念得紧,刚到长沙,便遇见老丈,不如一起搭伙!” “这不合适,不合适!” 张子云端着一碗炒豌豆苗有些发愣,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连声推辞。 李步蟾请老人上坐,将张子云手里的豌豆苗拿过来,笑道,“我自幼便读《采薇》之诗,却从未食薇,不能亲近二贤,多谢子云兄,能还我夙愿啊!”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采薇”,那“薇”就是豌豆苗,野生的豌豆苗。 别说,应季的豌豆苗,用猪油一炒,只是简单地加了盐,便清脆可口,很是对李步蟾的胃口。 见李步蟾吃得香甜,张子云夹红烧肉的时候,也没那么尴尬了。 “据说,如今咱们这位府台,崇尚的是致良知之学,曾经被誉为“打虎太守”,最是亲民……” “据说,府台最喜欢读《孟子》,平时说得最多的,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据说,府台喜欢简练有力的文章,不喜花团锦簇的……” “据说,府台为官,最讨厌唯唯诺诺,最为不齿如“三旨相公”那般的尸位素餐之辈……” “……” 张子云一边吃肉,一边说话,吃得痛快,说得也痛快,张宜正倒是没多吃,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吃了两块,便停箸不吃了,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他们祖孙比李步蟾先到两天,这两天他们有分工,老人在客栈读书,揣摩文章,少年则去府衙、府学、茶馆打听消息,哪里读书人多往哪里去,有了消息便回来告知老人。 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没有藏着掖着,这番话足够换李步蟾这顿肉了。 现在这位长沙太守冯驯,石安之也与李步蟾分析过,但彼此没有私交,公文来往比较刻板,张子云这么一补充,冯驯的形象,立刻便丰满起来了。 第118章 草木 “三旨相公”说的是北宋的宰相王珪,他的名气不大,他的一个孙女婿比他名气大多了,便是千古奸臣秦桧秦相公。 王相公上朝只有三句话,“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来来回回的,就是这么三句,所以被称为“三旨相公”。 冯驯又是打虎,又是不齿王珪,无论是押题还是答题,都有了脉络可循。 一顿饭吃完,李步蟾也没有问张子云的住处,看他们的行状,大概率是柴房。 他将自己的房号告诉了张子云,便上楼休息,没有出去遛弯消食。 早早地,他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有点想念蒋桂枝了。 这次只是府试,来回便要一个多月,以后去武昌乡试,去京城会试,那时间,想想都头皮发麻。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白沙阁。 江盈科看了看大门上的牌匾,又看了看两侧悬挂的对联,“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 这间茶楼的东家,祖籍是常德府德山人氏,后来依着旁边的白沙井,开了这间茶楼,也有五六十年了。 上次来此饮茶,还是参加院试,不曾想今次来次,还要为府试奔波,江盈科不由得一阵懊恼,一口吐沫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转头使劲地咧了咧嘴,拉扯一下脸上的肌肉,再抬步往里走去。 白沙阁以雅立身,来此饮茶者,多为士子,茶楼左侧有一长台,可以斗茶。 此时有人拥簇台前,一位二十许的年轻士子正在辨茶,他的面前放着十个茶罐,或木或瓷,或铜或雕。 “这是峨眉雪芽,于清明前采摘的好茶,可惜贮藏不当,染了些许檀木之气。” 辨出峨眉雪芽之后,这个士子连续揭开九个茶罐,语速越来越快,\"六安瓜片谷雨茶、君山银针白露……最后这个是……\" 他忽然顿住,第十个罐中茶叶形状奇异,似茶非茶。 人群中有人嘴角微扬,\"景玉兄,也有你不识之物?\" 那士子不答,拈起一片茶叶走到窗前,对着光细细一看,展颜一笑,“这是湘西土人的“茶娘子”,非茶也,乃是一种藤叶,嚼之生津,当地土人用其解渴。” 他将叶片放入口中轻咬,苦涩中泛起一丝甘甜,“木斋兄戏弄于我,今日午餐,却要你破费了!” “哈哈,好说好说!”木斋兄看到江盈科从门口过来,上来揽过景玉兄的肩膀,“来,给你们几位引荐一位小友。” 江盈科看着比他还要稍长两岁,被他称为小友,却没有半分不适。 儒林当中,称秀才为老友,称童生为小友,这与年龄无关,五岁的戴大宾取了秀才,也是老友,九十的张宜正只是童生,还是小友。 这位木斋兄大名谢树,字于乔,木斋是他的号,是就读于岳麓书院的附生。 大明的书院,已经不用宋代的三舍五舍,非生员不能入读。 岳麓书院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官方推荐,享受书院“廪饩”的廪生,一种是通过书院考核自费就读的附生,谢树便是后者。 江盈科此前熟识的府学廪生在去年通过岁贡选拔为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去了,此次府试,还需另寻廪保。 这谢树是上次为其廪保的增生,答应为他寻一位廪生作保,寻的就是那位斗茶的士子。 据谢树所说,这位是岳麓书院山长的幼子,名叫卢璥,字景玉,家学渊源,十九岁便成了府学的廪生,不但文章了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是长沙府有名的才子。 几人过来,江盈科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卢璥显得很是豪爽,“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廪保都是小事,既然是木斋兄之友,那也是我等之友,来,一道吃茶去!” 他抬手让茶博士安排一间茶室,进去坐下,问道,“听闻你们来了武夷山的大红袍,泡一壶过来尝尝!” “卢相公莫非是有顺风耳?” 茶博士躬身笑道,“小店到货才日的功夫,正想着请动大驾,过来品鉴一番!” 他出去捧进来一个鎏金漆盒,揭开一看,盒中茶叶乌润如铁,表面泛着淡淡白霜,与平日所见大红袍很是不同。 茶博士手腕轻旋,水流如垂瀑入潭,沸水一泡,瞬间满室生香。 他用的是一套宣德白瓷,洁白的茶盏中,茶汤色如琥珀,橙红明亮,上面泛着金色光圈,犹如红袍冠冕。 卢璥举手邀客,“诸君,饮胜!” 好茶如好酒,众人深深一闻,举杯一品,一线如喉,清气陡生。 “曾听景玉兄说,“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说实话,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的。\" 说话的叫夏文升,也是岳麓书院的学子,他捧着茶杯摇头道,“不过今日这一壶茶,却让我深以为然了!” “哈哈,负图兄,你这友松道人,看来要改号友茶道人了!” 谢树打趣道,夏文升表字负图,自号友松道人,听他调笑,众人呵呵齐笑。 卢璥笑道,“家父说茶,“茶道如人道,人在草木间”,小弟喜茶,也是喜在草木之间寻本真也!” 几人品茶叙话,自然说到了眼前的府试。 “盈科老弟,才思绵长,今年一定小三元!” 谢树拈起一块状元糕,米糕炸得金黄,自盘中拈出,拉出条条晶莹的细丝,这是茶楼的特色糕点,以蜜糖金丝暗喻才思,甚是讨巧。 科举有“大三元”和“小三元”,大三元是解元会元状元,小三元则是说童试中县试府试院试连夺案首。 不管是大三元还是小三元,都是祖坟冒烟之事,江盈科虽然是今年安化县试的案首,又哪里敢奢望后面两元? “多谢木斋兄吉言,小弟承情!” 江盈科面前放着一盘饼,这是眉山父子饼,借了三苏家风,将椒盐饼与糖饼合蒸,中缝压出\"教子\"纹,是士子必点之物。 他拈起一块饼,苦笑摇头,“小弟驽钝,虽经年苦读,略通圣贤之意,但失之鲁直,终归是比不过终南捷径的。” “呵呵,江老弟这话有意思!” 卢璥没有吃饼,只是饮茶,略略一笑,“这终南捷径,不知开在哪座山头?” 引起话头,江盈科却不肯说了,告罪道,“小弟失言了,扫了诸位之雅兴,罪过罪过!” “别啊!你这才助兴呐!” 卢璥放下茶杯,“别吊胃口了,都等着呐!” 第119章 处士 江盈科有些为难,犹豫半晌,终于说道,“说起来也是敝乡之丑事,本次府试有位考生李步蟾,是县试第二,诸位想想,当时他尚不足十三岁,能有多少才学?” 卢璥呵呵一笑,“十二岁,若是今年童试三捷,再能赴武昌取得秋闱,吾乡不是也出了一个杨廷和杨阁老?” 几人都在附和调笑,只有夏文升肃然问道,“盈科老弟,说那李步蟾十二岁便能经义皆通,我是不太敢信的,究竟是何缘由?” 江盈科扬扬手里的眉山父子饼,“缘由其实简单,咱们安化县的老父母,是李步蟾的义父!”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卢璥“啪”地甩开折扇,眼含冰雪,“呵呵,果然是好一条终南捷径呐!” 青云阁。 李步蟾抬头看看这三个字,有些烂大街。 后世京城的青云阁,那才叫一个高大上,是鲁迅诸多大咖的打卡之地,眼前这个,就呵呵了。 打洪武年间,朱元璋下诏“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普及散茶冲泡之法以后,饮茶门槛降低,茶楼就多了。 斛伯跟在后头,李步蟾走进茶楼,看到墙上挂着茶牌。 “龙凤团饼,银二钱。” “松萝一盏,银二分。” “炒青一壶,钱十文。” “雨前茶八文,枣泥酥四文。” “……” 大明的茶客,最喜松萝,所谓的“松萝香透九重天”,松萝已然很贵,比松萝更贵十倍的龙凤茶饼,据说是宫中贡品,不知是真是假。 李步蟾再看旁边,赫然写着“禁喧哗”和“先惠茶银”。 李步蟾笑了笑,扭头对斛伯说道,“咱们就点一份这个!” 斛伯一看,是“清火茶配状元糕,银二分”。 这是茶楼的科举套餐,斛伯叫过茶博士,会帐之后,两人向龙门座走去。 龙门座说的威风,其实就是一间不过一平米多的逼仄小间,这是模仿的考场环境,冠以龙门的彩头。 “这位兄台,刚出的程墨,看看吗?” 李步蟾坐下喝茶,一个身穿长衫的书生过来,捧着几卷书籍,热情地问道。 程墨就是科考范文,很多书坊收集各届中试的文章,自行刻印,主打一个新鲜出炉。 见李步蟾扭头过来,这人更加热情,“这是吉藩刻本,还有府学柳教授的评点,最是难得,一本只要五十文,要不要看看?” 大明刻本有国子监刻本,藩府刻本和私刻本,藩府刻本比一般的私刻要精美的多,难怪这么薄薄的一本,顶一本厚厚的《昭明文选》。 说道柳教授,李步蟾就浮现一个大腹便便的“教授”,他笑着婉拒,“多谢兄台,在下已经入手了一本。” “步蟾贤弟,抱歉抱歉,劳你久等了!” 李步蟾转头一看,是蔡叔衡走了过来,起身笑道,“哪里哪里,是小弟来早了!” 李步蟾走出小间,对那个书生拱拱手道,“我还有事,就不耽误阁下的功夫了。” 那书生讪讪地向两人行礼而去,蔡叔衡看着背影摇摇头,问李步蟾道,“贤弟东西都带齐否?” 李步蟾让斛伯将那几乎没动的状元糕收起来,拍拍书袋,“琥璜兄轻车熟路,劳烦了!” 青云阁开在府前街,斜对面就是府衙,蔡叔衡打开折扇扇了两下,走在前头,李步蟾紧紧跟上。 府衙前方的广场,比安化县衙要大得多,广场上人来人往,宛如一个集市。 不过这个集市上来往的,都是身着长衫,头带方巾的读书人。 童试三关,府试最难,号称府关。 除了今年通过县试的考生,还有往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一关的士子们,长沙府十二州县,加起来不知有三几千人。 到了院试,反而显得简单了,提学道一般都是合一府两府的考生,就地提考,再多不过六七百人,录取率还要好看的多。 所以今年大宗师要求重审童生,也有考场不堪重负的考虑。 李步蟾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热闹的报名景象,衙门口还好,无人敢在此多作逗留,广场边缘到街道两侧,却是布满了临时搭建的茶寮和食肆,里面坐满了各县的考生,指点谈笑,意气风发。 蔡叔衡站在广场上,游目一看,又有一个士子过来行礼,这是一位湘潭县的学子,也是托他廪保的。 蔡叔衡让湘潭县的这位考生在此稍候,斛伯也不用跟着,他先带着李步蟾走向府衙。 “华清兄,少见少见!” “琥璜兄,你也来了,待会一起喝茶!”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童生,满脸堆笑地随在一个秀才身后,那秀才与蔡叔衡熟识,两人寒暄几句,各自忙碌。 蔡叔衡见李步蟾有些不解,呵呵笑道,“贤弟可是为那老童生不值?” “倒也没有不值。”李步蟾叹道,“小弟只是有些不解,若他这般年纪,怕是已知天命,即使过了府试,又能如何呢?” 府试不是院试,院试过了成为秀才,好歹有了身份,还有一些特权,但府试过了,也还和县试一般只是童生,除了好听一点,并无好处可得,那又何苦还蹉跎于此道呢? “哈哈,贤弟比较年少,有些经济之事,还不了然。” 蔡叔衡“啪”地合起折扇,伸出两个手指,“若是通过府试,最起码有两宗好处。” 他屈下一根指头,“若是过了府考,便可去学堂做个西席。虽然不能去什么好去处,但一些偏僻之地,一些乡间大族,还是有望的。再不济,他们可以依附于一些大户人家,做个清客,混碗饭吃,还是可以的。” 蔡叔衡这话说得接地气,李步蟾点点头,像百足村请刘诗正为西席,那是高配了,一般的标配,也就是一个府考童生。 蔡叔衡又屈下一根手指,“第二宗,府考童生在百年之后,可以在墓前写上“待赠登仕郎”,可若是府考都没过,墓前就只能写上“处士”二字,过了府考,不但自己有些颜面,家门也好歹能厚颜自称读书人家了。” 李步蟾这下了然了,拱手谢道,“既有生前利,又有身后名,难怪难怪,多谢琥璜兄解惑!” 第120章 火神 说话间,两人进了府衙。 蔡叔衡都不用皂隶指引,自己轻车熟路地带着李步蟾经过仪门,通过甬道,绕过排衙大堂,走到一排耳房前。 两人走进礼房,蔡叔衡与礼房的书吏打过招呼,书吏看过李步蟾的家状和保状,便引着李步蟾到一张书案前坐下,重新写了一遍履历。 蔡叔衡当着书吏的面,在李步蟾的保状上签字画押,他的廪保就算是完成了。 府试的廪保与县试不同,廪生不需要去考场唱保,只需要在府衙礼房,在廪保结状上签字画押即可。 这也是应有之义,府试动则两三千考生,真要现场唱保,那半天的功夫就算是交代了。 蔡叔衡签字之后,书吏当下给李步蟾开具考引,贴上府试的浮票。 因为李步蟾是县试第二,书吏拿出一个印章,在浮票上盖了一个“堂”字。 这是说李步蟾在考场的座位,会安排在堂前,坐在考官眼皮底下答题,这是对优等生的优待,没有风吹雨淋和臭号的担心。 李步蟾拱手道谢,取过自己的浮票,上面的描述,是“面白无须,容貌俊朗”八个字。 这般防伪,让他莫名地想起那个假钱大音来,他哑然一笑,小心地将浮票放入书袋。 走完流程,两人出了府衙,在广场上与蔡叔衡做别。 原本他想请蔡叔衡吃顿便饭,但被蔡叔衡婉拒了。 不是蔡叔衡不给面子,实在是他这个府学廪生太走俏,委托他廪保的考生不下五六十人,他今日将集中办理二十来个,一整天都会呆在长沙,像拉磨的驴一般在府衙往返,确实是脱不开身。 出了府衙,李步蟾并未回客栈,而是让斛伯带着,径直往文庙方向而去。 长沙府学毗邻文庙,府试的考棚,就搭在文庙坪上,府学西侧。 两刻钟之后,两人到了文庙坪,离府试还有十来天,考棚就已经搭建好了,龙门前面还有吏役把守。 长沙府十二州县,正好分成十二座考棚,以十二地支排序,合成一个长方形排列。 迎面望去,长约百丈,规模委实不小,足可容纳两三千考生同场考试,蔚为壮观。 文庙坪的考棚之前,与府衙前广场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此处的商贩,经营的不是茶饭,而是考场所需的文房,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毡布的,有卖蜡烛的,有卖考篮的,这些商贩也不吆喝,似乎也被文庙熏陶着,各个彬彬有礼。 考棚门口排着一些年轻的考生,这些人与李步蟾一般,都是第一次参加府试,想提前进考场看看环境,免得到时慌神手足无措。 李步蟾也凑了过去,只给书吏交了两文钱,便进去看了一圈。 从文庙坪出来,斛伯在李步蟾身后感慨道,“看来这冯太守虎威甚烈啊!” 李步蟾点点头,今日之行甚为顺利,让他对冯驯这个打虎太守又有了新的认识。 礼房吏员来钱的路子就那么几项,府试是每年收入的大头,能让他们恪守规矩,不敢伸手,可是没那么容易的。 也不知道冯太守打死了多少老虎,剁了多少只手。 “这臭豆腐不臭啊,倒是挺香!” 李步蟾接过斛伯递过来的臭豆腐,挑了一片放嘴里,这会儿的臭豆腐不像后世那般乌漆嘛黑,而是只有淡淡的茶色,并不如何臭,倒是越嚼越香。 扭头一看,青钱似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也想吃?” 青钱甩甩鬃毛,李步蟾便挑了一片过去,刚一入口,马儿忙不迭地往外吐,不知道是受不了臭味,还是受不了姜蒜的辛辣味。 见它身上的青钱都发亮了,不但李步蟾笑得前俯后仰,身边的人见青钱那萌萌的神态,也相顾莞尔。 离开考还有些天,闷在客栈读了两天书,李步蟾想着一张一弛,便出来遛马。 遛着遛着,便到了火神庙。 这里就是后世的火宫殿。 长沙这座古城有些邪性,不知是因为这里的百姓脾气火爆,所以这座城市特别容易着火,还是因为这座城市特别容易着火,所以让这里的百姓脾气特别火爆。 当年杜甫流落到长沙,便遭遇“潭州夜市火,延烧千余家”,把诗圣吓得不轻。 朱熹在此任官,也是一场大火,将燔州衙、仓廪及民舍五千余区烧成白地,逼得他成立了“潜火队”,配备了云梯和水囊这些专业设备。 到了大明,看长沙的火气实在太旺,便在这里建了火神庙,用来祭祀火神,在每年火神诞辰的六月二十三日,赛会酬神,希望这里的火气能小一点,别一点就着。 此时的火神庙,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在火神巷(后世的坡子街)到庙前的空地,集市连排,接踵摩肩。 今天日子平常,没有唱戏,但有杂耍。 一个赤膊汉子将两团蘸油棉球舞得呼呼生风,两团火焰掐似流星,黏在他的身前身后,骤然间,这汉子将火流星抛向天空,恰似双星坠地,在青石板上滚出丈许火痕。 “好!” 人群慌忙退避,却又满堂喝彩。 李步蟾站在人群外,呵呵瞧着热闹,遁身市井之中,被这番烟火气一熏,感觉这方天地特别鲜活而富有生气。 “嘀嘀嗒嗒!” 一阵嘹亮的唢呐声从巷口传了过来,听这音调,这是出殡的调调。 果不其然,一行人披麻戴孝从巷口过来,扶着暗红的棺木,有人在前方挥洒纸钱,有人在后面敲打着锣鼓钟磬,吹着唢呐。 “祖公三代做太医……咳咳!” 突然,一个抬着棺木的老头大声唱了起来,他话音未落,另一侧抬棺的老妇接着唱道,“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咳!” 他们后面跟着一大一小,小的不过十六七岁,抬得脸红脖子粗了,憋着嗓子叫道,“无奈亡灵十分重……呵咳!” 那年长的男子叹了口气,“以后只拣瘦的医……呵咳!” 本来是一出丧事,被这一家四口一唱,跟群口相声似的,惹得四周哄堂大笑。 第121章 意医 待棺木过去之后,有那认识的知情人,兴高采烈地一说,知道了这是城南谭乡绅的丧事,那抬棺的一家四口,却是城南“万全堂”的全郎中一家。 这全郎中据说祖上三代太医,口头禅便是“万无一失”,这位谭乡绅前日腹痛,到万全堂瞧病,不想全郎中口里说着“万无一失”,两剂药下去,谭乡绅却伸腿了。 到底不知谭乡绅身染何疾,死因究竟如何,他家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全郎中,只是让他一家唱挽歌舁柩出殡。 李步蟾牵着马儿,在一旁乐呵呵地吃瓜。 这全郎中抬棺,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 在大明,医、卜、相、巫号称“四术”,将医士与江湖术士相提并论。 医士手段高的,出手如神,患者立愈,像扁鹊之视五脏症结,华佗之剖心传药,这样的绝艺也不稀奇。 那些手段低的,出手杀人,更是家常便饭。 之所以国手庸医判若云泥,是因为中医讲究以“意”行医。 以“意”行医,有方而不泥于方,意难于博,博难于理,而医得其意,则足称国手。 闽人谢肇淛的儿子患病,请当地名医医治。 名医兄上来一看,先是诊断为“气不归元”,开了药是六味地黄丸。 不料病人不给名医兄面子,吐药,怎么吃怎么吐,根本吃不下去,于是名医兄一琢磨,不是“气不归元”,而是“胃有寒痰,虚不受药”。 既然病情变了,药自然也不能是六味地黄丸,而需要用附子攻之。 吃六味地黄丸,谢肇淛没有意见,这味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近视都可以用它来治。 这不是开玩笑,哪怕到了满清,一代名医林佩琴依旧认为近视的原因是肾阳虚,开出的方子竟然还是六味地黄丸。 但吃附子,谢肇淛就犹豫了,那玩意儿剧毒,这年月没个保险公司,真不敢随便乱吃。 正在他为难之际,刚好朋友薛子勉来访,薛子勉名头更大,号称国手。 薛国手上来一搭手,笑了笑,“这是小毛病,一剂药的事情。” 他只用了几味简单的药材,煎汤给小谢饮下,小谢马上痊愈了。 这时,谢肇淛将名医兄准备给儿子服用附子之事告知薛国手,薛国手听了之后大惊失色,“这不是胡来吗,这是“气逆”,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 同一病例,同是名医,一治生,一治死。 说到底,“意”这样的高级货,是难以揣摩,可遇不可求的。 “步蟾老弟,正好有事找你!” 一人从人群中出来,步履匆匆,见到高大的青钱骢,脸上一喜,高声叫道。 李步蟾闻声望去,只见张子云跑过来,二话不说,拉着他的袖子,往西北方向走去。 看他是真有急事,李步蟾让斛伯牵着马儿先回客栈,自己顺着张子云往前走。 “唉,我说子云兄,你急个啥,火神就在此处,哪儿着火了?” 张子云闷头走了一截,听李步蟾一问,方才拍拍脑袋,停了下来,“步蟾老弟,我跟你说,你先别生气!” 几天下来,两人也是熟了,知道张子云的性子,李步蟾笑道,“子云兄但说无妨,孟子让我辈养浩然之气,浩然正气还养不过来,养闲气做甚?” 张子云嘿然一笑,跟李步蟾说起了原委。 这些天,他终日在长沙城士子聚集之地游走,今日到了贾谊祠。 原本好好地听着那些士子谈天说地说着秘闻,后来来了几人之后,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李步蟾,还越说越是不堪。 他让李步蟾别生气,说着说着,他自己却生起气来,“带头说你是非的,便是那江盈科,那日在伏虎寺,听闻灵虎噬心,他两度掉书,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张子云急匆匆地从贾谊祠出来,原本是去客栈寻李步蟾,只是不曾想李步蟾在毗邻的火神庙遛马,正好遇上。 “江盈科?” 李步蟾眼睛一缩,跟着张子云往贾谊祠走去。 贾谊与屈原齐名,号称“屈贾”。 贾谊被贬长沙王太傅,在长沙谪居三年,写下《吊屈原赋》和《鵩鸟赋》,成为贬谪文化的象征。 屈原沉江,是在湘阴之汨罗,湘阴隶属长沙府,两者相隔不过百里,故而长沙有“屈贾之乡”。 贾谊祠就在濯锦坊,这地方就是后世的太平街,贾谊祠便是后世的贾谊故居,自唐宋以来就是文人雅集之所,杜甫、韩愈、柳宗元等都来此凭吊打卡。 两人脚下轻便,不多久便到了贾谊祠。 此时的贾谊祠,是正德年间重修的,不但有可供祭拜的贾太傅祠,还有贾谊居住的治安堂、“文脉之泉”太傅井,和镌刻历代文人凭吊诗文的碑廊。 贾谊祠中,三三两两的士子在祠内游走,或较量些文章,或品读些诗词。 “洛阳才子屈长沙,旧宅空传太傅家。 千古文章悲贾谊,一江风雨吊长沙。” “好诗啊,读李阁老此诗,就可知茶陵诗派之意趣也!” “锦臣兄,李阁老之诗固然清新可人,张翰林此诗亦不遑多让!” “……” 李步蟾无暇怀古,按照张子云所说,两人径直向治安堂而去。 贾谊祠并不宽敞,更不宏大,只有治安堂可供士子集会,不少士子都在此地结社赋诗。 治安堂在正祠左侧,离着还有五六步,李步蟾便放慢了步伐,拉住了前面的张子云。 张子云气呼呼地回头,却见李步蟾好整以暇,并没有动气之色。 李步蟾拍了拍张子云的肩膀,低声道,“子云兄,你且在此为我掠阵,且看小弟舌战群儒。” “步蟾老弟,你这是什么话?” 张子云一怔,勃然变色道,“我岂会怕了这些背后嚼舌根的鼠辈!” “子云兄莫要误会!” 李步蟾微笑着摇头道,“若是动手打架,小弟一定请子云兄助拳,若是动嘴骂人,小弟一生,从不弱于人,对付这帮鼠辈,小弟一人足矣!” 张子云有些狐疑,“当真?” “十足真金,子云兄且拭目以待!” 李步蟾按下张子云,往屋里走去。 第122章 螟蛉 治安堂。 这是贾谊的居所改建,里头素静之极。 不见任何装饰,迎面只有一幅大字中堂,墨迹淋漓,字字逾尺,如同摩崖一般,铺满整面墙壁。 “善不可谓小而无益,不善不可谓小而无伤。非以小善为一足以利天下,小不善为一足以乱国家也。” 这是贾谊的名句,后来被刘玄德搬运过去,成为金句。 今日的治安堂,有岳麓书院的士子在此结社,十多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俊彦,在此雅集。 众人或站或坐,或散或聚,有围棋者,有论诗者,有把玩古物者,有调赏弦琴者,大声说笑,虽然不比兰亭金谷,却也大有乌衣子弟风流之概。 江盈科涉足其间,大是满足,尤其是李步蟾之事在此发酵,更是让他心怀大畅。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 有两人站在窗前读书,一人放下手中《孟子》,曼声长叹,“那李氏子,说大人则高之附之,非吾道中人也!” 