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天也要休了国公爷》 第一章 魂归 “殿下,听说虞家老太君已经同意让你和虞大将军尽快成婚了。算算日子,不出七天,虞将军就能带着大军抵达京师了。” 公主府中,侍女沐月和采星正忙着给自家主人梳妆打扮,准备入宫。 “嗯。” 魏玺烟闭着双眼,回答很简略,好似心不在焉。 没人知道,她活了两世。 上辈子,她也是在今年同虞铮成婚。 可惜他们向来针锋相对,即便睡在同一张榻上,也是一对两心不合的怨偶。 情意不合,性格不合,就连夫妻行房之时都在互相较劲。 魏玺烟实在是想不通,当初自诩明君的父皇怎的如此昏聩,竟然想起来给她和虞铮赐婚? 但细细数来曾经过往,魏玺烟还是很感激虞铮的。 皇弟魏延鋆的身子骨不好,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他子嗣单薄,最终,也留下一份遗诏和年幼的太子,就猝然长逝。 魏玺烟没办法,只能将辅国长公主的头衔照单全收,再加上朝廷的那些烂摊子。 处理完皇弟的丧仪,她就用自己手中的势力将年幼的皇侄扶上帝位。 但这个位置一旦坐上,并非高枕无忧。 那些年中,虞铮作为掌握兵权的大将军,在帮她稳固朝堂之时出了不少力。 只是,他们在权势的漩涡里斗争了许久,互相终究是生出了许多的矛盾和猜忌。 更别提,她和虞铮本就是相看两厌。 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大吵一架,把最最伤人的话都像尖刺一般朝着对方捅了过去。 公主是君,他是臣。 所以虞铮自是不会休妻。 但是她可以休夫! 然而,谁让她平康长公主最是温柔和善呢? 怎么说,他们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而且虞铮在床笫之间也并非一无是处。 直到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觉得这场婚事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结束。 人生不过聚散离合。 魏玺烟还隐约记得,那天两人心平气和地共用午膳。 之后,虞铮在一面布帛上写下了和离书。 其实魏玺烟也能写,但是她懒得研墨提笔。 拿起和离书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 一别两宽,各寻去处。 从此,前路皆坦途…… 只是,若真的前路皆坦途就好了。 几年后,她的皇侄刚亲政不久,南疆又燃起了战火。 虞铮身为衍朝的镇国公和大将军,自然要披挂上阵。 魏玺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和离了,心中却更加担忧虞铮的安危。 她只好宽慰自己,毕竟和他做了多年的夫妻,他又是为大衍而战,她如何不担心? 她想。 虞铮骁勇善战,多年戎马几乎未尝败绩。 这次,应该也会……平安凯旋。 除了关注战场,魏玺烟还要忧心朝堂。 她早料到背后的那些人会动手,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地迫不及待。 她亲手重建的暗巢,最终,竟然化作了一把淬满毒药、刺向她自己的尖刀。 魏玺烟很不甘心,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朝廷之中还有许多暗桩并未拔除,年前她说要拟定一个合适的人选到江南查探盐铁,也没有定夺…… 趁着自己还有几口气,她一边让太医用参片帮她吊着命,一边将未尽的安排都记了下来。 力气用尽、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静静地想,自己这辈子,生何荣尊,死何潦草。 …… 魏玺烟最终没有收到大衍获胜的那封捷报。 是后来沐月读给她听的。 末尾的字音还未落下,女子已然泣不成声。 身边的随从遵照她的遗命,为了稳定时局秘不发丧。 只是有人把长公主遇刺病危的消息送到了镇国公那里。 但是太晚了。 他终究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等虞铮快马回到京城,魏玺烟的死讯已然压无可压。 尸臭都快要掩盖不住了。 公主府的各处都挂满了白幡,虞铮只觉得刺目无比。 他不信魏玺烟死了。 “大将军!万万使不得啊!” 眼见虞铮疯了一样去开馆盖,左右侍从连忙合力阻拦。 “将军……你还是,让殿下她安然地去。若是让你见到她不好看,殿下一定会不高兴的。”沐月早已哭得眼睛红肿。 “还有这个,殿下说……让我回头亲手交给大将军。” 虞铮伸出手,接过沐月手里的漆盒。 他将盒子打开,入目是一块叠起来的、泛了黄的丝娟,其中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双雀环佩。 这是虞家主母的传家礼,当年和离之后,他并未向她要回,就一直放在了她这里。 他笑他自己是个傻子,很久之后才发觉:除却这枚玉佩,不知何时,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放在了她那里。 虞铮把环佩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心中锥痛难抑。 “阿烟,我悔了,我真的悔了……” 他悔自己没有早点认清对她的心意,悔自己当初与她和离,悔那些日子中没有与她琴瑟和鸣,更悔自己百密一疏,终究没能护住她的性命。 众人眼看着,连铁甲都未曾解的大将军在长公主的灵堂之上面色惨然,无声恸哭。 立在虞铮身后的副将虞湛,看着眼前的情景,亦是心中悲切。 将军一收到消息就往京中赶,路上连着跑死了好几匹良马,可到底没能见到公主最后一面。 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 人死如灯灭,身后事究竟如何,魏玺烟自是不知。 然而,当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就已经在长公主府的玉清池里了。 是时乃高帝四年,她二十岁,正是最张扬肆意的时候。 从前父皇母后在时,她虽然也娇纵,但到底会收敛一些。如今是阿弟做皇上,更没人管得了她。 天下最尊贵的人除了阿弟就数她,所以她有什么怕的? 平康公主向来就不晓得低调二字何解。 直至醒来后的第三日,魏玺烟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地府,也不是在梦中。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还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不曾想,她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机缘。 连神灵都在帮她吗? 重来一世,她定要查明真相,铲除祸根,为自己报仇雪恨。 否则,她前世殒命的那笔账,到底要怎么算? 第二章 回朝 再看眼下的光景。 如今,正是虞铮大破北胡的时候。 她的好阿弟,想着她年岁渐长还未出嫁,恐遭人诟病,就让她和虞铮提早完婚。 可魏玺烟哪会在乎这个? 只是有些事情犯到眼前的时候,她才懒懒地一挥手,自有下面的专人去处理。 因为军功卓越,姓虞的这会正是洋洋得意的时候。 他一向看不上她,觉得她倚仗身份,飞扬跋扈,没有半点容人之量。 这些可都是当年他们吵架时,虞铮说的原话。 如今重来一世,她才不要再受这窝囊气! 等稍后入宫,她就立刻告诉阿弟,这桩婚事她不愿意。 — “这……” 听了魏玺烟的话,魏延鋆也觉得甚是为难。 毕竟这桩赐婚是先帝临终前所定,还一字一句地写在了遗诏之中。 他即便是皇帝,那也是儿子;总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儿子驳了老子的圣旨? 再者说,他看这桩婚事也挺好的。 虞铮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如今又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好儿郎,不知是京中多少贵女的梦中佳婿。 也是他爹当年眼光毒啊,给阿姊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阿姊,虞铮他有什么不好?当初他做了朕数年的伴读,还在武林苑的畎猎中救过朕的性命。” “那是你觉得他好。” 魏玺烟没好气地回答。 她就不明白了,虞铮有什么好? 不论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惹她生气。 在朝堂上,他跟她意见相左,总是拆她台;回到府里,即便是两人的床笫闺帷间,他也是分毫不让,直到她咬牙求饶才肯罢休。 魏玺烟后悔,她明知道自己和虞铮不对付,当初为何要同意这门婚事? 也对,她那时怎会知道虞铮是这般德性的狗东西? “阿姊,”皇帝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你的婚姻大事,关乎家国上下。再者说这是父皇的遗愿,也不能不遵。” 魏玺烟的小脸瞬间耷拉下来。 她刚刚醒来不久,这几日都头昏脑涨,不甚清明。 然而这会,听了皇弟的劝告,她又细细思虑了片刻,一时间还真没找到什么好办法。 诚如阿弟所言,她跟虞铮的婚事乃父皇遗命。尽管那只是一份亡人的遗书,却也是有着至高权威的圣旨。 容不得她任性胡来。 魏玺烟在心中尽力提醒着自己,她跟虞铮成婚带来的益处。 除了能帮阿弟和皇侄稳固地位、除了能带兵守卫大衍江山,旁的……还有什么用? 甚至到后来,他的存在反而让魏玺烟有所忌惮。 他们的婚事,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 也是明里暗里的君臣博弈。 至于其他的,恐怕半分未有。 “后日,大军应该就会抵达京师。阿姊,到时候你先同钺之见一见。即便没有感情,那也可以日后慢慢培养嘛。” 魏玺烟皱了皱眉,并未回答。 在他们这种人家,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 若是感情能这样轻易培养出来,前世她和虞铮也不会走到和离的境地。 也许,在那些时日里的确生出过某种别样的东西。 但他们之间,终究还差了一步。 —— 很快,便到了征虏大军回朝的那天。 皇帝早早地就让人在宫中设下酒宴,为大衍的英勇儿郎们接风洗尘。 此等重要场合,魏玺烟自然是要出席的。 魏玺烟端详着铜镜中的脸庞,唇角扬起一抹笑容。 还是年轻好啊,这时的她还是初初长成的少女,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胜过她前世的诸般保养。 随后,她换上一套男子的装束和发冠;又刻意改了妆容,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开宴的时间还早,魏玺烟想着这会阿弟应该是登上皇城鼓楼,亲自迎大军凯旋了。 “走,咱们也去瞧瞧,这虞大将军,究竟是何等风姿。” “唯。” 沐月和采星跟在魏玺烟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行走着。 今日征虏大军班师回朝,接受封赏。几乎全上京的百姓都想看看,从胡人手里收复了北疆十三城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 京城的长春街上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酒楼,名叫舞夜楼。 舞夜楼是魏玺烟名下的酒肆,客舍和饭食亦兼而有之。 一楼都是些散客,二楼是用来接待贵宾的各色厢房。 至于三楼,那是主人家才能踏足的地盘。 此时,魏玺烟正倚在窗前看着楼下人头攒动的街道。 为了不阻碍大军的行进,百姓们在京畿守卫军的指挥下,分列在道路的两侧。 军队要入内城,长春街就是必经之路。而此处,在她的舞夜楼上,是绝佳的望台。 逐渐,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的先行官已经从长街的另一头飞驰而至。 “征虏大军班师奏凯,今日回朝献捷!” 百姓们于是夹道欢呼。 不多时,将要接受封赏的正主们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为首的那人披着玄衣铁甲,胯下骑着一匹身棕蹄白的高头大马。 他腰身直立,手握缰绳;面容冷毅俊美,气质凛然。 魏玺烟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会儿装得倒挺像。 见到大将军如此气势不凡,人群中不免议论声声。 “大将军这么英武的儿郎,真不知道是哪家的闺女才能配得上他。” “兴许这问亲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之所以有人如此说,是因为按照大衍的习俗,女子一方也可以先行找媒人去男子家中相看问礼。 “听说大将军已经袭爵,这会都是国公爷了。打量着满京城里能与之相配的名门闺秀,估计也就那几家了。” “差不多。我刚还瞧见安国公家的管事了。” …… 百姓们人多,谈论的声音又大了点,以至于魏玺烟坐在楼上都很能听得清。 她眉毛一皱,把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甩。 这个虞铮,惯会沾花惹草的! 魏玺烟没想到,他在京中竟然这般招蜂引蝶。 此前,因为还处在孝期,阿弟便没有将先帝赐婚的事情公之于众。 只是简单地召见了虞家,先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而前世他班师回朝的时候,她因为宿醉头疼,突发旧疾;所以根本没来舞夜楼。 直到后来,高帝下诏对虞铮进行封赏,又把先帝的赐婚遗旨拿了出来。 此时,在天下人的眼中,她和虞铮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 之前那些有意和虞家结亲的门庭,是疯了才会想着和公主抢夫婿。 魏玺烟越思越烦,看向那铁甲将军的眼神就愈发不满。 第三章 奸细 虞铮自幼习武,又常年身在军营沙场,当然能够察觉到魏玺烟朝他投去的并不友善的目光。 男人骑在马上,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东面楼阁的绮窗前有一道暗光闪过。 如此窥视的目光,难道是敌国的探子和奸细? 虞铮身为一国将军,边关将领,下意识地会这般思量。 他哪里知道,与他曾做过一世夫妻的平康长公主,正躲在这舞夜楼上看他。 即便已经得胜回京,虞大将军也未敢掉以轻心。 若京中真的混入了敌国的奸细,即使他弃了官位也难辞其咎。 思索间,军队逐渐走到了皇城脚下。 而身穿玄色衮服、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正负手立在城墙之上。 “臣虞铮率破虏军众将,参见陛下。” “众卿快快免礼。来人,赐酒!” “谢陛下。” …… 城门献捷的仪式完成之后,虞铮等一干武将就要入宫接受皇帝的封赏和参加庆功的酒宴。 依照惯例,除却京畿守军和宫廷卫尉之外;其他各部的大批军队不能一同进入宫城,只能在皇城外围驻扎。 虞铮带领他手下的一众将官,骑马跟随皇帝入宫受赏。 按规,任何臣下都不得在宫城和大内骑马而行,唯紧急军情除外。 但此时,虞铮等人不仅骑马而行,身上还佩戴了刀剑等武器。 这即是皇权特许,昭显着君王对臣子的宠信和倚重。 皇帝暗自敲了敲手指。 虞铮已经是镇国公,又拜大将军,加官进爵一样不少,再无可封。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次,他也只能把阿姊的婚事交出去了。 不过,他父皇还真是精明,当年的一封遗诏帮他解决了眼下的难题。 否则,进一步,赏无可赏;退一步,落人口舌。 他总不能把虞铮主动上交的虎符再给他退回去,也不能什么都不赏,忽视了他收复北疆十三城的功绩。 在这种情况下,给虞铮赐一门婚事,再合适不过了。 阿姊是与他一母同出的嫡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 有皇帝的胞姊做正妻,也算是同虞铮的战功相配。 魏延鋆这样想着,龙辇忽然顿了一下,停住了。 “何人胆敢惊扰圣驾?” 外面的羽林卫中郎将一声怒喝,已经率先抽刀。 “怎么回事?” 皇帝沉声问道。 “回陛下,仪仗之中陡然闯进一名骑马的刺客!” 像这般情况,按宫规,一律算作刺客处理。 “你才是刺客呢!” 骑马的人回了他一句,掀开了头上的帷帽。 众将这才看清楚,原来赤色马上的人是一名女子。 坐在车辇中的皇帝感到十分无奈。 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那跋扈的阿姊。 在孝期里她收敛了许多,不曾想现在又骄纵起来。 今日事关重大,阿姊这般任性妄为,是真不怕在一众臣子面前跌份子啊。 尤其是她未来的夫婿,镇国公虞铮也在这里。 “钟铭生,瞎了你的狗眼么,连本宫都认不出来!” 魏玺烟扯着缰绳坐在马上,连动也没动一下。 钟铭生正是羽林骑中郎将的名讳。 他也觉得这女子的相貌和声音都十分熟悉,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低头拱手请罪道: “都是臣有眼无珠,竟不知是长公主驾到。臣并非有意之举,还望殿下恕罪!” “阿姊,你收敛些!” 龙辇中传来一句皇帝佯怒的低喝。 魏玺烟翻身下马,丝毫不管周围的将士和臣子们看向她的各色目光。 若是旁人这般惊扰圣驾,就算不死,也要被治一个冒犯君威的重罪。 可她呢,这样傲慢无礼地惊扰帝王仪仗,仅仅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 帝王偏宠,大抵如此。 魏玺烟下马之后,就直奔皇帝的车架而去。 她既亮明了身份,左右的卫士自然不敢阻拦。 “阿弟,你可是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魏延鋆想了半天。 “是你送我的那只狸奴临盆的日子。” “……” 魏延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阿姊竟然如此语出惊人。 一只狸奴而已,也值得她这样无矩无状地鲁莽行事? 皇帝叹了口气,心想,还好父皇已经给阿姊安排好了一门亲事,不然就以她这种性子,天家贵女也愁嫁人。 “难道朕管这管那,还要管阿姊家的狸奴何时下崽么?” “哈哈哈哈。”魏玺烟笑了两声,忽然对皇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她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附在魏延鋆的耳边说悄悄话。 “我今日总觉得发现了一些小鬼,阿弟可要当心。” 魏延鋆听了这话,不由得凤眼微沉。 他就说,阿姊即便再骄纵蛮横,也不会摸不清头脑地去做一件事。 真正的她,可不是传闻中既恶毒又草包的平康长公主。 阿姊定是害怕有不安分的人对他不利,这才搅和出一番闹剧。 之后,魏延鋆叫来钟铭生,让他带人悄悄注意队伍四周的异样。 “阿姊,让钟卿去安排,你和朕坐在车辇中即可。” “那不行,烈风还在外面呢。今日起得早,我困得厉害,先回府补眠去了。” 说完,魏玺烟就跳下龙辇,骑着她的烈风,逐渐纵马而去。 平康长公主自然不会做毫无缘由的事情。 魏延鋆敬爱且宠信这个姊姊,不仅仅因为她与他是一母同胞。 魏玺烟张扬骄纵,但也重情明理;傲慢跋扈,却懂得攻守进退。 是以,两朝以来她都深得帝心。 — “帝下诏曰:兹有大将军虞铮,破胡于北,骁勇抗敌。故,加大司马、授金紫光禄大夫、赏黄金万两,华绢五千匹…… 另,平康长公主玺烟雪姿玉貌、性情淑嘉;先帝与朕皆以为此二人堪成佳偶,恭事宗祧。故朕继先帝之遗诏,特赐大将军虞铮尚平康长公主为妻,择吉日成婚……” “大将军,接旨。” 听了内侍大监的话,虞铮才猛然回过神来。 “臣虞铮叩谢先帝和陛下天恩。” 罢了,既然先帝早就留了诏书,那么他和平康长公主的婚事不论早晚都是要成的。 尚公主便尚公主,倒也省的祖母费心相看孙媳。 虞铮只有一点担心,就平康公主的那个脾气,日后她若是与祖母她们起了争执,该如何收场? 第四章 宫宴 酉时正刻宫宴才开始,但刚过未时初刻,沐月就把魏玺烟喊了起来。 梳妆打扮要时间,路上乘马车也要时间,毕竟凡事赶早不赶晚。 今晚是战事告捷的庆功宴,她要是再迟到,就真的于礼不合了。 万一让那些言官抓住她什么轻慢武将的把柄,就不好让阿弟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了。 要知道,一身纨绔相的长公主也不是好当的。 魏玺烟换下平日的常服,穿上绣着金凤和雷云滚边的红色宫袍,梳着高盘头顶的飞云髻,两边各有三只碧玉流苏和一只鎏金凤凰步摇。 皇帝魏延鋆的发妻出身于衡阳世族柳氏,他们二人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 而如今能做这般华贵打扮的人,除了中宫皇后,大概也只有魏玺烟了。 —— 虽然北境的其余将官也跟着受了封赏,但明眼人都知道,最受抬举的人还是虞铮。 他马上就要做皇帝的姊夫了,这难道不是无上的荣耀么?从此往后,他更是天子近臣,朝堂中坚了。 文官武将几乎一个接一个地向虞铮敬酒。 他本不喜此种场合,但这是在天子的皇宫,不是什么寻常的酒肆。 他连一口菜肴都还没碰到,两壶酒已然入了肚。 随后,虞铮只好推辞说自己伤势未愈,不宜过度饮酒。 魏玺烟坐在皇帝的身侧,与阶下的那群人拉开了距离。 倒是有贵女想上前来敬酒恭祝,可魏玺烟一直冷着脸,除了帝后二人,谁的面子她都不给。 一想到这个婚她不得不成,一想到前世成婚之后的那些糟心事,魏玺烟就觉得无比烦躁。 不行!这次她一定要早早地和离,趁着她和虞铮还没有闹到最后难以收场的时候。 啧,也不行。 她才不要体面地和离。 她凭什么给他体面? 和离简直都便宜他了! 虞铮这个无情无义、刻薄寡恩的狗东西,上辈子与她和离之后几乎就再没同她说过话了,连偶尔遇见都要绕道走。 难道她就这么令他厌恶,让他避之不及么? 此刻,魏玺烟无比后悔自己前世做出了和离的决定。 和什么离?她要休夫! 即使这辈子依旧与他相看两厌,她也绝不会让他好受! 不过。 虞铮的酒量何时这般小了?他从前不是挺能喝的嘛,怎么如今就一杯倒了? 真没出息。 魏玺烟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转头,她身旁来了一位穿着杏色宫装的少女。 “皇姊,蓁儿想敬你一杯。”少女的嗓音轻绵,再小声点魏玺烟几乎都听不见。 帝后那边魏华蓁刚刚已经敬过了,只是魏玺烟没有注意到。 这会,她扫了魏华蓁一眼,心头有微微的颤动。 魏华蓁,行九,封号昭澜,是她父皇的庶出公主,为人一向嗫嗫嚅嚅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魏华蓁应该是嫁给了敦诚伯世子,但是还未出三年就病死了。 也是个命短的,比她死得还早。 魏华蓁从来不敢凑到她面前说几句话,今日倒是胆子挺大的。也不怕自己一个不高兴,就把她的酒杯给掀翻了。 但魏玺烟终究没有这样做。说到底,魏华蓁也是怪可怜的。 生死来去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会被无形地消弭。 魏玺烟还是那句话,去日苦多,及时行乐。 她接了魏华蓁的敬酒。 “皇姊,听说你和镇国公连理将成,蓁儿祝你们鸾凤相携、琴瑟和鸣。” “那就借你吉言了。” 魏玺烟当然没必要在这里自拆台阶,便也浅笑着应下。 敬完酒,魏华蓁又很快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时间都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她还是觉得心跳有些快。 魏华蓁怎么也没想到,魏玺烟刚刚会接她的酒,还对她笑了。 要知道在这场宫宴上,至今为止除了陛下和皇后,平康长公主还没接过旁人谁的酒。 即使皇帝的赐婚诏书已下,魏玺烟和虞铮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妇;但是在整场宫宴上,也没见他们二人作何交集。 而魏华蓁是被自己的母亲贺氏,赶鸭子上架逼着过来的。 因为只有讨好了殿上这几位最尊贵的人,她们母女才能在宫中安然度日。 高帝仁慈,允许那些先帝的后妃不用殉葬,也不论她们是否生育了子嗣,亦可独自或者跟着子女继续住在大衍皇宫里。 但魏华蓁本就不受宠,又是庶出,性格也柔弱内向,在宫里向来争不过其他人。 虽有个昭澜长公主的名头,但魏华蓁自己也很清楚,那不过是个虚名。 今上登基之后,给包括她在内的父皇的庶女,每人都加了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有如,是按规矩来,一人送一个锅碗瓢盆罢了。 这次她酝酿了许久,才鼓起莫大的勇气,在魏玺烟的眼前说了两句话。 “长公主刚刚就做得很好。”她身边的嬷嬷小声说道。 魏华蓁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如何看如何苦涩。 她一个不受宠的先皇庶女,算哪门子的长公主殿下?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叫魏玺烟。 皓月之辉,荧星弗竞。 巨大的差异有如云泥之别,让人连嫉妒之心都无法生出,只能抬头仰望。 —— “阿鋆,我有些头疼,就先行回府了。” 说着,魏玺烟难受地托了托脑袋。 夜色深浓,不堪行路,魏延鋆便想留皇姊在宫中歇息。 她从前住的重华殿里天天有宫人打扫,现下直接去寝殿中歇息也不是不行。 魏玺烟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只觉得头脑发晕。 今晚如此烦闷,她便多饮了几杯。 不曾想,今夜的这酒竟然如此醉人。 “阿姊,你喝醉了。不如朕让钺之送你回寝宫?” “你敢!”魏玺烟这下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了。 “……”魏延鋆暗暗叹了口气。虞铮啊虞铮,不是朕不帮你,而是皇姊她根本不给机会啊。 “我自己回去。” 魏玺烟揉了揉额角,扶着宫女的手,意欲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对魏延鋆说:“阿弟也早点回宫。” “我晓得。”魏延鋆朝她挥了挥手。 眼看着魏玺烟的背影慢慢变小,皇帝又悄悄地让内侍去给虞铮传话。 “将军,平康长公主饮酒不适,陛下让你亲自送一送。重华殿离章台宫可远了些。” “臣遵旨。” 他低声回。 第五章 邀请 皇帝这话的意思,虞铮如何听不明白。 陛下不过是想让他与长公主多接触一二。 几乎人人都觉得,这场婚事乃天作之合。 但他真的对平康长公主无意。只是君命难违,这婚是不成也要成。 虞铮追出殿外,看着魏玺烟被宫人们扶上车辇。 从章台宫去重华殿的路他并不怎么认识,因此便不紧不慢地跟在魏玺烟的车辇后方。 “停停停!” 还没走出多远,轿辇中传来女子不耐烦的喊声。 “晃得头都要炸了。本宫下来自己走!” 魏玺烟又从轿辇中落地,扶着宫人慢慢向前走。 也是她今晚贪杯了,须知果酒也很能醉人的。 又走了几步,魏玺烟觉得实在无法忍受了。 那股气在腹中憋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在这候着,本宫去去就来。” 她的话音就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魏玺烟跑到一旁的假山处,扶着石头就开始狂吐。 好在她随身都带着丝帕,也不会太狼狈。 但魏玺烟没想到,她从假山旁吐完回来的时候,看见侍女的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她于是走上前,好奇地看了几眼。 原来是虞铮这个狗东西! 认出了是谁,魏玺烟的怒火顿时涌上心头。 他难道不知道她最讨厌他吗?竟然还这般没眼色地往她跟前凑! 真是罪该万死! “狗东西,你给我滚开!” 魏玺烟连身体都站不住,就开始指着虞铮的鼻子骂。 虞铮听了当然气愤无比,但是他只能隐忍。 “殿下,你认错了!他是虞大将军,不是别的人。”魏玺烟身边的宫女急忙补救。 可魏玺烟已经是个醉鬼,她哪来的理智? “本宫没有认错,就是这个贱胚子!” 她是没有认错,而外界那些传言也不仅仅是传言。 平康长公主可不是什么温言软语的善男信女,口出恶言对她来说,的确是家常便饭。 真要说实话,除却她的父皇母后,再加上当今圣上,她无需同任何人谈礼貌。 这就是皇权二字。 瞧瞧,骂了人之后,她还要伸手往虞铮的脸上招呼一耳光,但被他一把挡住了。 “公主请自重!” 虞铮的话里暗藏忍耐。 若换了旁人这样对他,早就付出了数倍的代价。 可谁让她是长公主呢?难道他还能还回去么? 若当真自恃身份,她就不该做出这种侮辱臣下的言行。 沐月看不下去了。 长公主这是喝醉了酒,真糊涂了。 莫说虞大将军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婿,即便不是,她这般辱骂虞大将军也十分不妥。 万一今晚的事情传扬出去,外界之人不知道又要怎么看待殿下呢。 他们会说她言行恶毒,不把立下战功的忠勇良将放在眼里。 “殿下,你喝醉了!大将军是陛下派来送你回寝宫的,你真的认错人了!” “谁要劳烦他走这一趟?本宫不需要,让他滚!” 说完,魏玺烟转身就走。 “既是公主的意思,那臣就先告退了。” 虞铮忍着心头的火,转身离开。 公主可以放肆无礼,而他却不行。 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虞家上下的态度,所以他不能不守礼。 至于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 翌日,等魏玺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回想着昨晚的一幕幕,她有些懊悔地骂自己饮酒误事。 虽然她狠狠地骂了虞铮两句,也出了气;但她的言行的确不妥。 要知道,这皇宫里说不清有多少眼线。 传扬出去,她的脸面倒是其次。只是御史台的那些老家伙又该抓着此事弹劾不放,让阿弟头疼了。 还有她昨晚把虞铮骂成那个样子,把他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 从前虞铮只是讨厌她,说不得这会他要恨死她。 魏玺烟不愿意再往下想。 如果这次阿弟也是扔下皇侄早早离世,那么她还要重走一遍前世艰难的老路。 万一虞铮被逼急了,带着虞家军造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前世,她也曾这般猜忌过他。 不妥,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魏玺烟突然想做出一些改变。 镇国公府数代簪缨,是朝廷的铁血忠良。而虞铮虽然与她同席异梦,但每次出征沙场,他都是无所不应。 若非有他守着大衍疆土的安宁,皇弟和皇侄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她不能用自己的愚蠢,去逼反大衍的忠将。 既然这桩婚事避无可避,那她就得让它使出最大的价值。 否则,她这辈子也是白活。 魏玺烟自认她不是知错就改,但她是要做便做。 总得想个法子缓和自己同虞铮的关系,不然他若真想造反,她后悔都不知道去哪哭。 —— 今日魏玺烟起得晚了。 用脚趾头想想,整座皇宫也不可能全在魏玺烟和魏延鋆的耳目之下。 目无所及之处,总会闪过一两只阴影中的蛇虫鼠蚁。 昨晚宫宴后平康长公主辱骂虞大将军的事情,今早就像会说人话的蚊子一般,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这么劲爆的消息,御史台的言官们又怎能放过? 坐在大殿上首的魏延鋆听得直头疼。 这些老家伙就不能换个词么?什么嚣张跋扈、言行无状,他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阿姊也真是,要骂人,怎么说亦得等成婚之后她把人带回府,到那时她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然这是在皇宫,想抓她错处的小人太多了。 哎,可怜他还要绞尽脑汁地替阿姊遮掩。 “哎呀,各位爱卿多虑了。昨晚长公主只是喝醉了,她一定是把虞将军当作——曾经惹怒她的人,认错了。醉饮时说的话,那怎么能当真呢?” “若是再让朕听说,京中有人议论此事,惹阿姊不快,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这边,魏玺烟收拾妥当,就带着宫女回了长公主府。 她之前已经让内侍官去镇国公府送了一张道歉的帖子。 也不知道虞铮对此会作何反应。 —— “虞大将军,长公主让奴把这个带给你。” 说着,内侍就把帖子递了过去。 虞铮把那面折叠的丝帛接过来并且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无非是些饮醉了酒,无意之间认错人之类的话。 “将军,我们家殿下是个有口无心的主,她对你万没有恶意。 况且日后你就是公主的夫婿,殿下的意思是,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的好。” “烦请吴内官转告长公主殿下,本将军知晓公主昨晚是饮酒不适,才会造成诸多误会。” “这便好了。还有一事,殿下今日在京城的舞夜楼里摆了宴席,特地让奴来告知将军,请将军在申时后赴宴。” 虞铮闻言,顿了片刻,又颔首低眉地回答道:“臣谢过殿下。” 吴盛听了这话,笑眼微眯,心想这位年轻的国公爷倒是个识趣的。 殿下的补救倒也及时。 他就说嘛,男人这种东西,怎么都喜欢会示弱的。 殿下采纳了他的进言,说不得回头要赏他呢。 第六章 温良 “奴还要回去给殿下复命,就不打扰将军了。” “吴内官慢走。虞湛,你去送一送。” “是,将军。吴内官,这边请。” …… 送走了公主府来的人,虞湛又回到虞铮的身侧。 “将军,你为何对一个内侍如此客气?公主昨日的话简直难堪入耳,你竟然就这么忍下去了?” “不然呢?”虞铮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反问道。 “这也太敷衍了点。一句道歉,一场宴席,就这么轻松地揭过去了?” “虞湛,此事莫要再提。殿下说她喝醉了,便是喝醉了。醉酒后人都可以认错,说的话自然也当不得真。” 说完,虞铮略带警告地给了他一眼刀。 虞湛不是傻子,他也懂。 他只是替将军鸣不平。 不管这背后的事实如何,长公主都已经给出了台阶,他们再不顺着下,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他们将军太憋屈! —— 魏玺烟坐到了铜镜前,开始让沐月为她装扮。 前生和他做了多年夫妻,她也不知虞铮究竟喜欢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钗环。 得了,为何要他喜欢? 她自己觉得好看,就如何打扮。 同她这么一位风姿窈窕的大美人睡了好些年,也没见他对她动过心。 虞铮该不会真的在外面有别人? 陡然间,魏玺烟的脑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 真是岂有此理!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比她尊贵的女人,没有。 比她美丽的女人,也许有,但没有她尊贵。 就这虞铮都不对她动心。 他是想上天娶神仙么? 虞铮自然娶不得神仙。 但魏玺烟装扮整齐之后,称一句神仙妃子也不为过。 层叠裙裾勾勒如柳细腰,发簪云冠花钿,身系兰绢香草,亭亭玉立,行如微风。 要是真装起淑女来,只要不言语,魏玺烟也绝不输京中的任何一个贵女。 “殿下如此美貌,和大将军真是般配。” 这种气派,如何配不得大衍的英武功臣? 魏玺烟站起身,轻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 她当然配得上,她配他八百条长春街都不带转弯的。 —— 虞铮回到自己的长风院,坐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通魏玺烟此举的深意。 她这般性情反常,到底是想做什么? 即便他多年来不常在京中,却也知道她平康长公主素有威名。 十岁的时候,虞铮从北疆回京;后被先帝选中,去做太子魏延鋆的伴读。 而魏玺烟比他小四岁,同在太学馆读书习经。 因为她是储君胞姊,几人常常见面,所以便认识了。 然而从那时起,虞铮就见识过魏玺烟的厉害。 她在太学馆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意告假,把夫子都气走了好几个。 而且在交往之中,她也从来不讲与人为善、温和宽容。 今天毁了哪位县主的课业,明天又扯某个贵女的头发,她的跋扈并非嘴上说说而已。 甚至,就因为有次虞铮帮江阳翁主捡了一只毛笔,魏玺烟就大发雷霆;把江阳翁主和虞铮的书案全都给掀翻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虞铮至今还记得,魏玺烟当时满眼嘲讽地看着他,说他一个克死自己亲娘的灾星有什么资格在太学馆读书。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番堪称恶毒的话,竟然是从一个嫡公主的口中说出来的。 小小的年纪,她就如此骄纵蛮横、言行刻薄。 所以虞铮知道,魏玺烟的道歉多半不是真心的。 —— 舞夜楼是魏玺烟名下的铺子,平日里都是请专人打理。 明面上,这里的管事姓赵。但其实,舞夜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是魏玺烟。 凭借着平康长公主的势力,舞夜楼很快就坐上了京中酒肆界的龙头宝座。 “国公爷,楼上请。长公主殿下已经在潇湘阁里等候你多时了。” 酒肆的二楼是贵宾雅间,一楼是日常散座。 在一楼消费的客人,最多是有点闲钱的普通百姓,谁见过国公爷这样的大人物呢? 更别说长公主了。 虞铮四处扫了几眼,心中不由得暗暗思忖。 这种规模的酒楼生意,怕是京城的独一份。 楼内的整体布局是回字叠环的样式,当中又用墙角的转折巧妙地间错开来。 大堂中央是一面圆形的歌台,此时还空无一人。 见虞铮看向那歌台,赵管事笑着说:“眼下还并未到歌伎登场之时,公爷若有心观赏,日后可以常来舞夜楼。” 虞铮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出言回答。 少顷,几人走到了二楼东侧的潇湘阁。 “殿下,国公爷到了。” “请他进来。” “是。国公爷,你里面请。” 旁边的随从打开房门,虞铮抬步走了进去。 此时,魏玺烟正坐在案前点香煮茗。 看见虞铮走进来,她脸上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让人见了总觉得怪异。 “虞大将军请坐。” 魏玺烟伸手指了指左侧的坐席。 “多谢长公主殿下。” 虞铮不愧是世族出身,这礼仪规范的确做得挑不出错。 魏玺烟小心翼翼地从陶锅中倒出荼饮,随后命侍女将杯子递到了虞铮那边。 其水光清亮,芳香四溢,果真是难得一见的佳茗。 “这是今岁蜀地新上贡的玉山雪芽,将军尝尝。”女子笑意盈盈,端的是一派温言软语。 虞铮只觉得心头的怪异感更重了。 长公主何时这般温良过? 明明昨晚在宫里时,她看向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浓浓的厌恶和鄙夷。 魏玺烟能道歉,已然令他惊诧。 而今她如此平静和善,让虞铮不得不有所戒备。 “殿下今日邀臣前来,不知是有何吩咐?” 第七章 挑剔 “吩咐谈不上。本宫不过是看将军久不在京,想让将军好好尝尝鲜罢了。” 魏玺烟笑靥如花,看起来十分温婉无害。 虞铮微微皱起眉头。 温婉无害这几个字,和魏玺烟有半点关系么?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魏玺烟温婉无害。 “昨晚是本宫喝醉了酒,才说了一些胡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虞铮迎着女子带着歉意的眼神,对视片刻后,他就移开了目光。 真是怪了,他怎么会觉得魏玺烟有几分道歉的诚心。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不过,饮酒伤身,殿下日后还是少饮为好。” 魏玺烟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 用身份压得虞铮不敢发作,还挺好玩的。 不就是装么,装谁不会? 但是接下来,魏玺烟就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能和虞铮聊些什么。 所以她继续装。 她要让虞铮摸不清她的路数,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 “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就——” “嗳!” 魏玺烟突然打断了他。 这狗东西不会要走? “赵管事,稍后就让他们传饭。”魏玺烟又转向了一边随侍的管事赵启说道。 “是。”赵启领命而去。 “舞夜楼有道名菜,叫鹊桥相会,将军可听说过?” “不曾。” “那待会将军可要好好尝尝。除了这道,还有一道舞龙鱼,也是镇楼之宝。” “嗯。”虞铮的反应很是平淡。 “将军可是讨厌我?” (虞铮: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 “殿下多虑了,臣只是对吃食方面不甚挑剔,无所研究罢了。” 魏玺烟撇了撇小嘴。 还说不讨厌,他都明里暗里地讽刺她只知道吃了。 还他对吃食不挑剔,那他的意思就是说她很挑剔喽! 魏玺烟很不高兴。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同虞铮在这里吵闹起来。 不多时,各种佳肴饭菜就一一摆在了两人的案前。 先来说说这道鹊桥相会。 原是用竹枝先编成桥梁的模样,再把一个个翅根用细小的竹签勾住,固定在竹桥之上。而且除了这鸡翅翅根,最上面还有一排炮炙的牛肉片。 虞铮拿起竹箸夹了几口,发现这牛肉倒还挺入味。再一尝翅根,颇为辛辣鲜香。这翅根,应当也是用火炮炙过的。 再来尝另一道舞龙鱼。 说白了,这道菜其实就是鱼。只是,庖厨师傅在鱼身的表面裹了一层芡粉,下火油炸后慢慢定型。 等鱼身能够弯出和保持一定的弧度,这所谓的“舞”字也就出来了。 至于盘子里的稠汁。 虞铮也用竹箸点了一口。 是甜的。 他不是很喜甜食。 “这个是特意熬出来的桃汁,我听说江南的人们喜食甜口,将军怕是吃不惯。” 魏玺烟出言解惑道。 “尚可。” …… 这顿饭吃得气氛古怪,但在外人看起来却宾主尽欢。 直到魏玺烟坐上车驾,虞铮才骑马返回镇国公府。 这个平康长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简直让人不明所以。 “公爷,老夫人请你去寿山堂叙话呢。” 一旁的家仆来报说。 “你去回老太太,就说我换了衣裳过去。” “是,那小的退下了。” “你去。” 虞铮回到屋子里换了一套靛青色的交领常服,就往老太太住的寿山堂去了。 “孙儿给祖母请安。” “快坐。”两鬓染霜的虞老太太面容慈祥地对他说。 虞铮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听说长公主今日叫你过去了?”虞老太太问他。 “是。”虞铮点了点头。 “那铮儿以为,平康长公主如何?” “孙儿不敢妄议公主。” 虞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是咱们自己家,铮儿也不敢说?” 虞铮没回答。 “不敢说是对的,”虞老太太忽然正色道,“因为妄议皇室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铮儿,你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谁有错,长公主殿下也不会有错。 既然人家已经咬定是醉酒胡言,那便只能是酒的错了。 难道虞家为了一点委屈,就得和公主一争口舌么? …… “淑儿,你也累了,回房歇息去。” 虞老太太忽然对身后的一名粉衣少女说道。 “是。那淑儿先回了。” “嗯。”老太太应道。 “那孙儿也回院子了。” “你留下,祖母有其他的话要同你说。” 等那粉衣少女带着丫鬟离开后,老太太才对虞铮说: “淑儿那丫头,仍对你痴心不改。还说,即便给你做妾室也心甘情愿。” “胡闹!”虞铮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姚淑是他亲姨母的女儿,太守千金,怎么能为人妾室? 况且他早就说过,自己对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她应该寻一个真心爱慕她、呵护她的男子。 虞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不愿娶她,长公主自然也不可能容她。” “祖母,我是根本娶不得她。我只把淑儿当妹妹,不堪成婚良配。其二,我是尚公主为妻,怎可纳妾?” 本朝开国就有规定,公主之夫乃帝婿,不可纳妾。 除非,是公主自己同意。 或者帝婿四十无子。 想来,魏玺烟那个骄傲的性子也不可能允许他纳妾。 —— 姚淑回到自己的院子,又忍不住对镜垂泪。 她自幼就喜欢铮表兄,以为自己可以顺顺当当地嫁进国公府,与他做夫妻,而不是那不亲不疏的表兄妹。 可公主是金枝玉叶,她只是没落孤女,如何争得过? “好姑娘,快别伤心了。这京中的好儿郎也不是只有大公子一人啊!” 侍女露儿忍不住劝解自家主子。 长公主与大将军的婚事这下是确确实实地定了,连赐婚圣旨都下来了。 谁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我只想要铮哥哥。” 姚淑直哭得双眼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姑娘,大公子他……”他并不心悦于你。 “露儿,你说我去求公主殿下可以吗?我绝不会和她争抢嫡妻之位,哪怕做个妾室也好。” “这,这不妥。”姑娘她是疯了吗? “你可是官宦千金,怎能与人为妾呢?更何况,长公主位高权重,她的手腕颇深,你会受伤的。” 第八章 嫡庶 “殿下,淮阳大长公主派人给你送帖子了,说在府中办了赏花宴,请你过去呢!” “姑姑年年都要搞这些东西,她也不觉得累。” 沐月和采星忍不住捂嘴偷笑。她们家殿下最怕的就是淮阳大长公主了。 并不是因为大长公主有多么疾言厉色,而是因为大长公主的话太密,殿下听了头疼。 “先放着,回头再说。” “唯。” 眼下赏花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魏玺烟想的是,她今生可以早些组建暗朝,不必等到三年后裕州叛乱,她才想着补救。 上辈子,她在偶然之间找到了父皇的手记,这才知晓了皇祖父在位时关于暗朝的事情。 而这一世,她要早点拿到另一半的玄枭令,尽快把捉鱼的网眼织得又细又密。 很快,就到了五月六日,淮阳大长公主举办赏花宴的这天。 魏玺烟觉得没意思,可架不住自家姑姑的再三邀请。 这种宴会,大长公主每年都要办个好几回。 前世的自己到底去没去,魏玺烟早就忘了。这次便去,就当散散心了。 不然姑姑唠唠叨叨的,让她不胜其烦。 魏玺烟坐着马车来到了姑姑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 “殿下,平康长公主到了。” “快请,快请!”年近四十的美妇人急忙说道。 不多时,一身海棠色曲裾的魏玺烟走了进来。 “让姑姑久等了。” “不仅本宫久等了,这园子里的花,等你等得都谢了!咱们姑侄俩好好说会子话,宴会还未开始呢。” 在京城的权贵层中,淮阳大长公主是个很善于交际的贵妇人。 她的夫家是勋贵名门安南侯府,她生的嫡子是侯府的世子莫宁之。 莫宁之也有十七八岁了,即将弱冠。这次赏花宴,姑姑也是存了想给她儿子挑选正妻的心思。 至于姑姑的女儿嘉云县主,如今才六岁,远着呢。 “雪儿,来,快见过你的阿烟表姊。” 嘉云县主闺名莫飞雪,也是淮阳公主嫡出。 “瞧瞧,你不常来府中做客,雪儿都快不认识你这个表姊了。” “哪有姑姑说得这么夸张?我看雪儿是认得我的。” “阿烟姊姊好。” 六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看上去十分讨喜。 “乖。”魏玺烟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让身边的侍女沐月拿出礼物。 “这两颗是芙蓉东珠,拿来做坠子、做衣裳都是极好的。雪儿收下。” 女娃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似在征求同意。 “既是你阿烟表姊送的,收下就好。” “多谢阿烟姊姊。” 年纪轻轻的嘉云县主很是知礼。 “飞雪,你先出去和丫头们玩。阿娘要和你烟姊姊说点话。” “哦。” 小女娃于是听话地跟着丫鬟婆子们出去了。 — “平康,你这马上就要和虞大将军成婚了,可做了些准备?” “婚事自有内府来办,我操什么心啊?”魏玺烟浑不在意地说。 “这叫什么话?你可是咱们魏家最尊贵的长公主,婚事岂能儿戏? 姑姑跟你说啊,这女子出嫁,要注意的东西可多了呢。何况你还是长公主。上到聘礼嫁妆,下到丫头仆妇,这中间林林总总……” 魏玺烟不由得失语。 姑姑的话真是越发密了些。 “还有那房中之事……” “姑姑!”魏玺烟觉得很是无奈。 听着淮阳的讲述,魏玺烟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跳出来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多少是有些羞赧的。 重生一回,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已然不是青涩懵懂。 但姑姑并不知道此事。 她跟魏玺烟传起经验来,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前世,姑姑好似没和她说过这些。 时间过得太久,她也记不清了。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一件事。等回府之后,她要趁着自己还有前世的记忆,把一些重要的节点和事情用密语给记录下来。 —— 人差不多到齐了,宴会也即将开始了。 赏花宴是男女分席,这会安南侯世子正在东亭的席位招待男宾。 而淮阳大长公主则是带着女眷坐在西楼这边。 这次宴会,大长公主遍请了上京的众多名门贵女。 她中意的几个人选有:徐太师的嫡次孙女、威远侯家的嫡长女、段国公府的嫡三女。 虽说这宴会她也请了一些勋贵人家的庶女,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她的儿媳,总不可能是一个庶女。 淮阳大长公主是魏玺烟祖父的嫡出公主,曾经也是圣恩眷顾。 而如今的宗室之中,她最能看得起的也就是魏玺烟了。 她和魏玺烟走得近,不仅仅因为后者是今上胞姊。 淮阳是嫡出,平康公主魏玺烟也是嫡出;嫡庶尊卑,就是能用来区别亲疏远近,这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各位姑娘们且去自行赏花,都坐在本宫这里,拘束得厉害呢。” “是。” 魏玺烟看了一圈,发现魏华蓁也来了。 但是她也没去赏花,还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姑姑把昭澜也请来了?” “是啊,这孩子也是个听话的。只是她的生母——” 淮阳公主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昭澜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曾经想过让她做自己的儿媳,也算是亲上加亲。 但她的生母贺氏,那是个极其没有远见的妇人。 而且,听说她已经把昭澜许给了敦诚伯家的世子。 这样一来,淮阳公主就更没有那个想法了。 往日,淮阳公主的赏花宴也邀请过她。但这孩子怕人,不怎么肯出来。 淮阳公主也是觉得魏华蓁性子太窄气,撑不来皇家公主的风范。 “姑姑,平康还不知道你园子里的牡丹是什么样。我就先带着昭澜去看看了。” 淮阳公主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回答:“去去,你们都去。我园子里的牡丹和海棠,都开得正好呢!” 魏华蓁没想到魏玺烟会突然拉她去赏花。 这会,她起身给淮阳公主行了一礼,跟着魏玺烟往园子的方向去了。 淮阳公主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暗暗思索。 从前看平康,她也不是个姊妹和谐的主啊。 怎么近日以来,她还挺待见昭澜这个庶出公主的? 第九章 巴掌 魏玺烟和魏华蓁一同去了淮阳公主的花园。 园子种了不少品类的花丛。有西府海棠、洛州牡丹、复蕊芍药、双色蔷薇…… 少女们穿梭其间,笑声盈盈,倒是好一番秀丽春景。 “淮阳姑姑这里的牡丹,开得的确是好。”魏玺烟不由得赞叹道。 “是啊,和宫中太清园里的牡丹开得一样美。”魏华蓁跟着回答。 “我听说,这是因为淮阳姑姑收留了当年从宫中出来的花匠,这才把花养得好。” “原来如此。”魏华蓁依旧是那副软声细语的样子。 “你现在知道出来走走,就很好。整日把自己闷在屋里,对身体也不好。”魏玺烟对她说。 “是,昭澜知道了。” 魏华蓁腼腆地笑笑。 她没告诉魏玺烟,自己是听说皇姊也要赴赏花宴,她才会出门来淮阳姑姑的府上。 “你如今可议亲了?若是有中意的男子,大可去请陛下赐婚。” 皇帝今年十七岁,刚刚亲政两年,昭澜比他小一岁。 魏玺烟想着,前世魏华蓁嫁到敦诚伯府之后,没几年就故去了,也没生下子女。 而这一次,她是否还会顺着原来的轨迹走下去呢? “阿母已经为我应了敦诚伯家的亲事,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大喜之日虽然还未确定,但总会于此年之内完婚。 长姊出嫁之后,昭澜公主再行出阁之礼,也就不算逾越。 魏玺烟点了点头,暗想,原来这辈子,昭澜也是注定要嫁到敦诚伯府。 那前世的宿命,她们还能改变么? 心中涌起重重思虑,魏玺烟也无心再赏花,而是坐在水榭边休息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东面的园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和哄闹声。 “怎么回事?” “有人掉水里了,快去看看!” 魏玺烟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这下也就拉着魏华蓁朝那个方向去了。 “你们还救我做什么!敦诚伯府不要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在湖心亭附近,一个女子的哭喊声尤为清晰。 “这位姑娘是谁呀?” “听说是敦诚伯府二太太家的内侄女,和世子已经暗通款曲了!这不,两人在园子里幽会,让大家看个正着呢!” 魏玺烟有些尴尬,没想到看热闹竟然看到了自己皇妹的头上。 魏华蓁的手在袖子中握得死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伯夫人,琴儿求求你了,就让琴儿留在世子爷的身边!” “孙照琴,你糊涂啊!难道你不知晓,我儿已经同昭澜长公主定亲了么?” “琴儿知道,可是琴儿……”那女子哭声哽咽,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阿娘,我与琴儿是真心相爱,情难自已。如今琴儿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什么?!”敦诚伯夫人显然和周围众人无二,被这一记惊雷给炸到了。 “阿娘,是真的。此前请医师看过了,喜脉已经半月有余。” “你!”伯夫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魏华蓁看着眼前的画面,笑容苦涩。 好一个真心相爱,好一个情难自已。 原来这就是阿母精心为她挑选的夫家,原来这就是阿母口中说的好归宿。 原来她竟配不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件好东西。 敦诚伯世子倒是对那姑娘真情实意,把人从湖里救上来,还用外衫替她遮去满身的狼狈。 “孙照琴,你是故意要毁我儿的好姻缘!你惹出这般祸事来,置公主于何地?又置我伯府于何地?” “那我去求公主,求公主宽恕!” 孙照琴哭得梨花落雨,一眼瞧见了人群中满脸戚然的魏华蓁。 随后,她披着敦诚伯世子的外衫,柔柔弱弱地走到魏华蓁的面前,扑通一声就歪着腰跪下了。 “公主殿下,求你可怜臣女,让臣女留在世子身边。臣女别无所求,只是想在世子身边侍奉,哪怕做个奴婢也好。” 魏玺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做奴婢?即便她真的只想做奴婢,怕是将来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愿意。 “这是怎么回事?” 淮阳大长公主满脸怒容地走了过来。 刚刚她已经听园子里的仆妇们说过了事情的原委。 这群杀千刀的,竟然敢在她的赏花宴上闹出此等丑事。 公主府的赏花宴办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面! “哎呦,这孙姑娘倒还真是可怜啊!” “是啊,总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爹?” 魏华蓁立在原处一言未发,她看着脚边跪着的孙照琴,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声;胸中那股压抑的情绪,正在疯狂上涨。 “啪!” 这声不大不小的耳光将众人吓了一跳。 孙照琴的左脸上顿时冒出来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但是还没有出血。 让众女意料之外的,打了孙照琴的不是伯夫人,也不是魏华蓁,而是平康长公主魏玺烟。 “你的爹娘倒是好家教啊,教得你如此不知廉耻,以下犯上!” 魏玺烟丝毫不怜惜跪在地上的人可能是一个孕妇。 “本宫可不像淮阳姑姑宽厚,也不似昭澜妹妹温善。今日这一巴掌,便是罚你的。” “孙照琴,你明知敦诚伯世子乃昭澜长公主的未婚夫婿,竟然还与其暗中媾和。 如今,你更是在淮阳大长公主的赏花宴上蓄意谋划;想逼迫昭澜点头,让你入府。” “本宫倒想问一问你,你将天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在你们孙家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君臣纲纪?!” “臣,臣女……” 孙照琴捂着脸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还有你,敦诚伯夫人。”魏玺烟神色冷然地说,“本宫不信你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其实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当孙照琴把事情揭出来的时候,你就顺水推舟,把难题交了出去。” 将那口恶心的蜚蠊踢给了昭澜。 “殿下,这都是误会!” 伯夫人立刻跪下了。 “臣妇真的绝无此意,臣妇……也是被这不知廉耻的贱人,给气昏头了!” 魏玺烟如今算是明白一些,前世昭澜为何会在婚后三年就早逝而去。 多半是因为这些内宅里的腌臜事情,才郁郁而终。 “殿下,臣女求求你了,让臣女留下!臣女进府之后,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殿下,绝不忤逆!” 孙照琴又扑过去抓住了魏华蓁的裙角,又哭又抹。 后者是养在深宫多年的皇家公主,即便她是庶出,那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如此冒犯于她。 魏华蓁哪里见过这阵仗? “还不把这姓孙的拉开?难道等着你们昭澜公主亲自动手么?” 魏玺烟对魏华蓁身侧的那个宫女说道。 她看得出来,这个丫头还是忠心护主的。 只是,她也许顾忌着孙氏怀有身孕,故不敢有所动作。 “她有着身孕都敢跳湖,你又怕什么?给本宫拉开她!” 第十章 退婚 魏华蓁身边的宫女叫绿袖,一听魏玺烟都这样说了,便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上前扯住了孙照琴的衣领和散乱的头发。 “你这贱人就是打量着我们殿下好性,才敢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罪该万死的事来!像你这样的货色,放在宫里合该被送去暴室,乱棍打死!” 看到这个丫头的一顿操作,魏玺烟满意了。 昭澜的性子太柔顺,要是身边的宫女也弱,他们主仆哪里能好好地活下去。 “敦诚伯府如此家风不正,简直辱没了敦诚二字,又怎堪匹配天家皇女?依本宫看,敦诚伯世子和昭澜长公主的婚约便就此作罢。” “昭澜,你觉得呢?” 魏玺烟转向魏华蓁问道。 “可是皇姊,我阿母她,已经收下了聘礼。” “收了也可以退回去!” 魏玺烟没忍住,又翻了翻白眼。 “我且问你,你心中当真愿意再继续这桩婚事?” 似乎是皇姊的维护给了她勇气,魏华蓁摇了摇头。 “那正好,淮阳姑姑也在,就一起做个见证,敦诚伯府门庭败坏、冒犯君威,他们和昭澜的婚事便由本宫做主取消了。” 出了这么一场闹剧,赏花宴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魏玺烟同淮阳公主打了声招呼,就准备乘马车返回自己的府邸。 不想,跟在后面的魏华蓁在她上车前叫住了她。 “皇姊,今天谢谢你。” “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而并非是我。” 魏玺烟这样回答她。 “昭澜,你要明白,人首先要自己立得住,才能不会输。” 说完,魏玺烟就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 魏华蓁在原地站了一会,也坐上自己的马车回宫去了。 “殿下可算是将敦诚伯府这口夹生饭给吐出来了。” 绿袖差点以为,她家公主殿下要一直这么忍下去。 “奴婢说句失言的,这么多年来,贺充仪就没给你做成过几件好事。”反而样样都拖累公主殿下。 魏华蓁并未开口反驳这一点。 因此,绿袖的胆子就更大了些。 “怪只怪我们殿下命不好,不是从皇后的肚子里爬——” “绿袖!”魏华蓁这下出言制止了她,语气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严厉。 “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如此口无遮拦!” 还敢随意编排先皇后? 她的母亲贺氏出身卑贱,如何能与世族名门的容皇后相比? “殿下息怒,奴婢知错了。” 绿袖急忙低头认错。 公主是个谨慎的性子,她极少发火,身边的宫女活泼些,她一般也不会怪罪。 除非是像刚刚的绿袖那样,触碰到了原则和底线。 魏华蓁回到了宫中,立刻就有宫人来报,说西殿的贺充仪叫她过去说话。 “我听说,你今日将敦诚伯府的婚事给退了?” 贺氏语气冷硬地问。 其实她知道魏玺烟也在,但魏玺烟是皇后生的女儿,身份尊贵,她可惹不起。 “……是。”魏华蓁这会还有些犹豫,她厌恶听到母亲的大吵,但退婚也是事实。 “你!”贺氏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如此自作主张?你把婚事退了,你舅舅的赌债怎么办?敦诚伯府可是会问我要聘礼的!” 魏华蓁听后愣了一瞬,又很快扯唇一笑。 果然她当初所料不错。 聘礼已经被拿去给舅父还赌债了。 阿母,你令我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那母亲你就想法子让舅舅把聘礼还回来。实在不行,让舅舅家的几个女儿嫁过去也是一条出路。再怎么说,我也是父皇的血脉,怎能到那腌臜窝里去?” “你!你气死我了!” 贺氏没有想到,自己一向顺服听话的女儿,今日竟然跟她摆起了公主的架子来。 “母亲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说完,魏华蓁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尝到反抗的滋味,还不错。 —— 而这一头,魏玺烟回府后的第二天就进宫去见皇帝了。 她先是把魏华蓁的事情一说,又给敦诚伯府上眼药。 “昭澜的事情,朕也听说了。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玷污皇家颜面!阿姊你做得对!” “可是仅凭这一点,廷尉卿可做不到判他们死罪。” 勋贵人家荒唐淫逸,在迎娶正妻之前就与人珠胎暗结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如今,被下了面子的正妻是皇家公主。 这还得好一番考量。 “阿姊不用担心。朕的手里近日多了一些京中权贵的把柄,正愁不知从何处下刀呢……” “所以,这敦诚伯府就是自个送上门的咯?” 姊弟二人对视一眼,笑得就像两只狡猾的狐狸。 之后,魏玺烟又说出她这次进宫最重要的事。 “阿姊要重建暗朝?” 魏玺烟点了点头。 当年他们的皇祖父在位时,首建暗朝,充之帝王耳目,以掌天下事。 暗朝,亦是暗巢。 但后来朝中出了一桩大案,牵连甚广;之后不久,皇帝就下密令裁撤了暗朝。 “阿鋆,如今你刚刚亲政不久,很该提防小人作乱。我觉得,组建暗朝,并非是一件坏事。” 他们现下虽有可用之人,但到底不成规模,尚且零散。 内鬼要抓,暗巢也要搭。 明桩暗线,哪一样都不能少了。 “那暗朝的事情,就交给阿姊去做了。江山大计,朕唯独信任阿姊不会害我。” 少年帝王坐于高台之上,投给她一个泛着暖光的眼神。 “阿姊且放手去做。不仅是暗朝,阿姊你,就是我的耳目。” 他们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愿意信她。 “好。”魏玺烟也回以一笑,“承蒙皇弟如此信任,阿姊一定不辱使命。” 在宣政殿里又坐了一会,魏玺烟才回府去。 这时,魏延鋆身边的心腹内官徐崇走了进来。 “陛下,郑良人刚刚派宫女来传话,说今晚请你过去尝尝新菜式。” 魏延鋆略微沉吟片刻,说道:“你告诉她,就说朕今晚政务繁忙,让她不必等朕,自己随意用膳。” 皇帝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过去了。 “唯。”徐崇行了一礼,就打算带着其他内侍退出去。 “慢着。”魏延鋆又说。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徐崇赶快又走回来。 “过会你再让人去椒房殿里给皇后说一声,朕今天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唯。” 第十一章 骑马 从宫中回来之后,魏玺烟就一直忙着思考,该如何谋划组建暗朝之事。 前世,她自以为暗朝已经为她所用,可堪信任。 可谁知,正是她身边的人,让她在某一刻放松了警惕,最终丢了性命。 魏玺烟也明白,这世上的叛徒是杀不尽的。 但人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总得知道是谁要害她。 这次,她不会再让自己重蹈前生的覆辙。 要让他们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才能泄她心头之恨。 父皇曾经留给自己一支暗卫,她怀疑,很可能是有内鬼藏匿在了他们其中。 但内鬼究竟是谁,尚需要时间来确定。 急是急不得的,唯有徐徐图之。 —— 很快,日子就来到了六月。武林苑的草场长得丰茂,魏玺烟心里痒痒,就想着得去跑一跑马才行。 可自己一个人玩没甚趣味,阿弟忙于政务,又不能总是陪她左右。 “殿下,不如你邀请镇国公一同去?” “?本宫为何要跟他同去?” “因为殿下和国公爷有婚约啊。而且国公爷是大将军,骑术自不在话下,一定比我们更能保护好公主。” 沐月可知道,她们家殿下马术是好,就是太野了些。 他们这些丫头虽然也会骑马,但远远比不上公主。 若是有人能从旁保护殿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扫兴!本宫不需要!日后你们不许提他!”她就先这样硬捱着,等到成婚那天。 虽然魏玺烟知道自己不能和虞铮闹得太难看,但要她和他一直那般虚与委蛇下去,自己也很不甘心。 他们心里定然都清楚,不过是在互相演戏罢了。 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可是殿下,国公爷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婿。若是你与国公爷不趁现在培养感情,一旦日后夫妻不睦又当如何呢?” “沐月,你可知,期盼一个男人的真心,是最愚蠢的念头。” 前世,她和他成婚近十年,不也没将他的心抓到自己的怀里? 沐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是白日做梦。 但她仍旧开口说道: “难道殿下你真的愿意,日后给国公爷纳妾么?奴婢也不是说,殿下一定要得到国公爷的真心。 奴婢只是觉得,殿下至少要让国公爷把责任和重视放在你的身上。就像先帝对先皇后那般。” 魏玺烟听了这番话,慢慢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的确,这世上只有男子才可以妻妾成群。 而若非她是大衍的长公主,恐怕她也要和一堆女人去分享同一个男人,然后变成暴室中哀怨吟哦的疯妇。 父皇的后宫有佳丽无数,却只有母后一位正妻。 他爱母后么,说不好。 母后也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不过是多了层正妻身份的保护和处理姬妾的权柄。 魏玺烟觉得,比起什么也得不到,能有如此的地位和利益便足够了。 但是。 如果说要给虞铮纳妾? 他想得美! 有她这样一个美人做妻子还不够,他是想做梦娶天女么? 沐月一看魏玺烟的神情就明白了,“看来殿下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国公爷啊。” 采星也跟着掩嘴偷笑。 “好你们这两个小蹄子,皮痒了是?都敢拿本宫来逗趣了?” 魏玺烟本来是躺在榻上让她们给她捶腿按摩,这下直接伸手去挠这两个丫头的痒肉。 “奴婢不敢!哈哈哈!” “死沐月,你还敢躲!” …… “殿下,奴婢觉得你还是得想法子把国公爷的心给稳住才好。 不然的话,万一出了像敦诚伯府和昭澜长公主那样的事情,可怎么好?” “就是啊,”采星在一旁附和说,“敦诚伯世子在大婚前和其他女子有了首尾,置昭澜长公主的颜面于不顾。哪有半点勋爵人家的样子?” “提这晦气的做什么?再过几日,说不得京城里就没敦诚伯府这家人了。” 魏玺烟的话里有弦外之音,沐月和采星却只做自己手里的活,没应声。 — 魏玺烟想了想,终究是让人给虞铮递了帖子。 那边的虞铮收到帖子也觉得奇怪。 上次宫宴的事情已然揭过,这平康长公主怎么又邀请他去武林苑骑马? 虽说大衍没有律法明文写着未婚夫妇不能在婚前见面,但平康长公主的这种做法是很难说得通的。 他们之间是因为圣旨赐下的婚约才有了联系,几乎并无半点美好的记忆。 他十六岁离京去往北疆,直至去岁送父亲魂归桑梓才回到京城。 而那时他初初袭爵,便又要立刻开赴北疆战场。 在这期间,他和魏玺烟也没有见过一次面。 所以虞铮不明白,平康长公主为何会突然这般行事。 如果只是演戏,他觉得并无必要。 可她毕竟是公主,她的话,虞铮不太好拒绝。 皇帝之所以没让他再回边疆,就是让他在京中安然等待和公主的大婚。 眼下战事初平、边疆稳定,他只管在府里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国公爷,然后就是查看北疆送来的各种消息。 再者说,他回京之后就上交了兵权。 所以,他没有什么忙碌的借口可以用。 虞铮赶到武林苑的时候,魏玺烟都已经骑着烈风逛了好大一圈。 “臣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其实虞铮并没有来迟,只是魏玺烟着实起得太早了。 “无妨,今日也是本宫早到了。”魏玺烟笑着说。 稍后,一见虞铮的神色,她又佯怒地板起面孔:“难道在你心里,本宫就是那般蛮横无理之人么?” “臣并无此意。”虞铮急忙行礼谢罪。 “哼。”魏玺烟这下没有给他好颜色。 连着她胯下的马儿烈风,也不待见他,而是冲他打了个不友善的响鼻。 魏玺烟被这一幕给取悦到了,整个人坐在马上,笑得乐不可支。 烈风还真是好样的! 魏玺烟心想。 “烈风,不得无礼!” 她伸手拍了拍它的头。 魏玺烟笑了一会,从烈风身上跳下来。 她并非一般养在深宫里的公主,而是和皇子们一样,从小学习骑射和武艺。 而且她是衍文帝的长女,又是中宫所出,因此比任何一位公主都多了几分傲气。 第十二章 良驹 “将军的这匹马不错。” 魏玺烟说。 “多谢公主夸赞。” 虞铮一板一眼地回道。 “它可有名字?” “它叫踏霜。” 虞铮摸了摸马背。 “为何不是踏雪呢?” “臣觉得踏雪这个名字用得太多,有些俗气。” 从前魏玺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本宫的这匹烈风,是先帝赏赐的汗血宝马。将军以为如何?” “先帝赐给殿下的马,自然是极品良驹。” “烈风今年五岁,还未配种。等日后它产下马驹,本宫送将军一匹可好?” 虞铮听了,心中了生出更深的疑惑。 众所周知,汗血宝马怀胎十一月,一年产一仔,堪称兵家天马。 说它是国宝也不为过。 平康公主为何如此大方? 不会是有什么内情? “多谢殿下抬爱,只是臣的这匹踏霜跟随臣在疆北征战多年,朝夕相伴,臣心中实在无法割舍。” 虞铮话音刚落,只见这匹踏霜尾巴一甩,马头一昂,似乎无比骄傲。 魏玺烟见状,不由得腹诽:好一匹傲气的马儿,同他的主人一个德性! “本宫又不是让你将这匹马扔掉,不过是送你一匹汗血良驹,有何不可?” “无功不受禄,臣不敢受殿下的赏赐。” “有何不敢?你收复了疆北十三城,让我大衍有了养马之地,还重创了北胡这个心腹大患。你受得起。” 这番话,魏玺烟发誓乃她肺腑之言。 不管她和虞铮之间的私人恩怨如何,她总是希望衍朝可以山河无恙,也真心敬重他虞氏一族对大衍疆土的守护。 魏玺烟觉得她应该把这些告诉他,告诉他很多前世她并未对他说出的话。 虞铮不由得微微颔首,他有些受不住她刚刚的眼神。 “殿下谬赞了,镇守疆土,本就是武将职责所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可将军若是不受,这匹良马可就没有伯乐了。” “臣——” “好了!莫要再多言。既是来了马场,将军就同本宫比一比骑术如何?” 比骑术?那他要是赢了,殿下会不会不高兴? 虞铮多了一丝顾虑。 “你我就比,谁先骑马到武林苑的东猎场,射下那面红绸如何?” 见魏玺烟实在坚持,虞铮只好遵命。 两人穿戴好骑服、准备好弓箭,分别骑着马,立在处。而和终点处,都各有两名侍从负责记录。 “本宫知道将军武艺高强,骑射过人。先说好,不需要你相让。” “噔!” 击鼓之声一响,两匹马就带着各自的主人,像离弦之箭似的飞了出去。 沐月说的没错,她们家公主骑马的确很野。 虞铮简直不敢相信,魏玺烟可以把马儿骑得这样快。 两人几乎同时挽弓射箭,但魏玺烟由于很久没摸弓,手生了些许,第二支箭才射下那面红绸,比虞铮略晚了几息。 “吁!” 魏玺烟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殿下骑马和射箭时的胆魄,几乎不输于男子。” 这句话是虞铮发自内心的赞叹。 魏玺烟伸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和鬓间冒出的细汗。 刚刚无比畅快地跑了一场马,此刻她的眼角眉梢之间,似乎都染上了几分纵气豪情。 “本宫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若真的上了战场,怕不敌将军神勇。” 魏玺烟无意用自己闲来无事的兴致,去挑战别人十数年的专长。 她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想找个人来陪她玩玩罢了。 “沙场自有将领带兵,殿下无需刻意相比。只是依臣看来,殿下的骑射之术已经很好了。殿下——似乎很信任这匹良驹?” “是啊,这个小崽子从出生后不久就跟着我了。” 当初为了驯服烈风这匹骏马,魏玺烟简直都快住到太仆养马的天厩府去了。 在烈风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有次它和魏玺烟玩闹,把她从马上甩了下去,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魏玺烟伤愈之后,好好跟它算了这笔账。她让人不给它喝一口水,也不再爱抚它,反而是骑着其他温顺的马驹在它的面前晃悠。 就这样,烈风还没坚持几天,就乖乖听话,再也不敢不听魏玺烟的指挥。 马儿是牲畜,也有灵性。 “你不知道,它一开始烈性难驯,好几次都把我甩下马背。好在那时它个头不高,身边还有暗卫跟着,我才侥幸捡了命回去。” 魏玺烟说到这番往事之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到现在,本宫的手臂和后背上还有浅浅的伤疤呢。” 说着,魏玺烟伸手就往烈风的耳朵上揪了两下。 “你这匹该死的小畜生,若是再敢欺负我,当心我不给你找配种的小母马。你知道我很记仇的!” 而烈风呢,好像听懂了魏玺烟的话似的,竟然乖乖地任她蹂躏。 虞铮看着这一人一马之间的互动,原本轻抿的唇线此时也不由得上扬出一丝弧度。 轻松的时日总是流走得飞快些。 等魏玺烟带着烈风吃够了草、饮够了水,已然是夕阳落日之下了。 不知不觉间,虞铮也在武林苑里待了近一日。 他没有想到,踏霜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但武林苑乃皇家跑马畎猎之所,他们不能在这过夜。 而此刻。 魏玺烟坐于马上,俯首看向牵马而立的虞铮。 溶金一般的夕阳照耀着她精致如玉的脸颊和乌墨似锻的长发,添上了几分柔婉。 但美人和骏马的结合,又更加具有一种迷人的英气。 “本宫射艺不精,等闲还要请将军不吝赐教。” 说完,不等他出言回答,魏玺烟就转身骑马而去。 他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未发觉自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虞铮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飞身上马后也离开了。 —— 六七时节酷暑难耐,即便放了满屋子的冰块,还是热煞人也。 在这种三伏天里,能吃上一碗冰冰凉凉的果子糕或者甜酒冻,那就是最降火的口福。 魏玺烟让宫人们从冰鉴中取出来之前切好的果子,再淋上一层香醇的牛乳酪,吃起来别有风味。 “殿下,果子里面加上了这东西,真的好吃吗?” 沐月对此抱有疑惑。 “好不好吃,你尝尝就是了。这酸酪呢,是从那些北边的部族传过来的。它们有些是用马奶做的,有些就像这样,是用牛乳做的。” 第十三章 避暑 看着这碗色泽诱人的果子饮,沐月和采星终于带着好奇一人尝了一次。 其入口软绵滑嫩,冰凉清爽,果真是消暑的佳品。 “殿下,奴婢还是喜欢之前的绿豆冰和红豆冰。这牛乳酪,的确是吃不习惯。” “那你们就无福消受咯!” 魏玺烟浅笑着,三两下就把那碗乳酪果子冻吃了个光。 “这天也太热了,蚊虫也多,真真是烦死人。”采星忍不住抱怨道。 “再忍忍,等过段日子,咱们就到昀山的避暑行宫去。” 魏玺烟笑着,给她们提前透露了一句。 “殿下此言当真?” 沐月和采星闻言,俱是格外激动。 “自然是真的,你们说本宫何时骗过你们?” …… 从那之后,沐月和采星这两个丫头,几乎就是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数,想尽快跟着自家公主殿下去行宫避暑。 而这段时日里,魏玺烟也并不是百无聊赖。 她要提前组建暗朝,就得尽快补齐玄枭令。 玄枭令原本被一分为二,前生魏玺烟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其中一半原在她自己身上。 两半合二为一,玄枭令成,暗巢军才会奉其为主。 魏玺烟前几日又重新回忆了部分父皇的手记,确定那另一半的玄枭令就在祭祀天地祖宗的太庙之中。 上一世那会,因为裕州的叛乱,她被绊住了脚步。 为了拿到玄枭令,她当初可花了不少的功夫。 裕州离她的封地平康郡不过二三百里,她那时刚刚知道暗朝的事情不久,唯恐走漏了风声,让人捷足先登。 而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魏玺烟也不相信,父皇的手记竟然就藏在她带走的、母后的那些遗物中间。 她的母亲正出身于平康世族容氏,家族繁盛、根基深厚。 容皇后去世之后,除去必要的陪葬,她的遗物很早就被统一运送到了魏玺烟在封地平康郡的别院中。 魏玺烟二十三岁那年,回到封地祭拜母后、召见母后的族亲、以及整理母后的一干遗物。有关于父皇手记和暗朝的事情,她就是在那时才知晓的。 随后不久,正当她打算回帝京去取玄枭令的关口,裕州就突然有叛军起兵。 事情才那般被耽搁下来。 —— 是日,皇帝又召见了平康长公主入宫。 “阿姊,朕已经让太玄司的祭司官算好了。 古历八月廿一恰好是良辰吉日,合敬宗祠。不如就把那天作为你和钺之的大婚之日。” “既然太玄司都算好了,那自然可以。”魏玺烟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所谓。 从前她和虞铮成婚的日子她也忘了,究竟是哪天也无所要紧。 至于要紧的,则另有其事。 “阿鋆,这上京的天也太热了些。不如过几日你同阿姊和昭澜一起,到昀山的行宫去避暑?” “阿姊真是会享受,简直气煞朕也。”魏延鋆忍不住睨着眼看向自己的阿姊,“你又不是不知,朕刚刚亲政不久,中朝的位子还没坐稳,哪里能跑到行宫去潇洒?” 魏玺烟开怀地笑了两声。 “那陛下你就辛苦了!” “哎。” 魏延鋆无奈地摇头。 “但是去往行宫须得有人护送,阿弟就把虞大将军派给我。” “啊?”魏延鋆简直愣住了。明明上次他听阿姊说起钺之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厌恶抵触的模样,怎么这次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了?难道阿姊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那倒没有。只是朕不明白,阿姊你对钺之的态度,为何前后截然不同呢?” 对于这话,魏玺烟一时间没想到该如何回答。 皇帝于是又追问了一句:“难道阿姊是想了别的法子捉弄他?” 魏玺烟听到这话已经有些生气了。 “阿鋆何出此言?难道我在陛下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从前在太学的时候就是啊。你将钺之的狼毫笔划裂、把他书简上的字迹削去、要么就划破他的坐席,你还不许我告诉他。” “我,我哪有做过”魏玺烟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有了反驳的勇气。 他刚刚说的这些事,好像真的是她做的 阿鋆记得也太清楚了。 “你怎么站在他那边?我还是不是你的阿姊了?” 魏玺烟撇了撇嘴巴。 “好好好,阿姊没做过,朕不说了,不说了。” —— 此时距万祀节尚有近两月,魏玺烟觉得她等不到那个时候。 等到万祀节之后,已是七月流火,她还避个什么暑啊? 然而从京城去往昀山的路上,还未至行宫,天气就已慢慢变凉。 从京城到昀山,最快十五日之内能赶到。 赶是赶了点,但魏玺烟更不想在京城热死。 她是个奢靡的性子,普通百姓无福消受的冰块堆了满宫殿她犹嫌不够。 从前她也爱去行宫避暑,在那吃着瓜果、喝着茗饮,左右还有美人歌舞。 想来真是醉生梦死。 这回,魏玺烟去昀山行宫带上了昭澜和虞铮。 昭澜是她找来陪她消暑玩乐的,而虞铮只是个给她们看家护院的侍卫罢了。 皇帝给她拨了一千朱鸾卫,又让虞铮率领亲随,这避暑一事也就即日成行了。 朱鸾卫被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殿后,而长公主的车驾就在中部。 虞铮原本是在卫队前方的,这会却有侍卫来报,说平康长公主请他过去。 他便从卫士中叫来一名副统领盯着队伍前方,自己则调转马头,去中部寻魏玺烟。 “不知殿下叫臣前来,所为何事?” 虞铮一手敲了敲车身。 “天气炎热如斯,不知将军口渴么?” 车内的魏玺烟问道。 “臣觉得尚可。”他回。 “将军把水囊拿来。” 虞铮不明其意,但仍然按她说的做了。 “殿下?” 他一手握缰绳,一手解下腰间的水囊,微微低头向车内试探地问了一声。 随后车窗打开,一只纤细的玉臂从里面探了出来。 魏玺烟掌心向上地告诉他:“把你的水囊拿来。” 虞铮又从善如流地照做。 魏玺烟把他的水囊接过来,拿到车内。水囊不是空的,里面还有近一半的水。 之前她让器物司的人专门给她造了一尊特别的冰鉴,专门用来在夏日冰酒。 这小冰鉴个头不大,在宽敞的马车里也放得下。 此时,魏玺烟就让沐月从小冰鉴里拿出一只冒着凉气的鹿皮水囊,随后又把虞铮的那半袋水囊也放进了冰鉴里。 做完这些,她就掀起车帘,把那只冰水囊递给了他。 “殿下,这似乎不是臣的那只水囊。” “这是本宫的。” 第十四章 炙肉 “殿下,这……” 虞铮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本宫做了冰果酒放在其中,消暑解渴,将军尝尝。” “谢殿下。”虞铮还是把这只水囊接了过来,但没喝。 魏玺烟掀开车帘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此刻见虞铮不饮,她便直接问道:“将军不喝,难道是怕本宫在里面下毒?” “微臣万万不敢!” 虞铮不明白,平康长公主为何总喜欢给他戴上一顶有罪的头冠。 “那你就喝啊。” 魏玺烟弯唇一笑,透过车窗盯着他的反应。 这批果酒做得急了些,她怕味道不好,因此还没尝。 她说的其实也不错,因为他刚好是被她拿来试酒的。至于酒里有没有毒,不知道。 虞铮无法拒绝,只好打开水囊浅浅一饮。 入口清冽有余,还带着浓重的甜腻,酒味仅占两三成。 这果酒怕还没完全酿成。 “如何?” 魏玺烟想知道结果。 “尚可。”虞铮总是爱用这句来回答。 真是无趣。 魏玺烟也生不出拿他逗乐的心思,便窝在马车里歇息了。 虞铮见她不再言语,说了声告退就策马回到了队伍前方。 而此刻的车内,魏华蓁正坐在魏玺烟的对面,拿着一柄竹扇扇着风。 “昭澜近日的心情似乎还不错?”魏玺烟问道。 “是,昭澜还要多谢皇姊的邀请。” 这些天,魏华蓁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 “你的母亲贺氏,没什么心计,又目光如豆,听说她还把你之前的聘礼拿去给你的舅父还赌债?” 魏华蓁的脸白了一瞬,又带着惭愧之意对魏玺烟说道:“昭澜知道阿母她愚钝不堪,惹怒了皇姊,还望皇姊宽恕。” “她自然惹怒不了我,我说的是昭澜你,好好的一位天家公主,却因为自己的生母而受那种委屈。” “舅父年过而立,却没个正经营生,常年泡在赌坊。我规劝过母亲,少和舅父家中来往。母亲却不愿,说血脉至亲怎能斩断。” 一说到这,魏华蓁忍不住红了眼。 “虽是血脉至亲,但也要看值不值得。昭澜,你要知道,在天家宗室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舍弃的。” 魏华蓁听了这话,看了一眼魏玺烟又垂下了头,手中的竹扇也不再扇了。 皇姊说得对。若是她再这样困于从前的藩篱之内,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痛苦。 “皇姊,我,我从此不会让你失望的。” 魏华蓁又抬起头,这次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坚定。 “又错了,是不让你自己失望。”魏玺烟笑了一声,用竹针扎了一块桃果放进嘴里。 去昀州的队伍走的都是官道,如今已经走了五日,估摸着再过一半就可以到达行宫。 晚上到了官驿,魏玺烟让侍从把铜制的镂空小灶抬出来;架在院子里,用外族传来的方法炮炙肉片和肉串。 “皇姊,这肉好香啊!” “放了好几种香料,自然很香了。茂德,你再多放一点茱萸上去。” 茂德是魏玺烟身边最会炙肉做羹的小内侍。 “殿下且放心,炙肉的事情交给奴来便好。” “吴盛,你去把将军请来,就说本宫有事寻他。” “唯。” — “虞大将军,我们长公主殿下有请。” 这些日子以来,平康长公主常常找国公爷说话,吴盛请人请得已然轻车熟路了。 此时,虞铮正和朱鸾卫的正副统领安排今夜值守和明天行路的诸番事宜。 “还请内官转达殿下,等臣忙完琐事就过去。” “那将军先忙。” “吴内官慢走。” 吴盛笑着回答,就转身和魏玺烟复命去了。 又过了片刻,虞铮才来到魏玺烟所在的后院。 一股肉香悄然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平康长公主在吃食上的花样的确不少。 “虞将军来了,快尝尝这个。”沉浸在对肉食的兴奋中的魏玺烟急忙招呼虞铮过去。 小巧的肉块被人用一根根竹签串起来,架在火上滋滋冒油,再撒上茱萸粉和花椒盐巴,将肉香又激发出了一层。 她可真是他见过的最讲究吃食的公主了,虞铮想。 魏玺烟拿了一根炙好的肉串递给他,虞铮接过来轻咬一口,肉汁就在口中爆裂开来,简直妙不可言。 就是有点烫。 他咽下肉块,才对魏玺烟说道:“这羊肉似乎带着一股果酒的香气?” “是啊!茂德说用酒将肉腌制浸泡,可以去腥增鲜。恰巧本宫带了让人酿制的果酒,便拿来试试了。” “殿下身边的人真是巧手众多。” 魏玺烟笑了两声,问道: “不过是闲来无事,让他们和我一同钻研些吃的、喝的罢了。将军在北境,可曾这样吃过?” “臣和将士们在疆北打仗的时候,没有这样精致的炊具;便只把猎到的肉类用泥巴一裹,丢进火里烧它片刻,也就行了。” “裹上泥巴,肉也会变得好吃么?”魏玺烟疑惑地问。 “还不错。”虞铮回答。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哎,本宫真是想念太清园中的兔子。” 沐月和采星听后,简直忍俊不禁。 “殿下究竟是想念兔子,还是想念李庖厨做的香草炙兔头呢?” “兔儿如此可怜可爱,拿来给皇姊炮炙而食最好。” 魏玺烟听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昭澜此言,深得吾心。” “殿下,这里有一封圣上命人送来的书信。” 此时,有一名手持竹筒的卫士前来禀报。 “呈上来。”魏玺烟还忙着低头看茂德炙肉。 “是。” 魏玺烟接过竹筒,将其打开,取出来一卷丝帛。 丝帛上面是皇帝魏延鋆的亲笔字迹。 魏玺烟将帛书打开,看了片刻之后,眉眼舒展。 “陛下的动作倒不慢。” “皇姊,陛下在信中说了什么事啊?”魏华蓁见她一副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你自己看。” 魏玺烟将帛书递了过去。 魏华蓁看了几眼,嘴角也不由得上扬起来。 敦诚伯府这下算是完了。 第十五章 覆灭 皇帝的帛书上说,廷尉卿查出敦诚伯府为贪图利益,往京畿六府中暗自安排了好几名官吏,还顶替了他人的位置。 虽说大都是无关紧要的胥吏之职,可一旦那人是敌国派来的探子,后果则不堪设想。 为了不被人发现这些上任的官吏是冒名顶替,他们还将真正的任官者一举杀害。 仅凭这两项罪名,按大衍的律法就足以杀头。 更别说,再加上他们侮辱皇家颜面,冒犯君威。 仅敦诚伯府一个,他们是不敢也做不出这种事的。 这件事情关乎吏治,背后定然大有玄机。 原来这时便埋下了祸根。 前世,敦诚伯府的恶行并没有被人发现。而今世,他们终于露出了龌龊的马脚。 还真要感谢淮阳姑姑举办的那场赏花宴,魏玺烟想。 如今,各项证据确凿,敦诚伯府一家已然下狱。 家产尽数抄没、收归国库,爵位也被褫夺。 “你倒是不用担心了,先前的聘礼,如今即便送回去,他们也收不得。”魏玺烟对魏华蓁说。 “可是阿母她……” 魏华蓁对此也没什么好法子,毕竟贺氏生她养她,自己总不能将其一脚踢开。 但若舅父再敢拖累她,倒是可以给他一个教训。 “如今敦诚伯府被夺爵抄没,全族被押在狱中,以待秋后问斩。昭澜,你的婚约自不作数了。” “可阿母总是因着舅父的拖累,好似丢了神智一般帮他们处理麻烦。蓁儿也觉得很为难,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底,魏华蓁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她本就内向软懦,也没有魏玺烟活了两世的成熟心性。 即便她的阿母再没有远见,魏华蓁也做不到不顾血脉亲缘。 “昭澜,说到底你是大衍的长公主,而你的母亲最初只是先帝的少使,后来才被封为一个不高不低的充仪。 无论是少使,还是充仪,都不过是皇帝的妾室,又如何比得上皇帝的女儿? 你若自己能把威严立起来,你的阿母自然就会怕你。 世人都言夫死从子,你的母亲没有儿子,那么如今夫死从女,又有何不可呢?” 魏华蓁被魏玺烟的话给震住了。 这样一番不惧世俗、堪称独绝的话语,也就只有她敢说出口了。 …… “殿下,昀州太守派人送来文书,说已经在昀州官邸恭候殿下。” “昭澜,你可否代皇姊去见太守?你我兵分两路,皇姊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其实这一趟,魏玺烟也不是单单为了避暑。 皇帝初初亲政,无法对天下各处掌握得巨细无遗。 他想变革新法,就得熟悉诸多民生民事。 昀州不仅有皇家避暑行宫,更以铁矿闻名天下。 而铁务,是朝廷最重视的官营买卖之一。 长年日久,蛀虫泛泛。 昀州的这条铁矿,也是时候得肃清整顿一番了。 魏玺烟虽没有天子钦差之名,却负有代天牧狩之实。皇帝十分信任自己的胞姊,把整治铁务的权柄都交给了她。 这是他们在出宫之前,就在天子的案前商议过的。 “好。”魏华蓁压下心中的犹豫,点了点头。 她说过的,自己不可以令皇姊失望。 “乖。”魏玺烟摸了摸她的头发。 此番决定,她也是存了些许想试炼魏华蓁的意思。 —— 因平康长公主点名要虞铮陪她同去,所以他让自己的副将虞湛率领仪仗从官道行至昀州府城。 而虞铮自己,则陪同魏玺烟和她的一部分暗卫乔装打扮,从小道潜入昀州城中。 魏玺烟记得很清楚,昀州太守高怀亮和裕州都尉李怀敬是一对亲兄弟。 裕州乃东疆六州之首。 上辈子,这个李怀敬就掌控了裕州的兵马之权,很快就将临近的几个郡县、乃至州城都攻了下来。 而当年若不是有虞铮率军平叛,力挽狂澜;那裕州反贼李怀敬几乎要囊取中原,直逼帝京了。 而魏玺烟也是几年之后,才从暗朝的密报中得知高怀亮和李怀敬的关系。 还有裕州的那些超出寻常规制的尖兵利器,若说没有昀州高怀亮的手笔,魏玺烟是绝乎不信的。 后来魏玺烟让暗朝司的人去抓高怀亮,谁知去晚了一步,高怀亮已经死了。 这明显就是背后之人要杀人灭口的阴谋,而高怀亮和李怀敬这对兄弟,只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可惜前世她终其半生,直到死前也没能揪出来背后的始作俑者。 自从那日醒来之后,魏玺烟常常会想,她的所谓重生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不明。” 虞铮的话突然将魏玺烟的思绪拉回。 “郎公有何事不明?”魏玺烟侧首问他。 虞铮却被这声郎公给晃住了心神。 郎公是大衍帝女对帝婿的特称。 一般来说,大衍的已婚妇人都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夫君或者郎君。 但由于公主是君,帝婿是臣,君臣有别;所以为了避讳,郎公便成了公主对帝婿的特殊称谓。 虞铮收回了目光,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回答道:“殿下此次为何要分开行动?你就不怕留下昭澜长公主一人,她应付不得?” “有什么应付不得的?作为大衍的公主,她只需端坐明堂,摆摆架子就够了。 至于为何要分开行动,是因为本宫想看看,这昀州的治下,究竟是不是外界传闻中的那般好。” “私服暗访,能很大程度上避开昀州众官的表面功夫,真正体察民风。殿下心若玲珑,微臣佩服。” 虞铮一开始真的没想到,她还能有这般思虑。 魏玺烟却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话。 “怎么?难道郎公以为,本宫就该是传闻中那个恶毒又愚蠢的草包?” “臣绝无此意,殿——” 魏玺烟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虞郎可要记住,稍后下车,你该叫我烟娘的。切莫暴露了身份。嗯?” 之前在路上商量好的,两人扮作一对来昀州经营绸缎生意的商户夫妻。 虞铮点了点头,魏玺烟这才放开他。 “虞郎不若先喊我一声试试?”魏玺烟又想逗他。 虞铮这个人自诩正经,唤她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句循规蹈矩的公主殿下,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亲昵的称呼。 就连在做夫妻间最亲密的那档子事时,他也不爱言语,更不会用狎昵的称呼唤她。 听了魏玺烟的话,虞铮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第十六章 烟娘 前世他们成婚之前并未见过几次面,也没有如今这般亲近的接触。 魏玺烟没想到虞铮竟然如此纯情,不禁挑逗。 “虞郎莫非是个哑巴,怎么就不会说那两个字了?” 不怪虞铮不适应,只是他和魏玺烟之间的关系近得的确快了些,几乎让他无所适从。 但魏玺烟的这一声声虞郎倒是叫得顺口。 “烟娘……” 虞铮好歹是说出了口,只是声音低沉,魏玺烟差点就没听见。 “虞郎怎的这般纯情,难道从前没叫过女子的闺名?” “微——为夫从前……并未娶妻,怎会叫女子闺名?” 眼看他的脖子都红了,魏玺烟不由得噗嗤一笑。 还挺上道。 她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虞铮,倒不像前世那般让人恼怒生厌。 他今年二十有四,就已然战功赫赫、位列公侯。 好一个少年将军,天家近臣,正是虞铮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说话间,马车已经接近了昀州城的郊外,很快就要抵达城门脚下。 魏玺烟刻意把他们的行程推后了半天,这会子,估计昭澜都已经见到高怀亮了。 不多时,守城军士将他们的马车拦了下来,例行检查。 “停一下,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昀州做绸缎生意的。” “可有官凭路引?” “在这。”魏玺烟的侍卫长扮作普通随从,把一串证明身份的竹牌递了过去。 这些官凭路引是真的,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车上的人都是谁?” “是我家郎君和娘子。” 守城士兵很随意地用长枪挑开了马车的半边门帘,他没看清楚魏玺烟的脸,就已经和虞铮泛着冷意的那双眼睛对视了。 车内确实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没什么异样,可以放行。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但那个挑开门帘的守城军士却有些不满。 “一个小小的商贾而已,竟然敢跟老子摆脸色!” “哎呀行了!不是都习惯了嘛?继续。”他身边有人劝说道。 因为大衍的开国之君圣祖皇帝,他的母族就出身商贾,还在他一统天下的十几年中给予了莫大支持。 所以,圣祖皇帝当年才定下规矩,要对那些守法安居的商贾人家以礼相待。 当然,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位经商者都能做到安分纯良。 因此,这也不可避免地会引来旁人的一些怨怼。 话说回来,虞铮也不是有意要给那守城军士摆脸色。 只是虞铮性格使然。他脾气冷峻、不爱说话、又很少笑,看起来就凶了些。 再说,那名军士突然挑开门帘,一杆长枪直冲脑门,很是无礼。 虞铮要是能有好脸色,那才叫怪呢。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魏玺烟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平日里二人都是直接亮出身份,那些下官几乎没有这种冒犯的机会。 几人就这样进了城,接着找了一家邸舍住下来。 “邸家,要两间上房。我和我郎君一间,车夫一间。” “好嘞,几位这边请!” 虞铮闻言看向魏玺烟,剑眉微皱,心中不大认同。 毕竟他与平康长公主还未完婚,如今这般同住一室…… “这似乎,于礼不合。” 虞铮压低声音对她说。 魏玺烟却并不在意。 “不合什么不合?反正虞郎你早晚也是我的人。” 魏玺烟这话说得堪称露骨了些,一旁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该往哪看。 虞铮别扭地咳了两声。 “收拾片刻,咱们去外面逛逛。”魏玺烟下达了命令。 几人来到了昀州最繁华的街道,这里有很多的市肆和商贩,看起来倒是宁静祥和。 路边有卖糕点和面食的小摊,魏玺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饿了,就拉着虞铮坐下来。 “主家,这几样,全都来一份。” 魏玺烟用手指了指。 “好,姑娘郎君你们先坐会,稍等啊。” 虞铮在魏玺烟的身边坐了下来,四下观察片刻,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可曾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 “不曾。”魏玺烟摇了摇头,又问他:“难道你有什么发现?” “一路观之,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你仔细瞧瞧,可有几名青壮年的男子劳力?” 听虞铮这么一说,魏玺烟就留意地观察了片刻。 发觉果然如他所说。 不怪魏玺烟初始没有察觉,只是虞铮常年在外征战,对周身环境的敏锐远超旁人。 “这的确很奇怪啊。” 难道昀州城的庶民都是让女子老弱出来养家糊口么? “周大娘,今个我就先回去了啊。” 方才在摊子上擀面的那个年轻妇人突然说道。 “行,是家里有急事嘛?” “是我们家婆婆病了,我得早点回去给婆婆和娃娃们做饭呢。” “呦,那是得早点回去。”周大娘一边搅和着面,一边说,“三娘你也真是不容易啊,自个支撑这么些年。哎,你家男人有两年多都没回来过了?” “是啊,我们家二娃都会下地割草了,他连个影子都没见。哎,不提了!大娘,我先走了啊!”那妇人把手巾搭在木架上,和周大娘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好嘞,慢着点啊。” “主家,刚才那位妇人可是你家的帮工?”虞铮问道。 “是啊,她阿娘跟我婆婆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家中有老有小的,也挺可怜。” “那她的丈夫?” “小郎君,你没听见我之前说嘛?她男人出去两年多都没回来。家里的田地、老幼,都是三娘一个人在操持。” “那她可真是辛苦。”魏玺烟开口接了一句。 女子干起农活,应当会比男人更累一些。 “哎,谁说不是呢?” 周大娘摇头叹息:“不过三娘她,也不是昀州城里的独一份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哦,对。我和我们家郎君是来昀州做生意的。” “就说,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昀城本地人。不过呀,你也别觉得我们这地方土。像那些官话,我们也讲得来。” 魏玺烟笑了。 “大娘这几句官话讲得就很好。您还没告诉我那——” “哦对对,老婆子我给忘了!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昀州城这几年里,有不少的青壮男丁都到外地去了。有的人,到如今都没回来呢!” 第十七章 古怪 “那他们究竟为何离家不回?谁去种田呢?” “家里的男人走了,种田当然就是女人的事情。总不能,咱们让一大把年纪的婆婆和公爹去下田劳作?至于他们去干什么,那是官老爷的吩咐,谁又能知道呢?” “此话当真?” “哎呦,姑娘。我一大把年纪了,骗你做什么?这两年荒废下来的田地可不少。 不过我们家的地还在种。我儿子之前被征兵去了,后来手脚受伤不方便。官老爷没说要他,他就接着种地了。”周大娘忽然压低了嗓音。 “姑娘,这事儿你可别到处说啊。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大娘我这摊子也摆不得了。” “周大娘,你放心。” 虞铮听后,眉心都蹙到了一处。 这昀州的官员和民治果真有古怪。 民以食为天,国以赋为柱。昀州的父母官不鼓励庶民好生种田,到底在搞什么鬼? 土地荒废,无人种田,那上缴国库的赋税必定会减少。 按大衍律法,每个州郡每年需要上缴的税目基本上是固定的,除非皇帝下旨改税。 产粮少了,税目却不少。 这背后有多少可能,魏玺烟和虞铮自然都想得到。 如果说虞铮还只是有种隐隐的感觉,那么重活一世的魏玺烟,此刻已经思考得十分清明。 昀州有一处优良的地下铁矿,高怀亮定是让那些村民去帮他开凿铁矿,好铸成兵器。 至于田产荒芜所导致的赋税空洞,一定也是被那些佞臣用层层手段给掩藏起来了。 单凭一个太守,一个都尉,是做不成这种谋划的。 朝中必定会有他们的同谋和暗桩。 魏玺烟派了几名暗卫,到昀州的各地去验证那些情况是否真的如周大娘所言。 之后两人在城中又逛了一会,才回到马车上。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昀州太守。” —— 另一边,魏华蓁在驿馆里召见了太守高怀亮。 “两位公主殿下能驾临昀州,是我昀州之幸。只是微臣不知,平康长公主何时能到,微臣也好安排接驾事宜。” “高大人,皇姊她先前身体不适,可能要再晚一些才到。至于具体的时辰,本宫也不清楚。” “那,微臣需不需要安排医师,好给殿下诊治?” “高大人有心了。不过,此次随行的队伍中有陛下指派的太医。就不劳烦大人了。” 魏华蓁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想皇姊何时能回来。 她久居深宫,向来不善于同这些官员打交道。 而且。 这个昀州太守也真是的。 她都按照皇姊说的,请他先回去。可他就是要等在驿馆,说不能怠慢了两位殿下。 虽然魏华蓁也不清楚皇姊要去做什么,但她知道,皇姊应是不想看见这个高太守。 皇姊究竟何时才回来啊,还是赶快去行宫。 这高太守坐在这一心候驾、恭恭敬敬。她想赶他,那也不好开口。 “昭澜。”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随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两道人影出现在了当场。 魏华蓁心中一喜,皇姊总算是回来了。 “皇姊!你可算到了!” 魏玺烟笑着走进来。 她是特意没让卫士通报一声的。 经过魏华蓁这么一说,高怀亮也就清楚了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 如此尊贵气派,倒不愧是皇家的嫡公主。 “臣昀州太守高怀亮,拜见平康长公主。” “高大人请起。”说着,魏玺烟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这位,应该就是虞大将军,久仰久仰。” “高大人客气了。” 后者淡然地回了一礼。 这位虞大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名列武将之首,还继承了他先父镇国公的爵位。 如今他更是因为圣旨赐婚,即将尚平康长公主为妻。 真可谓是风头无两。 “本宫觉得高大人在昀州的治下很不错,黎民皆是路不拾遗、安居乐业。” “殿下谬赞了。臣身为地方官吏,自然要造福一方百姓,为陛下分忧。” 魏玺烟闻言,嘴角扯出一丝浅笑。 若她此刻就要查看昀州城近十年内的赋税账册,他又当如何应对呢? 当然,魏玺烟现下不会这样做。昀州的事态未明,她不能打草惊蛇。 …… “行了,本宫有些乏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赴行宫,高大人也退下。” “是,微臣告退。” 之后,高怀亮就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驿馆。 “这个高太守,似乎有些怀疑本宫来到昀州的目的。方才他虽然句句问候天子,但言语之间都带着几分试探。” 魏玺烟的眉眼压低了些许,带着几分思索。 “皇姊,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魏玺烟摇了摇头,“稍后便盥洗安睡,明日还要去行宫呢。” 昭澜思虑单纯,并不知道她来昀州的另一层目的。这些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就先不让她知晓了。 “好的,皇姊。” 在魏玺烟的面前,魏华蓁越发乖巧,就如同一只温顺的白兔。 —— 翌日清晨,随行仪仗离开驿馆,开始前往南面的行宫。 行宫虽然以昀山命名,但此山的另一部分还在临近的绮州境内。绮州盛产华美绮罗,因此才得名。 “皇姊,这上了山,似乎比山下凉快了许多。” “是啊,要不怎么说,山高云气寒,燕嫌春意晚呢。” “的确晚了些,如今都入暑了呢。” “我们就是来消暑的。” 魏玺烟抬起手,掀开车帘,并没有看到虞铮的影子。 这厮难不成被她吓走了? 说实话,魏玺烟还真不曾见过他还有那般纯情的面目。 如果,他们不似曾经那般针锋相对、猜忌无由;今生,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昭澜,我想下车走走,你可愿与我一起?” “皇姊,我一向懒得动,这会有点困了……”魏华蓁露出一个歉疚的表情。 她敏感心细,自然看得出刚刚魏玺烟掀开车帘的举动和之后眼里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皇姊定是对大将军有意,才会这般想见到他。 人家两个正好在山林携手漫步,她凑过去多煞风景呀。 魏华蓁觉得,这点眼力见自己还是有的。 第十八章 牵马 魏华蓁既不愿同去,魏玺烟就自己下车,慢慢走着。 日光从繁茂的林叶间倾洒而下,给层层云海镀上了耀眼的金光。 尽管魏玺烟把脚步和速度放慢了,突然爬起山来,也有点难以消受。 好在她身体底子不弱,走上半炷香的时间也就适应了。 “殿下怎么不坐马车?” 虞铮是听卫士说平康长公主下了车独自行走,这才骑着马从队伍的前方拐了回来。 “本宫很久没爬过山了。在车里坐着,好没意思。” 魏玺烟一边说,一边用丝娟把额前的薄汗拭去。 “山路崎岖,公主可要当心脚下。” “无妨。”魏玺烟转头笑着回答道。 虞铮看了看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深衣和她提着下摆蹒跚走路的样子,真怕她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裙裳而摔倒。 — “哎呀!” 没想到,虞铮一语成谶,魏玺烟果然被山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 好在她平时有过炼体,平衡之感不算差;又没有踩到衣角,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殿下不若还是回到马车上去。此地离行宫尚有半日的行程。” “可是车里闷死人了,本宫才不要坐。” 虞铮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公主想要如何?” “我要骑马!” 她的性格中还是有几分像年少时的那般执拗。 而虞铮却在想,这平康长公主果然还似从前那般任性。 “殿下不如先看看,您这身衣裳,是否可以?” 她身着长裾,并非骑服,如何能骑马? “本宫可以侧身而坐,就有劳将军驾马。” “?” 虞铮的眼瞳怔了一瞬。 他没想到平康长公主会如此说。 虽然他不太情愿,但是,他总不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违抗公主的命令。 “将军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抱本宫上马?” “殿下,这,这恐怕于礼不合。” 虞铮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几下,发现四周的卫士和随从们都在朝这边看。 “本宫与自己的未婚夫婿同乘一马,怎么就于礼不合了?” 平康长公主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做事喜欢无拘无束,当然,她亦有那般资本。 虞铮无法抗命,便只好下马;一手揽肩,一手揽腿,弯腰将魏玺烟抱了起来。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般亲密地触碰女子。 父亲生前对他教养严苛,从未允许他在婚前就纳什么妾室通房。 跟在他身边侍候的下人,也都是小厮和长随。 女子的身体,的确和男子不同。公主在他怀里,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 虞铮将她托举上马,自己却并未紧随其后。 “公主把鞍鞯抓牢了。臣会尽量小心牵马。” 他不打算带着公主骑马。 虽说在大衍,也没有哪条律例说未婚夫妻不可以共乘一马。 但他们毕竟还未成婚,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亲密,多少都会对公主的清誉有损。 就这样,两人一个侧身坐于马上,一个手中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道之中。 “将军的踏霜,今日似乎很乖顺?” “许是它上次听了公主殿下的夸赞,心中雀跃。” “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儿。”说着,魏玺烟轻轻拍了拍马背,“它跟着你,把沦落已久的十三城收复回归,亦是大衍的功臣。” “踏霜的父辈,曾经是臣先父的战马。自从臣入疆场,踏霜就一直相伴左右,如今正好八年有余。” “本宫还记得,父皇从前说过,战马,可是军士的第二个魂灵。” “先帝所言甚是。” 虞铮回答道。 不过,除却战马,军人手中的兵器也是另一半魂灵。 —— 如此又走了半日,仪仗军终于到达了位于半山的行宫。 经过一番安排,魏玺烟和魏华蓁分别住在相离不远的丹渠殿和清漪殿。 原本,魏玺烟还想问魏华蓁愿不愿意与她同住,后来便作罢了。 兴许魏华蓁也并不是很想和她亲密相处。只不过之前是在行路途中,条件受限。 况且她们也没熟稔到闺中密友的地步,就顺其自然。 刚住到行宫的前几日,魏玺烟常常窝在屋子里;一边饮冰酒,一边看经集。 可这样的日子未免太无趣了些。 “虞将军,不如我们去山中打猎?这里应该有兔子,本宫要养兔子。” 平康长公主一脸兴奋。 “殿下应该是想,把兔子养肥之后再做成炙肉?” 男人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大胆!你竟敢污蔑本宫?” 她看在曾经的情面上,给他三分好颜色。结果这才几日,他就如此放肆。 如今都敢这般揶揄她,日后若成了婚,那还得了? 别又同前世一样,处处都能挑起她的怒火。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他和她都是一样。 此刻,魏玺烟在心中如是提醒着自己。 重生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真是睡得昏了头,才会觉得一切都有扭转的可能。 其实人行于世,总有变和不变。她不该强求这世间万事都会因自己的心意而动。 但她能做的,还有尽人事,听天命。 上天让她重活一遭,应是也不愿看她重蹈覆辙。 “微臣万万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此时,虞铮也在心里暗暗后悔。 平康长公主不过是这几日心情好,他就忘了她从前傲慢凌人的样子。 方才他一时失言,下了公主殿下的面子,她不会在日后对他寻机报复? 不怪虞铮会这样想。 因为按照平康公主一贯的脾气,她是真的会睚眦必较。 小小的年纪,才刚刚开蒙那会,她就能抓过别人的书卷摔在地上、将别人毛笔上的狼毫剪掉、或者在冬日里把别人团席里的棉花给抽去。 而虞铮,恰好就是那群“别人”中的一个。 “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就以为我生气了?” 虞铮:“……” 他根本看不出来,她究竟有没有生气。 长公主殿下的心思,也太难猜了。 “从前的本宫,那是小孩心性。难道虞将军以为,本宫会一直停滞不前吗?” 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魏玺烟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臣并无此意。” 其实说这话,虞铮也是有些心虚的。 第十九章 局面 最终,魏玺烟还是和虞铮一同带人打猎去了。 山林里的猎物不少,但同时,危险的野兽也有很多。 “殿下,前方的树林人迹罕至,常有狼群出没,我等不可贸然闯入。” 虞铮适时地出言提醒。 “走,本宫今日时运不济,这才败于你手。” 魏玺烟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今日又和虞铮赛了一场,比谁猎到的猎物更多。 可惜,她输了。 “殿下心性良善,放走了那一大一小两头灰鹿。若非如此,赢的人就不会是臣了。” 魏玺烟觉得有些意外。 她还是头一次从虞铮的嘴里听见,她“心性良善”这种话。 要知道,曾经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她甚至不准府里的庖厨给他留一羹一饭。 而虞铮气得骂她毒妇,转身拂袖而去,一连两个月都住在军营,没有回过府里。 想想那时的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了些。 “加上那两头鹿,殿下与臣算平局如何?”虞铮又开口说道。 魏玺烟想起从前和父皇一起秋猎的时候,她不如父皇的猎物多,却总喜欢耍赖,拿身边侍卫的猎物充数。 父皇自然识破了她的伎俩,却依旧每回都让她赢。 如今物是人非,父皇再也不能同她一起狩猎了。 “不,本宫输了就是输了。将军既然是胜者,不知你想要何赏赐?” “殿下,臣无需任何赏赐。”男人一板一眼地回答。 “?”魏玺烟不解。世上竟还有人不想要她平康长公主的赏赐? “这原本就是一场纯粹的比试,先前也并未言明会有彩头之类。所以殿下无需给臣赏赐。” 魏玺烟想了想,也是哦。 不论是官职爵位,还是功名利禄……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不仅如此,他还即将迎娶她这么一个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嫡公主,已是封无再封,赏无再赏。 “你倒是不贪心。” “谢殿下夸赞——” “毕竟能娶到本公主的这份赏赐,普天之下可是你独有。” 魏玺烟又出言截断了他。 这句话未加掩饰就说了出来,不停地烧灼着虞铮的脸孔。 这周围还有几名随行的卫士,可魏玺烟全然不顾忌。 他们时不时地看向这边,眼神飘忽,窃窃私语。 虞铮实在有些受不了。 回首给了那些军士一瞬凌厉的眼刀。 若是不对其警告一二,还不知道他要被那些兵卒在军中给传成什么样子。 …… “哈哈哈哈。” 听了沐月的描述,魏玺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捉弄他竟然这么有趣? 大将军如此不禁逗么? 正想着,忽然有一名暗卫来报。 魏玺烟于是让侍官们退下,准备聆听暗卫的报告。 她之前让暗卫扮作普通百姓,混入昀州城中,不知道查探得怎么样。 “说,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属下等暗访了几处村庄,发现近两年来,城中有不少青壮年男子都被官府征丁,不知去向。而且大多数人,至今都未归家。” “可有查到原因?” “据那些农妇们说,官府是给这些壮丁寻了好差事,还说去做工的人都能给家中减免赋税。” “那农忙之时,这些壮丁可有归家?” “有是有,但是极少。” 听到这里,魏玺烟不由得冷笑一声,神情严怒。 “这群蠢货!长此以往,田地荒芜,天下粮仓又该如何保民无忧?” 田地之事,乃民生根本。此地州官不思扶持农桑,竟然另行其事、肆意妄为。 真是岂有此理。 若她所料不错,高怀亮从两年前甚至是更早开始,就有了这诸多谋划。 魏玺烟开始在心中计较起来。 阿弟刚刚亲政两年,还没有尽揽中朝大权。有很多方面的权柄,至今还握在那些辅政大臣的手中。 铁矿那么肥的一块肉,谁都想吃到自个的嘴巴里。 先帝定下的辅政大臣有左丞相荀楷、右丞相张若波、太尉杜宜光、以及内府令谢石松。 这几人分列内外两朝,官职各异、却又互相牵制。 先帝这是下了一步又妙又险的棋。 用得好,皇帝可以掌控中枢;用不好,那就会变成大权旁落。 在这几人当中,作为右丞相的张若波,是最不安分的一个。 右相职权略高于左相,以至于他一度揽权,让荀楷都没有招架之力。 然而,这些不过是有人故意制造出的障眼法。 荀楷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能被皇帝放在这个位置上,绝不是一枚废棋。 如果魏玺烟记得不错的话,荀楷可是在暗中收集了不少有关张若波的把柄。 正是有了这些把柄,日后高帝才能借此治张氏之罪,并且废掉丞相的左右之分,只设一位。 其实这四位俱是能臣,只不过,除了谢石松是先帝的心腹中坚,其余三人皆是朝廷辅公,势力超然。 如今的皇帝虽在名义上逐步亲政,但辅政大臣还迟迟不愿彻底放权。 他们当然不甘心立时就被卸下爪牙,便如同虎狼争食一般,小口小口地慢慢吐出来。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不算太糟。 虞铮上交了兵权给皇帝,那么大司马一职就是形同虚设。 魏玺烟想着,如果此时推虞铮上位,会不会有更好的制衡局面? 不如来日就挑个时候,试探他一二。 —— “虞将军刚刚收复北地,若是能留在那里建城安民,这对朝廷来说也算是大功一件。将军,为何早早卸下兵权呢?” 虞铮当然听得出魏玺烟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暗想:天家果然还是对他不太放心。 “兵权本就应该为陛下所掌,臣等只是替陛下效力,不容有私。” 男人回答得恭恭敬敬。 魏玺烟淡淡一笑。 “你们虞家向来深受倚重,这兵权交到你的手中,陛下他当然是放心的。” 虞铮敛下了眸子,回答道:“臣多谢陛下信任。” “可本宫倒是觉得,阿鋆这次另派了刘兴义和薛萃这两位去接管北境城防,对虞将军你来说,似乎不太公平。” “公主何出此言?臣等一向听从陛下的差遣,不敢有疑。只要能使边城百姓安居乐业,不论陛下派遣谁镇守边防,都无甚区别。” 这番话说得,还真是滴水不漏。 第二十章 试探 “那本宫若是让你去做一个手握军中实权的大司马,你可敢受?” 虞铮闻言,眉心不由得微微皱起。 她这话说得,就是在有意刁难了。 如今北境的兵权已被他上交给陛下,所谓的“加大司马”也不过是一个空有名头的荣誉象征。 兵权既已到陛下的手中,哪有臣子再要回去的道理?长公主如此说,究竟是何用意? “微臣万不敢僭越。” 虞铮立时就跪下了。 魏玺烟见状,从坐席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虞将军何至如此?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绝不会做不利于陛下的事情。 况且,将军是大衍的肱股之臣,又是本宫的未婚夫婿。本宫,又怎会陷将军于不义呢?” “臣愚钝,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 “将军心中应该明白,先帝为何要留下那道给你我二人赐婚的遗旨。” 关于这一点,虞铮不是不明白。 先帝是担心储君在来日无法掌控几位辅政大臣,这才想用赐婚给太子增加助力。 不仅册封衡阳世族柳氏为太子妃不说,还把他和平康长公主给凑到了一起。 这姊弟二人的婚事,先帝可谓之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是知道归知道,这种话不能放在明面上去说。 “长公主殿下备受先帝宠爱,您的婚姻大事当然也是先帝忧心之所在。” 衍文帝当初走这步棋,算是把虞氏同高帝也就是那时的太子绑在了一起。 他们虞家是纯臣,从不参与党争夺嫡,再加上累有战功,这才能长久屹立于世族之列。 好在储君成功继位,不然如今是何局面还未可知。 “本宫不得不承认,父皇当年真是好眼光。” 魏玺烟笑了一声,又说道:“虞将军别跪着了,请起。” “谢殿下。” “本宫相信,有些事情,你我的心中都有数。其余的话就不多说了,本宫只想告诉你,陛下需要本宫,而本宫需要你。” “臣自当恪守本分,效忠陛下,万死莫辞。” “只是陛下么?那本宫呢?本宫可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将本宫置于何地?” 魏玺烟抱着手臂,仰起头看向他。 “臣,臣亦会敬重公主……”虞铮低头回答说。 然后呢?就没下文了? 魏玺烟抿了抿唇角。 平康长公主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难道就只有敬重? 敬重,敬重他从前也没怎么做到啊。 反而是常常惹她生气。 —— 与此同时,皇宫的椒房殿中,皇后柳氏正与自己的母亲面对而坐着叙话。 “媗儿,你有身孕的事情,可曾告诉陛下?” “陛下他还不知道呢。我原本想等胎象坐稳一些,再与陛下说的。” 看上去,柳皇后是一个极其温婉的性子。 她与皇帝魏延鋆同岁,两人是结发夫妻,如今已经成婚四年有余。 从前她年纪还小,因为顾念着她的身体康健,魏延鋆便等到她及笄之后才和她圆房。 女子早孕易伤身体,他担心柳媗会和当年的母后一样,因为生产而气血亏损。 这两年来,柳媗的肚子一直没什么动静。 中宫无子,这让柳氏一族很是焦心。 如今总算看到了希望。 “老天保佑,一定得让我的媗儿平安诞下皇嗣!” 柳媗的母亲,也就是楚国公夫人语气激动地说道。 “阿娘,您何需如此紧张?孩子离出生还早呢。” “就是因为还早,所以阿娘才担忧啊!乖女儿,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眼下圣上还未有后嗣,你肚子里的这个,若能顺利降生,很可能就是大衍未来的储君。” 此时,柳媗没有应声。 为皇家延绵子嗣,是她作为皇后的职责所在。但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她又如何能决定? 母亲说最好是个男胎,可她觉得女儿也很不错。 上天既生她为女子,那么她为何不能生女儿呢? 或许,那个孩子也可以像她的姑姑平康长公主一样,活得纵情恣意…… —— “陛下,楚国公夫人方才已经离开了椒房殿。” 内侍进来禀告说。 听了这话,案前的年轻男子头也没抬,继续览阅着手中的书卷。 “徐崇。” 皇帝唤了一声。 “奴在。” “皇后近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你让闫恒每日去椒房殿给皇后请完平安脉之后,再来回禀朕。” “是,奴这就去。” 此时,宣政殿中没有其他人了,魏延鋆这才端起瓷杯饮上一口,微微叹气。 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其实他已经知晓了。 柳家盼望着她腹中的孩子,他也一样。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后宫虽有其他妃嫔,但是皇后只有一个。能生下嫡长子、抚育储君的国母,也只会是柳媗。 若这一胎是女孩,那就是他的长女,是大衍未来的嫡公主。 若这一胎是男孩,那就是大衍的皇长子,也是未来的储君。 柳家是衡阳世族,当朝贵戚;若柳媗这次真的诞下皇子,只怕柳氏一族会越发权势超然。 然,柳家行事向来低调,懂得藏锋隐芒。 比起前朝的顾家,他们还算是安分的。 但愿,柳氏一族能守住这种安分…… 说起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也不知道皇姊和虞铮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这两位,从前在京中就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 讲一言实在话,魏延鋆自个都觉得往日阿姊她做得太过分。 娇蛮跋扈就不说了,她还总喜欢迁怒于人。 虞铮十岁那年从疆北回京,不久之后就入宫做了他的伴读。 彼年,他才三岁,刚刚被册封为太子;整日跟着阿姊东宫跑西宫窜的。 后来,父皇大手一挥,让他们都去太学馆里读书。 学馆里有男女分席,也有男女同席。这一来二去的,皇姊和虞铮也就这么认识了。 阿姊向来张扬骄纵,而钺之呢,恭谨有余却圆滑不足。 那会,宗室里有贵女意外得罪了阿姊,学馆里的世家贵胄没有谁敢替人出头。 就连他这个太子,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从小就是跟在阿姊身边长大的,他也怕阿姊。 只有虞铮的头铁,竟不算委婉地指出阿姊的过错。 从那时起,这二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第二十一章 巧节 魏延鋆从一节竹筒中拿出一张帛书在看。 这信上说,阿姊她已经发现了昀州的异样,正在暗中探查。 铁务是国之大事,重若千钧,他必须要尽快将大权收拢在自己的手中。 还有阿姊那日所说暗朝之事,也得着手筹备。 否则,仅靠他这几年培植出来的新部,尚且稚嫩。 哎。 少年帝王轻声叹息。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对不住阿姊的。 当年,母后生下他的时候身体尤为亏损,而他自己也先天体弱。 因此,阿姊就被分出去许多的关注。那时候,她也才只有三岁。 阿姊的确对此不满,但她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嘴上说着讨厌这个分走了她宠爱的皇弟,却不曾在何时真正丢下过他。 归于父皇生前的谋划,不仅是他,就连阿姊的婚姻大事,也成了巩固政治局势的联姻工具。 且阿姊之所以受尽天骄之宠,也并非仅是表面上的那些缘由。 少时的魏延鋆还看不透,但是他从十三岁和柳氏大婚的那一年便明白了。 皇家之人,包括他和阿姊在内,其婚姻之事比起寻常庶民还要不得自由。 他是男子,是娶妻,这倒没什么。只是皇姊她身为女子,要嫁人,只会受制更多。 因为阿姊的出身和地位,已经决定了她今后的夫家必须是能为她的太子皇弟提供助力的世族。 就算没有虞铮,同样也会有其他人。 哪怕是皇子皇孙,也没有自己选择婚事的权利。 魏延鋆只能说,虞铮是那些贵胄子弟中最能让人看上眼的一位了。 如今,他就希望这两人能够顺利完婚。 不说恩爱非常,至少也得和睦相敬。 只是,这一点对阿姊来说,是否太难了些? 上次宫宴后发生的事情,至今还让人历历在目。 这回阿姊让他命虞铮随行,也不知是作何意图。 也罢。阿姊的心思他可猜不透。 随她去。 横竖平康长公主也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 彼时,魏玺烟正和虞铮在行宫的倚澜苑中对弈,魏华蓁则是坐在旁侧观局。 此前他们已经对了几局,但都是平局。 于是魏玺烟想着自己一定要和虞铮分出个胜负,才又开了新的一局。 而这次,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她更发狠地杀了他的散卒,棋局之上险象环生。 魏玺烟撒手放下博筹,嘴角带着明媚的笑意看向对面的男子。 “你就要输了。” 此时,他已无路可退。 虞铮却是面色平静,始终不曾慌乱。 父亲曾经教导他:斗棋,斗的不仅仅是棋艺,还有棋心。 …… 最终,这一局是魏玺烟赢了。 但虞铮的面上并未有失落之色,而魏玺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本宫说过了,无需你相让。”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因为这让她赢得不自在。 魏玺烟不是傻子,她当然看得出来。 虞铮的棋步原本可以再狠一些的,说不定结果就会不同。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明摆着是没用出全部的实力。 “臣以为,和公主一同下棋太难了些。”虞铮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玺烟听见他的话,面色陡然间冷了下来。 “没什么意思。臣只是觉得,与公主殿下对弈,真是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放肆!”魏玺烟气得猛然一拍案几。 他这句话的确讲到了点子上。 因为只有被说中的人,才会恼羞成怒。 然而魏玺烟虽然生气,但她能够让自己逐渐冷静下来。 其实虞铮说的也没错。 按照她的脾气,不管怎么着,都是他的错。 那么这一世,她和虞铮还能有不同的结局吗? 罢了,尽人事,听天命。 她堂堂的大衍长公主,能下嫁于他,已经是很给虞氏脸面了。 难不成,还让她这位长公主对自己的臣子们低声下气? “你出去!”魏玺烟的语气真算不上好。 “臣告退。” 虞铮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与长公主对弈,着实让人煎熬。 “慢着!”魏玺烟又说。 “殿下还有何吩咐?” “过几日是巧女节,本宫要出门,你就不必跟着了!” 因为他跟着也不会做什么事,只会惹人心烦! “可是陛下——” “那又怎么样!阿弟他也要听我的!”魏玺烟正在气头上呢,都没给魏延鋆面子。 虞铮不由得愣了一下。 长公主这话说得太狂傲了些,简直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即便她是皇帝的胞姊,也该注意分寸的。 若是哪天真失了帝宠,看她到何处哭去。 罢了。这是公主她自己的事。 他跟着操什么心? —— 巧女节即将在重重期盼中降临。 在七月初七这一日,所有的女子都可以从繁杂的家务中稍稍解放。 她们白天互相结伴出门游玩,购买各式各样的衣衫首饰。 到了晚上,女子们还会在庭院中摆上案几,陈列瓜果、鲜花、胭脂,向天祭拜,以期拥有姣美的面貌;并对月引线穿针,以期双手灵巧,长于刺绣织布。 如此,是为巧女节。 “本宫觉得,这巧女节也无甚可过的。”魏玺烟坐在庭中的案前,托着脸颊看向头顶的夜空。 “殿下何出此言呢?” 采星和沐月都不太能懂。 “你们想啊,巧女节说着是女子的节日,但对月许愿时,众女仍然想要如织女一般的巧手。” “可是殿下,男耕女织,这不是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是啊。殿下的确是不喜女红,也无需擅长女红。但这世上九成九的女子,都还要靠它过活的。” 魏玺烟皱起了眉头。 “这一点我自然是知晓的。” “只不过,传说中的某些故事,读起来真是让人恶心。” “尔等就不觉得,那偷走织女羽衣的贱人十分龌龊下流么?” 沐月和采星不由得哑然。 关于这一点,她们好似还真没有想到过。 但,公主殿下说得很有道理啊! 二人犹如醍醐灌顶。 像牛郎这种人,不就是行事下流的登徒子么? “若是没有那种腌臜泼才,织女依旧是尊贵的天女,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那头老牛精也是罪该万死,若是让本宫抓到它,一定会让人活剐了它!” 沐月和采星听后都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回京 “偷走天女的羽衣,让她不能返回天界,而是在凡尘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男人所谓的深情?” “真是可笑至极。” 女子的面上露出轻蔑一笑。 “殿下所言甚是!” 沐月和采星在一边点头如捣蒜。 公主所言,字字珠玑。 “诶,巧女节那日,你们就和本宫一起下山去城里逛逛。在宫里关起门来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宫外的世面。” 沐月听后笑了起来。 “殿下,你是开玩笑呢?天下各处的好东西,哪样不得进京献贡?要说长见识,奴婢们跟在殿下身边,那才叫世面呢。” “那你们平日里,就没想过去宫外面玩?” “殿下,奴婢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能只知道玩呢?照顾好公主你,才是正经事呢。” 魏玺烟弯唇笑笑,“行了,就知道你们的嘴甜,会说话。” 接下来,她算了算日子。 等过完了巧女节,其实他们就可以先骑快马回京城。 否则,如果带着依仗返回;在万祀节之前,多半是不能赶到京都的。 昀州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而拿到另一半玄枭令,尽快组建暗巢,才是重中之重。 —— 今日是巧女节。 比起素日,此时街道两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充斥着女子的欢声笑语。 魏玺烟和魏华蓁以及沐月、采星等人一起走在街上。 有时候想想,世上没有男人的聒聒噪噪和自以为是,确实挺舒心的。 既然是女子的节日,就应该彻彻底底地让女子享受才是。 然而人生在世,总有抛不开的苦衷和责任。 瞧那些带着孩童出门摆摊的妇人,为了家庭的营生,在巧女节这天也要如此辛苦。 想到此处,魏玺烟觉得那高怀亮更该死了。 身为昀州城的父母官,他竟然做出这种不顾生民死活的谋逆之事。 “公主,虞大将军来了。” 此时,沐月在魏玺烟的耳边悄悄说道。 她于是闻声看去,只见那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果然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跟着。 “他来做什么?” 魏玺烟口中轻轻嘀咕。 “一定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采星在旁接话。 “去!”魏玺烟训了她一句。 魏华蓁不由得捂嘴轻笑。 说话间,人高腿长的虞铮已经追了上来。 “明日还要起身返程,二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这才出门片刻,就要我们回去。我凭什么听你的?” 魏玺烟白了他一眼,继续拉着魏华蓁往前面走。 虞铮心中着急,但面上依然冷静。 这位长公主的脾气是硬得不行,他也没指望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让公主当回事。 没什么好法子,他只能继续跟着。 况且魏玺烟又不是个痴儿。 顶多再逛半个时辰,她自己也就回去了。 行至一个卖木偶的摊子前,魏玺烟忽然停下了脚步。 “诶,这小东西倒是刻得活灵活现啊。” 她拿起一只木头小兔。 “阿姊,你看这个小兔的眼睛,似乎还会动呢!” 魏华蓁的眼里满是对这只玩偶的新奇和喜爱。 “主家,这兔子怎么卖?” 摊主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人。 “兔子还有大一点的。大兔二十文钱,小兔十文。” “大兔子的眼睛也会动?” “是啊,不然你瞧瞧?这小兔是我儿子刻的,大兔是我刻的。我儿子的本事,也是我教的。” “倒是手巧。给我取那两只大兔。” “什么巧不巧的,图个营生罢了。姑娘你喜欢就好。” “诶,鲁大娘,你家这个木梯借我使使呗!” “你自己拿去用,我这边忙着呢!”刚好木偶摊子有生意。 这会,魏玺烟看向身后的男人,冲他招手示意。 虞铮走上前来,不明所以。 “呆子,付账啊。”公主殿下出言提醒道。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从荷囊里掏钱。 “姑娘,我觉得虞公子一看就是不曾陪女子逛过街市,好没眼色的。”采星转头说道。 “你错了。” 魏玺烟看着她说。 “男人一向是没眼色的。” 而且不管有没有,多半都是装的。 “阿姊,刚刚那个商主可真是厉害啊。你看不光这兔子的眼睛会动,手脚和耳朵也可以!” “是啊。没想到,女子中还能有这样的能工巧匠。真是不容易,让人佩服。” “她的家族能把技艺传给女子,凭这一点,倒也不俗了。” “那位鲁娘子用的虽然不是针线,但足以担得起巧手之名。 走,回去了。” —— 翌日辰时,魏玺烟和虞铮等人撇下仪仗先行回京。 带着五百朱鸾卫和十几名暗卫,也算够用了。 不过让魏玺烟没有想到的是,原来魏华蓁也会骑马,而且骑得很好。 她还以为,昭澜看起来娴静温吞,格外文弱。 实则,她也是一个内里刚强的姑娘。 这样就很好。 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 总是去做那温善贤德之人,只会让旁人的刀口更加肆无忌惮地捅向自己。 “昭澜,你会骑马,我之前怎么不知道?” 去避暑之时,她也是一直坐在马车当中。 魏玺烟如此一问,魏华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说了,阿姊可别生气。” “你会骑马很好。我能生什么气?但说无妨。” 魏玺烟毫不在意地回答。 “父皇还在世时,常常夸赞阿姊的骑术精湛,英姿飒爽。于是,我阿母为了让父皇多看她一眼,就逼迫我在无人时苦练骑马。” “阿姊,我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可是……我阿母她……” 魏玺烟听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贺氏,可真有让人语塞的本事。 “好了,不用再说了。既然她没把你当女儿,你也就不必把她当作母亲来孝顺。” “别忘了,你是父皇的女儿,她却只是父皇的妾室。这是她不爱你的根源,明白吗?” 魏玺烟也不指望她能明白。 魏华蓁这丫头从小跟着贺氏在一处生活,能有个正常的头脑就很不错了。 也不期待她一下子就能从心中的泥潭里挣脱出来。 第二十三章 顺利 魏玺烟以为她不明白。 其实,魏华蓁早就懂了。 只是有个词说的很好:自欺欺人。 长久以来,她都迫使自己去反驳母亲并不爱她的事实。 为此,她常常想从过往中寻找被爱被呵护的证据。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幡然醒悟。 是她错了。 她可以是母亲争宠的工具,也可以是怒骂的对象。 唯独,她不是她的女儿。 “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魏玺烟对她说,“你名下有数不清的田产铺子,自个有兴趣就打理一二,没兴趣就找可靠的人去打理。 而你呢,只管在府里做想做的事情。” “好。”魏华蓁握着缰绳,也看向魏玺烟,露出微微浅笑。 经过七日左右的陆路,一行人在万祀节之前赶到了京师。 “阿姊若再不回来,朕还以为你要在行宫里过年关了。” “怎么可能?”魏玺烟嗔怪地瞥了瞥他。 不日就是万祀节,万祀节再过一月,就是她和虞铮的婚期。 又怎么会在昀州过年关呢? —— 万祀节这日,满目阴云。 繁复的祀天和祭祖仪式结束后,魏玺烟觉得头疼不适,就带着侍从去了离祭庙不远的、供宗室祭祖暂居的半山别业。 等他们到了一间内殿之中,魏玺烟就让身边所有的侍从都退下了,包括她的贴身女官:沐月和采星。 存放另一半玄枭令的地方,只有她知道。而且能打密室的钥匙,也在她的手里。 尽管魏延鋆是储君,是皇帝;但他的身边并不安全。 所以在初始,先帝和先皇后就选择把这个莫大的秘密托付给她一人。 因为她和魏延鋆一母同胞,荣损共生;他们必须、也只能同气连枝,互相扶持。 魏玺烟承认,但不去在意这是一种暗藏杀机的捆绑和交易。 世上的人心向来诡测,她不愿纠结于此。 她在乎的,只是自己可以从中得到什么。 父皇在时,她是最受宠的女儿。如今新君继位,她是最亲近的长姊。 有这些,便足够了。 魏玺烟提起心神,仔细回想着过往的记忆,顺利地找到了玄枭令的所在。 取到东西的一刹那,她的心脏仿佛才真正落回了胸腔里。 有关于重生的事情,她得永远把它烂在自个的肚子里。 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玄枭令的下落。 如果她将其宣之于口,世人都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不过好在之前为了掩人耳目,她已经差人去了平州一趟,让他们带回了母后的遗物。 玄枭令之事,乃先人所托。 即便日后阿鋆问起来,她也就无甚担忧的了。 但是眼下,玄枭令的影子还不能在明面上出现。 一是暗巢的人选她还没有最终确定,二是暗巢的旧部她也无法进行联络。 只能提灯前行,慢慢摸索。 祭祀大典结束以后,魏玺烟就很快进宫面圣。 她与魏延鋆说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但此时,姊弟俩已经心照不宣。 本来,玄枭令已经找到的消息,魏玺烟也没打算瞒着他。 “那些事情,阿姊就先不要管了。再有月余,就是你和虞铮的大婚之日。你还是在府里,先好好准备婚事。” “婚事也要我操心?不是有内府司的人负责嘛?” “阿姊,你也很该上心一些。譬如点一点嫁妆,挑一挑妆面什么的。总要选自己喜欢的。” “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无甚可挑的。”魏玺烟兴致不高地说。 前生又不是没成过婚,所以她对此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 就依照之前的惯例,重新来一次就是了。 皇帝耸了耸肩,没再说话。 都随阿姊的心意办。 毕竟他也没法替阿姊做主。 但与此同时,皇帝的心中也满是好奇。 这段日子以来,阿姊和虞铮一同在昀州的行宫里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可有什么进展。 眼看这一月之后,就是他们二人的大婚之日;魏延鋆只希望虞铮是个真正的可以托付之人。 中宫嫡出的长公主都已经下嫁到虞家,试问还有什么奖赏能让他如此光耀门庭? 诚然,这一场婚姻并非是纯粹的。而其中的所有人,无疑都心知肚明。 虞家想重拾武将世家的荣耀,就必须尽心效力于皇帝。 而江山的稳固,也得依靠武将能臣去统领兵马。 “哼,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当初招人入赘好了!” “啊?”魏延鋆感到不解,“难道,虞铮他,现在不算赘婿吗?” 帝婿,可不就是入赘皇家? “这怎么能算?”魏玺烟瞪大了眼睛。 关于民间的入赘风俗,她也是听说过的。 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有他自己的府邸,如果有孩子,日后孩子也要随他姓,这算什么赘婿啊?” 魏延鋆听后,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阿姊,你想想,虽然有一些地方和民间风俗并不相同;但如今钺之他,与被卖进我们家也差不多了。” “哈。” 魏玺烟被自家弟弟的话给逗笑了。 也是。 虞家这下可是在皇弟的船上给绑死了。 他们避开了世家相互倾轧之后可能会被皇权清算的风险。 但虞铮,以及他身后的虞家军,必须要成为一把由皇帝执掌的利刃。 如此一来,虞氏上下多半会为其他勋贵人家和官宦士族所忌惮。 没法子咯。 谁让她的父皇竟这般老谋深算呢? 早早地替她物色好了一门形同交易的婚事。 “阿姊,钺之虽然谨慎守礼,可他并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日后成了婚,你下手…留情些。” 魏延鋆就担心阿姊的脾气。 万一此后夫妻不和,那原本的喜事也就算不上喜事了。 “有阿弟在背后做我的靠山,我为何要惧怕于他?” 魏玺烟毫不在意。 皇帝感到无奈地摇摇头。 哎,劝不动,劝不动。 毕竟日子都是自己过的。 而且,阿姊说有他做靠山就不用怕虞铮,魏延鋆觉得悬啊。 还是得做多方牵制才好。 倒不是他非要对功臣怀有猜忌之心,只是父皇当年,也是这般操控帝王权术的。 第二十四章 纳征 玄枭令已经拿到,接下来的一件要紧事,就只有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大婚了。 七月廿三这日,内府司就派人把婚服分别送到了长公主府和镇国公府。 虽说一开始也是量了尺寸才做的新衣,但皇家做事更讲究规矩妥帖。 先让贵人们试试吉服合不合身,不行的话,即刻拿回去改。 “殿下,你看这枚东珠,似乎光泽不算太好啊?” “还有那袖口上的滚边,凤鸟的尾羽都没有用多少金线。” …… 沐月和采星挺会挑毛病的。 于是乎,候在殿外的内府令很快被喊进殿来。 长公主身边的两位女官,拿着婚服对他左右说教。 “殿下对这几套婚服都很不满意,还请府令大人回去,按照刚才说的,着人重新修改。” 内府令弯着腰陪笑,满头是汗。“是,奴这就回去按殿下的意思让人修改。” 皇宫的内府令一职设有左右两人。来到长公主府的是右令。 左令则是去了镇国公府。 而虞铮身为男子,对衣着方面就没什么细致的讲究了。 更何况他是臣子,也不好去挑皇家内府的错处。 “好。既然国公爷这里没什么问题,奴就回去给陛下复命了。” “大人慢走。” 说着,虞铮亲自去送客了。 内府令才是真正的天家近臣,他们在皇帝和朝臣之间来回活动,调和着微妙的气氛。 臣子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有可能会被内府捕捉到,并且上报给皇帝。 更有甚者,小小的一丝细节都将引发出莫大的灾祸。 虞家近日处于风口浪尖,他谦卑低调一些,总不算是坏事。 “国公爷还请留步。奴即刻就要回宫,陛下身边少不得人。” 虞铮微微颔首,目送内府令的车马远去。 如今内府都把做好的婚服送来了,三书六礼也行至大半。 太玄司早就算好了吉日,请期这一步骤算是走个过场。 只是过几日,他要亲自入宫,以合纳征之礼。 他是尚公主,这与民间寻常的婚姻嫁娶不同。 公主身份尊贵,皇帝不可能让她怀着满腹委屈出嫁。然真要算起来,把整个虞家都带上,也不够给长公主下聘礼的。 可虞铮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天下没有谁,也不可能有谁比国库还要充盈富足。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不过,虽然公主不稀罕他手里那零星一点的,但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聘礼文表他已经让人送到宫中,这会,司礼监应该把它转呈给皇帝了。 —— 长公主的婚服改了两次,才最终定了下来。 其实魏玺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沐月和采星一左一右地把关,说这个地方的针脚不够细密,那个袖子的纹饰不够华丽。 明明不是她们的婚礼,这两个丫头却比什么事都上心。 “殿下,你可别嫌我们事多。先皇后不在了,奴婢们作为你身边的知心人,就得替你多想一想,看一看。” 魏玺烟笑着摸了摸鬓角,侧头对沐月和采星说道:“本宫何时怪你们事多了?你们这样尽心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们几人从小一同长大,除去主仆尊卑这层,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临近婚期,所以这几日魏玺烟就带着侍女住进了皇宫。 因为成婚当天,她还要自重华殿发嫁。 不过之后,问题就来了。 举办大婚之礼的场地究竟是放在国公府,还是公主府呢? 魏玺烟的意思是,她不想和虞家的人一起住在国公府。 但要是放在公主府,那虞铮可就没什么面子了。 看破不说破。 总不能真要虞铮担上一个入赘之名。 皇帝也感到很为难。 “阿姊,不若你想个折中的法子。虞老太君年事已高,也不好来回颠簸。” 公主府和国公府一东一西,彼此之间还有些距离。 “行,那我大婚第二日就回府,如何?” 魏玺烟一脸勉强地说。 “回哪个府?”皇帝问她。 “自然是回我的公主府。” “行,那就这般定了。” —— 八月初六,虞铮先是陪着祖母虞老夫人入宫请期。 直到八月十五祭月节这天,他才带人进宫下聘。 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此稍微调换个顺序也没有关系。 “殿下,不算那些金石珠宝,国公爷把他在京中的百亩田产和十几间铺子都给你了,倒还挺舍得。” “是啊,田契、房契、地契,都在这了。” “这算什么?”魏玺烟的神情十分平静。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魏家的。 再多的田产铺子,也不能不交税银;而且,税银最终也得运到皇宫的国库里。 “至少,国公爷他还是个懂事的。” “呵,他乐意给就给。咱们只管坐着收钱,可不会帮他打理生意。本宫连自个的铺子都看不过来呢。” “是啊。殿下你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给。” “没错,是这个理!” 几个少女正说话间,殿外突然有人通报说国公爷求见。 魏玺烟不明白。 送完东西他不就可以走了吗,还来见她做什么? “让他进来。” “唯。” 衍朝的婚俗向来遵循上古淳风,对男女的婚前约束并非防如铁桶。所以下聘之时,双方多少是可以见面的。 “今日是秋夕祭月,纳征之礼既已完成,将军不立刻回府团聚,来见本宫做什么?” 魏玺烟坐在上首的案前,看向台下长身玉立的男子。 “臣的祖母嘱咐过臣,要把一件物什交给公主。” 女子听后招了招手。 虞铮便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旁边的宫人。 魏玺烟接过盒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双雀环佩。 原来是虞府的传家礼。 他怎么把它送来了? “这是何物?” 魏玺烟明知故问。 “此物是虞家主母的传家礼,祖母让臣一定亲自交给公主。” “老夫人真是有心了。” 虞老太君的确是个好祖母。 可惜从前,他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就在这时,魏玺烟听到一阵短促的咕噜声。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旁边的侍女们忍俊不禁。 而虞铮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 “殿下,请恕臣失礼了。” 第二十五章 命苦 魏玺烟没忍住,笑了一声。 “将军从入宫之后还未曾用饭,不如先用些本宫这里的桂糖酥填填肚子。” 说着,魏玺烟朝身边的侍女看了一眼。即刻,就有宫女端起了一盘子点心。 “将军也别站着了,请坐。今日难为你,去应付那些繁文缛节了。” “公主不必如此。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 殿下的态度也忒客气了些。 让虞铮有些无所适从。 等他把一盘子糕点都吃得差不多了,魏玺烟又问道: “将军觉得,桂糖酥的味道如何?” “很好。”他回答说。 就是太甜了点。 “今日是秋夕佳节,想必阖府的人都在等着将军回去团聚。本宫也就不多留你了。” 虞铮用帕子擦了擦手,立刻站起来。 “臣告退。” “嗳,等等。”魏玺烟叫住了他。 “这里是宫中近日新酿造的桂花酒,还有这一坛是刚做出来的醉蟹,酒味有些浓,将军回去后让人蒸一蒸刚刚好。” 八月秋夕,正是饮美酒,食肥蟹的好时节。 “臣谢过殿下。” “将军无需客气。” 宫人们替魏玺烟把虞铮送出了重华殿。 虞大将军就这样提着一坛子酒和一坛子醉蟹出了宫,乘马车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的仆从觉得很稀奇。 往日大公子多是骑马出门,今日入宫时也是如此。怎么回来的时候,偏偏坐马车了? 按照惯例,秋夕佳节,皇宫里是不会要求朝臣入宫赴宴的。 直到后来,谜底才揭晓。 原来是大公子手上拿着长公主赐下的礼物,不方便骑马。 这么一来,虞老夫人也就放了心。 “原本,祖母还以为你对这桩婚事有多么……不曾想,铮儿你,竟然如此欢喜?” 闻言,虞铮不由得感到愕然。 “祖母…何出此言?” 他有欢喜吗? 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虞老夫人撇了撇嘴,笑了。 她的孙儿,她了解。 自从长大后,这孩子的脾性更加别别扭扭。 明明就心怀期待,偏偏什么事都压得很深,只言难发。 和他祖父以及老爹一个样! 真是传了几代的闷罐子。 至于平康长公主,她近日来也有相处过。 虞老夫人倒是觉得殿下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跋扈。 当然,殿下也绝非是个柔弱绵软的性子。 想到这里,虞老太君又有些发愁。 马上就是铮儿和公主的大喜之日,府里的那位姚娘子,她得想个法子,尽快把人安置出去。 不然时间久了,按照她往日的经验,早晚要出大事。 虞老夫人年轻时有个要好的姊妹,在及笄之年定下了一门绝佳的亲事。 本来郎才女貌,甚为般配。 谁知婚后不久,那位姊妹的丈夫就和他的表妹珠胎暗结。 这真是比吃了蜚蠊还恶心。 后宅里的阴私,有时候比朝堂之上的算计还要卑鄙。 虽然老夫人也不愿用这种想法去猜测姚淑,但是为了整个虞家,她必须早做打算。 姚淑出身于官宦门第,她的母亲就是铮儿的亲姨母。 姚淑的父亲姚文清,如今官居裕州太守。 一州之长,封疆大吏。 凭借这些条件,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何必直勾勾地盯上他们镇国公府? 不过说起来,姚淑也是个苦命人。 你当她为何会住到国公府? 还不是早年间姚家待她不好,双亲和离之后,舅母舅父也容不下她,她母亲这才带着她投奔到了虞府。 那时候,虞铮还未从北疆回来,他的母亲一边日思夜想,一边操持中馈,身体消瘦得不行。 见到姚淑之后,这位思念儿子的母亲就把外甥女当做心中的慰藉。 后来,姚淑的母亲意外失足溺亡;虞铮的母亲更是将她爱如亲女。 但姚淑终归姓姚,不姓虞。 她如今十六,已过了及笄之岁。 到了今日,虞家已经仁至义尽,总不能包管她的一辈子。 她的归宿在何处,最终要让姚家来决定。 长辈们的恩怨情仇,不能连累了下面的孩子们。 姚家虽然已经和姚淑的母亲和离,但自己亲生的血脉总不能不要? 等铮儿大婚之后,她老婆子就修书一封给姚家的家主。 姚文清是在裕州就任,但他的兄弟也有在京城做官的。 姚家在京城中有府宅亲长,亲生血脉却一直寄居别家。 这成何体统? 两柱香的功夫,虞老夫人打定了主意。 —— 此时,魏华蓁正坐在她的芙蕖宫中饮酒赏月。 那边又有宫人走上前来。 “不是说过了不要让她再来打扰本宫?” “殿下,不是贺娘娘。是平康长公主来了。” 魏华蓁这才转过头去。 魏玺烟果然站在不远处的廊亭上。 “皇姊来了?” 她的语气带着微微的上扬。 “是啊,没人陪我喝酒。” “那我陪皇姊喝。” 香香甜甜的桂花果酒,她也喜欢。 “行。” 两女在水榭楼台上坐下来,斟满了白玉酒杯。 “皇姊成婚后,我还能常常见到你么?” “当然可以了。我便是日日进宫来看你,也不会有人说半个字。况且,你也可以常常到我府上去玩。”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又不住在他们镇国公府。” 魏华蓁觉得不可思议。 “那,那日后,皇姊你和虞将军该如何生活啊?” “嗯……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岂不是两地分居了?” 魏玺烟默然地对月喝酒,没接话。 这样也省的整天吵闹不休。 皇弟之前还赐了虞铮一座大将军府。 上一世的时候,他们婚后就住在那。结果就是,两个人放开了去吵。 而这辈子,魏玺烟压根没想再住到那里。她第二天就回公主府去,谁也别想烦她。 “别光说我了。你呢?心中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是有,我让陛下给你指婚。” 魏华蓁急忙红着脸摇头。 “皇姊就不要打趣我了。” “我说认真的。” 魏玺烟轻笑着。 “不过你年纪还小,很该再多玩几年。这么早就去别家吃苦受累,不值得。” 魏华蓁听了这话,想了很久。但她到底没有问出口。 她想问,皇姊觉得自己的这桩婚事,究竟值不值得呢。 “皇姊,我……我不想成婚。” 她犹豫着说。 第二十六章 可耻 “不愿成婚就不成婚,无需理会那些人。实在不行,你就在府里养些面首也无妨。” 魏玺烟这样回答。 但她心里却在想,世俗的桎梏永远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如果她们不是拥有公主的身份,活在世上不知还要多艰难。 昭澜还小,但是她聪明。 慢慢地,她就会自己洞察出世事的真相。 魏玺烟不想这么早,就残忍地打破她对人世的遐想。 “皇姊,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而且这种羡慕,让人连生出嫉妒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进行比较的地方。 “你是中宫嫡出,外戚强大,又貌美聪慧。兄弟姊妹之间,唯有你风华占尽。这种云泥之别,让人唯有仰望。” 魏玺烟皱了皱眉。 “今日为何说这种话?” “皇姊,这些都是蓁儿的心里话。我根本无意同任何人相比,但总觉得活在世上好累。” 魏玺烟这下明白了。 一定是那贺氏又在魏华蓁的耳边嘟嘟囔囔了。 “昭澜,人是经不起比较的。如果非要比较起来,这世上恐怕从未有真正的公平二字。” “你只能把你如今能够拥有的东西,牢牢地抓在手里。” …… 夜逐渐深了,魏玺烟带着左右侍从回了自己的寝宫。 沐浴之后,她走到自己的榻席上躺着。但是躺下之后,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安然入睡。 从前,她是被赶鸭子上架。 而这次,不知怎么,魏玺烟的心中竟然生出来一丝期待。 她为自己有这种期待而感到可耻。但下一刻,她又驳回了这种想法。 女子对婚姻抱有期待,这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么。 她为什么要感到可耻? 前世成婚时的情景,她早八百年都忘记了。 如此思来想去,魏玺烟逐渐合上眼皮,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宫里惯会给贵人们梳发上妆的老嬷嬷来了。 而且不仅是梳头嬷嬷来了,就连多日以来一直闭门谢客,安心养胎的皇后柳氏也来了。 “阿媗?你怎么也过来了?你不是在……” 不出意外的话,柳皇后肚子里的这一胎,日后就是她的大侄子或者大侄女。 柳媗笑着回答:“皇姊就要成婚了,这样的大喜之事,臣妾怎么能一直窝在宫里呢?出来沾沾喜气也是极好的。” 魏玺烟拉着她的手,扶她在榻上坐下。 “你如今身子重,不比之前,可要慢点坐。” “是,多谢皇姊。” “你啊,也太辛苦了些。自己都是个孩子呢,就得给阿鋆生孩子。” 柳媗与皇帝同岁,今年也不过才十七。 而魏玺烟今年二十,才即将成婚。 “皇姊,能为陛下生儿育女,臣妾不觉得辛苦。真的。” “你啊,可要学着和阿鋆撒撒娇,诉诉苦。你得让他看到你的不易,让他多多心疼你。” “是,臣妾记住了!皇姊,别看我了,你还是快些试一试自个的妆发,不好看的再改。” 于是,嬷嬷们开始忙活了。 她们给魏玺烟梳起复杂的发髻,在头顶堆成云山的模样,以便安放凤冠。 “脸上就不要涂太厚的脂粉了,怪吓人的。” 魏玺烟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对嬷嬷出言提醒道。 “是,老奴晓得了。况且殿下本就肤色胜雪,确实不需要敷太多的脂粉。” 嬷嬷给魏玺烟上好了妆,又在她的眉间点了一颗红珠。 “嬷嬷真是巧手。这么来看,更衬得皇姊你姿容艳丽。” “你倒是会夸我。” 魏玺烟笑着转头看她。 “臣妾也是实话实说嘛。” — 由于要安心养胎,柳皇后也只是在魏玺烟这里稍坐一会就回了自己的椒房殿。 魏玺烟的乳母周夫人在自己的祖地霍州,还没赶到京城来。 但是曾经在先皇后跟前服侍的莲嬷嬷今日到了。 “若是娘娘能看到……殿下出嫁时的模样,她定会十分高兴的。” 说话间,苍老的妇人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 “莲嬷嬷,我要成婚了,这是大喜的日子,你可莫哭了。” “哎,怪只怪老奴的这双手不中用了,这几年抖得厉害,不能替娘娘给殿下梳头了。” 魏玺烟拉过妇人的手,笑着安慰她:“这有什么要紧的?嬷嬷年事已高,能来看望,本宫就已经很高兴了。” “怎么能不来呢?殿下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今娘娘不在了,我这老婆子须得替娘娘多看几眼。等日后见了娘娘的面,也好有个交代。” “嬷嬷的心意,本宫知道的。快别说这些了。” 再让她说下去,魏玺烟觉得莲嬷嬷马上就能泣不成声。 人老了之后,或许会更容易伤春悲秋。 “好好好,咱们不说了。” 莲嬷嬷又变回了那个笑容爽朗的老太太。 她凑到魏玺烟的身侧,低声说道: “不过殿下可别怪老奴多嘴。你身边都是些未出嫁的半大丫头,不通人事。像房中……” 接下来的耳语,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听着莲嬷嬷传授的所谓“闺中秘术”,魏玺烟恰到好处地红了脸。 “嬷嬷的话,也太露骨了些。若果真那般行事,将军……可会厌弃本宫?” “殿下此言差矣。你如此仙姿玉貌,将军他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厌弃呢?” “可是……” “殿下,你就听奴婢的。把握好斤两,半遮半掩,将军他定会被你勾了魂的。” 魏玺烟想象着那些个画面,还是忍不住地一阵恶心。 莲嬷嬷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处心积虑地去勾引虞铮么? 不行,做不来。 她可是堂堂的长公主,怎么能像秦楼楚馆的妓子一样,用那种下作的手段贴到男人身上去? 况且,真要说勾引,也得他先来才是。 莲嬷嬷多少是明白魏玺烟的心思的。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性格高傲,断不会去主动逢迎男人。 但男女之间的这种事,不说掌控全局,能掌控自己心意的人,才不会输,身份的高低反而在其次。 不过这些话,旁人说多了也没用。 日子终究要靠自个体悟。 第二十七章 太丑 莲嬷嬷舟车劳顿,魏玺烟就让她先去偏殿休息了。 之后,魏玺烟卸了妆,自己带着沐月和采星两个丫头,窝在榻上“挑灯夜读”。 “你这丫头,还没出嫁呢,看起这个怎么没羞没臊的?” 沐月拧了拧采星的耳朵。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魏玺烟瞪了瞪她们。 “是是是,都是奴婢们的错,打扰到殿下看春图了!” “闭嘴!” 魏玺烟这下是真的红了脸。 从前嬷嬷把春宫图给她看的时候,她羞恼地把它扔在角落。 而这一世重新出嫁,她带着前世的记忆,灵魂也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所以,她不再是很难为情,反而对这密图产生了些许好奇。 只是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把画上的人影和曾经的记忆比较起来。 “不看了,太丑了!” 魏玺烟一把将帛画卷起来,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殿下觉得什么丑?” 沐月问道。 “当然是人画得太丑啊,见之作呕。” 她喜欢的是容貌俊美、身材健硕、又不显臃肿的年轻儿郎。 但这画上的男子一个比一个丑,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无妨无妨,我看挺拔俊朗的虞大将军,总符合咱们家殿下的口了。” “好你个采星,看我不挠死你!敢揶揄起本宫来了!” “啊,沐月救我!殿下饶命,奴婢不敢了!哈哈哈……” 少女们在榻上闹成了一团。 “快点让殿下歇息,天色可不早了。” —— 这几日过得飞如流水,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婚期也愈发近了。 趁着还没到大婚那日,虞铮的几位要好兄弟,很快把人叫出来小聚了片刻。 同他交好的,一般都是出身于武将世家。朝中的文官清流,通常都不会与赳赳武夫为伍。 “诶,我说钺之啊,你可真是给京中的勋贵子弟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说话者是靖西侯府的三公子赵良云。 “呦,此话怎讲?” 威武将军家的二郎君陈清堂接话道。 “你们想啊,在太学馆里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那平康公主的脾气有多么难惹!” “她嫁到哪家去,哪家能受得了?还得是咱们钺——” “闭嘴!” 一旁坐着的虞铮出言打断了他,还扔过去一根竹箸,砸在他身上。 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指责赵良云。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不想活了,兄弟们还要命呢!” “是啊,你说这话,不是害了钺之么?” 万一传到了宫里人的耳朵里,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虞某能尚公主为妻,是天恩浩荡。” 说完,虞铮就站起身,带着随从离开了酒肆。 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虞铮这下是真的动怒了。 “看看,我早说过让你们注意一些,这下又闯祸!” “尤其是你,赵小三!一向口无遮拦的!” “那公主是什么身份?岂是你能妄议评判的?” “你也不揽镜自照一下,人家长公主能看得上你么?” 赵良云被兄弟们数落得哑火了。这件事,他自知理亏。 虞铮出了酒肆,又让身边的亲随给那几位友人递了话。 “告诉他们,时刻要记得谨言慎行。否则,万一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任谁也保不了他们。” “唯。”随从领命而去。 —— 将近晚膳时分,虞铮骑马回到了国公府。 虞老夫人觉得奇怪。 “铮儿,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是。眼看天色已晚,孙儿便想着早些回府。” 虞铮不愿解释太多。 只因此前陛下用来清算勋贵世家的那把火没有烧到赵家,他们就心存侥幸,行事飘忽。 皇帝如今已然亲政,娶的皇后又是世族出身的柳家嫡女;再加上有他外祖容氏作为依仗,收揽大权是早晚的事情。 其它诸位王侯手中没有这等筹码,所以夺嫡败北也在意料之中。 虞铮厌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曲意逢迎。但很多时候,沙场如官场,阴谋算计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他不可能做一个只会逞勇,却心无谋略的莽夫。 毕竟,庙堂争斗与疆场用兵亦是息息相关。 再观近日来京城的局势,看似风歇雨停,实则暗流涌动。 陛下将几位勋贵点名训诫,不痛不痒地让他们的世子在宫中禁足了半月。 只有少数几家门庭做的错事太过分,才被押下内狱,夺爵候审或是直接流放。 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出人意料。 皇帝虽然年少,行事却胸有成竹。这很不简单。 从前,虞铮做过他的伴读。两人初见面时,魏延鋆刚刚被立为储君,还只是一个三岁孩童。 在虞铮的记忆里,太子聪颖早慧,却性格安然内向;在太学馆里,他常跟在他的阿姊平康公主的身后。 这也是为何,虞铮少时会同魏玺烟有那番交集。 —— 彼时,在重华殿里,魏玺烟正和左右之人清点她自个的嫁妆,顺便把一些没用的物件都清理一番。 省得占地方。 虞家的聘礼她看不上,全都让人堆到了公主府。 而她手里真正的好东西,除了在封地平州,就是在宫里了。 “要奴婢说,殿下也不必什么东西都装走啊。皇宫,殿下想回便回了。要是把这些箱笼都带走,十八辆马车也装不完呢!” “话虽如此,但本宫多少也要守点规矩。” 魏玺烟语气淡淡。 也就一点点而已。 再说。 即便她不守规矩又如何? 即便她婚后也日日住在宫里又如何? 皇弟和柳媗不会在意。 放眼整个宗室,谅也没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 此时,宫人们又抬出来另一只绘了彩漆的兽纹木箱。 “殿下,这些都是你从前的旧物。你看……” 没有殿下的首肯,他们不能贸然处理任何一件东西。 魏玺烟随意地瞥了瞥。 刚想说让沐月把它们都扔了,转念一思索,又觉得不妥。 箱子里说不定有很多幼时父皇母后送给她的小玩意儿。 前世的时候,她好像就让宫人把这个箱笼给扔没了。 第二十八章 复得 直至后来,魏玺烟记起的时候,想找都找不到了。 “放下,待会我瞧瞧。” “是。” 宫人打开了箱子。 魏玺烟往里面一看,的确都是她年幼时的东西,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霉气。 “先拿到外面晒晒。” 宫人于是领命而去。 魏玺烟也走到殿门口,看他们把这些玩意一件件地摆出来。 有她用过的妆奁盒,有她曾经解不开的连环锁,还有不知道谁送的小铜镜什么的。 “诶,等等。采星,把你手里的那个玩意儿给本宫瞧瞧。” “唯。” 采星急忙递了过去。 这是一只用陶土做的重瓣莲花灯,约有一个巴掌大。 最里面的蕊心是用铁片圈成的,用来安放蜡烛。 “殿下,你瞧这灯,倒是十分精巧啊。” 魏玺烟在回忆中搜索了半天,慢慢记起往事。 这盏莲花灯,算是自己厚着脸皮从虞铮那抢来的。 从前在太学馆读书时,聆听夫子授业亦可男女同席。 那时,魏玺烟恰好就坐在魏延鋆和虞铮的后面。 遇上晚课,太学馆中的烛火渐暗。但宫规森严,烛火的使用也有一套限制。 于是,在太学中读书的贵胄子弟们就会同时点燃自己带的灯烛来加光照明。 魏玺烟那时年纪小,总觉得只要她想,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到自己的手里。 她就看上了虞铮案上的那盏莲花灯,别的什么灯都不要。 谁知天生反骨的虞铮死活都不愿意把莲花灯送给她,直愣愣地在那说:恕他不能割爱。 可她魏玺烟是谁啊? 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 她可不是君子,她是女子。 她还是天子的女儿。 那盏莲花灯终究被她抢到了手里。 虞铮可是敢怒不敢言。 回忆往事,魏玺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很快,她的眸色渐渐暗淡下来。 魏玺烟幼时并不清楚,那盏莲花陶灯是虞铮的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她和虞铮成婚后,某日大吵了一架;她故意推翻他的书案,把另一盏烛灯也给摔破了。 直到那次之后,她才从虞铮近身长随的口中得知,当年的那盏灯是虞铮母亲生前的旧物。 至于案上的这盏灯,是他自己后来凭着记忆重新做的;用了很多年,却也被她毁去了。 虞铮出生在北疆,两三岁时就与他的母亲分离,直到十岁才回到京城。 那一年,他的母亲缠绵病榻,性命垂危,甚至没来得及见上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魏玺烟抢走和毁坏了那两盏莲花灯,无疑是在虞铮的心上剜了一刀又一刀。 更何况,她还对他说了那般的诛心之论。 魏玺烟想过道歉,但别扭的骄傲让她说不出口。 她也想过补救,只是当年的那盏灯已经找不到了。 此刻,魏玺烟看着手里的莲花灯,心中升起一丝庆幸。 “采星,你让人把这个灯送到虞——算了,不用了。” 等到成婚之后,她让人把它带过去,再给他。 然而,只过了眨眼间,魏玺烟忽然又改了主意。 还是在大婚之前找个机会还给他。 曾经的诸多误会与心结,如今还是早点解开的好。 她不想再活得像从前那般疲累,也不想和虞铮一起在泥潭中深陷不休。 如果可以,她想安然平静地度过这一世。 只可惜,恐怕多半是不能如愿的。 —— 翌日辰时初刻,重华殿的吴盛内官就又来到了虞府。 “大将军,你收拾收拾,稍后就准备入宫。我们家长公主殿下有请。” 听了内官的传话,虞铮颇有些不解。 后日就是他和长公主的大婚了,两人竟可以私下见面么? “大人,如此……是否有些不合规矩?”虞铮犹豫着开口。 “哎呀,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吴盛偏头笑了笑。 殿下说的话就是规矩。 都快成婚了,见个面有什么不可以呢? 一般人就算了。 但公主殿下可不是一般人。 “将军,你就放心。长公主殿下她不会刻意为难人的。” 虞铮没耽搁太长的功夫,换了件墨色的外衫,就跟着吴内官一起进了皇宫。 原本他还想先去拜见一下皇帝,毕竟没有君王的传召,臣下不可擅自入宫。 但是吴盛把他给拦住了。 “将军直接去见公主殿下便可。毕竟长公主要做什么,陛下他也是知道的。” 吴盛不止一次地发觉这位虞大将军有时刚正得近乎憨直。 任谁都看得出来,平康长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超然。 她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阿姊,就算把全宗室里的皇族后裔加在一起,那都比不上她尊贵。 只要把公主殿下侍奉好了,何愁得不到圣恩眷顾呢? “好。烦请内官带路。” “将军,这边请。” … 最终,吴盛把他带到了太清园中的莲歌水榭处。 而此时,本该坐在亭中等他的魏玺烟却不见人了。 “殿下去湖中心喂那些银月鲤了,还请将军稍等一等。” 留下的侍女如此回答。 “无妨。”虞铮微微颔首,依旧身姿笔挺地立在一旁。 不多会,眼前映入了一叶小舟的踪影。 是魏玺烟带着她的随从们回来了。 “楠州新进贡了几尾银月鲤,将军不妨也去瞧瞧?” 魏玺烟下了小舟,眉眼带笑地对他说道。 虞铮闻言后退一步,又拱手回答: “多谢殿下美意,臣就不去了。不知殿下今日召臣来见,所为何事?” 魏玺烟垂下了眼帘。 关于这件事,她还真不太好开口说。 见状,身后的侍女沐月悄悄碰了碰她的衣袖。 一位合格的女官,确实要这样提醒公主殿下。 魏玺烟于是反应过来,让左右的宫人去拿东西。 “将军,何不打开看看?” 魏玺烟让人把那盏莲花灯好生擦拭和养护了一番,才令它重新绽放出莹润的光泽。 打开锦盒的一瞬间,虞铮的眼神不由得怔了片刻。 他还以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竟然还留着它。 虞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愣在原地,默不作声。 “从前是本宫年幼不懂事,抢夺了将军的心爱之物。” 第二十九章 大婚1 “如今物归原主,还望将军莫嫌时晚。” “臣不敢。” 男子缓缓低头行礼。 “以往,本宫说的有些话,或许得罪了将军……” 虞铮却声音微扬,在魏玺烟斟酌词句的时候接过了话头。 “殿下何曾得罪过臣?” 他和长公主即将结为夫妻,又怎会傻到去同她翻那些陈年旧账。 婚后能与殿下相敬如宾,是最好的。若是不能,他尽量避着些就是。 看着虞铮一派平静如常的神色,魏玺烟之前想好的许多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果真如此毫不在意么? 魏玺烟是不信的。 可是这个话头不便再提了。 “将军也知道,本宫并非是个好性人。日后,你我尽量把话都说开了去。若是可以,本宫也不想和将军做一对相看两烦的离心怨偶。” 虞铮闻言,愣了片刻。随后,他低眉开口道:“殿下切莫如此说。臣既做了殿下的夫婿,便会与殿下同心同德。 若殿下不离,臣定不弃。” 魏玺烟轻轻一笑。 行啊,不愧是他虞铮。 这话说得还留有几分余地。 “本宫还有一事要提早告知将军。” “殿下请说。” “婚后,本宫要移居公主府,不会住在镇国公府。” 自然,也不会去他那座大将军的宅邸。 “此事全凭殿下心意做主,臣和虞家上下绝不干涉。” 其实关于这一点,虞铮早就料到了。 毕竟,虞府怎能和长公主殿下的府邸相较呢? 殿下她在何处舒心,便住在何处。 “将军,不觉得本宫如此行事,有何不妥吗?” 魏玺烟心中惊讶。 “臣万万不敢。原本为了迎娶殿下,家中应该兴动土木,另建别院的。只是陛下破例体恤,才另赐给臣一座现成的宅院。 不过既然殿下已有决断,臣等自当遵从。” 魏玺烟还想问虞铮,他是否愿意同住公主府。但转瞬间,她就打消了念头。 没必要问,因为虞铮定是不愿的。 “镇国公府和长公主府也有些距离,虞老夫人又年事已高,日后那些君臣之礼,便让老夫人免了。” “臣替祖母,多谢殿下体恤。” “将军无需如此客气。” 魏玺烟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没办法。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么。 —— 日月轮转,终于到了大婚这天。才寅时初刻,魏玺烟就被几名侍女从榻上叫醒。 婚礼这天,新人们通常都忙得脚不沾地。 醒来洗漱之后,要穿戴好婚服、齐整衣冠,向祖先灵位祭拜请福。 古礼常说晨迎昏行。祭告先祖的事情完成之后,郎君就可以出发去迎亲了,新婚的娘子也可以趁此时刻补一补面妆。 “殿下天生丽质,我看这妆容也无须再补什么。” “行了行了,知道你嘴甜。多少还是要补一些的,毕竟到入夜的时候才成礼呢。” 魏玺烟支颐坐在案前,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皮的模样。 “沐月,你把发冠先取下来,本宫要小憩片刻。这凤冠也太重了些,压得头疼。” 侍女按照魏玺烟的吩咐,把她头上戴好的发冠给拿了下来。 不着急,这会儿迎亲的吉时还没到呢。 魏玺烟就这样又睡了一会。 等外面人声渐响的时候,魏玺烟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殿下,该动身了。这会儿,无极殿那边都该到齐了。” 按照大衍的惯例,公主出嫁,百官公卿也应与皇帝一同拜送于朝。 魏玺烟乘着车辇去了无极殿,天子亲自将她扶下銮驾。 嫡长公主成婚,皇帝还特许她用皇后的依仗出行。 “高堂已逝,鋆不敢替先人训诫阿姊什么,只愿阿姊为人妻室之后,亦可如往日欢喜。” 魏玺烟没有作答,只是以扇遮面,微微屈膝行礼。 新郎迎亲的队伍此刻都停在宫门外,魏玺烟还要乘着车辇过去。 魏延鋆自然不会与她同乘一车,这会只能立在原处目送。 阿姊这一去,此后不仅仅是皇家的公主,也是别家的媳妇。 皇家儿女的婚姻之事,比起寻常百姓还要不得自主。 先不说爱不爱的,但愿虞铮能好生照顾她。 宫门缓缓打开。 门外正是帝婿的迎亲队伍。 为首的男子同样穿着婚服,骑着那匹身棕蹄白的骏马踏霜。 见到宫门打开,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凤辇前方,撩袍跪地行礼。 “臣虞铮拜谢天恩。” 这是向皇帝谢恩。 两边侍立已久的内官连忙将他扶起。 “大将军快快免礼。陛下他不能亲临,特地让奴转告将军,愿将军和长公主情敦鹣鲽,琴瑟和鸣。” “臣多谢陛下。” 虞铮行了一礼,回到马背上坐着。 接下来,差不多就可以调转马头,带着迎亲队伍回去了。 —— 魏玺烟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线绳吊起来的木偶,被这场繁琐的婚仪磨去了心力。 等车驾行至虞府门前的时候,已经是隅中巳时了。 “殿下,到了。将军稍后应来接你入门了。” 女官在旁侧出言提醒。 “嗯。”魏玺烟打了个哈欠,淡淡地回了一声。 “臣虞铮恭请殿下驾安。” 这会儿,虞铮已经到凤驾跟前了。 “本宫安好,将军亦安。” 魏玺烟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宫女们正扶着她从车辇上下来。 “谢殿下。” 马梯已经安放完毕,但由于婚服的衣摆过大,下车之时还是得格外谨慎。 “殿下当心。” 虞铮在马梯旁向她伸出手。 于是魏玺烟一面拿扇,一面把左手搭在他的手上。 男人伸出来的掌心宽厚温热,刚好能包住她纤细的手指。 虞铮累年习武,与刀枪作伴,手上不长茧子才不正常。 和他并肩而行的过程中,魏玺烟一边思忖,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虞铮有些粗糙的手掌。 男人见状松了松力道,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牵着她一路走到后院的新房:流云居。 流云居是虞家主母住的院子,离国公爷的书房和老太太的寿山堂都近一些。 “臣去前院招待宾客,还请殿下在此稍安。” 虞铮这会放开了手。 魏玺烟便由着宫女的搀扶,缓缓坐到了喜榻上。 “将军且去忙,本宫可以自洽。” “臣告退。” 男人行礼后就迈步离开了。 第三十章 大婚2 这下可算能松泛一些了。 “哎呦!累死本宫了!” 关于前世成婚的细节,魏玺烟早就忘了。但不管哪次成婚,留给她的感受都是一个字:累! “将这冠子取下来,压得本宫颈子疼!” “殿下要不先吃些糕饼填填肚子?拜堂礼什么的,都要等到戌时才开始呢。” “好困,好倦,到底何时才能安睡?” 魏玺烟只觉得浑身没劲。 沐月却笑着说:“只怕殿下今晚呐,是安睡不成了!” “是啊,瞧着大将军血气方刚的模样,也不知道咱们公主,受不受得住啊?” 采星也在一旁跟着搭腔。 魏玺烟被她们气得,这会子也不困了。 “死丫头胡说什么?看本宫不撕你们的嘴!” 长公主放下手里的糕点,就要起身去拿人。 沐月和采星急忙喊声饶命,按住了魏玺烟。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婢子们也是想逗殿下开心的。” “本宫不开心!” 魏玺烟瞪了她们一眼,好歹是没舍得上手打这两个丫头。 小蹄子们,真是被惯坏了!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们的错。殿下可别气坏了身体。” 采星赶紧端着食盒,在一旁悉心投喂。 …… 好容易苦苦熬到戌时黄昏,该成拜堂之礼了。 皇姊大婚,魏延鋆没有理由不到场。不仅他到了,就连魏华蓁和身怀有孕的柳皇后也一同前来了。 如今帝后和长公主都在,这满堂宾客自然要先行君臣之礼。 而虞老夫人年过花甲,行礼就免了。 “一拜 启天祭土,合事宗祧。 再拜 孝悌尊亲,敬奉高堂。 三拜 夫妻和顺,同铸鸳盟。” —— “这外面宾客的席面都开了,本宫却还不能吃东西。” 此时,魏玺烟的怨念颇深。 她说的吃东西,不是像之前一样拿几块糕饼垫肚子;而是货真价实地上桌用饭。 “殿下且耐心等一等。按古制,未和郎公行沃盥和同牢之礼,你是不能提前用膳的。” 身边的沐月出言劝解道。 “这是什么腌臜规矩?本公主等得都快要饿死了,却连饭也用不得么?” 罢了,不吃他家的饭就是。 她还记得自己前世守着那破规矩,只拿了几块糕饼垫肚子。 这一回,她才不要那么傻。 “采星,你去把茂德炙好的酥羊肉给本宫拿过来!” 采星有些犹豫。 “可是羊肉腥膻,殿下……” “茂德做的酥羊肉你不是尝过吗?何来腥膻之气?若是凉了,就在灶火上热一热便是。” “好,奴婢这就去!” 不管了!她们家公主的话就是规矩。 在身边侍女的张罗下,魏玺烟如愿吃到了茂德炮炙的酥肉。 一口一个,唇齿留香。 “沐月,采星,你们也吃点。今日为本宫跑前跑后的,甚是辛苦。” “能侍奉公主殿下你,是奴婢们几辈子积下的福德,可不敢说辛苦!你说是,沐月?” 谁知沐月却白了采星一眼。 “我可没你的嘴巴会说,哄得殿下最疼你。”她佯装不满。 “行啊你,那你把殿下赏赐的酥肉给我吐出来!” “就不!” 主仆三人吃吃喝喝,嬉嬉闹闹,任旁的谁也插不进去话。 角落里,一个绿衣丫鬟冷眼瞧着这一幕,随后很快离开了。 她是虞家一名普通的女使,这会径自去了北边的沉香院。 而沉香院,正是虞家表亲姚淑娘子的居所。 “姑娘,你是没瞧见,那长公主压根不等咱们将军,拉着一堆奴婢坐下来大吃大喝。” “还有她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还是宫里出来的呢,说话竟没遮没掩的,羞死个人……” 这小丫鬟,兀自跑到姚淑这里说嘴来了。 “真没想到,堂堂天家公主,竟然这般没有规矩呢!” “珠儿,慎言!” 姚淑不赞同地瞥了过去。 她身边的这两个贴身女使,一个露儿,一个珠儿;一个胆小含蓄,一个嘴快心大。 “姑娘,怕什么,这可是在咱们院子里。” “那也得小心。珠儿,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在这府里,要谨言慎行。” 姚淑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叫珠儿的丫头这才收敛。 “姑娘,珠儿知错了……” —— “殿下,快把发冠戴上,大将军就要到内室了。” “怎么这么早?” 魏玺烟觉得她才吃上几口饭,这虞铮就从前院回来了。 沐月和采星一个给魏玺烟擦干净嘴巴和手,一个给她整理头面和妆发。 不多时,虞铮果然推开了房门,身上还沾着酒气。 魏玺烟皱了皱眉,极力克制住那股想把他骂出去的冲动。 不过今晚虞铮没有过多饮酒,酒多误事,万一冲撞了长公主殿下,他又是罪加一等。 男子脚步稳健地走进来,在魏玺烟面前拱手作了个揖礼。 “臣恭请殿下嘉安。” “这才刚到亥时初刻,将军竟然这么早就把宾客送走了?” “宾客自有专人招待,何况还有内府帮忙操持。臣何幸尚主,万不敢怠慢殿下。” 行啊,两世都是如此。 虞铮的这表面功夫,做得的确够足。 “那还不快些过来,替本宫却扇?” 闻言,虞铮只好从善如流地取下魏玺烟手里的遮面扇。 男人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但魏玺烟没在他眼里看到惊艳,反而察觉出几分纠结。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觉得她不美? “将军何故如此看本宫?” 魏玺烟问道。 “殿下的发冠上,有一颗玛瑙珠,十分特别。” “嗯?”魏玺烟不解。 虞铮伸手从她的发冠上取下来一件东西,魏玺烟瞧过去,原来是颗鲜红的枣子。 估计是之前发冠被放在榻上的时候,不小心扎到的。 吓一跳,她还以为是刚才吃的什么东西沾到面颊上了。 “殿下若是饿了,直接用膳就是。虞家是武将出身,不会在意那些迂腐的规矩。” 虞铮的眼又不瞎,他看得出来,自己没进门前,长公主殿下和她的侍女在忙些什么。 这时,执礼嬷嬷进来了。 新郎和新妇都到齐了,这最后的礼仪也该去完成了。 丫鬟们打来温水,捧着铜匜和手巾等盥洗用具。 其中一名丫鬟,手拿木瓢舀了些水。 “请新郎新妇行沃盥礼。 净面净心,两不相疑。” 在宴席上穿梭了半个时辰,虞铮确实需要好好清洗手脸。 只是魏玺烟还带着面妆,只需净手即可。 “嗳,先行结发礼,一会本宫正好要用饭呢。” 那嬷嬷愣了一瞬,又带上笑容开口道: “请新郎新妇行结发礼。 解缨结发,两心不离。” 第三十一章 大婚3 “等会,本宫自己剪。” 魏玺烟生怕执礼嬷嬷从侧边给她剪下一绺,那得过好久之后才能长出来。 “请新郎新妇行同牢礼。” 所谓同牢礼,就是新婚夫妻共食黍、稷、荤,这三类菜品。 寓意两人从此同食同餐,苦乐共担。 “请新郎新妇行合卺礼。” 那两半被切开的木瓢里,分别都被倒上了酒。 两人各自拿起一只瓢,稍稍抿了些许。 魏玺烟不由得眨了眨眼。 她知道,依宫中的惯例,这瓢里倒入的是催情助兴的药酒。 但虞铮不知道。 估计这回,他也是和从前一样,到后来才察觉出不对劲的。 “行了,都下去。” 魏玺烟冲左右侍从摆摆手。 “唯。” 婚仪的过场都走完了,闲杂人等也该退下了。 魏玺烟几乎饿了一天,这会还没吃饱呢。 因此,她也没管身边的虞铮;而是径自在案前坐下,拿起竹箸夹菜。 瞧她吃得这么香,虞铮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坐下来拿了双竹箸,也跟着夹菜。 一晚上都忙着敬酒酬宾,虽然不如魏玺烟的处境艰难,但虞铮白日里也没时间吃太多东西。 何况他是个大男人,饭量本来就是女子比不得的。 两位饥肠辘辘的主角,就这样默默无声地享用晚膳。除了进食的声音,并无其他交流。 魏玺烟觉得好笑。 大婚之日,没饿着宾客,最饿的人却是新郎和新妇。 “沐月和采星何在,本宫要卸妆洗漱。”魏玺烟吃饱喝足之后,把她的侍女喊了进来。 两人服侍着魏玺烟洗净手脸,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想必国公府应该早早备下了沐浴要用的汤水,此事用不着她们俩操心。 沐月和采星二人,就静静地候在暖阁,等待主子的召唤。 —— 魏玺烟饭量小,吃得也快。 她净完面之后,虞铮还坐在案前进食。 但吃着吃着,男人逐渐感到身体多了几分异样。 好好的,怎么还越吃越热了?如今这饭菜都是半凉的,没道理吃出一层汗来。 又过了几息,虞铮猛然反应过来。 难不成,是这饭菜里被人下了药? 可,可公主殿下怎么没反应? 思及此,虞铮的心头不由得多了几分烦躁。 此刻,正在妆台前护发的魏玺烟适时开口道:“将军可是怀疑,本宫给你下药了?” 虞铮看着她,没应声。 但意思昭然若揭。 魏玺烟见状,不由得嗤笑一声,“将军不知道?按照皇家的惯例,不论是公主出嫁,还是皇子娶妻,行合卺礼时用的酒,都是专门酿造的春酒。” “怎,怎会如此?” 虞铮不能理解。 “这你都想不懂?”魏玺烟语气淡淡,“当然是为了让新郎新妇鱼水共欢,闺帷和谐。” 长公主这话说得,着实有些直白。虞铮别开了目光,极力控制着某处翻涌的欲望。 长公主知晓内情,她的眼里又是一片清明,定是没有中药。 虞铮想的不错,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饮下喜瓢里的春酒。 她厌恶那种被控制的感觉。 何况她那时根本就不想和虞铮成婚。 更不会主动去饮下春酒了。 不过,魏玺烟讨厌被控制,虞铮亦然。 他无法理解皇家的这些做法。 但如今也只能接受。 魏玺烟看他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简直心情大好。 想必他这会忍得很辛苦。 虞铮饮下几碗凉水,勉强压下体内那股狂躁和闷热。 魏玺烟就坐在不远处看着,想到上一世,她因为怀着满腔不忿和虞铮大吵一架。 新婚夜两人闹得僵持不下,连圆房都不曾。 而那会她压根也没想和虞铮行周公之礼,她之所以没饮合卺酒,也是有意想看他的笑话。 毕竟,只要她不愿意,虞铮即便憋死了也不能强迫她。 那晚,虞铮的确也没碰她。 甚至,两人圆房都是成婚三个月之后才完成的。 说起他们为何会在三个月之后突然圆房,倒也荒唐可笑。 魏玺烟的“宿敌”,江阳翁主,在魏玺烟成婚后的一月左右也出嫁了。 — 后来到了冬至日,宫里正好设宴,皇室宗亲们都坐在一起闲谈叙话。 不管是什么身份,女人们聚在一起,多多少少也会交流一些出格的话题。 那江阳翁主初为人妻,就一个劲地叙说她的婚后蜜里调油,明里暗里地炫耀她和丈夫之间的绵绵温存。 “作为女子,总要将身段放柔和些,才能抓住夫君的心。 若是一直张牙舞爪的,即便容貌再漂亮,她也不会懂,和夫婿温存是什么滋味。” 说完话,江阳翁主还在那炫耀她近日愈加滑嫩的肌肤。 这可把魏玺烟气坏了。她总觉得江阳翁主就是在暗讽于她。 毕竟江阳挑衅的眼神,就差飞到魏玺烟的脸上了。 而且那些时日里,关于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夫妻不和的传闻,可谓是如飘絮落满城。 于是回到将军府之后,魏玺烟让人把虞铮叫到自己的院子,强行将他留下,名曰:侍寝。 虞铮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简直宁死不屈。 但魏玺烟可不会依着他。 “你若不肯,明日我就昭告天下:你我夫妻不和,是因为你虞铮——不举!” 狠毒,这句话何其狠毒。 天底下哪个男的也受不了。 以至于虞铮气极,行事无状,立时就抱起魏玺烟上了榻;不仅撕破了她的衣袍,事后,还让她昏睡到第二日的午时都没醒。 — 思及往事,真让人啼笑皆非。魏玺烟卷了卷发尾,缓步走到虞铮的面前。 “将军今晚,真的打算让本宫独守空房么?” 男人听了这话,眼里少见地露出一丝窘迫。 “可本宫也不想看到,将军忍得如此辛苦。” 魏玺烟的眸子若有若无地扫过某处,简直让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殿下,此,此刻就要安寝么?”虞铮这会儿竟然都有些结巴了。 “今日可是你我大婚,难道将军不愿侍寝,就这般让本宫在漫漫长夜里孤枕难眠?” 第三十二章 大婚4 虞铮有些抗不住魏玺烟那暗含异色的目光。 他别开脸,猛然间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面前的女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殿下,臣……先去更衣洗漱了。”话音落下,他连行礼都不曾,就匆匆出了内室。 一直观察着他反应的魏玺烟不禁感到好气又好笑。 怎么了?跟她睡在同一张榻上,就是委屈了他是么? 她还觉得委屈呢! 魏玺烟至今还记得,当初前世和他圆房的时候,这狗男人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动作粗暴得简直要撕碎她。 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那般闺帷不睦。 “殿下,这么晚了,将军他,怎么急匆匆地去书房了?” 沐月附在魏玺烟耳边问道。 她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因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有损殿下的名声。 “本宫如何知晓!” 魏玺烟没好气地说道,然后转头就往榻上一躺,闭目塞听。 “殿下,许是将军真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不如让采星去书——” “不许去!”魏玺烟打断了她的话。 “更衣洗漱,在正室就可以,何必还跑去书房?” 看来他还是厌恶她,他们终究是不能好好相处的。 什么相敬相爱,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魏玺烟躺在榻上,气得咬牙切齿。 而这厢,虞铮在书房里沐浴更衣后,总算把身体里的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虞铮打开房门,外面的亲随见他出来,就像见到了救星。 “公爷赶紧去正房瞧瞧,那边噼里啪啦地不知道是怎么了,小的亲自带人去问,可殿下连门都没让进……” 虞铮无奈地扶额,只好快步赶去了正堂。 果然,大门紧闭。 不用猜他都知道,长公主定是在内室里又摔又砸了。 “臣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明示。” 虞铮说完这话之后,一炷香的功夫里都没人应声。 他不由得蹙起眉心。 这魏玺烟果真还是从前那副样子,连面都不肯见,只会摔摔打打,哪里能好好说和? 而内室里,沐月和采星都在身边劝解魏玺烟。 “殿下,你不是说了,要同镇国公好生相处的嘛?” “是啊,夫妇之间,至亲至疏。你可不能因为一些误会,在新婚第一晚,就传出对你不利的名声啊!” 气头上的魏玺烟,也就能听进去她们的话了。 沐月说的有理。 这一世,可不能再让江阳那个不要脸的来恶心她! 正当虞铮的耐心耗尽,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魏玺烟一把拉开了大门。 她身上只着里衣,吓得门外的闲杂人等立刻低头退下了。 虞铮则迅速走上前,随手合上了房门。 “殿下不是说过,不愿和臣做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妻。 既如此,有什么话,还是尽早说明白的好。” “那你为何,跑去书房就没了踪影?可是有意羞辱本宫?” “臣绝无此意!只是,臣饮酒归来,又身中药效。恐怕言行有失,会冒犯到殿下,这才去了书房。” “臣并非刻意冷落殿下,更不敢有羞辱之心。还请殿下明鉴!” “哼。”魏玺烟眸光冷淡地扫过他的脸,抱着手臂转身向内室走去。 地上还留有大小不一的碎瓷片,虞铮立时便让人进来清扫。 “将军觉得,本宫的容貌如何?” “殿下的容貌……自然是极美的。” 虞铮发现他找不出别的词去夸。 魏玺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人嘛,总是爱听好听话的。 虽然听上去俗气了些。 “将军之前饮下的酒,药劲可是过去了?” “臣,臣怕冒犯了殿下,便用内力化去了。” “那不如我们,再饮一瓢?”坐在团席上的魏玺烟忽然站起身来。 “万万不可!”虞铮出言阻止了她。 “那酒的药力太烈,殿下若没有深厚的内功,喝下去极易伤身。” “那你喝。”她笑得像只狐狸,偷偷藏着一肚子坏水。 虞铮何尝猜不出她的心思,魏玺烟不过是想看他的笑话。 “有殿下在,臣即便不作那瓢饮,也多的是兴致。” 而且他若是再喝下那药酒,只怕殿下也受不住。 说完,他一把将身前的女子横抱起来,朝榻前走去。 魏玺烟双手揽着他的肩膀,脸颊逐渐变得绯红。 没有哪个正常的女人不想被夫婿温柔以待。 若是能好好圆房,她自然不想如前世那般,被他用粗暴的动作肆意蹂躏。 “将军可要本宫替你解衣?” “殿下今晚不是命臣来侍寝?既然是臣来侍寝,更衣解带便无需殿下代劳了。” 这一次,魏玺烟也是说让他“侍寝”,但男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虞铮不疾不徐地脱下黑色的外衫,露出素色的里衣。 毕竟入了夜,因此他并未穿中衣。 “还留着一件干嘛,没诚意。” 魏玺烟轻声嘟囔了一句。 而虞铮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双耳是否有疾了。 他没听错?长公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殿下觉得臣没有诚意,不如你自己来。” 虞铮坐在榻边,眸色沉沉地看向她。 魏玺烟不服输地瞪着他。 一狠心,解开绳带,把虞铮身上的单衣扯了下来。 霎时间,男人健硕的胸腹和腰身就暴露了出来。 “原来殿下,喜欢这样强取豪夺的戏码?”他目光幽幽地瞧着她的神情。 “你胡说什么!”魏玺烟连忙出口辩驳。 但她没克制住,伸手在他挺拔有力的腰肌上摸了一把。 “不想,殿下竟如此……喜欢臣的身体?” 虞铮斟酌着开口道。 “没错,本宫就喜欢这样的。”魏玺烟还觉得意犹未尽,“比起春图册上——” 猛然间,魏玺烟止住话音。 大事不妙,她怎么这么快就显露本性了? 果真是男色误人! “……殿下可是在春图册上都学了什么?” 头顶传来男子的几声低笑。 魏玺烟不由得涨红了脸。 该死! 她今晚怎么就没忍住呢? 这下不论虞铮怎么问,魏玺烟也不肯说话了。 知晓公主殿下这是害羞了,虞铮也没再惹她。 直至完全坦诚相见的那一刻,魏玺烟咬着下唇,双手有些颤抖地抚着他的肩膊。 “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在北疆打仗时留下的么?” “?”虞铮没想到她的话题转得这样快,一时间有些愣怔。 “嗯,还有些是年少练武时积攒下来的。” “是不是很痛……” 魏玺烟觉得自己说了句没用的废话。 第三十三章 交融 “都是些陈年旧伤,早就不妨事了。”虞铮没怎么在意。 “这一处,可是今年才添的新伤?”魏玺烟摸了摸他右腰上那道约摸六七寸长的疤痕。 “瞧着,挺吓人。” “命硬,没死。” 魏玺烟闻言,抬眸给了他一眼刀。 “你现在是有妻室的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本宫的。日后打仗的时候当心着点,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一个寡妇!” “可是殿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没什么可是的,你记住了,你的命是本宫的!”魏玺烟抬手往他的额头上拍了两下。 “好,臣记下就是。” 虞铮握住了她乱拍的小手。 —— 烛火摇曳忽闪,一片玉山都被笼罩成曲折错落的琉璃色,令月光也为之迷醉。 如水般倾泻的月光下,山海翻涌,久久未歇。 …… “殿下,可还有不适吗?” 虞铮梳理着女子濡湿的长发,低语问她。 但魏玺烟根本没工夫理他,兀自推开他的怀抱,就侧躺一旁,打算闭目入睡。 “殿下不如先沐浴?这一片狼藉,没法安睡。” 女子这时翻过身,美目圆睁地对他说:“还不是……都怪你!混蛋!” “是,都是臣的错。” 男人语声低沉地回答。 “哼。” — 清洗完毕、擦干湿发的魏玺烟浑身无力地躺在榻上。 虞铮这个混蛋,果然和从前一样讨厌!尝了荤气儿之后,就只顾来回地折腾她。 不过这次,他好歹知道怜香惜玉,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粗暴。 诶——? 魏玺烟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只顾着眼前,忘了要避孕的事了。不过,太医也曾说,她是不易有孕的体质。 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一两次就中了? 不行,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得尽快做一件事。 好在之前也有所准备! “沐月,你去把那避子汤药煮了,本宫待会要喝。” “是……”沐月忽然不敢看旁边大将军的脸色,有些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而此刻的虞铮,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灭。 他怎么没听说过,公主成婚之后还须喝避子汤药的? “殿下为何……要带避子汤药?” 他硬着声问出了口,不过此刻的魏玺烟也没有在意他的语气究竟如何。 “哦,忘了同你说了!”魏玺烟一拍脑袋,“本宫才二十岁呢,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 诸事繁忙,焦头烂额的,她根本顾不上养孩子。 “若是刚成婚就催生,真是有够烦的。你祖母,应当不会来找本宫说子嗣的事情?” “自然不会。”虞铮沉沉地呼了口气,拿过玉枕,翻身躺到里侧去了。 但魏玺烟知道他没睡。 好歹曾经一起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她怎会不清楚? “将军,可是生气了?” 魏玺烟从背后轻轻挠着他的肩膀。 虞铮顿了一会才回答她。 “殿下何出此言?” “还说没有,瞧你方才黑着脸的模样,把本宫的侍女都吓了一跳呢!” 男人听了这话,沉默着没有应声。 魏玺烟把他的脸掰过来,像孩童一样抓了抓他的耳朵。 “将军娶我,难不成,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为了给你们虞家传宗接代么?” 女子嗓音委屈地说。 “臣与殿下的婚事,难道不是皇命难违吗?”虞铮避开了她的眼神,语气淡淡地反问。 这下魏玺烟也不禁冷脸了。 “让你和本公主成婚,就这般勉强?”她的语气如冰。 “臣并无此意。” 要说勉强,算不上。 要说欢喜,也不至于。 “你就是有!” 魏玺烟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根本不给他好脸。 虞铮叹了口气,伸出臂膀,从背后将她揽在怀中。 “圣上赐婚,臣不能抗旨不遵。然,能得公主为妻,乃是三生有幸,臣从未觉得勉强。” 魏玺烟的嘴角不由得挂出一丝冷笑。 真是好一个未觉得勉强。 “殿下,汤药熬好了。” 沐月这会端着汤药,立在数重罗幕的外面。 “拿过来。” “唯。” 魏玺烟端起碗,闭着眼把汤药一口喝了个干净。 “哎呀,怎么这么苦!” 虞铮拧起眉头看着她的动作,欲言又止。 魏玺烟回头触到他的眼神,不禁开口说道:“将军可是在责怪本宫的决定?” “难道殿下,以后次次都要喝汤药么?” “嗯。”魏玺烟点了点头,“是又如何?本宫还没玩够呢,才不要被孩子绊住手脚。” “那臣日后不碰殿下就是。殿下何苦去饮那伤身的汤药?” 魏玺烟顿感疑惑。 “你怎知,避子汤会……” “臣的堂兄有一位爱妾,便是因常年服用此种汤药,不仅不能有孕生子,反而气血亏空。” 魏玺烟听到这话愣了片刻,没有回答。 “臣并非要逼迫公主为臣生儿育女。臣只是担心,长久服用此药,会有损殿下玉体康健。” 魏玺烟漱了漱口,又躺回到榻上,合上了双眸。 “安寝,本宫乏了。” 她都如此说了,虞铮自然不会再同她多言。 已是三更天,也该安歇了。 …… 第三十四章 不敢 第二天,魏玺烟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整个国公府,没人敢叫她起身。就连虞老夫人和国公爷都没说什么。 虞铮甚至还嘱咐那些仆役,只要流云居正堂的大门没从里面打开,虞府的任何人也不能前去打扰。 醒来的魏玺烟摸了摸身侧空空如也的席榻,来回翻滚了一圈。虞铮不在,没人占着她睡觉的地方,真是好极了。 就在魏玺烟睡觉的空档,虞铮从榻上起身洗漱,之后就去了虞老夫人所住的寿山堂。 “铮儿,昨晚,你可是与公主安歇得太晚了?” “祖母,”虞铮的神色有些窘迫,“若日后,殿下与你有什么误会,还请你……”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老夫人笑了笑,回他道:“铮儿,难道你以为,老身和公主就一定要有架可吵吗?” “祖母,孙儿不是这个意思。” 虞铮不擅长解释这些事情。 虞老夫人放下茶盏,说道:“老身看过了,殿下她虽然性情傲纵,但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更何况,我们虞家作为臣子,怎能与公主去争个高低? 便是真有什么误会,坐下来好好说开了就是。咱们犯不着因为一些琐事,伤了君臣和睦。” “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儿多虑了。” “铮儿你啊,就是性情太直了些。直得都有些憨了。” 虞老夫人不由得笑他。 女人的心意,多半都是曲折婉转的。 男子们若是不花点功夫琢磨琢磨,这夫妻之间怎能和睦? “将军,长公主殿下她有要事请你到流云居去一趟。哦,老夫人,殿下还说,等她收拾好了,就过来跟你叙话。” “成,老婆子我并无什么要紧的。你去转告殿下,请她自便即可,不论何时过来这边都是好的。” —— 其实魏玺烟也没有十分着急的事情。 只是她突然听到虞家在京郊西北有一处山庄,种植了大片的木樨,也就是桂花。 桂花酿酒,别有一番滋味。 除此之外,还能做成桂花果饮。 舞夜楼近日要推陈出新,与同行竞争,魏玺烟就想到了这么一层。 之前她从未打算去了解虞家的生意,看不上也不会帮他们打理田产铺子。 虽然这次也不可能,但如果虞家能帮上忙、出点力,那也不是不可以。 虞铮走近内室的时候,魏玺烟正坐在镜台前梳妆。 沐月今日给她挽的是垂云髻,与大婚之日所梳的繁复高髻大相径庭。 魏玺烟拿起妆台上的鸟雀云纹珍珠步摇,缓缓地插进额前的发间。采星则拿起另外一只,插在了右边。 女人自铜镜中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影,便转头去问: “郎公来了,快帮本宫看看,涂哪个口脂好看?” 虞铮甚是不解。这就是殿下口中的——要紧事? “殿下恕罪,臣,看不懂女子上妆的事情。” 虞铮实话实说地回答。 魏玺烟一时语塞。 这男人,怎么就是教不上套呢?和从前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根本不会想到,去欣赏和夸赞她的美貌。 魏玺烟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虚荣和肤浅的女人。 罢了罢了,看不懂的话,她也不强求。 就说一些他能懂的事情。 “不知郎公家里的林田铺面,都是何人在料理?” “回殿下,是臣的几位叔伯和一众堂兄弟们。” “哦……”魏玺烟若有所思应声。 “殿下放心,臣给殿下聘礼中的那些,田契和房契都在臣个人名下,不曾有所欺瞒。” “无妨,关于此事,本宫信得过将军。” “多谢殿下。” 魏玺烟扶着宫女的手,从坐几上站起身来。 “瞧你,怎么总是一副给上官回复公干的语气?你与本宫是夫妻,又不是本宫的下属。” 女人带着调侃的意味说。 想到这,魏玺烟也能明白些许,前世她和虞铮为何会一步一步地,行至末路。 他的态度原本就是这样,虽然客气疏离,但是恭谨有度。 而她从一开始就瞧不上他,更看不到他的这些做法。 她常常会闭着眼就把所有的过错甩在他头上,长此以往,他也不会忍着;那么他们要分道扬镳的未来,也就可以预见了。 “君臣有别,臣不敢逾越,惹殿下不快。” “嗤。”魏玺烟笑出了声。 某些人昨晚的表现,可不是这么不敢逾越的。 “殿下何故发笑?” “没什么。”魏玺烟正色道,“只是本宫听说,虞府在西郊有一处木樨园,不知将军,可否将那园子借给本宫一用?” “敢问殿下要那木樨园子有何用处?”虞铮有些好奇。 若说标志漂亮的山庄,长公主的名下应当是不计其数。 怎么看上了那座木樨园? “你就说,到底肯不肯借?”魏玺烟不愿和他透露太多内情。 “那处木樨园庄,旧时为臣母亲所有。殿下若是喜欢,搬到那里居住也无妨。” “谁告诉你我要住在那了?本宫要的是,那里的木樨花。” “殿下喜欢木樨花?” 虞铮感到些许疑惑。 从前京中不是有传言说,长公主喜欢的是海棠花和桃花吗? “本宫需要酿造桂花酒。” 他听后觉得更奇怪了。 殿下竟然还会酿酒? 虞铮记得,上次秋夕节祭月之时,殿下还让他把一坛桂花酒带回府里。 魏玺烟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定是误会了。 这家伙,脑筋何时竟这么死了? 魏玺烟是这般想的,也就这般说了出来。 虞铮闻此言,低垂着眉目,面上看不清神色。 “臣愚钝不堪,还请殿下恕罪。” “你笨就笨是了,本宫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本宫只想要那处木樨园子。” 魏玺烟笑着说。 “殿下既然想要,臣自当遵从。”话音刚落,虞铮就让他的亲随到书房寻地契去了。 “你这副模样,就好像本宫是什么强盗匪徒似的。你放心,我也不白借你家的园子。” “你想要多少,本宫都让人折成金银换给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请殿下恕臣不敢。” 她莫不是在说笑? 整个大衍的江山都是他们魏家的,他虞铮怎敢要长公主殿下的钱? 第三十五章 相遇 魏玺烟只好垂眸叹气。 “行,等日后桂花酒酿好了,本宫让你头一个尝尝。” “那臣就先谢过殿下了。” “你我如今是夫妻,一坛酒而已,有什么谢不谢的?” 时间差不多了,魏玺烟收拾完毕后,就准备带人去寿山堂。 “本宫要去和老夫人叙话,将军可要同行?” 虞铮想了一下,回答:“也好。” 反正他如今并没什么要事。 两人一同去了虞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见到他们相携而来,老太太显然很高兴。 没有什么事,比他们夫妻和美更能让她安心的了。 “老妇拜见长公主殿下。” 虞老太君刚一起身,魏玺烟就连忙扶住了她。 “老夫人快快请起。” “本宫和将军已成夫妻,你又是将军的祖母,无需在意那些虚礼。” “老妇多谢殿下体恤。但礼教不可废。” 公主可以这么说,他们却不能当真。 先君臣,后孝亲。 这是天下共理。 魏玺烟也不打算继续纠正。 虞家人愿意对她恭恭敬敬,没什么错。 “钺之他,没有惹殿下生气?”虞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儿并不是完全放心。 他虽然知礼守礼,但性子委实木讷刚直了些。 而夫妻之间,难免有几番磕磕绊绊。虞老太太就怕他们二人会因此生出什么嫌隙来。 “老夫人放心。将军若真有何事惹本宫动气,他哪能还好好地站在这?本宫一定早早绑了他,找老夫人你来告状了!” 说完,魏玺烟还扭头朝虞铮看了一眼。 她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 虞老夫人也眉开眼笑。 “也是,不过他要敢欺负殿下你,老妇第一个不饶他!” 旁边站着的虞铮顿觉无奈。 祖母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魏玺烟是长公主,还是一介女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欺负她? 恃强凌弱,乃懦夫所为。 他不屑。 — “叙了这么会儿的话,都还没用膳食。殿下,不如就在老妇这里一同用饭?” “好啊。” 魏玺烟立时笑着应下。 虞老夫人便让身侧的几位丫鬟仆妇到厨阁去传饭。 不多时,一样样颜色精致、香味扑鼻的菜式就如同流水一般进到了正堂。 “殿下尝尝,是否合口味。若有不妥,日后让厨子们改。” 魏玺烟尝了几道菜,虽然中规中矩,但不乏有一些是对她胃口的。 至少虞家是下了些功夫的。 “这八宝鸭做得很讲究,若是能带点甜口的,就更好了。” 魏玺烟说出了一句评价。 “公主殿下既然爱吃甜的,那让厨子日后都换成甜口的。” 虞老太太随即就吩咐身边的大丫鬟。 魏玺烟却笑着反驳:“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一次做两只鸭子、两番口味便是。况且,本宫不日就走,可别因此拗了府里的喜好。” “殿下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为人臣者该做的事。”虞老太太也并非拘泥之人。 “铮儿,不如你带长公主去刚修完的园子里瞧瞧。” “不知殿下你意下如何?”老太太又转向魏玺烟问道。 “正巧,本宫方才贪嘴,吃多了。去园子里走走也好,还能消消食。” 魏玺烟同老夫人告了辞,就和虞铮一起去了后府的园子。 “你们虞家的园子,的确不错。” “殿下谬赞了。” 说着,虞铮眼尖手快地撩开了旁侧一条垂下来的花枝。 “本宫说的是真的。” 魏玺烟没有和他说客套话。 楼阁与花木相映成趣,中间又有小桥流水,雅致非常。 当然,即便这里的园子再美,也是比不上公主府的。 虞家的人也不敢。 否则,那就是僭越之罪。 此时,两人带着身后的随从走到了一处画栋廊亭。 而且,那亭子里已经有人坐着了。 是姚淑。 见到魏玺烟和虞铮一同走近,她也在左右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淑儿见过殿下、表兄。” 淑儿? 表兄? 看来这个女子,就是虞铮的表妹姚淑咯? 魏玺烟没见过她。 却听说过她的名字。 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明明是嫡出的官宦千金,却被家中的亲族长辈送给兴阳侯府郑家的三公子做继室。 可侯府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那郑三公子表面文雅,实则暗地里风流成性,阴狠暴虐。 还没两年,如花的少女就形如枯槁。 魏玺烟会知道姚淑,一是因为那满京城都传遍了的风言风语,二是因为,当年这个表妹的求救口信都差人送到将军府了。 她还记得前世那会儿,虞铮得到消息后,恼得跟什么似的。 恨不得立刻飞到兴阳侯府,去把那三公子打上一顿,好给他的表妹出出气。 “殿下,将军这般担心那位姚娘子,该不会他们……”那时的沐月如此说道。 魏玺烟明白沐月的弦外之音,但她不甚在意。 即便他们有私情又如何? 横竖,虞铮都已经成了婚。在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同她魏玺烟抢男人。 瞧瞧,眼前这位姚淑姑娘,倒还真有几分姿色。 难怪能被郑三那个风流鬼给看上,还惹得虞铮念念不忘。 “淑儿,你不是风寒未愈吗,怎么就出门了?” “我喝了服药,睡不着,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可巧,竟在此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和表兄一起逛园子。” 少女柔声细语地回答。 魏玺烟作为旁观者,嘴角噙着淡淡的冷笑。 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啊。 “那你,好生养病,早些回屋子里休息。” 虞铮想到之前祖母说的话,再看当下这情形,只觉得头疼。 还是避着些。 “殿下,这府里也有木樨花,不如去观赏一番?” 魏玺烟斜乜着看向虞铮。 这会儿他倒是反应快啊。 生怕她寻他亲亲表妹的麻烦是吗? 不过,魏玺烟也懒得计较这些。那姚淑若是真敢来招惹她,就不要怪她下手太狠了。 长公主殿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虞铮则是紧随其后。 “将军的表妹,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惹人怜爱啊。” 魏玺烟的话里,是明晃晃的阴阳怪气。 虞铮头疼地解释:“殿下明鉴,臣与表妹真的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 “啧啧,流水虽无情,而落花却有意啊。” 第三十六章 回府 同是女子,魏玺烟当然看得出,姚淑望向虞铮的眼神,带着隐晦的幽怨和期待。 即便虞铮真的不爱姚淑,那当他知道自己的表妹这般倾慕于他,难保他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魏玺烟多少还是介意的。 即使她和虞铮相看两厌、并无感情,也绝不会让这种事情来恶心自己。 “殿下误会了。” 虞铮说这话的时候,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有点虚。 他对淑儿实没有男女之情,可淑儿却铁了心要嫁他。 还说做妾也甘愿。 想想,虞铮就觉得头疼。 淑儿毕竟也是官宦千金,怎能与人为妾? 再说,姚淑终归姓姚不姓虞。她的婚事,虞家做不了主。 魏玺烟冷笑一声,没接话。 从前,她不曾见过姚淑。 但刚刚见了一面,魏玺烟几乎就可以确定,这位姚家的表妹,对虞铮绝非是简单的心思。 “究竟是不是误会,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语气淡淡地说。 虞铮立在一旁,没有应声。 “本宫乏了,先回府了。”话音刚落,魏玺烟就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园子。 虞铮在原处沉沉地叹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魏玺烟走到流云居,让左右婢女们简易地收拾一下行装,就打算乘马车回长公主府去。 这让虞老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明明用早饭之时还好好的,怎么逛了一会儿园子之后,殿下就突然要走了呢? 可是钺之那个混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殿下生气了? 老太太在心中如此猜测道。 其实,虞老夫人还真是多虑了。 本来魏玺烟也没打算在侯府长住,她甚至想着婚后第二日就回她自个的公主府去的。 而且平州的汤沐邑虽然离京都较远,却也并非不能去。 “秋风渐凉,老夫人留步。本宫就先告辞了。” 虞老太太看着魏玺烟笑着上了马车,心里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京中人人都说平康长公主是个不能招惹的跋扈脾气,可依她瞧着,殿下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可知传言不可尽信。 “铮儿,你,你和殿下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刚刚在园子里有什么口角之争?”老太太只能去问自个的孙子了。 新婚第二日,长公主就回了自个的公主府。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外面指不定会怎么看他们镇国公府呢。 “祖母,孙儿与长公主并未发生口角之争。”别说口角之争了,他根本就没怎么开口。 “况且,殿下之前已然同孙儿说了不会住在虞府的事情。” 公主随性惯了,他身为臣子,难道还能管束她不成? 到时候,恐怕她更会动怒。 虞老夫人皱了皱眉头。 这就怪了。 难道,是昨晚……他们二人圆房不顺? 可这种事情,她一个老祖母,也不太方便过问。 老太太回到院子里想了想,让人找来了昨夜在流云居当值的丫鬟婆子,又暗中盘问了一番。 “昨夜主院并无争吵,奴婢记得,房里还叫了几次水的。” 虞老夫人听后不由得一笑。 许是铮儿年轻,血气方刚的,殿下又体质娇柔,怕受不住他的冲动劲儿。 虞老夫人正想着,旁边走来了一位蓝衣嬷嬷。 “老太太,老奴有话要跟你说。” 于是,周围的丫头仆妇们都很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什么事儿,你说。” 那嬷嬷便对她耳语一阵。 听着听着,虞老夫人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你说的是真的?” “老奴哪敢哄骗你?见到那姚家姑娘之后不久,殿下就带着人出了园子。前后脚的事儿。” “不行,不能再等了。” 再这么拖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薛妈妈,明日你带上几个人,替我去一趟姚府。” “是。” —— 新婚那夜魏玺烟一整晚都没怎么好好歇息,因此她在回了公主府之后就好好地睡上了五六个时辰。 直到虞铮登上府门的时候,她还没起身,肚子也饿得厉害。 “采星,你把梅花酥饼拿来我垫几口……”魏玺烟说这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睁开。 “殿下,方才虞大将军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见你呢。” 此时,沐月又进来禀告。 “他来干什么?” 魏玺烟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烦。 “这个,大将军没说,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现在去问问将军?” 应该是没什么大事。 此前听说殿下还在安睡,虞大将军也没让她们姊妹几个去把殿下喊醒。 还是沐月听见了长公主的吩咐,这才又进去通禀的。 “罢了,”魏玺烟接过侍女手中的沾水绣帕,擦了擦脸,又说道:“让他进来。” “唯。”沐月应声去了。 “采星,扶本宫起身。” “是,奴婢这就来。” — “大将军,殿下醒了,请你进去说话。” “好,有劳了。” 虞铮跟着宫女走近内室。 此刻,魏玺烟正坐在案前,饮着一碗晶莹剔透的蔷薇冰露。 “不知虞大将军来本宫府上,究竟是有何贵干?”魏玺烟神色平淡地问。 有何贵干? 虞铮自己都说不清楚。 祖母让他来道歉,让他哄长公主消气;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处做错了,又是为何道歉。 算了,直接问殿下不是最清楚吗。 “臣不知何处惹殿下动怒,还请殿下明示。” 虞铮还是不了解魏玺烟。 “将军何出此言?” 魏玺烟却反问道。 “臣……”虞铮欲言又止。 “殿下若对臣有何不满,直言便是。臣愚钝,恐不能参透殿下的弦外之音。” 这话说的,魏玺烟倒不知晓该怎么接了。 若谈有错,虞铮也并未犯何大错。若说没错,魏玺烟却怎么看他就怎么来气。 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正旺。 或是因为遇见了姚淑,又或是因为他那晚的不知轻重。 魏玺烟只觉得睡了这么久之后,腰间和腿根处还痛得厉害。 但这种话,让她怎么好说? 没得失了长公主的脸面。 “你和那姚淑,究竟是怎么回事?”魏玺烟还是问了出来。 不论如何,总要有一个出气口。 “殿下容禀,臣与姚家表妹之间,绝无私情。” “可本宫眼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 第三十七章 用膳 “那殿下要怎样才会相信臣?”虞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此事你问本宫作何?当然要看你自己了。” 有道是,日久见人心。 时间长了,狐狸尾巴不就露出来了? 虞铮已经知道魏玺烟是因何生气的了。 但有些话他真的不能说。 若是让人知道,表妹宁愿给他做妾也要嫁他,那她的清誉就全毁了。 “臣的母亲生前,的确有意给臣和表妹定亲。但祖母她并未同意,此事也就作罢了。 况且,臣对姚家表妹从未有过男女之意,臣一向把她当作亲妹看待的。” 魏玺烟冷冷一笑。 “最好是这样。” “本宫的身边,可容不下藏有二心的叛徒。” “臣绝不——” “停!” 魏玺烟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先别急着立誓啊,万一日后心有反悔,可表妹已然另嫁他人,你到哪里补救去?” 虞铮看着她一面笑一面阴阳怪气地讽刺,简直如鲠在喉。 殿下如此不信他,难道让他剖心自证么? “既然殿下不信,那臣亦无话可说。虞府还有些琐事,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虞铮躬身行了一礼,就打算退步离开。 “慢着!”魏玺烟叫住了他。 琐事? 虞府能有什么琐事? 她偏不放他回去。 回去作何?与他的姚家表妹双宿双飞么? 魏玺烟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明日是新婚第三天回门,你我须得一同入宫面圣,难道将军忘了?” “臣自不敢忘。” “行了,别在那站着了。将军过来坐。” 左右的仆从很有眼色地取来了支踵。 这类的坐具小巧轻便,藏于暗处,又不失礼节。 “谢殿下。” 此时,屋内忽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魏玺烟心知,若她不问话,虞铮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于是,她只能没话找话。 “将军可用饭了?” “还不曾用晚饭。” 因为他是申时之后来的。 “那就陪本宫一起用。来人,传膳。” “唯。”沐月弯了弯身,带着几名侍从去了小厨房。 “这个清蒸鲈鱼,刚好出锅,先送去。否则凉了发腥,殿下可不爱吃。” “是。” “还有这个碧玉糕,瞧着颜色太浊,重新做一份。” “是。” …… 说起来,沐月作为跟在魏玺烟身边最久的贴身一等女官,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吃食、衣料、妆面、就寝等,一天没有沐月的伺候,魏玺烟都会浑身不舒服。 而采星是后来才入宫的,她年纪尚小,自己都是个孩子呢。 最初,魏玺烟提拔她到身边,也就是觉得这小丫头还算合眼缘;无事时,拿她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罢了。 日子久了,这丫头服侍得也舒心,魏玺烟才把她也留下了。 “采星,你再让厨房多备些饭菜。”魏玺烟又吩咐了一句。 若只有她一人用膳,厨房是不必做太多饭食的。 但此时有虞铮在,可不得多备一些。 “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整个内室就飘起了一阵阵浓浓的香气。 虞铮原本是不饿的,但如今到了这会儿,他还真有了食欲。 “将军尝尝本宫府里的羊肉汤饼,若是觉得不够辣,再放些盐椒也使得。” 魏玺烟多少了解他的口味。 虞铮生性喜辣,不爱甜口。那时将军府的庖厨做饼子,每每都要做两种味道。 “是。” 男人拿起手边的玉勺,捞起碗里的汤饼,尝了一番。 不得不说,平康长公主是他见过的最会琢磨吃食的人。 这碗汤饼尝起来不寡不腻,辛辣鲜香。吃下半碗,只觉得全身都热起来了。 而魏玺烟幼时是不爱吃辣的,但年岁渐长之后,她也迷上了那般刺激的味道。 横竖只要可口,她便爱吃。 “殿下,臣可否,再食一碗汤饼?”虞铮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 好像他多贪食一般。 魏玺烟却没在意。 “沐月,去给将军添饭。” 他是男子,体格又摆在那,食量比她大些,再正常不过了。 倘若虞铮真是饭量如雉鸟,怕也长不出那一身的腱子肉来。 从前年幼无知,魏玺烟还会欣赏那些进餐文雅、克制饮食的翩翩公子。 到后来逐渐通谙世事,她才发觉有些东西真的不重要。 况且按她的性子,遇上喜爱的吃食,酣畅淋漓地享用便是,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然确乎,在人前为了礼仪装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将军不妨也试试这道清蒸鲈鱼。想必在关外的北地,要尝到如此美味也是不易的。” 魏玺烟虽已经历了两世,却仍不清楚虞铮的饮食偏好。除了他好辣不喜甜这一点。 因为他不甚挑食,并不像她那般好的吃个死,坏的死不吃。 一个常年在外征战的人,危急之时,连活命都是奢侈,哪里还论什么饭菜好不好吃呢? 所以不论食物好坏与否,他多少都会吃一些。 “殿下府里的庖厨,自然是手艺非凡。除了皇宫内廷,恐无人能敌。” 魏玺烟闻言笑出了声。 “你怎么也会这般阿谀奉承了?不过,府里的厨子,的确是我从宫里带过来的。” 虞铮没接话。 “那将军究竟爱不爱吃鱼呢?”魏玺烟心中明白,从前她和虞铮两相厌烦,二人之间也并未良善沟通,更谈不上理解。 说是夫妻,可相处起来,连各自身边的侍从也不如。 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 有什么话,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总比闷在心里要强上许多。 关于他的喜好,他不说,那她就直接问好了。 虞铮想了想,才回答道:“尚可。” 魏玺烟:“……”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吗? 虞铮看懂了她语塞的表情。 “殿下有所不知,臣自幼在北地的军营里长大,食物匮乏,用饭也只求饱腹即可。 而那些边地的黎民,生活却更加艰难。 军中的将士尚且有肉脯可食,至于普通田丁之家,能有菜汤米粮便是口齿之福了。” 魏玺烟不禁沉默下来。 的确,和那些受苦的天下黎民比起来,她是顶顶有福的。 皇祖父在时,常言民为君本,不可薄民。 若最终失了民心,谁还能守住大衍的江山基业? “那本宫明日进言陛下,瞧瞧能否减一减各州的赋税。” 魏玺烟把这事记了下来。 “殿下心慈,是天下黎民之幸。” “将军倒也用不着这般捧我。赋税一事关乎国本,还要仔细裁度,方能执行。” 第三十八章 亏欠 “殿下说的是。” 虞铮低声应和。 长公主的话有理,赋税之事绝非口中加加减减那般容易。 怎么个加法,怎么个减法;哪里加,哪里减;还有就是加多少,减多少;个个都要谨慎。 “对了,你如今闲在府里也没事情做。不然,我让阿弟派你去京郊大营巡防如何?” 虞铮抬眸看了看魏玺烟,只见后者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的模样。 可他如今刚刚卸下北疆的边防,圣上也另派了他人接管。本应赋闲在家的人,怎好再去分走旁人的差事? “殿下,这恐怕不妥。” “这有何不妥?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陛下要重用你,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魏玺烟放下了手中的竹箸。 “本宫既有此言,自是同陛下早就商议好的。这一点将军不必担心。” 其实,虞铮也并不在意。 文武之治不同,锋镝所向自然不同。 在君主的眼中,武将和一把长刀没什么两样。用或不用,全凭圣意,收放自如。 “是。” 而他作为臣子,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行了,快用膳。总不至于急这一时。” — 饭后,宫人们有的撤下盘盂和碗箸,有的服侍主人洁盥。 魏玺烟净了净手,朝虞铮看了过去。 “郎公今晚就在府里安歇,明早与本宫一同面圣,岂不方便?” “可是,臣的衣物行装,都不在此处。”虞铮根本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在公主府里留宿。 按长公主的性格,不是应该对他厌弃入骨吗? 可近日以来,殿下对他的态度着实奇怪了些。 “既不在这里,让下人去取就是了。”魏玺烟不以为意。 接着,几个婢女伺候着她洁净手脸、盥洗更衣,后者就直接躺在榻席上了。 只有虞铮还坐在原处未动。 他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内室中只有一张席榻,难不成他今晚要与殿下同衾而眠? 可殿下并不曾言明。 依照大衍的礼法,未经公主的允许,即便是帝婿本人,也不能擅自在公主府中居住。 “沐月。”魏玺烟忽然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叫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将军的亲随,去虞府把将军的贴身行装都取些过来。” “是。” “还有,让人把隔壁的承安阁里外都收拾妥当,稍后请将军移步。” “可是殿下,”沐月的神情似乎有些为难,“自从圣上登基以来,承安阁空置了许久都不曾有人居住,奴婢怕时间太仓促,会怠慢了将军。” 魏玺烟听了,顿时语塞。 也是。 承安阁从前是阿鋆在她府里时住过的,如今已经空了数年。 让虞铮住进去,的确不太合适,算是僭越了。 那总不能,还让他与她睡在同一张榻上? 魏玺烟没做好这个准备。 如今自己的身上还疼着呢。 不然,让人在这内室里另外铺一张席榻就是了。 因此,虞铮也就这般在屋子里留下了。 宫人们吹灭了几盏铜雀灯,缓缓地退了出去。 这会儿,内室里只剩下魏玺烟和虞铮两人。 少许的月光悄悄地从窗棂外爬了进来,魏玺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日一早去见阿弟,她给虞铮安排个什么差事好呢? 除紫极禁卫军由皇帝亲掌以外,京州城防分为东、西、南、北四军;而太尉杜宜光自己就执掌了其中的西、北二军。 至于剩下的,则是容家领东军,许家领南军。 容家,是魏玺烟外祖父的本家;许家,是外祖母的本家。 这两方,决计是动不得的。 因此,只能让杜太尉拿出来一杯羹了。 虞铮受封的那所谓大司马,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真正的权柄,如今还握在杜宜光手里。 若能将他手里的军权分上一分,取几方制衡,也就容易许多了。要她说,太尉和大司马这两个官位,只能存其一。 朝廷的法度,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 第二日清晨,魏玺烟从睡梦中醒来。想了半晚上的心事,令她的精神颇有些不济。 而另一张榻席上的虞铮,早就起身收拾妥当了。 他常年在塞北军营,习惯浅眠早醒。再说,他是臣子,自然不能比公主还要迟。 “殿下,你爱喝的秋梨杏仁露已经在厨灶里温着了,要奴婢此刻去拿吗?” “去。”魏玺烟揽镜自照,手里正拿着一支紫晶朱雀步摇,往乌黑的发髻里安插。 “采星。” “来啦!殿下你有何吩咐?” “虞铮他人去哪儿了?” 魏玺烟状似无意地问。 “哦,将军他早就起身了,现下正在庭院里练剑呢。” “练剑?” 一大早的练什么剑? 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是有力气没处使吗?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虞铮从外面进来了。 魏玺烟侧过头看了看他,开口说道:“不知将军昨夜,就寝安然否?” “回殿下,尚可。” 女人听了这话,眼皮没忍住地翻了两下。 他似乎永远只会这么一句。 真是无趣至极。 魏玺烟突然就没了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 “沐月、采星,收拾一下,稍后我们便走。” “唯。” 趁此间隙,魏玺烟把那碗秋梨杏仁露又多饮了几口。 近日以来,天干气燥,多喝这些东西,对身体康健都是有好处的。 不一会,到了出发的时刻。 魏玺烟在宫女的搀扶下乘上马车,虞铮则是骑着他那匹踏霜随行左右。 而此时,两人相伴入宫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内廷。 皇帝坐在朝阳殿里,听着左右内官的讲述,面上半信半疑。 看来,真是他多虑了? 不曾想,阿姊同钺之,竟还有这般和谐相处的时候? 总不能是做做表面功夫? 这倒也不至于。 魏延鋆还算了解魏玺烟。 他的这个阿姊,性格向来眼高于顶、脾气又乖张骄纵;她若遇见了自个不喜的人和物,是最不屑假装的。 看来,她是真打算和虞铮做一对和睦夫妻了? 若能如此,甚好。 这样他对阿姊也会减少几分愧疚。 毕竟阿姊的婚事都被当作了助他巩固地位的筹码,自己这一生,始终亏欠阿姊良多。 第三十九章 执拗 “陛下,娘娘,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到了,此刻正在殿门外等候。”内侍禀告说。 “快请他们进来!” “唯。” 不多时,魏玺烟就带着左右宫女走进了朝阳殿,虞铮则缓步行于她身后约摸一臂的距离。 魏延鋆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虞铮向来如此。 一举一动,循规蹈矩,几乎挑不出来错处。 “平康拜见陛下,娘娘。” “微臣拜见陛下,娘娘。” “阿姊,钺之,快快请起。” “谢陛下,娘娘。” 此时,很有眼色的几个宫人已经取来了软席和杯盏,奉到了案几面前。 魏玺烟和虞铮顺势坐下。 “阿姊今日,貌似心情不错?”魏延鋆说道。 “回门之日,我不高兴些,难不成还要哭嘛?” “瞧阿姊这话说得,莫非是这几日钺之得罪了你?” 皇帝有意提了一句玩笑。 “若是真的,阿弟你究竟向着他,还是向着我?”魏玺烟冷下脸色,十分严肃地问道。 “这……”皇帝犹豫了。 “不管陛下向着谁,反正呐,臣妾心里是向着皇姊的。” 皇后柳媗开口接过了话头。 “是啊,不仅是媗儿,就连媗儿腹中的娃娃,不也得向着姑姑我吗?” 魏玺烟朝她眨了眨眼。 “行行行,朕身边的人,都向着阿姊你,如何?”魏延鋆语气无奈地说。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 一家人寒暄完,热气腾腾的早膳也逐渐端上了食案。 “早知道阿弟在宫里备下了早饭,我就只让府里的厨子做了杏仁露温着,旁的都没开火。” 魏延鋆听后笑了:“阿姊惯会勤俭持家的。” “得了,你说的这个词儿,可不适合我。阿弟你还是想想,如何给虞铮安排个差事最妥当。” “那阿姊觉得呢?” 魏延鋆把问题抛了回去。 “东军和南军是万万不能动的,如此,会令外祖父和外祖母寒心。” “所以……” “所以陛下只能做好另辟蹊径的准备。杜宜光其人,危险狡诈;从前他在朝中之时,就给你寻了百般麻烦。” “西军和北军亦是京都重防,的确不能再被杜宜光所掌。”魏延鋆自然十分赞同。 但这件事情,也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难题。 “阿弟,太尉和大司马二者只能留其一。” 而此位的最佳人选,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如就把北军都尉统领的官衔,给了虞铮。” 原本杜宜光掌管的是京防西、北二军,如今若是分出一部给虞铮,也就免得军权集中在某一人的手中。 “行,那朕就来做这个坏人。” “什么嘛!说的好像我是为了自己一般。” 魏玺烟不高兴了。 但魏延鋆却笑了,柳媗也跟着忍俊不禁。 —— 宫里的回门宴结束后,魏玺烟径自回了公主府,虞铮则分道回了镇国公府。 谁知他刚踏进前院的大门,就遇见了祖母院子里的嬷嬷。 “可巧遇见了公子,老太太那边正差老奴去寻你呢。” “何事?” “这,老奴也不清楚。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虞铮直接去了祖母的寿山堂。 “祖母,方才听嬷嬷说你找我?”虞铮问道。 “铮儿来了?祖母的确有些话要同你单独说。” “祖母有话请说。” 虞老太太看了看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已经给京中的姚家去了信,让他们尽早接淑儿回去。她如今正当婚配,可不能在我们虞家耽搁了大事。”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让姚家赶紧把姚淑这尊神给请走。 铮儿初初继承爵位,又立下骁勇战功,怎能因为一个姚淑,断送了虞家世代的勋贵荣光。 “祖母向来思虑周全。是孙儿不孝,给你添麻烦了。” 虞铮低垂着头,敛下眉眼,语气歉疚地说。 老太太却摆了摆手,沉沉地叹了口气。 “哎,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偏生淑儿那丫头,性子执拗得太厉害。 京中有多少高门大户,哪个不堪匹配她吴陵姚氏? 即便在京城中找不到合适的人家,那在各州郡府里,也是有好缘分的。” 只是那姑娘自个钻了牛角尖,心里面不肯走敞亮罢了。 话说回来,普天之下的高门贵女,有谁还能比平康长公主尊贵? 公主的夫婿,又怎能随意纳妾?姚淑想得很好,她宁愿做妾也要嫁给虞铮。 可知,那平康长公主压根不是个心慈面软的。 若是让公主知道了这些事,虞府和姚府能得什么好? 他们虞家眼下看着风头无两,得了圣上和公主的青睐。 但谁又能知道,兴衰荣辱,在何时就会变成转瞬云烟呢? 哎,真是一场孽缘啊。 虞老夫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叹气。 “我知道母亲当年怜爱表妹,还想把淑儿许配给我,只是不曾正式订下婚约。” “是啊,你母亲确有此意,但是我没答应。” 老太太不禁开始追忆往事。 姚淑来到虞家之后,就犹如一只茕茕孑立的孤雁。 阖府上下,看在她姨母虞夫人的脸面上,都对她照顾有加。 但儿女婚配是大事,关乎着虞氏全族的兴衰荣辱。 姚家自那时起已然衰落,急需有人救他们于水火。 这样的人家,绝不是铮儿的婚姻良配。 虞府可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对她多加照拂;但是,却不能因为可怜她,就把虞家长孙媳的位置送给她。 虞老太太作为镇国公府的主事人,自然要顾全大局,绝不能让虞家在她的手里走了下坡路。 “那,祖母,回姚家的事情,你可有告诉淑儿?” “我今日已经同她言明了。这孩子,虽然面上并未表露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还是极其放不下的。” 虞铮无奈地闭了闭眼,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盏。 他也明白,让姚淑放下那些过去很难。但即便放不下,也终究还是要放下的。 他给不了姚淑想要的心意,也不能对她做出半分承诺。 虞家,的确仁至义尽了。 “淑儿若能尽早回到姚府,有族亲照顾,是最好不过了。” “祖母也是这般想的。等回头,我就把淑儿认作干孙女,再给她的嫁妆上好好添一笔,也算是全了亲戚一场的情谊。” “此事,祖母看着办。孙儿再见她,恐怕就不妥了。” 第四十章 旧事 虞铮在寿山堂坐了片刻,回到自己的长风院。 “虞湛。” 他喊来自己的近身属官。 “在,将军有何吩咐?” “厌州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属下正想给将军禀告,听说那刘兴义和薛萃接管疆北军防之后,便暗中排除异己,把我们从前的人马都调了出去。” 虞铮敛下眼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预料之中。” “将军,难道我等就任由他们如此嚣张行事?” “不然又能如何?我朝按例三年一换防,极少有例外。刘将军和薛将军到了北地,自然要重新扶持自己的势力。” “那,厌州那边,咱们还要派人盯着吗?” “继续盯着。”虞铮揉了揉额角,“边防之事,绝不可有丝毫的放松懈怠。” 如今朝廷内外百废待兴,若是真让敌国奸细有机可乘,他身为武将,万死难谢其罪。 “是。咱们在厌州还有不少的人手,盯着那些人的异动,应当不成问题。” “那你便去安排。” “唯。”虞湛随即领命退了出去。 房门应声而闭,虞铮站起身,从木架上取出几册书卷,又走回案前坐下。 在今日的宫宴上,陛下和公主一拍即合,要把北军都尉统领的位置给他。 如此,他的手中自然多了偌大的权柄。然,与此同时,他日后定会被太尉杜宜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北军的兵马总数约为三万,略高于西军。 原本杜太尉的手中执掌着西、北两部共五万大军;如今被虞铮分去三万,他的权力自是有所削减。 皇帝此举,正是有意让他与杜宜光相互制衡。 虞铮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这是一步勾心斗角的险棋。但君王之命,臣下莫违。虞家没有更多的退路,而他亦然。 —— 这晚,魏玺烟又去太师府拜访了外祖父和舅父舅母。 外祖父容老太师年轻时也是一介征战沙场的武将,如今依旧身体康健,精神矍铄。 舅舅容景初,子承父业,凭借功勋封侯立业;如今行至中年,正在家中将养战场上落下的伤病。 而舅母阚玉,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温婉如水却嫁给舅舅一介武夫,做了定宣侯夫人。 此刻,眼前再次出现曾经的亲人,让魏玺烟几乎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外祖觉得,我把北军都统的位子讨过来,是否妥当?” 前世的她,不曾有更深厚的阅历,也并未走这步棋。 “这有什么不妥的?”老太师捋了捋胡须,“虞家世代忠良,镇守边关;此次换防,本就令一些武将旧臣人心浮动。 更何况,虞铮率军收复北疆十三城,此乃不世功勋。若只给一个大司马的虚衔,恐怕难安旧臣之心。” “是啊,”容景初也跟着说道,“陛下和公主此番决定,恰恰妥当。得让朝臣们看着,圣上不曾疏冷有功之臣。” … “父亲、侯爷,前厅的席面布置好了,不然先请公主殿下在家吃顿团圆饭。”定宣侯夫人阚玉适时地走了进来。 少倾,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了案前,把酒言欢。 饭后,外祖父和舅舅要去书房商讨军机要务,魏玺烟就和舅母阚氏,并着几位表妹一起,到后花园里散步闲聊。 “殿下,妾有一事要告诉你,但……”定宣侯夫人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 魏玺烟却神色平静。 “舅母为何突然这般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就是。” “前日,乔家的人来见我,是乔大公子亲自来送喜帖。因着乔阚两家有故,我占了他一个姑母的名头,他才来拜见我。” 魏玺烟没有说话。 而阚氏似乎早预料是这样。 她继续说着。 “本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我自是不想牵扯太多。可乔大公子……” “他想请舅母你传什么话呢?” 不过是些恶心的废话。 魏玺烟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但阚玉知道,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很好。 “……嗐!没得是些无边际的家常客套,无甚可说的……”定宣侯夫人摆了摆手。 魏玺烟不由得露出冷笑 “阿姊,既是没什么好说的,母亲为何还要与公主表姊说呢?” 跟在后面的,阚氏的小女儿发出了疑问。她的同胞阿姊听后,立刻捂住了她的小嘴巴。 “菱儿,你不懂。大人们说话,咱们就不必听了。” — 魏玺烟没在容府待太久,于日落前回到了长公主府。 她没用晚膳,洗漱后直接躺回了榻上。 这一躺,就不由得想起了某些斑驳的旧事。 白日的时候,即便舅母不曾言明,她也知晓是何意思。 你当那乔子临娶的是谁? 正是魏玺烟向来看不惯的江阳翁主。 而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乔子临的祖父,做过御史台的大夫,乔家与魏玺烟的外祖容家有交,两人也就自幼相识。 乔子临此人,温文尔雅,风光霁月,正是从前的魏玺烟最中意的那类少年郎。 而且乔大公子通读经典,才华横溢,以后少不了登堂拜相。 就连先皇后,甚至都点头同意了魏玺烟儿时的稚语:说就要乔子临做她的夫婿。 然,若真如这般,魏玺烟也早就遂愿了。 可惜,世事无常。 魏玺烟临近及笄的那一年,胡人突然来犯。天寒地冻,北胡和大衍两军对峙长达数月,僵持不下。 而容皇后的父兄,也在这场战役中身受重伤,难以再战。 北胡的可汗借机提出和亲的要求,还说要拿走大衍最璀璨夺目的那颗明珠——平康公主。 先帝闻此,震怒于朝。 阿烟是他的嫡长女,还未曾及笄,花一般的年岁,怎能受此凌辱? 魏玺烟自然也不愿做和亲的工具。她那时一心想嫁的人,只有乔子临。 容皇后不忍女儿如此受苦,还几次暗示过乔家是否愿意同皇家结亲;但乔家人只说诚惶诚恐,不敢攀附。 帝后二人无可奈何,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强塞过去。 而魏玺烟当时气不过,想要亲自去找乔子临,表明心意。 但乔子临称病躲了起来,根本不曾露面。 容皇后也不得不让魏玺烟禁了足。 堂堂嫡公主,追着男人跑,像什么样子? 第四十一章 愚蠢 那年冬日,朝野上下,围绕着两国的和亲之事,争论不休。 而向来骄纵恣意的魏玺烟,第一次碰到了连她父皇母后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北胡气焰嚣张地挑衅,乔子临又与她划清界限;那时的魏玺烟,怀着满腔戾气和怒火,无从发泄。 就在这紧要关头,车骑将军虞伯勋的请战之音犹如破空之箭,掷地有声。 据斥候来报,此刻北胡内部也纷争不断。他们的吉顿可汗逐渐无力镇压下面的各个部落,这才选择向大衍进犯,妄图能自中原得到什么,以此巩固王位。 连月作战以来,不仅是大衍,北胡自己也是不堪其害。 “根据多日的情报来看,朔干河以东的百里之地,北胡士兵死伤严重,兵力空虚。若此时一鼓作气,咬牙坚持,我军绕至侧方,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自圣祖十五年之后,我大衍对北胡几乎步步退让。若真到退无可退之时,又当如何?” “容老将军抱憾负伤,但臣亦是奉命领兵的武将。陛下,伯勋今日携子请战,不破,不还!” 当时的文帝,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压下朝中主和派的反对,应允了。 最终,虞家父子率领的征虏军不负众望,排除万难,于朔干河沿岸的千里塬大破北胡。 那年寒冬,是无数大衍将士们的热血,溶成一簇簇利箭,把北胡人嚣张的野心,死死地钉在朔铁关冰冷的城墙之上。 捷报传来的时候,魏玺烟坐在自己宫殿的窗边,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衍胜了。 她不用被逼着去和亲了。 但魏玺烟怎么也没有想到,不知何时,她的父皇已然存了想要给她和虞铮赐婚的念头。 那是对他少年英勇、不输父辈的嘉奖。 但魏玺烟又怎能同意呢? 在她看来,强行给她赐婚,与逼她和亲的北胡又有何区别? ——“殿下,汤药熬好了,你快趁热喝,别到时候又头疼。” 回忆戛然而止。 采星端着药碗进来了。 说起来,魏玺烟有头疾的毛病,也就始于十四岁那年。 乔子临早就不要她了,可她在听闻捷报之后还想着去见他。 她总以为,他是有苦衷的。 等待战报的时日里,她强迫自己去寻一个借口。 尘埃落定之时,她甚至还怀着侥幸的期待到学宫去堵他。 但她什么也没得到。 只有那串疏离冷漠、冠冕堂皇的拒绝。 “临乃微末之徒,不敢受殿下明珠垂爱。犹记先父教导,为官者,应以清流纯臣为典范,万不可借机攀附。” 他的声音冰冷而谦逊。 魏玺烟却只觉得无比刺耳。 良久之后,她忽然之间笑出了声。 “好,好一个纯臣。父皇选乔中丞进御史台,果真没有看错人啊。” “殿下谬赞了。” “滚。”魏玺烟冷着面颊,压抑出声。 “臣遵命。”乔子临说完,后退几步,转身欲走。 “等等!” 少女忽地冷声叫住了他。 “你既自诩文官清流,本宫便偏要嫁封疆武吏。乔子临,你可千万别后悔。” 青年的背影孤高而立,又渐渐远去。 她这才发觉,自己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默默决堤。 现在想想,她当初真是愚蠢至极。 为了那样一个男子,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春寒料峭,那天晚上还下起了雪;结果她跟个疯子似的不吃不喝,在后宫太清园的林子里坐了大半夜。 结果可想而知。 魏玺烟重重地病了一场,还因此落下了难以根除的旧疾。每遇天冷风寒,思虑深重之时,她便会头痛难忍。 从那之后,乔子临这三个字就有如禁语,平康公主身边没有人再敢提起。 思及往事,魏玺烟的眼神不由得逐渐飘远。 活了两世,她也不曾想明白,乔子临怎么就和江阳翁主搅和到一处去了。 在宗室女眷中,魏玺烟最讨厌的就是江阳。 因其自诩高贵,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在她面前行礼时,也总是一副随意轻慢的模样。 魏玺烟自然不喜欢。 她最讨厌有人比她还傲气。 还有那装腔作势的乔子临,不是说了自己不会攀附权贵吗? 怎么转脸就搭上江阳王府的船了? 好一双下贱的男女,竟是三生有缘凑一起去了。 这么对比起来,她看虞铮都顺眼了许多。 至少他和他们虞家,是真的在为大衍冲锋陷阵。 魏玺烟虽然骄纵,但也通晓是非曲直。 她即便再厌恶他,却也记得,当年若非虞氏父子力挽狂澜,她怕是早就被逼着送到北胡,饮着塞外的风霜,终生再难见大衍的故土。 —— 回门宴过后的几日,京城之中又开始流言四起。 据说,平康长公主哭哭啼啼地跑到皇帝面前,非要陛下把北军都统的官印赐给自己的夫婿。 从政为官者,恐怕没有人不清楚,武将卸甲回朝、上交兵权之后,与赋闲在家没什么两样。 而长公主此举,是想替镇国公讨要领兵大权。 即使他并未驻扎边疆,但若是统管京城军部,谁能说不是握着更大的权柄呢? 然而这么一来,太尉杜宜光的势力就顿时被削减了。 如此,容、许、杜、虞四方牵制,圣上不说高枕无忧,至少也可微微松泛些了。 “左相大人,长公主这般行事,可是妄干朝政啊!你为何不向陛下进言呢?” 有属官不解地问道。 左丞相荀楷闻言,侧目瞥了那人一眼。 朝中竟有如此蠢材,他简直不欲对其多言。 “长公主殿下为帝婿谋求官位,此乃人之常情。况且虞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受些帝王偏宠,也不为过分。”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形。 看似,平康长公主是为夫家着想,实则,是解了皇帝的心头难题。 陛下已然亲政,想要掌控军国大事,首先就要压制朝官势力,就比如杜太尉。 至于那些外戚家族,皇帝则需要以他们为利刃,化外于内,巩固皇权。 如今殿下这般行事,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 因此,即便自己向陛下进言,陛下,又怎么会听呢? 第四十二章 新人 况且,平康长公主与陛下乃是同母所出的中宫嫡脉,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姊弟二人感情深厚,以至于皇帝对这个长姊信任非常。 说句不中听的话,恐怕朝中最大的官直言死谏,都不如平康长公主的一滴眼泪好使。 “圣上向来宠信长公主殿下。因此在朝为官之人,可不能轻易得罪于她。” 荀楷给出了这番忠告。 但他没有说出的是,平康长公主自幼被先帝亲手教养,浸淫权术,还让她与众皇子一同拜师读书。连曾太傅都称赞她天资卓越,冰雪剔透。 这样的女子,绝非困于内廷的闺阁妇人。她若能像男子一般入堂参政,怕是朝廷的格局也要换新天了。 而此时,荀楷口中能换新天的女子,正坐于案前,想着如何组建暗巢的事情。 因当年牵连甚广,暗巢的旧人如今散落在世间各地。 魏玺烟需要用旧部去笼络人心,但暗巢也需要新鲜的血液。 不如,她就把消息先放出去;等到时机成熟,该来打探虚实的人,自然会主动送上门来。 “殿下,虞大将军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魏玺烟不解地皱眉。 “奴婢也不清楚。似乎,是来送东西的。” “罢了,让他进来。” “是。”宫女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魏玺烟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便回头去看。 只见虞铮穿着一身暗青色的便袍,手里提着一只两层的漆盒,缓缓地走了进来。 旁边的一位侍从很有眼色地接过他手里的盒子,静立在旁。 “臣虞铮请殿下嘉安。”他躬身行礼道。 “免礼。” “谢殿下。” “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难不成,是念着本宫府上这口佳茗?” 虞铮听闻此言,愣了一瞬。 听长公主这话音,许是不乐意见他。 “殿下恕罪,臣并非有意频频打扰。只是府里的厨子做了好些秋蜜果脯,祖母便让臣带给殿下尝一尝。” 魏玺烟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快拿来我瞧瞧!” 女子的声音都上扬了不少。 侍从于是把漆盒提到魏玺烟的面前。盒子甫一打开,淡淡的花果香气就扑鼻而来。 漆盒里放着四只小巧的瓷罐。其中的两只,里面是加了百合的桂花蜂蜜;另外的两只,是色泽晶亮的各类果脯。 魏玺烟让宫女从瓷罐中取出一些,随后尝了尝。 “虞家的厨子果真好手艺,还要多谢老夫人想着本宫。” 随后,沐月就把盒子收到木橱中放置起来。 “对了,听说昨日,陛下单独召见将军你和杜太尉了?” “是,今早,陛下身边的徐大监已经把诏书和官印送到虞府了。” 女人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说道:“杜宜光交出了北军的兵权,心中自是不平。将军日后面对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谢殿下提醒。” 男子垂眸应答。 “杜宜光树大根深,北军之中定有不少他的党羽。往后若遇到难处,将军可让人去东军寻我外祖。 京防四部互相牵制,谅他杜宜光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杜太尉在朝为官多年,德高望重。以微臣拙见,应当不至于此。” 魏玺烟冷笑一声,没有继续和他辩论。 杜宜光其人,的确不是个好扳倒的。 但观虞铮说话的态度,也忒谨慎保守了些。 他便是说了一通那老匹夫的坏话,她也不会因此怪罪。 “殿下,臣明日就要去北军大营接管兵防之事,不可擅离职守。故,往后怕不能亲自来府给公主问安,还望殿下恕罪。” 按照大衍的礼制,若公主与帝婿并未同住一府,帝婿便得在每月的初始和月中,亲自给公主问安。 而其中暗含的另一层意思,即是这两日乃公主与帝婿行夫妻之礼的时候。 “无妨。正巧过两日本宫也要出门,下个月都不在京。将军可专心处理公务,不必到府中来请安了。” “是。” 虞铮低头答应,心中却想着:公主虽免了请安问礼,他行事却不能落人口舌。 还是按规矩来。 —— 霜降过后的第三日,恰好是黄历九月十三,宜出行。 “殿下,听说平州的别宫上半年就已经建好了,咱们这次正好去瞧瞧。” “嗯。”女子淡然应声,正靠在引枕边,合目养神。 此去封地平州,路上要耗费半月左右的时间。 等她到了平州之后,就能好好静修,也省的留在京中,听那些令人作呕的消息。 黄历十月初二,是江阳和乔子临这对狗男女成亲的日子。 前生她婚后未去容府,亦不知此事;直到江阳翁主的婚贴送到了眼前,才被恶心个透顶。 那时的魏玺烟突闻此讯,自然怀着满腔的不甘和怨恨。 她是今上胞姊,更是圣祖皇帝亲封的平康公主;论身份、论容貌,自己哪点输给了魏常瑜那个贱人? 乔子临竟然看上了她? 眼瞎的狗东西! 这次,她索性去封地逛逛。 眼不见为净。 临行前,她还叮嘱了府里的家丞和卫队,说若有外人来访,一概闭门谢客。 就这样,车队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平州。 容氏的祖地在此,听闻长公主驾到,容府早早地就派人在城门外迎接。 平州容府的当家人是定宣侯容景初的族兄,也算是魏玺烟的本家舅舅。 “臣平江伯容怀正,见过长公主殿下。” “舅舅快些免礼,此后在平州的这段时日,本宫还要仰仗容家的照顾。” “殿下这是哪里话?臣身为外戚远亲,又蒙获伯爵。唯有尽心侍奉,以报天恩。” 容怀正带着一众容家人,护送平康长公主的仪仗到了别宫。 …… 平州风物繁华,景色宜人,令魏玺烟在此住了近月余都流连不返。 然,即便再不舍也得返。 她总不能窝在平州一辈子。 京中还有许多琐事,逃是逃不掉的。 于是,魏玺烟飘飘忽忽地来,又飘飘忽忽地走了。 而走的时候,她多带了五人同行。 这五人,是外祖父悄悄为她培养的人手。原本是预备给她做暗卫的,但先帝当年已然另赐他人,容家便不好插手了。 如今她身边刚好缺些臂膀,便提早把这些新人都带上了。 第四十三章 炫耀 魏玺烟回到府里没多久,家丞便来报。 “殿下,您这些时日不在京中,虞家老夫人来过一次,奴请她先回去了。