与他一起的士子浅笑道,“哈哈,守信兄,攀附之徒,如过江之鲫,不足为怪,正如班固所言,“攀龙附凤,并乘天衢”,然之后攀附者何在哉,尽为王莽刀下之鬼也!” 不远处是夏汉升与谢树正在围棋,夏汉升两指之间夹着一粒黑子,左右为难。 他指尖的黑子甚是奇异,并非乌黑,而是莹莹的墨绿色,颜色深邃犹如鹰隼之目。 见他举棋不定,坐在他对面的谢树有些不耐,便起身走到窗前,“国贤兄,你这话对那李氏子,可能深了,他那年纪,四书都不见得通了,知道有《汉书》否?” 卢璥面前展开一幅长卷,是蒙元大家赵松雪所书的《秋声赋》,笔法如吴带当风,极尽婉约之态。 等他赏完,一名长脸书生双手连卷,将长卷收了起来,笑道,“木斋兄,《汉书》他没读过,李太白总是读过的,读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岂不愧煞?” “啪!”夏汉升指间的那粒黑子终于敲下,他朗声道,“听江老弟说,那李氏子年幼失祜,也是难怪,不得闻“大人之学为道,小人之学为利”之家训,不得闻严子陵陶渊明之逸事,也就难怪了!” 卢璥听他们谈得兴起,哈哈笑道,“诸位,咱们今日之社,不如就叫“螟蛉社”,如何?” “……” “啪啪啪!” 门口传来一阵掌声。 众人循声一看,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脸上带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小弟李步蟾,刚到长沙,正欲拜会府城俊彦,不想能在此偶遇诸位,不亦乐乎?” “有意思!”卢璥嘿嘿一笑,偏过头问江盈科,“就是这位?” 江盈科点点头,神情镇定,脸色却不免有些发白。 只见李步蟾对窗前读书的两位拱拱手,“如这位兄台所说,小弟读书不多,但《论语》还是读过的,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小弟请教,按朱子之意,此句何解? 那人神色一滞,嘴巴动了两下,却终究闭上了嘴。 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为“党者,偏私之谓。背后议人,乃小人之党比也。” 这么一说,这治安堂的十多位,就是小人之党了,他能怎么说? 见那人有些词穷,李步蟾转身对夏文升请教道,“如这位仁兄所说,小弟命运多舛,年幼失祜,然则,小弟虽然少了家教,但《礼》还是读过的,小弟请教,“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此言何解?“公庭不言妇女,在席不言犬马”,此言又是何解?” 被李步蟾连续两问,笑里藏刀,怼得夏文升满脸通红,右手一伸,“啪”地将一把黑子放进花梨棋罐。 他出身湘阴夏氏,他家祖上声名赫赫,乃是夏原吉。 夏原吉历经五朝,任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户部尚书,位至少保,显赫一时。 李步蟾诘问的这两句话,郑玄都有过解释,前一句的解释,是犯此四样,就是失了君子之容止,后一句的解释,则是这两者就已经很过分了,不是君子所为,背后议人短长就更为恶劣。 儒家以礼立身,所谓“克己复礼”,哪家的家训能大得过礼去? 若是那不守礼的家训,又能是什么名门了? 就因为此,很多家训都严禁嚼舌根,《颜氏家训》就说,“凡与人言,常存敬畏,不可轻议长短”。 背后乱嚼舌根之人,哪里有资格说别人没有家教? 夏文升一直以家门自矜,夏家宗法对\"背后议人\"者的处罚非常严厉,需要“罚跪祠堂三日”,他又哪里还敢言语? 李步蟾看了看夏文升,见他已经缄口,转头对拿着画轴的长脸书生拱手道,“这位仁兄请了,我倒是读过李太白的诗文,不但读过“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还读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不知此句何解?” 长脸书生面目僵硬,“哼”了一声,脸更长了,与青钱骢有得一比。 李白本就是一个官迷,腰杆子不见得多硬,他拿李白当做标杆,就别怪人家歪楼。 见这人无言以对,李步蟾接着道,“小弟还读过白乐天的诗,他说“赠君一法决狐疑,背后说人先自思”,小弟借花献佛,也将此法赠予仁兄,以后在背后说人之前,先自三省三思,可好?” 这人脸色一怒,张嘴欲言,却见李步蟾又不理他了,掉过头去大声道,“《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小弟诗书读得不多,但粗通大明律令,实在是为诸位仁兄担心。 按唐律,造谤书谤言为“十恶”之罪,罪在不义,背后诽谤者可流放二千里! 我大明没有李唐严峻,但议人阴私者,亦要戴枷示众! 更有甚者,谣言污蔑官长更是必须重罚,按大明律,”凡骂制使及本管长官者……” 他的目光向江盈科一转,厉声喝道,“凡骂制使及本管长官者,杖一百!\" 江盈科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透凉,他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个律条,如他这般,在人前诋毁知县,妥妥的一百大板啊! 李步蟾最后转身,对着卢璥笑道,“照小弟看来,此间今日之雅集,叫螟蛉社似乎不妥,不如叫鸱鸮社,如何?” 第123章 鸱鸮 一直淡然的卢璥,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 他说今日之社是“螟蛉社”,本是顺口调笑,不想话刚出口,便被李步蟾一巴掌搧了回来。 螟蛉之意,出于《诗经》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并非什么好词,像吕布就被喷为“螟蛉枭獍”,是忘恩负义的形象代言。 李步蟾反过来说他们是鸱鸮,鸱鸮是有名的恶鸟,《诗经》中专门有一首诗,说它的阴险和恶毒,《说苑》则说这坏鸟“昼伏夜鸣,好议人过”。 自李步蟾进来之后,口若悬河一顿乱喷,治安堂内的雅集,宛如遭遇了一场泥石流,被冲成一片泥泞。 “有意思,有意思!” “步蟾老弟言辞锋利,宛如并刀,纵有高谈,横有阔论,佩服佩服!” 卢璥脸上笑意不减,折扇在掌缘轻敲了几下,“其它暂且不论,就说老弟与贵县县尊之事,有耶无耶?是耶非耶?” “不错,说一千道一万,你与石知县之事,有还是无?” 江盈科强自镇定,从卢璥身后过来,有些哆嗦地喝问。 “有又如何?无又如何?此为李某自家之事,与你等何干?” 刚才的李步蟾虽然犀利,但还是笑脸示人,此刻突然收起笑意,锐声问道,“洪武十七年,太祖颁布《科举程式》,其中明文规定,“考官不得取同宗、女婿”,此后《大明会典》皆以此实行回避,至今一百五十年,有哪一句是禁止义父子的?” “洪武三十年,丁丑科状元韩克忠,他是考官刘三吾之义子!” “永乐十六年,戊戌科进士周叙,是内阁首辅杨士奇之义子!” “成化二十年,二泉先生高中甲辰科进士……” 之前两个名字还好,听到“二泉”,室内诸生脸色齐齐一白,像看鬼似的看着李步蟾。 李步蟾环顾四周,冷冷一笑,“二泉先生,可是李东阳李阁老之义子!” 泥石流本来就是天灾,此言一出,更是犹如在泥石流中引爆了一枚核弹,全场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发声,深恐泥泞沾身。 李步蟾得理不饶人,戟指路北高声喝问,“诸君有胆,可敢随我去隔壁二泉祠去辩论一番?” 二泉先生,即是邵宝。 邵二泉名重天下,是李东阳之后的复古派领袖,李东阳在五年前已经故去了,但邵二泉还健在。 更要命的是,邵宝与长沙渊源极深,尤其是岳麓书院,被他打上深深的烙印。 如今的岳麓书院,便是邵二泉任湖广提学期间,主持重修的,他不但手书\"正脉堂\"匾额,还增设了\"二泉精舍\",作为讲习之所。 他还亲自选拔周廷用等十八位长沙士子入书院读书,后来中进士者七人,形成着名的\"正德岳麓学派\"。 五年前,长沙儒林在贾谊祠旁边建“二泉祠”一间,彪炳邵宝的功绩。 在场这帮人若是敢非议二泉先生,他们都不用回家了,回去也会被捆进祠堂打死。 “咳咳!” 卢璥干咳两声,强辩道,“步蟾老弟言重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天下人说天下事,我等不过在此闲聊而已,你熟谙律令,我大明律令又有哪一条写着,不让我等闲聊了?” “然也!”夏文升抻着脖子,拍了一下棋枰,“义子之事,律法不禁,然我等也没有上书府衙,罢掉你的考试资格,只是好友在此交流,以期能格君心之非也!” 李步蟾扫了他们一眼,算是见识了这帮人搅局的本事。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你拜干爹我们确实管不着,那我们扯淡你又管得着了? “好个格君心之非!” 李步蟾呵呵冷笑,伸手划了一圈,将十多人都圈进来,“阁下读的好圣贤书,孟子就是这般教你,用背后议人来格心之非?” “格君心之非”是儒家的宏大命题,出于孟子,到程朱探讨更加深入,以格君自命。 但不管谁来格,不管怎么格,都是当面格,理直气壮的格,谁会在背后格,鬼鬼祟祟的格了? 卢璥在这个问题上不敢多说,皱皱眉头道,“适才步蟾老弟不是提及二泉先生么,有珠玉在前,不如我等比上一比,来场夺袍之戏,也不啻是一桩佳话,如何?” 夏文升眉毛一挑,接着道,“着啊,只要你的本事,真有二泉先生少年之风,那就是我等见识浅薄,坐井观天了,如何?” 一边的江盈科目光灼灼,心中不由得暗自叫好。 原本李步蟾来势汹汹,气势如虹,但被这么几句话一搅和,双方就是各说各话,那就比谁调子高,口水多。 你李步蟾若是想让我们闭嘴,那也行,就拉开架势做过一场,只要你有本事将咱们打趴下,那就证明你不是攀附,咱就闭嘴,一起成就一番士林佳话。 “呵呵,比上一比?” 李步蟾盯着卢璥的眼睛,一动不动。 卢璥悠闲地晃了晃折扇,“不错,比上一比!” “呵呵,今日本来是游览太傅祠,不想却是误入了白虎观了!” 李步蟾甩了甩衣袖,“行啊,怎么比,阁下恐怕也是智珠在握了?” “不敢不敢,”卢璥嘴上谦辞,脸上却是带着戏谑的笑意,“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那我们就来比上三场,二泉先生诗书文三绝名重天下,咱们这三场就比诗比书比文,如何?” “随便!” 李步蟾有些腻歪,懒得跟这帮人磨牙,诗也罢,书也罢,文也罢,他又何惧? 他晒笑道,“若是李某败了,君等准备如何?若是李某侥幸胜了,君等又准备如何?” “你败了之后,就请打道回府,明年再来!” 夏文升腾地站起身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李步蟾等了一阵,“完了?” 夏文升有些纳闷,没反应过来,卢璥却是懂事,接过话茬问道,“既然是夺袍,那自然有锦袍以待,若是尊驾真是胜了,想要点什么彩头?” 他转过头看了看江盈科,“要不就请江贤弟退居回乡,隐读一年?” “景玉兄,这可……” 江盈科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变成彩头了,焦急之下,不由得喊了起来,然而,卢璥冰冷的眼眸扫过来,将他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 “这个大可不必,在下可没有断人前程的毛病!” 李步蟾游目往室内一看,目光停在夏文升的棋枰之上,眼睛一亮。 棋枰是楸枰,原本金黄的颜色,现在已呈暗黄,上面镶嵌的螺钿深沉如佛宝,断纹细密,宛若牛毛。 棋子更是了不得,黑子是蓝田玉,黑如碧海,白子是和田玉,白如羊脂,冬暖而夏凉,这是冷暖玉棋子,被夸为仙家之物,非人间凡品。 这副围棋,不是大明之物,而是大唐之风。 第124章 昙花 李步蟾嘴角一弯,好东西啊。 他与石安之都酷爱围棋,将这副围棋弄回去,可以博老头一笑。 “杜少陵有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就以这一枰围棋为袍,如何?” 夏文升脸色一变,这乡下竖子眼睛怎么如此毒辣,就看上这副围棋了? 这副围棋可不是玩物,而是唐代国手王积薪所用之棋,当年唐玄宗幸蜀途中,召王积薪下棋忘忧,御赐此棋。 到了大明,因为夏原吉理财有术,太宗听闻夏原吉喜爱围棋,便将此棋就赐予了他。 这副围棋一直被夏家视若拱璧,今日结社,夏文升就将其偷偷拿出来装杯,不想李步蟾眼毒,一眼就瞧上了这副围棋。 “负图兄?” 卢璥知道这副围棋的根底,这不是银钱的事情,不敢替夏文升做主,看了过来。 “就这么定了!” 不答应,那就是送给李步蟾说头,夏文升只得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先将此事敲定再说。 江盈科松了口气,只要自己不成为彩头就好。 既然决定比斗了,一堆人也没心思干别的事情了,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细节。 待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李步蟾更不多说,只是点点头,便抽身而去。 出到门口,李步蟾看到院内有三株老槐,盘踞如龙。 这三株周公之槐,据说是朱熹在祭拜贾谊之时亲手所植,此时还有几位士子从祠内出来,对着老槐躬身行礼,甚是虔诚。 李步蟾停步一笑,转身一看,卢璥与几人站在门口,“今日扰了诸位雅兴,做了恶客,小弟刚得了一联,以为赔罪。” 指着前方的老槐,李步蟾朗声道,“槐树无风自摇,恐怕木旁有鬼!” 言罢,他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这嚼蛆的酸丁!” 看着李步蟾张扬而去的背影,夏文升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墙上。 “不过衣冠枭獍耳,负图兄何必与之置气?” 谢树上来揽着夏文升的肩头,口出恶言相慰。 枭食母,獍食父,他以此语说李步蟾,显然是憎恶得紧了。 “景玉兄,景玉兄,想什么呢?” 一旁的卢璥有些发呆,谢树上前晃了晃,卢璥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讪讪一笑,“木斋兄,这竖子一张嘴着实锋利,临走了还给咱们出了道难题啊!” “难题,景玉兄说的是他那上联?” 听卢璥一说,原本漫不经心的他们,才发现确实棘手。 李步蟾这个上联,在联语中埋了两个坑,先是拆了“槐”字,借院中老槐,骂他们是鬼祟之辈,心怀鬼胎。 后又嵌入“无”和“有”一对反义词,说他们无中生有,无事生非。 对联之事,从来都是上联易出,下联难对,李步蟾这句联语极为应景,嬉笑怒骂,室内诸位才子,越想越是挠头,都觉难对。 众人冥思苦想,出了几对,都是摇头,不是不工整,音律不协,就是不应景,生搬硬砌。 卢璥看了看身边的江盈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拍拍手道,“诸位同好,那李氏子虽然年少,但绝非易与之辈,咱们万不可阴沟翻船,小弟这就回去跟家父禀报,跟他寻个万全之策,诸位也都回去早做准备,今日之社,就此散了!” 众人深以为然,就李步蟾的词锋,在场恐怕无人能敌,要说这般人物,为了区区县试而行攀附之举,实在是难以置信。 但事已至此,羞刀难入鞘,万事也要先做过一场再说。 一时之间,治安堂中的雅集星散,江盈科被扔在一边,无人理会,如同路人。 谢树轻叹一声,上来拍了拍茫然失措的江盈科,“江老弟,走!” 长沙城西,牌楼街。 此处背靠衡岳之余脉,面朝湘水之波澜,按照地理之说,是\"负阴抱阳\"之势,正合\"金带环腰\"之形,长沙府之进士,泰半出于此地。 牌楼街既是以牌楼为名,自然牌楼林立。 从街头到街尾,不知几十座各异的牌坊,或高或低,或新或旧,或简或繁,或石或玉,若是将这条街浓缩而观,就是一尊牌坊的盆景。 卢璥从这尊盆景中走过,走进一座宅邸。 宅邸大门前立着两块书丹的青石,顶部雕刻一管毛笔,下方是八角底座,厚重如史。 这是两块进士旗杆石,说明这座宅门之中,出过两位进士。 “少爷!” 门子见到卢璥,赶紧从门房出来出来行礼,卢璥昂着头问道,“老爷没有出门?” 他是随口一问,旁边的轿厅停放着一顶素色蓝呢轿,卢藏今日休沐,轿子既然在此,卢藏当是在家。 果然,门子恭声答道,“老爷在家,开福寺顺丰大师刚走不久,老爷想必在后院赏昙花。” 卢璥的鼻孔里嗯了一声,将折扇收起,进了前院。 迎面的影壁上,是琉璃烧制的家训,卢璥放慢脚步,对着影壁深躬一礼,再往里走。 “少爷!” “见过少爷!” 从前院到中院,再从旁边的月亮门到了后院,卢璥一路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点头。 穿过后院的花径,是半亩方塘凿就的小池,从伏龙山的地下引来活水,广植白莲,虽然还是四月,花期未至,但水面枝枝蔓蔓,已是满目苍翠。 卢璥无心赏莲,径直走到池心的爱莲亭,给亭中的老人请安。 卢藏负手看着眼前的昙花,头也不抬。 一几,一盆,一花。 檀木花几与紫砂花盆都是寻常,唯独所植之花为异品,是一株并蒂昙花。 昙花未开,两枚花苞大如鹅卵,形如吊钟,左侧之花赤如烈焰,右侧之花紫如青云,一花之上,披红戴紫,富贵逼人。 昙花寻常为白色,朱紫之色皆为罕见之异品,朱紫并蒂,更是闻所未闻,几可称为祥瑞,能长成这般模样,不知花了多少心力。 卢藏将一串佛珠小心地放到盆中,方才问道,“你不是去贾谊祠结社了么,怎么就回了?” 卢璥将事情向父亲说了一遍,“去年就是因为那安化知县,父亲大人大病了一场,那李氏子是安化县之假子,此次一定要让其灰头土脸,狼狈而归!” 第125章 输赢 去年大旱,长沙知府冯驯来岳麓书院与卢藏相商,卢藏正在拿捏之时,冯驯收到了安化知县的公文,让卢藏丢了大脸,在家中称病三月。 卢璥本以为卢藏会闻言欣喜,却只看到卢藏依然无言背立。 良久,方听到卢藏问道,“你们约斗三场?” “是。” “斗文,斗诗,斗书?” “是。” “你们三人,斗他一人?” “是。” 卢璥掩饰不住的得意,“儿子会尽邀书院这三道最强者,让那李氏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到卢藏幽幽地问道,“卢璥,我与你有何冤仇?” 卢璥一呆,“父亲大人,这话……” 卢藏接着问道,“卢璥,岳麓书院与你又有何冤仇?” 卢璥脸色发白,“没有没有,这是哪里话?” “既然无冤无仇……” 卢藏嚯地转身,盯着卢璥喝问,“那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岳麓书院?” 卢璥是卢藏的幼子,是他五十寿辰时所得,一向最为喜爱,现在卢藏看着卢璥,却是恶狠狠的,巴掌上青筋鼓起,随时可能抽过来。 “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啊?”卢璥哭丧着脸,一脸委屈。 卢藏巴掌都扬起了,看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又垂了下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我问你,岳麓书院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身份?那李氏子是来自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身份?” 卢璥一下就惊醒了。 岳麓书院名列天下四大书院,汇聚了楚南的读书种子,而约斗之人又是这些读书种子当中的翘楚。 李步蟾呢? 他就是一个来自安化县的小小少年,不说岳麓书院,长沙府学,连县学都没有读过。 “以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三名学生,约斗一名乡野少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卢藏看着儿子,恨声道,“你们就算是赢了,也是输了。反而言之,那李氏子即使输了,他也是赢了,他是虽败犹荣,而万一他要是侥幸赢了,岳麓书院的山门还要不要开了?我这个山长还要不要当了?” 卢藏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卢璥如梦方醒,大汗淋漓。 枉他自以为得计,原来只是踩着父亲和岳麓书院的名声,来为人家扬名? 难怪那李氏子随便他们拟订章程,他全盘接受,半点异议都不曾提出,想必当时他在内心狂笑? “再有,听那李氏子说的什么,白虎观!就你们一帮生员,竟然被他说成白虎观,他是谁?你们是谁?班固又是谁?” 卢藏一时心累。 在场的十多人,都是岳麓书院的精英学子,平日里都自命卧龙凤雏,现在不过是一个乡野少年小试牛刀,就现出了原形。 儒家在汉代有两次最重要的辩经,石渠阁辩经和白虎观辩经。 白虎观名为辩经,实为打压,为了争夺正统,所有大儒都赤膊上阵,打得不可开交,此次辩经由班固记录,写成《白虎通义》四卷,立下儒家正朔。 李步蟾扯着虎皮做大旗,一场小辈的游戏,被他冠以白虎观之名,往死里拔高,踩着岳麓书院学子,成就他之名声。 从此之后,坊间谁还会说什么安化县的假父假子,都只会津津乐道安化少年独挑岳麓书院了。 想到这里,卢藏倒是有些欣赏那李氏子了,明明是诋毁他名声的事情,却被他反掌之间,成了替其扬名之举。 到了这会儿,卢璥也是想清楚了,有些忐忑地问道,“父亲,要不要我去通知书院所有学生,明日齐聚正脉堂,来次内比?” “呵呵,还要大张旗鼓地内比?” 卢藏没好气地横了卢璥一眼,“你是嫌脸丢得还不够大?” 卢璥讪讪闭嘴。 “如今输是输定了的,就只能想法子,看怎么输得体面一点。” 卢藏眼睛一闭,转身对着那盆并蒂昙花,幽幽一叹,“那李氏子不是出了上联吗,我倒是有个下联。” “昙花少纵则逝,只缘日下多云。” “恩师,这一局却是承让了!” 冯驯信手将一颗白子扔进棋篓,呵呵一笑,眉宇之间甚是得意。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花甲老人,捋着颔下的三缕长髯,有些无奈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一条黑龙在白棋的重重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各种手段用尽,还是被束于屠龙台上,引颈就戮。 “该退让的时候没有退让,不该搏杀的时候,偏要奋起搏杀,安能不败!” 老人摇摇头,将棋子一颗颗拈起来,放进棋篓,打趣道,“老夫难得来一趟长沙,你却举起这么快的大刀来屠老师的大龙,有你这般做学生的么?” 老人名叫蒋冕,是三国蜀相蒋琬之后,是冯驯的座师。 去年,蒋冕继杨廷和之后成为内阁首辅,却是在两月之后,便上疏致仕,退居老家永州零陵。 蒋冕在退居零陵之后,不问世事,不见外人,闭门整理旧作,得诗词七百多篇而成《湘皋集》。 这几天他来长沙刻书,却正好被冯驯撞见,冯驯大喜过望,死活请到后衙,朝夕伺候了两天。 见蒋冕似乎想起了往事,有些意兴阑珊,冯驯起身给他续上茶,挑起话题道,“恩师有多久没回岳麓书院了,明日学生陪你故地重游如何?” “岳麓山?怕是四十年来未曾游了?” 蒋冕呵呵一笑,“当年在京城,与西涯兄对酒当歌,每唱必有岳麓山,如今西涯兄已然作古,我也垂垂老矣,只有岳麓山如故啊!” 西涯兄便是茶陵李东阳,他与蒋冕二人,在少年时都曾求学于岳麓书院,两人算是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两位学生了。 “恩师,岳麓山恐怕也不见得如故啊!” 冯驯嘴角挂着一丝讥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泉先生之岳麓山,比恩师之岳麓山,要低了十丈,如今之岳麓山,比二泉先生之岳麓山,低了不知百十丈也!” 蒙元末年,彭和尚为祸长沙府,岳麓书院一度荒废。 直到成化年间,长沙知府钱澍重建书院,恢复讲学,出了李东阳,十年后又出了蒋冕。 过二十年,李东阳的门生邵宝提学湖广,岳麓书院连续七人高中进士。 然则近十五年以来,岳麓书院非但不见进士,连举人都难得一见了。 第126章 气弱 “你个冯行健,就是喜欢故作惊人之语!” 蒋冕虚指着冯驯,展颜笑道,“岳麓山高不过百丈,被你一说,现在岂不成了一坑了?” “恩师可是冤枉我了,学生是最为实诚之人,这可不是我瞎说,现在岳麓书院都能与一乡间少年争雄了!” 岳麓书院与乡间少年,还争雄? 冯驯将李步蟾约斗之事细细一说,蒋冕倒是来了兴趣。 蒋冕曾任天官地官春官和内阁首辅,眼力自是非同寻常,“那李氏子甚是了得,杨相少年之时都未必能及,我楚地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杨相便是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人的牛批人物,冯驯心里一惊,不想蒋冕对李步蟾的评价如此之高,他压下惊诧,嘴里哈哈笑道,“恩师可曾听说,去年我长沙府买粮免税之事?” 蒋冕当时还在南归途中,但这个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他面露惊容,“莫非是他?” “然也!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哪怕时日已久,念到此句,冯驯尤自激动不已,拍着书桌道,“去年我专门问过安化县,他说这句就是出于李步蟾之手!” “有趣,这次长沙之行,倒是没有白来!” 蒋冕捋着长髯,目露异色,“我忆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忆我应如是,行健,明日陪我做大谢之游!” “四月十六日,天朗气清,正我辈论诗联句之时也。