虞大将军在十月初一、十五和冬月初一也都差人来问安,还送了好些东西。” “江阳王府的人可来了?” 魏玺烟问道。 “殿下真是消息灵通。他们确实来了,奴按照您的吩咐,江阳王府的人,一律不见。” 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做得好,该赏。” “谢殿下!” “对了,虞铮都送了些什么东西,拿来给本宫瞧瞧。” 左右随从于是抬了好几个箱笼进来。 魏玺烟随意地翻了翻,都是些首饰、摆件什么的,她素日都看惯了。 男人的眼光,不见得多好。 但余下的一只箱笼,魏玺烟倒来了兴趣。 “听说这是大将军近日畋猎时新得的皮子。殿下你瞧,这两套獐子皮拿来做个披风正好。” “是啊,还有这张玄狐皮,大小和色泽都挺排场。” “嗯,”采星思索了片刻,又说道:“还是用玄狐皮做件大氅最好,獐子皮可以给殿下做件厚毛的项领。” “那还不快去?”魏玺烟笑着拍了她一下。 “殿下甚为着急,是想快些把将军的心意穿在身上嘛?” “你!你这个小蹄子!” 魏玺烟作势就要打她。 “好好好!奴婢即刻去做就是了。殿下可千万别生气。” “瞧这死丫头,果真是本宫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 “是采星太过分,殿下连我也冤枉了。”沐月觉得委屈。 “是吗?”魏玺烟侧目看了过去,“可本宫看你们二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沐月闻言,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她知道殿下方才并不是真的生气。在殿下身边侍奉多年,沐月自认她还是颇为了解主子的脾气。 “过几日可就是冬至了?” 魏玺烟又问道。 “是啊,宫里少不得要设宴,殿下那日不是也要去吗?” “自然。你们且备礼。” 去,她定然是要去的。 日行南至,启阳复返。 冬至乃冬月大节之一,是该好好庆贺的。 如今离宫宴还有几日,她得先把那五名暗卫给安排好了。 这五人当中,除了水歌是女子之外,其他四人都是男子。 因此,魏玺烟打算和从前一样,把水歌放在内院值守,其余几人就派出去留作他用。 水歌自幼被容家收养,多年来接受着各种训练。她当初是个弃婴,也许是因为她脸上有一片乌青色的胎记。 然,其实单看五官,她亦是个容貌不俗的女孩。 这一年,她也才十七岁。 比魏延鋆还小几个月。 —— 众人忙前忙后的,很快就到了冬至这天。 才卯时时分,魏玺烟就被侍女从榻上叫起来。 今日事多,要祭祀、清扫、准备宴饮等等。 眼神迷蒙的魏玺烟被沐月扶着在妆台前坐下,直到头上的瑶台髻都梳理完毕之后,她还闭着双眼半梦半醒。 “殿下醒醒,再晚可就到不了郊庙了。” 祭拜天地祖宗,此乃今日的头等大事。 魏玺烟强打起精神,带着随从,坐上马车赶去皇宫,再跟随帝后的圣驾去到郊庙。 魏家先祖一统天下,如今已历经三代。但魏家之所以能打下江山,还少不得从前数代先辈的累世积淀。 完成祭礼之后,魏玺烟回头望了望那栋威严高大的庙堂。 皇祖父英勇善战,却穷兵黩武;以至于祚传父皇之后,国力虚衰,不得不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怀有强国之心、治世之才;只可惜,他憾然早逝,与母后俱是短寿。 至于皇弟阿鋆,他聪颖早慧、年少登基,不想后来也突遭厄难,溘然长逝。 她魏家到底是何处有错,竟得上苍如此不佑。 — 眼见到了午时,这会儿,宫里的宴席差不多也已经备好。 魏玺烟回到马车内,脱下繁重的祭祀礼服,换上一身樱桃色的深衣袍服,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氅衣。 “殿下把妆面也补上一些,一会儿到了宫里,少不得要见江阳翁主那几位,殿下可不能输面子!” “嗤。”魏玺烟听了不由得冷笑出声,“你觉得本宫会输给她们吗?” “那当然不会啦!”采星笑嘻嘻地在她脸上捯饬着。 不多时,魏玺烟面上的妆容就恢复一新了。 其实她也没什么妆好上的。 眉如远山,谷峰迭起,无需黛石勾勒。眸若晚星,睫似鸦羽,琼鼻玉唇好似画中仙子。 只是她唇色略淡,稍显苍白,涂一些口脂会更有气色。 准备妥当之后,马车又驶向了大衍皇宫。 在冬至这天,百官休沐,宫里面是不会举行朝会的。至于宫宴,也无需朝臣赴阙。 与其称之为宫宴,倒不如说是家宴。只一些皇室宗亲们坐在一处,饮酒闲谈罢了。 魏玺烟进宫之后,先去椒房殿找皇后柳媗叙了会子的话,将冬至节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个是上月我在平州,寻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长命锁。望它能保佑你和你腹中的孩儿喜乐长安。” “孩子还未出生呢,皇姊的礼都送到了。阿宝,你日后可要好好疼你皇姑姑。”柳皇后温柔地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如今六个多月了,你身子也比以往重,平日里可要多当心点儿。” “臣妾会的,皇姊不要太过担心。” “后宫的那些人,可还安分?”魏玺烟指的是皇帝后宫里的其他妃嫔。 “从上月起,陛下就免了她们的请安礼,我也从未让她们进过椒房殿的门。” 魏玺烟点了点头。 “这便好。” 只要后宫的那些姬妾不整什么幺蛾子,柳媗的孩子也就能平安降生了。 魏玺烟又在椒房殿里坐了一会,才起身去往章台宫。 因皇后有孕,且劳动力气走了一趟郊庙,皇帝便不让她再出席宫宴了。 来到了章台宫,情形果真不出她所料。 魏常瑜穿着一身竹雾色的冬装,裹着浅灰色的披风坐在一众贵女的中间。 “这只雀兽玉簪是夫君相赠,还是今早他亲手为我戴上的。”江阳翁主的语气中带着三分娇羞,七分炫耀。 谁不知道乔子临温文尔雅,是京中有名的俊秀儿郎,也是不少高门贵女心仪的男子。 可他偏偏和江阳王的独女结成了连理,消息十分惊人。 然而,倒也匹配。 第四十四章 耳熟 “平康长公主驾到。” 内侍官的唱名声突然响起。 众人急忙躬身行礼。 “都落座。” 魏玺烟语气随意。 很快,原本还围着魏常瑜转的贵女和命妇们就赶着同魏玺烟一阵寒暄。 “就说上个月阿烟姊姊怎么没来赴江阳和夫君的婚宴呢,原是躲去平州游玩了。” 魏常瑜笑语盈盈地说。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逐渐趋于凝滞。 了解某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平康长公主和江阳翁主虽为堂姊妹,却自幼不相和睦。 尤其,江阳翁主的新婚夫婿乔子临,从前好像还是平康长公主的意中人。 只是,后来朝中出了一场与北胡的和亲风波,那些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其他的,众人也不甚清楚。 天家秘辛,谁敢随意打听?他们知道得太多,怕是嫌自己命长了。 而魏玺烟原本不想理会,奈何魏常瑜总是凑过来找不痛快。 “江阳,你都是成了婚的人,言行竟还是如此幼稚?本宫去平州,是为了祭拜平康郡的容氏祖宗,替先人尽孝。怎么能说是游玩呢?” 魏玺烟这话不动声色地说出了自己到平州是有正经事做,还顺着魏常瑜的话,把她教训了一番。是啊,都成了婚的人,怎么还胡说八道呢? 江阳翁主顿时觉得脸面挂不住了,但她始终不能拿魏玺烟怎么样。 “阿烟姊姊说得对,是江阳思虑不周了。”她的语气柔弱温吞,暗藏着几分委屈。 魏玺烟却连看都没看她,淡淡地回道:“你还是叫我殿下,本宫的母后只生了本宫和陛下,可没有其他孩子。”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明讲魏常瑜不配叫她一声姊姊。 毕竟翁主和公主相比,仅一字不同,却千差万别。 “是,江阳知道了。” 魏常瑜满腹的委屈简直快要冒出来了,可惜,心疼她的人却不在这里。 魏玺烟打小最厌烦她的也是这一点。 装得恭恭敬敬,眼里却有着溢出来的傲慢。 魏常瑜本不是什么温和安然的性子,但她偏偏喜欢假作柔弱。 整日里扮贤淑、装可怜,没得让人恶心。 魏玺烟懒得再理会那些杂人杂事,只独自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宫里的冬至梅花酿,向来都是她的心头好,如今也不例外。 不远处的一片坐席边,魏常瑜的声音还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子临说了,等他忙完这阵,就带我去清合山看雪。 而且,听说那里的神庙求子很灵验的。” 众女都笑了起来。 “那就祝翁主得偿所愿了。” …… 这些话传至魏玺烟的耳中,就像是浸了毒的风。 虽然这回的情绪不似前世那般恼怒得不可掌控,但她终归觉得心里不痛快。 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流言她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的。 什么江阳翁主和乔郎君大婚,长公主失意,才躲去平州。 她是去了平州,但绝不是伤心躲避。 纯纯是因为恶心罢了! 还有人说,虞铮不过是为了官位和实权才会隐忍她这般飞扬跋扈的公主,以至于夫妻失和。 否则,两人正新婚燕尔,怎会突然分居两地达一月之久? 流言有口,天下那么多人,堵是堵不住的。 让他们说去。 魏玺烟只沉默着喝酒。 眼看着公主一杯接一杯,沐月和采星着急地拦下了。 “殿下还是不要再喝了,当心头疾又犯了。” 看来今晚又要去重华殿了。 魏玺烟也知道自己头疼的毛病,这下主打的一个听劝,放下了酒杯。 此时,突然从殿外走进来一名侍卫,在沐月的身侧悄声说了什么。 他是平康长公主府的亲兵,这会儿之所以进宫,是因为虞大将军来府上给公主问安,已经从午时等到了酉时。 眼见公主迟迟未归,家丞这才让人进宫询问情况。 沐月转了转眼珠,悄声对那名侍卫说道:“殿下今晚饮酒不适,这会儿正难受。可巧大将军来了,你回去告诉将军,就说公主殿下在章台宫,头疼得厉害,等着将军接她回府呢。” 那侍卫便领命而去。 —— 另一边,眼见时日晚矣,公主还未归府;虞铮想她定是留宿在了宫中,于是准备告辞。 谁料这时,去宫里的亲兵骑着快马回来了。 “将军请留步,殿下她今日在章台宫饮多了酒,头疼得很,让您去宫里接她回府呢。” 年轻的小侍卫传话功夫一流,几乎一字不差。 虞铮愣了片刻,倒也没多问,就走出府门骑上马,带着家仆套好的车往宫城走。 长公主府离皇宫不远,骑马慢走也就半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等虞铮来到章台宫的时候,魏玺烟早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看到虞铮没去东席,反而来了女子宴饮的西席,这群贵女命妇都觉得有些吃惊。 “殿下,殿下?”虞铮叫人,却发现根本叫不醒。 “将军,殿下她睡着了。” 沐月适时提醒道。 如此,虞铮只好弯下腰,帮她理了理身上的狐皮大氅,才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步伐稳健地走出了章台宫。 “天呐,那位,那位就是虞大将军?” “不是说他相貌凶恶,有如夜叉吗?” “不是说,长公主和镇国公夫妻不和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些议论,沐月和采星不由得相视而笑。 所以啊,就是要让她们吃惊。不然,沐月又怎会让侍卫去请虞铮到宫里来接殿下回府。 路上魏玺烟一直没醒,还在虞铮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他便只好舍下马,抱着她在车里同坐。 “贱人……贱人!” 魏玺烟黛眉微蹙,睡得极不安稳,口中还梦呓不断。 虞铮细细地分辨了片刻,发现她似乎是在咒骂什么人。 男人无奈地摇头。 这脾气,真是对得起平康长公主的名声。 但突然之间,虞铮就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 “乔子临……” “你这个浑蛋!” 乔子临的名讳,虞铮是知道的。他出身世族,如今是新任御史中丞。 第四十五章 相比 女人不仅骂了,搂着虞铮的手还在他腰上狠狠地掐了几下。 虞铮的眼神逐渐冷却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听过不少的传闻。 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可今日看长公主的反应,恐怕那些旧事的确暗藏隐情。 他自认对长公主无意,公主与谁有旧也与他无关。 只是方才那一刹那,不知何故,他觉得胸口忽然像被铁圈箍住了一般。 虞铮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抱着魏玺烟的手更加紧了几分。 等马车停在长公主府门前,已经到了戌时。 魏玺烟也睡醒了。 方才,她听见沐月和采星唤她的声音。 只是,当她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虞铮的时候,眼神明显怔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二人一个多月未曾见面,魏玺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有些陌生。 她花了片刻的时间去辨认。 “虞…铮?你…你怎会在此处?”魏玺烟的舌头有些打结。 男人知道她是饮多了酒,也不见怪。 “殿下忘了,是殿下让臣来接您回府。” “哦……是吗。”魏玺烟有些迷糊了,她怎么不记得? “殿下移驾,公主府已经到了。” “我头疼!” 她皱着眉说。 虞铮敛眸看了看她,回道:“那请殿下在此稍候,臣下车之后再来扶殿下。” 男人于是把她放在坐席上,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随后,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凸起的手从车外探了进来。 魏玺烟起身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正要踏出马车,就觉得脚下一软;若不是虞铮手快,及时托住了她的身子,她险些跌下马车。 女人顺势环住他的脖子,粲然带笑地看着他说道:“多谢了!嘿嘿。” “殿下客气了。” “本宫头晕,腿也疼,将军抱我回去。”此刻,她的嗓音绵软无比,像是一个同丈夫撒娇的普通女子。 如此模样的魏玺烟,虞铮还是头一次见。 不似平日里那副张扬凌人的面孔,醉后的她这会安静许多,亦平添了几分娇憨。 也对。她本就是如此娇艳的年纪,尽管已经嫁为人妇,也会偶尔露出少女的稚气。 就这样,魏玺烟竖着挂在他身上,虞铮就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她,回到正堂的卧房。 “将军,奴婢先服侍殿下洗漱更衣。西暖阁里也备着汤水,不知,您可要人伺候?” “不用。尔等且自去服侍公主殿下。” 虞铮把魏玺烟放下来,交给左右的宫女搀着。 之后,虞铮也脱下了外裳,打算洗洗身上沾染的酒气。 他是个久在行伍的军汉,不是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公子。 沐浴这种事情,他自年少时就亲力亲为,不习惯有人近旁侍候,无论男女。 况且,这里是殿下的卧房,女婢颇多;他在此处用殿下身边的侍女,不太合规矩。 很快,虞铮清洗完毕,披着袍子走出了暖阁。 魏玺烟怕冷,正堂里就砌了三座炉灶以供取暖,是为火壁。 因此,即便贵人们走出了东西暖阁,也不会觉得太冷。 何况铜炉里还烧着炭火,足以御寒了。 闲着无事,虞铮看到西侧的木架上有些古籍书卷,便取来翻看了两下。 片刻后,洗沐完毕的魏玺烟也从东暖阁里出来了。 只是她的头发更长一些,沐浴之后,需要侍女们拿着干燥的帛巾为她擦拭。 随后坐在暖阁的火炉旁烘上一会儿,头发差不多也就干了。 魏玺烟拢了拢才烘干的头发,只见虞铮竟然还坐在那。 她以为,他很快就会走的。 “今日是冬至,将军怎么有空到本宫的府上来?” “臣本应是十五那日再登门拜见殿下的,然冬至乃冬月大节,祖母便让臣今日过来了。” “但前些时日,本宫并不在府,将军还要遣人来问安,岂不是多此一举?”魏玺烟倚在案前,侧首问他。 虞铮起身把书卷放回原处,才开口说道:“殿下离京在外,臣作为夫婿,应当关切。” 毕竟,礼不可废。 魏玺烟扬唇浅笑,对他这般恭谨的态度还算满意。 男人只要肯听话,至少就不会惹她的烦。 “那张玄狐皮子,本宫喜欢,打算让内府的制衣司做一件披风或者大氅出来。” 虞铮没想到她会这般突然地表明喜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些问安礼,都是他差手下人准备的。只要不失面子就行,他没怎么注意长公主的喜好。 “日后将军可以多问问本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像你之前差人送来的那些摆件,本宫觉得甚是无趣。” “下人办事不精,还望殿下恕罪。”虞铮闻言敛起神色,沉声回道。 “恕罪,恕罪,哪有这许多罪可恕?” 虞铮沉默了。 这话让他怎么接? 殿下是还未醒酒吗? “你,过来。” 女人伸出手指了指他。 虞铮虽然不明其意,但也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谁知他才在案前坐下,女子那双染着蔻丹的葱白玉手就抓住了他的脖子。 “大浑蛋,我掐死你!” 魏玺烟直接扑进他怀里。 两人一齐摔在了毡毯上。 “殿下说谁是浑蛋?” “说你呢!不行么?” 魏玺烟压在男人的腰上,捏了捏他的额头,瞪着眼睛看他。 虞铮觉得十分无奈。 殿下醒了酒,但没完全醒。 他收回之前认为殿下酒品尚佳的想法。 “那殿下觉得,臣和乔御史相比,谁更浑蛋?” 男人突然问她。 “乔御史?哪个乔御史?” 醉酒的魏玺烟一时不曾反应过来。 “自然是陛下亲封的兰台中丞,乔子临,乔御史。” 虞铮眸色沉沉,面容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晦气!不许提他!” 女人怒色满面,抬手往虞铮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男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长公主是真的很喜欢掐人。 “臣并未惹殿下动怒,殿下为何拿臣撒气?” 她留着长指甲,醉了酒也不知轻重,掐起人来颇疼。 “哪有?!你胡说!本宫有生气么?” 怎么没有? 不但有,而且还迁怒于人。 虞铮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这样说。 第四十六章 抗拒 “是,殿下半点都没生气。” “浑蛋!我咬死你!”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突然袭击了他的脖颈,还在上面留下一串带着血痕的牙印。 咬完之后,她还向他得意地看了看。 虞铮不由得恼了。 饶他再是好脾气,也难以忍受魏玺烟这样过分的挑衅。 “殿下别闹了。”他试着拉开她的身体。 魏玺烟却不依不饶。 “我就要闹!你能怎样?” 她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抵在案前,对着那张薄唇狠狠地印了上去。 这只小兽并不温柔,甚至用牙齿撕咬起来。 虞铮无法,只得伸手钳住她小巧的下巴。 “咬够了没?” 他极力克制地问道。 “没有!你为何不给我咬?” 她怒目而视地反问。 虞铮闭了闭眼,只觉得心疲。 “殿下醉了,该休息了。” 说罢,他从地上站起身,又把她也扶了起来。 “你,是不是怕疼啊?” 她忽然眼眸晶亮地笑了。 “殿下就不怕吗?” 他反问道。 “不怕啊!” “是吗?” 殿下许是忘了,谁才是最怕疼的娇气包。只疼那两回,她也能哼哼唧唧地哭上好半天。 “就是!”魏玺烟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贴上他的唇角。 这次,她吻得很轻;像是柔软的飞云,又像是撩人的羽毛。 虞铮愣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疼吗?” 她问。 男人无声地摇摇头。 “虞铮,别背叛我。” 魏玺烟捧起他的脸,语气沉沉地说。 “臣不会。” “我才不信!倘若你阳奉阴违呢?” “若有那日,殿下大可以杀了我。” “杀了你?可太便宜你了。本宫要将你五马分尸,再剁碎了喂狗!”魏玺烟一脸凶恶,却没吓到人。 醉酒的她和平日里的她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臣不会让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若真到那个地步,不光是他,整个虞家也算完了。 “虞铮,你可是很厌烦我?”魏玺烟的语气十分认真。 “臣不敢。” 虞铮立刻回答。 “不敢?不敢就是你承认了。父皇同我说过的!” 虞铮听了忍不住叹气。 “臣真的没有。殿下多虑了。” “那你证明给我看,我就信你!” 这—— “殿下如此美貌聪颖,臣……自然不会厌恶公主。” 虞铮心想,夸一夸她,总不会错? “那你抱我!” 虞铮愣了一下,照做。 “那你侍寝!” 虞铮又愣了一下。 殿下今晚果真醉得不轻。 对侍寝一词竟有如此执念。 而魏玺烟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直接像爬树的猫儿似的攀在他身前,长腿也盘在了他腰间。 虞铮因为她突然间的动作,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呆子,它可骗不了人。” 魏玺烟说完,敛下眸子。 虞铮被她瞧得极其不自在,只觉得一股热意逐渐蔓延全身。 “你到底知不知道,每月来本宫府上是要做什么?”魏玺烟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埋怨。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虞铮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但,这种事情多少会让人觉得羞于启齿。 长公主总把侍寝二字放在嘴边,让他一个大男人颇难为情。 然而说白了,帝婿每月初一十五到公主府问安,也不是为那几顿饭食去的。最顶要的,还得替皇家延续血脉。 只是新婚那日…… “殿下说过不愿为生育所束缚,臣不能碰殿下。” 谁知,魏玺烟又不乐意了。 “说你是呆子,你就是呆子!本宫还有避子汤呢,怕什么?” 虞铮不由得皱眉。 “殿下,是药三分毒……” 但魏玺烟这会儿懒得管什么毒不毒的。 “休要再说废话!本宫此刻就要及时行乐!” 说着,她开始蛮横地扯开虞铮的袍子,他险些没抱住她。 男人微微叹气,只得将其放置在榻上。 “殿下既要行乐,可别后悔。” “本宫为何要后悔?”醉酒的女人很快反问道。 这时的她可听不懂虞铮的弦外之音。 随即,男人高大沉重的身子就覆了上来。 “虞铮你不用担心,太医都说了,本宫的体质极难有孕。” “殿下勿信。”他想,这是哪位太医在胡诌乱扯。 “是真的!” 魏玺烟信誓旦旦。 虞铮却面色凝重。 “殿下可曾想过,此番流言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该会如何议论于你?” “那本宫便砍了他们的脑袋!”女人口中说着狠厉之言,双手却轻柔地描着他的眉眼。 “悠悠众口,殿下砍得过来吗?” “虞铮,若日后本宫真的无法孕嗣,你当如何?” 魏玺烟这样问,只因为她觉得他在乎的,只是她能不能为他生儿育女。 “虞家旁支也有不少子弟,到时公主挑个聪明顺眼的,过继到臣名下也就是了。” “我不信!”魏玺烟撇了撇嘴巴。 “殿下不信也罢。的确还有另一种法子。” “什么?”魏玺烟疑惑。 “帝婿四十无子可纳妾,臣再娶一房就是。” “你!你该死!”女人顿时恼火了,扑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虞铮吃疼,伸手箍住了她小巧的下巴。 殿下一言不合就是咬、掐、挠,他真正是娶了个悍妇。 “本宫偏不准你纳妾!你若是敢找别人,我就扒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皮,挂在宫城的左右门楼上!” 虞铮对此,丝毫不意外。 “若有此日,臣悉听尊便。” 他早清楚,依魏玺烟的脾气,别说是纳妾,就算日后他偷偷养个外室,她也能掘地三尺地找出来。 而虞铮方才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有意逗个玩笑。但在魏玺烟看来,这就是既定的事实。 “若有那日,本宫一定亲手杀了你!” 虞铮宽袍解带,又帮她去了束缚,温热的掌心轻轻抚着雪白的肌肤。 “殿下舍得吗?” “嗯……有何…不舍?你若敢做,本宫就敢杀。” “臣不敢。” …… 魏玺烟正在迷蒙中,身子忽然被他翻了个,反压在榻上。 她不喜欢这样。 “不要!”她回首仰面看他,眼中写满了抗拒。 魏玺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讨厌这样背过去承受一切的感觉。 “殿下?”既然她开口拒绝,虞铮也只好停住动作。 魏玺烟缓缓翻过身,眼中氤氲朦胧地望着他。 虞铮的心口顿时一软,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本宫不喜欢刚刚那样。” 第四十七章 禽兽 魏玺烟是真的被前世的他吓到了。 虞铮处处和她针锋相对,圆房之时也没有怜香惜玉,而是像发泄怒火似的对她粗暴蹂躏。 虽然他之后很少有那般失去理智的行为,但虞铮一按住她的后背将她钳在榻上,魏玺烟就忍不住地发抖。 她厌恶那种被凌驾的感觉,像要被撕裂一般。 “好,殿下既然不喜,臣不做就是。” 只是要委屈一下老二了。 魏玺烟能察觉到,那股热潮还并未退去,反而愈涨愈烈。 “你们男人在榻上,都喜欢那样吗?” 虞铮听后默然。 这话让他怎么好接? “禽兽!”魏玺烟又恨恨地甩出来一句。 虞铮却想着,自己那点晦暗的心思怎能让公主知道。 他喜欢她如瀑青丝披散在光洁后背时的模样,也喜欢听那阵细碎婉转的呢喃。 “臣即便是禽兽,也是殿下一人的禽兽。” 魏玺烟立刻赏了个白眼给他。虞铮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他之前可从未说过如此让人恶心的话,比狗都不吃的猪油糕还要腻。 “嗯~好痒!虞铮,你放肆!” “殿下,臣今晚可否再放肆一回?臣不会像方才那样……” 男人抚摸着她锁骨前的乌发,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祈求。 魏玺烟则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耳刮子。 都将她撩拨到这副模样了,他也好意思说? “滚!” 难道他还不够放肆吗?! …… 灯火闪烁流朱,光影缠绵起伏。直到亥时之后,一切才逐渐归于宁静。 魏玺烟轻轻地喘息着,此时旁侧的男人已经毫不留恋地抽离了身体。 女人紧抿着唇,分不清身心哪个更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你……这是何意?” 她看向他,问出了口。 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 男人看了看她脸上的神情,才反应过来她许是误会了什么。 “殿下既不愿有孕,臣泄阳于外,总好过让殿下去喝那伤身的汤药。” 这原是为她好,但魏玺烟仍旧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清洗一番后,她闷闷地卷着被衾入睡了。身旁的虞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再询问。 魏玺烟的脾气,他也不欲招惹。 —— 第二日清早,先起身的人自然是虞铮,而魏玺烟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近来,他一直忙着操练骑兵营的事情,只在昨个冬至这天休了一日。魏玺烟醒来听说了这事,倒也没觉得意外。 军中事务繁忙,他既然领了北军都统的职务,免不了要用心些。骑兵是与胡人作战的利刃,须得打磨锋利,才能出鞘。 魏玺烟用完早膳,收拾片刻,不久后也坐上马车出门了。 虞铮忙于公务,但她也并非整日闲着没事做。 数月前,魏玺烟曾让耳目在暗中盯着京城里的动向。 不料,还真抓到了几个可疑之人。 “主子,如今那三人都已被关押起来,您可要问话?” “这倒不必。”因为他们还不配,“你只管把人绑来用刑,直到他们肯张嘴说实话为止。” “是!” …… 曾经的魏玺烟不是没审过人。她早知道这些人的嘴硬,不上大刑,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然,即便他们开了口,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话。 就比如这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有心思狡辩。 “官爷,草民……和草民的兄弟只是开间铺子养家糊口而已,不知犯了何罪——” 话音未落,可疑人员甲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鞭子。 “谁他娘的同你说老子是官差?” 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说不是奸细? 谢潼的确是跟在殿下身边做事,但他如今的名字叫李砺,是一家酒肆的肆主。 可疑人甲此时哑火了。 李砺确实没带他们去官府,而是把他们抓到一处隐蔽的院落,暗自用刑。 “你们几个在京中的商铺到处游走,把老子的营生都给搅和了!你说,我安能不抓尔等?” 可巧这几人也说是卖酒的。 李砺如今的装扮凶神恶煞,更像是匪徒而非官兵。 奸细们不禁产生了怀疑。 “大哥,这…这都是误会……” “等着,老子即刻报官,送你们去见青天!” 卖酒就卖酒,整日和城防兵瞎打听什么? 若真有机密泄露了出去,他们谁也吃罪不起! 很快,这三名可疑人员就被扭送到官府的地牢中。 之后,玄麟卫在他们的住处搜出了几张没烧尽的地图残帛。 这不是奸细是什么? 只是不知他们是哪边来的。 西戎、北胡、南渊、东夷,这些都有可能。 衍朝周围虎狼环伺,距离天下真正一统,可谓修远漫漫。 “主子,这接下来……” 李砺向长公主请示道。 “让他们审,若最后真问不出什么结果,处死了就是。” 横竖背后的人知道自己的爪牙暴露了,那些细作也就成了弃子。然而,他们的目的还并未达到,总归是要再有动作的。 “唯。” 李砺得到公主的吩咐,也就明白该如何行事了。 —— 时间还早,魏玺烟又带着人去了舞夜楼。 自从上次她和虞铮说要用他家的那处木樨园,赵管事就开始行动了。 如今两三个月过去,桂花酒也酿造得差不多了。 “殿下,这新出的第一批酒,按例都是要送到府上的。您先尝尝,小的明日就让人收拾装车。” 魏玺烟坐下饮了一口,片刻后轻轻点头。 “醇香浓郁,初始微微苦涩,但回味甘甜,还算不错。” “谢殿下夸赞,殿下您喜欢就好。” 魏玺烟心里想着,今年的桂花酒能有如此产量,虞铮的园子也有不小的功劳。 等闲,她让人也给镇国公府送去一些。 毕竟虞老太太时常念着她,还让仆从带东西过来,魏玺烟觉得自己也应当投桃报李。 之后,虞老夫人知道了此事,高兴得可谓是合不拢嘴。 即便长公主不在虞府居住,也不常到府上走动,能有如今的状态,她也很知足了。 只要殿下和铮儿两人能鼓瑟和鸣,她比吃仙草灵丹都开心。 而且姚淑已经被京城姚家的人接走,她老婆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四十八章 可怜 日子逐渐平平淡淡地从云烟中消散。 但这种清闲舒适很快就被月事的阴霾打破。 魏玺烟捂着小腹,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眼眶微红。 果然,再重活几辈子,也逃不过来月信时腹痛的命运。 “殿下不如熏一熏艾,奴婢做的手炉在这呢,您暖着。” 沐月一面温声说道,又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阿月甚是贴心。” 这时候的长公主可谓无比脆弱。 “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魏玺烟把熏着艾草的手炉放在腹部,希望自己能好受一些。 她甚至想故意哭一哭,发泄一场,然而她连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呵,看来还是不够疼……”女人不由得自嘲一笑。 “殿下,您是疼糊涂了么?本来身子就不舒服,若是再痛上一些,岂不是更难捱了?” 沐月取来浸了热水的帛巾,拧干了水之后给魏玺烟擦脸。 后者静静地享受着她的侍候,不曾接话。 这时,采星端着漆盘从殿外走了进来。 “殿下,奴婢做了您爱喝的百合莲花红枣枸杞粥,快尝尝!” “谁同你说,我爱喝这个的?”魏玺烟不由得皱起眉毛来。 “嘿嘿。您尝一尝,就知道喜不喜欢了。” 长公主将信将疑地接过婢女手里的玉碗,浅浅地饮了一口。 ——诶,倒是让人意外啊。 她原本以为,大杂烩一般的粥不会有太好的味道。 不曾想,采星的手艺是真的好。 百合与莲花的清香,同红枣和枸杞的甘甜相得益彰。 “殿下,奴婢今日……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就是,大将军的那个表妹嘛,听说被她家里的人许配给兴阳侯府的郑三郎做继室夫人了。” 魏玺烟听了,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上一世,姚淑原本就嫁到了郑家。 “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个?”关于她的事情,魏玺烟没兴趣知道。 “是啊采星,那姚娘子的事情,与咱们殿下何干?” “本是与咱们殿下不相干。可我打听到了一些好玩的事儿。” “这话……怎么说?”沐月替魏玺烟问出了口。 “听说那位郑三郎,根本不是表面上的那般风度文雅。有人还曾看到,他和一群纨绔子弟去逛鸳鸯阁来着。” 不同于官家居坊,鸳鸯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乐妓私坊,里面多少会有一些不可示于人前的秘密。 沐月:“那,那他岂不是个伪君子?” “就是说呢。”采星眨了眨眼睛。 其实那位姚娘子也算是可怜人。好好的一位官宦嫡女,竟然被家中亲族送给人做继室。在原配面前,继室即便是正房娘子,那也是被压了一头的。 且,若传言可信的话,那姚娘子就更可怜了。 因为郑三郎也并非什么良人。 —— “为了我的婚事,大伯母还真是费心操劳啊。” 姚淑手里拿着并蒂莲花的绣样,面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瞧瞧,这就是所谓的与她血浓于水的亲人:把她当成礼物一般给郑家送上门去,以此来交换他们的荣华富贵。 什么兴阳侯府,她压根不稀罕。 但,她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 母亲早已同父亲和离,而父亲也早已另娶新妻。听说这位继夫人给他诞下一子一女,倒凑成个圆满。 可惜,圆满尽是别家。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姚淑的容身之处。 “可是姑娘,那郑三郎就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君子。大太太她根本没安好心!”珠儿气愤地说。 “呵,表里不一又能怎样?他们还是让我嫁。”既是难寻觅的好夫婿,那李氏怎么会不留给自己的女儿?不过是权把她当作替死鬼罢了。 父亲她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她的父亲早已不认自己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别人一家团圆和睦,她又算什么呢? —— 彼时,灯火荧荧的北军营帐里,披着袍子的虞铮还在阅览公文。 如今的军中,职务调动是一要事,军费开支又是一件要事。 处处令人头疼。 前军校尉于世鹏很有谋略,可他昔日同杜宜光走得很近,可以说是杜太尉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 “将军,您还在想于校尉的事情?” 此人是个烫手的山芋。 虞铮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杜太尉的爪牙,不知可当用否。” “要依属下愚见,索性就不管他。”虞湛回答,“不升不降,便随他去呗。” 杜宜光怎么说也是太尉,他的人可不好得罪啊。 “陛下如今还在试探当中,举棋不定。”因此,阶下之人须得慎之又慎。 “于校尉可是个硬茬,将军您,怕是要难做了。”虞湛好歹也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看得清楚。 “削减军费一事,暂且先搁置。”男人放下卷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今日清晨,军中已经开始商讨军费事宜;但前军校尉于世鹏对此一直持有反对之见,甚至在虞铮的面前还端着一副若有若无的倨傲之态。 许是在他眼中,后者不过是个靠女子上位的年轻武将,难以担当北军防务的重任。 而太尉杜宜光是三朝元老,根基深厚;对他,更是有着知遇之恩。 无需太多的权衡利弊,于世鹏清楚自己该怎么选。 虞家已然站好了队,所以他和虞铮注定是敌手。 “将军,公主府那边派人来了,此刻正在帐外求见。” 虞铮面带讶异地抬起头,一时无言。 顿了顿,他才开口道:“让人进来。” “遵命。”守卫士兵退了出去,很快又带着一位身穿青绿袍服的内官走了进来。 “小奴见过大将军。”此人对着端坐在高台上的男子行了一礼。 “免礼。不知公主殿下让大人带月前来,是有何要事吩咐?”虞铮不喜客套,便直接问出正题。 “万不敢当将军一句大人之称,小奴只是听从殿下的吩咐,来给将军送些东西罢了。”这名内侍弯下身子,语气几乎诚惶诚恐。 虞铮扫了一眼,发觉这位内官似乎是一个新人。尽管跟在长公主身边侍奉的人很多,但他自幼眼力上佳、记忆不凡,这名内官很像是个生面孔。 “有劳大人辛苦。” “不敢,不敢。” 虞湛接过这名内侍手里的东西,呈给了主位上坐着的虞铮。 第四十九章 调动 魏玺烟让人送来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公主府里自个做的一些吃食。 今日是腊祭,临近年关;按照流传下来的老规矩,是日除了拜神敬祖,还得一户人家坐在一处吃顿全席饭,以期来年丰收吉祥等等。 但虞铮身在大营,军务繁忙,抽不开身回府,或者去见长公主。 于是,内侍叶喜这就来了。 他很有幸,刚刚入宫不久,就被内府的人安排去了长公主身边。 这可是个当差的好去处。 若是好好表现,他不愁有一日不能出人头地。 “烦请大人回去时转告一声,殿下的心意虞某领了。只是近来军中事务繁多,铮改日再去府上向殿下请安。” “无妨。将军有所不知,来时殿下也吩咐过,将军连日有军务在身,请安便可一概免了。” “多谢公主,只是礼不可废。”虞铮沉声回答。 很快,叶喜就要告辞了,说不得公主府那边还等着他去当差呢。 虞湛拿着几吊钱,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军营。 “更深露重,大人路上小心,不如我找一队人马护送?” 叶喜急忙摆手:“诶,本就是为主子办事,无需如此。将军身前少不得人,使君还是快些留步。” 说着,他就转身带着公主府的车马离开了,也不曾收下那几吊钱。 自己这是第一次出面替公主殿下做事,将军的赏钱他可不能收。 以后来日方长。 更何况,赏钱虽然拿得起,他却不一定留得起。拿了也是白拿。 叶喜回到公主府,几句话就向主子禀明了情况。 魏玺烟瞧着他一副机灵劲儿,事情办得也妥当,便让沐月去拿了赏钱给他。而这次叶喜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毕竟殿下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你去时可瞧了,将军在忙些什么?” “奴不敢细看,不过那时将军还未歇息,应当是忙于公干。” “好,你且去。”魏玺烟轻轻摆了摆手。 “是。”叶喜退了出去。 烛火里的数根灯芯摇摇曳曳,魏玺烟便让身侧的宫女拿来铁制的交刀,去掉了些许。 “多出来的军费开支,有时就好比这烛灯里的芯子。若是不去除一二,多少有些糜费了。” “哦。”沐月这才似有所悟。难怪今日会有容家的人来给殿下送消息呢,北军之中定然也有容府的耳目。 “可惜有些阻力,将军要做的事,近日里怕是不成了。” 不仅仅是虞铮,也是陛下。 改革军法,说着容易,做起不易。 各个文官武将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冲突皆是在所难免。更不要说,还有杜宜光这个老狐狸在暗处窥伺。他若是想要搅局,亦非没可能之事。 不过,即便明知此事暂时做不成,该提的还是要提一提的。 须知敲山震虎,也是兵家策略嘛。 况且,军费裁不成,还有一条路可走。 赶人呗。 毕竟只有拔出了钉子,才好做事。至于那些碍眼的东西,就该早早除掉。 —— 很快,一场不大不小的官职调动就在北军之中暗暗展开了。 正可谓是:朝夕之间风云变,几人欢喜几人愁。 虞铮火速地撤下部曲中的某些蛀虫。 取而代之的,是不少远离权贵中心的生面孔。 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新人并无根基,总比各方塞过来的探子要强得多。 若他们有一身真本事,虞铮自然会提拔。 在他看来,军功才是硬拳头。别的什么家世、背景,他向来不甚看重。 就拿副将虞湛来说,此人虽是姓虞,却同虞家没有半分的血亲。 昔日在北疆,他曾是个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几岁孩童。之后,是虞铮的父亲率军经过荒村时,将他带了回去。而那时因为连年征战,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只剩下了他自己。 当时的破虏将军虞伯勋把他带了回去,发现他挺有习武的禀赋,就让他跟在虞铮身边做了一个陪练的武随,还为他取了正式的名姓。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虞铮最倚重的心腹——亦是军中有口皆称的虞副将。 其实凭虞湛的本事,统率军中一部,那也是够格的。只是他自己不愿罢了。 满打满算,他跟在虞铮身边已经有了十七年之久。这十七年里,两人风来雨去、出生入死;虽无半点血缘,却早已是至亲兄弟。 “入朝为官,固然能封侯拜相;但是跟在公子你的身边,才能令己心安。”那时的虞湛如是说。 原本,他不说还好,如此一说,顿时让虞铮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无比奇怪,甚至是有些诡异。 虞湛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神情颇为尴尬。 公子总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可没那个意思啊!! “公子,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啊。属下真的只喜欢女子!”虞湛解释道。 希望公子不要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他只是纯纯地当公子是手足兄长。 “滚!”虞铮皱着眉头将他骂了出去。 “得嘞!”虞湛圆溜地退了出去。 —— 虞铮是腊月十九才到公主府去请安的。 昨日大雪下了整夜,今早雪停之后,几名家仆拿着竹帚清扫着府门前的积雪;一转眼,就望见不远处缓步走来一匹棕色骏马。而那马上之人,不是虞铮又能是谁。 大将军出门常常骑马,极少乘车。而且虞铮的那匹爱马踏霜,公主府的下人们都识得。 门口的守卫一见来人,急忙笑脸相迎。 “大将军来了,奴即刻让人去通报。” 虞铮行至门前下了马,周围立刻就有仆从接过缰绳,牵着马去了马厩。 而正堂的魏玺烟听说虞铮来了,缩在被褥里连眼睛也没睁一下。 这么冷的天儿,还得是窝在榻上最舒服。 “将军来的不巧,殿下此刻还未起身呢。”采星端着漆盘走了过来,“今日天冷,将军饮些热参汤驱驱寒。” 虞铮微微颔首,接过侍女呈递的汤碗,轻轻抿了一口。 内房之中,魏玺烟披着厚厚的袍子、捧着手炉,已经从榻上直起了身子。 第五十章 秘辛 “他进来了?”魏玺烟问道。 “是,将军此刻正在外堂坐着呢。奴婢方才还端了一碗参汤过去。” “给他喝做什么?”女子小声地嘟囔着。 “殿下……可是还在生气?”沐月试探地问。 魏玺烟没说话,而是侧目瞪了瞪她。 她生什么气? 不就是姚淑托人给虞铮送了一封帛信么,她能生什么气? “但,殿下就是有啊。殿下在意……将军,所以才会生气嘛。” “你再满口胡沁!” 魏玺烟压低了嗓音,柳眉倒竖,作势就要去捂沐月的嘴。 “好好,奴婢不讲了就是。” ——说到底,也并非什么要命的大事。 不过是长公主收到暗卫传来的消息,说京城姚府的三娘子派人到北军给虞铮送了一封帛书。而姚淑刚好在家中排行第三,不是她又是谁? 听闻前两日,有几名贵胄子弟都在鸳鸯阁看到一出为了区区歌妓争风吃醋的戏码。 而其中一个主角,就是同姚家订了亲的兴阳侯府的三公子郑明生。 他的家世、相貌等都不差,所以即便是续娶,也有很多人家愿意结亲。 只是在外人眼中,郑明生向来是一位温和儒雅、洁身自好的佳公子;不曾想,竟也是放纵享乐的俗人一个。 这样的男子,并非良配。 虽说男人的后院里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然而那样的外室情缘,断断不能入高门侯府的院子。 否则说出去都会惹人笑话,连带这家女儿的婚事也要低人一头。 姚淑亦不想嫁到这样的门庭去,便给她的表兄虞铮送了一份帛书。 姚家的亲族为着利益,逼迫她嫁到郑家。而姚淑的身边又没有其他靠山,便只能想法子去找虞铮帮忙。 与上一世无二,虞铮听了这消息之后,自是愤然无比。不管怎么说,表妹姚淑也是世宦千金;那群所谓的家人竟让年纪轻轻的她去做别人的续弦,嫁的还是郑明生这样的伪君子。 虞铮在暗地里已经命人去打探内情。这个郑明生,活脱脱就是一个徒有虚表的浪荡子。 只是因为他的家世和身份,周围的人都不敢得罪,才让他的真面目在人前掩饰了许久。 之后,虞铮让手下人以虞家的名义到姚府登门拜访,直说两人八字不合,为姚淑做主取消了这门亲事。 虞铮如今位高权重,虞家又是武将领袖;不论是姚家还是郑家,都只能哑然熄火。 原本,表哥为表妹出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经某些好事者数口一传,这其中的意味就有些暧昧不明了。 虞铮也知道那些满京城飞舞的流言只怕早已传入了长公主的耳中。 虽说他自认清者自清,但众口凿凿,积毁销骨;即便他和姚淑之间没有什么牵扯,在世人眼中也难以洗清嫌疑。 昨日,他让人到府上来送拜帖,结果被公主府的人晾了一个时辰。 不用多想也知道,殿下定然是对他有气。 所以今日,虞铮便亲自过来请罪,也恰好他今日休沐。 男子喝完一盏参汤,放下碗之后从席上站起身来,朝着内房走去。 魏玺烟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继续忙着自己手边的活计。暗巢的事情有了进展,她手中有一份人员名册,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细致筛选。 “臣虞铮,给殿下请安。”男子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试探。 初始,魏玺烟并没有理睬他。 但他赖着不走,一直同竹竿似的立在她的眼前。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魏玺烟终于卷起名册,将它扔在一边的瓮中。 “你来做什么?本宫可未曾请你。”女人侧目环肩,看也不看他。 好他个虞铮,还真是长本事了。 姚淑的婚事与他何干?竟巴巴地替她做主。 还说什么八字不合。 与郑家不合,难道是同他虞铮合么? 他知不知道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些什么? 他们私下里都在说,虞大将军同自己的表妹两心相悦,情投意合;只是苦于先帝和陛下的一朝赐婚,才让这对有情人分离。 可想而知,魏玺烟听到这些话,心中何其烦躁。 “殿下,臣与姚淑之间绝非传言那般。臣之所以会帮她,只是因为兄妹之谊,绝无男女私情。她的阿娘,毕竟是臣的嫡亲姨母。” 魏玺烟依旧默然。她可不是要听他说这个的。 “臣有错,自愿请罚。” 他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仍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魏玺烟的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极力忍着想用竹简砸破他脑袋的冲动。 “你没错,错的是我、错的是陛下和先帝。”她状似平静地回答。 尽管心中明白那些流言和散布流言的人才是始作俑者,但魏玺烟还是忍不住迁怒面前的男子。 若不是他那般行事,京中又怎会传出如此下作的议论? 没地令她恶心。 “微臣万万不敢!”虞铮立刻在她面前低下头去,沉声回答。 魏玺烟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道:“你如此帮了她,可想过会得罪姚家和郑家?” “男女婚嫁,本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母虽早年亡故,但姨丈在任裕州,姚淑的婚事还轮不到其他几房做主。” 女人听罢却冷哼一声:“轮不到其他几房做主?难不成,就轮到你横插一手了?” 虞铮忽地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本宫不管你和姚淑是否有情,总之,你休想她娶她过门。” “臣绝无此意。”虞铮自认他为此已经解释了数遍,但长公主似乎仍旧不肯相信他。 姚淑是被逼着同郑家结亲的。况且,若那兴阳侯府是一个安生门庭,他虞铮绝不干涉。 只是郑明生此人的确不堪良配,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姨母唯一的女儿被推入深渊。 “殿下可知,那兴阳侯府为何会如此着急给郑三郎娶一房续弦?” 虞铮此时面沉如水地问道。 “本宫怎么会知晓?”魏玺烟白了他一眼。 她为何要关注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据说……是其不能人道。”虞铮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嗬!” 魏玺烟不由得轻遮檀口,这下是真真被惊到了。 第五十一章 始春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魏玺烟神色惊诧,几乎忘了方才她还在生气。 不曾想虞铮他一个大男人,有朝一日竟然能说出女人才会喜欢谈论的秘闻。 “臣从暗地里查到的,虽不知真假,但此事也并非空穴来风。”虞铮回答,“殿下是否还知道,郑三郎的原配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你知道?”魏玺烟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求知欲。 “有人说那位夫人根本不是病故,而是被他人所杀。当时去验尸的官吏还在其脖颈处发现了数道勒痕。” “难怪京城之中都没听到风声,想必,是被侯府的人给压了下去。”这个道理魏玺烟自然是明白的,“别人都不清楚,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当年督办此案的廷尉卿,是臣麾下一名将官的岳丈。” 魏玺烟不禁挑了挑眉。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 “殿下可以想一想,臣如何能得知此事后却置之不理?臣若做了那般无情无义之徒,难道殿下就高兴了吗?” “数月之前,敦诚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殿下爱护昭澜长公主,立时就做主解了其与敦诚伯府的婚约。如今臣亦有护妹之心,为何不可?” 这下轮到魏玺烟语塞了。 “你——”她简直被他的话给噎住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讨人厌! 想虽这般想,魏玺烟却不再苛责地针对此番话题了。 说到底,姚淑也没真正得罪过她。只要没犯到她眼前来,她可以高抬贵手,不做理睬。 至于眼前的这个男人,魏玺烟怎会不知他的脾性。 若他真是个言听计从的乖顺之辈,他也就不是虞铮了。 “听说将军把中左右三部的校尉都换了个遍?”魏玺烟移开了话头。 “确有此事。”虞铮颔首回答,“军中层级固化,难免会多些蛀虫或是无能之辈。” “那依将军来看,乔子云此人,是带兵之能不如他人咯?”魏玺烟忽然朝他问了一句。 这个乔子云,听说还是乔子临的从弟。 “凡为官者,任人唯贤。臣向来谨记夫子的教诲。” 女人听完笑了一声,之后神色又归于平静。 他说是便是。 “你换掉中左右三部校尉,独独留下于世鹏和曹起溍,可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魏玺烟又问道。 虞铮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于世鹏是杜太尉的人,但张右相的手伸得也不短;若是臣不使出对策,圣上所属意的改革军法,将会寸步难行。” “本宫倒觉得,将军无需顾虑甚多。”魏玺烟忽然起身走下莲榻,“你是为陛下做事,当用雷霆手段。至于那些废棋,多留无益。” “更何况,被架在火口上的猎物,留一个也就罢了。将军偏偏放了两个在那,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绝地反击?” “微臣天资愚钝、官卑言轻,自然不如殿下那般雷厉风行。殿下既觉得臣处事不妥,那便换个人去就是。” 一听他这话,魏玺烟当即不高兴了。 对她不满?还对她阴阳怪气?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如此放肆?! “虞铮,你可记好了,北军都统的位子,是本宫保举你做的。你怎敢失了本宫的脸面!” “北军都统一职,微臣不堪匹配。陛下圣明,定会举贤任能。” 虞铮今日说了这番话,似乎要硬气到底了。 而魏玺烟最厌烦别人同她对着干。 只见她一把拿起案上的铜雀灯,就朝虞铮的身上砸了过去。好在这盏灯是已经熄灭的,否则那还得了? 男子被她暴起的行为惊了一跳,随即冷下了眉眼:“殿下这是作何?” 长公主是疯了吗?若方才这盏灯还点着烛火,此时的整座内殿怕是早就烧起来了。 而魏玺烟毫不在乎。 虞铮的脸色冷,她就比他更冷。 “滚出去!” 的确,他们始终是合不到一处的。过了几世都没用。 “臣告退。”虞铮行礼之后,便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去。 今日原是夫妻相聚温存之时,这二人却闹了个不欢而散。 —— 打那日起,一连数天,虞铮都没再踏进长公主府半步。 明明都到了年关,可这两人愣是谁也不肯低头。 直至立春这日,宫中按例举办了始春宴。除皇室宗亲以外,俸禄比二千石及以上的都官均可赴阙参宴。 魏玺烟一早从榻上爬起来,简单地梳洗装扮之后,就带着一群侍从进了宫。 长春街上,由东向西忽有两列卫兵开道,民众们皆了然地往旁侧躲去。 居住在都城的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京中内城,往东往西都遍布着世家豪族的府宅别院。而像这种出行有卫兵开道的,不说是皇室宗亲,也得是豪门贵戚。 很快,一辆装饰简易却用料奢华的马车驶过了街道的正中。 “诶,这是哪家的大人物,怎忒大的排场?” “这你都不知道?看见人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没?那上面有平康二字。” “我,我不识字。初来京城,做点小营生。” “哦,那你可走运。头回来京就能遇见公主殿下的车驾。” “公,公主?”这个人简直结巴了。 “是啊。”热心帮人回答的商贩大哥点了点头。 理解。外乡人嘛,头一次进京都是这样的。 他还没告诉他呢,平康府的人都从他这里买过好几回的香酥鸡了。 自个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有一门制作香酥鸡的手艺。能得公主赏脸,他都可以吹一辈子的牛了。 —— 始春之时,乃岁首前令。此日天朗气清,万物向欣。 然而,魏玺烟的心情却不怎么欣喜。 阿鋆倒是会安排的。 竟将虞铮那个浑蛋的坐席同她的安置到了一起。 多半是那日的事情传到了宫中,才会有了如此设置。 不多时,男人在她身侧行礼落座,魏玺烟却理也不理。 若不是要给阿鋆面子,她立时就想掀案走人了。 君臣共饮的流程一过,魏玺烟重重地放下玉杯,面色不愉。 而虞铮依旧神色平静,看上去与寻常无异。 他心中清楚,长公主是明摆着给他脸色看,连装都懒得装。 第五十二章 心慈 既如此,他留在这里也是徒劳惹烦。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虞铮刚想站起来,不料却被魏玺烟抢了先。 “陛下,平康身体不适,就先行回府了。” “好,钺之,你也伴着阿姊同去。军中事务再忙,也不差这一日嘛。”年轻的帝王笑得狡黠。 他料到虞铮会用军务繁忙作借口,便率先夺了他的话头。否则,他用这场宫宴做的调解,岂非无用? 虞铮心知皇帝所想,当下也只能应道:“微臣遵命。” 魏玺烟不由得翻了翻眼皮,终究忍住了在大殿中发火的打算。 其实,即便如此,殿内的众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他们又不是瞎子。 从大将军落席之后,平康长公主的脸色就跟下了霜雪似的,二者全程无交谈,简直能冻死人。让那些有心去敬酒的都给吓退了,生怕殃及池鱼。 看来传言非虚。这长公主和虞大将军的确情意不合啊。 也是。 那姚家娘子和虞大将军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长公主焉能开怀? 她的脾气,在权贵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 没让人提刀上门砍了那姚娘子,都算她心慈。 — 魏玺烟此刻烦躁得很。 她想,她终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也难以做到同虞铮和睦相敬。 真真是一场躲不开的孽缘。 毕竟日后,大衍的战事还得靠他。倘若一直这般僵持下去,对他们魏家的江山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既重活了一世,她应当更稳重一些的。 女人在心中反复劝说着自己。 只是她骨子里生来的那份傲纵,让她实在难以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忽然颠簸了一下。 “啊呀!”魏玺烟不由得惊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方倒去。 坐在她身侧的虞铮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腰身,这才让她没有磕到旁边的案几上。 “殿下恕罪!是奴没看清那块碍眼的石头。”车夫急忙说道。 “无妨,你且当心些。” “……是!” 马车内,魏玺烟坐稳了身体,虞铮也很快收回了手。 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微妙。 “多谢。”女子的声音又轻又快,虞铮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殿下无需道谢。”他可承受不起。 “夕节那日,本宫要去一趟镇国公府,不知将军可有空同行?” 魏玺烟甩出这句话,明显是有意要缓和关系。这时候,识相的人就该顺着台阶赶紧下了。 “殿下若要驾临,虞家上下自当扫榻相迎。”虞铮回答。 “将军以为,若使钟萧接替曹起溍的后军校尉一职,是否妥当?” “嗯?”男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似乎没想到长公主的话题竟然如此跳脱,但他也听见了内容就是。 “殿下说的可是,骁骑副都尉钟萧?” “没错。”魏玺烟轻轻点头。 “钟萧可是殿下的人?” “将军觉得呢?” 虞铮闻此言,浅浅地吸了口气,回答道:“殿下推荐的人选,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钟萧武艺不凡,又通晓兵法。本宫相信,他比曹起溍更合适。” “臣谨遵殿下吩咐。”长公主既要举荐贤才,他并无任何异议。 况且,这位钟副都尉也不见得就一定是长公主的人。 陛下想要分散军权,同时也要培植自己的根基。他若不愿在明面上削弱旧臣的势力,借长公主的手来做,会是很好的选择。 而魏玺烟的动作也不慢。 在将此事和虞铮提及的两三日后,钟萧就拿到了北军后部校尉的官印。 而原本的后部校尉曹起溍,却被临时外调去了苜郡做都尉。 此乃明升暗贬。 毕竟,他原本在国都里做官做得好好的;忽然外调,那就是被京中的贵人们给一脚踢了出去。 长公主想要塞人进北军,那就得在于世鹏和曹起溍之间选一个。 眼下杜太尉不好得罪,便只能拿捏张右相了。 谁让他张若波没有一个捐躯赴国难、血染黄沙场的侄子呢? 已故的平虏将军杜怀章,是太尉杜宜光弟弟的独子,向来被其视若亲生。 只可惜,一年多之前,这位身先士卒的杜将军在率领大衍的军队征伐北胡时,不幸战死。 正因为如此,与杜家相关的棋步才要慎之又慎,不能乱行。 —— “虞大将军此举,可谓雷霆之速。听说,还是长公主的手笔。” 说话的人是杜太尉府中的幕僚袁和兴。 “是啊,京中人人皆知,这钟萧此前能坐上骁骑副都尉的官职,全靠平康长公主的提拔。” “哼,牝鸡司晨,干涉朝纲!” “诶,不得胡言乱语。”杜宜光颇不认同地瞥了那人一眼,“自先帝时,长公主就位比王侯。不过是向陛下举荐一两个贤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那人自知失言。 “不过,虞铮此番做出的调动,可是拔除了我们不少的人手。” “那太尉,我等……该如何应对?” “大将军新官上任,欲做出一番成绩,乃是无可厚非。而我等既已放权,与北军无甚瓜葛,不便干涉。”杜宜光说完,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陶杯。 虞家的这位小子初初接任,想要烧一烧烈火,这不难理解。 可他甫一掌权,就要裁减军费,这是不是太心急了? 须知,往日北军备战时的各项开支,是一笔笔含糊不清的烟雾账。 从何查起? 这些后辈,还是太年轻啊。以为手中有了权柄,就可以大刀阔斧地改换一新?哪有这般容易。 帝京可不似边疆。若只顾横冲直撞,却不加谋略,怕是陛下选错了人。 收复失地,并非一族或一人之功。虞铮的确年少英勇,但是杜家就没打过仗么?他杜家几代人的尸骨,至今都还埋在边关的疆场之下。 而虞铮,竟要抢夺全部的功绩,简直痴心妄想。 真当自己娶了长公主,就能为所欲为么? 更何况,这个女子,可并非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 跋扈恣睢或许是真的,但她绝不是头脑空空的草包。 虞家在她的手里,也不过是一枚用来掌权的棋子罢了。 第五十三章 难得 自那天的始春宴后,魏玺烟和虞铮僵持着的关系便有了微微缓和的迹象。 面对朝中局势,他们这一条船上的人,何必闹得不堪。 再加上有皇帝和虞老太太从中说和,这对年轻的夫妇也就顺势而为了。 —— 夜间亥时。 此刻公主府的内殿中,烛火仍然闪烁未熄。 虞铮不怎么会使那些花招,魏玺烟是知道的。可他如今不知是和谁学的,竟然用…… 男子才俯下身,却被她掩面相拦。 “你,你疯了!”魏玺烟后知后觉,他可是刚…… “殿下在意这个?” “本宫不乐意!”她态度明确地拒绝。 “好。” 虞铮顺从地停下了动作。 …… “不许你再如此。”女人忽然揪着虞铮的耳朵说道,“今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一次也不许!” 虞铮听到她这话,不由得愣了几息。 “殿下不是……不愿——” “话多!”魏玺烟打断了他,“放心好了,太医说的你也不信吗?” 虞铮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心中忽然一堵。 虽明知殿下的打算,但心头仍旧难掩失落。 “上次…本宫不舒服,也不喜欢!” 魏玺烟纠结着说出了口。 “殿下……” “本宫不要听你这般唤我!”总是冷冰冰的。 “那,公主?”虞铮试探地问出口。 身为臣子,他当然不能直呼公主的姓名。 “唤我阿烟好不好?”此刻,她不见了平日里令人厌烦的骄纵跋扈,反而如同潺潺溪水一般,柔软无骨地攀附于山。 “殿下,这不妥——”虞铮听后脱口而出。 他和长公主是因为婚事才绑到一起,又并非两情相悦。 若非心悦之人,如此称呼,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那声…阿烟,他确实叫不出口。 “你讨厌我。” 女人的泪珠瞬间砸出了眼眶,眼尾泛红。 “臣并无此意。” 魏玺烟别过了头:“那你为何不唤?” “……”虞铮沉默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然他和长公主自幼相识,但的确没有丝毫情分可言。况且,殿下即便有心悦之人,那也是乔御史,和他有什么关系? 魏玺烟更生气了,还有着满腹委屈。她都这般态度了,他还要怎么样? “滚!”她忽然冷下脸色,双手抗拒地推着他。 “殿下,我——”虞铮话说一半,止住了口。他不敢出言解释,因为公主听了那些解释,该会更加生气。 “叫公主……不可以吗?” 臣民一般只能称呼皇女为殿下,叫公主二字已然算是亲近之列了。 魏玺烟却不理他,只是眼中的泪珠不停地滚落。 这个浑蛋!哄一哄人会死吗? “啊呀!虞铮!你……你该死!” “是,臣罪该万死,还请公主息怒。” …… 沐浴完毕后已是深夜,但魏玺烟却睡不着了。 回想起来,她或许是疯了。虞铮避她不及,又怎会如此亲呢地唤她闺名? 他们二人之间,唯躯壳会有距离最近的时候。至于那两颗心,无论悲欢,亦无可相牵。 身旁的女子不停地翻来覆去,气息不稳。即便虞铮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翻过身,手臂揽过她圆润的肩头。 “公主可有哪里不适?” “虞铮,我们试一试,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他几乎没听到。 “试…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试着两相信任、两相敬爱、试着,两相托付。” 此时卧房已熄了烛火,只有浅浅的月光透过重重罗幕,留下错落阴影。 虽然光色昏暗,但虞铮仍旧可以看清她的脸。 那双晶莹如水的眸子中,似乎映满了明月星河。 “臣与公主已是夫妻,本该如此。”说着,他伸出手圈紧了怀抱。 但魏玺烟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只是本该如此么? 那他的心呢? 她要的,是想不想,而不是该不该。 ——算了。 就当是她今夜饮酒饮醉了。 心中这样想着,泪珠却依旧于眼眶里打转。 那股无法言说的纠结和委屈,好似拧成缭绕的细草,在她的胸腔里不断蔓延,疯狂生长。 魏玺烟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虞铮愣了愣,却发现怀里的人已然落下清泪。 她,怎么又哭了?难道,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公主?”男人伸手帮她擦去了眼泪,目含担忧。 “无事,我累了。”说完,她就背过了身去。 “抱歉。”今晚,的确是他的错。 虞铮从背后将她揽进臂弯,温热宽厚的掌心包住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 而魏玺烟原本还难过着,可到底撑不住身上的疲累,片刻后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虞铮将软枕的位置微微调整了些许,也逐渐闭目安眠。 …… 翌日一早,是腊月廿八。 虽说府里早早备好了年货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但不能说就不上街去了。 “许嬷嬷,你寻些人手,看看府里还有什么需要采买的。” “是,老奴这就去。” 沐月做了一番吩咐之后,又回到了内殿。 此时,卧房中还没传来动静,想必殿下他们还未醒。 — 魏玺烟缓缓睁眼,有些迷茫,已经记不起梦中的情景。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定睛看去,发现自己还抱着旁侧男子的腰身。 今日虞铮没有早早离开。 倒是难得清闲。 ——他,还未醒么? 魏玺烟如是想着,心中忽然冒出一丝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只见她悄悄伸手,一会儿描着他的眉眼,一会儿又在他身上来回比划。 结果虞铮突然睁眼,将魏玺烟吓了一跳。 “你,你装睡!” “殿下这么大的动作,即便是头猪也该醒了。” 第五十四章 魔怔 其实,她刚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虞铮就醒了。 只是他想看看魏玺烟到底要做什么,这才假装没有醒来。 “你今日不用去军营?” “陛下特允臣休沐,回府探亲。” “哦。”这件事他昨日也没说。 她还以为他是临时过府一趟呢。 “那你还不回国公府瞧一瞧?” “臣昨日已经去过了,祖母的身体也还硬朗。” 魏玺烟点了点头:“嗯。亲长的身体康健,也是子孙的福气。之前说好的,本宫夕节那日会到府上看望老太太,将军别忘了要与本宫一起。” “若那时朝廷和军中没有旁的事,臣自然陪同。” “好。”魏玺烟点头应声,也没有太强求。 毕竟军国要务确实应当放在首位。 魏玺烟动了动身体,本想调整一下睡姿,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怪异。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面色泛红:“怎么会…起得这样快?” “公主殿下难道不知,莫要在清早时撩拨男人?”虞铮说此话的神情可谓一本正经。 魏玺烟眸色恼怒地朝他手上挥了一巴掌。 “滚蛋!谁撩拨你了?少自作多情!”女人骂他骂得难听,也未给一个好脸色。 虞铮却没离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昨夜睡得晚,殿下不如再歇息片刻。” 魏玺烟试着挣脱束缚,却没有太大的作用。毕竟在武力和体格上,她当然不是虞铮的对手。 若他某天真想钳制住她,后者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你,你赶紧…收起来。” “公主,能不能收得来,臣说了可不算。” “浑蛋!”她又骂了一句,颊红如血,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殿下,您可是要起身了?” 此时,沐月忽然在卧房的门前向内室里问了一句。 也是魏玺烟骂人的声儿稍稍有点高,才让候在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 “你们且候着,过两炷香再进来。” “是。” 魏玺烟可不敢在榻上再待下去,谁让自己身边躺着一头狼呢。 她扯开身旁男人的怀抱,虞铮倒也没继续箍着她。只是,她从榻上坐起来,刚想下去,就觉得后腰和双腿处传来一阵阵酸麻。 魏玺烟没稳住身体,一下子摔在他胸前。 “公主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要逞强?”虞铮托住了她的腰,将她重新放在了席榻的里侧。 不多时,几个婢女们端着盥洗用具进来了。 只是那数重罗帐依旧遮得严实,没有公主的吩咐,她们不能贸然上前。 “殿下?”沐月又试探地问了一声。 “你们先退下,未经传召……不要进来!” “唯。”一众宫人急忙鱼贯而出。 纱帐透光,又怎会完全遮天蔽日。 方才的动静,只要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主子们感情和睦,她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人自然也乐见如此。 —— 虞铮原本没打算开始的。 然而殿下的反应实在娇俏,让他有些情难自禁。 “殿下昨夜说的话,不知可还作数?” “我……我说了什么?”魏玺烟咬着手指,一时间思虑没转过来。 “……” 虞铮无奈,心道果然是不能指望她还记得,“殿下说,要与臣试着相敬相爱、相互托付,难道今日都忘了?” “嗯~没……没忘。”魏玺烟的记忆此时逐渐回笼。 “好,那便试试。”说着,他动作轻柔地抚开她云鬓两旁的湿发…… —— 魏玺烟饮了一大口水之后,才觉得干渴的喉咙得到了缓解。 真是魔怔了。 原本她和昭澜约好廿八这天见面的,结果大清早的又被一匹饿狼缠上,直接睡过了时辰。 好在沐月是个有心人,眼看快到了时刻,公主却没醒,就连忙让人去给昭澜长公主传消息去了。 “殿下今日约了昭澜长公主?”虞铮问道。 “嗯。要不是你,本宫怎会忘记约定?”她口中说的这位可是罪魁祸首。 “是,都是臣的错。”面前的虞铮理好衣襟和腰封,端的是一副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模样。 “呵。”魏玺烟乜斜着眼睛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冷笑。 不是他的错还能是谁的错?她累得腰都快断了,他才肯罢休。 一番洗漱之后,虞铮已然收拾妥当,魏玺烟的妆容和头发却只弄了一半。 毕竟,比起女子常常梳的那些繁复发髻,男子束发要简易得多,因此婢仆们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完成了。 “本宫稍后要去街市上看看,不知将军可要同去?” 魏玺烟忽然发出了邀请。 虞铮思索了几瞬,微微点头。 反正他如今暂休,又答应要与公主和睦相处;既然眼下并无紧急军情,陪她去逛一逛市肆也无妨。 就这样,两人带着左右随从出了公主府,马车缓缓驶向繁华宽敞的街道。 “舞夜楼,可是殿下的铺面?”虞铮忽然问起。 “你怎会知道?”魏玺烟不答反问,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看得出来。” “眼睛不错。” 魏玺烟笑了笑。 虞铮:“上回臣应殿下的邀请前去赴宴,便猜到您有可能是舞夜楼的东家。” 如此规模和形制的酒楼,又是开在京都顶顶的繁华地段,若说身后没有背景,虞铮决计是不信的。 “将军倒是体察入微。” 转眼间,魏玺烟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诶,既然都出门了,不如今日就去舞夜楼用饭。听赵管事说,火堂里新来了几位南方的庖厨。” 虞铮没什么可反对的。 “都听殿下的。” 马车于是调转方向,去了长春街上那家最豪华气派的酒肆。 而接到消息的管事赵启,已经提早在舞夜楼门前等候了。 “早听说烟娘子和郎君要来,小的便在此恭候贵驾。” “赵管事辛苦了。” “不苦不苦!娘子,郎君,里面请!” “楼里可是添了新菜?” 魏玺烟颇有兴趣地问道。 “娘子说得没错,请恕近日事杂,小人还未来得及把新菜式孝敬给您。” “无妨。我自来便是。” 第五十五章 去追 这对年轻的夫妇并肩而行,去了上回宴请所在的潇湘阁。 “还请娘子和郎君稍坐,咱们的新菜一会儿就上。” “好,去。” 魏玺烟拉着虞铮在食案前坐下来,又吩咐旁边的随从倒酒。 “这是今岁五月新做的梅子酿,你尝尝。” “多谢殿下。”虞铮微微颔首,从左右之人手中接过酒樽,轻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女人目含期待之色地看向他问。 “清冽甘甜,确为佳酿。只是喝起来寒凉一些。”虞铮评价说。 “可冬日里喝些凉酒,也别有一番风味。你说,是也不是?” 男人看了看她,回道:“冷酒性寒,殿下还是少饮为好。” “虞郎这是在关心我?”魏玺烟忽然凑近了他。 虞铮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作为殿下的夫婿,臣关心殿下……乃是理所应当。” 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耳尖,魏玺烟不禁托脸而笑。 偶尔逗一逗纯情的虞大将军,貌似还挺有趣的。 “那就多谢虞郎了。” 魏玺烟的话音落下,一众新菜品已然被楼里的堂工端了进来。 “娘子,这道菜叫云枕衣,表皮是用米浆蒸煮而成,有如白云罗衣;其内里再加上馅料,浇以密调酱汁。又因形制似枕,所以得名云枕衣。” “那这一道呢?” “这道菜叫琉璃砖。” “名字倒是取得风雅。” “不敢不敢。”说到底只是红烧白肉罢了。 …… “这道醋鱼不好,还是撤了。”京城的人大多吃不惯。 “是。”赵启没想到,长公主殿下也觉得这道菜难吃,果然是英……呃,这话就僭越了,他不敢说。 此时,一名暗卫忽然来到魏玺烟的身旁,随后在她耳边轻语了片刻。 “你说的是真的?” “属下不敢妄言。” “好,你且去,继续盯着。” “属下遵命。”说着,那暗卫一个闪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虞铮随意地看了看,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他也是习武之人,方才那暗卫的低语可瞒不过他。 不过此乃殿下的私事,她若是不提,他自然不会去问。 但魏玺烟偏偏提了。 “将军觉得,洵川王世子此番来京,是有何目的?” 长公主知道他能听见她和暗卫的对话。 “臣,不敢妄断。” 魏玺烟听后不由得板起了面孔。 “这有何顾忌?你我夫妻一体,难道将军还怕本宫会将你卖了不成?” “公主自是不会。” “那你就说说。”魏玺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世子来京,应是为了祭拜已故的洵川王夫人。至于他为何会去杜家拜访,若臣记得没错,杜太尉曾经做过洵川王太傅。” “这是明摆着的事。他的目的不会如此简单。” “那或许,就像殿下的暗卫查到的那般:洵川,要和杜家结亲?” “也不是并无可能。”魏玺烟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杜宜光有多个嫡女庶女,他若是能和洵川王做亲家,彼此也算多些助力。” 至于洵川王,也是先皇的手足之一,而这洵川王世子就是她的堂弟。 “洵川世子离藩至京是呈了章册的,这无甚可说。只是,他的真实目的……”女人忽然止住了声。 魏玺烟正处在思索之中,而虞铮也没有出言打扰。 前世的她这会儿还没想到,但今生已然不同。 她心中也有了几个怀疑的方向。 “太尉府千金,嫁与洵川王世子。如此郎才女貌,倒也算一段佳话。” 这两府报团取暖,对于皇权来说,必然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不过,听说江阳王世子也还未娶妻。按照长幼次序,洵川王世子可不能先越过头去。 况且,江阳翁主都已出嫁,比她年长几岁的江阳世子却还未娶妻生子。这速度,着实慢了些。” 魏玺烟的手指捏着自己的下巴,貌似在考虑着什么。 “不如这样,本宫过几日去见陛下,让他给江阳王世子也赏下一门婚事,岂不美哉?” 坐在对面的虞铮并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地饮着杯中的冷酒。 “听闻杜家的二娘子才貌双全,与江阳王世子,倒也般配。” 说完,魏玺烟就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愈看愈令人觉察出几分腹黑和古怪。 “殿下对江阳王府,倒是关怀亲近。”此时,虞铮陡然开口说道。 而女子听到他这句话,用了片刻的功夫去思考。 “不无论如何,本宫与江阳翁主毕竟是堂姊妹,亲近些不应该么?” 男人闻言,忽然气音似的笑了一声。 殿下说这话,竟也不怕闪了舌头。京中人人皆知,她与江阳翁主素来不和。往日在太学之时,这二位的两相争斗可是家常便饭。 其中有几回,甚至还波及到了他这个局外之人。如今想来,那时也怪自己年幼愚蠢——不懂京中局势、不通权贵人情。 十岁以前的他久在边疆,等真正做了太子伴读之后,他才明白那些传言之中,有些并未完全都是传言。 平康长公主确实貌美如玉,但也确实不是个温贤良善的脾气。当年在太学馆中,几乎人人都对其敬而远之,不敢冒犯。 可唯有他,偏偏要与公主较真。若说魏玺烟不厌恶他,那才叫怪事。 须知,君有错,纵非臣之过;然臣讽上错,亦臣之过。 “虞大将军,你这是何意?”方才见他轻笑,魏玺烟觉得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爽。 “殿下这是同江阳翁主冰释前嫌了?” “与你何干?”魏玺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很关心她?”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某些人年少时,不是还争着抢着要替她出头吗?” 魏玺烟指的是当初她在太学馆和江阳闹起来的时候,虞铮竟上赶着帮魏常瑜说话。 那会儿可惹恼了她。 虞铮:“……” 倒是差点忘了,平康长公主可是个极其念仇的女子。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臣不会同江阳翁主有任何牵扯,殿下大可放心。” 魏玺烟却抱着双臂说道:“不必如此。若是喜欢,你直接去追便是。” 第五十六章 来历 她的语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阴阳怪气。 哪怕虞铮的性格再直,这一点也是能听出来的。 “可臣若真的去追了,恐怕殿下的刀立刻就能架到臣的脖子上。” “哼!”魏玺烟偏过头,连一个正眼也不赏他。 虞铮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 “殿下莫要生气,再不动箸,这满席的佳肴可就要凉透了。” 女子轻呼了一口气,终究是重新拿起了那双食箸。 和谁过不去就行,唯独不能和美食过不去。 与上次在潇湘阁的宴饮相比,这回可谓是真正的宾主尽欢。 用完饭菜,已经过了申时初刻。 按照大衍律法规定,坊间一般是日中而市,夕时而休。到了晡时,各个列肆皆须闭市,不得有误。 而如今正是夕时,街上的许多商贩已经在预备收铺了。 “闭市……竟闭得这般早。”魏玺烟不免觉得可惜。 她还并未怎么逛呢,这就要休市了。 “日中而市,夕时而休,这是经年传下来的惯例。”一旁的虞铮接道。 “吾知晓。”魏玺烟不禁蹙眉,“可是临近年关,怎么说,这集市也应该比素日稍稍宽放些。” “但是殿下就没想过,这里是帝京,若放宽了市限,致使歹人或奸细趁机入城作乱,又该如何是好?” 晨钟暮鼓,严行夜禁,这是朝廷的固法,也是虞铮作为执兵者的立场。 商路再是腾达,也为末业。天下最要紧的,还得是农桑和军防等事。 “我知你说的有理,然天下税务,商乃五中取一,总归是占了贡献的。” “但农为社稷之本,怎可舍本逐末?” 他们二人政见不同,在这件事上总有异议。 “谁同你说要舍本逐末了?”魏玺烟不想再和他争辩,转身往回走。 “殿下不逛了?”虞铮问她 “无趣,回府。” 说着,女子一甩袍袖,转身将他落在后面。 虞铮垂了垂眸,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一家珠宝铺子时,魏玺烟忽然顿住了脚步。 现下,邸家还未曾关门,屋内也有一些客人在进行交易。 “进来啊,愣着做什么?”女人回头催着虞铮。 铺里的管事一见到她就迎了上去:“贵客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您想要些什么?近来店里可是上了不少新鲜的尖货。” “有多新鲜?我瞧瞧。”魏玺烟好似来了兴趣。 “得嘞,您这边请。” 说着,管事就引领人往内厅走去,还回头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虞铮,面含隐晦之色。 “这……” “无妨,你带路便是。” 虞铮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身后,有些弄不明白魏玺烟究竟要做什么。 他们来到后院的一间内室,管事的打开铜锁,率先推门而入。 “姑娘,请。” 魏玺烟于是走了进去,管事则紧随其后。 虞铮想了想,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这里是殿下的领地,他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虞郎,你也过来。” 谁知魏玺烟这时竟然招手让他过去。 男人不免心生疑惑,但也顺着她的话过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管事点燃了一盏铜灯,让他们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 入目,只见有许多堆成了半间屋子的麻布口袋,似乎装得满满当当。 管事将其中一个麻布袋子解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抓出一把晶亮微小、如同白沙的东西。 “娘子,您不妨验验货,这一批,可比上回的还要细。” 魏玺烟伸手淘了两下,微微点头,神情满意。 “不愧是两淮盐作,果真没令吾失望。” 旁观了这么久,又听到这些话,虞铮也明白了大半。 看来长公主是做起了盐业的生意。 如今的天下盐坛,官占六分,民有四分。 而这四分之中,实力最强的还是那些自古时就靠贩盐发迹的豪商巨富。 两淮盐品向来是界中翘楚,任谁都想去分一杯羹,这也无可厚非。 只是,淮郡有近一半的土地在羿王魏成焕的封邑之内。羿王背靠如此地势,怎能不得意? “回头你告诉钟家,下次的货量可以再多订三成。” “明白。”那管事低头回答。 之后,魏玺烟他们并没有在铺子里待太久的时间,便很快离开了。 —— “近日以来,皇姊似乎开怀了许多?” 廿八没有约成,廿九这天,魏玺烟倒是和魏华蓁聚在了一起。 “尚可。” 不知为何,渐渐地,她好似也和虞铮学会了这句话。 “我看这些天,虞大将军对皇姊很是上心呢。” 魏玺烟昨日没去赴约是有缘由的,魏华蓁自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皇姊和姊夫的感情日笃,她瞧着也觉得开心。 魏玺烟却撇了撇嘴,说道: “他呀,嘁……” 这两日的晚上,虞铮就跟疯狗似的追着她咬,搅得她浑身没劲。 真是奇了。 他从前也不是个重欲的人,怎么如今…… 倒是真令她消受不起。 “殿下,钟家的人来府里送东西了。” 毕竟到了年节,下面的庄头和管事什么的,总要来拜访的。 魏玺烟挥挥手,说道:“今日昭澜长公主在此,那些人本宫便不见了。沐月,你着人去告诉他们,依旧按老规矩办。” “是。” 听到主子的吩咐,沐月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要说这钟家,也算是颇有来历。 当年,大衍的开国之君圣祖皇帝的母家,正是出自中原巨贾钟氏。 而圣祖皇帝之所以能够乱世争雄、夺得江山,钟氏一族可谓是功不可没。 后来,皇家下旨将钟氏封侯。那第一任谦信侯正是当时的钟家家主——也是圣祖皇帝的外祖父。按照辈分来算,魏玺烟还应该叫一声高外祖父的。 传到如今这一世,钟家的掌权人是钟云幸。若是不论容家人,这位谦信侯也算是国舅了。 钟云幸有个很出息的嫡子,叫钟铭生。 虽说自古以来商不入仕,但凡理无绝对。钟家地位特殊,又安分低调,自然受皇家宠信。 新登九五的高帝在选官任人之上并不十分看重门第出身,若那人真有本领实学,佚列千石又何妨? 第五十七章 夕节 钟铭生武艺高强、人品端方,又有领兵之能;皇帝这才让他做了羽林骑中郎将。 虽说有钟家的这一层关系在,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那也是不成的。 “皇姊,明日就是夕节了,宫里的新岁宴,你还会来吗?” 昭澜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魏玺烟。 如今不像之前。她已经成了婚,住在宫外的日子总归是更长一些。 夕节将至,她若不去镇国公府瞧瞧,怎么都说不过去。 外人的议论如何,魏玺烟不在乎,但虞老夫人是位好祖母,她应该去探望一二。 “我之前盘算过了,明日还得去虞家见一见老夫人。” 但一来一回,要奔波不少功夫。 若想在宫里守岁到初一天明,怕是不可。 “这倒也是。”魏华蓁轻轻地点了点头。 皇姊已然成婚,毕竟不是以往那时候。女子有了夫家之后,无论如何,对娘家的关注和精力,多少都会有所削减。 “无妨,日后你若是想见我,直接差人去府里说一声便是。” “好啊。”魏华蓁露出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看起来比那个魏常瑜让人舒服多了。 气场纯净就是纯净,装是装不出来的。 魏常瑜演的戏,也就骗骗她自己罢了。 之后,魏华蓁又坐了片刻,才和魏玺烟告别。 —— 翌日清早,还陷在睡梦中的平康长公主被身边的侍女们一劝再劝,方自榻上坐起来。 “殿下且醒醒,可别忘了今日是夕节呢。” 依照既定的安排,辰时要入宫赴大朝会,午时过后还要赶去镇国公府。 “啊……”魏玺烟闭着眼睛,眉间紧蹙,一副根本不愿苏醒的神情。 但,总归是要醒来的。 沐月拿着素色的帛巾,将其在温热的水中浸湿后,轻柔地为她家殿下洗净手脸。 一旁的采星也没闲着,奔前奔后地服侍她盥洗。 等到最终梳妆完毕,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而这会儿,虞铮早就在膳阁中等候许久了。 “殿下晨安。”见魏玺烟过来,他快速自席上站起,随即躬身行礼道。 “将军亦安。”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还不禁打了个哈欠。 早膳做得十分丰盛,然魏玺烟却并无太多食欲。 她清晨用饭向来随意。 不过这个习惯的确不好。 今日的碧玉粥很是清甜可口,她想,她自个多少还是要喝一点。 用完饭之后,魏玺烟和虞铮稍稍收拾几下,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今晚应当放宽了夜禁。虞铮,不然回头你我二人去宝膳楼用些宵食如何?” 她知道自己的肚子晚上更容易犯饿。 “可是殿下,宵食用多了对身体无益。”虞铮并不十分赞同。 女子立刻板起面孔。 “我不管!你若不肯,本宫便去告诉——你的祖母,虞老夫人。” 魏玺烟说出了明晃晃的威胁。 男人皱了皱眉,只好答应。 如若不应,平康长公主定会跑到祖母面前告他一状。 虞铮嫌麻烦,倒不如答应她算了。 反正,他已经好言相劝了。公主不听,又与他何干? …… 魏玺烟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曾想宫门外已经停了不少朝臣家的马车。 “将军且入前朝,本宫先去内廷,等朝会结束,吾会派人寻你。” “好。”虞铮应了一声,起身下了马车。 稍后,车辇继续前进,驶向了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皇姊,你同虞大将军成婚数月,不知可有要子嗣的打算?”柳媗问道。 “眼下还不曾。子嗣一事,言之尚早。” “顺其天命。”魏玺烟又补了一句。 “是呢,我也觉得。” “阿媗,你与我不同。你腹中的这个,将来很可能就是大衍的储君。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好,我记得了,皇姊别担忧。 哦,对了。这次的新岁宴,皇姊你似乎不会在宫里留太久?” 关于此事,魏玺烟之前就已经和内宫里打了招呼。 “嗯,虞老太君那边,怎么说也得去叙叙话。” “确乎如此。” —— 今日的大朝会,倒也没变什么花样。 不过是循着旧例,做一场辞旧迎新的仪式。 文武百官先要在朝会上向天子贺礼,而作为对文武百官贺礼的答谢,皇帝在朝拜结束之后往往会赐下酒宴,席上有奏乐、歌舞和百戏等等。 这些都是魏玺烟见惯不惊的场面,可谓观之无趣。 一到年关,总是有许许多多、却大同小异的各色宴席。 奔来奔去地跑了一日,还不如回榻上躺着歇息。 到了宫宴上,魏玺烟向帝后二人敬了祝酒之后,稍坐片刻,就同虞铮相携离去。 “阿姊近日和虞铮,似乎相处得甚是和睦?” “妾也觉得,皇姊提及虞大将军时,面上的笑意都比以往多了些许。” “这便好。”如此,他也不算降错一道婚旨。 父皇生前的良苦用心,也算没有白费。 —— 约摸申时过半,马车抵达了镇国公府的门前。 虞老夫人知道虞铮和魏玺烟要来,早早地就带人在正门口守着。 “老夫人年事已高,您派下人过来就是,又何必劳动自己的身子骨?” 魏玺烟轻轻扶起虞老太太,嗓音柔婉到让一旁的虞铮几乎不敢相信。 眼前的女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平康长公主么? 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应该的。今日夕节,殿下能来,老妇这心里,尽是说不出的高兴!” 几人迈步走进正院的厅堂,坐在案前,闲话了许久的家常。 —— “你是说,这一批的货都被钟家的人买了去?” “没错,这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们暗中查到的。想想看,除了巨贾钟氏,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对面的人动了动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钟家这是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将其倒卖,发财啊!这你都想不通,猪脑袋啊!” “我看没有如此简单。” 东部各州盐商不止他们一家,两淮与帝京相距较远,价格也高,怎么钟氏一族偏偏就看上了淮郡? “怪只怪,咱们两淮盐商的名声太响,让钟家想要囤货居奇?” “现在还看不出名堂。”说话者微微摇头。 “那不就得了! 我说陶二,你也别过于忧虑了,只要把货卖出去,那就齐了。咱们只不过是个小管事,何必为上面的人操心?” —— “宝膳楼的宵食新鲜,老夫人不如一同前往?” 第五十八章 报喜 魏玺烟邀请了虞老太君同去。 “本不该扫殿下的兴致,但老婆子我这会儿不知怎的困乏无力,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就让钺之陪殿下去。”两鬓银丝的老太太笑着看向他们二人说道。 此等年轻人的游会,她一个老太婆跟着去做什么?还是把时候留给殿下他们自个。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宝膳楼。 到了门前,虞铮率先下车,魏玺烟就扶着他的手臂,踩着马梯缓缓而下。 “宝膳楼有道羹汤极其有名,却不愿卖出配方。从前,我让赵启和他们谈了几回,都不成。”魏玺烟一面挽上虞铮的手臂,一面轻声同他说着。 后者侧头看了她一眼,回道:“秘方是镇店之宝,想来店家自然是不肯割爱的。”凭借这份汤羹的秘方,难怪宝膳楼能与舞夜楼一庭相较。 二人走进门内,迎面和一对衣着不凡的年轻夫妇碰了面。 “阿临,我本是很爱吃这家汤羹的,可是如今害喜,难受极了。”妇人如是说道。 “夫人有孕辛苦了,我们去那家你最爱的蜜果铺子如何?” “好啊。”她弯眉一笑,侧眼却对上了魏玺烟的目光。 “江阳见过平康长公主。” 魏常瑜微微屈了屈身。 “哦,虞将军也在啊。” 她又补了一句。 江阳翁主身边的男人,当然就是她的丈夫——乔子临。 此时,见到魏玺烟和虞铮一同出现,乔子临敛起笑容。 “见过长公主。” “虞大将军,幸会。” 他的礼节让人挑不出错。 对长公主是君臣之礼,对虞铮是平辈之礼。 “乔御史,幸会。”虞铮拱手回了一礼。 “殿下,将军,内子有些身体不适,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说着,乔子临拉着魏常瑜的手就要加快步子向前走。 魏常瑜却将他拦下了,回头笑着看向魏玺烟:“阿临你着什么急呀?今日的宫宴我们没得空去,还不曾给长公主姊姊报喜呢。” 魏玺烟听后却冷冷一笑。 “思虑过重可不利于孕妇养胎,你还是早些回去躺着。” 说完,魏玺烟就移开了目光,拉着虞铮转身向前。 有关魏常瑜怀孕的事情,魏玺烟早就知道了。 其一,是因为那些有关于上一世的模糊记忆;其二,是她在椒房殿叙话时,皇后柳媗隐晦地将此事告诉了她。 “江阳翁主因害喜导致身体不适,难免会口不择言。若有什么不妥的,还望皇姊不要太动气。” 想到魏常瑜的这些反应,魏玺烟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好笑。 真当那乔子临是什么香饽饽呢?以为别个都会同她抢男人? 自己早就弃若敝履的破烂,却被她捡去当宝贝。 简直可笑至极。 魏玺烟一言不发地点好了包房和菜品,又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身边男人的手臂,独自在席上坐了下来。 长公主没有说话,虞铮也就跟着一声不吭地杵在她身旁,比门外那几根廊柱还要像廊柱。 “坐下呀,你在这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还想给宝膳楼当堂倌吗?” 魏玺烟向来秉持着有火就要撒的意念,所以常常迁怒于人,此刻也不曾收敛怒容。 虞铮被她的话语激得也有些烦躁,但到底控制住了。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心头就仿佛被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笼罩,闷然不快。 左右候着的沐月和采星一见势头不对,连忙想法子调和。 “殿下何必把江阳翁主的话放在心上呢?不过是怀了个胎,她就趾高气扬的,能有什么出息?” “同她比什么?” 魏玺烟不禁反问,“她有何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 “是啊是啊,所以殿下就不要生气了嘛!”采星一边劝,一边暗暗观察着虞铮的脸色。 说句实在话,他们家殿下和虞大将军应该也算是扯平了。 一个曾经有爱慕的少年郎,一个和自己的表妹牵扯不清;但是她知道她家公主已经走出泥潭,不再犯傻了。 然而大将军那边,却不好下定论。倘若大将军真的对那姚娘子情有独钟,那她们家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哎,真希望不要有这么多是非才好。 “你无需再劝了,本宫没有生气。” 行,殿下说没有就没有。 外人在那干着急也没用,谁让长公主和大将军都是一对骄傲的性子碰一起去了。 初始说得再好听,临了了,有什么话,依旧是憋在心头口难开。 也是,若天底下的话都能想说开就说开了去,便不会惹出那千百番的难解之愁。 就在沐月和采星以为场面会一直如此沉寂下去的时候,魏玺烟忽然开口了: “将军可是心中不快?” 女子看着虞铮问道。 “殿下何出此言?” 男人状似平静地不答反问。 “明摆着呢。”魏玺烟答。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他自以为装得好。 长公主一边用右手支着下巴,一边饱含兴味地看他。 但虞铮依旧沉默无言,端坐得四平八稳。 “到底是为何,你说嘛!” 男人别过头,沉沉地吐了口气:“臣心中并无不快。” “将军的嘴巴可真硬。” 魏玺烟根本没给他留面子。 虞铮拧眉看向一边。 不知他是恼羞成怒,还是耐心终于被她消磨殆尽。 “公主到底想让我说什么?”男子忽地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气。 呦?怎么都不自称臣了? 魏玺烟挑了挑眉,毫无顾忌地迎上他的目光。 “虞大将军,这话你难道不该去问你自己么?” 问他? “殿下此言何意?”虞铮愣住了,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从今早出门后不久,你对本宫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淡。莫非,你以为本宫瞧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虞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臣……臣只是……” “只是什么?”魏玺烟追问道。 “臣只是在想……殿下之前与臣所言相敬相爱,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魏玺烟眉宇微蹙,随即轻笑出声:“嗬,虞铮,你该不会以为,本宫是在骗你?” “臣并无此意。” 男人语气淡淡,已然调整好了神色。 “那你方才为何死板着脸?仿佛本宫欠你一般。” “殿下言重了,臣不敢。” 魏玺烟瞧他这副故作淡然的模样就来气。 “虞铮你给我记好了。不管旁人如何说,本宫与乔御史早已无甚瓜葛。日后,莫要论及此事!” 第五十九章 感激 “……” 听了魏玺烟的话,虞铮依旧沉默着。 他拿不准她的心思,也不好随意应答。 须知,多说多错。 但是看长公主的脸色,她好像真的很厌恶那位……乔御史。 “菜来咯!娘子,郎君,您二位请慢用!难得夕节这天,咱们上京才能开一回晚市呢。” 正巧,他们点的一部分宵食被堂倌端上了案。 “愣着做什么?尝尝啊!” 魏玺烟碰了碰虞铮的手臂,后者才轻轻地拿起竹箸。 “殿下先请。” 长公主都不曾动箸,断没有他一个臣子先进食的道理。 虞铮这个人,几乎向来都把君臣规矩恪守入骨。 只是偶尔在房中事上粗犷了些。任她哭得娇花落雨,他却一句怜惜之言都不曾吐口。 “做什么如此客气?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便怎么舒服,怎么来。”魏玺烟笑着拿起竹箸。 “是。” “这冰酪牛乳,是宝膳楼的招牌,不过味道甜了些,将军怕是吃不惯。” “但是他们家的茱萸牛丸汤近日新改了方子,想必,这道菜更合你的口味。” …… 一场宵食用下来,大多是女子在介绍菜品,她对面的男人只在其中应和两句,手上为她布菜的动作却未停。 殿下说哪道菜好吃,他便先将那道菜放进殿下的碗里。 顺着她的心意,总不会出错了。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场面倒也还算和谐。 等他们自宝膳楼出去之后,外面早已华灯闪烁,点缀着浓浓夜色。 “坐在车中实在无趣,郎公可否陪我走一走?”长公主殿下难得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好。”虞铮利落地答应了。 女子便顺势挽上男人的手臂,拉着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之间。 这个时辰,周围的道路上仍旧挤满了商贩和黎民。难得夕节才开一次夜市,人们大概都想多逛片刻。 魏玺烟从没想过,她和虞铮也有一日可以如寻常夫妻那般,平静安然地在街市中并肩而行。 “虞铮。”她忽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却沉默下来。 “嗯?” 男人有些不明所以。停了一会儿,也没见长公主说出下文。 “其实,我心中……并非真正厌烦于你。”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感觉到被她拉住的臂膀传来一阵僵硬。 男人垂眸看着脚下的路,口中沉默无言。 “只是幼年时,你那副性子着实不讨喜。况且,还有好些人在我面前挑唆你的闲言,我那时讨厌你和江阳,所以才……” 才会说出那些诛心之言。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魏玺烟犹豫再三,还是觉得难以开口。 他母亲的病故,应是他一生的隐痛。她年少时的确不该用那些刀割般的话伤他。 “本宫的夫婿,一直都是你。至于过往种种,皆为云烟。并无开始,也遑论结束。” 女人说完,侧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深沉的眸子中捕捉到一丝丝不寻常的反应。 可惜,她没找到。 “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些?”不仅是目光,就连男人的语气也是格外平静的。 魏玺烟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想说便说了,哪有这许多缘由?” 虞铮闻言,没有出声,只继续沉默着。 “算起来,我还应该感激你的。” 一听这话,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的虞铮此时却目含惊讶地看向身侧的女子。 这——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平康长公主竟然也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种感激之言? 也不怪虞铮会这样想。 从前他和魏玺烟一直针锋相对,彼此之间更遑论存在宽宥和理解。 因着君臣纲纪,虞铮还可以对她忍让些许。 然而反过来,魏玺烟却不会舍了自个的面子给他台阶下。 “殿下要感激我什么?” 不得不说,此时虞铮的心里确乎有那么一丝好奇。 “感激你救了我啊。” 魏玺烟的眸光无比真诚。 若非是他为大衍以命相搏,如今的自己怕是早就死在胡地漫天的烟尘里,连坟冢在何处都不知晓。 虞铮不由得蹙眉。 若说他救过陛下的性命,年少时确有这回事。 可是对于长公主…… “殿下,臣似乎不曾救过您——” “怎么不曾了?”魏玺烟忽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他反问道。 “当年,若不是你和你父亲带兵拼死搏杀,我怕是,早就被送到北胡去和亲了。” 哪里还会有现下这般光景? 行至今日,魏玺烟早已不是从前的心性。 当年北胡汹然来犯,朝中几乎无可用之将。 若虞氏父子也跟着贪生怕战,那么大衍向北胡屈服之日便是迟早的事情。 诚然,没有谁会愿意嫁到贫瘠苦寒、漫天飞沙的北地去。 可身为嫡长公主,如果真的必须要和亲,这是她想逃也逃不过的责任。 魏玺烟不觉得自己的意愿能够同大衍的江山社稷相抗。 父皇母后生养她一场,她总要偿还的。 她的父皇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位皇帝。 纵然他再是心疼女儿,却也不能不顾天下黎民。 “殿下言重了。臣等身为武将,领兵作战乃是职守本分。” 即便某一日战死沙场,那便是既定的命数,他无有悔之。 “我是真的感激你。” 女人面对着他,抓住了他宽厚的手掌。 “虞铮,本宫用大衍长公主的身份起誓,若你永无背叛,魏家绝不会亏待虞氏分毫。” “殿下何苦发此誓?”男人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夫妻之间本就该相敬相爱,即便真是一场交易,臣也没有背叛合作之人的道理。” “你,你说话便说话,抱我作何?” 魏玺烟突然觉得一阵脸热。 “走了这么多路,殿下不累吗?夜色清冷,风寒霜重,你我不如早些回去。殿下觉得呢?” 女人挑了挑眉,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好啊。只是回哪去呢?” “殿下想去哪?” “今日是夕节,本宫瞧着老夫人高兴许多。不如就回虞府,明日一早,还能陪她老人家吃一顿新岁的首餐。” “臣替祖母,多谢殿下体贴之情。” 虞铮抱着她,边说边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哼,本宫不是向来如此通情达理么?” 魏玺烟窝在男人坚实的怀里,自然看不到后者的唇角微微弯起了一个温热的弧度。 第六十章 复发 乘着一路的猎猎风声,马车回到了虞府的正门前。 守卫一见车马的影子,急忙上前迎候。 “不知祖母可安歇了?” 虞铮率先下了马车。 “老太太那边差人吩咐过,说是有些乏累,便早早安睡了。还说殿下和将军要是回府了,就早些安置,好好休息,也不必到她那去了。” “知道了,你去。” “是。” 月色如水,洒在虞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泛起一片幽深的光。 男人转身掀起马车的帘裳,扶着魏玺烟下车。 “殿下当心。”他嗓音低沉地说。 沐月和采星看到这一幕,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十分雀跃。 这段日子以来,将军对她们家殿下是越来越体贴了。 从前她们还担心,觉得公主同虞大将军的磨合定会十分艰难。 可端看如今这形势,若机缘巧合的话,什么时候府里能多一位小主子也说不准呢。 “那今晚,就不去见老夫人了?”魏玺烟在马车上也听到了仆从和虞铮的对话。 “祖母既说了已安歇,殿下便不必去了。” 他们虞家一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客套。 二人相携回到流云居,下人们见状,很快将早已备好的盥洗汤水和用具呈了上来。 才洗好了手,魏玺烟忽然冒出来想去院子里暖火的念头。 在院中砌个炉子,把柑橘也带上,直接吃、或者在火里炙一炙,难道不比在屋子里躺着有趣? “殿下就不怕冷吗?”虞铮语气质疑地问了一句。 “不是有火炉吗?”魏玺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虞铮失笑,回答说:“行,那就依殿下的。” 他于是叫了几个随从去院里的空地上围火炉,又让他们从正堂中搬了两张案几出来。 此时月上中天,银辉倾泻,如瀑似练,为这寂寥寒夜笼上一层如梦如幻的柔光。 魏玺烟是过了片刻才去的。 只见她踩着月色,走到火炉边,接过虞铮递来的已经剥好的柑橘果实。 “你不必再替本宫忙活,吃完这一颗,本宫自己来。” 偶尔之时,魏玺烟也想自己体验一番。 “是。不过,这颗柑橘是殿下的侍女剥的。” 虞铮实话实说,毫不抢功。 差点把沐月和采星都给惹笑了。 大将军的心眼儿还真是够实诚的,白白放着讨好殿下的机会却不要。 男人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漆案,忽然伸出手,将她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魏玺烟继续剥着柑橘皮,没做什么反应。 只是,垂着眸的她隐隐感觉到,方才为她整理头发的男人好似一直没怎么移开目光。 魏玺烟想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清亮,“将军为何一直看着本宫?” 刹那间四目对视,虞铮的心中难得多了几分尴尬。 不妙。 总不会是今晚饮酒的缘故,让他的举止失了约束? “臣,臣只是担心殿下的发丝,会被火星吹到。” 任谁听了,也许都会觉得这个借口过于蹩脚。 魏玺烟却好似信了,放下手中的柑橘,再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原来是这样啊……那本宫多谢将军了。” 她笑着说。 一时之间,虞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默默地低头品茗。 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带起炉边橙红的火光,明明灭灭,如同闪烁莹星。 冬日围火,常常是前胸滚烫,后背寒凉。 虞铮自幼生于疆北的沙场,他原本早已习惯了这些篝火取暖的场面。 然而此刻,他竟觉得这火光同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一齐擂鼓般地跳动。 虞铮伸手拿起长钳,调整着铜盆里炭火的位置,心中不由得思绪万千。 从前他觉得,平康长公主是那般盛气凌人、跋扈张扬。 她就像天边那轮皎皎的孤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即便是他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触摸到她。 但自从二人成婚之后,尤其是近日以来,长公主真的有了改变。 虽然有时,他仍旧摸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惹了长公主不快,但公主殿下总归是没有像从前那般让他不堪。 火光摇曳,夜色渐深,虞铮和魏玺烟坐在炉火旁,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两人或许都想打破这种异样的沉默,但始终都未曾开口。 就在此时,魏玺烟陡然察觉到头部传来一阵阵刺痛。 女人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那突如其来的不适。 虞铮注意到她的异样,立刻放下手中的长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关切: “殿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玺烟抬起头,对上虞铮暗含担忧的双眼,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回答:“无妨,只是忽然有些头痛。”老毛病了。 虞铮见状,便开口回道:“夜深风寒,殿下还是早点回房休息。” 魏玺烟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她知道,虞铮的关心是真诚的,而她也确实感到了疲惫。 魏玺烟扶着案几缓缓地站起身,然而她还未站稳,就感到一阵目眩,随后竟双眸紧闭,身子忽然倾倒下去。 好在虞铮眼疾手快,也早有防备,才堪堪接住了她。 “快去请医官!” 虞铮一边说,一边抱着怀里昏倒的女人迅速走入屋内。 他的音量下意识地拔高,带着明显的忧急。 沐月和采星不敢怠慢,赶紧去请了医官,其他随从也连忙跟进主屋,以备召唤。 虞铮小心翼翼地将魏玺烟放在床上,他的动作轻柔,生怕加重了她的不适。 他坐在榻边,眉头紧锁,目光之中暗含担忧。 而另一边,沐月和采星很快带着医官赶了回来。 医官提着药箱,快步走到床边,开始为魏玺烟诊断。 虞铮站在一旁,他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医官的手上。 医官仔细地给魏玺烟把了脉,又检查了她的眼睛和舌苔等,然后才缓缓地站起身,对虞铮说: “大将军不必过于担心,殿下的头痛应当是旧疾复发,加上今日可能受了些风寒,所以才会突然昏倒的。” 虞铮听了他的话,心中的担忧未减反增。 他问医官:“那长公主现在怎么样了?既然是旧疾未愈,那究竟要如何调理?” “下官稍后会给殿下开一些补养的药方。同时,公主殿下需要好好休息,避免再受风寒。这几日,最好能够卧榻静养,不要有太多的活动。” 虞铮点了点头,他看向左右的随从,吩咐道:“你们要好好照顾殿下,按照医官的吩咐,按时给殿下煎药。” 沐月和采星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虞铮转过头,复又看向躺在榻上的魏玺烟。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睡梦中也感到了不适。 第六十一章 醒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沐月将熬好的汤药端过来,服侍着魏玺烟喝下。 这药倒是很有效。 只见喝了药之后的长公主眉宇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 直到确认她已经安然入睡,虞铮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里有奴婢们照看着,你不妨先去休息。”沐月轻声提醒道。 “不必。我就在这里守着,尔等且去准备殿下醒来时需要的东西。” 沐月和采星对视一眼,她们知道将军的性子,便不再多言,默默退下了。 结果两人出门时,和虞老夫人打了一个照面。 “二位姑娘,老身听说殿下病了,不知现下如何了?” “医官刚刚来看过了,正抓着药呢。究竟是谁耳报神,怎么半夜里还劳动了老夫人过来?”沐月笑着回答。 “殿下病得急,又是在这虞府之中,老身我哪有不来探望的道理?” “老夫人别忧心,医师方才诊断过了,殿下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虞老夫人脸上的担忧并未因沐月的话而完全消散,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沐月和采星见状,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各自去忙碌了。 虞老夫人缓步走进内室,见魏玺烟果真睡得安稳,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铮儿,你守在这别离开,可要好生照顾殿下……” 老太太嘱咐了几句。 “祖母放心,殿下有疾,孙儿既在身侧,断没有不看护的道理。如今夜深了,不如祖母先回房歇息。若是真有什么事,孙儿会差人告知一声。” “那你可要多细心些。” “是,孙儿送你出去。” —— 虞铮坐在榻边,手掌轻轻抚摸着魏玺烟的额头,心中不免担忧。 长公主的病发得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魏玺烟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虞铮见状,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唤道:“殿下,可还好?” 魏玺烟缓缓睁开眸子,映入眼帘的是虞铮那副依旧冷峻却略带关心的神色。 她声音微弱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虞铮回答,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殿下感觉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再叫医师过来看看?” 魏玺烟轻轻摇头,她的目光在房中扫过,最后停留在虞铮身上:“无妨,只是有些气虚。将军不必为本宫担心。” 虞铮听她这话,仍然不放心:“殿下的身体要紧,还是让医师再来看看为好。” 魏玺烟见他坚持,便不再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显纷乱的脚步声,沐月和采星带着医师匆匆赶来。 医官仔细为长公主检查了一番,确认她并无大碍后,又开了一些调理的药方,这才转身走出门去。 随着医官的离开,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魏玺烟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已经安然了许多。 虞铮的目光依旧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 魏玺烟垂了垂眸,她能感受到虞铮的关心,胸口不禁渐渐涌起一股暖流。 “本宫真的没事,将军不必太过紧张。” 虞铮听闻此言,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祥和。魏玺烟在虞铮的看护下,渐渐进入了浅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谁在外面?”虞铮的声音冷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将军,是我,绮云。” 绮云是虞老夫人身边的侍女。 “何事?”虞铮问道。 “回将军,老夫人吩咐我送来一些滋补的汤品,说是对长公主的身体有好处。”绮云的声音恭敬而小心。 “你端进来。”虞铮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是。” 绮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汤碗放在案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生怕打扰到长公主休息。 虞铮站起身,走到案前,仔细检查了汤羹,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轻声唤醒了魏玺烟。 “殿下,祖母她老人家方才派人送来了滋补的汤羹,殿下要不要尝尝?” 魏玺烟睁开双眼,看到虞铮手中的汤碗,嘴角微扬。 老太太倒也是有心了。 她点了点头,虞铮便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汤羹的温度适宜,味道清鲜,喝罢之后的魏玺烟感到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老夫人那边的庖厨倒是好手艺呢。本宫觉得,喝完这汤,已经好多了。” “殿下过奖了。只要你身体无恙,臣和祖母,以至虞家上下,便心安了。” 若说心中丝毫未被触动,那是假的。 “虞铮,今日,多谢你了。” 男人握着魏玺烟略显冰凉的指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殿下无需道谢,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然而 一转眼,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打破了房内的静谧。 “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有急事要召见长公主。” 虞铮皱了皱眉,他知道宫里的人不会无故深夜登门,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轻轻放下魏玺烟的手,站起身来。“殿下,你先休息,臣去去就来。” 虞铮转身走出房门,只见一名内侍正焦急地等待着。 “见过大将军。陛下急召长公主入宫,小奴不得已才会夤夜造访。”内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虞铮见状心中一紧,他知道宫中定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大事,才会让陛下身边的内侍如此神色惶灼。 “内官客气了。殿下正在房中,你随我进去便好。” “有劳将军了。” 第六十二章 意外 虞铮走进内房,此时魏玺烟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 “怎样?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只是严内官看上去一脸焦灼,应为大事。” 那名内侍跟着走进来,先给魏玺烟行了一礼,开口说道:“长公主,奴有要事禀告。” 魏玺烟于是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沐月和采星便带着一众随从退了出去。 “严内官,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焦灼?” “皇后今晚意外小产,处境危急,陛下这才派奴过来请殿下进宫呢!” “什么?!” 魏玺烟着实被惊了一跳。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不由得紧握着双手,眼中闪过几分不安。 柳皇后和她腹中皇嗣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大衍朝堂的稳定,她须得即刻入宫! “严内官,你可知道皇后现在的情况如何?” 严内官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奴才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道陛下十分焦急,希望长公主能尽快进宫。” 魏玺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她比谁都清楚,自个作为大衍的长公主,必须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皇弟分忧。 “即刻准备车驾,吾要进宫。”魏玺烟果断地下达命令。 沐月和采星迅速地行动起来,已然备好了车驾和一干随行之人。 很快,魏玺烟便在虞铮的陪同下坐上了马车,帘幕落下,遮掩住了她满含忧急的眼神。 ——车驾向着皇宫的方向快速驶去。 猎猎的夜风中,车驾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马蹄的踢踏,奏出了一曲紧张而又急促的旋律。 车驾穿过了长长的街道,最终抵达了皇宫的大门。 魏玺烟下了车,立刻有宫女和太监迎上来,引着她向皇后所居的椒房殿赶去。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和内监们忙碌地穿梭着,气氛紧张而又压抑。 魏玺烟走进了皇后柳媗的寝宫,只见她的弟弟——年轻的皇帝正坐在榻边,面色凝重,眼中满是担忧。 “阿姊。”魏延鋆抬起头,一双凤眸之中略染了几分血丝。 魏玺烟走到榻边,看到柳皇后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心中不禁一紧。 她知道,在这个时刻,他们都必须保持冷静。 “医官怎么说?” 魏延鋆轻声回答,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侍医刚刚诊了脉,说皇后的情况并不算好。身体见了红,还十分虚弱。” 魏玺烟紧蹙眉头,她深知柳皇后的安危不仅关系到皇室的血脉延续,更关系到整个大衍朝堂的稳定。 她转头对严内官说:“立刻传令,让外面候着的,还有太医司剩下的所有医官全部到椒房殿来。本宫要他们群策策力,绝不能让皇后和皇嗣有任何闪失!” “唯。” 严内官领命,迅速退下去安排诸事。 转头,魏玺烟又对皇帝说道: “别着急,阿鋆。柳媗和皇嗣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魏延鋆点了点头,尽管心中焦急,但作为皇帝,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定。 他缓缓地站起身,低声说道:“放心,阿姊。皇后如今尚未醒来,朕一定会替他们母子撑住。” “嗯,阿鋆莫慌。不会有事的。” 魏玺烟一面劝着他,一面却在袖中紧紧地捏住手指。 医官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显然都很清楚柳皇后和皇嗣的情况十分危急。 —— 稍后,经过一番紧张医治,皇后的情况终于有所稳定。 至少血是暂且止住了。 魏玺烟对魏延鋆说:“陛下,如今还须加强宫中的守卫,尤其是确保椒房殿的安全。” 魏延鋆点头,表示同意:“朕会立刻着人安排,绝不能让媗儿再有任何意外。” 夜色渐深,椒房殿内灯火依旧通明。 虞铮坐在外殿,魏玺烟和魏延鋆则守在内室里柳皇后的榻边,等待着她的醒来。 宫女和内监们轻手轻脚地忙碌着,整个椒房殿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又期待的氛围中。 魏玺烟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柳皇后和小侄儿能够平安渡过这次的难关。 又过了片刻,她忽然把沐月唤到了自己身边。 “你去让人把椒房殿的管事宫女叫过来,还有皇后的几位贴身女使。本宫待会儿要问话。” “奴婢遵命。”沐月听后转身去了。 不多时,魏玺烟要找的人都被带到了。 “你二位,可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回长公主殿下,是。” 说话的两个丫头一个叫琅环,一个名璇玑。 “究竟发生了何事,好端端的,皇后怎会小产?” 琅环和璇玑面面相觑,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琅环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长公主,原本今日午后在花园中散步时还好好的,结果走着走着就不慎踩到一颗滑石。” “太清园中道路平整,怎会有滑石?”魏玺烟的眉头紧锁,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悦,“宫中侍卫和内监们是如何巡视的? ——你接着说!” 璇玑于是补充道:“回殿下,皇后摔倒后,奴婢们立刻带人将小心送回了椒房殿,但是……很快就出现了小产的征兆。” 魏玺烟点了点头,她知道柳皇后的体质一直较弱,怀孕以来更是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两位女使说:“你们做得很好,如今皇后需要休息,你们要更加小心地照顾她。” “是,殿下。”琅环和璇玑齐声应道。 魏玺烟又转向严内官:“严内官,你去查一查太清园中的滑石是怎么来的,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奴遵命。”严内官领命后,立即退下。 魏玺烟转头看向魏延鋆,只见他紧握着柳皇后的手,眼中满是担忧和自责的神色。 “若是朕再多交代一番……” 她轻声安慰道:“阿鋆,此事并非你的过错,你无需自责。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和皇嗣的安危。” 魏延鋆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中仍旧充满了忧虑:“阿姊,朕知道,但朕无法不担心。媗儿她……” 就在这时,医官走了进来,向魏玺烟和魏延鋆行了一礼: “启禀陛下、长公主,皇后的脉象已经逐渐稳定,腹中胎儿也无大碍,但仍需要密切观察。接下来的数日直到临盆之时,需要绝对的静养。” 魏延鋆立刻下令:“传朕旨意,后宫的一切事务不要再报到椒房殿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皇后的休息。” “遵命!” 第六十三章 招供 夜静无人,魏玺烟缓步走出内殿,不由得深深思索。 翻遍头脑中仅存的前世记忆,也没有皇后小产这一段。 难不成,由于她的重生,影响了其他诸事原本的轨迹? 不知为何,魏玺烟的心中总有这个预感。 可这太不公平。 上天对他们魏家太不公平。 父皇和皇弟皆有兴国之志,但俱是短寿君王。 前世的皇侄平安降生,中间并无此等波折。 而如今这般形势,真让魏玺烟有些心慌了。 皇后小产这件事,前前后后,必须究查到底。 “哎……” 经过这般沉重忧思,魏玺烟只觉得那阵头晕目眩之感似乎又卷土重来。 她不由得踉跄一步。 却没有倾倒。 因为身后的一双手将她稳稳扶住了。 “殿下小心。” 虞铮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多谢。” “今夜事多,且殿下有疾在身,还是要小心养护为好。” 闻言,魏玺烟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倒是想好好养护身体。 可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却不肯罢休。 “阿姊,你可是身体不适?” 慢几步走出来的皇帝听到了虞铮方才说的话。 “无妨。也是老毛病了,陛下不是知晓的吗?”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皇帝魏延鋆叹了口气,“阿姊总不能一直忍着病痛。这等沉疴旧疾,必须得想法子根治才好。” 魏玺烟揉了揉眉心,也轻轻叹息一声:“陛下就先别替我忧心了。皇后还未醒来,满宫上下,全就指望你了!” 说到话尾,她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皇帝略作安慰。 “好,那阿姊就快些回寝宫去歇息。” “嗯。”魏玺烟点点头,转过身拉着虞铮的手臂,登上辇车,准备返回重华宫。 回宫的途中,魏玺烟心中还在继续思索,整件事情,背后定有蹊跷。 宫中道路向来平整,怎么偏偏在皇后经过时有滑石呢? ——就在镇国公夫妇回到重华宫之后不久,椒房殿里终于传来柳媗苏醒的消息。 “醒了!皇后终于醒了!” 柳媗身边的贴身宫女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不是。若皇后和皇嗣真有个什么好歹,先掉脑袋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 皇帝听到消息,也慌忙奔入内室。 “阿媗,你醒了!身体可还有何处不适?” “多谢陛下关心,妾觉得身体还好,只是有些乏累……” 席榻上的女子纵然一脸疲态,仍旧带着笑意回答。 魏延鋆看在眼中,未免心疼。“你怀胎不易,如今又受了伤,令朕很是担忧。” “陛下,我们的孩子……如何?” “你放心,我们的孩子并无大碍。” “那便好,那便好。”柳媗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道:“妾知道陛下的关爱之心。可陛下也要注意身体,妾在宫中多修养些时日,应该就会没事的。” “好。” 魏延鋆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点头。 而这边,魏玺烟回到重华宫后,便命人请来了宫中的何御医,细细询问皇后小产的详情。 何明照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回长公主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老臣不敢妄言。” “何太医,你我皆知,此事关系到皇室血脉,若不查明真相,如何向陛下跟皇后交代?” 魏玺烟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明照沉吟片刻,终于低声道:“殿下,微臣怀疑,皇后皇后此次险些小产,非因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魏玺烟心头一沉,她早已有此猜测,但亲耳听到,仍不免心中一紧。“可有证据?” 只见何太医摇了摇头,“老臣无凭无据,只是根据皇后的脉象和药方,隐约察觉有异……” “好,你且退下,此事本宫自有主张。”魏玺烟挥手让御医退下,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着,若要查清真相,必须从皇后柳媗身边的宫女和内监查起。 这些人日夜侍奉皇后,对皇后的起居饮食了如指掌,若真的有人暗中作祟,总会露出马脚。 魏玺烟立刻召来自己的心腹沐月和采星,吩咐她们叫几个可靠的随从,暗中观察皇后身边的宫人,尤其是那些近日来行为异常之人。 夜深人静,重华宫内灯火通明。魏玺烟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查清此事。 “公主已经在此坐了许久,不如先歇息片刻?” 身后的虞铮轻声问道。 魏玺烟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皇后今日小产,的确让本宫有些措手不及,纠结反复。” 虞铮摇了摇头,“非也。公主一向果断,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殿下不得不慎重考虑。” 况且,她今晚突发旧疾,本就身体不适。 魏玺烟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望着深深夜色,顿了顿才道: “若不尽快查清事实,那背后的始作俑者,恐怕会搅出更大的祸端。” 随后,她又想了想,关于何太医口中所言的异样,暗中调查是最稳妥的办法。 —— 如此过去了数日的光景。 就在魏玺烟于椒房殿里陪柳媗用完午膳之后,左右内侍急匆来报,说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叫雅儿的宫女突然失踪了。 魏玺烟眉头一挑,或许这正是她等待的线索。 “立刻派人搜查后宫,务必将那名宫女找出来。” “遵命!” 各宫顿时卷起风波阵阵,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魏玺烟则坐镇椒房殿,静待消息。 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不久,失踪的宫女在宫中的一处偏僻角落被发现,而她的住处,也被搜出来一包可疑药粉。 魏玺烟亲自审问。 起初,嫌犯是连半句话也不肯吐露的。 但后来,那名叫雅儿的宫女在严刑逼供下终于招认,说是自己曾被柳皇后责罚,心怀愤恨,才在她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呵。” 魏玺烟不由得笑出了声。 “看来你没说实话呢。好雅儿,真是个好姑娘。” “尔当本宫是好糊弄的么?!” 端坐于高台的平康长公主勃然厉色。 第六十四章 药粉 “殿下息怒!”身边宫女急忙开口劝道。 “本宫倒是觉得奇怪了,一个小小的宫娥,也敢给皇后下毒,想必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魏玺烟弹了弹指甲,偏过眼神,冷冷的看向那跪着的宫女。 “雅儿,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还不快从实招来?!”皇后身边的琅环跟着愤然出声。 “无,无人指使,全是奴婢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求殿下和皇后,赐奴一死!” 那宫女跪伏于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但是她方才说的话,魏玺烟一个字也不相信。 “行。既如此,那便将这贱婢拖下去。” 长公主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等到了幽庭之内,定会让她后悔百倍。 “璇玑,琅环,你们先带着人都退下。本宫和长公主要促膝长谈,不想有任何人打扰。” “是,奴婢遵命。” 很快,整个内室之中就只剩下魏玺烟和柳媗两人。 “皇姊,妾……有一事相告,还望皇姊听后,切莫动怒。” 魏玺烟抚了抚指甲,温声开口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言。” “皇姊,其实,那日太清园中并未有滑石。” 然而,魏玺烟听后,面上神情却丝毫不显震惊,像是早已知晓似的。 而且,她在等柳媗的下文。 “不过,有人欲下毒暗害妾和皇嗣的事情是真的。” 前些日子,柳媗才突然发现,她每日服用的安胎药中竟含有令人滑胎的成分。 为引出幕后黑手,不得已她才将计就计,安排了园中滑石的那场戏。 听罢,魏玺烟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她微微颔首,示意柳媗继续说下去。 “妾已经命人暗中调查,发现其中所含的血罗枝药粉,并非寻常之物,而是来自南疆的稀有药材,其性寒凉,有孕者万万不可服用。” “好在妾的心腹璇玑识得药理,不然至今都还不知晓。” 柳媗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显然这消息对她而言,是极大的恐惧。 “皇后,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必须小心应对。”魏玺烟沉声说道,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既然有人敢对皇嗣下手,那我等便不能坐以待毙。” “皇姊,妾知道此事重大,但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柳媗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助。 于是,魏玺烟站起身来,走到柳媗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皇后,你放心,有本宫在,定会为你和皇嗣讨回公道。” “首先,你我需要先找出这血罗粉的来源。”魏玺烟沉吟道,“既然是南部的药材,流入宫中定然有迹可循。皇后,这安胎药究竟是何人调配的,你可记得否?” 柳媗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是宫中的御医,范明泉。” “范太医?”魏玺烟眉头微蹙,“他一向忠耿老实,真的会做出这等事来?” “皇姊,人心难测,或许他也是被人利用。”柳媗轻叹一声,“但妾已经派人暗中观察他多日,并未发现异常。” “那便从他开始查起。”魏玺烟果断地说,“此后,我也会让人秘密监视范太医的一举一动,不过,你也要多加注意,不可再有任何疏忽。” “妾明白。”柳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魏玺烟又道:“此外,你还需留意宫中其他人的动向,此事牵涉甚广,不可不防。” 两人商议已定,魏玺烟便命随从去安排一切。 这宫中的斗争,远比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眨眼间,已经到了上元节。 “回殿下,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皇后的胎象已然稳定了许多……” 魏玺烟听着太医的汇报,微微点头。 “皇后的肚子月份大了,何太医,你这些日子断脉时可要加倍谨慎。” “殿下放心,微臣知晓。” “你且去。” “是。” 昨夜,魏玺烟刚刚收到暗探传来的密函。 说是找到了血罗枝的消息。 血罗枝,据传是南疆某些部落的圣药,唯巫医才有资格种植和使用。 再查太医司近几年的药库出入簿册,根本没有血罗枝的丝毫记录。 魏玺烟也早就料到这一点。 毕竟是一场阴谋,怎么会放到明面上呢? “去带范明泉进殿,本宫要他诊平安脉。” “遵命。”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范明泉被侍卫带到了椒房殿。 “范太医,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叫你前来?” “殿下,不是要臣诊脉吗?” 魏玺烟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老家伙,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范太医应该知晓本宫有头疾一事?” 范明泉点了点头。 长公主自幼患有头疾,这在太医司上下都不算什么秘密。 魏玺烟忽然就笑了:“那我问你,血罗枝可否用来医治呢?” 女子问得平静,但范明泉听后,即刻间就面色僵硬。 “殿下,臣竟不知那血,血罗枝是何物?” 此人死到临头了,还在装傻狡辩。 “好啊,血罗枝你不知是何物,那你可知道,雅儿是谁?” 魏玺烟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 “你该不会以为,宫女雅儿是罪臣顾浚荣的外室女这件事,本宫会查不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范明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瞬间心如死灰。 雅儿一定是被抓住了。 但椒房殿里近来戒备愈加森严,半点消息也没飞出去。 雅儿,就是范明泉的旧友顾浚荣之女。 现下,她应是在暗无天日的幽庭里,受尽折磨。 “当年的顾家位列皇亲勋爵,却不思天恩浩荡,反行作奸违逆之举。先帝没有诛他顾氏九族,已经是莫大仁慈! 而今,你竟敢私藏罪眷,谋害皇嗣,真该凌迟处死!” 毫无疑问,长公主此刻是气到了极点。 而范明泉跪伏在地,面色惨白。终究难逃一死的,他知道。 “殿下,臣自知死不——” 范明泉话音还未落,却变故陡生。 他的嘴里瞬间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几息之间就没了声息。 魏玺烟见状,缓缓地从席上站起。 眼观如此场面,她反而极力压下了心中怒火。 能当着她的面如此杀人灭口,这背后之人还真是好手段。 第六十五章 发觉 “来人,带两队玄麟卫把太医司层层围住,若半个时辰之内没有搜出线索,本宫就问一个,杀一个!” “遵命!” 很快,玄麟卫就将太医司围成铁桶一般,连半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好好一个上元节,如今变成了这样。 魏玺烟倒不在意节日不节日的,只要能抓住幕后真凶、皇后能平安产子,就是万事大吉了。 很快,在长公主的雷霆震慑下,终于有人说出关于药材血罗枝的线索。 此人是一位药童,名叫川柏,专在太医司内为医官试药。 “从前,我就见范太医用过此药,可帝京内外并无种植。我觉得奇怪,但一介药童,无权过问。” “你识得这药材是何物?” 魏玺烟听出他话里的关键。 “自然识得。小人的外祖母从前是南境的一名巫医,占卜和药理之术,都是她传授于小人的。” “那你的外祖母,如今身在何处?” “回殿下,她老人家一直隐居乡野,深入简出。小人进宫数年,已经许久没见到外祖母了。” “原来如此。你且先退下。” “小人告退。”那药童于是应声而去。 魏玺烟想了想,心道:看来她得尽快差人去南疆一趟了。 —— 另一厢,虞铮虽然早已回了军营,心中仍然记挂着魏玺烟的头疾之症。 令人探听了几番,他才从一名医官的口中得知当年的几桩旧事。 “……从那以后,长公主便落下了头疾的毛病,遇着一些风寒,或是思虑过重之时,便会复发。” 虞铮听闻此言,沉默了半晌。 未曾想,如平康长公主那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者,竟然也会为了一个男子,痴恋如许;甚至,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 “殿下的旧疾,可有治愈之法?”虞铮问道。 “此等沉疴,乃体症和心病共同所致,非寻常之法可医。” 并且,难以根治。 “虞湛。” “属下在。” “你替我到长公主府去问问,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属下遵命。” 前日,魏玺烟就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邸。只是军中事务繁忙,虞铮才一直未得空去府中请安。 因而,他才会派虞湛前去。 虞副将接到命令,未敢怠慢,携着自家将军的嘱咐,就乘上一匹快马奔向了公主府。 可惜不巧。 今日平康长公主有要事与容老将军相商,此前已经去了容府。 沐月和采星自然也随行左右,接待虞湛的是公主府的家令。 “如此的确不巧。但我家将军还有一事嘱托。” “大人请讲。” “这里是上好的丹参和碧雪草,将军命我拿来给殿下滋补身体,还请府令代为转交。” “将军真是有心了。殿下回府之后,见此定然高兴。” 家令满面笑容地接过虞湛手中递来的锦盒。 “那便有劳了。在下还要回去给将军复命,就不多扰了。” “我送送大人。请。” …… 等魏玺烟回到公主府,已经是申时了。 家令把锦盒呈上,还说了许多虞铮的好话。 “……殿下请看,大将军送来的丹参和碧雪草,可谓品相极佳,放眼整个京中,也找不出几个。 奴瞧着他对殿下,真是愈发上心了呢。” 沐月和采星见此,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后者转头对魏玺烟说道: “殿下,你近日以来旧疾发作,身体一直欠佳。不曾想,大将军竟然如此惦念。” “是啊,也不枉咱们公主府对虞家诸番照顾了。”沐月应和说。 魏玺烟接过锦盒看了片刻,让身边的随从将它收了下去。 如今还真是大不似从前了。 若放在上一世,虞大将军对她怕是避之不及,又怎会如此关怀? 眼下他们二人,虽称不上琴瑟和鸣,但也算是相敬如宾。 偶尔,在席榻之上,夫妇间也会有情浓时刻。 只要能把虞家牢牢地稳在她和阿弟这一边,她和虞铮的这桩婚事就算没有白成。 魏玺烟在心中如是想着。 说起来,自从皇后宫里出事后,她和虞铮的确有些时日未曾见面了。 她一直在宫里陪柳媗一同调查有人企图谋害皇嗣之事,而他则忙着处理北军冬训的诸多安排和组织操练。 如此琐屑阻隔,自然不得相见。 魏玺烟脱下外氅,回到榻上窝进了被褥之中。 今日的天气格外寒冷,即使内殿里燃烧着数盆炭火,魏玺烟犹嫌不够。 皇宫里的老人们大多都知晓,平康长公主是个极怕冷的人。 她侧躺着,缩起身子,俶尔想起前些日子在榻上——虞铮从背后拥着她入睡时,传给她的滚烫火热的触感。 男子总是比女子多些火气的。 若此时他也在,便好了。 “殿下……殿下!”沐月忽然朝内室快步走来,声音由远及近。 “说。” 魏玺烟闭着双眸应道。 “南部的暗探才送来密报,说是寻到了血罗枝的消息。” “当真?!” 魏玺烟一瞬间没了睡意,从席榻上坐起身来。 “奴婢……也不能确定,总之,那封暗信上就是这般说的。” “把暗信呈上来。” “是。”沐月走上前,将手里的物件递了过去。 这是一面姜土色的布帛,其上简单地记录了几行小字。 “南境万云山中有老妪植血草作药,乡里皆以其为医。后叛乱数载,人亦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信上所言的那名老妪,就是药童川柏的外祖母了?”采星拖着下巴说道。 “这倒也不一定。”魏玺烟回答,“毕竟如今未曾找到其人,此事还有待证实。” 据她所知,南境的疆域广大无比,巫医之众也不在少数。 所谓的“老妪”,应该只是出自那些乡野传说。 况且,对于这封密报的真实性,魏玺烟的心中依旧存疑。 既然都查到了万云山,为何连具体的郡县也不能确定? 大衍的民籍制度甚是严格,不容黎庶随意流徙。 即便那老妪真的躲进深山闭门不出,也总能找到蛛丝马迹才对。 嗯…… 也罢,还是让暗探再去打听打听。 第六十六章 守陵 就在暗探继续调查血罗枝的同时,此前的奸细一事也有了进展。 出乎魏玺烟意料的是,谢潼,也就是李砺,抓到的那三名奸细并非是出自于西戎,北胡,东夷和南渊这其中的任何一方。 而是来自于昀州的内鬼。 之所以会有此结论,还要归功于魏玺烟手下的一名暗卫。 那名暗卫的故乡就是在昀州,尽管奸细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但暗卫仍然能听出一丝端倪来。 “看来,昀州那边已经生出了提防之心。”魏玺烟说道。 “是啊。不然,那等人也就不会派细作来监视京中的动向了。” 沐月一面为主子布菜,一面回答。 “只可惜,暗探没寻到更多的证据。”魏玺烟轻轻地叹了口气。 单凭一个昀州,顶多再加上裕州;两座州府,岂敢造反? 若说他们没有幕后主使,魏玺烟是决计不信的。 外敌易查,可这内鬼却难抓。 如今的朝中局势,盘根错节。若一朝落子不慎,就会让接下来的执棋者处处制肘。 想要棋局的胜算更大…… “若能换子,也是一法。” 沐月和采星:“换子?” —— “阿母说的这桩婚事,蓁儿不愿嫁。” 芙蕖宫中,魏华蓁与她的母亲贺氏正气氛僵硬地对峙着。 “不愿嫁?不愿也得愿!婚姻大事,岂能由你擅自做主?” 昭澜的生母贺云儿,此时正满面怒容地看着她。 而魏华蓁的心中只觉得无比悲凉。没了一个敦诚伯,又来了一位庆安侯。 母亲是一定要将她嫁出去,好换来金银财帛给舅父家。 “舅父向来嗜赌如命,肆意挥霍。阿母为他料理了多少残局,可还记得清楚?” “那毕竟是你的舅父!你的血亲!” “呵。” 魏华蓁却少见地冷笑出声,说道: “血亲?阿母指的可是,自幼把你过继别家的血亲;在你未曾及笄时就逼着你嫁给鳏夫的血亲;还是后来,送你入宫,为奴为婢的血亲?” 这许多年来,母亲口中的所谓血亲,非但没有救她于水火,反而以亲缘处处挟制。 如此血亲,怎能不令魏华蓁感到恶心? 此前,为了替舅父偿还赌债,母亲应下了敦诚伯府的婚事。 可那是一个腌臜无比的人家,母亲,竟也不曾为她考虑。 罢了。或许,她早该舍下了。 “我的婚事,无需阿母忧心。”魏华蓁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你若真是在宫中住不习惯,我便去见皇兄,让阿母去瑨州守陵清修。” “你!”贺云儿闻言,心自然中恼怒,却无法再发一言。 —— 春分这日,魏玺烟入宫去了柳皇后的椒房殿。 二人相谈甚久。 “皇姊,范氏一族的事情,不知你是否知道?” “我也听说了。那范明泉早早就备好了毒药,怕是有所预料,最后方在殿前服毒身亡。” “陛下已经让人查抄了范氏全族,只是,还未找出幕后主使。” 魏玺烟见状,出言劝她:“皇后,你不宜再忧心于此。只有等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这才是顶顶重要之事。” “皇姊说的是,妾记下了。” 魏玺烟微微笑着点头。 然而柳媗又皱眉说道: “还有血罗枝的事,妾也让人去查了好一阵子。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皇后莫要太过忧虑,当心会对皇嗣不利。” “可是血罗枝一日不明,妾心中实在无法安然……” 魏玺烟沉吟片刻,说道:“本宫也已经命暗探去南疆调查血罗枝的事情,相信总会有结果的。 眼下,你更应该小心的是每日接触的衣物、餐饭、汤药和熏香等等,可别有什么闪失。” 柳媗点头应下:“妾明白了。” “若皇后实在放心不下,这几日我再寻一个可靠的医女入宫随侍,助你养胎,如何?” “多谢皇姊。” “客气什么?你怀的是本宫的皇侄,魏家的血脉,无需称谢。” ……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魏玺烟才起身告辞,回了长公主府。 — 与此同时,芙蕖宫中又是一番闹闹哄哄。 前日,魏华蓁的舅父贺永盛在赌肆中又输了好大一笔,遭人殴打警告,只好送信求到了魏华蓁的母亲贺氏那里。 这么一来,不免又引起了母女二人的争执。 “庆安侯府家私丰厚,你若嫁过去,那” “——那贺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对么?” 魏华蓁语气冷然地打断了贺氏的话。 那你还不是不愿嫁。贺氏拉着脸皮,在心中如此想道。 “对了阿母,忘了告诉你,今日午膳前,我已经去见了皇兄。” “你,你去见了陛下?”贺氏一脸惊诧之色,似乎还有些惧怕。 “是啊,我向皇兄言明了,母亲自梦中醒来,无比思念先皇,欲往瑨州守陵,皇兄同意了。” “你!你这个不孝女!” 贺氏听后,满腔怒气地站起身来,指着魏华蓁的鼻子骂道。 “阿母慎言。你欲为先皇守陵,乃是至忠至诚之举。蓁儿感念于此,才告于皇兄,怎能说是女儿不孝呢?” 此刻,魏华蓁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啊!你这个长着豺狼心肝的小羊皮羔子!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在青莲池中溺死你! 争宠争宠数不上你!母家逢难也指不上你!如今,你还要把我,你的生母,送去——守陵?! 苍天呐!当初若让我生个男儿出来,也断不会受此屈辱!” “哈哈哈……” 魏华蓁忽然笑出了声。 她眼神定定地看向贺氏,目光里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戚。 是了。 她是从来都不曾被阿母疼爱过的孩子。 只因,她不是一个儿子。 若她是个皇子,如今或许真的会母慈子孝。 但她也要感谢她,不是么? 毕竟当年的贺充仪终究没有将她溺死。 魏华蓁知道这是为什么。 嫡长公主魏玺烟深受皇帝恩宠,标榜在前,贺氏就觉得她也可以凭借生女争夺一二。 可她魏华蓁,终究不会是她。 “母亲,”魏华蓁语气平静地开口,“我生是为人,并非工具。 你亦如此。 日后在瑨州,好自为之。” 说完,她缓缓地走了出去。 第六十七章 重生 翌日一早,来接贺氏去往瑨州的人马已经安排妥当了。 贺云儿方才明白,魏华蓁这回不是只与她耍嘴皮子。 她这次,是真的铁了心地要把自己的亲娘送走。 “阿母到了瑨州,就安心守陵清修。那里有龙骧卫守护,很安全的。蕊珠,芷兰,你们要好生照顾贺充仪。” “奴婢遵命。”二人弯身行礼,齐齐应声道。 贺氏就这样被送出了京城。 魏华蓁看着车马远去的影子,沉默良久。 “殿下,你真的让贺充仪就这么走了?”绿袖在一旁低声问道。 “不然呢?陛下已经同意,阿母若是不走,岂非抗旨?” 绿袖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殿下似乎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 不过,这样也很好啊。殿下能把心硬起来,就不会再为贺充仪他们所拖累。 而绿袖之所以这样想,也不单单是为了昭澜长公主。 她虽身为贵人的奴仆,这辈子也是要好好活着的。奴仆与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主子是个不顶用的,那他们这些奴仆的下场只会更惨。 “走,回宫。” “是。” 魏华蓁带着随从回到了寝宫,又屏退了众人,独自待在内室中。 绿袖也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殿下与贺充仪分别,心中自然不舍。我等就莫要进去打扰,候着殿下的吩咐即可。” “知道了。” 绿袖毕竟是和昭澜长公主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女使,因而芙蕖宫的奴婢们都以她为首。 而此刻,内殿之中,魏华蓁躺于榻上,双目却始终未阖。 如今的经历,都仿佛身在梦中,缥缈兮不知虚实。 而这一切,都要自前日说起。 那日清晨,天还未亮,她恍然醒来时,眼前竟是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寝宫。 可她不是早已出嫁,到那敦诚伯府去了却残生吗? 医官的话她听得懂。 无非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在榻上等死罢了。 一介无依无靠的庶出公主,谁会大发慈悲,还将她送到宫里去? 但很快她就察觉出异常。 铜镜里的女子,明明是她出嫁前的模样。 而这副身体,康健如昔,没有丝毫缠绵病榻的样子。 她以为是死前的梦境,可手心传来的痛感又是格外清晰。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忽地涌起阵阵浪涛般的记忆,似真似幻,让人无力分辨。 如果,眼前的世界是真的,那么她在敦诚伯府所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噩梦吗? 如果,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象,那幻象又为何如此真实? —“瞧伯夫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伯府也不问不管。” —“是啊,就这还是堂堂公主呢,竟也如此受人摆布。” —“天命半点不由人。公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呢?” 某段记忆里,两个煎汤药的小丫头在屋外的房檐下如是说着。 而绿袖在那之前,已经为了护她而死。否则,煎药的也不会是两个陌生的丫头。 她知道,自己命数将近了。 一碗汤药,或是两碗汤药,喝不喝的,又有什么关系?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过了一阵子,又逐渐飘忽远去。 “若是……有得选,谁不想……把命握在自己手中。” 那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子苦笑着闭上了双眼…… — 而如今的魏华蓁,躺在榻上,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那些熟悉的花纹仿佛在眼前不停地飘摇晃动。 她的心中亦是一片乱麻,仿佛被无数的思绪缠绕,难以挣脱。 她想起了在敦诚伯府的那些日子,那些被病痛折磨、被命运摆布的日子。 她记得自己躺在病榻上,身体日渐消瘦,却无人问津。 她记得伯府众人的窃窃私语,皆嘲笑她身为公主,却如此不堪。 她记得绿袖为了护她而死,而自己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她离去。 “若是……有得选,谁不想……把命握在自己手中……” 那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 可如今,她却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芙蕖宫,她曾经的居所。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年轻的、尚未被命运摧残的面孔。 死而复生,返老还童,这是幼年她在有关神明的古书中看到的。 她真的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不过眼下,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确乎与前世不同了。 她在皇姊的帮助下,成功退了和敦诚伯府的婚事。而陛下又以雷霆手段,将敦诚伯府全家抄没。 这算是,极大地改变了她从前的经历。 但是她也知道,没了一个敦诚伯,还有许许多多个敦诚伯。 庆安侯府,不就是贺氏的第二个目标? 不过这辈子的她和上辈子相比,还真是聪明了不少。 既然此前她已经说了要请陛下允许贺氏到瑨州守陵清修,那便无需再瞻前顾后了。 因此,魏华蓁索性昨日就去昭阳殿见了皇帝,请了一道圣旨。 把贺氏送去瑨州,有皇家护卫看管,无需担心会有人生事。 不过这一路上,贺氏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 但为了她自己的人生,也为了芙蕖宫的安宁,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想起了贺氏临走前的那番话,满是怨怼,但魏华蓁却只能硬下心肠。 她比谁都清楚,贺氏的无能和贪婪、自己的犹豫和懦弱,是她多年来一直受制于人的原因。 如今,只有摆脱这些束缚,她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殿下,今日您累了,是否要早点歇息?”绿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魏华蓁的思绪。 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到门前,推开门对着绿袖微微一笑:“进来。” 绿袖走进内殿,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殿下,是不是还在为贺充仪的事情烦心?” 魏华蓁摇了摇头,语气却透着一丝疲惫:“没事。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 绿袖点了点头,她知道殿下心中定然有许多事情需要梳理。 她轻声问道:“那殿下可需要奴婢做些什么吗?” 魏华蓁想了想,说道:“你去准备些茗汤,我有点口渴了。” “是,殿下。”绿袖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准备。 魏华蓁于是重新坐回榻上,闭目养神。 不久,绿袖端着漆盘和热茗进来,将其轻轻放在案上:“殿下,茗汤已经备好。” “辛苦你了,绿袖。” 魏华蓁睁开眼睛,端起杯盏,轻轻抿了一口。 茗汤的热气在她的脸上萦绕,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绿袖不辛苦。对了,殿下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绿袖坐在一旁,轻声问道。 第六十八章 变化 魏华蓁放下茶盏,目光深邃: “绿袖,你知道,我这半生,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从前,我一直被人牵着走。此后,我要把自己的命,夺回来。” “殿下能这般想,奴婢也很高兴。女子生存于世,实属不易。殿下身为公主,本就比我等奴婢尊贵。你若是再活得憋屈,那奴婢们,岂不是更没生路了?” “绿袖,你说得对。” 魏华蓁摸了摸她的脸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绿袖为她枉死。 “绿袖,择日你去皇姊府上递个拜帖,就说我要带着生辰礼去瞧瞧她。” 这一世能有如此造化,的确多亏了皇姊。 她理应去拜谢。 只是有些秘密,她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在心。 —— “昭澜,你如今竟变化这么大了?” “是吗?” “是啊。自从你将贺氏送出了京城,就好像脱离了什么枷锁一般。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嗯。” “昭澜,你早该如此行事了。”魏玺烟端起酒杯,兀自饮了一口。 “如今,也不晚啊。 我敬皇姊。” 魏华蓁抬手也给自己满上了。 “好,那今夜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两女举起酒杯,好一番淋漓畅饮,最终都倚在席榻上睡着了。 等虞铮到府时,二位公主依旧在梦中未醒。 “将军,昨日昭澜长公主来府与殿下同饮,如今都还未起呢。” 殿外,沐月和采星微微拦住了虞铮的脚步。 “那我去前殿等候。” 昭澜长公主既然在府,他就不好再往内殿踏足了。 “将军请,奴婢稍后让人给将军奉茗。” “有劳。” …… 待到巳时三刻左右,后殿终于传来了动静。 魏华蓁一听说虞大将军过来了,立时酒醒了大半。 虞将军都来了,她就不便在此打扰了。 他与皇姊许久未见,想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因此,魏华蓁收拾齐整之后就与魏玺烟告别,启程回宫了。 “虞铮在哪?” 魏玺烟问。 “回殿下,大将军这会儿还在前殿坐着呢。” “你让他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虞铮就跟着宫人进到了内殿之中。 只见平康长公主倚在席榻旁侧,刚刚洗漱完毕,正用巾帛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将军怎么今日过来了?” 魏玺烟记得十五那天他没来。 “前几日军中事忙,臣未给殿下请安。今日休沐,特来赔罪。” “我料你军务繁忙。” 魏玺烟回答说,却没看他。 左右宫人皆识趣地收拾着物件,悄然地退出内殿。 虞铮走过去,坐到了席榻边上,拿起一边的铜火钳,翻了翻炉中的火炭。 如此这般,屋子里会更暖和些。 “殿下可曾用饭了?” 虞铮问她。 “本宫不饿。” “可殿下多日以来,一直脾胃不和。若是再饮食不律,岂非百害而无一利?” “可本宫实在是没胃口。” 血罗枝的事情已经被查了出来,这两日,京中颇不平静。 据说,是后宫的谭美人嫉妒皇后身怀有孕,这才买通宫人,又联合范氏,下此毒手。 且谭美人的宫中还有残留的血罗枝药粉,下毒之事证据确凿。 皇帝得知此事,雷霆大怒。立刻让人查抄了谭家,并将谭氏全族下狱,听后发落。 而身在后宫的谭美人,也被一尺白绫了却了性命。 那谭美人此前曾经小产,若说是出于嫉妒之心下手,倒也能讲得通。只是,单凭她一个小小的美人,怎敢轻易谋害皇后? 怕不是背后还有人躲藏,此番只是推谭家出来顶罪的? 魏玺烟心中思绪万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丝帛。 她抬眸看向一旁的虞铮,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察觉到她心中波澜迭起。 “将军,”她低声开口,“谭家的事,你怎么看?” 虞铮手中的铜火钳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拨弄着炉中的火炭。他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 “谭家之事,表面上是后宫妃嫔争宠,实则牵涉朝局甚广。谭美人虽有小产之痛,但以她的身份和胆量,未必敢对一国皇后下手。此事,幕后恐怕另有隐情。” 谭美人的父亲,此前在廷尉府任职,往来常常经手全国诏狱。 他的女儿胆敢做出这种事情,说明背后之人的权势只大不小。 也许是张右相,亦或是,左丞相荀楷。 不过,是太尉杜宜光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自皇帝登基以来,这两位丞相,再加上杜太尉,一直都怀着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后宫的打算。 只是皇帝虽看上去温润,内里却是个刚直的性子。 他登基四载有余,愣是没答应纳这三家女入宫。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容家的制衡。 作为皇帝的外家,可谓当朝贵戚,容氏一族都没有送女儿进宫,其他臣子断没有越过容家的道理。 在多番考量之下,皇帝也只是纳了其他京官之女充盈后宫。 “臣以为,谭家必是朝中某位高官的党羽。” 否则,谋害皇后皇子,何其大罪?一个小小的美人,怎敢行事? 再论,诏狱的某些证据并非不可以作假,焉知,那谭美人是否为人嫁祸呢? “你说得对,谭家,不过是只替罪羊罢了。” 魏玺烟撩了撩衣袖,侧身倚在了榻上。 至于羊的主人,想必正躲在暗中,预备着颠覆大衍的乾坤呢。 “这羊,杀就杀了,倒省却不少麻烦。” 魏玺烟手握暗巢的情报,她当然知晓皇帝此举并非是表面上的受人摆布。 谭氏,并不无辜。 那谭美人的父亲谭修远,身为廷尉卿,本是朝廷命官,应公正无私,明断诏狱;可他却收受贿赂,伪造证据,致使真凶逍遥法外。 这厮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须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过往他犯下的罪,逃不过暗巢的追查。 待到证据齐全,皇帝便可下令,将谭氏一族,满门连坐。 “行了,不提这个。将军今日,怎的换了衣裳?” 往日他来见她,都是穿着一身皂衣。如今换成了一袭深绿,看着倒有几分新鲜。 虽说仍是重色,但总算比之前好些。 第六十九章 玉佩 “殿下不是说过,不喜臣多穿暗色么?” “嗯?” 魏玺烟微微一怔,眉间轻蹙,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搅乱了思绪。 她确实说过不喜欢暗色,可那不过是随口一提,何时成了虞铮的挂念? 而且,虞铮何时如此听她的了? “殿下的生辰可是在后日?” 男子声音低沉地问。 “怎么?将军这是,要给本宫过生辰?” 魏玺烟的语气难掩惊讶。 平康长公主是真的未曾料到,向来与她同席异梦的虞大将军,竟还记得她的生辰。 她生在文帝二年的月历三月初六,恰好她出生那日,正逢那年上巳节,是祓除畔浴的好时候。 索性,先帝和先皇后就将她的生辰定为每年的春日修禊之时。 这本是皇家私密,却因她的身份,被京中权贵皆知。 “殿下难道不过生辰吗?”虞铮反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这倒将魏玺烟给问住了。 “过——自然是要过的。” 只是怎么个过法罢了。 论礼,父皇母后的孝期刚刚过去没多时,不可大肆铺张。况且,皇后才经历过皇嗣被害的风波,如今还在待产之中。 怎么看,那等大操大办都不合时宜。 “但,眼下国事纷扰,后宫不宁,陛下和皇后甚是辛劳,本宫这个生辰,又怎可肆意张扬? 届时,在府中摆场家宴,众人一同热闹热闹,也就罢了。” “殿下所言极是。”虞铮微微颔首。 “大将军,你可别只顾着点头。既然,你提起了生辰一事,那你送本宫的生辰贺礼呢?” 话音未落,平康长公主已经冲他伸出了白嫩的手心。 虞铮微微一愣,随即垂下了眸子,并未立刻回答。 只见,他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一只小巧的云锦漆盒,轻轻放在魏玺烟面前的案几上。 男人虽未开口,但意思明显。 魏玺烟挑眉,伸手打开锦盒。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通体温润如脂,被雕琢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鸾凤;那凤眼灵动,凤尾飘逸,灵动非常。 她微微一笑,这玉质温润、玉佩的雕工也极为精湛,可堪上品。 “将军这是……” “鸾凤自古为众羽之王,臣愿殿下如凤鸟一般,不染尘埃,福泽绵长。” 平康从未想过,冷硬似虞铮,也能有如此用心。 ——然而可惜了,此心怕是不胜玉色之纯。 若不是昨日有暗探送来密报,她也没想到,虞家竟然同谭氏范氏的这桩案子扯上了关系。 她用手轻轻摩挲着玉佩,片刻后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将军今日送来贺礼,怕不只是为了本宫的生辰。” 虞铮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如渊,最终低声吐出一言: “殿下明鉴,臣的确有事相求。” “说。”魏玺烟将玉佩放回盒中,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冷意。 “臣听闻,陛下正命廷尉卿调查谭氏谋害皇嗣一案。” “不错,然,将军何故问起此事?” “臣不久前方才得知,族中有一不肖子弟虞川,胆大妄为,竟敢与罪臣谭家结交。” 听及此,平康长公主只是眨了眨眼眸,并未接话。 “铮身为天家之臣,朝廷勋贵,却未能约束族弟,以至于此。遂特向殿下请罪!” 随后,男人拜伏在地,竟对她行了稽首之礼。 “虞大将军,这是要给族弟求情?” 魏玺烟的声音上扬了些许。 往日,他虞铮何曾对她行过如此大礼?大多都是执军礼或平揖。 “微臣不敢。” “将军的告罪上书昨日就呈到了宣政殿,这动作倒是不慢呢。” “殿下容禀,臣并非是替虞川求情。若虞川果真行差踏错,虞家上下绝不姑息,任凭国法处置! 虞川一人之行事,绝不代表虞氏全族。但求陛下和公主,莫要因此而远我虞家。” 此时,魏玺烟抬眸定定地看了他几眼。 她如何不明白朝中的局势? 自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后,朝堂之上便更加风起云涌。 虞家世代从军,累有功勋;虞铮又是手握重兵的边防将官,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皇帝对他忌惮又依赖,而虞铮似乎也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既未造反生事,也未完全臣服。 魏玺烟将玉佩重新取出,轻轻把玩着,片刻后抬起头,目光落在虞铮身上: “虞大将军,本宫有一问,你可能解惑?” “殿下请说。” “不知你今日此举,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算计?” 虞铮听后,依旧眼神坦然地回答: “臣的真心,殿下日后自会知晓。至于算计,臣和虞家,未敢怀有半分。” 魏玺烟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将军说得轻巧,可这天下之人,又有谁真的毫无算计呢?” 虞铮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他微微拱手,语气坚定而诚恳:“依殿下之言,天下人皆有所算计。 然,臣即使心有算计,也只是为了对陛下和大衍效忠,护住虞家满门性命。 若殿下因此怀疑臣的真心,那臣也无可辩驳。” 魏玺烟将玉佩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眼神逐渐变得黯然。 在这朝堂之上,人心难测。即使有几分真心,也往往被利益和权势所裹挟。 “将军不必如此。本宫并非有心为难,只是要提醒你。朝堂之上,需得步步谨慎。 若陛下因此对你生疑,你,又该如何自处?” 虞铮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今后会严加管束族众,命他们规矩行事。” 魏玺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那枚玉佩上。 鸾凤展翅,眸光流转,仿佛随时都能飞出这小小的锦盒,翱翔于天际。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这玉佩,本宫就收下了。至于谭家谋害皇嗣一案最终如何处置,还需看廷尉府的调查结果。” “多谢殿下。”他回道。 “行了,将军平身。” “谢殿下。” 魏玺烟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牵涉到他自家的事,这厮倒是乖觉客气了不少呢。 第七十章 出生 “本宫要安寝了,难道将军想要留下?” 女子的话语中似有驱人之意。 但虞铮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 “殿下不曾用饭,能安寝否?”男人不答反问道。 “无需你多管闲事。”魏玺烟双臂交叠地坐着,貌似有些生气。 “可臣没有殿下,便难以安眠。”虞铮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既难以安眠,点上些许安神香就是,找本宫做甚?” 然魏玺烟话音未落,就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横抱起来。 “自然是做些——让殿下开心的事。” “虞铮你放肆!” 魏玺烟的脸色陡然变得潮红。 虞铮咬牙忍着肩颈处传来的疼痛。那是魏玺烟在狠狠地掐他。 尖利的指甲捏起薄薄的一层皮肉,那痛感简直无法言说。 长公主的性子果真古怪。高兴了要掐他,不高兴了也要掐他。 “殿下的力气还是留着稍后用。”男人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浑蛋!” …… 待到云雨初歇,她像一只餍足的猫儿般伏在他的身前。 虞铮轻抚着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放到了席榻的里侧。 不多时,有婢仆来报说沐浴的汤水已经备好。 虞铮便捞起她的身子往暖室走去,与她好生清洗了一番。 魏玺烟对于男人的侍候很是受用,窝在他的臂弯里懒得抬首。 “殿下——可满意否?” 只听见虞铮在耳边如此问道。 “嗯……” 她口中溢出几声呢喃,算是回答。 — 夜色沉沉,殿内烛火摇曳,尽是暖意融融。 魏玺烟懒懒地伏在虞铮胸前,指尖漫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 她的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眸中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虞铮。”她忽然开口唤他,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柔。 “嗯?”虞铮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男人的手依旧揽着她的腰,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动作轻柔且克制。 魏玺烟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男人的神色依旧冷峻,仿佛方才的缠绵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满,指尖用力在他胸口戳了戳。 “你倒是安定。”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乐。 “殿下还有不快?”他问道。 魏玺烟却不答。 只是嘴角挂起了委屈的弧度。 虞铮见状,心中顿觉无奈。 长公主这喜怒无常的性子,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殿下,宫里的徐内官奉圣命来给殿下报喜了!” 沐月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 魏玺烟不由得一怔。 报喜?何喜之有? ——然而,她猛地记起了什么。 “可是皇后生了?” “正是呢!听说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皇子!” 沐月的语气中难掩喜意。 “皇后和皇侄可平安否?” “请长公主殿下放心,皇后和小皇子俱是平安无虞。”这是内监官徐崇的声音。 “平安就好。本宫现下不便起身,明日一早,本宫再去看望皇后和小皇子。沐月,你去替我送送徐内官。” “是。” 沐月应声,送了徐崇出去,还悄然递给他一只云锦荷囊。 徐崇笑意更浓地说道: “沐月姑娘客气了,烦请转告一声,奴多谢长公主殿下的赏赐。” “奴婢知晓,徐内官慢走。” …… 而此刻的内室,一双男女依旧同榻相拥,还未入眠—— “虞将军可曾想过,若你我二人——日后也有子嗣,该是如何光景?” “未曾。”男人回答得很快。 “未曾?”魏玺烟听闻,顿时柳眉倒竖,伸手就在男人的那处捏了一把。 因她突袭,虞铮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女人的手劲委实不小。 “虞铮你竟是想和别的女子生育后嗣?” “臣绝无此意!”男人立即开口解释道,“如今殿下的身体气血有损,且旧疾未愈;同殿下的康健相比,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殿下何以断定,臣是那等为了绵延子嗣,而不顾妻妇之人?” 虞铮一面说着,一面眸光沉定地看向身侧的魏玺烟。 第七十一章 勤勉 她被他看得有些双颊发烫,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欲同你争辩。”魏玺烟说道,“明日还要去看皇后和小皇子,尽早安眠。” “但臣想与殿下把话说清楚。”虞铮神情肃然地回答。 魏玺烟了解他的脾性。 这男人要么闭口不说,要么就是死倔驴一个。 看来今晚不让他辩个痛快,她是没法好生休息了。 “行,说。”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懒懒地合上了双眸。 因着身体上的疲累作祟,令她失了同虞铮辩言的心力。 男人此刻也看得出她疲乏散漫的模样,不欲惹她生厌,只是包裹着她身躯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古贤者云:万言不如一行。殿下既心有存疑,那便亲身试验一回。可否?” 听闻此话,魏玺烟掀起眼皮瞟了他片刻,说道:“你这赳赳武夫,口才倒是文词顺达。” 看来她近日是多给他好脸了。 “殿下谬赞。臣少时曾在太学馆中读书,虽不似朝中文官博学多才,但也通晓礼义经史。” “巧言善辩。”魏玺烟咬牙低声回他。 “谢殿下夸赞。 殿下可否,再赏赐臣一回?” “你!嗯……” “那臣就当殿下是答应了。” 魏玺烟的面容顿时染上了粉霞,眼神中带着怒气,又藏着几分羞恼。 “我累极了!你休要放肆!” “臣知分寸,殿下安心。” 女人顿时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刀。 你知个鬼的分寸啊! …… “殿下可是还在生气?” 迷蒙之间,男人忽然这样问道。 魏玺烟这才神思回笼。 都怪这浑蛋! 她记得自己原本还在气头上的,可到了后来…… 竟是被他给带歪了去。 “积气于康健无益,殿下日后还是好生将养身子。 臣以己性命起誓,凡我虞铮子女,必溶入殿下骨血。” “你……” —— 翌日清晨,魏玺烟从梦中转醒,只觉得浑身酸软不适,尤其是腰部以下。 而罪魁祸首,已然离去。 抚着身旁冷却的锦被,魏玺烟不由得低声暗骂:“虞铮这头畜牲!浑蛋!” “殿下骂人的句子,来来回回总是如此。可否有点新意?” 魏玺烟本以为虞铮已经离开了,未曾想他怎的去而复返。 “你为何又回来了?” “殿下今日要入宫庆贺皇后诞下长子,臣理应陪同。” 方才,他不过是去庭院中练了练体,毕竟武不可废。 “随你。 沐月,去把我备下的贺礼找出来,万万记得要带着。” “奴婢知晓。” —— “启禀今上、皇后,平康长公主和大将军此刻已到殿外。” “快请!” “是!” 魏玺烟和虞铮跟随宫人缓步走进殿内,拜见主位之上的帝后。 “免礼免礼。皇姊,你快过来看看,朕有孩子了!你要做姑母了!” 皇帝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初为人父的体验和喜悦,让他暂时卸下了为帝王时悲喜无形的面具。 魏玺烟抱着小皇子,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粉嫩的脸颊。 连眼都未睁开的小家伙,此刻似乎是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皇儿十分喜欢姑母呢。” 皇后柳媗掩唇轻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皇帝魏延鋆凑过来,得意道:“朕的皇儿聪明得很,知道谁是自个的亲人。” 说着,他伸手想捏捏孩子的脸,却被皇后轻轻拍开。 “陛下,太医说了,小孩子的脸不能总捏,会流涎水的。” 皇帝讪讪收回手,转头对虞铮道:“你看看,朕现在在这宫里,地位还不如这小东西。” 素来冷硬的虞铮此刻竟也眼中温和: “陛下说笑了。臣看小皇子眉眼之间肖似陛下,将来必是明君之相。” “这话朕爱听!” 魏延鋆拍拍虞铮的肩膀,“不过说起来,钺之,你和阿姊何时也给朕添个侄儿?朕的皇儿也好有个玩伴啊。” 魏玺烟闻言,耳根顿时烧了起来。昨夜种种荒唐又浮现在脑海,她慌忙低头假装整理襁褓,却听见虞铮沉稳的声音: “臣与殿下,正在勤勉。” “虞铮!”魏玺烟羞恼地瞪他,却见那男人一脸正气,仿佛在讨论军国大事般严肃。 皇帝揽过皇后的肩,说道:“瞧瞧,咱们衍朝出了名的冷面军侯竟也会说这种话了。还是皇姊,调教有方啊!” 皇后抿嘴轻笑,递给魏玺烟一个理解的眼神: “长公主别恼。陛下当初在吾殿中求子时,说的浑话,可比这过分多了。” “阿媗!”皇帝急得去捂皇后的嘴,这种闺房私语怎能往外说! 看着帝后二人笑闹,魏玺烟紧绷的面颊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她悄悄往虞铮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回去再同你算账。” 虞铮趁人不备,按住她的小指:“恭候殿下发落。” 第七十二章 异动 二人离宫时已然暮色四合。 魏玺烟立于马车旁,看着虞铮大步走来,一身绛色袍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让殿下久等了。”虞铮拱手行礼,声音平稳,毫无波澜。 魏玺烟微微颔首:“将军与皇弟议事辛苦。本公主稍等片刻亦无妨。” 她刻意忽略了他衣襟上沾着的墨迹——那是皇帝惯用的松烟墨。 或许,今日在昭阳殿里,皇弟同虞铮的谈话并不愉快。 难不成,是为虞川之事? 魏玺烟想。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内,魏玺烟靠在虞铮肩上,把玩着他腰间玉佩的流苏。 然而她一开口,却语气平静,不带半分亲昵:“皇弟今日单独留你,可有何要事?” 虞铮抬眸,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在触及她时稍稍收敛。 只听他淡淡道:“北境异动,厌州一带胡骑频繁越境,陛下命我后日启程巡视。” “北境异动?可是那些胡人又不安分了?” “密报中称:北胡各部近来频频调动,虽未大规模集结,但仍不可不防。” 虞铮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陛下……希望我亲自去一趟。” 厌州与胡人的地界毗邻,也是昔日北胡铁骑南下时踏破的第一道关隘。 此时,马车忽然微微颠簸,魏玺烟扶住窗棂,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 虞铮目光扫过,又很快移开。 “那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她问。 “先查虚实。”虞铮语气沉稳,“若胡人真有不轨之心,自当雷霆镇压。” “胡人狡诈,想必斥候也不一定就能窥得全貌。 皇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虞铮顿了顿,才回道:“陛下说,明日是你的生辰,命臣在府中好好陪着殿下过寿。” 魏玺烟指尖的流苏忽然一顿。 “中宫喜得麟儿,皇弟竟还能记得我的生辰?”她唇角微扬,眼中带着笑意,“倒是难得。” 虞铮垂眸,目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今上与殿下姊弟情深,又怎会不记得殿下生辰?” 马车内烛火摇曳,映得二人面容忽明忽暗。 魏玺烟轻轻地“嗯”了一声,指尖继续缠绕着那缕流苏,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什么无形之物牢牢束缚。 “将军此去北境,需多少时日?”她忽然问道。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虞铮声音低沉,“视胡人动向而定。” 魏玺烟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神。 那双眼睛如寒潭般冷冽,却又在望向她时,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殿下不必担忧。”虞铮忽然开口,“臣会赶在六月前回京。” 魏玺烟偏过头,轻笑一声:“本公主何时说过担忧了?” 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公主,将军,府邸已到。” 虞铮先一步下车,转身向她伸出手。 魏玺烟将手搭在他掌心,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弄枪留下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昨夜,就是这宽厚的手掌在床笫之间抚过她的脊背,温柔得不像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 府门前灯笼高挂,将二人身影拉得修长。 “殿下先去沐浴更衣。”踏入内院后,虞铮开口说道,“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魏玺烟微微颔首,目送他大步走向书房方向。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脸上的浅笑瞬间褪去。 “青黛。”她轻声唤道。 一名身着青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今日昭阳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黛低声道:“奴婢遵命。不过还有一事北境的密报到了。“ 魏玺烟眸光一闪:“送到我房里去。” “是。” 第七十三章 疑心 湢室内水汽氤氲。 魏玺烟浸在撒满花瓣的温水中,闭目沉思。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红梅,宛如血滴。 她伸手捻起一片,在指尖揉碎,鲜红的汁液便顺着女子雪白的手臂滑下。 魏玺烟和虞家的这场政治联姻,既是为安抚手握重兵的虞铮,亦是为皇帝拉拢武将助力。 只是皇帝和她皆没想到,虞大将军这位冷面阎罗,似乎真的对她动了心——或者说,至少表现得像是动心。 魏玺烟睁开眼,水中的倒影与她四目相对。 不,她断不可沉溺其中。 因为男人惯会如此。 “殿下。”青黛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密报在此。” 魏玺烟于是披衣起身,湿发垂在腰间。 她接过那封火漆密封的信笺,指尖轻颤;拆开一看,眉头却渐渐蹙紧。 “竟是如此……”她口中轻吐,“难道胡人异动是假,调虎离山才是真?” 密书中提到,皇帝近日暗暗召见了禁军统领,似有调动之意。 而虞铮此次北巡,随行的竟大多是皇帝的亲信将领。 这是要将虞铮调离京城,同时削弱他在京中的势力。 她将密信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火光映照下,女子的眼神愈发明暗不清。 “陛下怎会突然如此行事?难道,他不信虞铮,亦不信我?” 还是说,有奸人在背后挑拨… 与此同时,书房内。 虞铮面前摊开一张北境地图,指尖在厌州一带重重划过。 副将虞湛立于一侧,低声道:“将军,厌州的探子来报,胡人近日确有异动,但规模不大。” “那陛下为何如此安排?”虞铮沉声问。 虞湛犹豫片刻,回道:“据说……是收到了胡人可能与朝中重臣勾结的消息。” 虞铮眼神一凛:“可知那朝臣是何人?” “尚未确定。”虞湛压低声音,“但陛下似乎怀疑……与大将军你有关。” 烛火爆出一声轻响。虞铮的手按在地图上,青筋隐现。 “荒谬。”他冷声道,“继续查,我要知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虞湛领命退下。虞铮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公主院落的方向。 院中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他想起方才马车中魏玺烟冷淡的眼神,以及她话语中有意无意的试探。 即使已成夫妇,然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石墙。 他知晓她的筹谋,她亦明白他的立场。 可今日皇帝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第一次令他感到不安。 陛下虽没有直言表达对他的不信任,但是其对随行之人的定夺已然说明了一切。 虞铮没有告诉魏玺烟,皇帝还问起了厌州守军之事。 去岁,他自疆北返回京都,陛下另指派了刘怀义和薛萃接管北境城防。 虞铮并无恋权之意,早早派了人去交接军中事宜。 只是不知怎的,这刘、薛二位将军似乎没有压过下面的属官和士卒,以至于兵不拥将,将难掌兵。 看来陛下是以为他虞铮在其中做了手脚,才令北疆边防不稳。 —— 另一边,魏玺烟将密信处理完毕后,便静静地走到榻前坐下。 看来,近日还是要进宫一趟。 她想着。 陛下之所以会有如此安排,定然是受小人蒙蔽。 虞铮这北军都统的位子还未做多久,皇帝就命他赴疆巡防。 虽说是与胡人有些干系,可断没有在军国大事面前拆散主将副手将领的道理。 皇帝这样做,不知是否有他不欲为人所知的考量。 前世,即便与她闹成那般境地,虞铮也并未做出反叛大衍之举。实话说,魏玺烟的心中对他是存有几分信任的。 只是明日并非进宫的恰当时机,还是另寻他日为好。 第七十四章 用膳 “殿下,大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是。” — 魏玺烟原以为虞铮今晚会在书室安置,不想他还是过来了。 “臣给殿下请安。” “我以为你今夜会宿在书阁。” “边疆不稳,臣心中实在难以安眠。” “将军手中,岂无厌州之讯乎?”隔着莹莹烛光,魏玺烟目含深意地望着他。 “有自是有。 然臣从未做过谋逆之事。还请殿下明鉴。” 虞铮并没有遮掩。毕竟这里是长公主府,众人的一举一动,如何能避过她之耳目? 何况他原本便未曾想过隐瞒。 “我自然相信将军。只是陛下身边多的是奸佞谗言,致使朝局陷一时之囹圄,也是有的。” 虞铮听后,未曾答话。 魏玺烟倒也没出言怪罪于他,只是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耐。 男人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令长公主开怀。 正在他百般纠结时,魏玺烟终于下给他一道台阶。 “你过来。” 女子话音刚落,虞铮便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榻上,坐在她的身边。 魏玺烟不禁有些笑意,却暗暗压住了上扬的唇角。 随后,她目光缓缓流转至某处,轻声开口道:“将军后日启程,总不会走前还让我饿着? 不如这次,你我便试着,要一个孩子?” “……” 虞铮闻言,喉结微动。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双常年与刀枪作伴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发颤。 他抬眸望向魏玺烟,见她云鬓微松,一缕青丝垂落在雪白的颈侧,衬得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愈发捉摸不透。 “臣不敢。”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沙哑。 魏玺烟不由得轻嗤一声,说道:“大将军于千军万马之前何等威风,怎么到了本公主这里,竟成了逡巡不前的没牙老虎?” 虞铮忽然伸手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腕。 魏玺烟一怔,未及反应,已被他带着按在自己心口。 隔着玄色锦袍,她能清晰感受到掌心下急促有力的心跳。 “殿下明鉴。”他眸色深沉如墨,“臣这颗心,不是早就成了殿下的掌中之物么?” 窗外忽起一阵疾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明灭光影间,魏玺烟看见他衣领处露出一道肉粉色的疤痕,与之前相比,又变浅了些许。 那道疤痕,也是他去岁带兵征伐北胡时留下的。 “将军可知”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痕,“厌州送来的密报里,说你私藏了北胡大可汗的狼头金印?” 虞铮瞳孔骤缩,却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未动:“若臣说那金印是故意让探子看见的诱饵,殿下信么?” 魏玺烟突然倾身向前,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罢了,眼下——可不宜谈论公事呢。” 她抽出发间金簪,乌发如瀑倾泻而下,“明日巳时,府中开宴,将军算算,你现下……还剩余几个时辰?” 话音未落,虞铮已将她一把横抱在怀中。 案上烛台险些被衣袖带倒,滚烫的蜡油在毡毯上溅出点点红梅。 纱帐垂落的刹那,虞铮在她耳边低语:“公主放心,明日的生辰宴,你定然可以出席。” 随即,他咬住她耳垂轻笑:“今晚,臣先伺候殿下用膳。” 远处传来阵阵打更声,梆子敲碎了秋夜的寂静。 魏玺烟在沉浮之间望了一眼窗外弦月,手下掐着男人肩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殿下怎么,突然想要子嗣?” 神思迷离之时,她忽听得男人在耳畔如此发问。 “你,你不情愿?”魏玺烟蹙起烟眉,不答反问。 “臣并无此意。”他低喘着,抚摸着她的动作更加轻柔。 他只是不解。不解她怎会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总之你莫管这些。你只说,你是愿,还是不愿?”女子面容俏艳地看着他问。 虞铮见状,不免心头暗动。 “铮,求之不得。” …… 第七十五章 生辰 第二日辰时,沐月和采星极费力地将长公主从榻上哄了起来。 “殿下快起,若是误了时辰,那今岁的财运可就不好了!” 魏玺烟听了这话,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榻上挪起身子。 随后,她换上一袭水红色曲裾,裙摆处绣着精致的凤鸟和花木图案,滚边处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婢女将她的发髻高挽,把一对金凤步摇斜插于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似有凤鸣之声。 宫人们侍奉着魏玺烟梳洗打扮,但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沐月,宫里可来人了?” “一早就来了,那时殿下还未醒呢。徐内官把陛下和皇后送公主的生辰礼安置过后就回去了。” “把贺礼给我瞧瞧。” “是。” 沐月快步走到一旁的案几旁,轻轻掀开上面盖着的锦缎,将礼物呈到魏玺烟面前。 只见那是一只精致的朱漆描金长匣,匣身以金线勾勒出一幅山川云海图,山峦起伏间,仙鹤翩翩起舞,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匣盖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为整个匣子增添了几分贵气。 魏玺烟伸手轻轻抚摸着匣身,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匣子便已是极好的,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锦缎,上面摆放着两串珍珠组佩。 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魏玺烟轻轻拿起珠链,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只见珍珠表面散发着淡淡的晕彩,看起来光泽流动。 “这珍珠佩真是绝世之宝,想必是陛下和皇后亲自挑选。” 沐月在一旁解释道:“徐内官说,这珍珠组佩是南海郡进献的贡品。每一颗珍珠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又并着各式各样的珊瑚珠,历经数月才成这两串,是陛下特意命人给长公主留着的。” 魏玺烟微微点了点头,将珍珠组佩轻轻放回匣中。 “公主,陛下和皇后还有许多赏赐,奴婢方才已经让人送到库房去了。” “好,你看着做。” 魏玺烟知晓,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别的礼物也就无甚特别的了。 尽管如此,匣中的那两串珍珠组佩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阿鋆能这般念着她,没道理在厌州一事上与她离心。 或许只是因为虞川,才想要对虞家敲打一二。 有上一世的经历,魏玺烟知道虞氏一族并非没有害群之马。 只不过虞铮此人性格果决,不似那些包庇罪亲之徒,而是未及朝廷怪罪,他自己就先解决了族内的某些渣滓。 魏玺烟对此表示欣赏。 毕竟身居高位之人,就犹如危檐之鸟,总是要爱惜羽毛的。 不多时,已到了开宴的时候。 淮阳大长公主和昭澜长公主都到了。 “陛下和皇后今日应当不过来了?”淮阳问。 “人未到,礼先至了。皇后刚刚生产,体虚乏力,平康只是过个生辰,怎好劳动她? 至于陛下,他才得了嫡出皇子,想必正乐在心头,近日都住在椒房殿里了,不得闲。” 魏玺烟语含调笑地回答。 “啧,那你呢?” “我?” “是啊,平康你何时能与大将军也要一个孩子?我来时可是听说了,你们夫妇二人,近来可是如胶似漆呢……” 这下,轮到魏玺烟忸怩无措了。 定是采星这个嘴快的丫头! 一旁的虞铮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坐姿虽还算端正,但脖颈已然红通一片。 “淮阳姑姑多大年纪了,怎的还调笑人呢?” 魏玺烟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即使那人是她的姑母。 “你这牙尖的丫头,竟连亲姑姑也不肯放过?”淮阳大长公主指着魏玺烟笑骂道。 “姑姑还好性说呢!” 第七十六章 离别 “如今,我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午时过后,宴席散去,魏玺烟踱着缓步,正从园子绕回到寝居。 虞铮也一路随行,不过与她前后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魏玺烟等了片刻都不曾听到回应,故心中生出恼怒之意。 于是她回过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语气似嗔似娇地问: “你怎生不答我话?” 不答话便罢了,还傻愣愣地跟在后边,木头似的,恼煞人呢。 “臣以为殿下在自言自语。” “……” 瞧瞧,更像一根呆木头了! “明日,你何时启程?” 国事在前、行军在即,魏玺烟不愿此时同他争吵。 “寅时初刻便走。” 魏玺烟听后,嘴角微微下压。 尽管她明白国事为重的道理,但终归有些不舍。 她与他如今好容易才得了片刻温存,不日又要两地分离。 虽说预定的时长不久,但边疆局势,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累了,你抱我回去。 淮阳姑姑府上新酿的玫瑰酒都放了些什么?喝起来着实醉人。” “那殿下还一杯接着一杯饮?”男人语气中带着玩味地问。 “那,那谁让它好饮……呢?” 魏玺烟话音未落,轻盈的身子就被他托在了臂弯里。 “光阴宝贵,臣今日想与公主——早点歇息。” “你……”魏玺烟不觉语塞,“可这才几时?你便要就寝……” “就寝自然不急。不过就寝之前,臣总得先让公主玩个尽兴。” “虞铮!你浑蛋!登徒子!” 女人使劲挣扎,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脚步声在氍毯上几不可闻,她却觉得每一下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手臂肌肉绷紧的弧度硌得她腰际发烫,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的气息忽然变得粘稠起来。 “虞铮,你放我下来!”魏玺烟去掐他手背,指甲在他的护腕上刮出细响。 廊下宫娥早退得干净,只剩十二幅鲛绡帐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头鸳鸯锦被新铺的艳色。 男人突然俯身咬住她耳垂:“殿下可知,边关将士临行前都要饮壮行酒?”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洒在她红润的脸颊侧边。 “那又怎样?” 魏玺烟没好气地反问。 “待稍后回到寝居,臣与殿下共饮。” 寝殿的雕花木门被踢开时,案上红烛正爆开一朵灯花。 …… 窗外暮鼓恰敲到第三声,惊起檐下栖雀四散。 魏玺烟在晃动的珠帘光影里数着他胸口陈年的疤痕,忽然被翻过来按在绣枕上。 虞铮的唇沿着她脊梁往下游走,像在丈量即将失守的城池。 “殿下可愿与我同去北境?” “你嗯你做梦”原本的威胁被碾成细碎婉转的喘息,魏玺烟不禁抓皱了身下的帛单。 哗啦一声响,榻前竹简散落处露出压在最底下的平安符,朱砂写就的“虞“字笔迹尚新。 五更梆子响时,虞铮正给睡熟的公主系上小衣丝带。 随后,他转身出了门去;回来时将一把镶南珠的匕首,轻轻塞进她枕下。 晨光爬上魏玺烟的睫毛时,男人已经甲胄齐整地跪在榻前,以额触地,行的是君臣大礼。 “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 话音刚落,男子立起身来,转头提剑欲走。 “虞铮!你且等等。” 魏玺烟掀开锦被下榻,拿出备好的金疮药,递给他。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平康长公主一向如此霸道。 “殿下放心。臣此次并非领兵作战,只是例行巡边。” 不会有太大危险。 “那你也要万事当心。” 魏玺烟不赞同地剜了他一眼。 “是,臣知道。” 女子听后却暗暗腹诽,又朝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去。” 还知道,知道什么呢你知道。 第七十七章 爪牙 “我知道陛下做出如此决定,亦是无可奈何之举。” 虞铮走后,魏玺烟在府中歇了两日,便进宫去见了皇帝。 “阿姊……不怪朕?” “平康为何要怪陛下?”魏玺烟笑着回答,“北疆既有异动,让虞大将军去看看也无妨。毕竟在对抗北胡一事上,朝中武将多不如他来得熟悉。” “阿姊——” “阿姊知道,陛下顶着张右相和杜太尉的势压,有许多顾虑。” “阿姊,朕并非不信虞铮。只是杜家势大,朕若想从太尉和大司马之中裁撤一制,还得徐徐图之。” 魏玺烟怎会不知他的想法。 “陛下英明决断,平康为陛下高兴。” “那便好。”魏延鋆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阿姊,你放心,待虞铮回来,北军都统的位子依旧是他的。” “什么位置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为陛下效力就好。” 魏玺烟微微一笑,语气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阿姊,朕知道你心中担忧。”魏延鋆起身,走到魏玺烟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心,我已暗中安排了几队斥候,随时留意虞铮的行踪。阿姊放心,朕不会让他出事的。” 魏玺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虞铮此去北疆,虽说是去探查异动,但边疆的局势复杂多变,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一线。 “陛下,平康有一事相求。”魏玺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阿姊但说无妨。” “虞铮身边可否多带些自己的人手?北疆凶险,若是有个万一,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魏延鋆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阿姊莫怕,朕会安排一些可靠之人随他同行。不过,钺之他自有计划,未必肯多带人。” 魏玺烟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甚平静。 她知道,皇帝虽年轻,却早已深谙朝堂之上的权谋之道。 “陛下,平康还有一事相问。”魏玺烟抬起头,目光直视魏延鋆,“陛下可知,北疆的异动,究竟从何而来?” 魏延鋆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阿姊,此事朕也不甚清楚。据斥候回报,北疆边境近日有异族人马集结的踪迹,似是小股的探子。但朕总觉得,此事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 “陛下后来可派人去查了?”魏玺烟问道。 “自然有。”魏延鋆点了点头,“朕已派了几队精锐前往北疆,暗中查探。只是北疆地域辽阔,消息传递不易,至今尚未有确切的消息。” 魏玺烟心中一沉,北疆的局势,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时辰不早了,陛下,平康先行告退。”魏玺烟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阿姊慢走。”魏延鋆目送魏玺烟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魏玺烟坐着车辇出了宫门,微微掀开车帘,抬眸望向远处。 北疆的天空,比京都更加辽阔,也更加神秘。 他可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 彼时,虞铮已经带着数队精锐士卒,踏上了奔赴北疆的征程。 军队一路疾行,穿过崇山峻岭和荒漠草原,朝着北疆边境进发。 原本半月的路程,他们堪堪用了十日。 “将军,前方不到百余里就是厌州城郊了。”一名骑兵策马而来,向虞铮禀报。 “好,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尽快入城。”虞铮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是。” …… 虞铮这方急速行军,如今掌管北境边防的主将薛萃更是焦头烂额。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厌州,结果透得跟竹筛似的。 北胡人有丁点大的动作,他薛萃还没做出应对,探子的密报都已经呈到了皇帝的案前。 不光如此,朝廷之中那些老家伙的手伸得也挺长。 尤其是杜太尉这个老匹夫,为了在边营之中安插自己的爪牙,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说别的,就说厌州的那位副都统刘兴义,不正是搭上了杜家的船吗。 第七十八章 信迟 “厌州暗桩可有密报呈送?” 魏玺烟执卷问道,声若冰泉。 “回殿下,尚无音信。” “虞铮呢?他可有传书过来?” “亦……不曾有。” 女子闻言,浅浅地吐了口气。 魏玺烟没有生怒,只是微微有些失落。只见她眸中波光微颤,复又凝为潭水。 也罢。 她很快便对此释然。 反正都做了两世夫妻,她如何还能不知晓他? 虞铮自始俱是一副磐石般冷硬的性格,轻易不会变得百转柔肠。 想让他在战场之上寻空写一封家书,难度似乎不亚于在一年之内彻底灭掉北胡。 “殿下,黄芪粥做好了,快用一些。若是凉了可就不妙了。” 此时,沐月捧着玉碗和玉勺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案上。 “这粥里还加了当归和蜂子蜜,最是能够补气凝神。” “正好,殿下近些日子都疲累得很……”采星在一旁喋喋不休,见公主愠色稍霁,复添一句:“前些日子大将军还未走时,婢子们可是在暖阁中常备着玫瑰浴汤——” “放肆!好你个小蹄子!” 平康长公主顿时气得面颊通红,拍案而起。 “采星,可是吾许久未曾教训你了?” “奴婢知错!还请殿下莫要动气了!” 采星连忙惶惶跪倒,鬓发沾染了药粥残渍。 “你这有嘴胡说的蠢婢子,也真是该打!” 沐月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指,不痛,但眼神极冷。 这个采星,口无遮拦,早晚要栽个大跟头。 虽说她们俩跟着殿下的时日长久,但也并非无可替代。 殿下平素里待她们是宽厚不假,然这并不代表她们作为奴婢就能够以下犯上,调侃主子。 若是平日无事随意说笑便罢了,偏偏近几日殿下心绪不佳。 采星可不是就触到了霉头呢。 因此,沐月不敢在此时为她求情。 “行了!退下!” “唯。”采星只好哀目戚眉地退了出去。 沐月陪着魏玺烟用了大半碗黄芪粥,良久之后才敢出声:“殿下,那该打的丫头是个没心思的蠢货,并非有意冲撞。殿下宽宏,还是饶恕她?” 沐月也是足够了解长公主的脾性,知晓她此时已然消气,才敢这般为采星出言求情。 魏玺烟不由得轻叹一声,“也是吾往日里将她惯坏了,才令这婢子如此混账。” 她心中自然明白,沐月所说不错。采星虽言语有失,但她并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罢了。 魏玺烟也并非真的生气,只是近日来心中烦闷,思绪万千,才会对采星的言语反应如此之大。 “说起来,殿下的月信怎还未至?若是月信将至,这气血,便不大好补了。” 女子癸水来时,若大补气血,那可真是奔如洪流了。 魏玺烟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确乎晚了五六日。”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沐月见状,心思一转,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忧心,许是这些日子思劳过度,致使月信晚迟呢。” 魏玺烟点点头,心中却依旧有些疑虑。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思绪也不禁随之飘远。 “诶?”沐月忽然出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殿下前些时日与将军同房后,可是未用避子药?” 魏玺烟眉心微蹙,顿了片刻,才道:“自是不曾……” 从入宫庆贺前夜他们二人谈及子嗣一事之后,她便没有再服过避子汤药。 难道…… “殿下总不会是,有孕了?” 沐月已然说出了口。 魏玺烟叹气:“不知。” “那殿下可有别处不适?” “未曾。” “那便等等看。太医不是也说过,此前若常服避子药,也会令女子月信不齐。 不若奴婢再去为殿下熬一碗安神的汤药,喝下后好生歇息一番,或许殿下明日便会好了。” “嗯。 此事不许声张。” “是。”沐月起身退了出去。 第七十九章 急报 魏玺烟手上还拿着书简,却如何也看不进去。 此刻的她心绪烦乱,坐在案前,左右难安。 上一世,她和虞铮成婚十年都未曾生育,除去她服用避子药之外,确有诸多缘由。 这夫妇二人性格不合,颇有积怨,偏偏又不肯好生磨合。当初刚成婚不久,虞铮就向皇帝自请戍守边疆。 魏玺烟乐见其成,不曾反对。 皇帝魏延鋆纵然心中无奈,也只得应允。 此后虞铮便常年驻军在外,很少回京;本该同榻相眠的夫妻两地分居,长此以往,自是一对怨偶。 说得再露骨些,男人和女人都没在一个榻上睡过几次,女子又常常服避子汤药;若还想有子嗣,那也是极为艰难的事。 然即便如此,魏玺烟也不曾觉得虞铮身有隐疾。 因为,在那十年中,她原本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不知是某次的汤药剂量不足,还是魏玺烟的大意疏忽;总之,她的确有了身孕。 几番纠结之下,魏玺烟决定留下那个孩子。 可是还没等她将前三个月坐稳,阿弟就在行宫突然遇刺。 因为此事,魏玺烟心中思虑深重,再加上身体欠佳,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前尘往事如蛛网缠心,女人抚弄着指甲良久,未发一言。 “那时,也怪我愚蠢……” 回思之间,魏玺烟竟不觉喃喃出声。 前世阿弟在西山行宫遇刺,乃事发突然;偏生那阵子南境动荡,虞铮尚在带兵平叛,救驾未及。 尽管最后皇帝无性命之忧,魏玺烟也自此怨上了虞铮。 魏玺烟知道,孩子没能保住,虞铮对她当然也有不满,只是碍于君臣身份有别,才不曾宣之于口。 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成了埋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一根肉刺,拔除不得。时常想来,便隐隐作痛。 而这一世,他们难得席榻和谐。月信迟了几日,总不会是…… 可是,又不像。 魏玺烟并无一丝有孕的反应和感觉。 “从前倒是听嬷嬷们说过,反应似乎没有那般快的……” 虞铮才走了不过半月,即便她真是身怀有孕,也断不会此时就能察觉出来。 如此恍惚过了两日,魏玺烟在晨间更衣的时候发现了血迹,随后小腹不禁涌上一阵熟悉的疼痛。 虽晚了些,她的癸水终究是来了。 沐月:“公主躺下歇息片刻,奴婢且熬些暖身汤去。” 魏玺烟朝她摆摆手,从善如流地在榻上躺下了。 尽管癸水来时令她身体不适,但魏玺烟多少也松了口气。 (若真有了孩子,她还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只因如今——的确不是个生育的好时候。 先说其一,她还未曾享受多久作为大女子的独身生活呢。原本她和虞铮成婚,就已算不得自由了;若是再早早地生育子嗣,那便要早早地被孩子拴住手脚。 再说其二,她的身体有沉疴旧疾尚未调理完全,若强行生育,岂不是以命换命么?她觉得自己还不曾伟大到此等地步。 至于其三,她和虞铮的相处虽看起来和谐不少,但毕竟没有稳固的多年情分。再加朝局诡谲多变,她不敢冒险,更不能以命相赌。 孩子的事,还是从长计议。 — “殿下!厌州急报!” 暗卫悄入暖阁,奉上的金漆筒壳裂痕斑驳。 魏玺烟劈筒抽信的手蓦地凝在半空——“虞铮孤军截杀胡骑,至今未返”的字句如刃剜心,喉间甜饮骤染酸苦。 “沐月,速传暗桩首领。”她指尖掐入帛书,墨渍洇开如血。 “唯。”沐月应声,疾步而去。 只留采星蜷在案下,却瞥见公主眸中潭水裂冰,霜色直刺脊骨。 暖阁铜炉噼啪爆响,檀香混着当归气息呛人。 沐月召人来至时,魏玺烟已拂开案上舆图,厌州的赤砂地貌在烛火下狰狞如兽。 第八十章 血鸦 “殿下,人带到了。” 只见沐月携一黑袍男子入阁。 “厌州形势如何?” 魏玺烟问。 那人半跪行礼道:“回禀主上,厌州的甲队暗线已失联三日,唯哨鹰传回‘血鸦蔽日’之暗语。” “血鸦?此为何意?”魏玺烟瞳孔骤缩。她还记得,上一世的西境叛军以血鸦为旗,阿弟遇刺那夜,行宫檐角也悬着同样的符咒。 “属下等尚未清楚,仍在探查之中。” “听闻虞铮在断骨关截杀北胡骑兵至今未返。尔立刻联络厌州附近的暗桩,全力搜寻虞铮的下落。另外,派三路暗军,星夜驰援断骨关,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 “是。” 她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商道,“还有,”魏玺烟忽然记起一件旧事。 “另查前朝的西境叛军残部,尤其是‘鸦羽令’之持有者。” “属下遵命!”暗巢首领随即领命而去。 魏玺烟却忽觉喉间腥甜。 她以丝帕掩唇,一抹血色竟在素绢上绽开如梅—— 长公主收帕的动作很快,但仍旧被沐月给捕捉到。 “殿下,尔咳血了!”她不禁惊呼一声。 采星闻言,也慌忙扑来。 “殿下?” “慌什么?”魏玺烟语气平静,看上去比她们二人镇定许多。 沐月:“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切莫思虑过重啊。” “可如今形势不明,让我如何不忧?” 采星:“让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家国大事,都让女子来忧虑,可要男子作何呢?” “采星慎言!”沐月忍不住出声提醒。 若是让外边的人听去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对他们长公主府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行了,尔等退下。” 魏玺烟朝她们扬了扬手,语气之中隐有不耐。 “是。”沐月和采星只得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 两日后,厌州军报传至朝中。 魏延鋆带着一众宫人随从,踏入了宣政殿。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到来,纷纷行礼。 “陛下,不知厌州之事,该如何处置?” 右丞相张若波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 皇帝稳稳地坐在殿中高台,目光扫过众人:“厌州军报,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晓,可有论议?” “殿下,虞大将军虽勇,但孤军深入,恐有不测。”一位老将军出列,声音低沉而有力,“臣愿率军前往厌州支援。” 魏延鋆微微点头:“赵老将军忠心可嘉,但断骨关形势复杂,胡骑凶悍,绝不可轻举妄动。 朕已安排容家军秘密前往,你可率五千兵马作为后部,随时预备支援。” “遵命!”老将军拱手退回。 “陛下,如今北疆不稳,朝中局势亦不可忽视。”张若波再次出列,“边境胡骑入侵,朝中俱是人心惶惶,若不能妥善处理,恐生变故啊。” 坐在上首的魏延鋆冷笑一声:“张相此言何意?胡人突然作乱,边地的黎庶还不曾惶恐,难道京中的士大夫们便开始惶恐了?” “臣等不敢!” 台下又是一阵谢罪之音。 听得魏延鋆耳朵生茧。 “若都城的朝臣都自乱阵脚,我大衍天下,安能平定?” 说着,皇帝抄起手边的玉杯,就往阶下掷去。 “陛下息怒!” 台下又是一片跪伏。 片刻后,皇帝气得甩袖而去。 内官徐崇却停在原处。 “众官散朝,张相留宫!” —— 朝堂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魏玺烟的耳目。 当晚,她便收到了宫中内线传来的消息。 彼时,她正喂着廊下的莺鸟。 “陛下把张丞相留宫了?” “是,听说陛下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可有打听到,陛下将张丞相留宫,是何缘由?” “似乎,是为着盐务之事。” “那便好。也不枉本公主命人帮着陛下的暗探一同东奔西走。” 此举,虽不能彻底拔除张若波的势力,也可令他元气大伤。 随后,魏玺烟叫来一名暗使。 “尔去给钟家报信,就说,是时候,让这火烧得更大了。” 第八十一章 踪影 “属下遵命。” 暗使说罢,迅速退了出去。 随后,魏玺烟又命随从给容家递去口信,让容家军在路上多注意打探虞铮的下落。 容氏乃魏玺烟外祖家,虞铮又是长公主之郎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容家军对此事自然上心。 此间时日如流,魏玺烟一面记挂着盐铁之事,一面等待着北疆战场的消息。 这当中,魏华蓁也来过府上数次,还给魏玺烟带了不少的市井玩意儿逗趣解闷。 “皇姊瞧这竹鸟,虽比不上宫中的良作,但也算手艺精巧。” 昭澜长公主手中拿着的,是一只用竹子做成的雀鸟。 这小东西有趣得紧。 倘若有人按一下它的头部,这鸟儿会立刻鸣叫起来,并且扇动两侧的翅膀。 只是不能真正飞走罢了。 魏玺烟答:“巧匠多隐于民间,若是能为吾皇家所用,便再好不过了。” “是啊,这竹鸟的制作者,乃是京郊城东一个叫季兮的少年。他虽出身寒微,但心思灵巧,手艺更是了得。 昭澜瞧着,若是能让他入宫,定能制作出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魏华蓁说着,眼中满是赞赏。 魏玺烟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却见暗使自门外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容家军传来消息,断骨关一带百余里,皆未有虞大将军及其部下的消息!” 此言一出,令魏玺烟不由得愣怔片刻,手中的竹鸟忽的落地,发出明脆的碎声。 魏华蓁弯身将它捡起,再一按上那鸟首,这小东西果然不动了。 随后,她又看向身边魏玺烟的脸色,开口道:“皇姊,尔也莫要太过担心,大将军一向神勇,此番定然会没事的。” 魏华蓁自认嘴巴无巧,不会慰藉他人。 可眼前之人是帮过自己数次的皇姊,她虽不能告诉皇姊自己重生的秘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这一世的皇姊,同虞大将军的关系明显比上一世更亲近。 若虞大将军真有什么不测,皇姊应会伤心难过。 但她记得,这时候的虞将军,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 欸……也不能就此确定。 毕竟前世的虞大将军在与皇姊成婚后不久,又回了北疆驻守;而今世,他们二人鹣鲽情浓,虞大将军反是留在京师;许多事情已然有所改变,还不知轨迹如何呢…… 但愿虞大将军会平安归来。 “昭澜,尔也看到了,如今府中多事,吾等改日再聚。” “是,那昭澜就先回去了。” “去。沐月,替吾相送。” 魏玺烟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色。 魏华蓁见状,也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待魏华蓁走后,魏玺烟独自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冷月,心中乱如团麻。 虞铮于她和朝廷而言,不仅是她同榻共枕的郎婿,更是皇帝倚重的臂膀。 他若真有意外,北胡铁骑定会迅速大举南下,卷土重袭。 两日后—— “殿下,容家军又传来消息,说暗探在北疆边境发现了一些线索,似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但无法确定是否是大将军一行人。”暗卫再次进来禀报。 “让他们继续追查,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虞铮的踪迹!” “是!”暗卫领命而去。 魏玺烟扶着长案,望着窗外,缓缓地立起身来。 北疆边境的局势一直动荡不安,胡人的骑兵时常侵扰,令边地百姓流离失所。 虞铮此次赴征,本是为了巩固边防,安抚黎庶,却不想竟失去了音讯。 他若无信,她亦无法安心。 虽说前世的此时,他好生地于边疆戍守。可挡不住光景变迁,今生今时,尚不知是何种境况。 怕是只能求神灵保佑。 第一章 魂归 “殿下,听说虞家老太君已经同意让你和虞大将军尽快成婚了。算算日子,不出七天,虞将军就能带着大军抵达京师了。” 公主府中,侍女沐月和采星正忙着给自家主人梳妆打扮,准备入宫。 “嗯。” 魏玺烟闭着双眼,回答很简略,好似心不在焉。 没人知道,她活了两世。 上辈子,她也是在今年同虞铮成婚。 可惜他们向来针锋相对,即便睡在同一张榻上,也是一对两心不合的怨偶。 情意不合,性格不合,就连夫妻行房之时都在互相较劲。 魏玺烟实在是想不通,当初自诩明君的父皇怎的如此昏聩,竟然想起来给她和虞铮赐婚? 但细细数来曾经过往,魏玺烟还是很感激虞铮的。 皇弟魏延鋆的身子骨不好,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他子嗣单薄,最终,也留下一份遗诏和年幼的太子,就猝然长逝。 魏玺烟没办法,只能将辅国长公主的头衔照单全收,再加上朝廷的那些烂摊子。 处理完皇弟的丧仪,她就用自己手中的势力将年幼的皇侄扶上帝位。 但这个位置一旦坐上,并非高枕无忧。 那些年中,虞铮作为掌握兵权的大将军,在帮她稳固朝堂之时出了不少力。 只是,他们在权势的漩涡里斗争了许久,互相终究是生出了许多的矛盾和猜忌。 更别提,她和虞铮本就是相看两厌。 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大吵一架,把最最伤人的话都像尖刺一般朝着对方捅了过去。 公主是君,他是臣。 所以虞铮自是不会休妻。 但是她可以休夫! 然而,谁让她平康长公主最是温柔和善呢? 怎么说,他们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而且虞铮在床笫之间也并非一无是处。 直到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觉得这场婚事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结束。 人生不过聚散离合。 魏玺烟还隐约记得,那天两人心平气和地共用午膳。 之后,虞铮在一面布帛上写下了和离书。 其实魏玺烟也能写,但是她懒得研墨提笔。 拿起和离书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 一别两宽,各寻去处。 从此,前路皆坦途…… 只是,若真的前路皆坦途就好了。 几年后,她的皇侄刚亲政不久,南疆又燃起了战火。 虞铮身为衍朝的镇国公和大将军,自然要披挂上阵。 魏玺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和离了,心中却更加担忧虞铮的安危。 她只好宽慰自己,毕竟和他做了多年的夫妻,他又是为大衍而战,她如何不担心? 她想。 虞铮骁勇善战,多年戎马几乎未尝败绩。 这次,应该也会……平安凯旋。 除了关注战场,魏玺烟还要忧心朝堂。 她早料到背后的那些人会动手,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地迫不及待。 她亲手重建的暗巢,最终,竟然化作了一把淬满毒药、刺向她自己的尖刀。 魏玺烟很不甘心,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朝廷之中还有许多暗桩并未拔除,年前她说要拟定一个合适的人选到江南查探盐铁,也没有定夺…… 趁着自己还有几口气,她一边让太医用参片帮她吊着命,一边将未尽的安排都记了下来。 力气用尽、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静静地想,自己这辈子,生何荣尊,死何潦草。 …… 魏玺烟最终没有收到大衍获胜的那封捷报。 是后来沐月读给她听的。 末尾的字音还未落下,女子已然泣不成声。 身边的随从遵照她的遗命,为了稳定时局秘不发丧。 只是有人把长公主遇刺病危的消息送到了镇国公那里。 但是太晚了。 他终究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等虞铮快马回到京城,魏玺烟的死讯已然压无可压。 尸臭都快要掩盖不住了。 公主府的各处都挂满了白幡,虞铮只觉得刺目无比。 他不信魏玺烟死了。 “大将军!万万使不得啊!” 眼见虞铮疯了一样去开馆盖,左右侍从连忙合力阻拦。 “将军……你还是,让殿下她安然地去。若是让你见到她不好看,殿下一定会不高兴的。”沐月早已哭得眼睛红肿。 “还有这个,殿下说……让我回头亲手交给大将军。” 虞铮伸出手,接过沐月手里的漆盒。 他将盒子打开,入目是一块叠起来的、泛了黄的丝娟,其中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双雀环佩。 这是虞家主母的传家礼,当年和离之后,他并未向她要回,就一直放在了她这里。 他笑他自己是个傻子,很久之后才发觉:除却这枚玉佩,不知何时,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放在了她那里。 虞铮把环佩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心中锥痛难抑。 “阿烟,我悔了,我真的悔了……” 他悔自己没有早点认清对她的心意,悔自己当初与她和离,悔那些日子中没有与她琴瑟和鸣,更悔自己百密一疏,终究没能护住她的性命。 众人眼看着,连铁甲都未曾解的大将军在长公主的灵堂之上面色惨然,无声恸哭。 立在虞铮身后的副将虞湛,看着眼前的情景,亦是心中悲切。 将军一收到消息就往京中赶,路上连着跑死了好几匹良马,可到底没能见到公主最后一面。 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 人死如灯灭,身后事究竟如何,魏玺烟自是不知。 然而,当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就已经在长公主府的玉清池里了。 是时乃高帝四年,她二十岁,正是最张扬肆意的时候。 从前父皇母后在时,她虽然也娇纵,但到底会收敛一些。如今是阿弟做皇上,更没人管得了她。 天下最尊贵的人除了阿弟就数她,所以她有什么怕的? 平康公主向来就不晓得低调二字何解。 直至醒来后的第三日,魏玺烟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地府,也不是在梦中。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还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不曾想,她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机缘。 连神灵都在帮她吗? 重来一世,她定要查明真相,铲除祸根,为自己报仇雪恨。 否则,她前世殒命的那笔账,到底要怎么算? 第二章 回朝 再看眼下的光景。 如今,正是虞铮大破北胡的时候。 她的好阿弟,想着她年岁渐长还未出嫁,恐遭人诟病,就让她和虞铮提早完婚。 可魏玺烟哪会在乎这个? 只是有些事情犯到眼前的时候,她才懒懒地一挥手,自有下面的专人去处理。 因为军功卓越,姓虞的这会正是洋洋得意的时候。 他一向看不上她,觉得她倚仗身份,飞扬跋扈,没有半点容人之量。 这些可都是当年他们吵架时,虞铮说的原话。 如今重来一世,她才不要再受这窝囊气! 等稍后入宫,她就立刻告诉阿弟,这桩婚事她不愿意。 — “这……” 听了魏玺烟的话,魏延鋆也觉得甚是为难。 毕竟这桩赐婚是先帝临终前所定,还一字一句地写在了遗诏之中。 他即便是皇帝,那也是儿子;总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儿子驳了老子的圣旨? 再者说,他看这桩婚事也挺好的。 虞铮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如今又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好儿郎,不知是京中多少贵女的梦中佳婿。 也是他爹当年眼光毒啊,给阿姊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阿姊,虞铮他有什么不好?当初他做了朕数年的伴读,还在武林苑的畎猎中救过朕的性命。” “那是你觉得他好。” 魏玺烟没好气地回答。 她就不明白了,虞铮有什么好? 不论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惹她生气。 在朝堂上,他跟她意见相左,总是拆她台;回到府里,即便是两人的床笫闺帷间,他也是分毫不让,直到她咬牙求饶才肯罢休。 魏玺烟后悔,她明知道自己和虞铮不对付,当初为何要同意这门婚事? 也对,她那时怎会知道虞铮是这般德性的狗东西? “阿姊,”皇帝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你的婚姻大事,关乎家国上下。再者说这是父皇的遗愿,也不能不遵。” 魏玺烟的小脸瞬间耷拉下来。 她刚刚醒来不久,这几日都头昏脑涨,不甚清明。 然而这会,听了皇弟的劝告,她又细细思虑了片刻,一时间还真没找到什么好办法。 诚如阿弟所言,她跟虞铮的婚事乃父皇遗命。尽管那只是一份亡人的遗书,却也是有着至高权威的圣旨。 容不得她任性胡来。 魏玺烟在心中尽力提醒着自己,她跟虞铮成婚带来的益处。 除了能帮阿弟和皇侄稳固地位、除了能带兵守卫大衍江山,旁的……还有什么用? 甚至到后来,他的存在反而让魏玺烟有所忌惮。 他们的婚事,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 也是明里暗里的君臣博弈。 至于其他的,恐怕半分未有。 “后日,大军应该就会抵达京师。阿姊,到时候你先同钺之见一见。即便没有感情,那也可以日后慢慢培养嘛。” 魏玺烟皱了皱眉,并未回答。 在他们这种人家,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 若是感情能这样轻易培养出来,前世她和虞铮也不会走到和离的境地。 也许,在那些时日里的确生出过某种别样的东西。 但他们之间,终究还差了一步。 —— 很快,便到了征虏大军回朝的那天。 皇帝早早地就让人在宫中设下酒宴,为大衍的英勇儿郎们接风洗尘。 此等重要场合,魏玺烟自然是要出席的。 魏玺烟端详着铜镜中的脸庞,唇角扬起一抹笑容。 还是年轻好啊,这时的她还是初初长成的少女,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胜过她前世的诸般保养。 随后,她换上一套男子的装束和发冠;又刻意改了妆容,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开宴的时间还早,魏玺烟想着这会阿弟应该是登上皇城鼓楼,亲自迎大军凯旋了。 “走,咱们也去瞧瞧,这虞大将军,究竟是何等风姿。” “唯。” 沐月和采星跟在魏玺烟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行走着。 今日征虏大军班师回朝,接受封赏。几乎全上京的百姓都想看看,从胡人手里收复了北疆十三城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 京城的长春街上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酒楼,名叫舞夜楼。 舞夜楼是魏玺烟名下的酒肆,客舍和饭食亦兼而有之。 一楼都是些散客,二楼是用来接待贵宾的各色厢房。 至于三楼,那是主人家才能踏足的地盘。 此时,魏玺烟正倚在窗前看着楼下人头攒动的街道。 为了不阻碍大军的行进,百姓们在京畿守卫军的指挥下,分列在道路的两侧。 军队要入内城,长春街就是必经之路。而此处,在她的舞夜楼上,是绝佳的望台。 逐渐,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的先行官已经从长街的另一头飞驰而至。 “征虏大军班师奏凯,今日回朝献捷!” 百姓们于是夹道欢呼。 不多时,将要接受封赏的正主们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为首的那人披着玄衣铁甲,胯下骑着一匹身棕蹄白的高头大马。 他腰身直立,手握缰绳;面容冷毅俊美,气质凛然。 魏玺烟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会儿装得倒挺像。 见到大将军如此气势不凡,人群中不免议论声声。 “大将军这么英武的儿郎,真不知道是哪家的闺女才能配得上他。” “兴许这问亲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之所以有人如此说,是因为按照大衍的习俗,女子一方也可以先行找媒人去男子家中相看问礼。 “听说大将军已经袭爵,这会都是国公爷了。打量着满京城里能与之相配的名门闺秀,估计也就那几家了。” “差不多。我刚还瞧见安国公家的管事了。” …… 百姓们人多,谈论的声音又大了点,以至于魏玺烟坐在楼上都很能听得清。 她眉毛一皱,把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甩。 这个虞铮,惯会沾花惹草的! 魏玺烟没想到,他在京中竟然这般招蜂引蝶。 此前,因为还处在孝期,阿弟便没有将先帝赐婚的事情公之于众。 只是简单地召见了虞家,先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而前世他班师回朝的时候,她因为宿醉头疼,突发旧疾;所以根本没来舞夜楼。 直到后来,高帝下诏对虞铮进行封赏,又把先帝的赐婚遗旨拿了出来。 此时,在天下人的眼中,她和虞铮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 之前那些有意和虞家结亲的门庭,是疯了才会想着和公主抢夫婿。 魏玺烟越思越烦,看向那铁甲将军的眼神就愈发不满。 第三章 奸细 虞铮自幼习武,又常年身在军营沙场,当然能够察觉到魏玺烟朝他投去的并不友善的目光。 男人骑在马上,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东面楼阁的绮窗前有一道暗光闪过。 如此窥视的目光,难道是敌国的探子和奸细? 虞铮身为一国将军,边关将领,下意识地会这般思量。 他哪里知道,与他曾做过一世夫妻的平康长公主,正躲在这舞夜楼上看他。 即便已经得胜回京,虞大将军也未敢掉以轻心。 若京中真的混入了敌国的奸细,即使他弃了官位也难辞其咎。 思索间,军队逐渐走到了皇城脚下。 而身穿玄色衮服、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正负手立在城墙之上。 “臣虞铮率破虏军众将,参见陛下。” “众卿快快免礼。来人,赐酒!” “谢陛下。” …… 城门献捷的仪式完成之后,虞铮等一干武将就要入宫接受皇帝的封赏和参加庆功的酒宴。 依照惯例,除却京畿守军和宫廷卫尉之外;其他各部的大批军队不能一同进入宫城,只能在皇城外围驻扎。 虞铮带领他手下的一众将官,骑马跟随皇帝入宫受赏。 按规,任何臣下都不得在宫城和大内骑马而行,唯紧急军情除外。 但此时,虞铮等人不仅骑马而行,身上还佩戴了刀剑等武器。 这即是皇权特许,昭显着君王对臣子的宠信和倚重。 皇帝暗自敲了敲手指。 虞铮已经是镇国公,又拜大将军,加官进爵一样不少,再无可封。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次,他也只能把阿姊的婚事交出去了。 不过,他父皇还真是精明,当年的一封遗诏帮他解决了眼下的难题。 否则,进一步,赏无可赏;退一步,落人口舌。 他总不能把虞铮主动上交的虎符再给他退回去,也不能什么都不赏,忽视了他收复北疆十三城的功绩。 在这种情况下,给虞铮赐一门婚事,再合适不过了。 阿姊是与他一母同出的嫡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 有皇帝的胞姊做正妻,也算是同虞铮的战功相配。 魏延鋆这样想着,龙辇忽然顿了一下,停住了。 “何人胆敢惊扰圣驾?” 外面的羽林卫中郎将一声怒喝,已经率先抽刀。 “怎么回事?” 皇帝沉声问道。 “回陛下,仪仗之中陡然闯进一名骑马的刺客!” 像这般情况,按宫规,一律算作刺客处理。 “你才是刺客呢!” 骑马的人回了他一句,掀开了头上的帷帽。 众将这才看清楚,原来赤色马上的人是一名女子。 坐在车辇中的皇帝感到十分无奈。 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那跋扈的阿姊。 在孝期里她收敛了许多,不曾想现在又骄纵起来。 今日事关重大,阿姊这般任性妄为,是真不怕在一众臣子面前跌份子啊。 尤其是她未来的夫婿,镇国公虞铮也在这里。 “钟铭生,瞎了你的狗眼么,连本宫都认不出来!” 魏玺烟扯着缰绳坐在马上,连动也没动一下。 钟铭生正是羽林骑中郎将的名讳。 他也觉得这女子的相貌和声音都十分熟悉,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低头拱手请罪道: “都是臣有眼无珠,竟不知是长公主驾到。臣并非有意之举,还望殿下恕罪!” “阿姊,你收敛些!” 龙辇中传来一句皇帝佯怒的低喝。 魏玺烟翻身下马,丝毫不管周围的将士和臣子们看向她的各色目光。 若是旁人这般惊扰圣驾,就算不死,也要被治一个冒犯君威的重罪。 可她呢,这样傲慢无礼地惊扰帝王仪仗,仅仅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 帝王偏宠,大抵如此。 魏玺烟下马之后,就直奔皇帝的车架而去。 她既亮明了身份,左右的卫士自然不敢阻拦。 “阿弟,你可是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魏延鋆想了半天。 “是你送我的那只狸奴临盆的日子。” “……” 魏延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阿姊竟然如此语出惊人。 一只狸奴而已,也值得她这样无矩无状地鲁莽行事? 皇帝叹了口气,心想,还好父皇已经给阿姊安排好了一门亲事,不然就以她这种性子,天家贵女也愁嫁人。 “难道朕管这管那,还要管阿姊家的狸奴何时下崽么?” “哈哈哈哈。”魏玺烟笑了两声,忽然对皇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她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附在魏延鋆的耳边说悄悄话。 “我今日总觉得发现了一些小鬼,阿弟可要当心。” 魏延鋆听了这话,不由得凤眼微沉。 他就说,阿姊即便再骄纵蛮横,也不会摸不清头脑地去做一件事。 真正的她,可不是传闻中既恶毒又草包的平康长公主。 阿姊定是害怕有不安分的人对他不利,这才搅和出一番闹剧。 之后,魏延鋆叫来钟铭生,让他带人悄悄注意队伍四周的异样。 “阿姊,让钟卿去安排,你和朕坐在车辇中即可。” “那不行,烈风还在外面呢。今日起得早,我困得厉害,先回府补眠去了。” 说完,魏玺烟就跳下龙辇,骑着她的烈风,逐渐纵马而去。 平康长公主自然不会做毫无缘由的事情。 魏延鋆敬爱且宠信这个姊姊,不仅仅因为她与他是一母同胞。 魏玺烟张扬骄纵,但也重情明理;傲慢跋扈,却懂得攻守进退。 是以,两朝以来她都深得帝心。 — “帝下诏曰:兹有大将军虞铮,破胡于北,骁勇抗敌。故,加大司马、授金紫光禄大夫、赏黄金万两,华绢五千匹…… 另,平康长公主玺烟雪姿玉貌、性情淑嘉;先帝与朕皆以为此二人堪成佳偶,恭事宗祧。故朕继先帝之遗诏,特赐大将军虞铮尚平康长公主为妻,择吉日成婚……” “大将军,接旨。” 听了内侍大监的话,虞铮才猛然回过神来。 “臣虞铮叩谢先帝和陛下天恩。” 罢了,既然先帝早就留了诏书,那么他和平康长公主的婚事不论早晚都是要成的。 尚公主便尚公主,倒也省的祖母费心相看孙媳。 虞铮只有一点担心,就平康公主的那个脾气,日后她若是与祖母她们起了争执,该如何收场? 第四章 宫宴 酉时正刻宫宴才开始,但刚过未时初刻,沐月就把魏玺烟喊了起来。 梳妆打扮要时间,路上乘马车也要时间,毕竟凡事赶早不赶晚。 今晚是战事告捷的庆功宴,她要是再迟到,就真的于礼不合了。 万一让那些言官抓住她什么轻慢武将的把柄,就不好让阿弟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了。 要知道,一身纨绔相的长公主也不是好当的。 魏玺烟换下平日的常服,穿上绣着金凤和雷云滚边的红色宫袍,梳着高盘头顶的飞云髻,两边各有三只碧玉流苏和一只鎏金凤凰步摇。 皇帝魏延鋆的发妻出身于衡阳世族柳氏,他们二人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 而如今能做这般华贵打扮的人,除了中宫皇后,大概也只有魏玺烟了。 —— 虽然北境的其余将官也跟着受了封赏,但明眼人都知道,最受抬举的人还是虞铮。 他马上就要做皇帝的姊夫了,这难道不是无上的荣耀么?从此往后,他更是天子近臣,朝堂中坚了。 文官武将几乎一个接一个地向虞铮敬酒。 他本不喜此种场合,但这是在天子的皇宫,不是什么寻常的酒肆。 他连一口菜肴都还没碰到,两壶酒已然入了肚。 随后,虞铮只好推辞说自己伤势未愈,不宜过度饮酒。 魏玺烟坐在皇帝的身侧,与阶下的那群人拉开了距离。 倒是有贵女想上前来敬酒恭祝,可魏玺烟一直冷着脸,除了帝后二人,谁的面子她都不给。 一想到这个婚她不得不成,一想到前世成婚之后的那些糟心事,魏玺烟就觉得无比烦躁。 不行!这次她一定要早早地和离,趁着她和虞铮还没有闹到最后难以收场的时候。 啧,也不行。 她才不要体面地和离。 她凭什么给他体面? 和离简直都便宜他了! 虞铮这个无情无义、刻薄寡恩的狗东西,上辈子与她和离之后几乎就再没同她说过话了,连偶尔遇见都要绕道走。 难道她就这么令他厌恶,让他避之不及么? 此刻,魏玺烟无比后悔自己前世做出了和离的决定。 和什么离?她要休夫! 即使这辈子依旧与他相看两厌,她也绝不会让他好受! 不过。 虞铮的酒量何时这般小了?他从前不是挺能喝的嘛,怎么如今就一杯倒了? 真没出息。 魏玺烟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转头,她身旁来了一位穿着杏色宫装的少女。 “皇姊,蓁儿想敬你一杯。”少女的嗓音轻绵,再小声点魏玺烟几乎都听不见。 帝后那边魏华蓁刚刚已经敬过了,只是魏玺烟没有注意到。 这会,她扫了魏华蓁一眼,心头有微微的颤动。 魏华蓁,行九,封号昭澜,是她父皇的庶出公主,为人一向嗫嗫嚅嚅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魏华蓁应该是嫁给了敦诚伯世子,但是还未出三年就病死了。 也是个命短的,比她死得还早。 魏华蓁从来不敢凑到她面前说几句话,今日倒是胆子挺大的。也不怕自己一个不高兴,就把她的酒杯给掀翻了。 但魏玺烟终究没有这样做。说到底,魏华蓁也是怪可怜的。 生死来去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会被无形地消弭。 魏玺烟还是那句话,去日苦多,及时行乐。 她接了魏华蓁的敬酒。 “皇姊,听说你和镇国公连理将成,蓁儿祝你们鸾凤相携、琴瑟和鸣。” “那就借你吉言了。” 魏玺烟当然没必要在这里自拆台阶,便也浅笑着应下。 敬完酒,魏华蓁又很快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时间都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她还是觉得心跳有些快。 魏华蓁怎么也没想到,魏玺烟刚刚会接她的酒,还对她笑了。 要知道在这场宫宴上,至今为止除了陛下和皇后,平康长公主还没接过旁人谁的酒。 即使皇帝的赐婚诏书已下,魏玺烟和虞铮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妇;但是在整场宫宴上,也没见他们二人作何交集。 而魏华蓁是被自己的母亲贺氏,赶鸭子上架逼着过来的。 因为只有讨好了殿上这几位最尊贵的人,她们母女才能在宫中安然度日。 高帝仁慈,允许那些先帝的后妃不用殉葬,也不论她们是否生育了子嗣,亦可独自或者跟着子女继续住在大衍皇宫里。 但魏华蓁本就不受宠,又是庶出,性格也柔弱内向,在宫里向来争不过其他人。 虽有个昭澜长公主的名头,但魏华蓁自己也很清楚,那不过是个虚名。 今上登基之后,给包括她在内的父皇的庶女,每人都加了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有如,是按规矩来,一人送一个锅碗瓢盆罢了。 这次她酝酿了许久,才鼓起莫大的勇气,在魏玺烟的眼前说了两句话。 “长公主刚刚就做得很好。”她身边的嬷嬷小声说道。 魏华蓁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如何看如何苦涩。 她一个不受宠的先皇庶女,算哪门子的长公主殿下?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叫魏玺烟。 皓月之辉,荧星弗竞。 巨大的差异有如云泥之别,让人连嫉妒之心都无法生出,只能抬头仰望。 —— “阿鋆,我有些头疼,就先行回府了。” 说着,魏玺烟难受地托了托脑袋。 夜色深浓,不堪行路,魏延鋆便想留皇姊在宫中歇息。 她从前住的重华殿里天天有宫人打扫,现下直接去寝殿中歇息也不是不行。 魏玺烟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只觉得头脑发晕。 今晚如此烦闷,她便多饮了几杯。 不曾想,今夜的这酒竟然如此醉人。 “阿姊,你喝醉了。不如朕让钺之送你回寝宫?” “你敢!”魏玺烟这下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了。 “……”魏延鋆暗暗叹了口气。虞铮啊虞铮,不是朕不帮你,而是皇姊她根本不给机会啊。 “我自己回去。” 魏玺烟揉了揉额角,扶着宫女的手,意欲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对魏延鋆说:“阿弟也早点回宫。” “我晓得。”魏延鋆朝她挥了挥手。 眼看着魏玺烟的背影慢慢变小,皇帝又悄悄地让内侍去给虞铮传话。 “将军,平康长公主饮酒不适,陛下让你亲自送一送。重华殿离章台宫可远了些。” “臣遵旨。” 他低声回。 第五章 邀请 皇帝这话的意思,虞铮如何听不明白。 陛下不过是想让他与长公主多接触一二。 几乎人人都觉得,这场婚事乃天作之合。 但他真的对平康长公主无意。只是君命难违,这婚是不成也要成。 虞铮追出殿外,看着魏玺烟被宫人们扶上车辇。 从章台宫去重华殿的路他并不怎么认识,因此便不紧不慢地跟在魏玺烟的车辇后方。 “停停停!” 还没走出多远,轿辇中传来女子不耐烦的喊声。 “晃得头都要炸了。本宫下来自己走!” 魏玺烟又从轿辇中落地,扶着宫人慢慢向前走。 也是她今晚贪杯了,须知果酒也很能醉人的。 又走了几步,魏玺烟觉得实在无法忍受了。 那股气在腹中憋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在这候着,本宫去去就来。” 她的话音就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魏玺烟跑到一旁的假山处,扶着石头就开始狂吐。 好在她随身都带着丝帕,也不会太狼狈。 但魏玺烟没想到,她从假山旁吐完回来的时候,看见侍女的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她于是走上前,好奇地看了几眼。 原来是虞铮这个狗东西! 认出了是谁,魏玺烟的怒火顿时涌上心头。 他难道不知道她最讨厌他吗?竟然还这般没眼色地往她跟前凑! 真是罪该万死! “狗东西,你给我滚开!” 魏玺烟连身体都站不住,就开始指着虞铮的鼻子骂。 虞铮听了当然气愤无比,但是他只能隐忍。 “殿下,你认错了!他是虞大将军,不是别的人。”魏玺烟身边的宫女急忙补救。 可魏玺烟已经是个醉鬼,她哪来的理智? “本宫没有认错,就是这个贱胚子!” 她是没有认错,而外界那些传言也不仅仅是传言。 平康长公主可不是什么温言软语的善男信女,口出恶言对她来说,的确是家常便饭。 真要说实话,除却她的父皇母后,再加上当今圣上,她无需同任何人谈礼貌。 这就是皇权二字。 瞧瞧,骂了人之后,她还要伸手往虞铮的脸上招呼一耳光,但被他一把挡住了。 “公主请自重!” 虞铮的话里暗藏忍耐。 若换了旁人这样对他,早就付出了数倍的代价。 可谁让她是长公主呢?难道他还能还回去么? 若当真自恃身份,她就不该做出这种侮辱臣下的言行。 沐月看不下去了。 长公主这是喝醉了酒,真糊涂了。 莫说虞大将军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婿,即便不是,她这般辱骂虞大将军也十分不妥。 万一今晚的事情传扬出去,外界之人不知道又要怎么看待殿下呢。 他们会说她言行恶毒,不把立下战功的忠勇良将放在眼里。 “殿下,你喝醉了!大将军是陛下派来送你回寝宫的,你真的认错人了!” “谁要劳烦他走这一趟?本宫不需要,让他滚!” 说完,魏玺烟转身就走。 “既是公主的意思,那臣就先告退了。” 虞铮忍着心头的火,转身离开。 公主可以放肆无礼,而他却不行。 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虞家上下的态度,所以他不能不守礼。 至于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 翌日,等魏玺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回想着昨晚的一幕幕,她有些懊悔地骂自己饮酒误事。 虽然她狠狠地骂了虞铮两句,也出了气;但她的言行的确不妥。 要知道,这皇宫里说不清有多少眼线。 传扬出去,她的脸面倒是其次。只是御史台的那些老家伙又该抓着此事弹劾不放,让阿弟头疼了。 还有她昨晚把虞铮骂成那个样子,把他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 从前虞铮只是讨厌她,说不得这会他要恨死她。 魏玺烟不愿意再往下想。 如果这次阿弟也是扔下皇侄早早离世,那么她还要重走一遍前世艰难的老路。 万一虞铮被逼急了,带着虞家军造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前世,她也曾这般猜忌过他。 不妥,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魏玺烟突然想做出一些改变。 镇国公府数代簪缨,是朝廷的铁血忠良。而虞铮虽然与她同席异梦,但每次出征沙场,他都是无所不应。 若非有他守着大衍疆土的安宁,皇弟和皇侄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她不能用自己的愚蠢,去逼反大衍的忠将。 既然这桩婚事避无可避,那她就得让它使出最大的价值。 否则,她这辈子也是白活。 魏玺烟自认她不是知错就改,但她是要做便做。 总得想个法子缓和自己同虞铮的关系,不然他若真想造反,她后悔都不知道去哪哭。 —— 今日魏玺烟起得晚了。 用脚趾头想想,整座皇宫也不可能全在魏玺烟和魏延鋆的耳目之下。 目无所及之处,总会闪过一两只阴影中的蛇虫鼠蚁。 昨晚宫宴后平康长公主辱骂虞大将军的事情,今早就像会说人话的蚊子一般,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这么劲爆的消息,御史台的言官们又怎能放过? 坐在大殿上首的魏延鋆听得直头疼。 这些老家伙就不能换个词么?什么嚣张跋扈、言行无状,他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阿姊也真是,要骂人,怎么说亦得等成婚之后她把人带回府,到那时她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然这是在皇宫,想抓她错处的小人太多了。 哎,可怜他还要绞尽脑汁地替阿姊遮掩。 “哎呀,各位爱卿多虑了。昨晚长公主只是喝醉了,她一定是把虞将军当作——曾经惹怒她的人,认错了。醉饮时说的话,那怎么能当真呢?” “若是再让朕听说,京中有人议论此事,惹阿姊不快,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这边,魏玺烟收拾妥当,就带着宫女回了长公主府。 她之前已经让内侍官去镇国公府送了一张道歉的帖子。 也不知道虞铮对此会作何反应。 —— “虞大将军,长公主让奴把这个带给你。” 说着,内侍就把帖子递了过去。 虞铮把那面折叠的丝帛接过来并且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无非是些饮醉了酒,无意之间认错人之类的话。 “将军,我们家殿下是个有口无心的主,她对你万没有恶意。 况且日后你就是公主的夫婿,殿下的意思是,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的好。” “烦请吴内官转告长公主殿下,本将军知晓公主昨晚是饮酒不适,才会造成诸多误会。” “这便好了。还有一事,殿下今日在京城的舞夜楼里摆了宴席,特地让奴来告知将军,请将军在申时后赴宴。” 虞铮闻言,顿了片刻,又颔首低眉地回答道:“臣谢过殿下。” 吴盛听了这话,笑眼微眯,心想这位年轻的国公爷倒是个识趣的。 殿下的补救倒也及时。 他就说嘛,男人这种东西,怎么都喜欢会示弱的。 殿下采纳了他的进言,说不得回头要赏他呢。 第六章 温良 “奴还要回去给殿下复命,就不打扰将军了。” “吴内官慢走。虞湛,你去送一送。” “是,将军。吴内官,这边请。” …… 送走了公主府来的人,虞湛又回到虞铮的身侧。 “将军,你为何对一个内侍如此客气?公主昨日的话简直难堪入耳,你竟然就这么忍下去了?” “不然呢?”虞铮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反问道。 “这也太敷衍了点。一句道歉,一场宴席,就这么轻松地揭过去了?” “虞湛,此事莫要再提。殿下说她喝醉了,便是喝醉了。醉酒后人都可以认错,说的话自然也当不得真。” 说完,虞铮略带警告地给了他一眼刀。 虞湛不是傻子,他也懂。 他只是替将军鸣不平。 不管这背后的事实如何,长公主都已经给出了台阶,他们再不顺着下,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他们将军太憋屈! —— 魏玺烟坐到了铜镜前,开始让沐月为她装扮。 前生和他做了多年夫妻,她也不知虞铮究竟喜欢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钗环。 得了,为何要他喜欢? 她自己觉得好看,就如何打扮。 同她这么一位风姿窈窕的大美人睡了好些年,也没见他对她动过心。 虞铮该不会真的在外面有别人? 陡然间,魏玺烟的脑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 真是岂有此理!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比她尊贵的女人,没有。 比她美丽的女人,也许有,但没有她尊贵。 就这虞铮都不对她动心。 他是想上天娶神仙么? 虞铮自然娶不得神仙。 但魏玺烟装扮整齐之后,称一句神仙妃子也不为过。 层叠裙裾勾勒如柳细腰,发簪云冠花钿,身系兰绢香草,亭亭玉立,行如微风。 要是真装起淑女来,只要不言语,魏玺烟也绝不输京中的任何一个贵女。 “殿下如此美貌,和大将军真是般配。” 这种气派,如何配不得大衍的英武功臣? 魏玺烟站起身,轻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 她当然配得上,她配他八百条长春街都不带转弯的。 —— 虞铮回到自己的长风院,坐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通魏玺烟此举的深意。 她这般性情反常,到底是想做什么? 即便他多年来不常在京中,却也知道她平康长公主素有威名。 十岁的时候,虞铮从北疆回京;后被先帝选中,去做太子魏延鋆的伴读。 而魏玺烟比他小四岁,同在太学馆读书习经。 因为她是储君胞姊,几人常常见面,所以便认识了。 然而从那时起,虞铮就见识过魏玺烟的厉害。 她在太学馆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意告假,把夫子都气走了好几个。 而且在交往之中,她也从来不讲与人为善、温和宽容。 今天毁了哪位县主的课业,明天又扯某个贵女的头发,她的跋扈并非嘴上说说而已。 甚至,就因为有次虞铮帮江阳翁主捡了一只毛笔,魏玺烟就大发雷霆;把江阳翁主和虞铮的书案全都给掀翻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虞铮至今还记得,魏玺烟当时满眼嘲讽地看着他,说他一个克死自己亲娘的灾星有什么资格在太学馆读书。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番堪称恶毒的话,竟然是从一个嫡公主的口中说出来的。 小小的年纪,她就如此骄纵蛮横、言行刻薄。 所以虞铮知道,魏玺烟的道歉多半不是真心的。 —— 舞夜楼是魏玺烟名下的铺子,平日里都是请专人打理。 明面上,这里的管事姓赵。但其实,舞夜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是魏玺烟。 凭借着平康长公主的势力,舞夜楼很快就坐上了京中酒肆界的龙头宝座。 “国公爷,楼上请。长公主殿下已经在潇湘阁里等候你多时了。” 酒肆的二楼是贵宾雅间,一楼是日常散座。 在一楼消费的客人,最多是有点闲钱的普通百姓,谁见过国公爷这样的大人物呢? 更别说长公主了。 虞铮四处扫了几眼,心中不由得暗暗思忖。 这种规模的酒楼生意,怕是京城的独一份。 楼内的整体布局是回字叠环的样式,当中又用墙角的转折巧妙地间错开来。 大堂中央是一面圆形的歌台,此时还空无一人。 见虞铮看向那歌台,赵管事笑着说:“眼下还并未到歌伎登场之时,公爷若有心观赏,日后可以常来舞夜楼。” 虞铮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出言回答。 少顷,几人走到了二楼东侧的潇湘阁。 “殿下,国公爷到了。” “请他进来。” “是。国公爷,你里面请。” 旁边的随从打开房门,虞铮抬步走了进去。 此时,魏玺烟正坐在案前点香煮茗。 看见虞铮走进来,她脸上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让人见了总觉得怪异。 “虞大将军请坐。” 魏玺烟伸手指了指左侧的坐席。 “多谢长公主殿下。” 虞铮不愧是世族出身,这礼仪规范的确做得挑不出错。 魏玺烟小心翼翼地从陶锅中倒出荼饮,随后命侍女将杯子递到了虞铮那边。 其水光清亮,芳香四溢,果真是难得一见的佳茗。 “这是今岁蜀地新上贡的玉山雪芽,将军尝尝。”女子笑意盈盈,端的是一派温言软语。 虞铮只觉得心头的怪异感更重了。 长公主何时这般温良过? 明明昨晚在宫里时,她看向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浓浓的厌恶和鄙夷。 魏玺烟能道歉,已然令他惊诧。 而今她如此平静和善,让虞铮不得不有所戒备。 “殿下今日邀臣前来,不知是有何吩咐?” 第七章 挑剔 “吩咐谈不上。本宫不过是看将军久不在京,想让将军好好尝尝鲜罢了。” 魏玺烟笑靥如花,看起来十分温婉无害。 虞铮微微皱起眉头。 温婉无害这几个字,和魏玺烟有半点关系么?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魏玺烟温婉无害。 “昨晚是本宫喝醉了酒,才说了一些胡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虞铮迎着女子带着歉意的眼神,对视片刻后,他就移开了目光。 真是怪了,他怎么会觉得魏玺烟有几分道歉的诚心。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不过,饮酒伤身,殿下日后还是少饮为好。” 魏玺烟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 用身份压得虞铮不敢发作,还挺好玩的。 不就是装么,装谁不会? 但是接下来,魏玺烟就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能和虞铮聊些什么。 所以她继续装。 她要让虞铮摸不清她的路数,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 “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就——” “嗳!” 魏玺烟突然打断了他。 这狗东西不会要走? “赵管事,稍后就让他们传饭。”魏玺烟又转向了一边随侍的管事赵启说道。 “是。”赵启领命而去。 “舞夜楼有道名菜,叫鹊桥相会,将军可听说过?” “不曾。” “那待会将军可要好好尝尝。除了这道,还有一道舞龙鱼,也是镇楼之宝。” “嗯。”虞铮的反应很是平淡。 “将军可是讨厌我?” (虞铮: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 “殿下多虑了,臣只是对吃食方面不甚挑剔,无所研究罢了。” 魏玺烟撇了撇小嘴。 还说不讨厌,他都明里暗里地讽刺她只知道吃了。 还他对吃食不挑剔,那他的意思就是说她很挑剔喽! 魏玺烟很不高兴。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同虞铮在这里吵闹起来。 不多时,各种佳肴饭菜就一一摆在了两人的案前。 先来说说这道鹊桥相会。 原是用竹枝先编成桥梁的模样,再把一个个翅根用细小的竹签勾住,固定在竹桥之上。而且除了这鸡翅翅根,最上面还有一排炮炙的牛肉片。 虞铮拿起竹箸夹了几口,发现这牛肉倒还挺入味。再一尝翅根,颇为辛辣鲜香。这翅根,应当也是用火炮炙过的。 再来尝另一道舞龙鱼。 说白了,这道菜其实就是鱼。只是,庖厨师傅在鱼身的表面裹了一层芡粉,下火油炸后慢慢定型。 等鱼身能够弯出和保持一定的弧度,这所谓的“舞”字也就出来了。 至于盘子里的稠汁。 虞铮也用竹箸点了一口。 是甜的。 他不是很喜甜食。 “这个是特意熬出来的桃汁,我听说江南的人们喜食甜口,将军怕是吃不惯。” 魏玺烟出言解惑道。 “尚可。” …… 这顿饭吃得气氛古怪,但在外人看起来却宾主尽欢。 直到魏玺烟坐上车驾,虞铮才骑马返回镇国公府。 这个平康长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简直让人不明所以。 “公爷,老夫人请你去寿山堂叙话呢。” 一旁的家仆来报说。 “你去回老太太,就说我换了衣裳过去。” “是,那小的退下了。” “你去。” 虞铮回到屋子里换了一套靛青色的交领常服,就往老太太住的寿山堂去了。 “孙儿给祖母请安。” “快坐。”两鬓染霜的虞老太太面容慈祥地对他说。 虞铮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听说长公主今日叫你过去了?”虞老太太问他。 “是。”虞铮点了点头。 “那铮儿以为,平康长公主如何?” “孙儿不敢妄议公主。” 虞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是咱们自己家,铮儿也不敢说?” 虞铮没回答。 “不敢说是对的,”虞老太太忽然正色道,“因为妄议皇室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铮儿,你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谁有错,长公主殿下也不会有错。 既然人家已经咬定是醉酒胡言,那便只能是酒的错了。 难道虞家为了一点委屈,就得和公主一争口舌么? …… “淑儿,你也累了,回房歇息去。” 虞老太太忽然对身后的一名粉衣少女说道。 “是。那淑儿先回了。” “嗯。”老太太应道。 “那孙儿也回院子了。” “你留下,祖母有其他的话要同你说。” 等那粉衣少女带着丫鬟离开后,老太太才对虞铮说: “淑儿那丫头,仍对你痴心不改。还说,即便给你做妾室也心甘情愿。” “胡闹!”虞铮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姚淑是他亲姨母的女儿,太守千金,怎么能为人妾室? 况且他早就说过,自己对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她应该寻一个真心爱慕她、呵护她的男子。 虞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不愿娶她,长公主自然也不可能容她。” “祖母,我是根本娶不得她。我只把淑儿当妹妹,不堪成婚良配。其二,我是尚公主为妻,怎可纳妾?” 本朝开国就有规定,公主之夫乃帝婿,不可纳妾。 除非,是公主自己同意。 或者帝婿四十无子。 想来,魏玺烟那个骄傲的性子也不可能允许他纳妾。 —— 姚淑回到自己的院子,又忍不住对镜垂泪。 她自幼就喜欢铮表兄,以为自己可以顺顺当当地嫁进国公府,与他做夫妻,而不是那不亲不疏的表兄妹。 可公主是金枝玉叶,她只是没落孤女,如何争得过? “好姑娘,快别伤心了。这京中的好儿郎也不是只有大公子一人啊!” 侍女露儿忍不住劝解自家主子。 长公主与大将军的婚事这下是确确实实地定了,连赐婚圣旨都下来了。 谁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我只想要铮哥哥。” 姚淑直哭得双眼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姑娘,大公子他……”他并不心悦于你。 “露儿,你说我去求公主殿下可以吗?我绝不会和她争抢嫡妻之位,哪怕做个妾室也好。” “这,这不妥。”姑娘她是疯了吗? “你可是官宦千金,怎能与人为妾呢?更何况,长公主位高权重,她的手腕颇深,你会受伤的。” 第八章 嫡庶 “殿下,淮阳大长公主派人给你送帖子了,说在府中办了赏花宴,请你过去呢!” “姑姑年年都要搞这些东西,她也不觉得累。” 沐月和采星忍不住捂嘴偷笑。她们家殿下最怕的就是淮阳大长公主了。 并不是因为大长公主有多么疾言厉色,而是因为大长公主的话太密,殿下听了头疼。 “先放着,回头再说。” “唯。” 眼下赏花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魏玺烟想的是,她今生可以早些组建暗朝,不必等到三年后裕州叛乱,她才想着补救。 上辈子,她在偶然之间找到了父皇的手记,这才知晓了皇祖父在位时关于暗朝的事情。 而这一世,她要早点拿到另一半的玄枭令,尽快把捉鱼的网眼织得又细又密。 很快,就到了五月六日,淮阳大长公主举办赏花宴的这天。 魏玺烟觉得没意思,可架不住自家姑姑的再三邀请。 这种宴会,大长公主每年都要办个好几回。 前世的自己到底去没去,魏玺烟早就忘了。这次便去,就当散散心了。 不然姑姑唠唠叨叨的,让她不胜其烦。 魏玺烟坐着马车来到了姑姑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 “殿下,平康长公主到了。” “快请,快请!”年近四十的美妇人急忙说道。 不多时,一身海棠色曲裾的魏玺烟走了进来。 “让姑姑久等了。” “不仅本宫久等了,这园子里的花,等你等得都谢了!咱们姑侄俩好好说会子话,宴会还未开始呢。” 在京城的权贵层中,淮阳大长公主是个很善于交际的贵妇人。 她的夫家是勋贵名门安南侯府,她生的嫡子是侯府的世子莫宁之。 莫宁之也有十七八岁了,即将弱冠。这次赏花宴,姑姑也是存了想给她儿子挑选正妻的心思。 至于姑姑的女儿嘉云县主,如今才六岁,远着呢。 “雪儿,来,快见过你的阿烟表姊。” 嘉云县主闺名莫飞雪,也是淮阳公主嫡出。 “瞧瞧,你不常来府中做客,雪儿都快不认识你这个表姊了。” “哪有姑姑说得这么夸张?我看雪儿是认得我的。” “阿烟姊姊好。” 六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看上去十分讨喜。 “乖。”魏玺烟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让身边的侍女沐月拿出礼物。 “这两颗是芙蓉东珠,拿来做坠子、做衣裳都是极好的。雪儿收下。” 女娃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似在征求同意。 “既是你阿烟表姊送的,收下就好。” “多谢阿烟姊姊。” 年纪轻轻的嘉云县主很是知礼。 “飞雪,你先出去和丫头们玩。阿娘要和你烟姊姊说点话。” “哦。” 小女娃于是听话地跟着丫鬟婆子们出去了。 — “平康,你这马上就要和虞大将军成婚了,可做了些准备?” “婚事自有内府来办,我操什么心啊?”魏玺烟浑不在意地说。 “这叫什么话?你可是咱们魏家最尊贵的长公主,婚事岂能儿戏? 姑姑跟你说啊,这女子出嫁,要注意的东西可多了呢。何况你还是长公主。上到聘礼嫁妆,下到丫头仆妇,这中间林林总总……” 魏玺烟不由得失语。 姑姑的话真是越发密了些。 “还有那房中之事……” “姑姑!”魏玺烟觉得很是无奈。 听着淮阳的讲述,魏玺烟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跳出来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多少是有些羞赧的。 重生一回,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已然不是青涩懵懂。 但姑姑并不知道此事。 她跟魏玺烟传起经验来,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前世,姑姑好似没和她说过这些。 时间过得太久,她也记不清了。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一件事。等回府之后,她要趁着自己还有前世的记忆,把一些重要的节点和事情用密语给记录下来。 —— 人差不多到齐了,宴会也即将开始了。 赏花宴是男女分席,这会安南侯世子正在东亭的席位招待男宾。 而淮阳大长公主则是带着女眷坐在西楼这边。 这次宴会,大长公主遍请了上京的众多名门贵女。 她中意的几个人选有:徐太师的嫡次孙女、威远侯家的嫡长女、段国公府的嫡三女。 虽说这宴会她也请了一些勋贵人家的庶女,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她的儿媳,总不可能是一个庶女。 淮阳大长公主是魏玺烟祖父的嫡出公主,曾经也是圣恩眷顾。 而如今的宗室之中,她最能看得起的也就是魏玺烟了。 她和魏玺烟走得近,不仅仅因为后者是今上胞姊。 淮阳是嫡出,平康公主魏玺烟也是嫡出;嫡庶尊卑,就是能用来区别亲疏远近,这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各位姑娘们且去自行赏花,都坐在本宫这里,拘束得厉害呢。” “是。” 魏玺烟看了一圈,发现魏华蓁也来了。 但是她也没去赏花,还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姑姑把昭澜也请来了?” “是啊,这孩子也是个听话的。只是她的生母——” 淮阳公主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昭澜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曾经想过让她做自己的儿媳,也算是亲上加亲。 但她的生母贺氏,那是个极其没有远见的妇人。 而且,听说她已经把昭澜许给了敦诚伯家的世子。 这样一来,淮阳公主就更没有那个想法了。 往日,淮阳公主的赏花宴也邀请过她。但这孩子怕人,不怎么肯出来。 淮阳公主也是觉得魏华蓁性子太窄气,撑不来皇家公主的风范。 “姑姑,平康还不知道你园子里的牡丹是什么样。我就先带着昭澜去看看了。” 淮阳公主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回答:“去去,你们都去。我园子里的牡丹和海棠,都开得正好呢!” 魏华蓁没想到魏玺烟会突然拉她去赏花。 这会,她起身给淮阳公主行了一礼,跟着魏玺烟往园子的方向去了。 淮阳公主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暗暗思索。 从前看平康,她也不是个姊妹和谐的主啊。 怎么近日以来,她还挺待见昭澜这个庶出公主的? 第九章 巴掌 魏玺烟和魏华蓁一同去了淮阳公主的花园。 园子种了不少品类的花丛。有西府海棠、洛州牡丹、复蕊芍药、双色蔷薇…… 少女们穿梭其间,笑声盈盈,倒是好一番秀丽春景。 “淮阳姑姑这里的牡丹,开得的确是好。”魏玺烟不由得赞叹道。 “是啊,和宫中太清园里的牡丹开得一样美。”魏华蓁跟着回答。 “我听说,这是因为淮阳姑姑收留了当年从宫中出来的花匠,这才把花养得好。” “原来如此。”魏华蓁依旧是那副软声细语的样子。 “你现在知道出来走走,就很好。整日把自己闷在屋里,对身体也不好。”魏玺烟对她说。 “是,昭澜知道了。” 魏华蓁腼腆地笑笑。 她没告诉魏玺烟,自己是听说皇姊也要赴赏花宴,她才会出门来淮阳姑姑的府上。 “你如今可议亲了?若是有中意的男子,大可去请陛下赐婚。” 皇帝今年十七岁,刚刚亲政两年,昭澜比他小一岁。 魏玺烟想着,前世魏华蓁嫁到敦诚伯府之后,没几年就故去了,也没生下子女。 而这一次,她是否还会顺着原来的轨迹走下去呢? “阿母已经为我应了敦诚伯家的亲事,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大喜之日虽然还未确定,但总会于此年之内完婚。 长姊出嫁之后,昭澜公主再行出阁之礼,也就不算逾越。 魏玺烟点了点头,暗想,原来这辈子,昭澜也是注定要嫁到敦诚伯府。 那前世的宿命,她们还能改变么? 心中涌起重重思虑,魏玺烟也无心再赏花,而是坐在水榭边休息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东面的园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和哄闹声。 “怎么回事?” “有人掉水里了,快去看看!” 魏玺烟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这下也就拉着魏华蓁朝那个方向去了。 “你们还救我做什么!敦诚伯府不要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在湖心亭附近,一个女子的哭喊声尤为清晰。 “这位姑娘是谁呀?” “听说是敦诚伯府二太太家的内侄女,和世子已经暗通款曲了!这不,两人在园子里幽会,让大家看个正着呢!” 魏玺烟有些尴尬,没想到看热闹竟然看到了自己皇妹的头上。 魏华蓁的手在袖子中握得死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伯夫人,琴儿求求你了,就让琴儿留在世子爷的身边!” “孙照琴,你糊涂啊!难道你不知晓,我儿已经同昭澜长公主定亲了么?” “琴儿知道,可是琴儿……”那女子哭声哽咽,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阿娘,我与琴儿是真心相爱,情难自已。如今琴儿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什么?!”敦诚伯夫人显然和周围众人无二,被这一记惊雷给炸到了。 “阿娘,是真的。此前请医师看过了,喜脉已经半月有余。” “你!”伯夫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魏华蓁看着眼前的画面,笑容苦涩。 好一个真心相爱,好一个情难自已。 原来这就是阿母精心为她挑选的夫家,原来这就是阿母口中说的好归宿。 原来她竟配不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件好东西。 敦诚伯世子倒是对那姑娘真情实意,把人从湖里救上来,还用外衫替她遮去满身的狼狈。 “孙照琴,你是故意要毁我儿的好姻缘!你惹出这般祸事来,置公主于何地?又置我伯府于何地?” “那我去求公主,求公主宽恕!” 孙照琴哭得梨花落雨,一眼瞧见了人群中满脸戚然的魏华蓁。 随后,她披着敦诚伯世子的外衫,柔柔弱弱地走到魏华蓁的面前,扑通一声就歪着腰跪下了。 “公主殿下,求你可怜臣女,让臣女留在世子身边。臣女别无所求,只是想在世子身边侍奉,哪怕做个奴婢也好。” 魏玺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做奴婢?即便她真的只想做奴婢,怕是将来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愿意。 “这是怎么回事?” 淮阳大长公主满脸怒容地走了过来。 刚刚她已经听园子里的仆妇们说过了事情的原委。 这群杀千刀的,竟然敢在她的赏花宴上闹出此等丑事。 公主府的赏花宴办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面! “哎呦,这孙姑娘倒还真是可怜啊!” “是啊,总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爹?” 魏华蓁立在原处一言未发,她看着脚边跪着的孙照琴,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声;胸中那股压抑的情绪,正在疯狂上涨。 “啪!” 这声不大不小的耳光将众人吓了一跳。 孙照琴的左脸上顿时冒出来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但是还没有出血。 让众女意料之外的,打了孙照琴的不是伯夫人,也不是魏华蓁,而是平康长公主魏玺烟。 “你的爹娘倒是好家教啊,教得你如此不知廉耻,以下犯上!” 魏玺烟丝毫不怜惜跪在地上的人可能是一个孕妇。 “本宫可不像淮阳姑姑宽厚,也不似昭澜妹妹温善。今日这一巴掌,便是罚你的。” “孙照琴,你明知敦诚伯世子乃昭澜长公主的未婚夫婿,竟然还与其暗中媾和。 如今,你更是在淮阳大长公主的赏花宴上蓄意谋划;想逼迫昭澜点头,让你入府。” “本宫倒想问一问你,你将天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在你们孙家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君臣纲纪?!” “臣,臣女……” 孙照琴捂着脸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还有你,敦诚伯夫人。”魏玺烟神色冷然地说,“本宫不信你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其实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当孙照琴把事情揭出来的时候,你就顺水推舟,把难题交了出去。” 将那口恶心的蜚蠊踢给了昭澜。 “殿下,这都是误会!” 伯夫人立刻跪下了。 “臣妇真的绝无此意,臣妇……也是被这不知廉耻的贱人,给气昏头了!” 魏玺烟如今算是明白一些,前世昭澜为何会在婚后三年就早逝而去。 多半是因为这些内宅里的腌臜事情,才郁郁而终。 “殿下,臣女求求你了,让臣女留下!臣女进府之后,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殿下,绝不忤逆!” 孙照琴又扑过去抓住了魏华蓁的裙角,又哭又抹。 后者是养在深宫多年的皇家公主,即便她是庶出,那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如此冒犯于她。 魏华蓁哪里见过这阵仗? “还不把这姓孙的拉开?难道等着你们昭澜公主亲自动手么?” 魏玺烟对魏华蓁身侧的那个宫女说道。 她看得出来,这个丫头还是忠心护主的。 只是,她也许顾忌着孙氏怀有身孕,故不敢有所动作。 “她有着身孕都敢跳湖,你又怕什么?给本宫拉开她!” 第十章 退婚 魏华蓁身边的宫女叫绿袖,一听魏玺烟都这样说了,便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上前扯住了孙照琴的衣领和散乱的头发。 “你这贱人就是打量着我们殿下好性,才敢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罪该万死的事来!像你这样的货色,放在宫里合该被送去暴室,乱棍打死!” 看到这个丫头的一顿操作,魏玺烟满意了。 昭澜的性子太柔顺,要是身边的宫女也弱,他们主仆哪里能好好地活下去。 “敦诚伯府如此家风不正,简直辱没了敦诚二字,又怎堪匹配天家皇女?依本宫看,敦诚伯世子和昭澜长公主的婚约便就此作罢。” “昭澜,你觉得呢?” 魏玺烟转向魏华蓁问道。 “可是皇姊,我阿母她,已经收下了聘礼。” “收了也可以退回去!” 魏玺烟没忍住,又翻了翻白眼。 “我且问你,你心中当真愿意再继续这桩婚事?” 似乎是皇姊的维护给了她勇气,魏华蓁摇了摇头。 “那正好,淮阳姑姑也在,就一起做个见证,敦诚伯府门庭败坏、冒犯君威,他们和昭澜的婚事便由本宫做主取消了。” 出了这么一场闹剧,赏花宴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魏玺烟同淮阳公主打了声招呼,就准备乘马车返回自己的府邸。 不想,跟在后面的魏华蓁在她上车前叫住了她。 “皇姊,今天谢谢你。” “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而并非是我。” 魏玺烟这样回答她。 “昭澜,你要明白,人首先要自己立得住,才能不会输。” 说完,魏玺烟就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 魏华蓁在原地站了一会,也坐上自己的马车回宫去了。 “殿下可算是将敦诚伯府这口夹生饭给吐出来了。” 绿袖差点以为,她家公主殿下要一直这么忍下去。 “奴婢说句失言的,这么多年来,贺充仪就没给你做成过几件好事。”反而样样都拖累公主殿下。 魏华蓁并未开口反驳这一点。 因此,绿袖的胆子就更大了些。 “怪只怪我们殿下命不好,不是从皇后的肚子里爬——” “绿袖!”魏华蓁这下出言制止了她,语气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严厉。 “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如此口无遮拦!” 还敢随意编排先皇后? 她的母亲贺氏出身卑贱,如何能与世族名门的容皇后相比? “殿下息怒,奴婢知错了。” 绿袖急忙低头认错。 公主是个谨慎的性子,她极少发火,身边的宫女活泼些,她一般也不会怪罪。 除非是像刚刚的绿袖那样,触碰到了原则和底线。 魏华蓁回到了宫中,立刻就有宫人来报,说西殿的贺充仪叫她过去说话。 “我听说,你今日将敦诚伯府的婚事给退了?” 贺氏语气冷硬地问。 其实她知道魏玺烟也在,但魏玺烟是皇后生的女儿,身份尊贵,她可惹不起。 “……是。”魏华蓁这会还有些犹豫,她厌恶听到母亲的大吵,但退婚也是事实。 “你!”贺氏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如此自作主张?你把婚事退了,你舅舅的赌债怎么办?敦诚伯府可是会问我要聘礼的!” 魏华蓁听后愣了一瞬,又很快扯唇一笑。 果然她当初所料不错。 聘礼已经被拿去给舅父还赌债了。 阿母,你令我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那母亲你就想法子让舅舅把聘礼还回来。实在不行,让舅舅家的几个女儿嫁过去也是一条出路。再怎么说,我也是父皇的血脉,怎能到那腌臜窝里去?” “你!你气死我了!” 贺氏没有想到,自己一向顺服听话的女儿,今日竟然跟她摆起了公主的架子来。 “母亲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说完,魏华蓁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尝到反抗的滋味,还不错。 —— 而这一头,魏玺烟回府后的第二天就进宫去见皇帝了。 她先是把魏华蓁的事情一说,又给敦诚伯府上眼药。 “昭澜的事情,朕也听说了。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玷污皇家颜面!阿姊你做得对!” “可是仅凭这一点,廷尉卿可做不到判他们死罪。” 勋贵人家荒唐淫逸,在迎娶正妻之前就与人珠胎暗结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如今,被下了面子的正妻是皇家公主。 这还得好一番考量。 “阿姊不用担心。朕的手里近日多了一些京中权贵的把柄,正愁不知从何处下刀呢……” “所以,这敦诚伯府就是自个送上门的咯?” 姊弟二人对视一眼,笑得就像两只狡猾的狐狸。 之后,魏玺烟又说出她这次进宫最重要的事。 “阿姊要重建暗朝?” 魏玺烟点了点头。 当年他们的皇祖父在位时,首建暗朝,充之帝王耳目,以掌天下事。 暗朝,亦是暗巢。 但后来朝中出了一桩大案,牵连甚广;之后不久,皇帝就下密令裁撤了暗朝。 “阿鋆,如今你刚刚亲政不久,很该提防小人作乱。我觉得,组建暗朝,并非是一件坏事。” 他们现下虽有可用之人,但到底不成规模,尚且零散。 内鬼要抓,暗巢也要搭。 明桩暗线,哪一样都不能少了。 “那暗朝的事情,就交给阿姊去做了。江山大计,朕唯独信任阿姊不会害我。” 少年帝王坐于高台之上,投给她一个泛着暖光的眼神。 “阿姊且放手去做。不仅是暗朝,阿姊你,就是我的耳目。” 他们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愿意信她。 “好。”魏玺烟也回以一笑,“承蒙皇弟如此信任,阿姊一定不辱使命。” 在宣政殿里又坐了一会,魏玺烟才回府去。 这时,魏延鋆身边的心腹内官徐崇走了进来。 “陛下,郑良人刚刚派宫女来传话,说今晚请你过去尝尝新菜式。” 魏延鋆略微沉吟片刻,说道:“你告诉她,就说朕今晚政务繁忙,让她不必等朕,自己随意用膳。” 皇帝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过去了。 “唯。”徐崇行了一礼,就打算带着其他内侍退出去。 “慢着。”魏延鋆又说。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徐崇赶快又走回来。 “过会你再让人去椒房殿里给皇后说一声,朕今天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唯。” 第十一章 骑马 从宫中回来之后,魏玺烟就一直忙着思考,该如何谋划组建暗朝之事。 前世,她自以为暗朝已经为她所用,可堪信任。 可谁知,正是她身边的人,让她在某一刻放松了警惕,最终丢了性命。 魏玺烟也明白,这世上的叛徒是杀不尽的。 但人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总得知道是谁要害她。 这次,她不会再让自己重蹈前生的覆辙。 要让他们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才能泄她心头之恨。 父皇曾经留给自己一支暗卫,她怀疑,很可能是有内鬼藏匿在了他们其中。 但内鬼究竟是谁,尚需要时间来确定。 急是急不得的,唯有徐徐图之。 —— 很快,日子就来到了六月。武林苑的草场长得丰茂,魏玺烟心里痒痒,就想着得去跑一跑马才行。 可自己一个人玩没甚趣味,阿弟忙于政务,又不能总是陪她左右。 “殿下,不如你邀请镇国公一同去?” “?本宫为何要跟他同去?” “因为殿下和国公爷有婚约啊。而且国公爷是大将军,骑术自不在话下,一定比我们更能保护好公主。” 沐月可知道,她们家殿下马术是好,就是太野了些。 他们这些丫头虽然也会骑马,但远远比不上公主。 若是有人能从旁保护殿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扫兴!本宫不需要!日后你们不许提他!”她就先这样硬捱着,等到成婚那天。 虽然魏玺烟知道自己不能和虞铮闹得太难看,但要她和他一直那般虚与委蛇下去,自己也很不甘心。 他们心里定然都清楚,不过是在互相演戏罢了。 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可是殿下,国公爷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婿。若是你与国公爷不趁现在培养感情,一旦日后夫妻不睦又当如何呢?” “沐月,你可知,期盼一个男人的真心,是最愚蠢的念头。” 前世,她和他成婚近十年,不也没将他的心抓到自己的怀里? 沐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是白日做梦。 但她仍旧开口说道: “难道殿下你真的愿意,日后给国公爷纳妾么?奴婢也不是说,殿下一定要得到国公爷的真心。 奴婢只是觉得,殿下至少要让国公爷把责任和重视放在你的身上。就像先帝对先皇后那般。” 魏玺烟听了这番话,慢慢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的确,这世上只有男子才可以妻妾成群。 而若非她是大衍的长公主,恐怕她也要和一堆女人去分享同一个男人,然后变成暴室中哀怨吟哦的疯妇。 父皇的后宫有佳丽无数,却只有母后一位正妻。 他爱母后么,说不好。 母后也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不过是多了层正妻身份的保护和处理姬妾的权柄。 魏玺烟觉得,比起什么也得不到,能有如此的地位和利益便足够了。 但是。 如果说要给虞铮纳妾? 他想得美! 有她这样一个美人做妻子还不够,他是想做梦娶天女么? 沐月一看魏玺烟的神情就明白了,“看来殿下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国公爷啊。” 采星也跟着掩嘴偷笑。 “好你们这两个小蹄子,皮痒了是?都敢拿本宫来逗趣了?” 魏玺烟本来是躺在榻上让她们给她捶腿按摩,这下直接伸手去挠这两个丫头的痒肉。 “奴婢不敢!哈哈哈!” “死沐月,你还敢躲!” …… “殿下,奴婢觉得你还是得想法子把国公爷的心给稳住才好。 不然的话,万一出了像敦诚伯府和昭澜长公主那样的事情,可怎么好?” “就是啊,”采星在一旁附和说,“敦诚伯世子在大婚前和其他女子有了首尾,置昭澜长公主的颜面于不顾。哪有半点勋爵人家的样子?” “提这晦气的做什么?再过几日,说不得京城里就没敦诚伯府这家人了。” 魏玺烟的话里有弦外之音,沐月和采星却只做自己手里的活,没应声。 — 魏玺烟想了想,终究是让人给虞铮递了帖子。 那边的虞铮收到帖子也觉得奇怪。 上次宫宴的事情已然揭过,这平康长公主怎么又邀请他去武林苑骑马? 虽说大衍没有律法明文写着未婚夫妇不能在婚前见面,但平康长公主的这种做法是很难说得通的。 他们之间是因为圣旨赐下的婚约才有了联系,几乎并无半点美好的记忆。 他十六岁离京去往北疆,直至去岁送父亲魂归桑梓才回到京城。 而那时他初初袭爵,便又要立刻开赴北疆战场。 在这期间,他和魏玺烟也没有见过一次面。 所以虞铮不明白,平康长公主为何会突然这般行事。 如果只是演戏,他觉得并无必要。 可她毕竟是公主,她的话,虞铮不太好拒绝。 皇帝之所以没让他再回边疆,就是让他在京中安然等待和公主的大婚。 眼下战事初平、边疆稳定,他只管在府里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国公爷,然后就是查看北疆送来的各种消息。 再者说,他回京之后就上交了兵权。 所以,他没有什么忙碌的借口可以用。 虞铮赶到武林苑的时候,魏玺烟都已经骑着烈风逛了好大一圈。 “臣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其实虞铮并没有来迟,只是魏玺烟着实起得太早了。 “无妨,今日也是本宫早到了。”魏玺烟笑着说。 稍后,一见虞铮的神色,她又佯怒地板起面孔:“难道在你心里,本宫就是那般蛮横无理之人么?” “臣并无此意。”虞铮急忙行礼谢罪。 “哼。”魏玺烟这下没有给他好颜色。 连着她胯下的马儿烈风,也不待见他,而是冲他打了个不友善的响鼻。 魏玺烟被这一幕给取悦到了,整个人坐在马上,笑得乐不可支。 烈风还真是好样的! 魏玺烟心想。 “烈风,不得无礼!” 她伸手拍了拍它的头。 魏玺烟笑了一会,从烈风身上跳下来。 她并非一般养在深宫里的公主,而是和皇子们一样,从小学习骑射和武艺。 而且她是衍文帝的长女,又是中宫所出,因此比任何一位公主都多了几分傲气。 第十二章 良驹 “将军的这匹马不错。” 魏玺烟说。 “多谢公主夸赞。” 虞铮一板一眼地回道。 “它可有名字?” “它叫踏霜。” 虞铮摸了摸马背。 “为何不是踏雪呢?” “臣觉得踏雪这个名字用得太多,有些俗气。” 从前魏玺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本宫的这匹烈风,是先帝赏赐的汗血宝马。将军以为如何?” “先帝赐给殿下的马,自然是极品良驹。” “烈风今年五岁,还未配种。等日后它产下马驹,本宫送将军一匹可好?” 虞铮听了,心中了生出更深的疑惑。 众所周知,汗血宝马怀胎十一月,一年产一仔,堪称兵家天马。 说它是国宝也不为过。 平康公主为何如此大方? 不会是有什么内情? “多谢殿下抬爱,只是臣的这匹踏霜跟随臣在疆北征战多年,朝夕相伴,臣心中实在无法割舍。” 虞铮话音刚落,只见这匹踏霜尾巴一甩,马头一昂,似乎无比骄傲。 魏玺烟见状,不由得腹诽:好一匹傲气的马儿,同他的主人一个德性! “本宫又不是让你将这匹马扔掉,不过是送你一匹汗血良驹,有何不可?” “无功不受禄,臣不敢受殿下的赏赐。” “有何不敢?你收复了疆北十三城,让我大衍有了养马之地,还重创了北胡这个心腹大患。你受得起。” 这番话,魏玺烟发誓乃她肺腑之言。 不管她和虞铮之间的私人恩怨如何,她总是希望衍朝可以山河无恙,也真心敬重他虞氏一族对大衍疆土的守护。 魏玺烟觉得她应该把这些告诉他,告诉他很多前世她并未对他说出的话。 虞铮不由得微微颔首,他有些受不住她刚刚的眼神。 “殿下谬赞了,镇守疆土,本就是武将职责所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可将军若是不受,这匹良马可就没有伯乐了。” “臣——” “好了!莫要再多言。既是来了马场,将军就同本宫比一比骑术如何?” 比骑术?那他要是赢了,殿下会不会不高兴? 虞铮多了一丝顾虑。 “你我就比,谁先骑马到武林苑的东猎场,射下那面红绸如何?” 见魏玺烟实在坚持,虞铮只好遵命。 两人穿戴好骑服、准备好弓箭,分别骑着马,立在处。而和终点处,都各有两名侍从负责记录。 “本宫知道将军武艺高强,骑射过人。先说好,不需要你相让。” “噔!” 击鼓之声一响,两匹马就带着各自的主人,像离弦之箭似的飞了出去。 沐月说的没错,她们家公主骑马的确很野。 虞铮简直不敢相信,魏玺烟可以把马儿骑得这样快。 两人几乎同时挽弓射箭,但魏玺烟由于很久没摸弓,手生了些许,第二支箭才射下那面红绸,比虞铮略晚了几息。 “吁!” 魏玺烟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殿下骑马和射箭时的胆魄,几乎不输于男子。” 这句话是虞铮发自内心的赞叹。 魏玺烟伸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和鬓间冒出的细汗。 刚刚无比畅快地跑了一场马,此刻她的眼角眉梢之间,似乎都染上了几分纵气豪情。 “本宫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若真的上了战场,怕不敌将军神勇。” 魏玺烟无意用自己闲来无事的兴致,去挑战别人十数年的专长。 她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想找个人来陪她玩玩罢了。 “沙场自有将领带兵,殿下无需刻意相比。只是依臣看来,殿下的骑射之术已经很好了。殿下——似乎很信任这匹良驹?” “是啊,这个小崽子从出生后不久就跟着我了。” 当初为了驯服烈风这匹骏马,魏玺烟简直都快住到太仆养马的天厩府去了。 在烈风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有次它和魏玺烟玩闹,把她从马上甩了下去,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魏玺烟伤愈之后,好好跟它算了这笔账。她让人不给它喝一口水,也不再爱抚它,反而是骑着其他温顺的马驹在它的面前晃悠。 就这样,烈风还没坚持几天,就乖乖听话,再也不敢不听魏玺烟的指挥。 马儿是牲畜,也有灵性。 “你不知道,它一开始烈性难驯,好几次都把我甩下马背。好在那时它个头不高,身边还有暗卫跟着,我才侥幸捡了命回去。” 魏玺烟说到这番往事之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到现在,本宫的手臂和后背上还有浅浅的伤疤呢。” 说着,魏玺烟伸手就往烈风的耳朵上揪了两下。 “你这匹该死的小畜生,若是再敢欺负我,当心我不给你找配种的小母马。你知道我很记仇的!” 而烈风呢,好像听懂了魏玺烟的话似的,竟然乖乖地任她蹂躏。 虞铮看着这一人一马之间的互动,原本轻抿的唇线此时也不由得上扬出一丝弧度。 轻松的时日总是流走得飞快些。 等魏玺烟带着烈风吃够了草、饮够了水,已然是夕阳落日之下了。 不知不觉间,虞铮也在武林苑里待了近一日。 他没有想到,踏霜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但武林苑乃皇家跑马畎猎之所,他们不能在这过夜。 而此刻。 魏玺烟坐于马上,俯首看向牵马而立的虞铮。 溶金一般的夕阳照耀着她精致如玉的脸颊和乌墨似锻的长发,添上了几分柔婉。 但美人和骏马的结合,又更加具有一种迷人的英气。 “本宫射艺不精,等闲还要请将军不吝赐教。” 说完,不等他出言回答,魏玺烟就转身骑马而去。 他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未发觉自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虞铮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飞身上马后也离开了。 —— 六七时节酷暑难耐,即便放了满屋子的冰块,还是热煞人也。 在这种三伏天里,能吃上一碗冰冰凉凉的果子糕或者甜酒冻,那就是最降火的口福。 魏玺烟让宫人们从冰鉴中取出来之前切好的果子,再淋上一层香醇的牛乳酪,吃起来别有风味。 “殿下,果子里面加上了这东西,真的好吃吗?” 沐月对此抱有疑惑。 “好不好吃,你尝尝就是了。这酸酪呢,是从那些北边的部族传过来的。它们有些是用马奶做的,有些就像这样,是用牛乳做的。” 第十三章 避暑 看着这碗色泽诱人的果子饮,沐月和采星终于带着好奇一人尝了一次。 其入口软绵滑嫩,冰凉清爽,果真是消暑的佳品。 “殿下,奴婢还是喜欢之前的绿豆冰和红豆冰。这牛乳酪,的确是吃不习惯。” “那你们就无福消受咯!” 魏玺烟浅笑着,三两下就把那碗乳酪果子冻吃了个光。 “这天也太热了,蚊虫也多,真真是烦死人。”采星忍不住抱怨道。 “再忍忍,等过段日子,咱们就到昀山的避暑行宫去。” 魏玺烟笑着,给她们提前透露了一句。 “殿下此言当真?” 沐月和采星闻言,俱是格外激动。 “自然是真的,你们说本宫何时骗过你们?” …… 从那之后,沐月和采星这两个丫头,几乎就是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数,想尽快跟着自家公主殿下去行宫避暑。 而这段时日里,魏玺烟也并不是百无聊赖。 她要提前组建暗朝,就得尽快补齐玄枭令。 玄枭令原本被一分为二,前生魏玺烟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其中一半原在她自己身上。 两半合二为一,玄枭令成,暗巢军才会奉其为主。 魏玺烟前几日又重新回忆了部分父皇的手记,确定那另一半的玄枭令就在祭祀天地祖宗的太庙之中。 上一世那会,因为裕州的叛乱,她被绊住了脚步。 为了拿到玄枭令,她当初可花了不少的功夫。 裕州离她的封地平康郡不过二三百里,她那时刚刚知道暗朝的事情不久,唯恐走漏了风声,让人捷足先登。 而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魏玺烟也不相信,父皇的手记竟然就藏在她带走的、母后的那些遗物中间。 她的母亲正出身于平康世族容氏,家族繁盛、根基深厚。 容皇后去世之后,除去必要的陪葬,她的遗物很早就被统一运送到了魏玺烟在封地平康郡的别院中。 魏玺烟二十三岁那年,回到封地祭拜母后、召见母后的族亲、以及整理母后的一干遗物。有关于父皇手记和暗朝的事情,她就是在那时才知晓的。 随后不久,正当她打算回帝京去取玄枭令的关口,裕州就突然有叛军起兵。 事情才那般被耽搁下来。 —— 是日,皇帝又召见了平康长公主入宫。 “阿姊,朕已经让太玄司的祭司官算好了。 古历八月廿一恰好是良辰吉日,合敬宗祠。不如就把那天作为你和钺之的大婚之日。” “既然太玄司都算好了,那自然可以。”魏玺烟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所谓。 从前她和虞铮成婚的日子她也忘了,究竟是哪天也无所要紧。 至于要紧的,则另有其事。 “阿鋆,这上京的天也太热了些。不如过几日你同阿姊和昭澜一起,到昀山的行宫去避暑?” “阿姊真是会享受,简直气煞朕也。”魏延鋆忍不住睨着眼看向自己的阿姊,“你又不是不知,朕刚刚亲政不久,中朝的位子还没坐稳,哪里能跑到行宫去潇洒?” 魏玺烟开怀地笑了两声。 “那陛下你就辛苦了!” “哎。” 魏延鋆无奈地摇头。 “但是去往行宫须得有人护送,阿弟就把虞大将军派给我。” “啊?”魏延鋆简直愣住了。明明上次他听阿姊说起钺之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厌恶抵触的模样,怎么这次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了?难道阿姊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那倒没有。只是朕不明白,阿姊你对钺之的态度,为何前后截然不同呢?” 对于这话,魏玺烟一时间没想到该如何回答。 皇帝于是又追问了一句:“难道阿姊是想了别的法子捉弄他?” 魏玺烟听到这话已经有些生气了。 “阿鋆何出此言?难道我在陛下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从前在太学的时候就是啊。你将钺之的狼毫笔划裂、把他书简上的字迹削去、要么就划破他的坐席,你还不许我告诉他。” “我,我哪有做过”魏玺烟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有了反驳的勇气。 他刚刚说的这些事,好像真的是她做的 阿鋆记得也太清楚了。 “你怎么站在他那边?我还是不是你的阿姊了?” 魏玺烟撇了撇嘴巴。 “好好好,阿姊没做过,朕不说了,不说了。” —— 此时距万祀节尚有近两月,魏玺烟觉得她等不到那个时候。 等到万祀节之后,已是七月流火,她还避个什么暑啊? 然而从京城去往昀山的路上,还未至行宫,天气就已慢慢变凉。 从京城到昀山,最快十五日之内能赶到。 赶是赶了点,但魏玺烟更不想在京城热死。 她是个奢靡的性子,普通百姓无福消受的冰块堆了满宫殿她犹嫌不够。 从前她也爱去行宫避暑,在那吃着瓜果、喝着茗饮,左右还有美人歌舞。 想来真是醉生梦死。 这回,魏玺烟去昀山行宫带上了昭澜和虞铮。 昭澜是她找来陪她消暑玩乐的,而虞铮只是个给她们看家护院的侍卫罢了。 皇帝给她拨了一千朱鸾卫,又让虞铮率领亲随,这避暑一事也就即日成行了。 朱鸾卫被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殿后,而长公主的车驾就在中部。 虞铮原本是在卫队前方的,这会却有侍卫来报,说平康长公主请他过去。 他便从卫士中叫来一名副统领盯着队伍前方,自己则调转马头,去中部寻魏玺烟。 “不知殿下叫臣前来,所为何事?” 虞铮一手敲了敲车身。 “天气炎热如斯,不知将军口渴么?” 车内的魏玺烟问道。 “臣觉得尚可。”他回。 “将军把水囊拿来。” 虞铮不明其意,但仍然按她说的做了。 “殿下?” 他一手握缰绳,一手解下腰间的水囊,微微低头向车内试探地问了一声。 随后车窗打开,一只纤细的玉臂从里面探了出来。 魏玺烟掌心向上地告诉他:“把你的水囊拿来。” 虞铮又从善如流地照做。 魏玺烟把他的水囊接过来,拿到车内。水囊不是空的,里面还有近一半的水。 之前她让器物司的人专门给她造了一尊特别的冰鉴,专门用来在夏日冰酒。 这小冰鉴个头不大,在宽敞的马车里也放得下。 此时,魏玺烟就让沐月从小冰鉴里拿出一只冒着凉气的鹿皮水囊,随后又把虞铮的那半袋水囊也放进了冰鉴里。 做完这些,她就掀起车帘,把那只冰水囊递给了他。 “殿下,这似乎不是臣的那只水囊。” “这是本宫的。” 第十四章 炙肉 “殿下,这……” 虞铮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本宫做了冰果酒放在其中,消暑解渴,将军尝尝。” “谢殿下。”虞铮还是把这只水囊接了过来,但没喝。 魏玺烟掀开车帘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此刻见虞铮不饮,她便直接问道:“将军不喝,难道是怕本宫在里面下毒?” “微臣万万不敢!” 虞铮不明白,平康长公主为何总喜欢给他戴上一顶有罪的头冠。 “那你就喝啊。” 魏玺烟弯唇一笑,透过车窗盯着他的反应。 这批果酒做得急了些,她怕味道不好,因此还没尝。 她说的其实也不错,因为他刚好是被她拿来试酒的。至于酒里有没有毒,不知道。 虞铮无法拒绝,只好打开水囊浅浅一饮。 入口清冽有余,还带着浓重的甜腻,酒味仅占两三成。 这果酒怕还没完全酿成。 “如何?” 魏玺烟想知道结果。 “尚可。”虞铮总是爱用这句来回答。 真是无趣。 魏玺烟也生不出拿他逗乐的心思,便窝在马车里歇息了。 虞铮见她不再言语,说了声告退就策马回到了队伍前方。 而此刻的车内,魏华蓁正坐在魏玺烟的对面,拿着一柄竹扇扇着风。 “昭澜近日的心情似乎还不错?”魏玺烟问道。 “是,昭澜还要多谢皇姊的邀请。” 这些天,魏华蓁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 “你的母亲贺氏,没什么心计,又目光如豆,听说她还把你之前的聘礼拿去给你的舅父还赌债?” 魏华蓁的脸白了一瞬,又带着惭愧之意对魏玺烟说道:“昭澜知道阿母她愚钝不堪,惹怒了皇姊,还望皇姊宽恕。” “她自然惹怒不了我,我说的是昭澜你,好好的一位天家公主,却因为自己的生母而受那种委屈。” “舅父年过而立,却没个正经营生,常年泡在赌坊。我规劝过母亲,少和舅父家中来往。母亲却不愿,说血脉至亲怎能斩断。” 一说到这,魏华蓁忍不住红了眼。 “虽是血脉至亲,但也要看值不值得。昭澜,你要知道,在天家宗室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舍弃的。” 魏华蓁听了这话,看了一眼魏玺烟又垂下了头,手中的竹扇也不再扇了。 皇姊说得对。若是她再这样困于从前的藩篱之内,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痛苦。 “皇姊,我,我从此不会让你失望的。” 魏华蓁又抬起头,这次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坚定。 “又错了,是不让你自己失望。”魏玺烟笑了一声,用竹针扎了一块桃果放进嘴里。 去昀州的队伍走的都是官道,如今已经走了五日,估摸着再过一半就可以到达行宫。 晚上到了官驿,魏玺烟让侍从把铜制的镂空小灶抬出来;架在院子里,用外族传来的方法炮炙肉片和肉串。 “皇姊,这肉好香啊!” “放了好几种香料,自然很香了。茂德,你再多放一点茱萸上去。” 茂德是魏玺烟身边最会炙肉做羹的小内侍。 “殿下且放心,炙肉的事情交给奴来便好。” “吴盛,你去把将军请来,就说本宫有事寻他。” “唯。” — “虞大将军,我们长公主殿下有请。” 这些日子以来,平康长公主常常找国公爷说话,吴盛请人请得已然轻车熟路了。 此时,虞铮正和朱鸾卫的正副统领安排今夜值守和明天行路的诸番事宜。 “还请内官转达殿下,等臣忙完琐事就过去。” “那将军先忙。” “吴内官慢走。” 吴盛笑着回答,就转身和魏玺烟复命去了。 又过了片刻,虞铮才来到魏玺烟所在的后院。 一股肉香悄然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平康长公主在吃食上的花样的确不少。 “虞将军来了,快尝尝这个。”沉浸在对肉食的兴奋中的魏玺烟急忙招呼虞铮过去。 小巧的肉块被人用一根根竹签串起来,架在火上滋滋冒油,再撒上茱萸粉和花椒盐巴,将肉香又激发出了一层。 她可真是他见过的最讲究吃食的公主了,虞铮想。 魏玺烟拿了一根炙好的肉串递给他,虞铮接过来轻咬一口,肉汁就在口中爆裂开来,简直妙不可言。 就是有点烫。 他咽下肉块,才对魏玺烟说道:“这羊肉似乎带着一股果酒的香气?” “是啊!茂德说用酒将肉腌制浸泡,可以去腥增鲜。恰巧本宫带了让人酿制的果酒,便拿来试试了。” “殿下身边的人真是巧手众多。” 魏玺烟笑了两声,问道: “不过是闲来无事,让他们和我一同钻研些吃的、喝的罢了。将军在北境,可曾这样吃过?” “臣和将士们在疆北打仗的时候,没有这样精致的炊具;便只把猎到的肉类用泥巴一裹,丢进火里烧它片刻,也就行了。” “裹上泥巴,肉也会变得好吃么?”魏玺烟疑惑地问。 “还不错。”虞铮回答。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哎,本宫真是想念太清园中的兔子。” 沐月和采星听后,简直忍俊不禁。 “殿下究竟是想念兔子,还是想念李庖厨做的香草炙兔头呢?” “兔儿如此可怜可爱,拿来给皇姊炮炙而食最好。” 魏玺烟听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昭澜此言,深得吾心。” “殿下,这里有一封圣上命人送来的书信。” 此时,有一名手持竹筒的卫士前来禀报。 “呈上来。”魏玺烟还忙着低头看茂德炙肉。 “是。” 魏玺烟接过竹筒,将其打开,取出来一卷丝帛。 丝帛上面是皇帝魏延鋆的亲笔字迹。 魏玺烟将帛书打开,看了片刻之后,眉眼舒展。 “陛下的动作倒不慢。” “皇姊,陛下在信中说了什么事啊?”魏华蓁见她一副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你自己看。” 魏玺烟将帛书递了过去。 魏华蓁看了几眼,嘴角也不由得上扬起来。 敦诚伯府这下算是完了。 第十五章 覆灭 皇帝的帛书上说,廷尉卿查出敦诚伯府为贪图利益,往京畿六府中暗自安排了好几名官吏,还顶替了他人的位置。 虽说大都是无关紧要的胥吏之职,可一旦那人是敌国派来的探子,后果则不堪设想。 为了不被人发现这些上任的官吏是冒名顶替,他们还将真正的任官者一举杀害。 仅凭这两项罪名,按大衍的律法就足以杀头。 更别说,再加上他们侮辱皇家颜面,冒犯君威。 仅敦诚伯府一个,他们是不敢也做不出这种事的。 这件事情关乎吏治,背后定然大有玄机。 原来这时便埋下了祸根。 前世,敦诚伯府的恶行并没有被人发现。而今世,他们终于露出了龌龊的马脚。 还真要感谢淮阳姑姑举办的那场赏花宴,魏玺烟想。 如今,各项证据确凿,敦诚伯府一家已然下狱。 家产尽数抄没、收归国库,爵位也被褫夺。 “你倒是不用担心了,先前的聘礼,如今即便送回去,他们也收不得。”魏玺烟对魏华蓁说。 “可是阿母她……” 魏华蓁对此也没什么好法子,毕竟贺氏生她养她,自己总不能将其一脚踢开。 但若舅父再敢拖累她,倒是可以给他一个教训。 “如今敦诚伯府被夺爵抄没,全族被押在狱中,以待秋后问斩。昭澜,你的婚约自不作数了。” “可阿母总是因着舅父的拖累,好似丢了神智一般帮他们处理麻烦。蓁儿也觉得很为难,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底,魏华蓁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她本就内向软懦,也没有魏玺烟活了两世的成熟心性。 即便她的阿母再没有远见,魏华蓁也做不到不顾血脉亲缘。 “昭澜,说到底你是大衍的长公主,而你的母亲最初只是先帝的少使,后来才被封为一个不高不低的充仪。 无论是少使,还是充仪,都不过是皇帝的妾室,又如何比得上皇帝的女儿? 你若自己能把威严立起来,你的阿母自然就会怕你。 世人都言夫死从子,你的母亲没有儿子,那么如今夫死从女,又有何不可呢?” 魏华蓁被魏玺烟的话给震住了。 这样一番不惧世俗、堪称独绝的话语,也就只有她敢说出口了。 …… “殿下,昀州太守派人送来文书,说已经在昀州官邸恭候殿下。” “昭澜,你可否代皇姊去见太守?你我兵分两路,皇姊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其实这一趟,魏玺烟也不是单单为了避暑。 皇帝初初亲政,无法对天下各处掌握得巨细无遗。 他想变革新法,就得熟悉诸多民生民事。 昀州不仅有皇家避暑行宫,更以铁矿闻名天下。 而铁务,是朝廷最重视的官营买卖之一。 长年日久,蛀虫泛泛。 昀州的这条铁矿,也是时候得肃清整顿一番了。 魏玺烟虽没有天子钦差之名,却负有代天牧狩之实。皇帝十分信任自己的胞姊,把整治铁务的权柄都交给了她。 这是他们在出宫之前,就在天子的案前商议过的。 “好。”魏华蓁压下心中的犹豫,点了点头。 她说过的,自己不可以令皇姊失望。 “乖。”魏玺烟摸了摸她的头发。 此番决定,她也是存了些许想试炼魏华蓁的意思。 —— 因平康长公主点名要虞铮陪她同去,所以他让自己的副将虞湛率领仪仗从官道行至昀州府城。 而虞铮自己,则陪同魏玺烟和她的一部分暗卫乔装打扮,从小道潜入昀州城中。 魏玺烟记得很清楚,昀州太守高怀亮和裕州都尉李怀敬是一对亲兄弟。 裕州乃东疆六州之首。 上辈子,这个李怀敬就掌控了裕州的兵马之权,很快就将临近的几个郡县、乃至州城都攻了下来。 而当年若不是有虞铮率军平叛,力挽狂澜;那裕州反贼李怀敬几乎要囊取中原,直逼帝京了。 而魏玺烟也是几年之后,才从暗朝的密报中得知高怀亮和李怀敬的关系。 还有裕州的那些超出寻常规制的尖兵利器,若说没有昀州高怀亮的手笔,魏玺烟是绝乎不信的。 后来魏玺烟让暗朝司的人去抓高怀亮,谁知去晚了一步,高怀亮已经死了。 这明显就是背后之人要杀人灭口的阴谋,而高怀亮和李怀敬这对兄弟,只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可惜前世她终其半生,直到死前也没能揪出来背后的始作俑者。 自从那日醒来之后,魏玺烟常常会想,她的所谓重生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不明。” 虞铮的话突然将魏玺烟的思绪拉回。 “郎公有何事不明?”魏玺烟侧首问他。 虞铮却被这声郎公给晃住了心神。 郎公是大衍帝女对帝婿的特称。 一般来说,大衍的已婚妇人都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夫君或者郎君。 但由于公主是君,帝婿是臣,君臣有别;所以为了避讳,郎公便成了公主对帝婿的特殊称谓。 虞铮收回了目光,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回答道:“殿下此次为何要分开行动?你就不怕留下昭澜长公主一人,她应付不得?” “有什么应付不得的?作为大衍的公主,她只需端坐明堂,摆摆架子就够了。 至于为何要分开行动,是因为本宫想看看,这昀州的治下,究竟是不是外界传闻中的那般好。” “私服暗访,能很大程度上避开昀州众官的表面功夫,真正体察民风。殿下心若玲珑,微臣佩服。” 虞铮一开始真的没想到,她还能有这般思虑。 魏玺烟却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话。 “怎么?难道郎公以为,本宫就该是传闻中那个恶毒又愚蠢的草包?” “臣绝无此意,殿——” 魏玺烟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虞郎可要记住,稍后下车,你该叫我烟娘的。切莫暴露了身份。嗯?” 之前在路上商量好的,两人扮作一对来昀州经营绸缎生意的商户夫妻。 虞铮点了点头,魏玺烟这才放开他。 “虞郎不若先喊我一声试试?”魏玺烟又想逗他。 虞铮这个人自诩正经,唤她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句循规蹈矩的公主殿下,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亲昵的称呼。 就连在做夫妻间最亲密的那档子事时,他也不爱言语,更不会用狎昵的称呼唤她。 听了魏玺烟的话,虞铮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第十六章 烟娘 前世他们成婚之前并未见过几次面,也没有如今这般亲近的接触。 魏玺烟没想到虞铮竟然如此纯情,不禁挑逗。 “虞郎莫非是个哑巴,怎么就不会说那两个字了?” 不怪虞铮不适应,只是他和魏玺烟之间的关系近得的确快了些,几乎让他无所适从。 但魏玺烟的这一声声虞郎倒是叫得顺口。 “烟娘……” 虞铮好歹是说出了口,只是声音低沉,魏玺烟差点就没听见。 “虞郎怎的这般纯情,难道从前没叫过女子的闺名?” “微——为夫从前……并未娶妻,怎会叫女子闺名?” 眼看他的脖子都红了,魏玺烟不由得噗嗤一笑。 还挺上道。 她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虞铮,倒不像前世那般让人恼怒生厌。 他今年二十有四,就已然战功赫赫、位列公侯。 好一个少年将军,天家近臣,正是虞铮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说话间,马车已经接近了昀州城的郊外,很快就要抵达城门脚下。 魏玺烟刻意把他们的行程推后了半天,这会子,估计昭澜都已经见到高怀亮了。 不多时,守城军士将他们的马车拦了下来,例行检查。 “停一下,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昀州做绸缎生意的。” “可有官凭路引?” “在这。”魏玺烟的侍卫长扮作普通随从,把一串证明身份的竹牌递了过去。 这些官凭路引是真的,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车上的人都是谁?” “是我家郎君和娘子。” 守城士兵很随意地用长枪挑开了马车的半边门帘,他没看清楚魏玺烟的脸,就已经和虞铮泛着冷意的那双眼睛对视了。 车内确实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没什么异样,可以放行。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但那个挑开门帘的守城军士却有些不满。 “一个小小的商贾而已,竟然敢跟老子摆脸色!” “哎呀行了!不是都习惯了嘛?继续。”他身边有人劝说道。 因为大衍的开国之君圣祖皇帝,他的母族就出身商贾,还在他一统天下的十几年中给予了莫大支持。 所以,圣祖皇帝当年才定下规矩,要对那些守法安居的商贾人家以礼相待。 当然,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位经商者都能做到安分纯良。 因此,这也不可避免地会引来旁人的一些怨怼。 话说回来,虞铮也不是有意要给那守城军士摆脸色。 只是虞铮性格使然。他脾气冷峻、不爱说话、又很少笑,看起来就凶了些。 再说,那名军士突然挑开门帘,一杆长枪直冲脑门,很是无礼。 虞铮要是能有好脸色,那才叫怪呢。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魏玺烟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平日里二人都是直接亮出身份,那些下官几乎没有这种冒犯的机会。 几人就这样进了城,接着找了一家邸舍住下来。 “邸家,要两间上房。我和我郎君一间,车夫一间。” “好嘞,几位这边请!” 虞铮闻言看向魏玺烟,剑眉微皱,心中不大认同。 毕竟他与平康长公主还未完婚,如今这般同住一室…… “这似乎,于礼不合。” 虞铮压低声音对她说。 魏玺烟却并不在意。 “不合什么不合?反正虞郎你早晚也是我的人。” 魏玺烟这话说得堪称露骨了些,一旁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该往哪看。 虞铮别扭地咳了两声。 “收拾片刻,咱们去外面逛逛。”魏玺烟下达了命令。 几人来到了昀州最繁华的街道,这里有很多的市肆和商贩,看起来倒是宁静祥和。 路边有卖糕点和面食的小摊,魏玺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饿了,就拉着虞铮坐下来。 “主家,这几样,全都来一份。” 魏玺烟用手指了指。 “好,姑娘郎君你们先坐会,稍等啊。” 虞铮在魏玺烟的身边坐了下来,四下观察片刻,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可曾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 “不曾。”魏玺烟摇了摇头,又问他:“难道你有什么发现?” “一路观之,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你仔细瞧瞧,可有几名青壮年的男子劳力?” 听虞铮这么一说,魏玺烟就留意地观察了片刻。 发觉果然如他所说。 不怪魏玺烟初始没有察觉,只是虞铮常年在外征战,对周身环境的敏锐远超旁人。 “这的确很奇怪啊。” 难道昀州城的庶民都是让女子老弱出来养家糊口么? “周大娘,今个我就先回去了啊。” 方才在摊子上擀面的那个年轻妇人突然说道。 “行,是家里有急事嘛?” “是我们家婆婆病了,我得早点回去给婆婆和娃娃们做饭呢。” “呦,那是得早点回去。”周大娘一边搅和着面,一边说,“三娘你也真是不容易啊,自个支撑这么些年。哎,你家男人有两年多都没回来过了?” “是啊,我们家二娃都会下地割草了,他连个影子都没见。哎,不提了!大娘,我先走了啊!”那妇人把手巾搭在木架上,和周大娘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好嘞,慢着点啊。” “主家,刚才那位妇人可是你家的帮工?”虞铮问道。 “是啊,她阿娘跟我婆婆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家中有老有小的,也挺可怜。” “那她的丈夫?” “小郎君,你没听见我之前说嘛?她男人出去两年多都没回来。家里的田地、老幼,都是三娘一个人在操持。” “那她可真是辛苦。”魏玺烟开口接了一句。 女子干起农活,应当会比男人更累一些。 “哎,谁说不是呢?” 周大娘摇头叹息:“不过三娘她,也不是昀州城里的独一份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哦,对。我和我们家郎君是来昀州做生意的。” “就说,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昀城本地人。不过呀,你也别觉得我们这地方土。像那些官话,我们也讲得来。” 魏玺烟笑了。 “大娘这几句官话讲得就很好。您还没告诉我那——” “哦对对,老婆子我给忘了!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昀州城这几年里,有不少的青壮男丁都到外地去了。有的人,到如今都没回来呢!” 第十七章 古怪 “那他们究竟为何离家不回?谁去种田呢?” “家里的男人走了,种田当然就是女人的事情。总不能,咱们让一大把年纪的婆婆和公爹去下田劳作?至于他们去干什么,那是官老爷的吩咐,谁又能知道呢?” “此话当真?” “哎呦,姑娘。我一大把年纪了,骗你做什么?这两年荒废下来的田地可不少。 不过我们家的地还在种。我儿子之前被征兵去了,后来手脚受伤不方便。官老爷没说要他,他就接着种地了。”周大娘忽然压低了嗓音。 “姑娘,这事儿你可别到处说啊。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大娘我这摊子也摆不得了。” “周大娘,你放心。” 虞铮听后,眉心都蹙到了一处。 这昀州的官员和民治果真有古怪。 民以食为天,国以赋为柱。昀州的父母官不鼓励庶民好生种田,到底在搞什么鬼? 土地荒废,无人种田,那上缴国库的赋税必定会减少。 按大衍律法,每个州郡每年需要上缴的税目基本上是固定的,除非皇帝下旨改税。 产粮少了,税目却不少。 这背后有多少可能,魏玺烟和虞铮自然都想得到。 如果说虞铮还只是有种隐隐的感觉,那么重活一世的魏玺烟,此刻已经思考得十分清明。 昀州有一处优良的地下铁矿,高怀亮定是让那些村民去帮他开凿铁矿,好铸成兵器。 至于田产荒芜所导致的赋税空洞,一定也是被那些佞臣用层层手段给掩藏起来了。 单凭一个太守,一个都尉,是做不成这种谋划的。 朝中必定会有他们的同谋和暗桩。 魏玺烟派了几名暗卫,到昀州的各地去验证那些情况是否真的如周大娘所言。 之后两人在城中又逛了一会,才回到马车上。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昀州太守。” —— 另一边,魏华蓁在驿馆里召见了太守高怀亮。 “两位公主殿下能驾临昀州,是我昀州之幸。只是微臣不知,平康长公主何时能到,微臣也好安排接驾事宜。” “高大人,皇姊她先前身体不适,可能要再晚一些才到。至于具体的时辰,本宫也不清楚。” “那,微臣需不需要安排医师,好给殿下诊治?” “高大人有心了。不过,此次随行的队伍中有陛下指派的太医。就不劳烦大人了。” 魏华蓁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想皇姊何时能回来。 她久居深宫,向来不善于同这些官员打交道。 而且。 这个昀州太守也真是的。 她都按照皇姊说的,请他先回去。可他就是要等在驿馆,说不能怠慢了两位殿下。 虽然魏华蓁也不清楚皇姊要去做什么,但她知道,皇姊应是不想看见这个高太守。 皇姊究竟何时才回来啊,还是赶快去行宫。 这高太守坐在这一心候驾、恭恭敬敬。她想赶他,那也不好开口。 “昭澜。”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随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两道人影出现在了当场。 魏华蓁心中一喜,皇姊总算是回来了。 “皇姊!你可算到了!” 魏玺烟笑着走进来。 她是特意没让卫士通报一声的。 经过魏华蓁这么一说,高怀亮也就清楚了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 如此尊贵气派,倒不愧是皇家的嫡公主。 “臣昀州太守高怀亮,拜见平康长公主。” “高大人请起。”说着,魏玺烟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这位,应该就是虞大将军,久仰久仰。” “高大人客气了。” 后者淡然地回了一礼。 这位虞大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名列武将之首,还继承了他先父镇国公的爵位。 如今他更是因为圣旨赐婚,即将尚平康长公主为妻。 真可谓是风头无两。 “本宫觉得高大人在昀州的治下很不错,黎民皆是路不拾遗、安居乐业。” “殿下谬赞了。臣身为地方官吏,自然要造福一方百姓,为陛下分忧。” 魏玺烟闻言,嘴角扯出一丝浅笑。 若她此刻就要查看昀州城近十年内的赋税账册,他又当如何应对呢? 当然,魏玺烟现下不会这样做。昀州的事态未明,她不能打草惊蛇。 …… “行了,本宫有些乏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赴行宫,高大人也退下。” “是,微臣告退。” 之后,高怀亮就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驿馆。 “这个高太守,似乎有些怀疑本宫来到昀州的目的。方才他虽然句句问候天子,但言语之间都带着几分试探。” 魏玺烟的眉眼压低了些许,带着几分思索。 “皇姊,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魏玺烟摇了摇头,“稍后便盥洗安睡,明日还要去行宫呢。” 昭澜思虑单纯,并不知道她来昀州的另一层目的。这些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就先不让她知晓了。 “好的,皇姊。” 在魏玺烟的面前,魏华蓁越发乖巧,就如同一只温顺的白兔。 —— 翌日清晨,随行仪仗离开驿馆,开始前往南面的行宫。 行宫虽然以昀山命名,但此山的另一部分还在临近的绮州境内。绮州盛产华美绮罗,因此才得名。 “皇姊,这上了山,似乎比山下凉快了许多。” “是啊,要不怎么说,山高云气寒,燕嫌春意晚呢。” “的确晚了些,如今都入暑了呢。” “我们就是来消暑的。” 魏玺烟抬起手,掀开车帘,并没有看到虞铮的影子。 这厮难不成被她吓走了? 说实话,魏玺烟还真不曾见过他还有那般纯情的面目。 如果,他们不似曾经那般针锋相对、猜忌无由;今生,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昭澜,我想下车走走,你可愿与我一起?” “皇姊,我一向懒得动,这会有点困了……”魏华蓁露出一个歉疚的表情。 她敏感心细,自然看得出刚刚魏玺烟掀开车帘的举动和之后眼里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皇姊定是对大将军有意,才会这般想见到他。 人家两个正好在山林携手漫步,她凑过去多煞风景呀。 魏华蓁觉得,这点眼力见自己还是有的。 第十八章 牵马 魏华蓁既不愿同去,魏玺烟就自己下车,慢慢走着。 日光从繁茂的林叶间倾洒而下,给层层云海镀上了耀眼的金光。 尽管魏玺烟把脚步和速度放慢了,突然爬起山来,也有点难以消受。 好在她身体底子不弱,走上半炷香的时间也就适应了。 “殿下怎么不坐马车?” 虞铮是听卫士说平康长公主下了车独自行走,这才骑着马从队伍的前方拐了回来。 “本宫很久没爬过山了。在车里坐着,好没意思。” 魏玺烟一边说,一边用丝娟把额前的薄汗拭去。 “山路崎岖,公主可要当心脚下。” “无妨。”魏玺烟转头笑着回答道。 虞铮看了看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深衣和她提着下摆蹒跚走路的样子,真怕她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裙裳而摔倒。 — “哎呀!” 没想到,虞铮一语成谶,魏玺烟果然被山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 好在她平时有过炼体,平衡之感不算差;又没有踩到衣角,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殿下不若还是回到马车上去。此地离行宫尚有半日的行程。” “可是车里闷死人了,本宫才不要坐。” 虞铮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公主想要如何?” “我要骑马!” 她的性格中还是有几分像年少时的那般执拗。 而虞铮却在想,这平康长公主果然还似从前那般任性。 “殿下不如先看看,您这身衣裳,是否可以?” 她身着长裾,并非骑服,如何能骑马? “本宫可以侧身而坐,就有劳将军驾马。” “?” 虞铮的眼瞳怔了一瞬。 他没想到平康长公主会如此说。 虽然他不太情愿,但是,他总不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违抗公主的命令。 “将军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抱本宫上马?” “殿下,这,这恐怕于礼不合。” 虞铮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几下,发现四周的卫士和随从们都在朝这边看。 “本宫与自己的未婚夫婿同乘一马,怎么就于礼不合了?” 平康长公主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做事喜欢无拘无束,当然,她亦有那般资本。 虞铮无法抗命,便只好下马;一手揽肩,一手揽腿,弯腰将魏玺烟抱了起来。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般亲密地触碰女子。 父亲生前对他教养严苛,从未允许他在婚前就纳什么妾室通房。 跟在他身边侍候的下人,也都是小厮和长随。 女子的身体,的确和男子不同。公主在他怀里,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 虞铮将她托举上马,自己却并未紧随其后。 “公主把鞍鞯抓牢了。臣会尽量小心牵马。” 他不打算带着公主骑马。 虽说在大衍,也没有哪条律例说未婚夫妻不可以共乘一马。 但他们毕竟还未成婚,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亲密,多少都会对公主的清誉有损。 就这样,两人一个侧身坐于马上,一个手中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道之中。 “将军的踏霜,今日似乎很乖顺?” “许是它上次听了公主殿下的夸赞,心中雀跃。” “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儿。”说着,魏玺烟轻轻拍了拍马背,“它跟着你,把沦落已久的十三城收复回归,亦是大衍的功臣。” “踏霜的父辈,曾经是臣先父的战马。自从臣入疆场,踏霜就一直相伴左右,如今正好八年有余。” “本宫还记得,父皇从前说过,战马,可是军士的第二个魂灵。” “先帝所言甚是。” 虞铮回答道。 不过,除却战马,军人手中的兵器也是另一半魂灵。 —— 如此又走了半日,仪仗军终于到达了位于半山的行宫。 经过一番安排,魏玺烟和魏华蓁分别住在相离不远的丹渠殿和清漪殿。 原本,魏玺烟还想问魏华蓁愿不愿意与她同住,后来便作罢了。 兴许魏华蓁也并不是很想和她亲密相处。只不过之前是在行路途中,条件受限。 况且她们也没熟稔到闺中密友的地步,就顺其自然。 刚住到行宫的前几日,魏玺烟常常窝在屋子里;一边饮冰酒,一边看经集。 可这样的日子未免太无趣了些。 “虞将军,不如我们去山中打猎?这里应该有兔子,本宫要养兔子。” 平康长公主一脸兴奋。 “殿下应该是想,把兔子养肥之后再做成炙肉?” 男人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大胆!你竟敢污蔑本宫?” 她看在曾经的情面上,给他三分好颜色。结果这才几日,他就如此放肆。 如今都敢这般揶揄她,日后若成了婚,那还得了? 别又同前世一样,处处都能挑起她的怒火。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他和她都是一样。 此刻,魏玺烟在心中如是提醒着自己。 重生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真是睡得昏了头,才会觉得一切都有扭转的可能。 其实人行于世,总有变和不变。她不该强求这世间万事都会因自己的心意而动。 但她能做的,还有尽人事,听天命。 上天让她重活一遭,应是也不愿看她重蹈覆辙。 “微臣万万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此时,虞铮也在心里暗暗后悔。 平康长公主不过是这几日心情好,他就忘了她从前傲慢凌人的样子。 方才他一时失言,下了公主殿下的面子,她不会在日后对他寻机报复? 不怪虞铮会这样想。 因为按照平康公主一贯的脾气,她是真的会睚眦必较。 小小的年纪,才刚刚开蒙那会,她就能抓过别人的书卷摔在地上、将别人毛笔上的狼毫剪掉、或者在冬日里把别人团席里的棉花给抽去。 而虞铮,恰好就是那群“别人”中的一个。 “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就以为我生气了?” 虞铮:“……” 他根本看不出来,她究竟有没有生气。 长公主殿下的心思,也太难猜了。 “从前的本宫,那是小孩心性。难道虞将军以为,本宫会一直停滞不前吗?” 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魏玺烟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臣并无此意。” 其实说这话,虞铮也是有些心虚的。 第十九章 局面 最终,魏玺烟还是和虞铮一同带人打猎去了。 山林里的猎物不少,但同时,危险的野兽也有很多。 “殿下,前方的树林人迹罕至,常有狼群出没,我等不可贸然闯入。” 虞铮适时地出言提醒。 “走,本宫今日时运不济,这才败于你手。” 魏玺烟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今日又和虞铮赛了一场,比谁猎到的猎物更多。 可惜,她输了。 “殿下心性良善,放走了那一大一小两头灰鹿。若非如此,赢的人就不会是臣了。” 魏玺烟觉得有些意外。 她还是头一次从虞铮的嘴里听见,她“心性良善”这种话。 要知道,曾经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她甚至不准府里的庖厨给他留一羹一饭。 而虞铮气得骂她毒妇,转身拂袖而去,一连两个月都住在军营,没有回过府里。 想想那时的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了些。 “加上那两头鹿,殿下与臣算平局如何?”虞铮又开口说道。 魏玺烟想起从前和父皇一起秋猎的时候,她不如父皇的猎物多,却总喜欢耍赖,拿身边侍卫的猎物充数。 父皇自然识破了她的伎俩,却依旧每回都让她赢。 如今物是人非,父皇再也不能同她一起狩猎了。 “不,本宫输了就是输了。将军既然是胜者,不知你想要何赏赐?” “殿下,臣无需任何赏赐。”男人一板一眼地回答。 “?”魏玺烟不解。世上竟还有人不想要她平康长公主的赏赐? “这原本就是一场纯粹的比试,先前也并未言明会有彩头之类。所以殿下无需给臣赏赐。” 魏玺烟想了想,也是哦。 不论是官职爵位,还是功名利禄……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不仅如此,他还即将迎娶她这么一个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嫡公主,已是封无再封,赏无再赏。 “你倒是不贪心。” “谢殿下夸赞——” “毕竟能娶到本公主的这份赏赐,普天之下可是你独有。” 魏玺烟又出言截断了他。 这句话未加掩饰就说了出来,不停地烧灼着虞铮的脸孔。 这周围还有几名随行的卫士,可魏玺烟全然不顾忌。 他们时不时地看向这边,眼神飘忽,窃窃私语。 虞铮实在有些受不了。 回首给了那些军士一瞬凌厉的眼刀。 若是不对其警告一二,还不知道他要被那些兵卒在军中给传成什么样子。 …… “哈哈哈哈。” 听了沐月的描述,魏玺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捉弄他竟然这么有趣? 大将军如此不禁逗么? 正想着,忽然有一名暗卫来报。 魏玺烟于是让侍官们退下,准备聆听暗卫的报告。 她之前让暗卫扮作普通百姓,混入昀州城中,不知道查探得怎么样。 “说,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属下等暗访了几处村庄,发现近两年来,城中有不少青壮年男子都被官府征丁,不知去向。而且大多数人,至今都未归家。” “可有查到原因?” “据那些农妇们说,官府是给这些壮丁寻了好差事,还说去做工的人都能给家中减免赋税。” “那农忙之时,这些壮丁可有归家?” “有是有,但是极少。” 听到这里,魏玺烟不由得冷笑一声,神情严怒。 “这群蠢货!长此以往,田地荒芜,天下粮仓又该如何保民无忧?” 田地之事,乃民生根本。此地州官不思扶持农桑,竟然另行其事、肆意妄为。 真是岂有此理。 若她所料不错,高怀亮从两年前甚至是更早开始,就有了这诸多谋划。 魏玺烟开始在心中计较起来。 阿弟刚刚亲政两年,还没有尽揽中朝大权。有很多方面的权柄,至今还握在那些辅政大臣的手中。 铁矿那么肥的一块肉,谁都想吃到自个的嘴巴里。 先帝定下的辅政大臣有左丞相荀楷、右丞相张若波、太尉杜宜光、以及内府令谢石松。 这几人分列内外两朝,官职各异、却又互相牵制。 先帝这是下了一步又妙又险的棋。 用得好,皇帝可以掌控中枢;用不好,那就会变成大权旁落。 在这几人当中,作为右丞相的张若波,是最不安分的一个。 右相职权略高于左相,以至于他一度揽权,让荀楷都没有招架之力。 然而,这些不过是有人故意制造出的障眼法。 荀楷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能被皇帝放在这个位置上,绝不是一枚废棋。 如果魏玺烟记得不错的话,荀楷可是在暗中收集了不少有关张若波的把柄。 正是有了这些把柄,日后高帝才能借此治张氏之罪,并且废掉丞相的左右之分,只设一位。 其实这四位俱是能臣,只不过,除了谢石松是先帝的心腹中坚,其余三人皆是朝廷辅公,势力超然。 如今的皇帝虽在名义上逐步亲政,但辅政大臣还迟迟不愿彻底放权。 他们当然不甘心立时就被卸下爪牙,便如同虎狼争食一般,小口小口地慢慢吐出来。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不算太糟。 虞铮上交了兵权给皇帝,那么大司马一职就是形同虚设。 魏玺烟想着,如果此时推虞铮上位,会不会有更好的制衡局面? 不如来日就挑个时候,试探他一二。 —— “虞将军刚刚收复北地,若是能留在那里建城安民,这对朝廷来说也算是大功一件。将军,为何早早卸下兵权呢?” 虞铮当然听得出魏玺烟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暗想:天家果然还是对他不太放心。 “兵权本就应该为陛下所掌,臣等只是替陛下效力,不容有私。” 男人回答得恭恭敬敬。 魏玺烟淡淡一笑。 “你们虞家向来深受倚重,这兵权交到你的手中,陛下他当然是放心的。” 虞铮敛下了眸子,回答道:“臣多谢陛下信任。” “可本宫倒是觉得,阿鋆这次另派了刘兴义和薛萃这两位去接管北境城防,对虞将军你来说,似乎不太公平。” “公主何出此言?臣等一向听从陛下的差遣,不敢有疑。只要能使边城百姓安居乐业,不论陛下派遣谁镇守边防,都无甚区别。” 这番话说得,还真是滴水不漏。 第二十章 试探 “那本宫若是让你去做一个手握军中实权的大司马,你可敢受?” 虞铮闻言,眉心不由得微微皱起。 她这话说得,就是在有意刁难了。 如今北境的兵权已被他上交给陛下,所谓的“加大司马”也不过是一个空有名头的荣誉象征。 兵权既已到陛下的手中,哪有臣子再要回去的道理?长公主如此说,究竟是何用意? “微臣万不敢僭越。” 虞铮立时就跪下了。 魏玺烟见状,从坐席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虞将军何至如此?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绝不会做不利于陛下的事情。 况且,将军是大衍的肱股之臣,又是本宫的未婚夫婿。本宫,又怎会陷将军于不义呢?” “臣愚钝,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 “将军心中应该明白,先帝为何要留下那道给你我二人赐婚的遗旨。” 关于这一点,虞铮不是不明白。 先帝是担心储君在来日无法掌控几位辅政大臣,这才想用赐婚给太子增加助力。 不仅册封衡阳世族柳氏为太子妃不说,还把他和平康长公主给凑到了一起。 这姊弟二人的婚事,先帝可谓之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是知道归知道,这种话不能放在明面上去说。 “长公主殿下备受先帝宠爱,您的婚姻大事当然也是先帝忧心之所在。” 衍文帝当初走这步棋,算是把虞氏同高帝也就是那时的太子绑在了一起。 他们虞家是纯臣,从不参与党争夺嫡,再加上累有战功,这才能长久屹立于世族之列。 好在储君成功继位,不然如今是何局面还未可知。 “本宫不得不承认,父皇当年真是好眼光。” 魏玺烟笑了一声,又说道:“虞将军别跪着了,请起。” “谢殿下。” “本宫相信,有些事情,你我的心中都有数。其余的话就不多说了,本宫只想告诉你,陛下需要本宫,而本宫需要你。” “臣自当恪守本分,效忠陛下,万死莫辞。” “只是陛下么?那本宫呢?本宫可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将本宫置于何地?” 魏玺烟抱着手臂,仰起头看向他。 “臣,臣亦会敬重公主……”虞铮低头回答说。 然后呢?就没下文了? 魏玺烟抿了抿唇角。 平康长公主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难道就只有敬重? 敬重,敬重他从前也没怎么做到啊。 反而是常常惹她生气。 —— 与此同时,皇宫的椒房殿中,皇后柳氏正与自己的母亲面对而坐着叙话。 “媗儿,你有身孕的事情,可曾告诉陛下?” “陛下他还不知道呢。我原本想等胎象坐稳一些,再与陛下说的。” 看上去,柳皇后是一个极其温婉的性子。 她与皇帝魏延鋆同岁,两人是结发夫妻,如今已经成婚四年有余。 从前她年纪还小,因为顾念着她的身体康健,魏延鋆便等到她及笄之后才和她圆房。 女子早孕易伤身体,他担心柳媗会和当年的母后一样,因为生产而气血亏损。 这两年来,柳媗的肚子一直没什么动静。 中宫无子,这让柳氏一族很是焦心。 如今总算看到了希望。 “老天保佑,一定得让我的媗儿平安诞下皇嗣!” 柳媗的母亲,也就是楚国公夫人语气激动地说道。 “阿娘,您何需如此紧张?孩子离出生还早呢。” “就是因为还早,所以阿娘才担忧啊!乖女儿,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眼下圣上还未有后嗣,你肚子里的这个,若能顺利降生,很可能就是大衍未来的储君。” 此时,柳媗没有应声。 为皇家延绵子嗣,是她作为皇后的职责所在。但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她又如何能决定? 母亲说最好是个男胎,可她觉得女儿也很不错。 上天既生她为女子,那么她为何不能生女儿呢? 或许,那个孩子也可以像她的姑姑平康长公主一样,活得纵情恣意…… —— “陛下,楚国公夫人方才已经离开了椒房殿。” 内侍进来禀告说。 听了这话,案前的年轻男子头也没抬,继续览阅着手中的书卷。 “徐崇。” 皇帝唤了一声。 “奴在。” “皇后近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你让闫恒每日去椒房殿给皇后请完平安脉之后,再来回禀朕。” “是,奴这就去。” 此时,宣政殿中没有其他人了,魏延鋆这才端起瓷杯饮上一口,微微叹气。 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其实他已经知晓了。 柳家盼望着她腹中的孩子,他也一样。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后宫虽有其他妃嫔,但是皇后只有一个。能生下嫡长子、抚育储君的国母,也只会是柳媗。 若这一胎是女孩,那就是他的长女,是大衍未来的嫡公主。 若这一胎是男孩,那就是大衍的皇长子,也是未来的储君。 柳家是衡阳世族,当朝贵戚;若柳媗这次真的诞下皇子,只怕柳氏一族会越发权势超然。 然,柳家行事向来低调,懂得藏锋隐芒。 比起前朝的顾家,他们还算是安分的。 但愿,柳氏一族能守住这种安分…… 说起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也不知道皇姊和虞铮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这两位,从前在京中就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 讲一言实在话,魏延鋆自个都觉得往日阿姊她做得太过分。 娇蛮跋扈就不说了,她还总喜欢迁怒于人。 虞铮十岁那年从疆北回京,不久之后就入宫做了他的伴读。 彼年,他才三岁,刚刚被册封为太子;整日跟着阿姊东宫跑西宫窜的。 后来,父皇大手一挥,让他们都去太学馆里读书。 学馆里有男女分席,也有男女同席。这一来二去的,皇姊和虞铮也就这么认识了。 阿姊向来张扬骄纵,而钺之呢,恭谨有余却圆滑不足。 那会,宗室里有贵女意外得罪了阿姊,学馆里的世家贵胄没有谁敢替人出头。 就连他这个太子,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从小就是跟在阿姊身边长大的,他也怕阿姊。 只有虞铮的头铁,竟不算委婉地指出阿姊的过错。 从那时起,这二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第二十一章 巧节 魏延鋆从一节竹筒中拿出一张帛书在看。 这信上说,阿姊她已经发现了昀州的异样,正在暗中探查。 铁务是国之大事,重若千钧,他必须要尽快将大权收拢在自己的手中。 还有阿姊那日所说暗朝之事,也得着手筹备。 否则,仅靠他这几年培植出来的新部,尚且稚嫩。 哎。 少年帝王轻声叹息。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对不住阿姊的。 当年,母后生下他的时候身体尤为亏损,而他自己也先天体弱。 因此,阿姊就被分出去许多的关注。那时候,她也才只有三岁。 阿姊的确对此不满,但她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嘴上说着讨厌这个分走了她宠爱的皇弟,却不曾在何时真正丢下过他。 归于父皇生前的谋划,不仅是他,就连阿姊的婚姻大事,也成了巩固政治局势的联姻工具。 且阿姊之所以受尽天骄之宠,也并非仅是表面上的那些缘由。 少时的魏延鋆还看不透,但是他从十三岁和柳氏大婚的那一年便明白了。 皇家之人,包括他和阿姊在内,其婚姻之事比起寻常庶民还要不得自由。 他是男子,是娶妻,这倒没什么。只是皇姊她身为女子,要嫁人,只会受制更多。 因为阿姊的出身和地位,已经决定了她今后的夫家必须是能为她的太子皇弟提供助力的世族。 就算没有虞铮,同样也会有其他人。 哪怕是皇子皇孙,也没有自己选择婚事的权利。 魏延鋆只能说,虞铮是那些贵胄子弟中最能让人看上眼的一位了。 如今,他就希望这两人能够顺利完婚。 不说恩爱非常,至少也得和睦相敬。 只是,这一点对阿姊来说,是否太难了些? 上次宫宴后发生的事情,至今还让人历历在目。 这回阿姊让他命虞铮随行,也不知是作何意图。 也罢。阿姊的心思他可猜不透。 随她去。 横竖平康长公主也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 彼时,魏玺烟正和虞铮在行宫的倚澜苑中对弈,魏华蓁则是坐在旁侧观局。 此前他们已经对了几局,但都是平局。 于是魏玺烟想着自己一定要和虞铮分出个胜负,才又开了新的一局。 而这次,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她更发狠地杀了他的散卒,棋局之上险象环生。 魏玺烟撒手放下博筹,嘴角带着明媚的笑意看向对面的男子。 “你就要输了。” 此时,他已无路可退。 虞铮却是面色平静,始终不曾慌乱。 父亲曾经教导他:斗棋,斗的不仅仅是棋艺,还有棋心。 …… 最终,这一局是魏玺烟赢了。 但虞铮的面上并未有失落之色,而魏玺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本宫说过了,无需你相让。”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因为这让她赢得不自在。 魏玺烟不是傻子,她当然看得出来。 虞铮的棋步原本可以再狠一些的,说不定结果就会不同。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明摆着是没用出全部的实力。 “臣以为,和公主一同下棋太难了些。”虞铮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玺烟听见他的话,面色陡然间冷了下来。 “没什么意思。臣只是觉得,与公主殿下对弈,真是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放肆!”魏玺烟气得猛然一拍案几。 他这句话的确讲到了点子上。 因为只有被说中的人,才会恼羞成怒。 然而魏玺烟虽然生气,但她能够让自己逐渐冷静下来。 其实虞铮说的也没错。 按照她的脾气,不管怎么着,都是他的错。 那么这一世,她和虞铮还能有不同的结局吗? 罢了,尽人事,听天命。 她堂堂的大衍长公主,能下嫁于他,已经是很给虞氏脸面了。 难不成,还让她这位长公主对自己的臣子们低声下气? “你出去!”魏玺烟的语气真算不上好。 “臣告退。” 虞铮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与长公主对弈,着实让人煎熬。 “慢着!”魏玺烟又说。 “殿下还有何吩咐?” “过几日是巧女节,本宫要出门,你就不必跟着了!” 因为他跟着也不会做什么事,只会惹人心烦! “可是陛下——” “那又怎么样!阿弟他也要听我的!”魏玺烟正在气头上呢,都没给魏延鋆面子。 虞铮不由得愣了一下。 长公主这话说得太狂傲了些,简直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即便她是皇帝的胞姊,也该注意分寸的。 若是哪天真失了帝宠,看她到何处哭去。 罢了。这是公主她自己的事。 他跟着操什么心? —— 巧女节即将在重重期盼中降临。 在七月初七这一日,所有的女子都可以从繁杂的家务中稍稍解放。 她们白天互相结伴出门游玩,购买各式各样的衣衫首饰。 到了晚上,女子们还会在庭院中摆上案几,陈列瓜果、鲜花、胭脂,向天祭拜,以期拥有姣美的面貌;并对月引线穿针,以期双手灵巧,长于刺绣织布。 如此,是为巧女节。 “本宫觉得,这巧女节也无甚可过的。”魏玺烟坐在庭中的案前,托着脸颊看向头顶的夜空。 “殿下何出此言呢?” 采星和沐月都不太能懂。 “你们想啊,巧女节说着是女子的节日,但对月许愿时,众女仍然想要如织女一般的巧手。” “可是殿下,男耕女织,这不是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是啊。殿下的确是不喜女红,也无需擅长女红。但这世上九成九的女子,都还要靠它过活的。” 魏玺烟皱起了眉头。 “这一点我自然是知晓的。” “只不过,传说中的某些故事,读起来真是让人恶心。” “尔等就不觉得,那偷走织女羽衣的贱人十分龌龊下流么?” 沐月和采星不由得哑然。 关于这一点,她们好似还真没有想到过。 但,公主殿下说得很有道理啊! 二人犹如醍醐灌顶。 像牛郎这种人,不就是行事下流的登徒子么? “若是没有那种腌臜泼才,织女依旧是尊贵的天女,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那头老牛精也是罪该万死,若是让本宫抓到它,一定会让人活剐了它!” 沐月和采星听后都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回京 “偷走天女的羽衣,让她不能返回天界,而是在凡尘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男人所谓的深情?” “真是可笑至极。” 女子的面上露出轻蔑一笑。 “殿下所言甚是!” 沐月和采星在一边点头如捣蒜。 公主所言,字字珠玑。 “诶,巧女节那日,你们就和本宫一起下山去城里逛逛。在宫里关起门来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宫外的世面。” 沐月听后笑了起来。 “殿下,你是开玩笑呢?天下各处的好东西,哪样不得进京献贡?要说长见识,奴婢们跟在殿下身边,那才叫世面呢。” “那你们平日里,就没想过去宫外面玩?” “殿下,奴婢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能只知道玩呢?照顾好公主你,才是正经事呢。” 魏玺烟弯唇笑笑,“行了,就知道你们的嘴甜,会说话。” 接下来,她算了算日子。 等过完了巧女节,其实他们就可以先骑快马回京城。 否则,如果带着依仗返回;在万祀节之前,多半是不能赶到京都的。 昀州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而拿到另一半玄枭令,尽快组建暗巢,才是重中之重。 —— 今日是巧女节。 比起素日,此时街道两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充斥着女子的欢声笑语。 魏玺烟和魏华蓁以及沐月、采星等人一起走在街上。 有时候想想,世上没有男人的聒聒噪噪和自以为是,确实挺舒心的。 既然是女子的节日,就应该彻彻底底地让女子享受才是。 然而人生在世,总有抛不开的苦衷和责任。 瞧那些带着孩童出门摆摊的妇人,为了家庭的营生,在巧女节这天也要如此辛苦。 想到此处,魏玺烟觉得那高怀亮更该死了。 身为昀州城的父母官,他竟然做出这种不顾生民死活的谋逆之事。 “公主,虞大将军来了。” 此时,沐月在魏玺烟的耳边悄悄说道。 她于是闻声看去,只见那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果然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跟着。 “他来做什么?” 魏玺烟口中轻轻嘀咕。 “一定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采星在旁接话。 “去!”魏玺烟训了她一句。 魏华蓁不由得捂嘴轻笑。 说话间,人高腿长的虞铮已经追了上来。 “明日还要起身返程,二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这才出门片刻,就要我们回去。我凭什么听你的?” 魏玺烟白了他一眼,继续拉着魏华蓁往前面走。 虞铮心中着急,但面上依然冷静。 这位长公主的脾气是硬得不行,他也没指望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让公主当回事。 没什么好法子,他只能继续跟着。 况且魏玺烟又不是个痴儿。 顶多再逛半个时辰,她自己也就回去了。 行至一个卖木偶的摊子前,魏玺烟忽然停下了脚步。 “诶,这小东西倒是刻得活灵活现啊。” 她拿起一只木头小兔。 “阿姊,你看这个小兔的眼睛,似乎还会动呢!” 魏华蓁的眼里满是对这只玩偶的新奇和喜爱。 “主家,这兔子怎么卖?” 摊主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人。 “兔子还有大一点的。大兔二十文钱,小兔十文。” “大兔子的眼睛也会动?” “是啊,不然你瞧瞧?这小兔是我儿子刻的,大兔是我刻的。我儿子的本事,也是我教的。” “倒是手巧。给我取那两只大兔。” “什么巧不巧的,图个营生罢了。姑娘你喜欢就好。” “诶,鲁大娘,你家这个木梯借我使使呗!” “你自己拿去用,我这边忙着呢!”刚好木偶摊子有生意。 这会,魏玺烟看向身后的男人,冲他招手示意。 虞铮走上前来,不明所以。 “呆子,付账啊。”公主殿下出言提醒道。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从荷囊里掏钱。 “姑娘,我觉得虞公子一看就是不曾陪女子逛过街市,好没眼色的。”采星转头说道。 “你错了。” 魏玺烟看着她说。 “男人一向是没眼色的。” 而且不管有没有,多半都是装的。 “阿姊,刚刚那个商主可真是厉害啊。你看不光这兔子的眼睛会动,手脚和耳朵也可以!” “是啊。没想到,女子中还能有这样的能工巧匠。真是不容易,让人佩服。” “她的家族能把技艺传给女子,凭这一点,倒也不俗了。” “那位鲁娘子用的虽然不是针线,但足以担得起巧手之名。 走,回去了。” —— 翌日辰时,魏玺烟和虞铮等人撇下仪仗先行回京。 带着五百朱鸾卫和十几名暗卫,也算够用了。 不过让魏玺烟没有想到的是,原来魏华蓁也会骑马,而且骑得很好。 她还以为,昭澜看起来娴静温吞,格外文弱。 实则,她也是一个内里刚强的姑娘。 这样就很好。 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 总是去做那温善贤德之人,只会让旁人的刀口更加肆无忌惮地捅向自己。 “昭澜,你会骑马,我之前怎么不知道?” 去避暑之时,她也是一直坐在马车当中。 魏玺烟如此一问,魏华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说了,阿姊可别生气。” “你会骑马很好。我能生什么气?但说无妨。” 魏玺烟毫不在意地回答。 “父皇还在世时,常常夸赞阿姊的骑术精湛,英姿飒爽。于是,我阿母为了让父皇多看她一眼,就逼迫我在无人时苦练骑马。” “阿姊,我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可是……我阿母她……” 魏玺烟听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贺氏,可真有让人语塞的本事。 “好了,不用再说了。既然她没把你当女儿,你也就不必把她当作母亲来孝顺。” “别忘了,你是父皇的女儿,她却只是父皇的妾室。这是她不爱你的根源,明白吗?” 魏玺烟也不指望她能明白。 魏华蓁这丫头从小跟着贺氏在一处生活,能有个正常的头脑就很不错了。 也不期待她一下子就能从心中的泥潭里挣脱出来。 第二十三章 顺利 魏玺烟以为她不明白。 其实,魏华蓁早就懂了。 只是有个词说的很好:自欺欺人。 长久以来,她都迫使自己去反驳母亲并不爱她的事实。 为此,她常常想从过往中寻找被爱被呵护的证据。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幡然醒悟。 是她错了。 她可以是母亲争宠的工具,也可以是怒骂的对象。 唯独,她不是她的女儿。 “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魏玺烟对她说,“你名下有数不清的田产铺子,自个有兴趣就打理一二,没兴趣就找可靠的人去打理。 而你呢,只管在府里做想做的事情。” “好。”魏华蓁握着缰绳,也看向魏玺烟,露出微微浅笑。 经过七日左右的陆路,一行人在万祀节之前赶到了京师。 “阿姊若再不回来,朕还以为你要在行宫里过年关了。” “怎么可能?”魏玺烟嗔怪地瞥了瞥他。 不日就是万祀节,万祀节再过一月,就是她和虞铮的婚期。 又怎么会在昀州过年关呢? —— 万祀节这日,满目阴云。 繁复的祀天和祭祖仪式结束后,魏玺烟觉得头疼不适,就带着侍从去了离祭庙不远的、供宗室祭祖暂居的半山别业。 等他们到了一间内殿之中,魏玺烟就让身边所有的侍从都退下了,包括她的贴身女官:沐月和采星。 存放另一半玄枭令的地方,只有她知道。而且能打密室的钥匙,也在她的手里。 尽管魏延鋆是储君,是皇帝;但他的身边并不安全。 所以在初始,先帝和先皇后就选择把这个莫大的秘密托付给她一人。 因为她和魏延鋆一母同胞,荣损共生;他们必须、也只能同气连枝,互相扶持。 魏玺烟承认,但不去在意这是一种暗藏杀机的捆绑和交易。 世上的人心向来诡测,她不愿纠结于此。 她在乎的,只是自己可以从中得到什么。 父皇在时,她是最受宠的女儿。如今新君继位,她是最亲近的长姊。 有这些,便足够了。 魏玺烟提起心神,仔细回想着过往的记忆,顺利地找到了玄枭令的所在。 取到东西的一刹那,她的心脏仿佛才真正落回了胸腔里。 有关于重生的事情,她得永远把它烂在自个的肚子里。 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玄枭令的下落。 如果她将其宣之于口,世人都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不过好在之前为了掩人耳目,她已经差人去了平州一趟,让他们带回了母后的遗物。 玄枭令之事,乃先人所托。 即便日后阿鋆问起来,她也就无甚担忧的了。 但是眼下,玄枭令的影子还不能在明面上出现。 一是暗巢的人选她还没有最终确定,二是暗巢的旧部她也无法进行联络。 只能提灯前行,慢慢摸索。 祭祀大典结束以后,魏玺烟就很快进宫面圣。 她与魏延鋆说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但此时,姊弟俩已经心照不宣。 本来,玄枭令已经找到的消息,魏玺烟也没打算瞒着他。 “那些事情,阿姊就先不要管了。再有月余,就是你和虞铮的大婚之日。你还是在府里,先好好准备婚事。” “婚事也要我操心?不是有内府司的人负责嘛?” “阿姊,你也很该上心一些。譬如点一点嫁妆,挑一挑妆面什么的。总要选自己喜欢的。” “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无甚可挑的。”魏玺烟兴致不高地说。 前生又不是没成过婚,所以她对此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 就依照之前的惯例,重新来一次就是了。 皇帝耸了耸肩,没再说话。 都随阿姊的心意办。 毕竟他也没法替阿姊做主。 但与此同时,皇帝的心中也满是好奇。 这段日子以来,阿姊和虞铮一同在昀州的行宫里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可有什么进展。 眼看这一月之后,就是他们二人的大婚之日;魏延鋆只希望虞铮是个真正的可以托付之人。 中宫嫡出的长公主都已经下嫁到虞家,试问还有什么奖赏能让他如此光耀门庭? 诚然,这一场婚姻并非是纯粹的。而其中的所有人,无疑都心知肚明。 虞家想重拾武将世家的荣耀,就必须尽心效力于皇帝。 而江山的稳固,也得依靠武将能臣去统领兵马。 “哼,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当初招人入赘好了!” “啊?”魏延鋆感到不解,“难道,虞铮他,现在不算赘婿吗?” 帝婿,可不就是入赘皇家? “这怎么能算?”魏玺烟瞪大了眼睛。 关于民间的入赘风俗,她也是听说过的。 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有他自己的府邸,如果有孩子,日后孩子也要随他姓,这算什么赘婿啊?” 魏延鋆听后,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阿姊,你想想,虽然有一些地方和民间风俗并不相同;但如今钺之他,与被卖进我们家也差不多了。” “哈。” 魏玺烟被自家弟弟的话给逗笑了。 也是。 虞家这下可是在皇弟的船上给绑死了。 他们避开了世家相互倾轧之后可能会被皇权清算的风险。 但虞铮,以及他身后的虞家军,必须要成为一把由皇帝执掌的利刃。 如此一来,虞氏上下多半会为其他勋贵人家和官宦士族所忌惮。 没法子咯。 谁让她的父皇竟这般老谋深算呢? 早早地替她物色好了一门形同交易的婚事。 “阿姊,钺之虽然谨慎守礼,可他并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日后成了婚,你下手…留情些。” 魏延鋆就担心阿姊的脾气。 万一此后夫妻不和,那原本的喜事也就算不上喜事了。 “有阿弟在背后做我的靠山,我为何要惧怕于他?” 魏玺烟毫不在意。 皇帝感到无奈地摇摇头。 哎,劝不动,劝不动。 毕竟日子都是自己过的。 而且,阿姊说有他做靠山就不用怕虞铮,魏延鋆觉得悬啊。 还是得做多方牵制才好。 倒不是他非要对功臣怀有猜忌之心,只是父皇当年,也是这般操控帝王权术的。 第二十四章 纳征 玄枭令已经拿到,接下来的一件要紧事,就只有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大婚了。 七月廿三这日,内府司就派人把婚服分别送到了长公主府和镇国公府。 虽说一开始也是量了尺寸才做的新衣,但皇家做事更讲究规矩妥帖。 先让贵人们试试吉服合不合身,不行的话,即刻拿回去改。 “殿下,你看这枚东珠,似乎光泽不算太好啊?” “还有那袖口上的滚边,凤鸟的尾羽都没有用多少金线。” …… 沐月和采星挺会挑毛病的。 于是乎,候在殿外的内府令很快被喊进殿来。 长公主身边的两位女官,拿着婚服对他左右说教。 “殿下对这几套婚服都很不满意,还请府令大人回去,按照刚才说的,着人重新修改。” 内府令弯着腰陪笑,满头是汗。“是,奴这就回去按殿下的意思让人修改。” 皇宫的内府令一职设有左右两人。来到长公主府的是右令。 左令则是去了镇国公府。 而虞铮身为男子,对衣着方面就没什么细致的讲究了。 更何况他是臣子,也不好去挑皇家内府的错处。 “好。既然国公爷这里没什么问题,奴就回去给陛下复命了。” “大人慢走。” 说着,虞铮亲自去送客了。 内府令才是真正的天家近臣,他们在皇帝和朝臣之间来回活动,调和着微妙的气氛。 臣子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有可能会被内府捕捉到,并且上报给皇帝。 更有甚者,小小的一丝细节都将引发出莫大的灾祸。 虞家近日处于风口浪尖,他谦卑低调一些,总不算是坏事。 “国公爷还请留步。奴即刻就要回宫,陛下身边少不得人。” 虞铮微微颔首,目送内府令的车马远去。 如今内府都把做好的婚服送来了,三书六礼也行至大半。 太玄司早就算好了吉日,请期这一步骤算是走个过场。 只是过几日,他要亲自入宫,以合纳征之礼。 他是尚公主,这与民间寻常的婚姻嫁娶不同。 公主身份尊贵,皇帝不可能让她怀着满腹委屈出嫁。然真要算起来,把整个虞家都带上,也不够给长公主下聘礼的。 可虞铮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天下没有谁,也不可能有谁比国库还要充盈富足。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不过,虽然公主不稀罕他手里那零星一点的,但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聘礼文表他已经让人送到宫中,这会,司礼监应该把它转呈给皇帝了。 —— 长公主的婚服改了两次,才最终定了下来。 其实魏玺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沐月和采星一左一右地把关,说这个地方的针脚不够细密,那个袖子的纹饰不够华丽。 明明不是她们的婚礼,这两个丫头却比什么事都上心。 “殿下,你可别嫌我们事多。先皇后不在了,奴婢们作为你身边的知心人,就得替你多想一想,看一看。” 魏玺烟笑着摸了摸鬓角,侧头对沐月和采星说道:“本宫何时怪你们事多了?你们这样尽心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们几人从小一同长大,除去主仆尊卑这层,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临近婚期,所以这几日魏玺烟就带着侍女住进了皇宫。 因为成婚当天,她还要自重华殿发嫁。 不过之后,问题就来了。 举办大婚之礼的场地究竟是放在国公府,还是公主府呢? 魏玺烟的意思是,她不想和虞家的人一起住在国公府。 但要是放在公主府,那虞铮可就没什么面子了。 看破不说破。 总不能真要虞铮担上一个入赘之名。 皇帝也感到很为难。 “阿姊,不若你想个折中的法子。虞老太君年事已高,也不好来回颠簸。” 公主府和国公府一东一西,彼此之间还有些距离。 “行,那我大婚第二日就回府,如何?” 魏玺烟一脸勉强地说。 “回哪个府?”皇帝问她。 “自然是回我的公主府。” “行,那就这般定了。” —— 八月初六,虞铮先是陪着祖母虞老夫人入宫请期。 直到八月十五祭月节这天,他才带人进宫下聘。 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此稍微调换个顺序也没有关系。 “殿下,不算那些金石珠宝,国公爷把他在京中的百亩田产和十几间铺子都给你了,倒还挺舍得。” “是啊,田契、房契、地契,都在这了。” “这算什么?”魏玺烟的神情十分平静。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魏家的。 再多的田产铺子,也不能不交税银;而且,税银最终也得运到皇宫的国库里。 “至少,国公爷他还是个懂事的。” “呵,他乐意给就给。咱们只管坐着收钱,可不会帮他打理生意。本宫连自个的铺子都看不过来呢。” “是啊。殿下你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给。” “没错,是这个理!” 几个少女正说话间,殿外突然有人通报说国公爷求见。 魏玺烟不明白。 送完东西他不就可以走了吗,还来见她做什么? “让他进来。” “唯。” 衍朝的婚俗向来遵循上古淳风,对男女的婚前约束并非防如铁桶。所以下聘之时,双方多少是可以见面的。 “今日是秋夕祭月,纳征之礼既已完成,将军不立刻回府团聚,来见本宫做什么?” 魏玺烟坐在上首的案前,看向台下长身玉立的男子。 “臣的祖母嘱咐过臣,要把一件物什交给公主。” 女子听后招了招手。 虞铮便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旁边的宫人。 魏玺烟接过盒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双雀环佩。 原来是虞府的传家礼。 他怎么把它送来了? “这是何物?” 魏玺烟明知故问。 “此物是虞家主母的传家礼,祖母让臣一定亲自交给公主。” “老夫人真是有心了。” 虞老太君的确是个好祖母。 可惜从前,他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就在这时,魏玺烟听到一阵短促的咕噜声。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旁边的侍女们忍俊不禁。 而虞铮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 “殿下,请恕臣失礼了。” 第二十五章 命苦 魏玺烟没忍住,笑了一声。 “将军从入宫之后还未曾用饭,不如先用些本宫这里的桂糖酥填填肚子。” 说着,魏玺烟朝身边的侍女看了一眼。即刻,就有宫女端起了一盘子点心。 “将军也别站着了,请坐。今日难为你,去应付那些繁文缛节了。” “公主不必如此。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 殿下的态度也忒客气了些。 让虞铮有些无所适从。 等他把一盘子糕点都吃得差不多了,魏玺烟又问道: “将军觉得,桂糖酥的味道如何?” “很好。”他回答说。 就是太甜了点。 “今日是秋夕佳节,想必阖府的人都在等着将军回去团聚。本宫也就不多留你了。” 虞铮用帕子擦了擦手,立刻站起来。 “臣告退。” “嗳,等等。”魏玺烟叫住了他。 “这里是宫中近日新酿造的桂花酒,还有这一坛是刚做出来的醉蟹,酒味有些浓,将军回去后让人蒸一蒸刚刚好。” 八月秋夕,正是饮美酒,食肥蟹的好时节。 “臣谢过殿下。” “将军无需客气。” 宫人们替魏玺烟把虞铮送出了重华殿。 虞大将军就这样提着一坛子酒和一坛子醉蟹出了宫,乘马车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的仆从觉得很稀奇。 往日大公子多是骑马出门,今日入宫时也是如此。怎么回来的时候,偏偏坐马车了? 按照惯例,秋夕佳节,皇宫里是不会要求朝臣入宫赴宴的。 直到后来,谜底才揭晓。 原来是大公子手上拿着长公主赐下的礼物,不方便骑马。 这么一来,虞老夫人也就放了心。 “原本,祖母还以为你对这桩婚事有多么……不曾想,铮儿你,竟然如此欢喜?” 闻言,虞铮不由得感到愕然。 “祖母…何出此言?” 他有欢喜吗? 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虞老夫人撇了撇嘴,笑了。 她的孙儿,她了解。 自从长大后,这孩子的脾性更加别别扭扭。 明明就心怀期待,偏偏什么事都压得很深,只言难发。 和他祖父以及老爹一个样! 真是传了几代的闷罐子。 至于平康长公主,她近日来也有相处过。 虞老夫人倒是觉得殿下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跋扈。 当然,殿下也绝非是个柔弱绵软的性子。 想到这里,虞老太君又有些发愁。 马上就是铮儿和公主的大喜之日,府里的那位姚娘子,她得想个法子,尽快把人安置出去。 不然时间久了,按照她往日的经验,早晚要出大事。 虞老夫人年轻时有个要好的姊妹,在及笄之年定下了一门绝佳的亲事。 本来郎才女貌,甚为般配。 谁知婚后不久,那位姊妹的丈夫就和他的表妹珠胎暗结。 这真是比吃了蜚蠊还恶心。 后宅里的阴私,有时候比朝堂之上的算计还要卑鄙。 虽然老夫人也不愿用这种想法去猜测姚淑,但是为了整个虞家,她必须早做打算。 姚淑出身于官宦门第,她的母亲就是铮儿的亲姨母。 姚淑的父亲姚文清,如今官居裕州太守。 一州之长,封疆大吏。 凭借这些条件,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何必直勾勾地盯上他们镇国公府? 不过说起来,姚淑也是个苦命人。 你当她为何会住到国公府? 还不是早年间姚家待她不好,双亲和离之后,舅母舅父也容不下她,她母亲这才带着她投奔到了虞府。 那时候,虞铮还未从北疆回来,他的母亲一边日思夜想,一边操持中馈,身体消瘦得不行。 见到姚淑之后,这位思念儿子的母亲就把外甥女当做心中的慰藉。 后来,姚淑的母亲意外失足溺亡;虞铮的母亲更是将她爱如亲女。 但姚淑终归姓姚,不姓虞。 她如今十六,已过了及笄之岁。 到了今日,虞家已经仁至义尽,总不能包管她的一辈子。 她的归宿在何处,最终要让姚家来决定。 长辈们的恩怨情仇,不能连累了下面的孩子们。 姚家虽然已经和姚淑的母亲和离,但自己亲生的血脉总不能不要? 等铮儿大婚之后,她老婆子就修书一封给姚家的家主。 姚文清是在裕州就任,但他的兄弟也有在京城做官的。 姚家在京城中有府宅亲长,亲生血脉却一直寄居别家。 这成何体统? 两柱香的功夫,虞老夫人打定了主意。 —— 此时,魏华蓁正坐在她的芙蕖宫中饮酒赏月。 那边又有宫人走上前来。 “不是说过了不要让她再来打扰本宫?” “殿下,不是贺娘娘。是平康长公主来了。” 魏华蓁这才转过头去。 魏玺烟果然站在不远处的廊亭上。 “皇姊来了?” 她的语气带着微微的上扬。 “是啊,没人陪我喝酒。” “那我陪皇姊喝。” 香香甜甜的桂花果酒,她也喜欢。 “行。” 两女在水榭楼台上坐下来,斟满了白玉酒杯。 “皇姊成婚后,我还能常常见到你么?” “当然可以了。我便是日日进宫来看你,也不会有人说半个字。况且,你也可以常常到我府上去玩。”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又不住在他们镇国公府。” 魏华蓁觉得不可思议。 “那,那日后,皇姊你和虞将军该如何生活啊?” “嗯……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岂不是两地分居了?” 魏玺烟默然地对月喝酒,没接话。 这样也省的整天吵闹不休。 皇弟之前还赐了虞铮一座大将军府。 上一世的时候,他们婚后就住在那。结果就是,两个人放开了去吵。 而这辈子,魏玺烟压根没想再住到那里。她第二天就回公主府去,谁也别想烦她。 “别光说我了。你呢?心中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是有,我让陛下给你指婚。” 魏华蓁急忙红着脸摇头。 “皇姊就不要打趣我了。” “我说认真的。” 魏玺烟轻笑着。 “不过你年纪还小,很该再多玩几年。这么早就去别家吃苦受累,不值得。” 魏华蓁听了这话,想了很久。但她到底没有问出口。 她想问,皇姊觉得自己的这桩婚事,究竟值不值得呢。 “皇姊,我……我不想成婚。” 她犹豫着说。 第二十六章 可耻 “不愿成婚就不成婚,无需理会那些人。实在不行,你就在府里养些面首也无妨。” 魏玺烟这样回答。 但她心里却在想,世俗的桎梏永远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如果她们不是拥有公主的身份,活在世上不知还要多艰难。 昭澜还小,但是她聪明。 慢慢地,她就会自己洞察出世事的真相。 魏玺烟不想这么早,就残忍地打破她对人世的遐想。 “皇姊,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而且这种羡慕,让人连生出嫉妒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进行比较的地方。 “你是中宫嫡出,外戚强大,又貌美聪慧。兄弟姊妹之间,唯有你风华占尽。这种云泥之别,让人唯有仰望。” 魏玺烟皱了皱眉。 “今日为何说这种话?” “皇姊,这些都是蓁儿的心里话。我根本无意同任何人相比,但总觉得活在世上好累。” 魏玺烟这下明白了。 一定是那贺氏又在魏华蓁的耳边嘟嘟囔囔了。 “昭澜,人是经不起比较的。如果非要比较起来,这世上恐怕从未有真正的公平二字。” “你只能把你如今能够拥有的东西,牢牢地抓在手里。” …… 夜逐渐深了,魏玺烟带着左右侍从回了自己的寝宫。 沐浴之后,她走到自己的榻席上躺着。但是躺下之后,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安然入睡。 从前,她是被赶鸭子上架。 而这次,不知怎么,魏玺烟的心中竟然生出来一丝期待。 她为自己有这种期待而感到可耻。但下一刻,她又驳回了这种想法。 女子对婚姻抱有期待,这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么。 她为什么要感到可耻? 前世成婚时的情景,她早八百年都忘记了。 如此思来想去,魏玺烟逐渐合上眼皮,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宫里惯会给贵人们梳发上妆的老嬷嬷来了。 而且不仅是梳头嬷嬷来了,就连多日以来一直闭门谢客,安心养胎的皇后柳氏也来了。 “阿媗?你怎么也过来了?你不是在……” 不出意外的话,柳皇后肚子里的这一胎,日后就是她的大侄子或者大侄女。 柳媗笑着回答:“皇姊就要成婚了,这样的大喜之事,臣妾怎么能一直窝在宫里呢?出来沾沾喜气也是极好的。” 魏玺烟拉着她的手,扶她在榻上坐下。 “你如今身子重,不比之前,可要慢点坐。” “是,多谢皇姊。” “你啊,也太辛苦了些。自己都是个孩子呢,就得给阿鋆生孩子。” 柳媗与皇帝同岁,今年也不过才十七。 而魏玺烟今年二十,才即将成婚。 “皇姊,能为陛下生儿育女,臣妾不觉得辛苦。真的。” “你啊,可要学着和阿鋆撒撒娇,诉诉苦。你得让他看到你的不易,让他多多心疼你。” “是,臣妾记住了!皇姊,别看我了,你还是快些试一试自个的妆发,不好看的再改。” 于是,嬷嬷们开始忙活了。 她们给魏玺烟梳起复杂的发髻,在头顶堆成云山的模样,以便安放凤冠。 “脸上就不要涂太厚的脂粉了,怪吓人的。” 魏玺烟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对嬷嬷出言提醒道。 “是,老奴晓得了。况且殿下本就肤色胜雪,确实不需要敷太多的脂粉。” 嬷嬷给魏玺烟上好了妆,又在她的眉间点了一颗红珠。 “嬷嬷真是巧手。这么来看,更衬得皇姊你姿容艳丽。” “你倒是会夸我。” 魏玺烟笑着转头看她。 “臣妾也是实话实说嘛。” — 由于要安心养胎,柳皇后也只是在魏玺烟这里稍坐一会就回了自己的椒房殿。 魏玺烟的乳母周夫人在自己的祖地霍州,还没赶到京城来。 但是曾经在先皇后跟前服侍的莲嬷嬷今日到了。 “若是娘娘能看到……殿下出嫁时的模样,她定会十分高兴的。” 说话间,苍老的妇人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 “莲嬷嬷,我要成婚了,这是大喜的日子,你可莫哭了。” “哎,怪只怪老奴的这双手不中用了,这几年抖得厉害,不能替娘娘给殿下梳头了。” 魏玺烟拉过妇人的手,笑着安慰她:“这有什么要紧的?嬷嬷年事已高,能来看望,本宫就已经很高兴了。” “怎么能不来呢?殿下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今娘娘不在了,我这老婆子须得替娘娘多看几眼。等日后见了娘娘的面,也好有个交代。” “嬷嬷的心意,本宫知道的。快别说这些了。” 再让她说下去,魏玺烟觉得莲嬷嬷马上就能泣不成声。 人老了之后,或许会更容易伤春悲秋。 “好好好,咱们不说了。” 莲嬷嬷又变回了那个笑容爽朗的老太太。 她凑到魏玺烟的身侧,低声说道: “不过殿下可别怪老奴多嘴。你身边都是些未出嫁的半大丫头,不通人事。像房中……” 接下来的耳语,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听着莲嬷嬷传授的所谓“闺中秘术”,魏玺烟恰到好处地红了脸。 “嬷嬷的话,也太露骨了些。若果真那般行事,将军……可会厌弃本宫?” “殿下此言差矣。你如此仙姿玉貌,将军他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厌弃呢?” “可是……” “殿下,你就听奴婢的。把握好斤两,半遮半掩,将军他定会被你勾了魂的。” 魏玺烟想象着那些个画面,还是忍不住地一阵恶心。 莲嬷嬷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处心积虑地去勾引虞铮么? 不行,做不来。 她可是堂堂的长公主,怎么能像秦楼楚馆的妓子一样,用那种下作的手段贴到男人身上去? 况且,真要说勾引,也得他先来才是。 莲嬷嬷多少是明白魏玺烟的心思的。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性格高傲,断不会去主动逢迎男人。 但男女之间的这种事,不说掌控全局,能掌控自己心意的人,才不会输,身份的高低反而在其次。 不过这些话,旁人说多了也没用。 日子终究要靠自个体悟。 第二十七章 太丑 莲嬷嬷舟车劳顿,魏玺烟就让她先去偏殿休息了。 之后,魏玺烟卸了妆,自己带着沐月和采星两个丫头,窝在榻上“挑灯夜读”。 “你这丫头,还没出嫁呢,看起这个怎么没羞没臊的?” 沐月拧了拧采星的耳朵。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魏玺烟瞪了瞪她们。 “是是是,都是奴婢们的错,打扰到殿下看春图了!” “闭嘴!” 魏玺烟这下是真的红了脸。 从前嬷嬷把春宫图给她看的时候,她羞恼地把它扔在角落。 而这一世重新出嫁,她带着前世的记忆,灵魂也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所以,她不再是很难为情,反而对这密图产生了些许好奇。 只是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把画上的人影和曾经的记忆比较起来。 “不看了,太丑了!” 魏玺烟一把将帛画卷起来,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殿下觉得什么丑?” 沐月问道。 “当然是人画得太丑啊,见之作呕。” 她喜欢的是容貌俊美、身材健硕、又不显臃肿的年轻儿郎。 但这画上的男子一个比一个丑,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无妨无妨,我看挺拔俊朗的虞大将军,总符合咱们家殿下的口了。” “好你个采星,看我不挠死你!敢揶揄起本宫来了!” “啊,沐月救我!殿下饶命,奴婢不敢了!哈哈哈……” 少女们在榻上闹成了一团。 “快点让殿下歇息,天色可不早了。” —— 这几日过得飞如流水,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婚期也愈发近了。 趁着还没到大婚那日,虞铮的几位要好兄弟,很快把人叫出来小聚了片刻。 同他交好的,一般都是出身于武将世家。朝中的文官清流,通常都不会与赳赳武夫为伍。 “诶,我说钺之啊,你可真是给京中的勋贵子弟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说话者是靖西侯府的三公子赵良云。 “呦,此话怎讲?” 