岳麓山上,赫曦台旁,笔削云麓,墨透湘江,同学翘首,静候君来。”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字是学的杨少师《韭花帖》,字字疏远,风神萧散,一副富贵闲人之态。 “少爷,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不咱不去了?” 斛伯很是担心,岳麓书院可不是村里私塾,本来就是汇聚了一府才俊,又优中选优,挑出三人与李步蟾争斗。 要是被他们打击得体无完肤,乱了方寸,影响到了之后的府试,那就亏大了。 “斛伯,退不得的。” 李步蟾摇摇头,目光冷然,斛伯虽然亲近,但毕竟身为仆役,有些东西看不明白。 或许江盈科的目标是自己,但卢璥那些人呢? 他们的目标,绝非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石安之。 自己区区乡野少年,有什么值得他们造谣呢? 泼粪,也要成本的,自己不值得他们花力气去挑粪。 这个世道讲究名声,一个坏名声,足矣在身前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里面灌满粪水,将其变成一个人际孤岛。 无论是为了石安之,还是为了自己,都必须去,必须迎头碰上去。 至于结果,欧阳先生曾经说过,穿鞋的杀手,和光脚的,价码是不一样的,户怕户啊? 李步蟾将书函挪开,下边还有一张,写的是一副对联。 “槐树无风自摇,恐怕木旁有鬼; 昙花少纵则逝,只缘日下多云。” 不得不说,岳麓书院毕竟是岳麓书院,果然有才,这副对联对得工整,精巧。 以昙花对槐树,将“昙”字拆成“日”和“云”,来对“槐”字的“木”和“鬼”,以“多少”对“有无”,无一处对仗不工,无一处平仄不协。 而且,自己骂他们犹如老槐,木旁有鬼,他们就反过来骂自己,昙花一现,少纵即逝。 少年少纵即逝,这是将自己比作方仲永了。 方仲永的昙花一现是因为贪财,自己的稍纵即逝则是因为心底多云阴黯,不阳光。 就对联本身来说,无可挑剔。 但读起来,下联的步调跟着上联走,总是气弱了。 尤其不妥的是,以昙花来对槐树,本身就有些问题。 槐树是周公之木,昙花却是佛家之花。 “昙花”是梵语“优昙钵花”之简称,典见《法华经》“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若是这个下联出自道德高僧之口,自然妥当贴切,但现在是出自儒家学院之口,却是牵强了。 要是有促狭的问一句,一个乡野少年,一个儒家学院,到底谁是儒门正宗,这让人情何以堪? 对方就这水平,自己又有何惧? 李步蟾突然想起那副王积薪的围棋,有些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要是自己真的将那副围棋赢了过来,那夏文升会不会被他爹给打死? 长沙多山。 湘江一水遥隔,以东有妙高峰、伏龙山、回龙山、昭山。以西有岳麓山、黑麋峰、谷山。 诸多山峰之中,岳麓山不以高称,不以险名,不以秀着,不以幽胜。 但不温不火的岳麓山,却最为有名。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岳麓书院,就是那仙。 四月十六日,天朗气清,确实是个好日子。 又是一艘渡船靠岸,不少青衿士子从船上下来,说说笑笑,往岳麓山而来。 更有一些士子,怕今日渡船不足,昨日便渡了湘水,在溁湾镇上呼朋唤友秉烛夜游,今日正好把臂同游。 李步蟾从船上下来,缀在人群之后,不急不慢地到了岳麓山下。 辰时刚至,岳麓山脚下便有人陆续聚集。 这些人或青衿,或襕衫,或骑马,或驾车,葛巾短衣者有之,峨冠博带者亦有之。 长沙府的读书人,只要能走动的,有闲的,都往岳麓山来了,兴高采烈。 他们在家里都闲得生疮了,有热闹可看,自是不容错过。 他们又都带着随从仆役,少者一二人,多者三四人,又有卖早点的、卖果子的、卖甜酒的小贩闻风而来,甚嚣尘上。 此时的岳麓山,只有山南一条道可以上山,两个人瞧着是岳麓书院的仆役,守在此处充当泊车小哥,虽然也是仆役,但言语有礼,举止有度,视之可亲。 “敢问这位公子,尊纪几人同行?” “谢公子,马车需停东侧,劳烦尊介移步!” “这位公子,今日马儿不能上山,将马予小人看管即可!” “……” 李步蟾拾级而上,打量这个时代的岳麓山。 今日他是单刀赴会,没有让斛伯跟着,张子云嚷嚷着要过来助拳,他也婉言谢绝了。 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将他牵扯进来,世界上什么都缺,但从来不缺不要脸的人。 第127章 爱晚 此时的岳麓山与后世不同,一条古道,上铺的青石板被踩得微凹,边角侧面的青苔犹如青钱。 触目所及,古木参天,林壑幽深,时而能见狐兔奔跑其间,山间飞流漱石,如鸣环玉。 抬目远眺,山顶还有一烽火台,山腰还有一旗卫军,不过今日书院早就有了关照,山腰的关卡暂时放开。 “咯啊……咯啊!” 高亢清越的鹤鸣,在清风中扶摇直上,欲遏行云。 李步蟾从山径转过来,便见到两只白鹤在一道清泉上徘徊,几声长鸣之后,蓦地穿林而出,盘旋晴空之上,蹁跹而去。 李步蟾也有些渴了,走了过去,从“白鹤”的石刻之下掬起两捧泉水喝下,甘冽如澧。 “昔人已乘白鹤去,此地空余白鹤泉。四十年不来,这白鹤不知还是昔年之白鹤否?” 两人从后面过来,一人幽幽叹息,将崔颢的诗句用在这里,意外地贴切。 李步蟾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是两个老人,说话的这个更老一些,须发十停白了八停。 见李步蟾回望过来,那老人对了一眼,微笑着跟他点点头,又抬步向前走去。 李步蟾起身,穿过自卑亭,跟在他们后面,山径狭窄,他也没有抄过去的意思。 山风轻拂,将前面的话语送到李步蟾的耳边,“那青风峡怎生多了一间亭子?” 随着那老人的手望去,右前方的一处,山谷横成三面,挤出一个小小的峡谷,这就是他口中的清风峡,峡底有一间新建的小亭,重檐八柱,琉璃碧瓦,攒尖宝顶,四角飞翘,在青山之间,甚是相得。 亭上匾额写着此亭的名字,红叶亭。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间亭子,他当然是知道的,或者说,后世的国人,不论是否来过岳麓山,大多都是知道的。 “这位小友,此亭以“红叶”二字为名,莫非有何不妥?” 那老人侧脸之间,正好看到李步蟾异样的微笑,和蔼地问道。 李步蟾上前行礼,笑道,“倒也没有不妥,只是在晚辈看来,同是小杜之诗,取“红叶”二字,莫如取“爱晚”二字。” “爱晚……红叶……” 老人咀嚼了一阵,旁边的老人插话道,“果然改得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红叶只是赏景,哪有爱晚来的意蕴悠长!” “哈哈,同样之事,不同之人视之,取法各有不同,方可见各家手段,小友慧眼!” 老人哈哈一笑,也不问姓名,信步前行。 出了清风峡,古木林中,藏有古刹。 老人站在寺门外,张目往里一看,却不进门,只是摇摇头道,“四十年前,这麓山寺尚有不少僧人驻锡,如今却是不闻禅唱了。” 后面那老人也是感慨颇多,“说起来,这麓山寺也是命运多舛,蒙元时付之一炬,国朝重修之后,红火不过几年,书院亦重修,麓山寺便日趋沉寂,如今诵经者只有寥寥五六人矣!” 这麓山寺是晋代的古寺,每次鼎革之时,便遭焚毁,唐末,北宋末,宋末,元末皆是如此,从无一次得免,之后明末,清末,抗倭次次不落,真是多灾多难。 寺中之物,遗存不多,只有禅院中的两株罗汉松与寺门口的一块石碑。 松为六朝所植,又名六朝松。 石碑为唐代李邕李北海所书《麓山寺碑》,由于墨拓太多,石碑已是有些斑驳了。 老人抚摸着石碑,看着老松叹道,“树尤如此,人何以堪?” 李步蟾没有去听老人的伤春悲秋,他见到这块石碑,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 这块碑高近一丈,宽过四尺,一千四百余字,书法笔力凝重雄健,气势纵横,如五岳之不可撼。 书法史上能与王羲之比肩的大神极少,李邕算是一个,董其昌称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能让董其昌那么骄傲的人心服口服,可见李邕之能。 后世这块碑被保存在湖大,密不示人,风化断裂不成样子,现在能够如此完整地置于眼前,李步蟾见猎心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凌空钩摩起来。 老人叹息之后,正准备转身上山,却见李步蟾在指指点点,便出言提醒道,“小友,若是想去赫曦台观文比,便不能临碑了!” 李步蟾被他惊醒,有些恋恋不舍,不过正事要紧,碑帖随时都可以来的。 他还是缀在老人后头,老人见他一步三回头,笑问道,“小友如此喜爱此碑?” 李步蟾强自把头拧过来,“晚辈固然喜爱此碑,但更喜爱的,却是李北海的另外一宗本事。” 老人回头“哦”了一声,李步蟾肃然道,“李北海生财的本事,晚辈实在是喜爱得紧,可惜学不到手啊!” 两位老人相顾愕然,突然又拍手大笑。 李邕的书法当然还比不上王羲之,但他靠书法赚钱的本事则远在王羲之之上,两千年下来,吊打所有书家。 李邕官居北海太守,在当时就很有名气,像李白这样的都跑过去围观,绝对的顶流。 有了名气,书法自然值钱,据说要请他写字,动辄要数万金。 李邕尤其擅长撰写碑石记文,他这辈子一共书写了八百多通碑版,而且他书碑还有一宗特色,不但亲自撰写碑文,还亲自镌刻碑刻。 一条河从上游到下游,所有的钱都被他一人赚完了,毛都不给别人剩下。 就《麓山寺碑》这样的鸿篇巨制,文章是他撰的,书法是他写的,石碑还是他刻的,可见当时的麓山寺之兴旺。 不兴旺的话,哪里敢去给李北海下订单! 一个小笑话下来,亲近了不少。 三人谈笑之间,眼前一畅,一方高台凌于山巅,赫曦台到了。 李步蟾拱手道,“两位长者敬请先行,晚辈在此等候一个朋友。” 两位老人含笑先行,待他们过去之后,李步蟾再整整头巾,过去另一边,站在一株老松之下。 这座高台光秃秃的,简朴之极,素静之极。 此台名声不显,但对于岳麓书院而言,却是一方圣地。 当年朱熹访岳麓书院,与山长张栻论学,抵足而眠,于清晨之时,二人携手登山,于此地同观日出。 时间长了,张栻便将此山顶观日之处,命名为“赫曦”。 张栻命名,朱熹则为之题诗。 “偶泛长沙渚,振衣湘山岑。 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 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 卢璥将比斗之地约在赫曦台,可见重视。 第127章 爱晚 此时的岳麓山与后世不同,一条古道,上铺的青石板被踩得微凹,边角侧面的青苔犹如青钱。 触目所及,古木参天,林壑幽深,时而能见狐兔奔跑其间,山间飞流漱石,如鸣环玉。 抬目远眺,山顶还有一烽火台,山腰还有一旗卫军,不过今日书院早就有了关照,山腰的关卡暂时放开。 “咯啊……咯啊!” 高亢清越的鹤鸣,在清风中扶摇直上,欲遏行云。 李步蟾从山径转过来,便见到两只白鹤在一道清泉上徘徊,几声长鸣之后,蓦地穿林而出,盘旋晴空之上,蹁跹而去。 李步蟾也有些渴了,走了过去,从“白鹤”的石刻之下掬起两捧泉水喝下,甘冽如澧。 “昔人已乘白鹤去,此地空余白鹤泉。四十年不来,这白鹤不知还是昔年之白鹤否?” 两人从后面过来,一人幽幽叹息,将崔颢的诗句用在这里,意外地贴切。 李步蟾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是两个老人,说话的这个更老一些,须发十停白了八停。 见李步蟾回望过来,那老人对了一眼,微笑着跟他点点头,又抬步向前走去。 李步蟾起身,穿过自卑亭,跟在他们后面,山径狭窄,他也没有抄过去的意思。 山风轻拂,将前面的话语送到李步蟾的耳边,“那青风峡怎生多了一间亭子?” 随着那老人的手望去,右前方的一处,山谷横成三面,挤出一个小小的峡谷,这就是他口中的清风峡,峡底有一间新建的小亭,重檐八柱,琉璃碧瓦,攒尖宝顶,四角飞翘,在青山之间,甚是相得。 亭上匾额写着此亭的名字,红叶亭。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间亭子,他当然是知道的,或者说,后世的国人,不论是否来过岳麓山,大多都是知道的。 “这位小友,此亭以“红叶”二字为名,莫非有何不妥?” 那老人侧脸之间,正好看到李步蟾异样的微笑,和蔼地问道。 李步蟾上前行礼,笑道,“倒也没有不妥,只是在晚辈看来,同是小杜之诗,取“红叶”二字,莫如取“爱晚”二字。” “爱晚……红叶……” 老人咀嚼了一阵,旁边的老人插话道,“果然改得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红叶只是赏景,哪有爱晚来的意蕴悠长!” “哈哈,同样之事,不同之人视之,取法各有不同,方可见各家手段,小友慧眼!” 老人哈哈一笑,也不问姓名,信步前行。 出了清风峡,古木林中,藏有古刹。 老人站在寺门外,张目往里一看,却不进门,只是摇摇头道,“四十年前,这麓山寺尚有不少僧人驻锡,如今却是不闻禅唱了。” 后面那老人也是感慨颇多,“说起来,这麓山寺也是命运多舛,蒙元时付之一炬,国朝重修之后,红火不过几年,书院亦重修,麓山寺便日趋沉寂,如今诵经者只有寥寥五六人矣!” 这麓山寺是晋代的古寺,每次鼎革之时,便遭焚毁,唐末,北宋末,宋末,元末皆是如此,从无一次得免,之后明末,清末,抗倭次次不落,真是多灾多难。 寺中之物,遗存不多,只有禅院中的两株罗汉松与寺门口的一块石碑。 松为六朝所植,又名六朝松。 石碑为唐代李邕李北海所书《麓山寺碑》,由于墨拓太多,石碑已是有些斑驳了。 老人抚摸着石碑,看着老松叹道,“树尤如此,人何以堪?” 李步蟾没有去听老人的伤春悲秋,他见到这块石碑,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 这块碑高近一丈,宽过四尺,一千四百余字,书法笔力凝重雄健,气势纵横,如五岳之不可撼。 书法史上能与王羲之比肩的大神极少,李邕算是一个,董其昌称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能让董其昌那么骄傲的人心服口服,可见李邕之能。 后世这块碑被保存在湖大,密不示人,风化断裂不成样子,现在能够如此完整地置于眼前,李步蟾见猎心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凌空钩摩起来。 老人叹息之后,正准备转身上山,却见李步蟾在指指点点,便出言提醒道,“小友,若是想去赫曦台观文比,便不能临碑了!” 李步蟾被他惊醒,有些恋恋不舍,不过正事要紧,碑帖随时都可以来的。 他还是缀在老人后头,老人见他一步三回头,笑问道,“小友如此喜爱此碑?” 李步蟾强自把头拧过来,“晚辈固然喜爱此碑,但更喜爱的,却是李北海的另外一宗本事。” 老人回头“哦”了一声,李步蟾肃然道,“李北海生财的本事,晚辈实在是喜爱得紧,可惜学不到手啊!” 两位老人相顾愕然,突然又拍手大笑。 李邕的书法当然还比不上王羲之,但他靠书法赚钱的本事则远在王羲之之上,两千年下来,吊打所有书家。 李邕官居北海太守,在当时就很有名气,像李白这样的都跑过去围观,绝对的顶流。 有了名气,书法自然值钱,据说要请他写字,动辄要数万金。 李邕尤其擅长撰写碑石记文,他这辈子一共书写了八百多通碑版,而且他书碑还有一宗特色,不但亲自撰写碑文,还亲自镌刻碑刻。 一条河从上游到下游,所有的钱都被他一人赚完了,毛都不给别人剩下。 就《麓山寺碑》这样的鸿篇巨制,文章是他撰的,书法是他写的,石碑还是他刻的,可见当时的麓山寺之兴旺。 不兴旺的话,哪里敢去给李北海下订单! 一个小笑话下来,亲近了不少。 三人谈笑之间,眼前一畅,一方高台凌于山巅,赫曦台到了。 李步蟾拱手道,“两位长者敬请先行,晚辈在此等候一个朋友。” 两位老人含笑先行,待他们过去之后,李步蟾再整整头巾,过去另一边,站在一株老松之下。 这座高台光秃秃的,简朴之极,素静之极。 此台名声不显,但对于岳麓书院而言,却是一方圣地。 当年朱熹访岳麓书院,与山长张栻论学,抵足而眠,于清晨之时,二人携手登山,于此地同观日出。 时间长了,张栻便将此山顶观日之处,命名为“赫曦”。 张栻命名,朱熹则为之题诗。 “偶泛长沙渚,振衣湘山岑。 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 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 卢璥将比斗之地约在赫曦台,可见重视。 第128章 赫曦 “走走走,去五大夫处!” 两个士子携手朝老松而来,到了才看到松下的李步蟾,犹豫了一下,便跟李步蟾打了个招呼,问道,“这位兄台有礼!我兄弟二人喜爱此松,能否……” 李步蟾看了看他们,心里一乐。 这两位喜欢这株老松,还搬运了泰山的五大夫过来,放在后世,这就是两位占座的,却是被自己先行一步给占了。 李步蟾忍着笑,往旁边走了两步,“五大夫亭亭如盖,如此可好?” 那两人一喜,对李步蟾拱拱手,“多谢仁兄!” 李步蟾也拱手回礼,那两人有些话唠,过得片刻,一人便与李步蟾搭讪道,“在下善化柳岩,表字如是,这位是我的好友钱意,表字我闻,见过兄台。” 柳岩,柳如是?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天雷滚滚,“见过二位兄台,在下安化李步蟾,还未取表字,称呼小弟步蟾即可。” “安化?李步蟾?” 柳岩咧嘴一笑,“这倒是巧了,跟那李氏子同名不说,还是同籍……” 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声音也越来越低。 钱意轻轻地拉了一下柳岩的衣襟,李步蟾笑道,“二位兄台有事,尽管自便。” 二人脸色微红,不再说话,微微点头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李步蟾有些哑然失笑,这二位仁兄他还有点印象,当年与石安之到天心阁挣盘缠,就曾打过照面。 那柳如是还有一个外号,叫“小放翁”来着,待会儿不知他会不会出战? 远远的,冯驯看了眼孤立松下的李步蟾,“恩师,此子如何?” 蒋冕想了想,缓慢地说道,“楚之良才。” 冯驯悚然一惊,他也挺喜爱这个小小少年,却没想到蒋冕对李步蟾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凤雏?” 蒋冕呵呵一笑,似有深意,“在山径之中,我的评价尚是司马之牛,晚行十步之后,方得此评。” 不怪冯驯惊愕,实在是蒋冕的评价太过惊人。 “楚之良才”,是诸葛亮对庞统的评价,他向刘备推荐庞统,“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而“角利”是王安石的话,他说司马光像头牛,“君实牛也,然角太利”。 李步蟾才思敏捷,锋芒毕露,蒋冕本以为是执拗不屈的司马光,然而到赫曦台,以借口晚行十步,又让蒋冕改变了看法。 冯驯耐人寻味地问道,“恩师,你觉得此子认出我二人身份否?” 蒋冕淡淡一笑,“认出与否,又有何干?” 冯驯怔了一下,展颜一笑,“还是恩师看得透彻,学生有些落了下乘了。” 接着他又扼腕叹息一句,“可惜,被庐陵毛东塘捷足先登了。” 无论李步蟾是否看出二人的身份,他能晚行,不与二人同步上台,便值得嘉许。 若是李步蟾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狐假虎威,光明磊落。 若是他没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牵连旁人,宅心仁厚,心细如发。 渐渐地,赫曦台上人就多了,冯驯取出一顶东坡笠戴在头上,遮住自己大半脸面。 蒋冕倒是不用,他久居朝堂,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 “立成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原来是景行兄,自衡州一别,不意四五月矣,等会同去白沙阁饮茶!” “两位老兄,有美事别忘了小弟啊!” “呦,忘筌老弟,同去同去!” “……” 高台之上,乌杂杂的声音卷成声浪,将周边松柏丛荫中的鸟雀惊得“扑棱棱”地乱飞。 说来说去,开始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正题之上。 “岳麓山上,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据说,今日是安化一生员与书院对垒?” “嗨,哪里是什么生员,就是一小小少年,过几天还要参加府考来着!” “景行兄,这有些不着边际,府考少年,与岳麓书院对垒,早上喝了多少?” “是啊,我听说的是安化知县石公的假子,不过却是如我等一般,穿着襕衫!” “静庵兄此言差矣,此子我倒是见过,人才寻常,穿的也是寻常布衫。” “……” 到处神侃,终于有人道,“不用猜了,卢山长来了,嗯,柳教授也来了!” 一行人从山径上来。 有眼快的,看到这行人当中,领头的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卢藏,旁边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后面跟着府学训导与书院的几位讲席,再后面跟着的,便是书院的几位生员。 几个书院的仆役跟在他们后面,抬着两张书桌,又有一个仆役背着书箱,里面放的是笔墨纸砚。 卢藏一行人来到台上,张目一望,人群中不少熟识,纷纷见礼叙话。 几个仆役跟上来,将桌椅摆放在树荫之下,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看着他们的布置,台上有的人目露异样,两张书桌应该是各放一侧,呈分庭抗礼之状,仆役却将其并在一起,又将唯一的一张椅子放在书桌前面。 李步蟾也是眉头一皱,说好的文斗呢,怎么只有一套桌椅? “咳咳!” 卢藏跟身前的人寒暄了两句,清咳两声,排开人群,站到前方,微笑不语。 待下面清静了,卢藏扬声道,“今日长沙府诸贤,士林俊彦,会集此赫曦之台,书院与有荣焉!”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卢藏话风一转,“自今年以来,书院重修礼门,又在清风峡新建红叶之亭,如此一来,便缺了两事,一来书院礼门缺了楹联,二来红叶亭缺了记文。” 台上众人一静,正题来了! 果然,卢藏高声笑道,“正在老夫挠头之际,听闻安化神童李生来了府城,老友夏孝廉便着人相邀,许以围棋一枰,向其邀文。” 一个与夏文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出来,向周围拱拱手,夏文升站在身后,面无表情。 周围响起了窃窃之声,李步蟾也是一怔,画风不对。 卢藏请柳安如上来,“诸位或许对李生之名少有耳闻,那就请府学柳教授为诸位分说一二。” 第128章 赫曦 “走走走,去五大夫处!” 两个士子携手朝老松而来,到了才看到松下的李步蟾,犹豫了一下,便跟李步蟾打了个招呼,问道,“这位兄台有礼!我兄弟二人喜爱此松,能否……” 李步蟾看了看他们,心里一乐。 这两位喜欢这株老松,还搬运了泰山的五大夫过来,放在后世,这就是两位占座的,却是被自己先行一步给占了。 李步蟾忍着笑,往旁边走了两步,“五大夫亭亭如盖,如此可好?” 那两人一喜,对李步蟾拱拱手,“多谢仁兄!” 李步蟾也拱手回礼,那两人有些话唠,过得片刻,一人便与李步蟾搭讪道,“在下善化柳岩,表字如是,这位是我的好友钱意,表字我闻,见过兄台。” 柳岩,柳如是?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天雷滚滚,“见过二位兄台,在下安化李步蟾,还未取表字,称呼小弟步蟾即可。” “安化?李步蟾?” 柳岩咧嘴一笑,“这倒是巧了,跟那李氏子同名不说,还是同籍……” 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声音也越来越低。 钱意轻轻地拉了一下柳岩的衣襟,李步蟾笑道,“二位兄台有事,尽管自便。” 二人脸色微红,不再说话,微微点头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李步蟾有些哑然失笑,这二位仁兄他还有点印象,当年与石安之到天心阁挣盘缠,就曾打过照面。 那柳如是还有一个外号,叫“小放翁”来着,待会儿不知他会不会出战? 远远的,冯驯看了眼孤立松下的李步蟾,“恩师,此子如何?” 蒋冕想了想,缓慢地说道,“楚之良才。” 冯驯悚然一惊,他也挺喜爱这个小小少年,却没想到蒋冕对李步蟾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凤雏?” 蒋冕呵呵一笑,似有深意,“在山径之中,我的评价尚是司马之牛,晚行十步之后,方得此评。” 不怪冯驯惊愕,实在是蒋冕的评价太过惊人。 “楚之良才”,是诸葛亮对庞统的评价,他向刘备推荐庞统,“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而“角利”是王安石的话,他说司马光像头牛,“君实牛也,然角太利”。 李步蟾才思敏捷,锋芒毕露,蒋冕本以为是执拗不屈的司马光,然而到赫曦台,以借口晚行十步,又让蒋冕改变了看法。 冯驯耐人寻味地问道,“恩师,你觉得此子认出我二人身份否?” 蒋冕淡淡一笑,“认出与否,又有何干?” 冯驯怔了一下,展颜一笑,“还是恩师看得透彻,学生有些落了下乘了。” 接着他又扼腕叹息一句,“可惜,被庐陵毛东塘捷足先登了。” 无论李步蟾是否看出二人的身份,他能晚行,不与二人同步上台,便值得嘉许。 