威武将军家的二郎君陈清堂接话道。 “你们想啊,在太学馆里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那平康公主的脾气有多么难惹!” “她嫁到哪家去,哪家能受得了?还得是咱们钺——” “闭嘴!” 一旁坐着的虞铮出言打断了他,还扔过去一根竹箸,砸在他身上。 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指责赵良云。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不想活了,兄弟们还要命呢!” “是啊,你说这话,不是害了钺之么?” 万一传到了宫里人的耳朵里,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虞某能尚公主为妻,是天恩浩荡。” 说完,虞铮就站起身,带着随从离开了酒肆。 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虞铮这下是真的动怒了。 “看看,我早说过让你们注意一些,这下又闯祸!” “尤其是你,赵小三!一向口无遮拦的!” “那公主是什么身份?岂是你能妄议评判的?” “你也不揽镜自照一下,人家长公主能看得上你么?” 赵良云被兄弟们数落得哑火了。这件事,他自知理亏。 虞铮出了酒肆,又让身边的亲随给那几位友人递了话。 “告诉他们,时刻要记得谨言慎行。否则,万一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任谁也保不了他们。” “唯。”随从领命而去。 —— 将近晚膳时分,虞铮骑马回到了国公府。 虞老夫人觉得奇怪。 “铮儿,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是。眼看天色已晚,孙儿便想着早些回府。” 虞铮不愿解释太多。 只因此前陛下用来清算勋贵世家的那把火没有烧到赵家,他们就心存侥幸,行事飘忽。 皇帝如今已然亲政,娶的皇后又是世族出身的柳家嫡女;再加上有他外祖容氏作为依仗,收揽大权是早晚的事情。 其它诸位王侯手中没有这等筹码,所以夺嫡败北也在意料之中。 虞铮厌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曲意逢迎。但很多时候,沙场如官场,阴谋算计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他不可能做一个只会逞勇,却心无谋略的莽夫。 毕竟,庙堂争斗与疆场用兵亦是息息相关。 再观近日来京城的局势,看似风歇雨停,实则暗流涌动。 陛下将几位勋贵点名训诫,不痛不痒地让他们的世子在宫中禁足了半月。 只有少数几家门庭做的错事太过分,才被押下内狱,夺爵候审或是直接流放。 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出人意料。 皇帝虽然年少,行事却胸有成竹。这很不简单。 从前,虞铮做过他的伴读。两人初见面时,魏延鋆刚刚被立为储君,还只是一个三岁孩童。 在虞铮的记忆里,太子聪颖早慧,却性格安然内向;在太学馆里,他常跟在他的阿姊平康公主的身后。 这也是为何,虞铮少时会同魏玺烟有那番交集。 —— 彼时,在重华殿里,魏玺烟正和左右之人清点她自个的嫁妆,顺便把一些没用的物件都清理一番。 省得占地方。 虞家的聘礼她看不上,全都让人堆到了公主府。 而她手里真正的好东西,除了在封地平州,就是在宫里了。 “要奴婢说,殿下也不必什么东西都装走啊。皇宫,殿下想回便回了。要是把这些箱笼都带走,十八辆马车也装不完呢!” “话虽如此,但本宫多少也要守点规矩。” 魏玺烟语气淡淡。 也就一点点而已。 再说。 即便她不守规矩又如何? 即便她婚后也日日住在宫里又如何? 皇弟和柳媗不会在意。 放眼整个宗室,谅也没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 此时,宫人们又抬出来另一只绘了彩漆的兽纹木箱。 “殿下,这些都是你从前的旧物。你看……” 没有殿下的首肯,他们不能贸然处理任何一件东西。 魏玺烟随意地瞥了瞥。 刚想说让沐月把它们都扔了,转念一思索,又觉得不妥。 箱子里说不定有很多幼时父皇母后送给她的小玩意儿。 前世的时候,她好像就让宫人把这个箱笼给扔没了。 第二十八章 复得 直至后来,魏玺烟记起的时候,想找都找不到了。 “放下,待会我瞧瞧。” “是。” 宫人打开了箱子。 魏玺烟往里面一看,的确都是她年幼时的东西,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霉气。 “先拿到外面晒晒。” 宫人于是领命而去。 魏玺烟也走到殿门口,看他们把这些玩意一件件地摆出来。 有她用过的妆奁盒,有她曾经解不开的连环锁,还有不知道谁送的小铜镜什么的。 “诶,等等。采星,把你手里的那个玩意儿给本宫瞧瞧。” “唯。” 采星急忙递了过去。 这是一只用陶土做的重瓣莲花灯,约有一个巴掌大。 最里面的蕊心是用铁片圈成的,用来安放蜡烛。 “殿下,你瞧这灯,倒是十分精巧啊。” 魏玺烟在回忆中搜索了半天,慢慢记起往事。 这盏莲花灯,算是自己厚着脸皮从虞铮那抢来的。 从前在太学馆读书时,聆听夫子授业亦可男女同席。 那时,魏玺烟恰好就坐在魏延鋆和虞铮的后面。 遇上晚课,太学馆中的烛火渐暗。但宫规森严,烛火的使用也有一套限制。 于是,在太学中读书的贵胄子弟们就会同时点燃自己带的灯烛来加光照明。 魏玺烟那时年纪小,总觉得只要她想,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到自己的手里。 她就看上了虞铮案上的那盏莲花灯,别的什么灯都不要。 谁知天生反骨的虞铮死活都不愿意把莲花灯送给她,直愣愣地在那说:恕他不能割爱。 可她魏玺烟是谁啊? 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 她可不是君子,她是女子。 她还是天子的女儿。 那盏莲花灯终究被她抢到了手里。 虞铮可是敢怒不敢言。 回忆往事,魏玺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很快,她的眸色渐渐暗淡下来。 魏玺烟幼时并不清楚,那盏莲花陶灯是虞铮的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她和虞铮成婚后,某日大吵了一架;她故意推翻他的书案,把另一盏烛灯也给摔破了。 直到那次之后,她才从虞铮近身长随的口中得知,当年的那盏灯是虞铮母亲生前的旧物。 至于案上的这盏灯,是他自己后来凭着记忆重新做的;用了很多年,却也被她毁去了。 虞铮出生在北疆,两三岁时就与他的母亲分离,直到十岁才回到京城。 那一年,他的母亲缠绵病榻,性命垂危,甚至没来得及见上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魏玺烟抢走和毁坏了那两盏莲花灯,无疑是在虞铮的心上剜了一刀又一刀。 更何况,她还对他说了那般的诛心之论。 魏玺烟想过道歉,但别扭的骄傲让她说不出口。 她也想过补救,只是当年的那盏灯已经找不到了。 此刻,魏玺烟看着手里的莲花灯,心中升起一丝庆幸。 “采星,你让人把这个灯送到虞——算了,不用了。” 等到成婚之后,她让人把它带过去,再给他。 然而,只过了眨眼间,魏玺烟忽然又改了主意。 还是在大婚之前找个机会还给他。 曾经的诸多误会与心结,如今还是早点解开的好。 她不想再活得像从前那般疲累,也不想和虞铮一起在泥潭中深陷不休。 如果可以,她想安然平静地度过这一世。 只可惜,恐怕多半是不能如愿的。 —— 翌日辰时初刻,重华殿的吴盛内官就又来到了虞府。 “大将军,你收拾收拾,稍后就准备入宫。我们家长公主殿下有请。” 听了内官的传话,虞铮颇有些不解。 后日就是他和长公主的大婚了,两人竟可以私下见面么? “大人,如此……是否有些不合规矩?”虞铮犹豫着开口。 “哎呀,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吴盛偏头笑了笑。 殿下说的话就是规矩。 都快成婚了,见个面有什么不可以呢? 一般人就算了。 但公主殿下可不是一般人。 “将军,你就放心。长公主殿下她不会刻意为难人的。” 虞铮没耽搁太长的功夫,换了件墨色的外衫,就跟着吴内官一起进了皇宫。 原本他还想先去拜见一下皇帝,毕竟没有君王的传召,臣下不可擅自入宫。 但是吴盛把他给拦住了。 “将军直接去见公主殿下便可。毕竟长公主要做什么,陛下他也是知道的。” 吴盛不止一次地发觉这位虞大将军有时刚正得近乎憨直。 任谁都看得出来,平康长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超然。 她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阿姊,就算把全宗室里的皇族后裔加在一起,那都比不上她尊贵。 只要把公主殿下侍奉好了,何愁得不到圣恩眷顾呢? “好。烦请内官带路。” “将军,这边请。” … 最终,吴盛把他带到了太清园中的莲歌水榭处。 而此时,本该坐在亭中等他的魏玺烟却不见人了。 “殿下去湖中心喂那些银月鲤了,还请将军稍等一等。” 留下的侍女如此回答。 “无妨。”虞铮微微颔首,依旧身姿笔挺地立在一旁。 不多会,眼前映入了一叶小舟的踪影。 是魏玺烟带着她的随从们回来了。 “楠州新进贡了几尾银月鲤,将军不妨也去瞧瞧?” 魏玺烟下了小舟,眉眼带笑地对他说道。 虞铮闻言后退一步,又拱手回答: “多谢殿下美意,臣就不去了。不知殿下今日召臣来见,所为何事?” 魏玺烟垂下了眼帘。 关于这件事,她还真不太好开口说。 见状,身后的侍女沐月悄悄碰了碰她的衣袖。 一位合格的女官,确实要这样提醒公主殿下。 魏玺烟于是反应过来,让左右的宫人去拿东西。 “将军,何不打开看看?” 魏玺烟让人把那盏莲花灯好生擦拭和养护了一番,才令它重新绽放出莹润的光泽。 打开锦盒的一瞬间,虞铮的眼神不由得怔了片刻。 他还以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竟然还留着它。 虞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愣在原地,默不作声。 “从前是本宫年幼不懂事,抢夺了将军的心爱之物。” 第二十九章 大婚1 “如今物归原主,还望将军莫嫌时晚。” “臣不敢。” 男子缓缓低头行礼。 “以往,本宫说的有些话,或许得罪了将军……” 虞铮却声音微扬,在魏玺烟斟酌词句的时候接过了话头。 “殿下何曾得罪过臣?” 他和长公主即将结为夫妻,又怎会傻到去同她翻那些陈年旧账。 婚后能与殿下相敬如宾,是最好的。若是不能,他尽量避着些就是。 看着虞铮一派平静如常的神色,魏玺烟之前想好的许多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果真如此毫不在意么? 魏玺烟是不信的。 可是这个话头不便再提了。 “将军也知道,本宫并非是个好性人。日后,你我尽量把话都说开了去。若是可以,本宫也不想和将军做一对相看两烦的离心怨偶。” 虞铮闻言,愣了片刻。随后,他低眉开口道:“殿下切莫如此说。臣既做了殿下的夫婿,便会与殿下同心同德。 若殿下不离,臣定不弃。” 魏玺烟轻轻一笑。 行啊,不愧是他虞铮。 这话说得还留有几分余地。 “本宫还有一事要提早告知将军。” “殿下请说。” “婚后,本宫要移居公主府,不会住在镇国公府。” 自然,也不会去他那座大将军的宅邸。 “此事全凭殿下心意做主,臣和虞家上下绝不干涉。” 其实关于这一点,虞铮早就料到了。 毕竟,虞府怎能和长公主殿下的府邸相较呢? 殿下她在何处舒心,便住在何处。 “将军,不觉得本宫如此行事,有何不妥吗?” 魏玺烟心中惊讶。 “臣万万不敢。原本为了迎娶殿下,家中应该兴动土木,另建别院的。只是陛下破例体恤,才另赐给臣一座现成的宅院。 不过既然殿下已有决断,臣等自当遵从。” 魏玺烟还想问虞铮,他是否愿意同住公主府。但转瞬间,她就打消了念头。 没必要问,因为虞铮定是不愿的。 “镇国公府和长公主府也有些距离,虞老夫人又年事已高,日后那些君臣之礼,便让老夫人免了。” “臣替祖母,多谢殿下体恤。” “将军无需如此客气。” 魏玺烟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没办法。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么。 —— 日月轮转,终于到了大婚这天。才寅时初刻,魏玺烟就被几名侍女从榻上叫醒。 婚礼这天,新人们通常都忙得脚不沾地。 醒来洗漱之后,要穿戴好婚服、齐整衣冠,向祖先灵位祭拜请福。 古礼常说晨迎昏行。祭告先祖的事情完成之后,郎君就可以出发去迎亲了,新婚的娘子也可以趁此时刻补一补面妆。 “殿下天生丽质,我看这妆容也无须再补什么。” “行了行了,知道你嘴甜。多少还是要补一些的,毕竟到入夜的时候才成礼呢。” 魏玺烟支颐坐在案前,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皮的模样。 “沐月,你把发冠先取下来,本宫要小憩片刻。这凤冠也太重了些,压得头疼。” 侍女按照魏玺烟的吩咐,把她头上戴好的发冠给拿了下来。 不着急,这会儿迎亲的吉时还没到呢。 魏玺烟就这样又睡了一会。 等外面人声渐响的时候,魏玺烟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殿下,该动身了。这会儿,无极殿那边都该到齐了。” 按照大衍的惯例,公主出嫁,百官公卿也应与皇帝一同拜送于朝。 魏玺烟乘着车辇去了无极殿,天子亲自将她扶下銮驾。 嫡长公主成婚,皇帝还特许她用皇后的依仗出行。 “高堂已逝,鋆不敢替先人训诫阿姊什么,只愿阿姊为人妻室之后,亦可如往日欢喜。” 魏玺烟没有作答,只是以扇遮面,微微屈膝行礼。 新郎迎亲的队伍此刻都停在宫门外,魏玺烟还要乘着车辇过去。 魏延鋆自然不会与她同乘一车,这会只能立在原处目送。 阿姊这一去,此后不仅仅是皇家的公主,也是别家的媳妇。 皇家儿女的婚姻之事,比起寻常百姓还要不得自主。 先不说爱不爱的,但愿虞铮能好生照顾她。 宫门缓缓打开。 门外正是帝婿的迎亲队伍。 为首的男子同样穿着婚服,骑着那匹身棕蹄白的骏马踏霜。 见到宫门打开,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凤辇前方,撩袍跪地行礼。 “臣虞铮拜谢天恩。” 这是向皇帝谢恩。 两边侍立已久的内官连忙将他扶起。 “大将军快快免礼。陛下他不能亲临,特地让奴转告将军,愿将军和长公主情敦鹣鲽,琴瑟和鸣。” “臣多谢陛下。” 虞铮行了一礼,回到马背上坐着。 接下来,差不多就可以调转马头,带着迎亲队伍回去了。 —— 魏玺烟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线绳吊起来的木偶,被这场繁琐的婚仪磨去了心力。 等车驾行至虞府门前的时候,已经是隅中巳时了。 “殿下,到了。将军稍后应来接你入门了。” 女官在旁侧出言提醒。 “嗯。”魏玺烟打了个哈欠,淡淡地回了一声。 “臣虞铮恭请殿下驾安。” 这会儿,虞铮已经到凤驾跟前了。 “本宫安好,将军亦安。” 魏玺烟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宫女们正扶着她从车辇上下来。 “谢殿下。” 马梯已经安放完毕,但由于婚服的衣摆过大,下车之时还是得格外谨慎。 “殿下当心。” 虞铮在马梯旁向她伸出手。 于是魏玺烟一面拿扇,一面把左手搭在他的手上。 男人伸出来的掌心宽厚温热,刚好能包住她纤细的手指。 虞铮累年习武,与刀枪作伴,手上不长茧子才不正常。 和他并肩而行的过程中,魏玺烟一边思忖,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虞铮有些粗糙的手掌。 男人见状松了松力道,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牵着她一路走到后院的新房:流云居。 流云居是虞家主母住的院子,离国公爷的书房和老太太的寿山堂都近一些。 “臣去前院招待宾客,还请殿下在此稍安。” 虞铮这会放开了手。 魏玺烟便由着宫女的搀扶,缓缓坐到了喜榻上。 “将军且去忙,本宫可以自洽。” “臣告退。” 男人行礼后就迈步离开了。 第三十章 大婚2 这下可算能松泛一些了。 “哎呦!累死本宫了!” 关于前世成婚的细节,魏玺烟早就忘了。但不管哪次成婚,留给她的感受都是一个字:累! “将这冠子取下来,压得本宫颈子疼!” “殿下要不先吃些糕饼填填肚子?拜堂礼什么的,都要等到戌时才开始呢。” “好困,好倦,到底何时才能安睡?” 魏玺烟只觉得浑身没劲。 沐月却笑着说:“只怕殿下今晚呐,是安睡不成了!” “是啊,瞧着大将军血气方刚的模样,也不知道咱们公主,受不受得住啊?” 采星也在一旁跟着搭腔。 魏玺烟被她们气得,这会子也不困了。 “死丫头胡说什么?看本宫不撕你们的嘴!” 长公主放下手里的糕点,就要起身去拿人。 沐月和采星急忙喊声饶命,按住了魏玺烟。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婢子们也是想逗殿下开心的。” “本宫不开心!” 魏玺烟瞪了她们一眼,好歹是没舍得上手打这两个丫头。 小蹄子们,真是被惯坏了!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们的错。殿下可别气坏了身体。” 采星赶紧端着食盒,在一旁悉心投喂。 …… 好容易苦苦熬到戌时黄昏,该成拜堂之礼了。 皇姊大婚,魏延鋆没有理由不到场。不仅他到了,就连魏华蓁和身怀有孕的柳皇后也一同前来了。 如今帝后和长公主都在,这满堂宾客自然要先行君臣之礼。 而虞老夫人年过花甲,行礼就免了。 “一拜 启天祭土,合事宗祧。 再拜 孝悌尊亲,敬奉高堂。 三拜 夫妻和顺,同铸鸳盟。” —— “这外面宾客的席面都开了,本宫却还不能吃东西。” 此时,魏玺烟的怨念颇深。 她说的吃东西,不是像之前一样拿几块糕饼垫肚子;而是货真价实地上桌用饭。 “殿下且耐心等一等。按古制,未和郎公行沃盥和同牢之礼,你是不能提前用膳的。” 身边的沐月出言劝解道。 “这是什么腌臜规矩?本公主等得都快要饿死了,却连饭也用不得么?” 罢了,不吃他家的饭就是。 她还记得自己前世守着那破规矩,只拿了几块糕饼垫肚子。 这一回,她才不要那么傻。 “采星,你去把茂德炙好的酥羊肉给本宫拿过来!” 采星有些犹豫。 “可是羊肉腥膻,殿下……” “茂德做的酥羊肉你不是尝过吗?何来腥膻之气?若是凉了,就在灶火上热一热便是。” “好,奴婢这就去!” 不管了!她们家公主的话就是规矩。 在身边侍女的张罗下,魏玺烟如愿吃到了茂德炮炙的酥肉。 一口一个,唇齿留香。 “沐月,采星,你们也吃点。今日为本宫跑前跑后的,甚是辛苦。” “能侍奉公主殿下你,是奴婢们几辈子积下的福德,可不敢说辛苦!你说是,沐月?” 谁知沐月却白了采星一眼。 “我可没你的嘴巴会说,哄得殿下最疼你。”她佯装不满。 “行啊你,那你把殿下赏赐的酥肉给我吐出来!” “就不!” 主仆三人吃吃喝喝,嬉嬉闹闹,任旁的谁也插不进去话。 角落里,一个绿衣丫鬟冷眼瞧着这一幕,随后很快离开了。 她是虞家一名普通的女使,这会径自去了北边的沉香院。 而沉香院,正是虞家表亲姚淑娘子的居所。 “姑娘,你是没瞧见,那长公主压根不等咱们将军,拉着一堆奴婢坐下来大吃大喝。” “还有她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还是宫里出来的呢,说话竟没遮没掩的,羞死个人……” 这小丫鬟,兀自跑到姚淑这里说嘴来了。 “真没想到,堂堂天家公主,竟然这般没有规矩呢!” “珠儿,慎言!” 姚淑不赞同地瞥了过去。 她身边的这两个贴身女使,一个露儿,一个珠儿;一个胆小含蓄,一个嘴快心大。 “姑娘,怕什么,这可是在咱们院子里。” “那也得小心。珠儿,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在这府里,要谨言慎行。” 姚淑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叫珠儿的丫头这才收敛。 “姑娘,珠儿知错了……” —— “殿下,快把发冠戴上,大将军就要到内室了。” “怎么这么早?” 魏玺烟觉得她才吃上几口饭,这虞铮就从前院回来了。 沐月和采星一个给魏玺烟擦干净嘴巴和手,一个给她整理头面和妆发。 不多时,虞铮果然推开了房门,身上还沾着酒气。 魏玺烟皱了皱眉,极力克制住那股想把他骂出去的冲动。 不过今晚虞铮没有过多饮酒,酒多误事,万一冲撞了长公主殿下,他又是罪加一等。 男子脚步稳健地走进来,在魏玺烟面前拱手作了个揖礼。 “臣恭请殿下嘉安。” “这才刚到亥时初刻,将军竟然这么早就把宾客送走了?” “宾客自有专人招待,何况还有内府帮忙操持。臣何幸尚主,万不敢怠慢殿下。” 行啊,两世都是如此。 虞铮的这表面功夫,做得的确够足。 “那还不快些过来,替本宫却扇?” 闻言,虞铮只好从善如流地取下魏玺烟手里的遮面扇。 男人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但魏玺烟没在他眼里看到惊艳,反而察觉出几分纠结。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觉得她不美? “将军何故如此看本宫?” 魏玺烟问道。 “殿下的发冠上,有一颗玛瑙珠,十分特别。” “嗯?”魏玺烟不解。 虞铮伸手从她的发冠上取下来一件东西,魏玺烟瞧过去,原来是颗鲜红的枣子。 估计是之前发冠被放在榻上的时候,不小心扎到的。 吓一跳,她还以为是刚才吃的什么东西沾到面颊上了。 “殿下若是饿了,直接用膳就是。虞家是武将出身,不会在意那些迂腐的规矩。” 虞铮的眼又不瞎,他看得出来,自己没进门前,长公主殿下和她的侍女在忙些什么。 这时,执礼嬷嬷进来了。 新郎和新妇都到齐了,这最后的礼仪也该去完成了。 丫鬟们打来温水,捧着铜匜和手巾等盥洗用具。 其中一名丫鬟,手拿木瓢舀了些水。 “请新郎新妇行沃盥礼。 净面净心,两不相疑。” 在宴席上穿梭了半个时辰,虞铮确实需要好好清洗手脸。 只是魏玺烟还带着面妆,只需净手即可。 “嗳,先行结发礼,一会本宫正好要用饭呢。” 那嬷嬷愣了一瞬,又带上笑容开口道: “请新郎新妇行结发礼。 解缨结发,两心不离。” 第三十一章 大婚3 “等会,本宫自己剪。” 魏玺烟生怕执礼嬷嬷从侧边给她剪下一绺,那得过好久之后才能长出来。 “请新郎新妇行同牢礼。” 所谓同牢礼,就是新婚夫妻共食黍、稷、荤,这三类菜品。 寓意两人从此同食同餐,苦乐共担。 “请新郎新妇行合卺礼。” 那两半被切开的木瓢里,分别都被倒上了酒。 两人各自拿起一只瓢,稍稍抿了些许。 魏玺烟不由得眨了眨眼。 她知道,依宫中的惯例,这瓢里倒入的是催情助兴的药酒。 但虞铮不知道。 估计这回,他也是和从前一样,到后来才察觉出不对劲的。 “行了,都下去。” 魏玺烟冲左右侍从摆摆手。 “唯。” 婚仪的过场都走完了,闲杂人等也该退下了。 魏玺烟几乎饿了一天,这会还没吃饱呢。 因此,她也没管身边的虞铮;而是径自在案前坐下,拿起竹箸夹菜。 瞧她吃得这么香,虞铮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坐下来拿了双竹箸,也跟着夹菜。 一晚上都忙着敬酒酬宾,虽然不如魏玺烟的处境艰难,但虞铮白日里也没时间吃太多东西。 何况他是个大男人,饭量本来就是女子比不得的。 两位饥肠辘辘的主角,就这样默默无声地享用晚膳。除了进食的声音,并无其他交流。 魏玺烟觉得好笑。 大婚之日,没饿着宾客,最饿的人却是新郎和新妇。 “沐月和采星何在,本宫要卸妆洗漱。”魏玺烟吃饱喝足之后,把她的侍女喊了进来。 两人服侍着魏玺烟洗净手脸,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想必国公府应该早早备下了沐浴要用的汤水,此事用不着她们俩操心。 沐月和采星二人,就静静地候在暖阁,等待主子的召唤。 —— 魏玺烟饭量小,吃得也快。 她净完面之后,虞铮还坐在案前进食。 但吃着吃着,男人逐渐感到身体多了几分异样。 好好的,怎么还越吃越热了?如今这饭菜都是半凉的,没道理吃出一层汗来。 又过了几息,虞铮猛然反应过来。 难不成,是这饭菜里被人下了药? 可,可公主殿下怎么没反应? 思及此,虞铮的心头不由得多了几分烦躁。 此刻,正在妆台前护发的魏玺烟适时开口道:“将军可是怀疑,本宫给你下药了?” 虞铮看着她,没应声。 但意思昭然若揭。 魏玺烟见状,不由得嗤笑一声,“将军不知道?按照皇家的惯例,不论是公主出嫁,还是皇子娶妻,行合卺礼时用的酒,都是专门酿造的春酒。” “怎,怎会如此?” 虞铮不能理解。 “这你都想不懂?”魏玺烟语气淡淡,“当然是为了让新郎新妇鱼水共欢,闺帷和谐。” 长公主这话说得,着实有些直白。虞铮别开了目光,极力控制着某处翻涌的欲望。 长公主知晓内情,她的眼里又是一片清明,定是没有中药。 虞铮想的不错,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饮下喜瓢里的春酒。 她厌恶那种被控制的感觉。 何况她那时根本就不想和虞铮成婚。 更不会主动去饮下春酒了。 不过,魏玺烟讨厌被控制,虞铮亦然。 他无法理解皇家的这些做法。 但如今也只能接受。 魏玺烟看他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简直心情大好。 想必他这会忍得很辛苦。 虞铮饮下几碗凉水,勉强压下体内那股狂躁和闷热。 魏玺烟就坐在不远处看着,想到上一世,她因为怀着满腔不忿和虞铮大吵一架。 新婚夜两人闹得僵持不下,连圆房都不曾。 而那会她压根也没想和虞铮行周公之礼,她之所以没饮合卺酒,也是有意想看他的笑话。 毕竟,只要她不愿意,虞铮即便憋死了也不能强迫她。 那晚,虞铮的确也没碰她。 甚至,两人圆房都是成婚三个月之后才完成的。 说起他们为何会在三个月之后突然圆房,倒也荒唐可笑。 魏玺烟的“宿敌”,江阳翁主,在魏玺烟成婚后的一月左右也出嫁了。 — 后来到了冬至日,宫里正好设宴,皇室宗亲们都坐在一起闲谈叙话。 不管是什么身份,女人们聚在一起,多多少少也会交流一些出格的话题。 那江阳翁主初为人妻,就一个劲地叙说她的婚后蜜里调油,明里暗里地炫耀她和丈夫之间的绵绵温存。 “作为女子,总要将身段放柔和些,才能抓住夫君的心。 若是一直张牙舞爪的,即便容貌再漂亮,她也不会懂,和夫婿温存是什么滋味。” 说完话,江阳翁主还在那炫耀她近日愈加滑嫩的肌肤。 这可把魏玺烟气坏了。她总觉得江阳翁主就是在暗讽于她。 毕竟江阳挑衅的眼神,就差飞到魏玺烟的脸上了。 而且那些时日里,关于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夫妻不和的传闻,可谓是如飘絮落满城。 于是回到将军府之后,魏玺烟让人把虞铮叫到自己的院子,强行将他留下,名曰:侍寝。 虞铮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简直宁死不屈。 但魏玺烟可不会依着他。 “你若不肯,明日我就昭告天下:你我夫妻不和,是因为你虞铮——不举!” 狠毒,这句话何其狠毒。 天底下哪个男的也受不了。 以至于虞铮气极,行事无状,立时就抱起魏玺烟上了榻;不仅撕破了她的衣袍,事后,还让她昏睡到第二日的午时都没醒。 — 思及往事,真让人啼笑皆非。魏玺烟卷了卷发尾,缓步走到虞铮的面前。 “将军今晚,真的打算让本宫独守空房么?” 男人听了这话,眼里少见地露出一丝窘迫。 “可本宫也不想看到,将军忍得如此辛苦。” 魏玺烟的眸子若有若无地扫过某处,简直让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殿下,此,此刻就要安寝么?”虞铮这会儿竟然都有些结巴了。 “今日可是你我大婚,难道将军不愿侍寝,就这般让本宫在漫漫长夜里孤枕难眠?” 第三十二章 大婚4 虞铮有些抗不住魏玺烟那暗含异色的目光。 他别开脸,猛然间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面前的女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殿下,臣……先去更衣洗漱了。”话音落下,他连行礼都不曾,就匆匆出了内室。 一直观察着他反应的魏玺烟不禁感到好气又好笑。 怎么了?跟她睡在同一张榻上,就是委屈了他是么? 她还觉得委屈呢! 魏玺烟至今还记得,当初前世和他圆房的时候,这狗男人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动作粗暴得简直要撕碎她。 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那般闺帷不睦。 “殿下,这么晚了,将军他,怎么急匆匆地去书房了?” 沐月附在魏玺烟耳边问道。 她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因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有损殿下的名声。 “本宫如何知晓!” 魏玺烟没好气地说道,然后转头就往榻上一躺,闭目塞听。 “殿下,许是将军真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不如让采星去书——” “不许去!”魏玺烟打断了她的话。 “更衣洗漱,在正室就可以,何必还跑去书房?” 看来他还是厌恶她,他们终究是不能好好相处的。 什么相敬相爱,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魏玺烟躺在榻上,气得咬牙切齿。 而这厢,虞铮在书房里沐浴更衣后,总算把身体里的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虞铮打开房门,外面的亲随见他出来,就像见到了救星。 “公爷赶紧去正房瞧瞧,那边噼里啪啦地不知道是怎么了,小的亲自带人去问,可殿下连门都没让进……” 虞铮无奈地扶额,只好快步赶去了正堂。 果然,大门紧闭。 不用猜他都知道,长公主定是在内室里又摔又砸了。 “臣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明示。” 虞铮说完这话之后,一炷香的功夫里都没人应声。 他不由得蹙起眉心。 这魏玺烟果真还是从前那副样子,连面都不肯见,只会摔摔打打,哪里能好好说和? 而内室里,沐月和采星都在身边劝解魏玺烟。 “殿下,你不是说了,要同镇国公好生相处的嘛?” “是啊,夫妇之间,至亲至疏。你可不能因为一些误会,在新婚第一晚,就传出对你不利的名声啊!” 气头上的魏玺烟,也就能听进去她们的话了。 沐月说的有理。 这一世,可不能再让江阳那个不要脸的来恶心她! 正当虞铮的耐心耗尽,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魏玺烟一把拉开了大门。 她身上只着里衣,吓得门外的闲杂人等立刻低头退下了。 虞铮则迅速走上前,随手合上了房门。 “殿下不是说过,不愿和臣做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妻。 既如此,有什么话,还是尽早说明白的好。” “那你为何,跑去书房就没了踪影?可是有意羞辱本宫?” “臣绝无此意!只是,臣饮酒归来,又身中药效。恐怕言行有失,会冒犯到殿下,这才去了书房。” “臣并非刻意冷落殿下,更不敢有羞辱之心。还请殿下明鉴!” “哼。”魏玺烟眸光冷淡地扫过他的脸,抱着手臂转身向内室走去。 地上还留有大小不一的碎瓷片,虞铮立时便让人进来清扫。 “将军觉得,本宫的容貌如何?” “殿下的容貌……自然是极美的。” 虞铮发现他找不出别的词去夸。 魏玺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人嘛,总是爱听好听话的。 虽然听上去俗气了些。 “将军之前饮下的酒,药劲可是过去了?” “臣,臣怕冒犯了殿下,便用内力化去了。” “那不如我们,再饮一瓢?”坐在团席上的魏玺烟忽然站起身来。 “万万不可!”虞铮出言阻止了她。 “那酒的药力太烈,殿下若没有深厚的内功,喝下去极易伤身。” “那你喝。”她笑得像只狐狸,偷偷藏着一肚子坏水。 虞铮何尝猜不出她的心思,魏玺烟不过是想看他的笑话。 “有殿下在,臣即便不作那瓢饮,也多的是兴致。” 而且他若是再喝下那药酒,只怕殿下也受不住。 说完,他一把将身前的女子横抱起来,朝榻前走去。 魏玺烟双手揽着他的肩膀,脸颊逐渐变得绯红。 没有哪个正常的女人不想被夫婿温柔以待。 若是能好好圆房,她自然不想如前世那般,被他用粗暴的动作肆意蹂躏。 “将军可要本宫替你解衣?” “殿下今晚不是命臣来侍寝?既然是臣来侍寝,更衣解带便无需殿下代劳了。” 这一次,魏玺烟也是说让他“侍寝”,但男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虞铮不疾不徐地脱下黑色的外衫,露出素色的里衣。 毕竟入了夜,因此他并未穿中衣。 “还留着一件干嘛,没诚意。” 魏玺烟轻声嘟囔了一句。 而虞铮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双耳是否有疾了。 他没听错?长公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殿下觉得臣没有诚意,不如你自己来。” 虞铮坐在榻边,眸色沉沉地看向她。 魏玺烟不服输地瞪着他。 一狠心,解开绳带,把虞铮身上的单衣扯了下来。 霎时间,男人健硕的胸腹和腰身就暴露了出来。 “原来殿下,喜欢这样强取豪夺的戏码?”他目光幽幽地瞧着她的神情。 “你胡说什么!”魏玺烟连忙出口辩驳。 但她没克制住,伸手在他挺拔有力的腰肌上摸了一把。 “不想,殿下竟如此……喜欢臣的身体?” 虞铮斟酌着开口道。 “没错,本宫就喜欢这样的。”魏玺烟还觉得意犹未尽,“比起春图册上——” 猛然间,魏玺烟止住话音。 大事不妙,她怎么这么快就显露本性了? 果真是男色误人! “……殿下可是在春图册上都学了什么?” 头顶传来男子的几声低笑。 魏玺烟不由得涨红了脸。 该死! 她今晚怎么就没忍住呢? 这下不论虞铮怎么问,魏玺烟也不肯说话了。 知晓公主殿下这是害羞了,虞铮也没再惹她。 直至完全坦诚相见的那一刻,魏玺烟咬着下唇,双手有些颤抖地抚着他的肩膊。 “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在北疆打仗时留下的么?” “?”虞铮没想到她的话题转得这样快,一时间有些愣怔。 “嗯,还有些是年少练武时积攒下来的。” “是不是很痛……” 魏玺烟觉得自己说了句没用的废话。 第三十三章 交融 “都是些陈年旧伤,早就不妨事了。”虞铮没怎么在意。 “这一处,可是今年才添的新伤?”魏玺烟摸了摸他右腰上那道约摸六七寸长的疤痕。 “瞧着,挺吓人。” “命硬,没死。” 魏玺烟闻言,抬眸给了他一眼刀。 “你现在是有妻室的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本宫的。日后打仗的时候当心着点,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一个寡妇!” “可是殿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没什么可是的,你记住了,你的命是本宫的!”魏玺烟抬手往他的额头上拍了两下。 “好,臣记下就是。” 虞铮握住了她乱拍的小手。 —— 烛火摇曳忽闪,一片玉山都被笼罩成曲折错落的琉璃色,令月光也为之迷醉。 如水般倾泻的月光下,山海翻涌,久久未歇。 …… “殿下,可还有不适吗?” 虞铮梳理着女子濡湿的长发,低语问她。 但魏玺烟根本没工夫理他,兀自推开他的怀抱,就侧躺一旁,打算闭目入睡。 “殿下不如先沐浴?这一片狼藉,没法安睡。” 女子这时翻过身,美目圆睁地对他说:“还不是……都怪你!混蛋!” “是,都是臣的错。” 男人语声低沉地回答。 “哼。” — 清洗完毕、擦干湿发的魏玺烟浑身无力地躺在榻上。 虞铮这个混蛋,果然和从前一样讨厌!尝了荤气儿之后,就只顾来回地折腾她。 不过这次,他好歹知道怜香惜玉,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粗暴。 诶——? 魏玺烟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只顾着眼前,忘了要避孕的事了。不过,太医也曾说,她是不易有孕的体质。 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一两次就中了? 不行,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得尽快做一件事。 好在之前也有所准备! “沐月,你去把那避子汤药煮了,本宫待会要喝。” “是……”沐月忽然不敢看旁边大将军的脸色,有些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而此刻的虞铮,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灭。 他怎么没听说过,公主成婚之后还须喝避子汤药的? “殿下为何……要带避子汤药?” 他硬着声问出了口,不过此刻的魏玺烟也没有在意他的语气究竟如何。 “哦,忘了同你说了!”魏玺烟一拍脑袋,“本宫才二十岁呢,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 诸事繁忙,焦头烂额的,她根本顾不上养孩子。 “若是刚成婚就催生,真是有够烦的。你祖母,应当不会来找本宫说子嗣的事情?” “自然不会。”虞铮沉沉地呼了口气,拿过玉枕,翻身躺到里侧去了。 但魏玺烟知道他没睡。 好歹曾经一起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她怎会不清楚? “将军,可是生气了?” 魏玺烟从背后轻轻挠着他的肩膀。 虞铮顿了一会才回答她。 “殿下何出此言?” “还说没有,瞧你方才黑着脸的模样,把本宫的侍女都吓了一跳呢!” 男人听了这话,沉默着没有应声。 魏玺烟把他的脸掰过来,像孩童一样抓了抓他的耳朵。 “将军娶我,难不成,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为了给你们虞家传宗接代么?” 女子嗓音委屈地说。 “臣与殿下的婚事,难道不是皇命难违吗?”虞铮避开了她的眼神,语气淡淡地反问。 这下魏玺烟也不禁冷脸了。 “让你和本公主成婚,就这般勉强?”她的语气如冰。 “臣并无此意。” 要说勉强,算不上。 要说欢喜,也不至于。 “你就是有!” 魏玺烟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根本不给他好脸。 虞铮叹了口气,伸出臂膀,从背后将她揽在怀中。 “圣上赐婚,臣不能抗旨不遵。然,能得公主为妻,乃是三生有幸,臣从未觉得勉强。” 魏玺烟的嘴角不由得挂出一丝冷笑。 真是好一个未觉得勉强。 “殿下,汤药熬好了。” 沐月这会端着汤药,立在数重罗幕的外面。 “拿过来。” “唯。” 魏玺烟端起碗,闭着眼把汤药一口喝了个干净。 “哎呀,怎么这么苦!” 虞铮拧起眉头看着她的动作,欲言又止。 魏玺烟回头触到他的眼神,不禁开口说道:“将军可是在责怪本宫的决定?” “难道殿下,以后次次都要喝汤药么?” “嗯。”魏玺烟点了点头,“是又如何?本宫还没玩够呢,才不要被孩子绊住手脚。” “那臣日后不碰殿下就是。殿下何苦去饮那伤身的汤药?” 魏玺烟顿感疑惑。 “你怎知,避子汤会……” “臣的堂兄有一位爱妾,便是因常年服用此种汤药,不仅不能有孕生子,反而气血亏空。” 魏玺烟听到这话愣了片刻,没有回答。 “臣并非要逼迫公主为臣生儿育女。臣只是担心,长久服用此药,会有损殿下玉体康健。” 魏玺烟漱了漱口,又躺回到榻上,合上了双眸。 “安寝,本宫乏了。” 她都如此说了,虞铮自然不会再同她多言。 已是三更天,也该安歇了。 …… 第三十四章 不敢 第二天,魏玺烟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整个国公府,没人敢叫她起身。就连虞老夫人和国公爷都没说什么。 虞铮甚至还嘱咐那些仆役,只要流云居正堂的大门没从里面打开,虞府的任何人也不能前去打扰。 醒来的魏玺烟摸了摸身侧空空如也的席榻,来回翻滚了一圈。虞铮不在,没人占着她睡觉的地方,真是好极了。 就在魏玺烟睡觉的空档,虞铮从榻上起身洗漱,之后就去了虞老夫人所住的寿山堂。 “铮儿,昨晚,你可是与公主安歇得太晚了?” “祖母,”虞铮的神色有些窘迫,“若日后,殿下与你有什么误会,还请你……”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老夫人笑了笑,回他道:“铮儿,难道你以为,老身和公主就一定要有架可吵吗?” “祖母,孙儿不是这个意思。” 虞铮不擅长解释这些事情。 虞老夫人放下茶盏,说道:“老身看过了,殿下她虽然性情傲纵,但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更何况,我们虞家作为臣子,怎能与公主去争个高低? 便是真有什么误会,坐下来好好说开了就是。咱们犯不着因为一些琐事,伤了君臣和睦。” “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儿多虑了。” “铮儿你啊,就是性情太直了些。直得都有些憨了。” 虞老夫人不由得笑他。 女人的心意,多半都是曲折婉转的。 男子们若是不花点功夫琢磨琢磨,这夫妻之间怎能和睦? “将军,长公主殿下她有要事请你到流云居去一趟。哦,老夫人,殿下还说,等她收拾好了,就过来跟你叙话。” “成,老婆子我并无什么要紧的。你去转告殿下,请她自便即可,不论何时过来这边都是好的。” —— 其实魏玺烟也没有十分着急的事情。 只是她突然听到虞家在京郊西北有一处山庄,种植了大片的木樨,也就是桂花。 桂花酿酒,别有一番滋味。 除此之外,还能做成桂花果饮。 舞夜楼近日要推陈出新,与同行竞争,魏玺烟就想到了这么一层。 之前她从未打算去了解虞家的生意,看不上也不会帮他们打理田产铺子。 虽然这次也不可能,但如果虞家能帮上忙、出点力,那也不是不可以。 虞铮走近内室的时候,魏玺烟正坐在镜台前梳妆。 沐月今日给她挽的是垂云髻,与大婚之日所梳的繁复高髻大相径庭。 魏玺烟拿起妆台上的鸟雀云纹珍珠步摇,缓缓地插进额前的发间。采星则拿起另外一只,插在了右边。 女人自铜镜中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影,便转头去问: “郎公来了,快帮本宫看看,涂哪个口脂好看?” 虞铮甚是不解。这就是殿下口中的——要紧事? “殿下恕罪,臣,看不懂女子上妆的事情。” 虞铮实话实说地回答。 魏玺烟一时语塞。 这男人,怎么就是教不上套呢?和从前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根本不会想到,去欣赏和夸赞她的美貌。 魏玺烟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虚荣和肤浅的女人。 罢了罢了,看不懂的话,她也不强求。 就说一些他能懂的事情。 “不知郎公家里的林田铺面,都是何人在料理?” “回殿下,是臣的几位叔伯和一众堂兄弟们。” “哦……”魏玺烟若有所思应声。 “殿下放心,臣给殿下聘礼中的那些,田契和房契都在臣个人名下,不曾有所欺瞒。” “无妨,关于此事,本宫信得过将军。” “多谢殿下。” 魏玺烟扶着宫女的手,从坐几上站起身来。 “瞧你,怎么总是一副给上官回复公干的语气?你与本宫是夫妻,又不是本宫的下属。” 女人带着调侃的意味说。 想到这,魏玺烟也能明白些许,前世她和虞铮为何会一步一步地,行至末路。 他的态度原本就是这样,虽然客气疏离,但是恭谨有度。 而她从一开始就瞧不上他,更看不到他的这些做法。 她常常会闭着眼就把所有的过错甩在他头上,长此以往,他也不会忍着;那么他们要分道扬镳的未来,也就可以预见了。 “君臣有别,臣不敢逾越,惹殿下不快。” “嗤。”魏玺烟笑出了声。 某些人昨晚的表现,可不是这么不敢逾越的。 “殿下何故发笑?” “没什么。”魏玺烟正色道,“只是本宫听说,虞府在西郊有一处木樨园,不知将军,可否将那园子借给本宫一用?” “敢问殿下要那木樨园子有何用处?”虞铮有些好奇。 若说标志漂亮的山庄,长公主的名下应当是不计其数。 怎么看上了那座木樨园? “你就说,到底肯不肯借?”魏玺烟不愿和他透露太多内情。 “那处木樨园庄,旧时为臣母亲所有。殿下若是喜欢,搬到那里居住也无妨。” “谁告诉你我要住在那了?本宫要的是,那里的木樨花。” “殿下喜欢木樨花?” 虞铮感到些许疑惑。 从前京中不是有传言说,长公主喜欢的是海棠花和桃花吗? “本宫需要酿造桂花酒。” 他听后觉得更奇怪了。 殿下竟然还会酿酒? 虞铮记得,上次秋夕节祭月之时,殿下还让他把一坛桂花酒带回府里。 魏玺烟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定是误会了。 这家伙,脑筋何时竟这么死了? 魏玺烟是这般想的,也就这般说了出来。 虞铮闻此言,低垂着眉目,面上看不清神色。 “臣愚钝不堪,还请殿下恕罪。” “你笨就笨是了,本宫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本宫只想要那处木樨园子。” 魏玺烟笑着说。 “殿下既然想要,臣自当遵从。”话音刚落,虞铮就让他的亲随到书房寻地契去了。 “你这副模样,就好像本宫是什么强盗匪徒似的。你放心,我也不白借你家的园子。” “你想要多少,本宫都让人折成金银换给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请殿下恕臣不敢。” 她莫不是在说笑? 整个大衍的江山都是他们魏家的,他虞铮怎敢要长公主殿下的钱? 第三十五章 相遇 魏玺烟只好垂眸叹气。 “行,等日后桂花酒酿好了,本宫让你头一个尝尝。” “那臣就先谢过殿下了。” “你我如今是夫妻,一坛酒而已,有什么谢不谢的?” 时间差不多了,魏玺烟收拾完毕后,就准备带人去寿山堂。 “本宫要去和老夫人叙话,将军可要同行?” 虞铮想了一下,回答:“也好。” 反正他如今并没什么要事。 两人一同去了虞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见到他们相携而来,老太太显然很高兴。 没有什么事,比他们夫妻和美更能让她安心的了。 “老妇拜见长公主殿下。” 虞老太君刚一起身,魏玺烟就连忙扶住了她。 “老夫人快快请起。” “本宫和将军已成夫妻,你又是将军的祖母,无需在意那些虚礼。” “老妇多谢殿下体恤。但礼教不可废。” 公主可以这么说,他们却不能当真。 先君臣,后孝亲。 这是天下共理。 魏玺烟也不打算继续纠正。 虞家人愿意对她恭恭敬敬,没什么错。 “钺之他,没有惹殿下生气?”虞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儿并不是完全放心。 他虽然知礼守礼,但性子委实木讷刚直了些。 而夫妻之间,难免有几番磕磕绊绊。虞老太太就怕他们二人会因此生出什么嫌隙来。 “老夫人放心。将军若真有何事惹本宫动气,他哪能还好好地站在这?本宫一定早早绑了他,找老夫人你来告状了!” 说完,魏玺烟还扭头朝虞铮看了一眼。 她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 虞老夫人也眉开眼笑。 “也是,不过他要敢欺负殿下你,老妇第一个不饶他!” 旁边站着的虞铮顿觉无奈。 祖母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魏玺烟是长公主,还是一介女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欺负她? 恃强凌弱,乃懦夫所为。 他不屑。 — “叙了这么会儿的话,都还没用膳食。殿下,不如就在老妇这里一同用饭?” “好啊。” 魏玺烟立时笑着应下。 虞老夫人便让身侧的几位丫鬟仆妇到厨阁去传饭。 不多时,一样样颜色精致、香味扑鼻的菜式就如同流水一般进到了正堂。 “殿下尝尝,是否合口味。若有不妥,日后让厨子们改。” 魏玺烟尝了几道菜,虽然中规中矩,但不乏有一些是对她胃口的。 至少虞家是下了些功夫的。 “这八宝鸭做得很讲究,若是能带点甜口的,就更好了。” 魏玺烟说出了一句评价。 “公主殿下既然爱吃甜的,那让厨子日后都换成甜口的。” 虞老太太随即就吩咐身边的大丫鬟。 魏玺烟却笑着反驳:“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一次做两只鸭子、两番口味便是。况且,本宫不日就走,可别因此拗了府里的喜好。” “殿下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为人臣者该做的事。”虞老太太也并非拘泥之人。 “铮儿,不如你带长公主去刚修完的园子里瞧瞧。” “不知殿下你意下如何?”老太太又转向魏玺烟问道。 “正巧,本宫方才贪嘴,吃多了。去园子里走走也好,还能消消食。” 魏玺烟同老夫人告了辞,就和虞铮一起去了后府的园子。 “你们虞家的园子,的确不错。” “殿下谬赞了。” 说着,虞铮眼尖手快地撩开了旁侧一条垂下来的花枝。 “本宫说的是真的。” 魏玺烟没有和他说客套话。 楼阁与花木相映成趣,中间又有小桥流水,雅致非常。 当然,即便这里的园子再美,也是比不上公主府的。 虞家的人也不敢。 否则,那就是僭越之罪。 此时,两人带着身后的随从走到了一处画栋廊亭。 而且,那亭子里已经有人坐着了。 是姚淑。 见到魏玺烟和虞铮一同走近,她也在左右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淑儿见过殿下、表兄。” 淑儿? 表兄? 看来这个女子,就是虞铮的表妹姚淑咯? 魏玺烟没见过她。 却听说过她的名字。 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明明是嫡出的官宦千金,却被家中的亲族长辈送给兴阳侯府郑家的三公子做继室。 可侯府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那郑三公子表面文雅,实则暗地里风流成性,阴狠暴虐。 还没两年,如花的少女就形如枯槁。 魏玺烟会知道姚淑,一是因为那满京城都传遍了的风言风语,二是因为,当年这个表妹的求救口信都差人送到将军府了。 她还记得前世那会儿,虞铮得到消息后,恼得跟什么似的。 恨不得立刻飞到兴阳侯府,去把那三公子打上一顿,好给他的表妹出出气。 “殿下,将军这般担心那位姚娘子,该不会他们……”那时的沐月如此说道。 魏玺烟明白沐月的弦外之音,但她不甚在意。 即便他们有私情又如何? 横竖,虞铮都已经成了婚。在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同她魏玺烟抢男人。 瞧瞧,眼前这位姚淑姑娘,倒还真有几分姿色。 难怪能被郑三那个风流鬼给看上,还惹得虞铮念念不忘。 “淑儿,你不是风寒未愈吗,怎么就出门了?” “我喝了服药,睡不着,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可巧,竟在此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和表兄一起逛园子。” 少女柔声细语地回答。 魏玺烟作为旁观者,嘴角噙着淡淡的冷笑。 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啊。 “那你,好生养病,早些回屋子里休息。” 虞铮想到之前祖母说的话,再看当下这情形,只觉得头疼。 还是避着些。 “殿下,这府里也有木樨花,不如去观赏一番?” 魏玺烟斜乜着看向虞铮。 这会儿他倒是反应快啊。 生怕她寻他亲亲表妹的麻烦是吗? 不过,魏玺烟也懒得计较这些。那姚淑若是真敢来招惹她,就不要怪她下手太狠了。 长公主殿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虞铮则是紧随其后。 “将军的表妹,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惹人怜爱啊。” 魏玺烟的话里,是明晃晃的阴阳怪气。 虞铮头疼地解释:“殿下明鉴,臣与表妹真的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 “啧啧,流水虽无情,而落花却有意啊。” 第三十六章 回府 同是女子,魏玺烟当然看得出,姚淑望向虞铮的眼神,带着隐晦的幽怨和期待。 即便虞铮真的不爱姚淑,那当他知道自己的表妹这般倾慕于他,难保他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魏玺烟多少还是介意的。 即使她和虞铮相看两厌、并无感情,也绝不会让这种事情来恶心自己。 “殿下误会了。” 虞铮说这话的时候,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有点虚。 他对淑儿实没有男女之情,可淑儿却铁了心要嫁他。 还说做妾也甘愿。 想想,虞铮就觉得头疼。 淑儿毕竟也是官宦千金,怎能与人为妾? 再说,姚淑终归姓姚不姓虞。她的婚事,虞家做不了主。 魏玺烟冷笑一声,没接话。 从前,她不曾见过姚淑。 但刚刚见了一面,魏玺烟几乎就可以确定,这位姚家的表妹,对虞铮绝非是简单的心思。 “究竟是不是误会,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语气淡淡地说。 虞铮立在一旁,没有应声。 “本宫乏了,先回府了。”话音刚落,魏玺烟就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园子。 虞铮在原处沉沉地叹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魏玺烟走到流云居,让左右婢女们简易地收拾一下行装,就打算乘马车回长公主府去。 这让虞老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明明用早饭之时还好好的,怎么逛了一会儿园子之后,殿下就突然要走了呢? 可是钺之那个混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殿下生气了? 老太太在心中如此猜测道。 其实,虞老夫人还真是多虑了。 本来魏玺烟也没打算在侯府长住,她甚至想着婚后第二日就回她自个的公主府去的。 而且平州的汤沐邑虽然离京都较远,却也并非不能去。 “秋风渐凉,老夫人留步。本宫就先告辞了。” 虞老太太看着魏玺烟笑着上了马车,心里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京中人人都说平康长公主是个不能招惹的跋扈脾气,可依她瞧着,殿下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可知传言不可尽信。 “铮儿,你,你和殿下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刚刚在园子里有什么口角之争?”老太太只能去问自个的孙子了。 新婚第二日,长公主就回了自个的公主府。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外面指不定会怎么看他们镇国公府呢。 “祖母,孙儿与长公主并未发生口角之争。”别说口角之争了,他根本就没怎么开口。 “况且,殿下之前已然同孙儿说了不会住在虞府的事情。” 公主随性惯了,他身为臣子,难道还能管束她不成? 到时候,恐怕她更会动怒。 虞老夫人皱了皱眉头。 这就怪了。 难道,是昨晚……他们二人圆房不顺? 可这种事情,她一个老祖母,也不太方便过问。 老太太回到院子里想了想,让人找来了昨夜在流云居当值的丫鬟婆子,又暗中盘问了一番。 “昨夜主院并无争吵,奴婢记得,房里还叫了几次水的。” 虞老夫人听后不由得一笑。 许是铮儿年轻,血气方刚的,殿下又体质娇柔,怕受不住他的冲动劲儿。 虞老夫人正想着,旁边走来了一位蓝衣嬷嬷。 “老太太,老奴有话要跟你说。” 于是,周围的丫头仆妇们都很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什么事儿,你说。” 那嬷嬷便对她耳语一阵。 听着听着,虞老夫人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你说的是真的?” “老奴哪敢哄骗你?见到那姚家姑娘之后不久,殿下就带着人出了园子。前后脚的事儿。” “不行,不能再等了。” 再这么拖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薛妈妈,明日你带上几个人,替我去一趟姚府。” “是。” —— 新婚那夜魏玺烟一整晚都没怎么好好歇息,因此她在回了公主府之后就好好地睡上了五六个时辰。 直到虞铮登上府门的时候,她还没起身,肚子也饿得厉害。 “采星,你把梅花酥饼拿来我垫几口……”魏玺烟说这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睁开。 “殿下,方才虞大将军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见你呢。” 此时,沐月又进来禀告。 “他来干什么?” 魏玺烟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烦。 “这个,大将军没说,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现在去问问将军?” 应该是没什么大事。 此前听说殿下还在安睡,虞大将军也没让她们姊妹几个去把殿下喊醒。 还是沐月听见了长公主的吩咐,这才又进去通禀的。 “罢了,”魏玺烟接过侍女手中的沾水绣帕,擦了擦脸,又说道:“让他进来。” “唯。”沐月应声去了。 “采星,扶本宫起身。” “是,奴婢这就来。” — “大将军,殿下醒了,请你进去说话。” “好,有劳了。” 虞铮跟着宫女走近内室。 此刻,魏玺烟正坐在案前,饮着一碗晶莹剔透的蔷薇冰露。 “不知虞大将军来本宫府上,究竟是有何贵干?”魏玺烟神色平淡地问。 有何贵干? 虞铮自己都说不清楚。 祖母让他来道歉,让他哄长公主消气;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处做错了,又是为何道歉。 算了,直接问殿下不是最清楚吗。 “臣不知何处惹殿下动怒,还请殿下明示。” 虞铮还是不了解魏玺烟。 “将军何出此言?” 魏玺烟却反问道。 “臣……”虞铮欲言又止。 “殿下若对臣有何不满,直言便是。臣愚钝,恐不能参透殿下的弦外之音。” 这话说的,魏玺烟倒不知晓该怎么接了。 若谈有错,虞铮也并未犯何大错。若说没错,魏玺烟却怎么看他就怎么来气。 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正旺。 或是因为遇见了姚淑,又或是因为他那晚的不知轻重。 魏玺烟只觉得睡了这么久之后,腰间和腿根处还痛得厉害。 但这种话,让她怎么好说? 没得失了长公主的脸面。 “你和那姚淑,究竟是怎么回事?”魏玺烟还是问了出来。 不论如何,总要有一个出气口。 “殿下容禀,臣与姚家表妹之间,绝无私情。” “可本宫眼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 第三十七章 用膳 “那殿下要怎样才会相信臣?”虞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此事你问本宫作何?当然要看你自己了。” 有道是,日久见人心。 时间长了,狐狸尾巴不就露出来了? 虞铮已经知道魏玺烟是因何生气的了。 但有些话他真的不能说。 若是让人知道,表妹宁愿给他做妾也要嫁他,那她的清誉就全毁了。 “臣的母亲生前,的确有意给臣和表妹定亲。但祖母她并未同意,此事也就作罢了。 况且,臣对姚家表妹从未有过男女之意,臣一向把她当作亲妹看待的。” 魏玺烟冷冷一笑。 “最好是这样。” “本宫的身边,可容不下藏有二心的叛徒。” “臣绝不——” “停!” 魏玺烟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先别急着立誓啊,万一日后心有反悔,可表妹已然另嫁他人,你到哪里补救去?” 虞铮看着她一面笑一面阴阳怪气地讽刺,简直如鲠在喉。 殿下如此不信他,难道让他剖心自证么? “既然殿下不信,那臣亦无话可说。虞府还有些琐事,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虞铮躬身行了一礼,就打算退步离开。 “慢着!”魏玺烟叫住了他。 琐事? 虞府能有什么琐事? 她偏不放他回去。 回去作何?与他的姚家表妹双宿双飞么? 魏玺烟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明日是新婚第三天回门,你我须得一同入宫面圣,难道将军忘了?” “臣自不敢忘。” “行了,别在那站着了。将军过来坐。” 左右的仆从很有眼色地取来了支踵。 这类的坐具小巧轻便,藏于暗处,又不失礼节。 “谢殿下。” 此时,屋内忽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魏玺烟心知,若她不问话,虞铮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于是,她只能没话找话。 “将军可用饭了?” “还不曾用晚饭。” 因为他是申时之后来的。 “那就陪本宫一起用。来人,传膳。” “唯。”沐月弯了弯身,带着几名侍从去了小厨房。 “这个清蒸鲈鱼,刚好出锅,先送去。否则凉了发腥,殿下可不爱吃。” “是。” “还有这个碧玉糕,瞧着颜色太浊,重新做一份。” “是。” …… 说起来,沐月作为跟在魏玺烟身边最久的贴身一等女官,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吃食、衣料、妆面、就寝等,一天没有沐月的伺候,魏玺烟都会浑身不舒服。 而采星是后来才入宫的,她年纪尚小,自己都是个孩子呢。 最初,魏玺烟提拔她到身边,也就是觉得这小丫头还算合眼缘;无事时,拿她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罢了。 日子久了,这丫头服侍得也舒心,魏玺烟才把她也留下了。 “采星,你再让厨房多备些饭菜。”魏玺烟又吩咐了一句。 若只有她一人用膳,厨房是不必做太多饭食的。 但此时有虞铮在,可不得多备一些。 “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整个内室就飘起了一阵阵浓浓的香气。 虞铮原本是不饿的,但如今到了这会儿,他还真有了食欲。 “将军尝尝本宫府里的羊肉汤饼,若是觉得不够辣,再放些盐椒也使得。” 魏玺烟多少了解他的口味。 虞铮生性喜辣,不爱甜口。那时将军府的庖厨做饼子,每每都要做两种味道。 “是。” 男人拿起手边的玉勺,捞起碗里的汤饼,尝了一番。 不得不说,平康长公主是他见过的最会琢磨吃食的人。 这碗汤饼尝起来不寡不腻,辛辣鲜香。吃下半碗,只觉得全身都热起来了。 而魏玺烟幼时是不爱吃辣的,但年岁渐长之后,她也迷上了那般刺激的味道。 横竖只要可口,她便爱吃。 “殿下,臣可否,再食一碗汤饼?”虞铮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 好像他多贪食一般。 魏玺烟却没在意。 “沐月,去给将军添饭。” 他是男子,体格又摆在那,食量比她大些,再正常不过了。 倘若虞铮真是饭量如雉鸟,怕也长不出那一身的腱子肉来。 从前年幼无知,魏玺烟还会欣赏那些进餐文雅、克制饮食的翩翩公子。 到后来逐渐通谙世事,她才发觉有些东西真的不重要。 况且按她的性子,遇上喜爱的吃食,酣畅淋漓地享用便是,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然确乎,在人前为了礼仪装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将军不妨也试试这道清蒸鲈鱼。想必在关外的北地,要尝到如此美味也是不易的。” 魏玺烟虽已经历了两世,却仍不清楚虞铮的饮食偏好。除了他好辣不喜甜这一点。 因为他不甚挑食,并不像她那般好的吃个死,坏的死不吃。 一个常年在外征战的人,危急之时,连活命都是奢侈,哪里还论什么饭菜好不好吃呢? 所以不论食物好坏与否,他多少都会吃一些。 “殿下府里的庖厨,自然是手艺非凡。除了皇宫内廷,恐无人能敌。” 魏玺烟闻言笑出了声。 “你怎么也会这般阿谀奉承了?不过,府里的厨子,的确是我从宫里带过来的。” 虞铮没接话。 “那将军究竟爱不爱吃鱼呢?”魏玺烟心中明白,从前她和虞铮两相厌烦,二人之间也并未良善沟通,更谈不上理解。 说是夫妻,可相处起来,连各自身边的侍从也不如。 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 有什么话,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总比闷在心里要强上许多。 关于他的喜好,他不说,那她就直接问好了。 虞铮想了想,才回答道:“尚可。” 魏玺烟:“……”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吗? 虞铮看懂了她语塞的表情。 “殿下有所不知,臣自幼在北地的军营里长大,食物匮乏,用饭也只求饱腹即可。 而那些边地的黎民,生活却更加艰难。 军中的将士尚且有肉脯可食,至于普通田丁之家,能有菜汤米粮便是口齿之福了。” 魏玺烟不禁沉默下来。 的确,和那些受苦的天下黎民比起来,她是顶顶有福的。 皇祖父在时,常言民为君本,不可薄民。 若最终失了民心,谁还能守住大衍的江山基业? “那本宫明日进言陛下,瞧瞧能否减一减各州的赋税。” 魏玺烟把这事记了下来。 “殿下心慈,是天下黎民之幸。” “将军倒也用不着这般捧我。赋税一事关乎国本,还要仔细裁度,方能执行。” 第三十八章 亏欠 “殿下说的是。” 虞铮低声应和。 长公主的话有理,赋税之事绝非口中加加减减那般容易。 怎么个加法,怎么个减法;哪里加,哪里减;还有就是加多少,减多少;个个都要谨慎。 “对了,你如今闲在府里也没事情做。不然,我让阿弟派你去京郊大营巡防如何?” 虞铮抬眸看了看魏玺烟,只见后者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的模样。 可他如今刚刚卸下北疆的边防,圣上也另派了他人接管。本应赋闲在家的人,怎好再去分走旁人的差事? “殿下,这恐怕不妥。” “这有何不妥?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陛下要重用你,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魏玺烟放下了手中的竹箸。 “本宫既有此言,自是同陛下早就商议好的。这一点将军不必担心。” 其实,虞铮也并不在意。 文武之治不同,锋镝所向自然不同。 在君主的眼中,武将和一把长刀没什么两样。用或不用,全凭圣意,收放自如。 “是。” 而他作为臣子,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行了,快用膳。总不至于急这一时。” — 饭后,宫人们有的撤下盘盂和碗箸,有的服侍主人洁盥。 魏玺烟净了净手,朝虞铮看了过去。 “郎公今晚就在府里安歇,明早与本宫一同面圣,岂不方便?” “可是,臣的衣物行装,都不在此处。”虞铮根本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在公主府里留宿。 按长公主的性格,不是应该对他厌弃入骨吗? 可近日以来,殿下对他的态度着实奇怪了些。 “既不在这里,让下人去取就是了。”魏玺烟不以为意。 接着,几个婢女伺候着她洁净手脸、盥洗更衣,后者就直接躺在榻席上了。 只有虞铮还坐在原处未动。 他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内室中只有一张席榻,难不成他今晚要与殿下同衾而眠? 可殿下并不曾言明。 依照大衍的礼法,未经公主的允许,即便是帝婿本人,也不能擅自在公主府中居住。 “沐月。”魏玺烟忽然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叫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将军的亲随,去虞府把将军的贴身行装都取些过来。” “是。” “还有,让人把隔壁的承安阁里外都收拾妥当,稍后请将军移步。” “可是殿下,”沐月的神情似乎有些为难,“自从圣上登基以来,承安阁空置了许久都不曾有人居住,奴婢怕时间太仓促,会怠慢了将军。” 魏玺烟听了,顿时语塞。 也是。 承安阁从前是阿鋆在她府里时住过的,如今已经空了数年。 让虞铮住进去,的确不太合适,算是僭越了。 那总不能,还让他与她睡在同一张榻上? 魏玺烟没做好这个准备。 如今自己的身上还疼着呢。 不然,让人在这内室里另外铺一张席榻就是了。 因此,虞铮也就这般在屋子里留下了。 宫人们吹灭了几盏铜雀灯,缓缓地退了出去。 这会儿,内室里只剩下魏玺烟和虞铮两人。 少许的月光悄悄地从窗棂外爬了进来,魏玺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日一早去见阿弟,她给虞铮安排个什么差事好呢? 除紫极禁卫军由皇帝亲掌以外,京州城防分为东、西、南、北四军;而太尉杜宜光自己就执掌了其中的西、北二军。 至于剩下的,则是容家领东军,许家领南军。 容家,是魏玺烟外祖父的本家;许家,是外祖母的本家。 这两方,决计是动不得的。 因此,只能让杜太尉拿出来一杯羹了。 虞铮受封的那所谓大司马,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真正的权柄,如今还握在杜宜光手里。 若能将他手里的军权分上一分,取几方制衡,也就容易许多了。要她说,太尉和大司马这两个官位,只能存其一。 朝廷的法度,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 第二日清晨,魏玺烟从睡梦中醒来。想了半晚上的心事,令她的精神颇有些不济。 而另一张榻席上的虞铮,早就起身收拾妥当了。 他常年在塞北军营,习惯浅眠早醒。再说,他是臣子,自然不能比公主还要迟。 “殿下,你爱喝的秋梨杏仁露已经在厨灶里温着了,要奴婢此刻去拿吗?” “去。”魏玺烟揽镜自照,手里正拿着一支紫晶朱雀步摇,往乌黑的发髻里安插。 “采星。” “来啦!殿下你有何吩咐?” “虞铮他人去哪儿了?” 魏玺烟状似无意地问。 “哦,将军他早就起身了,现下正在庭院里练剑呢。” “练剑?” 一大早的练什么剑? 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是有力气没处使吗?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虞铮从外面进来了。 魏玺烟侧过头看了看他,开口说道:“不知将军昨夜,就寝安然否?” “回殿下,尚可。” 女人听了这话,眼皮没忍住地翻了两下。 他似乎永远只会这么一句。 真是无趣至极。 魏玺烟突然就没了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 “沐月、采星,收拾一下,稍后我们便走。” “唯。” 趁此间隙,魏玺烟把那碗秋梨杏仁露又多饮了几口。 近日以来,天干气燥,多喝这些东西,对身体康健都是有好处的。 不一会,到了出发的时刻。 魏玺烟在宫女的搀扶下乘上马车,虞铮则是骑着他那匹踏霜随行左右。 而此时,两人相伴入宫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内廷。 皇帝坐在朝阳殿里,听着左右内官的讲述,面上半信半疑。 看来,真是他多虑了? 不曾想,阿姊同钺之,竟还有这般和谐相处的时候? 总不能是做做表面功夫? 这倒也不至于。 魏延鋆还算了解魏玺烟。 他的这个阿姊,性格向来眼高于顶、脾气又乖张骄纵;她若遇见了自个不喜的人和物,是最不屑假装的。 看来,她是真打算和虞铮做一对和睦夫妻了? 若能如此,甚好。 这样他对阿姊也会减少几分愧疚。 毕竟阿姊的婚事都被当作了助他巩固地位的筹码,自己这一生,始终亏欠阿姊良多。 第三十九章 执拗 “陛下,娘娘,平康长公主和镇国公到了,此刻正在殿门外等候。”内侍禀告说。 “快请他们进来!” “唯。” 不多时,魏玺烟就带着左右宫女走进了朝阳殿,虞铮则缓步行于她身后约摸一臂的距离。 魏延鋆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虞铮向来如此。 一举一动,循规蹈矩,几乎挑不出来错处。 “平康拜见陛下,娘娘。” “微臣拜见陛下,娘娘。” “阿姊,钺之,快快请起。” “谢陛下,娘娘。” 此时,很有眼色的几个宫人已经取来了软席和杯盏,奉到了案几面前。 魏玺烟和虞铮顺势坐下。 “阿姊今日,貌似心情不错?”魏延鋆说道。 “回门之日,我不高兴些,难不成还要哭嘛?” “瞧阿姊这话说得,莫非是这几日钺之得罪了你?” 皇帝有意提了一句玩笑。 “若是真的,阿弟你究竟向着他,还是向着我?”魏玺烟冷下脸色,十分严肃地问道。 “这……”皇帝犹豫了。 “不管陛下向着谁,反正呐,臣妾心里是向着皇姊的。” 皇后柳媗开口接过了话头。 “是啊,不仅是媗儿,就连媗儿腹中的娃娃,不也得向着姑姑我吗?” 魏玺烟朝她眨了眨眼。 “行行行,朕身边的人,都向着阿姊你,如何?”魏延鋆语气无奈地说。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 一家人寒暄完,热气腾腾的早膳也逐渐端上了食案。 “早知道阿弟在宫里备下了早饭,我就只让府里的厨子做了杏仁露温着,旁的都没开火。” 魏延鋆听后笑了:“阿姊惯会勤俭持家的。” “得了,你说的这个词儿,可不适合我。阿弟你还是想想,如何给虞铮安排个差事最妥当。” “那阿姊觉得呢?” 魏延鋆把问题抛了回去。 “东军和南军是万万不能动的,如此,会令外祖父和外祖母寒心。” “所以……” “所以陛下只能做好另辟蹊径的准备。杜宜光其人,危险狡诈;从前他在朝中之时,就给你寻了百般麻烦。” “西军和北军亦是京都重防,的确不能再被杜宜光所掌。”魏延鋆自然十分赞同。 但这件事情,也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难题。 “阿弟,太尉和大司马二者只能留其一。” 而此位的最佳人选,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如就把北军都尉统领的官衔,给了虞铮。” 原本杜宜光掌管的是京防西、北二军,如今若是分出一部给虞铮,也就免得军权集中在某一人的手中。 “行,那朕就来做这个坏人。” “什么嘛!说的好像我是为了自己一般。” 魏玺烟不高兴了。 但魏延鋆却笑了,柳媗也跟着忍俊不禁。 —— 宫里的回门宴结束后,魏玺烟径自回了公主府,虞铮则分道回了镇国公府。 谁知他刚踏进前院的大门,就遇见了祖母院子里的嬷嬷。 “可巧遇见了公子,老太太那边正差老奴去寻你呢。” “何事?” “这,老奴也不清楚。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虞铮直接去了祖母的寿山堂。 “祖母,方才听嬷嬷说你找我?”虞铮问道。 “铮儿来了?祖母的确有些话要同你单独说。” “祖母有话请说。” 虞老太太看了看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已经给京中的姚家去了信,让他们尽早接淑儿回去。她如今正当婚配,可不能在我们虞家耽搁了大事。”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让姚家赶紧把姚淑这尊神给请走。 铮儿初初继承爵位,又立下骁勇战功,怎能因为一个姚淑,断送了虞家世代的勋贵荣光。 “祖母向来思虑周全。是孙儿不孝,给你添麻烦了。” 虞铮低垂着头,敛下眉眼,语气歉疚地说。 老太太却摆了摆手,沉沉地叹了口气。 “哎,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偏生淑儿那丫头,性子执拗得太厉害。 京中有多少高门大户,哪个不堪匹配她吴陵姚氏? 即便在京城中找不到合适的人家,那在各州郡府里,也是有好缘分的。” 只是那姑娘自个钻了牛角尖,心里面不肯走敞亮罢了。 话说回来,普天之下的高门贵女,有谁还能比平康长公主尊贵? 公主的夫婿,又怎能随意纳妾?姚淑想得很好,她宁愿做妾也要嫁给虞铮。 可知,那平康长公主压根不是个心慈面软的。 若是让公主知道了这些事,虞府和姚府能得什么好? 他们虞家眼下看着风头无两,得了圣上和公主的青睐。 但谁又能知道,兴衰荣辱,在何时就会变成转瞬云烟呢? 哎,真是一场孽缘啊。 虞老夫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叹气。 “我知道母亲当年怜爱表妹,还想把淑儿许配给我,只是不曾正式订下婚约。” “是啊,你母亲确有此意,但是我没答应。” 老太太不禁开始追忆往事。 姚淑来到虞家之后,就犹如一只茕茕孑立的孤雁。 阖府上下,看在她姨母虞夫人的脸面上,都对她照顾有加。 但儿女婚配是大事,关乎着虞氏全族的兴衰荣辱。 姚家自那时起已然衰落,急需有人救他们于水火。 这样的人家,绝不是铮儿的婚姻良配。 虞府可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对她多加照拂;但是,却不能因为可怜她,就把虞家长孙媳的位置送给她。 虞老太太作为镇国公府的主事人,自然要顾全大局,绝不能让虞家在她的手里走了下坡路。 “那,祖母,回姚家的事情,你可有告诉淑儿?” “我今日已经同她言明了。这孩子,虽然面上并未表露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还是极其放不下的。” 虞铮无奈地闭了闭眼,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盏。 他也明白,让姚淑放下那些过去很难。但即便放不下,也终究还是要放下的。 他给不了姚淑想要的心意,也不能对她做出半分承诺。 虞家,的确仁至义尽了。 “淑儿若能尽早回到姚府,有族亲照顾,是最好不过了。” “祖母也是这般想的。等回头,我就把淑儿认作干孙女,再给她的嫁妆上好好添一笔,也算是全了亲戚一场的情谊。” “此事,祖母看着办。孙儿再见她,恐怕就不妥了。” 第四十章 旧事 虞铮在寿山堂坐了片刻,回到自己的长风院。 “虞湛。” 他喊来自己的近身属官。 “在,将军有何吩咐?” “厌州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属下正想给将军禀告,听说那刘兴义和薛萃接管疆北军防之后,便暗中排除异己,把我们从前的人马都调了出去。” 虞铮敛下眼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预料之中。” “将军,难道我等就任由他们如此嚣张行事?” “不然又能如何?我朝按例三年一换防,极少有例外。刘将军和薛将军到了北地,自然要重新扶持自己的势力。” “那,厌州那边,咱们还要派人盯着吗?” “继续盯着。”虞铮揉了揉额角,“边防之事,绝不可有丝毫的放松懈怠。” 如今朝廷内外百废待兴,若是真让敌国奸细有机可乘,他身为武将,万死难谢其罪。 “是。咱们在厌州还有不少的人手,盯着那些人的异动,应当不成问题。” “那你便去安排。” “唯。”虞湛随即领命退了出去。 房门应声而闭,虞铮站起身,从木架上取出几册书卷,又走回案前坐下。 在今日的宫宴上,陛下和公主一拍即合,要把北军都尉统领的位置给他。 如此,他的手中自然多了偌大的权柄。然,与此同时,他日后定会被太尉杜宜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北军的兵马总数约为三万,略高于西军。 原本杜太尉的手中执掌着西、北两部共五万大军;如今被虞铮分去三万,他的权力自是有所削减。 皇帝此举,正是有意让他与杜宜光相互制衡。 虞铮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这是一步勾心斗角的险棋。但君王之命,臣下莫违。虞家没有更多的退路,而他亦然。 —— 这晚,魏玺烟又去太师府拜访了外祖父和舅父舅母。 外祖父容老太师年轻时也是一介征战沙场的武将,如今依旧身体康健,精神矍铄。 舅舅容景初,子承父业,凭借功勋封侯立业;如今行至中年,正在家中将养战场上落下的伤病。 而舅母阚玉,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温婉如水却嫁给舅舅一介武夫,做了定宣侯夫人。 此刻,眼前再次出现曾经的亲人,让魏玺烟几乎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外祖觉得,我把北军都统的位子讨过来,是否妥当?” 前世的她,不曾有更深厚的阅历,也并未走这步棋。 “这有什么不妥的?”老太师捋了捋胡须,“虞家世代忠良,镇守边关;此次换防,本就令一些武将旧臣人心浮动。 更何况,虞铮率军收复北疆十三城,此乃不世功勋。若只给一个大司马的虚衔,恐怕难安旧臣之心。” “是啊,”容景初也跟着说道,“陛下和公主此番决定,恰恰妥当。得让朝臣们看着,圣上不曾疏冷有功之臣。” … “父亲、侯爷,前厅的席面布置好了,不然先请公主殿下在家吃顿团圆饭。”定宣侯夫人阚玉适时地走了进来。 少倾,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了案前,把酒言欢。 饭后,外祖父和舅舅要去书房商讨军机要务,魏玺烟就和舅母阚氏,并着几位表妹一起,到后花园里散步闲聊。 “殿下,妾有一事要告诉你,但……”定宣侯夫人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 魏玺烟却神色平静。 “舅母为何突然这般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就是。” “前日,乔家的人来见我,是乔大公子亲自来送喜帖。因着乔阚两家有故,我占了他一个姑母的名头,他才来拜见我。” 魏玺烟没有说话。 而阚氏似乎早预料是这样。 她继续说着。 “本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我自是不想牵扯太多。可乔大公子……” “他想请舅母你传什么话呢?” 不过是些恶心的废话。 魏玺烟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但阚玉知道,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很好。 “……嗐!没得是些无边际的家常客套,无甚可说的……”定宣侯夫人摆了摆手。 魏玺烟不由得露出冷笑 “阿姊,既是没什么好说的,母亲为何还要与公主表姊说呢?” 跟在后面的,阚氏的小女儿发出了疑问。她的同胞阿姊听后,立刻捂住了她的小嘴巴。 “菱儿,你不懂。大人们说话,咱们就不必听了。” — 魏玺烟没在容府待太久,于日落前回到了长公主府。 她没用晚膳,洗漱后直接躺回了榻上。 这一躺,就不由得想起了某些斑驳的旧事。 白日的时候,即便舅母不曾言明,她也知晓是何意思。 你当那乔子临娶的是谁? 正是魏玺烟向来看不惯的江阳翁主。 而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乔子临的祖父,做过御史台的大夫,乔家与魏玺烟的外祖容家有交,两人也就自幼相识。 乔子临此人,温文尔雅,风光霁月,正是从前的魏玺烟最中意的那类少年郎。 而且乔大公子通读经典,才华横溢,以后少不了登堂拜相。 就连先皇后,甚至都点头同意了魏玺烟儿时的稚语:说就要乔子临做她的夫婿。 然,若真如这般,魏玺烟也早就遂愿了。 可惜,世事无常。 魏玺烟临近及笄的那一年,胡人突然来犯。天寒地冻,北胡和大衍两军对峙长达数月,僵持不下。 而容皇后的父兄,也在这场战役中身受重伤,难以再战。 北胡的可汗借机提出和亲的要求,还说要拿走大衍最璀璨夺目的那颗明珠——平康公主。 先帝闻此,震怒于朝。 阿烟是他的嫡长女,还未曾及笄,花一般的年岁,怎能受此凌辱? 魏玺烟自然也不愿做和亲的工具。她那时一心想嫁的人,只有乔子临。 容皇后不忍女儿如此受苦,还几次暗示过乔家是否愿意同皇家结亲;但乔家人只说诚惶诚恐,不敢攀附。 帝后二人无可奈何,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强塞过去。 而魏玺烟当时气不过,想要亲自去找乔子临,表明心意。 但乔子临称病躲了起来,根本不曾露面。 容皇后也不得不让魏玺烟禁了足。 堂堂嫡公主,追着男人跑,像什么样子? 第四十一章 愚蠢 那年冬日,朝野上下,围绕着两国的和亲之事,争论不休。 而向来骄纵恣意的魏玺烟,第一次碰到了连她父皇母后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北胡气焰嚣张地挑衅,乔子临又与她划清界限;那时的魏玺烟,怀着满腔戾气和怒火,无从发泄。 就在这紧要关头,车骑将军虞伯勋的请战之音犹如破空之箭,掷地有声。 据斥候来报,此刻北胡内部也纷争不断。他们的吉顿可汗逐渐无力镇压下面的各个部落,这才选择向大衍进犯,妄图能自中原得到什么,以此巩固王位。 连月作战以来,不仅是大衍,北胡自己也是不堪其害。 “根据多日的情报来看,朔干河以东的百里之地,北胡士兵死伤严重,兵力空虚。若此时一鼓作气,咬牙坚持,我军绕至侧方,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自圣祖十五年之后,我大衍对北胡几乎步步退让。若真到退无可退之时,又当如何?” “容老将军抱憾负伤,但臣亦是奉命领兵的武将。陛下,伯勋今日携子请战,不破,不还!” 当时的文帝,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压下朝中主和派的反对,应允了。 最终,虞家父子率领的征虏军不负众望,排除万难,于朔干河沿岸的千里塬大破北胡。 那年寒冬,是无数大衍将士们的热血,溶成一簇簇利箭,把北胡人嚣张的野心,死死地钉在朔铁关冰冷的城墙之上。 捷报传来的时候,魏玺烟坐在自己宫殿的窗边,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衍胜了。 她不用被逼着去和亲了。 但魏玺烟怎么也没有想到,不知何时,她的父皇已然存了想要给她和虞铮赐婚的念头。 那是对他少年英勇、不输父辈的嘉奖。 但魏玺烟又怎能同意呢? 在她看来,强行给她赐婚,与逼她和亲的北胡又有何区别? ——“殿下,汤药熬好了,你快趁热喝,别到时候又头疼。” 回忆戛然而止。 采星端着药碗进来了。 说起来,魏玺烟有头疾的毛病,也就始于十四岁那年。 乔子临早就不要她了,可她在听闻捷报之后还想着去见他。 她总以为,他是有苦衷的。 等待战报的时日里,她强迫自己去寻一个借口。 尘埃落定之时,她甚至还怀着侥幸的期待到学宫去堵他。 但她什么也没得到。 只有那串疏离冷漠、冠冕堂皇的拒绝。 “临乃微末之徒,不敢受殿下明珠垂爱。犹记先父教导,为官者,应以清流纯臣为典范,万不可借机攀附。” 他的声音冰冷而谦逊。 魏玺烟却只觉得无比刺耳。 良久之后,她忽然之间笑出了声。 “好,好一个纯臣。父皇选乔中丞进御史台,果真没有看错人啊。” “殿下谬赞了。” “滚。”魏玺烟冷着面颊,压抑出声。 “臣遵命。”乔子临说完,后退几步,转身欲走。 “等等!” 少女忽地冷声叫住了他。 “你既自诩文官清流,本宫便偏要嫁封疆武吏。乔子临,你可千万别后悔。” 青年的背影孤高而立,又渐渐远去。 她这才发觉,自己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默默决堤。 现在想想,她当初真是愚蠢至极。 为了那样一个男子,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春寒料峭,那天晚上还下起了雪;结果她跟个疯子似的不吃不喝,在后宫太清园的林子里坐了大半夜。 结果可想而知。 魏玺烟重重地病了一场,还因此落下了难以根除的旧疾。每遇天冷风寒,思虑深重之时,她便会头痛难忍。 从那之后,乔子临这三个字就有如禁语,平康公主身边没有人再敢提起。 思及往事,魏玺烟的眼神不由得逐渐飘远。 活了两世,她也不曾想明白,乔子临怎么就和江阳翁主搅和到一处去了。 在宗室女眷中,魏玺烟最讨厌的就是江阳。 因其自诩高贵,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在她面前行礼时,也总是一副随意轻慢的模样。 魏玺烟自然不喜欢。 她最讨厌有人比她还傲气。 还有那装腔作势的乔子临,不是说了自己不会攀附权贵吗? 怎么转脸就搭上江阳王府的船了? 好一双下贱的男女,竟是三生有缘凑一起去了。 这么对比起来,她看虞铮都顺眼了许多。 至少他和他们虞家,是真的在为大衍冲锋陷阵。 魏玺烟虽然骄纵,但也通晓是非曲直。 她即便再厌恶他,却也记得,当年若非虞氏父子力挽狂澜,她怕是早就被逼着送到北胡,饮着塞外的风霜,终生再难见大衍的故土。 —— 回门宴过后的几日,京城之中又开始流言四起。 据说,平康长公主哭哭啼啼地跑到皇帝面前,非要陛下把北军都统的官印赐给自己的夫婿。 从政为官者,恐怕没有人不清楚,武将卸甲回朝、上交兵权之后,与赋闲在家没什么两样。 而长公主此举,是想替镇国公讨要领兵大权。 即使他并未驻扎边疆,但若是统管京城军部,谁能说不是握着更大的权柄呢? 然而这么一来,太尉杜宜光的势力就顿时被削减了。 如此,容、许、杜、虞四方牵制,圣上不说高枕无忧,至少也可微微松泛些了。 “左相大人,长公主这般行事,可是妄干朝政啊!你为何不向陛下进言呢?” 有属官不解地问道。 左丞相荀楷闻言,侧目瞥了那人一眼。 朝中竟有如此蠢材,他简直不欲对其多言。 “长公主殿下为帝婿谋求官位,此乃人之常情。况且虞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受些帝王偏宠,也不为过分。”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形。 看似,平康长公主是为夫家着想,实则,是解了皇帝的心头难题。 陛下已然亲政,想要掌控军国大事,首先就要压制朝官势力,就比如杜太尉。 至于那些外戚家族,皇帝则需要以他们为利刃,化外于内,巩固皇权。 如今殿下这般行事,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 因此,即便自己向陛下进言,陛下,又怎么会听呢? 第四十二章 新人 况且,平康长公主与陛下乃是同母所出的中宫嫡脉,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姊弟二人感情深厚,以至于皇帝对这个长姊信任非常。 说句不中听的话,恐怕朝中最大的官直言死谏,都不如平康长公主的一滴眼泪好使。 “圣上向来宠信长公主殿下。因此在朝为官之人,可不能轻易得罪于她。” 荀楷给出了这番忠告。 但他没有说出的是,平康长公主自幼被先帝亲手教养,浸淫权术,还让她与众皇子一同拜师读书。连曾太傅都称赞她天资卓越,冰雪剔透。 这样的女子,绝非困于内廷的闺阁妇人。她若能像男子一般入堂参政,怕是朝廷的格局也要换新天了。 而此时,荀楷口中能换新天的女子,正坐于案前,想着如何组建暗巢的事情。 因当年牵连甚广,暗巢的旧人如今散落在世间各地。 魏玺烟需要用旧部去笼络人心,但暗巢也需要新鲜的血液。 不如,她就把消息先放出去;等到时机成熟,该来打探虚实的人,自然会主动送上门来。 “殿下,虞大将军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魏玺烟不解地皱眉。 “奴婢也不清楚。似乎,是来送东西的。” “罢了,让他进来。” “是。”宫女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魏玺烟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便回头去看。 只见虞铮穿着一身暗青色的便袍,手里提着一只两层的漆盒,缓缓地走了进来。 旁边的一位侍从很有眼色地接过他手里的盒子,静立在旁。 “臣虞铮请殿下嘉安。”他躬身行礼道。 “免礼。” “谢殿下。” “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难不成,是念着本宫府上这口佳茗?” 虞铮听闻此言,愣了一瞬。 听长公主这话音,许是不乐意见他。 “殿下恕罪,臣并非有意频频打扰。只是府里的厨子做了好些秋蜜果脯,祖母便让臣带给殿下尝一尝。” 魏玺烟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快拿来我瞧瞧!” 女子的声音都上扬了不少。 侍从于是把漆盒提到魏玺烟的面前。盒子甫一打开,淡淡的花果香气就扑鼻而来。 漆盒里放着四只小巧的瓷罐。其中的两只,里面是加了百合的桂花蜂蜜;另外的两只,是色泽晶亮的各类果脯。 魏玺烟让宫女从瓷罐中取出一些,随后尝了尝。 “虞家的厨子果真好手艺,还要多谢老夫人想着本宫。” 随后,沐月就把盒子收到木橱中放置起来。 “对了,听说昨日,陛下单独召见将军你和杜太尉了?” “是,今早,陛下身边的徐大监已经把诏书和官印送到虞府了。” 女人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说道:“杜宜光交出了北军的兵权,心中自是不平。将军日后面对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谢殿下提醒。” 男子垂眸应答。 “杜宜光树大根深,北军之中定有不少他的党羽。往后若遇到难处,将军可让人去东军寻我外祖。 京防四部互相牵制,谅他杜宜光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杜太尉在朝为官多年,德高望重。以微臣拙见,应当不至于此。” 魏玺烟冷笑一声,没有继续和他辩论。 杜宜光其人,的确不是个好扳倒的。 但观虞铮说话的态度,也忒谨慎保守了些。 他便是说了一通那老匹夫的坏话,她也不会因此怪罪。 “殿下,臣明日就要去北军大营接管兵防之事,不可擅离职守。故,往后怕不能亲自来府给公主问安,还望殿下恕罪。” 按照大衍的礼制,若公主与帝婿并未同住一府,帝婿便得在每月的初始和月中,亲自给公主问安。 而其中暗含的另一层意思,即是这两日乃公主与帝婿行夫妻之礼的时候。 “无妨。正巧过两日本宫也要出门,下个月都不在京。将军可专心处理公务,不必到府中来请安了。” “是。” 虞铮低头答应,心中却想着:公主虽免了请安问礼,他行事却不能落人口舌。 还是按规矩来。 —— 霜降过后的第三日,恰好是黄历九月十三,宜出行。 “殿下,听说平州的别宫上半年就已经建好了,咱们这次正好去瞧瞧。” “嗯。”女子淡然应声,正靠在引枕边,合目养神。 此去封地平州,路上要耗费半月左右的时间。 等她到了平州之后,就能好好静修,也省的留在京中,听那些令人作呕的消息。 黄历十月初二,是江阳和乔子临这对狗男女成亲的日子。 前生她婚后未去容府,亦不知此事;直到江阳翁主的婚贴送到了眼前,才被恶心个透顶。 那时的魏玺烟突闻此讯,自然怀着满腔的不甘和怨恨。 她是今上胞姊,更是圣祖皇帝亲封的平康公主;论身份、论容貌,自己哪点输给了魏常瑜那个贱人? 乔子临竟然看上了她? 眼瞎的狗东西! 这次,她索性去封地逛逛。 眼不见为净。 临行前,她还叮嘱了府里的家丞和卫队,说若有外人来访,一概闭门谢客。 就这样,车队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平州。 容氏的祖地在此,听闻长公主驾到,容府早早地就派人在城门外迎接。 平州容府的当家人是定宣侯容景初的族兄,也算是魏玺烟的本家舅舅。 “臣平江伯容怀正,见过长公主殿下。” “舅舅快些免礼,此后在平州的这段时日,本宫还要仰仗容家的照顾。” “殿下这是哪里话?臣身为外戚远亲,又蒙获伯爵。唯有尽心侍奉,以报天恩。” 容怀正带着一众容家人,护送平康长公主的仪仗到了别宫。 …… 平州风物繁华,景色宜人,令魏玺烟在此住了近月余都流连不返。 然,即便再不舍也得返。 她总不能窝在平州一辈子。 京中还有许多琐事,逃是逃不掉的。 于是,魏玺烟飘飘忽忽地来,又飘飘忽忽地走了。 而走的时候,她多带了五人同行。 这五人,是外祖父悄悄为她培养的人手。原本是预备给她做暗卫的,但先帝当年已然另赐他人,容家便不好插手了。 如今她身边刚好缺些臂膀,便提早把这些新人都带上了。 第四十三章 炫耀 魏玺烟回到府里没多久,家丞便来报。 “殿下,您这些时日不在京中,虞家老夫人来过一次,奴请她先回去了。虞大将军在十月初一、十五和冬月初一也都差人来问安,还送了好些东西。” “江阳王府的人可来了?” 魏玺烟问道。 “殿下真是消息灵通。他们确实来了,奴按照您的吩咐,江阳王府的人,一律不见。” 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做得好,该赏。” “谢殿下!” “对了,虞铮都送了些什么东西,拿来给本宫瞧瞧。” 左右随从于是抬了好几个箱笼进来。 魏玺烟随意地翻了翻,都是些首饰、摆件什么的,她素日都看惯了。 男人的眼光,不见得多好。 但余下的一只箱笼,魏玺烟倒来了兴趣。 “听说这是大将军近日畋猎时新得的皮子。殿下你瞧,这两套獐子皮拿来做个披风正好。” “是啊,还有这张玄狐皮,大小和色泽都挺排场。” “嗯,”采星思索了片刻,又说道:“还是用玄狐皮做件大氅最好,獐子皮可以给殿下做件厚毛的项领。” “那还不快去?”魏玺烟笑着拍了她一下。 “殿下甚为着急,是想快些把将军的心意穿在身上嘛?” “你!你这个小蹄子!” 魏玺烟作势就要打她。 “好好好!奴婢即刻去做就是了。殿下可千万别生气。” “瞧这死丫头,果真是本宫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 “是采星太过分,殿下连我也冤枉了。”沐月觉得委屈。 “是吗?”魏玺烟侧目看了过去,“可本宫看你们二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沐月闻言,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她知道殿下方才并不是真的生气。在殿下身边侍奉多年,沐月自认她还是颇为了解主子的脾气。 “过几日可就是冬至了?” 魏玺烟又问道。 “是啊,宫里少不得要设宴,殿下那日不是也要去吗?” “自然。你们且备礼。” 去,她定然是要去的。 日行南至,启阳复返。 冬至乃冬月大节之一,是该好好庆贺的。 如今离宫宴还有几日,她得先把那五名暗卫给安排好了。 这五人当中,除了水歌是女子之外,其他四人都是男子。 因此,魏玺烟打算和从前一样,把水歌放在内院值守,其余几人就派出去留作他用。 水歌自幼被容家收养,多年来接受着各种训练。她当初是个弃婴,也许是因为她脸上有一片乌青色的胎记。 然,其实单看五官,她亦是个容貌不俗的女孩。 这一年,她也才十七岁。 比魏延鋆还小几个月。 —— 众人忙前忙后的,很快就到了冬至这天。 才卯时时分,魏玺烟就被侍女从榻上叫起来。 今日事多,要祭祀、清扫、准备宴饮等等。 眼神迷蒙的魏玺烟被沐月扶着在妆台前坐下,直到头上的瑶台髻都梳理完毕之后,她还闭着双眼半梦半醒。 “殿下醒醒,再晚可就到不了郊庙了。” 祭拜天地祖宗,此乃今日的头等大事。 魏玺烟强打起精神,带着随从,坐上马车赶去皇宫,再跟随帝后的圣驾去到郊庙。 魏家先祖一统天下,如今已历经三代。但魏家之所以能打下江山,还少不得从前数代先辈的累世积淀。 完成祭礼之后,魏玺烟回头望了望那栋威严高大的庙堂。 皇祖父英勇善战,却穷兵黩武;以至于祚传父皇之后,国力虚衰,不得不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怀有强国之心、治世之才;只可惜,他憾然早逝,与母后俱是短寿。 至于皇弟阿鋆,他聪颖早慧、年少登基,不想后来也突遭厄难,溘然长逝。 她魏家到底是何处有错,竟得上苍如此不佑。 — 眼见到了午时,这会儿,宫里的宴席差不多也已经备好。 魏玺烟回到马车内,脱下繁重的祭祀礼服,换上一身樱桃色的深衣袍服,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氅衣。 “殿下把妆面也补上一些,一会儿到了宫里,少不得要见江阳翁主那几位,殿下可不能输面子!” “嗤。”魏玺烟听了不由得冷笑出声,“你觉得本宫会输给她们吗?” “那当然不会啦!”采星笑嘻嘻地在她脸上捯饬着。 不多时,魏玺烟面上的妆容就恢复一新了。 其实她也没什么妆好上的。 眉如远山,谷峰迭起,无需黛石勾勒。眸若晚星,睫似鸦羽,琼鼻玉唇好似画中仙子。 只是她唇色略淡,稍显苍白,涂一些口脂会更有气色。 准备妥当之后,马车又驶向了大衍皇宫。 在冬至这天,百官休沐,宫里面是不会举行朝会的。至于宫宴,也无需朝臣赴阙。 与其称之为宫宴,倒不如说是家宴。只一些皇室宗亲们坐在一处,饮酒闲谈罢了。 魏玺烟进宫之后,先去椒房殿找皇后柳媗叙了会子的话,将冬至节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个是上月我在平州,寻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长命锁。望它能保佑你和你腹中的孩儿喜乐长安。” “孩子还未出生呢,皇姊的礼都送到了。阿宝,你日后可要好好疼你皇姑姑。”柳皇后温柔地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如今六个多月了,你身子也比以往重,平日里可要多当心点儿。” “臣妾会的,皇姊不要太过担心。” “后宫的那些人,可还安分?”魏玺烟指的是皇帝后宫里的其他妃嫔。 “从上月起,陛下就免了她们的请安礼,我也从未让她们进过椒房殿的门。” 魏玺烟点了点头。 “这便好。” 只要后宫的那些姬妾不整什么幺蛾子,柳媗的孩子也就能平安降生了。 魏玺烟又在椒房殿里坐了一会,才起身去往章台宫。 因皇后有孕,且劳动力气走了一趟郊庙,皇帝便不让她再出席宫宴了。 来到了章台宫,情形果真不出她所料。 魏常瑜穿着一身竹雾色的冬装,裹着浅灰色的披风坐在一众贵女的中间。 “这只雀兽玉簪是夫君相赠,还是今早他亲手为我戴上的。”江阳翁主的语气中带着三分娇羞,七分炫耀。 谁不知道乔子临温文尔雅,是京中有名的俊秀儿郎,也是不少高门贵女心仪的男子。 可他偏偏和江阳王的独女结成了连理,消息十分惊人。 然而,倒也匹配。 第四十四章 耳熟 “平康长公主驾到。” 内侍官的唱名声突然响起。 众人急忙躬身行礼。 “都落座。” 魏玺烟语气随意。 很快,原本还围着魏常瑜转的贵女和命妇们就赶着同魏玺烟一阵寒暄。 “就说上个月阿烟姊姊怎么没来赴江阳和夫君的婚宴呢,原是躲去平州游玩了。” 魏常瑜笑语盈盈地说。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逐渐趋于凝滞。 了解某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平康长公主和江阳翁主虽为堂姊妹,却自幼不相和睦。 尤其,江阳翁主的新婚夫婿乔子临,从前好像还是平康长公主的意中人。 只是,后来朝中出了一场与北胡的和亲风波,那些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其他的,众人也不甚清楚。 天家秘辛,谁敢随意打听?他们知道得太多,怕是嫌自己命长了。 而魏玺烟原本不想理会,奈何魏常瑜总是凑过来找不痛快。 “江阳,你都是成了婚的人,言行竟还是如此幼稚?本宫去平州,是为了祭拜平康郡的容氏祖宗,替先人尽孝。怎么能说是游玩呢?” 魏玺烟这话不动声色地说出了自己到平州是有正经事做,还顺着魏常瑜的话,把她教训了一番。是啊,都成了婚的人,怎么还胡说八道呢? 江阳翁主顿时觉得脸面挂不住了,但她始终不能拿魏玺烟怎么样。 “阿烟姊姊说得对,是江阳思虑不周了。”她的语气柔弱温吞,暗藏着几分委屈。 魏玺烟却连看都没看她,淡淡地回道:“你还是叫我殿下,本宫的母后只生了本宫和陛下,可没有其他孩子。”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明讲魏常瑜不配叫她一声姊姊。 毕竟翁主和公主相比,仅一字不同,却千差万别。 “是,江阳知道了。” 魏常瑜满腹的委屈简直快要冒出来了,可惜,心疼她的人却不在这里。 魏玺烟打小最厌烦她的也是这一点。 装得恭恭敬敬,眼里却有着溢出来的傲慢。 魏常瑜本不是什么温和安然的性子,但她偏偏喜欢假作柔弱。 整日里扮贤淑、装可怜,没得让人恶心。 魏玺烟懒得再理会那些杂人杂事,只独自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宫里的冬至梅花酿,向来都是她的心头好,如今也不例外。 不远处的一片坐席边,魏常瑜的声音还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子临说了,等他忙完这阵,就带我去清合山看雪。 而且,听说那里的神庙求子很灵验的。” 众女都笑了起来。 “那就祝翁主得偿所愿了。” …… 这些话传至魏玺烟的耳中,就像是浸了毒的风。 虽然这回的情绪不似前世那般恼怒得不可掌控,但她终归觉得心里不痛快。 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流言她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的。 什么江阳翁主和乔郎君大婚,长公主失意,才躲去平州。 她是去了平州,但绝不是伤心躲避。 纯纯是因为恶心罢了! 还有人说,虞铮不过是为了官位和实权才会隐忍她这般飞扬跋扈的公主,以至于夫妻失和。 否则,两人正新婚燕尔,怎会突然分居两地达一月之久? 流言有口,天下那么多人,堵是堵不住的。 让他们说去。 魏玺烟只沉默着喝酒。 眼看着公主一杯接一杯,沐月和采星着急地拦下了。 “殿下还是不要再喝了,当心头疾又犯了。” 看来今晚又要去重华殿了。 魏玺烟也知道自己头疼的毛病,这下主打的一个听劝,放下了酒杯。 此时,突然从殿外走进来一名侍卫,在沐月的身侧悄声说了什么。 他是平康长公主府的亲兵,这会儿之所以进宫,是因为虞大将军来府上给公主问安,已经从午时等到了酉时。 眼见公主迟迟未归,家丞这才让人进宫询问情况。 沐月转了转眼珠,悄声对那名侍卫说道:“殿下今晚饮酒不适,这会儿正难受。可巧大将军来了,你回去告诉将军,就说公主殿下在章台宫,头疼得厉害,等着将军接她回府呢。” 那侍卫便领命而去。 —— 另一边,眼见时日晚矣,公主还未归府;虞铮想她定是留宿在了宫中,于是准备告辞。 谁料这时,去宫里的亲兵骑着快马回来了。 “将军请留步,殿下她今日在章台宫饮多了酒,头疼得很,让您去宫里接她回府呢。” 年轻的小侍卫传话功夫一流,几乎一字不差。 虞铮愣了片刻,倒也没多问,就走出府门骑上马,带着家仆套好的车往宫城走。 长公主府离皇宫不远,骑马慢走也就半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等虞铮来到章台宫的时候,魏玺烟早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看到虞铮没去东席,反而来了女子宴饮的西席,这群贵女命妇都觉得有些吃惊。 “殿下,殿下?”虞铮叫人,却发现根本叫不醒。 “将军,殿下她睡着了。” 沐月适时提醒道。 如此,虞铮只好弯下腰,帮她理了理身上的狐皮大氅,才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步伐稳健地走出了章台宫。 “天呐,那位,那位就是虞大将军?” “不是说他相貌凶恶,有如夜叉吗?” “不是说,长公主和镇国公夫妻不和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些议论,沐月和采星不由得相视而笑。 所以啊,就是要让她们吃惊。不然,沐月又怎会让侍卫去请虞铮到宫里来接殿下回府。 路上魏玺烟一直没醒,还在虞铮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他便只好舍下马,抱着她在车里同坐。 “贱人……贱人!” 魏玺烟黛眉微蹙,睡得极不安稳,口中还梦呓不断。 虞铮细细地分辨了片刻,发现她似乎是在咒骂什么人。 男人无奈地摇头。 这脾气,真是对得起平康长公主的名声。 但突然之间,虞铮就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 “乔子临……” “你这个浑蛋!” 乔子临的名讳,虞铮是知道的。他出身世族,如今是新任御史中丞。 第四十五章 相比 女人不仅骂了,搂着虞铮的手还在他腰上狠狠地掐了几下。 虞铮的眼神逐渐冷却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听过不少的传闻。 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可今日看长公主的反应,恐怕那些旧事的确暗藏隐情。 他自认对长公主无意,公主与谁有旧也与他无关。 只是方才那一刹那,不知何故,他觉得胸口忽然像被铁圈箍住了一般。 虞铮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抱着魏玺烟的手更加紧了几分。 等马车停在长公主府门前,已经到了戌时。 魏玺烟也睡醒了。 方才,她听见沐月和采星唤她的声音。 只是,当她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虞铮的时候,眼神明显怔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二人一个多月未曾见面,魏玺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有些陌生。 她花了片刻的时间去辨认。 “虞…铮?你…你怎会在此处?”魏玺烟的舌头有些打结。 男人知道她是饮多了酒,也不见怪。 “殿下忘了,是殿下让臣来接您回府。” “哦……是吗。”魏玺烟有些迷糊了,她怎么不记得? “殿下移驾,公主府已经到了。” “我头疼!” 她皱着眉说。 虞铮敛眸看了看她,回道:“那请殿下在此稍候,臣下车之后再来扶殿下。” 男人于是把她放在坐席上,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随后,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凸起的手从车外探了进来。 魏玺烟起身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正要踏出马车,就觉得脚下一软;若不是虞铮手快,及时托住了她的身子,她险些跌下马车。 女人顺势环住他的脖子,粲然带笑地看着他说道:“多谢了!嘿嘿。” “殿下客气了。” “本宫头晕,腿也疼,将军抱我回去。”此刻,她的嗓音绵软无比,像是一个同丈夫撒娇的普通女子。 如此模样的魏玺烟,虞铮还是头一次见。 不似平日里那副张扬凌人的面孔,醉后的她这会安静许多,亦平添了几分娇憨。 也对。她本就是如此娇艳的年纪,尽管已经嫁为人妇,也会偶尔露出少女的稚气。 就这样,魏玺烟竖着挂在他身上,虞铮就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她,回到正堂的卧房。 “将军,奴婢先服侍殿下洗漱更衣。西暖阁里也备着汤水,不知,您可要人伺候?” “不用。尔等且自去服侍公主殿下。” 虞铮把魏玺烟放下来,交给左右的宫女搀着。 之后,虞铮也脱下了外裳,打算洗洗身上沾染的酒气。 他是个久在行伍的军汉,不是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公子。 沐浴这种事情,他自年少时就亲力亲为,不习惯有人近旁侍候,无论男女。 况且,这里是殿下的卧房,女婢颇多;他在此处用殿下身边的侍女,不太合规矩。 很快,虞铮清洗完毕,披着袍子走出了暖阁。 魏玺烟怕冷,正堂里就砌了三座炉灶以供取暖,是为火壁。 因此,即便贵人们走出了东西暖阁,也不会觉得太冷。 何况铜炉里还烧着炭火,足以御寒了。 闲着无事,虞铮看到西侧的木架上有些古籍书卷,便取来翻看了两下。 片刻后,洗沐完毕的魏玺烟也从东暖阁里出来了。 只是她的头发更长一些,沐浴之后,需要侍女们拿着干燥的帛巾为她擦拭。 随后坐在暖阁的火炉旁烘上一会儿,头发差不多也就干了。 魏玺烟拢了拢才烘干的头发,只见虞铮竟然还坐在那。 她以为,他很快就会走的。 “今日是冬至,将军怎么有空到本宫的府上来?” “臣本应是十五那日再登门拜见殿下的,然冬至乃冬月大节,祖母便让臣今日过来了。” “但前些时日,本宫并不在府,将军还要遣人来问安,岂不是多此一举?”魏玺烟倚在案前,侧首问他。 虞铮起身把书卷放回原处,才开口说道:“殿下离京在外,臣作为夫婿,应当关切。” 毕竟,礼不可废。 魏玺烟扬唇浅笑,对他这般恭谨的态度还算满意。 男人只要肯听话,至少就不会惹她的烦。 “那张玄狐皮子,本宫喜欢,打算让内府的制衣司做一件披风或者大氅出来。” 虞铮没想到她会这般突然地表明喜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些问安礼,都是他差手下人准备的。只要不失面子就行,他没怎么注意长公主的喜好。 “日后将军可以多问问本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像你之前差人送来的那些摆件,本宫觉得甚是无趣。” “下人办事不精,还望殿下恕罪。”虞铮闻言敛起神色,沉声回道。 “恕罪,恕罪,哪有这许多罪可恕?” 虞铮沉默了。 这话让他怎么接? 殿下是还未醒酒吗? “你,过来。” 女人伸出手指了指他。 虞铮虽然不明其意,但也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谁知他才在案前坐下,女子那双染着蔻丹的葱白玉手就抓住了他的脖子。 “大浑蛋,我掐死你!” 魏玺烟直接扑进他怀里。 两人一齐摔在了毡毯上。 “殿下说谁是浑蛋?” “说你呢!不行么?” 魏玺烟压在男人的腰上,捏了捏他的额头,瞪着眼睛看他。 虞铮觉得十分无奈。 殿下醒了酒,但没完全醒。 他收回之前认为殿下酒品尚佳的想法。 “那殿下觉得,臣和乔御史相比,谁更浑蛋?” 男人突然问她。 “乔御史?哪个乔御史?” 醉酒的魏玺烟一时不曾反应过来。 “自然是陛下亲封的兰台中丞,乔子临,乔御史。” 虞铮眸色沉沉,面容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晦气!不许提他!” 女人怒色满面,抬手往虞铮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男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长公主是真的很喜欢掐人。 “臣并未惹殿下动怒,殿下为何拿臣撒气?” 她留着长指甲,醉了酒也不知轻重,掐起人来颇疼。 “哪有?!你胡说!本宫有生气么?” 怎么没有? 不但有,而且还迁怒于人。 虞铮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这样说。 第四十六章 抗拒 “是,殿下半点都没生气。” “浑蛋!我咬死你!”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突然袭击了他的脖颈,还在上面留下一串带着血痕的牙印。 咬完之后,她还向他得意地看了看。 虞铮不由得恼了。 饶他再是好脾气,也难以忍受魏玺烟这样过分的挑衅。 “殿下别闹了。”他试着拉开她的身体。 魏玺烟却不依不饶。 “我就要闹!你能怎样?” 她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抵在案前,对着那张薄唇狠狠地印了上去。 这只小兽并不温柔,甚至用牙齿撕咬起来。 虞铮无法,只得伸手钳住她小巧的下巴。 “咬够了没?” 他极力克制地问道。 “没有!你为何不给我咬?” 她怒目而视地反问。 虞铮闭了闭眼,只觉得心疲。 “殿下醉了,该休息了。” 说罢,他从地上站起身,又把她也扶了起来。 “你,是不是怕疼啊?” 她忽然眼眸晶亮地笑了。 “殿下就不怕吗?” 他反问道。 “不怕啊!” “是吗?” 殿下许是忘了,谁才是最怕疼的娇气包。只疼那两回,她也能哼哼唧唧地哭上好半天。 “就是!”魏玺烟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贴上他的唇角。 这次,她吻得很轻;像是柔软的飞云,又像是撩人的羽毛。 虞铮愣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疼吗?” 她问。 男人无声地摇摇头。 “虞铮,别背叛我。” 魏玺烟捧起他的脸,语气沉沉地说。 “臣不会。” “我才不信!倘若你阳奉阴违呢?” “若有那日,殿下大可以杀了我。” “杀了你?可太便宜你了。本宫要将你五马分尸,再剁碎了喂狗!”魏玺烟一脸凶恶,却没吓到人。 醉酒的她和平日里的她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臣不会让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若真到那个地步,不光是他,整个虞家也算完了。 “虞铮,你可是很厌烦我?”魏玺烟的语气十分认真。 “臣不敢。” 虞铮立刻回答。 “不敢?不敢就是你承认了。父皇同我说过的!” 虞铮听了忍不住叹气。 “臣真的没有。殿下多虑了。” “那你证明给我看,我就信你!” 这—— “殿下如此美貌聪颖,臣……自然不会厌恶公主。” 虞铮心想,夸一夸她,总不会错? “那你抱我!” 虞铮愣了一下,照做。 “那你侍寝!” 虞铮又愣了一下。 殿下今晚果真醉得不轻。 对侍寝一词竟有如此执念。 而魏玺烟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直接像爬树的猫儿似的攀在他身前,长腿也盘在了他腰间。 虞铮因为她突然间的动作,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呆子,它可骗不了人。” 魏玺烟说完,敛下眸子。 虞铮被她瞧得极其不自在,只觉得一股热意逐渐蔓延全身。 “你到底知不知道,每月来本宫府上是要做什么?”魏玺烟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埋怨。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虞铮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但,这种事情多少会让人觉得羞于启齿。 长公主总把侍寝二字放在嘴边,让他一个大男人颇难为情。 然而说白了,帝婿每月初一十五到公主府问安,也不是为那几顿饭食去的。最顶要的,还得替皇家延续血脉。 只是新婚那日…… “殿下说过不愿为生育所束缚,臣不能碰殿下。” 谁知,魏玺烟又不乐意了。 “说你是呆子,你就是呆子!本宫还有避子汤呢,怕什么?” 虞铮不由得皱眉。 “殿下,是药三分毒……” 但魏玺烟这会儿懒得管什么毒不毒的。 “休要再说废话!本宫此刻就要及时行乐!” 说着,她开始蛮横地扯开虞铮的袍子,他险些没抱住她。 男人微微叹气,只得将其放置在榻上。 “殿下既要行乐,可别后悔。” “本宫为何要后悔?”醉酒的女人很快反问道。 这时的她可听不懂虞铮的弦外之音。 随即,男人高大沉重的身子就覆了上来。 “虞铮你不用担心,太医都说了,本宫的体质极难有孕。” “殿下勿信。”他想,这是哪位太医在胡诌乱扯。 “是真的!” 魏玺烟信誓旦旦。 虞铮却面色凝重。 “殿下可曾想过,此番流言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该会如何议论于你?” “那本宫便砍了他们的脑袋!”女人口中说着狠厉之言,双手却轻柔地描着他的眉眼。 “悠悠众口,殿下砍得过来吗?” “虞铮,若日后本宫真的无法孕嗣,你当如何?” 魏玺烟这样问,只因为她觉得他在乎的,只是她能不能为他生儿育女。 “虞家旁支也有不少子弟,到时公主挑个聪明顺眼的,过继到臣名下也就是了。” “我不信!”魏玺烟撇了撇嘴巴。 “殿下不信也罢。的确还有另一种法子。” “什么?”魏玺烟疑惑。 “帝婿四十无子可纳妾,臣再娶一房就是。” “你!你该死!”女人顿时恼火了,扑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虞铮吃疼,伸手箍住了她小巧的下巴。 殿下一言不合就是咬、掐、挠,他真正是娶了个悍妇。 “本宫偏不准你纳妾!你若是敢找别人,我就扒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皮,挂在宫城的左右门楼上!” 虞铮对此,丝毫不意外。 “若有此日,臣悉听尊便。” 他早清楚,依魏玺烟的脾气,别说是纳妾,就算日后他偷偷养个外室,她也能掘地三尺地找出来。 而虞铮方才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有意逗个玩笑。但在魏玺烟看来,这就是既定的事实。 “若有那日,本宫一定亲手杀了你!” 虞铮宽袍解带,又帮她去了束缚,温热的掌心轻轻抚着雪白的肌肤。 “殿下舍得吗?” “嗯……有何…不舍?你若敢做,本宫就敢杀。” “臣不敢。” …… 魏玺烟正在迷蒙中,身子忽然被他翻了个,反压在榻上。 她不喜欢这样。 “不要!”她回首仰面看他,眼中写满了抗拒。 魏玺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讨厌这样背过去承受一切的感觉。 “殿下?”既然她开口拒绝,虞铮也只好停住动作。 魏玺烟缓缓翻过身,眼中氤氲朦胧地望着他。 虞铮的心口顿时一软,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本宫不喜欢刚刚那样。” 第四十七章 禽兽 魏玺烟是真的被前世的他吓到了。 虞铮处处和她针锋相对,圆房之时也没有怜香惜玉,而是像发泄怒火似的对她粗暴蹂躏。 虽然他之后很少有那般失去理智的行为,但虞铮一按住她的后背将她钳在榻上,魏玺烟就忍不住地发抖。 她厌恶那种被凌驾的感觉,像要被撕裂一般。 “好,殿下既然不喜,臣不做就是。” 只是要委屈一下老二了。 魏玺烟能察觉到,那股热潮还并未退去,反而愈涨愈烈。 “你们男人在榻上,都喜欢那样吗?” 虞铮听后默然。 这话让他怎么好接? “禽兽!”魏玺烟又恨恨地甩出来一句。 虞铮却想着,自己那点晦暗的心思怎能让公主知道。 他喜欢她如瀑青丝披散在光洁后背时的模样,也喜欢听那阵细碎婉转的呢喃。 “臣即便是禽兽,也是殿下一人的禽兽。” 魏玺烟立刻赏了个白眼给他。虞铮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他之前可从未说过如此让人恶心的话,比狗都不吃的猪油糕还要腻。 “嗯~好痒!虞铮,你放肆!” “殿下,臣今晚可否再放肆一回?臣不会像方才那样……” 男人抚摸着她锁骨前的乌发,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祈求。 魏玺烟则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耳刮子。 都将她撩拨到这副模样了,他也好意思说? “滚!” 难道他还不够放肆吗?! …… 灯火闪烁流朱,光影缠绵起伏。直到亥时之后,一切才逐渐归于宁静。 魏玺烟轻轻地喘息着,此时旁侧的男人已经毫不留恋地抽离了身体。 女人紧抿着唇,分不清身心哪个更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你……这是何意?” 她看向他,问出了口。 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 男人看了看她脸上的神情,才反应过来她许是误会了什么。 “殿下既不愿有孕,臣泄阳于外,总好过让殿下去喝那伤身的汤药。” 这原是为她好,但魏玺烟仍旧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清洗一番后,她闷闷地卷着被衾入睡了。身旁的虞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再询问。 魏玺烟的脾气,他也不欲招惹。 —— 第二日清早,先起身的人自然是虞铮,而魏玺烟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近来,他一直忙着操练骑兵营的事情,只在昨个冬至这天休了一日。魏玺烟醒来听说了这事,倒也没觉得意外。 军中事务繁忙,他既然领了北军都统的职务,免不了要用心些。骑兵是与胡人作战的利刃,须得打磨锋利,才能出鞘。 魏玺烟用完早膳,收拾片刻,不久后也坐上马车出门了。 虞铮忙于公务,但她也并非整日闲着没事做。 数月前,魏玺烟曾让耳目在暗中盯着京城里的动向。 不料,还真抓到了几个可疑之人。 “主子,如今那三人都已被关押起来,您可要问话?” “这倒不必。”因为他们还不配,“你只管把人绑来用刑,直到他们肯张嘴说实话为止。” “是!” …… 曾经的魏玺烟不是没审过人。她早知道这些人的嘴硬,不上大刑,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然,即便他们开了口,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话。 就比如这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有心思狡辩。 “官爷,草民……和草民的兄弟只是开间铺子养家糊口而已,不知犯了何罪——” 话音未落,可疑人员甲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鞭子。 “谁他娘的同你说老子是官差?” 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说不是奸细? 谢潼的确是跟在殿下身边做事,但他如今的名字叫李砺,是一家酒肆的肆主。 可疑人甲此时哑火了。 李砺确实没带他们去官府,而是把他们抓到一处隐蔽的院落,暗自用刑。 “你们几个在京中的商铺到处游走,把老子的营生都给搅和了!你说,我安能不抓尔等?” 可巧这几人也说是卖酒的。 李砺如今的装扮凶神恶煞,更像是匪徒而非官兵。 奸细们不禁产生了怀疑。 “大哥,这…这都是误会……” “等着,老子即刻报官,送你们去见青天!” 卖酒就卖酒,整日和城防兵瞎打听什么? 若真有机密泄露了出去,他们谁也吃罪不起! 很快,这三名可疑人员就被扭送到官府的地牢中。 之后,玄麟卫在他们的住处搜出了几张没烧尽的地图残帛。 这不是奸细是什么? 只是不知他们是哪边来的。 西戎、北胡、南渊、东夷,这些都有可能。 衍朝周围虎狼环伺,距离天下真正一统,可谓修远漫漫。 “主子,这接下来……” 李砺向长公主请示道。 “让他们审,若最后真问不出什么结果,处死了就是。” 横竖背后的人知道自己的爪牙暴露了,那些细作也就成了弃子。然而,他们的目的还并未达到,总归是要再有动作的。 “唯。” 李砺得到公主的吩咐,也就明白该如何行事了。 —— 时间还早,魏玺烟又带着人去了舞夜楼。 自从上次她和虞铮说要用他家的那处木樨园,赵管事就开始行动了。 如今两三个月过去,桂花酒也酿造得差不多了。 “殿下,这新出的第一批酒,按例都是要送到府上的。您先尝尝,小的明日就让人收拾装车。” 魏玺烟坐下饮了一口,片刻后轻轻点头。 “醇香浓郁,初始微微苦涩,但回味甘甜,还算不错。” “谢殿下夸赞,殿下您喜欢就好。” 魏玺烟心里想着,今年的桂花酒能有如此产量,虞铮的园子也有不小的功劳。 等闲,她让人也给镇国公府送去一些。 毕竟虞老太太时常念着她,还让仆从带东西过来,魏玺烟觉得自己也应当投桃报李。 之后,虞老夫人知道了此事,高兴得可谓是合不拢嘴。 即便长公主不在虞府居住,也不常到府上走动,能有如今的状态,她也很知足了。 只要殿下和铮儿两人能鼓瑟和鸣,她比吃仙草灵丹都开心。 而且姚淑已经被京城姚家的人接走,她老婆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四十八章 可怜 日子逐渐平平淡淡地从云烟中消散。 但这种清闲舒适很快就被月事的阴霾打破。 魏玺烟捂着小腹,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眼眶微红。 果然,再重活几辈子,也逃不过来月信时腹痛的命运。 “殿下不如熏一熏艾,奴婢做的手炉在这呢,您暖着。” 沐月一面温声说道,又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阿月甚是贴心。” 这时候的长公主可谓无比脆弱。 “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魏玺烟把熏着艾草的手炉放在腹部,希望自己能好受一些。 她甚至想故意哭一哭,发泄一场,然而她连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呵,看来还是不够疼……”女人不由得自嘲一笑。 “殿下,您是疼糊涂了么?本来身子就不舒服,若是再痛上一些,岂不是更难捱了?” 沐月取来浸了热水的帛巾,拧干了水之后给魏玺烟擦脸。 后者静静地享受着她的侍候,不曾接话。 这时,采星端着漆盘从殿外走了进来。 “殿下,奴婢做了您爱喝的百合莲花红枣枸杞粥,快尝尝!” “谁同你说,我爱喝这个的?”魏玺烟不由得皱起眉毛来。 “嘿嘿。您尝一尝,就知道喜不喜欢了。” 长公主将信将疑地接过婢女手里的玉碗,浅浅地饮了一口。 ——诶,倒是让人意外啊。 她原本以为,大杂烩一般的粥不会有太好的味道。 不曾想,采星的手艺是真的好。 百合与莲花的清香,同红枣和枸杞的甘甜相得益彰。 “殿下,奴婢今日……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就是,大将军的那个表妹嘛,听说被她家里的人许配给兴阳侯府的郑三郎做继室夫人了。” 魏玺烟听了,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上一世,姚淑原本就嫁到了郑家。 “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个?”关于她的事情,魏玺烟没兴趣知道。 “是啊采星,那姚娘子的事情,与咱们殿下何干?” “本是与咱们殿下不相干。可我打听到了一些好玩的事儿。” “这话……怎么说?”沐月替魏玺烟问出了口。 “听说那位郑三郎,根本不是表面上的那般风度文雅。有人还曾看到,他和一群纨绔子弟去逛鸳鸯阁来着。” 不同于官家居坊,鸳鸯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乐妓私坊,里面多少会有一些不可示于人前的秘密。 沐月:“那,那他岂不是个伪君子?” “就是说呢。”采星眨了眨眼睛。 其实那位姚娘子也算是可怜人。好好的一位官宦嫡女,竟然被家中亲族送给人做继室。在原配面前,继室即便是正房娘子,那也是被压了一头的。 且,若传言可信的话,那姚娘子就更可怜了。 因为郑三郎也并非什么良人。 —— “为了我的婚事,大伯母还真是费心操劳啊。” 姚淑手里拿着并蒂莲花的绣样,面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瞧瞧,这就是所谓的与她血浓于水的亲人:把她当成礼物一般给郑家送上门去,以此来交换他们的荣华富贵。 什么兴阳侯府,她压根不稀罕。 但,她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 母亲早已同父亲和离,而父亲也早已另娶新妻。听说这位继夫人给他诞下一子一女,倒凑成个圆满。 可惜,圆满尽是别家。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姚淑的容身之处。 “可是姑娘,那郑三郎就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君子。大太太她根本没安好心!”珠儿气愤地说。 “呵,表里不一又能怎样?他们还是让我嫁。”既是难寻觅的好夫婿,那李氏怎么会不留给自己的女儿?不过是权把她当作替死鬼罢了。 父亲她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她的父亲早已不认自己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别人一家团圆和睦,她又算什么呢? —— 彼时,灯火荧荧的北军营帐里,披着袍子的虞铮还在阅览公文。 如今的军中,职务调动是一要事,军费开支又是一件要事。 处处令人头疼。 前军校尉于世鹏很有谋略,可他昔日同杜宜光走得很近,可以说是杜太尉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 “将军,您还在想于校尉的事情?” 此人是个烫手的山芋。 