若是李步蟾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狐假虎威,光明磊落。 若是他没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牵连旁人,宅心仁厚,心细如发。 渐渐地,赫曦台上人就多了,冯驯取出一顶东坡笠戴在头上,遮住自己大半脸面。 蒋冕倒是不用,他久居朝堂,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 “立成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原来是景行兄,自衡州一别,不意四五月矣,等会同去白沙阁饮茶!” “两位老兄,有美事别忘了小弟啊!” “呦,忘筌老弟,同去同去!” “……” 高台之上,乌杂杂的声音卷成声浪,将周边松柏丛荫中的鸟雀惊得“扑棱棱”地乱飞。 说来说去,开始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正题之上。 “岳麓山上,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据说,今日是安化一生员与书院对垒?” “嗨,哪里是什么生员,就是一小小少年,过几天还要参加府考来着!” “景行兄,这有些不着边际,府考少年,与岳麓书院对垒,早上喝了多少?” “是啊,我听说的是安化知县石公的假子,不过却是如我等一般,穿着襕衫!” “静庵兄此言差矣,此子我倒是见过,人才寻常,穿的也是寻常布衫。” “……” 到处神侃,终于有人道,“不用猜了,卢山长来了,嗯,柳教授也来了!” 一行人从山径上来。 有眼快的,看到这行人当中,领头的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卢藏,旁边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后面跟着府学训导与书院的几位讲席,再后面跟着的,便是书院的几位生员。 几个书院的仆役跟在他们后面,抬着两张书桌,又有一个仆役背着书箱,里面放的是笔墨纸砚。 卢藏一行人来到台上,张目一望,人群中不少熟识,纷纷见礼叙话。 几个仆役跟上来,将桌椅摆放在树荫之下,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看着他们的布置,台上有的人目露异样,两张书桌应该是各放一侧,呈分庭抗礼之状,仆役却将其并在一起,又将唯一的一张椅子放在书桌前面。 李步蟾也是眉头一皱,说好的文斗呢,怎么只有一套桌椅? “咳咳!” 卢藏跟身前的人寒暄了两句,清咳两声,排开人群,站到前方,微笑不语。 待下面清静了,卢藏扬声道,“今日长沙府诸贤,士林俊彦,会集此赫曦之台,书院与有荣焉!”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卢藏话风一转,“自今年以来,书院重修礼门,又在清风峡新建红叶之亭,如此一来,便缺了两事,一来书院礼门缺了楹联,二来红叶亭缺了记文。” 台上众人一静,正题来了! 果然,卢藏高声笑道,“正在老夫挠头之际,听闻安化神童李生来了府城,老友夏孝廉便着人相邀,许以围棋一枰,向其邀文。” 一个与夏文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出来,向周围拱拱手,夏文升站在身后,面无表情。 周围响起了窃窃之声,李步蟾也是一怔,画风不对。 卢藏请柳安如上来,“诸位或许对李生之名少有耳闻,那就请府学柳教授为诸位分说一二。” 第129章 遁甲 柳安如微微一笑,向李步蟾这边看了过来,“诸位常于天心阁诗词唱和,也常惊叹天心阁上楹联气魄雄强,许为二十年来长沙府第一,那么,诸位知道天心阁之联,出自何人之手?” 他伸手一指,无数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不错,就是这位李步蟾,当时是嘉靖元年,天心阁刚成,诸位眼前的小少年还只是九岁小童,便能吞吐山河,书写雄联。” 在众目睽睽之下,柳安如抚掌笑道,“当年西涯先生三岁能作大字,天下以神童目之,不意今日我长沙府又出神童,来岳麓之山,赫曦之台,继往圣之绝学,承先贤之妙旨,我儒林又添佳话也!” 李东阳于正统十二年出生,在景泰元年,李东阳在三岁之时,便能作径尺大的书法,一时被称为神童,景帝听闻之后,下召验试,果真不虚,大喜之下,并赐李东阳菓钞。 景泰三年,景帝又召请六岁的李东阳讲读《尚书》大义,神童之名,天下皆知。 听得卢藏与柳安如一唱一和,旁边的目光多有艳羡者,李步蟾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毛发微竖,满是警惕。 捧杀之术,当谁不知道呢? 有人在人群中道,“卢山长,这么说来,今日没有文斗?” 这话问得好,在场这么多人,都是听说文斗而来,若是只为了区区乡野少年,谁有那闲心过来,去勾栏听曲不行么? 卢藏转头一看,是长沙县举人钟诚,摆手否认道,“原来是钟孝廉,不知你是从何听来的文斗之说,今日却是没有文斗,只有文会。” 他看向李步蟾,诚恳地道,“吾岳麓一脉,自朱张会讲以来,以明道正学为宗,以济世致用为务。在下忝为山长,正宜效先贤遗风,不让遗珠于野。” 他顿了一顿,“听闻李生之能,卢某愿以山长之名,邀李生入书院读书,助其一日千里,早日成才。 今日这赫曦台上,名儒荟萃,若是李生之文章书法能刊于书院礼门,则书院许以食宿,畴以廪饩。” 卢藏看着李步蟾,两人的目光凌空相撞,“李生,可否?” 人群中,冯驯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或许有的人因为没看成热闹,有些兴味索然,他们二人却是更有兴趣了。 卢藏这老东西还真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今日的手段耍得不错,那李氏子该如何破局呢? 李步蟾倚松而立,如同外人。 对于卢藏的手段,这下他是彻底看清楚了,就是挂免战牌,避战。 在比斗之中,避战的手段有很多,最常见的,是尿遁和病遁。 卢藏这一招,在技术层面已经远远超出,化被动为主动,算得上是奇门遁甲了。 对于文斗之事,卢藏避重就轻,上来就是捧上层楼,接着就是上房抽梯。 将李步蟾捧高之后,以爱才之名,特招李步蟾为书院的学生,一举将敌我矛盾,化为内部矛盾。 若是李步蟾文章低劣,那是李步蟾自己从高楼摔下,以脸着地。 若是李步蟾文章高妙,那是卢山长慧眼识珠,还能落个美名。 至于李步蟾不配合,卢藏是不怕的。 一来所谓的文斗,只是口头之约,彼此之间并未签署契约,也并未有见证。 二来卢藏给出的诱惑委实不小,除了原本许出的围棋,还有岳麓书院学生的身份。 而且,岳麓书院的廪饩,比府学廪生的廪米还高,一年足足有十两银子。 这一手老辣圆滑,李步蟾也不得不佩服。 两人对视良久,李步蟾突然展颜一笑,走了出来,团团一转,对台上人群作揖行礼,“安化李步蟾,向各位前辈学习!” 他转身又对柳安如行礼道,“步蟾见过先生,三年未见,先生之风,依旧山高水长。” 柳安如笑呵呵地摆摆手,心里却是暗骂一声,这小混蛋皮里阳秋,不是好东西。 李步蟾再度转身,对卢藏拱手行礼,“小子见过勿用先生!” “果然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卢藏欣赏地打量了一下,和煦地笑道,“要不,我们现在开始?” “不急不急!” 李步蟾摆摆手,笑道,“承蒙先生青眼错爱,愿意破格收录小子于门墙,但先生可以高风,小子不能不识趣,为小子一己之私,怎能让先生背负破坏院规之名呢?” 卢藏眼角一缩,此子不为利诱,还会扯虎皮做大旗,倒是有些棘手了。 大明的书院,不是宋代之书院,并未延续“三舍法”或“五舍法”,而是半官半民,一切为了科举,为了科举的一切。 岳麓书院的学子,分为两类。 一种是官费生,这是由长沙府和湖广提学推荐的廪生,享受书院提供的“廪饩”,书院学田不多,官府拨款也有限,这类官费生数量是很少的。 数量多的是自费生,这些是通过了岳麓书院考核的学子,可以自费入院读书。 这些人不只是长沙府的士子,也有他府之人,像蒋冕就是永州府人氏,即使如此,两类学生加起来,也不过百八十人,真正是潇湘之精华所在。 想要进岳麓书院,秀才是起码的门槛,院志院规都明确写着,“非生员不得入书院肄业”。 李步蟾既不是秀才,又没经过书院考核,怎么就能入书院读书了,怎么就能享受书院津贴了? 这些年经卢藏特招入院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书院的监院都没说过院规,却在陡然间被李步蟾说出来了。 “步蟾有心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招你入书院,是我向卢山长提出的。” 卢藏对柳安如眨了一下眼睛,柳安如会意哈哈一笑,接过话茬,“书院院规森严,但府学为国举才,是有荐举之权的。” 卢藏暗自松了口气,李步蟾却是想骂娘了,哪儿哪儿都有这柳安如,做教授的就不能做个人吗? “多谢柳教授青眼,然则岳麓书院文华炳焕,道统昭彰,小子义理未通,学术不明,实在不敢列位其上……” 李步蟾看着卢藏,沉吟道,“不如这样,文章一项,对联一项,书法一项,若是小子之作差堪入目,山长便一项赐银百两,如何?” 书院的津贴不多,还掌握在卢藏手里,李步蟾兴趣不大,必须换成够诱惑的,就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拉不拉得下脸,来讨价还价。 第129章 遁甲 柳安如微微一笑,向李步蟾这边看了过来,“诸位常于天心阁诗词唱和,也常惊叹天心阁上楹联气魄雄强,许为二十年来长沙府第一,那么,诸位知道天心阁之联,出自何人之手?” 他伸手一指,无数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不错,就是这位李步蟾,当时是嘉靖元年,天心阁刚成,诸位眼前的小少年还只是九岁小童,便能吞吐山河,书写雄联。” 在众目睽睽之下,柳安如抚掌笑道,“当年西涯先生三岁能作大字,天下以神童目之,不意今日我长沙府又出神童,来岳麓之山,赫曦之台,继往圣之绝学,承先贤之妙旨,我儒林又添佳话也!” 李东阳于正统十二年出生,在景泰元年,李东阳在三岁之时,便能作径尺大的书法,一时被称为神童,景帝听闻之后,下召验试,果真不虚,大喜之下,并赐李东阳菓钞。 景泰三年,景帝又召请六岁的李东阳讲读《尚书》大义,神童之名,天下皆知。 听得卢藏与柳安如一唱一和,旁边的目光多有艳羡者,李步蟾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毛发微竖,满是警惕。 捧杀之术,当谁不知道呢? 有人在人群中道,“卢山长,这么说来,今日没有文斗?” 这话问得好,在场这么多人,都是听说文斗而来,若是只为了区区乡野少年,谁有那闲心过来,去勾栏听曲不行么? 卢藏转头一看,是长沙县举人钟诚,摆手否认道,“原来是钟孝廉,不知你是从何听来的文斗之说,今日却是没有文斗,只有文会。” 他看向李步蟾,诚恳地道,“吾岳麓一脉,自朱张会讲以来,以明道正学为宗,以济世致用为务。在下忝为山长,正宜效先贤遗风,不让遗珠于野。” 他顿了一顿,“听闻李生之能,卢某愿以山长之名,邀李生入书院读书,助其一日千里,早日成才。 今日这赫曦台上,名儒荟萃,若是李生之文章书法能刊于书院礼门,则书院许以食宿,畴以廪饩。” 卢藏看着李步蟾,两人的目光凌空相撞,“李生,可否?” 人群中,冯驯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或许有的人因为没看成热闹,有些兴味索然,他们二人却是更有兴趣了。 卢藏这老东西还真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今日的手段耍得不错,那李氏子该如何破局呢? 李步蟾倚松而立,如同外人。 对于卢藏的手段,这下他是彻底看清楚了,就是挂免战牌,避战。 在比斗之中,避战的手段有很多,最常见的,是尿遁和病遁。 卢藏这一招,在技术层面已经远远超出,化被动为主动,算得上是奇门遁甲了。 对于文斗之事,卢藏避重就轻,上来就是捧上层楼,接着就是上房抽梯。 将李步蟾捧高之后,以爱才之名,特招李步蟾为书院的学生,一举将敌我矛盾,化为内部矛盾。 若是李步蟾文章低劣,那是李步蟾自己从高楼摔下,以脸着地。 若是李步蟾文章高妙,那是卢山长慧眼识珠,还能落个美名。 至于李步蟾不配合,卢藏是不怕的。 一来所谓的文斗,只是口头之约,彼此之间并未签署契约,也并未有见证。 二来卢藏给出的诱惑委实不小,除了原本许出的围棋,还有岳麓书院学生的身份。 而且,岳麓书院的廪饩,比府学廪生的廪米还高,一年足足有十两银子。 这一手老辣圆滑,李步蟾也不得不佩服。 两人对视良久,李步蟾突然展颜一笑,走了出来,团团一转,对台上人群作揖行礼,“安化李步蟾,向各位前辈学习!” 他转身又对柳安如行礼道,“步蟾见过先生,三年未见,先生之风,依旧山高水长。” 柳安如笑呵呵地摆摆手,心里却是暗骂一声,这小混蛋皮里阳秋,不是好东西。 李步蟾再度转身,对卢藏拱手行礼,“小子见过勿用先生!” “果然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卢藏欣赏地打量了一下,和煦地笑道,“要不,我们现在开始?” “不急不急!” 李步蟾摆摆手,笑道,“承蒙先生青眼错爱,愿意破格收录小子于门墙,但先生可以高风,小子不能不识趣,为小子一己之私,怎能让先生背负破坏院规之名呢?” 卢藏眼角一缩,此子不为利诱,还会扯虎皮做大旗,倒是有些棘手了。 大明的书院,不是宋代之书院,并未延续“三舍法”或“五舍法”,而是半官半民,一切为了科举,为了科举的一切。 岳麓书院的学子,分为两类。 一种是官费生,这是由长沙府和湖广提学推荐的廪生,享受书院提供的“廪饩”,书院学田不多,官府拨款也有限,这类官费生数量是很少的。 数量多的是自费生,这些是通过了岳麓书院考核的学子,可以自费入院读书。 这些人不只是长沙府的士子,也有他府之人,像蒋冕就是永州府人氏,即使如此,两类学生加起来,也不过百八十人,真正是潇湘之精华所在。 想要进岳麓书院,秀才是起码的门槛,院志院规都明确写着,“非生员不得入书院肄业”。 李步蟾既不是秀才,又没经过书院考核,怎么就能入书院读书了,怎么就能享受书院津贴了? 这些年经卢藏特招入院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书院的监院都没说过院规,却在陡然间被李步蟾说出来了。 “步蟾有心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招你入书院,是我向卢山长提出的。” 卢藏对柳安如眨了一下眼睛,柳安如会意哈哈一笑,接过话茬,“书院院规森严,但府学为国举才,是有荐举之权的。” 卢藏暗自松了口气,李步蟾却是想骂娘了,哪儿哪儿都有这柳安如,做教授的就不能做个人吗? “多谢柳教授青眼,然则岳麓书院文华炳焕,道统昭彰,小子义理未通,学术不明,实在不敢列位其上……” 李步蟾看着卢藏,沉吟道,“不如这样,文章一项,对联一项,书法一项,若是小子之作差堪入目,山长便一项赐银百两,如何?” 书院的津贴不多,还掌握在卢藏手里,李步蟾兴趣不大,必须换成够诱惑的,就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拉不拉得下脸,来讨价还价。 第130章 亭记 “善!便如你所说!” 果然,卢藏甩甩衣袖,懒得多说了。 今日为的是尽快体面了结事端,而非讨价还价,三百两银子,对于李步蟾来说是一笔巨款,对于卢藏来说,又算得什么了? 再说,想在岳麓山上,挟银而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刚才上山之时,想必李生已经看到了,在清风峡中新建之亭,名为红叶亭。” 卢藏大声道,“这第一题,便是以红叶亭作文,作一篇亭记。” 作一篇《红叶亭记》? 卢藏的话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 亭台楼阁,文人之胜。 见诸胜景,则以文记之。 亭有《醉翁亭记》,台有《凌虚台记》,楼有《岳阳楼记》,阁有《滕王阁序》,灿若明星,垂照千古。 不过,相较于台、楼、阁,亭记尤难。 亭极小,而必须以小见大。 亭极简,而必须以简见繁。 亭极浅,而必须以浅见深。 亭极凡,而必须以凡见不凡。 不经沧桑,不经捶打,没有阅历,没有哲思,是写不来亭记的。 自古名篇,冷泉亭、醉翁亭、喜雨亭、丰乐亭、放鹤亭、醒心亭、沧浪亭,哪篇不是宦海沉浮客,写在江湖夜雨十年灯之下? 十三岁的少年,从故纸中寻章雕句,作一篇八股文,或许可以,要写一篇深沉隽永的古文,还是亭记,确实太难了。 卢藏让仆役在书桌上点上一支香,笑问李步蟾,“台上连个座都没有,不敢劳人久候,咱们就以一炷香为限,如何?” “一炷香?” 李步蟾看了看台下,一双双的眼睛,有的戏谑,有的鄙夷,有的愤怒,有的无谓,也有关切的,那是同行上山的两位老人。 他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岳麓山下居住的蔡叔衡,也不知下次他还敢不敢为自己廪保。 李步蟾走到书桌前头,一伸手,将香掐灭,笑道,“区区一篇亭记,何须如此麻烦!” 他也懒得磨墨,抬手招过来一个仆役,“我读,你记,可否?” 岳麓书院的仆役当然是识文断字的,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卢藏,见卢藏微微颔首,他才铺纸磨墨。 一股磨香荡漾,李步蟾负着双手,站在原地,朗声吟诵。 “万山辐凑,一水碧潆,雉堞云罗,鳞原星布者,长沙也。城西北隅,云峰耸碧,白鹤澄空,丹溪倒影者,岳麓也。 缘是数里,穿绿荫,拂白石,禅房乍转,画槛微通,石碧一方,清风三面者,红叶亭也。 做亭者谁?岳麓书院也。 翠萝红枫,罗列于轩前;三坟五典,吟诵于溪畔。书院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 李步蟾信口成诵,惊落一地眼球。 “咝!” “噤声!” “……”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尊重文章,是深埋在骨髓的本能,李步蟾的开篇,着实不凡,值得他们洗耳恭听。 那仆役运笔如飞,开始还甚是工整,两行过后,便只能作草书了。 李步蟾停下来,等着仆役书写。 他虽然习练古文多时,自诩功夫不浅,但真要在一炷香之内,作出挑不出毛病的亭记,还是难为他了。 既然为难,那就搬运。 这篇是南皮张之洞的成名之作《半山亭记》,张香帅其时十一岁,被称为王勃之赋滕王阁。 咳咳,今年清明,李步蟾虚岁十三,十三岁抄袭十一岁的作业,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每当风清雨过,岩壑澄鲜,凭栏远眺,则有古树千红,澄潭一碧,落霞飞绮,凉月跳珠,此则红叶亭之大观也。 且夫画栏曲折,碧瓦参差,昭其洁也。烟光悒翠,竹影分青,昭其秀也。松床坐奕,筠簟眠琴,昭其趣也。分瓜请战,煮茗资谈,昭其事也……” 李步蟾言语铿锵,文章读来有如列锦,场上有的人不禁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手上的折扇有节奏地敲击着手掌,意态熏熏然,如饮老酒。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岳阳之楼,晴川之阁,不有范、崔之品题,则巍观杰构,沉沦于湖滨江渚矣。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为此亭也,则胜迹不令就荒,名花俱能见赏,凡夫出尘拔翠,必无沉滞而不彰矣。 不胜其佳,使花香山翠湮于野壑,不传于奕世,是贻林泉之愧也。故挥毫而记之,犹恐未能尽其致也。” 一篇八九百字的文章诵完,满台寂静。 这篇文章,不只是优美华丽,其中亭之于山,书院之于亭,长沙之于书院,亦寄予了“忧天下”“开太平”之志,写出了“吾道不孤”。 正在品味感慨,就听到李步蟾接着道,“嘉靖四年四月十六,安化十三岁李步蟾撰。” 众人如被雷亟,是啊,这样的文章,居然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之口! 说起来,十三岁,究竟是少年还是童子来着? 卢藏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 柳安如看过来,苦笑着摇摇头。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 卢藏走到书桌前,拿起仆役记下的文章,品读一阵,“如嚼幽兰,齿颊留香,真是好文章!” 再转头看着阳光下的少年郎,赞道,“真是好少年!” 李步蟾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八颗牙齿,“卢山长谬赞,那么,小子的这篇文章,还算过得去?” “那是自然,此间事了,老夫将亲自书碑刊石,立于亭下。” 卢藏将文稿卷起来,交给一旁的讲席,“接下来便是第二题,书院礼门联了。” 他拍拍手,上来几个仆役,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副卷轴,看卢藏点头示意,他们各自解下绶带,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垂示于台上。 每一个卷轴,都是一副对联。 “圣域修文,前有朱张讲坛,宋宗宸翰;名山汲古,上藏三坟五典,诸子百家。” “德冠生民,溯地辟天开,咸尊首出;道隆群圣,统金声玉振,共仰大成。” “一亭俯视群山,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两脚不离大道,站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 第130章 亭记 “善!便如你所说!” 果然,卢藏甩甩衣袖,懒得多说了。 今日为的是尽快体面了结事端,而非讨价还价,三百两银子,对于李步蟾来说是一笔巨款,对于卢藏来说,又算得什么了? 再说,想在岳麓山上,挟银而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刚才上山之时,想必李生已经看到了,在清风峡中新建之亭,名为红叶亭。” 卢藏大声道,“这第一题,便是以红叶亭作文,作一篇亭记。” 作一篇《红叶亭记》? 卢藏的话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 亭台楼阁,文人之胜。 见诸胜景,则以文记之。 亭有《醉翁亭记》,台有《凌虚台记》,楼有《岳阳楼记》,阁有《滕王阁序》,灿若明星,垂照千古。 不过,相较于台、楼、阁,亭记尤难。 亭极小,而必须以小见大。 亭极简,而必须以简见繁。 亭极浅,而必须以浅见深。 亭极凡,而必须以凡见不凡。 不经沧桑,不经捶打,没有阅历,没有哲思,是写不来亭记的。 自古名篇,冷泉亭、醉翁亭、喜雨亭、丰乐亭、放鹤亭、醒心亭、沧浪亭,哪篇不是宦海沉浮客,写在江湖夜雨十年灯之下? 十三岁的少年,从故纸中寻章雕句,作一篇八股文,或许可以,要写一篇深沉隽永的古文,还是亭记,确实太难了。 卢藏让仆役在书桌上点上一支香,笑问李步蟾,“台上连个座都没有,不敢劳人久候,咱们就以一炷香为限,如何?” “一炷香?” 李步蟾看了看台下,一双双的眼睛,有的戏谑,有的鄙夷,有的愤怒,有的无谓,也有关切的,那是同行上山的两位老人。 他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岳麓山下居住的蔡叔衡,也不知下次他还敢不敢为自己廪保。 李步蟾走到书桌前头,一伸手,将香掐灭,笑道,“区区一篇亭记,何须如此麻烦!” 他也懒得磨墨,抬手招过来一个仆役,“我读,你记,可否?” 岳麓书院的仆役当然是识文断字的,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卢藏,见卢藏微微颔首,他才铺纸磨墨。 一股磨香荡漾,李步蟾负着双手,站在原地,朗声吟诵。 “万山辐凑,一水碧潆,雉堞云罗,鳞原星布者,长沙也。城西北隅,云峰耸碧,白鹤澄空,丹溪倒影者,岳麓也。 缘是数里,穿绿荫,拂白石,禅房乍转,画槛微通,石碧一方,清风三面者,红叶亭也。 做亭者谁?岳麓书院也。 翠萝红枫,罗列于轩前;三坟五典,吟诵于溪畔。书院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 李步蟾信口成诵,惊落一地眼球。 “咝!” “噤声!” “……”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尊重文章,是深埋在骨髓的本能,李步蟾的开篇,着实不凡,值得他们洗耳恭听。 那仆役运笔如飞,开始还甚是工整,两行过后,便只能作草书了。 李步蟾停下来,等着仆役书写。 他虽然习练古文多时,自诩功夫不浅,但真要在一炷香之内,作出挑不出毛病的亭记,还是难为他了。 既然为难,那就搬运。 这篇是南皮张之洞的成名之作《半山亭记》,张香帅其时十一岁,被称为王勃之赋滕王阁。 咳咳,今年清明,李步蟾虚岁十三,十三岁抄袭十一岁的作业,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每当风清雨过,岩壑澄鲜,凭栏远眺,则有古树千红,澄潭一碧,落霞飞绮,凉月跳珠,此则红叶亭之大观也。 且夫画栏曲折,碧瓦参差,昭其洁也。烟光悒翠,竹影分青,昭其秀也。松床坐奕,筠簟眠琴,昭其趣也。分瓜请战,煮茗资谈,昭其事也……” 李步蟾言语铿锵,文章读来有如列锦,场上有的人不禁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手上的折扇有节奏地敲击着手掌,意态熏熏然,如饮老酒。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岳阳之楼,晴川之阁,不有范、崔之品题,则巍观杰构,沉沦于湖滨江渚矣。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为此亭也,则胜迹不令就荒,名花俱能见赏,凡夫出尘拔翠,必无沉滞而不彰矣。 不胜其佳,使花香山翠湮于野壑,不传于奕世,是贻林泉之愧也。故挥毫而记之,犹恐未能尽其致也。” 一篇八九百字的文章诵完,满台寂静。 这篇文章,不只是优美华丽,其中亭之于山,书院之于亭,长沙之于书院,亦寄予了“忧天下”“开太平”之志,写出了“吾道不孤”。 正在品味感慨,就听到李步蟾接着道,“嘉靖四年四月十六,安化十三岁李步蟾撰。” 众人如被雷亟,是啊,这样的文章,居然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之口! 说起来,十三岁,究竟是少年还是童子来着? 卢藏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 柳安如看过来,苦笑着摇摇头。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 卢藏走到书桌前,拿起仆役记下的文章,品读一阵,“如嚼幽兰,齿颊留香,真是好文章!” 再转头看着阳光下的少年郎,赞道,“真是好少年!” 李步蟾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八颗牙齿,“卢山长谬赞,那么,小子的这篇文章,还算过得去?” “那是自然,此间事了,老夫将亲自书碑刊石,立于亭下。” 卢藏将文稿卷起来,交给一旁的讲席,“接下来便是第二题,书院礼门联了。” 他拍拍手,上来几个仆役,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副卷轴,看卢藏点头示意,他们各自解下绶带,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垂示于台上。 每一个卷轴,都是一副对联。 “圣域修文,前有朱张讲坛,宋宗宸翰;名山汲古,上藏三坟五典,诸子百家。” “德冠生民,溯地辟天开,咸尊首出;道隆群圣,统金声玉振,共仰大成。” “一亭俯视群山,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两脚不离大道,站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 第131章 掷履 待众人看清了卷轴上的对联,卢藏上场介绍道,“这里的八幅对联,包含了书院的讲堂、御书楼、文庙、时务轩、濂溪祠、自卑亭各处,就缺门联。” 他伸手作邀,请李步蟾过来,“之前的天心阁联,卢某就见之心喜,李生较之当年,学问大进,必有名联于此名山也。” 台下不少人看着李步蟾,露出同情之色,李步蟾只是拱拱手,默然不语。 冯驯勃然变色,蒋冕则是面如止水,岳麓书院摊上这么个山长,难怪近二十年来,人才荒芜了。 卢藏出的这道题目,给李步蟾挖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巨坑。 比之红叶亭记,难度更是直上九重天。 岳麓书院是居天下四大书院,逾五百年,承朱张一脉,一直盛名不坠,给这样的地方撰联,还是大门联,非一代大儒不敢提笔。 卢藏先将书院各处楹联晒出来,这可都是当代名儒所撰,大门联作为书院门面,总不能为边边角角的楹联比下去,这就要李步蟾压过这些名儒手笔才行。 除此之外,卢藏又提及天心阁联,这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时过三年,水准总是要高出一线才对,若是水准大失,就难免会落人口实,当年那对联真是李步蟾那九龄童所作?莫不是石安之在捉刀? 卢藏这一手,极为阴险,用来对付一个小小少年,却是失了身份,没品没格,难怪引得场上多人侧目,连柳安如都目光闪烁,不经意间走到了台下。 “李生文思如此敏捷,堪比子建,红叶亭记洋洋洒洒,都不用焚香记时,七步而成,那对联寥寥数字,自然也是无需焚香了?” 卢藏似乎并未察觉到气氛变化,让仆役将卷轴收起,笑吟吟地看着李步蟾。 可惜的是,他没能从李步蟾脸上看到半分拘谨、紧张与慌乱,有的只有从容。 小小少年,竟然有大将风度。 “卢山长,小子刚才上山,看岳麓书院,似乎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淡然一问,卢藏一时没听清,“啊?” “岳麓书院,似乎是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再度问道。 卢藏这下听清楚了,“不错,有一道礼门,一道仪门。” 礼门,就是俗称的大门,仪门,就是俗称的二门。 “既然礼仪俱全,如何能只题一联,有礼无仪?” 李步蟾点点头,还是淡淡浅浅的笑,“今日小子适逢其会,不如就勉为其难,多撰一联,如何?” “轰!” 李步蟾这话,如同往茅坑里丢了一个核弹,非同凡响。 所有人都震晕了,眼神怪异地看着这娃,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撰一幅联已是天大的难事,你要撰上两幅,当这是过年逛庙会,买年画呐? 冯驯也是一惊,“恩师,这?” 蒋冕这时却是捋髯一笑,“本就是一场游戏,看着便是。” 卢藏看着李步蟾,老脸也是一红,他如何听不出李步蟾是在打他的脸,骂他有礼无仪? 面对这么一个少年,饶是卢藏人老成精,也是有些看不清了,打脸,是这么好打的么? 他沉吟一阵,沉声确认,“你真要在此同撰两联?” 面对这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看着那老脸上再也没有那副智珠在握的镇定,李步蟾嘴角的笑意化开了。 既然你要玩,那就玩大一点。 “这又何难?” 李步蟾仰天一笑,不去理会卢藏的问话,对着书桌旁的仆役大声吩咐道,“备纸,磨墨!” 仆役听命,将书桌移开,两人合作将纸展开,一张硕大的宣纸,如同一匹洁白的锦缎,纵向铺在地上,左右用两方镇纸压住,一人在前方抬着纸头,一人在后方卷着纸尾,甚是壮观。 “嚯!丈二匹!” 众人兴趣一下涨到了高点。 这张宣纸是特制的丈二金榜,长一丈二尺,宽四尺八寸,长合后世的三百六十七公分,宽合后世一百四十四公分,展开之后就是整匹布匹一般,被读书人形象地称为“丈二匹”。 这样的宣纸,只有宣城的百年作坊能出,需要多名工匠协同,制作起来特别困难,成品率极低,就这么一张宣纸,便需要二两白银。 不多时,仆役已经将毛笔备好,这毛笔也非同一般,是专写大匾的如椽抓笔,笔长五尺,锋长一尺,用马鬃特制。 李步蟾抖擞精神,对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各位前辈包涵,小子失礼了!” “无妨无妨,此处虽非东山,但亦可卖履!” 台下有人凑趣起哄。 谢安在隐居东山时,常有人慕名来访,让他不堪其扰。 后来,他故意将穿过的布履挂在门上,香飘万里,来访之人闻到味道,便知道了谢安之意,便不再相扰,自行离去。 这般大笔大纸大字,在书桌上是无法书写的,只能铺在地上,脱鞋踩在纸上书写。 李步蟾就是因为需要当众脱鞋,向众人行礼致歉,而这人却是用谢安的典故,来化解尴尬,向李步蟾传递了善意。 李步蟾对着这位拱手致谢,笑道,“那兄台可要当心了,在下之履,可当兵刃。在下来长沙途中,曾遇贼人,在下脱履掷之,贼望风而逃矣。” “哈哈!” “快脱,快脱!” “吾刚得一绝对“少年患老脚”,何人可对下联?” “……” 台上安静片刻,猛地哄堂大笑,有调皮的更是开起了玩笑。 “老脚”说的是白居易,他晚年患了足疾,异味甚重,写诗以“老脚”自嘲。 今日李步蟾表现上佳挥洒自如,很多人逐渐欣赏起来这个少年郎,再这般接地气地笑谑一下,更添了三分善意。 李步蟾哈哈一笑,脱掉布履,并排放到一边,转身抓起毛笔。 这毛笔跟拖把似的,比他也矮不了多少,笔上饱蘸墨汁,分量不下五六斤,单手是使不动的,必须双手合力,故而叫抓笔。 李步蟾将笔在墨桶中摆了摆,闭眼蕴神。 台上众人也配合地息声敛气,想着天心阁上,李步蟾写的是《瘗鹤铭》,今日莫非还是取法此帖? 就见李步蟾眼睛一睁,大笔雷动,一个“纳”字跃然纸上。 这个纳字,中宫收紧,四边开张,左敛右纵,化险为夷。 他们猜错了,李步蟾这次取法的是欧阳询的名碑《九成宫醴泉铭》。 不过,李步蟾这次的取法亮出来,他们又不得不佩服,选得再好不过。 第131章 掷履 待众人看清了卷轴上的对联,卢藏上场介绍道,“这里的八幅对联,包含了书院的讲堂、御书楼、文庙、时务轩、濂溪祠、自卑亭各处,就缺门联。” 他伸手作邀,请李步蟾过来,“之前的天心阁联,卢某就见之心喜,李生较之当年,学问大进,必有名联于此名山也。” 台下不少人看着李步蟾,露出同情之色,李步蟾只是拱拱手,默然不语。 冯驯勃然变色,蒋冕则是面如止水,岳麓书院摊上这么个山长,难怪近二十年来,人才荒芜了。 卢藏出的这道题目,给李步蟾挖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巨坑。 比之红叶亭记,难度更是直上九重天。 岳麓书院是居天下四大书院,逾五百年,承朱张一脉,一直盛名不坠,给这样的地方撰联,还是大门联,非一代大儒不敢提笔。 卢藏先将书院各处楹联晒出来,这可都是当代名儒所撰,大门联作为书院门面,总不能为边边角角的楹联比下去,这就要李步蟾压过这些名儒手笔才行。 除此之外,卢藏又提及天心阁联,这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时过三年,水准总是要高出一线才对,若是水准大失,就难免会落人口实,当年那对联真是李步蟾那九龄童所作?莫不是石安之在捉刀? 卢藏这一手,极为阴险,用来对付一个小小少年,却是失了身份,没品没格,难怪引得场上多人侧目,连柳安如都目光闪烁,不经意间走到了台下。 “李生文思如此敏捷,堪比子建,红叶亭记洋洋洒洒,都不用焚香记时,七步而成,那对联寥寥数字,自然也是无需焚香了?” 卢藏似乎并未察觉到气氛变化,让仆役将卷轴收起,笑吟吟地看着李步蟾。 可惜的是,他没能从李步蟾脸上看到半分拘谨、紧张与慌乱,有的只有从容。 小小少年,竟然有大将风度。 “卢山长,小子刚才上山,看岳麓书院,似乎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淡然一问,卢藏一时没听清,“啊?” “岳麓书院,似乎是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再度问道。 卢藏这下听清楚了,“不错,有一道礼门,一道仪门。” 礼门,就是俗称的大门,仪门,就是俗称的二门。 “既然礼仪俱全,如何能只题一联,有礼无仪?” 李步蟾点点头,还是淡淡浅浅的笑,“今日小子适逢其会,不如就勉为其难,多撰一联,如何?” “轰!” 李步蟾这话,如同往茅坑里丢了一个核弹,非同凡响。 所有人都震晕了,眼神怪异地看着这娃,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撰一幅联已是天大的难事,你要撰上两幅,当这是过年逛庙会,买年画呐? 冯驯也是一惊,“恩师,这?” 蒋冕这时却是捋髯一笑,“本就是一场游戏,看着便是。” 卢藏看着李步蟾,老脸也是一红,他如何听不出李步蟾是在打他的脸,骂他有礼无仪? 面对这么一个少年,饶是卢藏人老成精,也是有些看不清了,打脸,是这么好打的么? 他沉吟一阵,沉声确认,“你真要在此同撰两联?” 面对这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看着那老脸上再也没有那副智珠在握的镇定,李步蟾嘴角的笑意化开了。 既然你要玩,那就玩大一点。 “这又何难?” 李步蟾仰天一笑,不去理会卢藏的问话,对着书桌旁的仆役大声吩咐道,“备纸,磨墨!” 仆役听命,将书桌移开,两人合作将纸展开,一张硕大的宣纸,如同一匹洁白的锦缎,纵向铺在地上,左右用两方镇纸压住,一人在前方抬着纸头,一人在后方卷着纸尾,甚是壮观。 “嚯!丈二匹!” 众人兴趣一下涨到了高点。 这张宣纸是特制的丈二金榜,长一丈二尺,宽四尺八寸,长合后世的三百六十七公分,宽合后世一百四十四公分,展开之后就是整匹布匹一般,被读书人形象地称为“丈二匹”。 这样的宣纸,只有宣城的百年作坊能出,需要多名工匠协同,制作起来特别困难,成品率极低,就这么一张宣纸,便需要二两白银。 不多时,仆役已经将毛笔备好,这毛笔也非同一般,是专写大匾的如椽抓笔,笔长五尺,锋长一尺,用马鬃特制。 李步蟾抖擞精神,对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各位前辈包涵,小子失礼了!” “无妨无妨,此处虽非东山,但亦可卖履!” 台下有人凑趣起哄。 谢安在隐居东山时,常有人慕名来访,让他不堪其扰。 后来,他故意将穿过的布履挂在门上,香飘万里,来访之人闻到味道,便知道了谢安之意,便不再相扰,自行离去。 这般大笔大纸大字,在书桌上是无法书写的,只能铺在地上,脱鞋踩在纸上书写。 李步蟾就是因为需要当众脱鞋,向众人行礼致歉,而这人却是用谢安的典故,来化解尴尬,向李步蟾传递了善意。 李步蟾对着这位拱手致谢,笑道,“那兄台可要当心了,在下之履,可当兵刃。在下来长沙途中,曾遇贼人,在下脱履掷之,贼望风而逃矣。” “哈哈!” “快脱,快脱!” “吾刚得一绝对“少年患老脚”,何人可对下联?” “……” 台上安静片刻,猛地哄堂大笑,有调皮的更是开起了玩笑。 “老脚”说的是白居易,他晚年患了足疾,异味甚重,写诗以“老脚”自嘲。 今日李步蟾表现上佳挥洒自如,很多人逐渐欣赏起来这个少年郎,再这般接地气地笑谑一下,更添了三分善意。 李步蟾哈哈一笑,脱掉布履,并排放到一边,转身抓起毛笔。 这毛笔跟拖把似的,比他也矮不了多少,笔上饱蘸墨汁,分量不下五六斤,单手是使不动的,必须双手合力,故而叫抓笔。 李步蟾将笔在墨桶中摆了摆,闭眼蕴神。 台上众人也配合地息声敛气,想着天心阁上,李步蟾写的是《瘗鹤铭》,今日莫非还是取法此帖? 就见李步蟾眼睛一睁,大笔雷动,一个“纳”字跃然纸上。 这个纳字,中宫收紧,四边开张,左敛右纵,化险为夷。 他们猜错了,李步蟾这次取法的是欧阳询的名碑《九成宫醴泉铭》。 不过,李步蟾这次的取法亮出来,他们又不得不佩服,选得再好不过。 第132章 惟楚 《瘗鹤铭》作为大字之祖,书法当然是极高妙的,但不适合这里。 陶弘景是高道,书法缥缈出尘,但这里是岳麓书院。 书院开宗立派,不是为了出世的,而是为了入世的,不是为了求逍遥的,而是为了立规矩的。 《九成宫醴泉铭》这块碑,是由名相魏征撰文,文章之内核,是“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之言。 该碑由欧阳询书丹,法度森严,历来被视为楷书正宗,誉为“天下第一正书”,悬诸书院,最是契合。 而且,欧阳询是潭州临湘县人氏,就是如今长沙府长沙县人氏,以乡人之法书乡土之联,李步蟾心思之巧,可见一斑。 众人赞叹之间,李步蟾的对联书毕,是四言联。 “纳于大麓; 藏之名山。” 李步蟾揉揉手腕,站在一旁。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尚书·舜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纳麓”的意思,是总揽大政,所谓治国平天下之意。 下联则是出自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仆诚以着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意思是着作等身,藏山中传授学问。 儒家门徒的最高成就,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所谓“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此联上联立功,下联立言,直达不朽,这样的对联,无人能有半点异议,能挑出一丝一毫的刺来。 这副对联,原本是晚清大才子,岳麓书院监院,宁乡程颂万所撰。 好玩的是,程监院自号十发居士,他这个程十发与后来的海派画家名字撞衫了。 程颂万名气不大,但他有一个侄孙,便是国学大师程千帆。 他还有一个孙子,是表演艺术家程之,就是《西游记》中的金池长老,就是那个“宝贝袈裟……” 见高台上津津乐道,卢藏有些做声不得。 这副对联自然极好,让人无话可说的好,讨厌的是,还埋了一个“藏”字在里头,这李步蟾是什么意思? 见卢藏有些便秘的表情,李步蟾顿时觉得手腕都不疼了,对旁边伺候的仆役大叫一声,“再来!” 写字也是讲情绪的,他这是写嗨了,彻底放飞自我了。 待仆役重新铺好宣纸,李步蟾站在纸上,在这方寸之地,犹如国王,一尺一寸一分一毫,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说第一幅联,众人还有所怀疑,有所审视的话,这第二幅联,就无人再敢有半点轻视了。 果然,此次更是不凡。 须臾之间,李步蟾便写下二字,“惟楚”。 这次他的笔法再变,不是《瘗鹤铭》的简淡玄远,也不是《九成宫》的剑拔弩张,而是处处藏锋,线条圆润,如绵裹铁,骨力内蕴。 “虞永兴!” “孔子庙堂碑!” “不得不说,不说联语如何,这字已经直上庙堂了!” “这……他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本事?” “……” 李步蟾这次所取法的,正是唐代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 这副对联,是要镌刻在礼门之上的,是代表书院精神内核的,对于书院来说,其它的对联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副重要。 自然就不好用欧阳询了。 欧阳询书法高绝,但命运多舛,仕途不顺,官职最高只是东宫属官,正四品的太子率更令,爵位则只是最低的渤海县男,这般成就,自非士子所向。 所以李步蟾选择的是虞世南。 虞世南书法与欧阳询齐名,但平和中正,含蓄内敛,更有雍容华贵的庙堂之气。 不同于欧阳询的位卑爵轻,虞世南是妥妥的重臣。 他官居从二品的秘书监,爵封永兴县公,是唯一以“文学”身份入选凌烟阁的功臣,排名还在李积与秦琼之上。 尤其是虞世南品性高洁,平生以蝉自诩,“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被时人称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并深得李世民的敬重,称其“当代名臣,人伦准的”。 这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 而《孔子庙堂碑》是虞世南奉李世民之命撰文并书丹,记述封赏孔子后裔及修缮孔庙之事,立于长安孔庙。 李世民最爱这通《孔子庙堂碑》,经常临摹。 有一次,李世民正在临写一个“戬”字,刚写完“晋”,正准备写“戈”,正好虞世南进见,李世民便让他补了一个“戈”字。 李世民将两人合写的“戬”字拿给魏征看,得意地说,“怎么样,朕学虞世南,还有几分相似?” 魏征仔细看了看,肯定地道,“不错,这个“戈”写得跟真的似的。” 虞世南死后,李世民悲痛万分,“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也。” 眨眼之间,李步蟾第二幅礼门的对联,也已完成,还是四言联。 “惟楚有材; 于斯为盛。” 台上吃瓜群众安静了,柳安如安静了,卢藏安静了,冯驯蒋冕也安静了。 喜爱李步蟾的,羡慕李步蟾的,厌恶李步蟾的,愤恨李步蟾的,都安静了。 语言,是有力量的。 有时候积蓄全身之力,青筋凸起,暴起一击,却只能让池边弱柳摇晃一下。 有时候轻言细语,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却如同雷霆霹雳,震荡九天。 这副对联,在读书人眼中,便如雷霆震荡。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左传》的“虽楚有材”,下联出自《论语》“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信手拈来,妙手偶得,浑若天成。 这副对联在后世,有很多人误解,以为是“只有楚地有人才,而我这里最多”云云。 这是不对的,全国人才看湖南,湖南人才在岳麓? 非也,不带这么吹牛皮的。 后世的湖南还有些名气,嘚嘚着“无湘不成军”,“除非湖南人尽死”什么的,其实,在满清嘉道之前的湖南,真真是人才的\"荒原\"。 正史24部书中,被立传之人共有4000余人,其中湖南籍仅有55人。 而冠军省份河南有多少人呢? 900多。 湖南只有河南的十八分之一。 一直到安化陶澍之后,有了他的提倡引喤,湖南人才蔚起,才真正称得上是“于斯为盛”。 第132章 惟楚 《瘗鹤铭》作为大字之祖,书法当然是极高妙的,但不适合这里。 陶弘景是高道,书法缥缈出尘,但这里是岳麓书院。 书院开宗立派,不是为了出世的,而是为了入世的,不是为了求逍遥的,而是为了立规矩的。 《九成宫醴泉铭》这块碑,是由名相魏征撰文,文章之内核,是“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之言。 该碑由欧阳询书丹,法度森严,历来被视为楷书正宗,誉为“天下第一正书”,悬诸书院,最是契合。 而且,欧阳询是潭州临湘县人氏,就是如今长沙府长沙县人氏,以乡人之法书乡土之联,李步蟾心思之巧,可见一斑。 众人赞叹之间,李步蟾的对联书毕,是四言联。 “纳于大麓; 藏之名山。” 李步蟾揉揉手腕,站在一旁。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尚书·舜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纳麓”的意思,是总揽大政,所谓治国平天下之意。 下联则是出自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仆诚以着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意思是着作等身,藏山中传授学问。 儒家门徒的最高成就,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所谓“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此联上联立功,下联立言,直达不朽,这样的对联,无人能有半点异议,能挑出一丝一毫的刺来。 这副对联,原本是晚清大才子,岳麓书院监院,宁乡程颂万所撰。 好玩的是,程监院自号十发居士,他这个程十发与后来的海派画家名字撞衫了。 程颂万名气不大,但他有一个侄孙,便是国学大师程千帆。 他还有一个孙子,是表演艺术家程之,就是《西游记》中的金池长老,就是那个“宝贝袈裟……” 见高台上津津乐道,卢藏有些做声不得。 这副对联自然极好,让人无话可说的好,讨厌的是,还埋了一个“藏”字在里头,这李步蟾是什么意思? 见卢藏有些便秘的表情,李步蟾顿时觉得手腕都不疼了,对旁边伺候的仆役大叫一声,“再来!” 写字也是讲情绪的,他这是写嗨了,彻底放飞自我了。 待仆役重新铺好宣纸,李步蟾站在纸上,在这方寸之地,犹如国王,一尺一寸一分一毫,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说第一幅联,众人还有所怀疑,有所审视的话,这第二幅联,就无人再敢有半点轻视了。 果然,此次更是不凡。 须臾之间,李步蟾便写下二字,“惟楚”。 这次他的笔法再变,不是《瘗鹤铭》的简淡玄远,也不是《九成宫》的剑拔弩张,而是处处藏锋,线条圆润,如绵裹铁,骨力内蕴。 “虞永兴!” “孔子庙堂碑!” “不得不说,不说联语如何,这字已经直上庙堂了!” “这……他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本事?” “……” 李步蟾这次所取法的,正是唐代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 这副对联,是要镌刻在礼门之上的,是代表书院精神内核的,对于书院来说,其它的对联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副重要。 自然就不好用欧阳询了。 欧阳询书法高绝,但命运多舛,仕途不顺,官职最高只是东宫属官,正四品的太子率更令,爵位则只是最低的渤海县男,这般成就,自非士子所向。 所以李步蟾选择的是虞世南。 虞世南书法与欧阳询齐名,但平和中正,含蓄内敛,更有雍容华贵的庙堂之气。 不同于欧阳询的位卑爵轻,虞世南是妥妥的重臣。 他官居从二品的秘书监,爵封永兴县公,是唯一以“文学”身份入选凌烟阁的功臣,排名还在李积与秦琼之上。 尤其是虞世南品性高洁,平生以蝉自诩,“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被时人称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并深得李世民的敬重,称其“当代名臣,人伦准的”。 