虞铮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杜太尉的爪牙,不知可当用否。” “要依属下愚见,索性就不管他。”虞湛回答,“不升不降,便随他去呗。” 杜宜光怎么说也是太尉,他的人可不好得罪啊。 “陛下如今还在试探当中,举棋不定。”因此,阶下之人须得慎之又慎。 “于校尉可是个硬茬,将军您,怕是要难做了。”虞湛好歹也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看得清楚。 “削减军费一事,暂且先搁置。”男人放下卷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今日清晨,军中已经开始商讨军费事宜;但前军校尉于世鹏对此一直持有反对之见,甚至在虞铮的面前还端着一副若有若无的倨傲之态。 许是在他眼中,后者不过是个靠女子上位的年轻武将,难以担当北军防务的重任。 而太尉杜宜光是三朝元老,根基深厚;对他,更是有着知遇之恩。 无需太多的权衡利弊,于世鹏清楚自己该怎么选。 虞家已然站好了队,所以他和虞铮注定是敌手。 “将军,公主府那边派人来了,此刻正在帐外求见。” 虞铮面带讶异地抬起头,一时无言。 顿了顿,他才开口道:“让人进来。” “遵命。”守卫士兵退了出去,很快又带着一位身穿青绿袍服的内官走了进来。 “小奴见过大将军。”此人对着端坐在高台上的男子行了一礼。 “免礼。不知公主殿下让大人带月前来,是有何要事吩咐?”虞铮不喜客套,便直接问出正题。 “万不敢当将军一句大人之称,小奴只是听从殿下的吩咐,来给将军送些东西罢了。”这名内侍弯下身子,语气几乎诚惶诚恐。 虞铮扫了一眼,发觉这位内官似乎是一个新人。尽管跟在长公主身边侍奉的人很多,但他自幼眼力上佳、记忆不凡,这名内官很像是个生面孔。 “有劳大人辛苦。” “不敢,不敢。” 虞湛接过这名内侍手里的东西,呈给了主位上坐着的虞铮。 第四十九章 调动 魏玺烟让人送来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公主府里自个做的一些吃食。 今日是腊祭,临近年关;按照流传下来的老规矩,是日除了拜神敬祖,还得一户人家坐在一处吃顿全席饭,以期来年丰收吉祥等等。 但虞铮身在大营,军务繁忙,抽不开身回府,或者去见长公主。 于是,内侍叶喜这就来了。 他很有幸,刚刚入宫不久,就被内府的人安排去了长公主身边。 这可是个当差的好去处。 若是好好表现,他不愁有一日不能出人头地。 “烦请大人回去时转告一声,殿下的心意虞某领了。只是近来军中事务繁多,铮改日再去府上向殿下请安。” “无妨。将军有所不知,来时殿下也吩咐过,将军连日有军务在身,请安便可一概免了。” “多谢公主,只是礼不可废。”虞铮沉声回答。 很快,叶喜就要告辞了,说不得公主府那边还等着他去当差呢。 虞湛拿着几吊钱,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军营。 “更深露重,大人路上小心,不如我找一队人马护送?” 叶喜急忙摆手:“诶,本就是为主子办事,无需如此。将军身前少不得人,使君还是快些留步。” 说着,他就转身带着公主府的车马离开了,也不曾收下那几吊钱。 自己这是第一次出面替公主殿下做事,将军的赏钱他可不能收。 以后来日方长。 更何况,赏钱虽然拿得起,他却不一定留得起。拿了也是白拿。 叶喜回到公主府,几句话就向主子禀明了情况。 魏玺烟瞧着他一副机灵劲儿,事情办得也妥当,便让沐月去拿了赏钱给他。而这次叶喜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毕竟殿下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你去时可瞧了,将军在忙些什么?” “奴不敢细看,不过那时将军还未歇息,应当是忙于公干。” “好,你且去。”魏玺烟轻轻摆了摆手。 “是。”叶喜退了出去。 烛火里的数根灯芯摇摇曳曳,魏玺烟便让身侧的宫女拿来铁制的交刀,去掉了些许。 “多出来的军费开支,有时就好比这烛灯里的芯子。若是不去除一二,多少有些糜费了。” “哦。”沐月这才似有所悟。难怪今日会有容家的人来给殿下送消息呢,北军之中定然也有容府的耳目。 “可惜有些阻力,将军要做的事,近日里怕是不成了。” 不仅仅是虞铮,也是陛下。 改革军法,说着容易,做起不易。 各个文官武将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冲突皆是在所难免。更不要说,还有杜宜光这个老狐狸在暗处窥伺。他若是想要搅局,亦非没可能之事。 不过,即便明知此事暂时做不成,该提的还是要提一提的。 须知敲山震虎,也是兵家策略嘛。 况且,军费裁不成,还有一条路可走。 赶人呗。 毕竟只有拔出了钉子,才好做事。至于那些碍眼的东西,就该早早除掉。 —— 很快,一场不大不小的官职调动就在北军之中暗暗展开了。 正可谓是:朝夕之间风云变,几人欢喜几人愁。 虞铮火速地撤下部曲中的某些蛀虫。 取而代之的,是不少远离权贵中心的生面孔。 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新人并无根基,总比各方塞过来的探子要强得多。 若他们有一身真本事,虞铮自然会提拔。 在他看来,军功才是硬拳头。别的什么家世、背景,他向来不甚看重。 就拿副将虞湛来说,此人虽是姓虞,却同虞家没有半分的血亲。 昔日在北疆,他曾是个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几岁孩童。之后,是虞铮的父亲率军经过荒村时,将他带了回去。而那时因为连年征战,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只剩下了他自己。 当时的破虏将军虞伯勋把他带了回去,发现他挺有习武的禀赋,就让他跟在虞铮身边做了一个陪练的武随,还为他取了正式的名姓。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虞铮最倚重的心腹——亦是军中有口皆称的虞副将。 其实凭虞湛的本事,统率军中一部,那也是够格的。只是他自己不愿罢了。 满打满算,他跟在虞铮身边已经有了十七年之久。这十七年里,两人风来雨去、出生入死;虽无半点血缘,却早已是至亲兄弟。 “入朝为官,固然能封侯拜相;但是跟在公子你的身边,才能令己心安。”那时的虞湛如是说。 原本,他不说还好,如此一说,顿时让虞铮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无比奇怪,甚至是有些诡异。 虞湛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神情颇为尴尬。 公子总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可没那个意思啊!! “公子,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啊。属下真的只喜欢女子!”虞湛解释道。 希望公子不要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他只是纯纯地当公子是手足兄长。 “滚!”虞铮皱着眉头将他骂了出去。 “得嘞!”虞湛圆溜地退了出去。 —— 虞铮是腊月十九才到公主府去请安的。 昨日大雪下了整夜,今早雪停之后,几名家仆拿着竹帚清扫着府门前的积雪;一转眼,就望见不远处缓步走来一匹棕色骏马。而那马上之人,不是虞铮又能是谁。 大将军出门常常骑马,极少乘车。而且虞铮的那匹爱马踏霜,公主府的下人们都识得。 门口的守卫一见来人,急忙笑脸相迎。 “大将军来了,奴即刻让人去通报。” 虞铮行至门前下了马,周围立刻就有仆从接过缰绳,牵着马去了马厩。 而正堂的魏玺烟听说虞铮来了,缩在被褥里连眼睛也没睁一下。 这么冷的天儿,还得是窝在榻上最舒服。 “将军来的不巧,殿下此刻还未起身呢。”采星端着漆盘走了过来,“今日天冷,将军饮些热参汤驱驱寒。” 虞铮微微颔首,接过侍女呈递的汤碗,轻轻抿了一口。 内房之中,魏玺烟披着厚厚的袍子、捧着手炉,已经从榻上直起了身子。 第五十章 秘辛 “他进来了?”魏玺烟问道。 “是,将军此刻正在外堂坐着呢。奴婢方才还端了一碗参汤过去。” “给他喝做什么?”女子小声地嘟囔着。 “殿下……可是还在生气?”沐月试探地问。 魏玺烟没说话,而是侧目瞪了瞪她。 她生什么气? 不就是姚淑托人给虞铮送了一封帛信么,她能生什么气? “但,殿下就是有啊。殿下在意……将军,所以才会生气嘛。” “你再满口胡沁!” 魏玺烟压低了嗓音,柳眉倒竖,作势就要去捂沐月的嘴。 “好好,奴婢不讲了就是。” ——说到底,也并非什么要命的大事。 不过是长公主收到暗卫传来的消息,说京城姚府的三娘子派人到北军给虞铮送了一封帛书。而姚淑刚好在家中排行第三,不是她又是谁? 听闻前两日,有几名贵胄子弟都在鸳鸯阁看到一出为了区区歌妓争风吃醋的戏码。 而其中一个主角,就是同姚家订了亲的兴阳侯府的三公子郑明生。 他的家世、相貌等都不差,所以即便是续娶,也有很多人家愿意结亲。 只是在外人眼中,郑明生向来是一位温和儒雅、洁身自好的佳公子;不曾想,竟也是放纵享乐的俗人一个。 这样的男子,并非良配。 虽说男人的后院里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然而那样的外室情缘,断断不能入高门侯府的院子。 否则说出去都会惹人笑话,连带这家女儿的婚事也要低人一头。 姚淑亦不想嫁到这样的门庭去,便给她的表兄虞铮送了一份帛书。 姚家的亲族为着利益,逼迫她嫁到郑家。而姚淑的身边又没有其他靠山,便只能想法子去找虞铮帮忙。 与上一世无二,虞铮听了这消息之后,自是愤然无比。不管怎么说,表妹姚淑也是世宦千金;那群所谓的家人竟让年纪轻轻的她去做别人的续弦,嫁的还是郑明生这样的伪君子。 虞铮在暗地里已经命人去打探内情。这个郑明生,活脱脱就是一个徒有虚表的浪荡子。 只是因为他的家世和身份,周围的人都不敢得罪,才让他的真面目在人前掩饰了许久。 之后,虞铮让手下人以虞家的名义到姚府登门拜访,直说两人八字不合,为姚淑做主取消了这门亲事。 虞铮如今位高权重,虞家又是武将领袖;不论是姚家还是郑家,都只能哑然熄火。 原本,表哥为表妹出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经某些好事者数口一传,这其中的意味就有些暧昧不明了。 虞铮也知道那些满京城飞舞的流言只怕早已传入了长公主的耳中。 虽说他自认清者自清,但众口凿凿,积毁销骨;即便他和姚淑之间没有什么牵扯,在世人眼中也难以洗清嫌疑。 昨日,他让人到府上来送拜帖,结果被公主府的人晾了一个时辰。 不用多想也知道,殿下定然是对他有气。 所以今日,虞铮便亲自过来请罪,也恰好他今日休沐。 男子喝完一盏参汤,放下碗之后从席上站起身来,朝着内房走去。 魏玺烟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继续忙着自己手边的活计。暗巢的事情有了进展,她手中有一份人员名册,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细致筛选。 “臣虞铮,给殿下请安。”男子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试探。 初始,魏玺烟并没有理睬他。 但他赖着不走,一直同竹竿似的立在她的眼前。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魏玺烟终于卷起名册,将它扔在一边的瓮中。 “你来做什么?本宫可未曾请你。”女人侧目环肩,看也不看他。 好他个虞铮,还真是长本事了。 姚淑的婚事与他何干?竟巴巴地替她做主。 还说什么八字不合。 与郑家不合,难道是同他虞铮合么? 他知不知道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些什么? 他们私下里都在说,虞大将军同自己的表妹两心相悦,情投意合;只是苦于先帝和陛下的一朝赐婚,才让这对有情人分离。 可想而知,魏玺烟听到这些话,心中何其烦躁。 “殿下,臣与姚淑之间绝非传言那般。臣之所以会帮她,只是因为兄妹之谊,绝无男女私情。她的阿娘,毕竟是臣的嫡亲姨母。” 魏玺烟依旧默然。她可不是要听他说这个的。 “臣有错,自愿请罚。” 他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仍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魏玺烟的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极力忍着想用竹简砸破他脑袋的冲动。 “你没错,错的是我、错的是陛下和先帝。”她状似平静地回答。 尽管心中明白那些流言和散布流言的人才是始作俑者,但魏玺烟还是忍不住迁怒面前的男子。 若不是他那般行事,京中又怎会传出如此下作的议论? 没地令她恶心。 “微臣万万不敢!”虞铮立刻在她面前低下头去,沉声回答。 魏玺烟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道:“你如此帮了她,可想过会得罪姚家和郑家?” “男女婚嫁,本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母虽早年亡故,但姨丈在任裕州,姚淑的婚事还轮不到其他几房做主。” 女人听罢却冷哼一声:“轮不到其他几房做主?难不成,就轮到你横插一手了?” 虞铮忽地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本宫不管你和姚淑是否有情,总之,你休想她娶她过门。” “臣绝无此意。”虞铮自认他为此已经解释了数遍,但长公主似乎仍旧不肯相信他。 姚淑是被逼着同郑家结亲的。况且,若那兴阳侯府是一个安生门庭,他虞铮绝不干涉。 只是郑明生此人的确不堪良配,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姨母唯一的女儿被推入深渊。 “殿下可知,那兴阳侯府为何会如此着急给郑三郎娶一房续弦?” 虞铮此时面沉如水地问道。 “本宫怎么会知晓?”魏玺烟白了他一眼。 她为何要关注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据说……是其不能人道。”虞铮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嗬!” 魏玺烟不由得轻遮檀口,这下是真真被惊到了。 第五十一章 始春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魏玺烟神色惊诧,几乎忘了方才她还在生气。 不曾想虞铮他一个大男人,有朝一日竟然能说出女人才会喜欢谈论的秘闻。 “臣从暗地里查到的,虽不知真假,但此事也并非空穴来风。”虞铮回答,“殿下是否还知道,郑三郎的原配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你知道?”魏玺烟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求知欲。 “有人说那位夫人根本不是病故,而是被他人所杀。当时去验尸的官吏还在其脖颈处发现了数道勒痕。” “难怪京城之中都没听到风声,想必,是被侯府的人给压了下去。”这个道理魏玺烟自然是明白的,“别人都不清楚,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当年督办此案的廷尉卿,是臣麾下一名将官的岳丈。” 魏玺烟不禁挑了挑眉。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 “殿下可以想一想,臣如何能得知此事后却置之不理?臣若做了那般无情无义之徒,难道殿下就高兴了吗?” “数月之前,敦诚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殿下爱护昭澜长公主,立时就做主解了其与敦诚伯府的婚约。如今臣亦有护妹之心,为何不可?” 这下轮到魏玺烟语塞了。 “你——”她简直被他的话给噎住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讨人厌! 想虽这般想,魏玺烟却不再苛责地针对此番话题了。 说到底,姚淑也没真正得罪过她。只要没犯到她眼前来,她可以高抬贵手,不做理睬。 至于眼前的这个男人,魏玺烟怎会不知他的脾性。 若他真是个言听计从的乖顺之辈,他也就不是虞铮了。 “听说将军把中左右三部的校尉都换了个遍?”魏玺烟移开了话头。 “确有此事。”虞铮颔首回答,“军中层级固化,难免会多些蛀虫或是无能之辈。” “那依将军来看,乔子云此人,是带兵之能不如他人咯?”魏玺烟忽然朝他问了一句。 这个乔子云,听说还是乔子临的从弟。 “凡为官者,任人唯贤。臣向来谨记夫子的教诲。” 女人听完笑了一声,之后神色又归于平静。 他说是便是。 “你换掉中左右三部校尉,独独留下于世鹏和曹起溍,可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魏玺烟又问道。 虞铮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于世鹏是杜太尉的人,但张右相的手伸得也不短;若是臣不使出对策,圣上所属意的改革军法,将会寸步难行。” “本宫倒觉得,将军无需顾虑甚多。”魏玺烟忽然起身走下莲榻,“你是为陛下做事,当用雷霆手段。至于那些废棋,多留无益。” “更何况,被架在火口上的猎物,留一个也就罢了。将军偏偏放了两个在那,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绝地反击?” “微臣天资愚钝、官卑言轻,自然不如殿下那般雷厉风行。殿下既觉得臣处事不妥,那便换个人去就是。” 一听他这话,魏玺烟当即不高兴了。 对她不满?还对她阴阳怪气?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如此放肆?! “虞铮,你可记好了,北军都统的位子,是本宫保举你做的。你怎敢失了本宫的脸面!” “北军都统一职,微臣不堪匹配。陛下圣明,定会举贤任能。” 虞铮今日说了这番话,似乎要硬气到底了。 而魏玺烟最厌烦别人同她对着干。 只见她一把拿起案上的铜雀灯,就朝虞铮的身上砸了过去。好在这盏灯是已经熄灭的,否则那还得了? 男子被她暴起的行为惊了一跳,随即冷下了眉眼:“殿下这是作何?” 长公主是疯了吗?若方才这盏灯还点着烛火,此时的整座内殿怕是早就烧起来了。 而魏玺烟毫不在乎。 虞铮的脸色冷,她就比他更冷。 “滚出去!” 的确,他们始终是合不到一处的。过了几世都没用。 “臣告退。”虞铮行礼之后,便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去。 今日原是夫妻相聚温存之时,这二人却闹了个不欢而散。 —— 打那日起,一连数天,虞铮都没再踏进长公主府半步。 明明都到了年关,可这两人愣是谁也不肯低头。 直至立春这日,宫中按例举办了始春宴。除皇室宗亲以外,俸禄比二千石及以上的都官均可赴阙参宴。 魏玺烟一早从榻上爬起来,简单地梳洗装扮之后,就带着一群侍从进了宫。 长春街上,由东向西忽有两列卫兵开道,民众们皆了然地往旁侧躲去。 居住在都城的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京中内城,往东往西都遍布着世家豪族的府宅别院。而像这种出行有卫兵开道的,不说是皇室宗亲,也得是豪门贵戚。 很快,一辆装饰简易却用料奢华的马车驶过了街道的正中。 “诶,这是哪家的大人物,怎忒大的排场?” “这你都不知道?看见人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没?那上面有平康二字。” “我,我不识字。初来京城,做点小营生。” “哦,那你可走运。头回来京就能遇见公主殿下的车驾。” “公,公主?”这个人简直结巴了。 “是啊。”热心帮人回答的商贩大哥点了点头。 理解。外乡人嘛,头一次进京都是这样的。 他还没告诉他呢,平康府的人都从他这里买过好几回的香酥鸡了。 自个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有一门制作香酥鸡的手艺。能得公主赏脸,他都可以吹一辈子的牛了。 —— 始春之时,乃岁首前令。此日天朗气清,万物向欣。 然而,魏玺烟的心情却不怎么欣喜。 阿鋆倒是会安排的。 竟将虞铮那个浑蛋的坐席同她的安置到了一起。 多半是那日的事情传到了宫中,才会有了如此设置。 不多时,男人在她身侧行礼落座,魏玺烟却理也不理。 若不是要给阿鋆面子,她立时就想掀案走人了。 君臣共饮的流程一过,魏玺烟重重地放下玉杯,面色不愉。 而虞铮依旧神色平静,看上去与寻常无异。 他心中清楚,长公主是明摆着给他脸色看,连装都懒得装。 第五十二章 心慈 既如此,他留在这里也是徒劳惹烦。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虞铮刚想站起来,不料却被魏玺烟抢了先。 “陛下,平康身体不适,就先行回府了。” “好,钺之,你也伴着阿姊同去。军中事务再忙,也不差这一日嘛。”年轻的帝王笑得狡黠。 他料到虞铮会用军务繁忙作借口,便率先夺了他的话头。否则,他用这场宫宴做的调解,岂非无用? 虞铮心知皇帝所想,当下也只能应道:“微臣遵命。” 魏玺烟不由得翻了翻眼皮,终究忍住了在大殿中发火的打算。 其实,即便如此,殿内的众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他们又不是瞎子。 从大将军落席之后,平康长公主的脸色就跟下了霜雪似的,二者全程无交谈,简直能冻死人。让那些有心去敬酒的都给吓退了,生怕殃及池鱼。 看来传言非虚。这长公主和虞大将军的确情意不合啊。 也是。 那姚家娘子和虞大将军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长公主焉能开怀? 她的脾气,在权贵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 没让人提刀上门砍了那姚娘子,都算她心慈。 — 魏玺烟此刻烦躁得很。 她想,她终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也难以做到同虞铮和睦相敬。 真真是一场躲不开的孽缘。 毕竟日后,大衍的战事还得靠他。倘若一直这般僵持下去,对他们魏家的江山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既重活了一世,她应当更稳重一些的。 女人在心中反复劝说着自己。 只是她骨子里生来的那份傲纵,让她实在难以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忽然颠簸了一下。 “啊呀!”魏玺烟不由得惊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方倒去。 坐在她身侧的虞铮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腰身,这才让她没有磕到旁边的案几上。 “殿下恕罪!是奴没看清那块碍眼的石头。”车夫急忙说道。 “无妨,你且当心些。” “……是!” 马车内,魏玺烟坐稳了身体,虞铮也很快收回了手。 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微妙。 “多谢。”女子的声音又轻又快,虞铮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殿下无需道谢。”他可承受不起。 “夕节那日,本宫要去一趟镇国公府,不知将军可有空同行?” 魏玺烟甩出这句话,明显是有意要缓和关系。这时候,识相的人就该顺着台阶赶紧下了。 “殿下若要驾临,虞家上下自当扫榻相迎。”虞铮回答。 “将军以为,若使钟萧接替曹起溍的后军校尉一职,是否妥当?” “嗯?”男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似乎没想到长公主的话题竟然如此跳脱,但他也听见了内容就是。 “殿下说的可是,骁骑副都尉钟萧?” “没错。”魏玺烟轻轻点头。 “钟萧可是殿下的人?” “将军觉得呢?” 虞铮闻此言,浅浅地吸了口气,回答道:“殿下推荐的人选,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钟萧武艺不凡,又通晓兵法。本宫相信,他比曹起溍更合适。” “臣谨遵殿下吩咐。”长公主既要举荐贤才,他并无任何异议。 况且,这位钟副都尉也不见得就一定是长公主的人。 陛下想要分散军权,同时也要培植自己的根基。他若不愿在明面上削弱旧臣的势力,借长公主的手来做,会是很好的选择。 而魏玺烟的动作也不慢。 在将此事和虞铮提及的两三日后,钟萧就拿到了北军后部校尉的官印。 而原本的后部校尉曹起溍,却被临时外调去了苜郡做都尉。 此乃明升暗贬。 毕竟,他原本在国都里做官做得好好的;忽然外调,那就是被京中的贵人们给一脚踢了出去。 长公主想要塞人进北军,那就得在于世鹏和曹起溍之间选一个。 眼下杜太尉不好得罪,便只能拿捏张右相了。 谁让他张若波没有一个捐躯赴国难、血染黄沙场的侄子呢? 已故的平虏将军杜怀章,是太尉杜宜光弟弟的独子,向来被其视若亲生。 只可惜,一年多之前,这位身先士卒的杜将军在率领大衍的军队征伐北胡时,不幸战死。 正因为如此,与杜家相关的棋步才要慎之又慎,不能乱行。 —— “虞大将军此举,可谓雷霆之速。听说,还是长公主的手笔。” 说话的人是杜太尉府中的幕僚袁和兴。 “是啊,京中人人皆知,这钟萧此前能坐上骁骑副都尉的官职,全靠平康长公主的提拔。” “哼,牝鸡司晨,干涉朝纲!” “诶,不得胡言乱语。”杜宜光颇不认同地瞥了那人一眼,“自先帝时,长公主就位比王侯。不过是向陛下举荐一两个贤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那人自知失言。 “不过,虞铮此番做出的调动,可是拔除了我们不少的人手。” “那太尉,我等……该如何应对?” “大将军新官上任,欲做出一番成绩,乃是无可厚非。而我等既已放权,与北军无甚瓜葛,不便干涉。”杜宜光说完,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陶杯。 虞家的这位小子初初接任,想要烧一烧烈火,这不难理解。 可他甫一掌权,就要裁减军费,这是不是太心急了? 须知,往日北军备战时的各项开支,是一笔笔含糊不清的烟雾账。 从何查起? 这些后辈,还是太年轻啊。以为手中有了权柄,就可以大刀阔斧地改换一新?哪有这般容易。 帝京可不似边疆。若只顾横冲直撞,却不加谋略,怕是陛下选错了人。 收复失地,并非一族或一人之功。虞铮的确年少英勇,但是杜家就没打过仗么?他杜家几代人的尸骨,至今都还埋在边关的疆场之下。 而虞铮,竟要抢夺全部的功绩,简直痴心妄想。 真当自己娶了长公主,就能为所欲为么? 更何况,这个女子,可并非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 跋扈恣睢或许是真的,但她绝不是头脑空空的草包。 虞家在她的手里,也不过是一枚用来掌权的棋子罢了。 第五十三章 难得 自那天的始春宴后,魏玺烟和虞铮僵持着的关系便有了微微缓和的迹象。 面对朝中局势,他们这一条船上的人,何必闹得不堪。 再加上有皇帝和虞老太太从中说和,这对年轻的夫妇也就顺势而为了。 —— 夜间亥时。 此刻公主府的内殿中,烛火仍然闪烁未熄。 虞铮不怎么会使那些花招,魏玺烟是知道的。可他如今不知是和谁学的,竟然用…… 男子才俯下身,却被她掩面相拦。 “你,你疯了!”魏玺烟后知后觉,他可是刚…… “殿下在意这个?” “本宫不乐意!”她态度明确地拒绝。 “好。” 虞铮顺从地停下了动作。 …… “不许你再如此。”女人忽然揪着虞铮的耳朵说道,“今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一次也不许!” 虞铮听到她这话,不由得愣了几息。 “殿下不是……不愿——” “话多!”魏玺烟打断了他,“放心好了,太医说的你也不信吗?” 虞铮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心中忽然一堵。 虽明知殿下的打算,但心头仍旧难掩失落。 “上次…本宫不舒服,也不喜欢!” 魏玺烟纠结着说出了口。 “殿下……” “本宫不要听你这般唤我!”总是冷冰冰的。 “那,公主?”虞铮试探地问出口。 身为臣子,他当然不能直呼公主的姓名。 “唤我阿烟好不好?”此刻,她不见了平日里令人厌烦的骄纵跋扈,反而如同潺潺溪水一般,柔软无骨地攀附于山。 “殿下,这不妥——”虞铮听后脱口而出。 他和长公主是因为婚事才绑到一起,又并非两情相悦。 若非心悦之人,如此称呼,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那声…阿烟,他确实叫不出口。 “你讨厌我。” 女人的泪珠瞬间砸出了眼眶,眼尾泛红。 “臣并无此意。” 魏玺烟别过了头:“那你为何不唤?” “……”虞铮沉默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然他和长公主自幼相识,但的确没有丝毫情分可言。况且,殿下即便有心悦之人,那也是乔御史,和他有什么关系? 魏玺烟更生气了,还有着满腹委屈。她都这般态度了,他还要怎么样? “滚!”她忽然冷下脸色,双手抗拒地推着他。 “殿下,我——”虞铮话说一半,止住了口。他不敢出言解释,因为公主听了那些解释,该会更加生气。 “叫公主……不可以吗?” 臣民一般只能称呼皇女为殿下,叫公主二字已然算是亲近之列了。 魏玺烟却不理他,只是眼中的泪珠不停地滚落。 这个浑蛋!哄一哄人会死吗? “啊呀!虞铮!你……你该死!” “是,臣罪该万死,还请公主息怒。” …… 沐浴完毕后已是深夜,但魏玺烟却睡不着了。 回想起来,她或许是疯了。虞铮避她不及,又怎会如此亲呢地唤她闺名? 他们二人之间,唯躯壳会有距离最近的时候。至于那两颗心,无论悲欢,亦无可相牵。 身旁的女子不停地翻来覆去,气息不稳。即便虞铮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翻过身,手臂揽过她圆润的肩头。 “公主可有哪里不适?” “虞铮,我们试一试,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他几乎没听到。 “试…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试着两相信任、两相敬爱、试着,两相托付。” 此时卧房已熄了烛火,只有浅浅的月光透过重重罗幕,留下错落阴影。 虽然光色昏暗,但虞铮仍旧可以看清她的脸。 那双晶莹如水的眸子中,似乎映满了明月星河。 “臣与公主已是夫妻,本该如此。”说着,他伸出手圈紧了怀抱。 但魏玺烟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只是本该如此么? 那他的心呢? 她要的,是想不想,而不是该不该。 ——算了。 就当是她今夜饮酒饮醉了。 心中这样想着,泪珠却依旧于眼眶里打转。 那股无法言说的纠结和委屈,好似拧成缭绕的细草,在她的胸腔里不断蔓延,疯狂生长。 魏玺烟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虞铮愣了愣,却发现怀里的人已然落下清泪。 她,怎么又哭了?难道,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公主?”男人伸手帮她擦去了眼泪,目含担忧。 “无事,我累了。”说完,她就背过了身去。 “抱歉。”今晚,的确是他的错。 虞铮从背后将她揽进臂弯,温热宽厚的掌心包住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 而魏玺烟原本还难过着,可到底撑不住身上的疲累,片刻后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虞铮将软枕的位置微微调整了些许,也逐渐闭目安眠。 …… 翌日一早,是腊月廿八。 虽说府里早早备好了年货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但不能说就不上街去了。 “许嬷嬷,你寻些人手,看看府里还有什么需要采买的。” “是,老奴这就去。” 沐月做了一番吩咐之后,又回到了内殿。 此时,卧房中还没传来动静,想必殿下他们还未醒。 — 魏玺烟缓缓睁眼,有些迷茫,已经记不起梦中的情景。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定睛看去,发现自己还抱着旁侧男子的腰身。 今日虞铮没有早早离开。 倒是难得清闲。 ——他,还未醒么? 魏玺烟如是想着,心中忽然冒出一丝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只见她悄悄伸手,一会儿描着他的眉眼,一会儿又在他身上来回比划。 结果虞铮突然睁眼,将魏玺烟吓了一跳。 “你,你装睡!” “殿下这么大的动作,即便是头猪也该醒了。” 第五十四章 魔怔 其实,她刚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虞铮就醒了。 只是他想看看魏玺烟到底要做什么,这才假装没有醒来。 “你今日不用去军营?” “陛下特允臣休沐,回府探亲。” “哦。”这件事他昨日也没说。 她还以为他是临时过府一趟呢。 “那你还不回国公府瞧一瞧?” “臣昨日已经去过了,祖母的身体也还硬朗。” 魏玺烟点了点头:“嗯。亲长的身体康健,也是子孙的福气。之前说好的,本宫夕节那日会到府上看望老太太,将军别忘了要与本宫一起。” “若那时朝廷和军中没有旁的事,臣自然陪同。” “好。”魏玺烟点头应声,也没有太强求。 毕竟军国要务确实应当放在首位。 魏玺烟动了动身体,本想调整一下睡姿,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怪异。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面色泛红:“怎么会…起得这样快?” “公主殿下难道不知,莫要在清早时撩拨男人?”虞铮说此话的神情可谓一本正经。 魏玺烟眸色恼怒地朝他手上挥了一巴掌。 “滚蛋!谁撩拨你了?少自作多情!”女人骂他骂得难听,也未给一个好脸色。 虞铮却没离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昨夜睡得晚,殿下不如再歇息片刻。” 魏玺烟试着挣脱束缚,却没有太大的作用。毕竟在武力和体格上,她当然不是虞铮的对手。 若他某天真想钳制住她,后者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你,你赶紧…收起来。” “公主,能不能收得来,臣说了可不算。” “浑蛋!”她又骂了一句,颊红如血,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殿下,您可是要起身了?” 此时,沐月忽然在卧房的门前向内室里问了一句。 也是魏玺烟骂人的声儿稍稍有点高,才让候在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 “你们且候着,过两炷香再进来。” “是。” 魏玺烟可不敢在榻上再待下去,谁让自己身边躺着一头狼呢。 她扯开身旁男人的怀抱,虞铮倒也没继续箍着她。只是,她从榻上坐起来,刚想下去,就觉得后腰和双腿处传来一阵阵酸麻。 魏玺烟没稳住身体,一下子摔在他胸前。 “公主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要逞强?”虞铮托住了她的腰,将她重新放在了席榻的里侧。 不多时,几个婢女们端着盥洗用具进来了。 只是那数重罗帐依旧遮得严实,没有公主的吩咐,她们不能贸然上前。 “殿下?”沐月又试探地问了一声。 “你们先退下,未经传召……不要进来!” “唯。”一众宫人急忙鱼贯而出。 纱帐透光,又怎会完全遮天蔽日。 方才的动静,只要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主子们感情和睦,她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人自然也乐见如此。 —— 虞铮原本没打算开始的。 然而殿下的反应实在娇俏,让他有些情难自禁。 “殿下昨夜说的话,不知可还作数?” “我……我说了什么?”魏玺烟咬着手指,一时间思虑没转过来。 “……” 虞铮无奈,心道果然是不能指望她还记得,“殿下说,要与臣试着相敬相爱、相互托付,难道今日都忘了?” “嗯~没……没忘。”魏玺烟的记忆此时逐渐回笼。 “好,那便试试。”说着,他动作轻柔地抚开她云鬓两旁的湿发…… —— 魏玺烟饮了一大口水之后,才觉得干渴的喉咙得到了缓解。 真是魔怔了。 原本她和昭澜约好廿八这天见面的,结果大清早的又被一匹饿狼缠上,直接睡过了时辰。 好在沐月是个有心人,眼看快到了时刻,公主却没醒,就连忙让人去给昭澜长公主传消息去了。 “殿下今日约了昭澜长公主?”虞铮问道。 “嗯。要不是你,本宫怎会忘记约定?”她口中说的这位可是罪魁祸首。 “是,都是臣的错。”面前的虞铮理好衣襟和腰封,端的是一副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模样。 “呵。”魏玺烟乜斜着眼睛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冷笑。 不是他的错还能是谁的错?她累得腰都快断了,他才肯罢休。 一番洗漱之后,虞铮已然收拾妥当,魏玺烟的妆容和头发却只弄了一半。 毕竟,比起女子常常梳的那些繁复发髻,男子束发要简易得多,因此婢仆们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完成了。 “本宫稍后要去街市上看看,不知将军可要同去?” 魏玺烟忽然发出了邀请。 虞铮思索了几瞬,微微点头。 反正他如今暂休,又答应要与公主和睦相处;既然眼下并无紧急军情,陪她去逛一逛市肆也无妨。 就这样,两人带着左右随从出了公主府,马车缓缓驶向繁华宽敞的街道。 “舞夜楼,可是殿下的铺面?”虞铮忽然问起。 “你怎会知道?”魏玺烟不答反问,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看得出来。” “眼睛不错。” 魏玺烟笑了笑。 虞铮:“上回臣应殿下的邀请前去赴宴,便猜到您有可能是舞夜楼的东家。” 如此规模和形制的酒楼,又是开在京都顶顶的繁华地段,若说身后没有背景,虞铮决计是不信的。 “将军倒是体察入微。” 转眼间,魏玺烟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诶,既然都出门了,不如今日就去舞夜楼用饭。听赵管事说,火堂里新来了几位南方的庖厨。” 虞铮没什么可反对的。 “都听殿下的。” 马车于是调转方向,去了长春街上那家最豪华气派的酒肆。 而接到消息的管事赵启,已经提早在舞夜楼门前等候了。 “早听说烟娘子和郎君要来,小的便在此恭候贵驾。” “赵管事辛苦了。” “不苦不苦!娘子,郎君,里面请!” “楼里可是添了新菜?” 魏玺烟颇有兴趣地问道。 “娘子说得没错,请恕近日事杂,小人还未来得及把新菜式孝敬给您。” “无妨。我自来便是。” 第五十五章 去追 这对年轻的夫妇并肩而行,去了上回宴请所在的潇湘阁。 “还请娘子和郎君稍坐,咱们的新菜一会儿就上。” “好,去。” 魏玺烟拉着虞铮在食案前坐下来,又吩咐旁边的随从倒酒。 “这是今岁五月新做的梅子酿,你尝尝。” “多谢殿下。”虞铮微微颔首,从左右之人手中接过酒樽,轻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女人目含期待之色地看向他问。 “清冽甘甜,确为佳酿。只是喝起来寒凉一些。”虞铮评价说。 “可冬日里喝些凉酒,也别有一番风味。你说,是也不是?” 男人看了看她,回道:“冷酒性寒,殿下还是少饮为好。” “虞郎这是在关心我?”魏玺烟忽然凑近了他。 虞铮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作为殿下的夫婿,臣关心殿下……乃是理所应当。” 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耳尖,魏玺烟不禁托脸而笑。 偶尔逗一逗纯情的虞大将军,貌似还挺有趣的。 “那就多谢虞郎了。” 魏玺烟的话音落下,一众新菜品已然被楼里的堂工端了进来。 “娘子,这道菜叫云枕衣,表皮是用米浆蒸煮而成,有如白云罗衣;其内里再加上馅料,浇以密调酱汁。又因形制似枕,所以得名云枕衣。” “那这一道呢?” “这道菜叫琉璃砖。” “名字倒是取得风雅。” “不敢不敢。”说到底只是红烧白肉罢了。 …… “这道醋鱼不好,还是撤了。”京城的人大多吃不惯。 “是。”赵启没想到,长公主殿下也觉得这道菜难吃,果然是英……呃,这话就僭越了,他不敢说。 此时,一名暗卫忽然来到魏玺烟的身旁,随后在她耳边轻语了片刻。 “你说的是真的?” “属下不敢妄言。” “好,你且去,继续盯着。” “属下遵命。”说着,那暗卫一个闪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虞铮随意地看了看,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他也是习武之人,方才那暗卫的低语可瞒不过他。 不过此乃殿下的私事,她若是不提,他自然不会去问。 但魏玺烟偏偏提了。 “将军觉得,洵川王世子此番来京,是有何目的?” 长公主知道他能听见她和暗卫的对话。 “臣,不敢妄断。” 魏玺烟听后不由得板起了面孔。 “这有何顾忌?你我夫妻一体,难道将军还怕本宫会将你卖了不成?” “公主自是不会。” “那你就说说。”魏玺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世子来京,应是为了祭拜已故的洵川王夫人。至于他为何会去杜家拜访,若臣记得没错,杜太尉曾经做过洵川王太傅。” “这是明摆着的事。他的目的不会如此简单。” “那或许,就像殿下的暗卫查到的那般:洵川,要和杜家结亲?” “也不是并无可能。”魏玺烟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杜宜光有多个嫡女庶女,他若是能和洵川王做亲家,彼此也算多些助力。” 至于洵川王,也是先皇的手足之一,而这洵川王世子就是她的堂弟。 “洵川世子离藩至京是呈了章册的,这无甚可说。只是,他的真实目的……”女人忽然止住了声。 魏玺烟正处在思索之中,而虞铮也没有出言打扰。 前世的她这会儿还没想到,但今生已然不同。 她心中也有了几个怀疑的方向。 “太尉府千金,嫁与洵川王世子。如此郎才女貌,倒也算一段佳话。” 这两府报团取暖,对于皇权来说,必然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不过,听说江阳王世子也还未娶妻。按照长幼次序,洵川王世子可不能先越过头去。 况且,江阳翁主都已出嫁,比她年长几岁的江阳世子却还未娶妻生子。这速度,着实慢了些。” 魏玺烟的手指捏着自己的下巴,貌似在考虑着什么。 “不如这样,本宫过几日去见陛下,让他给江阳王世子也赏下一门婚事,岂不美哉?” 坐在对面的虞铮并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地饮着杯中的冷酒。 “听闻杜家的二娘子才貌双全,与江阳王世子,倒也般配。” 说完,魏玺烟就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愈看愈令人觉察出几分腹黑和古怪。 “殿下对江阳王府,倒是关怀亲近。”此时,虞铮陡然开口说道。 而女子听到他这句话,用了片刻的功夫去思考。 “不无论如何,本宫与江阳翁主毕竟是堂姊妹,亲近些不应该么?” 男人闻言,忽然气音似的笑了一声。 殿下说这话,竟也不怕闪了舌头。京中人人皆知,她与江阳翁主素来不和。往日在太学之时,这二位的两相争斗可是家常便饭。 其中有几回,甚至还波及到了他这个局外之人。如今想来,那时也怪自己年幼愚蠢——不懂京中局势、不通权贵人情。 十岁以前的他久在边疆,等真正做了太子伴读之后,他才明白那些传言之中,有些并未完全都是传言。 平康长公主确实貌美如玉,但也确实不是个温贤良善的脾气。当年在太学馆中,几乎人人都对其敬而远之,不敢冒犯。 可唯有他,偏偏要与公主较真。若说魏玺烟不厌恶他,那才叫怪事。 须知,君有错,纵非臣之过;然臣讽上错,亦臣之过。 “虞大将军,你这是何意?”方才见他轻笑,魏玺烟觉得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爽。 “殿下这是同江阳翁主冰释前嫌了?” “与你何干?”魏玺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很关心她?”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某些人年少时,不是还争着抢着要替她出头吗?” 魏玺烟指的是当初她在太学馆和江阳闹起来的时候,虞铮竟上赶着帮魏常瑜说话。 那会儿可惹恼了她。 虞铮:“……” 倒是差点忘了,平康长公主可是个极其念仇的女子。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臣不会同江阳翁主有任何牵扯,殿下大可放心。” 魏玺烟却抱着双臂说道:“不必如此。若是喜欢,你直接去追便是。” 第五十六章 来历 她的语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阴阳怪气。 哪怕虞铮的性格再直,这一点也是能听出来的。 “可臣若真的去追了,恐怕殿下的刀立刻就能架到臣的脖子上。” “哼!”魏玺烟偏过头,连一个正眼也不赏他。 虞铮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 “殿下莫要生气,再不动箸,这满席的佳肴可就要凉透了。” 女子轻呼了一口气,终究是重新拿起了那双食箸。 和谁过不去就行,唯独不能和美食过不去。 与上次在潇湘阁的宴饮相比,这回可谓是真正的宾主尽欢。 用完饭菜,已经过了申时初刻。 按照大衍律法规定,坊间一般是日中而市,夕时而休。到了晡时,各个列肆皆须闭市,不得有误。 而如今正是夕时,街上的许多商贩已经在预备收铺了。 “闭市……竟闭得这般早。”魏玺烟不免觉得可惜。 她还并未怎么逛呢,这就要休市了。 “日中而市,夕时而休,这是经年传下来的惯例。”一旁的虞铮接道。 “吾知晓。”魏玺烟不禁蹙眉,“可是临近年关,怎么说,这集市也应该比素日稍稍宽放些。” “但是殿下就没想过,这里是帝京,若放宽了市限,致使歹人或奸细趁机入城作乱,又该如何是好?” 晨钟暮鼓,严行夜禁,这是朝廷的固法,也是虞铮作为执兵者的立场。 商路再是腾达,也为末业。天下最要紧的,还得是农桑和军防等事。 “我知你说的有理,然天下税务,商乃五中取一,总归是占了贡献的。” “但农为社稷之本,怎可舍本逐末?” 他们二人政见不同,在这件事上总有异议。 “谁同你说要舍本逐末了?”魏玺烟不想再和他争辩,转身往回走。 “殿下不逛了?”虞铮问她 “无趣,回府。” 说着,女子一甩袍袖,转身将他落在后面。 虞铮垂了垂眸,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一家珠宝铺子时,魏玺烟忽然顿住了脚步。 现下,邸家还未曾关门,屋内也有一些客人在进行交易。 “进来啊,愣着做什么?”女人回头催着虞铮。 铺里的管事一见到她就迎了上去:“贵客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您想要些什么?近来店里可是上了不少新鲜的尖货。” “有多新鲜?我瞧瞧。”魏玺烟好似来了兴趣。 “得嘞,您这边请。” 说着,管事就引领人往内厅走去,还回头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虞铮,面含隐晦之色。 “这……” “无妨,你带路便是。” 虞铮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身后,有些弄不明白魏玺烟究竟要做什么。 他们来到后院的一间内室,管事的打开铜锁,率先推门而入。 “姑娘,请。” 魏玺烟于是走了进去,管事则紧随其后。 虞铮想了想,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这里是殿下的领地,他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虞郎,你也过来。” 谁知魏玺烟这时竟然招手让他过去。 男人不免心生疑惑,但也顺着她的话过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管事点燃了一盏铜灯,让他们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 入目,只见有许多堆成了半间屋子的麻布口袋,似乎装得满满当当。 管事将其中一个麻布袋子解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抓出一把晶亮微小、如同白沙的东西。 “娘子,您不妨验验货,这一批,可比上回的还要细。” 魏玺烟伸手淘了两下,微微点头,神情满意。 “不愧是两淮盐作,果真没令吾失望。” 旁观了这么久,又听到这些话,虞铮也明白了大半。 看来长公主是做起了盐业的生意。 如今的天下盐坛,官占六分,民有四分。 而这四分之中,实力最强的还是那些自古时就靠贩盐发迹的豪商巨富。 两淮盐品向来是界中翘楚,任谁都想去分一杯羹,这也无可厚非。 只是,淮郡有近一半的土地在羿王魏成焕的封邑之内。羿王背靠如此地势,怎能不得意? “回头你告诉钟家,下次的货量可以再多订三成。” “明白。”那管事低头回答。 之后,魏玺烟他们并没有在铺子里待太久的时间,便很快离开了。 —— “近日以来,皇姊似乎开怀了许多?” 廿八没有约成,廿九这天,魏玺烟倒是和魏华蓁聚在了一起。 “尚可。” 不知为何,渐渐地,她好似也和虞铮学会了这句话。 “我看这些天,虞大将军对皇姊很是上心呢。” 魏玺烟昨日没去赴约是有缘由的,魏华蓁自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皇姊和姊夫的感情日笃,她瞧着也觉得开心。 魏玺烟却撇了撇嘴,说道: “他呀,嘁……” 这两日的晚上,虞铮就跟疯狗似的追着她咬,搅得她浑身没劲。 真是奇了。 他从前也不是个重欲的人,怎么如今…… 倒是真令她消受不起。 “殿下,钟家的人来府里送东西了。” 毕竟到了年节,下面的庄头和管事什么的,总要来拜访的。 魏玺烟挥挥手,说道:“今日昭澜长公主在此,那些人本宫便不见了。沐月,你着人去告诉他们,依旧按老规矩办。” “是。” 听到主子的吩咐,沐月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要说这钟家,也算是颇有来历。 当年,大衍的开国之君圣祖皇帝的母家,正是出自中原巨贾钟氏。 而圣祖皇帝之所以能够乱世争雄、夺得江山,钟氏一族可谓是功不可没。 后来,皇家下旨将钟氏封侯。那第一任谦信侯正是当时的钟家家主——也是圣祖皇帝的外祖父。按照辈分来算,魏玺烟还应该叫一声高外祖父的。 传到如今这一世,钟家的掌权人是钟云幸。若是不论容家人,这位谦信侯也算是国舅了。 钟云幸有个很出息的嫡子,叫钟铭生。 虽说自古以来商不入仕,但凡理无绝对。钟家地位特殊,又安分低调,自然受皇家宠信。 新登九五的高帝在选官任人之上并不十分看重门第出身,若那人真有本领实学,佚列千石又何妨? 第五十七章 夕节 钟铭生武艺高强、人品端方,又有领兵之能;皇帝这才让他做了羽林骑中郎将。 虽说有钟家的这一层关系在,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那也是不成的。 “皇姊,明日就是夕节了,宫里的新岁宴,你还会来吗?” 昭澜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魏玺烟。 如今不像之前。她已经成了婚,住在宫外的日子总归是更长一些。 夕节将至,她若不去镇国公府瞧瞧,怎么都说不过去。 外人的议论如何,魏玺烟不在乎,但虞老夫人是位好祖母,她应该去探望一二。 “我之前盘算过了,明日还得去虞家见一见老夫人。” 但一来一回,要奔波不少功夫。 若想在宫里守岁到初一天明,怕是不可。 “这倒也是。”魏华蓁轻轻地点了点头。 皇姊已然成婚,毕竟不是以往那时候。女子有了夫家之后,无论如何,对娘家的关注和精力,多少都会有所削减。 “无妨,日后你若是想见我,直接差人去府里说一声便是。” “好啊。”魏华蓁露出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看起来比那个魏常瑜让人舒服多了。 气场纯净就是纯净,装是装不出来的。 魏常瑜演的戏,也就骗骗她自己罢了。 之后,魏华蓁又坐了片刻,才和魏玺烟告别。 —— 翌日清早,还陷在睡梦中的平康长公主被身边的侍女们一劝再劝,方自榻上坐起来。 “殿下且醒醒,可别忘了今日是夕节呢。” 依照既定的安排,辰时要入宫赴大朝会,午时过后还要赶去镇国公府。 “啊……”魏玺烟闭着眼睛,眉间紧蹙,一副根本不愿苏醒的神情。 但,总归是要醒来的。 沐月拿着素色的帛巾,将其在温热的水中浸湿后,轻柔地为她家殿下洗净手脸。 一旁的采星也没闲着,奔前奔后地服侍她盥洗。 等到最终梳妆完毕,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而这会儿,虞铮早就在膳阁中等候许久了。 “殿下晨安。”见魏玺烟过来,他快速自席上站起,随即躬身行礼道。 “将军亦安。”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还不禁打了个哈欠。 早膳做得十分丰盛,然魏玺烟却并无太多食欲。 她清晨用饭向来随意。 不过这个习惯的确不好。 今日的碧玉粥很是清甜可口,她想,她自个多少还是要喝一点。 用完饭之后,魏玺烟和虞铮稍稍收拾几下,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今晚应当放宽了夜禁。虞铮,不然回头你我二人去宝膳楼用些宵食如何?” 她知道自己的肚子晚上更容易犯饿。 “可是殿下,宵食用多了对身体无益。”虞铮并不十分赞同。 女子立刻板起面孔。 “我不管!你若不肯,本宫便去告诉——你的祖母,虞老夫人。” 魏玺烟说出了明晃晃的威胁。 男人皱了皱眉,只好答应。 如若不应,平康长公主定会跑到祖母面前告他一状。 虞铮嫌麻烦,倒不如答应她算了。 反正,他已经好言相劝了。公主不听,又与他何干? …… 魏玺烟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曾想宫门外已经停了不少朝臣家的马车。 “将军且入前朝,本宫先去内廷,等朝会结束,吾会派人寻你。” “好。”虞铮应了一声,起身下了马车。 稍后,车辇继续前进,驶向了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皇姊,你同虞大将军成婚数月,不知可有要子嗣的打算?”柳媗问道。 “眼下还不曾。子嗣一事,言之尚早。” “顺其天命。”魏玺烟又补了一句。 “是呢,我也觉得。” “阿媗,你与我不同。你腹中的这个,将来很可能就是大衍的储君。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好,我记得了,皇姊别担忧。 哦,对了。这次的新岁宴,皇姊你似乎不会在宫里留太久?” 关于此事,魏玺烟之前就已经和内宫里打了招呼。 “嗯,虞老太君那边,怎么说也得去叙叙话。” “确乎如此。” —— 今日的大朝会,倒也没变什么花样。 不过是循着旧例,做一场辞旧迎新的仪式。 文武百官先要在朝会上向天子贺礼,而作为对文武百官贺礼的答谢,皇帝在朝拜结束之后往往会赐下酒宴,席上有奏乐、歌舞和百戏等等。 这些都是魏玺烟见惯不惊的场面,可谓观之无趣。 一到年关,总是有许许多多、却大同小异的各色宴席。 奔来奔去地跑了一日,还不如回榻上躺着歇息。 到了宫宴上,魏玺烟向帝后二人敬了祝酒之后,稍坐片刻,就同虞铮相携离去。 “阿姊近日和虞铮,似乎相处得甚是和睦?” “妾也觉得,皇姊提及虞大将军时,面上的笑意都比以往多了些许。” “这便好。”如此,他也不算降错一道婚旨。 父皇生前的良苦用心,也算没有白费。 —— 约摸申时过半,马车抵达了镇国公府的门前。 虞老夫人知道虞铮和魏玺烟要来,早早地就带人在正门口守着。 “老夫人年事已高,您派下人过来就是,又何必劳动自己的身子骨?” 魏玺烟轻轻扶起虞老太太,嗓音柔婉到让一旁的虞铮几乎不敢相信。 眼前的女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平康长公主么? 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应该的。今日夕节,殿下能来,老妇这心里,尽是说不出的高兴!” 几人迈步走进正院的厅堂,坐在案前,闲话了许久的家常。 —— “你是说,这一批的货都被钟家的人买了去?” “没错,这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们暗中查到的。想想看,除了巨贾钟氏,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对面的人动了动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钟家这是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将其倒卖,发财啊!这你都想不通,猪脑袋啊!” “我看没有如此简单。” 东部各州盐商不止他们一家,两淮与帝京相距较远,价格也高,怎么钟氏一族偏偏就看上了淮郡? “怪只怪,咱们两淮盐商的名声太响,让钟家想要囤货居奇?” “现在还看不出名堂。”说话者微微摇头。 “那不就得了! 我说陶二,你也别过于忧虑了,只要把货卖出去,那就齐了。咱们只不过是个小管事,何必为上面的人操心?” —— “宝膳楼的宵食新鲜,老夫人不如一同前往?” 第五十八章 报喜 魏玺烟邀请了虞老太君同去。 “本不该扫殿下的兴致,但老婆子我这会儿不知怎的困乏无力,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就让钺之陪殿下去。”两鬓银丝的老太太笑着看向他们二人说道。 此等年轻人的游会,她一个老太婆跟着去做什么?还是把时候留给殿下他们自个。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宝膳楼。 到了门前,虞铮率先下车,魏玺烟就扶着他的手臂,踩着马梯缓缓而下。 “宝膳楼有道羹汤极其有名,却不愿卖出配方。从前,我让赵启和他们谈了几回,都不成。”魏玺烟一面挽上虞铮的手臂,一面轻声同他说着。 后者侧头看了她一眼,回道:“秘方是镇店之宝,想来店家自然是不肯割爱的。”凭借这份汤羹的秘方,难怪宝膳楼能与舞夜楼一庭相较。 二人走进门内,迎面和一对衣着不凡的年轻夫妇碰了面。 “阿临,我本是很爱吃这家汤羹的,可是如今害喜,难受极了。”妇人如是说道。 “夫人有孕辛苦了,我们去那家你最爱的蜜果铺子如何?” “好啊。”她弯眉一笑,侧眼却对上了魏玺烟的目光。 “江阳见过平康长公主。” 魏常瑜微微屈了屈身。 “哦,虞将军也在啊。” 她又补了一句。 江阳翁主身边的男人,当然就是她的丈夫——乔子临。 此时,见到魏玺烟和虞铮一同出现,乔子临敛起笑容。 “见过长公主。” “虞大将军,幸会。” 他的礼节让人挑不出错。 对长公主是君臣之礼,对虞铮是平辈之礼。 “乔御史,幸会。”虞铮拱手回了一礼。 “殿下,将军,内子有些身体不适,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说着,乔子临拉着魏常瑜的手就要加快步子向前走。 魏常瑜却将他拦下了,回头笑着看向魏玺烟:“阿临你着什么急呀?今日的宫宴我们没得空去,还不曾给长公主姊姊报喜呢。” 魏玺烟听后却冷冷一笑。 “思虑过重可不利于孕妇养胎,你还是早些回去躺着。” 说完,魏玺烟就移开了目光,拉着虞铮转身向前。 有关魏常瑜怀孕的事情,魏玺烟早就知道了。 其一,是因为那些有关于上一世的模糊记忆;其二,是她在椒房殿叙话时,皇后柳媗隐晦地将此事告诉了她。 “江阳翁主因害喜导致身体不适,难免会口不择言。若有什么不妥的,还望皇姊不要太动气。” 想到魏常瑜的这些反应,魏玺烟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好笑。 真当那乔子临是什么香饽饽呢?以为别个都会同她抢男人? 自己早就弃若敝履的破烂,却被她捡去当宝贝。 简直可笑至极。 魏玺烟一言不发地点好了包房和菜品,又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身边男人的手臂,独自在席上坐了下来。 长公主没有说话,虞铮也就跟着一声不吭地杵在她身旁,比门外那几根廊柱还要像廊柱。 “坐下呀,你在这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还想给宝膳楼当堂倌吗?” 魏玺烟向来秉持着有火就要撒的意念,所以常常迁怒于人,此刻也不曾收敛怒容。 虞铮被她的话语激得也有些烦躁,但到底控制住了。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心头就仿佛被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笼罩,闷然不快。 左右候着的沐月和采星一见势头不对,连忙想法子调和。 “殿下何必把江阳翁主的话放在心上呢?不过是怀了个胎,她就趾高气扬的,能有什么出息?” “同她比什么?” 魏玺烟不禁反问,“她有何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 “是啊是啊,所以殿下就不要生气了嘛!”采星一边劝,一边暗暗观察着虞铮的脸色。 说句实在话,他们家殿下和虞大将军应该也算是扯平了。 一个曾经有爱慕的少年郎,一个和自己的表妹牵扯不清;但是她知道她家公主已经走出泥潭,不再犯傻了。 然而大将军那边,却不好下定论。倘若大将军真的对那姚娘子情有独钟,那她们家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哎,真希望不要有这么多是非才好。 “你无需再劝了,本宫没有生气。” 行,殿下说没有就没有。 外人在那干着急也没用,谁让长公主和大将军都是一对骄傲的性子碰一起去了。 初始说得再好听,临了了,有什么话,依旧是憋在心头口难开。 也是,若天底下的话都能想说开就说开了去,便不会惹出那千百番的难解之愁。 就在沐月和采星以为场面会一直如此沉寂下去的时候,魏玺烟忽然开口了: “将军可是心中不快?” 女子看着虞铮问道。 “殿下何出此言?” 男人状似平静地不答反问。 “明摆着呢。”魏玺烟答。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他自以为装得好。 长公主一边用右手支着下巴,一边饱含兴味地看他。 但虞铮依旧沉默无言,端坐得四平八稳。 “到底是为何,你说嘛!” 男人别过头,沉沉地吐了口气:“臣心中并无不快。” “将军的嘴巴可真硬。” 魏玺烟根本没给他留面子。 虞铮拧眉看向一边。 不知他是恼羞成怒,还是耐心终于被她消磨殆尽。 “公主到底想让我说什么?”男子忽地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气。 呦?怎么都不自称臣了? 魏玺烟挑了挑眉,毫无顾忌地迎上他的目光。 “虞大将军,这话你难道不该去问你自己么?” 问他? “殿下此言何意?”虞铮愣住了,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从今早出门后不久,你对本宫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淡。莫非,你以为本宫瞧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虞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臣……臣只是……” “只是什么?”魏玺烟追问道。 “臣只是在想……殿下之前与臣所言相敬相爱,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魏玺烟眉宇微蹙,随即轻笑出声:“嗬,虞铮,你该不会以为,本宫是在骗你?” “臣并无此意。” 男人语气淡淡,已然调整好了神色。 “那你方才为何死板着脸?仿佛本宫欠你一般。” “殿下言重了,臣不敢。” 魏玺烟瞧他这副故作淡然的模样就来气。 “虞铮你给我记好了。不管旁人如何说,本宫与乔御史早已无甚瓜葛。日后,莫要论及此事!” 第五十九章 感激 “……” 听了魏玺烟的话,虞铮依旧沉默着。 他拿不准她的心思,也不好随意应答。 须知,多说多错。 但是看长公主的脸色,她好像真的很厌恶那位……乔御史。 “菜来咯!娘子,郎君,您二位请慢用!难得夕节这天,咱们上京才能开一回晚市呢。” 正巧,他们点的一部分宵食被堂倌端上了案。 “愣着做什么?尝尝啊!” 魏玺烟碰了碰虞铮的手臂,后者才轻轻地拿起竹箸。 “殿下先请。” 长公主都不曾动箸,断没有他一个臣子先进食的道理。 虞铮这个人,几乎向来都把君臣规矩恪守入骨。 只是偶尔在房中事上粗犷了些。任她哭得娇花落雨,他却一句怜惜之言都不曾吐口。 “做什么如此客气?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便怎么舒服,怎么来。”魏玺烟笑着拿起竹箸。 “是。” “这冰酪牛乳,是宝膳楼的招牌,不过味道甜了些,将军怕是吃不惯。” “但是他们家的茱萸牛丸汤近日新改了方子,想必,这道菜更合你的口味。” …… 一场宵食用下来,大多是女子在介绍菜品,她对面的男人只在其中应和两句,手上为她布菜的动作却未停。 殿下说哪道菜好吃,他便先将那道菜放进殿下的碗里。 顺着她的心意,总不会出错了。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场面倒也还算和谐。 等他们自宝膳楼出去之后,外面早已华灯闪烁,点缀着浓浓夜色。 “坐在车中实在无趣,郎公可否陪我走一走?”长公主殿下难得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好。”虞铮利落地答应了。 女子便顺势挽上男人的手臂,拉着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之间。 这个时辰,周围的道路上仍旧挤满了商贩和黎民。难得夕节才开一次夜市,人们大概都想多逛片刻。 魏玺烟从没想过,她和虞铮也有一日可以如寻常夫妻那般,平静安然地在街市中并肩而行。 “虞铮。”她忽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却沉默下来。 “嗯?” 男人有些不明所以。停了一会儿,也没见长公主说出下文。 “其实,我心中……并非真正厌烦于你。”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感觉到被她拉住的臂膀传来一阵僵硬。 男人垂眸看着脚下的路,口中沉默无言。 “只是幼年时,你那副性子着实不讨喜。况且,还有好些人在我面前挑唆你的闲言,我那时讨厌你和江阳,所以才……” 才会说出那些诛心之言。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魏玺烟犹豫再三,还是觉得难以开口。 他母亲的病故,应是他一生的隐痛。她年少时的确不该用那些刀割般的话伤他。 “本宫的夫婿,一直都是你。至于过往种种,皆为云烟。并无开始,也遑论结束。” 女人说完,侧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深沉的眸子中捕捉到一丝丝不寻常的反应。 可惜,她没找到。 “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些?”不仅是目光,就连男人的语气也是格外平静的。 魏玺烟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想说便说了,哪有这许多缘由?” 虞铮闻言,没有出声,只继续沉默着。 “算起来,我还应该感激你的。” 一听这话,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的虞铮此时却目含惊讶地看向身侧的女子。 这——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平康长公主竟然也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种感激之言? 也不怪虞铮会这样想。 从前他和魏玺烟一直针锋相对,彼此之间更遑论存在宽宥和理解。 因着君臣纲纪,虞铮还可以对她忍让些许。 然而反过来,魏玺烟却不会舍了自个的面子给他台阶下。 “殿下要感激我什么?” 不得不说,此时虞铮的心里确乎有那么一丝好奇。 “感激你救了我啊。” 魏玺烟的眸光无比真诚。 若非是他为大衍以命相搏,如今的自己怕是早就死在胡地漫天的烟尘里,连坟冢在何处都不知晓。 虞铮不由得蹙眉。 若说他救过陛下的性命,年少时确有这回事。 可是对于长公主…… “殿下,臣似乎不曾救过您——” “怎么不曾了?”魏玺烟忽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他反问道。 “当年,若不是你和你父亲带兵拼死搏杀,我怕是,早就被送到北胡去和亲了。” 哪里还会有现下这般光景? 行至今日,魏玺烟早已不是从前的心性。 当年北胡汹然来犯,朝中几乎无可用之将。 若虞氏父子也跟着贪生怕战,那么大衍向北胡屈服之日便是迟早的事情。 诚然,没有谁会愿意嫁到贫瘠苦寒、漫天飞沙的北地去。 可身为嫡长公主,如果真的必须要和亲,这是她想逃也逃不过的责任。 魏玺烟不觉得自己的意愿能够同大衍的江山社稷相抗。 父皇母后生养她一场,她总要偿还的。 她的父皇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位皇帝。 纵然他再是心疼女儿,却也不能不顾天下黎民。 “殿下言重了。臣等身为武将,领兵作战乃是职守本分。” 即便某一日战死沙场,那便是既定的命数,他无有悔之。 “我是真的感激你。” 女人面对着他,抓住了他宽厚的手掌。 “虞铮,本宫用大衍长公主的身份起誓,若你永无背叛,魏家绝不会亏待虞氏分毫。” “殿下何苦发此誓?”男人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夫妻之间本就该相敬相爱,即便真是一场交易,臣也没有背叛合作之人的道理。” “你,你说话便说话,抱我作何?” 魏玺烟突然觉得一阵脸热。 “走了这么多路,殿下不累吗?夜色清冷,风寒霜重,你我不如早些回去。殿下觉得呢?” 女人挑了挑眉,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好啊。只是回哪去呢?” “殿下想去哪?” “今日是夕节,本宫瞧着老夫人高兴许多。不如就回虞府,明日一早,还能陪她老人家吃一顿新岁的首餐。” “臣替祖母,多谢殿下体贴之情。” 虞铮抱着她,边说边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哼,本宫不是向来如此通情达理么?” 魏玺烟窝在男人坚实的怀里,自然看不到后者的唇角微微弯起了一个温热的弧度。 第六十章 复发 乘着一路的猎猎风声,马车回到了虞府的正门前。 守卫一见车马的影子,急忙上前迎候。 “不知祖母可安歇了?” 虞铮率先下了马车。 “老太太那边差人吩咐过,说是有些乏累,便早早安睡了。还说殿下和将军要是回府了,就早些安置,好好休息,也不必到她那去了。” “知道了,你去。” “是。” 月色如水,洒在虞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泛起一片幽深的光。 男人转身掀起马车的帘裳,扶着魏玺烟下车。 “殿下当心。”他嗓音低沉地说。 沐月和采星看到这一幕,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十分雀跃。 这段日子以来,将军对她们家殿下是越来越体贴了。 从前她们还担心,觉得公主同虞大将军的磨合定会十分艰难。 可端看如今这形势,若机缘巧合的话,什么时候府里能多一位小主子也说不准呢。 “那今晚,就不去见老夫人了?”魏玺烟在马车上也听到了仆从和虞铮的对话。 “祖母既说了已安歇,殿下便不必去了。” 他们虞家一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客套。 二人相携回到流云居,下人们见状,很快将早已备好的盥洗汤水和用具呈了上来。 才洗好了手,魏玺烟忽然冒出来想去院子里暖火的念头。 在院中砌个炉子,把柑橘也带上,直接吃、或者在火里炙一炙,难道不比在屋子里躺着有趣? “殿下就不怕冷吗?”虞铮语气质疑地问了一句。 “不是有火炉吗?”魏玺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虞铮失笑,回答说:“行,那就依殿下的。” 他于是叫了几个随从去院里的空地上围火炉,又让他们从正堂中搬了两张案几出来。 此时月上中天,银辉倾泻,如瀑似练,为这寂寥寒夜笼上一层如梦如幻的柔光。 魏玺烟是过了片刻才去的。 只见她踩着月色,走到火炉边,接过虞铮递来的已经剥好的柑橘果实。 “你不必再替本宫忙活,吃完这一颗,本宫自己来。” 偶尔之时,魏玺烟也想自己体验一番。 “是。不过,这颗柑橘是殿下的侍女剥的。” 虞铮实话实说,毫不抢功。 差点把沐月和采星都给惹笑了。 大将军的心眼儿还真是够实诚的,白白放着讨好殿下的机会却不要。 男人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漆案,忽然伸出手,将她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魏玺烟继续剥着柑橘皮,没做什么反应。 只是,垂着眸的她隐隐感觉到,方才为她整理头发的男人好似一直没怎么移开目光。 魏玺烟想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清亮,“将军为何一直看着本宫?” 刹那间四目对视,虞铮的心中难得多了几分尴尬。 不妙。 总不会是今晚饮酒的缘故,让他的举止失了约束? “臣,臣只是担心殿下的发丝,会被火星吹到。” 任谁听了,也许都会觉得这个借口过于蹩脚。 魏玺烟却好似信了,放下手中的柑橘,再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原来是这样啊……那本宫多谢将军了。” 她笑着说。 一时之间,虞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默默地低头品茗。 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带起炉边橙红的火光,明明灭灭,如同闪烁莹星。 冬日围火,常常是前胸滚烫,后背寒凉。 虞铮自幼生于疆北的沙场,他原本早已习惯了这些篝火取暖的场面。 然而此刻,他竟觉得这火光同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一齐擂鼓般地跳动。 虞铮伸手拿起长钳,调整着铜盆里炭火的位置,心中不由得思绪万千。 从前他觉得,平康长公主是那般盛气凌人、跋扈张扬。 她就像天边那轮皎皎的孤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即便是他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触摸到她。 但自从二人成婚之后,尤其是近日以来,长公主真的有了改变。 虽然有时,他仍旧摸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惹了长公主不快,但公主殿下总归是没有像从前那般让他不堪。 火光摇曳,夜色渐深,虞铮和魏玺烟坐在炉火旁,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两人或许都想打破这种异样的沉默,但始终都未曾开口。 就在此时,魏玺烟陡然察觉到头部传来一阵阵刺痛。 女人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那突如其来的不适。 虞铮注意到她的异样,立刻放下手中的长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关切: “殿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玺烟抬起头,对上虞铮暗含担忧的双眼,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回答:“无妨,只是忽然有些头痛。”老毛病了。 虞铮见状,便开口回道:“夜深风寒,殿下还是早点回房休息。” 魏玺烟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她知道,虞铮的关心是真诚的,而她也确实感到了疲惫。 魏玺烟扶着案几缓缓地站起身,然而她还未站稳,就感到一阵目眩,随后竟双眸紧闭,身子忽然倾倒下去。 好在虞铮眼疾手快,也早有防备,才堪堪接住了她。 “快去请医官!” 虞铮一边说,一边抱着怀里昏倒的女人迅速走入屋内。 他的音量下意识地拔高,带着明显的忧急。 沐月和采星不敢怠慢,赶紧去请了医官,其他随从也连忙跟进主屋,以备召唤。 虞铮小心翼翼地将魏玺烟放在床上,他的动作轻柔,生怕加重了她的不适。 他坐在榻边,眉头紧锁,目光之中暗含担忧。 而另一边,沐月和采星很快带着医官赶了回来。 医官提着药箱,快步走到床边,开始为魏玺烟诊断。 虞铮站在一旁,他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医官的手上。 医官仔细地给魏玺烟把了脉,又检查了她的眼睛和舌苔等,然后才缓缓地站起身,对虞铮说: “大将军不必过于担心,殿下的头痛应当是旧疾复发,加上今日可能受了些风寒,所以才会突然昏倒的。” 虞铮听了他的话,心中的担忧未减反增。 他问医官:“那长公主现在怎么样了?既然是旧疾未愈,那究竟要如何调理?” “下官稍后会给殿下开一些补养的药方。同时,公主殿下需要好好休息,避免再受风寒。这几日,最好能够卧榻静养,不要有太多的活动。” 虞铮点了点头,他看向左右的随从,吩咐道:“你们要好好照顾殿下,按照医官的吩咐,按时给殿下煎药。” 沐月和采星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虞铮转过头,复又看向躺在榻上的魏玺烟。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睡梦中也感到了不适。 第六十一章 醒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沐月将熬好的汤药端过来,服侍着魏玺烟喝下。 这药倒是很有效。 只见喝了药之后的长公主眉宇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 直到确认她已经安然入睡,虞铮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里有奴婢们照看着,你不妨先去休息。”沐月轻声提醒道。 “不必。我就在这里守着,尔等且去准备殿下醒来时需要的东西。” 沐月和采星对视一眼,她们知道将军的性子,便不再多言,默默退下了。 结果两人出门时,和虞老夫人打了一个照面。 “二位姑娘,老身听说殿下病了,不知现下如何了?” “医官刚刚来看过了,正抓着药呢。究竟是谁耳报神,怎么半夜里还劳动了老夫人过来?”沐月笑着回答。 “殿下病得急,又是在这虞府之中,老身我哪有不来探望的道理?” “老夫人别忧心,医师方才诊断过了,殿下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虞老夫人脸上的担忧并未因沐月的话而完全消散,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沐月和采星见状,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各自去忙碌了。 虞老夫人缓步走进内室,见魏玺烟果真睡得安稳,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铮儿,你守在这别离开,可要好生照顾殿下……” 老太太嘱咐了几句。 “祖母放心,殿下有疾,孙儿既在身侧,断没有不看护的道理。如今夜深了,不如祖母先回房歇息。若是真有什么事,孙儿会差人告知一声。” “那你可要多细心些。” “是,孙儿送你出去。” —— 虞铮坐在榻边,手掌轻轻抚摸着魏玺烟的额头,心中不免担忧。 长公主的病发得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魏玺烟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虞铮见状,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唤道:“殿下,可还好?” 魏玺烟缓缓睁开眸子,映入眼帘的是虞铮那副依旧冷峻却略带关心的神色。 她声音微弱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虞铮回答,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殿下感觉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再叫医师过来看看?” 魏玺烟轻轻摇头,她的目光在房中扫过,最后停留在虞铮身上:“无妨,只是有些气虚。将军不必为本宫担心。” 虞铮听她这话,仍然不放心:“殿下的身体要紧,还是让医师再来看看为好。” 魏玺烟见他坚持,便不再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显纷乱的脚步声,沐月和采星带着医师匆匆赶来。 医官仔细为长公主检查了一番,确认她并无大碍后,又开了一些调理的药方,这才转身走出门去。 随着医官的离开,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魏玺烟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已经安然了许多。 虞铮的目光依旧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 魏玺烟垂了垂眸,她能感受到虞铮的关心,胸口不禁渐渐涌起一股暖流。 “本宫真的没事,将军不必太过紧张。” 虞铮听闻此言,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祥和。魏玺烟在虞铮的看护下,渐渐进入了浅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谁在外面?”虞铮的声音冷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将军,是我,绮云。” 绮云是虞老夫人身边的侍女。 “何事?”虞铮问道。 “回将军,老夫人吩咐我送来一些滋补的汤品,说是对长公主的身体有好处。”绮云的声音恭敬而小心。 “你端进来。”虞铮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是。” 绮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汤碗放在案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生怕打扰到长公主休息。 虞铮站起身,走到案前,仔细检查了汤羹,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轻声唤醒了魏玺烟。 “殿下,祖母她老人家方才派人送来了滋补的汤羹,殿下要不要尝尝?” 魏玺烟睁开双眼,看到虞铮手中的汤碗,嘴角微扬。 老太太倒也是有心了。 她点了点头,虞铮便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汤羹的温度适宜,味道清鲜,喝罢之后的魏玺烟感到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老夫人那边的庖厨倒是好手艺呢。本宫觉得,喝完这汤,已经好多了。” “殿下过奖了。只要你身体无恙,臣和祖母,以至虞家上下,便心安了。” 若说心中丝毫未被触动,那是假的。 “虞铮,今日,多谢你了。” 男人握着魏玺烟略显冰凉的指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殿下无需道谢,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然而 一转眼,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打破了房内的静谧。 “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有急事要召见长公主。” 虞铮皱了皱眉,他知道宫里的人不会无故深夜登门,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轻轻放下魏玺烟的手,站起身来。“殿下,你先休息,臣去去就来。” 虞铮转身走出房门,只见一名内侍正焦急地等待着。 “见过大将军。陛下急召长公主入宫,小奴不得已才会夤夜造访。”内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虞铮见状心中一紧,他知道宫中定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大事,才会让陛下身边的内侍如此神色惶灼。 “内官客气了。殿下正在房中,你随我进去便好。” “有劳将军了。” 第六十二章 意外 虞铮走进内房,此时魏玺烟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 “怎样?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只是严内官看上去一脸焦灼,应为大事。” 那名内侍跟着走进来,先给魏玺烟行了一礼,开口说道:“长公主,奴有要事禀告。” 魏玺烟于是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沐月和采星便带着一众随从退了出去。 “严内官,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焦灼?” “皇后今晚意外小产,处境危急,陛下这才派奴过来请殿下进宫呢!” “什么?!” 魏玺烟着实被惊了一跳。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不由得紧握着双手,眼中闪过几分不安。 柳皇后和她腹中皇嗣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大衍朝堂的稳定,她须得即刻入宫! “严内官,你可知道皇后现在的情况如何?” 严内官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奴才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道陛下十分焦急,希望长公主能尽快进宫。” 魏玺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她比谁都清楚,自个作为大衍的长公主,必须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皇弟分忧。 “即刻准备车驾,吾要进宫。”魏玺烟果断地下达命令。 沐月和采星迅速地行动起来,已然备好了车驾和一干随行之人。 很快,魏玺烟便在虞铮的陪同下坐上了马车,帘幕落下,遮掩住了她满含忧急的眼神。 ——车驾向着皇宫的方向快速驶去。 猎猎的夜风中,车驾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马蹄的踢踏,奏出了一曲紧张而又急促的旋律。 车驾穿过了长长的街道,最终抵达了皇宫的大门。 魏玺烟下了车,立刻有宫女和太监迎上来,引着她向皇后所居的椒房殿赶去。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和内监们忙碌地穿梭着,气氛紧张而又压抑。 魏玺烟走进了皇后柳媗的寝宫,只见她的弟弟——年轻的皇帝正坐在榻边,面色凝重,眼中满是担忧。 “阿姊。”魏延鋆抬起头,一双凤眸之中略染了几分血丝。 魏玺烟走到榻边,看到柳皇后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心中不禁一紧。 她知道,在这个时刻,他们都必须保持冷静。 “医官怎么说?” 魏延鋆轻声回答,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侍医刚刚诊了脉,说皇后的情况并不算好。身体见了红,还十分虚弱。” 魏玺烟紧蹙眉头,她深知柳皇后的安危不仅关系到皇室的血脉延续,更关系到整个大衍朝堂的稳定。 她转头对严内官说:“立刻传令,让外面候着的,还有太医司剩下的所有医官全部到椒房殿来。本宫要他们群策策力,绝不能让皇后和皇嗣有任何闪失!” “唯。” 严内官领命,迅速退下去安排诸事。 转头,魏玺烟又对皇帝说道: “别着急,阿鋆。柳媗和皇嗣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魏延鋆点了点头,尽管心中焦急,但作为皇帝,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定。 他缓缓地站起身,低声说道:“放心,阿姊。皇后如今尚未醒来,朕一定会替他们母子撑住。” “嗯,阿鋆莫慌。不会有事的。” 魏玺烟一面劝着他,一面却在袖中紧紧地捏住手指。 医官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显然都很清楚柳皇后和皇嗣的情况十分危急。 —— 稍后,经过一番紧张医治,皇后的情况终于有所稳定。 至少血是暂且止住了。 魏玺烟对魏延鋆说:“陛下,如今还须加强宫中的守卫,尤其是确保椒房殿的安全。” 魏延鋆点头,表示同意:“朕会立刻着人安排,绝不能让媗儿再有任何意外。” 夜色渐深,椒房殿内灯火依旧通明。 虞铮坐在外殿,魏玺烟和魏延鋆则守在内室里柳皇后的榻边,等待着她的醒来。 宫女和内监们轻手轻脚地忙碌着,整个椒房殿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又期待的氛围中。 魏玺烟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柳皇后和小侄儿能够平安渡过这次的难关。 又过了片刻,她忽然把沐月唤到了自己身边。 “你去让人把椒房殿的管事宫女叫过来,还有皇后的几位贴身女使。本宫待会儿要问话。” “奴婢遵命。”沐月听后转身去了。 不多时,魏玺烟要找的人都被带到了。 “你二位,可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回长公主殿下,是。” 说话的两个丫头一个叫琅环,一个名璇玑。 “究竟发生了何事,好端端的,皇后怎会小产?” 琅环和璇玑面面相觑,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琅环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长公主,原本今日午后在花园中散步时还好好的,结果走着走着就不慎踩到一颗滑石。” “太清园中道路平整,怎会有滑石?”魏玺烟的眉头紧锁,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悦,“宫中侍卫和内监们是如何巡视的? ——你接着说!” 璇玑于是补充道:“回殿下,皇后摔倒后,奴婢们立刻带人将小心送回了椒房殿,但是……很快就出现了小产的征兆。” 魏玺烟点了点头,她知道柳皇后的体质一直较弱,怀孕以来更是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两位女使说:“你们做得很好,如今皇后需要休息,你们要更加小心地照顾她。” “是,殿下。”琅环和璇玑齐声应道。 魏玺烟又转向严内官:“严内官,你去查一查太清园中的滑石是怎么来的,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奴遵命。”严内官领命后,立即退下。 魏玺烟转头看向魏延鋆,只见他紧握着柳皇后的手,眼中满是担忧和自责的神色。 “若是朕再多交代一番……” 她轻声安慰道:“阿鋆,此事并非你的过错,你无需自责。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和皇嗣的安危。” 魏延鋆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中仍旧充满了忧虑:“阿姊,朕知道,但朕无法不担心。媗儿她……” 就在这时,医官走了进来,向魏玺烟和魏延鋆行了一礼: “启禀陛下、长公主,皇后的脉象已经逐渐稳定,腹中胎儿也无大碍,但仍需要密切观察。接下来的数日直到临盆之时,需要绝对的静养。” 魏延鋆立刻下令:“传朕旨意,后宫的一切事务不要再报到椒房殿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皇后的休息。” “遵命!” 第六十三章 招供 夜静无人,魏玺烟缓步走出内殿,不由得深深思索。 翻遍头脑中仅存的前世记忆,也没有皇后小产这一段。 难不成,由于她的重生,影响了其他诸事原本的轨迹? 不知为何,魏玺烟的心中总有这个预感。 可这太不公平。 上天对他们魏家太不公平。 父皇和皇弟皆有兴国之志,但俱是短寿君王。 前世的皇侄平安降生,中间并无此等波折。 而如今这般形势,真让魏玺烟有些心慌了。 皇后小产这件事,前前后后,必须究查到底。 “哎……” 经过这般沉重忧思,魏玺烟只觉得那阵头晕目眩之感似乎又卷土重来。 她不由得踉跄一步。 却没有倾倒。 因为身后的一双手将她稳稳扶住了。 “殿下小心。” 虞铮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多谢。” “今夜事多,且殿下有疾在身,还是要小心养护为好。” 闻言,魏玺烟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倒是想好好养护身体。 可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却不肯罢休。 “阿姊,你可是身体不适?” 慢几步走出来的皇帝听到了虞铮方才说的话。 “无妨。也是老毛病了,陛下不是知晓的吗?”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皇帝魏延鋆叹了口气,“阿姊总不能一直忍着病痛。这等沉疴旧疾,必须得想法子根治才好。” 魏玺烟揉了揉眉心,也轻轻叹息一声:“陛下就先别替我忧心了。皇后还未醒来,满宫上下,全就指望你了!” 说到话尾,她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皇帝略作安慰。 “好,那阿姊就快些回寝宫去歇息。” “嗯。”魏玺烟点点头,转过身拉着虞铮的手臂,登上辇车,准备返回重华宫。 回宫的途中,魏玺烟心中还在继续思索,整件事情,背后定有蹊跷。 宫中道路向来平整,怎么偏偏在皇后经过时有滑石呢? ——就在镇国公夫妇回到重华宫之后不久,椒房殿里终于传来柳媗苏醒的消息。 “醒了!皇后终于醒了!” 柳媗身边的贴身宫女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不是。若皇后和皇嗣真有个什么好歹,先掉脑袋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 皇帝听到消息,也慌忙奔入内室。 “阿媗,你醒了!身体可还有何处不适?” “多谢陛下关心,妾觉得身体还好,只是有些乏累……” 席榻上的女子纵然一脸疲态,仍旧带着笑意回答。 魏延鋆看在眼中,未免心疼。“你怀胎不易,如今又受了伤,令朕很是担忧。” “陛下,我们的孩子……如何?” “你放心,我们的孩子并无大碍。” “那便好,那便好。”柳媗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道:“妾知道陛下的关爱之心。可陛下也要注意身体,妾在宫中多修养些时日,应该就会没事的。” “好。” 魏延鋆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点头。 而这边,魏玺烟回到重华宫后,便命人请来了宫中的何御医,细细询问皇后小产的详情。 何明照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回长公主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老臣不敢妄言。” “何太医,你我皆知,此事关系到皇室血脉,若不查明真相,如何向陛下跟皇后交代?” 魏玺烟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明照沉吟片刻,终于低声道:“殿下,微臣怀疑,皇后皇后此次险些小产,非因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魏玺烟心头一沉,她早已有此猜测,但亲耳听到,仍不免心中一紧。“可有证据?” 只见何太医摇了摇头,“老臣无凭无据,只是根据皇后的脉象和药方,隐约察觉有异……” “好,你且退下,此事本宫自有主张。”魏玺烟挥手让御医退下,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着,若要查清真相,必须从皇后柳媗身边的宫女和内监查起。 这些人日夜侍奉皇后,对皇后的起居饮食了如指掌,若真的有人暗中作祟,总会露出马脚。 魏玺烟立刻召来自己的心腹沐月和采星,吩咐她们叫几个可靠的随从,暗中观察皇后身边的宫人,尤其是那些近日来行为异常之人。 夜深人静,重华宫内灯火通明。魏玺烟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查清此事。 “公主已经在此坐了许久,不如先歇息片刻?” 身后的虞铮轻声问道。 魏玺烟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皇后今日小产,的确让本宫有些措手不及,纠结反复。” 虞铮摇了摇头,“非也。公主一向果断,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殿下不得不慎重考虑。” 况且,她今晚突发旧疾,本就身体不适。 魏玺烟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望着深深夜色,顿了顿才道: “若不尽快查清事实,那背后的始作俑者,恐怕会搅出更大的祸端。” 随后,她又想了想,关于何太医口中所言的异样,暗中调查是最稳妥的办法。 —— 如此过去了数日的光景。 就在魏玺烟于椒房殿里陪柳媗用完午膳之后,左右内侍急匆来报,说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叫雅儿的宫女突然失踪了。 魏玺烟眉头一挑,或许这正是她等待的线索。 “立刻派人搜查后宫,务必将那名宫女找出来。” “遵命!” 各宫顿时卷起风波阵阵,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魏玺烟则坐镇椒房殿,静待消息。 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不久,失踪的宫女在宫中的一处偏僻角落被发现,而她的住处,也被搜出来一包可疑药粉。 魏玺烟亲自审问。 起初,嫌犯是连半句话也不肯吐露的。 但后来,那名叫雅儿的宫女在严刑逼供下终于招认,说是自己曾被柳皇后责罚,心怀愤恨,才在她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呵。” 魏玺烟不由得笑出了声。 “看来你没说实话呢。好雅儿,真是个好姑娘。” “尔当本宫是好糊弄的么?!” 端坐于高台的平康长公主勃然厉色。 第六十四章 药粉 “殿下息怒!”身边宫女急忙开口劝道。 “本宫倒是觉得奇怪了,一个小小的宫娥,也敢给皇后下毒,想必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魏玺烟弹了弹指甲,偏过眼神,冷冷的看向那跪着的宫女。 “雅儿,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还不快从实招来?!”皇后身边的琅环跟着愤然出声。 “无,无人指使,全是奴婢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求殿下和皇后,赐奴一死!” 那宫女跪伏于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但是她方才说的话,魏玺烟一个字也不相信。 “行。既如此,那便将这贱婢拖下去。” 长公主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等到了幽庭之内,定会让她后悔百倍。 “璇玑,琅环,你们先带着人都退下。本宫和长公主要促膝长谈,不想有任何人打扰。” “是,奴婢遵命。” 很快,整个内室之中就只剩下魏玺烟和柳媗两人。 “皇姊,妾……有一事相告,还望皇姊听后,切莫动怒。” 魏玺烟抚了抚指甲,温声开口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言。” “皇姊,其实,那日太清园中并未有滑石。” 然而,魏玺烟听后,面上神情却丝毫不显震惊,像是早已知晓似的。 而且,她在等柳媗的下文。 “不过,有人欲下毒暗害妾和皇嗣的事情是真的。” 前些日子,柳媗才突然发现,她每日服用的安胎药中竟含有令人滑胎的成分。 为引出幕后黑手,不得已她才将计就计,安排了园中滑石的那场戏。 听罢,魏玺烟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她微微颔首,示意柳媗继续说下去。 “妾已经命人暗中调查,发现其中所含的血罗枝药粉,并非寻常之物,而是来自南疆的稀有药材,其性寒凉,有孕者万万不可服用。” “好在妾的心腹璇玑识得药理,不然至今都还不知晓。” 柳媗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显然这消息对她而言,是极大的恐惧。 “皇后,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必须小心应对。”魏玺烟沉声说道,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既然有人敢对皇嗣下手,那我等便不能坐以待毙。” “皇姊,妾知道此事重大,但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柳媗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助。 于是,魏玺烟站起身来,走到柳媗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皇后,你放心,有本宫在,定会为你和皇嗣讨回公道。” “首先,你我需要先找出这血罗粉的来源。”魏玺烟沉吟道,“既然是南部的药材,流入宫中定然有迹可循。皇后,这安胎药究竟是何人调配的,你可记得否?” 柳媗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是宫中的御医,范明泉。” “范太医?”魏玺烟眉头微蹙,“他一向忠耿老实,真的会做出这等事来?” “皇姊,人心难测,或许他也是被人利用。”柳媗轻叹一声,“但妾已经派人暗中观察他多日,并未发现异常。” “那便从他开始查起。”魏玺烟果断地说,“此后,我也会让人秘密监视范太医的一举一动,不过,你也要多加注意,不可再有任何疏忽。” “妾明白。”柳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魏玺烟又道:“此外,你还需留意宫中其他人的动向,此事牵涉甚广,不可不防。” 两人商议已定,魏玺烟便命随从去安排一切。 这宫中的斗争,远比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眨眼间,已经到了上元节。 “回殿下,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皇后的胎象已然稳定了许多……” 魏玺烟听着太医的汇报,微微点头。 “皇后的肚子月份大了,何太医,你这些日子断脉时可要加倍谨慎。” “殿下放心,微臣知晓。” “你且去。” “是。” 昨夜,魏玺烟刚刚收到暗探传来的密函。 说是找到了血罗枝的消息。 血罗枝,据传是南疆某些部落的圣药,唯巫医才有资格种植和使用。 再查太医司近几年的药库出入簿册,根本没有血罗枝的丝毫记录。 魏玺烟也早就料到这一点。 毕竟是一场阴谋,怎么会放到明面上呢? “去带范明泉进殿,本宫要他诊平安脉。” “遵命。”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范明泉被侍卫带到了椒房殿。 “范太医,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叫你前来?” “殿下,不是要臣诊脉吗?” 魏玺烟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老家伙,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范太医应该知晓本宫有头疾一事?” 范明泉点了点头。 长公主自幼患有头疾,这在太医司上下都不算什么秘密。 魏玺烟忽然就笑了:“那我问你,血罗枝可否用来医治呢?” 女子问得平静,但范明泉听后,即刻间就面色僵硬。 “殿下,臣竟不知那血,血罗枝是何物?” 此人死到临头了,还在装傻狡辩。 “好啊,血罗枝你不知是何物,那你可知道,雅儿是谁?” 魏玺烟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 “你该不会以为,宫女雅儿是罪臣顾浚荣的外室女这件事,本宫会查不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范明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瞬间心如死灰。 雅儿一定是被抓住了。 但椒房殿里近来戒备愈加森严,半点消息也没飞出去。 雅儿,就是范明泉的旧友顾浚荣之女。 现下,她应是在暗无天日的幽庭里,受尽折磨。 “当年的顾家位列皇亲勋爵,却不思天恩浩荡,反行作奸违逆之举。先帝没有诛他顾氏九族,已经是莫大仁慈! 而今,你竟敢私藏罪眷,谋害皇嗣,真该凌迟处死!” 毫无疑问,长公主此刻是气到了极点。 而范明泉跪伏在地,面色惨白。终究难逃一死的,他知道。 “殿下,臣自知死不——” 范明泉话音还未落,却变故陡生。 他的嘴里瞬间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几息之间就没了声息。 魏玺烟见状,缓缓地从席上站起。 眼观如此场面,她反而极力压下了心中怒火。 能当着她的面如此杀人灭口,这背后之人还真是好手段。 第六十五章 发觉 “来人,带两队玄麟卫把太医司层层围住,若半个时辰之内没有搜出线索,本宫就问一个,杀一个!” “遵命!” 很快,玄麟卫就将太医司围成铁桶一般,连半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好好一个上元节,如今变成了这样。 魏玺烟倒不在意节日不节日的,只要能抓住幕后真凶、皇后能平安产子,就是万事大吉了。 很快,在长公主的雷霆震慑下,终于有人说出关于药材血罗枝的线索。 此人是一位药童,名叫川柏,专在太医司内为医官试药。 “从前,我就见范太医用过此药,可帝京内外并无种植。我觉得奇怪,但一介药童,无权过问。” “你识得这药材是何物?” 魏玺烟听出他话里的关键。 “自然识得。小人的外祖母从前是南境的一名巫医,占卜和药理之术,都是她传授于小人的。” “那你的外祖母,如今身在何处?” “回殿下,她老人家一直隐居乡野,深入简出。小人进宫数年,已经许久没见到外祖母了。” “原来如此。你且先退下。” “小人告退。”那药童于是应声而去。 魏玺烟想了想,心道:看来她得尽快差人去南疆一趟了。 —— 另一厢,虞铮虽然早已回了军营,心中仍然记挂着魏玺烟的头疾之症。 令人探听了几番,他才从一名医官的口中得知当年的几桩旧事。 “……从那以后,长公主便落下了头疾的毛病,遇着一些风寒,或是思虑过重之时,便会复发。” 虞铮听闻此言,沉默了半晌。 未曾想,如平康长公主那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者,竟然也会为了一个男子,痴恋如许;甚至,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 “殿下的旧疾,可有治愈之法?”虞铮问道。 “此等沉疴,乃体症和心病共同所致,非寻常之法可医。” 并且,难以根治。 “虞湛。” “属下在。” “你替我到长公主府去问问,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属下遵命。” 前日,魏玺烟就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邸。只是军中事务繁忙,虞铮才一直未得空去府中请安。 因而,他才会派虞湛前去。 虞副将接到命令,未敢怠慢,携着自家将军的嘱咐,就乘上一匹快马奔向了公主府。 可惜不巧。 今日平康长公主有要事与容老将军相商,此前已经去了容府。 沐月和采星自然也随行左右,接待虞湛的是公主府的家令。 “如此的确不巧。但我家将军还有一事嘱托。” “大人请讲。” “这里是上好的丹参和碧雪草,将军命我拿来给殿下滋补身体,还请府令代为转交。” “将军真是有心了。殿下回府之后,见此定然高兴。” 家令满面笑容地接过虞湛手中递来的锦盒。 “那便有劳了。在下还要回去给将军复命,就不多扰了。” “我送送大人。请。” …… 等魏玺烟回到公主府,已经是申时了。 家令把锦盒呈上,还说了许多虞铮的好话。 “……殿下请看,大将军送来的丹参和碧雪草,可谓品相极佳,放眼整个京中,也找不出几个。 奴瞧着他对殿下,真是愈发上心了呢。” 沐月和采星见此,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后者转头对魏玺烟说道: “殿下,你近日以来旧疾发作,身体一直欠佳。不曾想,大将军竟然如此惦念。” “是啊,也不枉咱们公主府对虞家诸番照顾了。”沐月应和说。 魏玺烟接过锦盒看了片刻,让身边的随从将它收了下去。 如今还真是大不似从前了。 若放在上一世,虞大将军对她怕是避之不及,又怎会如此关怀? 眼下他们二人,虽称不上琴瑟和鸣,但也算是相敬如宾。 偶尔,在席榻之上,夫妇间也会有情浓时刻。 只要能把虞家牢牢地稳在她和阿弟这一边,她和虞铮的这桩婚事就算没有白成。 魏玺烟在心中如是想着。 说起来,自从皇后宫里出事后,她和虞铮的确有些时日未曾见面了。 她一直在宫里陪柳媗一同调查有人企图谋害皇嗣之事,而他则忙着处理北军冬训的诸多安排和组织操练。 如此琐屑阻隔,自然不得相见。 魏玺烟脱下外氅,回到榻上窝进了被褥之中。 今日的天气格外寒冷,即使内殿里燃烧着数盆炭火,魏玺烟犹嫌不够。 皇宫里的老人们大多都知晓,平康长公主是个极怕冷的人。 她侧躺着,缩起身子,俶尔想起前些日子在榻上——虞铮从背后拥着她入睡时,传给她的滚烫火热的触感。 男子总是比女子多些火气的。 若此时他也在,便好了。 “殿下……殿下!”沐月忽然朝内室快步走来,声音由远及近。 “说。” 魏玺烟闭着双眸应道。 “南部的暗探才送来密报,说是寻到了血罗枝的消息。” “当真?!” 魏玺烟一瞬间没了睡意,从席榻上坐起身来。 “奴婢……也不能确定,总之,那封暗信上就是这般说的。” “把暗信呈上来。” “是。”沐月走上前,将手里的物件递了过去。 这是一面姜土色的布帛,其上简单地记录了几行小字。 “南境万云山中有老妪植血草作药,乡里皆以其为医。后叛乱数载,人亦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信上所言的那名老妪,就是药童川柏的外祖母了?”采星拖着下巴说道。 “这倒也不一定。”魏玺烟回答,“毕竟如今未曾找到其人,此事还有待证实。” 据她所知,南境的疆域广大无比,巫医之众也不在少数。 所谓的“老妪”,应该只是出自那些乡野传说。 况且,对于这封密报的真实性,魏玺烟的心中依旧存疑。 既然都查到了万云山,为何连具体的郡县也不能确定? 大衍的民籍制度甚是严格,不容黎庶随意流徙。 即便那老妪真的躲进深山闭门不出,也总能找到蛛丝马迹才对。 嗯…… 也罢,还是让暗探再去打听打听。 第六十六章 守陵 就在暗探继续调查血罗枝的同时,此前的奸细一事也有了进展。 出乎魏玺烟意料的是,谢潼,也就是李砺,抓到的那三名奸细并非是出自于西戎,北胡,东夷和南渊这其中的任何一方。 而是来自于昀州的内鬼。 之所以会有此结论,还要归功于魏玺烟手下的一名暗卫。 那名暗卫的故乡就是在昀州,尽管奸细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但暗卫仍然能听出一丝端倪来。 “看来,昀州那边已经生出了提防之心。”魏玺烟说道。 “是啊。不然,那等人也就不会派细作来监视京中的动向了。” 沐月一面为主子布菜,一面回答。 “只可惜,暗探没寻到更多的证据。”魏玺烟轻轻地叹了口气。 单凭一个昀州,顶多再加上裕州;两座州府,岂敢造反? 若说他们没有幕后主使,魏玺烟是决计不信的。 外敌易查,可这内鬼却难抓。 如今的朝中局势,盘根错节。若一朝落子不慎,就会让接下来的执棋者处处制肘。 想要棋局的胜算更大…… “若能换子,也是一法。” 沐月和采星:“换子?” —— “阿母说的这桩婚事,蓁儿不愿嫁。” 芙蕖宫中,魏华蓁与她的母亲贺氏正气氛僵硬地对峙着。 “不愿嫁?不愿也得愿!婚姻大事,岂能由你擅自做主?” 昭澜的生母贺云儿,此时正满面怒容地看着她。 而魏华蓁的心中只觉得无比悲凉。没了一个敦诚伯,又来了一位庆安侯。 母亲是一定要将她嫁出去,好换来金银财帛给舅父家。 “舅父向来嗜赌如命,肆意挥霍。阿母为他料理了多少残局,可还记得清楚?” “那毕竟是你的舅父!你的血亲!” “呵。” 魏华蓁却少见地冷笑出声,说道: “血亲?阿母指的可是,自幼把你过继别家的血亲;在你未曾及笄时就逼着你嫁给鳏夫的血亲;还是后来,送你入宫,为奴为婢的血亲?” 这许多年来,母亲口中的所谓血亲,非但没有救她于水火,反而以亲缘处处挟制。 如此血亲,怎能不令魏华蓁感到恶心? 此前,为了替舅父偿还赌债,母亲应下了敦诚伯府的婚事。 可那是一个腌臜无比的人家,母亲,竟也不曾为她考虑。 罢了。或许,她早该舍下了。 “我的婚事,无需阿母忧心。”魏华蓁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你若真是在宫中住不习惯,我便去见皇兄,让阿母去瑨州守陵清修。” “你!”贺云儿闻言,心自然中恼怒,却无法再发一言。 —— 春分这日,魏玺烟入宫去了柳皇后的椒房殿。 二人相谈甚久。 “皇姊,范氏一族的事情,不知你是否知道?” “我也听说了。那范明泉早早就备好了毒药,怕是有所预料,最后方在殿前服毒身亡。” “陛下已经让人查抄了范氏全族,只是,还未找出幕后主使。” 魏玺烟见状,出言劝她:“皇后,你不宜再忧心于此。只有等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这才是顶顶重要之事。” “皇姊说的是,妾记下了。” 魏玺烟微微笑着点头。 然而柳媗又皱眉说道: “还有血罗枝的事,妾也让人去查了好一阵子。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皇后莫要太过忧虑,当心会对皇嗣不利。” “可是血罗枝一日不明,妾心中实在无法安然……” 魏玺烟沉吟片刻,说道:“本宫也已经命暗探去南疆调查血罗枝的事情,相信总会有结果的。 眼下,你更应该小心的是每日接触的衣物、餐饭、汤药和熏香等等,可别有什么闪失。” 柳媗点头应下:“妾明白了。” “若皇后实在放心不下,这几日我再寻一个可靠的医女入宫随侍,助你养胎,如何?” “多谢皇姊。” “客气什么?你怀的是本宫的皇侄,魏家的血脉,无需称谢。” ……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魏玺烟才起身告辞,回了长公主府。 — 与此同时,芙蕖宫中又是一番闹闹哄哄。 前日,魏华蓁的舅父贺永盛在赌肆中又输了好大一笔,遭人殴打警告,只好送信求到了魏华蓁的母亲贺氏那里。 这么一来,不免又引起了母女二人的争执。 “庆安侯府家私丰厚,你若嫁过去,那” “——那贺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对么?” 魏华蓁语气冷然地打断了贺氏的话。 那你还不是不愿嫁。贺氏拉着脸皮,在心中如此想道。 “对了阿母,忘了告诉你,今日午膳前,我已经去见了皇兄。” “你,你去见了陛下?”贺氏一脸惊诧之色,似乎还有些惧怕。 “是啊,我向皇兄言明了,母亲自梦中醒来,无比思念先皇,欲往瑨州守陵,皇兄同意了。” “你!你这个不孝女!” 贺氏听后,满腔怒气地站起身来,指着魏华蓁的鼻子骂道。 “阿母慎言。你欲为先皇守陵,乃是至忠至诚之举。蓁儿感念于此,才告于皇兄,怎能说是女儿不孝呢?” 此刻,魏华蓁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啊!你这个长着豺狼心肝的小羊皮羔子!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在青莲池中溺死你! 争宠争宠数不上你!母家逢难也指不上你!如今,你还要把我,你的生母,送去——守陵?! 苍天呐!当初若让我生个男儿出来,也断不会受此屈辱!” “哈哈哈……” 魏华蓁忽然笑出了声。 她眼神定定地看向贺氏,目光里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戚。 是了。 她是从来都不曾被阿母疼爱过的孩子。 只因,她不是一个儿子。 若她是个皇子,如今或许真的会母慈子孝。 但她也要感谢她,不是么? 毕竟当年的贺充仪终究没有将她溺死。 魏华蓁知道这是为什么。 嫡长公主魏玺烟深受皇帝恩宠,标榜在前,贺氏就觉得她也可以凭借生女争夺一二。 可她魏华蓁,终究不会是她。 “母亲,”魏华蓁语气平静地开口,“我生是为人,并非工具。 你亦如此。 日后在瑨州,好自为之。” 说完,她缓缓地走了出去。 第六十七章 重生 翌日一早,来接贺氏去往瑨州的人马已经安排妥当了。 贺云儿方才明白,魏华蓁这回不是只与她耍嘴皮子。 她这次,是真的铁了心地要把自己的亲娘送走。 “阿母到了瑨州,就安心守陵清修。那里有龙骧卫守护,很安全的。蕊珠,芷兰,你们要好生照顾贺充仪。” “奴婢遵命。”二人弯身行礼,齐齐应声道。 贺氏就这样被送出了京城。 魏华蓁看着车马远去的影子,沉默良久。 “殿下,你真的让贺充仪就这么走了?”绿袖在一旁低声问道。 “不然呢?陛下已经同意,阿母若是不走,岂非抗旨?” 绿袖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殿下似乎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 不过,这样也很好啊。殿下能把心硬起来,就不会再为贺充仪他们所拖累。 而绿袖之所以这样想,也不单单是为了昭澜长公主。 她虽身为贵人的奴仆,这辈子也是要好好活着的。奴仆与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主子是个不顶用的,那他们这些奴仆的下场只会更惨。 “走,回宫。” “是。” 魏华蓁带着随从回到了寝宫,又屏退了众人,独自待在内室中。 绿袖也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殿下与贺充仪分别,心中自然不舍。我等就莫要进去打扰,候着殿下的吩咐即可。” “知道了。” 绿袖毕竟是和昭澜长公主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女使,因而芙蕖宫的奴婢们都以她为首。 而此刻,内殿之中,魏华蓁躺于榻上,双目却始终未阖。 如今的经历,都仿佛身在梦中,缥缈兮不知虚实。 而这一切,都要自前日说起。 那日清晨,天还未亮,她恍然醒来时,眼前竟是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寝宫。 可她不是早已出嫁,到那敦诚伯府去了却残生吗? 医官的话她听得懂。 无非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在榻上等死罢了。 一介无依无靠的庶出公主,谁会大发慈悲,还将她送到宫里去? 但很快她就察觉出异常。 铜镜里的女子,明明是她出嫁前的模样。 而这副身体,康健如昔,没有丝毫缠绵病榻的样子。 她以为是死前的梦境,可手心传来的痛感又是格外清晰。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忽地涌起阵阵浪涛般的记忆,似真似幻,让人无力分辨。 如果,眼前的世界是真的,那么她在敦诚伯府所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噩梦吗? 如果,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象,那幻象又为何如此真实? —“瞧伯夫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伯府也不问不管。” —“是啊,就这还是堂堂公主呢,竟也如此受人摆布。” —“天命半点不由人。公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呢?” 某段记忆里,两个煎汤药的小丫头在屋外的房檐下如是说着。 而绿袖在那之前,已经为了护她而死。否则,煎药的也不会是两个陌生的丫头。 她知道,自己命数将近了。 一碗汤药,或是两碗汤药,喝不喝的,又有什么关系?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过了一阵子,又逐渐飘忽远去。 “若是……有得选,谁不想……把命握在自己手中。” 那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子苦笑着闭上了双眼…… — 而如今的魏华蓁,躺在榻上,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那些熟悉的花纹仿佛在眼前不停地飘摇晃动。 她的心中亦是一片乱麻,仿佛被无数的思绪缠绕,难以挣脱。 她想起了在敦诚伯府的那些日子,那些被病痛折磨、被命运摆布的日子。 她记得自己躺在病榻上,身体日渐消瘦,却无人问津。 她记得伯府众人的窃窃私语,皆嘲笑她身为公主,却如此不堪。 她记得绿袖为了护她而死,而自己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她离去。 “若是……有得选,谁不想……把命握在自己手中……” 那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 可如今,她却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芙蕖宫,她曾经的居所。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年轻的、尚未被命运摧残的面孔。 死而复生,返老还童,这是幼年她在有关神明的古书中看到的。 她真的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不过眼下,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确乎与前世不同了。 她在皇姊的帮助下,成功退了和敦诚伯府的婚事。而陛下又以雷霆手段,将敦诚伯府全家抄没。 这算是,极大地改变了她从前的经历。 但是她也知道,没了一个敦诚伯,还有许许多多个敦诚伯。 庆安侯府,不就是贺氏的第二个目标? 不过这辈子的她和上辈子相比,还真是聪明了不少。 既然此前她已经说了要请陛下允许贺氏到瑨州守陵清修,那便无需再瞻前顾后了。 因此,魏华蓁索性昨日就去昭阳殿见了皇帝,请了一道圣旨。 把贺氏送去瑨州,有皇家护卫看管,无需担心会有人生事。 不过这一路上,贺氏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 但为了她自己的人生,也为了芙蕖宫的安宁,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想起了贺氏临走前的那番话,满是怨怼,但魏华蓁却只能硬下心肠。 她比谁都清楚,贺氏的无能和贪婪、自己的犹豫和懦弱,是她多年来一直受制于人的原因。 如今,只有摆脱这些束缚,她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殿下,今日您累了,是否要早点歇息?”绿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魏华蓁的思绪。 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到门前,推开门对着绿袖微微一笑:“进来。” 绿袖走进内殿,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殿下,是不是还在为贺充仪的事情烦心?” 魏华蓁摇了摇头,语气却透着一丝疲惫:“没事。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 绿袖点了点头,她知道殿下心中定然有许多事情需要梳理。 她轻声问道:“那殿下可需要奴婢做些什么吗?” 魏华蓁想了想,说道:“你去准备些茗汤,我有点口渴了。” “是,殿下。”绿袖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准备。 魏华蓁于是重新坐回榻上,闭目养神。 不久,绿袖端着漆盘和热茗进来,将其轻轻放在案上:“殿下,茗汤已经备好。” “辛苦你了,绿袖。” 魏华蓁睁开眼睛,端起杯盏,轻轻抿了一口。 茗汤的热气在她的脸上萦绕,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绿袖不辛苦。对了,殿下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绿袖坐在一旁,轻声问道。 第六十八章 变化 魏华蓁放下茶盏,目光深邃: “绿袖,你知道,我这半生,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从前,我一直被人牵着走。此后,我要把自己的命,夺回来。” “殿下能这般想,奴婢也很高兴。女子生存于世,实属不易。殿下身为公主,本就比我等奴婢尊贵。你若是再活得憋屈,那奴婢们,岂不是更没生路了?” “绿袖,你说得对。” 魏华蓁摸了摸她的脸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绿袖为她枉死。 “绿袖,择日你去皇姊府上递个拜帖,就说我要带着生辰礼去瞧瞧她。” 这一世能有如此造化,的确多亏了皇姊。 她理应去拜谢。 只是有些秘密,她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在心。 —— “昭澜,你如今竟变化这么大了?” “是吗?” “是啊。自从你将贺氏送出了京城,就好像脱离了什么枷锁一般。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嗯。” “昭澜,你早该如此行事了。”魏玺烟端起酒杯,兀自饮了一口。 “如今,也不晚啊。 我敬皇姊。” 魏华蓁抬手也给自己满上了。 “好,那今夜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两女举起酒杯,好一番淋漓畅饮,最终都倚在席榻上睡着了。 等虞铮到府时,二位公主依旧在梦中未醒。 “将军,昨日昭澜长公主来府与殿下同饮,如今都还未起呢。” 殿外,沐月和采星微微拦住了虞铮的脚步。 “那我去前殿等候。” 昭澜长公主既然在府,他就不好再往内殿踏足了。 “将军请,奴婢稍后让人给将军奉茗。” “有劳。” …… 待到巳时三刻左右,后殿终于传来了动静。 魏华蓁一听说虞大将军过来了,立时酒醒了大半。 虞将军都来了,她就不便在此打扰了。 他与皇姊许久未见,想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因此,魏华蓁收拾齐整之后就与魏玺烟告别,启程回宫了。 “虞铮在哪?” 魏玺烟问。 “回殿下,大将军这会儿还在前殿坐着呢。” “你让他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虞铮就跟着宫人进到了内殿之中。 只见平康长公主倚在席榻旁侧,刚刚洗漱完毕,正用巾帛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将军怎么今日过来了?” 魏玺烟记得十五那天他没来。 “前几日军中事忙,臣未给殿下请安。今日休沐,特来赔罪。” “我料你军务繁忙。” 魏玺烟回答说,却没看他。 左右宫人皆识趣地收拾着物件,悄然地退出内殿。 虞铮走过去,坐到了席榻边上,拿起一边的铜火钳,翻了翻炉中的火炭。 如此这般,屋子里会更暖和些。 “殿下可曾用饭了?” 虞铮问她。 “本宫不饿。” “可殿下多日以来,一直脾胃不和。若是再饮食不律,岂非百害而无一利?” “可本宫实在是没胃口。” 血罗枝的事情已经被查了出来,这两日,京中颇不平静。 据说,是后宫的谭美人嫉妒皇后身怀有孕,这才买通宫人,又联合范氏,下此毒手。 且谭美人的宫中还有残留的血罗枝药粉,下毒之事证据确凿。 皇帝得知此事,雷霆大怒。立刻让人查抄了谭家,并将谭氏全族下狱,听后发落。 而身在后宫的谭美人,也被一尺白绫了却了性命。 那谭美人此前曾经小产,若说是出于嫉妒之心下手,倒也能讲得通。只是,单凭她一个小小的美人,怎敢轻易谋害皇后? 怕不是背后还有人躲藏,此番只是推谭家出来顶罪的? 魏玺烟心中思绪万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丝帛。 她抬眸看向一旁的虞铮,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察觉到她心中波澜迭起。 “将军,”她低声开口,“谭家的事,你怎么看?” 虞铮手中的铜火钳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拨弄着炉中的火炭。他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 “谭家之事,表面上是后宫妃嫔争宠,实则牵涉朝局甚广。谭美人虽有小产之痛,但以她的身份和胆量,未必敢对一国皇后下手。此事,幕后恐怕另有隐情。” 谭美人的父亲,此前在廷尉府任职,往来常常经手全国诏狱。 他的女儿胆敢做出这种事情,说明背后之人的权势只大不小。 也许是张右相,亦或是,左丞相荀楷。 