这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 而《孔子庙堂碑》是虞世南奉李世民之命撰文并书丹,记述封赏孔子后裔及修缮孔庙之事,立于长安孔庙。 李世民最爱这通《孔子庙堂碑》,经常临摹。 有一次,李世民正在临写一个“戬”字,刚写完“晋”,正准备写“戈”,正好虞世南进见,李世民便让他补了一个“戈”字。 李世民将两人合写的“戬”字拿给魏征看,得意地说,“怎么样,朕学虞世南,还有几分相似?” 魏征仔细看了看,肯定地道,“不错,这个“戈”写得跟真的似的。” 虞世南死后,李世民悲痛万分,“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也。” 眨眼之间,李步蟾第二幅礼门的对联,也已完成,还是四言联。 “惟楚有材; 于斯为盛。” 台上吃瓜群众安静了,柳安如安静了,卢藏安静了,冯驯蒋冕也安静了。 喜爱李步蟾的,羡慕李步蟾的,厌恶李步蟾的,愤恨李步蟾的,都安静了。 语言,是有力量的。 有时候积蓄全身之力,青筋凸起,暴起一击,却只能让池边弱柳摇晃一下。 有时候轻言细语,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却如同雷霆霹雳,震荡九天。 这副对联,在读书人眼中,便如雷霆震荡。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左传》的“虽楚有材”,下联出自《论语》“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信手拈来,妙手偶得,浑若天成。 这副对联在后世,有很多人误解,以为是“只有楚地有人才,而我这里最多”云云。 这是不对的,全国人才看湖南,湖南人才在岳麓? 非也,不带这么吹牛皮的。 后世的湖南还有些名气,嘚嘚着“无湘不成军”,“除非湖南人尽死”什么的,其实,在满清嘉道之前的湖南,真真是人才的\"荒原\"。 正史24部书中,被立传之人共有4000余人,其中湖南籍仅有55人。 而冠军省份河南有多少人呢? 900多。 湖南只有河南的十八分之一。 一直到安化陶澍之后,有了他的提倡引喤,湖南人才蔚起,才真正称得上是“于斯为盛”。 第133章 虫豸 “惟”并不是“唯”,不是“唯一”之意,而是如“于”一般,只是一个文言虚词。 这幅对联本意,就是“楚有才,斯为盛”。 意思很直白,楚地还是出人才的,这里就是楚地人才的摇篮。 相比较刚才的对联,这副对联明显高了一筹,所高之处,不在文采,而在格局。 刚才的对联是程十发所撰,程十发一生科举未第,虽以诗文名世,但说到底只是一个文人。 这副对联却是满清嘉庆年间的翰林,岳麓书院山长,曾任正二品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袁名曜所撰。 袁名曜被士林称为“楚南第一人物”,以培养人才闻名,陕西按察使严如煜不远数千里,遣其子拜于门下。 如果说刚才的对联是书生意气,这副对联就是宰相胸怀。 平铺直叙,却是磅礴大气。 平平淡淡,却是真理存心。 不需要华丽,不需要花哨,不需要呐喊,也不需要使劲。 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说,楚地有材,就在这里。 这样平常的姿态,展现的是极度的自信。 斯文在兹。 李步蟾将笔投掷回墨桶,穿好布履,对场上躬身作揖,“小子献丑了!” “好!” “妙哉!妙哉!” “可惜此间无酒,当醉此高台上也!” “可惜不让掷金……” “……” 一时间满堂喝彩,李步蟾从人群中寻到一位,诚恳地道,“兄台可以掷金,五十两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小弟不介意的!” 那人一愣,旋即敲扇大笑道,“好好好,此间事了,我们去醉仙楼,我请你喝花……” 李步蟾截断他的话头,冷汗直冒,“哈哈,小弟年少体弱,不敌兄台海量,喝酒就谢了,不过,酒钱可以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的。” 那人还待饶口几句,却觉得脖子一凉,抬头看到卢藏和柳安如,都是一脸的不善,他赶紧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听李步蟾的话,又忍不住一笑。 长沙最有名的青楼,是一楼一阁。 楼是醉仙楼,阁是聚仙阁。 在这个场合,竟然攒局逛窑子,不是李步蟾拦得快,那位仁兄结局堪忧。 李步蟾的话看着财迷,其实也是有出处的,是拿皇帝打擦。 当年正德南巡,当地给他安排酒席,他不愿意去吃,就说酒席就不吃了,将酒席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就行了,这操作让人哭笑不得。 卢藏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家那倒霉儿子惹来个什么妖孽。 见李步蟾回头,他迎上来,抓住李步蟾的手,喜形于色,称呼都变了,“步蟾之才,堪称楚南宝树,府试之后,就来岳麓书院读书,可好?” “卢山长,这事就不提了,”李步蟾摇摇头,问道,“今日小子这亭记、对联和书法,可堪入目否?” “步蟾过谦了,字字珠玑,千两黄金那购得啊!” 卢藏抓住李步蟾的手不放,重重地摇了摇,他用的是黄庭坚赞虞世南的诗,“孔庙虞书贞观刻,千两黄金那购得?” “那就好那就好!” 李步蟾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躬身行礼,“今日小子有些乏了,就此告退,小子住在城南东篱客栈,些许物品,山长派人送到客栈即可。” 卢藏脸色一僵,笑意冻住,大声说道,“好说好说,纹银三百两,午后我就着人送至东篱客栈。” 李步蟾不再多话,对卢藏拱拱手,又对台上众人拱拱手,转身而去。 随着李步蟾离去,台上众人品头论足一番之后,也陆续散了。 离开之时,都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 今日之事,够他们个月谈资了。 冯驯与蒋冕缀在人群之后,沿山径下来,一直无话。 到了湘水之滨,蒋冕突然失声笑道,“行健,你识得张秉用否?” 张秉用即张璁,如今正是大获圣心的宠臣,冯驯露出一丝不屑,“学生再是不成器,也只与人群往来,却是不识虎狼之辈。” “你啊你啊……” 冯驯刚烈执拗,蒋冕也是无可奈何,指了指他,叹道,“张秉用德行如何,不好评说,但他的才具是高的,他少年时,曾作过一首《咏蛙》之诗,极有气魄。” 蒋冕回头看了看岳麓山,吟道,“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冯驯沉默不语,张璁少年写诗,“哪个虫儿敢作声”,今日李步蟾却是真正横压岳麓书院,一文二联,书院济济一堂,却无人能与抗手,无一只虫豸敢作声。 看着眼前的湘水,曾为岳麓书院学子的蒋冕,百感交集,“今日一行,我的《湘皋集》又多了一首诗了。” “七十二峰至此终,处处不平处处红。 逝水寒鸦悲日暮,霜花病木哭途穷。 当年诗书诵朱子,何处江海容谢公。 古城余此一书院,书院只剩一堂风。” “步蟾!” 渡船到岸,李步蟾上了码头,就听到有人带着宁乡口音在叫他。 李步蟾抬头一看就笑了,是张子云在那边跳着脚喊他,他走了过去,“劳子云兄挂念了,罪过罪过。” 张子云有些忐忑地问道,“赢了?” “小胜小胜!” 李步蟾哈哈一笑,也不跟他说细节,只捡些岳麓山上的景色和乐事说了。 说话间,就到了客栈。 一个老人焦急地候在客栈门口,不时的举目张望,时不时地走出来,搭个凉棚朝城门这边张望,正是斛伯。 张宜正蹲在一旁,温言劝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两人过来,张子云还是一脸喜色,斛伯绷紧的心思一下松了下来,小跑上去,上下打量道,“少爷,没事儿?” 出门之前,石安之可是特意嘱咐过他的,若是李步蟾真出了个什么意外,他回去之后,只能拿绳子上吊了。 “斛伯说笑了,都是斯文人,吟风弄月的,能有什么事?” 李步蟾又给张宜正行礼,带着几分歉意,为了自己的事,搞得他们七上八下的,见他们都还没吃饭,招手将伙计叫了过来,让他准备饭菜。 饭后,李步蟾帮张宜正祖孙开了一间房,张宜正还想推辞,却让李步蟾以准备考试需要养精蓄锐这个强大的理由给说服了。 睡在柴房里,枕着四块砖头,不得病就烧高香了,考试哪有状态? 第133章 虫豸 “惟”并不是“唯”,不是“唯一”之意,而是如“于”一般,只是一个文言虚词。 这幅对联本意,就是“楚有才,斯为盛”。 意思很直白,楚地还是出人才的,这里就是楚地人才的摇篮。 相比较刚才的对联,这副对联明显高了一筹,所高之处,不在文采,而在格局。 刚才的对联是程十发所撰,程十发一生科举未第,虽以诗文名世,但说到底只是一个文人。 这副对联却是满清嘉庆年间的翰林,岳麓书院山长,曾任正二品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袁名曜所撰。 袁名曜被士林称为“楚南第一人物”,以培养人才闻名,陕西按察使严如煜不远数千里,遣其子拜于门下。 如果说刚才的对联是书生意气,这副对联就是宰相胸怀。 平铺直叙,却是磅礴大气。 平平淡淡,却是真理存心。 不需要华丽,不需要花哨,不需要呐喊,也不需要使劲。 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说,楚地有材,就在这里。 这样平常的姿态,展现的是极度的自信。 斯文在兹。 李步蟾将笔投掷回墨桶,穿好布履,对场上躬身作揖,“小子献丑了!” “好!” “妙哉!妙哉!” “可惜此间无酒,当醉此高台上也!” “可惜不让掷金……” “……” 一时间满堂喝彩,李步蟾从人群中寻到一位,诚恳地道,“兄台可以掷金,五十两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小弟不介意的!” 那人一愣,旋即敲扇大笑道,“好好好,此间事了,我们去醉仙楼,我请你喝花……” 李步蟾截断他的话头,冷汗直冒,“哈哈,小弟年少体弱,不敌兄台海量,喝酒就谢了,不过,酒钱可以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的。” 那人还待饶口几句,却觉得脖子一凉,抬头看到卢藏和柳安如,都是一脸的不善,他赶紧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听李步蟾的话,又忍不住一笑。 长沙最有名的青楼,是一楼一阁。 楼是醉仙楼,阁是聚仙阁。 在这个场合,竟然攒局逛窑子,不是李步蟾拦得快,那位仁兄结局堪忧。 李步蟾的话看着财迷,其实也是有出处的,是拿皇帝打擦。 当年正德南巡,当地给他安排酒席,他不愿意去吃,就说酒席就不吃了,将酒席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就行了,这操作让人哭笑不得。 卢藏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家那倒霉儿子惹来个什么妖孽。 见李步蟾回头,他迎上来,抓住李步蟾的手,喜形于色,称呼都变了,“步蟾之才,堪称楚南宝树,府试之后,就来岳麓书院读书,可好?” “卢山长,这事就不提了,”李步蟾摇摇头,问道,“今日小子这亭记、对联和书法,可堪入目否?” “步蟾过谦了,字字珠玑,千两黄金那购得啊!” 卢藏抓住李步蟾的手不放,重重地摇了摇,他用的是黄庭坚赞虞世南的诗,“孔庙虞书贞观刻,千两黄金那购得?” “那就好那就好!” 李步蟾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躬身行礼,“今日小子有些乏了,就此告退,小子住在城南东篱客栈,些许物品,山长派人送到客栈即可。” 卢藏脸色一僵,笑意冻住,大声说道,“好说好说,纹银三百两,午后我就着人送至东篱客栈。” 李步蟾不再多话,对卢藏拱拱手,又对台上众人拱拱手,转身而去。 随着李步蟾离去,台上众人品头论足一番之后,也陆续散了。 离开之时,都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 今日之事,够他们个月谈资了。 冯驯与蒋冕缀在人群之后,沿山径下来,一直无话。 到了湘水之滨,蒋冕突然失声笑道,“行健,你识得张秉用否?” 张秉用即张璁,如今正是大获圣心的宠臣,冯驯露出一丝不屑,“学生再是不成器,也只与人群往来,却是不识虎狼之辈。” “你啊你啊……” 冯驯刚烈执拗,蒋冕也是无可奈何,指了指他,叹道,“张秉用德行如何,不好评说,但他的才具是高的,他少年时,曾作过一首《咏蛙》之诗,极有气魄。” 蒋冕回头看了看岳麓山,吟道,“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冯驯沉默不语,张璁少年写诗,“哪个虫儿敢作声”,今日李步蟾却是真正横压岳麓书院,一文二联,书院济济一堂,却无人能与抗手,无一只虫豸敢作声。 看着眼前的湘水,曾为岳麓书院学子的蒋冕,百感交集,“今日一行,我的《湘皋集》又多了一首诗了。” “七十二峰至此终,处处不平处处红。 逝水寒鸦悲日暮,霜花病木哭途穷。 当年诗书诵朱子,何处江海容谢公。 古城余此一书院,书院只剩一堂风。” “步蟾!” 渡船到岸,李步蟾上了码头,就听到有人带着宁乡口音在叫他。 李步蟾抬头一看就笑了,是张子云在那边跳着脚喊他,他走了过去,“劳子云兄挂念了,罪过罪过。” 张子云有些忐忑地问道,“赢了?” “小胜小胜!” 李步蟾哈哈一笑,也不跟他说细节,只捡些岳麓山上的景色和乐事说了。 说话间,就到了客栈。 一个老人焦急地候在客栈门口,不时的举目张望,时不时地走出来,搭个凉棚朝城门这边张望,正是斛伯。 张宜正蹲在一旁,温言劝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两人过来,张子云还是一脸喜色,斛伯绷紧的心思一下松了下来,小跑上去,上下打量道,“少爷,没事儿?” 出门之前,石安之可是特意嘱咐过他的,若是李步蟾真出了个什么意外,他回去之后,只能拿绳子上吊了。 “斛伯说笑了,都是斯文人,吟风弄月的,能有什么事?” 李步蟾又给张宜正行礼,带着几分歉意,为了自己的事,搞得他们七上八下的,见他们都还没吃饭,招手将伙计叫了过来,让他准备饭菜。 饭后,李步蟾帮张宜正祖孙开了一间房,张宜正还想推辞,却让李步蟾以准备考试需要养精蓄锐这个强大的理由给说服了。 睡在柴房里,枕着四块砖头,不得病就烧高香了,考试哪有状态? 第134章 府试 回到房中。 斛伯嘴巴大张,惊愕之极,“三百两?”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有些怀疑人生,钱有这么好赚的么? 李步蟾点点头,呵呵一笑,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些不太爽快。 卢藏那老东西不局气,自己说那二门对联作为赠品,他那么大一个山长就真顺水推舟当成赠品了,没有一点榜一大哥的派头,难怪岳麓书院在他手上越来越抽抽。 不过,无论如何,有了这笔钱,桂枝的坛子就不会那么寒碜了。 这么说起来,卢山长还是好人啊! “咚……咚咚咚咚!” “天将拂晓,平安无事……” 一个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拉着长音,从东篱客栈前走过。 五更天,刚到寅时。 更夫刚过,斛伯拎着一盏灯笼,从客栈出来,站在门外,为后面三人照路。 李步蟾出得门来,看看天色,仿佛是天公打翻了墨池,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眼前这点微弱的烛光。 隐隐地,听着远处一声鸡鸣,李步蟾提着长耳考篮,对着黑夜呵了口气,“闻鸡起舞非吾事,心在青云第几重,走!” 灯笼再往前行,往文庙坪方向走去。 东篱客栈离考场有五六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一行四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等他们到文庙坪,这里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说在县试之时,是一片星河,那眼前的府试,便是星海。 各类交通工具,有驴有马,有车有轿,如同塞子一般,全都往考棚方向挤塞,几千人一齐用力,硬生生挤出了后世春运火车站的场面。 在这样的场景,想要说话,基本靠吼。 “长沙县范先生廪保的学子到了吗?” “善化县的学子,都到第二株槐树下集合!” “醴陵渌江书院的学子,到我的灯笼这里来!” “送人的到此打止,不相干的回去!” “那架马车赶紧让来,让考生过来!” “说你呐,你挤什么,让你家公子自己排队!” “……” 几十个衙役竭力地维持着这副乱糟糟的场景,紧张地浑身冒汗。 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十分感人,一个不好,就是踩踏事件,由不得他们不大声呼喊,四处奔走维持。 李步蟾四人老的老幼的幼,不敢往前生扑,尽量靠边站着。 前方一队人被后浪拍走,地上留下几只鞋,人群中有人惊呼“别挤,我的鞋”,却是无法转身过来捡,只能赤脚前行了。 李步蟾看着这一幕,脸色有些发白,“斛伯,亏得你有经验,让我换了这双踩堂鞋。” 他的鞋是斛伯昨天出去,专门给他买的硬地短靴,这种鞋鞋帮紧,还有鞋带系紧脚面,不易脱落,这是专门为赶考设计的,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踩堂鞋”。 斛伯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我随老爷赴福州赶考,一场下来,不知道挤掉几十双鞋,据老爷说,还有被踩死的。” 看着眼前的乱象,李步蟾有些无语,随口占了一首打油诗。 “五更挤断袜腰带,一只芒鞋贡院外。 不是文章能济世,谁人肯向此中来?” 几人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张宜正有些戚戚然,他都九十了,还要跟年轻人挤科场。 张子云眼尖,看到龙门前有书吏提着一个写着“宁乡县”字样的灯笼出来,让衙役用竹竿挑在高处,“老祖,搜捡到宁乡县了!” 张宜正向李步蟾拱拱手,“步蟾,咱们就先行一步了!” 李步蟾肃颜正色地作揖道,“步蟾祝愿二位,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祖孙二人也是齐声善祷,“步蟾也是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张宜正打起精神,由张子云护着,往龙门挤去。 不久,一旁有安化县的灯笼也挑起来了,李步蟾便跟斛伯招呼了一声,自己拎着考篮,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慢慢地消失在斛伯的视线里。 一路跋山涉水,好容易走到考场一角。 这边早就是乌泱泱地站了一大堆,不知有一百几十人,李步蟾突然感到有些异样,抬头一望,一道目光敏感地收了回去。 李步蟾抬头一看,十步之外站着江盈科。 “李老弟,你来了,这边这边!” “步蟾,刚才还在找你来着,总算看到你了!” “步蟾老弟,你的鞋还在吗?” “……” 李步蟾放下考篮,微笑回礼。 问候的这些都是这次安化县试的同侪,李步蟾在安化也算小有名气,自然有些相熟之人。 叙礼之后,李步蟾拎着考篮到这些士子当中站定,大家都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前方龙门,闭口不言。 鲤鱼跃龙门,步步惊心。 李步蟾在资水钓的那条鲤鱼有三条绳,童试也是三关,科试又是三关。 童试三关,府关最难。 李步蟾现在居住的宅院,原本被张成租与一位姓贺的老童生,从十岁步入考场,一直考到六十岁,考了五十年,却通不过一次府试。 府试之难,可见一斑。 谁又敢拍着胸脯说必过?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 冯驯捧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茶色赤酱,这是陈年的普洱。 他是云南人,习惯了这个味道,西湖龙井那样的,味道太淡太虚,没有意思。 浓重如酒的茶汤在唇舌之间滚动,一股清气直冲脑门,驱走了他残留的睡意。 冯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场府试还要用茶来顶,到底是老了,这具身体也是日见衰颓了。 身为府试的主考官,他与考生一样,不到四更天便要起床,他不要排队,却要提前过来坐镇,还要向一府三千考生训话。 文庙抡才,可是不敢失仪。 “……湖湘自古多豪杰,尔等亦当志存高远。昔有茶陵李东阳位列阁老,岂非榜样?” “……” 外头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在训话,声音浑厚,如洪钟大吕一般。 冯驯倚着椅背,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府学教授,拜错门了,怎么就跑到孔孟门下了,应该去陶朱公门下的。 第134章 府试 回到房中。 斛伯嘴巴大张,惊愕之极,“三百两?”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有些怀疑人生,钱有这么好赚的么? 李步蟾点点头,呵呵一笑,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些不太爽快。 卢藏那老东西不局气,自己说那二门对联作为赠品,他那么大一个山长就真顺水推舟当成赠品了,没有一点榜一大哥的派头,难怪岳麓书院在他手上越来越抽抽。 不过,无论如何,有了这笔钱,桂枝的坛子就不会那么寒碜了。 这么说起来,卢山长还是好人啊! “咚……咚咚咚咚!” “天将拂晓,平安无事……” 一个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拉着长音,从东篱客栈前走过。 五更天,刚到寅时。 更夫刚过,斛伯拎着一盏灯笼,从客栈出来,站在门外,为后面三人照路。 李步蟾出得门来,看看天色,仿佛是天公打翻了墨池,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眼前这点微弱的烛光。 隐隐地,听着远处一声鸡鸣,李步蟾提着长耳考篮,对着黑夜呵了口气,“闻鸡起舞非吾事,心在青云第几重,走!” 灯笼再往前行,往文庙坪方向走去。 东篱客栈离考场有五六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一行四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等他们到文庙坪,这里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说在县试之时,是一片星河,那眼前的府试,便是星海。 各类交通工具,有驴有马,有车有轿,如同塞子一般,全都往考棚方向挤塞,几千人一齐用力,硬生生挤出了后世春运火车站的场面。 在这样的场景,想要说话,基本靠吼。 “长沙县范先生廪保的学子到了吗?” “善化县的学子,都到第二株槐树下集合!” “醴陵渌江书院的学子,到我的灯笼这里来!” “送人的到此打止,不相干的回去!” “那架马车赶紧让来,让考生过来!” “说你呐,你挤什么,让你家公子自己排队!” “……” 几十个衙役竭力地维持着这副乱糟糟的场景,紧张地浑身冒汗。 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十分感人,一个不好,就是踩踏事件,由不得他们不大声呼喊,四处奔走维持。 李步蟾四人老的老幼的幼,不敢往前生扑,尽量靠边站着。 前方一队人被后浪拍走,地上留下几只鞋,人群中有人惊呼“别挤,我的鞋”,却是无法转身过来捡,只能赤脚前行了。 李步蟾看着这一幕,脸色有些发白,“斛伯,亏得你有经验,让我换了这双踩堂鞋。” 他的鞋是斛伯昨天出去,专门给他买的硬地短靴,这种鞋鞋帮紧,还有鞋带系紧脚面,不易脱落,这是专门为赶考设计的,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踩堂鞋”。 斛伯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我随老爷赴福州赶考,一场下来,不知道挤掉几十双鞋,据老爷说,还有被踩死的。” 看着眼前的乱象,李步蟾有些无语,随口占了一首打油诗。 “五更挤断袜腰带,一只芒鞋贡院外。 不是文章能济世,谁人肯向此中来?” 几人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张宜正有些戚戚然,他都九十了,还要跟年轻人挤科场。 张子云眼尖,看到龙门前有书吏提着一个写着“宁乡县”字样的灯笼出来,让衙役用竹竿挑在高处,“老祖,搜捡到宁乡县了!” 张宜正向李步蟾拱拱手,“步蟾,咱们就先行一步了!” 李步蟾肃颜正色地作揖道,“步蟾祝愿二位,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祖孙二人也是齐声善祷,“步蟾也是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张宜正打起精神,由张子云护着,往龙门挤去。 不久,一旁有安化县的灯笼也挑起来了,李步蟾便跟斛伯招呼了一声,自己拎着考篮,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慢慢地消失在斛伯的视线里。 一路跋山涉水,好容易走到考场一角。 这边早就是乌泱泱地站了一大堆,不知有一百几十人,李步蟾突然感到有些异样,抬头一望,一道目光敏感地收了回去。 李步蟾抬头一看,十步之外站着江盈科。 “李老弟,你来了,这边这边!” “步蟾,刚才还在找你来着,总算看到你了!” “步蟾老弟,你的鞋还在吗?” “……” 李步蟾放下考篮,微笑回礼。 问候的这些都是这次安化县试的同侪,李步蟾在安化也算小有名气,自然有些相熟之人。 叙礼之后,李步蟾拎着考篮到这些士子当中站定,大家都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前方龙门,闭口不言。 鲤鱼跃龙门,步步惊心。 李步蟾在资水钓的那条鲤鱼有三条绳,童试也是三关,科试又是三关。 童试三关,府关最难。 李步蟾现在居住的宅院,原本被张成租与一位姓贺的老童生,从十岁步入考场,一直考到六十岁,考了五十年,却通不过一次府试。 府试之难,可见一斑。 谁又敢拍着胸脯说必过?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 冯驯捧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茶色赤酱,这是陈年的普洱。 他是云南人,习惯了这个味道,西湖龙井那样的,味道太淡太虚,没有意思。 浓重如酒的茶汤在唇舌之间滚动,一股清气直冲脑门,驱走了他残留的睡意。 冯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场府试还要用茶来顶,到底是老了,这具身体也是日见衰颓了。 身为府试的主考官,他与考生一样,不到四更天便要起床,他不要排队,却要提前过来坐镇,还要向一府三千考生训话。 文庙抡才,可是不敢失仪。 “……湖湘自古多豪杰,尔等亦当志存高远。昔有茶陵李东阳位列阁老,岂非榜样?” “……” 外头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在训话,声音浑厚,如洪钟大吕一般。 冯驯倚着椅背,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府学教授,拜错门了,怎么就跑到孔孟门下了,应该去陶朱公门下的。 第135章 侧重 片刻之后,柳安如训话进来,跟冯驯见礼。 时候还早,便挑起了话题,“府台,此次府考,准备取多少学子?” 这话问得新鲜,长沙府试,每年都是一百五十名上下,身为府学教授,比谁都要清楚的。 冯驯不动声色,“柳教授有什么想法?” 柳安如看了看冯驯,试探着问道,“我长沙府十二州县,是否可以多取几人?” 冯驯眼皮子抖了一下,“依你之意,是要向苏杭之地看齐?” 柳安如吓了一跳,“府尊说笑了,长沙当然不敢望苏杭之项背,但跟武昌南昌二府……” 府试所取人数,各不相同,如苏杭之地,不下二百八十人,而北地真定府,所取不过八十人。 武昌南昌均为大府,每年府试所取,是一百八十人。 长沙府十二州县,比武昌南昌略有不如,近三千人应试,所取者不过一百五十人。 “武昌为湖广治所,长沙府能比?” “……不能。” “江右科举之隆,文华之馥,还在吴越之上,长沙府能比?” “这个……也不能。” 冯驯连续两问,让柳安如脸色不太好看,过了一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么,府尊,在十二州县,府考名额能否有所侧重?” “侧重,呵呵!” 冯驯目光一冷,笑意吟吟,“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取舍呢?” “不敢不敢,下官执府学教鞭,深感本府各州县之状,高者如长沙善化,中者如湘潭湘阴,低者如攸县安化,高低优劣,犹如云泥,近年长沙大比不顺,与此不无关系。” 冯驯看着柳安如,心中冷笑。 这柳安如倒是有些手段,先丢出一个大的,让自己拒绝,再丢出一个小的,拒绝起来就有些不好看了。 长沙府试,每年都在一百五十人上下,考虑到现实情况,原本就是有所侧重的。 这一百五十人当中,长沙善化二县,便要占去五六十人,湘潭湘阴这样的强县,又要占去三四十人,其余八县,再分其余的五十个名额。 在其余八县当中,安化又在最低一档,往年考得好,顶天了五六人,考得不好,甚至不过三四人。 一个县都侧重到只有个人了,还要继续侧重? 冯驯几乎都能知道柳安如接下来会说什么了,果然,柳安如见冯驯脸色如常,便接着建议道,“府台,如安化县,教化不力,便是侥幸取中生员,亦少有前往武昌大比者,此次不如少取,再训斥该县学官,鞭其奋进。” “柳教授好见地!” 冯驯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话,便放下茶杯,闭上眼睛假寐。 柳安如眉头一皱,想要再说,话到嘴边了,还是犹豫着吞了下去。 “梆梆梆!” 外头一阵梆子响,龙门开了。 “这只大将军你知道值多少银两么?再说,《大明律》上,哪条规定了,不让带虫子进考场了?” 搜捡挺顺利,宁乡县的队伍眼看着到了尽头,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个衣冠楚楚的士子被拦下了,他倒是没有夹带,而是他的考篮里带着一只蛐蛐罐,里头是一只寿星头的蛐蛐儿。 蛐蛐儿是秋虫,所谓“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个时节少见,即便是有,也不成气候的,又小又不叫唤,这么神气的大将军,的确罕见。 正因为此,那士子见衙役不让他带蛐蛐儿进考场,眼睛都红了,大声诘问。 见他这神态,衙役也不惯着,“这位公子,这里可是学宫,要么是你,要么是蛐蛐儿,只能进一个!” 那士子冲两次,都被拦了下来,实在无法,只得扯着喉咙叫着场外的仆役,将蛐蛐罐放到地上,自己进场。 可走不过几步,他旋风般冲了回来,弯腰抱起蛐蛐罐,头也不回地往场外走去。 过来的仆役都呆住了,“少爷,怎么出来了,这是去哪儿啊?” 少爷抱着蛐蛐罐,将考篮往仆役手上一塞,“不让我看着大将军,哪儿有动笔的心思,今年不考了,明年再来!” “我了个去!”李步蟾都被吓着了,这么任性,回家还有命玩蛐蛐儿么? “不当人子!” “此獠可恨!” “……” 那个抱蛐蛐任性而去的背影,吸引了一地的羡慕嫉妒恨。 人家可以挥挥衣袖,只带走一只蛐蛐,他们不行,还要解衣脱鞋,披头散发,遭受衙役的霸凌。 “安化县进场了!” 一声高喝,李步蟾所在的队伍开始前行。 队伍最前头的是一名鬓角斑白的考生,他听从吩咐,放下考篮,解衣脱鞋。 衙役掀开考篮,里头放着文房和吃食,考生见衙役拿起东西逐一查看,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你抖什么?” 衙役转头,冷声问道。 考生有些哆嗦,强笑道,“在下身子弱,有些发冷,劳请快些!” 衙役冷冷地看了两眼,不再搭话,而是更加仔细地查看考篮内的东西。 馒头掰开,正常。 笔管拧开,没有异样。 砚台翻看,也没有问题。 衙役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把手上的砚台放下,那考生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身子也不抖了。 “不对!” 衙役将砚台翻了过来,手上感觉不对,似乎轻了一些,背面又似乎太滑了。 仔细一看,他看出了端倪,冷笑两声,抽出腰间的快刀,在砚台上划了几下,再用力一撬,四四方方的一块石板被他撬了下来,伸手一抠,衙役手里多了一张叠起的纸张,纸张薄如蝉翼,上面写满字迹。 衙役看着考生,冷笑不绝,“好啊,夹带!” “夹带”不是动词,而是名词。 考场用的夹带,是用极细的鼠须笔,在薄薄的蝉衣纸上抄写的,字小如蚁须。 这样的夹带,可以缝在衣服夹层或者鞋底,也可以藏在笔管腰带中,还可以将砚台和蜡烛挖空藏入。 衙役将手上的纸张向考生甩了甩,“演得不错,差点被你糊弄过去,等会你去跟府尊老爷演上一演!” 这考生脸上跟腻子刮过一般惨白,浑身抖动,跟筛糠似的,他突然“扑通”跪下,求饶不已。 “诸位差爷,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了老朽这次!老朽十二岁参加童试,来来回回考了三十多年了,一次府试都没过,才鬼使神差地干了这有辱圣人教诲的事情,以后绝对不敢了!” 第135章 侧重 片刻之后,柳安如训话进来,跟冯驯见礼。 时候还早,便挑起了话题,“府台,此次府考,准备取多少学子?” 这话问得新鲜,长沙府试,每年都是一百五十名上下,身为府学教授,比谁都要清楚的。 冯驯不动声色,“柳教授有什么想法?” 柳安如看了看冯驯,试探着问道,“我长沙府十二州县,是否可以多取几人?” 冯驯眼皮子抖了一下,“依你之意,是要向苏杭之地看齐?” 柳安如吓了一跳,“府尊说笑了,长沙当然不敢望苏杭之项背,但跟武昌南昌二府……” 府试所取人数,各不相同,如苏杭之地,不下二百八十人,而北地真定府,所取不过八十人。 武昌南昌均为大府,每年府试所取,是一百八十人。 长沙府十二州县,比武昌南昌略有不如,近三千人应试,所取者不过一百五十人。 “武昌为湖广治所,长沙府能比?” “……不能。” “江右科举之隆,文华之馥,还在吴越之上,长沙府能比?” “这个……也不能。” 冯驯连续两问,让柳安如脸色不太好看,过了一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么,府尊,在十二州县,府考名额能否有所侧重?” “侧重,呵呵!” 冯驯目光一冷,笑意吟吟,“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取舍呢?” “不敢不敢,下官执府学教鞭,深感本府各州县之状,高者如长沙善化,中者如湘潭湘阴,低者如攸县安化,高低优劣,犹如云泥,近年长沙大比不顺,与此不无关系。” 冯驯看着柳安如,心中冷笑。 这柳安如倒是有些手段,先丢出一个大的,让自己拒绝,再丢出一个小的,拒绝起来就有些不好看了。 长沙府试,每年都在一百五十人上下,考虑到现实情况,原本就是有所侧重的。 这一百五十人当中,长沙善化二县,便要占去五六十人,湘潭湘阴这样的强县,又要占去三四十人,其余八县,再分其余的五十个名额。 在其余八县当中,安化又在最低一档,往年考得好,顶天了五六人,考得不好,甚至不过三四人。 一个县都侧重到只有个人了,还要继续侧重? 冯驯几乎都能知道柳安如接下来会说什么了,果然,柳安如见冯驯脸色如常,便接着建议道,“府台,如安化县,教化不力,便是侥幸取中生员,亦少有前往武昌大比者,此次不如少取,再训斥该县学官,鞭其奋进。” “柳教授好见地!” 冯驯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话,便放下茶杯,闭上眼睛假寐。 柳安如眉头一皱,想要再说,话到嘴边了,还是犹豫着吞了下去。 “梆梆梆!” 外头一阵梆子响,龙门开了。 “这只大将军你知道值多少银两么?再说,《大明律》上,哪条规定了,不让带虫子进考场了?” 搜捡挺顺利,宁乡县的队伍眼看着到了尽头,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个衣冠楚楚的士子被拦下了,他倒是没有夹带,而是他的考篮里带着一只蛐蛐罐,里头是一只寿星头的蛐蛐儿。 蛐蛐儿是秋虫,所谓“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个时节少见,即便是有,也不成气候的,又小又不叫唤,这么神气的大将军,的确罕见。 正因为此,那士子见衙役不让他带蛐蛐儿进考场,眼睛都红了,大声诘问。 见他这神态,衙役也不惯着,“这位公子,这里可是学宫,要么是你,要么是蛐蛐儿,只能进一个!” 那士子冲两次,都被拦了下来,实在无法,只得扯着喉咙叫着场外的仆役,将蛐蛐罐放到地上,自己进场。 可走不过几步,他旋风般冲了回来,弯腰抱起蛐蛐罐,头也不回地往场外走去。 过来的仆役都呆住了,“少爷,怎么出来了,这是去哪儿啊?” 少爷抱着蛐蛐罐,将考篮往仆役手上一塞,“不让我看着大将军,哪儿有动笔的心思,今年不考了,明年再来!” “我了个去!”李步蟾都被吓着了,这么任性,回家还有命玩蛐蛐儿么? “不当人子!” “此獠可恨!” “……” 那个抱蛐蛐任性而去的背影,吸引了一地的羡慕嫉妒恨。 人家可以挥挥衣袖,只带走一只蛐蛐,他们不行,还要解衣脱鞋,披头散发,遭受衙役的霸凌。 “安化县进场了!” 一声高喝,李步蟾所在的队伍开始前行。 队伍最前头的是一名鬓角斑白的考生,他听从吩咐,放下考篮,解衣脱鞋。 衙役掀开考篮,里头放着文房和吃食,考生见衙役拿起东西逐一查看,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你抖什么?” 衙役转头,冷声问道。 考生有些哆嗦,强笑道,“在下身子弱,有些发冷,劳请快些!” 衙役冷冷地看了两眼,不再搭话,而是更加仔细地查看考篮内的东西。 馒头掰开,正常。 笔管拧开,没有异样。 砚台翻看,也没有问题。 衙役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把手上的砚台放下,那考生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身子也不抖了。 “不对!” 衙役将砚台翻了过来,手上感觉不对,似乎轻了一些,背面又似乎太滑了。 仔细一看,他看出了端倪,冷笑两声,抽出腰间的快刀,在砚台上划了几下,再用力一撬,四四方方的一块石板被他撬了下来,伸手一抠,衙役手里多了一张叠起的纸张,纸张薄如蝉翼,上面写满字迹。 衙役看着考生,冷笑不绝,“好啊,夹带!” “夹带”不是动词,而是名词。 考场用的夹带,是用极细的鼠须笔,在薄薄的蝉衣纸上抄写的,字小如蚁须。 这样的夹带,可以缝在衣服夹层或者鞋底,也可以藏在笔管腰带中,还可以将砚台和蜡烛挖空藏入。 衙役将手上的纸张向考生甩了甩,“演得不错,差点被你糊弄过去,等会你去跟府尊老爷演上一演!” 这考生脸上跟腻子刮过一般惨白,浑身抖动,跟筛糠似的,他突然“扑通”跪下,求饶不已。 “诸位差爷,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了老朽这次!老朽十二岁参加童试,来来回回考了三十多年了,一次府试都没过,才鬼使神差地干了这有辱圣人教诲的事情,以后绝对不敢了!” 第136章 撞柱 “下次?” 那衙役对考生的惨状视若无睹,冷笑道,“还想着有下次,做梦呢?这次是谁给你廪保的,你可是缺了大德了!” 考生惨白的脸,更是由于惊恐而空洞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每一颗汗珠,似乎都纠结着一片魂魄,汗流干的时候,就是魂魄飞灭的时候。 廪保,不是开玩笑的,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替人担保都不是空口白牙的。 一句话,廪保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是有些烫手的。 《大明律·礼律》规定,“科举怀挟作弊者,杖一百,革去功名”,后面跟着的,是“保结之人同罪”。 永乐年间,浙江绍兴府试,一名考生夹带被查,其廪保的绍兴府廪生被革去功名,杖八十,并罚没家产十两银。 为这名考生廪保的廪生,不知收了他多少保银,这一把算是血亏,被坑死了。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那考生目光散乱,形如鬼魂,口中碎碎念叨着,另一个衙役过来冷喝道,“跟我来,听候府尊老爷……哎,你干什么?” “我日构祸,曷云能谷?” 衙役的惊叫声中,那考生突然高叫一声,挺着脑袋,如同受惊的野牛一般,往前方的老槐撞去。 “砰!” 百年老槐粗可盈抱,考生没有撞动,只是些许树枝轻微地摇动两下,树叶都没能摇落一片。 考生的脑袋却开了,脖子也呈现一个怪异的弧度,身子软软地歪倒在槐树底下。 “赶紧送郎中……” “别叫了!” 考生前头的衙役伸手一探,叹了口气,“过来帮把手,把他抬到一边,老李,你去跟府尊老爷禀告,老潘,你们接着搜捡!”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一场大雨,将考棚前的喧哗全都扑灭下去,考棚前的众人,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李步蟾也是脸色发白,眼前不停地浮现那考生的模样,黑白片一般,一祯祯地滑过。 四月府试,吟唱着《四月》,撞柱而死,他们还要从他的躯体旁边经过,涌向所谓的龙门。 在经过那株老槐之时,李步蟾清楚地听到前后考生粗重的呼吸声,他不由得瞟了一眼,苍老的树皮裂成一片一片,上面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触目惊心的红白之色。 过不多时,衙役领着人过来,不是知府,而是府里的推官,今日府试的治安,本就是他督管的。 推官黑着脸,让人将那考生的尸身抬走,并未多说,事情前后清楚,并无可疑之处,这般事情在考场其实也不罕见,不值得大惊小怪。 府试的搜捡继续,撞柱之事不过是一片浪花,转瞬即逝。 唯一的影响,就是地上多了一些形制各异的纸片,都是一些考生偷偷扔下的。 李步蟾心平气和地过了安检,进了龙门,将衣服收拾整齐,正正头巾,拎着考篮进了考场。 经过验证程序之后,李步蟾从书吏手中拿到卷子,卷子上除了座号,还加盖了一个圆圆的小戳,中间写着一个宋体的“堂”字。 这就是提坐堂号。 这考棚能容三千人,李步蟾都不用四处找座了,拎着考篮直奔堂前,他的位置就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 到了堂前,李步蟾一愣。 柳安如他是认识的,当中端坐的那人穿着四品的官服,当是长沙知府冯驯无疑。 这人自己竟然认识,不但认识,还在岳麓山上扯了很久的淡。 见冯驯的目光扫视过来,李步蟾上前作揖见礼,冯驯目光稍一停留,便滑向后头的考生。 李步蟾又对柳安如一礼,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摆好,静候开场。 提堂前号虽然好,但比起考房来,也有一宗坏处,因为没有墙板相隔,考生的举动受到特别关注。 考生不能仰视,也不能四处张目,更不能伸腰打哈欠,还不能靠在桌上或者侧着身子。 稍有异动,都会惹来监考人员的怀疑,常常是有些考生腰酸背疼,手脚都麻了也不敢动一下身子,或者憋着尿,导致前列腺肿大。 待考生尽数入场,冯驯开始训话。 “朝廷设科取士,非但取文章,更察德行。若心术不正,纵才高八斗,亦非朝廷所需!” “尔辈若以诡遇得售,异日居官,必为贪酷,不若今日落第,犹保清白!” 他的训话很有意思,不像柳安如那般都是千篇一律的官面文章,有浓郁的个人特色。 上来就说,若是科举作弊,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日做官也必定是贪酷之辈,这样的货色,不如今日就落第,还能保住清白的名声。 几句话讲完,冯驯一扬手,“将那两个夹带作弊之徒押上来!” 这次府试,除了那名撞柱的考生,还抓出了两名倒霉蛋,一个把鞋底掏空,一个却是写在内衣上。 这两名考生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冯驯判了他们一百大板,三年之内不能考试。廪保的三名廪生比他们更倒霉,要陪他们打板子不说,还要提请学政署革除廪生资格,降为普通的附生,终身不能廪保,除此之外,还要罚银,甚至追缴廪米。 看冯驯威风凛凛,上来就是一顿杀威棒,考场上噤若寒蝉。 “铛铛铛!” 云板敲响,开始放题。 府试第一场的题与县试不同,量要大得多,一共有五道题。 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一道,除了这三篇八股文之外,还有一道论,一道判。 论是议论文,考察考生对历史或经典的见解。 判则是让考生模拟官府判案,要求用骈体文写一段司法裁决。 这么一来,时间就紧了。 府试的时间与县试一般,都是一天,都是卯时开考,酉时结束,总共不过六个时辰,刨去入场、发题、吃饭、如厕、收卷这些,也就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五道题,如何合理地安排时间,是一门技巧。 第136章 撞柱 “下次?” 那衙役对考生的惨状视若无睹,冷笑道,“还想着有下次,做梦呢?这次是谁给你廪保的,你可是缺了大德了!” 考生惨白的脸,更是由于惊恐而空洞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每一颗汗珠,似乎都纠结着一片魂魄,汗流干的时候,就是魂魄飞灭的时候。 廪保,不是开玩笑的,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替人担保都不是空口白牙的。 一句话,廪保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是有些烫手的。 《大明律·礼律》规定,“科举怀挟作弊者,杖一百,革去功名”,后面跟着的,是“保结之人同罪”。 永乐年间,浙江绍兴府试,一名考生夹带被查,其廪保的绍兴府廪生被革去功名,杖八十,并罚没家产十两银。 为这名考生廪保的廪生,不知收了他多少保银,这一把算是血亏,被坑死了。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那考生目光散乱,形如鬼魂,口中碎碎念叨着,另一个衙役过来冷喝道,“跟我来,听候府尊老爷……哎,你干什么?” “我日构祸,曷云能谷?” 衙役的惊叫声中,那考生突然高叫一声,挺着脑袋,如同受惊的野牛一般,往前方的老槐撞去。 “砰!” 百年老槐粗可盈抱,考生没有撞动,只是些许树枝轻微地摇动两下,树叶都没能摇落一片。 考生的脑袋却开了,脖子也呈现一个怪异的弧度,身子软软地歪倒在槐树底下。 “赶紧送郎中……” “别叫了!” 考生前头的衙役伸手一探,叹了口气,“过来帮把手,把他抬到一边,老李,你去跟府尊老爷禀告,老潘,你们接着搜捡!”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一场大雨,将考棚前的喧哗全都扑灭下去,考棚前的众人,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李步蟾也是脸色发白,眼前不停地浮现那考生的模样,黑白片一般,一祯祯地滑过。 四月府试,吟唱着《四月》,撞柱而死,他们还要从他的躯体旁边经过,涌向所谓的龙门。 在经过那株老槐之时,李步蟾清楚地听到前后考生粗重的呼吸声,他不由得瞟了一眼,苍老的树皮裂成一片一片,上面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触目惊心的红白之色。 过不多时,衙役领着人过来,不是知府,而是府里的推官,今日府试的治安,本就是他督管的。 推官黑着脸,让人将那考生的尸身抬走,并未多说,事情前后清楚,并无可疑之处,这般事情在考场其实也不罕见,不值得大惊小怪。 府试的搜捡继续,撞柱之事不过是一片浪花,转瞬即逝。 唯一的影响,就是地上多了一些形制各异的纸片,都是一些考生偷偷扔下的。 李步蟾心平气和地过了安检,进了龙门,将衣服收拾整齐,正正头巾,拎着考篮进了考场。 经过验证程序之后,李步蟾从书吏手中拿到卷子,卷子上除了座号,还加盖了一个圆圆的小戳,中间写着一个宋体的“堂”字。 这就是提坐堂号。 这考棚能容三千人,李步蟾都不用四处找座了,拎着考篮直奔堂前,他的位置就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 到了堂前,李步蟾一愣。 柳安如他是认识的,当中端坐的那人穿着四品的官服,当是长沙知府冯驯无疑。 这人自己竟然认识,不但认识,还在岳麓山上扯了很久的淡。 见冯驯的目光扫视过来,李步蟾上前作揖见礼,冯驯目光稍一停留,便滑向后头的考生。 李步蟾又对柳安如一礼,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摆好,静候开场。 提堂前号虽然好,但比起考房来,也有一宗坏处,因为没有墙板相隔,考生的举动受到特别关注。 考生不能仰视,也不能四处张目,更不能伸腰打哈欠,还不能靠在桌上或者侧着身子。 稍有异动,都会惹来监考人员的怀疑,常常是有些考生腰酸背疼,手脚都麻了也不敢动一下身子,或者憋着尿,导致前列腺肿大。 待考生尽数入场,冯驯开始训话。 “朝廷设科取士,非但取文章,更察德行。若心术不正,纵才高八斗,亦非朝廷所需!” “尔辈若以诡遇得售,异日居官,必为贪酷,不若今日落第,犹保清白!” 他的训话很有意思,不像柳安如那般都是千篇一律的官面文章,有浓郁的个人特色。 上来就说,若是科举作弊,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日做官也必定是贪酷之辈,这样的货色,不如今日就落第,还能保住清白的名声。 几句话讲完,冯驯一扬手,“将那两个夹带作弊之徒押上来!” 这次府试,除了那名撞柱的考生,还抓出了两名倒霉蛋,一个把鞋底掏空,一个却是写在内衣上。 这两名考生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冯驯判了他们一百大板,三年之内不能考试。