不过,是太尉杜宜光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自皇帝登基以来,这两位丞相,再加上杜太尉,一直都怀着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后宫的打算。 只是皇帝虽看上去温润,内里却是个刚直的性子。 他登基四载有余,愣是没答应纳这三家女入宫。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容家的制衡。 作为皇帝的外家,可谓当朝贵戚,容氏一族都没有送女儿进宫,其他臣子断没有越过容家的道理。 在多番考量之下,皇帝也只是纳了其他京官之女充盈后宫。 “臣以为,谭家必是朝中某位高官的党羽。” 否则,谋害皇后皇子,何其大罪?一个小小的美人,怎敢行事? 再论,诏狱的某些证据并非不可以作假,焉知,那谭美人是否为人嫁祸呢? “你说得对,谭家,不过是只替罪羊罢了。” 魏玺烟撩了撩衣袖,侧身倚在了榻上。 至于羊的主人,想必正躲在暗中,预备着颠覆大衍的乾坤呢。 “这羊,杀就杀了,倒省却不少麻烦。” 魏玺烟手握暗巢的情报,她当然知晓皇帝此举并非是表面上的受人摆布。 谭氏,并不无辜。 那谭美人的父亲谭修远,身为廷尉卿,本是朝廷命官,应公正无私,明断诏狱;可他却收受贿赂,伪造证据,致使真凶逍遥法外。 这厮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须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过往他犯下的罪,逃不过暗巢的追查。 待到证据齐全,皇帝便可下令,将谭氏一族,满门连坐。 “行了,不提这个。将军今日,怎的换了衣裳?” 往日他来见她,都是穿着一身皂衣。如今换成了一袭深绿,看着倒有几分新鲜。 虽说仍是重色,但总算比之前好些。 第六十九章 玉佩 “殿下不是说过,不喜臣多穿暗色么?” “嗯?” 魏玺烟微微一怔,眉间轻蹙,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搅乱了思绪。 她确实说过不喜欢暗色,可那不过是随口一提,何时成了虞铮的挂念? 而且,虞铮何时如此听她的了? “殿下的生辰可是在后日?” 男子声音低沉地问。 “怎么?将军这是,要给本宫过生辰?” 魏玺烟的语气难掩惊讶。 平康长公主是真的未曾料到,向来与她同席异梦的虞大将军,竟还记得她的生辰。 她生在文帝二年的月历三月初六,恰好她出生那日,正逢那年上巳节,是祓除畔浴的好时候。 索性,先帝和先皇后就将她的生辰定为每年的春日修禊之时。 这本是皇家私密,却因她的身份,被京中权贵皆知。 “殿下难道不过生辰吗?”虞铮反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这倒将魏玺烟给问住了。 “过——自然是要过的。” 只是怎么个过法罢了。 论礼,父皇母后的孝期刚刚过去没多时,不可大肆铺张。况且,皇后才经历过皇嗣被害的风波,如今还在待产之中。 怎么看,那等大操大办都不合时宜。 “但,眼下国事纷扰,后宫不宁,陛下和皇后甚是辛劳,本宫这个生辰,又怎可肆意张扬? 届时,在府中摆场家宴,众人一同热闹热闹,也就罢了。” “殿下所言极是。”虞铮微微颔首。 “大将军,你可别只顾着点头。既然,你提起了生辰一事,那你送本宫的生辰贺礼呢?” 话音未落,平康长公主已经冲他伸出了白嫩的手心。 虞铮微微一愣,随即垂下了眸子,并未立刻回答。 只见,他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一只小巧的云锦漆盒,轻轻放在魏玺烟面前的案几上。 男人虽未开口,但意思明显。 魏玺烟挑眉,伸手打开锦盒。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通体温润如脂,被雕琢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鸾凤;那凤眼灵动,凤尾飘逸,灵动非常。 她微微一笑,这玉质温润、玉佩的雕工也极为精湛,可堪上品。 “将军这是……” “鸾凤自古为众羽之王,臣愿殿下如凤鸟一般,不染尘埃,福泽绵长。” 平康从未想过,冷硬似虞铮,也能有如此用心。 ——然而可惜了,此心怕是不胜玉色之纯。 若不是昨日有暗探送来密报,她也没想到,虞家竟然同谭氏范氏的这桩案子扯上了关系。 她用手轻轻摩挲着玉佩,片刻后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将军今日送来贺礼,怕不只是为了本宫的生辰。” 虞铮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如渊,最终低声吐出一言: “殿下明鉴,臣的确有事相求。” “说。”魏玺烟将玉佩放回盒中,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冷意。 “臣听闻,陛下正命廷尉卿调查谭氏谋害皇嗣一案。” “不错,然,将军何故问起此事?” “臣不久前方才得知,族中有一不肖子弟虞川,胆大妄为,竟敢与罪臣谭家结交。” 听及此,平康长公主只是眨了眨眼眸,并未接话。 “铮身为天家之臣,朝廷勋贵,却未能约束族弟,以至于此。遂特向殿下请罪!” 随后,男人拜伏在地,竟对她行了稽首之礼。 “虞大将军,这是要给族弟求情?” 魏玺烟的声音上扬了些许。 往日,他虞铮何曾对她行过如此大礼?大多都是执军礼或平揖。 “微臣不敢。” “将军的告罪上书昨日就呈到了宣政殿,这动作倒是不慢呢。” “殿下容禀,臣并非是替虞川求情。若虞川果真行差踏错,虞家上下绝不姑息,任凭国法处置! 虞川一人之行事,绝不代表虞氏全族。但求陛下和公主,莫要因此而远我虞家。” 此时,魏玺烟抬眸定定地看了他几眼。 她如何不明白朝中的局势? 自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后,朝堂之上便更加风起云涌。 虞家世代从军,累有功勋;虞铮又是手握重兵的边防将官,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皇帝对他忌惮又依赖,而虞铮似乎也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既未造反生事,也未完全臣服。 魏玺烟将玉佩重新取出,轻轻把玩着,片刻后抬起头,目光落在虞铮身上: “虞大将军,本宫有一问,你可能解惑?” “殿下请说。” “不知你今日此举,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算计?” 虞铮听后,依旧眼神坦然地回答: “臣的真心,殿下日后自会知晓。至于算计,臣和虞家,未敢怀有半分。” 魏玺烟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将军说得轻巧,可这天下之人,又有谁真的毫无算计呢?” 虞铮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他微微拱手,语气坚定而诚恳:“依殿下之言,天下人皆有所算计。 然,臣即使心有算计,也只是为了对陛下和大衍效忠,护住虞家满门性命。 若殿下因此怀疑臣的真心,那臣也无可辩驳。” 魏玺烟将玉佩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眼神逐渐变得黯然。 在这朝堂之上,人心难测。即使有几分真心,也往往被利益和权势所裹挟。 “将军不必如此。本宫并非有心为难,只是要提醒你。朝堂之上,需得步步谨慎。 若陛下因此对你生疑,你,又该如何自处?” 虞铮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今后会严加管束族众,命他们规矩行事。” 魏玺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那枚玉佩上。 鸾凤展翅,眸光流转,仿佛随时都能飞出这小小的锦盒,翱翔于天际。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这玉佩,本宫就收下了。至于谭家谋害皇嗣一案最终如何处置,还需看廷尉府的调查结果。” “多谢殿下。”他回道。 “行了,将军平身。” “谢殿下。” 魏玺烟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牵涉到他自家的事,这厮倒是乖觉客气了不少呢。 第七十章 出生 “本宫要安寝了,难道将军想要留下?” 女子的话语中似有驱人之意。 但虞铮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 “殿下不曾用饭,能安寝否?”男人不答反问道。 “无需你多管闲事。”魏玺烟双臂交叠地坐着,貌似有些生气。 “可臣没有殿下,便难以安眠。”虞铮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既难以安眠,点上些许安神香就是,找本宫做甚?” 然魏玺烟话音未落,就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横抱起来。 “自然是做些——让殿下开心的事。” “虞铮你放肆!” 魏玺烟的脸色陡然变得潮红。 虞铮咬牙忍着肩颈处传来的疼痛。那是魏玺烟在狠狠地掐他。 尖利的指甲捏起薄薄的一层皮肉,那痛感简直无法言说。 长公主的性子果真古怪。高兴了要掐他,不高兴了也要掐他。 “殿下的力气还是留着稍后用。”男人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浑蛋!” …… 待到云雨初歇,她像一只餍足的猫儿般伏在他的身前。 虞铮轻抚着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放到了席榻的里侧。 不多时,有婢仆来报说沐浴的汤水已经备好。 虞铮便捞起她的身子往暖室走去,与她好生清洗了一番。 魏玺烟对于男人的侍候很是受用,窝在他的臂弯里懒得抬首。 “殿下——可满意否?” 只听见虞铮在耳边如此问道。 “嗯……” 她口中溢出几声呢喃,算是回答。 — 夜色沉沉,殿内烛火摇曳,尽是暖意融融。 魏玺烟懒懒地伏在虞铮胸前,指尖漫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 她的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眸中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虞铮。”她忽然开口唤他,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柔。 “嗯?”虞铮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男人的手依旧揽着她的腰,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动作轻柔且克制。 魏玺烟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男人的神色依旧冷峻,仿佛方才的缠绵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满,指尖用力在他胸口戳了戳。 “你倒是安定。”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乐。 “殿下还有不快?”他问道。 魏玺烟却不答。 只是嘴角挂起了委屈的弧度。 虞铮见状,心中顿觉无奈。 长公主这喜怒无常的性子,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殿下,宫里的徐内官奉圣命来给殿下报喜了!” 沐月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 魏玺烟不由得一怔。 报喜?何喜之有? ——然而,她猛地记起了什么。 “可是皇后生了?” “正是呢!听说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皇子!” 沐月的语气中难掩喜意。 “皇后和皇侄可平安否?” “请长公主殿下放心,皇后和小皇子俱是平安无虞。”这是内监官徐崇的声音。 “平安就好。本宫现下不便起身,明日一早,本宫再去看望皇后和小皇子。沐月,你去替我送送徐内官。” “是。” 沐月应声,送了徐崇出去,还悄然递给他一只云锦荷囊。 徐崇笑意更浓地说道: “沐月姑娘客气了,烦请转告一声,奴多谢长公主殿下的赏赐。” “奴婢知晓,徐内官慢走。” …… 而此刻的内室,一双男女依旧同榻相拥,还未入眠—— “虞将军可曾想过,若你我二人——日后也有子嗣,该是如何光景?” “未曾。”男人回答得很快。 “未曾?”魏玺烟听闻,顿时柳眉倒竖,伸手就在男人的那处捏了一把。 因她突袭,虞铮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女人的手劲委实不小。 “虞铮你竟是想和别的女子生育后嗣?” “臣绝无此意!”男人立即开口解释道,“如今殿下的身体气血有损,且旧疾未愈;同殿下的康健相比,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殿下何以断定,臣是那等为了绵延子嗣,而不顾妻妇之人?” 虞铮一面说着,一面眸光沉定地看向身侧的魏玺烟。 第七十一章 勤勉 她被他看得有些双颊发烫,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欲同你争辩。”魏玺烟说道,“明日还要去看皇后和小皇子,尽早安眠。” “但臣想与殿下把话说清楚。”虞铮神情肃然地回答。 魏玺烟了解他的脾性。 这男人要么闭口不说,要么就是死倔驴一个。 看来今晚不让他辩个痛快,她是没法好生休息了。 “行,说。” 话音刚落,魏玺烟就懒懒地合上了双眸。 因着身体上的疲累作祟,令她失了同虞铮辩言的心力。 男人此刻也看得出她疲乏散漫的模样,不欲惹她生厌,只是包裹着她身躯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古贤者云:万言不如一行。殿下既心有存疑,那便亲身试验一回。可否?” 听闻此话,魏玺烟掀起眼皮瞟了他片刻,说道:“你这赳赳武夫,口才倒是文词顺达。” 看来她近日是多给他好脸了。 “殿下谬赞。臣少时曾在太学馆中读书,虽不似朝中文官博学多才,但也通晓礼义经史。” “巧言善辩。”魏玺烟咬牙低声回他。 “谢殿下夸赞。 殿下可否,再赏赐臣一回?” “你!嗯……” “那臣就当殿下是答应了。” 魏玺烟的面容顿时染上了粉霞,眼神中带着怒气,又藏着几分羞恼。 “我累极了!你休要放肆!” “臣知分寸,殿下安心。” 女人顿时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刀。 你知个鬼的分寸啊! …… “殿下可是还在生气?” 迷蒙之间,男人忽然这样问道。 魏玺烟这才神思回笼。 都怪这浑蛋! 她记得自己原本还在气头上的,可到了后来…… 竟是被他给带歪了去。 “积气于康健无益,殿下日后还是好生将养身子。 臣以己性命起誓,凡我虞铮子女,必溶入殿下骨血。” “你……” —— 翌日清晨,魏玺烟从梦中转醒,只觉得浑身酸软不适,尤其是腰部以下。 而罪魁祸首,已然离去。 抚着身旁冷却的锦被,魏玺烟不由得低声暗骂:“虞铮这头畜牲!浑蛋!” “殿下骂人的句子,来来回回总是如此。可否有点新意?” 魏玺烟本以为虞铮已经离开了,未曾想他怎的去而复返。 “你为何又回来了?” “殿下今日要入宫庆贺皇后诞下长子,臣理应陪同。” 方才,他不过是去庭院中练了练体,毕竟武不可废。 “随你。 沐月,去把我备下的贺礼找出来,万万记得要带着。” “奴婢知晓。” —— “启禀今上、皇后,平康长公主和大将军此刻已到殿外。” “快请!” “是!” 魏玺烟和虞铮跟随宫人缓步走进殿内,拜见主位之上的帝后。 “免礼免礼。皇姊,你快过来看看,朕有孩子了!你要做姑母了!” 皇帝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初为人父的体验和喜悦,让他暂时卸下了为帝王时悲喜无形的面具。 魏玺烟抱着小皇子,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粉嫩的脸颊。 连眼都未睁开的小家伙,此刻似乎是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皇儿十分喜欢姑母呢。” 皇后柳媗掩唇轻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皇帝魏延鋆凑过来,得意道:“朕的皇儿聪明得很,知道谁是自个的亲人。” 说着,他伸手想捏捏孩子的脸,却被皇后轻轻拍开。 “陛下,太医说了,小孩子的脸不能总捏,会流涎水的。” 皇帝讪讪收回手,转头对虞铮道:“你看看,朕现在在这宫里,地位还不如这小东西。” 素来冷硬的虞铮此刻竟也眼中温和: “陛下说笑了。臣看小皇子眉眼之间肖似陛下,将来必是明君之相。” “这话朕爱听!” 魏延鋆拍拍虞铮的肩膀,“不过说起来,钺之,你和阿姊何时也给朕添个侄儿?朕的皇儿也好有个玩伴啊。” 魏玺烟闻言,耳根顿时烧了起来。昨夜种种荒唐又浮现在脑海,她慌忙低头假装整理襁褓,却听见虞铮沉稳的声音: “臣与殿下,正在勤勉。” “虞铮!”魏玺烟羞恼地瞪他,却见那男人一脸正气,仿佛在讨论军国大事般严肃。 皇帝揽过皇后的肩,说道:“瞧瞧,咱们衍朝出了名的冷面军侯竟也会说这种话了。还是皇姊,调教有方啊!” 皇后抿嘴轻笑,递给魏玺烟一个理解的眼神: “长公主别恼。陛下当初在吾殿中求子时,说的浑话,可比这过分多了。” “阿媗!”皇帝急得去捂皇后的嘴,这种闺房私语怎能往外说! 看着帝后二人笑闹,魏玺烟紧绷的面颊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她悄悄往虞铮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回去再同你算账。” 虞铮趁人不备,按住她的小指:“恭候殿下发落。” 第七十二章 异动 二人离宫时已然暮色四合。 魏玺烟立于马车旁,看着虞铮大步走来,一身绛色袍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让殿下久等了。”虞铮拱手行礼,声音平稳,毫无波澜。 魏玺烟微微颔首:“将军与皇弟议事辛苦。本公主稍等片刻亦无妨。” 她刻意忽略了他衣襟上沾着的墨迹——那是皇帝惯用的松烟墨。 或许,今日在昭阳殿里,皇弟同虞铮的谈话并不愉快。 难不成,是为虞川之事? 魏玺烟想。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内,魏玺烟靠在虞铮肩上,把玩着他腰间玉佩的流苏。 然而她一开口,却语气平静,不带半分亲昵:“皇弟今日单独留你,可有何要事?” 虞铮抬眸,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在触及她时稍稍收敛。 只听他淡淡道:“北境异动,厌州一带胡骑频繁越境,陛下命我后日启程巡视。” “北境异动?可是那些胡人又不安分了?” “密报中称:北胡各部近来频频调动,虽未大规模集结,但仍不可不防。” 虞铮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陛下……希望我亲自去一趟。” 厌州与胡人的地界毗邻,也是昔日北胡铁骑南下时踏破的第一道关隘。 此时,马车忽然微微颠簸,魏玺烟扶住窗棂,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 虞铮目光扫过,又很快移开。 “那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她问。 “先查虚实。”虞铮语气沉稳,“若胡人真有不轨之心,自当雷霆镇压。” “胡人狡诈,想必斥候也不一定就能窥得全貌。 皇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虞铮顿了顿,才回道:“陛下说,明日是你的生辰,命臣在府中好好陪着殿下过寿。” 魏玺烟指尖的流苏忽然一顿。 “中宫喜得麟儿,皇弟竟还能记得我的生辰?”她唇角微扬,眼中带着笑意,“倒是难得。” 虞铮垂眸,目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今上与殿下姊弟情深,又怎会不记得殿下生辰?” 马车内烛火摇曳,映得二人面容忽明忽暗。 魏玺烟轻轻地“嗯”了一声,指尖继续缠绕着那缕流苏,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什么无形之物牢牢束缚。 “将军此去北境,需多少时日?”她忽然问道。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虞铮声音低沉,“视胡人动向而定。” 魏玺烟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神。 那双眼睛如寒潭般冷冽,却又在望向她时,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殿下不必担忧。”虞铮忽然开口,“臣会赶在六月前回京。” 魏玺烟偏过头,轻笑一声:“本公主何时说过担忧了?” 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公主,将军,府邸已到。” 虞铮先一步下车,转身向她伸出手。 魏玺烟将手搭在他掌心,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弄枪留下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昨夜,就是这宽厚的手掌在床笫之间抚过她的脊背,温柔得不像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 府门前灯笼高挂,将二人身影拉得修长。 “殿下先去沐浴更衣。”踏入内院后,虞铮开口说道,“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魏玺烟微微颔首,目送他大步走向书房方向。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脸上的浅笑瞬间褪去。 “青黛。”她轻声唤道。 一名身着青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今日昭阳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黛低声道:“奴婢遵命。不过还有一事北境的密报到了。“ 魏玺烟眸光一闪:“送到我房里去。” “是。” 第七十三章 疑心 湢室内水汽氤氲。 魏玺烟浸在撒满花瓣的温水中,闭目沉思。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红梅,宛如血滴。 她伸手捻起一片,在指尖揉碎,鲜红的汁液便顺着女子雪白的手臂滑下。 魏玺烟和虞家的这场政治联姻,既是为安抚手握重兵的虞铮,亦是为皇帝拉拢武将助力。 只是皇帝和她皆没想到,虞大将军这位冷面阎罗,似乎真的对她动了心——或者说,至少表现得像是动心。 魏玺烟睁开眼,水中的倒影与她四目相对。 不,她断不可沉溺其中。 因为男人惯会如此。 “殿下。”青黛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密报在此。” 魏玺烟于是披衣起身,湿发垂在腰间。 她接过那封火漆密封的信笺,指尖轻颤;拆开一看,眉头却渐渐蹙紧。 “竟是如此……”她口中轻吐,“难道胡人异动是假,调虎离山才是真?” 密书中提到,皇帝近日暗暗召见了禁军统领,似有调动之意。 而虞铮此次北巡,随行的竟大多是皇帝的亲信将领。 这是要将虞铮调离京城,同时削弱他在京中的势力。 她将密信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火光映照下,女子的眼神愈发明暗不清。 “陛下怎会突然如此行事?难道,他不信虞铮,亦不信我?” 还是说,有奸人在背后挑拨… 与此同时,书房内。 虞铮面前摊开一张北境地图,指尖在厌州一带重重划过。 副将虞湛立于一侧,低声道:“将军,厌州的探子来报,胡人近日确有异动,但规模不大。” “那陛下为何如此安排?”虞铮沉声问。 虞湛犹豫片刻,回道:“据说……是收到了胡人可能与朝中重臣勾结的消息。” 虞铮眼神一凛:“可知那朝臣是何人?” “尚未确定。”虞湛压低声音,“但陛下似乎怀疑……与大将军你有关。” 烛火爆出一声轻响。虞铮的手按在地图上,青筋隐现。 “荒谬。”他冷声道,“继续查,我要知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虞湛领命退下。虞铮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公主院落的方向。 院中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他想起方才马车中魏玺烟冷淡的眼神,以及她话语中有意无意的试探。 即使已成夫妇,然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石墙。 他知晓她的筹谋,她亦明白他的立场。 可今日皇帝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第一次令他感到不安。 陛下虽没有直言表达对他的不信任,但是其对随行之人的定夺已然说明了一切。 虞铮没有告诉魏玺烟,皇帝还问起了厌州守军之事。 去岁,他自疆北返回京都,陛下另指派了刘怀义和薛萃接管北境城防。 虞铮并无恋权之意,早早派了人去交接军中事宜。 只是不知怎的,这刘、薛二位将军似乎没有压过下面的属官和士卒,以至于兵不拥将,将难掌兵。 看来陛下是以为他虞铮在其中做了手脚,才令北疆边防不稳。 —— 另一边,魏玺烟将密信处理完毕后,便静静地走到榻前坐下。 看来,近日还是要进宫一趟。 她想着。 陛下之所以会有如此安排,定然是受小人蒙蔽。 虞铮这北军都统的位子还未做多久,皇帝就命他赴疆巡防。 虽说是与胡人有些干系,可断没有在军国大事面前拆散主将副手将领的道理。 皇帝这样做,不知是否有他不欲为人所知的考量。 前世,即便与她闹成那般境地,虞铮也并未做出反叛大衍之举。实话说,魏玺烟的心中对他是存有几分信任的。 只是明日并非进宫的恰当时机,还是另寻他日为好。 第七十四章 用膳 “殿下,大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是。” — 魏玺烟原以为虞铮今晚会在书室安置,不想他还是过来了。 “臣给殿下请安。” “我以为你今夜会宿在书阁。” “边疆不稳,臣心中实在难以安眠。” “将军手中,岂无厌州之讯乎?”隔着莹莹烛光,魏玺烟目含深意地望着他。 “有自是有。 然臣从未做过谋逆之事。还请殿下明鉴。” 虞铮并没有遮掩。毕竟这里是长公主府,众人的一举一动,如何能避过她之耳目? 何况他原本便未曾想过隐瞒。 “我自然相信将军。只是陛下身边多的是奸佞谗言,致使朝局陷一时之囹圄,也是有的。” 虞铮听后,未曾答话。 魏玺烟倒也没出言怪罪于他,只是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耐。 男人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令长公主开怀。 正在他百般纠结时,魏玺烟终于下给他一道台阶。 “你过来。” 女子话音刚落,虞铮便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榻上,坐在她的身边。 魏玺烟不禁有些笑意,却暗暗压住了上扬的唇角。 随后,她目光缓缓流转至某处,轻声开口道:“将军后日启程,总不会走前还让我饿着? 不如这次,你我便试着,要一个孩子?” “……” 虞铮闻言,喉结微动。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双常年与刀枪作伴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发颤。 他抬眸望向魏玺烟,见她云鬓微松,一缕青丝垂落在雪白的颈侧,衬得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愈发捉摸不透。 “臣不敢。”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沙哑。 魏玺烟不由得轻嗤一声,说道:“大将军于千军万马之前何等威风,怎么到了本公主这里,竟成了逡巡不前的没牙老虎?” 虞铮忽然伸手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腕。 魏玺烟一怔,未及反应,已被他带着按在自己心口。 隔着玄色锦袍,她能清晰感受到掌心下急促有力的心跳。 “殿下明鉴。”他眸色深沉如墨,“臣这颗心,不是早就成了殿下的掌中之物么?” 窗外忽起一阵疾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明灭光影间,魏玺烟看见他衣领处露出一道肉粉色的疤痕,与之前相比,又变浅了些许。 那道疤痕,也是他去岁带兵征伐北胡时留下的。 “将军可知”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痕,“厌州送来的密报里,说你私藏了北胡大可汗的狼头金印?” 虞铮瞳孔骤缩,却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未动:“若臣说那金印是故意让探子看见的诱饵,殿下信么?” 魏玺烟突然倾身向前,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罢了,眼下——可不宜谈论公事呢。” 她抽出发间金簪,乌发如瀑倾泻而下,“明日巳时,府中开宴,将军算算,你现下……还剩余几个时辰?” 话音未落,虞铮已将她一把横抱在怀中。 案上烛台险些被衣袖带倒,滚烫的蜡油在毡毯上溅出点点红梅。 纱帐垂落的刹那,虞铮在她耳边低语:“公主放心,明日的生辰宴,你定然可以出席。” 随即,他咬住她耳垂轻笑:“今晚,臣先伺候殿下用膳。” 远处传来阵阵打更声,梆子敲碎了秋夜的寂静。 魏玺烟在沉浮之间望了一眼窗外弦月,手下掐着男人肩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殿下怎么,突然想要子嗣?” 神思迷离之时,她忽听得男人在耳畔如此发问。 “你,你不情愿?”魏玺烟蹙起烟眉,不答反问。 “臣并无此意。”他低喘着,抚摸着她的动作更加轻柔。 他只是不解。不解她怎会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总之你莫管这些。你只说,你是愿,还是不愿?”女子面容俏艳地看着他问。 虞铮见状,不免心头暗动。 “铮,求之不得。” …… 第七十五章 生辰 第二日辰时,沐月和采星极费力地将长公主从榻上哄了起来。 “殿下快起,若是误了时辰,那今岁的财运可就不好了!” 魏玺烟听了这话,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榻上挪起身子。 随后,她换上一袭水红色曲裾,裙摆处绣着精致的凤鸟和花木图案,滚边处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婢女将她的发髻高挽,把一对金凤步摇斜插于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似有凤鸣之声。 宫人们侍奉着魏玺烟梳洗打扮,但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沐月,宫里可来人了?” “一早就来了,那时殿下还未醒呢。徐内官把陛下和皇后送公主的生辰礼安置过后就回去了。” “把贺礼给我瞧瞧。” “是。” 沐月快步走到一旁的案几旁,轻轻掀开上面盖着的锦缎,将礼物呈到魏玺烟面前。 只见那是一只精致的朱漆描金长匣,匣身以金线勾勒出一幅山川云海图,山峦起伏间,仙鹤翩翩起舞,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匣盖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为整个匣子增添了几分贵气。 魏玺烟伸手轻轻抚摸着匣身,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匣子便已是极好的,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锦缎,上面摆放着两串珍珠组佩。 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魏玺烟轻轻拿起珠链,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只见珍珠表面散发着淡淡的晕彩,看起来光泽流动。 “这珍珠佩真是绝世之宝,想必是陛下和皇后亲自挑选。” 沐月在一旁解释道:“徐内官说,这珍珠组佩是南海郡进献的贡品。每一颗珍珠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又并着各式各样的珊瑚珠,历经数月才成这两串,是陛下特意命人给长公主留着的。” 魏玺烟微微点了点头,将珍珠组佩轻轻放回匣中。 “公主,陛下和皇后还有许多赏赐,奴婢方才已经让人送到库房去了。” “好,你看着做。” 魏玺烟知晓,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别的礼物也就无甚特别的了。 尽管如此,匣中的那两串珍珠组佩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阿鋆能这般念着她,没道理在厌州一事上与她离心。 或许只是因为虞川,才想要对虞家敲打一二。 有上一世的经历,魏玺烟知道虞氏一族并非没有害群之马。 只不过虞铮此人性格果决,不似那些包庇罪亲之徒,而是未及朝廷怪罪,他自己就先解决了族内的某些渣滓。 魏玺烟对此表示欣赏。 毕竟身居高位之人,就犹如危檐之鸟,总是要爱惜羽毛的。 不多时,已到了开宴的时候。 淮阳大长公主和昭澜长公主都到了。 “陛下和皇后今日应当不过来了?”淮阳问。 “人未到,礼先至了。皇后刚刚生产,体虚乏力,平康只是过个生辰,怎好劳动她? 至于陛下,他才得了嫡出皇子,想必正乐在心头,近日都住在椒房殿里了,不得闲。” 魏玺烟语含调笑地回答。 “啧,那你呢?” “我?” “是啊,平康你何时能与大将军也要一个孩子?我来时可是听说了,你们夫妇二人,近来可是如胶似漆呢……” 这下,轮到魏玺烟忸怩无措了。 定是采星这个嘴快的丫头! 一旁的虞铮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坐姿虽还算端正,但脖颈已然红通一片。 “淮阳姑姑多大年纪了,怎的还调笑人呢?” 魏玺烟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即使那人是她的姑母。 “你这牙尖的丫头,竟连亲姑姑也不肯放过?”淮阳大长公主指着魏玺烟笑骂道。 “姑姑还好性说呢!” 第七十五章 生辰 第二日辰时,沐月和采星极费力地将长公主从榻上哄了起来。 “殿下快起,若是误了时辰,那今岁的财运可就不好了!” 魏玺烟听了这话,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榻上挪起身子。 随后,她换上一袭水红色曲裾,裙摆处绣着精致的凤鸟和花木图案,滚边处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婢女将她的发髻高挽,把一对金凤步摇斜插于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似有凤鸣之声。 宫人们侍奉着魏玺烟梳洗打扮,但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沐月,宫里可来人了?” “一早就来了,那时殿下还未醒呢。徐内官把陛下和皇后送公主的生辰礼安置过后就回去了。” “把贺礼给我瞧瞧。” “是。” 沐月快步走到一旁的案几旁,轻轻掀开上面盖着的锦缎,将礼物呈到魏玺烟面前。 只见那是一只精致的朱漆描金长匣,匣身以金线勾勒出一幅山川云海图,山峦起伏间,仙鹤翩翩起舞,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匣盖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为整个匣子增添了几分贵气。 魏玺烟伸手轻轻抚摸着匣身,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匣子便已是极好的,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锦缎,上面摆放着两串珍珠组佩。 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魏玺烟轻轻拿起珠链,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只见珍珠表面散发着淡淡的晕彩,看起来光泽流动。 “这珍珠佩真是绝世之宝,想必是陛下和皇后亲自挑选。” 沐月在一旁解释道:“徐内官说,这珍珠组佩是南海郡进献的贡品。每一颗珍珠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又并着各式各样的珊瑚珠,历经数月才成这两串,是陛下特意命人给长公主留着的。” 魏玺烟微微点了点头,将珍珠组佩轻轻放回匣中。 “公主,陛下和皇后还有许多赏赐,奴婢方才已经让人送到库房去了。” “好,你看着做。” 魏玺烟知晓,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别的礼物也就无甚特别的了。 尽管如此,匣中的那两串珍珠组佩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阿鋆能这般念着她,没道理在厌州一事上与她离心。 或许只是因为虞川,才想要对虞家敲打一二。 有上一世的经历,魏玺烟知道虞氏一族并非没有害群之马。 只不过虞铮此人性格果决,不似那些包庇罪亲之徒,而是未及朝廷怪罪,他自己就先解决了族内的某些渣滓。 魏玺烟对此表示欣赏。 毕竟身居高位之人,就犹如危檐之鸟,总是要爱惜羽毛的。 不多时,已到了开宴的时候。 淮阳大长公主和昭澜长公主都到了。 “陛下和皇后今日应当不过来了?”淮阳问。 “人未到,礼先至了。皇后刚刚生产,体虚乏力,平康只是过个生辰,怎好劳动她? 至于陛下,他才得了嫡出皇子,想必正乐在心头,近日都住在椒房殿里了,不得闲。” 魏玺烟语含调笑地回答。 “啧,那你呢?” “我?” “是啊,平康你何时能与大将军也要一个孩子?我来时可是听说了,你们夫妇二人,近来可是如胶似漆呢……” 这下,轮到魏玺烟忸怩无措了。 定是采星这个嘴快的丫头! 一旁的虞铮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坐姿虽还算端正,但脖颈已然红通一片。 “淮阳姑姑多大年纪了,怎的还调笑人呢?” 魏玺烟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即使那人是她的姑母。 “你这牙尖的丫头,竟连亲姑姑也不肯放过?”淮阳大长公主指着魏玺烟笑骂道。 “姑姑还好性说呢!” 第七十六章 离别 “如今,我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午时过后,宴席散去,魏玺烟踱着缓步,正从园子绕回到寝居。 虞铮也一路随行,不过与她前后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魏玺烟等了片刻都不曾听到回应,故心中生出恼怒之意。 于是她回过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语气似嗔似娇地问: “你怎生不答我话?” 不答话便罢了,还傻愣愣地跟在后边,木头似的,恼煞人呢。 “臣以为殿下在自言自语。” “……” 瞧瞧,更像一根呆木头了! “明日,你何时启程?” 国事在前、行军在即,魏玺烟不愿此时同他争吵。 “寅时初刻便走。” 魏玺烟听后,嘴角微微下压。 尽管她明白国事为重的道理,但终归有些不舍。 她与他如今好容易才得了片刻温存,不日又要两地分离。 虽说预定的时长不久,但边疆局势,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累了,你抱我回去。 淮阳姑姑府上新酿的玫瑰酒都放了些什么?喝起来着实醉人。” “那殿下还一杯接着一杯饮?”男人语气中带着玩味地问。 “那,那谁让它好饮……呢?” 魏玺烟话音未落,轻盈的身子就被他托在了臂弯里。 “光阴宝贵,臣今日想与公主——早点歇息。” “你……”魏玺烟不觉语塞,“可这才几时?你便要就寝……” “就寝自然不急。不过就寝之前,臣总得先让公主玩个尽兴。” “虞铮!你浑蛋!登徒子!” 女人使劲挣扎,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脚步声在氍毯上几不可闻,她却觉得每一下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手臂肌肉绷紧的弧度硌得她腰际发烫,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的气息忽然变得粘稠起来。 “虞铮,你放我下来!”魏玺烟去掐他手背,指甲在他的护腕上刮出细响。 廊下宫娥早退得干净,只剩十二幅鲛绡帐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头鸳鸯锦被新铺的艳色。 男人突然俯身咬住她耳垂:“殿下可知,边关将士临行前都要饮壮行酒?”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洒在她红润的脸颊侧边。 “那又怎样?” 魏玺烟没好气地反问。 “待稍后回到寝居,臣与殿下共饮。” 寝殿的雕花木门被踢开时,案上红烛正爆开一朵灯花。 …… 窗外暮鼓恰敲到第三声,惊起檐下栖雀四散。 魏玺烟在晃动的珠帘光影里数着他胸口陈年的疤痕,忽然被翻过来按在绣枕上。 虞铮的唇沿着她脊梁往下游走,像在丈量即将失守的城池。 “殿下可愿与我同去北境?” “你嗯你做梦”原本的威胁被碾成细碎婉转的喘息,魏玺烟不禁抓皱了身下的帛单。 哗啦一声响,榻前竹简散落处露出压在最底下的平安符,朱砂写就的“虞“字笔迹尚新。 五更梆子响时,虞铮正给睡熟的公主系上小衣丝带。 随后,他转身出了门去;回来时将一把镶南珠的匕首,轻轻塞进她枕下。 晨光爬上魏玺烟的睫毛时,男人已经甲胄齐整地跪在榻前,以额触地,行的是君臣大礼。 “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 话音刚落,男子立起身来,转头提剑欲走。 “虞铮!你且等等。” 魏玺烟掀开锦被下榻,拿出备好的金疮药,递给他。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平康长公主一向如此霸道。 “殿下放心。臣此次并非领兵作战,只是例行巡边。” 不会有太大危险。 “那你也要万事当心。” 魏玺烟不赞同地剜了他一眼。 “是,臣知道。” 女子听后却暗暗腹诽,又朝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去。” 还知道,知道什么呢你知道。 第七十六章 离别 “如今,我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午时过后,宴席散去,魏玺烟踱着缓步,正从园子绕回到寝居。 虞铮也一路随行,不过与她前后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魏玺烟等了片刻都不曾听到回应,故心中生出恼怒之意。 于是她回过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语气似嗔似娇地问: “你怎生不答我话?” 不答话便罢了,还傻愣愣地跟在后边,木头似的,恼煞人呢。 “臣以为殿下在自言自语。” “……” 瞧瞧,更像一根呆木头了! “明日,你何时启程?” 国事在前、行军在即,魏玺烟不愿此时同他争吵。 “寅时初刻便走。” 魏玺烟听后,嘴角微微下压。 尽管她明白国事为重的道理,但终归有些不舍。 她与他如今好容易才得了片刻温存,不日又要两地分离。 虽说预定的时长不久,但边疆局势,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累了,你抱我回去。 淮阳姑姑府上新酿的玫瑰酒都放了些什么?喝起来着实醉人。” “那殿下还一杯接着一杯饮?”男人语气中带着玩味地问。 “那,那谁让它好饮……呢?” 魏玺烟话音未落,轻盈的身子就被他托在了臂弯里。 “光阴宝贵,臣今日想与公主——早点歇息。” “你……”魏玺烟不觉语塞,“可这才几时?你便要就寝……” “就寝自然不急。不过就寝之前,臣总得先让公主玩个尽兴。” “虞铮!你浑蛋!登徒子!” 女人使劲挣扎,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脚步声在氍毯上几不可闻,她却觉得每一下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手臂肌肉绷紧的弧度硌得她腰际发烫,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的气息忽然变得粘稠起来。 “虞铮,你放我下来!”魏玺烟去掐他手背,指甲在他的护腕上刮出细响。 廊下宫娥早退得干净,只剩十二幅鲛绡帐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头鸳鸯锦被新铺的艳色。 男人突然俯身咬住她耳垂:“殿下可知,边关将士临行前都要饮壮行酒?”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洒在她红润的脸颊侧边。 “那又怎样?” 魏玺烟没好气地反问。 “待稍后回到寝居,臣与殿下共饮。” 寝殿的雕花木门被踢开时,案上红烛正爆开一朵灯花。 …… 窗外暮鼓恰敲到第三声,惊起檐下栖雀四散。 魏玺烟在晃动的珠帘光影里数着他胸口陈年的疤痕,忽然被翻过来按在绣枕上。 虞铮的唇沿着她脊梁往下游走,像在丈量即将失守的城池。 “殿下可愿与我同去北境?” “你嗯你做梦”原本的威胁被碾成细碎婉转的喘息,魏玺烟不禁抓皱了身下的帛单。 哗啦一声响,榻前竹简散落处露出压在最底下的平安符,朱砂写就的“虞“字笔迹尚新。 五更梆子响时,虞铮正给睡熟的公主系上小衣丝带。 随后,他转身出了门去;回来时将一把镶南珠的匕首,轻轻塞进她枕下。 晨光爬上魏玺烟的睫毛时,男人已经甲胄齐整地跪在榻前,以额触地,行的是君臣大礼。 “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 话音刚落,男子立起身来,转头提剑欲走。 “虞铮!你且等等。” 魏玺烟掀开锦被下榻,拿出备好的金疮药,递给他。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平康长公主一向如此霸道。 “殿下放心。臣此次并非领兵作战,只是例行巡边。” 不会有太大危险。 “那你也要万事当心。” 魏玺烟不赞同地剜了他一眼。 “是,臣知道。” 女子听后却暗暗腹诽,又朝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去。” 还知道,知道什么呢你知道。 第七十七章 爪牙 “我知道陛下做出如此决定,亦是无可奈何之举。” 虞铮走后,魏玺烟在府中歇了两日,便进宫去见了皇帝。 “阿姊……不怪朕?” “平康为何要怪陛下?”魏玺烟笑着回答,“北疆既有异动,让虞大将军去看看也无妨。毕竟在对抗北胡一事上,朝中武将多不如他来得熟悉。” “阿姊——” “阿姊知道,陛下顶着张右相和杜太尉的势压,有许多顾虑。” “阿姊,朕并非不信虞铮。只是杜家势大,朕若想从太尉和大司马之中裁撤一制,还得徐徐图之。” 魏玺烟怎会不知他的想法。 “陛下英明决断,平康为陛下高兴。” “那便好。”魏延鋆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阿姊,你放心,待虞铮回来,北军都统的位子依旧是他的。” “什么位置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为陛下效力就好。” 魏玺烟微微一笑,语气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阿姊,朕知道你心中担忧。”魏延鋆起身,走到魏玺烟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心,我已暗中安排了几队斥候,随时留意虞铮的行踪。阿姊放心,朕不会让他出事的。” 魏玺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虞铮此去北疆,虽说是去探查异动,但边疆的局势复杂多变,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一线。 “陛下,平康有一事相求。”魏玺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阿姊但说无妨。” “虞铮身边可否多带些自己的人手?北疆凶险,若是有个万一,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魏延鋆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阿姊莫怕,朕会安排一些可靠之人随他同行。不过,钺之他自有计划,未必肯多带人。” 魏玺烟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甚平静。 她知道,皇帝虽年轻,却早已深谙朝堂之上的权谋之道。 “陛下,平康还有一事相问。”魏玺烟抬起头,目光直视魏延鋆,“陛下可知,北疆的异动,究竟从何而来?” 魏延鋆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阿姊,此事朕也不甚清楚。据斥候回报,北疆边境近日有异族人马集结的踪迹,似是小股的探子。但朕总觉得,此事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 “陛下后来可派人去查了?”魏玺烟问道。 “自然有。”魏延鋆点了点头,“朕已派了几队精锐前往北疆,暗中查探。只是北疆地域辽阔,消息传递不易,至今尚未有确切的消息。” 魏玺烟心中一沉,北疆的局势,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时辰不早了,陛下,平康先行告退。”魏玺烟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阿姊慢走。”魏延鋆目送魏玺烟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魏玺烟坐着车辇出了宫门,微微掀开车帘,抬眸望向远处。 北疆的天空,比京都更加辽阔,也更加神秘。 他可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 彼时,虞铮已经带着数队精锐士卒,踏上了奔赴北疆的征程。 军队一路疾行,穿过崇山峻岭和荒漠草原,朝着北疆边境进发。 原本半月的路程,他们堪堪用了十日。 “将军,前方不到百余里就是厌州城郊了。”一名骑兵策马而来,向虞铮禀报。 “好,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尽快入城。”虞铮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是。” …… 虞铮这方急速行军,如今掌管北境边防的主将薛萃更是焦头烂额。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厌州,结果透得跟竹筛似的。 北胡人有丁点大的动作,他薛萃还没做出应对,探子的密报都已经呈到了皇帝的案前。 不光如此,朝廷之中那些老家伙的手伸得也挺长。 尤其是杜太尉这个老匹夫,为了在边营之中安插自己的爪牙,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说别的,就说厌州的那位副都统刘兴义,不正是搭上了杜家的船吗。 第七十七章 爪牙 “我知道陛下做出如此决定,亦是无可奈何之举。” 虞铮走后,魏玺烟在府中歇了两日,便进宫去见了皇帝。 “阿姊……不怪朕?” “平康为何要怪陛下?”魏玺烟笑着回答,“北疆既有异动,让虞大将军去看看也无妨。毕竟在对抗北胡一事上,朝中武将多不如他来得熟悉。” “阿姊——” “阿姊知道,陛下顶着张右相和杜太尉的势压,有许多顾虑。” “阿姊,朕并非不信虞铮。只是杜家势大,朕若想从太尉和大司马之中裁撤一制,还得徐徐图之。” 魏玺烟怎会不知他的想法。 “陛下英明决断,平康为陛下高兴。” “那便好。”魏延鋆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阿姊,你放心,待虞铮回来,北军都统的位子依旧是他的。” “什么位置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为陛下效力就好。” 魏玺烟微微一笑,语气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阿姊,朕知道你心中担忧。”魏延鋆起身,走到魏玺烟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心,我已暗中安排了几队斥候,随时留意虞铮的行踪。阿姊放心,朕不会让他出事的。” 魏玺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虞铮此去北疆,虽说是去探查异动,但边疆的局势复杂多变,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一线。 “陛下,平康有一事相求。”魏玺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阿姊但说无妨。” “虞铮身边可否多带些自己的人手?北疆凶险,若是有个万一,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魏延鋆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阿姊莫怕,朕会安排一些可靠之人随他同行。不过,钺之他自有计划,未必肯多带人。” 魏玺烟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甚平静。 她知道,皇帝虽年轻,却早已深谙朝堂之上的权谋之道。 “陛下,平康还有一事相问。”魏玺烟抬起头,目光直视魏延鋆,“陛下可知,北疆的异动,究竟从何而来?” 魏延鋆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阿姊,此事朕也不甚清楚。据斥候回报,北疆边境近日有异族人马集结的踪迹,似是小股的探子。但朕总觉得,此事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 “陛下后来可派人去查了?”魏玺烟问道。 “自然有。”魏延鋆点了点头,“朕已派了几队精锐前往北疆,暗中查探。只是北疆地域辽阔,消息传递不易,至今尚未有确切的消息。” 魏玺烟心中一沉,北疆的局势,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时辰不早了,陛下,平康先行告退。”魏玺烟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阿姊慢走。”魏延鋆目送魏玺烟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魏玺烟坐着车辇出了宫门,微微掀开车帘,抬眸望向远处。 北疆的天空,比京都更加辽阔,也更加神秘。 他可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 彼时,虞铮已经带着数队精锐士卒,踏上了奔赴北疆的征程。 军队一路疾行,穿过崇山峻岭和荒漠草原,朝着北疆边境进发。 原本半月的路程,他们堪堪用了十日。 “将军,前方不到百余里就是厌州城郊了。”一名骑兵策马而来,向虞铮禀报。 “好,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尽快入城。”虞铮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是。” …… 虞铮这方急速行军,如今掌管北境边防的主将薛萃更是焦头烂额。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厌州,结果透得跟竹筛似的。 北胡人有丁点大的动作,他薛萃还没做出应对,探子的密报都已经呈到了皇帝的案前。 不光如此,朝廷之中那些老家伙的手伸得也挺长。 尤其是杜太尉这个老匹夫,为了在边营之中安插自己的爪牙,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说别的,就说厌州的那位副都统刘兴义,不正是搭上了杜家的船吗。 第七十八章 信迟 “厌州暗桩可有密报呈送?” 魏玺烟执卷问道,声若冰泉。 “回殿下,尚无音信。” “虞铮呢?他可有传书过来?” “亦……不曾有。” 女子闻言,浅浅地吐了口气。 魏玺烟没有生怒,只是微微有些失落。只见她眸中波光微颤,复又凝为潭水。 也罢。 她很快便对此释然。 反正都做了两世夫妻,她如何还能不知晓他? 虞铮自始俱是一副磐石般冷硬的性格,轻易不会变得百转柔肠。 想让他在战场之上寻空写一封家书,难度似乎不亚于在一年之内彻底灭掉北胡。 “殿下,黄芪粥做好了,快用一些。若是凉了可就不妙了。” 此时,沐月捧着玉碗和玉勺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案上。 “这粥里还加了当归和蜂子蜜,最是能够补气凝神。” “正好,殿下近些日子都疲累得很……”采星在一旁喋喋不休,见公主愠色稍霁,复添一句:“前些日子大将军还未走时,婢子们可是在暖阁中常备着玫瑰浴汤——” “放肆!好你个小蹄子!” 平康长公主顿时气得面颊通红,拍案而起。 “采星,可是吾许久未曾教训你了?” “奴婢知错!还请殿下莫要动气了!” 采星连忙惶惶跪倒,鬓发沾染了药粥残渍。 “你这有嘴胡说的蠢婢子,也真是该打!” 沐月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指,不痛,但眼神极冷。 这个采星,口无遮拦,早晚要栽个大跟头。 虽说她们俩跟着殿下的时日长久,但也并非无可替代。 殿下平素里待她们是宽厚不假,然这并不代表她们作为奴婢就能够以下犯上,调侃主子。 若是平日无事随意说笑便罢了,偏偏近几日殿下心绪不佳。 采星可不是就触到了霉头呢。 因此,沐月不敢在此时为她求情。 “行了!退下!” “唯。”采星只好哀目戚眉地退了出去。 沐月陪着魏玺烟用了大半碗黄芪粥,良久之后才敢出声:“殿下,那该打的丫头是个没心思的蠢货,并非有意冲撞。殿下宽宏,还是饶恕她?” 沐月也是足够了解长公主的脾性,知晓她此时已然消气,才敢这般为采星出言求情。 魏玺烟不由得轻叹一声,“也是吾往日里将她惯坏了,才令这婢子如此混账。” 她心中自然明白,沐月所说不错。采星虽言语有失,但她并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罢了。 魏玺烟也并非真的生气,只是近日来心中烦闷,思绪万千,才会对采星的言语反应如此之大。 “说起来,殿下的月信怎还未至?若是月信将至,这气血,便不大好补了。” 女子癸水来时,若大补气血,那可真是奔如洪流了。 魏玺烟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确乎晚了五六日。”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沐月见状,心思一转,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忧心,许是这些日子思劳过度,致使月信晚迟呢。” 魏玺烟点点头,心中却依旧有些疑虑。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思绪也不禁随之飘远。 “诶?”沐月忽然出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殿下前些时日与将军同房后,可是未用避子药?” 魏玺烟眉心微蹙,顿了片刻,才道:“自是不曾……” 从入宫庆贺前夜他们二人谈及子嗣一事之后,她便没有再服过避子汤药。 难道…… “殿下总不会是,有孕了?” 沐月已然说出了口。 魏玺烟叹气:“不知。” “那殿下可有别处不适?” “未曾。” “那便等等看。太医不是也说过,此前若常服避子药,也会令女子月信不齐。 不若奴婢再去为殿下熬一碗安神的汤药,喝下后好生歇息一番,或许殿下明日便会好了。” “嗯。 此事不许声张。” “是。”沐月起身退了出去。 第七十八章 信迟 “厌州暗桩可有密报呈送?” 魏玺烟执卷问道,声若冰泉。 “回殿下,尚无音信。” “虞铮呢?他可有传书过来?” “亦……不曾有。” 女子闻言,浅浅地吐了口气。 魏玺烟没有生怒,只是微微有些失落。只见她眸中波光微颤,复又凝为潭水。 也罢。 她很快便对此释然。 反正都做了两世夫妻,她如何还能不知晓他? 虞铮自始俱是一副磐石般冷硬的性格,轻易不会变得百转柔肠。 想让他在战场之上寻空写一封家书,难度似乎不亚于在一年之内彻底灭掉北胡。 “殿下,黄芪粥做好了,快用一些。若是凉了可就不妙了。” 此时,沐月捧着玉碗和玉勺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案上。 “这粥里还加了当归和蜂子蜜,最是能够补气凝神。” “正好,殿下近些日子都疲累得很……”采星在一旁喋喋不休,见公主愠色稍霁,复添一句:“前些日子大将军还未走时,婢子们可是在暖阁中常备着玫瑰浴汤——” “放肆!好你个小蹄子!” 平康长公主顿时气得面颊通红,拍案而起。 “采星,可是吾许久未曾教训你了?” “奴婢知错!还请殿下莫要动气了!” 采星连忙惶惶跪倒,鬓发沾染了药粥残渍。 “你这有嘴胡说的蠢婢子,也真是该打!” 沐月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指,不痛,但眼神极冷。 这个采星,口无遮拦,早晚要栽个大跟头。 虽说她们俩跟着殿下的时日长久,但也并非无可替代。 殿下平素里待她们是宽厚不假,然这并不代表她们作为奴婢就能够以下犯上,调侃主子。 若是平日无事随意说笑便罢了,偏偏近几日殿下心绪不佳。 采星可不是就触到了霉头呢。 因此,沐月不敢在此时为她求情。 “行了!退下!” “唯。”采星只好哀目戚眉地退了出去。 沐月陪着魏玺烟用了大半碗黄芪粥,良久之后才敢出声:“殿下,那该打的丫头是个没心思的蠢货,并非有意冲撞。殿下宽宏,还是饶恕她?” 沐月也是足够了解长公主的脾性,知晓她此时已然消气,才敢这般为采星出言求情。 魏玺烟不由得轻叹一声,“也是吾往日里将她惯坏了,才令这婢子如此混账。” 她心中自然明白,沐月所说不错。采星虽言语有失,但她并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罢了。 魏玺烟也并非真的生气,只是近日来心中烦闷,思绪万千,才会对采星的言语反应如此之大。 “说起来,殿下的月信怎还未至?若是月信将至,这气血,便不大好补了。” 女子癸水来时,若大补气血,那可真是奔如洪流了。 魏玺烟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确乎晚了五六日。”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沐月见状,心思一转,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忧心,许是这些日子思劳过度,致使月信晚迟呢。” 魏玺烟点点头,心中却依旧有些疑虑。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思绪也不禁随之飘远。 “诶?”沐月忽然出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殿下前些时日与将军同房后,可是未用避子药?” 魏玺烟眉心微蹙,顿了片刻,才道:“自是不曾……” 从入宫庆贺前夜他们二人谈及子嗣一事之后,她便没有再服过避子汤药。 难道…… “殿下总不会是,有孕了?” 沐月已然说出了口。 魏玺烟叹气:“不知。” “那殿下可有别处不适?” “未曾。” “那便等等看。太医不是也说过,此前若常服避子药,也会令女子月信不齐。 不若奴婢再去为殿下熬一碗安神的汤药,喝下后好生歇息一番,或许殿下明日便会好了。” “嗯。 此事不许声张。” “是。”沐月起身退了出去。 第七十九章 急报 魏玺烟手上还拿着书简,却如何也看不进去。 此刻的她心绪烦乱,坐在案前,左右难安。 上一世,她和虞铮成婚十年都未曾生育,除去她服用避子药之外,确有诸多缘由。 这夫妇二人性格不合,颇有积怨,偏偏又不肯好生磨合。当初刚成婚不久,虞铮就向皇帝自请戍守边疆。 魏玺烟乐见其成,不曾反对。 皇帝魏延鋆纵然心中无奈,也只得应允。 此后虞铮便常年驻军在外,很少回京;本该同榻相眠的夫妻两地分居,长此以往,自是一对怨偶。 说得再露骨些,男人和女人都没在一个榻上睡过几次,女子又常常服避子汤药;若还想有子嗣,那也是极为艰难的事。 然即便如此,魏玺烟也不曾觉得虞铮身有隐疾。 因为,在那十年中,她原本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不知是某次的汤药剂量不足,还是魏玺烟的大意疏忽;总之,她的确有了身孕。 几番纠结之下,魏玺烟决定留下那个孩子。 可是还没等她将前三个月坐稳,阿弟就在行宫突然遇刺。 因为此事,魏玺烟心中思虑深重,再加上身体欠佳,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前尘往事如蛛网缠心,女人抚弄着指甲良久,未发一言。 “那时,也怪我愚蠢……” 回思之间,魏玺烟竟不觉喃喃出声。 前世阿弟在西山行宫遇刺,乃事发突然;偏生那阵子南境动荡,虞铮尚在带兵平叛,救驾未及。 尽管最后皇帝无性命之忧,魏玺烟也自此怨上了虞铮。 魏玺烟知道,孩子没能保住,虞铮对她当然也有不满,只是碍于君臣身份有别,才不曾宣之于口。 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成了埋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一根肉刺,拔除不得。时常想来,便隐隐作痛。 而这一世,他们难得席榻和谐。月信迟了几日,总不会是…… 可是,又不像。 魏玺烟并无一丝有孕的反应和感觉。 “从前倒是听嬷嬷们说过,反应似乎没有那般快的……” 虞铮才走了不过半月,即便她真是身怀有孕,也断不会此时就能察觉出来。 如此恍惚过了两日,魏玺烟在晨间更衣的时候发现了血迹,随后小腹不禁涌上一阵熟悉的疼痛。 虽晚了些,她的癸水终究是来了。 沐月:“公主躺下歇息片刻,奴婢且熬些暖身汤去。” 魏玺烟朝她摆摆手,从善如流地在榻上躺下了。 尽管癸水来时令她身体不适,但魏玺烟多少也松了口气。 (若真有了孩子,她还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只因如今——的确不是个生育的好时候。 先说其一,她还未曾享受多久作为大女子的独身生活呢。原本她和虞铮成婚,就已算不得自由了;若是再早早地生育子嗣,那便要早早地被孩子拴住手脚。 再说其二,她的身体有沉疴旧疾尚未调理完全,若强行生育,岂不是以命换命么?她觉得自己还不曾伟大到此等地步。 至于其三,她和虞铮的相处虽看起来和谐不少,但毕竟没有稳固的多年情分。再加朝局诡谲多变,她不敢冒险,更不能以命相赌。 孩子的事,还是从长计议。 — “殿下!厌州急报!” 暗卫悄入暖阁,奉上的金漆筒壳裂痕斑驳。 魏玺烟劈筒抽信的手蓦地凝在半空——“虞铮孤军截杀胡骑,至今未返”的字句如刃剜心,喉间甜饮骤染酸苦。 “沐月,速传暗桩首领。”她指尖掐入帛书,墨渍洇开如血。 “唯。”沐月应声,疾步而去。 只留采星蜷在案下,却瞥见公主眸中潭水裂冰,霜色直刺脊骨。 暖阁铜炉噼啪爆响,檀香混着当归气息呛人。 沐月召人来至时,魏玺烟已拂开案上舆图,厌州的赤砂地貌在烛火下狰狞如兽。 第七十九章 急报 魏玺烟手上还拿着书简,却如何也看不进去。 此刻的她心绪烦乱,坐在案前,左右难安。 上一世,她和虞铮成婚十年都未曾生育,除去她服用避子药之外,确有诸多缘由。 这夫妇二人性格不合,颇有积怨,偏偏又不肯好生磨合。当初刚成婚不久,虞铮就向皇帝自请戍守边疆。 魏玺烟乐见其成,不曾反对。 皇帝魏延鋆纵然心中无奈,也只得应允。 此后虞铮便常年驻军在外,很少回京;本该同榻相眠的夫妻两地分居,长此以往,自是一对怨偶。 说得再露骨些,男人和女人都没在一个榻上睡过几次,女子又常常服避子汤药;若还想有子嗣,那也是极为艰难的事。 然即便如此,魏玺烟也不曾觉得虞铮身有隐疾。 因为,在那十年中,她原本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不知是某次的汤药剂量不足,还是魏玺烟的大意疏忽;总之,她的确有了身孕。 几番纠结之下,魏玺烟决定留下那个孩子。 可是还没等她将前三个月坐稳,阿弟就在行宫突然遇刺。 因为此事,魏玺烟心中思虑深重,再加上身体欠佳,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前尘往事如蛛网缠心,女人抚弄着指甲良久,未发一言。 “那时,也怪我愚蠢……” 回思之间,魏玺烟竟不觉喃喃出声。 前世阿弟在西山行宫遇刺,乃事发突然;偏生那阵子南境动荡,虞铮尚在带兵平叛,救驾未及。 尽管最后皇帝无性命之忧,魏玺烟也自此怨上了虞铮。 魏玺烟知道,孩子没能保住,虞铮对她当然也有不满,只是碍于君臣身份有别,才不曾宣之于口。 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成了埋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一根肉刺,拔除不得。时常想来,便隐隐作痛。 而这一世,他们难得席榻和谐。月信迟了几日,总不会是…… 可是,又不像。 魏玺烟并无一丝有孕的反应和感觉。 “从前倒是听嬷嬷们说过,反应似乎没有那般快的……” 虞铮才走了不过半月,即便她真是身怀有孕,也断不会此时就能察觉出来。 如此恍惚过了两日,魏玺烟在晨间更衣的时候发现了血迹,随后小腹不禁涌上一阵熟悉的疼痛。 虽晚了些,她的癸水终究是来了。 沐月:“公主躺下歇息片刻,奴婢且熬些暖身汤去。” 魏玺烟朝她摆摆手,从善如流地在榻上躺下了。 尽管癸水来时令她身体不适,但魏玺烟多少也松了口气。 (若真有了孩子,她还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只因如今——的确不是个生育的好时候。 先说其一,她还未曾享受多久作为大女子的独身生活呢。原本她和虞铮成婚,就已算不得自由了;若是再早早地生育子嗣,那便要早早地被孩子拴住手脚。 再说其二,她的身体有沉疴旧疾尚未调理完全,若强行生育,岂不是以命换命么?她觉得自己还不曾伟大到此等地步。 至于其三,她和虞铮的相处虽看起来和谐不少,但毕竟没有稳固的多年情分。再加朝局诡谲多变,她不敢冒险,更不能以命相赌。 孩子的事,还是从长计议。 — “殿下!厌州急报!” 暗卫悄入暖阁,奉上的金漆筒壳裂痕斑驳。 魏玺烟劈筒抽信的手蓦地凝在半空——“虞铮孤军截杀胡骑,至今未返”的字句如刃剜心,喉间甜饮骤染酸苦。 “沐月,速传暗桩首领。”她指尖掐入帛书,墨渍洇开如血。 “唯。”沐月应声,疾步而去。 只留采星蜷在案下,却瞥见公主眸中潭水裂冰,霜色直刺脊骨。 暖阁铜炉噼啪爆响,檀香混着当归气息呛人。 沐月召人来至时,魏玺烟已拂开案上舆图,厌州的赤砂地貌在烛火下狰狞如兽。 第八十章 血鸦 “殿下,人带到了。” 只见沐月携一黑袍男子入阁。 “厌州形势如何?” 魏玺烟问。 那人半跪行礼道:“回禀主上,厌州的甲队暗线已失联三日,唯哨鹰传回‘血鸦蔽日’之暗语。” “血鸦?此为何意?”魏玺烟瞳孔骤缩。她还记得,上一世的西境叛军以血鸦为旗,阿弟遇刺那夜,行宫檐角也悬着同样的符咒。 “属下等尚未清楚,仍在探查之中。” “听闻虞铮在断骨关截杀北胡骑兵至今未返。尔立刻联络厌州附近的暗桩,全力搜寻虞铮的下落。另外,派三路暗军,星夜驰援断骨关,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 “是。” 她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商道,“还有,”魏玺烟忽然记起一件旧事。 “另查前朝的西境叛军残部,尤其是‘鸦羽令’之持有者。” “属下遵命!”暗巢首领随即领命而去。 魏玺烟却忽觉喉间腥甜。 她以丝帕掩唇,一抹血色竟在素绢上绽开如梅—— 长公主收帕的动作很快,但仍旧被沐月给捕捉到。 “殿下,尔咳血了!”她不禁惊呼一声。 采星闻言,也慌忙扑来。 “殿下?” “慌什么?”魏玺烟语气平静,看上去比她们二人镇定许多。 沐月:“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切莫思虑过重啊。” “可如今形势不明,让我如何不忧?” 采星:“让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家国大事,都让女子来忧虑,可要男子作何呢?” “采星慎言!”沐月忍不住出声提醒。 若是让外边的人听去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对他们长公主府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行了,尔等退下。” 魏玺烟朝她们扬了扬手,语气之中隐有不耐。 “是。”沐月和采星只得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 两日后,厌州军报传至朝中。 魏延鋆带着一众宫人随从,踏入了宣政殿。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到来,纷纷行礼。 “陛下,不知厌州之事,该如何处置?” 右丞相张若波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 皇帝稳稳地坐在殿中高台,目光扫过众人:“厌州军报,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晓,可有论议?” “殿下,虞大将军虽勇,但孤军深入,恐有不测。”一位老将军出列,声音低沉而有力,“臣愿率军前往厌州支援。” 魏延鋆微微点头:“赵老将军忠心可嘉,但断骨关形势复杂,胡骑凶悍,绝不可轻举妄动。 朕已安排容家军秘密前往,你可率五千兵马作为后部,随时预备支援。” “遵命!”老将军拱手退回。 “陛下,如今北疆不稳,朝中局势亦不可忽视。”张若波再次出列,“边境胡骑入侵,朝中俱是人心惶惶,若不能妥善处理,恐生变故啊。” 坐在上首的魏延鋆冷笑一声:“张相此言何意?胡人突然作乱,边地的黎庶还不曾惶恐,难道京中的士大夫们便开始惶恐了?” “臣等不敢!” 台下又是一阵谢罪之音。 听得魏延鋆耳朵生茧。 “若都城的朝臣都自乱阵脚,我大衍天下,安能平定?” 说着,皇帝抄起手边的玉杯,就往阶下掷去。 “陛下息怒!” 台下又是一片跪伏。 片刻后,皇帝气得甩袖而去。 内官徐崇却停在原处。 “众官散朝,张相留宫!” —— 朝堂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魏玺烟的耳目。 当晚,她便收到了宫中内线传来的消息。 彼时,她正喂着廊下的莺鸟。 “陛下把张丞相留宫了?” “是,听说陛下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可有打听到,陛下将张丞相留宫,是何缘由?” “似乎,是为着盐务之事。” “那便好。也不枉本公主命人帮着陛下的暗探一同东奔西走。” 此举,虽不能彻底拔除张若波的势力,也可令他元气大伤。 随后,魏玺烟叫来一名暗使。 “尔去给钟家报信,就说,是时候,让这火烧得更大了。” 第八十章 血鸦 “殿下,人带到了。” 只见沐月携一黑袍男子入阁。 “厌州形势如何?” 魏玺烟问。 那人半跪行礼道:“回禀主上,厌州的甲队暗线已失联三日,唯哨鹰传回‘血鸦蔽日’之暗语。” “血鸦?此为何意?”魏玺烟瞳孔骤缩。她还记得,上一世的西境叛军以血鸦为旗,阿弟遇刺那夜,行宫檐角也悬着同样的符咒。 “属下等尚未清楚,仍在探查之中。” “听闻虞铮在断骨关截杀北胡骑兵至今未返。尔立刻联络厌州附近的暗桩,全力搜寻虞铮的下落。另外,派三路暗军,星夜驰援断骨关,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 “是。” 她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商道,“还有,”魏玺烟忽然记起一件旧事。 “另查前朝的西境叛军残部,尤其是‘鸦羽令’之持有者。” “属下遵命!”暗巢首领随即领命而去。 魏玺烟却忽觉喉间腥甜。 她以丝帕掩唇,一抹血色竟在素绢上绽开如梅—— 长公主收帕的动作很快,但仍旧被沐月给捕捉到。 “殿下,尔咳血了!”她不禁惊呼一声。 采星闻言,也慌忙扑来。 “殿下?” “慌什么?”魏玺烟语气平静,看上去比她们二人镇定许多。 沐月:“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切莫思虑过重啊。” “可如今形势不明,让我如何不忧?” 采星:“让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家国大事,都让女子来忧虑,可要男子作何呢?” “采星慎言!”沐月忍不住出声提醒。 若是让外边的人听去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对他们长公主府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行了,尔等退下。” 魏玺烟朝她们扬了扬手,语气之中隐有不耐。 “是。”沐月和采星只得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 两日后,厌州军报传至朝中。 魏延鋆带着一众宫人随从,踏入了宣政殿。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到来,纷纷行礼。 “陛下,不知厌州之事,该如何处置?” 右丞相张若波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 皇帝稳稳地坐在殿中高台,目光扫过众人:“厌州军报,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晓,可有论议?” “殿下,虞大将军虽勇,但孤军深入,恐有不测。”一位老将军出列,声音低沉而有力,“臣愿率军前往厌州支援。” 魏延鋆微微点头:“赵老将军忠心可嘉,但断骨关形势复杂,胡骑凶悍,绝不可轻举妄动。 朕已安排容家军秘密前往,你可率五千兵马作为后部,随时预备支援。” “遵命!”老将军拱手退回。 “陛下,如今北疆不稳,朝中局势亦不可忽视。”张若波再次出列,“边境胡骑入侵,朝中俱是人心惶惶,若不能妥善处理,恐生变故啊。” 坐在上首的魏延鋆冷笑一声:“张相此言何意?胡人突然作乱,边地的黎庶还不曾惶恐,难道京中的士大夫们便开始惶恐了?” “臣等不敢!” 台下又是一阵谢罪之音。 听得魏延鋆耳朵生茧。 “若都城的朝臣都自乱阵脚,我大衍天下,安能平定?” 说着,皇帝抄起手边的玉杯,就往阶下掷去。 “陛下息怒!” 台下又是一片跪伏。 片刻后,皇帝气得甩袖而去。 内官徐崇却停在原处。 “众官散朝,张相留宫!” —— 朝堂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魏玺烟的耳目。 当晚,她便收到了宫中内线传来的消息。 彼时,她正喂着廊下的莺鸟。 “陛下把张丞相留宫了?” “是,听说陛下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可有打听到,陛下将张丞相留宫,是何缘由?” “似乎,是为着盐务之事。” “那便好。也不枉本公主命人帮着陛下的暗探一同东奔西走。” 此举,虽不能彻底拔除张若波的势力,也可令他元气大伤。 随后,魏玺烟叫来一名暗使。 “尔去给钟家报信,就说,是时候,让这火烧得更大了。” 第八十一章 踪影 “属下遵命。” 暗使说罢,迅速退了出去。 随后,魏玺烟又命随从给容家递去口信,让容家军在路上多注意打探虞铮的下落。 容氏乃魏玺烟外祖家,虞铮又是长公主之郎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容家军对此事自然上心。 此间时日如流,魏玺烟一面记挂着盐铁之事,一面等待着北疆战场的消息。 这当中,魏华蓁也来过府上数次,还给魏玺烟带了不少的市井玩意儿逗趣解闷。 “皇姊瞧这竹鸟,虽比不上宫中的良作,但也算手艺精巧。” 昭澜长公主手中拿着的,是一只用竹子做成的雀鸟。 这小东西有趣得紧。 倘若有人按一下它的头部,这鸟儿会立刻鸣叫起来,并且扇动两侧的翅膀。 只是不能真正飞走罢了。 魏玺烟答:“巧匠多隐于民间,若是能为吾皇家所用,便再好不过了。” “是啊,这竹鸟的制作者,乃是京郊城东一个叫季兮的少年。他虽出身寒微,但心思灵巧,手艺更是了得。 昭澜瞧着,若是能让他入宫,定能制作出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魏华蓁说着,眼中满是赞赏。 魏玺烟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却见暗使自门外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容家军传来消息,断骨关一带百余里,皆未有虞大将军及其部下的消息!” 此言一出,令魏玺烟不由得愣怔片刻,手中的竹鸟忽的落地,发出明脆的碎声。 魏华蓁弯身将它捡起,再一按上那鸟首,这小东西果然不动了。 随后,她又看向身边魏玺烟的脸色,开口道:“皇姊,尔也莫要太过担心,大将军一向神勇,此番定然会没事的。” 魏华蓁自认嘴巴无巧,不会慰藉他人。 可眼前之人是帮过自己数次的皇姊,她虽不能告诉皇姊自己重生的秘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这一世的皇姊,同虞大将军的关系明显比上一世更亲近。 若虞大将军真有什么不测,皇姊应会伤心难过。 但她记得,这时候的虞将军,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 欸……也不能就此确定。 毕竟前世的虞大将军在与皇姊成婚后不久,又回了北疆驻守;而今世,他们二人鹣鲽情浓,虞大将军反是留在京师;许多事情已然有所改变,还不知轨迹如何呢…… 但愿虞大将军会平安归来。 “昭澜,尔也看到了,如今府中多事,吾等改日再聚。” “是,那昭澜就先回去了。” “去。沐月,替吾相送。” 魏玺烟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色。 魏华蓁见状,也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待魏华蓁走后,魏玺烟独自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冷月,心中乱如团麻。 虞铮于她和朝廷而言,不仅是她同榻共枕的郎婿,更是皇帝倚重的臂膀。 他若真有意外,北胡铁骑定会迅速大举南下,卷土重袭。 两日后—— “殿下,容家军又传来消息,说暗探在北疆边境发现了一些线索,似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但无法确定是否是大将军一行人。”暗卫再次进来禀报。 “让他们继续追查,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虞铮的踪迹!” “是!”暗卫领命而去。 魏玺烟扶着长案,望着窗外,缓缓地立起身来。 北疆边境的局势一直动荡不安,胡人的骑兵时常侵扰,令边地百姓流离失所。 虞铮此次赴征,本是为了巩固边防,安抚黎庶,却不想竟失去了音讯。 他若无信,她亦无法安心。 虽说前世的此时,他好生地于边疆戍守。可挡不住光景变迁,今生今时,尚不知是何种境况。 怕是只能求神灵保佑。 第八十一章 踪影 “属下遵命。” 暗使说罢,迅速退了出去。 随后,魏玺烟又命随从给容家递去口信,让容家军在路上多注意打探虞铮的下落。 容氏乃魏玺烟外祖家,虞铮又是长公主之郎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容家军对此事自然上心。 此间时日如流,魏玺烟一面记挂着盐铁之事,一面等待着北疆战场的消息。 这当中,魏华蓁也来过府上数次,还给魏玺烟带了不少的市井玩意儿逗趣解闷。 “皇姊瞧这竹鸟,虽比不上宫中的良作,但也算手艺精巧。” 昭澜长公主手中拿着的,是一只用竹子做成的雀鸟。 这小东西有趣得紧。 倘若有人按一下它的头部,这鸟儿会立刻鸣叫起来,并且扇动两侧的翅膀。 只是不能真正飞走罢了。 魏玺烟答:“巧匠多隐于民间,若是能为吾皇家所用,便再好不过了。” “是啊,这竹鸟的制作者,乃是京郊城东一个叫季兮的少年。他虽出身寒微,但心思灵巧,手艺更是了得。 昭澜瞧着,若是能让他入宫,定能制作出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魏华蓁说着,眼中满是赞赏。 魏玺烟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却见暗使自门外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容家军传来消息,断骨关一带百余里,皆未有虞大将军及其部下的消息!” 此言一出,令魏玺烟不由得愣怔片刻,手中的竹鸟忽的落地,发出明脆的碎声。 魏华蓁弯身将它捡起,再一按上那鸟首,这小东西果然不动了。 随后,她又看向身边魏玺烟的脸色,开口道:“皇姊,尔也莫要太过担心,大将军一向神勇,此番定然会没事的。” 魏华蓁自认嘴巴无巧,不会慰藉他人。 可眼前之人是帮过自己数次的皇姊,她虽不能告诉皇姊自己重生的秘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这一世的皇姊,同虞大将军的关系明显比上一世更亲近。 若虞大将军真有什么不测,皇姊应会伤心难过。 但她记得,这时候的虞将军,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 欸……也不能就此确定。 毕竟前世的虞大将军在与皇姊成婚后不久,又回了北疆驻守;而今世,他们二人鹣鲽情浓,虞大将军反是留在京师;许多事情已然有所改变,还不知轨迹如何呢…… 但愿虞大将军会平安归来。 “昭澜,尔也看到了,如今府中多事,吾等改日再聚。” “是,那昭澜就先回去了。” “去。沐月,替吾相送。” 魏玺烟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色。 魏华蓁见状,也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待魏华蓁走后,魏玺烟独自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冷月,心中乱如团麻。 虞铮于她和朝廷而言,不仅是她同榻共枕的郎婿,更是皇帝倚重的臂膀。 他若真有意外,北胡铁骑定会迅速大举南下,卷土重袭。 两日后—— “殿下,容家军又传来消息,说暗探在北疆边境发现了一些线索,似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但无法确定是否是大将军一行人。”暗卫再次进来禀报。 “让他们继续追查,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虞铮的踪迹!” “是!”暗卫领命而去。 魏玺烟扶着长案,望着窗外,缓缓地立起身来。 北疆边境的局势一直动荡不安,胡人的骑兵时常侵扰,令边地百姓流离失所。 虞铮此次赴征,本是为了巩固边防,安抚黎庶,却不想竟失去了音讯。 他若无信,她亦无法安心。 虽说前世的此时,他好生地于边疆戍守。可挡不住光景变迁,今生今时,尚不知是何种境况。 怕是只能求神灵保佑。 第八十二章 老妇 彼时,北疆边地的一处荒村内,竟现出了数道纵横的蹄印。 “阿婆,尔所要之物,尽数在此。就是不知,吾家兄长,何时才能够醒来?” “郎君且放宽心。”一旁的老妇人回答,“老身既说可救,定会将尔兄救回。” “可……”男子欲言又止,此人正是虞铮的副将,虞湛。 若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地,那便说来话长了。 数日前,虞铮率军与北胡的一小股骑兵约百余人狭路相逢。 两方交战,虞铮及其部下本已将胡军逼入绝境;却不料北胡军中竟有暗藏的高手,趁乱偷袭,射出毒箭,令虞铮负伤。 虞湛带人奋力突围,将其救出,却发现虞铮气息奄奄,几乎命悬一线。 随行者中虽有医官,但面对如此伤势,也束手无策。 虞湛心急如焚,四处寻医,却始终找不到能救治虞铮之人。 正当他几近绝望之时,众兵来至了这北疆边地的荒村中。 忽然不知怎的,这一位行踪神秘的老妇人,便出现了。 倒也是奇了。 虞湛带着虞铮突围之后,一路奔波至此,却未见敌军追兵。 眼前这荒村破败不堪,人烟稀少,但那老妇人却似有神助,只看了一眼虞铮,便说有救。 她让虞湛去寻些稀奇古怪的草药,还要求他去猎取一种罕见的雪狐,取其心肝入药。 虞湛并未犹豫,立刻率人出发。他们历经两日,竟然真的将所需之物悉数寻来。 此刻,看着那白发老媪佝偻嶙峋的身影,虞湛心中尽是期待,又并着忐忑。 “阿婆,不知这药何时能好?”虞湛忍不住又问。 老妇人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莫急,待这药炼成,还需以特殊之法为令兄驱毒疗伤,少说也得三两日。 老身即刻就要炼药,你且守在门外,切莫让旁人打扰。” “好,好,我一定守好。”虞湛连忙点头答应,唯盼虞铮能够早日化险为夷。 多年以来,虞铮不单是他的上官,更是对他百般照顾、堪比血亲的兄长。 他自幼孤贫,不知自己姓氏,不识得亲生父母;承蒙虞家养育教导,便一生只认虞家。 而将军自幼习武,文略兵法皆通,其人刚正,又体恤下士,故深得军中同袍的敬重与爱戴。 湛可死,但将军不可。 “诶!虞副将!” 众兵眼见着虞湛的身子竟忽然软倒下去,急忙叫喊起来。 “赵医官,快来看看虞副将的伤!” …… 荒村的夜,格外寂静,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虞湛醒来之后,便提刀坐在泥屋外,望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脑中不觉思绪万千。 若将军果真有什么意外,虞湛不知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军中将士,去见虞氏长辈。 将军原本可以不用负伤的。 若不是为了救他,将军又怎会在明知是陷阱的时候还下令追赶胡人残兵。 也是他虞湛自己蠢笨,一开始错看了胡人的诡计,才连累了将军。 如今,也只能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神秘老妇的身上了。 两日后的清晨,老妇打开了朽木似的屋门。 守在门边的虞湛吓了一跳,猛然自梦中惊醒。 “阿,阿婆,可是吾兄已醒?” “倒也没有这般容易。” 老妇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 但虞湛并不在意,因为此刻他也记起了老妇人之前说过的话。 “药已练成,方才老身已经将其给令兄服下。 至于能有几分功效,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阿婆,当日尔所言可并非如此啊!” 那日这老妇人明明说有的救,并且话里的语气还格外斩钉截铁。 老妇自然知道虞湛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并未反驳。 “尔等便都出去。” 积气于此,反倒不利。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老妇 彼时,北疆边地的一处荒村内,竟现出了数道纵横的蹄印。 “阿婆,尔所要之物,尽数在此。就是不知,吾家兄长,何时才能够醒来?” “郎君且放宽心。”一旁的老妇人回答,“老身既说可救,定会将尔兄救回。” “可……”男子欲言又止,此人正是虞铮的副将,虞湛。 若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地,那便说来话长了。 数日前,虞铮率军与北胡的一小股骑兵约百余人狭路相逢。 两方交战,虞铮及其部下本已将胡军逼入绝境;却不料北胡军中竟有暗藏的高手,趁乱偷袭,射出毒箭,令虞铮负伤。 虞湛带人奋力突围,将其救出,却发现虞铮气息奄奄,几乎命悬一线。 随行者中虽有医官,但面对如此伤势,也束手无策。 虞湛心急如焚,四处寻医,却始终找不到能救治虞铮之人。 正当他几近绝望之时,众兵来至了这北疆边地的荒村中。 忽然不知怎的,这一位行踪神秘的老妇人,便出现了。 倒也是奇了。 虞湛带着虞铮突围之后,一路奔波至此,却未见敌军追兵。 眼前这荒村破败不堪,人烟稀少,但那老妇人却似有神助,只看了一眼虞铮,便说有救。 她让虞湛去寻些稀奇古怪的草药,还要求他去猎取一种罕见的雪狐,取其心肝入药。 虞湛并未犹豫,立刻率人出发。他们历经两日,竟然真的将所需之物悉数寻来。 此刻,看着那白发老媪佝偻嶙峋的身影,虞湛心中尽是期待,又并着忐忑。 “阿婆,不知这药何时能好?”虞湛忍不住又问。 老妇人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莫急,待这药炼成,还需以特殊之法为令兄驱毒疗伤,少说也得三两日。 老身即刻就要炼药,你且守在门外,切莫让旁人打扰。” “好,好,我一定守好。”虞湛连忙点头答应,唯盼虞铮能够早日化险为夷。 多年以来,虞铮不单是他的上官,更是对他百般照顾、堪比血亲的兄长。 他自幼孤贫,不知自己姓氏,不识得亲生父母;承蒙虞家养育教导,便一生只认虞家。 而将军自幼习武,文略兵法皆通,其人刚正,又体恤下士,故深得军中同袍的敬重与爱戴。 湛可死,但将军不可。 “诶!虞副将!” 众兵眼见着虞湛的身子竟忽然软倒下去,急忙叫喊起来。 “赵医官,快来看看虞副将的伤!” …… 荒村的夜,格外寂静,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虞湛醒来之后,便提刀坐在泥屋外,望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脑中不觉思绪万千。 若将军果真有什么意外,虞湛不知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军中将士,去见虞氏长辈。 将军原本可以不用负伤的。 若不是为了救他,将军又怎会在明知是陷阱的时候还下令追赶胡人残兵。 也是他虞湛自己蠢笨,一开始错看了胡人的诡计,才连累了将军。 如今,也只能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神秘老妇的身上了。 两日后的清晨,老妇打开了朽木似的屋门。 守在门边的虞湛吓了一跳,猛然自梦中惊醒。 “阿,阿婆,可是吾兄已醒?” “倒也没有这般容易。” 老妇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 但虞湛并不在意,因为此刻他也记起了老妇人之前说过的话。 “药已练成,方才老身已经将其给令兄服下。 至于能有几分功效,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阿婆,当日尔所言可并非如此啊!” 那日这老妇人明明说有的救,并且话里的语气还格外斩钉截铁。 老妇自然知道虞湛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并未反驳。 “尔等便都出去。” 积气于此,反倒不利。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过往 “先把铮儿带出去顽罢。” 燃着烛灯的室内,身着甲胄的男子对一旁的仆妇说道。 而在他身前的榻上,坐着一位披着月白色袍子的女人。 “将军,妾不愿同孩子分开。便不能有两全之法吗?” 女子说着,言语间几乎有细微的啜泣声。 “北疆寒冷,不利于尔将养身体。况且母亲留守京城日久,无人侍奉,予亦放心不下。” “可妾也放心不下孩子啊!铮儿他还那么小!” “嫡长孙须得由父亲他老人家躬身教养,这是父亲的吩咐,尔莫非要让予违抗父亲吗?” “可是……”年轻的妇人低声呜咽着,掩面抽泣。 男子皱眉看了她片刻,终究还是将其拥入怀中安慰。 “放宽心,这也是父亲对铮儿的看重。尔且回京中,待养好身体,日后予再派人接尔过来就是。” 女子只得恹恹应下。 …… “夫人,听说将军在北地娶的那房侧室许姬,近日诞下一子。” “倒是要恭贺将军了。”女子苦笑着说。 “夫人莫要忧心。尔养好身子之后,去北地给将军再添子嗣就是。那不过一房妾室所生的庶子,如何能与大公子相比?” 镇国公世子夫人秦氏闻言不语,只是坐在榻上一味地垂泪。 她能如何做?她是世子的正室夫人,怎能真的去同妾室争宠? 将军身边既已有了美妾幼子,她何故去惹人家的眼。 况且,北地遥远,她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折腾,还两说呢。 好在,淑儿这个外甥女如今在她身边陪伴,也可以聊以慰藉了。 …… “父亲,娘亲病重,孩儿一定要回京去见娘亲。” 十岁的少年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地看向他的父亲。 “若想回便回。” 之后,少年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祖母也在家信中说想要见一见自己的嫡长孙。 “汝祖母亦对汝思念非常,此去京都,汝便长住,替为父在祖母面前好生尽孝。” “孩儿知道了。” 这一日,少年首次离开北疆,去往自己从未踏足的京城。 他领着虞家的亲兵,日夜兼程,几乎不敢停歇拖延,然而依旧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孩儿不孝……” 少年跪在青石地面上,紧抿着唇,眼中隐有水光。 他的怀中抱着母亲最喜爱的一盏莲灯。北疆素来寒冷,母亲怕他冻着,都是亲自缝制好过冬的棉衣,再让人送去。 那一盏陶灯,虽不如金器珍贵,但在他心中,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光亮。 自那之后,便是祖母虞太夫人一直将他养在身边,躬亲照料。 …… 少年虞铮回京之后,做了太子魏延鋆的伴读,一同听学习武。 这亦是他与平康公主的起始。 然而边境时常不平,狼烟又起。 他十六岁那年,实力渐增的北胡派数万骑兵大举南下,侵扰两国边界处的大衍子民。 自此,他又离开京城,跟随父亲征战沙场。 三年之间,胡人和衍军来回拉扯、僵持不下,局势格外焦灼。 两方俱未讨到什么好。 北胡狼子野心,便趁机要挟,欲使大衍答应和亲。 那时,战争旷日持久,朝中几乎已无可用之将。 虞家军孤注一掷,力挽狂澜,狠狠打击了北胡的气焰,才阻止了和亲之事。 “钺之少年骁勇,朕欲给他和平康赐婚,伯勋,你觉如何?” 高台上的君王如此对虞铮的父亲说道。 但那时到底没降下赐婚圣旨。 虞伯勋正愁不知如何拒绝,平康公主已经带人到了宣政殿。 “平康不愿出嫁,请父皇收回成命。” 少女素衣散发地跪在御前,她不曾想到,自己单薄瘦削的脊背,将与多年后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 文帝向来宠爱平康公主,既然公主不愿,那道赐婚圣旨终究没有放到明处。 他二十岁时,独自领三万兵马,大败北胡于神鹰川。 帝闻鹰川大捷,甚悦,封他为二品靖安将军。 同年九月,文帝猝然驾崩。 后来,虞铮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文帝的赐婚遗诏之事。 “铮儿,此乃虞家命数。 长公主尊贵,尔万不可负。” 第八十三章 过往 “先把铮儿带出去顽罢。” 燃着烛灯的室内,身着甲胄的男子对一旁的仆妇说道。 而在他身前的榻上,坐着一位披着月白色袍子的女人。 “将军,妾不愿同孩子分开。便不能有两全之法吗?” 女子说着,言语间几乎有细微的啜泣声。 “北疆寒冷,不利于尔将养身体。况且母亲留守京城日久,无人侍奉,予亦放心不下。” “可妾也放心不下孩子啊!铮儿他还那么小!” “嫡长孙须得由父亲他老人家躬身教养,这是父亲的吩咐,尔莫非要让予违抗父亲吗?” “可是……”年轻的妇人低声呜咽着,掩面抽泣。 男子皱眉看了她片刻,终究还是将其拥入怀中安慰。 “放宽心,这也是父亲对铮儿的看重。尔且回京中,待养好身体,日后予再派人接尔过来就是。” 女子只得恹恹应下。 …… “夫人,听说将军在北地娶的那房侧室许姬,近日诞下一子。” “倒是要恭贺将军了。”女子苦笑着说。 “夫人莫要忧心。尔养好身子之后,去北地给将军再添子嗣就是。那不过一房妾室所生的庶子,如何能与大公子相比?” 镇国公世子夫人秦氏闻言不语,只是坐在榻上一味地垂泪。 她能如何做?她是世子的正室夫人,怎能真的去同妾室争宠? 将军身边既已有了美妾幼子,她何故去惹人家的眼。 况且,北地遥远,她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折腾,还两说呢。 好在,淑儿这个外甥女如今在她身边陪伴,也可以聊以慰藉了。 …… “父亲,娘亲病重,孩儿一定要回京去见娘亲。” 十岁的少年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地看向他的父亲。 “若想回便回。” 之后,少年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祖母也在家信中说想要见一见自己的嫡长孙。 “汝祖母亦对汝思念非常,此去京都,汝便长住,替为父在祖母面前好生尽孝。” “孩儿知道了。” 这一日,少年首次离开北疆,去往自己从未踏足的京城。 他领着虞家的亲兵,日夜兼程,几乎不敢停歇拖延,然而依旧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孩儿不孝……” 少年跪在青石地面上,紧抿着唇,眼中隐有水光。 他的怀中抱着母亲最喜爱的一盏莲灯。北疆素来寒冷,母亲怕他冻着,都是亲自缝制好过冬的棉衣,再让人送去。 那一盏陶灯,虽不如金器珍贵,但在他心中,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光亮。 自那之后,便是祖母虞太夫人一直将他养在身边,躬亲照料。 …… 少年虞铮回京之后,做了太子魏延鋆的伴读,一同听学习武。 这亦是他与平康公主的起始。 然而边境时常不平,狼烟又起。 他十六岁那年,实力渐增的北胡派数万骑兵大举南下,侵扰两国边界处的大衍子民。 自此,他又离开京城,跟随父亲征战沙场。 三年之间,胡人和衍军来回拉扯、僵持不下,局势格外焦灼。 两方俱未讨到什么好。 北胡狼子野心,便趁机要挟,欲使大衍答应和亲。 那时,战争旷日持久,朝中几乎已无可用之将。 虞家军孤注一掷,力挽狂澜,狠狠打击了北胡的气焰,才阻止了和亲之事。 “钺之少年骁勇,朕欲给他和平康赐婚,伯勋,你觉如何?” 高台上的君王如此对虞铮的父亲说道。 但那时到底没降下赐婚圣旨。 虞伯勋正愁不知如何拒绝,平康公主已经带人到了宣政殿。 “平康不愿出嫁,请父皇收回成命。” 少女素衣散发地跪在御前,她不曾想到,自己单薄瘦削的脊背,将与多年后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 文帝向来宠爱平康公主,既然公主不愿,那道赐婚圣旨终究没有放到明处。 他二十岁时,独自领三万兵马,大败北胡于神鹰川。 帝闻鹰川大捷,甚悦,封他为二品靖安将军。 同年九月,文帝猝然驾崩。 后来,虞铮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文帝的赐婚遗诏之事。 “铮儿,此乃虞家命数。 长公主尊贵,尔万不可负。” 第八十四章 梦醒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那时的虞铮面上答应,内里的想法却不是如此平顺。 他也知道平康长公主对此事的态度。 怕是公主她自己亦不肯。 京中人人皆知,平康长公主爱慕的是乔家公子乔子临。 可惜神女有情,乔郎无意。 佳偶未成,倒是让他和魏玺烟这对宿敌凑成了一双。 之后的时日便犹如流水滚滚逝去,再不复返。 二十三岁时,父亲战死长生关,用性命换大衍险胜一着。 虞铮送父亲回京后,又匆匆北去,开赴疆场。 怀着满心的家仇国恨,终于,在一年后,他收复了北境之内为胡人占领的余下七城。 新帝在此时拿出了先皇遗诏,让他与平康长公主成婚。 祖母虞太夫人百般考虑之下,最终答应。 这是虞氏一族必然要做出的选择。 只是这场初心不睦的婚事,不免生出来那许多怨怼。 “本宫瞧尔,便觉得面目可憎!” “好,臣会尽快离京,断不会在此碍殿下的眼。” “陛下,胡人时常在北境蠢蠢欲动,妄图挑衅。臣自请戍边,愿为陛下分忧。” “好啊,让他去。最好一辈子都别回京城!” …… “将军,属下听说长公主有身孕了,不知将军可知晓此事?” 男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简牍,素来沉稳的眼神此刻竟然盛满了敬惊异。 “当真?尔是从何处得知?” “是长公主身边的女使云菡在信中告诉属下的。”虞湛说着,还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 “……”虞铮不禁有些气闷。 他自己的妻子有了身孕,他竟然是从下属的口中听到的消息。 小小婢仆都知道互相传信,她堂堂公主连一条尺素都未曾寄送。 那时的虞铮心中忿忿,却没想到他作为夫婿,不是也未给妻子通过信简吗。 除了给虞府寄过家书。 但那也不是写给魏玺烟的。 还是祖母虞太夫人在回书中曾问,他可有给长公主寄过信简。 虞铮不禁哑然。 他自是不曾做过的。 “咱们将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却不善儿女情长啊。” 私下里,虞铮曾听见下属这样议论他。 初始,他自然是心生怒意的。 只是转念一想,虞湛等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况且,若是因为听到这些话去怪罪他们,岂不是暴露他的心虚? 因此,虞铮断然不会那么做。 于是,他命人往京城送去了信,是给长公主府的。 信简中寥寥数语,略显生硬,看不出这是一对分隔两地的夫妇,还不如寻常好友来得要熟稔。 然而,还未等虞铮收到回信,南境的丹州就发生了叛乱。 偏生那时,皇帝在行宫遇刺。 虽并未酿成最坏的局面,但朝廷俨然被搅成一潭浑水。 最终,他和魏玺烟谁都没有见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件事,亦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最痛的那根刺。 平叛结束,返回京城的虞铮原以为长公主会将他狠狠训斥;然而她却连半句话也未同他说。 女子脸颊苍白,似墨的眼神中透露着满满的疏离和冷然,唯独无他。 虞铮不由得心中暗悔。 他早该同她缓和关系的,早该安抚于她的。 可惜,悔之晚矣。 …… 他们成婚后的第八年,高帝魏延鋆崩殂。长公主魏玺烟奉诏扶持幼帝,临朝摄政。 那一年,是她作为摄政长公主大权在握,最风光恣肆的时候。 也是这一年,他们的婚事即将走到了终点。 试探、猜忌、防备、挑衅。 权利远远也永远比感情更令人欲罢不能。 两年后,二人终于和离。 十年夫妻,竟生十年怨怼。 弗如不开始的好。 只是她掌权之后,比起以往,更加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幕僚,其中不乏许多青年才俊。 其后,她甚至允许那些人随意出入公主府。 引得京中权贵豪强对此事议论纷纷。 还有不少人都盯着镇国公府,就是为了瞧瞧虞铮的反应如何。 人前的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甚至于在宫内或城中遇见平康公主府的车辇,他便早早绕行或远远避让。 然而四下无人时,他深知自己心中的郁气不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逐渐地,京城他便待不下去了。祖父说的对,疆北才是他的家。己生于斯,长于斯,祖辈的荣光亦在于斯。 京城的豪门宅邸不是他的安身之处,仅是个华美显贵的空壳。 若是远离京城就能够消弭怨恨,他余生都可与她不复相见。 后来,祖母病重,恰好边疆无战,他为尽孝道,只得请旨回京。 然而未等他率人动身,比皇帝的批旨来得更快的,是写着她遇刺重伤的密信。 “将军,这……这密报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嘛。长公主身边有暗卫,又有灵医,一定不妨事的。” 虞湛如是安慰说。 有道是局中者迷,旁观者清。 他算是看出来了。比矛戈更坚硬的,是自家虞大将军的嘴。 明明就是对长公主动了心,偏偏装得什么都不在意。 “尔同那些人吩咐下去,今夜戌时便启程。” 按理,应是等传旨内官将皇帝的批旨宣布后才能动身的。 “属下遵命。”将军这下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 饶是如此,待看到挂满丧幡的府院,虞湛还是被惊了一跳。 事情怎会突然就到了这一步? 难以承受这般局面的,是虞湛;是长公主府常伴魏玺烟左右的亲随;也是棺前未卸甲胄,神情仓皇的玄衣男子。 行至中年,纵然曾经是清朗似松的少年郎,如今,也不免身形偻峭,两鬓含霜。 “她没死,她没死!” 男人双目赤红,眼角含泪,以往所有的沉稳淡然终究在这时都被撕下了伪装。 “将军不可!” 虞湛和左右的仆从急忙拦住他要上前推开棺木的动作。 此刻的虞铮甚至有些癫狂。 …… “湛哥不可!” 恰好推门而入的校尉蒙驹慌忙阻止虞湛:“阿婆走前说过,未到戌时,绝不可给将军喂药。否则,会毒血倒流,前功尽弃!” 虞湛这才如梦初醒地停手。 方才他差点就害了将军! “阿烟……阿烟!” ——“诶!将军醒了!” 第八十四章 梦醒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那时的虞铮面上答应,内里的想法却不是如此平顺。 他也知道平康长公主对此事的态度。 怕是公主她自己亦不肯。 京中人人皆知,平康长公主爱慕的是乔家公子乔子临。 可惜神女有情,乔郎无意。 佳偶未成,倒是让他和魏玺烟这对宿敌凑成了一双。 之后的时日便犹如流水滚滚逝去,再不复返。 二十三岁时,父亲战死长生关,用性命换大衍险胜一着。 虞铮送父亲回京后,又匆匆北去,开赴疆场。 怀着满心的家仇国恨,终于,在一年后,他收复了北境之内为胡人占领的余下七城。 新帝在此时拿出了先皇遗诏,让他与平康长公主成婚。 祖母虞太夫人百般考虑之下,最终答应。 这是虞氏一族必然要做出的选择。 只是这场初心不睦的婚事,不免生出来那许多怨怼。 “本宫瞧尔,便觉得面目可憎!” “好,臣会尽快离京,断不会在此碍殿下的眼。” “陛下,胡人时常在北境蠢蠢欲动,妄图挑衅。臣自请戍边,愿为陛下分忧。” “好啊,让他去。最好一辈子都别回京城!” …… “将军,属下听说长公主有身孕了,不知将军可知晓此事?” 男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简牍,素来沉稳的眼神此刻竟然盛满了敬惊异。 “当真?尔是从何处得知?” “是长公主身边的女使云菡在信中告诉属下的。”虞湛说着,还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 “……”虞铮不禁有些气闷。 他自己的妻子有了身孕,他竟然是从下属的口中听到的消息。 小小婢仆都知道互相传信,她堂堂公主连一条尺素都未曾寄送。 那时的虞铮心中忿忿,却没想到他作为夫婿,不是也未给妻子通过信简吗。 除了给虞府寄过家书。 但那也不是写给魏玺烟的。 还是祖母虞太夫人在回书中曾问,他可有给长公主寄过信简。 虞铮不禁哑然。 他自是不曾做过的。 “咱们将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却不善儿女情长啊。” 私下里,虞铮曾听见下属这样议论他。 初始,他自然是心生怒意的。 只是转念一想,虞湛等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况且,若是因为听到这些话去怪罪他们,岂不是暴露他的心虚? 因此,虞铮断然不会那么做。 于是,他命人往京城送去了信,是给长公主府的。 信简中寥寥数语,略显生硬,看不出这是一对分隔两地的夫妇,还不如寻常好友来得要熟稔。 然而,还未等虞铮收到回信,南境的丹州就发生了叛乱。 偏生那时,皇帝在行宫遇刺。 虽并未酿成最坏的局面,但朝廷俨然被搅成一潭浑水。 最终,他和魏玺烟谁都没有见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件事,亦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最痛的那根刺。 平叛结束,返回京城的虞铮原以为长公主会将他狠狠训斥;然而她却连半句话也未同他说。 女子脸颊苍白,似墨的眼神中透露着满满的疏离和冷然,唯独无他。 虞铮不由得心中暗悔。 他早该同她缓和关系的,早该安抚于她的。 可惜,悔之晚矣。 …… 他们成婚后的第八年,高帝魏延鋆崩殂。长公主魏玺烟奉诏扶持幼帝,临朝摄政。 那一年,是她作为摄政长公主大权在握,最风光恣肆的时候。 也是这一年,他们的婚事即将走到了终点。 试探、猜忌、防备、挑衅。 权利远远也永远比感情更令人欲罢不能。 两年后,二人终于和离。 十年夫妻,竟生十年怨怼。 弗如不开始的好。 只是她掌权之后,比起以往,更加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幕僚,其中不乏许多青年才俊。 其后,她甚至允许那些人随意出入公主府。 引得京中权贵豪强对此事议论纷纷。 还有不少人都盯着镇国公府,就是为了瞧瞧虞铮的反应如何。 人前的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甚至于在宫内或城中遇见平康公主府的车辇,他便早早绕行或远远避让。 然而四下无人时,他深知自己心中的郁气不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逐渐地,京城他便待不下去了。祖父说的对,疆北才是他的家。己生于斯,长于斯,祖辈的荣光亦在于斯。 京城的豪门宅邸不是他的安身之处,仅是个华美显贵的空壳。 若是远离京城就能够消弭怨恨,他余生都可与她不复相见。 后来,祖母病重,恰好边疆无战,他为尽孝道,只得请旨回京。 然而未等他率人动身,比皇帝的批旨来得更快的,是写着她遇刺重伤的密信。 “将军,这……这密报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嘛。长公主身边有暗卫,又有灵医,一定不妨事的。” 虞湛如是安慰说。 有道是局中者迷,旁观者清。 他算是看出来了。比矛戈更坚硬的,是自家虞大将军的嘴。 明明就是对长公主动了心,偏偏装得什么都不在意。 “尔同那些人吩咐下去,今夜戌时便启程。” 按理,应是等传旨内官将皇帝的批旨宣布后才能动身的。 “属下遵命。”将军这下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 饶是如此,待看到挂满丧幡的府院,虞湛还是被惊了一跳。 事情怎会突然就到了这一步? 难以承受这般局面的,是虞湛;是长公主府常伴魏玺烟左右的亲随;也是棺前未卸甲胄,神情仓皇的玄衣男子。 行至中年,纵然曾经是清朗似松的少年郎,如今,也不免身形偻峭,两鬓含霜。 “她没死,她没死!” 男人双目赤红,眼角含泪,以往所有的沉稳淡然终究在这时都被撕下了伪装。 “将军不可!” 虞湛和左右的仆从急忙拦住他要上前推开棺木的动作。 此刻的虞铮甚至有些癫狂。 …… “湛哥不可!” 恰好推门而入的校尉蒙驹慌忙阻止虞湛:“阿婆走前说过,未到戌时,绝不可给将军喂药。否则,会毒血倒流,前功尽弃!” 虞湛这才如梦初醒地停手。 方才他差点就害了将军! “阿烟……阿烟!” ——“诶!将军醒了!” 第八十五章 垂兆 然而,当众人都以为虞铮就要醒来之时,木榻上的男子忽然没了动静。 虞湛不由得担心起来,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无事。” 然细细思来,倒是怪哉。 观将军方才的样子,应是被梦给魇住了。 可怎会瞬息就恢复了平静? “吱呀——” 此时,开门声陡然打破了虞湛的思索。 原来是外出寻药的阿婆。 “戌时已到,还不快给汝家兄长喂药?若是进药时刻晚了,那可救不得了。” “多谢阿婆提醒,这就来。” 虞湛连忙上前端起药碗。 一服药下去,片刻后只见席榻上的男子气息平稳了许多。 “阿婆,如今已然用药,不知吾兄,何时能够醒来?” 老媪却摆了摆手:“无需多问。便是问了,老身亦不知。” 这话的言外之意,虞湛此时忽然明白了。 人力已尽,但观天命。 思及此,他不由得双拳握紧。 若可重来一次,他宁愿死在胡刀之下,也不能让将军为救他而受如此重伤。 “汝兄之伤需得静养,吾等俱出门去,莫要打扰。” 虞湛和蒙驹等遂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那老媪亦走出屋舍,合上木门,蹒跚着步子走远了。 留下虞湛等人面面相觑。 此时,未燃烛火的屋内。 虞湛等人都不知晓的是,在老妪进门之前,虞铮便已经醒了。 只是他堪堪醒来,脑中一片混沌;是梦境,抑或事实,令人难以分辨。 “阿…烟?”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这样唤她。 更看到满院那刺目的素白。 思此处,虞铮忽觉心尖一痛。 不知是胸前伤口所致,还是为思绪所牵。 他,何时叫过她阿烟? 况且她不是好生待在京城,又怎会……怎会身故? 这梦中诸事,究竟真假何为? 若梦为真,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难道皆是幻象? 若是假,为何那梦中景象如此真实? 直至此刻,他尚不愿睁开双目。只可惜,梦境纷杂,既已中断,便再难继续。 俶尔,他想到,梦境可为假,伤却作不得假。 如此,虞铮神思渐清,方觉周身混沌稍散。 胸前创痛隐隐,如刀剜斧凿,倒教他辨得眼前是真。 因而,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探向了自己的左颊。 不知为何,他记得,梦里的他左脸留下了一道肉疤。 而此刻在相同的位置,其上并无半分瘢痕,恰似梦中的狰狞肉疤从未存焉。 虞铮不由得心下一松,暗忖梦魇虚诞,终是心魔作祟。 他不禁松了口气。 然,转念一想—— 不,不对。 犹记得,梦里的他较之前确乎是更苍老许多的。 难道梦中所见,俱是多年后将要发生之事么? 然则念及梦中之景,一股悲怆不禁如鲠在喉。 那素白满庭、哀声恸天,竟似真真切切烙入心魂。 “阿烟”两字甫一出口,令他几乎五脏俱揪。 梦中的长公主,气焰嚣张跋扈,比之他所熟悉的那人更甚。 加之后来痛失子嗣,他们二人的关系也僵硬至极点,直到落成崩裂难收的地步。 但是和离…… 他真的从未想过。 细忖生平,与他梦中所历歧路颇多,自是虚实难辨。 因而,梦中公主府的那番萧索景象,虞铮一概不信。 况且离京前夜,他曾与她说好了要孕育孩儿之事,岂能因虚梦而使其心寒? 思及此,虞铮眉峰紧蹙,暗誓己断不可为梦所困。 至于他为何会有此梦…… 莫不是天数垂示,预兆未来? 正自沉吟,虞铮忽闻门扉“吱呀”轻响,是那老妪缓步而入。 “郎君既醒,当是吉兆。” 虞铮强撑坐起,拱手谢道:“多谢救某性命,劳阿婆费心。” 他猜得出,是这位老妇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无甚可谢。不过是尔福泽连绵,才未生机断绝。”老媪闭目摇头,并不在意。 门外虞湛、蒙驹等人闻声,皆携忧色入室;见其神智清明,方释心中重负。 虞铮观诸兄袍甲未卸、风尘犹在,知他们为护己安危跋涉至此,胸中暖意如潮。 然念及自己沙场不慎,反累众袍泽泣血,掌心不觉暗暗攥紧。 “因某之失,致使同袍手足陷于囹圄,某在此——” “将军莫言!”有人忽出声打断。 而一旁的老妪对此面色平静,并无甚惊奇。似乎她早就知晓这群汉子的身份。 第八十五章 垂兆 然而,当众人都以为虞铮就要醒来之时,木榻上的男子忽然没了动静。 虞湛不由得担心起来,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无事。” 然细细思来,倒是怪哉。 观将军方才的样子,应是被梦给魇住了。 可怎会瞬息就恢复了平静? “吱呀——” 此时,开门声陡然打破了虞湛的思索。 原来是外出寻药的阿婆。 “戌时已到,还不快给汝家兄长喂药?若是进药时刻晚了,那可救不得了。” “多谢阿婆提醒,这就来。” 虞湛连忙上前端起药碗。 一服药下去,片刻后只见席榻上的男子气息平稳了许多。 “阿婆,如今已然用药,不知吾兄,何时能够醒来?” 老媪却摆了摆手:“无需多问。便是问了,老身亦不知。” 这话的言外之意,虞湛此时忽然明白了。 人力已尽,但观天命。 思及此,他不由得双拳握紧。 若可重来一次,他宁愿死在胡刀之下,也不能让将军为救他而受如此重伤。 “汝兄之伤需得静养,吾等俱出门去,莫要打扰。” 虞湛和蒙驹等遂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那老媪亦走出屋舍,合上木门,蹒跚着步子走远了。 留下虞湛等人面面相觑。 此时,未燃烛火的屋内。 虞湛等人都不知晓的是,在老妪进门之前,虞铮便已经醒了。 只是他堪堪醒来,脑中一片混沌;是梦境,抑或事实,令人难以分辨。 “阿…烟?”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这样唤她。 更看到满院那刺目的素白。 思此处,虞铮忽觉心尖一痛。 不知是胸前伤口所致,还是为思绪所牵。 他,何时叫过她阿烟? 况且她不是好生待在京城,又怎会……怎会身故? 这梦中诸事,究竟真假何为? 若梦为真,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难道皆是幻象? 若是假,为何那梦中景象如此真实? 直至此刻,他尚不愿睁开双目。只可惜,梦境纷杂,既已中断,便再难继续。 俶尔,他想到,梦境可为假,伤却作不得假。 如此,虞铮神思渐清,方觉周身混沌稍散。 胸前创痛隐隐,如刀剜斧凿,倒教他辨得眼前是真。 因而,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探向了自己的左颊。 不知为何,他记得,梦里的他左脸留下了一道肉疤。 而此刻在相同的位置,其上并无半分瘢痕,恰似梦中的狰狞肉疤从未存焉。 虞铮不由得心下一松,暗忖梦魇虚诞,终是心魔作祟。 他不禁松了口气。 然,转念一想—— 不,不对。 犹记得,梦里的他较之前确乎是更苍老许多的。 难道梦中所见,俱是多年后将要发生之事么? 然则念及梦中之景,一股悲怆不禁如鲠在喉。 那素白满庭、哀声恸天,竟似真真切切烙入心魂。 “阿烟”两字甫一出口,令他几乎五脏俱揪。 梦中的长公主,气焰嚣张跋扈,比之他所熟悉的那人更甚。 加之后来痛失子嗣,他们二人的关系也僵硬至极点,直到落成崩裂难收的地步。 但是和离…… 他真的从未想过。 细忖生平,与他梦中所历歧路颇多,自是虚实难辨。 因而,梦中公主府的那番萧索景象,虞铮一概不信。 况且离京前夜,他曾与她说好了要孕育孩儿之事,岂能因虚梦而使其心寒? 思及此,虞铮眉峰紧蹙,暗誓己断不可为梦所困。 至于他为何会有此梦…… 莫不是天数垂示,预兆未来? 正自沉吟,虞铮忽闻门扉“吱呀”轻响,是那老妪缓步而入。 “郎君既醒,当是吉兆。” 虞铮强撑坐起,拱手谢道:“多谢救某性命,劳阿婆费心。” 他猜得出,是这位老妇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无甚可谢。不过是尔福泽连绵,才未生机断绝。”老媪闭目摇头,并不在意。 门外虞湛、蒙驹等人闻声,皆携忧色入室;见其神智清明,方释心中重负。 虞铮观诸兄袍甲未卸、风尘犹在,知他们为护己安危跋涉至此,胸中暖意如潮。 然念及自己沙场不慎,反累众袍泽泣血,掌心不觉暗暗攥紧。 “因某之失,致使同袍手足陷于囹圄,某在此——” “将军莫言!”有人忽出声打断。 而一旁的老妪对此面色平静,并无甚惊奇。似乎她早就知晓这群汉子的身份。 第八十六章 盐务 随后,虞湛同他言说了近日境况,众人对阿婆又是好一番感谢。 虞铮记挂着梦中之事,便问虞湛可否与京中暗桩取得联系。 虞湛回道:“最后一只信鸽多日前已经放出,只是如今尚未收到回信。不知是何缘故。” “莫急。”只见虞铮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然其心中波涛暗涌,面上却不动声色,旁人无从窥探。 —— 月余光阴流转。 “可是还未有虞铮的消息?” 魏玺烟端坐殿中,案牍堆积如山,却难掩眉间忧色。 “回殿下,北疆的确不曾有密报传来。”沐月顿了顿,才回道。 说着,她微微抬眸看向魏玺烟的脸色,后者眉间紧蹙,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北疆音讯杳然,即便有前世记忆,魏玺烟仍然无法定心。 采星见状,亦跟着轻声宽慰:“殿下曾言,无消息亦属吉兆,或是北地局势将稳,不便传信。” 魏玺烟指尖轻叩案几,沉默不语,眸中忧虑更深。忽而问道:“太子的百日贺礼可备妥?”沐月躬身答:“早已依礼制置办齐整,只待吉日呈送。” “哦,对了,吾记得,府库中还有几株百年雪参。” “回殿下,是有那么几株。” “尔去取一株来,同给太子的百日贺礼一并送去椒房殿。” “婢子遵命。”随后,沐月拿着钥匙转身去了。 魏玺烟继续翻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册。 良久,她忽地问道: “钟家的信,是何时送到的?” “倒是……有半日功夫了。那时殿下正在午憩,故奴婢不曾叫醒殿下。”采星捏着手指回答。 魏玺烟闻言,向她投过一个泛着冷意的眸光。 这个采星,跟着她那么多年,很该有一番成长了。 这丫头的忠心倒是够用,只是脑子偏偏呆了些。 再说回钟家送来的信。 信上只用寥寥数语交代了钟家近日的动作和探查后的结果。 “两淮盐作有异,欲发告于圣上。羿之囊资数万,恐有祸患。” “这羿王,当真是不够安分呐……” 很该敲打一番。 须知盐务所得,远远大于其它。 虽说在前世的记忆之中,羿王并未有谋逆之举;然这并不代表他半点嫌疑皆无。 不仅仅是盐务。 盐铁之事,还是尽早收拢,俱命官府专卖为好。 两日后——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高台之上的皇帝微微抬手。 “准。” “谢陛下!” 接着,那名官员便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言语。 原来,此前他曾收到一份密信,说两淮盐作府以权谋私,以劣充优。 “天下盐利,本是官七民三。可这三成之中,竟有大半都入了权势贵戚之手啊!” “请陛下明察!” ……与此同时。 “公主,陛下他可会相信?” “为着此事,暗巢和钟家的人手俱折损了不少。” 仔细听去,魏玺烟的话音里还隐隐有一股痛惜和怒意。 “盐税之重,关乎天下。由不得放纵懈怠。陛下英明,不会不答应的。” 她的阿弟,早已不是当初常常躲在她身后的软糯少年。 他已成长为一个心有成算的合格的帝王。 有时,便是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阿姊,亦猜不透他的城府。 此等所感,在她成婚后便愈发强烈。 只是她前世,竟不曾发觉。 说到前世,魏玺烟思起那些记忆,又不免头痛。 阿弟英年早逝,命途坎坷;即便心有宏图,却没能得以施展。 若今生仍是那般命数,老天亦太过恶毒。 不知她能如何做,才可将阿鋆救上一救。 先不言其它,总之西山行宫决计是去不得的。 第八十六章 盐务 随后,虞湛同他言说了近日境况,众人对阿婆又是好一番感谢。 虞铮记挂着梦中之事,便问虞湛可否与京中暗桩取得联系。 虞湛回道:“最后一只信鸽多日前已经放出,只是如今尚未收到回信。不知是何缘故。” “莫急。”只见虞铮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然其心中波涛暗涌,面上却不动声色,旁人无从窥探。 —— 月余光阴流转。 “可是还未有虞铮的消息?” 魏玺烟端坐殿中,案牍堆积如山,却难掩眉间忧色。 “回殿下,北疆的确不曾有密报传来。”沐月顿了顿,才回道。 说着,她微微抬眸看向魏玺烟的脸色,后者眉间紧蹙,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北疆音讯杳然,即便有前世记忆,魏玺烟仍然无法定心。 采星见状,亦跟着轻声宽慰:“殿下曾言,无消息亦属吉兆,或是北地局势将稳,不便传信。” 魏玺烟指尖轻叩案几,沉默不语,眸中忧虑更深。忽而问道:“太子的百日贺礼可备妥?”沐月躬身答:“早已依礼制置办齐整,只待吉日呈送。” “哦,对了,吾记得,府库中还有几株百年雪参。” “回殿下,是有那么几株。” “尔去取一株来,同给太子的百日贺礼一并送去椒房殿。” “婢子遵命。”随后,沐月拿着钥匙转身去了。 魏玺烟继续翻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册。 良久,她忽地问道: “钟家的信,是何时送到的?” “倒是……有半日功夫了。那时殿下正在午憩,故奴婢不曾叫醒殿下。”采星捏着手指回答。 魏玺烟闻言,向她投过一个泛着冷意的眸光。 这个采星,跟着她那么多年,很该有一番成长了。 这丫头的忠心倒是够用,只是脑子偏偏呆了些。 再说回钟家送来的信。 信上只用寥寥数语交代了钟家近日的动作和探查后的结果。 “两淮盐作有异,欲发告于圣上。羿之囊资数万,恐有祸患。” “这羿王,当真是不够安分呐……” 很该敲打一番。 须知盐务所得,远远大于其它。 虽说在前世的记忆之中,羿王并未有谋逆之举;然这并不代表他半点嫌疑皆无。 不仅仅是盐务。 盐铁之事,还是尽早收拢,俱命官府专卖为好。 两日后——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高台之上的皇帝微微抬手。 “准。” “谢陛下!” 接着,那名官员便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言语。 原来,此前他曾收到一份密信,说两淮盐作府以权谋私,以劣充优。 “天下盐利,本是官七民三。可这三成之中,竟有大半都入了权势贵戚之手啊!” “请陛下明察!” ……与此同时。 “公主,陛下他可会相信?” “为着此事,暗巢和钟家的人手俱折损了不少。” 仔细听去,魏玺烟的话音里还隐隐有一股痛惜和怒意。 “盐税之重,关乎天下。由不得放纵懈怠。陛下英明,不会不答应的。” 她的阿弟,早已不是当初常常躲在她身后的软糯少年。 他已成长为一个心有成算的合格的帝王。 有时,便是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阿姊,亦猜不透他的城府。 此等所感,在她成婚后便愈发强烈。 只是她前世,竟不曾发觉。 说到前世,魏玺烟思起那些记忆,又不免头痛。 阿弟英年早逝,命途坎坷;即便心有宏图,却没能得以施展。 若今生仍是那般命数,老天亦太过恶毒。 不知她能如何做,才可将阿鋆救上一救。 先不言其它,总之西山行宫决计是去不得的。