廪保的三名廪生比他们更倒霉,要陪他们打板子不说,还要提请学政署革除廪生资格,降为普通的附生,终身不能廪保,除此之外,还要罚银,甚至追缴廪米。 看冯驯威风凛凛,上来就是一顿杀威棒,考场上噤若寒蝉。 “铛铛铛!” 云板敲响,开始放题。 府试第一场的题与县试不同,量要大得多,一共有五道题。 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一道,除了这三篇八股文之外,还有一道论,一道判。 论是议论文,考察考生对历史或经典的见解。 判则是让考生模拟官府判案,要求用骈体文写一段司法裁决。 这么一来,时间就紧了。 府试的时间与县试一般,都是一天,都是卯时开考,酉时结束,总共不过六个时辰,刨去入场、发题、吃饭、如厕、收卷这些,也就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五道题,如何合理地安排时间,是一门技巧。 第137章 恶臭 按石安之的心得,李步蟾准备这么分配。 第一道四书题,占两个时辰。 大明科举的制度设计,是“首重经义,兼通实务”,这就突出了“三重”,重首场,重首题,重首句。 第一篇文章是能否过关的重中之重,必须反复推敲。 第二道四书题,与第三道五经题,各占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的目的,是考察考生的底子,尤其是专经科目,只需将自己所学发挥出来即可。 后两道题,加起来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考察考生的综合素质,只是一个添头,只要答完,在水平线上,没有硬伤不出笑话就行。 “如恶恶臭”,这是第一道四书题的题目。 李步蟾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考前石安之帮他押过题,四书当中,冯驯最喜《孟子》,《孟子》当中,冯驯最喜“民为贵”。 由此,石安之给他出的题当中,最多的就是这个类型,诸如“民为贵”“君之视臣如手足”“善政得民财”“无恒产者无恒心”都写过了。 既然石安之有这个本事,长沙府的书香门第自然也有不少高人,他们近水楼台,比石安之了解得更深,不然张子云也打探不到那些个小道消息。 冯驯久经沙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他预判了所有人的预判,出了眼前这道“如恶恶臭”。 他不按套路出牌,你们不是知道我最喜《孟子》么,那好,我给你们出《大学》。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两个“恶”字,第一个是动词,念“勿”,是“厌恶”之意,第二个才是恶,用来修饰“臭”。 此处的“臭”字,也不是“臭”,而是念“嗅”,是“气味”之意,包含了所有的味道,并非仅指臭味。 “如恶恶臭”加上“如好好色”,是嗅觉加上视觉,强调人对善恶的态度,是一种天然的本能反应。 可惜,冯驯的预判,未竟全功。 石安之虽然没有押过“如恶恶臭”,却是出过“西子蒙不洁”,这句出自《孟子》的“离篓下”,两句话的大意相近,说的都是君子要诚意慎独,远离道德上的“污臭”。 李步蟾的那篇文章,还得到过毛伯温的表扬,说那篇文章立意高,理气足,读来有韩海苏潮之势,置于应天乡试都可称佳作。 只要将那篇文章稍作修改,直接就可以拿来用了。 唉,李步蟾摇摇头,没办法,人品爆发,拦都拦不住。 有了这篇文章打底,一下倒腾出了一个半时辰,时间就充裕了。 李步蟾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闭着眼睛,想起了破题,毕竟题目不同,后面的几股可以切换,破题可是不行。 过不多时,李步蟾眼睛一睁,乐滋滋地在草稿上写了起来。 “夫臭者,气之达于鼻者也。孟子取譬于德,盖谓善之必彰,犹臭之不可掩焉。” “甚矣!德之有臭也,非若兰芷之谓,实乃仁义之发也。君子之德,岂外饰乎?” “……” “嗯,这是什么味儿啊?” 写着写着,李步蟾闻到一股臭味,开始还轻微,他并不在意,等到这篇文章写完,臭味越来越重,已经难以忍受了。 自己这是提堂号,不是臭号啊? 后面似乎也开始有了些动静,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李步蟾很是奇怪,却不敢有丝毫异动,非但不敢转身,连扭头都不敢。 再过的一阵,李步蟾偷眼往前一瞧,冯驯依旧端坐堂前,也是眉头紧皱,那柳安如则已经掩着鼻子,往后移了好几步。 李步蟾自己掩着鼻子,心里暗自吐槽,这冯太守不知是个什么体质,出个什么题目不行,出个“如恶恶臭”? 看这动静,便桶炸了都没这浓度,估计是搭考棚时,茅房没搭好,出了大事了。 李步蟾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这可是堂前,都能熏得头晕,那茅房旁边可是有几十间臭号,那可怎么得了,呼吸道不会感染么? 一个巡场的衙役来到堂前,将冯驯的幕僚毕构引了过去,过了一阵,毕构回来轻声跟冯驯禀告着什么,李步蟾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着似乎有“工房”“倒灌”的字样。 我去,真是茅房倒灌了,李步蟾头皮发麻,笔下又快了三分。 味道实在酸爽,考场上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动静越来越大,冯驯眉毛一扬,大声呵斥道,“肃静!” “考场不得喧哗出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起身张望,不得左顾右盼,违者按作弊论处,逐出考场,三年不得府试!” 他这一声呼喝,考场内为之一静。 冯驯又喝道,“不就是一点臭味么?就当是坐个臭号,有什么打紧了?这点臭味都受不了,何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李步蟾倒吸了一口臭气,这个说法好强大,只是,除了封闭六感强忍之外,也没有办法。 冯驯说得不错,身在考场之上,别说一点臭气,就是天上泼粪,地下着火,也要忍着,贡院起火考生团灭的事儿还少了? 不知道其他的考生如何,但对于李步蟾来说,恶臭好比催化剂,笔下就不见停顿,率尔操觚,毫无滞涩。 等他将五道题全部答完,竟然刚刚午时。 身处这么个环境,也别想着吃喝拉撒了,赶紧写完交卷才是正经。 李步蟾检查一遍,便开始誊写。 他刚刚誊了不到两行,堂前就传来冯驯的问话声,“敢问耆老高寿?” 答话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劳府尊下问,老朽今年八十又九岁。” 张宜正?他竟然这么快就交卷了? 李步蟾微微抬头,前方果然巍巍站着张宜正,想想也正常,老人这个岁数,不能久战,必须一鼓作气,想必他连草稿都不曾打,打了腹稿后直接在正卷上书写的。 “竟然是鲐背之寿?” 官椅“嘎吱”一声,冯驯起身,惊异地给张宜正还了一礼,目光在老人与考卷之间流连滑动。 “宁乡官山,张氏?” 冯驯沉吟片刻,肃然问道,“官山是南轩先生父子佳城所在,你与他们可有渊源?” 第137章 恶臭 按石安之的心得,李步蟾准备这么分配。 第一道四书题,占两个时辰。 大明科举的制度设计,是“首重经义,兼通实务”,这就突出了“三重”,重首场,重首题,重首句。 第一篇文章是能否过关的重中之重,必须反复推敲。 第二道四书题,与第三道五经题,各占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的目的,是考察考生的底子,尤其是专经科目,只需将自己所学发挥出来即可。 后两道题,加起来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考察考生的综合素质,只是一个添头,只要答完,在水平线上,没有硬伤不出笑话就行。 “如恶恶臭”,这是第一道四书题的题目。 李步蟾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考前石安之帮他押过题,四书当中,冯驯最喜《孟子》,《孟子》当中,冯驯最喜“民为贵”。 由此,石安之给他出的题当中,最多的就是这个类型,诸如“民为贵”“君之视臣如手足”“善政得民财”“无恒产者无恒心”都写过了。 既然石安之有这个本事,长沙府的书香门第自然也有不少高人,他们近水楼台,比石安之了解得更深,不然张子云也打探不到那些个小道消息。 冯驯久经沙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他预判了所有人的预判,出了眼前这道“如恶恶臭”。 他不按套路出牌,你们不是知道我最喜《孟子》么,那好,我给你们出《大学》。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两个“恶”字,第一个是动词,念“勿”,是“厌恶”之意,第二个才是恶,用来修饰“臭”。 此处的“臭”字,也不是“臭”,而是念“嗅”,是“气味”之意,包含了所有的味道,并非仅指臭味。 “如恶恶臭”加上“如好好色”,是嗅觉加上视觉,强调人对善恶的态度,是一种天然的本能反应。 可惜,冯驯的预判,未竟全功。 石安之虽然没有押过“如恶恶臭”,却是出过“西子蒙不洁”,这句出自《孟子》的“离篓下”,两句话的大意相近,说的都是君子要诚意慎独,远离道德上的“污臭”。 李步蟾的那篇文章,还得到过毛伯温的表扬,说那篇文章立意高,理气足,读来有韩海苏潮之势,置于应天乡试都可称佳作。 只要将那篇文章稍作修改,直接就可以拿来用了。 唉,李步蟾摇摇头,没办法,人品爆发,拦都拦不住。 有了这篇文章打底,一下倒腾出了一个半时辰,时间就充裕了。 李步蟾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闭着眼睛,想起了破题,毕竟题目不同,后面的几股可以切换,破题可是不行。 过不多时,李步蟾眼睛一睁,乐滋滋地在草稿上写了起来。 “夫臭者,气之达于鼻者也。孟子取譬于德,盖谓善之必彰,犹臭之不可掩焉。” “甚矣!德之有臭也,非若兰芷之谓,实乃仁义之发也。君子之德,岂外饰乎?” “……” “嗯,这是什么味儿啊?” 写着写着,李步蟾闻到一股臭味,开始还轻微,他并不在意,等到这篇文章写完,臭味越来越重,已经难以忍受了。 自己这是提堂号,不是臭号啊? 后面似乎也开始有了些动静,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李步蟾很是奇怪,却不敢有丝毫异动,非但不敢转身,连扭头都不敢。 再过的一阵,李步蟾偷眼往前一瞧,冯驯依旧端坐堂前,也是眉头紧皱,那柳安如则已经掩着鼻子,往后移了好几步。 李步蟾自己掩着鼻子,心里暗自吐槽,这冯太守不知是个什么体质,出个什么题目不行,出个“如恶恶臭”? 看这动静,便桶炸了都没这浓度,估计是搭考棚时,茅房没搭好,出了大事了。 李步蟾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这可是堂前,都能熏得头晕,那茅房旁边可是有几十间臭号,那可怎么得了,呼吸道不会感染么? 一个巡场的衙役来到堂前,将冯驯的幕僚毕构引了过去,过了一阵,毕构回来轻声跟冯驯禀告着什么,李步蟾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着似乎有“工房”“倒灌”的字样。 我去,真是茅房倒灌了,李步蟾头皮发麻,笔下又快了三分。 味道实在酸爽,考场上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动静越来越大,冯驯眉毛一扬,大声呵斥道,“肃静!” “考场不得喧哗出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起身张望,不得左顾右盼,违者按作弊论处,逐出考场,三年不得府试!” 他这一声呼喝,考场内为之一静。 冯驯又喝道,“不就是一点臭味么?就当是坐个臭号,有什么打紧了?这点臭味都受不了,何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李步蟾倒吸了一口臭气,这个说法好强大,只是,除了封闭六感强忍之外,也没有办法。 冯驯说得不错,身在考场之上,别说一点臭气,就是天上泼粪,地下着火,也要忍着,贡院起火考生团灭的事儿还少了? 不知道其他的考生如何,但对于李步蟾来说,恶臭好比催化剂,笔下就不见停顿,率尔操觚,毫无滞涩。 等他将五道题全部答完,竟然刚刚午时。 身处这么个环境,也别想着吃喝拉撒了,赶紧写完交卷才是正经。 李步蟾检查一遍,便开始誊写。 他刚刚誊了不到两行,堂前就传来冯驯的问话声,“敢问耆老高寿?” 答话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劳府尊下问,老朽今年八十又九岁。” 张宜正?他竟然这么快就交卷了? 李步蟾微微抬头,前方果然巍巍站着张宜正,想想也正常,老人这个岁数,不能久战,必须一鼓作气,想必他连草稿都不曾打,打了腹稿后直接在正卷上书写的。 “竟然是鲐背之寿?” 官椅“嘎吱”一声,冯驯起身,惊异地给张宜正还了一礼,目光在老人与考卷之间流连滑动。 “宁乡官山,张氏?” 冯驯沉吟片刻,肃然问道,“官山是南轩先生父子佳城所在,你与他们可有渊源?” 第138章 兰芷 佳城者,坟茔也。 在《西京杂记》中,夏侯婴掘地得石椁,上有铭曰\"佳城郁郁\",后来佳城便成为墓地之雅称,沈约就有诗“佳城郁遐望”。 张栻父子之墓,便在宁乡官山。 张栻在理学中地位甚高,号称“朱张并立,如日月之行天”,十多年前,杨廷和还为张栻墓撰写碑记,难怪冯驯慎重相问。 张宜正躬身回道,“老朽先祖是为南轩公捧砚之青衣,南轩公驾鹤之后,家祖便于墓前结庐,不再归蜀。” “哦!”冯驯明白了,这老人先祖是张栻的书僮,在张栻死后,便为其守墓,后人繁衍至今。 “你是南轩先生身旁典籍郎之后,年已鲐背,还能如此向学,不负师旷为学之意,亦不负南轩先生“学问不可一日间断”之功,可称我名教之吉瑞!” 看着张宜正惊喜的眼光,冯驯柔声笑道,“你的卷子本府取了,你且回去休憩!” “多谢府尊提点之恩!” 张宜正的声音有些哆嗦,出去的脚步发飘,仿佛脚下踩了浮云。 听得张宜正被录取了,李步蟾由衷地为他高兴,半个时辰之后,午时将尽,他的卷子也誊录完毕。 只是略略检查一遍,李步蟾收拾考篮,起身交卷。 冯驯接过考卷,面无表情地看了首题,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色彩,转手将考卷递给柳安如,波澜不惊地道,“柳教授也看看这份卷子,看答得如何?” 柳安如拿着卷子,并不去看,先对李步蟾笑道,“李生今日答得如此之快,有李东阳之风啊!” 对着这枚教授,李步蟾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正色道,“学生何德何能,敢望李阁老项背,不过是心正笔正耳!” 李东阳天赋异禀,天顺八年殿试时年仅十七岁,但他发挥出色,竟然第一个交卷,因年纪太小,被皇帝亲自面试,当场对答如流,被取为第四名,二甲第一,传胪。 李步蟾对柳安如深具戒心,哪里敢接他的茬,便以柳公权的故事相对。 唐宪宗元和三年,柳公权参加进士科考试,第一个交卷,主考官问其为何答题如此飞快,柳公权的回答便是“心正笔正,故速成。” 柳安如淡淡一笑,似乎听不出李步蟾的阴阳之意,低头看起了卷子。 冯驯并没有接着看后面的卷子,而是看着柳安如,等着他对文章的评价。 柳安如看文章与冯驯不同,他看得很是仔细,刚开始是还有些漫不经心,没多久便郑重了,接着他的目光便牢牢地盯着卷子,仿佛有个木匠,用锤子将铁钉钉进了木板,再也拔不出来。 两页呈文纸,被他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白净的脸上微微泛起红色,良久之后,他才轻呼一口气,起身将卷子放回到冯驯的案上。 冯驯的嘴角挂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柳教授,此文写得如何?” “对于这篇文章,下官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柳安如看看李步蟾,满是欣赏之色,“文气浩瀚,如长江大河!” 李步蟾眼睛一缩,这老小子居然说我的好话了? 面对冯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柳安如诚恳地道,“读此美文,纵然身处鲍鱼之肆,亦能闻兰芷之香也!院试过后,李生当入府学读书!” 冯驯笑容一敛,在府试的考场上说院试,这合适么?之前还觍着脸说什么侧重,就是这么个侧重法? “府学为时尚早,不是生员,如何能入府学?” 柳安如看着李步蟾,热切地道,“李生之才,院试必矣!纵有万一,亦可充附!” 府学入学,秀才是硬性门槛,没通过院试者,绝不能入府学读书,不是生员冒入府学读书,按《大明律》,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地方因人才不足,允许优秀童生暂附府学旁听,这就是“充附”。 不过,充附的童生只是旁听生,需要通过院试之后才能正式入学。 柳安如火辣辣地看着李步蟾,让他有些发愣,这位不是一直对自己有所成见么,怎么突然转风向了,自己又不是美女,至于这副眼神? 一旁的冯驯倒是洞若观火,柳安如这点小心思,也没什么难猜的。 之前想为难李步蟾,一方面是卢藏的因素,还有一方面,是当年毛伯温任湖广巡按之时,训斥了长沙府学,让柳安如吃了瓜落。 之前李步蟾有些许才名不假,但那只是对联书法,那都是小道,难成大器。 但今日的八股文可就不同了,就这篇文章,莫说童试,就是放到乡试,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放到会试,也可一观。 当年李东阳乡试中举是十五岁,杨廷和中举是十二岁,眼前的李步蟾十三岁,文章比之他们当年,毫不逊色! 岳麓书院能有如今的光景,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出了李东阳么? 有了李东阳,才有了他的学生邵二泉,有了邵二泉,才有了他的学生湛若水。 一脉相承下来,才成就了岳麓书院之名。 柳安如在府学教授的位子上蹉跎多年,眼前突然出现这般人才,他当然想收入府学了。 面对柳安如的橄榄枝,李步蟾装聋作哑,当没听见,别说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就是真过了院试,自己也不可能跑府学来读书。 冯驯也调过头,来看李步蟾的第二道答卷。 他首题跑偏,给出了《大学》,第二道四书题,却是中规中矩,出的是《孟子》,题目是“耕于有莘之野”。 这道题出于《孟子》的“万章上”,原文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意思是伊尹隐居时躬耕修德,后来受商汤三顾茅庐,再三聘请才出仕。 伊尹这位贤相,在四书中存在感并不强,其他三书都未提及,只有《孟子》有,不但有,还出现了十一次,称其为“圣之任者”。 冯驯抬起头来,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安化李步蟾?” 李步蟾正色答道,“学生正是。” 冯驯点点头,“听闻你擅长对联,我出一上联,若你能对,本府便取了你的卷子。” 第138章 兰芷 佳城者,坟茔也。 在《西京杂记》中,夏侯婴掘地得石椁,上有铭曰\"佳城郁郁\",后来佳城便成为墓地之雅称,沈约就有诗“佳城郁遐望”。 张栻父子之墓,便在宁乡官山。 张栻在理学中地位甚高,号称“朱张并立,如日月之行天”,十多年前,杨廷和还为张栻墓撰写碑记,难怪冯驯慎重相问。 张宜正躬身回道,“老朽先祖是为南轩公捧砚之青衣,南轩公驾鹤之后,家祖便于墓前结庐,不再归蜀。” “哦!”冯驯明白了,这老人先祖是张栻的书僮,在张栻死后,便为其守墓,后人繁衍至今。 “你是南轩先生身旁典籍郎之后,年已鲐背,还能如此向学,不负师旷为学之意,亦不负南轩先生“学问不可一日间断”之功,可称我名教之吉瑞!” 看着张宜正惊喜的眼光,冯驯柔声笑道,“你的卷子本府取了,你且回去休憩!” “多谢府尊提点之恩!” 张宜正的声音有些哆嗦,出去的脚步发飘,仿佛脚下踩了浮云。 听得张宜正被录取了,李步蟾由衷地为他高兴,半个时辰之后,午时将尽,他的卷子也誊录完毕。 只是略略检查一遍,李步蟾收拾考篮,起身交卷。 冯驯接过考卷,面无表情地看了首题,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色彩,转手将考卷递给柳安如,波澜不惊地道,“柳教授也看看这份卷子,看答得如何?” 柳安如拿着卷子,并不去看,先对李步蟾笑道,“李生今日答得如此之快,有李东阳之风啊!” 对着这枚教授,李步蟾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正色道,“学生何德何能,敢望李阁老项背,不过是心正笔正耳!” 李东阳天赋异禀,天顺八年殿试时年仅十七岁,但他发挥出色,竟然第一个交卷,因年纪太小,被皇帝亲自面试,当场对答如流,被取为第四名,二甲第一,传胪。 李步蟾对柳安如深具戒心,哪里敢接他的茬,便以柳公权的故事相对。 唐宪宗元和三年,柳公权参加进士科考试,第一个交卷,主考官问其为何答题如此飞快,柳公权的回答便是“心正笔正,故速成。” 柳安如淡淡一笑,似乎听不出李步蟾的阴阳之意,低头看起了卷子。 冯驯并没有接着看后面的卷子,而是看着柳安如,等着他对文章的评价。 柳安如看文章与冯驯不同,他看得很是仔细,刚开始是还有些漫不经心,没多久便郑重了,接着他的目光便牢牢地盯着卷子,仿佛有个木匠,用锤子将铁钉钉进了木板,再也拔不出来。 两页呈文纸,被他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白净的脸上微微泛起红色,良久之后,他才轻呼一口气,起身将卷子放回到冯驯的案上。 冯驯的嘴角挂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柳教授,此文写得如何?” “对于这篇文章,下官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柳安如看看李步蟾,满是欣赏之色,“文气浩瀚,如长江大河!” 李步蟾眼睛一缩,这老小子居然说我的好话了? 面对冯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柳安如诚恳地道,“读此美文,纵然身处鲍鱼之肆,亦能闻兰芷之香也!院试过后,李生当入府学读书!” 冯驯笑容一敛,在府试的考场上说院试,这合适么?之前还觍着脸说什么侧重,就是这么个侧重法? “府学为时尚早,不是生员,如何能入府学?” 柳安如看着李步蟾,热切地道,“李生之才,院试必矣!纵有万一,亦可充附!” 府学入学,秀才是硬性门槛,没通过院试者,绝不能入府学读书,不是生员冒入府学读书,按《大明律》,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地方因人才不足,允许优秀童生暂附府学旁听,这就是“充附”。 不过,充附的童生只是旁听生,需要通过院试之后才能正式入学。 柳安如火辣辣地看着李步蟾,让他有些发愣,这位不是一直对自己有所成见么,怎么突然转风向了,自己又不是美女,至于这副眼神? 一旁的冯驯倒是洞若观火,柳安如这点小心思,也没什么难猜的。 之前想为难李步蟾,一方面是卢藏的因素,还有一方面,是当年毛伯温任湖广巡按之时,训斥了长沙府学,让柳安如吃了瓜落。 之前李步蟾有些许才名不假,但那只是对联书法,那都是小道,难成大器。 但今日的八股文可就不同了,就这篇文章,莫说童试,就是放到乡试,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放到会试,也可一观。 当年李东阳乡试中举是十五岁,杨廷和中举是十二岁,眼前的李步蟾十三岁,文章比之他们当年,毫不逊色! 岳麓书院能有如今的光景,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出了李东阳么? 有了李东阳,才有了他的学生邵二泉,有了邵二泉,才有了他的学生湛若水。 一脉相承下来,才成就了岳麓书院之名。 柳安如在府学教授的位子上蹉跎多年,眼前突然出现这般人才,他当然想收入府学了。 面对柳安如的橄榄枝,李步蟾装聋作哑,当没听见,别说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就是真过了院试,自己也不可能跑府学来读书。 冯驯也调过头,来看李步蟾的第二道答卷。 他首题跑偏,给出了《大学》,第二道四书题,却是中规中矩,出的是《孟子》,题目是“耕于有莘之野”。 这道题出于《孟子》的“万章上”,原文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意思是伊尹隐居时躬耕修德,后来受商汤三顾茅庐,再三聘请才出仕。 伊尹这位贤相,在四书中存在感并不强,其他三书都未提及,只有《孟子》有,不但有,还出现了十一次,称其为“圣之任者”。 冯驯抬起头来,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安化李步蟾?” 李步蟾正色答道,“学生正是。” 冯驯点点头,“听闻你擅长对联,我出一上联,若你能对,本府便取了你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